《折锦春》 第001章草堂秋 向晚时分,雨渐渐地大了起来。 九月尾的天气,暮色中已裹了轻寒。院子里寥无人迹,几片枯叶粘住潮湿的地面,无端地显出一种残损来。远处的连云山似拢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影影绰绰,视之不清。 阿豆立在石阶上,仰起头,向雨幕里呵了一口气。 淡白色的雾气一经离了口唇,只向前飘了尺许,便四散而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风卷起雨线,一片片掠进犬牙交错的瓦檐,风铎被风吹着,偶尔发出一记清响,若寂寂长夜里零落的谯鼓,敲得人心底发凉。 阿豆微微打了个颤,将手里的铜盆又往怀中拢了拢,肩膀也缩了起来。 盆里盛了半盆的滚水,是她才从灶房打来的,预备着一会给女郎净面用。 不过,女郎一向喜用温水,因而这水也不是即刻便用的,还要再晾一晾才好。 阿豆仰起的头放平了些,眉尖往中心聚拢,清秀的面庞上便有了几分怨苦相,像是老了好几岁似的。 她今年也才十五,花一样的年纪,嫩柳般的身姿,却也只能在这寂寞的山野里…… 她叹了一声。 不需旁人说,她自己也觉得可惜。 她转过身,小心地捧牢铜盆,感受着胸腹间那团被热水熏出的暖意,慢慢跨进了堂屋的房门。 堂屋布置得整齐,四壁雪白,桌椅也算洁净。然而,也仅只这一间房而已。卧房便设在西次间,门上只用铜钩挂了一层薄棉帘子,那帘子灰仆仆地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上头更无绣纹,唯有几个鲜明的蛀洞,昭示着此处的寒酸与简陋。 掀开棉帘,便是一间大得有些空阔的房间。家俱只有最简单的几件,妆台缺了一足,用木块垫着;墙壁上霉印斑驳;朱漆鼓凳也早已磨损,露出了原本的木色。唯有倚墙摆放的三屏雕花罗帐床还算完好,透过两重洗得发白的青纱,隐约可见床板上雕镂的灵芝卷草纹。 阿豆放轻了脚步,将铜盆与布巾搁在了架子上,轻轻吁了口气。 她才从外头回来,又见女郎恰在午睡,她便向阿妥谎称要服侍女郎起榻,特地端了滚水进来。 她想趁着晾水的时间找些东西,就算一时有人进来,她也有现成的托词。 信手整理好布巾,阿豆先是侧耳听了一会,随后上前几步,悄悄掀开纱帐,向里窥视。 帐中睡着一名女子,半侧着身体,双眸紧闭。虽年齿尚幼,却已能窥见几许明艳姿容,两弯卷而翘的长睫覆着面颊,鼻息轻浅,显然睡得正沉。 盯着帐中女子,阿豆眼中渐渐涌出几分嫉色,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脸,良久后,轻吐了口气,眉眼间又划过了一丝不屑。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这偏僻的庄子上,谁又能记得她姓秦?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纱帐,又回身向门帘的方向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脚步轻悄地转过床尾,来到了紧靠墙根摆放的一具橱架前。 这橱架原先应是作书架用的,不过,秦六娘显然并不喜读书,倒是对玩乐打扮极有兴趣,架子上摆了好几只妆匣,另有散放的绢花、灯笼、风筝等物,虽都不甚值钱,却花哨得很,将上头几层堆得满满当当。唯在最下层的角落里,才毫无章法地任意摆着十几卷书,那书上灰尘极厚,像是许久不曾被人翻动过了。 阿豆虽粗识几个字,却不是个好学之人。然一见那些书,她的眼睛却立刻亮了起来,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掏出一张纸,对照着纸上抄写的内容,在那堆书里一本本地翻找着,动作十分轻巧。 纱帐中,秦素缓缓张开双眸,凝视着床尾处的阿豆,面无表情。 暮色滤过几重青纱,将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几许青灰,而帐中秦素的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层青气。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连云田庄,从七岁到十二岁,她就像是被秦家遗忘了一般,在江阳郡最偏僻的乡野,无人照管地独自长大。 秦素淡淡地看着阿豆,弯起唇角,无声而笑。 前世的她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来也有着可以叫人图谋的东西,而她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面目。可恨她一直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满身泥泞,最后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挣扎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时的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 而那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尘埃落定、无从更改。 深宫里的那五年,像一个最不堪的梦。在梦中,那重楼叠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却是一叶孤舟,上无家族支撑、下无子女固宠,可恃者,唯一腔孤勇与满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却又在即将抵达巅峰时,倏然坠落。 她仍记得落入金莲池的那一刻,凤冠沉沉压在发上,又脱离而去,散开的发髻如墨线,在她的四周飘浮,如丝如缕。 红宫墙、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沉在水里望出去,觉得,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里,虚而飘渺,恍若一梦。 她忽然觉得讽刺。 她曾经那么渴切、那么执拗地想要去死。 十五岁那年,当她衣衫不整被人发现、名声尽毁之时,她想过去死;十七岁那年,当她第一次被人转送,自陌生的床榻间醒来时,她曾经如此地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却是,求死而不得。 先,为不能;后,是不敢。 死亡于她,竟成奢侈。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为乐事。 她像是行走于一段没有尽头的黑暗沼泽,满身污垢、身心俱疲。直到有一天,她归了国,还入了宫。 那个时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只想好好地活着。活在万人之上,活得鲜烈耀眼,将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可死亡却偏于此际降临。 凤冠近在咫尺,那荣耀与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却再也不能触及。 她根本不知道推她入水的人是谁。 当她渐渐沉入水底时,金莲池畔不见人迹,那些原应陪在她身旁的宫人,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她停止了挣扎,仰首望着那熟悉的红墙碧瓦,悲伤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 在金莲池温柔而冰冷的水波里,她心底里那些被冰封、被掩埋、被压抑的情绪,蓦地尽数爆发。 她看见自己的眼泪,透明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一粒一粒,飘散在深碧凝翠的池水中。 原来,她身上还有一样事物,是干净的。 原来,自她那早已浑烛的心底流淌出的泪水,与十四岁少女纯净眸中滑下的泪水,并无两样。 那一瞬间,眼泪汹涌而至,她在将死的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而随后,她便看见了火光。 宫墙的一角爆出了火光,似还有厮杀声奔袭至耳畔。 她止住哭泣,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大笑了起来。 冰凉的带着腥味的池水倒灌入喉,堵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却仍在大笑,笑出了声。 委实是太可笑了,不是么?那算计她的一人定想不到,她死之日,便是国破之时。 什么算计阴谋,什么尊荣显赫,在这将倾的大厦之下,所有今日的耀眼,不过是明日尘烟。 她在池水中笑出了眼泪,她纷乱的发线四散如黑灰。 那一刻,她忽然便没了怨,也没了恨。 就这样吧,她想。 就这样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任由那团混沌将她包裹。 可是,当她重新睁开眼时,她却来到了这里——中元十二年的连云田庄。 这一年,正是她前世厄运的开端,亦是秦家走向灭亡的。而她,却带着前世的所有记忆,回来了。 第002章意绸缪 暮色涌入寒窗,两重纱帐、一床薄被,却终是挡不住暮秋的冷意。 秦素有些恍惚。 她是在两天前醒来的。 经历了最初的迷茫、慌乱与颓丧后,她的心境已然平复。 前尘若梦,她不想、亦不能永远囿于过去,她终是要着眼于当下,为这一世的将来好好谋划。 她隐约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因为贪玩,非要看阿妥帮庄民烧麦杆,结果被浓烟熏倒,在床上养了几日。而若她未记错的话,秦家报丧的人,近几日也快要到了。 秦素淡淡地瞄了一眼枕边翻开的历书。 她的父亲、江阳郡郎中令秦世章,在前几日随郡守外出行猎时,不慎坠马而亡。 秦素已经不大记得秦世章的长相了。 自七岁那年被送来连云田庄“养病”,她便再也不曾见过这位父亲。 如今,又隔一世。 那张早已模糊的脸,在她的记忆中蒙了尘、落了灰,被光阴抛进了角落,再也无法忆及。 秦素怅怅地转开眼眸,望向纱帐上早失本色的黯淡绣纹。 蓦地,膝盖处一阵锐痛传来,酸胀无比,让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随后,一丝苦笑便爬上了面颊。 她几乎已经忘了,前世此时,她的膝盖还未养好,一逢着阴雨天便会疼。 她慢慢地伸出手,在膝盖上摸了摸。 膝盖的骨节处略有些肿胀,皮肤亦粗糙不堪,完全没有少女应有的细腻与秀致。 秦素挪开了手,神情淡然。 被嫡母在阴冷的祠堂罚跪,整整两日连水都不许喝,跪姿稍有松动便是一戒尺……年仅七岁的她能活下来已属大幸,膝盖上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身为卑贱的外室女,被如此对待也是她该当的。 秦素眸色淡淡,不见悲喜。 一个外室女能被家族认回,便是在民风最开放的唐国,亦极少见。不过,秦家的情况委实特殊了些,秦素也不是平白无故认祖归宗的。 她的父亲秦世章,乃是兼祧。 以一身肩挑两房,秦家子息之单薄,由此可知。 东、西两院的老夫人虽各有私心,却有志一同地认为:无论嫡庶、男女,秦家的孙辈须得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故秦素方得以进入秦家,并被养在了长房名下。 秦素对生母赵氏的记忆极为模糊。赵氏去得早,在秦素还未满三周岁时便病故了。 据说,赵氏出身卑贱,虽有着惊人的美貌,却因身份低微,秦世章也不敢轻易带她回家,只敢在外头养着。 赵氏死后,秦世章许是心中有愧,便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了秦素身上,待她极为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不过,在秦素六岁那年,这份宠爱戛然而止,而秦素的日常用度也随之一落千丈,直到被送至田庄“养病”,她才算过了几年清静的日子。 秦素转过眼眸,盯着仍在翻书的阿豆出神。 算算日子,秦世章应该早在秦素醒来前便亡故了,此刻秦家送信的人想必才出门。从青州城到连云路途遥远,骑快马也需三日,不过秦府的管家可没这般快,算来大约五、六日后方能到达连云,而她离开田庄的日子,也将临近了。 缓缓摩挲着棉被上的布料,秦素神情漠然,指尖所及处,是两本薄薄的书卷。 阿豆此刻正在找的,应该便是这两卷前秦珍本:《岁华纪丽》与《飨货志》。 前世时,秦素直至回到秦府被姑母秦世芳问及,方才察知这两卷珍本不翼而飞,所幸另一卷最为珍异的《许氏杂篡》,因一直收在装旧衣的箱子里,连秦素自己都忘记了,于是幸得保存。 只是,这本记载着前秦风流人物玄谈的古书,带给秦家的却非福运欢喜,而是秦氏满门厄运的开端。 秦素微微侧首,望向窗外。 薄暮、烟雨、寒窗。 瓦檐上滴落的雨珠敲打着地面,将阿豆弄出来的些许声响也隐了去。 屋中光线已经很暗了,书上的字迹渐渐辨别不清,阿豆终于站起身来,胡乱将纸条塞入怀中,泄愤似地踢了橱架一脚。 “咚”,不算太大的一声,床帐里的人却动了动,像是被惊醒了。 阿豆脸一白,飞快地转出床尾,掀起纱帐,顷刻间,一双亲切而干净的笑眼,温驯地拢上了秦素的脸。 “女郎醒了,可要起榻?”阿豆语声轻柔,手上已经利索地动作起来,将纱帐挂去一旁的帐钩。 秦素揉揉眼睛,娇懒地“嗯”了一声,妍媚的脸上神色如常。 阿豆心头松了松,殷勤上前,扶着秦素半坐于床沿,又去盆架处绞热布巾。 “方才是什么作响?”秦素懒懒欠伸一记,随口问道。 阿豆绞布巾的手停了,转首时已是一脸惶惑:“女郎恕罪。我不小心碰了盆架,惊扰了女郎。” “如此。”秦素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四顾一番,最后目光定在了橱架处。 阿豆的脸又白了,绞布巾的手指紧紧攥住,神情有些不安。 蓦地,秦素伸臂向橱架一指:“我要在这上头挂几只葫芦,阿豆,你明日弄来。”清脆的声音,若鹂鸟儿歌唱,欢欣愉悦。 “葫芦?”阿豆回了回神,捧过布巾,小心地替秦素拭面:“女郎要葫芦作什么?” “玩。”秦素只答了一字,满脸兴致昂扬,卷翘的睫羽掀动如小扇,双眸似水中剔透的墨玉,清凌凌地泛着欢喜。 阿豆不着痕迹地凝视着她。 无知稚儿,也不过如是。 她有些微叹,不知是庆幸还是轻视,抑或只是不甘,心底里的情绪翻了几番。 然她知晓,秦素惯是脾性暴躁、抓尖要强,最厌下仆违逆。与阿豆一同服侍秦素的阿妥,便是因为太过忠直,不讨人欢喜,便被撵去了厨房。而阿豆则事事顺从,就此一路高升,如今更有大好前途。 想着那件大事,阿豆的心绪顿时平了,温顺地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很快便到了掌灯时分。 秦素今日看来心情甚好,用罢了饭,她竟又起了新的兴致,拉着阿豆去厨房,好奇地一件件翻看厨房里的物事。 第003章三分三 阿妥正在厨房忙碌,见秦素进来,惊得手足无措,急急在围裙上擦净了手,又紧随在她身后细声苦劝:“女郎离柴火远些,前日才熏坏过身子……油壶也没什么好看……菜刀还是勿要拿了……铁铲很重,女郎放下为好……” 听着她小心翼翼的声音,秦素的眼底,渐渐有了些潮气。 阿妥一直待她极好,紧紧地护着她。前世秦素回府后不几日,阿妥与丈夫福叔也跟着回去继续服侍。不过,未出一年,福叔便因偷盗财物被当阶棒杀,阿妥却是投了井,尸首过了一旬才被寻到。 身为阿妥夫妇的主人,彼时的秦素一心只想着不能令嫡母不快,对这对可怜的忠仆不闻不问,连私下里叫人收尸都不敢,生怕得罪了人,可谓自私痴傻到了极致。 回首前尘,秦素只觉可笑,复又可悲。 本为秦家主,偏似秦家奴。 这般考语,用在前世的她身上,一点都不为过。 彼时她好容易重返秦家,遂用尽一切手段拼命讨好迎和府中诸人,其谄媚邀宠、浅薄贪婪,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旁人瞧她不起,就算是她自己,午夜梦回时,也从不敢回望过往的。 压下心头涌起的苦涩,秦素淡淡地扫了阿妥一眼,并未对她假以辞色。 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做完了手头的事,她才能重新安排阿妥与福叔,给他们另谋一份前程。 阿妥常被呵斥,对秦素的冷脸已经惯了,见她不听劝,便去拉扯阿豆的衣袖,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劝住秦素。 阿豆却根本没去看她,只是驯顺地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脸颊被灶火照着,微微泛红。 秦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十五岁的阿豆,眉松骨张、双颊晕春,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比平日俏丽了三分,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夹糖甜糕还算不错,明日做来,多加些糖。”秦素蓦地便开了口,言笑晏晏,又有些颐指气使,像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 她本就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在前世,于此时。 秦素的心情蓦地轻松了下来,眸中坚冰须臾便化作了水,那笑容便有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潋滟。 阿豆仍兀自出着神,阿妥却是整张脸都亮了,又惊又喜,迭声应道:“是是,女郎爱吃,我明日就做。”说着又咧嘴笑了起来。 她管着这院中诸人的吃食,秦素方才便是在吩咐她。 见她笑得灿烂欢喜,像是大日头直晒到人脸上来,秦素竟莫名有些情怯。 她略略转过头,不敢再看,眼底开始发酸。 前世她对阿妥并不好,虽然知道她忠心,却嫌她笨嘴拙舌,百般挑剔,阿妥做的饭食茶点,她从未夸过一句。 诚然,阿妥的手艺确实平常了些,可这又何妨?比起口蜜腹剑之辈,阿妥的忠诚才更可贵。只可恨她前世有眼无珠,不仅不曾善待阿妥,更错认奸人为忠仆。 好在,悔之未晚。 这般想着,秦素便亦微笑了起来,一时间,厨房中的一主二仆,皆是面含笑意,心中欢喜。只是,这欢喜中的滋味,却是各个不同了。 一夜无话。 次日却是个丽日晴空的好天气。用罢朝食,阿豆便去了前头庄子买干葫芦,有庄民家里晒了现成的,一枚铜钱可买五、六只。 她前脚离开,秦素后脚也跟着出了门,却是转过宅院,往后山而去。 连云田庄地广人稀,秦府又没派几个仆从跟着,秦素出门从来都是无人服侍的。此时又恰逢社日将近,庄民们俱在前头场院,她这一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后山离着宅子不远,秦素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便在山南的位置,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 比起连绵起伏的连云山,后山只能算是个小土坡,放眼望去,坡上满是枯索的杂树,乱草苍苍、黄绿间错,一派萧瑟。 秦素放慢脚步,在荒草中拨来划去,很快便找到了她想要的物事。 那是一种不起眼的草,半掌大的叶片,叶柄细短,长长的果萼里包着果肉,此际已然成熟。 这株草夹杂在漫山的野草中,若不仔细分辨,根本无从寻出。 秦素的眼里涌出些笑意,小心地将草连根拔起。 这里确实长了几株“三分三”。 三分三,一种剧毒草药,草根毒性尤甚。据说生药只需三分三厘便可致人死亡,所以便有了这“三分三”的名号。 前世在府中时,秦素偶尔听仆从说起,连云田庄有一户贫家,误将毒草当野菜食用,不幸全家身亡,自那之后,三分三这种毒药方才渐为人知。 彼时的她对此自是全无兴趣,直到阴差阳错地进了“隐堂”,学了整整两年的杂学诸技,这才知晓,当年她在后山一瞥而过的杂草,实乃剧毒之物。 不过,这种草药在隐堂叫做野箊,与陈国名称有异,然毒性却是不相上下。 说起来,隐堂所授杂学内容极繁,却并不求精,除药理外尚有其他诸技,皆以实用为主,其目的便是令他们这些潜入各府的“暗桩”,有备无患、用以应急…… 秦素脸色有些泛白,捏着三分三的手也轻颤起来。 她怕极了那里。 也恨透了那里。 那狼窟虎穴一般的地方,此生此世,她再也不要与之有任何瓜葛。 宁了宁神,秦素压下满怀的心绪,仔细在后山搜寻了两遍,将三分三拔得一株不剩,剪下根茎,尽数收进帕中。 如此一来,就算将来有人相疑,首尾也被她收拾干净了。 略略扫去自己踏出的足印,秦素便攥着剩余的三分三循原路返回,后山水塘边有烧麦杆的草堆,她顺手便将草叶埋了进去。 三分三的毒性大部分集中于根茎,叶子与果实虽也有毒,却毒得有限,就算届时烧出些毒烟来,于人畜亦无大碍,想来也不会有人查觉到。 处理完杂草,秦素加快了脚步,不一时便回到了住处。 院子里是一如既往的岑寂。 阿妥在角院忙碌,平常绝少露面,因为秦素不喜。福叔却是被秦素派去镇上购置杂货了,阿豆尚未回转。 仰首望着缺瓦的房顶,环顾着这所砖土混合搭就的农家茅社,秦素长叹:前世她真是瞎了眼,被如此对待,却还一直做着回秦家做贵女的梦。 秦家何曾有贵女? “为门户计”,这是秦家女儿,尤其是庶女们的宿命,这道理,她早在前世便已明了。 淡淡地笑了笑,秦素拎着裙角转回了正房。 第004章陌上游 换去沾了草叶泥浆的衣裳鞋袜,秦素便将之捧至角院交给阿妥,嘱她马上洗净,随后便弯去了厨房。 甜糕已经蒸好了,正放在一旁晾着,那香甜的气息弥漫四溢,扑人口鼻。 乡居岁月,温饱已属不易,这糖糕几可称奢侈,前世的秦素并没吃过几回。 她深吸了口气,用筷子拣了两只糕装入碟中,又拿了一只大陶碗、一柄木勺,方才回房。 回房之后,她立刻掩上门、销好窗,方才将帕子里的三分三根茎取出,剪短后裹进帕中放入陶碗,以木勺碾压捣烂,并压出汁液。 待汁液铺满了碗底,她将帕子打开,以勺子挑出药渣里较为细腻的部分,与药汁一起搅拌均匀,再塞入甜糕的夹层。 三分三味苦涩麻,取其汁液则味道略轻,再用厚厚的糖稀温上一会,味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她前世的经验。彼时为了活命,她曾不止一次用过此物,熟知其用法与用量。 秦素专注地抹着药泥,长睫轻颤,神情淡且静,妍丽的侧颜宛若工笔画出,虽年纪尚小,却已能想见将来的美艳。 碗中药泥用去一半时,她便收了手。看看时辰已是不早,她将剩下的药泥碗勺等物皆收在床榻下,又将糖糕表皮上的药汁残迹抹净。 药量并不算多,分两次用却是足够了。 细细推算了一会用药的时辰,以及由发作至咽气所需的时间,秦素最终将装糖糕的瓷碟放在了橱架的顶端,随后仔细洗净了手,方才开门推窗。 阿豆恰于此时回转,抬眼便见正房的窗格儿里映着一道侧影,明艳如三月桃花,正是秦素。 她连忙举起葫芦,讨好地向秦素笑:“女郎,我买了六个葫芦,可够用?” 秦素回忆着前世对阿豆的态度,含笑点头道:“够了。”又指着她手里的麦芽糖笑:“这糖粘牙,你要小心。” 阿豆知她心情好,越发笑得讨好,三步并两步进了卧房。 房中那股淡淡的草腥气早被秋风拂散,阿豆毫无异样。秦素便吩咐她将葫芦挂了几只在橱架上,又选了一只大小合宜的,叫她拿给福叔劈开。 对于秦素时而冒出的各种念头,阿豆已经见怪不怪了,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福叔也从镇上回转,再过得一刻,阿豆便将劈开的葫芦送了过来。 送罢了葫芦,她却未急着走,而是在房中流连不去,一双俏丽的三角眼总往橱顶上瞄。 秦素知她心思,一面对镜摆弄着几朵绢花,左顾右盼,一面便道:“那糕儿我留着晚上再食。” 阿豆一下子垮了脸,嗫嚅了几声便低头出了屋,那背影里流露出的不满,秦素如何看不出? 阿豆喜甜食,那碟糖糕,便是为她准备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镜中窥着那个离开的背影,镜子里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冷意。 用罢午食,阿豆便一个劲地催促秦素歇午。 秦素却不想再给她搜书的机会了,自是不去理她,找了剪子在窗前剪窗花。 阿豆十分无奈,在房里兜兜转转,过了一刻便出了门,说是要去前头看社日的排场,走的时候神色匆忙、面含春色。 秦素低着头,神情渐渐变冷。 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至晚用过饭后,阿豆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嘴唇发乌,走路也打晃,像是受了风寒。秦素便嘱她多喝热水,早些回房休息。 这一夜,院中诸人皆是早早上榻,各自安歇。 翌日一早,阿豆却没出现。 秦素起榻后叫了几声,不见人来,便叫阿妥去寻。阿妥出去良久,又叫福叔去庄前问人,再进屋时却是神色惶惶。 “阿豆……不见了。”她向秦素禀报,头垂了下来,不敢多看。 秦素“哦”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妆台上的角梳:“阿妥帮我梳头罢。” 阿妥应了,上前执起角梳,那梳子却迟迟不曾落在秦素的发上。 秦素便转首看她,鲜润的红唇微启,问:“怎么了?” 阿妥的脸色更显惶然,语声低低:“女郎,方才阿福来说,前头有庄民瞧见,今日一早,阿豆自己出了庄。” 她口中的阿福便是其夫福叔,方才秦素瞧见福叔自前庄而来,面色很是不好。 “有此事?”秦素长眉微轩,清凌凌的眼波里跃出几星光点,明艳耀人:“阿豆去庄外了?我没吩咐过她。” 阿妥眼中掠过一丝阴云,欲言又止。 阿豆是个不安分的,据说与庄中某男子过从甚密,还有人曾亲眼见她与那男子从庄前的小树林里出来,衣衫不整。 只是,这些话阿妥并不好说予秦素知晓。 秦素此时忽然一笑,转眸看着阿妥道:“阿豆贪玩,怕是去镇上玩了,你叫福叔套车,我们去镇上找。” 阿妥愣住了,再一想秦素往日对阿豆的宽纵,便觉似乎也有道理,遂点头:“但听女郎吩咐。” 收拾妥当又草草用罢了朝食,福叔套上了牛车,主仆三人便往连云镇而去。 连云镇离田庄不过三、四里路,福叔驾车又稳又快,当牛车驶进镇口时,辰正还未到,时辰尚早。 因镇子地处汉安县边陲,往东走不上几里便是符节县境,乃是接通两县的要道,因此镇中倒也称得上热闹。秦素自车窗望去,只见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横贯东西,车旁时而掠过各色铺子与店家,她便知晓,这里已是镇中最繁华之处了。 她今日需行之事,便在这里。 命福叔将车停在僻静处,秦素便吩咐阿妥:“你先下车,去那边的成衣铺子买长身大袖袍、散口袴与皂靴各一,再买一顶皂纱帷帽,我要穿戴。” 阿妥愕然抬头,满脸惊异。 秦素要她买的,竟是整套的男装! “女郎莫不是要异装?”阿妥不由出声相问。 秦素点了点头。 阿妥又是一怔,随后神情中便有了些许责备。 纵然秦素平常很爱玩闹,此举却仍是出格了。 第005章薛二郎 静了一会,阿妥终是低声道:“女郎,这样恐怕不妥,女郎终究还是秦氏女。” 秦氏一族虽已式微,却仍可在郡中名门里排得上号。阿妥自来忠直,此时见主人行事大胆,自是极力劝阻。 不过,秦素今日势在必行。 她将脸微微一沉,语声肃然:“阿妥,我是主,你是仆,你只听我的话便是。”不知不觉中,语气带出了前世的威与冷。 阿妥身子一震,呆住了。 这样的秦素,与以往实在大相径庭。 秦素才只十二岁,容貌已是格外艳丽,阿妥再不曾想过,这般娇艳明媚的女郎,眉梢眼角只那么略略一动,便能生出这般的气势,那眼神更是冷冽如冰,竟叫人心底一颤。 不由自主地,阿妥心中那点劝止的念头,竟然就被这几句话浇熄了,迟疑一会,她终是应了声“是”。 秦素心下微松,气势凝而不散,又低声吩咐阿妥几句,这才与她一同下了车,顺手将一顶帽裙长至脚踝的幂篱戴了起来。 留下福叔看车,秦素与阿妥在巷口分作了两路,阿妥去买成衣,而秦素则施施然走进了位于镇东的书墨铺,并在里头盘桓了好一会。 当她步出店门时,店老板亲到门口相送,态度十分客气,秦素亦是笑语怡然。 若有熟悉秦家的人经过此处,便会发觉,这与老板寒暄的女郎,其说话的口音竟有几分渔阳腔调,而再看其身高与步态,倒像是秦家那个年轻的使女。 阿豆便是渔阳人,体态纤秀,身量比秦素高出大半个头。 只要在鞋子里塞些棉布,踩上木屐,再改一改口音并戴上长幂篱,秦素认为,她与阿豆至少有七分相像。 这是最简单的易容术,亦是前世隐堂所授诸技中的一种,虽只浅涉皮毛,如今看来,却终非一无用处。 三卷珍本,三百两银,外加书铺赠送的整套笔墨纸砚,真是得其所哉。 秦素捧着书匣行至对街,复又回首张望。书铺高悬的匾额光可鉴人,秦素眸中亦有光影跃动。 鲜少有人知晓,那匾额的背后,刻着族徽。 这铺子是她特意选的,可巧便在连云镇上,也是她的运气。 秦素眸中光影纷涌,复又归于平淡。 今日真真是个好天。 她欢快地转过身去,穿过街巷,弯进了侧路。 那三百两银,秦素请老板分成了两百七十两的银票外加三十两碎银,一并收进了匣中。 手中有钱总是好的。 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后,也就是中元十四年,陈国便将实行“废金改银”制,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皆是“金不如银、钱不如铁”,而陈国日渐衰微之势,亦是自彼时始。 所以,方才卖书时,秦素只要了银。 无论银票还是银锭,两年后都将成为陈、赵、唐三国通用的主要货币,她当然要多换一些。 秦素一路思忖着,很快便回到了停车处,阿妥此际已经买好了成衣,秦素便上车换去了女装。 当她再度跨下牛车时,已是身着男装、头戴帷帽,一身良民装束,独自一人转出了路口,逍逍遥遥往镇中最大的“醉仙楼”而去。 今日之事,阿妥不便与秦素同时露面,便留下看车,福叔则是拿着采买单子走了。秦素今天要买的东西不少,福叔只怕要多跑几趟。 醉仙楼位于连云镇中段,起了两层高的楼,很有几分富贵气象。虽有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号,倒也有那么一样不俗的事物,便是这里的“青梅酒”。 此酒醇厚甘冽、绵柔清芬,堪称酒中佳品,便在郡中亦很著名,那些名士高人往来此地,便没有不尝的,甚而还有人为此留字题诗,青梅酒的名头便越发响亮。 有此上佳风物,醉仙楼自是客似云来,秦素去得还算早,一楼堂座却也没剩几个空位了,她便拣了个靠近门的位置坐下,随便要了两样点心,几个小菜。 那店伙见他一个小僮独自上酒楼,颇有些奇怪,待听到秦素说等人,又见她出手阔绰,便以为这定是哪家小厮来占座儿的,倒也不敢多问,点头哈腰地去了。 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云絮铺散了半个天空,层层叠叠,像是汉白玉堆出的瓦棱。阳光滤过云层,有一种灿烂的洁净,若水洗一般。 秦素仰首看着,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她已经有许久不曾仰望过天空了。 如此刻这般悠闲自在,望白云舒卷的日子,在她的记忆中几乎从没出现过。 她抬起头,悠悠然地看着天,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那种天空高阔、忘却一切的感觉,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她望着天空出着神,渐渐地,唇角便带起了一痕浅笑。 她听到了马蹄声。 地处偏狭的连云镇,马车并不多见,更何况,她还看见了那车帘最下角隐蔽处绣着的族徽。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不一时,马车便不出所料地在停在了醉仙楼的门口,车帘掀起,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款步走下马车。 醉仙楼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 所有人皆张大了双眼,望向这款步而来的男子。 这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宽袍广袖、乌发如墨,狭长的双眸清幽如深潭,容颜竟是十分俊逸。 “好个俊俏的郎君!”人群中传来女孩子轻声的感叹。 秦素也在心底感叹:薛允衡这厮,年轻时便已这般风骚了。 虽有些不以为然,秦素也却不得不承认,薛家二郎,确是出众。 前世她曾在宫中听过传言,说大都城中有两位著名的美男子,一姓桓、一姓李,因二人一喜穿白,一喜衣玄,故有“白桓玄李”之称。 后来,她也有曾幸见过喜穿白袍的桓家长子桓子澄,果然俊美无俦,只是其人清冷高傲,十分难以接近。以秦素浅见,桓子澄还不如薛允衡,至少后者还像个活人,不似前者宛若冰雕而成,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人群中开始有了窃窃私语。众人虽不知薛允衡的真实身份,却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与众不同的世族郎君气派,此时自是悄声议论不止。 廪丘薛氏,乃是陈国顶尖士族,薛二郎又是这般风度秀朗、仪态出尘,在这穷乡僻壤自是如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亦是当然。 第006章青梅嗅 便在众人侧目间,薛允衡已是负手而入,洒然自若,那一步一履若踏云携风,袍袖迎风舒展,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定会为他的风仪心折。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在景泰殿红脸梗脖子的模样,连她也要被这厮的皮相骗过了。 她今日等的,就是他。 略略调整了一番心绪,秦素蓦地起身,几步便行至薛二郎跟前,一揖到地,朗声道:“郎君请留步。” 她事先在舌底压了一粒梅核,此时的说话声已大异于往常,然听在旁人耳中,却仍是十分清脆悦耳。 被一个小僮当街相拦,薛允衡显然有些惊讶,垂眸看了秦素一眼。 乡居清苦,秦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如今虽已十二岁,身形却依旧十分单弱,此刻扮作少年,便越发显得形容未足、满身稚气,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倏地划过一丝冷意。 薛家势大,难免会有求到门上来的各色人等,在大都时,这种当街自荐之事亦时有发生。只是,那求人的人自己不露面,却叫个才及总角的小儿拦路,此等行径,却是极为无礼的了。 更何况,这小儿虽衣饰整齐,可皂纱下露出的肌肤却是又暗又黄,一望便知并非士族奴仆,只怕是庶族出来的。 淡淡地往秦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薛允衡拂了拂袍袖。 藏头露尾、沽名钓誉,这种人,他薛二郎自来厌之。 秦素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此时自是知晓,薛二郎这是误会了,以为她这个“小厮”的主人便在座中。 此时早有薛家侍卫上得前来,低喝道:“小儿,速速让路。”说着已是一掌推了过来。 秦素早知会是如此,一面闪身避过,语声却丝毫不乱:“我家师尊有言,郎君岂不知‘未如清风松下客’乎?” 薛允衡的身形,陡然一顿。 秦素暗道了声侥幸。 “未如清风松下客”是薛允衡的一句讥语,听来虽雅,却是讽刺所谓的汉安县名士孙峻时的,说他还不如一只松鼠。 前世在隐堂时,三国中各大士族的一切消息乃至于不少秘辛,皆是秦素的必修课目。 她早便知晓,中元十二年秋末,薛允衡远赴江阳郡,期间发生了好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这“未如清风松下客”的口角官司。 而巧的是,前世时,秦素亦曾于返家奔丧途中偶遇薛府马车,看其方向却是从连云镇出来的。彼时她虽未见薛二郎其人,那车上族徽她却绝不会认错。 此外,秦素深知薛允衡脾性,这厮平生最爱者有二:一是财,二是酒。 醉仙楼的青梅酒,当年可是很得了他几句好评的。 只要将这些事结合起来想,便不难得出薛允衡这几日的动向。秦素打定主意守株待兔,如今却是巧之又巧地遇上了,还恰好又在“未如清风松下客”发生之后,她的确非常幸运。 此刻见薛允衡微显迟疑,秦素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忙举起早就准备好的一纸信封,朗声道:“我家师尊还道,郎君若有疑,可启信观之。” 薛允衡的脚步,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他微微垂首,正色打量着一身僮仆打扮、头戴帷帽的秦素,神情中带着几分审视。 秦素任由他打量,手里的信却举得高高地,以使薛允衡看清上头封好的火漆。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渐渐有了一丝玩味。 “拿来一观。”他说道,语声清悦如山风过耳,极是动听。 便有一个侍卫奉命上前接过信封,挑开火漆取出信纸,让薛允衡就着他的手看信。 如今局势并不太平,就算是廪丘薛氏,行事亦需谨慎,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自是不能叫郎君亲手触碰。 薛允衡负着两手,凝目向信上看去,却见那上头只有似诗非诗的一句话:“白衣薛郎君,负手嗅青梅。” 他不由挑了挑眉。 原以为是凭信自荐,却不料并非如此,这倒真是……有趣。 他垂眸看着秦素,脸上浮起一个了然的笑:“术数赠言。” 不是在向秦素求证,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秦素应道。 薛允衡的聪明,她可是早有领教的,此时见他一语道破,心下也不觉有何奇怪。 薛允衡闻言,眼神越发地玩味:“你可知信里写了些什么?” 秦素立刻摇头,语声清脆地道:“不知。” 她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她当然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这信就是她写的。 大都名士最尚白衣,薛允衡也不例外,且这厮还很喜欢“负手而立、大袖当风”那一套,前世秦素曾无数次见过,所以她才将“白衣、薛二郎、负手”都写了进去,就是算准了他这毛病。 听了秦素的回答,薛允衡未置可否,只静静地望着她,狭长的眸子幽如深潭。 秦素昂然而立,脊背挺直,虽是僮仆装扮,又有皂纱遮面,然态度却颇为洒落。 停了一刻,她蓦地歪了歪头,伸手向上一指,语声清朗:“师尊临走前交代,叫我于今日此时在此等候,若有一位容颜俊美的白衣郎君行过这青梅酒幡,便将信交予他。” 薛允衡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抬头看去,却见头顶上一面白布酒幡正迎风招展,上头大大的“青梅酒”三字,格外醒目。 他不由勾唇一笑。 原来,“嗅青梅”竟是这么个意思。 “倒也有趣。”他唇边笑意渐深,招手叫秦素近前,问道:“你口口声声师尊,却不知你师尊名讳为何?” 他问得和悦,说话时面带微笑,风度翩然。 周围的女孩子们无不脸颊微红,只觉得这郎君无论说话还是动作,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秦素微微躬身,态度恭而不怯:“郎君见谅,师尊嘱我不要报他的名讳,我不敢违逆。” 此语一出,四下看热闹的人立时便起了一阵躁动。 当今之世,黄老近废、玄学盛行,那些名门高士最喜高谈阔论,更兼又有“清议”一说,“臧否人物、嘘枯吹生”,评点一个人的学问德行,而朝廷用人也必须经由这些名士“县议”、“郡议”提名,由州、郡、县中正审核后层层上报朝廷,方才采纳。 于是,有些人为求成名,往往便会行些惊人之举,为自己搏个名声,以期得名士青眼,若能再被这些名人点评几句,那便是前途无量了。 如今这小僮当街拦人,又语惊四座,众人皆以为其师尊是为求名,却不料竟非如此,倒是大出所料。 第007章论飞星 薛允衡也有些惊讶。 意料中事,此际却脱出于他的预想,一时间又激起了他几分好奇。 不过,这好奇也只维系了几息,他的神情便又淡了下去。 他掠开视线,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连云山,闲闲地拂了拂袍袖。那镶着织锦绣回字暗纹宽边的袖摆,在半空里划出了一个洒脱的弧度。 秦素心里紧了一紧。 看起来,这位薛家二郎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打算。 她熟知此人脾性,一见他这表情与动作,便知道他这是有些厌了,若再拖延下去,这厮耍起脾气来可不好应付。 想至此处,她立刻趋前两步,自袖中又取出几只信封,压低了声音道:“师尊并非托大,请郎君见谅。他老人家嘱我将这几封信交予郎君,请郎君务必依信封上所写日期,依次启而观之,切切,切切。”言罢将信交予一旁的侍卫,后退几步,躬身而立。 这一番举动言语,既显坦荡,又很知礼,倒叫人刮目相看。 薛允衡仍是寂寂无语,眼角余光却见那信封上果然标着日期乃至于时辰,那一笔字既不好、亦不坏,他心下不免又多了几分好奇。 “‘未如清风松下客’,却从何处始得知?”他启唇笑问,眉间蕴了一分温润。 这便是在问师承了,却是问得雅致平和,并无咄咄之势。 不得不说,士族子弟的教养果非旁人可比,即便面对的是连面目都隐在皂纱下的黄口小儿,薛二郎依旧言辞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感叹,这位郎君的风度,只怕便是在大都也是少有的了。 秦素也在心里长吁了口气。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她都等了好半天了。 她整了整衣袖,抬头朗声道:“师尊是用紫微斗数推演出来的。” 紫微斗数? 薛允衡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握。 他曾在一本前朝孤本上见过这个名字,只是,此术应该早就失传了。 “紫微斗数?那是什么?”人群中有人低声发问。 “从来没听说过,莫非是星占?”另有人问道。 紫微乃是星名,后一个说话的人倒还有些懂行,只是,紫微斗数却绝非星占,而是比它要复杂得多。 秦素略略垂首,唇角有了一丝笑意。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她今天不是为“人”扬名,而是为“术”扬名。 这是她苦思几晚,将前世一切理清之后,得出的最后结论,也是身为秦家最不受宠的一介庶女,所能找到的最佳捷径。 以术数为名,化用前世记忆,为她自己、也为秦家,找几座最大的靠山。 而她所用之术数,便是紫微斗数。 术数自前秦开始盛行,星占卜筮、奇门遁甲、六壬相术、拆字堪舆等等,皆是广为人知的。而紫微斗数虽早已有之,只因秦末战乱、礼崩乐坏、三国纷争、战火频仍,诸多学问皆已失传。紫微斗数本就因其艰深而研习者极少,如今更是知者寥寥,精通者则根本没有。 前世时,直到中元二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之后,紫微斗数方从唐国传入陈国,中元帝对之大为盛赞,甚至还一度沉迷其中,秦素在宫中待了五年,自然而然也就略知一二了。 秦素以为,紫微斗数的神秘冷门、知之者寡,正适合对术数一窍不通的她。以之装点门楣,既能以最快的速度成名,又可免被人瞧出破绽。 只要小心从事,再挂一个“世外高人”的名头,她往后所谋之事,将会容易许多。 她一面转着念头,一面不着痕迹地看了薛允衡一眼。 薛允衡亦正在看她。 二人隔着皂纱对视了片刻,薛允衡终是开口问道:“倒要请问小郎一声,何谓紫微斗数?” 不再以“小儿”相称,而是改口为“小郎”,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秦素心中欢喜更甚。 薛允衡终于开始认真起来了,这就表明,最艰难的那一步,她已然迈过。 略略思索片刻,她扬声答道:“师尊说,紫微斗数便是以天上的南斗、北斗、紫微垣并其他虚实星曜,合以八卦、五行之经纬,定局布星、排演命数,大可知天地造化,小可知一生福祸,其纷繁浩轶便如浩瀚星空,可是一门极大的学问呢。” 她语声清亮悦耳,所言内容又新颖出奇,一时间,醉仙楼中鸦默雀静,唯她的话语声在众人耳边回荡。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蹙眉道:“星曜于天,便如江河在野,何来‘虚实星曜’一说?不知这其中的‘虚星曜’,该当何解?” 不愧为顶尖士族子弟,一语便问中紫微斗数中最难解的一点。不过,问过之后,薛允衡想了了想,忽地眉头一松,笑道:“莫非……这虚星曜便是‘虚宿’不成?” 虚宿为二十八星宿中的一宿,亦可称为虚星。 不过,此虚星与秦素所说的虚星,却并非一回事。 秦素作势挠了挠头,歪着脑袋道:“我师尊还没教过我呢,不过他老人家说过,郎君必会有此一问,故此叫我先将答案背下来啦,我这便背给郎君听。” 众人闻言皆笑出了声,只觉这小僮到了此刻方有几分稚儿模样,却是十分有趣。 秦素便背着两手,摇头晃脑地道:“紫微斗数列众星,虚虚实实各分明,南北双斗紫微垣,别有飞动十八星。福禄寿昌贯空库,印贵虚杖异刃刑,再有天姚与天哭,旄头红鸾耀汉清。”(注:本诗为作者杜撰,请勿考据。另十八飞星确实为紫微斗数排命时的重要依据。) 一口气背完了全诗,秦素补充道:“师尊说,这诗中‘福禄寿昌贯空库,印贵虚杖异刃刑’十四字,每字前需加一个‘天’字,称天福、天禄、天寿、天昌等等,皆是星名,以这十四星再加天姚、天哭、旄头、红鸾四星,合计起来,便是紫微斗数中的十八飞星了。这十八飞星多非真正存在于星曜中,然以紫微数推演之时,却常以之定局布星,故才有虚星实星一说。” 第008章且上楼 在场诸人包括薛允衡在内,此时皆是屏声静气,声息全无。这十八飞星光名字也听得人眼花缭乱,众人都有些晕了。 秦素自己其实也晕着。 这虚星实星之说,实则未有定论。前世时,紫微斗数盛行开来后,便分出了几大流派,大家各执一词。秦素彼时为讨得中元帝欢喜,便拣着其中一派的入门口诀背了几句,如今却恰好用上了,听上去倒还能唬人。 薛允衡对紫微斗数本就并非一无所知,“飞星”一说他亦知晓,秦素此刻所言,恰好将其知晓的补全了,他心底里便多了几分信服。 “是我孤陋寡闻了,多得小郎解惑。”他含笑说道。 秦素亦笑道:“郎君不必谢我,都是我师尊说的。”说着她顿了顿,又道:“紫微斗数就算以实星而论,其实亦有实星虚用一说。便如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北斗这八星,在紫微斗数中并非以文曲星居中,而是仍以紫微为首。如此一来,北斗七星便也由实化虚,称为虚星亦不为过。” 这段话乃是当年中元帝说的,秦素委实不解其意,但这并不妨碍她照搬其说。 只要能够唬人,她实在很愿意再多背几段,只可惜,她知道得着实有限,且还须留上几手以备往后要用,所以,解释完虚星之后,她便再不多言了。 此时的醉仙楼中,直是鸦雀无声。 自前秦始皇帝垂拱宇内、秦王朝历五百年而衰,民智早经开启,本朝又盛行清谈,庶族百姓亦沾染风气。因此,秦素所言虽颇艰深,众人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更知晓这是一门极深奥的学问,便只这短短数语,已叫人窥见这紫微斗数的博大精深。 薛允衡屏息聆听,面上含着几许沉思。 这小僮所言与他所知的紫微斗数,倒有八分接近,而那位师尊推出“松下客”一事,也颇令人讶然。 这件事就发生在两日前的资中县,当时在场的人极少,就算有人四处传话,也绝不会这么快便传到连云镇来。亦即是说,那位“师尊”先生,很可能是真的提前推算出了此事。 见薛允衡沉吟不语,旁观诸人便开始悄悄议论了起来,过得一刻,便有人问:“这位小郎,请问一声,紫微斗数可卜吉凶否?” 说来说去,术数与命理总能扯上关系,而世人对学问感兴趣的不多,算命这回事却是人人都好奇的。 “可。”秦素立刻用力地点头。 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她就是要借着紫微斗数替人卜吉凶,最好能把那些贵人、名人们都卜到跟秦家绑在一起才好。 “如此,小郎可否替仆卜一卜?”那先前问话之人又道,一面已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秦素循声看去,却见那人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观其穿着打扮,像是个行商。 秦素张了张口,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 她哪懂什么紫微推演之术?若是画个星盘、安个命宫之类的,她倒是勉强可以,但也仅限于此,再多的她可无力施为了。 可是,那拒绝的话尚未说出口,她忽然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事。 转眸看了看沉吟不语的薛二郎,秦素决定,再为今日之事加一个筹码。 心念既定,她便转向那中年人问:“郎君可是行商?” 那中年人忙应声道:“正是,小郎好眼力。” 本朝的商人地位十分低下,别看秦素只是个小僮,只因她身后有一位精研术数的“师尊”,她的地位便俨然比这商人要高了许多,这商人对她的态度便带了几分小心与讨好。 秦素便笑道:“我可不敢自夸,这话是我师尊说的,他老人家说,今日若有行商来问,可赠一言,不知郎君愿听否?” 那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陪笑道:“愿的,愿的,还请小郎说来。” 秦素清了清嗓子,脆声道:“师尊说了:南南之南,郡多买碳。” 这清亮的声音落下,醉仙楼里便又是一静。 大家还以为能听到什么警世之言呢,却没想竟是这样一句话。 那中年人皱起了眉,显然并未领悟辞中之意,神情十分茫然。 秦素这两句话其实是说给薛二郎听的,这商人解或不解,倒在其次。 自江阳郡往南行,依次是汉嘉郡、朱提郡与建宁郡。 中元十二年冬,向来四季如春的宁州建宁郡突降大雪,导致薪碳价高。 于商人而言,这句赠言可是十分实惠了,只看他能不能懂,懂了又会不会信。 秦素瞥眼看向薛允衡,却见他仍在沉思,应是并未听到他们的对话,倒是他身后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这世上的聪明人还是很多的,只要有人能听懂,那便足够了。 她敛下心神,转向薛允衡长揖到地,语声朗朗:“师尊之言,还请郎君勿忘。” 薛允衡回过神来,清幽的长眸中漾起笑意,语声和缓:“自然不忘。” 他的语气十分闲适,态度亦很轻松。 秦素看在眼中,不免叹了口气。 薛允衡显然仍是将此事当作了一件趣闻,而不是真正地予以重视。不过,以秦素现在的能力,能让廪丘薛二郎停下来听她说完这么一大段话,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了。 这般想着,她终究有些不放心,便又端正了身形,朗声道:“郎君乃是信人,还请勿负师尊之意。” 但愿薛二郎能看那几封信,秦素如今也只能这样祈祷了。 见这小僮瘦瘦小小,说话行事却自有一股沛然之气,薛允衡倒有些讶然,停了一会方颔首微笑道:“好。” 秦素欣然点头,拢袖再施一礼,便绕过薛家一行人,踏出了醉仙楼。 众人引颈而顾,只见那着青衣的小小身影,不多时便行至了视线尽处,那一双大袖随风拂来摆去,倒有了几分仙家的飘逸。 凝眉望着秦素消失的方向,薛允衡心中颇为踌躇。 对于那位“师尊”,他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一个侍卫近前两步,低声问道:“郎君,可要派人跟着?”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神色微凛:“罢了,此处已近符节,不宜生事。”语罢一挥袖,淡笑道:“上楼。” 那侍卫领命而去,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那个文士却走上前来,低声问道:“郎君,那人或可一用,何以交臂而过?” 薛允衡笑得笃定:“先生以为,这世上真有淡泊名利之人?”语罢,闲闲一摆衣袖,神态怡然。 第009章前生技 那文士一愣,旋即了然,笑着退去了一旁。 若那位“师尊”果然淡泊名利,又如何会令徒儿当街拦住薛二郎,且当众将那“紫微斗数”抬出来说?薛允衡料定自己与那位“师尊”还有再见之日。既是如此,又何必上赶着追上去?且这世间沽名钓誉之人甚多,若无实证,他自不会轻信。 一如薛允衡料定了秦素口中的“师尊”绝不会就此沉寂,秦素也早就算准了薛允衡绝不会派人跟着她。 薛允衡带出来的人手并不多,以目前形势,他是根本无暇分出人手来盯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师尊”的。 此外,外表看来,这位薛家二郎洒脱不羁,对名声根本不在乎,然而骨子里的他却最是高傲固执,对认定的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坚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前世的她曾对此恨得牙痒,然而在心底里,却又有一点隐秘的敬佩。后来薛允衡血溅丹墀、命丧朝堂,她窃喜之余,亦有些许伤感。 往事如烟,如今回思便如故梦,时常令秦素怅惘。 那满朝文武何止百人,却也只有薛允衡敢直言“德法不维,始乱当世”。 所有人,包括秦素,都十分清楚,这八个字,的的确确就是中元帝晚年的写照,却无人敢多一言。 所谓的士子风骨、冠族气概,在中元帝的淫威面前,又有几人能持守不变,且,坚执如初? 唯薛二郎而已。 秦素有些感慨,叹了一声,倚窗不语。 此时,牛车已驶离了连云镇,车窗外是大片青碧的天空,野地旷朗,风物萧疏,秋风飒沓而来,空气里有一种干燥而清新的气息。 薛二郎此次南行,大有深意。 一念及此,秦素便不免有些切齿。 这是绝好的良机,只可恨她不是男子,不能亲身前往,只能行一个迂回之策,叫薛二郎间接承她一个人情,实在很叫人无奈。 她一路长吁短叹,神情郁郁。阿妥度其面色,自是不敢多问,然心中疑惑却是更甚。 说是去镇上寻阿豆,可看看塞了大半车的各类杂物,阿妥总觉得,秦素更像是专去镇上采买东西的,寻阿豆不过是个借口。 可是,阿豆一向最得主子信重,如今久去不归,依秦素平常的性子,一定会大闹大吵,哪得像此刻这般淡然如常。 阿妥偷眼看去,却见秦素正凭窗远眺。 过了五年的清贫日子,秦素的肤色不算白皙,脸也瘦小,却终是掩不去眉目里的妍媚。 只是,这般明艳的容颜,却偏多了一股板正肃杀之气,便如那桃李含苞却遇凄风苦雨,真是既矛盾又怪异。 这样的秦素,让阿妥觉得陌生。 不过,这种陌生并不叫人难受。阿妥甚至觉得,身为秦家女,秦素早该是这般模样才对。 牛车行至田庄外的小树林时,秦素叫了停。 此时的她早已换回了女装,待车停稳后,她便下了车,也不叫阿妥跟着,独自去林中走了一圈。 阿妥还在对着那半车的杂物想心事,根本便没注意到秦素下车,而福叔见她并未走太远,便也没跟着。 车子在庄口只停了一会,很快便又重新驶动起来,待回至住所,秦素看了看时漏,恰是午初时刻。 简单地用罢午食,略歇了片刻,秦素便叫阿妥从厨房里搬了两个腌菜缸,洗净备用,又叫福叔将今日采买的那半斤黄柏槌碎,秦素自己则将拿了杆枰,仔细地称了半升橡斗子、三钱胭脂。 这些皆是今日采买来的。 不一时,福叔便将黄柏处理好了,秦素便将碎黄柏与橡斗子分别放入腌菜缸中,每缸里头各放了两升水浸泡。 这两样东西要泡十二个时辰才能用,因此便先搁在角院里。 忙完了这些,秦素便又回了房,从那一匣子笔墨纸砚中,取一了张竖纹棱纸,拿妆盒比着,裁成了宽七寸五分、长九寸大小的纸样,共裁了四张。 裁好之后,她便磨了一池的墨,试了试浓淡,旋即便以笔蘸墨,在裁好的纸上写下了“广陵郡江都县”几个字。 秦素在写路引。 或者说,她是在伪造路引。 陈国路引,竖棱中纹黄柏纸制,宽七寸五分、长九寸,书大篆,是陈国人前往各地的通关证明,发放时一式两份,一份留官府备案,一份随身携带,每过一地,均需盖上当地官印为证。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陈、赵两国边境突起争端,猝不及防之下,位于陈国广陵郡的江都、堂邑、海陵三县尽皆失据,被赵国收入囊中。 自那一战后,三国纷争再起,大乱之势渐生,直至最后,真正的强者出现…… 秦素慢慢弯起了唇角。 她还是喜欢乱世的。 这世道一乱,她便也有了空子钻。就好比此刻,若没有半年后的那场乱子,她又哪来的便利伪造路引呢? 想那江都等三县,连地方都叫人占了去,这县署里的文书记录肯定也就没了,且边境战事一起,百姓们自是纷纷逃往中原,情形定然混乱,那路引上便是少了几枚官印,也是说得通的。 如此一来,一则无证可查,再则情有可原,她做的路引,可不就从假变成了真? 秦素的唇角又弯了弯。 隐堂所授诸般杂艺,有些还真是很管用。 当年在隐堂时,假造公文便是极为重要的一课,尤其各国公文行文的官方用语、字数、字体、纸张、印鉴等等的特点与差异,那授课的夫子皆讲得十分仔细,考试也极为严格。 所以,秦素会写公文,遣词造句还很正规,此外她还会仿字、染纸以及刻印。 只这么听着,自会惊于她所学甚多,然若细究下去便知,她所学诸技皆极有针对性,驳杂不纯,且极为偏科。 仿字,不过大篆与隶书两种,皆为三国公文通用字体,不求写得好,只需字迹端正;染纸,她也只会各国公文纸与部分诏纸的染法,因这两种纸不许民间贩卖,需自行染制,而其他花样的粉笺花笺,她却是一样也不会;说到刻印,这个更是考验功力,秦素那时每天都要抽出半个时辰练习,两年后也只能勉强仿刻三国各州、郡、县的名称,以及“官、宫、制、印、敕、造、命”等有限的几十字。 第010章何所忆 前世时,便是靠了这一手技艺,秦素逃过了数次危机。不过那皆是在赵国,如今她仿的却陈国公文,这还是两世加起来的第一回,难免有些手生。 路引很快便写完了,秦素一共写了两张,摊开放在一旁晾干,只待明日染罢即可。剩下的那两张她预备先空着,明日一并染出来,以防将来有用。 看看匣中尚余的细纹与大纹竖棱纹纸各一,秦素想了想,便将它们也全裁了出来。这两种规格的纸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官阶,只要染成黄柏纸,便是陈国官方所用的公文纸了。 做完了这些,她又拿起墨锭开始磨墨。 这一次她将墨磨得极浓,之后便自匣中拣了一卷薄白棉纸,打开展平,开始为印章起稿。 已经许久没做过这些了,如今重拾旧艺,秦素写了好几稿才算满意。待写罢印文,便将纸返覆于印石上,以小笔沾水轻刷。这纸极薄,不多时便将反字印了出来。 渡稿已毕,接下来便是刻印了。陈国各县皆以阴文制印,故秦素便也用了阴刻之法。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日影西斜,在白墙上映出浅淡的几撇云影,那光影层层缕缕,渡进窗中,又换作了淡淡的青。 秦素直起腰来,极为不雅地伸了个懒腰。 四枚官印皆已刻就,这一个下午的时间没白废。 她搁下刻刀,一只手托着腮,望着窗边的斜晖出神。 夕阳淡极近无,将她的眉眼轻轻拢着,有一种格外的干净,如线描点染的画稿,只待辅以浓色,便可成就一卷靡艳绮罗。 然而,这靡艳却迟迟未至,这绮罗便空落落地起来,那画稿便也就这样停在了那里,将及未及地,叫人既不舍挪眼,又不忍细看。 秦素出了会神,细细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定无甚错漏处后,她便又起了身,将东西收拾在了书匣里,拿了把小铜锁锁了,遂又去了角院,将早上买的一壶酒拿回了屋中。 她这一进去,便又是关门阖户,不知在房里忙些什么。 阿妥夫妻两个却也并不多问,只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秦素瞧在眼里,十分满意。 在宫里活得久了,便知道什么样的下人才真正顶用,便是像福叔与阿妥这样的才好。那些有小聪明的、爱揣摩主人心思的,往往最易坏事,也最容易被人收买。 晚食之前,秦素终于开了门,她肃容唤过了福叔,吩咐他明日一早去城署报阿豆逃奴。 “她卷了我最值钱的几样首饰走了。”秦素语声恚怒,双眉耸立。 “女郎,可要往府里报一声?”福叔便问。 阿豆的身契并不在秦素手上,而是在她的嫡母林氏手里,就算是成了逃奴,也应该给秦府的管家太太报个信才是正理。 秦素想了想,摇头道:“先不急。明日你先去报官,再去寻庄头说知此事。”停了一停,又拿了一块碎银递给福叔:“城署中怕是要用些钱,你看可够了?” 福叔躬身收下,以手掂了掂,点头道:“够了。”又问:“女郎还有何吩咐?” 秦素垂眸思忖片刻,问:“庄子西面是否有一户人家,家里只祖孙二人,那老妪说话是南方口音,孙子叫阿承?” 福叔想了想,躬身道:“是,那老妪姓周,阿承今年八岁。她家家境不好,前些时候阿承病了,请医花了不少钱。家里就她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秦素沉吟了一会,便招手唤了福叔近前,另递给他一块碎银,并低声交代了他几句话。 福叔应诺一声,又等了片刻,见秦素再无吩咐,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由始至终,对秦素手上多出来的银,他连个表示疑惑的神情都没有。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秦素早早便上了榻,角院与耳房的灯火也逐次地熄了。还未至戌正,整间院子便在黑暗中渐渐安静了下来,陷入了沉睡。 子初时分,秦素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极了,连风声都听不到。窗纸上映着浅白的光,恍惚而又幽暗。 她翻身下了床,借着淡淡的月光穿上衣物,也未秉烛,摸黑出了房门,来到了位于角院旁边的菜窖。 益州人喜食泡菜,几乎家家都建有腌制泡菜的菜窖,且越是贫瘠之地,那菜窖便建得越大。想那泡菜久搁也不会坏,且地窖亦有储物功能,穷人家自是多有建的。 秦家的菜窖亦修得极大,门后是七级向下的台阶,菜窖的四角放着石灰,用以去除潮气,另一头还挖了通风的气孔,人在里头也不会憋闷。 秦素轻轻拉开了窖门。 夜风携着微茫的月色,洒上石阶,空气里弥散着极淡的酒香,还杂着些甜腻的糕饼香气。 秦素屏住呼吸,停顿了片刻。 石阶尽处搁着一只小铜烛台,幽幽火光驱散了黑暗,隐约可见旁边倒卧着的一团人影。 她静静地望着地上的那团人影,似是迟疑,又像观望。 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睡得熟了,然而又听不见呼吸声。 秦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 她返身轻轻带上门,裙动如云絮,飘飘摆摆步下台阶,一点声音都未出。待行至阶下,她便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向四下照了照。 烛光所及处,是散放着的菜坛与油瓮,还有几口袋米面,再往里约七八步,则是半人高的一堆砖瓦,还有一架倒放的木梯 去岁房子漏雨,福叔为了省下雇人的钱,便与阿妥一起动手修好了屋顶,这些砖瓦便是那时用剩下的,全都堆在了此处,上头积了厚厚的灰,显然是很久无人涉足了。 秦素持烛前行了两步,确定那砖瓦无人动过,微微松了口气。 在她的记忆里,阿妥他们通常极少去菜窖,可她总要亲眼看过了,才会放心。 她回身来到那团人影处,蹲下了身子,仔细地照了照那具僵卧的尸体。 这张脸,以及这具身体,曾无数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粘腻的,潮热的,混浊的,像雨天时身上的湿衣,牢牢地贴在人身上,甩不脱、躲不掉、移不开,直让人恨不得刮下层皮才好…… 手中的烛火忽地晃了晃,也不知是不是气孔里传来的风吹的,秦素的脸被烛光映着,阴晴不定。 那粘腻得几乎令人发疯的感觉,在这微凉的风里散开了。 她缓缓垂下了眼眸。 郑大,她前世的“奸夫”,此刻已经断了气。 第011章往事杳 烛火下细看,这人倒真是生了一张招人的面孔,即便是青白扭曲、嘴唇乌紫的难看死相,也没掩去这张脸原本的清秀。 秦素面无表情,举烛往尸体的周围照了照。 不出所料,在郑大的手边倒放着一只酒壶,壶里的酒已是涓滴不剩,旁边还有一只空了的粗白瓷点心碟。 秦素怔怔地望着那只碟子。 幽暗的烛火下,白瓷碟子泛着柔光,圆润、丰丽、恬和,像那一晚天边柔白的月。 在那个微凉的秋夜,她踏着满地细碎的银辉,就像是踏着自己那一腔细碎缱绻的心事,晕乎乎、软绵绵,跟在阿豆的身后,来到了花园最偏僻的山石子洞。 阿豆说,今晚府中有人夜游。 阿豆说,那最最俊俏的萧郎君,对秦素情丝难断。 阿豆还说,萧郎君叫人传了话,约秦素在山洞里见面。 秦素坐在石凳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月华如轻纱,星光柔淡,花香潋滟。她被这美景围着,被心里的念头醺着,头昏眼花、不知所以,也不知是梦还是醉。 直到,一声尖叫将她惊醒。 迷迷糊糊地睁眼,眼前月华变成了烛光,花香成了女子衣上的熏香,而漫天星辉,却变成了嫡母刀子般的眼神。 秦素那时才发觉,她并没有坐在石凳上,而是倒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身旁是一具陌生的身体,粘潮的汗味杂着陌生的奇异味道,充斥着她的鼻端。一条温腻腻的男子手臂,横搭在她寸缕未着的胸前。 她的身体,撕裂般地疼。 她慌了,本能地想要找衣服遮掩,瞥眼却见她的嫡母高举明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样脏得再也洗不净的事物。 秦六娘与府中管家花园私会,被当场捉奸。 这真是再俗不过的一出戏,俗得让人连看都不愿多看。 秦素哭,也闹,说自己被人设了圈套。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郑大赤着满是吻痕的精壮上身,以头抢地,额头染血,那声嘶力竭的呐喊直是振聋发聩:“是六娘约我至此,以药相迷、以势相逼。我愿一死以证清白!” 那样撕心扯肺的哭喊,至诚至真,不由人不信。 人人皆知,秦六娘见了俏郎君,从来路都走不动。 人人亦知,秦六娘粗鲁不文,从不知礼数规矩为何物,此前亦曾引诱别府郎君,名声很是不好。 而她的“奸夫”郑大,不只风流俊俏、通文晓墨,更是她的救命恩公。当年她回府途中路遇强人,是郑大与阿豆死命相护,又恰逢一位路过的剑士出手相助,秦素才得以活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报。 郎俊女俏,青春少艾。 这故事只听着便已荡气回肠,更遑论前因后果一丝不差,若说秦素与郑大没有私情,谁信? 她哭得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阴冷的柴房,脚上只着了一只袜子。 一个没了贞操、名声败坏、带累阖府声誉的庶女,连送给人做小妾也不配,活着都嫌污了空气。 她以为她必是要死了,或一根白绫,或一碗汤药,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她只在柴房呆了一晚,便被嫡母派来的人送去了偏院,好吃好喝地供着。 后来她才知晓,她被许予了汉安乡侯膝下的幺儿做妾。 此子最爱美色,亦最喜纳妾,不过,他府中的妾室,没有能活过一年的。 有人暗地里传他是个天阉。 火苗跳跃着,像是不堪黑暗的倾轧,却终是挣不出这死寂的囚笼。 秦素觉得有些冷,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后来的几天,她已经不怎么哭了,因为知道,哭也无用。 她像是在做一个漫长而可怕的梦,她只想早些醒来,回到平常的日子里。纵然,那些所谓的平常日子,其实也并算不得好。 如今回思前事,秦素便觉得自己傻。 不过是失贞罢了,天又没塌。可笑她那时一心求死,就连听到郑大逃跑、阿豆失踪这样的消息,竟也不愿动脑子想一想。 再往后,她总算学会了动脑子,也总算明白了嫡母对她的安排,是多么的“用心良苦”。 彼时的秦家已是风雨飘摇,秦府几位郎君相继出事,太夫人重病垂危,西院夫人沉疴在床,偏偏窑场又因藏龙盘一事有了极不好的传言,已然被查封了。 以她嫡母的见识手段,能想到用一个脏了身子的庶女,换得汉安乡侯府的些许看顾,已经称得上精明了。 以当时的情况看,这也实在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于是,她在事发后半个月的一天夜里,被一乘小轿抬出了秦府。许是怕出意外,她不只被塞了嘴、捆了手,临行前,她的嫡母还叫人灌了她浓浓的一碗安神汤。 那苦涩微甘的汤药味道,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久久缠绕于她的舌尖,流连不去。 秦素蓦地笑了,烛火下的双眸变得晦暗。 再往后的事,说是传奇也罢,说是噩梦也罢,与秦家却是无关的了。 她微叹了一声,再度打量着郑大的尸体。 这人已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不便继续耽搁,若再迟些,尸身会变得极为僵硬,倒不容易摆弄。 秦素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 有些事,做得再多也不会习惯。 她举目四顾,将烛台搁在一只菜坛子上,旋即转到尸体脚边,拖着郑大的两只脚,用尽全力往那堆砖瓦的方向拖去。 这是个力气活,以秦素目前的体力,自是做不到一气呵成。她整整花了半刻钟的时间,才连拉带推地将尸体弄了过去,弄出了一身的汗,不得不停下歇息。 砖瓦后是一方空地,地方不算大,却足够装下两具尸身。 阿豆,便在这里。 秦素一面抚胸喘着气,一面仔细地端详着阿豆。 阿豆侧躺于地,保持着秦素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光着脚、蜷着身子。若非那张脸已然毫无生气,看着倒像是睡熟了一般。 秦素歇息片刻,便又去将郑大身上带的布帕、香包这类事物尽皆掏空,外衣也解下,并除去了鞋袜,最后又花费了一番功夫,将郑大摆弄成了从背后拥着阿豆的样子。 如此,这一对苦命野鸳鸯,亦算是死得其所。 第012章连环计 秦素垂下眸子,淡淡地看着脚下的两具尸体,神色平静。 昨日晚间,阿豆终是吃到了那碟橱顶的糖糕,不久后,她便有了毒发的征兆。 三分三的中毒症状为昏迷、站立不稳,人死时呼吸先停,然后才是心跳停止。 秦素算着时辰去了她的房间,彼时已将至子初,阿豆正处在半昏的状态下,秦素便半扶半拉着她进了菜窖。 前世活得太过卑污,却也得了一样好处,便是从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秦素在隐堂学得的第一课便是:“世上从无可信之人,包括你自己。假手于人的另一重含义,便是授人以柄。” 所以,她对亲手下毒这种事,别有偏爱。 虽然兵法有“上兵伐谋”之语,可秦素却始终觉得,任你计谋千条,不如毒药一碗。 性命攸关之下,为了活命,大多数人都挺不住的。 果然,昨晚当阿豆知晓自己中了毒,而秦素又透露出手上有解药之后,面对她的提问,这“忠仆”便迷迷晕晕地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原来,早在八年前,阿豆便已经被人收买了去。 那人是个麻脸老妪,平素管着花园角门,秦素对她几乎毫无印象。这老妪时常给阿豆钱,向她打听秦素的事情。后来秦素被送到田庄,也是这麻脸老妪叫阿豆跟紧秦素,并交代她每隔上一月,便需将秦素的近况转述给一个男人,并将与那男人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都说妥了。 阿豆后来依约而去,果然见到了那老妪口中的男人。 不过,那男人始终戴着极厚的皂纱帷帽,阿豆根本不知他长相,只知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身量中等。 那之后的五年里,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见一次面,每次皆是由那男人告诉阿豆下次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多是在田庄外的野地,偶尔亦会约在镇子左近。 那男人虽从不多言,出手却极大方,每每让阿豆满载而归。因此这五年来,阿豆真是恪尽职守,关于秦素的消息事无巨细,尽皆报之,而那男人每次都只是听着,偶尔提几个问题,却从没让阿豆做过什么。 不过,前几日阿豆与他见面,那男人却给了她一个任务,叫她去找书——便是秦素手头那几卷珍本。 因知阿豆识字不多,他还写了张纸条给她,叫她照着上头的内容找,并嘱她三日后的下午在田庄外一处山坳见面。 不巧的是,那几日秦素恰好醒来,时刻提防着阿豆,阿豆便没得手,只得空着手去向那男人禀报。 那男人倒也未生气,只给了阿豆一只风铎、两包药,并交代了她四件事: 第一件事,秦府不日会有人来叫秦素回府奔丧。报信之人走后,阿豆需将那青色包布里的药下在福叔与阿妥的饭食里,并将原先马车上的风铎换成他给的那只。 第二件事,福叔既病,无人赶车,阿豆可适时将信得过的人——亦即郑大——充作车夫,绕道从云州转上官道。 第三件事,云州城外“桃木涧”已安排了人手,以风铎为记,假作劫车。阿豆与郑大届时只需做一场好戏,自有大笔赏钱可拿。 第四件事,“劫车”后会有人要求跟车护送,阿豆一定要骗得秦素同意。若秦素不同意,则可将黄色布包的药喂下去,届时以女郎晕倒为由,带同那人随行护送。 秦素一面听,一面冷笑。 真是好一个连环计。 怪不得要从云州绕道回青州,前世她还有些奇怪,阿豆却说那条路好走,郑大也说此路宽敞,不废车轮。如今想来,云州城外的桃木涧密林丛生,自是为了方便他们行事。 还有那只以皂纱相衬的风铎,前世时一直挂在她的马车上,却不知人家就是凭着这只风铎,才能准确地“劫”上她。 阿豆得了这四条命令,便带着东西回来了,却未想到,那两包药还未用上,她自己倒先中了毒。 秦素便问她那男人的去向。阿豆道:“那人说要去桃木涧布置人手,先走了,又说秦府的人最迟五日后便到。” 亦即是说,此人早知秦世章死讯,甚至比重活一世的秦素知道得还早。 她记下了这一点,又问阿豆与郑大的关系。阿豆便一股脑地将她与郑大何时相好、如何私会皆说了。 原来,他二人暗中往来已逾一年,传递消息的方式是留字条。字条便放在庄外小树林中一棵大柏树的树洞里,通常上面只写着时间地点。 阿豆识字不多,能写的也就这几个字,倒是那郑大,原本便是府中管帐的,因钱财上有些不清不楚,这才被发送到了田庄,称得上识文断字。 因他生得俊俏,平素又爱招蜂引蝶,近半年来,阿豆为笼络住他,不只舍了身子,也时常许他些钱花,将那蒙面人给的钱花去了不少,手头颇紧。可巧现下有了桃木涧这个巧宗儿,她与郑大一说,郑大立刻便同意了,两个人如今也算拴在了一条蝇上,关系却比往日更为紧密。 秦素淡笑着听她说完,最后问那麻脸老妪背后可有人,阿豆却只摇头不知,看神情倒不似作伪。 这结果秦素也早已料到。 阿豆有些小聪明,却不堪大用,做个眼线,顶天了。 彼时的阿豆已有些神智不清,话说得含含糊糊,人也东倒西歪。秦素怕她临死前挣扎闹出什么动静来,便给了她一碗安神汤,只说是解药。 这还是她前几日生病抓来的药,每晚阿妥都会煎上一碗。 前世的一碗安神汤,睡前醒来,两重世界。她从秦府六娘变成了隐堂暗桩。 隐堂有严规,每个女暗桩入了堂,先要灌一碗虎狼药,以保证她们生不出孩子,如此才能心无牵绊地为隐堂效命。 秦素想,这是阿豆欠她的。 如今,两清了。 阿豆喝了药,没多久便了无声息。秦素在她身上搜了一番,又去她房里找过了,除了些许钱物首饰,却并没找到那个蒙面男人给的那张字条,看来是被那人收走了。 第013章死有因 直到那时,秦素身上才透出了一重冷汗。 前世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原来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她其实已然猜出了个大概,只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却仍觉冷汗披发,脊背发寒。 这个局自盗书而始,接着便是福叔生病、桃木涧劫车、郑大救人,再到三年后月夜捉奸,伏笔是早早就埋下了,足等了三年才揭开。 若仅是如此,秦素还不会觉得如何。 真正叫她悚然的是,这人早在布局之前,便已在暗地里观察着她了,且整整八年按兵不动。 她一介庶女,值得这般大的阵仗? 她前世最怀疑、亦最痛恨的嫡母林氏,真有这般心机与手段? 此外,那蒙面男人切切叮嘱一定要以“护送”之名带入府中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林氏真要对付她这个庶女,只在内宅施展即可,要外人何用? 秦素深恨自己前世糊涂。 前世的她在桃木涧路遇“强人”,当场便吓得晕了过去,根本无需阿豆用药,整整一路人事不省,直到回府方才醒转。期间她根本就没瞧见救她的那人,只知有一侠士相救,而事后林氏也从未提过有人入府之事。 可以说,对于这个被安插进府的人,秦素一无所知。 也可能,这一切真是林氏安排下的,借庶女的手把人带进府,用意是对付其他更有威胁的人,比如……西院? 一念及此,秦素便觉头疼欲裂。 秦家的家事,就连她这个在宫里打过滚的人都觉得乱。 她的父亲秦世章身负兼祧重任,一夫两妻,一为长房林氏,一为二房钟氏。按理说,既是一肩挑两房,娶妻时便应两房同娶才是。可是,这里头却偏偏夹着一个秦世宏,亦即秦世章的族兄,事情便变得格外复杂,三言两语也难以说清。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长叹一声,按下了心思。 一切都只能留待回府再做安排,如今她手上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哪一件都不是可以轻忽的,若有一个不慎,便又要横生是非。 那一晚,处置好阿豆的尸身,秦素便又换上了阿豆的衣物,看天边曙色微明,便去庄口晃了一圈。 田庄的乡民起得早,总会有人瞧见她的。阿豆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只要看见那身衣服,所有人都会认为那是阿豆。 再接下来的卖书之举,便是为次日报官打了个伏笔。 待明日福叔从城署回来,阿豆偷盗钱物、背主出逃的罪名,也就坐实了。另有那三卷珍本的去向,也将由阿豆这个“逃奴”一并承担。 前世在隐堂苦学诸技,有两句话秦素记得极深:出手杀人必须有足够的理由;死人的价值有时大过活人。 阿豆的死,其来有因,也自有其价值。不过,只她一人死还是不够的,为了福叔与阿妥,秦素必须找一个万全的法子。 郑大这个现成的人选,便此入了她的眼。 今日上午她在小树林兜了一圈,便是仿着阿豆的字迹,给郑大留了信,约他今晚于菜窖见面。 据阿豆交代,蒙面人之事郑大已然知悉。 秦素由此推断,则阿豆的失踪,郑大应该不当回事,以为她又是去向蒙面人汇报情况去了,收到约见的信应该也不会起疑。 那剩下的半碗三分三,秦素分成了两份,一份放在甜糕中,一份放在酒里,还往酒里掺了不少安神汤,趁着阿妥不注意,悄悄搁在了菜窖的空地上。 郑大好酒,秦素前世回府时,曾见他在车辕边上挂了酒壶,没事便要喝上一口。 不过,她还是提着半颗心,生怕郑大不上当。 而今看来,她委实是多虑了。 明面说来,郑大与阿豆皆是秦家仆役,然而在骨子里,他们却对她这个主子没半点惧怕,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吃酒幽会。 这除了证明这二人胆大包天之外,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她这个所谓的秦家六娘,连下人们都不买帐。 秦素立在阶上,最后一次环顾菜窖。 地上的脚印已经擦去,散落的酒壶与瓷碟亦皆收起,烛台归还原位,便连那根小蜡烛,秦素也已换了新的,蜡烛的长短与此前一致。还有油瓮,她以小块砖石敲出裂痕,再将裂缝处转到了背面,倚墙放好。 有通风口不住往里吹着风,那极淡的油腥味很快便消散了去。 秦素阖上木门,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门外星光疏淡,风里有泥土干燥的气息,不知谁家种了木樨树,静夜里淡香弥散。 她恍然抬头,微月当空,屋脊上落了浅白的月华,似轻纱薄绡,将一切黑暗掩住。 除了这些微光华,宅院兀自寂寂,荒芜如旷野。 这一夜,无人知晓秦素去了哪里,又自何处而归。 翌日,天气依旧好得叫人惘然,秦素只睡了半宿好觉,却也未见疲意,晨起梳妆时,镜中丽颜映着晓色清寒,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阿妥替她梳了两条长辫,简简单单垂落肩头,青绸袄、素绫裙,湖蓝丝线缠缠绕绕,便有梅花在裙角静静开着,走动时,若隐若现。 这样一身寡淡的颜色,倒恰好将眉目里的妍艳压住,平白地多了几分板正。 秦素自瓦罐里挑了些前日采买的白芷粉,掺在面脂里抹了手脸,便叫阿妥端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空空荡荡,也无甚花草树木,地面上连块砖都没铺,那泥地里的气息便没了遮拦,和着秋风四下飘散。 阳光暖暖地照上身来,秦素眯了眯眼,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倦意。 也不知是不是多活了一世,此刻的她,竟有种想要终老于野的念头。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拢了心神下来,复觉可笑。 终老于野也没什么不好,前提是,她得有这个命。 身为女子,活在这世上有多少艰难,秦素再清楚不过,前世的她在尘世中一身泥泞,见过了无数红颜乱世飘萍、委落尘埃的凄凉与无奈。 失却了家族护佑的女子独活于世,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且以如今的局势,只怕这一步退下去,等着秦素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劫不复。 第014章略施恩 秦素神情渐冷,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出神。 她被人在暗地里盯了整整八年,是林氏还是别的人?目的何在? 那蒙面男子千方百计要塞入府中的人,究是何人? 若林氏需要安排外人进府,何需如此阵仗? 在桃木涧找人劫车,林氏一个深宅妇人,又正逢夫丧,她是如何与外男取得联系,并安排这一切的? 此外,林氏为何要以劫车为由安排人入府?她就不怕万一有个好歹,连累府中其他女郎的名声么?她自己可还有两个嫡亲的女儿呢。 更叫人疑惑的,还有那三卷珍本。 蒙面男子为何索要珍本?难道这又是林氏安排下的?林氏的目的是什么? 前世时,秦世芳最终赠予何家的,只有秦素仅剩的那一本《许氏杂篡》,至于另两本书,秦素至死亦不知其去处。 秦素颦眉凝思,只觉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到得最后,所有的一切仍旧归于一个老问题: 林氏真有这般能为? 前世林氏最聪明的一次作为,便是将秦素许予了汉安乡侯次子。而即便是此计,亦终未计成,秦素最后莫名奇妙地入了隐堂。 据秦素在隐堂所知,汉安乡侯府因此事失了颜面,极为震怒,最后秦家抄家灭门,阖族男丁问斩,女眷为娼,汉安乡侯府从头到尾袖手旁观,甚至还推波助澜。 当然,秦素十分清楚,即便她真入了汉安乡侯府做妾室,秦家的厄运也终不能免。但说到底,也是林氏计拙在前,给了汉安乡侯府一个明面上的理由。 这样的林氏,能够隐忍八年、与人合谋? 一连串的问题现于脑海,秦素想得出神,蓦地听见院门被人拍响,她这才拉回了思绪。 阿妥上前开了门,却是福叔回来了。 秦素回首向房里望了望,堂屋的时漏正至巳初。 她便又去看院门,却见福叔不是一人回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便是连云田庄的庄头。 秦素笑了笑,起身进屋让坐,又叫阿妥倒来粗茶。 那庄头被赐了秦姓,单名一个旺字,年四十有余,倒有一张端正的国字脸,不过那神情却没那么端正了,一双眼睛将屋子从里瞄到外,眼中精明一闪而过。 “听阿福说,阿豆跑了,女郎报了官,可是作得真?”坐定后,秦旺搓着手问,语气倒还客气。 秦素便点头,神情里带些委屈不忿:“偷了我的东西跑了,无耻恶奴!” 秦旺的脸色僵了僵,有些不大好看。 再怎么说,秦府六娘住在庄子上,他这个庄头是要帮着照看的。秦素刚到庄上的头两年,也确实是住在秦旺家里,他倒不敢怠慢。 可是,这天长日久的,秦家对这个女郎却始终不闻不问,每年就给那几个钱,还不够这主仆几个嚼用的。秦旺冷眼瞧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便寻个借口,将他们迁到了这里居住。 如今阿豆跑了,若真计较起来,秦旺也难逃干系。 “这可如何是好?”秦旺继续搓手,长吁短叹:“秦家哪里出过逃奴?都是我的不是,唉。”他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偷眼去看秦素,神情里未始没有几分埋怨。 女郎说报官就报官,也没事先支会他一声,他心里不大舒服。 秦素自是知晓他的心病。 不过,他这态度,她却是满意的。 受些怠慢没什么,捧高踩低乃人之常情,秦旺人虽势利了些,却并不轻狂,还算本分。 “我也是气得无法了,倒未想到这一层,叫秦庄头为难了。”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歉然一笑:“如此,倒要麻烦秦庄头帮我挑个使女,我这里先行谢过。” 她作势向秦旺欠了欠身,秦旺呆了一呆,连忙起身避开。看他的神情是吃惊得狠了,嘴巴微张着,好长时间才闭拢。 无论行事还是说话,秦素皆圆转得过分,与秦旺记忆中那个挑吃拣穿、人事不懂的秦六娘,可真是太不一样了。 见秦旺呆在了一边,秦素便又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秦庄头见多识广,挑个知根知底的使女,终非难事。” 她将语气着重放在“知根知底”这四个字上,看向秦旺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秦旺怔了好一会,忽然便反应了过来,国字脸刹时团成圆形,笑着躬下了身子:“若说知根知底,我家幺女恰是十一岁,不知可否做女郎的使女?” “可。”秦素当即便点了头,眸中含笑:“叫她两日后过来,先学些规矩。” 秦旺一迭声应着是,喜得眉开眼笑。 他生了四个女儿,正愁没有出路,如今这大好的机会他自不会放过。这秦六娘虽说受了冷落,好歹那也是士族之女,自己的女儿能去她身边服侍,万一哪天秦六娘回了府,他的女儿不也跟着享福了么? 秦旺离开的时候,腰弯得比来时更深,态度亦比来时谦恭了许多。 秦素拂了拂裙带,莞尔一笑,转首便招过了福叔,细问报官的详情。 “城署里倒不难办,虽无身契,终是秦家事。我事先以银换了金,给了那署官,便好说话了,他记了阿豆逃奴,盖了大印,这里是录书,请女郎收好。”福叔不紧不慢地道,将装在官用信封里的录册复本交给了秦素。 秦素接了过来,又问另一件事:“周妪祖孙,福叔可去看过了?” 福叔便道:“去看了,送了米面和油,割了肉,又给了些许碎银,说了是女郎看他们可怜,助他们的。周妪要来磕头谢恩,我也遵女郎吩咐未曾答允,只说女郎是想要帮他们,不求回报。周妪哭着谢了又谢。”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笑得甜美。 施恩不望报,这可不是她的风格,不过是用这话钓个名声罢了。周妪家祖孙二人受了她这么大的恩惠,一定会想办法报答她的。 他们可是太夫人最信得过的人。 前世时,秦府派人来田庄,除了报丧之外,也是要接周妪与阿承回府。这祖孙俩与太夫人颇有些渊源,如今太夫人伤心过度,林氏便想起他们来了,还派人送了些东西给他们。 林氏这么做无非是示恩,顺便表表孝心。不过这祖孙二人却很记她的情,前世对林氏也不错,周妪总在太夫人面前替林氏开解。 如今,这份人情却被秦素提前记在了自己名下,林氏那里,只怕要落空了。 第015章黄柏纸 周妪祖孙二人,秦素更看中的其实是阿承,因为阿承后来成了秦素的二兄秦彦昭的小厮,且一直十分受重用。 这才是秦素真正的目的。 细思前世,秦家衰败早有警兆,秦世章的死只是一个开端,即将发生在秦氏孙辈身上的事,才是秦家走向灭亡的真正起始。 可是,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原因何在? 秦素这些天一直在努力回忆前世种种,而越是回忆,便越是心寒。那种冥冥中所有厄运缠于一身的感觉,让她既惊且惧。 若这一切真是天意,仅凭她一人之力,果真能够挽回么?而若这并非天意,而系人为,那她要对付的人究竟是谁?那人为何如此深恨秦家,竟要置他们于死地? 秦素垂着眼眸,用力按下心头浮起的不安。 如今万事才开了个头,她不可畏难,更不可退缩,只能鼓勇向前,杀出一条路来走。 “女郎?”福叔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素的思绪立时从过去回到了眼前。 她抬起头向福叔一笑,摇了摇头:“我无事了,午食过后再找你。” 福叔躬了躬身,却未退下,而是立在原地,面上有一丝犹豫。 “福叔还有事?”秦素觉察到他的异样,凝眸看着他。 福叔迟疑了一会,方恭声道:“我回来的路上听到了关于阿豆的音信,有不少人说……阿豆不是一个人跑的,有一个人……叫郑大,他也不见了。” 秦素端茶盏的动作微微一停,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福叔的意思是?” 福叔硬着头皮道:“有人说,阿豆是与郑大私……自一起跑了。” 此事在庄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他怕秦素从别人口中听到什么不干不净的言语,索性便先告诉了她。 秦素垂头去看茶盏,眸子深处寒意凛然。 福叔真正想说的,大约是“私奔”罢。 这倒真没说错,前世的郑大与阿豆便是私奔了,当时太夫人勃然大怒,引发旧疾,最后更是几乎重病不治…… 这一世,秦素遥祝太夫人寿与天齐。 眸中冷意换成讥嘲,她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语声怫然:“贱奴可鄙。报官真正是极,可惜漏报了那郑大。” 闻听此言,福叔静了片刻,轻声道:“郑大……在太夫人的名下。” 言下之意,是请秦素谨慎处之。 秦素自是知晓郑大是太夫人的人,否则当年太夫人也不会气得差点病故。 她向福叔一笑:“多谢福叔提醒,我省得。” 福叔躬了躬身,又等了一会,见秦素再无别的吩咐,便自退了下去,秦素也回到院子里继续晒太阳。 未初时分,阳光变得浓烈了一些,灿烂明洁。宅院门侧的杂草被风拂着,从卧房的窗子看去,似两脉流金,翻涌不息。 秦素歇午起了身,便叫来福叔与阿妥帮忙,将昨日泡的黄柏水、橡斗子水用盆盛了,又将那三钱胭脂以两大碗水泡在另一个盆里,浸榨出红色的浓汁,便将这三盆水尽皆放在了房中。 接下来的事,秦素没叫阿妥他们参与。 她关上了门户,将昨日裁好的纸尽数取出,纸面朝下,覆于盆中,先以黄柏汁拖一次,复以橡斗子汁拖一次,再以胭脂汁拖一次,随后迎光细看,仔细斟酌那纸上的颜色深浅,又将其中数张分别以黄柏汁、胭脂汁各拖了一次。 拖纸时的力道与手势很重要,不可太速,不可太缓,浸水时不可过深,要让水汁刚好没过纸背。其间种种关窍,除隐堂所授外,秦素自己也是经过多次的摸索,方渐渐熟稔起来。 拖纸已毕,秦素便将之摊放于一旁晾干。 以此法染成的黄柏纸,与陈国官用黄柏纸几可乱真,届时只需再盖上朱印,路引便算完成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将那几份写好的路引纸细看了一遍。那路引数度沾水,已是字迹微晕,秦素却不去管它。 晕染了才好,省得她故意作旧了。 在待纸晾干的时间里,秦素又开始细思前世。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秦家发生的事情,实在有太多巧合,说是走霉运、触霉神亦不为过。如果这一切并非天意,那她就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秦素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自橱顶拿下一个颇为精致的妆匣,从里头取出了一小块檀香木。 这是昨日采买来的,当时福叔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两块大小合适的檀香木。他按着秦素给的尺寸,让木匠将之切割成长六分、宽半寸、高不盈两寸的形状。 秦素在桌旁坐了,拿出昨日用剩的白棉纸,开始起稿。 这些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待渡稿完毕,望着那覆于檀香木上的“大巧若拙”四字,秦素的唇边,浮出了一丝苦笑。 这四字为大篆,字迹微斜、骨架刁劲,透着凌厉的杀气。 只看印字,便可知制印者乃杀伐决断、执掌权柄之人,且正当年富力强,每一刀都刻着绝决与张扬。 这四字大篆,秦素前世足足仿了三年,才仿出了一点样子。 她的心头微有些涩然。 那深宫里的五年光阴,她真是过得累极了,唯有在做这些事时,才能稍解倦怠。 她摇摇头,凝神去看印字,思忖着一会的力度与角度,探手拿起了刻刀…… 三日后,檀香木印终得完工,而秦家派来的人,亦如期而至。 秦世章去逝乃是大丧,故来报丧的不是一般人,乃是秦府二总管冯德。 这冯德是秦素嫡母林氏的亲信,一向唯林氏马首是瞻,此刻亲来报丧,一则显得郑重,二是为了将周妪祖孙带回秦府,而他的最终目的,却远不止于此。 他是为萧继珣而来的。 萧继珣,江阳萧氏嫡支次子,论学问不见得多好,只是中平而已,唯一张面皮有两分看头。 前世秦素被人设计失贞,那人用的便是这萧继珣的名头。 说起来,萧氏也算是郡中名门,萧继珣的父亲任江阳郡相,官居五品,职位不算低。 不过,若放在从前,似秦家这样的百年世家,何曾会将萧家放在眼里?可如今却又不一样了,秦家根基几乎尽毁,如今也就只剩了一个姓氏好听,家资倒是巨富,却终不复往昔上流士族的风光。 于是,似萧继珣这样的普通士族郎君,在林氏眼中便也成了可堪婚配的良婿。 第016章五十金 林氏从来不知,她派人逐萧继珣而来,而萧继珣出现在连云镇附近,却是为了另一条更大的鱼——薛允衡。 秦素微微垂了头,想笑又立时忍住。 林氏的眼界,永远都只在鼻子底下的那一点利益上,枉她前世将林氏视作生死仇敌。还有那萧继珣,也不过一浅薄登徒子而已。秦素后来自隐堂得知,这位萧郎君在来连云镇的途中被一美人迷住,根本连薛允衡的一角衣带都没碰上。 如今通盘看去,乾坤旷朗、天地空明,林氏与萧继珣便如芥子,直是拂袖可去。 “女郎,郎主……亡故了!”嘶哑的语声带着破音,冯德一身麻服抢扑于地,大放悲声,麻衣的袖口很快便湿了一片。 秦素早料到有这一出,毫不迟疑面朝青州方向跪下,叩首有声,哀泣道:“父亲,女不孝,不能最后见您一面。”语罢亦掩面啼哭,声哀泣婉,引人落泪。 阿妥与福叔此时方反应了过来,亦随后跪下痛哭起来。一时间,这间平素安静的小院里哭声大作,大有天地同悲之势。 看着秦素伏地痛哭的模样,冯德隐在袖子后的脸微有些色变。 出门之前,林氏特意叫了他过去,叮嘱他:“六娘疏于管教,不懂规矩,劳烦管事代为教导,不可令她失了秦家的颜面。” 此语听来中肯,然辞中之意冯德却是听得明白。这是叫他不必客气,对秦六娘的礼数大可挑剔。林氏给了他这个权力。 可是,秦素此时的表现却堪称完美,冯德便有些踌躇起来。 他终究也只是个奴仆,若拿不到错处,又如何摆出脸来说主人的不是? 见他始终拿袖子掩了脸,半晌只闻干哭、不见动作,秦素心中便生出了一丝讥嘲。 前世的她根本不懂这些规矩,冯德先是报丧,接着又伏地大哭,她一时间哪里反应得过来,只会傻站在原地发呆。 冯德见状便板下了脸,拿出一副积年老仆的嘴脸,苦口婆心地说了好大一通话,句句都在“规矩”与“孝道”上,直说得秦素脸上红了又白,最后气急败坏地发了脾气,哪里有半分士族女子的风度礼仪? 秦家马车进庄本就很引人注目了,许多庄民都跟过来看热闹,秦素大发脾气这一幕,便等如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一般。 那些佃客见了便议论纷纷,都道秦家到底是士族,家风清正,连家中仆从都如此明理晓事,而相对的,秦素却显得太缺乏教养了,难怪会被送到田庄。 此事后来又被林氏拿来做文章,在太夫人面前好生说道了一番,所幸太夫人秉性持重,自不会拿秦家的名声开玩笑,将事情压了下去。不过,秦素无礼粗鲁的形象,却在太夫人心里扎了根。 前尘往事在胸中翻腾,秦素的哭声却是未停,显得极是哀痛。 冯德放下袖子,一面哀嚎,一面往秦素的方向看了一眼。 秦素心中微微一动。 光顾着哭,倒将更重要的事情忘了。 她一面拭泪,一面便站起身来道:“冯管事,可有斩衰?” 冯德被她说得一愣。 斩衰为不缝边的粗麻孝衣,乃重丧之服,秦世章为秦素之父,按陈国制,秦素是要为他服斩衰的,她的话并没说错。 只是,冯德却没料到秦素竟直接问了出来,一时便有些愣怔。 秦素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哭着续道:“惊闻父亲身故,女心大痛,一时哭得忘情。家中只备了素服,故向冯管事乞斩衰,想母亲定是安排周全的。” 三言两语,堵上了所有缺口。 冯德此时简直就是骇异,连哭都忘了,只看着秦素发呆。 方才他确实是想就秦素的衣着发难的。秦素今日的穿着虽非丽服,却也不是布服,就这么着跪哭亡父,于礼不合。可他万没料到,秦素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尤其那最末的一句话里,竟似大有深意。 他无法掩饰心中诧然,呆望了秦素好一会方才醒神,立时换上一副哀色,垂首道:“有的,东院夫人已提前备好了,我这便送来。”说着便起了身,吩咐人去车中取粗麻丧服。 东院夫人便是林氏,因秦府一夫二妻,又不好真的分出大小来,故家中仆从便以“东院夫人”、“西院夫人”区分两位正室夫人。 见冯德去了车旁,秦素亦叫阿妥与福叔起身,令他们去裁白巾、换帐幔、撤摆设,布置香烛、白幡,将堂屋设成灵堂,又叫福叔向冯德要钱,有不足的便当场向庄民购置。 不一时,斩衰送到,秦素回房换了,复又行至堂屋拜祭,一应跪拜、燃烛、敬香,礼节合宜、法度严整,极有士族风范。 见秦素虽然悲痛,然布置人手、安排拜祭诸事却是一丝不乱,冯德心中更是讶异。 这样的秦素,与他所闻所知的秦家六娘,直如两个人一般。 他盯着秦素瞧了半晌,始终寻不到半点不合规矩之处,便也歇了找茬的心思。 接下来的事情于他而言才是重中之重,刁难秦素倒在其次。 于是,从布置灵堂开始,冯德终于显示出了士族仆从的圆融老道,不仅取了斩衰,还将准备好的香烛、草席等物也拿了出来,又交给福叔一些金,供他向庄民买杂物。 哭祭一番过后,秦素方延了冯德于次间入座。 冯德此时对她早已不敢小视,虚虚地搭了一角椅边坐了,并不托大。 秦素见了,倒对他高看了两分。 此人之所以深受林氏重用,果然有其原因,只这份看眼色、辨风向的能为,便已超乎出众人。 二人坐定,秦素便当先开了口:“冯管事一路辛苦了。不知父亲因何亡故,还请告知。”说着又将衣袖按住了眼角,语声悲咽。 冯德站起身来,面色含悲,沉声道:“郎主是在田猎时坠了马,掉下了山崖。” 秦素闻言便又哭了起来,阿妥与福叔亦陪着垂泪。 冯德劝慰了秦素几句,又道:“东院夫人交代,请女郎明日返程,马匹与草料我已交给阿福了。”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奉上:“这是东院夫人赠的路仪。” 阿妥上前接过锦囊,秦素看也不看,只点头致谢。 锦囊里应该装了五十金,足够这一路车马用度。 第017章欲行险 秦素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脸的感激。 林氏在银钱方面从来都很大方,只是,这用词也太过生分。 秦素始终还是秦家的女儿,林氏却偏要以“赠”字论,这是时刻不忘提醒她外室女的身份么?况且,这些钱终究不是林氏挣的,她自然用得不心疼。 冯德又恭声道:“东院夫人有令,叫我传过信后立即回转,府中还有要事需要处置,如此,我便不能陪女郎回去了。东院夫人已安排了四名健仆,他们会一路护送女郎回府。” 健仆?护送? 秦素十分想要笑。 前世时,这些“健仆”一路上好吃好喝,到了桃木涧,那所谓的强人刚发了一声喊,这些人便立马作鸟兽散,林氏倒真是挑了好人过来。 不过,如今这些人倒真能派上用场了。 秦素淡淡地想着,向冯德道了谢,冯德也不多耽搁,当即便告辞出了院门,驾车往田庄西面而去。 秦素知道,他这是去接周妪祖孙二人的,可惜,林氏这一次却得不着什么好处。 凝思了片刻,她便招手唤了阿栗过来低语几句,阿栗便出了屋。 阿栗便是庄头秦旺的幺女,才被送过来做使女的,还不大懂得规矩,阿妥这两日便在教她。 秦旺很快便赶到了,秦素先向他问了好,复又向门外指着那四名健仆,语声轻细:“这是我母亲派来的四名仆人,他们明日要随我回府。如今却有一事要请庄头相帮,我这院子狭窄,地方也有些偏,秦庄头看……” 她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神情间有了些许尴尬。 秦旺端正的方脸红了红,心中不免有些发虚。 秦素的住处如此简陋,还是在他的安排之下,他哪想得到她这么快便会回府?这半日他的心都是提着的,生怕冯管事斥他苛待秦六娘,却未想她叫他过来,却是好商好量地请他帮忙安置仆役。 他转向门外看了看,却见那四个仆从两男两女,男的挺胸叠肚,女的满脸不屑,虽穿着麻衣,却掩不去骨子里的豪奴气派。 他再转眼去看秦素,几日不见,眼前少女又黑瘦了些,眉目间犹有几分稚气,一身麻衣宽宽大大,越发显得孱弱,与那群豪奴直是天差地别。 秦旺便有些虚虚的愧。 “不知秦庄头意下如何?”见他低着头不出声,秦素又问道。 秦旺醒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恭敬应了下来:“是,便听女郎的吩咐,这些人便住去我家。” 说到底,这还是他此前对主人不够敬重,行事有误,如今主人请他帮忙,他根本无法拒绝。 见他应下了,秦素十分感激,郑重谢过之后,便又叫阿妥取了二金予他。 秦旺的为人她并不讨厌,且他终究还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见秦素予了金,秦旺的眼睛便亮了,略略推让了一番,到底还是收了,笑眯眯地上前去请人。 那四名仆从早就嫌弃这院子小、房间少且简陋,如今见秦旺来请,便也没推辞,很快便辞出了小院。 打发走了这些闲人,秦素又唤了阿栗过来,和声道:“明日便要启程,你也要离家了,今晚便住回家里吧,与你亲人好生话别,明日一早过来。” 阿栗的浓眉大眼立时弯成了月牙儿,欢欢喜喜地跑着去了。 望着重又恢复了宁静的宅院,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将闲杂人等皆支走了,她也算轻松了一些。 在灵堂里坐了一会,秦素便回至卧房,将福叔与阿妥尽皆唤了进来。 若依规矩,福叔这样的男仆是不得进女主人卧房的,然这院子总共也没几间房,秦素亦是无法,且事急从权,如今也顾不上这些规矩了。 二人进屋后,秦素便请他们坐在了小凳子上,自己则坐在了他们对面的一只圆凳上。 过了一会,秦素方沉吟着道:“我记得,福叔家中以前是猎户,是么?” 福叔大约未曾想到她会这样问,略略一怔,方道:“是,我家祖辈皆是打猎出身。” 秦素心里有了底,又转向阿妥:“我另记得阿妥也是识字的,阿姨教了你两年,可是当真?” 她说的阿姨便是生母赵氏。阿妥夫妻乃是赵当年氏亲自买来的,不过她们的身契如今都在林氏手上。 阿妥圆圆的脸上立时添了两朵红云,连忙摇头道:“当不得真,我只学了两年,认得的字不多。” 秦素的唇角微微一弯。 学了两年的字,那应该足够应付接下来的事情了。 她沉吟了片刻,面色渐渐肃然起来,抬眼望着福叔与阿妥,正色道:“我现在有一件大事要托付予你们,还请你们万勿推辞。”一面说,她一面便站起身来,双手拢袖、平举胸前,庄庄重重行了个大礼。 阿妥与福叔先是一愣,旋即皆惊得跳了起来,忙不迭往一旁躲,阿妥更是手足无措,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秦素却是依然故我,行了全礼方直起身来,面容端肃地道:“我欲行之事乃是大险,两位受我一拜是应当的。” 福叔与阿妥皆是又惊又疑,愕然望着秦素。 秦素淡然而笑,伸臂指了指小凳子,语声恢复了轻细:“你们先坐下,容我细说。” 阿妥与福叔对视一眼,终是重又坐了下去,阿妥的表情有些不安,福叔却仍是平素的神色,并不见变化。 秦素细细地打量了他们几眼。 说起来,她一直“福叔”、“福叔”地叫着,其实福叔的年岁并不算大,今年也就二十六、七,比秦素前世死时还小些。阿妥就更年轻了,今年才过了二十一。两个人皆生得端正,眼神尤其清明。 望着他们年轻的面容,秦素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要他们做的事,也许未必真就比让他们回府来得好。可她手上实是无人可用,而这件事又关乎她的身家性命,除了阿妥与福叔,她无人可以托付。 心底里叹了一声,她起身行至案前,将书匣中的两份路引取了出来,交予阿妥。 第018章先攻心 “女郎,这是……路引?”阿妥到底识字,一见便知这是路引,却不懂秦素给他们这个做什么,不解地望着她。 秦素便微微点头,语气轻缓:“这是我给你们的路引,你们的出生地、姓名都换了新的,你们先收好。” 阿妥惊疑不定地看了秦素好一会,方将路引纳入袖中,神情却越发惴惴,福叔仍是一言不发,只抬起头来看了秦素一眼,眼神中含着探询。 秦素轻轻叹了口气,道:“明日我便要离开了,但你们却必须留下,不仅因为我要你们帮我做这件大事,也因为,你们若是跟着我回去,凭我如今的力量,恐怕……也护不住你们。” 她语声微涩,眼前似又浮现出福叔被当阶棒杀的场景,还有阿妥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行险也总比没命好,再者说,她也的确需要他们相助。 二人闻言俱是神情微凛,停了一刻,阿妥摇头道:“不可,女郎身边怎能无人?”她的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却十分坚定,“当年是赵夫人救了我们,赵夫人临去前也交待我们,要我们好生照看女郎。我们不会离开女郎的。” 福叔补充了一句:“便是在府里,我们也可为女郎做事。” 秦素微讶地看着他们,过得一刻,心中竟有些刺痛起来。 前世的她是有多么的愚蠢自私,才会让这对忠仆惨遭横死。 她的手指在袖中捏紧,平复了一下情绪,方摇头道:“不可。你们若回了府,母亲必不会留你们在我身边,倒不如留在外面帮我。” “女郎……”阿妥还待再劝,秦素却抬手打断了她,语声渐沉:“我意已决,你们听命便是。”语罢又勾了勾唇角:“再者说,你们的身契在我母亲手上,若回了府,还不是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怎么帮我?” 微凉的语气,并不见伤心怨恨,秦素的神情可谓平淡。 阿妥与福叔皆沉默了下来。 静了些时候,秦素蓦地轻笑了一声:“你们的身契我定是讨不回来的,索性便也不去要,只给你们弄来了这新的身份。只要你们帮了我,从此后便不再是秦家的家仆了。我会给你们银,你们带着银与路引去上京,我要你们替我在那里开一间茶铺。” 阿妥苍白着面孔不能言语,福叔亦有些许色变。 秦素言语之间的意思,竟是要他们做逃奴?! “且放宽心,你们不会是逃奴的。”似是读出了他们心里的念头,秦素以袖掩唇,轻笑声出:“我的人,我自有法子护着。母亲会自愿销去你们的奴籍,而路引上你们的身份乃是庶族,再非秦家奴仆。” 阿妥与福叔同时一惊。 秦素面上笑意浅浅,清凌凌的眼波里泛出光彩:“若是就这般去官府,没有身契,自是无法销去奴籍。可是,若是人死了,这奴籍不也自然便销去了么?甚而便是这个人也不再存在了。那么,你们手上的路引,不也就能用了么?” 阿妥猛地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已无一丝血色,福叔的脸色也变了。 秦素此际所言,无法不令人多想。 秦素敛去了笑容,肃声道:“我自不会真的让你们去死,只是要你们借‘死’脱身。我知此事险极,可是我更知道,我的安排万无一失,你们只需照我说的逐条去做,便可保无虞,甚而能在上京谋得一席之地,不必再去做看人脸色的奴仆。” 她的态度不自觉又带出了前世的威与冷,神情庄重沉着、端凝肃穆,那黑亮的眸中光华流转,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势,似非居于一屋陋室,而是立于广殿华堂。 福叔与阿妥的眼中,同时划过震惊。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心中微松。 她所谋之事甚艰,此时最重要的便是打消这二人的疑虑,首要者便是说服福叔。 福叔平素不喜言,行事沉稳,知晓变通,凡事度而思之,不必拘泥,做一个普通家仆实在屈才了。前世他之所以身遭不测,秦素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木秀于林,遭人暗中嫉恨,便使巧计暗算了他。 此刻,见一向沉稳的福叔都露出震惊之色,秦素便知,他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她转开眼眸,目注窗外的明丽天光,缓缓语道:“不瞒两位说,此前我常往后山游玩,实则是与一位白首老者相会。他教了我一门久已失传的术数——紫微斗数。而我要你们做的事,便是他临行前的嘱托。” 说这番话时,她并不曾转身,而是面朝窗外,身如修竹、气若凝渊,似是在出神,却又散发出不与世尘同的超拔与卓然。 福叔与阿妥皆仰首望她,心中竟同时生出一种感觉:女郎真的变了。她身上多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气势,更多了一种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去追随。 “紫微斗数?”良久后,福叔喃喃自语,眸中光彩渐生。 那一****去城署报官,路经醉仙楼时恰好听见两人对话,其中一人向另一人吹嘘了一种神秘的术数,就叫紫微斗数。 莫非,女郎竟也学得了这门神秘的术数? 他不由自主地眼睛发亮,看向秦素的眼神中,隐隐含了一丝敬畏。 难怪女郎最近大异于以往,看起来是学有所得,整个人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秦素早便感知到了福叔的视线,心中越发笃定。 她抬手理了理发鬓,语声平静:“师尊他老人家惊才绝艳,只因与我有一段渊源,方收我入门。师尊推算出,明年开春之际,广陵郡会遭逢一场乱事,便嘱我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去上京,为紫微斗数张势,我便想到了你们。如今,我提前为你们安排了新的身份,那路引便是广陵郡江都县的,你们的名字也皆改了。届时江都县大乱,自是无人会去查验你们的真伪,此去上京,必是一路安然。且,师尊也教了我法子,我会好生替你们安排脱身,秦府的人绝对不会找到你们,你们只管放宽心。” 第019章别连云 阿妥怔怔地听着,神情中有些惧怕,亦有些茫然。 秦素所言她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看秦素此刻的神情,她也知道,此事是极为重要的。 而福叔却显然听明白了秦素的意思,一刹时,不止他的眼睛,他的整张脸都放出光来。 脱去奴籍、回归庶民,在这乱世里未必便是好事。然而,若是能够成为某位士子、大家乃至于宗师级人物的从人,则大不相同。 秦素为他们指的这条路,委实比在秦府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仆人更光明。且她对他们这一份信任,也很令人动容。 福叔垂首沉吟了一会,站起身来,躬立肃声:“女郎托付,万死不辞。” 秦素浅笑凝眸,半晌后,方道了一个“好”字。 阿妥仍是极不放心,却也知再劝无益,遂亦起了身,与福叔一同伏地拜谢。 秦素并未去扶他们,只含笑不语。 待他们拜谢起身,秦素方道:“明日一早,你们会因‘病’不能与我同行,我会令秦庄头另寻稳妥之人赶车,你们自可在房中歇息,暗中收拾行装包裹。” 阿豆从蒙面男人那里得来的那两包药,皆是无色无味的上好药物,青布包里的那一味可令人昏睡,黄布包中的那一味则可致人腹泻。秦素打算今日午时便用上一点泻药,令阿妥与福叔有个病模样,以便明日骗过医者。 “明日入夜你们便启程,先去连云山暂住数月。”秦素续道,语声安稳,神态宁静:“我日前已购置了许多米面、衣物及火石等物,院子里推车是现成的,足够你们将这些全数带走。那连云山是有猎屋的,福叔本就是猎户出身,此地冬日也不算寒冷,你们大可于那里存身。至明年二月,你们便往东去,至丘阳城外下山。记住,莫要入城,那城外有一条山路直通汉中郡,你们到了汉中郡境内再入官道,自枳县进城,经涪陵、安阳诸县,便可抵达上京。我已经画了很详细的图,你们按国索骥,不难走到。” 前世于隐堂学艺,三国的山川地形亦是一门课目,其教授内容囊括各州、郡、县的大致方位、主要河流与山脉的走向、官道与城之间的距离,以及当地主要士族分布、府兵归属等等情况。虽然教得不算很详细,但用于此际却也足够了。 说到此处,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了几张银票、些许碎银,全都交给了福叔,叮嘱道:“这是陈、赵、唐三国通兑的宝吉祥银票,计二百六十两,用来于上京城赁门面开茶铺;另二十两碎银做盘川及日常用度。你们只需记住一件事,那门面必须位于东来福大街,必须为前店后住的那种,可记下了?” 阿妥与福叔俱应是,阿妥的眼眶便有些发红。 她一直以为秦素那天购置的一大堆东西,乃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的,却未料那些东西里有一多半都是为他们准备的。 阿妥心里不知怎么便生出了一股热,暖暖地像三月的风,拂得她心底又暖又疼,眼角终是滑下泪来。 她拿袖子擦了擦眼,与福叔两两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感动。 当此乱世,人命如草芥,秦素却对区区奴仆如此信重,不仅付以钱财、委以重任,更替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到,这让他们隐隐生出一种“愿为主人效死”的感觉。 此时,秦素微低的话语声再度传了过来,寂寂有若夜风:“明年开春后,我自会去上京与你们汇合,那茶铺的规制及要求,我另写了一张纸,便与那地图折在了一处。此外,那两张路引乃是我师尊亲手所赠,你们需得好生收藏,到达枳县时方可给那门兵看,若那门兵有疑,福叔可以小钱贿之。” 枳县由江家府兵把守,此处远离江家宗族,油水不多,故这些府兵皆贪财,些许贿赂便能买通。秦素伪制的那四方官印分属两郡四县,皆位于江都至枳县的必经之路上,福叔他们身为“避离江都之庶民”,自这条线一路进入中原也是说得通的。 福叔与阿妥齐齐点头,神情越发郑重。 秦素见了,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事情是办成了,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若非她提前在醉仙楼布了先手,此际又扯出师尊这面虎皮做大旗,福叔与阿妥未必便会这般轻易地听她的话。 可以说,秦素的成功不在于己,而在于那位并不存在的师尊。 一念及此,秦素便有种莫名的悲哀。 只因她是女子,身份低微,于是许多简单的事情便也变得艰难起来。而只要一想起回府后她要扭转的那无数困局,她的心情便再也无法轻松。 她微蹙着眉心,凭窗独坐,望着空空的院子发呆。 初冬的阳光落上她的双颊,她的肤色比前几日越发黑黄,额际垂了厚厚的刘海,眉目间的艳色几乎全数掩去,瞧来唯觉寡淡。 院门早就上了锁,这僻静的宅院无人搅扰,福叔与阿妥已然忙碌起来,开了菜窖从里头搬出米面,又在角院晾晒厚厚的冬衣,这些力气活皆是福叔在做。阿妥则找来针线,又翻出秦素的旧衣裙若干,依着秦素的吩咐,将裙子的夹层裁开,将一些往后需用的事物,细细地缝制于其间。 从连云镇那间书铺里得来的一应用物,秦素或用或毁,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手头唯留了一枚极精致小巧的玉镇纸,令阿妥塞进了旧鞋子里,与那些夹物旧衣一同收进一只破了皮的木箱中,锁上了锁头,钥匙由秦素自己收着。 一应事情皆已办妥,此刻的秦素却有些茫然。 自福叔开启菜窖时起,她便一直依窗而坐,漫不经心地看着院中情形。 那窖中有她的精心布置,她自是需得盯着些。所幸一切顺利,阿妥他们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她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一些。 金风漫涌、阳光如洗,这枯败的庭院,再过得一夜,便将永远成为她的记忆了。 秦素怔怔地望着院墙外那一线高阔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拂弄那枚檀香木印,神思渺渺,不知飘向了何处…… 第020章又逢君 翌日清晨,当秦素的马车离开田庄时,她的身边已不见了福叔与阿妥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这夫妻二人竟同时得了急症,病得根本无法起身,请了医来看,医者说需得服上的汤药两日方能痊愈。 秦素启程的时辰却是耽搁不得的。 幸得有秦旺这个庄头在,他当即便从庄子里挑了个擅驭车的青壮帮忙,一行人这才得以按时启程。 隔着幂篱看着那个叫阿胜的青年,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阿胜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体格壮实、眼神纯正、面貌忠厚,一看便知并非奸滑之辈。看起来,秦旺还是很心疼自己的女儿的,这车夫挑得极好。 秦素从阿栗手上接过水碗,略沾了沾唇。 车中仅只她与阿栗,那两名仆妇被她打发去外头坐车辕了,至于那两名男仆,此时却是骑着马护在车旁。 秦家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秦素将水碗搁下,靠着车壁阖起了眼睛。 阿栗却是坐不住的,一时撩开车帘往窗外看,一时又好奇地打量着马车里的布置。 这辆马车与秦素渊源颇深,当年她便是坐着这辆车,自青州来到了连云。 说起来,本朝的车皆是牛、马两用的,用时只需在前头车辕处略加改动即可。秦素所乘的这辆车是秦家最为简陋的,四壁只上了黑漆,车内也无软枕锦垫,唯草席两张,茶具等物更是一概皆无。 那只造型奇异的风铎,此刻便挂在马车前头。偶尔车辆晃动时,便能听见它发出的清越声响,“铃铃”有若冰玉相击,与普通风铎的“嗡嗡”声大不相同。 本朝士族家的马车上,多会挂上风铎与灯笼,以备夜间赶路时用。所以,即便那只风铎样子特别了些、声音清脆了些,也并不引人注意。 秦素一眼掠过,又叫阿栗将那一瓮的水放稳。 斩衰前三日是不可进食的,只可饮水。秦素前世时并未遵守这规矩,本以为不会有人知晓,可林氏却偏偏知晓了,不只责骂了她一顿,还罚她思过一月。如今想来,定是阿豆将消息透了出去,可笑她当时疑神疑鬼,就是从没疑过阿豆。 前世的她,真是傻透了。 秦素将视线从水瓮上收了回来。 阿栗还在细细打量着车厢,在她看来,这样带门窗的车已足够奢华。她张大了嘴巴,先是偷偷地去摸车壁,又将那草席细看了半天,眼中流露出赞叹与羡慕。 秦素一转眼便看见了她的神情,不觉有些好笑,故意问:“这草席好看么?” 阿栗的眼中亮灿灿地闪着光,点头道:“好看的,上头还编着花纹呢,摸上去也不刺人。” 她的脸上是单纯的欢喜,秦素看着她,唇角也含了笑意。 却不知,当林氏见到阿栗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连云田庄并非林氏名下产业,而是属于太夫人的,除去荫户、佃客之外,庄中奴仆皆为太夫人私产。 秦旺一家的身契,便在太夫人的手里。 秦素以为,林氏可以任意拿捏阿豆、阿妥与福叔,但面对阿栗,她只怕要为难了。 侧眸看着那浓眉大眼的小丫头,秦素唇角微弯。 这种占先手的感觉,着实很是美妙。 马车走得颇快,驶入连云镇时略停了停,有个男仆去醉仙楼买了些食水,方重新启程。 这些人行事前后并不与秦素商量,全是自说自话,并未将她当主人看待,秦素也不去管。 马蹄哒哒敲着地面,连云镇宽阔的青石路,已渐在身后。 秦素掀开一角车帘,望着远去的小城,微有些出神,想起了前几日醉仙楼外的那辆马车。 所谓人生总有相逢时,这世间的各般际遇,有时是巧,有时是妙,有时却如翎箭入壶,正中下怀。 两刻钟后,秦素倚在窗边,弯了眼眸望向道边停着的一队车马。 薛二郎,果然来了。 此处乃是彰城外的官道,看薛家车马的情形,薛允衡只怕已在此等了些时候了。 秦素将车帘拉下,戴上了幂篱,耳听得前方传来了说话声。 “借问一声,前头莫不是秦府车驾?”很沉着的声音,语速微急,略带铿锵之意,让秦素想起薛家的那些侍卫。 “正是,尊驾何人?”清脆的蹄声中,另一个声音自车门边往前而去,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秦素不由心下生嘲。 只凭这声音便能想见那说话者的倨傲。林氏究竟派了些什么人过来,还不知遇上的是谁呢,便这般趾高气昂起来,真当秦家是什么冠族名门了。 那侍卫倒似并未介怀,平平语道:“廪丘薛氏门下。” “咳咳……”秦家那位仆从忽然咳嗽起来,想必是大吃了一惊,咳了好一会方问:“薛……薛氏?廪丘……薛……氏?” 他的声音再无方才倨傲,起起落落、高低不平,颤颤如身入寒冰,抖索似风吹残叶,秦素蹙起了眉头,只觉不忍卒闻。 “正是,我家郎君借问,尊府车驾可是往青州去?”那侍卫的语声沉稳如初。 秦家仆从这时候又咳嗽起来,秦素等了一会,见他这咳嗽没完没了,总不能说出个整句子来,便终是无奈地出了声:“劳薛郎君动问,我们正是要回青州,家君……亡故了。” 她斟酌着语气与用字,语声微颤,含了些悲意。 那侍卫见是秦家的主人出来说话了,便不再言声。不一时,便闻一个清悦的声音道:“请女郎节哀。”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也要往青州方向去,女郎可愿结伴而行?” 秦素闻言,悲泣微顿,眸中有了浅浅笑意。 她当然愿意结伴而行,愿意得很呢。 前世她返回青州时,与薛允衡几乎同路,只不过人家的马车行得快,待秦素路过桃木涧时,薛家车马早两日便通过了。 而这一世,秦素却要拉着薛二郎同返青州,提前为今后的几步埋下先手。再者说,有薛府车驾随行,她才有胆子去闯桃木涧,否则也只能另择别路。 给别人当枪使的滋味,她前世尝够了,这一世再不愿重蹈覆辙。 不过,若是这枪由她操控,则又是两说。 如今看来,她的运气实在不错。 第021章紫微术 秦素忍不住有些自得。 薛允衡既然等在了这里,便表明她在醉仙楼送出去的那几封信,他必是看过了,而她借“师尊”之笔“预言”的那几件事,必定令薛二郎对紫微斗数极为信服,否则他也不会依信中指示,专门在此恭候秦家的马车。 并且,还真的叫他等着了。 这也再一次证实了,“师尊”老人家以及他精研的紫微斗数,算无遗策,实在非凡。 将前世的一次偶遇变作紫微精断,还骗过了聪明绝顶的薛允衡,秦素深深地觉得,她这两世也算值了。 略略平定了一番心绪,她推开车门,扶着阿栗的手下了车,也不行远,只于车旁立定,远远地朝着薛二郎的马车行了一礼:“如此,多谢薛郎君高义,六娘愿与郎君同行。” 清而弱的声音,像是不敢高声语,态度却还大方。 薛允衡撩开车帘,略扫了秦素一眼,微笑颔首:“女郎客气了。” 秦素再向他行了一礼,清声道:“重丧在身,不便近前致谢,还望薛郎君见谅。” 薛允衡微有些讶然地看了看她,却见她服着斩衰、执着木杖,青纱幂篱垂膝,立在车边,竟然颇有几分清冷萧索,与他手下搜集来的情报大不相同。 他凝目望了她一会,方颔首还了一礼,却并未说话。 秦素亦无须他回话,扶着阿栗重新回到了车上。 做人总要知足。薛、秦两家的地位,有若云泥之别,薛二郎能亲身出来说两句话,已经是十分有礼的了。 未几时,马车便又动了起来,秦素细细感知了一会,发现薛允衡倒真是君子,竟将她的马车放在了当中靠后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有侍卫与健仆相护。 以薛家之势,薛允衡此举,可谓体贴入微。 秦素此刻完全放松了下来,含笑脱下幂篱,递给了发呆的阿栗,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 小女孩从不曾见过薛二郎那般的人物,此时一脸的惊为天人,瞧着越发傻气起来,被敲了一记也未察觉,仍是捧着脸发呆,秦素见了,越发笑不可抑。 此时,前头马车里的薛允衡亦在发呆。 他的马车并不见得有多豪华,亦是玄漆壁、草席垫,唯多了一套茶具与两部书,还有他摊放在膝头的几封信件。 若秦素在此,一定会对薛允衡如此重视她伪造的这些赠言信件而倍感欣慰。 “郎君还在想紫微斗数?”跽坐于薛允衡旁边的文士问道。 薛允衡拿起其中的一纸信,淡声道:“大都城中亦有卜筮、六壬、相命极准的,然如紫微斗数这般无一错言者,我还是第一次见。陈先生此前可见过否?” 大都是陈国都城,乃国中文风最盛之地,自是有无数能人,精于术数的也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能像那小僮的师尊一般,每一件事都能占准,甚至能精确到一些细微处。 此人能为之大,不由得薛允衡不重视。 陈先生合掌于膝,感慨地道:“郎君说得不错,便是精通《周易》的江仆射,只怕也未必有这般高妙。” 江氏乃陈国大士族,江氏家主江奉先更是名士,官拜三品仆射,乃是清谈时的“通难”雅客,举国闻名。 陈先生谓江奉先精通《周易》,自是指那《周易》中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自来便有占筮、断吉凶之用,凡精通《周易》者,莫不通晓一二。 而就算精通《周易》如江奉先,亦不能做到逢卜必准,可这位“师尊”却用紫微斗数做到了,故陈先生有此感叹。 薛允衡垂目看着手中纸页,神情肃然。 前几日他们掩了行迹,悄悄潜入符节县查探情况,当日傍晚归途中,偶遇了一位受伤的陶姓老者。 这位陶老彼时腿上受了伤,行动不便,形容十分狼狈,然却举止从容、淡然自若,见了薛府车马亦不以为意。薛允衡深以为奇,便起了结纳的心思,不仅请医救治,还待之若上宾。 后经交谈,薛允衡发现这位陶老竟是位儒学大家,说起《论语》、《中庸》往往有惊人之语,与本朝所谓的“三玄名士”大不相同。 薛允衡本就对儒家学说极为倾心,立时便将陶老引为知己,而陶老亦对薛二郎的不同流俗格外青睐,二人竟成倾盖之交。到最后薛允衡便亲口相邀,请陶老入府讲《论语》,不以门客论,而是以待之以夫子之礼。 薛府二郎的邀请,世人少有能拒绝的,可这位陶老却偏偏婉拒了,且于前日留书一封,飘然而去。 以薛家的门第,想留下一人并不难,但若薛允衡真这样做了,便也失却了士族风度。于是他只得佯做不知,任由陶老从容离开。 自陶老走后,薛允衡因少了一位知音,便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不经意间想起那日秦素所赠信件,遂叫人捧来,可巧那上头的第一封信,便写了当日的日期。 于是他便启信观之,却见那信上画了一枝桃花,花下仍是写了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写的是: 深山有名士,归路遇桃花。 薛允衡当即动容。 桃者,陶也,两字正是谐音。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那诗文下还附了一张治外伤的单方,竟与陶老请医时所开药方相差无几。 薛允衡执信于手,久久无言。 早在他遇见陶老之前,这些信便已搁置案边,亦即是说,那位精于紫微斗数的师尊,是提前预见到了此事。若不这样解释,那就只能是有人早在暗中窥视着薛允衡,并派遣武技高手掉换信件,以取信于他。 可是,这如何可能? 他此次是奉秘旨南下,身边侍卫无不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不可能有人潜至他身边而不被发觉。 不过,出于谨慎,薛允衡还是紧接着便打开了第二封信,那封信上注明的开启日期是第二日,亦即昨日,还特别写了“卯正启”,却是将时辰都定下来了,而薛允衡却没遵守这个启信规定,提前看了信。 这第二封信的内容很奇特,像是字谜,只有九个字: 厅不闻,虫有屋,切一刀。(注:此处字谜适用于繁体字) 这字谜并不难解,薛允衡很快便解了出来,分别是“厂”字、“几”字和“七”字。 然而,这三字风马牛不相及,他想了一会,终是未果,便索性叫来了陈先生共同参商。 两个人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终于猜出了谜底:这字谜的谜底三字合起来,是一个残缺的“虎”字,只少了最上面的那一竖一横。 第022章桃花讯 捧着这个谜底,薛允衡与陈先生仍是一头的雾水。 以二人之能,他们有九成把握没猜错,可是,那残缺的“虎”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他们却始终想不明白。 既是百思不得其解,薛允衡便也丢开了此事,不再深究。 次日卯正,就在他几乎将字谜忘却之时,他忽然收到了一份秘函,函中说符节之事有变,他留下的人手中死了一个人,其余人准备脱身。 便在那一刻,薛允衡陡然记起,他留在符节的人手中,有一个善谋略的门客,名叫夏成虎。 一念及此,他那颗惯是平静的心,难得地生出了些许不安。 压着情绪一直等到晚间,待那潜入符节的数人安全回转后,便有一人向他禀报。原来他们突遭敌袭,损了一人,那人便是夏成虎,他被对方所请的剑士一刀砍下头颅,他们不及抢回,只带回了他的尸身。 看着那具无头的死尸,冷汗瞬间湿透了薛允衡的后背。 “虎”字无头,原来竟指此事! 那一刻,薛允衡心中生出的不是敬服,而是近于敬畏。 窥破天机、算无遗策,这是何等强大的神技,又是何待精细的推算? 有此大能者,称之为宗师亦不为过。 薛允衡那时着实万分的后悔。 若早知此人乃是术数大手,他无论如何也要匀出人手盯着那青衣小僮,如今却是失之交臂,何其可惜? 而他更后悔的是自己当初的态度,那般骄狂轻浮,可以说是无礼至极。 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薛允衡令人将夏成虎的尸身好生保存,回大都再行厚葬,随后便将余者挥退,只留下了同样满脸异色的陈先生。 二人于烛下对坐,看着信匣里剩余的四封未启之信,神情间再不复前日的轻松,而是格外郑重。 迄今为止,那位紫微斗数师尊的赠言或赠字,共计四次,分别是:松下客、嗅青梅、遇陶老、虎无头。 四次皆准,精微至细,连陶老受了外伤都算到了,还附上了单方。 这样的精准预言,令他们不得不对剩下的那四封信,生出了一种郑而重之的心情。 待到了戌正时分,也就是倒数第四封信上标明的启信时间,薛允衡打开了信封,却见那信中的内容复归如前,亦是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只不过换成了七言: 明朝彰城携秦女,青州城外道别离。 薛允衡与陈先生相顾视之,神色肃然。 前几封信皆是要求他们事后开启,是让他们确认对前事的测算。自然,薛允衡提前强启了第三封信,这也令他们对紫薇术越发信服。 而这封信却是一反常态,充满了指引的意味。信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却是要薛允衡第二日在彰城与秦府女郎汇合,并护送其直达青州城外,才可分开。 青州秦氏在连云镇附近有一所田庄,薛允衡来之前便已知晓了,他还知道那田庄上住了一位秦府庶女,排行第六。而就在两日前,他亦收到了秦世章坠崖的消息,秦府此际想必正办丧事,那位秦六娘应该是要回府奔丧。 薛允衡与陈先生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依信行事。 他们原本定下的启程日期,便是在第二日,亦即今日,时间上并无冲突。其次,由连云镇返回大都,云州乃是必经之路,而青州离云州只有半日车程,于大局无碍。 如今符节之事尚处在紧要关头,他们离开正是为了避其逢芒,因此在行程这一项上,与信中指示并无不合。 于是,他们便于今日候在了彰城,也果真遇见了回府奔丧的秦家车驾,并顺利邀得秦六娘同行。 “如此,便只剩了三信。”陈先生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薛允衡的思绪。 他回过神,看了看信上画的那一枝桃花。 这几封信已经被他与陈先生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了,从笔迹到画工,再到行文的语气,他们一一细查,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一切都太普通了,寻不到丝毫特点。字迹端正,毫无特色;赠言不诗不文,看不出有什么文采;字谜粗陋,但拼字的想法却又挺精妙;画工平常,甚至有些死板。 这种种合于一处,完全组合不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大师,若说是个读死书的庶族,倒还更可信些。 陈先生显然亦有同感,盯着信纸上那死板的桃花看了半晌,叹了一句:“庸极妙极,集于一身啊。” 薛允衡跟着点了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桃花上。 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没见过谁将桃花画得这样死气沉沉,枝无骨、叶无韵、花无神,简直没有一丝生机可言。 “直如死物。”他下了一句评语。 然而,语声未落,他蓦地心头一动。 死物么? 他再度盯着那桃花看去,渐渐地,眸中升起了一丝暗色。 仿若巨石落沉水,犹似双脚陷泥潭。 他痴痴地望着那桃花,眸中暗色越来越浓。 那一枝桃花,不是开在人间三月天的葱笼明艳,而是浓夜中坠临深渊的绝望与挣扎,黑暗为枝骨,绝望是叶韵,寂灭作花神。 死气满纸,生机断绝。 薛允衡猛地合上信纸,呼吸急促,竟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心有余悸。 不过一画尔,而他,竟看得心有余悸?! 这怎么可能? 他平定了一下心神,重新展开信纸,细观半晌,方低语道:“先生有没有觉得,这桃花,有点不一般?”他的手指在桃花上点了点。 “哦,有何不一般?”陈先生问道。 薛允衡微微侧首,将信纸拿远一些,端详了片刻,心中莫名地觉得诡谲。 这一枝纸上桃花,的确萦绕着浓重的死气。 那种被什么东西缠住的感觉,蓦地涌了上来。口鼻眼耳犹如被塞住,唯有深深的绝望,自纸上漫进了他的心底。 他握信的手猛地一紧,纸张发出“刷啦”一声响。 “此公,莫非已然窥破生死之道?”他自言自语地道,脸色苍白,神情却格外凝重。 陈先生被他一言提醒,再细看那桃花,片刻后,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 一时间,车厢中再无人语,唯窗外西风,萧萧掠过…… 第023章桃木涧 若是知晓自己信手涂鸦的一副画,竟能引出薛二郎那般感慨,又被他得出那般讯息,秦素定会无比汗颜。 那一枝桃花,乃是她死前最后见到的景物之一,为增强预言的效果才画了上去,画的时候并未想太多,画完才发觉,这桃花有些不对,却也懒得再改了。 这般拙劣的画技,薛二郎哪里会多看第二眼? 封上信时,秦素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 因此,与心情沉重的薛允衡相比,身为始作俑者的秦素,这几日过得可谓舒心。 有薛府从人井然在前,秦家的那四位豪奴,也全都收起了气势,一个个尾巴也夹了起来,对秦素十分殷勤有礼,照顾得极周到。 据阿栗说,那两个仆妇私下里议论过秦素,言语间既是不屑,又是羡慕。 谁不知秦六娘是个最没用的庶女?可谁也没料到,便是这最没用的庶女,竟毫无缘由地搭上了薛二郎。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薛家二郎的美名,早就传遍了陈国,若此番薛二郎能去秦府坐坐,那些郡中的大小士族,可都要高看秦家好几眼了,而他们这些秦家奴仆,自然也都面上有光。 若此时车中之人换成秦家大娘、二娘她们,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因这几位女郎皆是一等一的美人,与薛二郎也算得上相衬。 不过,以秦六娘这般的样貌,事情可就难说了。 她本就生得瘦弱,最近皮肤黑黄得厉害,额上又盖着刘海,看上去越发有种寡淡死板的意味。这般容貌,薛二郎哪只眼睛能瞧得上? 阿栗一面转述着那两个仆妇的话,一面便急起来,一个劲地盯着秦素的脸瞧:“女郎的脸又黑了一些,这可如何是好?”说着又有些埋怨:“女郎还总喜欢晒太阳,劝也不听。” 她是真的急,说话时脸都挣红了,又恨那两个仆妇碎嘴,立起了两道浓眉,掐腰道:“我呸,真是满嘴胡言,女郎原先可好看的呢,她们眼瞎没看见。” 看着阿栗两腮鼓鼓的模样,秦素便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以前好看么?” 阿栗一见她的手,脸上的气又转成了急,扑过来捧起她的手,语气简直就是心疼:“女郎的手怎么也黑了?前几日还不是这样的呢?”语罢抬头看着秦素,大眼里满是焦灼:“女郎是不是病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这几日朝夕相处,阿栗与秦素熟悉起来,话也多了,又牢记着阿妥的话,事事处处为主人着想,还真有了几分使女的模样,此时便担心起秦素的身体来。 秦素先觉好笑,复又有些感叹。 阿妥只教了阿栗两日,这小丫头却是不笨,人也朴实,自己一点一点悟出来了,倒是个可造之材。 “女郎,可要请医来看看?”阿栗又急声问,浓眉拧做一团。 秦素摇头笑道:“我无事,你看我哪里像生了病?” 阿栗凑近了仔细看秦素的脸,却见她虽然面色黑黄,然肌肤细腻润泽,一双眼睛更是清凌如水,熠熠有神,嵌在长而卷的两弯睫毛里,像幽草中埋了两汪清潭,眉目间便有艳华耀目,容光之盛,竟让人不敢逼视。 阿栗痴望半晌,方往后退了退,抚着心口吐了一口气:“我就说女郎好看的呢,我的心都不会跳了。” 见她说得有趣,秦素又是一笑。 这一笑,整个车厢皆为其容光照亮,阿栗拍心口的手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秦素,脸上是似痴非痴的一个傻笑。 秦素越发笑不可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栗一下子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退坐回了原处。 或许是隔远了些的缘故,待她抬起头来再看秦素时,她家女郎又是那副寡淡的样子了。 阿栗歪了歪脑袋,显是极为不解。不过秦素已经叮嘱过她,让她不必理会那两个仆妇的话,更不必再去争什么美丑,她本就是个心思单纯的,便也放下了此事。 十月初三这一日,马车终于自云州城中穿行而过,再往前行不过半日,便可抵达青州。 出得城来,便是一派水声泠然。 云州城虽小,却是风物绝佳,城外景色尤美,不止有碧水流波翠色横,亦有桃花滟滟绯云生。 不过,那皆是春时光景,此时是冬天,自然是瞧不见的。 在离着桃木涧三、四里处,薛府忽然派来仆从禀报,说薛二郎的马车有些故障,请秦府车马先行,他们稍后便至,又遣了两名侍卫随车护送。 秦素自是满口应下。 待那传话之人离开,她忽觉心跳骤疾。 终于到了桃木涧! 秦府车马先行,便是她在信中给薛允衡的指示。 为了琢磨出那几句预言,她可是绞尽了脑汁。她记得那封信标明了今日辰初方可开启,上头写的是一个长句: 桃木涧外三四里,秦车在前,君车在后,劫,劫,劫。 她相信,这一连三个“劫”字,定然会引起薛允衡足够的重视。尤其在经历了“虎字无头”之事后,桃木涧这一场所谓的“劫车”,会被心中有事的薛二郎冠上更深的含义。 薛允衡南下江阳,自有其因,而其在符节县遭遇的种种,却皆表明这块硬骨头并不好啃。 今后数月间,以江阳郡为中心,这阵余波将不断扩散,最终令符节之事成为陈国的一件大事,更与两年后的“废金改银”密不可分。 秦素所图者,便是将水搅混,令薛二郎对这次劫车起疑,进而追查那个妄图进入秦府的“侠士”。 她不敢奢求薛二郎助她,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若天幸能令秦家入得薛家法眼,届时薛二郎或许会瞧在两家的共同利益上,帮她对付那个可能存在的背后设局之人,或于秦家危难之际伸手扶一把。 无论怎么算,此事于她无损,于秦家亦无损。 马车周围渐渐地静了下来。 习惯了侍卫刀剑相触、马匹杂沓间错以及骑士的呼喝驭马之声,此刻,车边那零星的清脆马蹄,便越发显出了一种静,令人心底微生不安。 车轮辘辘,很快便驶入了桃木涧。 桃木涧山势低平,杂树密集,两旁缓坡夹着一条狭长山路,是通往青州的必经之路。因这山上长了不少的野桃花,春时风景烂漫,是踏青的好所在,故在青州也挺有名。 第024章故人现 此时尚未至巳正,天却阴了下来。自车窗望去,桃木涧遍野皆是枯零的树木残枝,支支愣愣的灰褐色枝杆与荒草相映,景象萧瑟。偶有西风吹过,草木发出“呜呜”之声,更有一种荒僻与冷寂。 秦素牢牢地扶住车壁,沉邃的眸光盯着车窗。 车前的风铎,被风吹得不住乱响,一片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像是调皮的孩子胡乱敲着铁器。 “呼啦”,蓦地又是一阵疾风掠过,车帘猛然掀起,露出了一角荒山的剪影。 秦素心头微惊,抬头看去,忽见草丛里划过一道锐亮的光。 “嗖”! 破空之声骤响。 秦素的眸光倏然一冷。 风铎声乱,马儿长嘶,车帘“扑啦啦”地响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几种声音。 “怎么回事?”过了片刻,方有一个男仆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他跨下的马躁动不安地喷着响鼻。 “劫车!交出财物,饶尔不死。”左侧山坡陡地传来一道阴厉声线,尖锐磨耳,令人齿酸。 “啊!”一个仆妇突然尖叫起来,语声颤不成调:“箭!车子上有箭!” 听着这惊慌的语声,秦素竟想要笑。 太笨了,这几个人不只笨,而且胆小如鼠。 方才那个破空之声,明显是箭支疾射而出,可笑这几人到现在才明白过来,简直蠢不可及。 那仆妇惊呼之后,立刻慌张尖叫起来,叫声划破寂静,竟激起了一阵回音。 随着她的叫声,秦素听见车旁传来刀剑出鞘的“呛啷”声,随后便有铿锵语声响起:“女郎稍安,吾等在此。” “多谢!”秦素应了一声,语气并无慌乱。 有了薛府侍卫相随,她心中更是有底。 然而,那车外的四个仆从却无秦素这般笃定,齐齐大叫出声,更有人喊“救命”。 似是为了映衬这肃杀的气氛,密集的箭雨陡地从天而降,一刹时破空之声大作,被箭风锐气割裂的草叶与残枝“噼啪”乱响,让人心底发颤。 秦素明显感觉到了车身的震动,知道是箭枝射上了车厢。 那两名侍卫已经下了马,一面挥剑格挡箭枝,一面分两侧立于车厢与马匹之间。 车厢之中,阿栗脸色惨白,浑身抖个不息,腿脚已然不听使唤。想要爬去秦素身边,挣扎半天却动不了半分。 秦素趋前拉她放低身子,轻声道:“莫怕,薛家的车马就在后面,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阿栗的牙齿格格作响,“嗯”了一声点点头,秦素又将她拉低了一些,一面在心里测算着薛允衡出现的时间。 那四个所谓的“健仆”一如前世,乱喊乱叫一通后便四散奔逃,慌乱中但闻马蹄声响,还有零散的“快跑”、“往回跑”的声音响起。 这时候倒聪明起来了,知道往回跑去找薛家车马,却将她这个主人完全置于脑后。 秦素心中冷笑,眸中划过几许讥嘲。 车壁忽然被人敲响,“咚咚”几声后便是阿胜的声音:“女郎,阿栗,你们坐稳,我驭马调头!”他显然也是怕的,语声微打着颤,手里的鞭子却甩出了脆响。 “好小子!”一个侍卫低赞了一声。 他们早得到了薛允衡的指令,知道桃木涧有问题,今日天还未亮透,便有数人扮作樵夫与行商,悄悄潜入山中查探,其余人马也早就候在了不远处。 如今看来,这群强人大有问题。 先示警、再出声,这根本就非剪径强匪所为。那阵箭雨就更奇怪了,与其说是杀人劫财,不如说是吓唬人用的。那么多的箭支,竟无一射中人身,全是奔着车厢去的,连马匹都没中箭。 这群人,到底意欲何为? 此时,马车的前方与两侧却是啸声不断,脚步声更是轰然,显见“强人”人数不少,一如前世秦素昏迷前的情景。 秦素将视线转向车帘。 山路狭窄,越显得风劲势猛,那车帘被风吹得簌簌抖动,映出了侍卫的半个侧脸,亦是抖索不息,却始终守在车边不动。 秦素此时是不怕的。 这本就是一场戏。 按阿豆所言,那蒙面男子不会在此地出现。若此人不在,则那位“侠士”未必便能认出阿胜并非郑大,阿栗也不是阿豆,亦会将这多出来的两名侍卫,当作是秦府派来的人。 这人,应该会如期出现。 秦素一面心中忖度,一面凑去车窗处,掀开了一角车帘。 风将她的幂篱吹得飞扬起来,猎猎有声。马车艰难地晃动摇摆,在狭长的山路上掉着头,车窗所对的山坡也渐渐转到了另一侧。 秦素的耳尖动了动。 她好像听到了兵刃交击之声。 这念头刚一浮起,密林间忽地传出一把男子声线:“光天化日,何处强人作乱?” 这声音沉稳厚重,隐有浩然之气,语声未落,一个穿褐色劲装的男子,便自坡上疾跃而出。 青色的剑光,瞬间映亮了灰暗的天空。 那褐衣男子长剑在手,身影之外剑光离合,“叮叮当当”响得极为热闹,刀剑在阴沉的天空下交织出一片眩目的光华。 秦素眯起眼睛,唇角微微一弯。 来了。 这位路见不平的“侠士”,终于来了。 她一直提着的心,此时终于完全松了下来。 人既现身,她的目的便已达到,至于接下来会如何,就全看薛允衡的了。 秦素松开手指,“啪嗒”一声,车帘落下,恰在此时,那褐衣人忽地转身,青虹宝剑寒光如水,将一张相貌堂堂的年轻面孔,送进秦素眸中。 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那一脸的正气尤令人印象深刻。 秦素背靠车壁,握着嘴打了个哈欠。 等了这么久,薛允衡想必也该来了,可惜她为了避嫌,不好掀帘再看,不知那褐衣人见着了薛家车马又会是何表情?若是他见状不妙提前退走,也不知薛允衡能不能追查下去?又或者他就此直接提出与薛家结伴,薛允衡又该如何处置? 一时间,纷纭心绪溢满心间,秦素竟没听见外头的动静,直到阿栗推了她一把,她才转过心神。 “薛郎君来了。女郎,咱们有救了。”阿栗喜极出声,眼中蓄满了泪水,脸上却堆着笑。 她是着实受了一吓,此际终于神魂归位,不免有些忘形。 秦素亦笑了起来,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你和阿胜皆立了功呢,母亲必有赏赐。” 阿胜临危不乱,阿栗也始终守在秦素身边,表现堪称忠诚,如果林氏够聪明的话,必不会薄待了他们去。 第025章明符节 一刻钟后,薛府人马已尽布道中,虽人数不多,却井然有序。秦素甚至还听到了秦家那四个仆妇的说话声,听着像是在致谢。随后,一阵轻健的脚步声便往秦素的马车方向行来,薛允衡清悦温和声音紧接着便响起:“女郎可安好?” 秦素暗里撇了撇嘴。 一个大男人躲在后头,却叫个小姑娘在前头做饵,这薛允衡果真是个黑心烂肚肠的,枉她在前世他死之时,还悄悄地难过了一阵子。 呸,真是白费了她的苦心。 当然,薛二郎死后,她连摆三日酒宴以示庆贺这种事,秦素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虽对薛允衡的为人极不齿,秦素却也明白,若非薛家二郎,这计策也未必能成。那些“风度宜人、举止温雅”的士族郎君们,未必能有他这样的不计脸面,秦素倒要头疼怎么骗他们接受她的计划。也就薛允衡这厮,从来不讲什么面子人情,此际看来,这也是他的一大长处了。 “我无事,多谢薛郎君解救。”秦素心中腹诽不止,开口说出的话却充满了感谢,“劳郎君动问,六娘不敢当。” 薛二郎能来问候一声已经不错了,秦素自当表达出强烈的谢意。 见她隔帘而语,态度端重,薛允衡便暗里点了点头。 这一路同行,这位秦六娘给他最深的印象,便是守规矩到了极致。 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秦六娘也从来没往他跟前凑过。比起大都那些举止豪放,见了他便明送秋波的士女们,这位女郎简直就是温婉乖巧的典范,薛允衡对此表示极度的满意。 此时见秦素仍是不露面,他面上的便神情又柔和了一些。 秦素重孝在身,本就不便与外人厮见,隔帘回话正是知礼处。薛允衡便想,那秦家虽已没落,士族的风度倒还没丢,这一点便很值得人钦佩了。 于是他便又好言安慰了秦素几句,方唤了数名侍卫守在她车旁,这才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行去。 “郎君,何鹰他们已将消息送回来了。”尚未至车门边,便有侍卫上前禀报。 “说。”薛允衡道,一面上前掀开车帘,跨进车中,眼角余光遥遥地向车队前方递了一眼。 那个半路杀出来的褐衣剑士,此刻正立在道旁,拄剑顾盼。 薛允衡的眉头微微一动。 既不与薛府侍卫攀谈,更不去秦府车边邀功,却也不曾离开,此人行止之间,倒还真有几分侠士风范。 “何鹰说,这伙强人约有二十余人,应是早两日便埋伏在此处了。因怕惊动了他们,何鹰他们没敢靠得太近,只远远观望,发觉这些人不似山匪,倒有些像是城中地痞。”那侍卫上前一步,低声道:“何鹰还说,这群人只带了弓箭。” 薛允衡与一直待在车中的陈先生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那人呢?”薛允衡看了看远处的褐衣青年。 侍卫的语声越见低微:“何鹰认为此人可疑。他们今早进山后便暗中封了各条要道,却一直未见有人出入。可事发后不久,这人突然便冒了出来,像是早就守在那里了。最可疑的是,就在我府车马现身之际,此人忽下狠手,一连击杀三名强人,而那三人明显便是贼首。方才属下与这剑士寒暄,他只说姓高名翎,旁的便再不肯说了。” 薛允衡挑了挑眉。 杀人取信,顺便灭口,这高翎的手脚着实干净利落,身手亦极为不凡。 也许,这也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 “匪首”既死,那群小喽罗想必也供不出什么来。 再者说,没有人会将底交给这样一群人,他们最多是受雇于人,查亦无用。不过为稳妥起见,薛允衡觉得,有必要把人都抓起来,一会交予位于平州的汉安县署处置,顺便再探一探县署的底。 而这一局的阵眼,应该还是这个高翎。 难得他不逃不躲、气定神闲,若非提前派人查探,说不定薛允衡还会为他气度所惑,以为遇见了磊落勇毅的侠士。 能动用这样的人手,其背后之人不会简单。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对那侍卫低声说了几句话,旋即拉上了车帘。 “郎君,时辰到了。”见那侍卫已不在车边,陈先生便拉开车壁,取出一只时漏向薛允衡示意。 薛允衡神情微凛,探手伸向了信匣。 朱漆信匣中尚余两封未启之信,其中一信标注的日期,便是今日巳正。 陈先生早便取了小刀在手,此时轻轻挑开信上火漆,抽出信纸展平,递给薛允衡观看。 这一封信又恢复了五言用语,却是比此前多写了两句,凑成了一首诗,写的是: 孤胆下符节,长啸未逢时。春云上宵汉,稍安待后知。 陈先生凝目细看,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薛允衡的脸色也有些变了,眉头紧蹙,眸光微沉。 “这是……如何得知的?”陈先生已经维持不住镇定,神色间有些慌乱。 符节乃极密之事,便连薛家家主都不知,可这位师尊却显然早已算了出来,竟点出了符节县名,甚至还知晓他们为何而来,观其诗意,是叫他们少安毋躁。 “先生勿惧。”薛允衡语声平稳,接过纸笺折入信封,神情澹澹,笑意如常:“我们前日不是曾怀疑过,此人已堪破生死大道么?既是如此,这凡间尘事他自是一眼窥透,不足为奇。” 语毕,他便合上了信匣的盖子,亦将心头泛起的些许波澜捺了回去。 目前看来,这位师尊并无恶意,尤其此信中接连用了“孤胆、长啸、春云、宵汉”等词,词义皆属褒扬,那诗里的意思既是衷告,亦含期许,显是站在他这一方的。 还有今日发生的“劫案”,以及那个叫高翎的诡异剑士,若无师尊指点,很难说他们薛家会不会引狼入室。 此时的薛允衡根本就没去考虑另一种可能。他认定了这次事件针对的就是薛家。 与秦家同行、绕道青州,师尊的本意应是要找一个替他试阵之人,引高翎入局。至于那些不成调的地痞,则是那设局之人没想到他带的人手虽少,却是个顶个的高手。 由此薛允衡推断,此局的目的一为试探,二是顺手将一位“侠士”塞进薛家。 第026章无恋栈 见薛允衡沉吟不语,陈先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敛袖正冠,端端坐好,面带惭色地道:“郎君堪可端委庙堂,仆远不如。” 薛允衡回眸笑了笑,谦道:“先生过奖。”又转过话头:“其实,先生之前与我商议,我便已有此意。此事若逼迫太近,强令硬征,反易生变,倒不如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出奇不意,方可成事。” 陈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郎君思虑周详。” 薛允衡又道:“此事还需回府向父亲禀报,陛下将此事交予我,也是希望由我说动薛家。”他说着便笑了起来,神态从容至极。 陈先生张口想说些什么,看了看薛允衡的脸色,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此事若放在一个月前,薛家家主——廪丘郡公薛弘文——可能不会任由薛二郎任意胡为。 那符节县并非一县之事,而是牵涉到了整个江阳郡,连汉嘉郡也陷了进来,其间关系之错综复杂,以薛弘文那个守成的性子,自不会去淌这趟浑水。 可是,此番薛家在符节却折了一个夏成虎,事情便又不同。 夏成虎并非常人,乃是薛府门客,平素颇受重用。有了夏成虎之死在前,薛弘文便不好再置之不理了,否则薛家的颜面何存?这顶级冠族的尊荣,又岂可容人轻易践踏? 陈先生总觉得,薛允衡就是算准了这一点,这才先取符节,而不是先向薛弘文禀报。 他垂首沉思,蓦地想起一事,忙道:“郎君可还记得醉仙楼中,那小僮曾道‘南南之南,郡多买碳’?” 薛允衡闻言微怔,旋即将双掌轻轻一击,展眉道:“先生若不提,我险些忘了。”语罢沉吟了一会,见陈先生双目炯炯地看了过来,便道:“此事却是不容耽搁,便交予先生去办罢。” 陈先生欣然应诺,心中一阵喜悦。 此事若办成了,于整个薛家都有益处。 他兀自欢喜着,忽听车门被人敲响,却是方才那个侍卫回来了。 薛允衡将最后一信收入草席下,这才掀帘问:“何事?” 那侍卫道:“禀郎君,属下方才将谢仪奉上,高翎收下便离开了。” 薛允衡点了点头,眉间掠过一丝阴沉。 他故意连面也不露,只叫侍卫赠上谢仪,摆足了贵族的派头,便是想要显示出一种轻视的姿态,借以观察对方的反应。 这高翎却是出人意料地利落,收下东西转身就走,毫无恋栈,这般果断的取舍,更显此人不凡。 “何鹰去了?”薛允衡问道。 “是。另有裘狼、徐狸二人同行。”侍卫说道。 薛允衡的神情松了下来。 这几人皆是追踪的好手,高翎必逃不出他们的视线。 他挥退了侍卫,将车帘斜挂于一旁,目力所及之处,搭了一角秦府马车的车尾。 那个叫做阿栗的小使女,此时正自车旁转了出来。 她并没注意到薛允衡正在看她,径自往车队后方行去,不一时便找到了秦素令她找的人——那四个仆从中的一个男仆。 “你怎么不回去?女郎正说少了一人呢。”阿栗不满地瞪着那人,语气颇凶,说罢“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回首见那人没跟来,便又立起了眉毛:“你还不过来?莫非要女郎相请?” 那男仆正与薛府的一个小管事搭讪,不想被阿栗这小小的使女教训,当下面皮紫涨,当着薛家人的面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恨恨地盯着阿栗的背影,不情不愿跟了过去。 见他走了过来,阿栗便又上了车,向秦素笑道:“女郎,人来了。” 秦素掀开一角车帘,假作去看那男仆,眼尾余光却瞥向了方才高翎站的地方,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阿栗,你方才从那边过去,可看见了方才救我们的那位高剑士?”秦素问道。 阿栗点头道:“看见的,一下车就看见了,他走啦。我看见一个将军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锦囊呢。”阿栗眉飞色舞地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那锦囊的大小。 秦素向她笑了笑,又坐回了原处。 走得可真是干脆,竟也未去薛允衡那里邀功,就这么拿着钱走了。 见势不妙便想缩手,反应不可谓不速。 可惜,太迟了。 薛家门客可非庸常,这位高剑士若想遁走,难。 秦素心情甚好地眯起了眼睛,耳边是调配车马的声音。 那二十余人的“山匪”被捆缚成了一串,三具死尸亦装了车,薛允衡派出几名侍卫押着,缀在车后。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诸事皆宜,车队再度开拔。这一次走得十分顺利,申初时分便已到达了青州城外。 秦府派来接车的,仍旧是二管事冯德。 秦素撩起车帘,远远瞧见冯德避立于道边,恭敬地看着停在城门处的那一队薛府车马。 他跟随林氏多年,颇有些见识,自是认出了薛家的族徽,于是很知机地避在了一旁,不时引颈往城外官道张望,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秦素以为,让冯德多等一会也好。 她轻声令阿胜停车,便扶着阿栗的手下得车来,向薛允衡马车的方向施了一礼,款款语道:“这一路多亏有薛郎君照应,六娘方能安然回家,多谢郎君。前面已经有我家中从人来接,六娘就此别过,愿郎君一路平安。” 她的声音仍是清而弱,态度也依旧大方知礼,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萧冷气息,在这阴沉的午后越显出一种清肃。 薛允衡半提车帘,唇边含笑:“女郎多礼了,我也是顺路而已,还请女郎恕我过门不入之过,代我向尊君敬一炷香。” 秦素垂首应了声是。 薛允衡早就言明,他有急事不入青州。这其实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去给秦世章吊唁。 江阳郡如今的局势晦暗不清,薛家郎君送秦家女郎回程,这还可以说成是“君子好逑”,但若正式登门,那便是两族之间的事,这可不是薛允衡一个人能决定的。 但无论如何,他这次确实帮了大忙。 秦素拢袖垂首,语气真诚地道:“郎君侠骨清芳,泽及他人,实有名士高操,令人仰止。六娘钦服。” 薛允衡闻言微微一怔。 秦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是出乎他的预料。 他静静地看了秦素一会,方颔首温言道:“女郎端雅谨持,秦氏不愧为郡中名门。” 秦素敛首屈身,行了一个福礼,举止之端雅、风度之超逸,比大都士女也不差多少。 第027章前尘事 这番情景,早惊住了前来接车的冯德。 他睁大眼睛死盯着秦素的方向看了许久,多次忍不住以袖拭眼,生怕看错了去。 最后他终于确定,那个在薛府车队中服斩衰、垂青幕,正与薛家某个郎君讲话的瘦弱小女孩,便是他们秦府的女郎——秦素。 这一惊直是可非同小可,饶是冯德素来有些见识,此时也是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好半天回不了神。 秦家女郎竟能与名满陈国的冠族子弟说话,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且这女郎还是以无礼粗鲁著称的六娘,冯德简直不知道要做何表情才好。 秦素看在眼中,暗自嗤笑不已。 请薛允衡护送她回青州的另一个理由,便是为了在秦家人眼中抬高自己的地位。 秦素自认是个俗人,也只能想出这般俗的法子。 好在这办法虽恶俗,效果却是上佳,冯德那满脸谄媚的笑,以及那躬得比以往更深的腰,便是最好的证明。 眼见这位秦府二管事提着一角衣摆,加快脚步往此处行来,秦素只做没瞧见,向薛允衡再行一礼,便又上了车。 她这里车帘一落,车外便是一阵蹄声飒沓。 薛允衡似是真有急事,说走便走,几息过后,那一队车马便驶动了起来,动作十分迅捷。 待冯德气喘吁吁赶到之时,薛府车马早就绕开了城门,转道往平州方向而去了。冯德只能眼睁睁望着那车队后方扬起的尘土,一脸的痛惜之色。 “冯管事辛苦,可是等了许久?”秦素和声说道,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隙,欣赏着冯德近乎扭曲的表情。 “女郎,为何不留住薛家郎君?”冯德跌足叹道,恋恋不舍的目光粘在那扬起尘土的方向,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秦素静了一刻,缓声说道:“吾服斩衰,何以留客?” 冯德闻言,表情一滞。 秦家正办着丧事,哪有请人到府做客的道理?她这话说得平淡,语中之意却极凛然。 冯德忍不住又要以袖拭眼了。 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他认识的秦六娘么? 他将视线往旁边掠了掠,便见左首那细眼仆妇向他摇了摇头,他心中十分失望,只得拢袖行礼:“女郎说得是,是我失言了。” 秦素淡淡“嗯”了一声,不再理他。 冯德这时才注意到赶车的阿胜是个生面孔,又问道:“你是何人?阿福呢?” 秦素微有些不悦,蹙起了眉心。 马车尚停在城门之处,来来往往皆是行人,冯德也是太心急了些,挑了这么个时候问这些事。 “回府再说。”她淡淡地道,又令阿栗敲了敲壁板,示意启程。 阿胜应诺一声,扬起鞭子“啪”地甩了一记,马车便此驶动了起来。 冯德空有满腹疑问,此时也只得躬身应是。 许是那薛府车马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忽然便觉得,女郎身上多了些气势,不比秦家几位嫡出的女郎差。 带着这种怪异之感,回府的这一路上,冯德倒没再多言。 秦素亦是静默不语。 旧地重来,相去不过数月,却又恍然如隔世重逢,那种感觉,怪异而又惆怅。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南方初冬温润的气息,和着青州城遍植的桐树味道,沁入她的鼻端。 这曾是她前世魂牵梦萦的味道。 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皆虚掷于此,最后酿出的,却是一盏苦涩混浊的酒,由她自己亲口品尝。 这样的味道,她如何会忘? 秦素睁开了双眼,眸底已是一片淡漠。 前尘往事,譬如云烟。那盏酒,她亦不想再尝。 许多事隔了一世再去看,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如她记忆中的青州城,真正步入其间时,亦是平常。既不是洪水猛兽,更不是难舍原乡。 方才那一瞬间的情绪起伏,她真是不该。 秦素的心底终成平湖,波澜不兴,淡然地望着车外。 青州城乃是江阳郡汉安县辖下的第二大城,城门高大,街道宽阔,酒楼茶肆,各色店铺,赌坊章台,园林别境。 说它繁华,它却有些单调;说它朴素,它又不乏精致。 秦素觉得,这青州便如秦家,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繁华已逝、神韵不足,唯有表面的富丽尚存。 颍川秦氏,终究是没落了。 秦素慨叹一声,将阿栗自窗边拉开,车帘也放了下去。 林氏最喜在庶女面前讲规矩,冯德又一直跟在车边,秦素不想一进府就被嫡母挑出错处。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小半个时辰后,便停在了秦府的角门处。 秦素下了车,举目环顾。 风拍青帘,空气里传来浓浓的香烛味道,有零落的哭声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天色阴沉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角门外的细巷寂静无人,门上悬着两盏白灯笼, 秦素忽然闭了闭眼,像是被那白刺痛了一般。 然后她想: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秦家最大的依凭,也随之倒塌。 她忘了迈步,怔忡地看着那两盏灯笼。 丝丝微凉爬上了心头,像是有谁在向她的心口吹着凉气。 她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然而,那微凉终究还是漫了上来,不是难受或悲痛,就只是那样的凉着,点点滴滴,渗出心底。。 “下雨了,女郎。”阿栗轻声地提醒道。 秦素蓦地转回神,抬手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水意。 是雨罢,她想,叹息了一声,提起裙摆,跨过了门槛。 进了角门,转过一条细长的甬路,渐渐地便有了人声与人迹,来来往往的仆役们见了秦素,皆停下行礼,亦有一些悄悄指点着,不知说些什么。 秦府的下人普遍年纪不算太大,周妪算是最老的了,也才将近五十。 据说,看一个士族是否底蕴深厚,一看住,二看人。 那经年老宅积下的意韵,苍树遮荫、石缝苔痕,乃至于亭栏台柱的沉亮漆色,皆是于细微处显现出岁月的沧桑、家族的兴盛;而历史悠久的士族,更有累世数代为家主效忠的仆役,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整肃与规矩,绝非朝夕可就。 只是,秦府中并无这番气象,故才会有这种聚集闲聊的仆役。 第028章难自支 秦素转眸四顾,微微叹了口气。 颍川秦氏,早已如水随天逝,再无踪迹。如今的青州秦氏,不过是一个略有些声望的士族而已,连名门都算不上。 回首前事,秦氏一族的没落,并非秦家不知守成、自毁家业,却是天意所致。 秦家的祖籍不在益州江阳郡,而是在现赵国南部的豫州颍川郡。 彼时,那里尚是陈国属地。 颍川郡位于连通三国最大的河流——黑河的中下游,自来土地富庶,多出旺族,除秦氏外,鲁氏、贺氏、虞氏等等,皆是当地有名的大族。 三十余年前,适逢秦氏百年祭祖,此乃大祭,阖族人等尽皆自各地返乡,群居于秦氏那堪比一座小城的祖宅,参加这场盛事。 可谁也没想到,黑河上游连降暴雨,洪水冲破了颍川堤坝,倒灌入郡。 发水时正逢深夜,可怜秦氏阖族近千口人,睡梦中便被洪水冲走了大半。待洪水退去,秦氏族人还未喘匀一口气,瘟疫便爆发了,紧接着又是大旱,山火烧了整整一个月,田地枯焦、尸横遍地,整个颖川十不活一,许多人家都绝了户。 秦家还算幸运,最后存活下来了三男四女七口人,分别是:嫡支二房秦宗亮与鲁氏夫妻;嫡支四房主母吴氏及其嫡女秦世芳、庶子秦世宏;小宗五房妾室高氏及其亲子秦世章。 彼时秦世宏九岁,秦世章五岁,秦世芳三岁。 那秦宗亮是个极有担当之人,鲁氏更是出自颍川鲁家,见识不凡、性格刚毅。眼见颍川已非宜居之地,夫妻二人毅然带领吴氏与高氏母子迁离故土,历尽千辛万苦,最后便落脚在了益州江阳郡青州城,胼手胝足、白手起家,开起了砖窑场,撑起了一份家业。 七年后,秦宗亮便因操劳过甚而英年早逝,死时还不到四十岁。 说来也是天意,秦家本就人丁稀薄,而秦宗亮与鲁氏在那六、七年间却再没生出过一个孩子,就连纳的妾室也皆是无出。那鲁氏却是个豁达的,办完了秦宗亮的丧事后,她干脆便开了祠堂、请出族谱,在益州众士族耆老的见证下,将吴氏与秦世宏、秦世芳这一支,正式记为秦氏嫡支长房;高氏与秦世章这一支,记作嫡支二房;至于秦宗亮与鲁氏,则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名义,记作秦氏宗族第五代族长。 秦家几近断绝的香烟,就此重新续上,于秦家而言,这不啻为一次涅槃重生,而这其中,鲁氏居功至伟。 彼时,秦家所有产业皆掌握在鲁氏手中,鲁氏此举是在向众人昭示,她永远不会有携产另嫁的打算,也永远都是秦家妇。 这般深明大义之举,自是为秦家赢来了极高的声誉,吴氏与高氏更是感恩戴德,正式改口唤鲁氏为母,奉为太夫人,众人搬进了秦宗亮生前买下的这幢三路四进大宅,如同聚居的士族一样生活起来。 因宅院共有三路,足够这么些人居住,于是长房吴氏这一支便居于东院,吴氏称吴老夫人;二房高氏这一支居于西院,高氏称高老夫人。太夫人则居中路主院,以示两房人对她的敬重。如此一来,秦家原先那种嫡支、小宗混居、各房各有打算的局面,也得以改善。 秦家搬入大宅时,秦世宏刚满十九岁,已娶妻俞氏,嫡长子秦彦端刚刚出生。秦世章也已十四,守过二十五个月的斩衰孝期便也到了婚配之龄,秦家两房都算是后继有人。 说起来,秦世宏读书上没什么天份,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鲁氏见他行事稳重,便慢慢地将一部分产业交予他打理。秦世宏也不负重望,秦家砖窑越开越大,他还开了瓷窑,烧出的青瓷温润素净、光泽如玉,白瓷稳厚凝实、沉静如渊,一时间,秦窑瓷器声名鹊起,渐渐跻身上等瓷品。 而秦素之父秦世章,却是个天资聪颖之人,小小年纪便考中了秀才,更兼谈吐通雅渊畅、风度俊秀出众,在县中亦有“神童”美名。有不少士族看中他的天分,皆愿以女配之,虽多为庶女,但对秦家而言已经是家族兴盛、复兴宗门的好事了。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秦家蒸蒸日上之时,秦世宏却突发暴病而亡,其妻俞氏彼时正怀着第二胎,惊闻噩耗,当即引发了大出血,后虽保住了胎儿,却自此落下了病根。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许是因家里忙着办丧事,疏于看顾,秦世宏膝下嫡子——年仅四岁的秦彦端——不慎自花园假山摔下,摔断了脊骨,腰部以下无法动弹。那老医隐晦表示,秦彦端就算能活着长大,也永远失去了做父亲的能力。 众人那时还侥幸抱有希望,若俞氏这一胎仍是产下男丁,则秦家大房的香火还能延续。然现实却不那么尽如人意,俞氏次年生下一胎,却是个女孩,取名秦彦雅。 生女之后,俞氏的身子完全亏了下来,落下了严重的宫寒症。 如此一来,秦家长房(亦即原先的嫡支)这一脉,竟是后继无人。整个秦家唯一的男丁,只剩下了原系小宗庶子的秦世章。秦世章那时已然成婚,其妻钟氏乃是汉安小姓士族的嫡女,膝下嫡子秦彦昭刚刚满月。 吴老夫人便于此时提出,要让族侄秦世章兼祧。 按照常理,吴老夫人大可以从秦世章那里过继一个男孩,养在儿媳俞氏膝下,他们长房也算续上了香火。 可是,吴老夫人却不肯这样做。 她的亲生女儿秦世芳,彼时年已十七岁,却一直寻不到好的夫家。 秦氏一族已经伤了根基,秦世芳的婚事本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秦家满门妇孺,长房这一脉更是连个顶门立户的男丁亦无,就算是最末等的士族,也不会找这样的女子做正妻,最多纳来为妾。 秦世芳乃是吴老夫人唯一的骨血,她对这个女儿爱逾珍宝,如何舍得让女儿去做妾,更不愿将女儿嫁人入寒门。且秦世宏到底是庶子,与吴老夫人隔了一层肚皮,于她而言,孙辈是秦世宏的孩子还是秦世章的孩子,没一点区别。为了女儿能有个好姻缘,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秦世章的身上。 第029章纯孝女 吴老夫人的一片爱女之心,太夫人不可不理,且也心疼秦世芳可怜,再一想秦家目前的境况,也的确需要有个能立得住的男子顶在前头。于是,仍是由太夫人出面,请来士族耆老见证,开宗祠、改族谱,由秦世章兼祧两房。 俞氏那时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身子完全垮了,娘家对她根本不闻不问。太夫人怜她孤苦,便将她与一双儿女接到身边,又与吴老夫人商议,重新选了一户小士族的庶女为秦世章的长房正妻,便是林氏。 大功丧期一过,秦世章便与林氏成了亲,三个月后林氏便有了孕。为子嗣计,太夫人又马不停蹄地为秦世章纳了四房妾室,长房纳了盛氏与徐氏;二房纳了夏氏与蔡氏。 许是上天看秦家可怜,接下来的十余年,秦家可谓顺风顺水、子嗣众多。秦世章仕途通畅,年纪轻轻便官至郎中令,升迁有望;膝下子女除去早夭的不算,加上族兄秦世宏的两个孩子秦彦端与秦彦雅,共计一十三人。 秦家偌大的宅院里,终于有了生机与活力。 不过,人一多了,是非便多,一夫两妻本就极易滋生矛盾,二房钟氏是先娶的、大房林氏又占了个“长”字,两房妻室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二夫人”。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下仆们便开始以“东院夫人”、“西院夫人”分别称呼林氏与钟氏,仅从这称呼上的种种禁忌,便可知两院之间的情形。 这几年来,太夫人年事渐高,精神已大不如前,便将一应田产、铺面及管家权皆交予了林氏,而砖窑与瓷窑这两宗大的产业,则交给了钟氏打理。 钟氏的娘家原先也是汉安县排得上号的士族,只不知何故,近十年来却一直在走下坡路,族中人才凋零,到如今已渐渐淡出了士族圈,有了衰败的迹像。 好在钟氏的长兄钟景仁精明干练,人又沉稳,帮着钟氏将砖窑与瓷窑打理得井井有条,秦府的富贵日子也一直没断过,钟家自然也沾了些光。 太夫人原本以为,秦世章能够撑起秦氏一族,顺便还能将钟氏与林氏这两个没落的家族拉起来,届时也可作为助力。 可世事难料,秦世章竟是英年早逝,秦家的天也跟着塌了,府里如今的情形,也就表面看来还好,实际上却是颓丧之气日浓。 主人尚是如此,这些仆役自是更无章法可言了。 秦素心里生出淡淡的悲哀,眸光扫过那些闲聊的仆役,又转了开去。 秦家几乎是重头来过,早年根基已不复存,故秦府中的气象便总缺了些稳厚,一切的人与物、物与事,瞧来都是薄的、浅的,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处,便连那梁上的朱漆也亮得那般刺眼,那转角与廊柱间,便也有了股油汪汪的味道。 秦素略略屏息,缓步转过回廊。 一行人方绕过影壁,哭声陡然便大了起来,刺鼻的香烛味盈人耳目,细细的雨丝打湿了青烟,白幡在风里翻飞。 秦素情不自禁闭了闭眼。 前方不远处,便是正房灵堂。 高大的五间正房矗立于漫天雨线中,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外面的墙壁上张满了白幡,西风掠过,白幡鼓荡不息,整个世界一片缟素。 与秦素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画面。 她有些怔忡起来,前世种种、今生所见,蓦地交织于一处,让人分辨不清是梦还是真。 她痴痴地望着那飞动的白幡,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慢慢地往前走去…… 不,不该再往前去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她猛地回过神来,停下了脚步。 冯德垂眼躬身立在身后,对秦素的动作毫无反应。 秦素垂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袖。 雨越下越密,油布伞下时而扑进来几星雨珠,白麻衣上斑痕点点。 她转眸往四面望了望,灵堂两旁搭着简陋的的棚屋,棚屋内除草垫外再无别物。 这是秦府中路正院所设的大灵堂,那棚屋便是给孝子孝女们哭祭用的,在秦世章未下葬之前,他们除却早晚给两位夫人请安,便都得住在这里。 这其中,并不包括秦素。 士族规矩,唯有正妻、男丁与嫡出之女可于正房大灵堂哭祭,并接受客人的吊唁。而像秦素这样的庶女,是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 前世的她甫一进府,便被冯德引至此处。她见这里设了灵堂,也没问个究竟便抢上前去哭拜,却被冯德满面尴尬地劝了回来。 那一回,她真是当着无数人的面,出了一个大丑。 冯德事后向林氏辩解,说他只是路过正院,想要带着秦素自偏门转进东院,却未想秦素突然冲过去哭祭,险些闹出笑话。幸得二娘秦彦婉事后描补了一番,将之归于秦素路途劳顿,这才将场面转圜了过来。 林氏听罢,便只轻描淡写地斥责了冯德几句,而秦素不懂规矩、懵懂而不自知的名声,却是就此远播青州。 秦素淡淡地往棚屋方向看了一眼。 秦家几位嫡出女与男丁,除了瘫痪在床的秦彦端,余者皆在,秦世宏所出的长房嫡长女秦彦雅亦在其中。 秦素便又转首看了看冯德。 冯德垂目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更不上前引路。 秦素盯了他一会,忽然有些厌倦。 林氏惯会于这些小处折辱人,让人如鱼骨在鲠,吐又不成,咽又不是,着实使人烦恼。 她一面思忖着,一面抬脚便欲往左侧偏门而去,蓦地心念一转,又收住了身形。 她还走不得。 此刻的她已然站在了灵堂前的甬路上,若就此离开,亦属不孝,林氏必会就此大做文章。 倒真是两难得很。 秦素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十分干脆地两眼一翻,朝后倒去。 去它的孝道规矩,她不奉陪了。 甬路上蓦地一阵扰攘纷纭,仿佛热油锅里溅了水,纵使冯德御下有方,没让动静闹得太大,终究还是将灵堂中吊唁的客人惊动了好些。 秦府六娘悲伤过度,方一回府便晕倒在地。 至哀至孝,莫过于是。那吊唁的客人中便有人叹:“秦家六娘,果是纯孝之人。” 这般考语,却是秦素始料未及的。 第030章曾相识 秦素这一晕,便足足晕了一整日。开始时是装的,后来则是倦极而眠。 自重生醒来至今,她日夜不停地谋划算计,下毒、易容、诓骗、伪造、埋先手、布暗局,真是殚精竭虑、穷尽智慧,几乎无一夜好睡,再加上自连云至青州一路车马劳顿,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才十二岁的少女? 医者扶脉后诊出“心力交瘁、劳心过甚”八字,并嘱林氏让秦素卧床静养,不可再劳累。 有此诊治,秦素更是坐实了一个“孝”字,就此安安稳稳地睡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一夜雨声零落,点滴阶前,直至天明仍是未停。 秦素自沉睡中悠然醒转,转眸四顾,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三屏素榻上,厚重的布帐遮去了大半光线,唯缝隙间露出一角桌案,案上的铜雀烛台里点着细烛,满室暗影幢幢。 秦素怔怔地看着那具烛台。 原来,她是在东院正房的西厢过了一夜。 这里她并不陌生。六岁前的她乃是此处常客。彼时,她是享受着父亲宠爱的娇娇小女郎,哪里知晓有一天她会远赴田庄,住进夏时漏雨、冬日透风的房子? 少无一日忧,那真是最好的时光呵。 秦素怅怅地想着,心里未始没有一点羡慕。 如果可以,她很想永远留在那个时候,无忧无虑,不识人间疾苦。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粗布被面摩擦着布褥,“擦擦”地响着。 “女郎醒了么?”帐外蓦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随着话音,布帐被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掀起,一张清秀可人的笑脸,呈现在秦素的眼前。 秦素藏在被中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张。 锦绣? 林氏最信重的使女之一——锦绣,竟守候在她的床前。 “原来女郎真的醒了。”锦绣笑着道,轻柔甜美的话语声像是含了蜜,直要化去人的耳朵。 秦素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细细打量。 锦绣的人亦如她的声音,甜美清秀,笑意宛然。微尖的下巴,秀丽的长眉,双眸弯弯带笑,颊边两个梨涡,穿着一身粗布素服,双平髻上只插了一根木钗。 这是年轻些的锦绣,容色已具,却还不曾生出后来的袅娜风情。 前世时,林氏将她派到秦素身边,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在秦素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可是,包括林氏在内的所有人皆不曾想到,锦绣最后竟做出了那样令人尴尬之事,险些带累到了林氏头上,而锦绣自己的下场…… 秦素收拢了心神,不再往下想。 “你是何人?”她盯着锦绣问道,语声里含着晨起时的娇慵,略有些嘶哑。 她在田庄生活了五年,自是不认识林氏身边的阿猫阿狗。问罢了话,她也不待锦绣回答,便又转首四顾:“阿栗呢?她去了哪里?” 锦绣款款行了一礼,抬手去卷帐幔,语声轻柔:“女郎,我是锦绣,是夫人派我来服侍女郎的,往后便任由女郎差遣。阿栗去库房领物,即刻便回。”停了停,又弯了眼睛看秦素:“女郎可要起榻?” 温温柔柔的语气,甜美秀气的长相,这样的锦绣,实在极易予人好感。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自榻上坐了起来,锦绣便过来替她着衣。 锦绣今年已满十四,正是娇花一般的年纪,纤长的手指若春葱一般,指间托着一件烟青色绣樱草纹软罗内衫,那细腻的罗纬映着晨光,泛出柔和的光泽。 秦素瞥眼看去,脸色陡地一沉。 “等一等。”她抬手挡住了欲替她着衣的锦绣,眸光冷肃,指了指她手里的软罗内衫:“我服斩衰,何以着罗素?” 她的声音不见起伏,眼神里的冷却有若实质。 斩衰为重丧之首,锦绣却捧出了罗衣,林氏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么?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要在最重要的孝道上做文章,林氏还是没放弃在太夫人面前抹黑她的意图。 看起来,她回来的声势有些大了,竟大到了让林氏无法忍受的地步。 借薛二郎张势,她果然没做错。 锦绣万没料到秦素突然变了脸,辞锋竟然颇利。她脸色僵了僵,眸光微闪,旋即退后躬身,诚惶诚恐地道:“女郎息怒,我拿错了衣,这就去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利索地折起罗衣,行至一旁开了箱笼翻拣,不一时,便捧着一件纯白粗麻内衫走过来,双手奉至秦素眼前。 秦素审视地看了看那衣裳,又看了看锦绣,方点头道:“这件不错了。” 锦绣连忙上前,殷勤地替秦素着好衣衫,一面又有些感叹地道:“女郎皮肤娇嫩,这粗麻衣贴体硌着,恐是会疼的。” 秦素侧首望着她,心中无比讥诮。 此事前世并未发生,然而用意却与发生过的一样明显,锦绣还真是尽责得很。 或许,林氏是真的比她以为的,还要笨,而这锦绣白白生得一副聪明模样,看起来也和她的主子不分伯仲。 秦素举步往妆台前行去,似是根本没听见锦绣的自言自语。 锦绣却也不急,随着她行至妆台,轻轻推开了前面的窗扇。 一阵凉风拂进屋中,雨声越发清晰起来。秦素探身往外看去,却见廊下的灯笼已然熄了,窗缝里泻出的烛光照着白砖地,地上湿了多半,屋檐下缀着断珠般的雨线。石子小径被雨水洗得发亮,模糊地映出深灰色的天空。 “风有些凉,女郎可要将窗关小些?”锦绣体贴地问道,一面将旁边桌上的青铜雀烛台端了过来,妆台边的光线立时亮了几分。 “几时了?”秦素问道,一面探手将窗扇推开了一些,仔细看着檐角外的天色。 锦绣向时漏望了一眼:“卯正差半刻。” 秦素点了点头,在妆台前坐了,淡声吩咐:“替我梳发,唤人进来洗漱。” 锦绣在秦素身后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眼睛张得老大。 若非知晓秦素在田庄住了五年,她一定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行止、语言与态度皆优雅沉静的少女,与林氏口中那个“不知礼数、粗鲁不文”的少女是同一个人。 第031章会至亲 秦素并未看见锦绣的神情,也未将她的想法放在眼里。 这丫鬟所起的作用,最多就是撺掇她做些傻事,再给林氏报个信,让林氏有机会惩罚她,如此而已。 至于锦绣会在将来做出的那件事,秦素目今尚无暇顾及。 细论起来,她与锦绣并无深仇大恨,更说不上对她有何感受。当年锦绣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多之后,她便因犯错而被逐。而锦绣背后的林氏,秦素自重生后无数次回思前世,越想便越有种感觉:她前世遭遇的一切,与林氏关系并不大。 前世的她,有极大可能恨错了对象。 罚跪、罚抄书、罚禁闭,更甚者,在庶子庶女们的婚事上作些手脚,这些林氏是能做到的,亦是她一以贯之的行径。然而,她还没蠢到去败坏秦家子女的名声。 林氏自己也生了女儿,这样做,无异于自毁前程。 再者说,秦素失身那晚,引她入局的是阿豆,而阿豆是被一个麻脸老妪收买的,那老妪背后的人,真的是林氏?嫡母算计庶女,有必要费这样大的手脚? 秦素微微颦眉,地面水洼中映出的黑瘦少女,便也有了一个寡淡的疑惑表情。 锦绣在无人处撇了撇嘴。 看来看去,这位六娘子的身上,仍旧一无是处,就是一个土气的村姑。 她将方才生出的那一点讶异抛了开去,撑高了手里的青布油伞。 此时的秦素已然收拾整齐,步出了临时安睡的西厢,正走在东华居的石子小径上,锦绣便随侍在她的身后。 秦素伸手拨开伞面,看了看天。 天空是一片无垠的灰,雨线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似是没有穷尽。 她的心情也受到了这冬雨的影响,有些灰暗,也有些冷寂。 时隔一世,她重又站在了东华居的院中。 此时此刻,份属东院正房的东华居,仍是她记忆中最鲜洁时的模样,不曾败落蒙尘、蛛网吊结,亦没有野鼠爬过荒草、凄风笼盖四野。 她的心头泛起酸涩,转首看向院门处。 高大的门楣纤尘不染,“东华居”三个飘逸劲拔的大字,被雨水洗得洁净有光。 她久久地看着那三个字,心底酸涩渐去,生出了些许荒谬。 她记起,西院的正房,是叫做“西华居”的。 自秦世章兼祧后,秦府的东、西两院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处处都必须绝对的一样,不可有分毫差异,而其中最鲜明的表现,便在两院的建筑名称上。 东院正房为“东华居”,西院正房便叫“西华居”,两处皆为主母的住处;“东萱阁”为东院吴老夫人所居,西院高老夫人便住在对称的“西萱阁”。 除这四处外,其余各院亦对应而生,如东院两位妾室居于“东云照水”,西院双妾便住在“西月飞霜”,还有诸如“东篱”对“西庐”,“东风渡”对“西雪亭”等等,不胜枚举。 幸得秦世章有才,这些名号才没闹出笑话来,然如此多东、西二字打头的名称,也足够人晕头转向的了。 秦素半垂着头,厚重的刘海之下,是一抹嘲讽的淡笑。细雨携起凉风,拂过斩衰上未经缝补的线头,刺着她的下颌,有些痒,也有些疼。 她抬起眼眸环视一番,入目的,是东华居初冬时的光景。 院子里植了桐树,此时风吹叶落,枝桠挺立,宛若刀剑出鞘,在半空里无声厮杀。院子北角的山石子引了活水,寒泉兀自流淌,叮叮咚咚,嵌入沥沥雨声中,敲出满院的冷峭与凄清。 一所没有了男主人的院子,便如春风不肯渡的花园,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凄凉。 秦素立在正房外的廊檐下,自帘幕的缝隙间看着房中的林氏。 林氏木然踞坐于胡床上,眉目里刻着浓重的悲伤,以及更加浓重的疲倦。 这个一心要给庶女下马威,连晨起请安也要变着法地给庶女难堪的主母,此际看来,也不过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凡人罢了。 秦素对她没有同情,只有越发清醒的认知。 她平心静气地打量着林氏。 林氏有一张端丽的容颜,眉骨高、鼻骨挺、下颌圆润,整张脸饱满如花苞,笑时便有若春花绽放。 秦素私下觉得,比起西院夫人钟氏飘逸出尘的韵致,林氏美在轮廓,她那张脸总是不管不顾地美丽着,无论悲喜怒恨怨,也依旧无损于她的美丽。 如果眉间的阴郁能够少些的话,秦素相信,林氏会更动人一些。 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当年头一胎生下的嫡长子,只活了不到三个月便即早夭,林氏深受打击。自那一刻起,她的情绪便像是定了型,纵然后来顺利生下了两女一子,她似乎也永远走不出那一日的阴霾。 “六妹妹好早。”身旁微微一暗,秦素的衣袖被人碰了碰,她转过头去,却见身边已多出了一人,正是二娘秦彦婉。 二娘秦彦婉、四娘秦彦贞与六郎秦彦恭皆为林氏所出,除这三人外,东院另有庶出子女三人,分别是盛氏所出五郎秦彦朴、徐氏所出七娘秦彦柔,以及外室女秦素。 秦彦婉应是从正房灵堂棚屋赶过来的,麻衣上还沾着香烛的气息,脚下屐齿微湿。 连日不停地守灵哭丧、铺草枕土,朝暮只以一溢米粥裹腹,秦彦婉的面色有些憔悴,仪容却依旧整洁。 “我是二姊,六妹妹还记得么?”她小声地道,一双剪水瞳像浸了秋烟,凝在秦素的脸上。 秦素福身向她行了礼,亦轻声地道:“我记得的,二姊好。” 秦彦婉柔柔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便也转首看向明间。 她只比秦素大了一岁,却足足高出秦素一个头,因而这摸头的动作做起来便不显突兀。 秦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从她的角度,只能瞥见秦彦婉清丽的侧颜,长眉如画,秋水明眸,神情间含着几许轻愁,美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秦家多出美人,秦素五个姊姊一个妹妹皆是容貌清秀,而这其中,又以秦彦婉为最。 两年之后,秦家二娘的美名,可是传遍了整个陈国的。 秦素不自觉抚住了胸口。 那里有一丝微热的灼痛。 前世秦家灭门后,在赵国一个大士族的家里,她曾见过秦彦婉。 彼时,她是郎主新得的艳姬,她是府中侍酒的美婢。因二人皆会说陈国话,便被遣出招待陈国使团。 酒宴欢歌、觥筹交错,她们于华宴之上重逢,却双双沦为玩物,一个缠绵于男人怀中,一个婉转于男人膝上,四目相顾,不敢相认,唯错眸而过。 秦素不知秦彦婉是如何来到赵国的,也懒得去问。彼时的她恨着林氏,亦恨着林氏的女儿。 她以为,她未请隐堂“密杀”取了秦彦婉的命,已然仁至义尽。 可是,就在她被郎主转送他人的那一晚,秦彦婉却悄悄地来找她,塞给了她一个包袱。 她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张热饼、两只熟蛋,还有一张带着余温的五十两银票。 她怔忡地抱着那只包袱,包袱里的饼透出温热,暖暖地,烙着她的肌肤,也灼着她的心。 当她抬起头时,在异国寒冷的星空下,秦彦婉瘦弱而纤细的背影有若一道轻烟,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第032章雨霖霖 那只包袱,秦素后来扔了。 也或许,她最终还是将它带在了身上。她已经记不清了。 年华如逝水,渐渐洗去前尘,许多的人来了又去,从她的身边依次经过,若蜻蜓点水、似寒雁穿潭,与她的生命轻轻一触,便即分开。 她为隐堂效力,辗转于赵国的士族门阀,又阴差阳错回到了陈国,在深宫里自顾不暇。 渐渐地,她忘了自己的来处,唯偶尔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那一夜萧疏的星子与月华,会觉出胸口那一丝微微的热。 那样的一种温度,经年之后,似仍旧穿透了无尽的岁月,烙在她的心口。 她并不知道秦彦婉后来怎样了。 那张清丽而忧愁的容颜,自那一日之后,便从不曾在她的故梦中出现。 秦素的心底泛起苦涩,渐渐蔓延至舌尖。 “二姊,六妹。”有人唤了一声。 秦素转回心神,循声看去,却见四娘秦彦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秦彦贞只比秦素大了几个月,却出落得秀丽,身量比秦彦婉还要高些,面貌轮廓肖似林氏,唯眉眼间多了几分恬淡,宛若画中仕女,有一种徐徐淡雅的风致。 “四姊好。”秦素向她行了个礼。 秦彦贞点了点头,又端详了她两眼:“黑了些,太瘦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淡的,表情更是淡近极无,语罢便静静立在了秦彦婉身侧。 秦素佯装害羞垂下了头,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说来也是怪事,秦府东、西两院明争暗斗,连院子的名号都要比照着起,然小辈之间却鲜少勾心斗角之事,至少前世的秦素便不曾听闻过,她想,这或许是因了太夫人及秦世章的双重影响所致。 秦府小辈皆是打小便听着太夫人讲古长大的,太夫人总说,秦家在那样艰辛的磨难中生存了下来,靠的便是齐心合力。而秦世章却奉行老庄清静无为之道,行止超然,为人谨持。家中子女多多少少受他二人影响,争斗之心自然便也没那么重了。 秦素垂眸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身边又多出了两个矮矮的小人儿:八岁的五郎秦彦朴脸儿圆胖,大眼睛黑黝黝地如同宝石;六岁的七娘秦彦柔皮肤细白,宛若瓷人一般。 他们两个年纪小些,皆不大认识秦素了,秦彦婉便低声叫他们行礼,态度十分温柔。 东院晚辈本就以她为长,而小辈们看来对她亦十分亲近,秦彦柔便一直缩在她身后,只露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秦素。 秦素对她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最后一次见秦彦柔的情景,彼时的秦彦柔已近十岁,出落得清秀可人,一手绣技尤为出众,据说是她的生母徐氏亲手教的。 却不知秦府抄家之后,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有没有得到一个好些的结局? 雨丝纤细、流水潺潺,东华居的回廊转角处,一丛芭蕉犹自青翠,蕉叶上坠下透明的水滴。 秦素正出着神,却见正房明间虚掩的门扇终于开启,粗布棉帘被人从内挑开,露出了林氏模糊而疲惫的脸。 “请郎君与女郎入内。”青衣小鬟躬身行礼,分列于屋门两侧 “快进来吧。”林氏亦在胡床上向外招了招手,看向秦彦婉与秦彦贞的眼神里,含着些许心疼。 几人依着序齿鱼贯而入,齐齐向林氏见礼。 “都起来罢。”林氏憔悴的脸上撑起一个笑,招呼小辈们坐下,又叫奶姆将秦彦恭抱了出来。 秦彦恭今年才只三岁,正是渴睡的年纪,此刻想是尚未醒透,在奶姆怀里揉眼睛,看见林氏便伸手要抱。 林氏自见了他,面上便亮起了一层柔光,再不复憔悴的模样。她爱怜地将秦彦恭抱在怀中,眉梢眼角皆染着笑意。 年近三十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林氏自是疼到了骨子里,抱着爱子掂了掂,便柔声地问:“冷不冷?饿了么?”又问奶姆:“昨晚睡得可好?” 奶姆恭声道:“小郎君睡得极好,只半夜醒过一次要水喝。” 林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搂着秦彦恭软语哄了好一会,方叫奶姆抱了他下去。 直到那奶姆的身影消失在棉帘后,林氏才终于转过视线,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敛眉端立,衣袖垂得笔直。 她方才便一直站在堂下,林氏却像是才看见她一般,这让秦素觉得十分无奈。 这是她回府后与嫡母的首度见面,需得大礼跪拜才合规矩,可方才林氏自顾自逗弄幼子,秦素便只得立在一旁候着。 还好她没有先跪。 秦素心中暗忖着,一面已是跪伏于地,大礼拜见,恭谨地道:“不肖女六娘,拜见母亲。” 林氏的视线垂了下来,在秦素的身上轻轻一碰,便又立即转开,仿佛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事物一般,眉尖蹙起,饱满的额头瞬间布满了阴云。 别的庶子庶女也就罢了,唯有秦素,林氏有种格外的厌弃。 这厌弃一方面是因为秦素的出身,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样一个不洁的外室女,秦世章却偏要放在长房的名下。 林氏的胸口有些发闷,觉得喘不上气来。 砖窑给了二房,瓷窑也给了二房,就连儿子的数量也是二房多过长房。好事皆被二房占了,他们长房得着了什么?除了那点不值钱的田产铺面,还有个鸡肋的管家权,便只剩这个外室女了。 林氏直直地望着窗外,眉间压抑的情绪几乎拢不住。 房间里一片沉寂,除了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便没有别的声音。 秦素安静地跪着,膝盖有些隐痛。 幼时在祠堂受了寒气,其实并不算多大的伤,只是林氏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一直没叫医来治。前世直到秦素进入隐堂,那隐堂的医用了最普通的膏药,贴了三个月便即痊愈。 这一世,秦素是不会再去隐堂了,她想,这膝伤还是早早治好为妙。 一阵雨声破帘而入,寒风在屋里打了个转,凉意侵人,卷起座中几方衣袂。 林氏像是突然醒了过来,视线重新落在秦素的身上,良久,眉心皱成了川字。 “如何不见阿豆?”她的声音抑得极低,如同帘外压抑而沉暗的天。 秦素向着地面嘲讽地笑了笑。 简单而直接,这确实是林氏一贯的风格。 她直起腰身,自袖中取出报官后的那一份备案,双手高举过顶:“母亲恕罪,阿素擅自作主了。” 林氏身旁的一个使女上前,接过备案奉予林氏,林氏匆匆扫了几眼,面色微变:“逃奴?阿豆逃了?” 她着实是难以置信。阿豆一家皆在她名下的铺子做活,家中颇有进项,阿豆虽在田庄,却也没吃过多少苦头,有什么理由逃跑? 林氏的眉头越拧越紧,怀疑地看着秦素:“阿豆一向忠心老实,六娘,你是不是弄错了?” 秦素摇了摇头,却并不开口。 此事并不宜于经由她的口说出,就算她说了,林氏也仍是怀疑,倒不如再等两日,由旁人亲自去太夫人跟前分说。 第033章东萱阁 见秦素不肯开口,林氏的脸色越发阴沉。 从她所在的位置去看,只能看见秦素那厚厚的一道刘海,鸦青的乌发亮晃晃地,刺目且灼心。 “嘭”,林氏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母亲息怒。”秦素立刻伏低了身体,恭声告罪:“这件事是福叔办的,阿素不知详情。” 清而弱的声音,却安稳从容,不见一丝惶悚。 林氏脸上腾地烧起怒意,双眉猛地一张。 “该去祖母那里了,母亲。”秦彦婉轻轻柔柔地开了口,清润明净的声音,洗去了房中暗涌的戾气。 林氏神情一凝,转眸看向案边时漏,这才发觉时漏将尽,已近辰初。 她轻轻咳了一声,面色瞬间便恢复了平静:“确实不早了,走罢。”说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风匆匆滑过秦素:“六娘也起来罢,随我去见见你祖母。” 使女掀起门帘,天光乍涌,映亮了林氏轮廓饱满的面庞。此刻的她神情安宁、行止端雅,再非压抑而阴沉的怨妇。 她姿态优雅地扶着使女,当先往门口行去。 不论其他,只说这一份变脸的功力,林氏还是深得其法的。 直待林氏行至门边,秦素才在地上笨拙地蠕动了一下,想要起身。 然而,她此刻的样子有些狼狈,一副想起身又起不来的样子,两手撑地,手臂微微颤抖。 前方传来轻轻的嗤笑声,像是哪个使女在偷笑。 锦绣连忙上前搀扶,秦素偎着她的手方才勉强站了起来,却又在秦彦婉与秦彦贞二人行过身边时,蓦地站立不稳,歪向一旁。 “六妹妹!”秦彦婉轻呼,她身旁的侍女采绿早已抢前几步,与锦绣合力扶住了秦素。 “多谢二姊。”秦素全身的分量皆压在锦绣身上,语声有些虚弱,下意识地拿手去捶膝盖。 秦彦贞蛾眉轻蹙,眸光向秦素的膝盖处瞄了瞄,未曾说话。 “小心些。”秦彦婉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方往前去了,秦素便靠在锦绣身上,一步一挪地跟在后头。 东华居的院门外,是两弯长长的回廊。 吴老夫人所住的东萱阁,位于东院的最南端,院子左近既有山水画楼,亦有兰园桂圃,风景佳美,一年四季皆可赏玩。 不过,吴老夫人性子寡淡,并不热衷于热闹,于是,那些山水花草便也只能空自美丽着,年年岁岁,寂寞如初。 回廊里响起断续的木屐声,廊外雨幕如烟,天地间覆了一层烟色的轻纱。 这是独属于东院的气氛,寂静而又压抑。 秦素心中叹惋,身体却往锦绣的方向倾去,将全身的分量皆压在了她一人身上。 锦绣的鼻尖冒出了汗来,脸渐渐憋得通红。 纵然秦素生得瘦小,却也有好几十斤,锦绣如何吃得住?不过小半刻钟,她的两条手臂便已不像是自己的了,更遑论被压得死死的肩膀,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忍不住有些抱怨,林氏罚的是秦素,最后却是她这个使女倒霉。她倒是想找个人来换换手,可秦府有家规,庶出子女去正房拜见长辈时,只能带一个仆役。 方才见秦素留下阿栗收拾房间,只带了自己出门,锦绣还高兴了一阵,以为可以轻省些。可谁知这却是个苦差事,她现在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 好容易行至东萱阁,锦绣已是气喘吁吁。 “有劳你了,累坏了罢?”秦素依着栏杆站定,低声道谢,一只手覆在膝盖处,雪白的麻衣衬着她黑黄的手指,十分醒目。 锦绣忙道“不敢”,喘着粗气退后一步,立在秦素的身侧揉胳膊,面色实在不能算好看。 秦素专注地捶着膝盖,面无表情。 比起阿栗,她当然更愿意让锦绣“侍者服其劳”,更何况她的膝盖也确实有些疼。 “六姊。”身旁传来秦彦柔压低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小小软软的手便覆在了秦素的膝上:“我帮你揉一揉。” 秦素低下头,眼前是小姑娘晃动的丫髻,过了一会,丫髻动了动,便见一双大眼睛忽闪地抬了起来,看着秦素,语声里带着小女孩的软嫩:“揉揉就不痛了。” 她正在换牙,说话时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很有趣。 秦素忍不住便去摸她的头,轻声道:“我不痛了,多谢阿柔。” 秦彦柔听话地停了手,回首向秦彦婉一笑,得来了对方嘉许的眼神。 秦素见了,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林氏方才的举动不能算不妥,只是她未曾想到,秦彦婉行事会如此周到。 身为晚辈,她不好直接违逆主母,便委婉地借用这种方式,向庶妹表达了歉意。 前世见惯了宫里的各种女人、各样手段,如今乍然遇见这样的纯粹与善意,秦素还真是不习惯。 一阵风拂过回廊,几杆竹子在风里微弯了腰,碧绿的叶片摇下几粒雨珠。 正房门帘忽地挑起,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走了出来,向林氏躬了躬身。 这妇人生了一张严肃的长脸,皮肤很白,两弯眉毛捏得细长,眼珠是冰冷的深褐色。 这是蒋妪,是吴老夫人最倚重之人,亦是秦世芳的两位乳母之一。 再次见到这张从无笑意的长脸,秦素仍旧觉得怪异。 一个从来不笑的妇人,却偏有两道长长的弯眉,真是叫人不知如何形容才是。 蒋妪向林氏行礼后,便又凑到她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方后退一步,躬身道:“老夫人已起榻了,夫人请进,郎君请进,各位女郎请进。” 青衣使女挑起两重对掩的门帘,林氏打头,带领一干子女们跨进了屋中。 东萱阁共有五间正房,房间取势开阔,明间地面上铺着一色的大块青砖,擦洗得光可鉴人。屋中家具皆为上好檀木所制,迎面是一方大案,左右各是两张雕花扶手椅,沿墙是两溜短榻,上头皆覆着素罗棉褥,榻前置着小几,下方砖地上铺着厚厚的青毡,房间一角架着熏笼,暖意氤氲而出,有松饼的香气四下弥漫。 众人先向吴老夫人见礼,方才挨次跽坐于两旁的短榻。 第034章各有心 秦素以眼角余光向上看了一眼,却见吴老夫人端坐于左侧的扶手椅,圆圆的脸上既无悲、亦无喜,若不是面色有些苍白,仅从她的情绪上,根本看不出秦府死了人。 吴老夫人的漠然,也并非不可理解。 她膝下除了一个女儿秦世芳外,便再无别的子嗣,秦世宏不是她生的,秦世章更跟她隔了宗,这个家里她没半个血脉亲人,当年又是自那场天灾里活过来的,生死于她,亦不过平常之事。 秦素又往旁边看去,却见大案右侧的扶手椅中坐了一个穿着熟麻布衣的中年女子。她看上去比林氏年长些,样貌与吴老夫人有两分相像,也是圆脸秀眉,眼角微微上挑。只是她的气色却不如吴老夫人好,嘴角垂着,眼下挂着青影,有几分老相。 秦素微低了眉,眸中有一丝讥意。 秦世芳倒真是等不及得很,前世今生,她皆是在秦素第一次拜见吴老夫人时便出现了。 此时,便见吴老夫人眸光微动,向下首坐着的人扫了一眼,视线在秦素身上停留了片刻,方转向了林氏:“听闻六娘回来了。” 淡淡的语气,与她的神情一般无悲无喜。 林氏垂下了线条柔和的颈项,恭声道:“是,我带了她来拜见君姑。”顿了顿又补充道:“也需拜见小姑。” “果是六娘回来了,我也有五六年没见了,甚是想念。”秦世芳接语道,面上透出一重喜意。 林氏浅笑着向秦素招了招手,又转首道:“君姑与小姑勿怪,阿素才从外面回来,怕是有些认生。” 在吴老夫人的面前,林氏总是十分得体的,也总是能很好地扮演一个慈母的形象。 秦素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了大案前。 所有人都能看出,她似是有些不良于行,走得不仅慢,还有些轻微的跛。 秦世芳飞快地看了看林氏,抿住嘴唇,没说话。 秦素花了一会时间行至堂前,弯了膝盖准备跪礼拜见祖母,却叫吴老夫人止住了。 “不用跪了,上前来罢。”她淡淡地道。 秦素往前走了两步,在她的身前站定。吴老夫人便向她脸上仔细端详了两眼。 眼前的少女瘦弱矮小,面色黑黄,容貌连清秀都算不上,唯一说得上是优点的,便是举止尚算沉静 吴老夫人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明显的失望,转向林氏道:“我记得当年赵氏是个极美的美人,六娘幼时也生得白净,如何现在变成了这般模样?”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只怕便有种责备之意了。然吴老夫人的语气却极淡漠,就像在问林氏今日的天气一般。 林氏面上的笑容一丝不变,柔声道:“我也不知,莫不是乡下风大?” 秦素险些失笑。 林氏也算有急智,只是秦素的黑,与风可没多少关系。 这许多天来,她每日皆以掺了白芷粉的面脂抹面擦身,又天天晒太阳,皮肤自然是一天比一天黑。 这还是她前世在宫里弄到的秘方,当初是用来整治华嫔的,效果非同一般。而更有趣的是,只要停用这种白芷粉面脂,过一段时间,肌肤便会恢复以往的白皙。 此时此地,白皙美貌于秦素无用,甚至还有害,她只能先行舍弃。 她犹记得,前世时,只因她美貌过人,吴老夫人与秦世芳曾不止一次打过她的主意。 在秦家,庶女唯一的价值便是拿来换取利益。这道理秦素想了两辈子,早便想明白了。这一世,她委实不愿将时间花费在应付这些事情上,便来了个釜底抽薪。 这样一个貌丑黑瘦的庶女,却偏有着最端正沉静的举止,吴老夫人与秦世芳见了,想必也只能束手而叹了罢。 此刻的秦世芳,的确是有些失望的,这失望甚至远超吴老夫人。 赵氏的美貌当年连她都心生嫉妒,对赵氏所出之女,秦世芳早便有了一番打算。然而,眼前的秦六娘却实在与美貌搭不上边,这让秦世芳有些心灰意冷。 也许再过上几年,六娘会变得美貌些。秦世芳如此安慰自己道。毕竟秦素还小,又有三年孝期需守,那件事着实急不得。 她的心思转了几转,很快便换到了另一件事上。 相较而言,那件事才是真的当务之急。 这般想着,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拿起茶壶,向吴老夫人的茶盏中续了些茶。 吴老夫人会意,举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眸目注秦素,淡声道:“六娘,祖母问你,你此次回府,可将你父亲留予你的三卷珍本带回来了?” 来了,果然是为了珍本,与前世一模一样。 秦素没去看秦世芳那张急切的脸,而是疑惑地歪了歪头:“珍本?”她语声喃喃,像是不明白吴老夫人说的是什么,蓦地恍然大悟:“哦,原来祖母说的是书啊……”她拖长了声音,厚厚的刘海下眉头拧成疙瘩,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秦世芳身体前倾,紧张地盯着秦素。 秦素故意将回忆的时间拉长了好一会,方再度疑惑地张大了眼睛,看向吴老夫人,问出了很久以来存于心中的一个疑问:“祖母,珍本书不都应该收在父亲的书房里么?为何会留在我身边呢?” 她语声方落,吴老夫人的神情蓦地一滞,秦世芳亦是面色发僵。 秦素冷眼看去,莫名地竟觉出几分快意。 她早就觉得奇怪了,那三卷珍本既是如此珍贵,秦世章为何不自己收着,却交给了当年才只七岁的秦素?理由何在? 此刻,看着吴老夫人与秦世芳的反应,她觉得,答案应该就在不远处了,或者说,她们的表情,印证了她心中的那个答案。 那三卷书,本就属于她。 这其实并不出奇。 当此乱世,曾经煊赫一时的士族女子,最终流落风尘的也不在少数,至少秦素前世便见过不少。赵氏在成为外室之前,或许也是哪个士族出来的罢。 房间里安静了一小会,吴老夫人方才缓缓地开了口:“那是……你父亲留予你的,他怜你……在外孤单,故予了你这几卷书,权作……念想。”她说得极慢,很有几分字斟句酌之意。 “留书作念想么?”秦素的眼睛张得更大了,歪着脑袋,满脸的不解:“可是,我出府时才七岁,字也未识全呢,父亲为何……”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终是嗫嚅着不出声了。 第035章薛氏郎 吴老夫人早已板起了脸,面上的淡漠变成了冷意。 她冷冷地看了秦素一眼,蓦地转向一旁的林氏,不紧不慢地道:“六娘规矩太差了,话也太多,子妇往后要好生教导。” 林氏连忙起身,柔声应道:“谨遵君姑之命。” 她一起身,一应晚辈便也皆起了身,俱是向着吴老夫人的方向躬身而立,东萱阁中直是一片肃静。 “罢了,坐吧。”吴老夫人赦免似地说了一句,林氏方重又坐下,众人亦再度归座。 坐下之后,林氏便皱着眉看向了秦素:“六娘,你如今已然回了府,不比在乡间,再不可没规矩。长辈问话,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再言别事。这一次便罢了,往后若再如此,可莫要怨我这做母亲的严厉。”言至最后,已是面带厉色 秦世芳转了转眼珠,笑着打起了圆场:“罢了罢了,六娘终是才回府,还不懂事呢,莫吓坏了她。”说着便又对秦素一笑,和声道:“如今你只说说,那三卷书你带着没有?” 她的语气十分急切,身体又向前倾了倾。 秦素低垂的眸中划过讥嘲,抬起头来时,她的脸上却满是懊恼,嗫嚅地道:“祖母与姑母问话,我不该不回的,只是我方才想了半天,也不记得箱笼里有没有收着书了,要问阿栗才行。” “谁是阿栗?”秦世芳立刻等不及地问道,语罢方觉失礼,讪讪地向林氏笑了笑。 林氏倒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温婉地道:“阿栗是六娘的使女,是从连云田庄带上来的,是秦庄头的女儿。” 谁人不知连云田庄是太夫人的私产?阿栗既是庄头之女,自然也是太夫人的人了。 秦世芳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明白林氏的意思,笑着道:“那便唤她过来问一问。”语毕又看了吴老夫人一眼,“母亲意下如何?” “可。”吴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看了看一旁的蒋妪。 蒋妪立刻躬身而出,不多时,阿栗便跟在她的身后走了进来。 阿栗还是缺了些见识,站在这气派的房间里有些缩手缩脚的,行礼的动作也颇为生疏。 吴老夫人并未挑她的眼,仍是无喜无悲的一张脸。 一旁的林氏便道:“阿栗莫怕,唤你过来是有事问你。六娘说,她的箱笼皆是你收的,我问你,里头可有书?” 阿栗看了秦素一眼,见她神色平静,便也壮起了胆子,答道:“没有书。女郎说重的东西先不急着带,过些时候叫阿妥带回来,我就把书都留在田庄了。” 林氏闻言点了点头,对于阿栗的说法并不吃惊。 她自是早便知道福叔与阿妥留在田庄的因由,那几个派去接秦素的仆役已经向她禀报过了。 “阿妥又是何人?”吴老夫人皱眉道,她并不记得府里有这样的仆役。 林氏便柔声道:“阿妥与阿福是一对夫妻,原先是服侍妾室赵氏的,赵氏进府后他们便被我遣去了田庄。莫说君姑没见过他们,我亦是不曾见过的。” 此二人是赵氏买的,当年赵氏携女归家,林氏哪里会容她带着自己人?直接索了他二人契书便将人遣去了田庄,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此事太夫人亦是默许的,否则这二人也不会去了连云田庄。 吴老夫人“唔”了一声,秦世芳便又问林氏:“既是服侍六娘的,他们为何又不跟着回府?” 她急于拿到那几卷珍本,对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很关注。 林氏眉头微皱,却也不好不理这位小姑,只得将福叔与阿妥得了急病的事情告诉了她。 “便如母亲所说,福叔与阿妥病得很厉害,我又急着赶路,差点便耽误了回府的时辰,便没带着书了。”没待林氏落下话音,秦素的声音便接着响了起来。她的脸上带着些许讨好,似是为没把书带回来感到羞愧。 林氏面色微僵,嘴唇动了动,秦素却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幸得秦庄头寻了阿胜帮着赶车,我才赶得及回来。阿胜可厉害呢,在桃木涧遇到山匪之时,多亏了他掉转车头,又有薛家郎君相救,我们才得以脱身。” 她说得既顺且快,就像是急于为自己开脱,说罢还小心地去看吴老夫人的脸色。 吴老夫人惯是淡漠的眸中,陡然射出两道亮光,身体也一下子绷得笔直。 “薛家郎君?”她高声问道,毫不掩饰神情中的震惊:“什么薛家郎君,六娘你说清楚些。” 不愧为官员之妇的母亲,吴老夫人一瞬间便敏锐地捕捉到了秦素话中最为重要的那个字眼。 秦素困惑地看着吴老夫人,眨了眨眼睛:“祖母,我说的便是大都的那个薛家郎君啊。” “大都……莫非是……廪丘薛家?”秦世芳克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神情既兴奋又紧张。 “姑母一说就中了呢。”秦素笑得宛若稚童,神情中不见半点心机,“便是廪丘薛家的二郎君护送我回来的。” “护送?你?”秦世芳的声音提得更高了,突起的眼珠几乎要冲破眼眶。 若是震惊也有重量,秦素非常怀疑秦世芳会将房顶震塌。那神情中的急切与欢喜实在太过于明显了,明显得让秦素都有些不敢直视。 “六娘是说,你是被薛家郎君护送回府的?”吴老夫人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语声竟微有些颤抖,看向秦素的目光亮得刺目。 秦素茫然地点了点头:“是,我与薛家二郎在彰城外偶遇,薛二郎说他也要来青州,邀我同路。我……我一个人本来就有点害怕,见他家里侍卫仆役众多,便……便同意了。” 她期期艾艾地说完这些,又看着吴老夫人,像是有些担忧:“祖母,阿素是不是……做错了?” “无错,无错,六娘何错之有?”秦世芳再也忍不住,整张脸堆满笑意,直是容光焕发。 廪丘薛家竟与秦家有了这样一段渊源,这简直是意想不到的大好消息。 “子妇可知此事否?”吴老夫人此时却已看向了林氏,眉眼间又是一片淡漠。 秦素垂着头,眸中的笑意似讥似冷。 果不出她所料,林氏将薛家的事情死死地压了下来。 可是,这件事又如何压得住?薛家马车与秦素同回青州,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这样一件大事,又能瞒得几日? 秦素以为,林氏死压着此事不肯说,无非是不想让她这个庶女出风头罢了。但这个风头秦素还真不能不出,且一定要在此时出,早一刻不行,迟一刻也不行。 第036章左思旷 听了吴老夫人的问话,林氏的神情微有些僵硬,过了一刻,方于座中略略欠身,低声道:“我也是才知不久,将要寻机告知君姑。”停了一停,又凄凄道:“新丧事杂,君姑见谅。”语罢,神情已现悲切。 吴老夫人怔了怔,渐渐地,面上也浮起了一层哀色。 秦世章一死,秦家的门楣便又低了两分,秦家的门楣一低,便会影响到秦世芳。 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吴老夫人也觉得,秦世章死得太早了些。 林氏仍在哀哀低泣,瘦棱棱的手臂自衣袖里滑出,吴老夫人见了,不由轻轻叹息。 林氏也是个可怜人,青年丧夫,还要操持大小事宜,就算她没有及时向吴老夫人禀报薛家的事,也并非大错。 “子妇勿要悲啼,当心身子。”吴老夫人难得温和地道,叫来使女为林氏加了一只隐囊。 秦世芳亦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左右看了看,也掩了面佯作拭泪。 看来她终于记起,她名义上的二兄尸骨未寒,她先是惦记着亡兄手中珍本,复又因薛家之事喜不自胜,实在有些出格。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吴老夫人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此事先不急,那三卷书却要早些取回。” 林氏顺从地一笑,神情柔婉:“是,君姑,我这便派人手去田庄取书。” 秦世芳的心放下了大半,感激地看了吴老夫人一眼,眼角余光瞥见秦素还立在案前,她立刻和颜悦色地道:“六娘回去坐罢。” 秦素乖巧地应了一声,后退几步便欲回座,不想她的腿脚却不听使唤,才行了两步便是双膝一软,直直地跌了下去。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吴老夫人连声唤人:“快些扶六娘起来。”又问秦素:“告诉祖母,哪里不妥?” 秦素摇头不语,一双腿曲在地上,半天无法伸直,锦绣与阿栗两个合力,一时间竟也扶不起她来。 秦世芳便道:“我瞧六娘像是腿脚有些不便,莫不是路上受了伤?”说着她便离了座位,蹲在秦素身边,一伸手便拍在了她的膝盖处。 秦素立时闷哼了一声,秦世芳马上便问:“可是这里伤到了?薛二郎知道么?”眼中的好奇与探究十分露骨。 秦素忍痛摇头:“不是的……姑母……”语声断续,像是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林氏面上掠过一层阴霾,复又隐去,起身走到秦素身边看了看,皱眉道:“还是请医罢。”语气里抑着轻微的不耐。 一时晕倒,一时又站不起来,林氏深为秦素的事多而厌烦。 吴老夫人便吩咐蒋妪:“快去请医。”顿了顿,又和声叮嘱秦素:“六娘切莫乱动。” 她难得有这般和蔼的时候,不只秦素,便是这屋中其他人亦有些不习惯,唯有秦世芳习以为常。 蒋妪领命而去,这厢锦绣与阿栗双双用力,终于将秦素从地上拉了起来,扶去了西面的次间。 次间里有一张长榻,乃是吴老夫人平素小憩用的,秦素便被安置在了那里,林氏、秦彦婉、秦彦贞等人亦皆跟了过来,吴老夫人亲自坐在床边,对着秦素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两世以来,这是秦素头一次被如此重视地对待,她觉得十分讽刺。 吴老夫人对她的青睐,大抵是因为她身边有了个光华耀眼的“薛家郎君”。 即便是颍川秦氏最盛之时,也还是攀不上薛家这样的大门阀的,更不用说如今侨居青州的秦氏了。两户之间门第的悬殊比较,便如高山与草芥一般。 在薛家面前,秦家连提鞋也不配。 旁的不说,只看薛允衡在桃木涧时,明知前路艰险,却仍是让秦素走在前头,便可知他不仅丝毫未将秦家放在眼里,更未将秦家人的命放在眼里。这固然与他的本性有关,可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在这些冠族眼中,似秦氏这样的家族,根本便不值得他们付出任何一点精力。 所以吴老夫人才会如此激动。 这激动绝非为了秦家,而是为了她嫡亲的女儿。 秦世芳的夫君左思旷官至郡中尉,正图高升之法,而秦世芳所寻的那三卷珍本,以及她对秦素暗中动的那些心思,还有吴老夫人不遗余力的相助,这所有一切的理由都只有一个: 左思旷。 左思旷乃是吴老夫人千挑万选挑中的女婿,不仅生得相貌堂堂,为人也很稳重,亦极有进取之心。 左家乃是没落士族,比秦家还差一些,当初吴老夫人选中左思旷,亦是觉得以秦家之势,可以压住左家一头,秦世芳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 不过,彼时的秦家正值多事之秋,故即便是这样的一门亲事,得来亦颇为不易。据隐堂查知,左思旷当年曾与一户姓窦的小士族有过婚约,后来窦家不知何故举家离乡、消息全无,婚事亦随之作废,最终仍是吴老夫人得了这个乘龙快婿。 左思旷也的确出色,他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本人又颇有成算,与秦世芳成亲三年后,先是凭自己的本事过了县议,后又在秦家的暗中襄助下过了郡议,最后得郡中正提名,任了中尉一职。 只是,以左思旷的野心,小小的郡中尉自是无法令他满足,他想要的是更高的位置,更想让左家再上一层楼 便是为了左思旷的野心,秦世芳不遗余力,时常回娘家寻求帮助,以期夫君仕路畅通。 按理说,身为内宅女子,左思旷的仕途很不该秦世芳插手,只是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不知是不是被秦家那几年的霉运所影响,秦世芳的命很不好,成亲十余年间,竟根本不曾有过身孕,若非左思旷顾念旧情,她早就该被出妻了。 秦世芳心中之惶然,可想而知。 身为一个膝下无子的官员正妻,想要地位稳固,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秦世芳也算有两分聪明,一面忙着替夫君广纳妾室,将庶子养在膝下,搏一个贤良的美名;另一方面便与那些官家夫人来往密切,对上官更是巴结奉承,凡事替夫君想在前头。 仗着秦世章的关系,秦世芳渐渐地在官场上摸出了些门道,替夫君出谋划策之余,竟还偷偷地帮左思旷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公文,成了名副其实的贤内助。 秦素手头的三卷珍本,便是秦世芳用来讨好左思旷的顶头上司——江阳郡都尉何敬严的妻室——戚氏的。 戚氏长兄为汉嘉郡相,与汉安乡侯过从甚密。前世的秦世芳便是靠着这条捷径,令左思旷与汉安乡侯结识,就此成为汉安乡侯一党。 秦素微微蹙眉,心头已拢上了一层阴霾。 据她所知,这一党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秦家当年被抄家灭门,说到底,便是受何家贪墨大案牵累,秦氏砖窑甚至还查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秦家灭门后,砖窑与瓷窑便双双落入汉安乡侯囊中,其后不过一年,汉安乡侯又因谋逆被斩,秦家那一分偌大的家产亦就此不知所踪。 可以说,秦家破家,秦世芳“居功至伟”。当然,她的命也很惨,秦家被抄家后,她也被左家驱出家门,成了弃妇,不久后便即病死。 左思旷是这一党唯一幸运的人,他不仅未受牵连,还升了官,一度官至御史中丞,左家也因此渐渐有了起色。 前世时,左家被隐堂列为陈国最具中兴之相的/士族,左思旷更是族中闪亮的明星,隐堂对他颇为重视,收集了许多消息,秦素方得以间接了解了秦家发生的事。 不过,左家后来如何,秦素却知之不详。 中元二十三年她重返陈国时,左思旷已经自朝堂上消失了,彼时的御史中丞乃是桓子澄,亦即那“白桓玄李”中的白桓。 第037章入东篱 重生之后,秦素曾无数次推想前事,总觉得,何氏贪墨案与左思旷的兴起,还有看似与何家走得近、实则却坐收渔人之利的汉安乡侯府,这其中,或许存在着一份她所不知的因果。 所以,她卖掉了珍本。 这珍本她也未卖去别处,而是特意卖予了连云镇的书铺,还是以极低的价格贱卖的。 这三卷书,想必此时已落在了旁人手中,左思旷冀图借珍本接近何都尉之路,已然断绝。 江阳郡、汉A县以及汉安乡侯府,汉嘉郡与符节县,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秦素便是现在想来,亦觉头痛。 总之,汉安乡侯府不能沾,何家不可碰,秦家更不能成为左思旷高升的踏板。 秦素躺在榻上,被服下的手紧紧握起,面色发白。 林氏与秦彦婉她们已经去前头哭灵了,守在秦素身边的除了阿栗与锦绣,便只剩了秦世芳与吴老夫人。 她们两人坐在榻前,面上挂着浓重的关切,不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即便只有一分可能与薛家牵上线,她们也要尽力一试。而牵上这条线的关键,便是这躺在床上满面痛色的黑瘦女郎。 吴老夫人此刻的关切,实是发自内心。 她并不奢求与薛家之间发生些什么,也知道凭秦素这干瘪黑瘦的模样,绝不可能得到薛家郎君的青眼。她只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女婿左思旷的名字,送到薛家耳中。 以薛家门庭之煊赫,只需略略对左思旷表示出一点兴趣,则其仕途必然无忧。而帮着牵上这条线的秦家,也必将成为左家感恩戴德的对象,到最后,这份感激一定会落在秦世芳的身上。 不得不说,这母女二人真是心念相通,秦世芳此刻也正想着这事。 秦府六娘得薛家郎君相送,于情于理都该写封信并备上谢礼送去薛家,郑重地致谢,方才不算失礼。 秦世芳甚至觉得,这封信应该由左思旷执笔。 秦家如今满门妇孺,这种事情却需要有一个能顶事的男子出面才妥当,左思旷好歹也是官身,总比十五岁的秦彦昭更合适。 母女二人心思飞转,打着一样的算盘,蒋妪却于此时回来了,将医者也带了进来。 那医者诊了脉,又看了看秦素的膝盖,便道是“寒气入骨”,病症已渐成,若不小心调养,往后会成宿疾。诊罢便开了敷用的膏药,并叮嘱这个冬天不可受凉,便自去了。 吴老夫人正愿与秦素多多亲近,因此也未与林氏商量,直接便将秦素的住处定在了东篱,吩咐蒋妪立刻收拾了出来,不到下午,秦素便正式搬了进去。 东篱位于府中最温暖的东南角,与东萱阁隔着一片竹林、一弯碧水,绕过石桥往东便是秦彦婉所住的“东晴山庄”。 当年秦世芳未嫁之时,便是住在东篱的,后来她嫁了出去,吴老夫人却仍是不允林氏让别人住进来,只将此处作为秦世芳回娘家时的暂住之处。 如今,这所风景佳妙的院子却为秦素所有,秦世芳对待此事的态度甚至比吴老夫人还要积极,林氏冷眼看着,心中不免有些憋闷。 东篱她也很喜欢,当年还曾为秦彦婉讨要过,吴老夫人却一直不肯松口。现在可好,这么个地方却巴巴地给了秦素,不说秦彦婉这般出身品貌,便是秦彦贞甚至秦彦柔,也皆比秦素好了不知多少,这院子给谁都比给秦素强。 林氏实在替女儿委屈。 然而,无论她心中是怎样想的,此事却已成定局,以她之力亦无从更改。此外,秦世章的丧仪也极耗费精力,小殓、大殓、迁柩、下葬,诸般事宜接踵而至,纵是与钟氏二人共同打理,林氏亦觉疲于应付,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 秦旺抵达青州城时,已是秦世章下葬后的第二日。 中元十二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方至十月上旬,青州城中便已落了雪,接下来的数日更是雨雪连绵,下个不息。 秦旺跟在秦府大管事董凉的身后,打着伞走在夹道中。 虽是连日落雪,然那雪意菲薄得紧,只在屋檐瓦顶积了浅浅一层,漫不经心地,像是天工胡乱涂抹。 风冷得透骨,小雨里夹着细细的雪粒子,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北风在院墙中穿梭,夹道里的风又大又疾,手里的伞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秦旺差一点便没撑住。 “好大的风。”他嘀咕了一句,觑了一眼旁边的董凉,却见对方并未打伞,只着了件粗布夹棉青袍,踏着木屐一步一步行得稳当,腰杆直得如松柏一般。 秦旺难免有些自惭形秽,不自觉地挺了挺腰 “过了夹道便是德晖堂。”董凉的人一如他的名字,凉凉淡淡,一双不大眼睛里总是没有什么情绪。 秦旺陪笑道:“是,多谢董大管事。” 董凉没作声,转过夹道向左一弯,德晖堂的轩屋阔院便已在眼前。 德晖堂是太夫人住的院子。 秦旺自田庄赶来青州,便是要向太夫人禀报庄子里发生的几件大事。原本他并未打算亲自来,只想着派个手下回府通报一声,便也完了。可林氏那里却遣人进了庄子,说是要找什么“珍本”,又见院子烧成了那样,还烧死了人,“珍本”也没了,那两个年轻的仆役便脸色铁青地走了。 秦旺于是有些担心,怕这些人回去说些什么,于自己不利。 他知道秦府如今是由林氏掌着中馈,若此事被林氏拿来生事,他这个庄头日子也不好过。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儿阿栗如今正跟在秦素身边,也算是在林氏的眼皮子底过活。 虽说女儿不值钱,可好歹那也是秦旺的的亲骨肉,能管时他总要管一管。 便是基于这两个原因,秦旺方才亲自回府,一是将事情的详细经过禀明太夫人,顺便也看看幺女过得如何。 此时已近黄昏,德晖堂院门紧闭,黑色的大门上划过细雨和雪粒,北风掠过檐下的风铎,“嗡”的一声响罢,便又是长久的寂静。 第038章德晖堂 董凉上前拍响院门,不一时,院门左侧的一角小门开启,里头出来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小使女,撑着青布油伞,梳丫髻,一双眼睛黑得如水葡萄一般。 “董总管来了,是人到了么?”小使女微微躬了躬身,又往董凉的身后看了一眼。 董凉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简短地回了一个“是”。 小使女便拉开了角门,将董凉让了进去,秦旺也不敢多看,低着头随在董凉身后跨进了院中。 门内的庭院,比院外更加寂静。 苍松青柏于薄暮中安静地耸立,甬路以白石铺就,在院子正中交错成十字形。两侧的抄手廊油着黑漆,青砖黛瓦、素帛布帘,整间院子不见华色,肃穆得如同庙宇。 院中亦是有人的,使女与仆妇时而行过,走动间肃容敛袖,并无人说话,唯有裙摆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杂在雪珠飞坠的细密声音中,静得叫人不敢大声呼吸。 秦旺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毫无章法,像是闯入这一院岑寂的不速之客,突兀而又令人厌恶。而越是想要快些走过这长廊,那足音便越发杂乱,到最后他真恨不得将两只脚扛在肩上才好。 当一道布帘终于出现在眼前时,秦旺已经不觉得冷了。 他举袖抹了抹额际的汗水,亦步亦趋跟着董凉,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去打量什么摆设铺陈,只一径低头转过了竹屏,再过一道布帘,方才听到有苍老的女子声音道:“进来罢。” 董凉在前,秦旺在后,两个人皆进得屋中。 到这时秦旺才发觉,董凉脚上的木屐已经不见了,他穿着一双黑布圆口棉鞋,立在一方极大的青毡上,稳稳地一丝不动。 “秦庄头来了。”董凉的声音亦是稳稳当当,语罢便向旁错开了一步,将秦旺让了出来。 秦旺忙上前跪倒:“拜见太夫人,太夫人安康。” “起来说话。”太夫人的声音倒还温和,停了一会又吩咐:“去拿双棉鞋来,给秦庄头换上。” 秦旺局促不安地缩了缩脚。 他靴子上的泥水已经在青毡上晕开了,黑乎乎的,十分显眼。 “我……那个……太夫人恕罪。”他躬了躬身,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太夫人便笑了起来:“无罪,秦庄头赶了好几天的路,辛苦了,坐下吧。” 两名使女抬过一张榻,置了小几,又有人拿来新鞋,秦旺再三推让,方去屋外换了干净的棉鞋,又返回屋中跪坐于榻上。 董凉已经先走了,此时屋中只有秦旺与太夫人,另还有几个使女侍立着。 太夫人叫人给他上了茶,方慈声问道:“董管事说,秦庄头有重要的事情回报,是何事?” 秦旺双手扶榻,以头触几,不安地道:“太夫人,庄子里最近接连出了几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向太夫人谢罪,这才回了府。” 开口便是谢罪,并没找理由推托,太夫人脸上便有了些笑意。 秦旺倒还有几分聪明。 她放缓了声音,和声说道:“哪里来的谢罪一说?秦庄头将连云田庄管得极好,这些年收成也不错,何罪之有?你还是好生坐着说话,这般伏地跪着,我看得也累。” 见太夫人如此和蔼,秦旺心中略定,便又伏地叩头,方直身垂首道:“谢太夫人不罪之恩。” 太夫人又笑了一声,方问:“庄子上发生了些什么事?”语气很是慈和。 秦旺略想了一会,方才禀道:“回太夫人的话,细算起来,这第一件事便发生在女郎回府前的几日,女郎身边有一个叫阿豆的使女,突然便不见了……” 他慢慢地便将阿豆失踪、福叔报官、女儿阿栗被挑中做使女的事情说了,讲述得很有条理,也未隐瞒自己在此事上的疏漏与私心,态度可谓坦诚。 太夫人静静地听着,待秦旺终于说完,便沉吟着问道:“如何一来便报了逃奴?可去四处寻过?” 秦旺回道:“女郎当天便去镇上寻人了,却未寻到,不过……”他说到此处便向两旁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 太夫人会意,挥手令使女们皆退了下去。 待房中再没第三人,秦旺这才又续道:“太夫人恕罪,非是我故弄玄虚,只是这事有些不大好说。”他像是在想着该怎么描述,皱眉想了一会方道:“我听人说,阿豆跑了后,有人在镇上见过她,说她穿戴得很体面,捧着一卷东西进了镇上的书墨铺子,出来时那卷东西便不见了,她手里捧着的也成了书匣,像是在那铺子里买的。” “书墨铺?”太夫人喃喃重复了一句,似有些不解:“阿豆识字么?去那里做什么?” 秦旺垂着头道:“阿豆是识字的,她进书墨铺子做什么,我也去打听了,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是后来听东院夫人说要找什么珍本,我才有些明白了过来。”顿了顿,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我听人说,那铺子背后……是程家。” 程家? 太夫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南安程家,亦是郡中士族。那程家家主程廷桢数日前才升任郎中令,补的便是秦世章原先的职位。据传闻,程家如今正在谋求汉安乡侯那条路。又有传闻说,为了与何都尉拉上关系,程家与左家最近闹得很不愉快。 若那三卷珍本竟落到了程家手中,那么,东院吴老夫人前几日求她的事情,或许她应该…… 太夫人许久没有作声。 秦旺屏着呼吸,不敢抬头,视线的余光只看得见太夫人垂在案边的一角衣袖。 沉默了好一会后,太夫人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既是如此,便也毋须再查了。”她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一个奴仆而已,报了官便由官署追查便是。” 秦旺应了一声是,迟疑了片刻后,又道:“还有一事要与太夫人说。除了阿豆之外,郑大也不见了。有佃客说,阿豆与郑大像是……”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半天才找到了合适的说词:“……像是……有些来往。阿豆不见的第二天,郑大的家人便来报说他也不见了。此事我没敢先报官,还要请太夫人定夺。” 第039章暮色迟 太夫人静默无语,秦旺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阿豆与郑大二人之间本就有些拉拉扯扯的,又是先后失踪,期间相隔只有一天。庄子上已经传开了,都说他们两个人私奔,连郑大的家人也没敢将事情吵嚷出来。 依陈国律,奴仆私逃一律是要杀头的,卷款私奔罪责更重,全家人都要坐监。 秦旺身为庄头,出了这种事是要负些责任的,他此刻便有些惴惴不安,一面擦汗,一面偷眼去看太夫人的脸色。 太夫人的神情却无甚变化,眉眼间一派平静。 “我知道了。”她淡然地道,又看了秦旺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前几日周妪便告诉我了。” 秦旺连忙垂下眼睛,须臾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竟将周妪忘得一干二净。 那周妪一直住在庄子上,前几天才回的秦府,对阿豆与郑大之事自是知情的。 太夫人一早便知此事,方才却一点话风未露。若他出于私心隐瞒不报,太夫人会如何看他?他的庄头之位还能不能保住? 秦旺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又举袖擦了擦额角。 从进院开始,他身上的汗便没停过,这会后背已经湿了,粘粘的好不难受。可他却不敢有任何表示,仍是老老实实地跪坐着不动。 “我听说,六娘住的院子走了水,可有此事?”太夫人问道,苍老的声音与方才一样平静。 秦旺心里道了声“好险”。 看样子,庄子里的事太夫人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秦旺忍不住再一次认为,他这趟真的来对了,许多事情,经由他人转述和自己亲口说,那效果是绝对不同的。 “太夫人恕罪,是我没照管好庄子,女郎的住处才会走了水。所幸那火是在女郎离开后的夜里烧起来的,天佑女郎福运。只是……那院子里留守着的阿福与阿妥夫妻……却是被烧死了……” 他说着已是语声打颤,身体亦摇晃了起来,似是想起了彼时惨景。 “细细说来,我听着。”太夫人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的脸上并无一丝波澜。 秦旺一惊,连忙端正坐好,细细想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方将庄中失火之事尽述于前。 原来,那几日恰逢社日,庄子里比往常热闹,众人为庆祝丰收还办了酒席。 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因庄民们大多饮了酒,睡得极熟,于是那火便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待众人醒来将火扑灭时,整间院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最后众人在菜窖里找到了两具合抱在一起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那尸身秦旺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连着好几夜做噩梦。 实在是太吓人了,秦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死人,完全烧成了黑碳,骨头都焦了,连是男是女都辨不清。 城署的吏目草草验过尸身,只说死者是一男一女,别的便再也验不出来了,众人便知,这必是阿福与阿妥夫妻两个。 秦六娘离开那天早上,阿妥夫妻二人忽生急病,没能随同回府,一直在院子里没出门。不想这场飞来横祸,让这对忠厚老实的夫妻双双惨死于大火中。 庄民们怜他二人身遭横死,便有几个胆大的,将他们的骨殖拣了起来,合葬于后山。因他夫妻并无亲人,丧事还是秦庄头带人操办的。 夫人垂着眼皮,静静地听着秦旺的叙述,直待他说到告一段落后,方才问道:“如何突然便起了火?庄子其他地方可有波及?” 秦旺连忙道:“太夫人鸿福齐天,那场火并未烧到别处,实是天幸。那署吏验过后说,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可能是灶火未熄,厨房里油壶又漏了,便引了火。那几日天气干燥,又刮着西风,风助火势,便越发烧得大了起来。” 说至此处他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那署吏还说,阿福他们应该是被浓烟呛醒了,想要跑出来,却被大火封住了去路,便只能跑进菜窖躲避。不巧的是,那菜窖里储了一大瓮油,油瓮被热气烤裂,那菜窖的火反倒比外头还大,两个人呼救不及,便……” 他不忍心再往下说,长叹了一声,止住了话头。 阿妥夫妻二人着实可怜,若是先一步随秦六娘离开,又如何会摊上这样的祸事?同为秦家奴仆,秦旺物伤其类,心中自是颇感凄凉。 “火不是自厨下烧起来的么?如何能封住院门的路?”太夫人出声问道,眸色一派淡然。 秦旺连忙打起精神,恭声道:“因那几日天气晴朗,风又很大,庄子里各家各户便皆将柴禾堆在院中晾晒,以备过冬。女郎住的那个院子也晒着好些柴,那火从厨房烧出去,点着了柴禾,就把院门给封住了。” 他说着又是一阵嗟叹,神情也有些黯淡。 所谓天不予人活路,也是阿福与阿妥命中该当死于那场大火,人力再也救不活的。 听了他的一番话,太夫人便沉默了下来,过得一刻,长叹了一声:“这也是他们命苦,事情又这么不巧,天意不可违。” 秦旺不敢接话,只躬了躬身,垂首不语。 太夫人亦未去看他,转首望着窗外,神情渐渐有些茫然。 不知何时,暮色已将房间填满,浓浓的昏黄和着一丝微弱的天光,将房中的一切都映得模糊起来。雨丝和着雪粒子被风吹起,偶尔几粒落在窗棂上,簌簌零落,单调而又凄清。 太夫人恍惚地望着这昏暗的房间。 那一刻,她想起了颍川发水的那一晚,那一晚的夜色比此刻还要黑,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太夫人垂在案边的衣袖,蓦地轻轻抖动了起来。 是啊,那样的一个夜晚,她这辈子又怎么会忘?那大雨倾盆的冷、雷声轰响的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那水过腰身时有多么的难行,亦记得她被夫君拉扯着,无数次地摔倒,又无数次挣扎着起身,鼻子里、眼睛里、头发里,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灌满了冰冷的水。 她抖抖嗦嗦地站在房顶上,那黑色的浊流离着她的脚只有一掌宽的距离。那样漆黑的水,仿佛已经融进了夜色里,却又在这浓黑中汹涌翻腾,如不透缝隙的黑色巨布,将整个秦家祖宅裹入了其中…… 第040章空余恨 太夫人颤抖的衣袖猛地一震。 都过去了。 那黑暗的死亡的浊流,带走生命,留下丑陋与残酷。在那短短的十多天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烙印一般刻于心底。 但是,都过去了。 那些挣扎、拼抢、争夺、仇恨、鲜血,那为了活命宛若恶魔附体的族人、那些为了一口粮食不惜杀人的亲人,还有那些良善温柔、最终却在她的怀里渐渐冰冷的姐妹的身体…… 天地间无一线生机,干裂的大地、枯焦的河道,倒伏于路边的死尸,那刺鼻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充斥于鼻端。 那是如同无穷无尽的浊水一般,扑天盖地、永不停息的死亡…… 都过去了。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混浊的眸中不见一丝光亮。 “罢了。”她淡淡地道,暮色在她的脸上刻下阴影,每一根线条都格外冷硬,“田没烧坏便好,你做得很好。” 秦旺躬了躬身,长出了一口气。 “来人。”太夫人朝外唤了一声,又转向秦旺:“你便在府中住上一晚,我会命董管事安排,让你与你的女儿阿栗见上一面。” 秦旺扶地谢恩,便有一个穿沉香褐布裙的使女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木盘,上头放着一只青布袋子。 太夫人便向秦旺道:“我这里予你一百金,回去后,你替阿妥与阿福夫妻做场法事,多请些僧道来念经,好生超渡了他们。余下的金便买些上好的贡品,补上社日所缺,再告祭社神,保佑庄子来年丰收。” 死上一两个人不算大事,只要田地与粮食无恙便好。 太夫人的神情平静如古井。 秦家,不可以再经历一次那样的饥馑,也再经不起那样惨绝的命运。 秦家的门楣富贵,高于一切。 听了太夫人的吩咐,秦旺连忙一一应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青布袋子收了起来。 太夫人疲倦地向后靠坐,挥了挥手,一旁的使女便轻声道:“庄头请随我来。” 秦旺伏地向太夫人再拜了拜,便起身随了那使女出了屋,不多时,他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便渐渐地远去了。 房间里突然便静了下来,没有人,亦没有光线。 太夫人独自坐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阖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风忽地拂过帘幕,带起一卷寒意。她的衣袖被吹得摆动了一下,随后,便有一双温暖而略有些粗糙的手,按上了她的额角。 太夫人转首看了看来人,又回头继续闭上眼,感受着那双手按压时传来的力道,半晌后方道:“都听到了。” 周妪轻轻替她按摩着前额,应了一声“是”。 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忽地道:“程家……” 只说了两字她便住了口,再无下文。 然而,周妪却像是能够听明白,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复又接着按摩起来,低声道:“道听途说罢了,便是当真,也只是三本书而已。” 太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往下接话。 雨像是有些大了,窗棂上的扑簌声密集起来,北风掀起棉帘的一角,送来些许清寒的空气。 “颍川……”太夫人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仍是只说了两个字。 周妪便叹了一口气。 显然,这两个字背后所包含的意思,她依旧听懂了。 她叹息的声音在房间里盘旋着,仿若袅袅不尽的风,过了一会,她方对太夫人低声地道:“都过去了,夫人,莫要再想了。” 太夫人没说话,良久后,叹了一声:“是啊,都过去了。” 无限惆怅的语气,像是感慨,又带着些许寒凉:“颍川早就被赵国占了,我想得再多,也是故土难回。青州这里我们也待了几十年,我这把老骨头……” 她说到这里便歇了声,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妪神情哀婉,然而却并未接话。 这话题太过伤感,她不愿令太夫人伤怀。 太夫人便也安静了下来,似是不愿再触及往事,然而,她眼角些微的湿润,却泄露了她此刻真实的情绪…… ********************************* 秦旺次日离开之前,被秦素请进了东院正门处的茶房说话。半日后,他们谈话的内容,便一句不落地进了林氏的耳朵。 “……都是些闲话,问东问西的,那秦庄头倒不嫌麻烦,还主动将庄中社日的情形说了一通。”那守仪门的老妪躬着腰,青布短襦的前摆几乎垂在膝上,向林氏描述着那场对话的情形。 林氏端详着手里的青瓷素盏,意态悠闲:“说得仔细些,问了什么,答了什么,都说一说。” 老妪一面努力回想,一面禀道:“女郎先问了田庄她住的院子的情形,秦庄头便答都烧光了。又问那对夫妻葬在了哪里,秦庄头答是葬在了后山。接着女郎便又问起了后山的一棵什么梅树,还问了她设的麻雀陷阱在不在,秦庄头便答说,梅树已经快结苞了,那陷阱却被人踩坏了,没捉到一只雀儿,只剩了一把谷子,女郎听了十分生气,口口声声说那庄子上的小孩太坏……也就说了这些。” 林氏盯着茶盏的眼中,掠过了一丝鄙夷。 就知道从秦素那里打听不出什么来,不过为谨慎起见,她还是叫人暗里盯着,生怕漏过关于那三卷珍本的消息。 如今看来,她真是将这个外室女看得太高了。这般出身卑贱之人,又在庄子上野了五年,哪里会懂得珍本的妙处?这问来问去皆是村话,真真是不知所谓。 “没别的了?”林氏有些不耐,抬起手来捏了捏眉心。 这些乡野村话真是听一句都多余。 那老妪连忙将身子躬低了一些,恭声道:“便是这些了。后来秦庄头要去向太夫人辞行,便就走了。”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添了一句道:“夫人是不知道,女郎后来还闹了个大笑话儿呢。” 一听此言,林氏捏眉心的手便放了下来,面上倒带了几分兴味,问道:“闹了什么笑话儿?” 那老妪便上前一步,谄媚地道:“秦庄头人都出了门了,女郎突然又跑了出来,大声叫住了他,说什么请他顺路去谢谢阿胜的救命之恩什么的。夫人是没瞧见,女郎就那样大声地说着话,真像土生土长的农家小娘子。”她一面说一面便“呵呵”笑了起来,脸上就像是开了花。 林氏面上亦现出一个鄙夷的淡笑来,端详着手里的茶盏,显得十分愉悦。 只是,这愉悦的神情只维持了半息,她蓦然就变了脸色,“霍”地一声便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非常大,那茶盏不及搁稳,在案上连晃了几下,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哐当”的脆响,数声之后方才停歇。 第041章意难平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林氏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看着那老妪,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那老妪吃了一吓,整个人都吓得抖了抖,不敢再看她,连忙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林氏此时已然离了座,在地上回来地走着,猛地回头问那老妪道:“秦庄头几时去的德晖堂?是不是才去没多久?”问到第二个问题时,她的神情生出了一丝期盼,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在那老妪身上。 那老妪的腰弯得更深了,小心翼翼道:“秦庄头约在……约在两刻钟前便去了。” 林氏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她蓦然拿起了案上茶盏,抬手便要朝下掷。 “夫人小心。”一只手忽然按在了茶盏上。 林氏一愣,便在这个当儿,那只手已是借着林氏的力,将茶盏转了个方向,搁在了案上。 “夫人若要喝热水,只管吩咐我便是。”那是林氏熟悉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听在耳中便叫人舒心。 她循声看去,却见身旁站着的正是心腹徐嫂,此刻见她看了过来,徐嫂便向她摇了摇头,又向仍旧躬身而立的那个老妪看了一眼。 林氏顿时回过神来,一时间倒惊出了两手潮汗。 方才这一茶盏若真砸了下去,府里还不定传出什么话来,说不定德晖堂会以为,她这是心有不满。 纵然她的确心有不满,也不该于此时表露出来。 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后,林氏勉强宁住了心神,放缓了语气向那老妪道:“你下去罢,去何妪那里领二十钱。” “多谢夫人。”那老妪喜得不行,又连声谢了几声,方才躬着背退了出去。 她的人方一离开,徐嫂便立刻行至门边,低声吩咐门外的两个青衣小鬟守好门户,旋即便将房门掩上了。而林氏的面色,亦在房门掩上的一瞬重又阴沉了下来。 她在地下来回乱走了几圈,蓦地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个下贱东西,正事指望不上,烂事倒搅了一堆,我真是……”她咬死牙关左右看了看,抄起一只隐囊便狠狠掷在了地上,掷完还嫌不够,又将屏榻上的草席拎起来,大力一扯,又死命地向地下一扔。 刹时间,细细的草屑腾飞而起,四处乱飘。 “咳咳……”林氏被那草屑呛住了,捂着嘴用力咳嗽几声,双颊立刻挣得一片潮红,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脚下的草垫。 若不是怕太失风度,她真想向这草垫狠狠踩上几脚,方能消解她心中的怒气。 “夫人息怒。”徐嫂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拾起地上的隐囊,细心扑掸着上面的灰尘,一面便细声劝慰:“不过是小事罢了,夫人一句话的事,何必又拿这些贱奴当真?” 林氏重重地向地下“啐”了一口:“我呸!下贱东西。我就是气不过,难道不行么?不过一个乡下来的臭驭夫,他不是爱逞英雄救人么?他不是对那下贱东西有救命之恩么?我便叫冯德安排他去倒马矢牛溺,我就这么安排了,又能如何?”她饱满的脸上盛着恚怒与怨恨,两手拼命扭绞着袖边麻线,指骨都泛了白。 “夫人说得是。那阿胜是倒马溺还是做别的,夫人动动嘴不就得了,何必如此生气。”徐嫂手脚利索地将隐囊摆回原位,说话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就算一时给他个好差事,过后寻个错处再换回去不也方便得很?夫人很不必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她口中说着话儿,手下却一刻未停,收拾完了隐囊又去整理草垫,不一时便将之重新垫回榻上,随后她又拿了个干净的笤帚来,将草屑也归拢一处,一应动作之敏捷利索,显然是做熟了的,一面扫地一面仍是温声劝道:“夫人先消消气,此事交予我处置便是。我这就去寻冯管事去,必能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林氏气恨恨地横眉立于原地,过得一刻方回至案边,端起茶盏“咕咚咕咚”连灌下了几大口茶。 徐嫂的话全说进了她的心坎里,再加上方才又是骂人又是扔东西,火气已然发泄了出去,几口茶水落肚,她的面色便渐渐地缓了过来。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 阿胜是太夫人的人,论理她应该好生安置,或者请示过太夫人后再作打算。 可她这心里憋了一股邪火,不发出来实在难捱。 秦素撞了冲天运,竟撞上了薛二郎,结果一回府就分外受宠,这让林氏很是不虞。她不好拿秦庄头的女儿阿栗作伐子,便干脆拿阿胜出气。 自然,她让冯德给阿胜安排最苦最累的差事,亦是有着别的考虑。 主院那一块,她至今也就只有冯德与周喜这两个臂膀,那大管事董凉只听命于太夫人,她完全支使不动,本就处在劣势,自是不愿再将阿胜安排在紧要的位置上,遣去马房专管打扫也是一举数得。 她原本的计划是,待过些日子将人搓磨够了,便随便寻个错处出来,仍旧打发阿胜回田庄,届时只须向上禀一声,想太夫人也不会为个驭夫说话。 可是,秦素却偏偏跟秦庄头提起了阿胜的救命之恩,且还是在庄头去向太夫人辞行之前。这个时候点儿拿捏得实在太巧了,若非素知这个外室女不懂事,林氏几乎以为她是故意的。 得了秦素的提醒,那秦庄头就算不与太夫人提及,也定然是要去看望阿胜的。若得知立了大功的阿胜未得赏赐不说,竟还被安排了这样的苦差,秦庄头会没有想法?万一他又跑去跟太夫人求情,太夫人会没想法? 一念及此,林氏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好好的安排,如今全因为秦素这不懂规矩的给乱了套,最可恨的是,这外室女如今还在奉吴老夫人之命静养,林氏一时间也动她不得,真是想想就觉得窝火。 她一面喘着粗气,一面那眉头又皱得死紧,面上的恚怒时隐时现。 第042章葫芦引 徐嫂轻手轻脚地将笤帚收在一旁,上前轻声道:“夫人,如今可不是生气的时候,倒要请夫人快些拿个主意,那个阿胜要调去何处才好?还有冯管事那里,夫人也要给个说法,免得别人说闲话。” 听得此言,林氏心中又是一阵烦闷。 徐嫂之话隐指何人,她再清楚不过。 西院的那两位夫人,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 思及此,林氏终是长叹了一声,满腹的怒火亦瞬间熄灭,只觉得满嘴发苦,一直苦到了心底里去。 她这个主母实是做得憋屈至极,连扔个东西也要拣软和无声的才敢扔,这话说出去,真是连她自己都要笑。 按了按眉心,林氏蹙眉思忖了好久,方有气无力地道:“罢了,你去告诉冯德,阿胜从今日起便调去门房,管跟出门和回事。再叫冯德安排妥当些,找个经验老到的带着他,万不可使之犯错,否则又是一场口舌。” “夫人明鉴。”徐嫂恭维地说道。 林氏闻言,又是一声长叹。 “明鉴又有何用?”她自嘲地笑了笑,唇边含了一丝苦涩:“我安排得再好,也架不住这东院儿里住了个爱搅事的野人。” “噗哧”一声,徐嫂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捂嘴道:“哎哟,夫人也会说笑话了,真真是笑死人。这话说得实在是贴切,那样黑的一个人儿,又生得矮小干瘪的,真是……初一见时,我还以为是哪个下人的穷亲戚呢,可不就是个野人。”说着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林氏被她说得也跟着笑了,点头咂舌地道:“还是你会说话,那模样真真是乡下的土包子一个,怎么就黑成那般模样?”一面说,她一面也是笑不可抑,与徐嫂直笑了好一会方才止住。 林氏便喝了一口茶,又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冯德那里,你便替了我去申斥他几句,就说……就说他管事不力罢,详细的该怎么说你自是有数。再传我的话,罚他……一个月的月俸。” 终究还是自己这一方受了损,那阿胜去了门房,总叫人心中不舒服。林氏才好转了一些的心情,顷刻间便又低落下来,将身子重重靠向了扶手椅,叹了一口气。 见她神情恹恹地,徐嫂心中念头微转,上前轻声问道:“夫人,那六娘那里,夫人可要……” “罢了罢了,”林氏不待她说完便立起了眉毛,满脸的不耐烦,“你没见她如今正千金万贵着么?我也没功夫理会她。” 徐嫂忙垂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此事会不会是她故意的呢?早不提晚不提,也不来问夫人或老夫人,偏就挑了这么个时候在秦庄头跟前提,我总觉得……这时机太巧了些。” 林氏闻言怔了怔,旋即便又摇头道:“我看不是故意的。若真有心计,这件事就该瞒着人才是。昨晚秦庄头与阿栗见面,叫那小丫头带话过去不是更好?何必非要选在今天当着人的面大喊大叫?真是没一点样子。”说到后来,她的面上便显出了几许嫌恶。 徐嫂想了一想,觉得林氏这话很有道理,便又垂首道:“还是夫人想得明白,我却忘了秦旺与阿栗是父女。” 林氏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便挥手道:“你快去罢,我这里无事了。” 徐嫂忙应声下去了。 林氏独自在屋枯坐了一刻,便将茶盏又捧了起来。 她自知在阿胜之事上处置得并不好,险些被人捉住痛脚,心下未始没有几分懊悔,而再一想到稍后还要去吴老夫人处分说那三卷珍本一事,她更觉胸闷气促。 说来说去,这一切皆是秦素这不省心的。 林氏决定过会好生在吴老夫人跟前说道说道。珍本既已丢了,秦素便有个保管不力的错,吴老夫人必会怪罪,到那时,她身为秦素的嫡母,便可以明正言顺地罚这个外室女跪祠堂去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她的面上便又有了笑模样,一时又想起秦素巴巴地叫人看什么捕鸟陷阱,简直不成体统,果然便是个“野人”,这样一想,她更觉笑不可抑,独自在房里闷笑了半晌 若是知晓嫡母心中的想法,秦素可能也要笑出来。 她问秦庄头的那一堆乡事村言,其中可是包含着极要紧的内容的。 那个捕雀儿的陷阱,便是她与福叔约好的暗号。 她曾与福叔约定,让他们出庄当晚先去后山,将她设的小陷阱弄坏,再丢进去几粒谷子,以示他们二人已经安全逃离。 那个小陷阱在连云田庄极为著名,无人不知那是秦六娘亲自挖的,不许人乱碰,秦旺还亲自跟庄民们打过招呼。 此刻得了秦庄头的回复,秦素心中已是大定。 所有的事皆未出她的计算,她坐在东篱的屏榻上,望着窗外的飞雪出神。 房间四角皆点了碳炉,温暖如春。她的膝盖才贴上膏药,要待热力化尽后方可起身。 秦素便想,她亲手设计的那葫芦引火之计,亦如同这贴膏药,要的,便是一个“慢”字。 那天她让阿豆去找干葫芦,又令福叔将其中一只劈开做水瓢,其实皆是为这场大火做的准备。 阿豆与郑大最后的作用,便是用来令福叔他们脱身,而若不烧上一场大火,秦素的计谋便起不了作用。 这葫芦瓢便是用来引火的,至于引火之人,自然便是福叔了。 他按照秦素的交代,当晚出门前,将葫芦瓢一半悬于灶眼上方,一半置于灶台,灶台的这半爿葫芦里放一小块干柴暂时压着,再将油壶倾斜,令那油不住地滴进悬空的那半爿葫芦中,灶火不熄。 待那油越积越多,悬空的这半爿葫芦渐渐变重,最后重心倾斜,歪倒坠进灶中,于是火上浇油,这火自然便起来了。只要在灶台四周略洒些油,再于院中布上干柴,不愁这火不大。 以此法引火不只痕迹全无,人也可以先行离开,安全简便。这还是秦素前世自己琢磨出来的,且还亲身验证过一回,做起来自是得心应手。 至于那菜窖里裂了缝的油瓮,以及那两具浇了油的尸身,秦素却是只字未提,亦不虞被福叔他们窥破。 以福叔之聪明,应下了秦素便不会再去想别的;而阿妥却是本性诚厚,秦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再者说,依秦素谋划,他二人这一去,此生亦不可能重返江阳郡,则大火之事真相如何,亦与他二人无干。 第043章团香雪 秦素心中细细思忖着,面含浅笑,手指去绕麻衣上的线头,转向时漏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秦旺应该已经走了,林氏那里,想必也已将阿胜的差事给换了。 秦素忍不住又弯了弯眼睛。 这件事她做得全凭心意,不为别的,就是给林氏添堵。 她已经摸准了这位嫡母的性子,亦算准了她会拿阿胜出气,所以她才当众喊出阿胜的救命之恩,迫得林氏给阿胜安排个绝好的差事。 此事不管阿胜承不承她的情,林氏总归要气个半死。就冲这一点,秦素也觉得值。 若非守孝太烦,她哪里耐烦这般钝刀子割肉?迟早一碗毒药下去,便有成千上百的嫡母也早药死了。 可惜的是,林氏如今还死不得,至少在秦素给自己谋一椿好婚事之前,她的嫡母还得活着。 这念头一浮起,秦素便有些气馁,塌着肩膀坐了一会,便又去看时漏。 吴老夫人那边也该派人过来了。 以林氏的风格,定要将珍本的事情算在秦素的头上。算算时辰,这会林氏定是在吴老夫人那里说明此事,而吴老夫人也定会叫人过去问话。 秦素悠然地想着,忽见门帘被人撩起,锦绣当先走了进来,躬身道:“老夫人请女郎去东萱阁说话。” 秦素都快佩服自己的神机妙算了。 她向锦绣笑了笑,举眸往她身后看去,却见帘幕挂起一角于屋门木钩处,外头站着一个鹅蛋脸、高挑个儿的使女,正是吴老夫人身边的朱绣。 “女郎安好。”朱绣在帘外福了福身。 秦素点了点头,含笑道:“是朱绣啊,如何过屋而不入?”语气含着笑谑。 朱绣微红了脸道:“女郎莫笑。我未及穿屐,鞋底沾了泥,怕湿了东篱的地。” 秦素闻言便轻笑了起来,果真看了看朱绣的脚,见她确实穿着一双棉靴,靴子尚是湿的。 秦素便不再勉强于她,唤了锦绣去寻木屐。 阿栗此时从外头走了进来,见秦素欲起身,连忙搁下手中的药壶,上前按住她道:“女郎万万不可。那膏药才贴上,医说了的,要在暖室中待药性过去方可动弹。”她一面说,一面便拿眼睛去剜锦绣。 锦绣的动作顿了顿,有些委屈地低了头:“是老夫人有请,推不得的。” 不大不小的声音,屋子内外皆能听见。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 这话说得,倒像是秦素对祖母有多不满似的。 “祖母最疼我了,定是唤我过去有话吩咐,锦绣莫要耽误时辰,快些去蜡屐,若是迟了,皆是你的事。”秦素催促锦绣道,一面便悄悄捏了捏阿栗的手,又往旁边的屋子努嘴。 木屐是需涂蜡的,否则也经不得时常踩雨踩泥,锦绣既然这么爱说话,便给她找件“好”差事让她忙一忙。 锦绣闻言愣住了,阿栗却明白了过来,立时道:“女郎,现蜡屐可来不及了,还是穿原来的那双罢。不过那屋里的三双屐倒真是要涂些蜡。” 秦素便笑:“那恰好,让锦绣蜡屐,阿栗陪我去东萱阁。” 锦绣这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苦着脸去屋中给寻蜡,秦素便扶着阿栗的手站了起来。 “女郎,要不要叫人抬个兜子来?”阿栗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的膝盖,眸中含了关切。 秦素笑着摇了摇头,没作声。 晚辈拜见长辈还要坐兜子,那也太没规矩了。对于一心求名声的她而言,自是万万不可。 朱绣一直安静地站在帘外,将里头的对话听了个正着。此刻闻言她神情微动,转首便唤了一个粗壮的仆妇过来,对秦素陪笑道:“女郎不便走动,又贴了膏药,老夫人也不舍得的,便由这仆妇负了女郎去罢。”又笑着向阿栗道:“这样阿栗可放心?” 阿栗方才的一颗心只在秦素身上,此刻才看见朱绣,亦知她是吴老夫人的使女,并不好轻易得罪,于是便笑了笑道:“是我糊涂了,多谢绣姊姊。” 朱绣好脾气地笑了笑,仍是立在帘外候着,阿栗便着紧地替秦素加衣。孝中只能服斩衰,那粗麻衣里就算塞了丝棉,也终究不大暖和,阿栗担心秦素受寒,,足足裹了三、四层的衣裳才罢。 好在今日不算太冷,一行人出得门来,迎面便有竹香浅浅、风花细细,微风搅动着细雪,似蕴着一缕冷香。远处的亭台,近处的石桥,皆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瓣轻轻落在地面,宛若洁白的轻羽,又似素华委地、落英缤纷。 秦素伏在仆妇的背上,膝盖处裹得极厚,倒也不冷。南方的冬天,空气凉而润,温柔地钻进人的鼻端,再化作一口口白霜呼出体外。 秦素有些贪恋地呼吸着这清凉的空气。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南方的雪了。 这样纤细的雪,比起大都的如席雪花,更有一番婉约的韵致。 这一路赏看园中景致,青竹白雪、碧水石桥,秦素竟未觉得路长。到达东萱阁时,她还有些遗憾。 她的膝盖要在这个冬天医好,却是不好多出门的了。 一行人在东萱阁的廊下耽搁了一会,整束衣衫,掸去雪花,换上干净的棉鞋,这才由朱绣通禀,掀帘而入。 东萱阁的明间架了大铜炉,又有薰笼,暖意扑面而来,秦素一进门,睫羽上立时便蒸出了几颗水珠。 朱绣在前引路,将众人引进了东边的房间。 东次间乃是吴老夫人的起居室,倒未如正房那样暖和,窗扇推开了半掌宽,透进些许清润的空气,还搭着一角院中的雪景,秦素觉得,这里比正房舒服多了。 吴老夫人居中坐于扶手椅上,穿着件月白长襦,下头是同色素面裙,发髻上一支扁银簪,乃是居家的日常装扮。一旁鼓凳上坐着的林氏则是一身斩衰,发髻也只简单盘起,浑身上下唯一可称为饰物的,便是她颊边的浅笑,令那张饱满的脸有了绽放的意味。 吴老夫人并未令秦素依礼拜见,只让她坐在林氏下首的圆凳上,当先便问道:“六娘,那三卷珍本……” 她的话才起了个头,便被外头突出其来的禀报声打断:“老夫人,太夫人叫人过来传话了。” 吴老夫人微微打了个愣,门帘便已掀起,蒋妪亲自在前领路,将一个穿着竹灰襦衣、褐灰布裙的妇人让进了屋。 林氏瞥眼看过,蓦地睁大了眼睛。 来传话的人,竟是周妪! 第044章勿姓秦 “两位夫人安好,女郎安好。”一进和东萱阁的明间,周妪便弯腰行礼。 吴老夫人尚可安坐不动,林氏却不敢再坐着了,站起身来笑着招呼:“妪,雪大天寒,如何亲自传话?”态度颇为客气。 秦素此时也站起身来,侧避了周妪的礼,微垂的眸中有喜色闪过。 周妪来得太巧了,巧得让都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不着痕迹地向帘外扫了一眼,却见朱绣垂首立着,似是对屋中之事一无所知。 朱绣的母亲平嫂子,当年与周妪曾经非常交好。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周家与平家在府中走得极近,后来不知因了何事,周妪自求离府进庄,与平嫂子渐渐便断了联系,直到前些时候她重回秦府,两家才又走动了起来。 这些事秦素原本并不知情,是阿栗从秦旺那里打听来的。秦旺在庄子里待了近二十年了,对府中现状并不了解,阿栗听来的有价值的消息,也就这几件而已。 于秦素而言,却是足够了。 平嫂子现下在洗衣房,专管洗涤女主人的衣物,不大不小是个管事,三个女儿一个便是朱绣,另一个叫阿红的,于东院门房管着茶炉子,还有一个阿绿,如今在东院大厨房打着下手。 前世的秦素曾对这些仆役嗤之以鼻,视之为无物,直到去了隐堂方知,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仆役,有时远比不得意的主人还要有权、有钱、有势,他们的能量也不容小觑。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太夫人说,物是死的,人最重要。女郎天幸躲过一劫,是上苍的眷顾,亦是秦家祖辈荫庇。只她年纪幼小,怕承不住这般福分,还是要在房中静居才好。太夫人还说,女郎腿上的陈年旧疾,也需好生静养……” 周妪缓缓地说着,语声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响遍了整个正房。 吴老夫人立在椅子前,敛首低眸,面色平淡无波,仍是悲喜不扰的模样。 她知道,这是太夫人在就那三卷珍本做交代,令她们不可再继续寻书了。 她其实并不是很介意。 太夫人说得对,书终究是死物,如何比得上冠族大姓的薛家?只要能与薛家说得上话,几卷珍本又算得了什么? 这三卷珍本既是无着,则薛家那里,太夫人应该便会松口了。 这般想着,吴老夫人甚至还微觉欢喜。 倒是林氏,被这几句话说得脸色阴郁。 珍本的事情她并没放在心上。她介意的是,太夫人竟专门点明了秦素的“旧疾”。 这是在隐晦地指责她苛待庶女,她觉得冤枉。 她低着头,垂于袖边的手不自觉地屈张了好几下,像是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 所有人皆以为她的故意的,包括死去的秦世章。 可她真不是。 她只是一时忙得忘了而已,待想起来时,七岁的秦素已经在祠堂跪了整整两日,也饿了两日。 可这又如何?罚跪之事连太夫人都是知晓的,她一时忘了而已,秦素的膝伤又怎能全怪到她头上?明明是那些仆妇行事不周,不曾来提醒她这个主母。 至于女郎膝伤久无医治这件事,林氏亦自觉与己无关。 她是什么人?她是一府的主母,手里掌着中馈,每日要打发多少回事的仆妇?全家上下百余口人的吃喝嚼用都要来问她,她哪里能记得住一个外室女膝盖上的伤? 林氏低眉站着,尴尬与难堪交替浮上心头,像是被人指摘到了脸上,那种种情绪翻腾着,搅得她呼吸不宁。 不过是个外室女,却不知走了什么运,竟得了吴老夫人的眼,如今连太夫人都惊动了。 林氏袖子里的手又连着屈张了几次,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情绪全部捏碎,吞入肚中。 然而,太夫人的话却并未传完。 林氏感觉到了周妪的视线,那视线平静而淡然,正凝在她的身上。 她的头垂得低了一眼,心中莫名有些七上八下。 “……太夫人还有一事请东院夫人处置。”周妪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字一句十分清晰:“连云田庄如今正缺人手,太夫人说,茶叶铺秦忠一家老实能干,便去田庄帮着种地吧。太夫人还说了,赐归秦忠原姓,以后便叫回刘忠,刘家子孙亦回归本姓,不再姓秦。” 她语声平静地说完了话,便敛袖站好,不再多言。 然而,她那一番话听在林氏耳中,却如一记炸雷,炸得她猛地抬起了头。 秦忠,不,是刘忠一家,居然要被撵去田庄? 为什么? 林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地望着周妪,连掩饰也忘记了,两眼瞪得老大,脸在一瞬涨得通红,又飞快地转作苍白。 这刘忠一家便是阿豆的家人,亦是林氏这些年来收服的帮手。刘忠管着茶叶铺,其子刘壮在米铺做伙计,过几年也会提作管事。 这是林氏精心布下的人手,这些年这一家人也十分听话,帮了林氏不少的忙。可太夫人却一开口就将人撵去了田庄,林氏如何不惊? 吴老夫人也有些微动容。 她虽不管事,却也并非全然的置身事外。刘忠是林氏的人,更是东院的人,太夫人这样的安排,针对的是林氏,还是东院? 看了看一旁失魂落魄的林氏,吴老夫人静默片刻,淡声问道:“妪,刘忠一家铺子管得不错,为何要派去田庄,可否明言相告?” 林氏立刻感激地看了吴老夫人一眼。 这话真是问到了她的心坎上。 阿豆逃跑一事无论真假,于林氏都无坏处,甚至更便于她掌控刘忠一家,让他们不得不百倍效忠。 这样好用的棋子,林氏自是不忍弃之。 听了吴老夫人的问话,周妪的神色便有些为难,沉吟片刻后,她上前两步,附在吴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老夫人先还是神情平淡,听到后来却是脸色微变,眸中飞快地闪过愕然。 程家?竟牵连到了程家? 她真是再想不到,这三卷珍本竟与程家有关。 第045章都胜亭 吴老夫人双目微阖,敛去了眸中泛起的冷意。 她就说呢,那个逃奴阿豆又是什么读书人不成,怎么就晓得去窃书?那样的珍本她如何识得?如今有了程家在前,一切皆已昭然。 果真是个欺主的恶奴! 吴老夫人的眉峰向下压了压,将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怒火也压了下去,只撩眼向犹自委屈的林氏看了一眼,复又冷下了脸。 如此看来,刘忠这一家人果然不可再用,赶去田庄再好不过。不管他们背后有没有人,防患于未然总是必须的。 太夫人如此处置,委实算是宽和的了。 唯一可笑的便是她这个子妇,明明掌着刘家一家人的身契,却仍任由其辖下仆役犯此大错,说是糊涂都算轻的。好在阿豆只是盗书,若人家更进一步要算计秦家那几个郎君,林氏乃至于东院又该当何罪? 一时间,吴老夫人手足都有些发凉,也不知是气还是怕,半晌不曾出声,方才那点小心思亦早就抛去了一旁。 周妪与她耳语过后,便又退了两步,躬身道:“太夫人还有些话,要我单独交代给女郎。” 吴老夫人此刻自不会再有异议,随意地挥了挥手,神情疏淡:“如此,请妪陪六娘回去罢。”语气竟是有些疲倦。 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所想,她需要找时间与秦世芳商议。 见吴老夫人忽然便没了精神,林氏便知,刘忠一家定是留不下来了。一时间她也有些颓然,只强笑着向周妪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说了。 秦素便十分知机地辞了出来,由周妪相陪,一路沉默着回到了东篱。 东篱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名曰“都胜”,却是以亭子周围种着的那些都胜茶花命的名。此际,那花儿尚还有几朵未谢,雪压重瓣、朱颜晶莹,殊为可爱。 秦素便命人在此安了厚垫,请周妪坐下说话。 这地方四面透风,藏不了人,最宜于私谈,且还能赏雪景、观茶花,可谓一亭多得。 见秦素选了这么个地方说话,周妪看向她的眼神便又深了几分。 待遣退了诸闲杂人等,周妪便先将太夫人的话转述了一遍,不过是叮嘱秦素将阿豆一事放下,连同那三卷珍本之事,亦从此休提。 待转述过后,周妪方起身郑重行了一礼,感激地对秦素道:“一直没能向女郎谢恩,请女郎恕罪。” 这是就秦素田庄相助一事表示感谢来的。 秦素便上前扶起了她,柔声道:“妪多礼了,举手之劳而已。”语罢又笑:“我再没想到,竟和妪在府中重逢。” 周妪便顿了顿,扫了秦素一眼,方温和地道:“女郎终究是秦家女,总是要回家的,我倒是早就想到会与女郎见面的。” 滴水不漏的回话,倒叫秦素暗自失笑。 周妪有些过分警觉了,连个话缝都不透,话中之意是在告诉秦素,不可因住在田庄而怨恨秦家。 怨不得太夫人对周妪信重,这确实是个忠心的。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安静,过得一刻,周妪又道:“我早便想来向女郎谢恩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之前在田庄时,阿福又说女郎不叫我来……” 提及福叔,她的神情便有些悲切,停了一停,转而叹声道:“阿福与阿妥皆是好人,可怜啊……”说着已是面色恻然。 秦素面上也有了一丝凄色,怅惘地道:“是啊,谁能想到竟会走水了呢,福叔与阿妥这般没了。”说着她便以袖掩了面,似是极为难过。 周妪见状,一时深毁自己失言,忙劝慰道:“女郎切莫伤怀,太夫人已经令秦庄头给他们做法事了,想他二人定会往生,投胎去个好人家。” 秦素哪里是真哭?不过做个样子罢了,此刻顺着她的话便收了泪,拿袖子拭了拭面,方庄容道:“今日之事要多谢妪,若不是妪来得及时,我必要受罚的。”说着又露出一丝委屈,拿手去揪旁边的山茶叶子,刘海下的眉头蹙得极紧:“当时真是急着走,根本就没顾得上这些书啊本啊的,也没人交代我。”言语行动,皆有两分孩子气。 周妪暗自打量着秦素,心下倒觉得,这样的六娘天真质朴,倒有几分可人疼。 于是她便轻轻拍了拍秦素的手,安慰地道:“自是不怪女郎的,太夫人也未怪罪,女郎勿要自责。” 那三卷书早就被人盯上了,秦素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哪里防得住?莫说秦素,林氏还是当家主母呢,不也都着了人家的道?若真要论起对错,林氏这主母也可以不用当了。 听了周妪所言,秦素的眉头才渐渐松了开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起了周妪的手,殷殷地道:“一时忘了问,阿承如何了?我记得他之前是生了病的,如今病可好了?有没有请医来看?” 听得她的问话,周妪一直平静的面容上,涌起了淡淡的愁容,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承身子骨有些单薄,自随她回府后,病得便越发重了,请医问药亦不见起色,是她的一桩心病。 秦素便也蹙起了眉,眼中闪过担心与关切。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阿承不会有事。 前世秦素曾听太夫人念叨过,说阿承明明得的是风热之症,却因医者一直以治风寒之法用药,这才拖了下来,直到次年春天,太夫人亲自寻了医者去治,方才痊愈。而阿承病愈后,便被太夫人派去了秦家二郎秦彦昭的身边做小厮。 秦素等不到明年春天了。 她没这个时间。 便在前世的这段时间,秦彦昭曾接连犯了几次莫名其妙的错。当时看来这些错无伤大雅,也没人当回事。可当他两年后提名县议之际,不知何故,这些旧事竟被人翻了出来,最后更是传到了县中正那里,直接导致秦彦昭连县议都未通过。 身为秦家最有希望顶起门户的男丁,秦彦昭书读得好,为人更有几分名士落拓之风,在郡中亦小有名气,本以为过县议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谁也没想到,他因小节而影响了名声,不但止步于县议,还被人冠以“不孝”的恶名。他急怒攻心之下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咳血之症,最后死于秦府抄家的那一天。 这样的结局,秦素一点也不想要。 所以,她必须要让阿承尽早去到秦彦昭身边,替她看着这位二兄,以便及时纠正或者补救他犯下的错误。而问及阿承的病情,便是要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 第046章怜同病 秦素心下转着念头,一面便又露出关切的表情来,安抚地对周妪道:“妪勿须担心,阿承会好的。” 周妪勉强一笑,眉间的忧色却半分未解,叹息道:“托女郎吉言,但愿他早些好罢。”语声怅怅,显是连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秦素侧头想了一想,忽地道:“要不,我替阿承向良医求方可好?” 周妪一愣,旋即连忙摇头:“不可,不可,女郎莫要如此,阿承受不起的。”一面说着,一面便不着痕迹地向后坐了坐。 秦素瞥眼瞧见,心头微微一沉。 周妪果真是个老道的,她这里才说了一句话,便引起了对方的怀疑,拒绝得亦十分合理。 陈国医者分为三种,一种便是良医,这类医者通常医术高超,诊金也高,大多为士族贵人医病;还有一种街医,则是走街串巷的医者,他们收费较低,医术也很一般,普通百姓有个头疼脑热,便会请他们出诊;最后一种为巫医,这类医者将巫术与医术混合,很难说是好是坏,端看你信不信。 周妪一直请的是街医,秦素提出请良医看诊,自是让她起了疑。 不过,秦素却是打定主意要好生卖周妪一个人情,便和声道:“妪不必客气,这事容易得很。明日良医会来替我复诊膝伤,妪且将阿承的病症告诉我,我向良医转述,请他断出病因。良医之术总比街医好些,妪以为如何?” 她这法子不会惊动任何人,只是多问一句的事,确实十分简便。 周妪到底挂心孙子的病情,听了这番话,脸色便有些松动,却仍是沉默不语。 秦素暗中观察着她的表情,知道她有些动心了,便长叹了一声,低语道:“妪,阿承还小,若久病不治落下病根,往后可怎么办呢?”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妪莫要嫌我多事,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说着便捶了捶自己的膝盖,眼中有着浓浓的落寞。 周妪怔住了,旋即突然了悟,一时间疑虑顿消,竟有些愧疚起来。 她方才的确有那么一刹,以为秦素是在向她施恩。 可是此刻,看着秦素捶膝的模样,周妪忽然便醒悟了过来,女郎并非有了什么想法,而是推己及人,对阿承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若非延误病情、落下旧疾,小小年纪的女郎怎会如同老人一般,每天弄得一身药味?且据周妪所知,秦素乃是骨疾,这类病症并不易根除,很有可能反复发作。 这一刻,周妪有些无地自容,几乎不敢去看秦素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站起身来,郑重向秦素弯腰施礼,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多谢女郎,我……”一时间情绪纷涌,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秦素忙去扶她,轻声道:“其实,这法子也未必有用的,我姑且一试,并不一定能成。” 周妪此时是满心的愧疚与感动,又夹杂着一丝怜惜,拉着秦素的手道:“女郎莫要这样说。女郎心地良善,我替阿承多谢女郎。只是此处不敢磕头谢恩,还请女郎恕罪。” 秦素弯眸向她摆了摆手,轻声问道:“旁的先不说,请妪先将阿承的病症告诉我,还有那医者开的药方,妪若记得也一并说来。” 周妪日夜为孙子忧心,自是将这些事记得一清二楚,于是便将阿承的病情与街医开的药方大致说了,又与秦素约定了明日依旧在此碰头,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直待周妪走得远了,秦素方觉后背有些微汗。 周妪口风很紧,人也精明,若非从阿承身上打开缺口,秦素接近她倒真不容易。如今不过几句话的事,她这里便出了一身的汗。 一念及此,秦素终不免几分自嘲。 身为秦府最微贱的庶女,就算想要倒贴上去帮一个仆人的忙,亦需处心积虑,诸事小心。 这便是她的现状,至少目今看来,想要改变还是颇为困难的。 怀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心情,秦素回到了房间。阿栗早已急得跳脚,一见她回来,立刻便将她按在榻上,又将碳盆挪来替她烤膝盖,圆圆的嘴巴嘟得老高。 秦素心绪并不佳,并未理会她的不高兴,凝眉思忖了一会后,便吩咐锦绣道:“你去将那只绿漆匣中的玉镯拿去送给周妪。” 锦绣听了这话,手里的蜡差点掉在地上。 秦素这是疯了不成,竟想着要去贿赂周妪?连林氏都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送东西,女郎是不懂还是不怕? 她犹豫了片刻,上前劝道:“女郎,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 “如何不好?”秦素便问,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周妪方才替太夫人传了话,我送些东西表达谢意,不妥么?”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强烈,还真像是讨教或求证。 锦绣想了想,勾唇笑道:“如此,便是女郎的好意,我这就去。”说罢便将白蜡放在一旁,去里间取了玉镯,拿布帕子包好,袖着出了院门。 望着锦绣纤柔的背影,秦素淡淡一笑。 这镯子可并非白送的。她需要林氏继续的轻视乃至于漠视,最好对她置之不理,她才好去办自己的事;同时,她亦是以这镯子为由头明日与周妪见面,这是她们方才约定好了的。 而最重要的是,这镯子可令太夫人去疑。 明日周妪跑来退还镯子,与秦素明面上交恶,往后她若再为秦素说话,便会让人认为她不存私心,为人公正,更会认为秦素是真的做得好,才会让对其厌恶的周妪也说了好话。 这一只玉镯的作用,可大着呢。 锦绣回到东篱时,雪已经停了,北风却是越刮越疾。 她裹着满身的冷风进了屋,先去一旁的暖炉处烘了手,方向秦素禀报:“女郎,东西已经送去了,妪不在屋中,交给了一个小丫头。” 送个东西却去了那么久,秦素真是懒得去想锦绣“顺路” 去了哪里。她微微颔首,指了指桌上的茶果盘,温声道:“辛苦你了,饮些热水祛寒罢。” 这段时间她依礼制只食米粥,连水都不喝,可谓律己极严,仆妇们倒是比她这个主人吃得更宽松些。 锦绣谢了恩,背过身去拿茶盏时,却撇了撇嘴。 不过是个外室女,谁又会盯着她的孝道规矩不成?这般的死心眼,连带她们做使女的也跟着整天食米粥。 秦素却不去理她想些什么,当晚的晚食依旧是米粥一溢,丧中礼仪执行得一丝不苟。 她是要靠着孝名走天下的,自是需得谨守规矩,不可有半分逾越。 第047章乱云飞 次日仍是个阴天,风冷得透骨,秦素自东萱阁回来后,整个人都快冻僵了,阿栗便替她烤热了膏药贴于患处,让她坐在榻上休息。 她坐下还没多久,良医便进府视疾了。 秦素年纪不算大,尚未到避忌的时候,故便请了良医进屋,又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使女们全都遣去了外头,她这里便与良医呆在房间里,简短地交谈了两句。 并无人知晓秦素与良医都说了些什么,那良医很快便出了屋,留下几贴膏药便告辞而去。 到得下晌,周妪前来还玉镯,秦素便仍是请了她去都胜亭说话,借机悄悄将良医的诊断“转告”给了周妪。 “热症?竟是热症?”听了秦素“转述”的话,周妪极是震惊,虽尽力压低了声音,却仍掩不住语气中的颤抖。 那街医一口咬定是寒症,且阿承也一直是怕冷畏寒,谁想竟是热症? 秦素凑前一些,悄声地道:“我也吓了一跳,反复问了几遍,良医皆说这症状乃是热症,若是以治寒症之法应对,不只不会好,还会加重症状,说不定……”她猛地截住了话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周妪。 周妪不自觉地两手打颤,脸色亦渐渐发白:“天啊,竟是热症……竟是热症……阿承得的竟是热症……”她翻来覆去地呢喃着,苍白的脸上竟泛出一丝灰来。 秦素怕她吓出个好歹来,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语道:“妪,不要着急,坐下罢。” 她的声音清凉甜润,若西风飒然,拂过耳畔。 周妪一下子醒过神来,忙四下看了看,可喜周围并无旁人,她方才略放了心,依言坐在布垫上,坐下后方觉两腿发软,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若非秦素帮忙求问良医,阿承的病就要被耽搁了,若是就这般耽搁下去…… 周妪不敢再往下想,只死死地咬住嘴唇,将心底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压了下去。 良久后,她才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依着栏杆勉强坐直了些,对秦素道:“真是……多谢女郎,女郎的活命……之恩,我……” 她的情绪十分激动,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唯眼角微湿,嘴唇颤抖得厉害,颤巍巍地依着柱子站起来,郑重地向秦素行了一礼。 这一回秦素没去扶她,知道此乃她一份感激的心意,便只侧身避了避,过后仍是扶了她坐下,又让她喝些热水。 一杯热水落肚,周妪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秦素温和地望着她,心底平静无波。 所谓的良医诊断、热症药方,这些全都出自她的手笔。 她怎么可能去向良医打听病情?这良医可是吴老夫人请来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转脸就将话透过去? 她不过是打着良医的旗号,将前世所知提前告诉了周妪。说起来,她免除了阿承数月的病痛折磨,也称得上是行善了,不是么? 秦素安然地望着周妪,厚厚的流海下,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若两面平湖。 待周妪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秦素方轻语道:“此事我也是顺手而为,妪不必如此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玉镯:“妪是来还镯的,哭出来便不好啦。” 得她提醒,周妪忙正了正神色,四顾一番后转向秦素,庄容道:“无论如何,终究是女郎帮了我们,我们永远记得女郎的恩。” 秦素浅笑着低下了头。 她希望周妪永远记得今天的话,莫要令人失望。 “妪这般说,倒叫我汗颜。”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一分羞赧、三分宽柔:“妪还是快些回去罢,换个街医诊一诊,叫他开张治热症的方子抓药来吃。” 她的话说得温柔,周妪心中感激愈甚。 秦素说罢,便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悄悄塞进周妪手中,语声轻细地道:“良医说得太快了,这药方我也不知有没有记全,妪拿去给街医瞧瞧,若有需添减的便添减些,治病要紧。” 前世隐堂所学,治热症的方子唯一张。秦素不敢全用,怕不对症,便只拣了其中几味药写上。 周妪紧紧地抓着秦素的手,半晌后方才松开,语声微颤:“多谢女郎。”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也只能汇成这一句。 秦素看着她写满感激的双眼,温和地道:“罢了,妪且去罢。” 周妪此时真恨不能一步便跨回家,自是不会再耽搁。她再度向秦素躬了躬身,便步出了亭子,不一时,那匆促的背影便消失在了重重竹林之外。 秦素目送着她离开,眸中隐着一丝欣慰。 周妪的这份人情,已经被她全数握住了。从此后她也有了自己的人手,在秦府不再是孤立无援。 北风在庭院中低低地呼啸着,和着那一池绿水的哗啦声,搅得人心神激荡。 秦素凭栏独立,望着前方铅色的天际。 乱云飞渡,乌云压城,天地间一片肃杀。四起的狂风涨满她的衣袖,在风中翻卷不息。她鬓边的发丝被吹得飞扬了起来。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了一股豪情。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脱身的阿妥与福叔;被薛允衡牵制的高翎;打乱左思旷脚步的程家与珍本;还有阿承的病提早治愈…… 她真的做了许多事,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凭着自己的力量,为自己,亦为秦家开了一个好头。 她相信,往后也一定会好下去的。秦家的命运会转向好的一面,她赖以生存的家族亦终会躲过前世的厄运。 至少在这一刻,她对此深信不疑。 ***********************************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便到了十月下旬。 天气冷得越发厉害,冻雨连着大雪,青州城中竟少有晴日,秦素甚至觉得,此处的冬天比位于北方的大都还要冷上几分。 这一日清晓,她自东萱阁请安过后回转东篱,正一路拢袖缩脖地行过曲廊,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六妹妹”。 她停步转首,却见秦彦婉大袖飘飘地行了过来。 秦彦婉亦着了麻衣,却不像秦素那般重重包裹,而是只套了一件厚棉襦加厚褶裙,宽大的衣衫被风拂起,裙摆飘飞,纤秀的体态隐约毕现,风度飘逸出尘。 秦素看了她一会,觉得更冷了,便将怀里的牛皮暖囊又抱紧了些,脸上勉强牵起一个冻僵了的笑:“二姊叫我么?有何事?” 第048章悄声语 秦彦婉来到秦素近前,面上神情十分柔和,却是比秦素那个笑要自然多了:“听闻六妹妹最近在抄经书,可是当真?”说这话时,她那一双剪水瞳似是一点未受天气的影响,依旧灵动清澈,若水波一般,滑过秦素的面颊。 被那双湛湛秋水浸了一过,秦素的笑脸越发撑不住了,索性便垮下脸来道:“二姊也来笑我,哪里是我自己要抄的,是祖母布置下来的。祖母说,‘六娘既是要静养,也不好整日无所事事’,便要我替她老人家抄几卷经书。” 她说着便觉得满嘴泛苦,脸上也带了几分苦相。 抄经倒没有什么不好。若是得闲,秦素也很愿意在吴老夫人面前表现表现,为自己的孝名加些分量。 可是,现在的她哪能这般悠闲? 阿承乃是久病之身,养到现在仍未痊愈,秦素却急于了解秦彦昭的情况,直是等得心焦,每天心里都像有一把火在烧。还有那个收买阿豆的麻脸老妪,秦素亦曾隐晦地向周妪打听过,却是无果。 秦府占地颇广,当年秦宗亮为复现颍川秦氏风光,花大笔钱财修筑了这幢豪宅,仅花园就建了五处。阿豆只说那麻脸老妪是看守花园角门的,至于她守的是哪所花园的角门,阿豆却不知道。 秦素怀疑,那麻脸老妪根本未对阿豆实言相告。 所以,近来的秦素很是焦躁,偏偏吴老夫人又拘了她在房中抄经,她一坐下来便觉得两股像生了刺,抄不上几个字便要在心里急一急。 无人可用。秦素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依旧是无人可用。 阿栗来的时日尚浅,秦素并不了解她。至于其她人,锦绣是头一个要防着的,剩下的几个不是林氏派来的,便是吴老夫人那边的,甚至还有一个秦世芳陪房的近亲,秦素如何敢用? 每每思及这些,秦素就觉得心火上浮,大冬天的也恨不得嚼冰咀雪。此刻秦彦婉却拉着她说起抄经的事情来,她自然是一肚子的苦水。 见她的一张脸皱成苦瓜,秦彦婉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向使女采蓝道:“拿过来。” 采蓝便递过来一只小藤匣,秦彦婉亲手接了,递给秦素道:“罢了,就知道你是个坐不住的,这些你先拿着,得空了我再送些过来。” 秦素接过匣子启盖观之,一时间喜动颜色。 那匣子里竟装着抄好的经卷,白绢上的蝇头小字风骨突立,字迹与她竟是十分相像。 “二姊!”她抬头望着秦彦婉,又是感激又是欢喜,眼睛已经情不自禁地弯成了月牙。 秦彦婉看着她,蓦地心头一恍,竟觉眼前容光叫人不敢逼视。 她微微一惊,再凝神去看,秦素却已经低下了头,正将匣盖关牢了递给一旁的阿栗,待她再抬起头来时,那容光已经不见了,秦彦婉的眼前仍是一张黑瘦的脸,刘海长得快要遮住眼睛,神情寡淡,一如木雕。 秦彦婉定了定神,摆袖道:“可不能只谢我一个,这里头也有四妹抄的。她害羞,便由我一并带来了。” 居然连秦彦贞都帮着抄经了。 秦素垂下眼眸,心情颇为复杂。 她的两个姊姊还真是雅致,竟用了这般委婉的方式,向她表达了歉意,以及感激。 秦素的旧疾是因何所致,又是何人耽搁的,整个秦府谁人不晓?而她与薛家郎君同归一事,如今业已传遍了青州城,府中诸人自亦尽知。 秦彦婉她们可不似林氏那般愚笨。她们明白,若秦素果真对嫡母心怀怨恨,凭她这些日子表现出的聪明,她完全可以借着与薛二郎同路之机,不露痕迹地将腿疾之事透出来。到那时,林氏苛待庶女的名声可就要传出青州,传进大都了。 可秦素却没有这样做,而是一直忍到了回府才“病发”。不论别的,只她这份识大体、顾大局的见识,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了。 片刻间想明白了其中因由,秦素十分感慨。 她不打算对付林氏,那是因为林氏完全不值得她对付。她回府这些天最深的感受便是,她这个嫡母是真的……很笨。 若是年轻个十几岁,这样的笨或许还有几分可爱,可问题是,林氏已经三十出头了。一个整天端着主母架子,手段却幼稚得使人发噱的中年妇人,“面目可憎”四字用在她身上真是一点不为过。 若林氏能有她两个女儿的一半聪明,那该有多好。 秦素的心思在转到此处时便打住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她连想都不该想。 郑重地向秦彦婉行了一个大礼,秦素正色道:“那就烦二姊替我向四姊道谢,待明日/我再当面谢她。” 秦彦婉面上表情一松,伸手摸了摸秦素的头,柔声道:“你也不必当面谢她,只作不知罢。若是你明日真去谢了,她怕是又要别扭。”说着到底忍不住,拿手握了嘴,将那一丝笑意给掩了下去。 她们尚在重孝之中,家中姊妹说话可以,说笑便不大好了,被人看见,又能捉出错来。 秦素弯了眸子,向秦彦婉点了点头,两个人相携而行,顺着曲廊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说些闲话,一直行至石桥边方才分开。 便在秦素转身的那一刻,忽听身后一个有些惊慌的声音叫道:“女郎,院子里……女郎请随我来。” 那声音秦素并不陌生。那是采绿的声音。 采绿是秦彦婉的近身使女之一,平日里行事颇为稳重,秦素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采绿如此慌乱。 她不由自主回首望去,入目处便是采绿那张白中带灰的脸,脸上满是惊怖之色。 秦素注意到,采绿足上的木屐有一只散了带子,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急急地低声向秦彦婉说了几句话,语毕后退了一步,脚步有些踉跄。 秦素犹豫了一会,终是问道:“二姊姊,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不记得前世此时秦彦婉出过什么事,心中微有些不安。 秦彦婉应声回首,神情却是一派平静,剪水双瞳淡然无波:“无事,我先回去了,六妹妹慢行。”她温和地说道,向秦素点了点头,便扶着使女的手离开了。 秦素立在原地,目送着秦彦婉转过了小径。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彦婉走路的速度,像是比以往略急了一些。 第049章汲井回 “是出了什么事么?采绿的脸白得那般模样。”步下石桥的时候,锦绣终于忍不住说道,一面又回首张望。 采绿这人,平素最是高傲的,见了锦绣也不大搭理。如今见她竟吓成这样,锦绣心里便如猫抓的一般,恨不能跟上去问个究竟。 秦素并未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锦绣觑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面色沉冷,便也不敢再多言,兀自一步三顾地回到了东篱。 说来也怪,在秦素身边待得久了,锦绣渐渐地竟有些怕她,有时秦素一眼看过来,她心里便会发慌。许是因了这个缘由,最近她都不大敢往东华居跑了,总觉得秦素的那双眼睛一直盯在背后,让人不寒而栗。 未至午时,东晴山庄的事情便在东院里传开了,却真是出了一件大事。 原来,有一个在东晴山庄扫院的老妪,不慎落了井,尸身打捞上来时已经泡得肿了。 院子里死了人,又是在重丧之时,采绿慌张失措亦是情有可原。秦彦婉知兹事体大,很快便将事情报去了东华居,又叫人往德晖堂送了信。 林氏一得了消息,立刻便赶到了东晴山庄,见秦彦婉安然无恙,一颗心才算落回肚中,拉着女儿的手便掉了眼泪。 “我的阿婉无事,这就好,这就好。”她红着眼睛,揽了秦彦婉在怀中不住地抚着,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才死了夫君,正是每日哀伤惶惶的时候,女儿的院子里突然又死了人,林氏的情绪便有些失控。 秦彦婉一面替她顺气,一面便叫人捧来温热的布巾,柔声劝慰:“母亲勿急,阿婉好好的,您先擦擦面吧。”说着便将布巾双手奉到了林氏眼前。 林氏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此刻已经渐渐平复了一些,便拿着布巾拭面,视线掠过一旁的大案,蓦地蹙了眉,指着案上茶盏中的白水问:“阿婉怎么喝白水?前月你钟舅父带来的茶呢?”一时眉毛又立了起来,恼道:“莫非你又送予六娘了不成?” 她这两个女儿,不知为何对那个外室女一直很好,这让林氏心里有些不舒服。 秦彦婉历来知道林氏的心病,便安抚地道:“太祖母赏下的茶,怎可随意赠人?我一直留着呢。”停了一停,又续道,“女为父守丧,这些享乐之物,须待到释服后方可享用,如今却不好拿出来。” 林氏闻言,顿时心下大慰,深觉女儿做得很好,便道:“还是我儿守礼知事。” 秦彦婉见她心情转好,想了一想,便又委婉地道:“母亲,六郎那里……母亲最好也管一管,勿要逾越了礼制。” 秦彦恭虽只有三岁,终究还是秦家郎君,而林氏对他却显然有些溺爱,据说前两天还叫人给他熬了鸡汤。 秦府如今正逢重丧,去逝的秦世章不只是林氏之夫,更是秦彦恭之父,他二人服的乃是最重的斩衰。礼制有定,斩衰期间,百日卒哭前只能朝暮各食一溢粥,卒哭后可疏食水饮,小祥后可食菜果,大祥后可用调味,除服后才可恢复正常饮食。 如今百日尚未过,林氏便给秦彦恭熬鸡汤喝。万一此事传了出去,世人不会说林氏心疼爱幼子,只会说秦家不尊孝道,有愧士族之名。 秦彦婉的一片苦心,林氏却似乎并不领情,随意地道:“阿瞒还小,不必谨守这些。” 秦彦恭小名阿瞒,还是秦世章亲自起的。 秦彦婉见状,不好深劝,只得作罢。 此时又有仆妇来禀:“夫人,装裹已毕,夫人可须查看?”却是将那落水老妪的尸身收殓好了,其实也就是拿席子裹起而已。 林氏正忌讳着,哪里耐烦看这些,皱眉道:“我不看了,你们先送去外头,看她有无家人,若有便叫他们领去,若无便找人埋了。” 那仆妇领命欲去,却被秦彦婉叫住了。 林氏便问:“怎么了?我儿还有事吩咐她做?” 秦彦婉缓缓地道:“我有些话想问一问。不知那老妪是如何落的水?井边又是如何情形?” 那仆妇忙恭声道:“那老妪恐是失足滑倒落了井。方才我去看过了,那井边极滑,还有好些冰,我走着都打滑。” 秦彦婉点了点头,又向林氏看了一眼。 林氏听了那仆妇的答话,猛地省起一件事来,忙吩咐道:“如此,你派几个管事去将此事禀报太夫人并西院夫人,再派些仆役往各处井边、桥边还有池子边撒上碳灰,若不够,便找些旧年的棉絮铺上,莫要再叫人滑倒了。” 死了个仆妇也不算大事,林氏并没想要瞒着,派人去各处通禀一声,也是谨防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她掌着中馈,做这些是应该的。 见她布置得很是妥当,秦彦婉便弯眉道:“母亲谨执馈爨,如此极好。” 她方才就是想要借机提醒母亲的,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林氏的指令下发不久,东篱便也来了几名仆役,将院子临水的几处地面皆撒了碳灰,又有仆妇专门向秦素禀报了此事。 事情已然过了明路,锦绣便来了精神,跟在那仆妇身后问东问西,又不顾严寒去了外头。 秦素实在懒得管,由得她花蝴蝶一般满园子乱窜。 也难为锦绣识得的人多,不消半个时辰,便将事情的始末打听得一清二楚,又献宝似地跑到秦素跟前细说了一通。 “……那老妪是个孤老,家中也没甚么亲人,可怜得很,一直就管着扫东晴山庄的院子。因她有了年纪,二娘怜她年老,便只叫她干些轻省的活计,不令她劳累。二娘一片善心,却不知这老妪为何偏要去边汲水的,又偏偏滑倒了,二娘这会子还在伤心呢。”锦绣细细地说着,一面便在炉边烤着手,脸上还余着冻出来的红晕。 秦素此时方贴了膏药,正坐在榻上歇息,闻言便顺着她的话道:“天太冷了,又总下雪,地上确实滑得很。” 锦绣立刻接口道:“女郎说得对呢,那老妪也真真是奇怪,偏要晚上去汲水,那时候院子里哪有人?风又大,便是她喊破了嗓子也无人听得到。” 秦素不由看了锦绣一眼,问道:“你又怎知她是晚上落的井?” 锦绣得意地一笑:“自是我向人打听出来的。那老妪两天前的晚上说要去汲水,就此人便没了。女郎想,她汲水可不是要去井边么?这么一算,她自是两天前的晚上便落了井了。”说着便摇头,惋惜似地叹了口气。 第050章暗自惊 秦素沉吟不语,一旁的阿栗却忍不住插口道:“两天前啊,那怎么到今天才捞出来?都过了两天了呢。” 锦绣闲闲地将手里的衣物翻了个面,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栗:“你在府里时日太短,规矩也未学全,自是不知扫院是要轮班的。那几日都没轮到老妪扫院,且她平常又极孤僻,独来独往,住的地方也只有她一人,谁又能知道她不见了?” 孤僻……独来独往……住的地方只有一人…… 秦素心中微微一凛。 不知何故,这几个词连在一起,让她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她看了看一脸得意的锦绣,方要开口,阿栗已经气鼓鼓地抢先道:“哼,我懂规矩的,当然知道扫院是轮班的啦。我就是奇怪,她们扫院不要打水么?那么个人泡在井里,怎么就无人发现?两天呢……” 她话未说完,锦绣已经“咭咭”地笑出声来:“唉哟哟傻阿栗,现在是冬天啊,不是雨就是雪的,扫院还需用水么?” 阿栗一下子被问住了,片刻后小脸儿涨得通红,鼓着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见她吃了瘪,锦绣更是得意起来,显摆地道:“所以我说你不懂。雨雪之日扫院,只抹灰要用得上水,一缸水足够用上三、四日/的了。” 两个人说了半天,却仍旧不曾说到秦素最想要知道的那一点。 她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她倒是想问锦绣一个问题,却又不能问,亦不敢问。 阿豆不见了,那个暗中盯着了她八年的人,会不会再安插别的人进来?若她过多地关注这个老妪,会否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此外,若这老妪果真便是她所想的那个人,则这老妪的死因,便很值得商榷了。 落水么?倒真是个好法子。 秦素暗自一哂。 罢了,还是改天问问秦彦婉吧。比起这些下人,秦家的主人显然更可信些。 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便翻开裙角去看膝上的膏药。 便在此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便响了起来:“锦绣姊姊,那个……那个可怜的婆婆,我像是见过她的,她常去花园角门捡枯叶,为人也和善,也愿意跟我们说说话,她的脸上长了好多麻子呢,锦绣姊说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呀?” 秦素的心突地一跳。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抬头,去看一看那个说话之人。 然而,再下一个呼吸间,她低垂的眸中便划过了一抹寒色。 这个声音问的,正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可是,这问题与之前的对话,毫无关系! 莫名地,这怯生生的声音,竟让秦素心底发冷,刹时间手脚一片冰凉。 莫非她被发现了? 阿豆被杀一事,是不是已经令幕后那人有所察觉,于是杀人灭口,断了麻脸妪那条路,不给她顺藤摸瓜的机会,再安插人手来试探她,看她的反应? 秦素不敢肯定,却也不敢去赌。 那么,她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最安全,也最合理? 才从田庄回府的秦六娘,在听到这些话时,又应该是什么反应? 半刹的时间,心念已是百转千变。 秦素翻裙角的手几无一丝停顿,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阿栗来替我看看,膏药是不是好了?”她懒懒地说道,一面皱着眉观察膏药,对方才锦绣的那些话似是毫不关心 一个死掉的下人,如何比得上自己的膝伤? 这是秦六娘应有的反应,或者说,这是任何一个爱美的女郎皆会有的反应。 阿栗立时闻声而至,来之前又狠狠瞪了锦绣一眼,斥道:“不要总在女郎面前说这些,不吉利的。” 锦绣这才想起,她挑起的这个话题确实很犯忌讳,还好是在东篱,若是在东华居,她这会已经在吃手板了。 她连忙自火炉旁起身,去给阿栗帮忙看膏药,对于方才那个小使女的问话,便没有继续回答了。 秦素此时与阿栗正说着话:“……你看都这样了,是不是好了?”她有些不耐烦,语气含着抱怨:“我都坐了好久了,想起来走走。” 阿栗认真地看了看她膝上膏药的颜色,摇头道:“还不行呢,再过半刻钟罢。女郎再忍一忍。” 秦素哀叹了一声,蹙了眉抬头吩咐锦绣:“把二姊姊给我的匣子拿来。”看样子是要翻看秦彦婉她们帮着抄的经卷。 锦绣才进了屋,又被她一句话遣了出去,心中满是不喜。沉着脸跨出屋门,却见方才问话的那个小使女,此刻依旧站在房中,正满眼羡慕地四处打量着。 “你怎么还在这里?”锦绣厉声道,脸沉得能拧出水来:“谁许你呆在屋中的?这里岂是你能待的地方?还不快去外头擦栏杆?” 那小使女吓得跳了起来,讨好地向锦绣笑了笑,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锦绣发作了一通,心里舒服了些,便摇头讥道:“一个一个的,傻头傻脑。”说着便扭腰去了一旁的房间。 那小使女自是听见了锦绣的这句话,暗里翻了个白眼,自去忙着做活去了。 东篱中关于那落水老妪的话题,就此无人再提。 当晚亥正时分,一张纸条便到了秦府某个人的手中。那皱巴巴的纸条上未著一字,只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那人就着幽幽烛火看罢纸条,顺手便放在火上烧了,口中轻声哼起了小曲,复又自言自语:“还以为忽然变聪明了呢。”语罢便低笑起来。 夜色浓重如墨,沉沉笼住了秦府的每个角落,这一声低笑亦落进了这浓夜里,须臾消失不见…… 十一月初一那一日,秦素起了个绝早。 秦府规矩,每月的初一、十五,乃是去德晖堂请安的日子。 因十月办着丧事,太夫人便免了十五的请安。因此,今天是秦素回府后头一回见太夫人,她自是要着紧些的。 梳洗罢,便有小鬟掀开了门帘。 外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漆黑,廊下的灯笼尽皆点起,灯光下,有雪花絮絮地舞着,安静地滑过那一道道昏黄的光晕。 今日无风,比往日稍稍暖和了一些,秦素仍是裹了好几层的棉衣,方带人出了东篱的院门。 第051章赵姬莹 雪花无声坠落,宛若春时风絮、夏日浮烟,在天地间自在逍遥。 秦素仰首看了看天,复又将视线转向前方。 因天太黑,今日出门她带了不少人,打头走在队列前方的,是几个挑灯笼的小使女,皆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秦素的身旁则是阿栗,她也挑着一盏大大的白纸灯笼,一手扶着秦素的手臂。 秦素淡淡地望着前方挑灯笼的那几个小姑娘,目中一片淡漠。 那其中有个略有些佝背的小姑娘,名叫阿谷的,便是那天怯生生地提问之人。 据秦素暗中观察,阿谷管着东篱的诸多杂事,扫屋擦地、烧水晾衣,有时亦会往正房传话等等。 因手头事多,故她时常会半天不见人影,也时常会借着传话之机跑进秦素的房间。有一次,秦素甚至见她晚上出了院门,借口说是去找什么东西,那看门的仆妇竟然也没多问。 东篱这般情形,无疑是有些乱的,不过秦素却乐见这样的乱。 乱些才好。这样的混乱的东篱,既符合秦素乡居五年、不懂御下的身份,亦给了她暗中观察的机会,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容易揪出阿谷来。 秦素已经渐渐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秦府六娘,应该是一个竭力想要学做淑女、行止极讲规矩、说话较为憨直、还有些小聪明的人。 这样的小娘子,偶尔有几个聪明的举动,也不会太惹人起疑。 木屐踏过石子路,“哒哒”地响着,在这无风的落雪的黎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寥。 麻脸老妪一事,秦素再也没向任何人打听过。 阿谷的试探已经从反面证实了,那落井之人,一定就是麻脸老妪。 试探便表明了惊动。阿豆的失踪必定是惊动了那个人,而那人做出的反应,便是杀人灭口。 之所以如此推断,仍是因了前世那八年的暗桩经历。 隐堂有一条铁律,凡略有暴露迹像的暗桩,皆由“密杀”杀之。 所谓“密杀”,乃是隐堂培养的死士杀手,极为神秘,据说他们的人数极少,大约只有二十余人,却个个是武技高手,凡出手必取人命。 被下了“密杀牒”的暗桩,基本上必死无疑。不过,这规矩也不是死的,若这暗桩足够聪明机警,躲过了追杀并抹去暴露的可能,那么,隐堂会看在这份机警上,免去杀牒,为暗桩重新安排潜伏的地点。 秦素认为,那麻脸老妪就算不死,也必是“死遁”了,再也不能回到秦府。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 幸得隐堂没在陈国,否则她真会怀疑,是隐堂的人盯上了秦家。 这念头方一起,秦素蓦地便觉头皮发紧,再过一息,手心里竟已汗湿。 应该不会的。她微闭双眼,强令自己镇定了下来。 若是隐堂盯上了秦家,秦家哪会有这般平静,早就被拆分干净了。 秦素张开双眸,平息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 前世时,她与隐堂的联系,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的。 那一年,正是陈国历的中元二十二年。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年九月,她被人转赠至赵国龙骧将军府,因容颜美艳而极受宠爱,被将军收归房中,得享独宠。她便趁着这个机会收集了不少消息,并提前留下暗记,定好了与自己的上线碰头。 可她没想到,到了碰头的那一晚,她的上线并未出现,亦无口信暗记,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且再也不曾出现过。 从那一天起,关于隐堂的一切,便从秦素的生活中倏地消隐了去。 没有消息,没有联络人,就连她一度以为会突然出现的“密杀”,亦未出现。 她不知道隐堂出了什么事,更不敢去向任何人打听。隐堂暗桩除了自己的上线之外,是严禁相互之间有联系的。 于是,她只得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蜇伏于赵国龙骧将军府,在忍耐与惶恐中,渡过了她在赵国最后的半年光阴。 半年后,赵国遣使去陈国议和,需拣选十二名贵女入充入陈国掖廷。那些赵国贵族如何舍得自家女儿?即便是出身最低、名分最差的庶女,亦有换取利益的价值,远胜于这种毫无回报的赠予。 于是,如秦素这般的艳姬美婢,在每府主母的安排下,便有了更好的用途。 陈国历中元二十三年,秦素以赵国龙骧将军府庶五女、年方二九的赵姬莹之名,重返故国。 复归故土,人事殊异。 去国时,秦素还是盈盈十五的少女;归来后,她却已近花信年华,满心疮痍。那相隔的八年时光,漫长且艰辛,而她更已变得面目全非。 也就是自那时起,秦素才真正确定,她终于离开了隐堂,或者说,是隐堂终于放弃了她。更有甚者,是隐堂已然不复存在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脚上的木屐。 重生后回望前事,秦素渐渐便有了种隐约的感觉:隐堂虽有宏阔堂庑,培养死士暗桩的手笔亦极大,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囿于赵国,对唐国与陈国,始终无力渗透。 这种无力之感,在秦素身居赵国的最后一年,尤为明显。 彼时的秦素曾犯下大错,错到足够隐堂派出密杀取了她的命。自然,以她之能,那时的她还是有机会逃跑的,可她却没有。 暗桩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够了,对隐堂的惧怕,亦随着那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岁月,而渐渐淡去。 她安然地等待着密杀的出现,含着隐约的期盼,等待解脱时的那一份轻松。 可是,隐堂却根本不曾察觉她的错误,到最后更是消息全无。这神秘的组织便如同它的名字那样,莫名其妙地便隐匿了起来。 从那之后直至秦素身死,她都再没得到过隐堂那边的半点消息。 几粒雪珠忽地落上面颊,带来几许冰凉。 秦素抬袖拢了拢发鬓,亦拢住了那飞雪般四散的思绪。 罢了,前事已沓,专注于眼前才是最重要的,隐堂是存在还是消亡,与这一世的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心神拉回到了眼前,继续思忖麻脸老妪一事。 说起来,未曾趁势抓住麻脸妪这条线索,她倒并不觉得可惜。 她在明、敌在暗,她本来就吃亏。不过,那幕后之人现在肯定也不好过。 阿豆这条线一扯便是八年,如今线断了,那人想要再重新拉一条线盯着秦素,怕是难了。 即便是隐堂那样的组织,断了一条线后想要再重新布下暗线,亦需经年谋划。 壮士断腕,那也是要流血的。 秦素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在不损一卒的前提下,她破了对方一个先手局,还顺手布了几颗棋子,这一阵,她算是占了优。 第052章雪千树 思绪飞转间,一行人已然行至曲廊,东华居的院门敞开着,门前立着几个提灯的小鬟。 秦素举眸看了看天。 天空像一面倒扣的湖水,墨蓝中泛出幽紫,细碎的雪片嵌于天际,如灰色的丝絮,落入灯晕时又化作琥珀般晶莹。 打发走了其余人等,她便扶着阿栗来到了正房廊下,静候林氏起榻。 未几时,东院里的晚辈们便皆到齐了。秦彦柔到底还小,扛不住困,一路走得头点胸口,像小鸡啄米,给几位姊姊行礼的时候眼神都是虚的,秦素看得好笑。秦彦婉便叫使女抱着她,让她再睡一会。 不一时,林氏也起了榻,梳洗完毕便带领子女先去东萱阁接上了吴老夫人,方浩浩荡荡地往院门而去。 吴老夫人有年纪了,坐了兜子行在最后,林氏则携着众人在前,一行人自东萱阁外的小径而出,沿游廊穿过一重院落,前方便现出了高高的青砖墙,高墙之外便是主院了。 因墙下未设曲廊,只有以大石铺就的道路,于是,行至此处之时,人群中便渐渐撑起了一柄柄的油布伞。若有人居高而望,必会觉得这情形就像是一群行走的蘑菇,于细雪中缓慢地移动。 秦素将伞面推开两分,朝着四下打量。 道路两旁植了花树、建了亭台,宛似一所花园,花树间高高矮矮地点着灯笼,映出满院的晶柯玉枝、素影纷飞,宛然静美。 顺着石路转一个弯,迎面便是两扇黑漆大门,早有仆妇候在门边,此时便推开了门扇,众人鱼贯而出,来到了主院的一处大花园。 这所花园占地不大,花木扶疏之外,另有大块灰砖铺就的宽道,可供马车行进。宽道两旁则是碎石小径,分别通往东、西两院的大门。 这两座大门通常是关着的,除每月的初一、十五这两日外,也就只有客人登门时方会开启。平素东、西、主三院之间的往来,皆是从角门出入,那角门以一条细长的夹道相通,却是在后花园那一带,位于德晖堂的正后方。 秦素随众人步出正门,远远便见对面的那两扇门从里打开,走出来几个打伞的使女。透过漫天细雪看去,那使女的月白布衣、石青布裙,便有若雪中碧柳,衣带迎风飘舞,说不出的好看。 秦素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青衣青裙的东院使女们,垂下了眼眸。 秦家仆从的服色各不相同,是有着明确的规矩的。 东院仆役皆着青衣,西院则是上白下黛,至于主院,因太夫人年纪大了,故一应仆役皆着沉香褐、墨灰或茧色衣衫。 仅从仆役的衣着上,便可知这几院间的泾渭分明。 此时,那几个西院使女神情肃然,出门后便有序地分列于两旁,随后便又有一群人走了出来,打头的挑灯使女也是同样的装扮,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西”字。 再接下来,才是几个斩衰扶杖的男女,步履端雅地行了出来。 秦素扫眼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钟氏,亦即西院夫人。 钟氏容颜娟秀、气质温婉,秦素记得她应该也有三十出头了,望去却如双十年华的女子一般,比之林氏的端丽,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 在钟氏的左侧跟着三位翩翩少年郎,俱是眉清目秀的长相,分别是十五岁的二郎秦彦昭、十四岁的三郎秦彦柏与十一岁的四郎秦彦直。钟氏的右侧则是两位小娘子,分别是三娘秦彦梨与四娘秦彦棠,也皆是一副秀丽的容貌。 这群人出门后,仍是默立于门边,不一时,便见四名素衣健妇抬着一只兜子行了出来,兜子上坐着一名老妇,容长脸,淡眉凤眼,鼻梁挺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却是西院的老夫人——高老夫人。 如同吴老夫人一样,她也是行在了队伍的末尾,与吴老夫人几乎同时步出了院门。 两队人马分别立于各自门前,如同两军对峙一般,隔着中间一块阔大的庭院,遥遥相望。 灯笼里射出微黄的光晕,大雪于天地间飞舞,众人的衣袂与发丝搅着雪片,油伞上有轻微的声响。 这短暂而寂静的一刹,玄妙得如同道家一念。 只是,这一念并非道境中的永恒,而是两房正妻无声的较量。 林氏与钟氏似皆在等着,看谁先沉不住气,看谁先开口向对方问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素无聊得都想悄悄打个哈欠,忽听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咳嗽。 “姒妇好早。”钟氏首先打破了沉默,颊边含着似有若无的一缕笑, “唔,娣妇也好早。”林氏淡淡地回了一句。 两个人远远地站着互视,并无一人往前多行半步。 过得一刻,林氏向钟氏点了点头,脚下一转,竟是原地转了个方向,径直往德晖堂的方向而去。 她一动,秦素他们便也跟着往前走。一面走,秦素一面便以眼角的余光打量,却见钟氏亦是原地转身,与林氏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踏上了西门那一侧的回廊。 于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早上,秦府主院的宽道上出现了两队人,这两队人虽多为妇孺,却有着军队一般整齐的队列,分别沿着东西两道曲廊,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秦素见怪不怪地垂下了眼眸。 这是秦府怪现象之一,每逢初一、十五准时上演。 直到行至了德晖堂的院门前,两队人才渐渐合拢,人群中亦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 这是秦家的小辈们在互相问候。 虽然东、西两院的氛围很古怪,但并不妨碍小辈们相处。 秦素早便盼着这一日了,第一时间便向秦彦昭问了好,又与另两位堂兄见了礼。 秦家是将两房子女合在一起序齿的,从血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是亲兄弟姐妹。 见礼已毕,秦素便向秦彦昭身后看了一眼,却见一个穿玄衣的小童垂手站着,她并不认识。 阿承居然还未病愈。 那一刻,秦素的失望几乎溢于言表。 她与周妪好些天未见,并不知阿承近况。但她总以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阿承无论如何也该病愈了,今日/她亦是抱着见阿承的希望而来的,却未想根本就没看见他的人。 阿承不在,那她又该如何了解二兄的近况? 第053章独从容 秦素心中正自踌躇,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便是六妹妹么?” 她回转心神,往声音的来处看去,便看见了秦彦梨娇俏的脸,秦彦棠的一双明眸亦凝在她的脸上。 她们两个再加上秦彦贞与秦素,这四姐妹其实同为十二岁,相互之间仅差几个月而已。此刻见两位庶姊主动问候,秦素连忙堆出些笑来,上前与她们寒暄,又拉着秦彦婉她们,姐妹几人好生厮见了一番。 说起来,秦家虽重视子嗣,嫡庶之间却分得极清,这从名字上便能看出端倪。嫡出子女皆以寓意德行的字为名,如“端、直、昭、婉、贞”,而庶出子女则从“木”旁,如“梨、棠、朴、柏、柔”等等,一目了然。 不过,秦素却是其中的异类。 秦世章当年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是觉得赵氏的出身太低,竟给秦素只取了单字名,根本没给她入上族谱。现在他已离世,林氏更是绝不可能主动提起此事的,而太夫人对于庶出子女之事,通常都不大关心。于是,前世时,直至被抬去汉安乡侯府,秦素都一直用着单字名。 陈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双字名为贵,单字名为贱。 庶族贱民不可名双字,而在那些大士族中,只有最出身最卑微的子女,才会以单字命名。 前世的秦素,便是顶着这卑贱的单字名,一直拼命想要在这名字中加一个“彦”字,却始终求之而不得。 在污浊的尘世里打过一回滚,又在深宫内苑走了一遭,这一世的她再非昨日没见识的小姑娘,对这些表面风光直是嗤之以鼻。 她前世是卑贱,可她却比秦家的大多数人都长命,也比他们活得更风光,这就够了。 区区一个名字,她还没放在眼里。 “吱哑”,一声轻微的门扇开启之声,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抬眼看去,却见德晖堂高大的院门缓缓向两旁拉开,两个褐衣小鬟提灯执伞,自门内行了出来,静立一旁,随后便有一个穿着褐襦灰裙、头发梳得平平整整的老妪走了出来,却是周妪。 她并未打伞,肩上落了大片雪花,发丝上亦坠着雪片,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庄重。 “见过两位老夫人、两位夫人,见过诸位郎君、诸位女郎。太夫人已经起榻,请进院罢。” 一通冗长而复杂的请安语毕,周妪与那两名小鬟齐齐后退数步,躬身垂首,静候诸人进院。 吴老夫人与高老夫人已然下了兜子,此时几乎同时举步,双双跨入了院门。 周妪向她二人躬身行礼,旋即转身引路,那两个打伞的小鬟分别跟上,替下了两位老夫人身边的仆妇,一行人沿着德晖堂的十字甬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直至她们的背影在飞雪中渐渐模糊,林氏与钟氏方才对视一眼,各自做了个“请”的手势,遂领着麾下子女们分列左右,转上了两侧的游廊,一东一西,仍然保持着齐头并进的队列,目的地自然只有一个——上房明间。 曲廊之上,木屐声参差响起,若轻重不一的更鼓。 秦彦婉略为讶然地转过眼眸,看了看步态稳静的秦素,心中颇是称奇。 秦府每逢初一、十五的请安场面,便是她这个见惯了的,有时亦会觉出一种尴尬。而秦素却平静得出奇,厚密的刘海下,那一双眸子里透着淡漠与疏离。 察觉到秦彦婉正在看她,秦素微微侧首,向她点了点头,得来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秦素权做未见,一脸淡然。 天空仍透着些黑,没有风,雪落得静谧无声,偶尔被衣袂带着的风旋起,婉转飘入廊下,又被一双双木屐轻轻踏过。 德晖堂的院子里燃着许多灯笼,曲廊中亦是每隔几步便有一盏,光晕之中,雪影与人影间错着,飘飘荡荡,如梦似幻。 正房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而那阵乐韵般动人的木屐声,亦收束于门内射出的几束暖光。 使女与小僮们蹲下了身子,纷纷替主人除屐拭鞋,高高低低的人影晃动了一番,那些仆从便又如幻影一般无声地退去了廊下。 幸得德晖堂的正房足够大。 跨进屋门时,秦素陡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房间若不够大,也装不下这二十来号请安的人。她一面想着,一面神色自若地四下打量,眸中一派安宁。 德晖堂的正房迎门处置着一架素绢竹屏,屏开八扇,上头绣着松竹梅兰四君子,又以墨色丝线绣了四首古诗,诗一屏、画一屏,交错着展开,素净而又雅致。 转过竹屏,正前方便是一张绿沉漆透雕莲纹的三扇屏榻,看材质是檀木的,屏风上亦绣着与榻座一样的莲花,绣工十分精美。离着屏榻约五六步远的墙边,设着一方大陶案,案上的青瓷盘里供着好些金桔,那黄灿灿的桔子罗列堆砌,是整个房间唯一鲜亮的颜色。 沿着屏榻的两侧,各是一列形制各异的坐具。 先是两张雕着松鹤纹的扶手椅,椅旁各有一张三足灵芝纹凭几,上头放着茶水点心,皆盛在鱼眼纹的陶盏陶碟中,还在丝丝冒着热气。 接下来便是圆足带壸门的鼓凳两张,旁边的凭几上却是空的;再接下来,便是整整齐齐的两列短榻了,有榻而无几,唯榻上设了厚厚的粗麻布垫。 很显然,居中的屏榻是太夫人坐的,两旁的坐具依次为:两位老夫人坐扶手椅,两位夫人坐方凳,而小辈们则只能跽坐于榻上了。 在这两列坐具之间,隔出了约有十余步的距离,更兼屋顶起得极高,便这般看去,只觉正房明间阔朗庄重,却是比大都某些士族家中的正房还要宏阔有气势。 秦素略略看了几眼,坦然收回了视线。 人群中便有几道意味不明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晃去。 她本就是个生面孔,又生得一张格外黑黄的面皮,想不引人注意都难,秦素对此不以为然。 前世时,连中元帝的御书房她都去过,太夫人的正房又有什么不能看的?好歹她也是差一点便爬上后位的“妖妃”,做小伏低固然可以装出来,然骨子里那份久居高位者的雍容,却是表象遮掩不去的。 的确,此刻众人侧目于她的因由,亦正是因了她这份出人意料的从容与自在。 一个才从田庄来的野娘子,在庄严肃穆的主院正房,竟也能如此大大方方地四下环视,众人自是难免好奇。 第054章释《孝经》 秦素对周围的视线恍若未觉,沉静地敛首立在秦彦贞的身后,心中却再一次感叹这房间的阔大。 二十来号人站在里头,竟然不觉逼仄,且那正中的屏榻就这么看过去,也没觉得离着屋门有多远,由此可见这房屋建得巧妙。 秦素暗自点头,瞥眼便见西次间的门帘分两旁挑起,太夫人扶着周妪的手,慢慢地走了出来。 众人立刻束手而立,待太夫人坐定了,方才由两位老夫人打头,众人一辈一辈地给太夫人请了安。因秦素是才回的府,于是又被吴老夫人单独拖了出来,向太夫人行了大礼。 待到秦素的双膝终于挨上软垫时,窗外的天空已有了一线灰白。 接下来的事情,秦素便没怎么多注意。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秦彦昭。 阿承不在,她原先的谋划也被打乱,她要尽快想个办法接近他才行。 秦素低着头,眉心紧紧攒着,绞尽脑汁回忆前事。 前世时,她对秦彦昭的所谓恶名只有个笼统印象,却知之不详,只知道他在守孝期间行止有亏。而两年后新上任的汉A县九品中正,却是个忠孝自诩、行事专断,且对那些脱略行迹的名士行径非常厌恶之人。秦彦昭很倒霉地两样皆沾,自是得不着半分好处。 而更糟糕的是,因了秦彦昭一事,这位县中正对秦家亦很是看不上眼,认为秦家有辱士族门风。其后,秦家牵涉何氏谋逆之案,这位县中正便高举“士族清贵,岂容败类”的大旗,泣血上表弹劾何、秦二姓“同利为朋”,讨伐二姓不遗余力,从侧面推动了何家与秦家的消亡。 秦素一面暗中思忖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去看秦彦昭,冀图从他身上找出些“行止有亏”的蛛丝马迹。 秦彦昭有着秦家人特有的好相貌,长眉斜飞入鬓,双眸清亮、神采飞扬。即便身着斩衰,也仍旧遮不住他身上那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发,就像沐雨露而生的小树,在阳光下恣意伸展着枝叶,期待着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看着这样的秦彦昭,只怕任谁也想不到,这翩翩俊朗的少年郎,会在几年后黯然离世,还背负着一身的恶名。 秦素盯着他看了许久。 除了略显张扬之外,她家二兄神态端正、举止有度,坐在那里连根头发丝都没动一下,根本寻不出破绽。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想想也是,若是明面上犯的错,早就被人发现了,如何能压着两年才爆发?秦素推断,这其中或许有着人为推动的因素,而这些错漏本身足够隐蔽,恐怕亦是原因之一。 秦素蹙眉沉思,蓦地,眼角划过一抹幽幽蓝光。 她心头一突,连忙凝眸细看,恰好瞧见秦彦昭身后的玄衣小僮慌里慌张地揣着衣袖。从他指缝里漏出来的线结来看,他塞进袖子里的东西,像是个挺精致的香囊。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无趣。还以为发现了什么呢,却原来是小僮思春了。 她百无聊赖地转首去看那竹屏上的字,看着看着,心底里渐渐生出了一丝疑惑。 这小僮藏着的香囊,好像精致得有些过分了。 那样幽光闪烁的料子,几乎都有些晃眼,不是缭绫便是上好的织锦。且不说这料子本就昂贵,只说如今阖府守丧,连太夫人都是一身布衣,这小僮从哪得来的锦缎香囊?又是谁允许他随身带着的? 莫非是……秦彦昭?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无论那香囊是否属于秦彦昭,他的小僮私自带着都是个问题。虽然现在看来问题不大,可是,当年将秦彦昭气得吐血的,不就正是这些看起来无碍的小节么? 她再转眸去看秦彦昭。 这十五岁的少年正坐得端正,脸色红润,两颊泛出健康的光泽,与面色微白的秦彦婉、秦彦贞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素的双眸微微一眯。 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明白秦彦昭所犯的“小错”,到底错在了何处。 她立刻举眸向正座那里张了一张。 没发现问题也就罢了,既是发现了,德晖堂倒是个不错的场合。此时,恰好两位老夫人同时端起了茶盏,座中暂时无人说话。 正是良机。 秦素想也不想,转向正座方向拢袖行了一礼,语声亦随之响起:“太祖母,六娘有一事不解,想请太祖母教我。” 清脆的声音,语气中却带了些柔弱,又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意味,只听声音便叫人讨厌不起来。 整个房间有一瞬间的死寂。 林氏眼中飞快地闪过嫌恶,又掩饰地垂首,抚着衣袖上突起的麻线,看得一脸专注。 要出丑便尽管出罢,我这个嫡母可也帮不了你。 从林氏的动作中,秦素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不过,大多数人的反应却是好奇的,还有一些则显得很惊讶,尤其那几个庶出的子女,看向秦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可是德晖堂啊,当着素来严厉的太夫人,一个微贱的庶女竟也敢高声说话,实在是胆大包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预想中的厉声斥责,并未出现。 太夫人非但未怒,甚至还慈和地笑了笑,看着秦素道:“哦,六娘要问什么?”语气竟也十分和蔼。 众人皆惊,不由侧目而视。 秦素却早便笃定,有周妪在侧,她在太夫人跟前说上几句话,应该还是容易的。 心念至此,秦素已是长身而起,不疾不徐前行几步,向几位长辈躬了躬身,方恭敬地道:“我日前翻看《孝经》,见上头说‘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请问太祖母,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话语,成功地令整屋的人又是一静。旋即,大家看向秦素的目光皆变得古怪起来,绝大部分人都含着强忍的笑意。 《孝经》乃是秦府开蒙读物之一,就连最小的秦彦恭也能说出个一二来,秦素却一本正经地拿着这上头的内容去问太夫人,诸人自是觉得好笑。 第055章法服说 太夫人愣了愣,想必亦是被这个问题的简单程度给惊住了。 秦素便又长施一礼,恭声道:“还请太祖母恕阿素愚钝,我在乡下这几年,一直没怎么读过书,懂得的不多,所以才想聆听太祖母的教诲。” 落落大方的态度,毫不讳言自己的无知,座中诸人又是一阵变貌变色,这一次,则是好奇的居多了一些。 这位田庄归来的六娘,面皮是黑黄了些,样貌也并不起眼,然那行止间不经意流露的安然从容,却并不惹人讨厌。 林氏此时却是心头微凛,不由自主捏紧了手里粗糙的线头,抬头望向秦素,神情停顿在鄙夷与愕然交错的瞬间。 她的动作委实不小,不少人先去看她,马上便又一脸恍然地将视线再转投于秦素的脸上。 六娘所言,大有深意啊。 乡居数年竟没怎么读过书,林氏身为嫡母,在教养子女这件事上,可不算做得好。 太夫人淡淡地看着秦素,片刻后,眸中便有了一抹沉吟。 女言母过,本就为不孝。 所有人皆以为,秦素这是在变相地告林氏的状,然而,若真想告状,以《孝经》中的内容来发问,却显得太笨了。 太夫人眸中的沉吟,渐渐换成了若有所思,淡然的视线停落在秦素的身上。 虽然生得不大入眼,但是,一个能够说出“聆听教诲”这种话来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无知之人?还有那种坦荡洒脱的态度,也着实让人无法拒绝。 沉吟了好一会,太夫人方举目往下扫了一眼,和声道:“这问题你来问太祖母,倒不如问你二兄。”她向秦彦昭招了招手,语声十分慈祥:“二郎上前来,好生与你六妹妹说一说。” 秦彦昭依言上前,先向太夫人行了礼,方转向秦素,张扬的眉眼间蕴着一丝和色,温言道:“六妹妹,那三句话的意思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衣服,不可穿;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言语,不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德行,不可做。此乃《孝经》第四篇中的内容,其本意是卿大夫事君当谨持,六妹妹可听懂了?” 他的解释很详尽,言语亦浅白,显是考虑到了秦素的理解力,故意用了白话。 如此行止,极具兄长风范。 钟氏此时便转过眼眸,望向秦彦昭的眸中满是欣慰,太夫人亦满意地微微点头。 听了他的解释,秦素面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复又恍然点头:“我明白啦。怪不得二姊与四姊衣不着锦、身无余饰,连发带都以荆钗替代,每日朝暮只食一溢米粥,无水饮、无粟食,却原来正是遵从先贤教诲,‘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 她这已经是曲解其意了,可是,她将秦彦婉与秦彦贞当榜样来说,旁人倒不好去驳她的话,若说她说得不对,那岂不是连秦彦婉与秦彦贞的面子也驳了么? 于是,秦素的话音落下后,房中又静了一静,众人一时皆有些怔然。林氏则是极为讶异地看了秦素一眼,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任谁也不会讨厌别人夸自己的女儿的。 “六妹妹,你理解错了,那些话并非实指守丧之制。”秦彦昭显然没理解秦素话里真正的含义,仍是耐心地向她解释。 秦素暗里摇头。 难怪前世死得那样窝囊,她家这位二兄,原来是个只会读书、不通世故的呆子。 他这话一说,第一个林氏便会不喜,而钟氏则会认为秦素这是做了套子让秦彦昭钻,自亦不喜。 果然,两位夫人同时往这里看了过来,林氏瞪着秦彦昭,钟氏则淡淡地瞄了秦素一眼。 秦素未去理会两院夫人的情绪,面上仍维持着蹙眉沉思的神情,转向太夫人道:“太祖母,我真的说错了么?我虽无知,却也知那斩衰之礼乃是《礼记》中所载,那《礼记》不也是圣人明君传下来的么?既是圣人明君所传,那‘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中的‘法服’,不也包括了《礼记》中的斩衰服制这些规矩么?” 太夫人的神情十分淡然,连眼风都未往秦素身上瞄一下。 将话题硬往斩衰礼制上转,原来是想要借着阿谀两位嫡姊来讨好林氏。 太夫人颇有些不以为然。 身为秦府最尊亦最长者,她并不介意儿孙们有些小聪明,但自作聪明却是万万不行的。秦素讨好林氏没问题,但绝不该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当枪使。 秦素暗自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忽然神态疏离,心中自是一片雪亮。 太夫人此时定然颇为不喜。 不过,秦素并不介意。 秦彦昭本人以及他的身边,都需要好好地、从里到外地清一清,太夫人越不开心,她就越要多挑上几句,让小事变成大事。 “六妹妹,你……”秦彦昭已经被秦素的一番话绕晕了。 若要将道理掰细了说,那得费许多口舌,可是,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他实不好对这个才从田庄回来的六妹妹过于苛求。 于是,在说了那几个字后,秦彦昭便摇了摇头,宽和地道:“罢了,一时间也说不清,待有时间我再教六妹妹罢。” “真的么?”秦素立刻接口问道,面上含着一丝惊喜。 她这话接得极快,秦彦昭一时间倒愣住了。 见他未曾回话,秦素紧接着又追问道:“二兄真的愿意教我么?”不放心似的语气,一面说着,一面便睁大眼睛看着秦彦昭,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秦彦昭一展衣袖,语声温润地道:“二兄一言九鼎,怎会骗你?六妹妹只管来寻我便是。” 秦素面上立时涌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神情,转向太夫人问:“太祖母,我可以去向二兄讨教么?” 太夫人眸光淡然,停在秦素的身上,并未急着说话。 秦素原本也并不需她回答。 惊喜地问过之后,她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沮丧了起来,垂首道:“我一时忘了,二兄如今正住在棚屋之中,那里头又冷,二兄连榻都不能睡,唯有草席而已,肯定是休息不好的。我若去了,岂不是令二兄更辛苦了么?”说着便蹙起了眉,一脸愀然。 第056章金戈声 百日卒哭之前,孝子的棚屋仅内壁可涂上泥用以挡风,然一应坐卧用具却仍是只有草席麻被,此乃秦彦昭该守的礼制。秦素此时特意点了出来,任谁听着都是在为他着想。 可不知何故,听了秦素的话,秦彦昭的神色竟有片刻的不自然。他将脸向旁边侧了侧,有意无意地躲开了秦素的视线。 秦彦昭神情中明显的躲闪与逃避,令始终淡然视之的太夫人的面色,有了一丝极微的变化。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看向了坐在下首的钟氏。 钟氏的面色一如平常,只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坐得有些不舒服。 这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令太夫人的眼神再度微变,旋即又归于黯然。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度看向秦彦昭,眸中隐了一丝极淡的失望。 秦素仍是一脸的怏怏,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几日天气寒冷,二兄需多多保重身体,夜里要多加几床麻被,草席也需多垫几层。莫要受寒。阿素不好去打搅你,待百日之后再登门求教罢。” 字字句句仍是点在斩衰礼制上。 秦彦昭身上那种朝阳般的神采,在那一刻,像是有些黯淡了下去。 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胡乱地点头道:“唔,我知晓了,六妹妹也要保重。” 秦素冷眼瞧着,心中又是一哂。 她这位二兄实在太缺历练了,这一番言语动作下来,就算是旁人一开始不曾留意,此时亦应发现了他的变化。 钟氏抬起手来,拂了拂发鬓。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 原应是闲适优雅的动作,秦素却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一丝气恼。 高老夫人猛地回首,冷电般的目光向秦素身上一转。 秦素适时地垂下了头,将自己面上的不屑也隐了去。 西院的两位夫人,着实糊涂。 孝之一事,莫说是士族子弟,便是尊贵如皇族,亦是小心不敢触碰的禁地,但凡稍有逾制,便必为千夫所指,受天下人鄙夷。 秦彦昭肯定是逾制了,而他逾制的根源,说不得便是拜这两位夫人所赐。 真真是溺爱误人。 这两位夫人就没想过,秦彦昭身为秦氏一族未来的希望,修德远胜于修文。若是品性被人诟病,他便有再大的学问,亦是枉然。 怪不得前世这些错处一直无人得知,直到两年后才爆发了出来,却原来是被西院两位夫人压了下去。 此时,高老夫人已然收回了视线,转向太夫人,平平语道:“二郎确实辛苦了些,身为长辈看着,便没有不心疼的。”她吐字极为缓慢,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带着股劲力,不由得人不听进去。 “君姑莫要夸他了。”钟氏自然而然地接了口,语气谦逊到了十二分,“二郎终究还年少,总有不周之处,还需长辈多多指点。” 她二人的话说得自然妥切,语中是对晚辈的殷殷关爱。然那话语间漏出的缝隙,却让秦素越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唯今之计,只有改变策略,趁势而为。 心中计较已定,秦素便转过视线,满脸孺慕地望着高老夫人与钟氏,蓦地两掌交叠拢于袖中,举手加额,向着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座中之人尽皆瞠目,随后便是一片吸气声。 秦素行的居然是男子的士子大礼,因为行礼时,她的左掌是压在右掌之上的。 太夫人不由愕然而视,高老夫人与钟氏更是满面震惊,完全没弄明白秦素这番举动的用意。 秦素郑重地全了这一礼,方垂袖而立,肃容道:“叔祖母与叔母果不负颍川秦氏盛名,六娘深感敬服,这才以士子礼表示敬意。” 此言一出,满场又是静无人声。 这般郑而重之的赞美,叫人根本无法接话,更无从斥责或打断。 林氏张开的口立刻闭紧,面色阴晴不定;即便是冷气森然的高老夫人,此时也不好再以冷眼相对,只得僵着一张脸看向秦素。 便在众人的讶然与震惊中,秦素从容转向太夫人,神情中隐着一丝激动,朗声道:“太祖母恕罪,六娘僭越了。太祖母有所不知,自连云田庄返回青州的这一路,六娘与薛家二郎同行时,六娘的心里……其实是虚的。因为薛家乃是冠族,薛二郎更是举世皆知,而我们秦氏却远离故土,族中又没有成名的名士,与薛家……自不敢相比,在薛郎君面前,我……颇觉无颜。”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有些伤感,可很快地,她便又仰头看着太夫人,眸中渐渐生出了光彩:“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太祖母,是我妄自菲薄,是我太小瞧了秦氏。秦氏纵是满门妇孺、寓居青州,那根士子的骨头却始终直着,从来没有曲过。在我秦家,人人皆以圣人教诲为尊、以先贤德行为重,我秦氏,乃是当之无愧的/士族。” 满室之中,一片安静。 没有人想到,从秦素的口中,竟说出了这样一番堂堂正气的言语,所有人皆有片刻的失神。 秦素仰首目视太夫人,脊背挺直如松,双眸亮得有若星辰:“太祖母,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秦氏是值得骄傲的姓氏,更是值得尊敬的/士族。远离故土又如何?我秦氏的血脉并没有断;满门妇孺又如何?总会有出色的子弟光耀门户。只要有叔祖母、叔母这样德行端方的长辈,有二兄、二姊姊与四姊姊这样谨持守礼的晚辈,便是颍川秦氏已成过去,我青州秦氏,亦必将再兴盛景,扬于名天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话声铿锵如刃,虽只寥寥数语,那语中气势却如利箭破空、苍鹰长啸,又若大风起兮、金戈铁马。 那一瞬间,这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德晖堂上下回荡着,绕梁而不息。 座中的一干小辈们已是听得呆住了,便连一向冷淡的吴老夫人,此时亦有些微动容。所有人尽皆屏息,无数视线齐齐拢在这位六娘的身上。 秦素昂然立于堂前,腰背挺得笔直。 这一刻的她,没有收敛身上的气势。 这一刻的她,亦不再是秦府卑微的小小庶女,而是十三年后统冠六宫、名噪三国的绝代妖妃,于大殿深处挥袖纵横、睥睨众生。 第057章颍川秦 太夫人扶着榻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有多少年了? 已经有多少年,她不曾听过这般志气昂扬的话语了? 她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秦氏,曾经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姓氏。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绵延数里的秦家大宅。 那一代一代建起的宅院,新的连着旧的,旧屋的瓦缝里生出青草,新宅的砖地光滑如镜。白墙黛瓦、回廊曲折,逛一圈要花上一整天。 在那里,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着士族的书卷气。朝起时,薄雾青岚袅袅升腾,族学子弟清亮的读书声,和着鸟鸣与鸡啼,似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引人神往。 太夫人的眼角渐渐湿润,心底被一股情绪涨满,却又无从宣泄。 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氏的荣耀已然湮灭,然而,她骨子里的执念却还活着,如经霜的老树,只待着重新发芽的那一天。 而此刻,她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纵然这希望来自于一个微不足道、出身卑贱的庶女,可她却再一次从中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秦素清亮的声音仍在响着,那声音虽有着少女的柔弱,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是掷地作金石声:“……从今往后,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再低下头去了。就算去了大都,我也会挺直腰杆大声报出我的姓氏,还要告诉所有人:我秦家子弟绝不输于任何人,我秦家子弟更会将颍川秦氏的骄傲,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生生世世,永不绝衰!” 德晖堂上下一片寂静,漫天飞雪似亦在那一阵激昂的话语声中停止了坠落。 那是如此奇异的一刹,天地间仿若有巨锤砸落,重重一记,敲响在每个人,尤其是每个年轻人的心底。 众人目注这东院新归的庶女,皆有一种难言的感觉:这矮小瘦弱、面皮黑黄的女孩,在这一刹那间直是光彩夺目、见者莫不敢逼视。 “说得好!”秦彦昭当先喝起彩来。他似是极为激动,语声微带颤抖,颊边泛出一抹潮红。 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也最易受蛊惑。秦素的这番话如一把火,将秦府的衰落与颓气烧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不止是他,秦彦直、秦彦柏这几个亦是满面激扬,只碍于德晖堂一贯肃穆的氛围,并不敢大声附和。 望着秦彦昭重新恢复了神采的脸,以及他那双隐着欣喜与骄傲的眸子,秦素拭了拭额角的汗。 前世活得太冷,连骨头里的血都是冰的,陡然间来这么一段激扬陈辞,任谁都会觉得别扭。 略略调整了一下情绪,秦素方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往四面看了看,羞怯怯地垂首道:“太祖母恕罪,祖母、叔祖母、母亲与叔母恕罪,阿素失礼了。”说着便躬身行了一礼,复又直身道:“因方才听叔祖母说二兄棚屋枕草,我便想起了薛府仆役们说的江家的事,一时间思绪纷乱,这才贸然出言,委实有失女子端淑仪态,阿素知罪。” “傻孩子。”高老夫人当先开了口,眼光闪烁,神情十分微妙,“你说得极好,秦家小娘子便该如此。” “确实是个傻孩子。”吴老夫人接口道,不悲不喜的语气,说出的话里倒是有两分真切的关心。 秦素怎么说也是失礼的,一度令高老夫人十分不快,吴老夫人的话若换个角度去听,便有替孙女道歉的意思。 高老夫人淡淡一笑,算是揭过了这一页。 有了吴老夫人那句话,林氏便不出声了,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对座的钟氏却是面色怪异,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尴尬,此时正拿帕子抹唇角。 “六娘,你方才说江家出了事,可是说的江仆射?” 到底是太夫人,虽亦是心情激动,却仍旧保持着清醒,开口便直指秦素语中的核心。 秦素心中暗赞了一句,口中已是恭声道:“是的,太祖母。” “江仆射家出了何事?”太夫人神情专注地看着秦素,往常对庶出子女的淡然,此刻已是不见。 秦素凝思片刻,方躬身道:“太祖母,我是无意间听那薛家仆役闲聊,这才知晓了江仆射家的这件旧事,那已经是早几十年的事了。当年江仆射有一个远房族叔,据说是个极聪明清俊的郎君,本来是有望入仕的,可他却在守孝期间不遵礼制:斩衰里穿绸衣、百日内饮茶、棚屋里枕锦褥等等,虽然犯的皆是小错,可族长却将他一家皆除了族……” “除族?”钟氏下意识地打断了秦素的话,语罢方觉失言,忙转向太夫人恭声道:“太君姑见谅,我多口了。” 太夫人摆了摆手,垂目看着她,温声道:“无妨。你想说什么便说。” 钟氏沉吟了一刻,面上便带了几分小心,蹙眉道:“我只是觉得讶异。不过小错尔,何至于全家除族?此事可当得真?莫不是以讹传讹?” 她问得也算是常理。那江氏乃是名门,若真出了这样的事,必定是藏不住的,可他们在青州却从未听说过。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看她,又转向秦素,神情无波:“六娘,你叔母的话你可听见了么?” 秦素恭声道:“我听到了,太祖母。然此事却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因为那薛家仆役闲聊的时候,恰好有一个薛府门客经过,我听到他跟他的小厮叹息说‘江氏到底是名门,行事叫人敬服’。太祖母请想,若此事是假,那个门客又怎会有此感叹?” 此言一出,钟氏的神色微微一僵,垂眸不语。 太夫人的视线扫过她,最后停落在了秦素的身上,淡淡地道:“就算不是传言,因小过而除族,仍是手段太过了,那薛家仆役便没说个中因由么?”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方细声道:“太祖母,薛家仆役倒是说了原因,然原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的意思。据说,那族长颁下命令后,江氏族人亦有不少说他做得过分了,那老族长便说,以小节而知大事,一时之情弊若放任,则江氏一族危矣。” 她清而弱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众人皆凝神细听,每个人的神情都含了一丝郑重。 第058章析隐弊 “哦?”秦素言罢,太夫人便插言道:“不为知此话又当怎讲?” 秦素便道:“老族长后来向族人解释,说那子弟连最基本的孝期礼制都不能遵守,往后做了官便也守不住国法朝规,必犯大错。他若是笨些倒还连累不到宗族,可惜他又太聪明太有才华。聪明人总会有野心,也总想要出人头地。可若是真的出人头地,他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也不是不可能,倒不如早早将他除了族。那老族长还说,若只逐出他一人,他家里的兄弟乃至子孙必会心存不满,说不得还要报复族里,索性便将他全家都除了族,也免了将来祸及子孙、累及无辜族人。”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越是如此,便越是让人悚然而惊。 一人之过、全家受累,为了保护全族,那族长的决定不能说是错,反倒十分英明,但这手段也着实太过狠辣了。 一时间,德晖堂静得落针可闻,似是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太祖母,六妹妹所言,发人深省。”秦彦婉清柔的声音陡地响起,打破了房中寂静。 众人皆望着她,却见她从从容容自榻上起身,与秦素并立于堂前,正色道:“太祖母,六妹妹说的这段掌故,意义极为深远。那江氏老族长雷霆手段,看似无情,实则才是真正护佑了族众,也拯救了江家。阿婉要在此斗胆进言,我秦家如今境况,实应以此为戒,我秦家儿孙,更应以这位江氏郎君为戒。” 说罢她便提起裙摆,“扑通”一声跪了在了地上。 秦素在旁看着,心中大赞“二娘懂我”,同时亦知这不是心疼膝伤的时候,于是便也毫不犹豫地跟着秦彦婉跪了下去。 接连两声重重的跪地声,令整个德晖堂寂静如死。 林氏当先便站了起来,神情惶惶,像是想要上前拉起秦彦婉,却又犹豫着怕失了礼。 便在此时,太夫人忽然开了口,一开口便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她笑声朗朗,神情极是欣慰:“我秦家有此后辈,我也可以放心了。” 便在这笑声中,秦彦昭脸色微白,高老夫人与钟氏亦是面色剧变,便连林氏的表情也极不自在。 无论秦素有心还是无心,秦彦婉方才那番话,却是意有所指,且指向的还不是西院,连东院也算了进去。 林氏给秦彦恭熬鸡汤的时候,可并未避人耳目。 “太祖母,阿瞒以后每天都喝粥,不喝奶了!”奶声奶气的童音此时忽然插了进来,满场先是一静,旋即便有了笑声。 太夫人赞许地看了看秦彦贞。 她方才瞧得清楚,是秦彦贞悄悄教秦彦恭说了这番话,此时更是抱起了她嫡亲的幼弟,领着秦彦朴与秦彦柔二人,一同跪在了秦彦婉的身边。 有了这几人在前,以秦彦昭为首的西院子女们便也皆离榻而起,纷纷跪地,秦彦昭俊挺的脸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颤唇道:“太祖母,我……” “好孩子,我都知道。”太夫人截断了他的话,不着痕迹地瞥向高老夫人与钟氏,目中含着一丝意味深长,复又向秦彦昭温言道:“我秦家儿郎顶天立地。二郎只需记得,自己乃青州秦氏子孙,太祖母便欢喜了。” 一字未提秦彦昭逾制之事,却又字字句句如珠似玑,个中深意,尽在题外。 秦彦昭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闻言垂下了头,放在膝上的手却握成了拳头。 太夫人恍若未见,视线自他身上移开,淡淡地扫了扫堂下一众晚辈。那似冷非冷、隐含锐意的眸光,在某几人身上流连了一会,方才“嗯”了一声:“太祖母很欢喜,我秦家的孩子皆是好的,都快起来罢。” 她的语声十分柔和,面含微笑,显得颇为欣然,众人闻言便皆起了身。 回至原座时,秦素将衣袖掩住膝盖,伸出手去抚了一抚。 方才那一跪,动作大了一些,此刻她的双膝仍有些生生地痛。不过,看着对座秦彦昭的表情,她便又觉得,这痛得很值。 她略略移开视线,看向他身后的玄衣小厮。 那小厮此刻的样子似是有些紧张,两手交叠握在小腹处,指节微微泛白。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接下来几位夫人又说了些什么,她便没有过多关注。 这一日/的晨定,直至辰初二刻方才结束。 跨出德晖堂正房的屋门时,廊外的天空已泛起浅白,雪下得越发紧密了,望去如晶莹连绵的白雾,远近景物掩映其间,宛若隔了一幕白玉珠帘。 直待行至院门外时,秦素方回首看了一眼。 在她的身后,那两扇玄漆大门正缓缓合拢,周妪的身影便掩在其中。 没有了那些年轻鲜洁的面孔,这所院落便又恢复了往昔的静谧,有一种寂然的冷肃。 秦素的视线最后停落于周妪面上,凝望片刻,唇角微微一弯。 她知道太夫人将他们这些晚辈遣走,单留几位夫人议事的原因。 秦家送往薛家的谢仪,如今应该已在路上了。为此,她还被吴老夫人专门叫去,写了一张致谢的字条,夹在了信中。这一去一返至少需得两、三个月,谢仪送至薛家时,她留给薛允衡的最后一信,亦到了开启之时。 秦素淡然转身、大袖翩飞,踏进了漫天飞雪中。 而在德晖堂的明间儿里,几位夫人的心情却皆不大好,其中又以西院两位夫人为甚。 今日之事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好在太夫人未曾深究,否则西院只怕就要出一个大丑了。 而太夫人虽未曾追究,那最后几句话却是明面上柔和,实则敲打,众人无有不明的,此时的脸色自是皆不大好看。 高老夫人面上的青气,直至此刻仍未褪尽,显是气得不轻。而若非天生一段温婉柔和的气韵,钟氏神情中的焦躁担忧,恐怕也根本遮掩不住。 方才那些晚辈离开后,钟氏便悄声布置了下去,高老夫人也派了最得力的管事帮着她,事情暂时算是平息。然她心中却未始没有几分后怕。 第059章孀居妇 秦素的突然冒头,若说其背后无人,钟氏绝不会信。 林氏不是个聪明人,亦不会拿着礼制为由头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钟氏怀疑,此事是吴老夫人暗中授意。 她暂时还想不明白,吴老夫人为何突然要针对西院,现在的钟氏最为忧心的,是西院并非水泼不进,她明明已经叮嘱过下人,在给秦彦昭加棉被铺软褥时,不许走漏风声,可最后,东院还是得到了消息。 钟氏暗自打量着吴老夫人,那张无悲无喜的脸,此际看来,总有那么几分高深莫测。 太夫人轻轻嗽了一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她今日起得早,此时已是微感疲惫,便叫人拿一只隐囊放在背后靠着,环视了众人一眼,方慢慢地道:“留你们下来,是要与你们说件事,此事……”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转首唤周妪:“妪,你去一趟蕉叶居,请大夫人过来一趟。我一时却忘了,这件事她也需知晓。” 周妪躬身应是,至廊下唤了一个青衣小鬟,二人一起出了院门。 太夫人所言的大夫人,便是秦世宏的遗孀俞氏。 自秦世宏去逝后,俞氏母子三人便被太夫人接至中路主院,将德晖堂南面的一所安静雅致的院子单拨了出来,供他们居住,便是蕉叶居。 俞氏是个识趣之人,住进蕉叶居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凡府中有喜事,她必会避开。每年几位夫人过寿,她皆是从不出席的。而当年林氏有孕之后,病体初愈的俞氏甚至还带着未足一岁的秦彦雅避去了府外,于上京城外的白马寺为亡夫诵经、为长子祈福,整整静修了三年,直待林氏生下了嫡长女秦彦婉并长至周岁过后,俞氏方才回府。 自回府后,俞氏每日皆会去德晖堂走两趟,朝定暮省、雨雪不辍,谨守规矩、从无逾越。而每逢初一、十五这两日,她则是从早到晚足不出户,尽量不与两院诸人见面。 太夫人十分爱惜她的懂事,便时常劝她出来走动,又怜惜秦彦雅幼年失考,便将她当作嫡长孙女养在身边,还派了极稳妥的仆妇照料瘫痪在床的秦彦端。 近些年,秦彦雅年岁渐长、将及婚配,俞氏一片慈母心肠,便也愿意出来走一走,偶尔亦会受邀去两院老夫人处坐坐。 见她如此,太夫人便越发地看重她,家中大小事宜多会请她过来商议,也是一份尊重之意。久而久之,便连吴、高、林、钟这几人,亦对她十分信重。 众人在屋中闲话了一会,俞氏便也到了。 太夫人隔窗瞧去,只见俞氏款款步上曲廊,身上披了件素面竹灰棉氅衣,头发上、肩膀上皆落了雪。一旁扶着她的秦彦雅也是满身的雪花,两个人立在廊下扑掸着,又有小鬟上前帮忙除屐,一时便未及进屋。 太夫人便吩咐:“叫大夫人和雅儿进来吧,廊下冷得很。” 仆妇得令便挑开了帘子,顿时一阵冷风掠了进来,那竹屏映了天光,无数雪片乱影纷纷,直扑了过来。 “外头风大,你们快进来暖暖。”太夫人提了声音说道。 俞氏与秦彦雅应了一声,双双进了屋。此时二人皆褪去了外衫,俞氏一身竹灰棉襦裙,秦彦雅则是齐衰丧服加身,进屋后先向太夫人请了安,又按着辈分依次与各位夫人问好。 周妪便叫人端了一张鼓凳来,置于太夫人身后的位置,秦彦雅扶俞氏坐了,方转立于堂前,柔声道:“太祖母恕罪。雪忽然便下得大了,我不放心母亲一人出来,便跟着过来了。屋中此时正熬着药,雅儿还需回去看着,这便告退。”说着便折腰行礼,复又直身站好,仪态风度皆是上佳。 她生着一张清清净净的瓜子脸,墨眉澈眸,雪白晶莹的肌肤像是能发光,只立在那里,整间屋子便跟着亮了几分。 俞氏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太夫人便和声道:“小雅便是孝顺,回去吧,路上行慢些。” 秦彦雅躬身应是,又向各位夫人告了罪,便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待她离开后,太夫人便遣去了屋中使女,只留下周妪服侍,方缓声道:“前些日子,董凉去了大都,约摸要到明年初才能回来了。” 诸人闻言,皆沉默不语。 董凉去大都做什么,两院夫人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出两分来。必与薛家有关。 薛二郎一路护送秦素回青州,半途还帮着处置了一群强匪,这般恩情,秦家总要有些表示,哪怕明知对方并不在乎,礼仪上却不能落了下乘。 “不知董凉是几时走的?带了哪些人手?六娘的字条可一并带去了?”吴老夫人问道,并未掩饰语气里的热切。 太夫人半阖了眼睛道:“人是三天前走的,侍卫家仆也有十来个,董安也跟着一并去了,他叔侄两个一并上路,也好有个照应。六娘的致谢字条也带去了。左家另派了管事左诚帮着打点。” 一听这话,吴老夫人不由喜动颜色,一迭声地道:“甚好,甚好。终是君姑想得周全,如此便不虞路途有误了,那左诚聪明谨慎,可堪一用。” 此时的她再不复平素的不动如山,真真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有左家的大管事跟着,那就表明太夫人将她的提议听了进去,愿意在薛家人面前提一提左思旷的名字,这叫她如何不喜?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高老夫人端起茶盏,不冷不热地道:“姒妇如愿以偿了。”语罢饮了一口茶。 她与吴老夫人原先便是妯娌,后秦世章兼祧两房,改口唤吴老夫人为母,她二人当着外人的面便互称对方为“夫人”,然私下却仍是习惯旧时称呼,两个人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高老夫人话中有话,吴老夫人自是听出来了。她倒也坦荡,颔首道:“吾愿已足,自是欣然,多谢娣妇。” 高老夫人愣了愣,旋即失笑:“姒妇也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亦不再往下说。 林氏却蹙起了眉,忧心忡忡地道:“董凉这一走,便只有冯德与周喜这几个了。不日便至年下,诸事繁杂,丧中亦有丧中的规矩,且天气又冷,每日采买也成问题。” 她主着中馈,操心一家子的吃喝用度,董凉总领诸事,其侄董安管着采买,这二人离开让她顿觉不便。 第060章议家事 太夫人淡声说道:“所以我叫了你们来,便是要商量这件事。董凉他们这一走,人手便有些不足,我看钟财很能干,不如叫他来帮忙罢。” 房间里奇异地安静了刹那。 在那短暂的瞬间,林氏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钟氏却是满面错愕,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太夫人一眼。 钟财一家乃是钟氏的陪房。她再没想到,太夫人居然会让她的陪房打理府中事宜。 一应庶务由东院打理,此乃秦府心照不宣之事,太夫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倒叫人糊涂了。 钟氏垂下眼眸,飞快地转着心思。 坦白说,她并不想插手秦家复杂的内务,更不想让林氏有可乘之机。 林氏对掌家权一向看得极重,聪明的做法便是由得她去,只要不管到西院来,便做个聋子哑巴也没什么。而府中诸杂事西院一旦沾上手,往后便可能生出麻烦事来。 “这……怕是钟财太拙,帮不了什么忙。”钟氏细声说道,拿布巾拭了拭唇角,“再者说,长兄下个月也要到了,这个天气路不好走,我正要派钟财前去迎一迎。” 钟氏这理由找得极好。 钟氏的长兄钟景仁一直帮秦家打理着几处窑厂,每年年尾都会回府交帐,顺便送些年礼,这也是府中早有的定例。钟氏拿他做借口,却是再现成不过的了。 太夫人却像是早料到钟氏会这样说,慈声道:“你兄长过府还要好些日子,年下诸事却是眼前便需做的。便听我的,先叫钟财过来帮忙,旁的容后再说。” 语气温和,然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林氏满心的不喜,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拿袖子里的手出气,捏捏放放,倒弄得骨头疼。 太夫人态度如此坚决,钟氏亦是莫可奈何,只得顺从地道:“是,便听太君姑吩咐。” 太夫人满意地笑了,又对林氏道:“你也辛苦了,钟财的活计我来安排,你只管你手里的事便是。” 林氏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若不是吴老夫人暗里推了她一把,她只怕便要当场委屈起来。 这也太没道理了。 走了个董凉,那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要安排他送礼,她无话可说。可是,钟财却是西院的人,生生地安排了进来,这就已经叫人心里不舒服了,偏偏太夫人还要亲自照管此人,将林氏这个掌家主母放在一旁,她若是没怨气那才奇怪。 见林氏面上青气隐显,吴老夫人心底微动,便想帮着说几句话,毕竟他们东院是一条心的。 然她的嘴才张开,忽地便想起董凉此去大都,说到底还是在帮左思旷。太夫人肯点头帮忙,他们东院便欠了个人情,如今拿钟财来抵,倒也不吃亏。 心中念头转了一圈,原先那责问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吴老夫人张开的口停了片刻,方挤出来一段话:“君姑操持辛苦,有什么能帮的且开口,我等自是不遗余力。” 客气话总是动听的。 太夫人面色稍霁,和缓地道:“如此便好,你我终究是一家人,为着秦家也需齐心。”眼风不偏不倚,恰恰扫在林氏身上。 林氏被那锐利冰寒的视线一触,多少委屈怨恨也皆冻成了冰渣,气势也弱了下来,提了心、软了声,起身嗫嚅道:“谨遵太君姑教诲。” 钟氏亦起身束手道:“太君姑教训得是。” 俞氏见状便不好再坐了,也跟着站了起来,垂着头并不多言。 今日之事她半点不知情,坐在那里亦是只语未出,然太夫人教训两个孙媳妇,她这个前长孙媳却不能干看着,必须有所表示。 见俞氏站了起来,太夫人连忙道:“罢了,都坐吧,大夫人也坐,你也辛苦了。” 俞氏依言坐了,轻语道:“太君姑可要歇息?今日忙了半天,想是倦了。” 太夫人倒确实是有些累了,闻言便点了点头:“坐了半日,骨头都松了。”说着便向吴、高、林、钟四人摆了摆手:“你们自去忙吧,外头雪大,路上慢着些。” 众人见她神色疲倦,不敢再多耽搁,告退后便两两相携着出了屋。 外头的雪下得正紧,真真是飞雪连天、琼玉漫舞,放眼望去,竟连对面的人影都瞧不清。 几个人各怀心思,也没心情看风景,各自点了点头,便举伞的举伞,乘兜的乘兜,不一时,那数点人影便隐没于接天连地的大雪中,须臾没了踪影。 ***************************** 这场大雪直下了一整夜,至次日,雪霁天晴,满世界清光绚烂,刺得人睁不开眼。 秦素甫一醒来,便被窗上那白亮的雪光晃了一下,眨了会眼睛才适应。 昨日值宿的乃是锦绣,此刻她正睡在熏笼边的地铺上,两眼闭得严严的,恰是好梦正酣。 秦素也不唤人,轻手轻脚地掀开布帐,趿了鞋便去了书案处,伸手去推窗户,不料那窗扇却是纹丝不动。 “女郎怎么这就起了榻?”阿栗从外头走了进来,一张脸冻得红朴朴地,红果儿一般,头发上滴下水珠来。 她见秦素只披了件麻袄,上前便是一阵埋怨:“天冷得能冻掉手指头,女郎该穿严了再起榻的,快些回榻上去。”说着又拿脚去踢锦绣,骂道:“睡得像头猪,躺平了便是一头死猪。” 秦素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忙拿手握了嘴,被阿栗一路推回榻上,由着她帮忙着衣。 锦绣挨了那几脚,却仍睡得香,连身也没翻一个。 阿栗看着她便又笑起来,也不敢大声,便附在秦素耳边道:“女郎看,不就是死猪么?” 秦素便向她脑门上戳了一记,不令她多言。 阿栗服侍秦素日久,倒也摸出了些门道,晓得秦素之意,便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道:“外头太冷了,窗扇全都冻住了,打不开的,一会我叫人拿热水浇一浇。” 秦素漫不经心地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探身入帐,自枕下取出了一沓纸,盯着上头的字出神。 这是她昨日于西院角门处“程门立雪”,终是从秦彦昭那里求来的他最近写的几篇诗文,打的名目是“想拜读二兄的诗文,顺便照着二兄的字习字”。 第061章晴窗暖 秦彦昭的一笔字,当年可是连中元帝也夸过的。 只是,彼时的秦彦昭早已魂归离恨,他的字还是秦素趁南下游玩之机收集来的,她还借着那次机会,悄悄地重新回了秦家一趟。 也不知是不是秦家霉气太重,从秦宅回到宫里没两个月,她便落了水,即将到手的后位也没了,陈国也跟着烟消云散。 秦素自然是恨不得中元帝去死的。与之相较,陈国覆灭带给她的感受,却没有那般强烈了。 少年去国,在异国他乡忍辱偷生,整整八年间,每一日皆活在恐惧与屈辱中,秦素的心早已冷透。 若非为了不蹈前世宿命,求一个安身之所,她是连秦家也可抛却的,何况一个虚而又虚的故国? 在她看来,在陈国生活的那二十年,并不比在赵国活得好,尤其是深宫的那五年,水深火热、如履薄冰,也就隐堂岁月堪可比较了。 如今三国势均力敌,分不出高下,但明年春的那场冲突,却会逐渐改变这一局势,赵国亦会渐渐强大起来。 今年是中元十二年,离着陈国被灭,还有十六年。 不觉间,一丝茫然爬上了秦素的面庞,她的脑海中翻动着沉水侧畔、火光冲天的画面,手里的纸张发出了“唰啦”的声响。 这声音蓦地惊醒了她。 她抬眼望去,入目处是一角青瓷供瓶,瓶中空无一物,妆台上置着玄漆匣,书架上卷着几卷字画,立着不少书,熏笼暖暖地烘出热意,明窗上映了雪光,朝阳灿烂,窗户四围镶了一圈薄薄的金边。 秦素微吐了口气。 留给她的时间还算长,她还有时间好生筹划,现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秦彦昭。 阿栗已经帮她着好了衣,此时正挂着帐钩,秦素便从那几页纸中挑出了两张,另外收好,其余的便令阿栗锁进书匣,钥匙则由秦素亲自收着。 一时锦绣也醒了,几人便收拾了起来,服侍着秦素洗漱完毕,又用了米粥。 因天气颇为寒冷,吴老夫人与林氏皆忙着打点年下诸事,便索性免了十日定省,秦素便得以在房中用朝食。 须臾饭毕,趁着换碳盆的功夫,秦素将单独挑出来的那两页纸袖了,看看时辰不早不晚,便唤了阿栗过来,两个人着了踏冰的屐,踩着满院的积雪,来到了东晴山庄。 秦彦婉向来早起,朝食过后,向例是要案前读书半个时辰的,忽见秦素冒严寒而来,她很是吃惊,连忙叫采蓝接了主仆二人进屋。 “这般冷的天,如何跑到我这里来了?”姊妹二人分宾主坐定,秦彦婉便问秦素,一双剪水瞳清澈无波。 秦素未急着回答,而是转首向四下看了看。 这房间布置得比她还要简单,除了榻、几、椅、案之外,也就一旁书架上的书显眼些,就连布帘也是粗麻的,上头的线头宛若流苏,参差不齐地垂落着。 “二姊这里好生素净。”秦素似叹似赞地道,又转向阿栗:“回去后将供瓶洗净了收起来,我的房里不可再有一件多余之物,可记下了?” 阿栗忙应是,抬眼正迎上秦素淡漠的眼神,那刘海下的眸子里像汪了两团冰,看一眼能叫人冻上半日。 纵然知晓秦素对自己信重,阿栗还是有些心底发抖,头垂得低低地,不敢再看。 秦素其实也不过是随意地看了看她而已,此时早已探手取出袖着的纸,递给了秦彦婉。 “这是我从二兄那里求来的字,想请二姊帮忙参详参详,我该学哪一篇的字才合适。”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两页诗文展开,摊放在了秦彦婉的面前。 “原来是为着此事。”秦彦婉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她递来的在纸上,逐字细看起来。 这两页纸一文一诗。文是抄录了《易经》里的一段话;诗则为古体五言诗,却是秦彦昭自己写的。 昨日秦素一定要求了他亲笔写的时兴诗文来看,秦彦昭最近却是因着守孝,学问上便疏懒了些,总共也就写了一首诗,文却是没有的,便拿了前些时候抄录的文字凑数。 “这上头的字我倒都认得,但意思却不大明白,所以才来请教二姊姊。”秦素细声细气地道,神情微有些局促。 秦彦婉和气地看着她,柔声道:“请教二字我可不敢当。不过,这一篇,”她纤长的食指点在抄录的那篇《易经》上,摇头道:“于你暂且无用。这字自是极好的,但意思却过于艰深,你如今学还太早了些,依我看还是先放一放罢。” 学字不是光抄字形,还要懂字意。秦六娘是个连《孝经》都看不明白的人,你叫她去理解《易经》,便如令小儿拉大弓,不仅会伤了小儿筋骨,亦会使之对弓箭产生惧意。 秦彦婉以为,秦素的一颗好学之心,若是因畏惧而止步,反为不美,还是循序渐进为上。 秦素闻言便点头道:“嗯,既是二姊说这个太难了,我便抄那篇吧。”她一面说,一面便将那篇名为《冬夜感怀》的诗拿了起来,面上含了一丝欢喜:“我也觉得这个好,虽然不大懂二兄在诗里说了些什么,但读起来很舒服。” 秦彦婉赞许地道:“六妹妹这样便很好。文章到手,先好生朗读几遍,也许读着读着便能明白了。” 秦素闻言,满面欣然,遂起身道:“那我便读一遍,二姊听我有没有念错。” 秦彦婉颔首:“甚好,你且读来。” 秦素便端端正正地捧了纸,朗声诵读起来: “人生知何似,微雨过惊鸥;鸥飞如时去,雨落万古愁。 乘云看苍海,提剑踏浮舟;顾此更残夜,使我多烦忧。” 诗不算好,意气满纸,却是少年人的心性,只有最后两句暮气重了些。至于多用陈句,此乃刚学写诗之人的通病,秦彦婉自己都不能免俗,自不会去挑秦彦昭的眼。 秦素念完诗后,便切切地望着秦彦婉,似是在等她评判。 秦彦婉作势抚掌道:“读得很好,无一字念错。” 秦素暗里无奈长叹。 这诗的问题这么大,秦彦婉这个聪明人都没听出来么? 第062章残夜忧 秦素捺下心神,仍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指着诗问道:“还请二姊赐教,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呢?” 秦彦婉十分耐心,当真便逐句解释了起来:“这诗的头一句是感叹人生短暂,就像飞鸟掠过细雨一样,倏然便过去了;第二句仍是感慨人生,说那飞鸟飞得那样快,便如时光飞逝,而那细雨又是那样的多而密,就像人生在世诸多的忧愁烦恼;第三句则是抒发胸怀,说的是想要摆脱这人间烦恼,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像侠客一样无拘无束;最后一句却是有些伤感了,说的是愿望虽然很美好,可却无法实现,只能守着漫漫长夜,置身于人间诸多烦忧,真是让人……” 她忽地收住了声音,眉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愕然。 “怎么不说了,二姊?”秦素追问道,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秦彦婉却像是没听见,双眸只锁在那诗上,渐渐地,脸色便有些发白。 她方才一直没注意到,在那诗文左下角随手标着一个日期,便是今年的十月初五。 十月初五,正逢秦世章大殓之后,棺椁于主院停灵。 秦彦昭身为孝子,哭灵期间有感而发,写下诗文,这并不逾制。可是,当此感伤悲痛之时,他不悼先君之恩、不念逝者之慈,却怨世事烦扰,恨不能远离此处,放舟于天地。 这是一个孝子该有的心境么? 这样的诗,哪里有半点孝道可言?说是抱怨不满倒更合适。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诗的最后一句“顾此更残夜,使我多烦忧”,那“更残夜”不正是“哭灵夜”?这样的夜晚竟令秦彦昭感到“多烦忧”,此间道理,实是不能细想。 秦彦婉一时间后背尽湿,霍然起身,不想起得急了,身子不由晃了晃。 “二姊!”秦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旁的采绿与采蓝吓了一跳,忙抢上前来,采蓝便急声问:“女郎,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彦婉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无事,坐一坐便好。” 几个人忙扶坐着她坐下,采蓝跑去一旁倒了一盏水,面上的神情颇为犹豫。 秦彦婉于这些小节处自律极严,自成服后便一口水没喝过,每日全靠着那点米粥度日,采蓝知道自家女郎的脾性,故端着水盏却不敢上前。 秦素挪了挪脚,迟疑了一会,终是安坐不动。 秦彦婉一片孝心,秦素无由置喙。且,她自己尚且遵着礼制,却来劝嫡姊违制,这事若被有心人传出去,林氏又要说她居心不良了。 “无妨的,恐是今日起得早了些。”歇息了一会,秦彦婉的语声又恢复了平静,面上亦有了一丝血色,唯那双水瞳深处波光隐隐,若暗潮汹涌。 秦素终于放了心。 秦彦婉看懂了,这就好。 嫡女身份,名声良好,又有林氏这柄大伞撑在头上,此事由秦彦婉出面,实在远胜秦素百倍。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手,眸中一片沉静。 她仍是不懂,平白无故地,秦彦昭为何写这种诗? 据她所知,秦彦昭对秦世章是有着孺慕之情的,心地亦很纯正,绝不会真如诗中所暗示的那般,对先君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 既非对秦世章不满,那么,秦彦昭的“烦忧”,又是从何而来? 木屐踏上厚厚的雪地,“咯吱”作响,空气中一片冰寒。石桥下的水结了冰,薄薄的冰面下,隐约可见游鱼来去。 秦素扶着阿栗的手,缓步自石桥边经过,一路都在蹙眉沉思。 那两页诗文已被秦彦婉留下了,理由是她想拜读,还专门派采蓝跟着秦素回来,务要将剩下的诗文取走,秦素自是欣然同意。 秦彦婉这样做,便是她聪明谨慎之处。 连秦素都觉出秦彦昭不对劲,秦彦婉比她更了解对方,肯定也察觉到了。 秦彦昭行止有亏,绝非一日可就。 高老夫人与钟氏的溺爱固然是一大原因,也难保没有旁人暗中引诱,甚至陷害。 所以,秦彦昭的身边很该清理一番,最好是将人、物、事全盘仔细地清查,若是能给阿承清出一个更好的位置,秦素便更满意了。 她低眉沉思着,一行人转出小径,来到了竹林边上。 对于自己的二姊,秦素很有信心,她相信秦彦婉一定会去找林氏。 此事绝非小事,秦彦婉这么个明白人自是清楚,由林氏出面彻查乃是上上之谋,亦必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两院之间原本便矛盾重重,昨日西院又塞了个钟财进来打理庶务,林氏心中正不满着,秦彦婉现在拿出了秦彦昭的把柄,林氏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一定会大做文章。 有林氏虎视眈眈地盯着,再有太夫人居中坐镇,高老夫人与钟氏是怎样也含糊不过去的,再加上昨日德晖堂闹的那一场,秦彦昭只怕又有得苦头吃,钟氏亦要受些牵累。 秦素不介意事情闹得太难看。 秦彦昭也确实该吃些苦头。 连个才子都还不是呢,倒学了一身的名士脾气,也不想想,那些所谓的名士,哪一个不是大士族出来的?以秦家现在的门楣,那样的“名士”他们根本出不起。 “女郎,这里滑,小心些。”阿栗小心翼翼地说道,将秦素的胳膊扶紧了些。 秦素被她一言提醒,这才发觉她们已然行至东篱门外,那石阶上余了少许残雪,确实有些滑。 “采蓝,你也小心脚下。”秦素扶着阿栗的手,半侧着身子叮嘱采蓝,眼尾余光瞥见前头明间儿门帘忽地一挑,一个青衣小鬟一溜烟跑了出来,沿游廊转去了旁边的西厢房。 秦素只作不知,神色如常地进了屋,先将剩下的几篇诗文寻出来给了采蓝,打发她走,方招手唤了廊下的一个小鬟进屋。 “锦绣去了哪里?”秦素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小鬟方才一直缩在西厢房取暖,见秦素回来这才跑了出来,此时便有些心虚地道:“锦绣姊姊去东华居领对牌,碳快用没了。” 秦素沉默了一会,挥手叫那小鬟下去了,蹙眉不语。 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阿谷这样明目张胆地往她屋里跑,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得想个法子才行。 秦素倒不是想将她赶走,只是觉得,阿谷进出她的屋子太容易了,要给她增加一些难度。有了难度,才会觉消息更加可信,也更容易迷惑阿谷背后的那个人。 若是以往,此事行来却是不易。不过,现下出了秦彦昭的事,则此事便容易许多了。 秦素心下轻松,悠然地坐在屏榻上,拿起一只绣绷看了起来。 第063章西泠雪 西庐的院门前,清出了细细蜿蜒的一条窄路。 那路是以白石铺就的,映了天光便越发白亮。路的两旁堆满了扫出的雪,厚得几乎能没进人的小腿去。雪堆旁便是一棵高大的梨树,满树琼柯玉枝,在阳光下晶莹如玉。 一只麻雀在空地上蹦跳着,像是被那雪冻得站不住一般,没个消停的时候,那尖尖的喙在雪堆里这里一啄、那里一翻。 “啪”,一根梨枝终是承不住积雪倾压,断落于地,连带着那半枝残雪也落在了地上。 那麻雀受了惊,“扑棱棱”飞走了,在半空里划出一道不甚鲜明的灰色印记。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鬟自小径尽头转了出来,远远地看了一眼西庐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那守在门边面色肃然的仆妇,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自另一头拾级而上,跨进了游廊。 直到在游廊里转过两个拐角,那小鬟才停下脚步,抬袖抹了抹额角的汗。 她生得颇为秀气,却并不打眼,眉眼细细,鸦青的头发梳成双平髻,髻上插着对称的两根木钗,一身白衣黛裙,却是西院最普通的使女装扮。 她在廊中歇了会脚,方才又继续往前,自游廊而至夹道,又穿过一道宝瓶门,便来到了一所小院前。 那小院的院门半掩半阖,院门由荆条与木条合编而成,缝隙中缠满藤萝枯黄的细茎。院门的上方悬着一块原色木匾,无漆无裁,边角处还留着断茬,像是匠人随手劈开的一般,匾上是朴拙的“西泠”二字。 这小院的院墙亦非白墙,而是别出心裁的黄泥墙,墙面上亦垂挂着藤萝。想必到得春时,那碧绿的藤萝牵门绕壁、垂花坠蕊,自有一番幽静古朴的意味。 那小鬟推门而入,却见院中的雪铺了厚厚一层,并无人扫。一棵合抱的桃树占据了院子的整个西角,树下一张石桌、两方石凳,上头也堆满了晶莹的雪。 “你来了?”一个容长脸、相貌娟秀的使女正守在倒座房的门边儿上,此时便探了身子向那小鬟招了招手,说话的声音却是极轻:“如何去了这般久?女郎等了好长时间了。” 那小鬟连忙上前轻声招呼:“旋覆姊姊好。” 旋覆向她点了点头,问道:“东西都拿来了么?” 那小鬟也不说话,将一个青布小包自怀中掏了出来,递给了旋覆。 旋覆伸手接过,四下看了看,便向那小鬟轻声道:“趁着这会无人,快些去吧。” 那小鬟向她屈身行了一礼,便返身出了院门,一角黛裙在门边闪了闪,须臾便没了踪影。 旋覆将院门轻轻掩上,袖好青布包,便转上一旁的游廊,不一时便跨进了正房明间。 屋子里暖意氤氲,还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一应家具或为藤编,或为实木,杂以陶瓶瓦罐,精雅中透着古朴之意,令人耳目一新。 秦彦梨穿着件夹单斩衰,满头青丝只挽起了一半,另一半便披散在肩上,乌溜溜的宛若飞瀑,光可鉴人。 她原本正坐在西次间靠窗的案边读书,听见外面的响动,便抬起头看向门帘处,凤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幽光。 她的贴身使女繁缕见状,便上前将这一边的门帘也挑了起来,将旋覆让进了房中。 “女郎,东西拿到了。”旋覆上前行礼。 秦彦梨放下书,闲闲地摆弄着案上的一支竹笔筒,漫不经心地问:“她人呢?” 旋覆轻声道:“走了,和往常一样穿着西院的衣裳,并没人瞧见。” 秦彦梨颔首“嗯”了一声,又问:“东西何在?” 旋覆便将方才那个青布小包取了出来,双手呈了上去。 秦彦梨凤眸微闪,拿起布包看了看。 布包上头打了一个简单的双翅蝴蝶结,若不细看,不会有人注意到那布结的两根蝶尾,长的一端正指向青布的一块暗记。 此乃秦彦梨与秦彦柏暗中约定的记号,并无第三人知晓,便连他们的生母蔡氏亦是不知。 秦彦梨微微放了心,向旋覆使了个眼色。 旋覆会意,自去了门边守着,繁缕则将门帘放下了半幅。 “你看看,这些可是全了?”秦彦梨伸手将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几样小物件,有扇坠、有墨锭袋子,还有一个精致的宝蓝织锦绣兰草香囊。 繁缕仔细点数一番,笑道:“都全了,女郎放心便是。”说着便又将东西重新包好。 秦彦梨的神情轻松了些,轻笑道:“险些便没赶得急,幸得我昨日便给阿兄递了信。” 繁缕便笑道:“有女郎在,这些东西必不会被人查出来的。女郎聪慧,何人能比?” 话音落下,秦彦梨面上的浅笑忽然便暗了暗,若微云遮了月,那张秀丽的脸便此有了几痕阴影,沉郁冷淡,是夜色中幽幽绽放的花朵,清极丽极,却又总叫人看不分明。 良久后,她面上的笑意淡去,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左四娘的一腔情意,却被这一场风雪摧折殆尽。” 口中虽说着可惜,然她的神情却是反之,语罢又掩唇而笑:“也不知我二兄现下又是如何了?会不会难过?”一面说着,她一面便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那织锦香囊独独挑了出来,看也未看,直接便扔进了碳炉。 这一包东西里,唯有这枚香囊,不可被钟氏查知。至于余者,皆不过是为这香囊打的掩护罢了。 秦彦梨清幽的眸子盯着碳炉,那炉中火苗蹿起,卷起香囊,不一时便烧了起来,灼灼火光映入她的眼眸,照出两点明亮的光。 繁缕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听说,东院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周妪和好些德晖堂的人,夫人陪着她们进了西庐,一进去便将院门锁了,服侍二郎君的人也全都被锁在了里头。” “可惜了啊。”秦彦梨这回是真的叹息了,眉间郁色若风露沾花,点点轻愁:“阿志很好的,又与左四娘身边的流年相熟……可惜了。” 她语中许多未尽之意,繁缕纵然明白,却也不敢接话。(。) 第064章含清愁 沉默了好一会,繁缕方轻声问秦彦梨:“女郎,这包东西该如何处置?” “能砸的便砸碎,能烧的便烧了,你与旋覆看着办罢,务必不留痕迹。”秦彦梨吩咐道,又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事发得太早,倒不好糊涂弄过,若是再迟上个半年一年的,时间上便不大能说得清了。如今左家那边息了心思,阿志又留不下来了,倒叫人有力也无处使。” 她秀黑的眉蹙了起来,眉间清愁若梨蕊迎风,淡雅清幽。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秦彦柏叮咛的话语: “……三妹,那香囊须得尽快毁掉。那本是你从左四娘那里得着的,此次假借左四娘之名,辗转交给了阿志,若是待两年后事发,事情自然好说,可现在这时间却是太近了,府中正办大丧,门禁森严,母亲若想要查出何人进出,那是一查即知的,若是万一查到……三妹可就危险了……” 秦彦柏担忧的眼神似仍在侧,秦彦梨心中微暖,复又一叹。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谁也没想到,一个才从田庄归来的野娘子,在德晖堂胡言乱语了一通,竟叫府中起了这场乱子,生生坏了他们的安排。 秦彦梨的脸色沉了下去,却不再说话,只蹙眉沉思。 繁缕一面给布包打结,一面低声劝慰:“女郎行事稳妥,这是极好的,又何必急于一时?那阿志只是个小厮,留或不留不与女郎相干。若是行之太切,只怕还不好脱身呢。往后时日还长,三郎君又内秀聪颖,女郎不必太过忧心。” 秦彦梨的眉尖蹙得紧了些,良久后,方启唇轻语:“我总在想,若是我再多多与左四娘说些话,或许此时事情已然闹开了,我那二兄……” 她语声渐轻,仍是一副轻愁浅虑的模样,只眸光深处闪着一簇幽暗的火苗。 繁缕沉默了下来。 话题牵涉到了西院,不,应该说是整个秦府最受瞩目的二郎君,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使女,即便于无人之处,不该亦不敢多言一字。 所幸秦彦梨亦不需她答话,静了片刻,又轻轻一叹:“罢了,一切皆是天意,谁也料不及的。不过,父亲大丧,萧夫人却只来了一回,萧家几位郎君至今不曾与阿兄写信,未免叫人忧心。” 说到这里,她面上的郁色更深了些,纤纤手指无意识地翻弄着,手中的笔筒不住翻转。 “女郎想得太多了。”繁缕叹息似地道,看向秦彦梨的眸光中带着几分怜惜,“女郎身为女子,只每日读读书、做做针线便是。这些事情是郎君们该想的。” 秦彦梨面露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愿意多想么?我也是不得已啊。阿姨是个痴人,只知自怨自苦,哪里会管我和阿兄?阿兄念书本就辛苦,还要时刻注意分寸,既不敢太过聪明,又不好表现得太笨。虽与二兄、四兄他们同在萧家族学附学,然人情交际上他却只能靠自己,还要兼顾着阿姨不受欺负,一颗心分成了几瓣。我若再不替阿兄多想一想,他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 她越说便心情便越沉郁,握着笔筒的手指骨头微白。 萧家几乎是秦家最大的依仗,然而,随着秦世章的离逝,萧家人态度上的冷落却是如此明显,着实令人齿冷,而左家…… “夺”地一声,秦彦梨将笔筒搁在案上,同时长呼了一口气。 “罢了,前头终究是我谋划不细,此刻再想补救已是不及。萧夫人那里……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如今多想亦是无宜。”她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地说道,停了一停,复又喃喃地道:“也不知阿兄有没有将那两篇东西藏好?”望着窗外桃树的枝影,她的眉间泛起隐忧。 “女郎不必担心。”繁缕柔声道,“就算搜出来了,也不能说明什么。自家郎君之间互赠诗文,不是最寻常之事么?” 秦彦梨闻言莞尔,赞许地看了繁缕一眼:“你说得很是。”说着又指了指她手中的布包,“这便去处置了罢。若我没猜错,再过一会,便要有人来搜院子了。” 她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并未显出任何担忧或惧怕,就像是玩笑一般。 繁缕却明显紧张起来,躬了躬身,便拿着那包东西出了门,秦彦梨轻柔的语声亦随步而起:“旋覆,你与繁缕一起去罢。” 旋覆应了一声,将守在曲廊转角处的两个小鬟唤过来听用,便与繁缕一同转进了耳房。 西泠山房朴拙的门扉半掩着,掩去了满院暗藏的心事。而与此同时,西庐的大门却“嘭”地一声从里推开,门中行出两列面色沉肃的仆妇,钟氏与林氏相携而出,一个抑着薄怒,一个得意张扬。 “天幸察觉得早,阿圆万万莫要气恼,免得伤了身。二郎少年心性,尚有待琢磨。”林氏叫着钟氏的闺名,语声殷殷、态度亲切,若不是面上的笑意太过明显,一番话倒也称得上真挚。 钟氏柔婉垂首,状甚温驯,一口牙却几乎咬碎。 秦彦昭丧中逾制,被太夫人当场点出,这事她认了。毕竟是她和高老夫人默许的,也是心疼秦彦昭,怕他在棚屋里冻出病来。 可是,今日林氏汹汹而来,带着太夫人的口信,却是要去搜秦彦昭住的西庐,且还不许人提前送信,直接便将西庐的大门关起来,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最后更是搜罗了一匣子秦彦昭写的诗文,说是要回去细查。 此乃太夫人之命,钟氏不敢有违,却又如何甘心就这样任林氏在西庐撒泼? 就在方才,她终是忍不住出声质问,林氏便凑在她耳边,低低地念了一首诗,并告诉她这是秦彦昭于守灵之时写的。 钟氏稍一思索,当即冷汗便湿透了重衣。 从那时起直至此刻,她只字未出,唯眉间怒意越聚越重。 林氏的明嘲暗讽,如何及得上她心中的怒海狂涛?(。) 第065章西窗斋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阿圆是气我了么?”见钟氏半晌不语,对自己的话直似耳旁风,林氏颇感无趣,便又问道。 钟氏抬起头来,看向林氏的眸光似冷似暖,语声轻若微风:“姒妇何出此言?” 林氏一笑:“你不气便好,我还当你气我多管闲事。”语罢便以袖掩唇,眉眼却是弯了起来。 过了一刻,林氏方正了正颜色,拂着衣袖道:“秦家最重门风,娣妇向来温婉知礼,自无须我多说。我这里还有太君姑的一句话,娣妇且请听好。太君姑说,孝期不可有任何差池,东、西两院皆要仔细清查。”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自在,举袖在唇边拭了拭。 她给秦彦恭熬鸡汤的事情,太夫人当面责了她,并将秦彦恭的奶姆撵去了洗衣房。此时转述太夫人的话,她不免思及前事,脸上也带了出来。 钟氏转眸看了她一眼,蓦地柔柔缓缓地道:“旁的皆容易,不见荤腥却难。姒妇说可是?” 竟是直言讥讽,不留半分情面。 林氏一呆,瞬间面皮紫涨,立起眉毛便要发作,钟氏却已折腰行礼:“姒妇慢行,恕不远送。”语罢竟不等她回话,便领着人径自转上了一旁的小路。 林氏气得胸脯起伏,好半天方才用力挥了下衣袖,讽道:“自己满身虱,却管他人脸上痣。” 周妪垂首站在她身后,便如没听见一般。 有她在面前,林氏终究不敢太过分,恨恨地盯着钟氏的背影看了半晌,方面色铁青地离开了。 钟氏一路蹙着双眉,也不回西华居,只分派了几个使女去各处传话,自己却是带着人沿小路弯去了夹道,行不过一刻钟,便来到了西窗书斋。 此处乃是秦彦柏的住处。 秦彦柏此时正立在曲廊边,望着檐下垂落的冰棱出神,忽见一队人衣带翩飞,自院门外走了进来,那被一众仆妇簇拥在中间的人,正是钟氏。 他心下暗惊,连忙出屋相迎,连屐也未踏,踏着残雪几步奔行至钟氏跟前,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笑,躬身施礼:“母亲,这么冷的天如何出门了?还请进屋少坐。” 钟氏拧了一路的眉心,在跨入院门的一刹便松了下来,此时面上是春风般的一抹笑意,和声道:“天太冷,我不放心,来你这里瞧瞧。” 秦彦柏忙道:“是儿子不孝,竟累得母亲忧心。”语罢亲自在前引路,又亲手打起了门帘,延请钟氏入了内,又唤小童捧了热热的茶盏上来。 钟氏看着茶盏,神情有瞬间的凝结,复又归于淡然,行若无事般地端起陶杯,合握于掌中。 “这茶是给母亲暖手的,儿惭愧,未备得牛皮暖囊。”秦彦柏适时地低了头,似是愧于不能好生侍奉母亲。 简简单单一句话,明了孝道,解了自身,暗示自己守制之严。分明是解释,却听不出半点解释的意图,只觉委婉周全。 钟氏忽然觉得,她好象有点不大认识这个庶出的三郎了。 捺下心头升起的情绪,她淡淡地瞥了秦彦柏一眼,语声舒缓:“无妨的,守孝期间不可逾制,昨日/你太祖母才说过,我省得。三郎不必自责。” 秦彦柏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眸光澈然:“谢母亲体谅。” 钟氏凝目看他,却见他一双眸子清清朗朗,如窗外天空一般直可映心。 不知何故,钟氏脑海中莫名冒出四字:坦荡磊落。 那一刹,她忽觉万分灰心。 她悉心教导着两个嫡亲儿子,十几年不敢稍有懈怠,可现在她才发觉,比起这位庶出子来,她的两个儿子,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这还真是久居山中、只知桃源,却不知世外早就改天换地。 若非太夫人的雷霆手段,她哪里会多看这庶子一眼?又哪里会发现这样叫人难堪的差距? 钟氏心里堵得厉害,只得垂眸去看茶盏。 “母亲可觉得冷?儿可叫人点上碳炉的。”秦彦柏关切的语声响起,态度仍是一如方才的坦荡。 钟氏抬起头来,神情温和地摇了摇头:“我儿孝顺,却也需守礼制。”她眸色殷切,是真心为晚辈考虑的慈母神情,一面说着话,一面那视线却飘向了院门处,似是在等什么人。 秦彦柏心下微沉,方要说话,忽见一人自院外急行而入,却是个穿着葛布大袖衫的男子,那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灰衣小鬟,其中一个有双大大的眼睛,黑亮如漆。 一见这三人,秦彦柏的瞳孔微微一缩。 “钟管事,何事至此?”西窗书斋的守门小僮上前招呼。 钟财闻声止步,躬身赔笑道:“我奉太夫人之命而来,寻三郎君有事。” 那小僮哪里敢真拦着他?现在钟财可归德晖堂管,他一个西窗书斋小厮,问一声已经算得上尽职了。 小僮便侧身让了钟财进门,秦彦柏也不要人禀报,自己便行至了屋门边,和气地招手道:“钟管事请进吧。” 钟财倒是谨守着本分,带着那两个小鬟先向钟氏行了礼,再向秦彦柏行了礼,方躬身道:“太夫人请三郎君去德晖堂一趟。” 秦彦柏应了声“是”,又回身看着钟氏,恭声请罪:“母亲,儿要去见太祖母,不能陪母亲说话了。” 钟氏柔和的视线拢在秦彦柏的身上,过了一会方缓缓地道:“我儿且去罢,我一会也便走了。”停了一刻,又添了一句:“既要去见你太祖母,还是换身衣再去。”语罢便唤人:“阿柳、阿絮,你们去陪三郎换衣。” 竟是没给秦彦柏一点说话的机会。 此时,两个白衣黛裙的使女已是应声而出。二人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颇为不俗,领命后便立在了秦彦柏身后。 秦彦柏脸上的谦恭不减半分,亦无推拒之语,十分顺从地便与那两个使女去了里间,不一时便换了身麻衣出来,向钟氏躬身道:“母亲,儿这便去了。” “去罢,叫你的人好生跟着,莫要受了冻。”钟氏柔和地道,语声温婉,神态闲逸,唯一双眸子,在庶子的身上打了个转。(。) 第066章青丝君 秦彦柏面上的孺慕与温和,在这一刹那,有了一痕撕裂的迹象。 然,也只是迹象而已。 他很快便恭谨地垂下了头,那撕裂的危险,亦随着这个动作消散。 “是,母亲。”低平淡然的语声,温和得一如钟氏手中微温的茶盏。 钟氏含笑点头:“去吧。” 秦彦柏便退出了屋门,十分干脆地将西窗书斋能带走的仆从皆带走了,只留下了几个干粗活的仆役。 知机如斯,果断如斯。 钟氏握盏的手指再度泛白。 “着衣时,可仔细搜了?”望着秦彦柏消失于院门的一角袍摆,钟氏声若寒冰,视线却仍旧望着前方。 那个叫阿柳的使女便上前道:“夫人,我们仔细搜了,三郎君身上没藏着什么。” “算他聪明。”钟氏冷冷一笑,语罢眉梢微挑,唇角绷出一道冷厉的弧度,看向钟财:“钟管事,去找两个最信得过的人来,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搜一遍。有一点可疑,即刻来报。” 方才秦彦柏是被那两个小鬟带走的,钟财却没走,此时听了钟氏的吩咐,他应诺一声便疾步走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带了两个小厮来复命。 钟氏扫眼看过,点了点头。 这两个小厮不是旁人,却是钟家世仆的后代,行事机灵稳重,还识得几个字,确实是信得过的。 “你们也去。”停了片刻,钟氏又吩咐阿柳与阿絮。 此时的她已不复方才冷厉,芙蓉秀脸一派平和,宛似在叮嘱使女整理房间:“被褥、床帐、衣裳这些由你们两个查。男子终究粗心,你们仔细些,尤要注意夹层中是否藏了东西。” 阿柳与阿絮皆屏息听着,待她说完了,方齐齐应是,轻手轻脚地去了里间。 西窗书斋的搜检就此开始,不止此处,整个西院亦如是。 方才自西庐出来后,钟氏便下了令,叫人将整个西院皆封住了,许进不许出,同时又分派出数队仆妇,由她的亲信管事领头,去各院搜检。 钟氏觉得,太夫人有一句话说得极对。 西院,的确该好生清理清理了。 她抬眼看向院中忙碌的仆役,眸色沉冷。 西院的情形,着实使人心惊。 先是秦彦昭逾制的消息被人透了出来,接着又是那首大不敬的诗,再接着,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仆妇从秦彦昭的几本书里,搜出了夹在其中的一片树叶与一片玉兰花瓣。 那树叶与花瓣显是夹了好些时候了,已微微地泛了黄,上头各写了一句诗。 花上的一句是“花好无多时”,叶上的一句是“风过谁人知”。 很妙。 每一句都似是而非,似有情而若无情,说是情诗也可,说是感怀也可。 看着那枯萎的一叶与一花,秦彦昭神情怔忡、目光迟滞,像是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抑或,只是不愿承认。 钟氏并不曾向他求证。 与其说她相信自己的儿子,莫不如说,她其实是怯于去听那个答案的。 秦彦昭苍白的面色,让她有了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一如她此刻对秦彦柏感到陌生一般,那一刻的她,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亦觉出了一种令人难耐的陌生。 而更令她惊心的是,这一叶一花,是从两本几乎落灰的蒙童读物里掉出来的。 这般珍重小心地藏着此物。 是何人?出于何种因由?目的何在? 望着秦彦昭那迹近于受伤的神情,钟氏头一次发觉,她自以为熟悉或掌控的一切,其实,早已不在她的掌中。 从西庐出来后,她首先便来到了西窗书斋。 秦彦昭乃是秦家后辈中最出色的儿郎,他若是垮了,何人便能脱颖而出?这问题几乎想都不用想,答案呼之欲出。 所以,当钟财捧着一叠诗文,恭恭敬敬奉至钟氏跟前时,她面无表情地从中抽出了两页,仔细读了起来。 这两页,皆是秦彦昭的字迹。 不出意外地,那首大不敬的《冬夜感怀》果然在列,而另一篇《春日》,却是一首绵绵长长的情诗。 “花好无多时,风过谁人知。” 这两句诗,皆摘自于此。 诗后的署名并非秦彦昭,而是一个很婉约的别号:青丝君。 盯着纸页上熟悉的字迹,钟氏眸中,蓦地划过一丝怨毒。 “烧了。”她将那两页纸递还给钟财,面沉如水,眉间涌动的情绪如霜似雪,令整个房间都变得冰寒。 左家的人,这就已经把主意打到秦彦昭头上了么? 钟氏微眯双眼,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面上隐隐泛出一层青气。 欺人太甚! 左氏简直欺人太甚! 秦世芳,好一个“贤妇”! 真真是左家好妇,算计娘家眼都不眨,竟早早就打了这龌龊的主意,与府中宵小暗中勾结,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去巴结她的夫家? 左家也打得一手好算盘。秦家的门楣他们瞧不上,秦家偌大的家财倒是入了他们的眼,便舍出个不值钱的“青丝君”来,妄图染指一二。 什么青丝君,钟氏真想狠狠地“呸”一声。 不过是个提不上筷的子庶女罢了。 左四娘以为,就这样悄无声息、不要脸皮地凑过来,便真能来秦家当了宗妇? 真是好一场清秋大梦。 她也配?! 那一刻,钟氏真恨不能生啖其肉,面上的青气瞬间化作厉色。 不过,这情绪也只浮起一个刹那,很快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说来说去,这其中错得最多的,还是她自己。 她太大意了,总以为西院的一切尽在掌握,这才叫人暗中算计了去。 若非秦世章忽然离世,若非秦素昨日冒头,甚至,若非林氏的不依不饶,此事会走向何等境地,钟氏几乎不敢往下想。 她微阖双眼,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再睁开眼时,面上的神情又变得一派温婉。 “西窗书斋有鼠,封起来罢。”她闲闲淡淡地说道,拂了拂衣袖,宛若拂去衣襟上飘落的乱红,“钟财,你再亲自跑一趟西泠山房,那院子年久生潮,不宜过冬,便将三娘挪去西华居的西厢居住,恰巧我也想要个乖巧的女儿做伴。” “是,夫人。”钟财恭声应是,头垂得极低,连大气也不敢出。(。) 第067章变局生 钟氏端详了一会衣袖上的麻线,复又淡然地道:“如今正是孝期,三娘搬过来也容易,斩衰一身而已,至于别的衣裳被褥之类,便不必搬了,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使女,也先留在西泠山房暂住,我会调我的使女服侍三娘的。”语罢目光微转,漫声道:“阿柳会随你去,再多多带上几个仆妇,护着三娘去西华居。若有多言的,不必理会,回来复我便是。”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钟财,眼神淡极近无。 钟财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是,夫人,我会好生将三娘请去西华居的。” 钟氏轻轻“嗯”了一声,娟好的面容上漾出一丝浅笑。 这个“请”字,她实在爱听。 这对兄妹如此聪慧,她总不好白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是么?投桃报李这样粗浅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钟财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几个仆妇并那个叫阿柳的使女。 西窗书斋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变得越加安静起来。 钟氏微眯了眼,向着窗外望了望。 院外是一片明灿灿的阳光,檐下的冰棱时而落下水滴,石阶上水迹宛然。 石阶左侧,一间草木混搭的棚屋,醒目地坐落于满院的阳光下,棚屋前的青石路与白雪间错,有一种格外的洁净,让人想起窗明几净这样的词语来。 钟氏有些出神,唇角似弯非弯,那一抹笑意便也若有若无地悬着,像是下一刻便能落于唇畔,却又始终不肯落下。 良久后,她平淡无波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阿絮,你带人去梁妪那里取钥匙,将西楼的院门开了,着人打扫干净,再向钟管事支些人手,尽快搭一间棚屋出来。往后,三郎便住在那里为父守孝。”语罢停了一停,弯眸一笑:“我一向知道,三郎是最孝顺的好孩子。”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轻柔,若春天最温暖的风,拂乱了这十一月深冬的寒冷,亦将西院那原本的安然宁静,拂出了春风乍起的波动与涟漪。 两个时辰后,当锦绣带着一脸明显的惊讶与怪异,跨进东篱的院门时,秦素自窗边瞧见,唇角便是一勾。 锦绣还真是个顶顶有用的使女,至少在打听消息这方面,锦绣之能无人可以匹敌。 秦素再次感慨,她留下林氏的这个眼线,还真是留对了。 “女郎女郎,西院出事了呢。”一跨进屋门,锦绣甚至等不及去炉边暖手,便直接掀帘进了西次间,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秦素依在案边懒懒地瞄了她一眼,取笑她:“瞧你这般模样,莫非西院赏银,被你讨了个巧?” 锦绣连忙两手乱摇:“不是的女郎,是旁的事情。”她语声急急,上前两步四下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道:“是西院夫人,就在方才,西院夫人忽然下令,封了西窗书斋与西泠山房,将三郎君迁到了西楼,又将三娘接到了西华居呢。” 锦绣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极大,再加上时而张成圆形的嘴、挑得高高的眉毛,直是用尽一切表情显示着这消息的不同寻常,又像在竭尽全力压制心里的那股幸灾乐祸。 林氏这一次想必是得意得狠了,锦绣便也跟着一脸欢喜。 秦素却毫无兴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懒散地道:“就是这事?这又算是什么大事不成?三兄与三姊姊换个住处而已,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语气很有些不以为然。 锦绣一听此言,睁圆的眼睛里便晃过了一丝不屑。 真真是凡事不晓的野娘子,竟不知此事透出的诡异。若是在二娘或四娘跟前,只消说一句,她们立刻便会明白的。 锦绣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憋了好一会的气,方才捺下性子,耐心地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换住处这样简单的。”说着又上前两步,凑在秦素的耳边说道:“西院才大大搜检了一番,接着就封了三娘与三郎君的院子。女郎且想一想,不封二郎君的,也不封五娘的,却偏偏只封了他们的,这不奇怪么?女郎可知,三娘与三郎君,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她越说便越靠近秦素,两个人几乎脸面相贴。 秦素蹙眉往后躲了躲,厌弃地道:“你有话好生说,莫要往我跟前凑。” 锦绣这才发觉自己凑得太近了,几乎都贴在了秦素的耳边。心中莫名一慌,只觉秦素冰冷的眼神如同利箭一般,刺得她脸面发疼,她连忙后退两步站好,一时间倒忽略了方才萦绕鼻端的那股淡淡幽香。 待她退后两步站好,秦素方才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来,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嗳呀”了一声道:“被你一说我方想起来,三阿兄与三姊姊皆是蔡阿姨生的。” 锦绣立刻用力点头道:“正是的,女郎只要往这方向想一想,便知道这事情奇怪了。” 秦素闻言便蹙起了眉头,似是苦心思索,过了一会方问锦绣:“你方才说三兄住去了西楼。西楼是哪里?我怎么不记得了?西院有这样的地方么?” 锦绣得意一笑,忙又拿手掩了口道:“女郎这便是听懂了,这问得也正在点子上。” 秦素不语,只睁大了眼睛看她。 锦绣四下环顾一番,方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才刚回府,自是不晓得西院的情形。那西楼便在西院的北角,原先是兰圃,专门用来种兰草的,因兰草喜阴喜湿,故那院子旁边还特意引了一道活水,一年四季都阴凉凉的。后来兰圃不知为什么拆掉了,改成了一所院子,便是西楼,因为这西楼太过阴湿,便一直空着。如今西院夫人说西窗书斋闹鼠,便将三郎君迁到了那里,还临时搭了棚屋,要三郎君在那里守孝呢。”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只拿眼睛去看秦素,一脸的意味深长。 秦素却并未去看她,而是将视线移向了窗棂。 窗户推开了两指宽的一条缝,寒冷的空气丝丝透入,又被屋中暖意化去。 她微蹙着眉头,心中忖度不已。 西院如此大动干戈,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意只是想把秦彦昭的身边好生清理一番,却未想钟氏出手如此简断,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两个庶出子女。(。) 第068章青梅条 据秦素所知,钟氏是个聪明人,也很识时务,一般说来,只要没惹到她头上,她还是不难说话的,有些当管不管的,她也就放手过去了。 这自是因为,钟氏很清楚嫡母的分量,比林氏要清楚得多。 在嫡母面前,庶出子女们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一个孝字当头压下,有多少条命也不够死。所以,钟氏才会显得极为大度,从不在小事上苛刻。 如今看来,秦彦柏与秦彦梨怕是触了她的逆麟,钟氏方才下了狠手。而这块逆麟,无疑便是秦彦昭了。 而再往下细想,秦彦昭长久以来的行止有亏,没准便与这对兄妹有关。 秦素记得很清楚,前世时,西院的三位郎君皆是在萧家族学附学的,而那几个萧家郎君,则是个顶个的风流成性。 外有声色犬马的引诱,内有居心叵测的推动,秦彦昭至今未犯大错,已属天幸。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便如拨云见日,一片清明。 前世秦彦昭遭遇的种种,如今看来,只怕有一多半出自这对兄妹之手,至于他们的目的,亦是昭然若揭。 钱财与权势,果真是这世间一切阴谋的源头。 秦素慨叹一声,挥手将锦绣遣了出去,根本不去管这位使女有话未说完,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西院的嫡庶之争,她没有半点兴趣。 她感慨的是,秦家表面上的合家欢,原来竟如此经不起推敲,她还一直以为秦家的小辈与世无争呢,如今看来,秦家还算有几分士族模样。 没有内斗的/士族,还能叫士族么? 当年陈国最顶级的/士族最后是怎么倒的?还不是因为族中内斗,却叫别人钻了空子? 秦素闲闲地偎在窗前,自窗户的缝隙看去,却见锦绣一脸的意犹未尽,正立在曲廊的转角处,拉着个使女说话。 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然那两张上下翻飞的嘴皮,以及那一双时隐时现的酒窝,显现出了她此际说得极是欢喜。 秦素静静地看着锦绣,将及不及的视线似远还近,像是在看着她,却又像是掠过了她,看向了旁的所在。 便在此时,却见旁边人影一闪,阿栗出现在了转角处。她手里捧着一贴膏药,如往常一般跨进了屋门。 “锦绣又跑出去了。”一进屋门,阿栗便沉下了脸,一面恨恨地说道,一面便将门帘放下,挡住了外头侵袭的寒意。 秦素便笑,自窗前收回了目光:“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个爱说话的。” 阿栗鼓着嘴哼了一声,趋前来替秦素卷裙摆,膏药则放在炉边烤着。 门帘遮住了外面的声响,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冷风偶尔掠过窗缝,寒意如丝,却寂然无声。 阿栗慢慢地卷着秦素的裙摆,动作不似往日利索,一双大眼睛盯着秦素的膝盖,眉头拧成了疙瘩。 “怎么了?”秦素问她,伸手抚向膝盖,“莫不是又肿了起来不成?” 阿栗惊醒过来,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女郎的膝盖已经不肿了。” 虽是如此说着,可她的眉头仍是拧着,似是有心事。 秦素十分奇怪。 阿栗心思单纯,鲜少如此。 “你发什么呆?出了何事?”秦素轻声问道。 闻听此言,阿栗眉心的疙瘩拧得更大了,仰首看着秦素问道:“女郎,什么是‘青丝君’?是不是用青梅丝腌的梅条?”她的神情十分苦恼,又像是有些生气,说着话嘴巴又鼓了起来。 秦素怔了一会,旋即几乎失笑出声,然而心念电转间,那笑容又忽地凝住。 青丝君? 这名字好生熟悉。 她颦眉思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一张柔弱娇美的脸,还有那一袭飘飘若仙的白裙。 青丝君,正是左氏四娘的别号。 秦素厌恶地眯了眯眼。 左四娘乃是左思旷的庶妹,比秦素大了一岁,惯会演戏装柔弱,前世没少给秦素暗亏吃,偏偏她生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也颇惹得几位郎君为她颠倒欲狂。 “女郎,我没说错吧?”阿栗小声问道,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期盼地看着秦素。 秦素回过神来,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顿了一顿方道:“且不说你是错是对,你先告诉我,这青丝君的名字,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栗歪着脑袋,面上含了一丝笑:“是阿胜哥哥说的,我托了他买糖条吃,他便说给我听了。” 秦素微微一愣。 “就是女郎回府时驭车的阿胜哥哥呀,连云庄子上的,女郎可记得?”阿栗又补充地道,一脸生怕秦素忘记的模样。 秦素自是知晓阿胜的,只她从来不知,阿栗与阿胜竟还来往着,且她的这位使女,竟还很有几分在东院与主院间出入自如的意味。 “你怎么出得去院子的?”秦素忍不住问她。 林氏御下颇严,东院的下人们若是身上没有差事,不可随意进出。 听得秦素问话,阿栗便笑弯了一双眼睛,压着嗓子道:“看着夹道角门的马嫂子,也是连云庄子上的,我阿爷上次托她好生照管我,有时候我悄悄出去了,她也不会说。”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 想不到秦旺也有些门路,对这个女儿也确实很关心。 停了一会,秦素便又问:“那阿胜又怎么会知道青丝君这个名字的?” 那毕竟是士族女子的闺阁别号,一般仆役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莫非左四娘还到处宣扬来着? 闻听此言,阿栗的脸上生出些许得意,翘着嘴巴道:“阿胜哥哥以前在马房的,平素出不得门。不过后来他被调到门房做事啦,便时常往德晖堂传话,管事也会派他出门买东西。阿胜哥哥有个远房的堂弟在钟管事手下做事,那个堂弟又认了西院一个小厮做义弟。便是那小厮告诉他义兄说,他们在西窗书斋找到了一首什么诗还是什么书的,那上头就有青丝君三个字。因为这名字很特别,那小厮就记住了。”(。) 第069章沉香屑 听着阿栗的话,秦素的眉心已经蹙了起来。 秦彦柏的住处搜到了左四娘的诗作,这也就罢了,秦府庶子与左家庶女之间郎情妾意,这岂非好事?钟氏为什么紧接着便封了西窗书斋? 莫非,此事竟也与秦彦昭有关。 秦素静静思忖了片刻,蓦地想起一事。 那左家有两位旁支的郎君,似也在萧家族学附学,据她前世所知,这两个左郎与秦彦昭颇是亲密…… 刹时间,窗外寒风倏然掠过心头,不止吹去了这一小片谜雾,亦令她心底发冷。 秦彦昭之事所牵连出的,不只秦彦梨与秦彦柏兄妹,说不得亦有左家手笔。 钟氏出手如此之狠,说不得亦是因了左家。 再大胆些往下想,秦彦昭诗中所言之“烦忧”,或许……便与左四娘有关。 刹时间,秦素连手足都是一片冰凉。 左家竟然这么早就开始谋算秦家了,这其中,秦世芳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此事不可再对人言。”思忖片刻后,秦素断然说道,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栗。 阿栗脸色微微一变,垂首颤声道:“是,女郎。我不该乱讲的。” 秦素忙放缓了语气,和声道:“我并非此意。我的意思是说,你能打听到这些,这是极好的。只这些事你听来之后,只可告诉我一个人,不能再说予旁人,知道么?” 阿栗闻言,面色恢复了一些,忙不迭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秦素便向她笑了笑:“阿胜那里,你有空也可以多去走走,多听听他说些什么。你们是一个庄子里来的,亲近些也没什么。” 阿栗欢喜地连连点头,又笑道:“对了,阿胜还叫我谢谢女郎呢。” “谢我?我有何可谢?”秦素问道,心底里却是一片了然。 阿栗便张大眼睛看着她道:“因为女郎帮了阿胜哥哥呀。他说他之前一直待在马房,做的活计又脏又累,后来是女郎让我阿爷谢他的救命之恩,结果当天他就调去了门房。我阿爷说这都是女郎记着他,叫他记得女郎的恩呢。” “原来如此。”秦素笑了笑道。 当初她由着性子帮了阿胜一回,阿胜能够记得,这便最好了。他在外院做事,往后有多少忙要他帮,秦素自是求之不得。 “你若有空便告诉他,有些事情我确实需要他帮忙。”秦素和声轻语。 阿栗连连点头,大大的眼珠转了转,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狡黠:“是,我懂啦。女郎放心便是。” 看起来,虽然心思单纯,但阿栗却一点不笨,这些日子在秦府耳濡目染,其间的有些事情,她应该也明白了不少。 秦素笑着伸出手指在她额上一点,复又轻声道:“那青丝君可不是吃的,乃是人的名号,所谓青丝,亦可用来代称女子的头发。不过这话你不可再告诉旁人了,连阿胜也不许说,只自己知晓便是。”说着她便摸出一个小布囊,递给了阿栗,笑着道:“喏,这里有些钱,你若想吃青丝梅条,托阿胜去外头买来吃便是。”顿了顿又道:“还有,告诉阿胜,让他也不要再跟别人提青丝君的事了。” 阿栗连连点头,接过布包便觉手里一沉,知道那里头装了不下二十钱,忙笑嘻嘻地道:“多谢女郎。” 秦素笑着道:“往后也要这样才是。” 阿栗眉开眼笑地点头,咧着嘴去看一旁的膏药,脸上直是乐开了花。 秦素望着她的背影,面上亦染了一丝笑意。 **************************************** 薄暮笼上了窗棂,白沙沙的窗纸上,度上了一层极浅的昏黄,让人想起摆放了许久的书卷,那曾经的洁白如新,在光阴中逐渐消磨了去,最后只剩下了陈旧的薄与脆,风一吹,就散佚成了灰。 吴老夫人独自立在窗边,眼神凝在那暗黄的窗纸上,手里的竹枝前端火苗跃动,却并未凑进一旁的烛台,而是悬在了半空。那颤巍巍的一朵红光,在房间里忽明忽灭。 “夫人,蒋妪回来了。”门外传来使女柔和的声音。 那年轻而动人的语声,没来由地叫人不快。 吴老夫人皱了皱眉,竹尖上的火苗立刻晃了几下。 “叫她进来罢。”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将竹枝凑上烛台,点亮了上头的半截白烛。 门帘轻轻挑开,蒋妪步履轻捷地跨过门槛,一身青布衣裙,漆黑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 进屋后,她便将门边的小鬟遣去了廊下立着,方行至吴老夫人的跟前站定,肃着一张脸,两弯长眉压了下来,深褐色的眼珠如冰一样地冷。 “怎么了?西院那边没动静?”吴老夫人问道,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后便将长竹枝凑近唇边,“噗”地一声吹熄了火苗。 蒋妪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禀报道:“正如夫人所料,西院夫人派人封了院子,正在满院搜检,动静闹得极大。如今三郎与三娘的住处已经锁了,一个挪去了东楼,一个挪到了西华居的厢房……” 她细细地将西院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东院夫人如今也听了这事,便也说要叫人在东院里搜一搜,说是太夫人说的,如今正值孝期,各院皆需谨遵礼制,绝不可有逾制之事发生。”说罢这些,她便微垂了头,束手而立。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吴老夫人立在窗边的身形方才动了动。 “嗯,我知晓了。”她淡漠地说了一声,便自窗边走了开去,径去了一旁的橱架,将架顶的那只青铜博山炉捧了起来,仔细端详着,不再出声。 蒋妪与她主仆多年,很是了解她的脾性,见她捧起了香炉,便知这场谈话至此便算结束了,她该退下去才是。 可是转念一想,这搜检终是大事,那林氏做事却总有些毛手毛脚的,万一查到了东萱阁这里,她们下头的人倒是为难,总要吴老夫人给出个章程才行。 思及此,蒋妪提起的脚便又放下了,沉吟了一会,轻声地道:“如今还要请夫人的示下,万一东院夫人派人来东萱阁,我该如何回话。”(。) 第070章长清曲 吴老夫人背对着蒋妪摆弄着香炉,头也不回地道:“我们这院子也好久没清过了。既是子妇要查,你便先带人将东萱阁里里外外都查一查,举凡不合规制的人、事、物,皆报予我知。” 蒋妪不意竟得来这番指示,极是讶然,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吴老夫人一眼,迟了一会方应了声是。 “还有,阿芳的东西你先叫人归置出来,装在一间屋子里锁了。若子妇派人来搜,你只说是我说的,阿芳的东西不许碰,还有我的屋子不可进,别的随他们查。”吴老夫人又说道。 阿芳便是秦世芳,因她时常回娘家,东萱阁里便留着她不少的日常用物。 蒋妪肃容道:“是,夫人放心,我会好生叫人看着的,定不会让人搜姑太太的东西。” 吴老夫人“嗯”了一声,便将香炉捧到了大案前,在案旁的一只玄漆褪光素面匣里翻拣着。 房中虽点了烛,然光线却并不明亮,吴老夫人拣了一会便回首道:“这里头原应有半枚万字篆饼,这会子暗了,我眼神不济,看不大清,你过来替我看看在是不在。” 蒋妪连忙应诺了一声,紧走几步站在案边翻找起来,不一时便自那匣中拣起拇指大的半块香饼,递到了吴老夫人手中问:“夫人且看,是不是这一块?” 吴老夫人接过香饼,迎着烛光细细辨认了一会,遂颔首淡笑:“正是这个,还是你眼神好。”顿了顿,又看了看她:“你向来仔细,搜检之事便托付于你了。” 见她语气郑重,蒋妪连忙垂首道:“不敢,还是夫人行事决断。” 吴老夫人将香饼凑在烛火上点了,搁进香炉,拿起一旁的布巾抹了抹手,淡淡地道:“你跟了我多年,理应知晓我平素不喜管事,这些年下来,我院子里的人难免杂了些,你好生处置了便是。” 蒋妪神色微凛,肃声道:“夫人说得对,这倒真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吴老夫人淡淡地点了点头,挥手道:“罢了,你先下去罢。” 蒋妪躬身退了下去,自去安排查院一事不提。 将至饭时,东篱里便热闹了起来,一片嘈杂与忙乱,或是小鬟轮班用饭,或是仆妇拿碗取箸,又或是点灯调油、架炉烧水等等,一应人等走动来去、笑语往还,着实热闹得紧。 东篱本就是秦府最大的院子之一,也就只比东华居小了一圈而已,林氏安排的人手便也相应地多出于旁处,于是一到了饭时,那平素不见人影的仆役们便皆冒了出来,似乡间赶集一般热闹。 “啪嗒”一声,正房明间的门帘忽地挑起,晕黄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廊下的那一小方白石台阶。 “好生聒噪!都给我放轻声些,吵成这般成何体统?”锦绣一手挑帘,一手指向院中奔走的各小鬟与仆妇,立着一双眉毛,满脸怒意地道。 院子里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皆不由自主停在原地,目注锦绣。 锦绣面上泛起些许得色,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瞪起了那双秀媚的眼睛,疾言厉色地道:“凡该班儿的快去值守,茶炉子不许空着,守门的留下人看着门儿,洒扫的最后才许吃饭。都给我该去哪去哪,别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这院子的下人隐隐便是以她为首,她又是林氏亲自指派来的,平素在院子里作威作福,一应仆役倒都有些怕她。因此,她的一席话说罢,众仆役先是呆怔了一会,旋即便又是一阵乱,过了好一会方才各归各位,那响动声倒是比方才小了些。 见锦绣在那里大发雌威,阿栗便立在她的背后向秦素看了一眼,呶了呶嘴,又翻了个大白眼。 秦素笑了笑,仍是坐于原处未动。 过得一刻,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锦绣便也回至屋中,秀气的下巴翘得高高地,得意地瞥了阿栗一眼,方凑到秦素面前道:“女郎便是不爱管这些事,由得这些人胡乱吵闹,若是让夫人知晓了,可是不好呢。” 秦素的眉眼皆被厚刘海遮住,唯露出一个向下垮的唇角,显出两分苦恼来,细声细气地:“我才从田庄上回来,真是不大会管这些。唉,每回见了母亲,我心里也都是怕着的呢。”语罢便停了箸,伸出一只细瘦的胳膊撑着下巴,似是十分郁结。 锦绣眼神闪烁,却并不接话,搭讪着上前帮阿栗收拾碗箸,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四顾一番,压低声音道:“对了,女郎,我方才听人说,东萱阁里发卖了几个仆妇呢。” 秦素“嗯”了一声,仍是神思不属,全然是一副懒怠听的模样,旁边的阿栗转了转眼珠,便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锦绣姊姊知道些什么?” 锦绣平素最爱于这些事上显摆,此时的神情更是得意,将声音压得低低地,悄声道:“我这也是听来的。说是东萱阁今日里里外外搜检了一通,结果查出了好些错。老夫人大怒,处置了不少人。” 阿栗闻言吐了吐舌头,拍着心口道:“真是好生吓人。” 锦绣瞥眼见秦素仍自在发呆,便也顾不上收拾碗箸了,拉着阿栗便走到了一旁,嘀嘀咕咕地又说起话来,说至紧要处又是叹气又是拍手,动静颇是不小。 秦素以手支颐,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并不予理会。 此刻的她颇是心烦。 自今日从阿栗那里得知左四娘一事后,她忽然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比起秦彦昭逾制、左家对秦家的觊觎等等诸如此类事端,这件事便如钢刀吊顶、悬崖勒马,乃是至为紧迫的一件大事: 萧家族学,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前世时,大约就在今年的十二月底,萧家族学因故停办,后因秦家主动接洽并赠送了近万金,方助其度过了难关。而萧家亦是知恩图报,索性便将族学以萧、秦两家的名义开办了起来,直至秦素被抬上小轿时,秦家的几个郎君还都在合办的族学里就读。(。) 第071章几成空 作为秦家最大的恃仗,江阳郡相萧家,乃是太夫人一力想要拉拢的对象,亦是秦家依附的靠山。 而其实,这靠山并不牢固。 前世秦素被掳至隐堂后不久,萧家便因牵连到了桓氏冤案中,满门获罪,阖族男女皆未逃过大辟之刑。 汾阴桓氏,是比廪丘薛氏还要有底蕴的/士族。当年桓氏一族随陈太祖起兵,陈国的半壁江山几乎皆是桓家帮着打下来的。陈国立国后,太祖皇帝亲封桓家当时的族长桓承宗为“桓公”。 以姓氏封爵,此乃陈国唯一的一个,便是薛家如今也顶着“廪丘郡公”的名号,比之当年的桓家差了不知多少。 然而,诚如这世上无常开之花,世事亦无常盛之理一般,桓家的荣华也仅延续了数十年。便在中元帝登基前夕,先帝爷罗织了“十可杀、五可流”的罪名,将时任三品散骑常侍、领桓公爵位的桓氏族长桓复诚下了大狱,同年便判了重罪,桓氏五族以内,尽皆流役辽西边关。 其后,中元帝登基,天下大赦,然而桓家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根本无人提及,更不用说被赦免回中原了。 直到中元十五年冬,中元帝才下旨重查当年“十可杀”一案,并最终查清桓家乃是遭奸人所害,白白蒙受了十余年的冤屈。 那个陷害桓家的奸人,便是萧家。 或者说,萧家是被人推了出来,在这场由先帝爷制造的冤案中,充任了替罪羊。 中元十六年夏,桓氏一族终蒙圣召,重返大都,桓氏长房嫡子桓道非子承父爵,成为新一任的桓公,更被中元帝亲自任命为尚书令,一时权倾朝野,桓家亦是风光无两。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这千般繁华、万般荣耀,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七年之后的中元二十三年,桓家再度遭遇灭顶之灾,先是太子被废,一直站在太子身后的桓家遭圣上相忌,其后不久,便有人出首告桓家通敌大罪,证据确凿。中元帝震怒,对桓氏阖族处以大辟之刑,满门男女无一可免。 彼时的秦素已经入了陈国皇宫,亦曾亲眼见过了那著名的美男子——“白桓”桓子澄。后来她听小宫女们议论,说是行刑那一日,桓子澄以木屐敲斩首石,竟敲出了一整首的《长清》。 据说,那一曲绝响旷达高阔、净无杂尘,若风清月白之夜,水静莲开之时,竟使得观刑众人竞起哀心,那行刑兵曹被曲意打动,居然目中流泪、不忍下斧。 桓子澄一曲奏罢,并不伏地,而是盘膝端坐于刑场,向那兵曹温言“吾所愿也,请尔请尔”,语罢从容理好身上那一袭如雪的白衣,引颈就戳。 彼时情景,满场之中连一声儿啼亦无,直是举城俱静。后来他染血的白衣还被人偷偷拾了去,据说是敬供于大都城外的玄都观中,许多士子都前去瞻仰。 短短二十余年,桓氏家族经历了由盛而衰,由衰而盛,最后再度衰落的大起大落,其波澜起伏、跌宕莫测,与朝堂、与皇族乃至与整个陈国未来权力兴替之间的关系,秦素先于隐堂中所习,后又曾亲身经历,实是一言难尽。而中元帝的“暴君”之名,亦就此流传三国。 便是鉴于桓氏那跌宕悲惨的命运,秦素当初才会坚定地选择了薛氏。 前世时,薛氏屹立不倒,一直撑到陈国灭国。依秦素对赵国皇帝的了解,吞并陈国后,对薛氏这样的冠族,他必会一力拉拢,而秦家若能与薛家紧密相连,想必亦能活到最后。 秦素神思翻涌,似又回到了当年的深宫静夜,听宫人细述桓家阖族俱灭时的惨景,心中满是寒意。 当年萧家出事之前,秦家便因了“藏龙盘”一事如风中残烛,渐露衰败之相,萧家其时也受了牵连,所幸两家后来皆安然无事;其后,“十可杀”一案重审,两姓联办的族学却又成了秦家依附萧家的铁证,差点被当作同谋问罪。 彼时的两次险境,秦家应付得极为吃力。为求脱身,太夫人不得不拿出大笔钱财,行贿于何都尉,这才勉强撑了过来。可谁也没料到,萧家倒下后不出数月,何都尉便被查出了贪墨的大罪,秦家所赠钱财更成了行贿铁证,而从秦氏“壶关窑”地底挖出来的兵器,则成了压垮秦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止秦家,秦家的姻亲林氏与钟氏二族,亦因此遭受了灭顶之灾。 如今,萧氏族学已然办不下去了,秦素觉得,此乃天赐良机,附学于其中的秦家儿郎,恰好可以就此脱身,连带着整个秦家,亦可与萧家离得远些。 “族学么……”她喃喃低语,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 看起来,薛家的名号,又能拿出来说一说了。 当初设计与薛家同行,她也只算到了前两步。可如今看来,这一步棋实是回味无穷,直至今日仍可令她受益。 薛二郎知情识趣,果是妙人矣。 “阿栗,替我把画案清理干净。”秦素提声吩咐道,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自己的手。 托白芷粉面脂的福,现今这双手真正是黑瘦如鸡爪、支零如鬼骨,无论捉笔还是拈针,都会予人一种辱没纸笔、损毁布帛的奇异观感。 如果可以,秦素也不想张着这么难看手在别人面前乱晃。 可是,为了将秦彦婉引过来,她只能硬着头皮做些煞风景的事情了。 但愿锦绣的那张快嘴,能够一如既往地管用。 两个时辰后,望着画纸上那呆板的一角屋檐、数枝梅花,秦素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同时将画纸摊放在了醒目的位置,方便锦绣可以看到。 依锦绣事事爱传话的性子,不出半日,秦素作画一事,必会传遍整个东院。 怀着这般心绪,秦素这一晚思虑辗转,睡得并不安生,好几次被噩梦惊醒。 次日晨起时,她的眉间便拢了一层忧色,朝食的那一溢米粥,她只用了一半便撤了下去。(。) 第072章丹青客 天色阴沉,郁郁地似积着雪意,院墙上留着几根枯草,兀自在风中摇摆着,一忽尔折向东,一忽尔又弯向西。 秦素立在门边,望着曲廊外那一角灰暗的天空,思绪飘向了极远的地方。 “女郎,画案摆好了,阿栗磨了一池的墨呢。”锦绣上前来禀报道,又放柔了声音,殷勤叮咛:“外头风大,女郎还是回屋罢。” 秦素回首向她一笑,放下了手中布帘。 画案上不过是纸墨笔砚,那些颜料是一概皆无的。一则秦素手头没有,二来,孝中亦不好用颜色。 她在画案前站了一会,提笔向砚中沾墨,正欲落笔,忽听院门被人拍响,旋即便响起了小鬟清脆的声音:“见过女郎,女郎安好。” “罢了,我来看看六妹妹。”那是秦彦婉清柔如水的声音,此刻听在秦素耳中,宛若纶音。 秦素拿笔的手停在半空,眉间忧色一扫而空。 看起来,这位爱画成痴的二姊姊,还真是被引来了。 信手搁下画笔,秦素弯起了唇角,提步迎出了门外。锦绣忙不迭上前掀帘,亦是满面殷勤的甜笑,看上去比她这个主人还要欢喜。 “二姊姊来了,快些请进。”秦素遥遥地向秦彦婉福了一礼,随后步出回廊,立于阶下迎候。 秦彦婉款步而来,面上的神情柔和如初。 秦素向她细细打量,却见她一头鸦青的发丝挽作平髻,上头连根木钗亦无,简素无华,却越衬出眸如秋水、唇若含丹。 秦素便忍不住暗自叹息。 斩衰人人皆服,可同样的衣裳穿在秦彦婉的身上,便自有了一番清莲素荷的风致。那一身雪白的麻衣映着她身后阴沉的天空,有若白兰迎风,清丽不可方物。 “我不请自来,六妹妹勿怪我失礼。”秦彦婉一面和声轻语,一面已行至秦素跟前,携了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方点头道:“气色好些了,长了些肉。”语罢,习惯性地在她的丫髻间摸了摸。 秦素十分之不自在,又做不来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只得以低头掩饰尴尬。 秦彦婉倒笑了,掩着唇弯起眉眼,点头道:“六妹妹唯有这样的时候,才有几分妹妹的模样。” 秦素一时间无言以对,任由秦彦婉拉着她的手进了屋。 东次间的墙角架了熏笼,里头却并无熏香,空气中是淡墨清味、纸张余香,和着熏笼中氤氲的暖意,弥漫于每个角落。 秦素便请秦彦婉于窗边坐了,叫阿栗送了一只牛皮暖囊过来,又叫小鬟将粗麻缝制的隐囊垫在座椅后,方细声问道:“二姊姊来此,是不是来教我习字的?” 自将秦彦昭的几页诗文取走后,秦素便也自然而然的没再习字,抄经的事情也暂告一段落,今日有此一问,不过是引个话头而已。 秦彦婉果然摇头,柔声道:“这倒不是。”语罢迟疑了一会,又道:“我是听人说,六妹妹开始学画了,故此前来一观。” 坦坦然的语气,没有一丝窥探或好奇,那双剪水瞳澄澈如山间清流,看得久了,似是连人的心也洗得干干净净。 不知何故,秦素的胸口又灼痛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抚胸。 那只包袱里透出的余温,像是穿越了整整一世,直至今日,仍烙印在她的心上。 “六妹妹怎么了?面色怎生如此苍白?”见秦素面色微变,秦彦婉关切地问道,身子也往前倾了倾,向她的脸上细细地看着。 秦素连忙收拢心神,回以一个浅笑:“没什么的,只是我的画粗陋得很,二姊姊看了只怕要笑。”一面说,一面便将视线扫向画案处,神情微有些不安。 秦彦婉浑不在意地摆了摆衣袖,语声温柔:“无妨的。你是不知,我平生最喜作画,可惜笔力有限,总画不好。如今有了六妹妹这个同好,我们正好可以切磋切磋。” 秦素有一瞬间的汗颜。 就她那两笔见不得人的画,秦彦婉万一被吓跑了,倒不好再拉回来。 此时锦绣早等不得了,不需人吩咐,便殷勤地将秦素的画稿捧了出来,笑嘻嘻地搁在了案边。 秦素便回身嗔她:“就你多事,我还没说话呢,你倒先拿来了。” 锦绣见秦素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且也确实想在秦彦婉跟前卖个聪明,于是便赔笑道:“难得二娘有兴致,我想女郎也会欢喜的。” 秦素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亲自上前展开了其中一幅画,递到秦彦婉跟前道:“二姊姊不笑话我便好。” 秦彦婉浅笑不语,只凝目去看那画。 画画得极简致,主体是一角屋檐,淡墨浅描,自右首延伸了小半个篇幅,雕梁画栋,十分富丽。画的右上角探出了数枝梅花,略略与屋檐交错着,枝上花朵三五余,因在孝中,不敢用艳色,便以浓墨点染而出。剩下的,便是大片的空白。 秦彦婉明眸微闪,眼中划过一丝兴味。 这画竟是如此格局,倒也有些意趣,不过这画技么…… 她沉吟了起来,盯着那画看了好一会,竟是一言不发。 “如何,二姊姊?是不是画得很不好?”秦素问道,神情十分坦然。 她原本便无甚画技,此时自是不怕被人说不好的。 秦彦婉转眸望她一眼。 那一眼,既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眸光明亮如秋水横波,竟让秦素没办法接着说出下面的话。 她滞了一会,方才自那一眼中脱出身来,心下倒有些诧异。 她家二姊平素宛若神仙中人,却不想亦有这样锐利之时,秦素差一点便以为,自己的意图被她识破了。 不过,秦彦婉看过她那一眼后,便又去细细观画,面上的神情亦是专注的,秦素提起来的那颗心,这才又归于原位。 她今日之意并不在画。 这幅画,不过是引秦彦婉前来的工具而已,她真正想说的,却是族学一事。 沉吟片刻,秦素便作势轻叹一声,语声微低地道:“我知道二姊姊是觉得我画得不好的。其实我也想多学一学,却只叹无处可学。”语罢沉默了一会,又带着几分向往地道:“二兄和三兄他们多好啊,可以在萧家族学里请先生指教。” 多少艳羡遗憾,尽在话中。(。) 第073章双姝语 秦彦婉此时的注意力仍在画上,闻言便道:“男子与女子多有不同,六妹妹不必枉自嗟叹。” 秦素便起了身,神情黯然地望向帘外,语声越发低微:“我自是知晓女子与男子不同,我亦不敢妄想。”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看向秦彦婉道:“二姊,我在回青州的路上听薛家仆役说,他们家的族学还有专门给女郎授课的地方呢,薛家的小娘子只要愿意,皆可进入族学。” “这是真的么?”秦彦婉尚未及答话,锦绣已经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抢着问道,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女郎也能入族学?青州的/士族里可没有这样的。” 秦彦婉的脸色微微一沉。 这使女没上没下的,从方才起便一直抢在秦素前头,说话行事并不将主人放在眼里,就算明知是林氏派来的人,她也觉得有些过分了。 眼风淡淡扫过锦绣,秦彦婉转向身边的采蓝,眉尖瞬间蹙起:“好生聒噪,你且去外头候着。” 采蓝愣住了,一脸的莫名。 她方才可是一个字也没说,秦彦婉却嫌她聒噪。她不由自主看了看一旁的锦绣,却见对方涨红了脸,嘴唇蠕动着,却再不敢抢着说话了。 采蓝暗里叹了一口气,先低头应了个是,又悄悄拉了拉锦绣。 锦绣醒悟过来,连忙跟着应诺了一声,便顶着一张大红脸与采蓝同时退下,分左右侍立在了正房明门儿的门边上,还将门帘也放下了。 素却冷眼看着,一脸的事不关已。 锦绣确实挺聒噪的,有人骂骂也好,免得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再者说,她也不希望今日之事传到林氏耳中,秦彦婉这样做,也算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六妹妹方才说到了哪里?”秦彦婉语声温和,接过了方才的话题,一派风轻云淡。 秦素便回道:“二姊姊,我方才说的是薛家族学之事。” “哦,是说他们家族学允许小娘子入学,是么?”秦彦婉问道。 秦素点了点头:“是的,我听薛府的仆役们私下议论过,着实有些羡慕。只是,我们秦家女郎总不好去萧家族学附学的,且不说萧家有没有给小娘子上学之处,便是有,我们也不方便过去。”她慢慢地说着,眸中生出了一丝神往,不多,亦不少,恰恰是她这般身份微贱的庶女该有的情态,语声中亦含着些许怯然:“若是秦家也有族学……多好啊……”语至后来,化作低低的一声喟叹,面上多了几分黯然。 见她神情怅怅,秦彦婉倒也有几分触动,静了片刻,便跟着叹了一口气:“若是当真,那可真是好,可我们秦……” 她忽然便止住了话头,微有些惘然地出了会神,复又伸出手去,爱怜地向秦素的丫髻间抚了抚:“六妹妹还小,许多事情皆不懂呢。” 秦素闻言,面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问道:“为何二姊姊说我不懂?转过年我也十三岁,不算小了。我如何不知族学乃是一族之大事,更是家族兴旺的根本,泽及子孙后代。便如薛家族学,百年来不知培育出了多少才俊,薛家女郎知书识礼、行止端庄,那也是举世闻名的。薛家兴盛如斯,焉知不是族学之功?” 她像是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冒出了长篇大论,秦彦婉看着她,神情很是平静。 对于这位偶尔语出惊人的六妹妹,她已经渐渐有些习惯了。 “你说得都对,只是,秦家到底不是薛家。”秦彦婉和声说道,清眸澄澈如水,凝在秦素的身上,“薛家底蕴深厚,子弟众多,族学自是兴盛。我们家却是立足青州未久,又开着窑厂,家资虽是巨富,却不免引人侧目。常言道:自知者智,知人者明。我秦家子弟附学萧氏族学,亦是自知之举。若是仿效薛家自办族学,可能连教课的夫子也请不来,届时不过被人嘲笑不自量力,徒惹笑柄而已。” 很淡然的语气,话语中并无自怨自艾,而是对家族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并将这认识以最简单的语言,述予人知。 秦素暗里点了点头。 这位二姊姊若生为男子,前世的秦家,可能也不会倒得那样快。不过,她身上那种过于老成的暮气,却是要不得的。 “二姊姊怎地突然如此沉郁起来?”秦素夸张地握了嘴,像是掩去了一抹哂笑,“那个在德晖堂慨然阔论的女子,莫不是旁人假扮的?”语罢忽又作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来,指着秦彦婉道:“快说你是谁?把我二姊姊还回来!” 秦彦婉怔住了,待反应过来,直是绝倒。 “六妹妹真是……”她一时间无法言声,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压制笑意上,神情难得地有些扭曲。 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表情端正了过来,便将手指向秦素脑门上顶了一记,轻斥道:“促狭。” 秦素摸了摸被秦彦婉敲过的地方,一时未曾说话。 “是不是我手重了?痛么?”见她怔忡不语,秦彦婉便问道,一面又要上手去摸。 秦素轻轻避过,凝目望向她,神色渐渐变得郑重了起来,眸中竟有了一丝悲哀:“二姊姊许是觉得我突发奇想,又或许会认为我年纪小小,不识天高地厚。可是,二姊姊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缩头缩尾、诸事小心,人家就真的瞧得起咱们了么?” 她似是有些感慨,放下手来,卷着袖边支棱的麻线,语声低沉:“说句冒犯的话,二姊姊还请勿恼。以我看来,秦家在郡中的情形,与我在府里的情形,其实颇为相似。”她略停了停,伸手向自己的鼻尖一指,语气中含了几许自嘲,“我是乡野里来的丫头,而秦家失了颍川的根基,在江阳诸士族眼中,不也跟乡野来的差不多么?” 她不疾不缓地说着,语气并不如何强烈,似是剖析自己低贱的出身,并不是一件叫人难堪的事。(。) 第074章此士也 秦彦婉初时听着,面上还有不忍之色,然到了后来,神情中便多了几分沉重,那双明眸亦变得晦暗了起来。 秦素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难听,却切中了要害。 正是因为很清楚她说的乃是实情,亦知秦素在秦家地位之尴尬,所以秦彦婉才没有去打断她的话,更不愿以虚言加以安慰。 世事总是如此。没了秦世章的秦家,如今在郡中士族眼中越发不值一提,一如没了亲母、重返秦府的秦素,说好听些是秦家女郎,实则却是连使女也敢欺到头上去的。 立身不稳,就算有人帮忙,也总是有限。这其中的道理,细想都是一样。 秦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彦婉的表情,见她神情怔忡、若有所思,便微叹了一声,复又正色道:“二姊姊再想,回府后,我若是一味缩手缩脚不敢见人,旁人会如何议论?又或者我整天巴结讨好旁人,旁人又会如何想?再或者,我为了得众人青眼,拿钱收买仆役下人为我说话,旁人又会如何看我?” 言至此,戛然一顿,留出一段不长不短的安静空白,秦素方又淡淡地道:“一人如此,好坏亦只一人之名声耳。可是,若一族如此,该当如何?” 轻言细语,却令秦彦婉心头如遭锤击,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秦素。 秦素仍旧是那副平淡安然的模样,似是全然不知她方才的话有多么尖锐,直如刀锋一般,切开了事情的表象,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一族如此,该当如何? 秦彦婉面色微白,额角沁出汗来,搭在案上的纤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这才是秦家真实的情形。 没有根基,故谨小慎微; 侨居于此,故四处拉拢; 门楣低落,故以钱换势。 此乃乱世求生的本能,并不能说是错。可是,秦家却显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秦家乃是士族。 士族,岂可屈身俯就? 士族子弟,岂可媚于他人? 虽然秦家所有人,包括已经去逝的秦世章在内,皆选择了不去想、不去信,更以秦家屡遭灾厄,宜休养生息为由,做出了许多事情。但现实却是,秦家越是如此,便越是背离了一个士族应有的本质。 这样的秦家,谁会瞧得起? 那一刹,秦彦婉只觉冷汗涔涔,几乎湿透了重衣。 她不错眼珠地望着秦素,像是要深深地看进她心里去一般。 秦素亦回视于她,刘海下的眸子幽幽如暗夜,没有半分光华。 良久后,秦彦婉转开了视线,面上已是一片灰败。 秦家,确实是没落了。 这没落与子嗣无关,与钱财无关,只关乎人心。 如今的秦家以及秦家子弟,说句不客气的话,实在没什么出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往后该如何以士族自居? 没有奋发向上之心,整日苟且偷安,只想攀附他人的秦氏,又拿什么去复兴家族,去光大青州秦氏之名? 简直就是笑话! 几乎是一瞬间,秦彦婉灰败的面上泛起赤血之色,眼神躲闪,竟不敢去看秦素。 她当真应该惭愧的。 枉她读了那么多书,自以为懂得许多道理,只想着孝顺母命、遵从长辈,却忘了她首先姓秦。 她实在愧对于这个姓氏。 她的眼光见识,竟还不如这个刚自田庄回转的六妹妹。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秦彦婉嘶哑的声音方才响了起来:“夫士,一家非之而不惑,一州非之而力行,一国非之而特立独往。誉不自喜,非不自沮。此,士也。” 她的声音干而涩,每一个字皆像是历尽千辛万苦,方才经由胸腹传进喉中。而她的神情却又如此庄重,似是那舌尖上蕴了千钧重量,一吐一息间,是高山巍峻,是大河磅礴。 那一刻的秦彦婉,端然如松柏、挺秀如梅兰,庄重端然,令人心中生出敬佩。 秦素在心里长呼了口气。 终于说动秦彦婉了。 德晖堂毕竟太远,太夫人又很注重嫡庶有别,秦素根本无缘亲去分说。而林氏却又太糊涂了,秦素更不敢找她帮忙。 举目四顾,整个秦家也只有这个二姊姊,有身份、有魄力、有智慧,可助秦素达成此事。 如今事情成了一大半,秦素心中之欣喜,直似春三月的阳光照了进来,一片暖意盎然。 因此,纵使秦彦婉吐露而出的话语,是她前世最讨厌的“士子风骨”那一套,她仍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二姊姊所言,请恕小妹只字未解。”拿袖子掩去唇边笑意,秦素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我其实就是想效仿薛家女郎而已。” 秦家当然要找靠山。 自重生以来,秦素孜孜以求、步步算计,就是要给秦家找几座大靠山。而萧家不只不够分量,甚至于秦家有害,独办族学,不过是远离萧家的折中之计。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能对秦彦婉说的,否则今天这场戏就白唱了。 秦彦婉此时的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闻言倒有些啼笑皆非,便盯了秦素一眼,微嗔道:“再装便不像了。” 秦素放下衣袖,施施然地掠了掠额前刘海:“二姊姊聪明,便将小妹也想得聪明了。其实,小妹是真的存了私心的。”她一面说着,手指自刘海划过,不经意抚过领口的粗麻线头,心间十分笃定。 秦家正在孝期,哪里就好开起族学?不过是要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萧家先行撇开。 没有了秦世章的秦家,于萧家而言已然失去了吸引力,只要秦家不主动贴上去,萧家是绝不至于反过来亲近秦家的。 诚然,兴办族学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好事,若真能办起来,秦素亦乐见其成。不过这二十五个月的斩衰孝期,却是个很大的问题,若不能想出好办法来,族学便只能两年后再办了。 秦素垂下了眼眸,心中念头转了几番,便作势长叹了一声:“说了这许多,不过是我的一场梦罢了。二姊姊也切莫当了真,终归……也要等两年以后了,便是我等得,二兄他们几个却是等不得的……” 微不可闻的声音,仿若叹息,轻轻划过了秦彦婉的耳畔,不过,她的神情却无甚变化。 孝期的问题她早就考虑到了,故秦彦婉此时亦只是轻蹙眉心,眸光微漾。 自听了秦素所言,她对秦家开办族学一事是极为赞同的,甚至认为此乃当务之急,至为紧迫。 不过,该如何于孝期开办族学,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该如何说服一应长辈,乃至于该如何拉拢更多的人推举此事,却需想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时间,房间里静默了下来,唯闻北风时而刮过,在窗缝里留下尖利的呼啸。(。) 第075章遵遗愿 十一月十五日,三院众人齐聚德晖堂,太夫人忽然透露出了一个极重大的消息: 秦家要开办自己的族学了。 此语一出,满室皆惊。 高老夫人与吴老夫人不约而同相互视之,皆看出了对方面上的震惊,绝非作伪。 静默片刻,高老夫人略有些沉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这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此事来了?” 她仍是那种慢慢的语调,每个字都像是咬在舌尖上一般,十分用力。 林氏亦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脸上瞬间浮起惶然之色,旋即又划过担忧,此时亦忍不住出声相询:“太君姑……何出此言?” 萧氏族学她一向极为看重。当初秦世章好容易取得萧郡相青眼,两家亦渐渐交好,秦家儿郎附学萧氏族学,便是彼时由秦家提出的。 有此族学,秦萧两家往来便多了无数机会,林氏早便想将秦彦婉嫁予萧继珣了,还担心孝期过后,萧家等不及。 可太夫人此刻却提出,秦家要办自己的族学。如此一来,岂非绝了她的嫁女之路?她自是无比焦急。 太夫人先向高老夫人微微一笑,又转向林氏,眼神十分柔和:“斩衰需守二十五个月,这期间依制是不得去旁人家中作客的。不能去萧家族学就读,自己在家闭门读书能读出什么来?就算五郎还小,二郎他们却不可耽搁了去。我们自己办族学,足不出户也能进益学问,又可惠及子孙后代,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这理由无疑很充分,跽坐着的秦彦昭与秦彦直对视一眼,眸中喜色难以掩尽。秦彦直便拿胳膊肘悄悄拐了拐秦彦昭,趁着堂上几位长辈没注意,轻声道:“二兄果然高明。” 秦彦昭抿唇不语,眉间隐了一丝极淡的欣然。 去萧家附学总像是仰人鼻息,那种微妙的感觉,不可言表。如今自家开办族学,至少能挺直腰杆,不必再看旁人脸色。 听了太夫人的话,林氏便噎了一噎,刹时间脸色白中带青,竟是难看到了十分。 太夫人这话,自有其深意。 东院如今也就一个庶出的五郎正在读书,他的学问进益与否,林氏根本不关心。她自己的儿子还小,倒是秦彦婉的婚事,却是拖不起的。 这些许小心思,却被太夫人一语道破,林氏既尴尬又焦急,面色自是好看不了。 钟氏此时的神情却也未见得欢喜,她想的是别的事情。 “太君姑,”她抬起头来望着太夫人,眉头微蹙,语声迟迟:“如今府中正值大丧,兴办族学之事……怕是不能急于一时。” 难得东、西两院意见相同,钟氏话音一落,林氏便看了她一眼。 钟氏却并未看她,只是半垂着头,神情有些忧虑。 她虽没有女儿要嫁,也确实很关注秦彦昭与秦彦直的学问,却仍是觉得,脱离萧家独办族学,似乎有些冒险。毕竟萧郡相官职不小,秦家的几所窑厂,多多少少要托赖他的照拂。 秦彦昭是未来的家主,学问重要,钱财亦很重要,故钟氏有些两难。 太夫人早就料到有人会这样说,便缓声道:“兴办族学并非我一人之意,乃是……九郎遗愿。”她的语声有些低沉,语至末尾,混浊的眼中便涌动起了悲伤与痛惜。 九郎乃是秦世章的乳名,太夫人平素皆如此唤他。 德晖堂的气氛一下子沉凝了下来,所有人皆是面露悲色,沉默无语。 良久后,太夫人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语中悲意更深:“九郎说,在他有生之年,希望秦家办起自己的族学,让秦家子孙……无愧于士族之名。”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 林氏与钟氏同时红了眼圈。 秦世章骤然离世,秦家没了依靠,这府中每个人的心底,其实都是惶惑与害怕的。如今突闻太夫人提及他的遗愿,众人自是悲从中来,屋中气氛十分压抑。 太夫人环顾四周,语声愈加暗哑:“秦家若想要立身,不能只靠别人,自己首先要立得起来,开办族学一事,便是我们立身的第一步。当时,九郎便是如此说的。如今他人虽已去了,他遗下的这个愿望,我却希望能够替他完成,也算是我这个做祖母的,对孙辈的一点交代罢。” 她苍白的头发随着话语微微晃动,映在这满室昏黄的烛火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在座诸人,一时间皆是满心凄恻。 这垂垂老矣的老妇,一心想着完成孙辈的遗愿,他们这些做晚辈的,又何忍违逆老人家的心愿? 德晖堂中,陷入了一片悲伤的寂静。 未几时,林氏低低的啜泣声便响了起来,接着便钟氏,秦彦婉等几个女孩子虽不曾哭泣,此时亦是眼角微湿,眸中泪水盈睫,便连秦彦昭他们也红了眼圈,满面怆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苍老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萧家那里,我自会想法子。” 仍是有些嘶哑的语声,却又含了几许决然。 林氏的啜泣声微微一顿,旋即哽咽着点了点头,一旁的钟氏亦拭着眼角,垂首无语。 太夫人是打定了主意了,她这是在告诉两院的夫人们,此事皆由她一身担当,不与她们相干。 这亦是变相地宣告,秦家办族学一事,已成定局。 没有人再出声表示异议。 逝者为大,太夫人乃秦家最长者,纵然两院四位夫人有再多的心思,出于孝道、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此时亦只能沉默不语。 秦素远远地望着这一幕,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秦彦婉委实聪慧。 以秦世章遗愿为名开办族学,不只免去了众人诟病,甚至还能为秦家赢些名声。 在所有人皆以为秦家败落之际,秦家的妇孺却没有倒下,而是为达成先家主之遗愿,努力兴办族学。如此坚韧的心性,放在哪里都会令人肃然起敬。 这般想着,秦素不免再次惋惜。 秦彦婉若是男儿,重振秦家,指日可待。(。) 第076章诸事繁 悲伤而压抑的氛围在德晖堂持续了好一会,直到秦彦恭适时扑进太夫人的怀里,说了几句孩子话,屋中的气氛才转了过来。 太夫人便搂住秦彦恭心肝肉地疼了一会,又唤周妪给两位老夫人续些茶水。 此时,林氏与钟氏也皆收了泪,各自拭面,整理仪容。 趁着这个空当,钟氏便在座中向上首方向欠了欠身,柔声说道:“太君姑,有一事需得向您禀报。三郎与三娘皆受了寒气,如今正卧床静养,故不能来向太君姑请安。这是我做母亲的未曾照料好他们,请太君姑责罚。”说着她已是一脸愧色,头也垂得低低的。 太夫人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满面慈和地道:“你这般做便极妥,府中人多,经不得过了病气,他们既病得重了,自是需得静养。如今天气寒冷,时气并不好,不说他们,便是二郎他们几个也需多多照看。你回去后便找些稳妥的人,将那棚屋里的泥且再抹几层,多掺些椒。” 本朝避寒多以花椒掺泥涂墙,还有掺韭菜的,此皆为富贵人家的做法,陈国皇宫中甚至还有一整座的椒房殿。 当年秦素在宫中时,为了住进这座代表着宠爱与尊荣的椒房殿,妃嫔们直是抢破了头,秦素自己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真是一言难尽得很。 此际见府中竟也以花椒掺泥,秦素除了叹一声秦家富贵,也说不出旁的来了。 西院这对庶出兄妹同时缺席晨定一事,便这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钟氏便又说起了旁的事:“方才既说办族学,我倒想起另一件事,便是前头的灵堂。年关将至,那帐慢等物也该换了,一应桌案亦需换上新的。前几日钟财向我念叨过几回,我因见林夫人事忙,便没说。”语罢又转向林氏,面上携了些许歉然:“林夫人勿嫌我多事,我也是带句话而已。” 林氏本就面色难看,此刻闻言,一双眉毛已经立了起来,却苦于太夫人在前,满心愠怒亦只能极力压抑。 “你也太客气了,”林氏努力想要撑出一个笑,却不大成功,五官挪动得十分别扭,只得拿布帕掩住了唇角,“此乃大事,我正待吩咐下去,不想你倒想在了前头,真是劳烦你了。” 话至末尾,终不免拈酸挟怨,含了几分嘲讽之意。 钟氏却并未放在心上,仍是恭声道:“林夫人不怪便好。”说着便转眸去看太夫人,眸中划过些许未明的情绪。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微微颔首:“此事倒确实是急的,如此,便令钟财去办吧,一应钱物从正院的帐上走便是。” 一锤定音,未经林氏同意,便将事情分派了下去。 林氏此时自是无话可说,起身应诺了一声,便苦着脸坐回了原处。 这不过是几句闲话,不知何故,却令秦素心中微动。 她看了看钟氏,却见对方正侧身与高老夫人轻声低语,看那神情,像是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清理灵堂,与西院又有什么关系? 秦素颦眉思忖了片刻,便想起了前几日西院的大搜检。 钟氏封了那对庶出兄妹的住处,其用意,可能不止惩戒那般简单。 秦素不由忆及秦彦昭的那首《冬夜感怀》。 她的这位二兄一身的名士派头,这些诗文只怕亦是到处散的,说不定西院的每间院子里都留了一些。钟氏封院,可能是担心有人藏下什么东西,于秦彦昭不利。而此刻她又忽然提出清理灵堂,想必亦是与此有关。 秦彦昭逾制一事,事发突然,搜检亦是临时起意,若是有人要藏东西,当彼情急之际,除了自己的住处,便唯有每日一拜的灵堂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秦素微微挑眉。 算来算去,终不过又是嫡庶相争那一套,不与她相干。 她将视线自上首移开,转向对面的斜右方,秦彦昭一身斩衰,坐得端端正正,双颊微有菜色,然精神却显得很不错。 看起来,前事风波已去,他已经恢复如初,尤其可喜的是,他身上那种名士派头少了许多,变得沉稳了一些。 秦素又向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眸中划过一丝笑意。 阿承终于来了。 此刻他正立在秦彦昭的身后,目不旁视,小脸绷得紧紧地,看上去很有几分样子。 秦素的视线扫过阿承,复又垂落襟边,心情一阵松,又是一阵紧。 阿承来了固然是好事,然而,她请阿承帮忙寻找的事物,却又叫她心头发紧。 当年秦家获罪时,有一个“私藏官用地形图册”的罪名,据说那图册便藏在秦彦昭手上。 此刻秦素唯愿自己记错了,否则此事会是个大麻烦。 她一径想着心事,过得好一会,方听见前头的林氏又在说话,说的却是关于东院的事情。 “……我想着,各院也该多添些老成之人,也免得错了规矩、有违礼制。太君姑也知晓,因我掌着府中馈爨,平素事情多了些,有时候便不大顾得上这几个孩子,多有疏漏处,有时候想想,总觉得愧对夫主对我的托付。所以,我前几日便自作主张,往东篱、东风渡与东柳碧翠斋各加派了一妪。五郎、六娘与七娘年纪终究太小,身边需要老成持重之人时刻看顾。如此一来,就算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些许疏忽,亦不致酿成大错,我心里也安稳些。” 林氏的语气很是温婉,俨然一副为庶子女考虑的慈母模样。 秦素微微垂首,掩住了眸中笑意。 托锦绣那张快嘴之福,林氏终于出手了,秦素真是深感欣慰。 西院夫人大刀阔斧,狠狠整治了庶子与庶女,东院夫人自然不会白看着的,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东篱的混乱情形,经由锦绣捅去林氏跟前,林氏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借此向各院安插人手,理由都是现成的。 这样的安排,秦素举双手赞成。 有了这积年老妪在,阿谷再想闯她的屋子,可就不容易了。(。) 第077章风骨论 秦素神色淡然地望着榻角处的青砖。 她一点也不担心那新来的老妪会有什么问题。 结合迄今为止所有事件来看,那个背后盯着她的人纵然厉害,却也远远未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比如,那人在桃木涧花重金布局,只是想要将高翎安插进秦府。这即表明,秦府外院整治得还算不错,那人无机可乘,只得从外围想法突破。 再比如,阿豆与麻脸老妪皆为小人物,连管事都算不上;秦彦昭逾制一事,钟氏以雷霆手段压制了下去,外头一点风声未露。此皆表明,秦府内院纵有疏漏,亦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整盘局面亦基本在太夫人与两院夫人的掌中。 只要大局可控,那背后之人便难以在府中培植羽翼,秦素也就不担心除阿谷之外,还会有其他钉子安插进来。 百般思虑间,太夫人那里已然起身,扶了周妪的手往西次间而去,一众晚辈连忙起身恭送,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后,便是太夫人慈和的语声:“都回去吧,天还冷着。” 众人躬身应是,直待太夫人的衣摆消失在西次间,方才由两位老夫人打头,分成两列行出了德晖堂。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高大的院墙外漏出一角铅灰色的天空,厚厚的云朵堆积于顶,风冷得刺骨,秦素的膝盖有些隐隐作痛。 又要下雪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除了云层堆积,便只是一片阴郁的灰,看得久了,似是连心情亦跟着染作了灰色。 秦素放慢了脚步,一面数着那木屐踏在曲廊间的声响,一面便缓缓行至了秦彦婉身边。 秦彦婉侧眸望她一眼,脚步也渐渐放缓。 不消多久,姐妹两人便已脱离出了东院的大队人马,落在了最后。 秦素回首看去,阿栗与采蓝、采绿三人,已经十分知机地散在了周围,并未近前,她放下心来,便轻声问道:“族学一事,是二姊姊说动太夫人的么?”语气是恰到好处的且惊且喜。 这也是她算好了的,就算秦彦婉再多怀疑,该做的戏她也要做足。 秦彦婉目视前方,面容一派清恬淡雅:“哪里是我说的,我不过是向二兄略提了几句,又荐了《风骨论》一书予他看,那书中很有些警句,我因太过喜爱,便加了几句眉批,如此而已。”她说着话儿,闲闲地拂了拂衣袖,睇了秦素一眼,“放心,三言两语间,哪里就能弯到你身上去?” 秦素便将衣袖掩了口,弯眉道:“这话我可不懂,如何又能说到我身上去?我什么也没做。”她的神情很是无辜。 秦彦婉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拉了她的手细声道:“太祖母说了,此事需开祠堂祭告祖宗,一应事宜,要待百日卒哭之后再办。” 言下之意,通报萧家之事,亦要等到百日之后了。如此一来,时间便延至了明年一月左右,彼时萧氏族学早就关了,一切顺理成章,秦家甚至不必得罪人,轻轻巧巧就好自己办起族学。 “正该如此。”秦素点头说道。 她心下已是大定,说出来的话亦有了一种妥贴:“此乃一族之大事,自然需得郑而重之。” 秦彦婉赞同地轻轻颔首,柔声道:“六妹妹所言是极。”语罢四顾一番,便悄悄伸手指着通往影壁的那条路,轻声道:“太祖母说,族学便设在主院那大影壁的左近,分设两处。前头是郎君的学堂,后头便是女郎的学堂了。” 她说着已是欢喜起来,又不好大笑,只弯起了眼睛去看秦素。 秦素回以一个浅笑。 只要不与萧家扯上关系,族学开在何处都成。 秦彦婉却难得地有兴致,拉着秦素一路轻言细语,商量着族学开办的诸事,还憧憬了一番入学就读的情形,直到石桥畔才各自分开。 开办族学一事,虽然在德晖堂正式确定了下来,然接下来的日子里,秦府中却并无人议论此事。 锦绣最近经常说起的,仍是西院搜检的余波。 秦彦昭身边所有的仆役皆换了,原先的那群人先是因服侍不周,每人挨了十板子,又罚跪了一整夜。次日一早,便有一个叫阿志的小厮因受不过刑,病殁了。另有两个年长些的使女,被钟氏送去了庄子上,余者则一律发卖。 除此之外,秦彦柏身边的小厮也病殁了两个,服侍的人也是全部换过。因秦彦柏得了风寒,病势颇为沉重,钟氏便将他住着的西楼也半封了起来,说是怕病气外泄。如今不过由两个老妪服侍着,整日汤药不断,连屋子也出不了。 秦彦梨本人倒还好,只是挪去了西华居而已,她的使女们却没这般好运了,虽未被发卖,却全部被钟氏撵去了下衣房与净屋苑两处。 那下衣房还没什么,不过是专事清洗外院诸仆役衣物的,虽辛苦一些、是非亦多,却也不乏有年轻的女孩子在此作活;而净屋苑却着实是个苦差,是专管着打扫外院净房矢溺的,通常只有老妪才会干这种活计,如今钟氏却将秦彦梨的使女派去了此处,还专门寻了两个健妇盯着,着实少见。 除了将那对庶出兄妹看管起来外,西窗书斋与西泠山房这两处,亦由钟氏亲自派下人手,将院子全部重新翻修了一遍,可谓掘地三尺。 据锦绣听来的消息说,两所院子里还真翻出了好些东西,钟氏却不曾声张,只叫人将东西收了起来,说“以后再论”。 秦素当即感叹,真是好一句“以后再论”。 这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手中握有这对兄妹的把柄,往后若有个不对,那就可以拿出来论一论了。到那时,她拿出来的是何物,论的又是那一条道理,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钟氏手段之厉,林氏真是拍马也赶不及啊。 至于清理灵堂一事,钟氏也进行得有条不紊,却并没传出任何消息,想必是没搜到什么吧。 西院的动静如此之大,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秦素亦不能免俗,再加上锦绣整日传话不休,她不想听也得听。(。) 第078章不速客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时序转眼便至十二月,年关已经抵近眼前了,然秦府之中却无多少欢喜,仍旧是遍地缟素,满世界的凄惶。 孝期并不好过起年来,今年的岁暮是不可能热闹的了。不过,这却也有一件好处,便是无需忙碌,平素如何,如今仍是如何。 这一日,秦素去东萱阁晨定已毕,因吴老夫人问及薛家的一些事,她便多留了一会,离开时,比往常迟了约一刻钟。 左右无事,秦素便也不急,缓步跨出东萱阁的院门后,便一面慢慢地走着,一面四下打量。 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大雪,曲廊之外,便多了几座堆云似的小雪峰,那层层叠叠的山石子上,累着错错落落的雪,天光下明暗交织,如有画意。 秦素一时看得出神,扶着阿栗的手立足不动。 便在此时,忽见一角裙摆掠过那假山的洞隙,那一身大功丧服显眼至极。 秦素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秦世芳居然来了。 秦素眉眼未动,转身继续往前走,袖中的手指却拧起了一道麻线。 秦世芳来做什么? 依陈国风俗,一入腊月,因各家皆要忙着操办年事,不好去别人家中作客,故便也有了腊月不访客的规矩。 若无急事或大事,秦世芳是断不会赶在此时入府的。 到底出了何事? 秦素凝思了片刻,转首往前后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吩咐阿栗:“阿栗,我要你替我做件事。我现在先回去,你在此守着,看清姑母是何时出来的,再看看她接着又去了哪里,完了后回东篱悄悄地告诉我,可记下了?” 此事来得实在突然,她手头得用的只有一个阿栗,便只能先用起来再说。 阿栗闻言,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应声道:“我知道了,女郎。” 秦素却很不放心,又压低声音道:“藏好些,别叫人发现你。” 阿栗睁大了一双圆眼,憨厚的脸上满是奇色:“还要藏起来么?我还想去东萱阁找阿花说话呢,她正好欠了我五个钱。” 阿花?东萱阁的扫地小鬟? 秦素脑海中现出一个憨憨傻傻的小姑娘模样,心中直是万分惊讶。 这才几个月,阿栗竟在东萱阁也有了熟人? 她怔了足足几息方才回神,像是不认识似地看着阿栗。 “这样不行么?”阿栗的神情有些不安,来回地倒着脚,木屐踏着地面笃笃乱响。 “自然是行的,你便去找阿花吧。”秦素连忙说道,心头大松了一口气。 阿栗居然如此颖悟,实在太出人意料,看起来这小姑娘也并非一味憨直,心中有数得很。 秦素放下心来,与阿栗对好言辞,便独自回到了东篱。 新来的冯妪见她一人回转,便多问了两句,被秦素随口打发走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阿栗便捧着一卷布包回来了,人尚未至,声已先达:“女郎,画样子拿来了。”说着她便掀帘进了屋,冻得红红的脸上漾着讨好的笑。 “怎么去了这样久?”秦素微蹙了眉心,当着冯妪与锦绣的面打开了布包,露出里头的一卷画稿。 秦素最近在向秦彦婉学画,时常互相赠送一些笔砚、画纸之类的东西。冯妪与锦绣瞥眼看过,皆不以为意。 阿栗赔笑道:“我不是跟女郎说了么,阿花欠了我五个钱,我先去讨了来,才去了二娘那里。”一面说,她一面便背对着冯妪与锦绣,接连向秦素使眼色。 秦素点了点头,伸手向西次间一指:“与我进屋,将二姊姊教给你的话告诉我。”说着便当先走了进去。 阿栗随后进屋,冯妪恰于此时出去了,外间只锦绣一人,阿栗便以口型比划出了“东华居”三字。 看起来,秦世芳从东萱阁出来,便去了东华居。 秦素心下了然,略略凝思,便提声道:“锦绣,蜡快用完了,你去领些回来。” 若要领蜡,便需先去东华居拿兑牌,还要去库房走一遭。锦绣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无事也要往外跑三圈的,如今听了这话,直是如听了那纶音一般,忙不迭地应了声是,便撩起帘子出了屋。 看着布帘在锦绣身后合拢,秦素心中稍定。 锦绣这一去,东华居里发生的事情,必定能很快转到她这里来。 趁着此时屋中无人,阿栗立刻压低声音,又快又轻地道:“姑太太先和老夫人说了半天的话,又与老夫人同去了东华居。姑太太一路都在笑,老夫人看上去也很欢喜。” 话虽不长,交代得却很清楚,连那母女二人的表情都观察到了,阿栗的表现可谓一个好字。 秦素便含笑点头:“很好,你做得很好。”说着便亲手取了十个钱出来赏了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亦可照此行事。” 阿栗的浓眉大眼弯成了大大的月牙,用力点头道:“多谢女郎。”一面便伸手接了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秦素缓缓坐在了案边,视线凝在半掩的门帘处。 秦世芳可真是忙。先见老母,再见族嫂,却不知她这样费力周旋,又是为了什么? 秦素的眉心拧在一处,竭力回忆前世此时的事情。 然而,往事早已模糊,此际回思不过是一团混沌,并不找出什么头绪。 她微觉自嘲,启唇笑了一声,复又凝起了神色。 此时,她倒是真心诚意地感谢隐堂了。 隐堂是个极可怕的地方,他们这些暗桩更是命如草芥,今日还同坐一处习练的人,明日便很可能断臂少腿,或被拉去药庐试药、或被拉去密庐试刀,直至最后成为一具看不出形状的残尸。 这样的死法,让所有心存死志之人,包括秦素在内,望而却步。 没有人敢于尝试自杀。 只要稍稍露出一点不对,活生生的人便会立刻变成试练的工具,那被千刀万剐而死之人的惨嚎,那中了剧毒之人的翻滚与哀叫,隐堂是从来不会浪费的,总会叫了受训的暗桩们前去观摩。 这也是隐堂的重要课目之一。 所以,至秦素离开隐堂之时,存活下来的那三十来号暗桩,皆有着无比强悍的神经,更对所学诸技印象深刻,不敢有一丝遗忘。 此际想来,若非如此,秦素重生一回,恐怕仍旧会一事无成。(。) 第079章暂借刀 沉郁的心绪盈满胸口,秦素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起身将窗扇推开了一些。 寒风争先恐后地挤进房中,秦素瞬间被吹了个透心凉。 便在此时,门帘“啪嗒”一响,旋即便响起了锦绣轻快的脚步声。 “女郎,蜡领回来了。”她语声欣然,不乏邀功与讨好。 “你这又是去了哪里?如何这样久才回来?莫不是亲手去融蜡了不成?”秦素转首半嗔半喜地道,语气倒没多少严厉,还有些许笑谑之意。 锦绣觑了一眼秦素的脸色,方赔笑道:“女郎恕罪,姑太太在东华居说话,我等了一会才领到了兑牌。” 秦素“唔”了一声,随意地点了点头,便探手将窗扇合上了一多半儿,复又继续去看案上的书卷。 锦绣眼珠转了转,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我听东华居的阿秋说,府中要办族学了呢,女郎可知此事?” 秦素早将耳朵竖得高高的,面上却仍是一派闲淡的神情,翻了一页书,漫声道:“嗯,太祖母说过此事的,说是要开办族学。”语罢又转首盯了锦绣一眼,语声微冷,“此事你听过便罢,可再不要往外说,不然我告诉太祖母去。” 秦素语气中的威胁之意,锦绣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整张脸都写着“我知道的比你多”,此时更是将声音又压低了两分,低声道:“女郎说的是前几日/的旧事了。我今日听说的却是,萧家族学关停了,何郡相家里可能要办一所新族学,姑太太便是来说这件事的,说是我们府要与何郡相家一同办学。” 秦素翻动书页的手,略略一停。 何家要办族学? 就算她前世再糊涂,关于族学一事却是记得极清楚的。何家根本就没办过族学,秦世芳更从未提及此事。 一阵寒风拂面而来,秦素握了握冰冷的手指,将书页翻过了一篇。 纸张上浸满了冷风,寒意缭绕,若有实质,沿着那粗糙的纹路缠上她的指尖。 她蓦地记起,在那个寒雨如烟的薄暮,在连云田庄简陋的草堂中,她的指尖摩挲着的,亦是微温而粗糙的书卷。 秦素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确然改变了一些事,而在改变的最初她也料到了,这改变会带来另一些事。 非她所知,却是,顺势而生。 三卷珍本已为程家所得,左思旷断了一条捷径,又树起了一个劲敌,于是便转寻别路,再图登顶之法。 与何家合办族学,清流向学的名声是何家的,登高升官的好处是左家的,至于秦家,便是出钱又出力的那个了,或许,还能得一些薄薄的微名。 秦世芳,实乃举世第一的贤妇。 秦素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锦绣,面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复又嘉许地一笑:“还是你知道得多。” 略带了一丝羡慕的语气,含在似有若无的情绪中,足够令锦绣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样消息灵通的使女,确应好生留下才是。 “女郎过奖了,我也就是喜欢到处跑一跑,听些闲话而已。”锦微微垂首,颊边酒窝微现,显然,秦素的夸奖令她颇为欢喜。 “罢了,将蜡搁好了,你也快些去歇一歇。跑了这一趟,辛苦了。”秦素柔声说道。 锦绣躬身退了出去,眉间皆是欣然,全不知在她的身后,秦素的面色已于瞬间阴沉如寒冰。 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没料到,这牵一发之后的后续,会来得这样快。 那三卷珍本转换了主人,于是,秦世芳便在这大年下之时,不辞辛劳地跑来做说客。 吴老夫人对秦世芳言听计从,林氏也正可惜着萧家族学关停,何家之势比萧家更强,太夫人也未必不会动心。毕竟,秦世芳的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皆是于秦家有好处的。 秦素凝视着眼前被冷风吹动的布帘,千百个念头在心中飞转,秦家、何家、左家、萧家…… 便在这走马灯般的思绪中,一张婉约的脸,蓦地跃入脑海。 秦素翻书的手陡地一停。 “阿栗进来。”她搁下书,起身打起帘幕向外唤了一声,旋即回到案边坐下,飞快地将前后诸事盘算了一遍,确认有无遗漏之处。 “女郎。”阿栗很快应声出现在门外,向秦素躬身行礼。 秦素招手唤她来到身前,避开众人耳目悄悄吩咐了她几句话,阿栗一面听一面点头。 “……便是如此,可记下了?”吩咐完后,秦素又问道。 阿栗点头道:“记下了,不会忘的。” 秦素拉住她的手握了握:“全凭你了,快去快回。” 望着秦素神情郑重的表情,阿栗心中陡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便像是千斤重担加身,那沉沉的分量,既叫人害怕,却又叫人勇气倍增。 “女郎放心。”她压低了声音说道,神情与秦素一般郑重。 秦素不再多言,只向她笑了笑,便放她离开了。 两刻钟后,西华居的正房西次间里,便传来了“呛啷”的一声脆响。 “夫人小心。”阿柳轻声惊呼,忙不迭上前,扶住了钟氏冰冷的手。 钟氏就着她的手坐缓缓回榻中,眉间怒意一闪,复又淡去。 “叫人来扫干净了,莫要留下残渣,割伤了人便不好了。”她柔柔语道,温秀的眉目恬淡如画,是最慈心的女主人模样。 两个素衣小鬟轻手轻脚入得房中,将一地碎陶片清扫干净,钟氏的手边已经换过了一盏新茶。 她捧起陶杯,目注着盏中混浊的茶水,耳边似又响起方才阿絮的禀报:“……姑太太方才与吴老夫人、东院夫人一起去了德晖堂,说是要与何家同办族学,还说……由何家挂名,秦家出钱……” 钟氏捧杯的手一颤,茶水泼溅,湿了她一角衣摆。 才算计过她的儿子,秦世芳这么快就又把主意打到娘家头上来了?真是好快的手脚。 据说,之前秦世芳着力要找的那三卷珍本,也是为了给左思旷铺路,走何家的路子攀附汉安乡候府。如今那三卷珍本没了着落,她便又生出了新的法子,转而叫秦家拿出大笔钱财来巴结何家。 她凭什么? 一个出嫁多年的小姑,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拿着娘家的人、娘家的钱、娘家的物,为去夫家谋利?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之人? 还有那吴老夫人,为了自己的女儿,怕是赔上整个秦家也在所不惜。 这一对母女为何不干脆改姓左?(。) 第080章竹子桥 钟氏死死地握住陶杯,双眸微敛,额角青筋跳动。 一阵北风拂过西华居的小桥流水,自檐角一路掠至曲廊,风铎飒然有声,窗前的那株老桃树枝桠摇曳,刮擦着青墨色的瓦当,宛若低语悄吟,一路辗转至西次间微暗的房间里。 “换衣,去德晖堂。”钟氏搁下茶盏淡淡地道,往西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丝君之事,如今倒好说了。 确实,何家比萧家更好,秦家若能攀附得上,也未必拿不到好处。 然而,秦家与何家之间,总有左家障目。 左思旷领功于上司,秦世芳邀宠于夫家,秦家能得到什么?除了白白花去的大笔钱财,约莫,能得一个“财多可欺”之名罢。 钟氏缓步踏过竹桥,微敛着眉眼,平淡悠然,一如往昔。 竹桥边种了几丛芍药,此时自无花盛时的艳景,憔悴枝叶、愁损花颜,似美人病容,徒惹些许怅然。 钟氏行不出数步,便停下了脚步。 秦彦梨裹着厚厚的麻衣,携了个白衣黛裙的小鬟,正亭亭立于竹子桥边,似观花,又像看水,眼波凝睇,很有几分清水芙蓉的风致。 “怎么出来了?你风寒未愈,还是回屋静养罢。”钟氏柔和的语声如春风,卷去了这满院的凄冷与寒凉。 “阿梨见过母亲。”秦彦梨像是微吃了一惊,疾忙移步上前行礼,起身时咳嗽了一声。 “我便说你还未好。”钟氏柔柔地嗔了一句,复又向两旁吩咐:“扶稳了三娘,莫要叫她滑进池中去。” 细到了精处的叮嘱,若不去看她眼中飞逝而过的冷意,只听声音,便是慈母爱护女子最温柔的叮咛。 秦彦梨微低的眉眼僵了一僵,尚未及说话,左右便已围上了人,却是两名极壮实的仆妇,两个人四只手齐齐而上,稳稳地架住了她,十分轻松地便将她带离了水畔。 “传我的话,三娘身子未好,不可再出屋,你们护紧些。再要让我见三娘站在这风口里,每个人自己去领五十大板。”钟氏一字一句地道,面上一无厉色,阿絮和阿柳却同时往后退了一小步。 “是。”西华居里响起整齐而沉闷的应答声,秦彦梨已经被裹进了西厢房,随后门帘落下,房门关紧,连窗子也关得不漏一条缝。 钟氏神色自若地继续往外走。 秦世芳倒真找了个好帮手。 方才秦彦梨若当着钟氏的面弄出些事来,也真能拖住她一阵子。 可是,这法子也未见得高明,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钟氏手上拿着秦府的大钱,几所窑厂的帐皆在她手上,就算太夫人同意与何家同办族学,这钱也要从钟氏手里出。 钟氏摩挲着袖边粗砺的麻线,心寒若冰。 这一回,她绝不会松口。 算计她的儿子,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能耐! 诚然,钟氏心底知晓,太夫人将大帐放在她手中,不是有多看中钟家,更不是偏爱她钟氏。 太夫人看中的,还是秦彦昭与秦彦直。 他们是钟氏所出的嫡子,亦是秦家未来可能的家主,秦家的所有一切皆是他们的,若是将窑厂交予林氏,秦彦昭或秦彦直接任家主之时,又如何顺利地将这一大笔钱财拿在手中? 而钟氏则不同。这在笔钱由母亲手中转给亲儿子,那是天经地意之事,钟氏也不会做手脚去害自己的儿子。 所以她才会说,秦彦梨这法子太笨。 拦得住钟氏一时,又能一直拖着她不成?只要她不松口,秦家哪里拿得出钱来帮何家办族学? 办一所族学,又要风光大办,又要名声响亮,那可是近万金的事,秦家便是豪富,这许多钱的出入,也是要好生思量一番的。 钟氏温婉的脸上冷意湛湛,似是被寒风吹透。 秦世芳这般贤妇,她是拍马也赶不上了,也无这样的机会。不过,做一个慈母,她自忖还是够格的。 至少比秦世芳这只不下蛋的母鸡要够格得多。 钟氏的面上便又有了一丝笑,一双眼睛却是冷得像冰。 然而,在敲开德晖堂的大门时,她眼底的冷意便已散尽,那一身斩衰随风拂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雅风致。 她缓步踏上那条洁白的十字甬路,仪态端淑,面容柔和,一如西华居那江南烟雨般的庭院,婉约中含着恬静,一派与世无争。 德晖堂的曲廊下,已有仆役在点烛,晕黄的柔光染在她的脸上,让她更显柔婉。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事?”太夫人显然没料到钟氏来得这样快,招呼她坐下时,眼中还有着几分讶然。 东院的一行人已然离开了,唯凭几上未及收拾的茶盏,尚余着些许热气。 钟氏姿态优雅地入了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看上去有些疲倦,此时正以手抚额,一旁的周妪上得前来,体贴地将隐囊换了个位置,让太夫人靠得更舒服些,随后便静静地退出了门外,阖上屋门,放下了重帘。 暮色渐浓,帘幕静静地垂着,没有一丝风。 周妪立在廊下,看了一会高墙外的天色,神情微有些沉郁。 快要落雪了。 这样的天气,总会让人的心情格外压抑。 她的视线淡然扫过了正房。密合的门帘若一幕静湖,无波无澜,遮住了一切声音与景象。 她拂了拂裙摆,转首往耳室而去。 耳室的门半掩着,门帘却合得密实,垂地不动。 周妪推门而入,却见自己的孙子阿承两手扶膝,正乖乖地坐在耳室的一张小榻上,伸直了脖子看着这个方向,一见她进了屋,立刻便压低声音问道:“祖母,事情怎么样了?” 周妪脚步微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轻斥道:“叫你不要多事,你却不听。” 阿承缩了缩脖子,垂头低声道:“我想报恩。我活下一条命来,都是六……” “轻声些!”周妪立刻阻住了他,又走到帘边往外看了看。 帘外是空阔的庭院,暮色中不见人迹,唯廊下的灯笼散发出微光,与暮色融于一处。(。) 第081章漏夜残 周妪凝神看了一会,方回首轻声道:“此处不比别处,别乱说话。” 阿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来嘻嘻而笑:“祖母真凶,吓坏阿承了。” 看着他瘦弱的身子、微黄的小脸,周妪的心已经软了大半。 她放下帘幕,上前将他揽入怀里,慈声道:“祖母就你一个命根子,自是愿你好好的,莫要掺到旁的事情里。” 她语声谆谆,满是慈爱怜惜,阿承便静静地偎在她怀里,过了一会方道:“可是祖母以前教过我,人要知恩图报。今日/我就是帮着传了句话而已,祖母为何还要怪我?这些小事与救命之恩如何相比?” 周妪的神情滞了滞,长叹了一声,将阿承的身子扳转了过来,看着他乌黑明亮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阿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也没说你做错了,只是你要答应我,往后不管做什么,事先都要告诉我一声,” “好,祖母,阿承答应你。”阿承的眼睛里闪着光,如同最干净的宝石。 周妪目光柔和,低声叮嘱:“你要记得,府中无小事,就算是跑腿传话,你也要仔细些,尽量避着人,事前事后更要守口如瓶,除了祖母,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可说。” 阿承一一点头应下,又不安分地拱着身子:“那今天的事情呢?怎么样了?阿栗的话有没有带到?” 周妪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自然是成了。传句话的事情,祖母又不傻。” 阿承摸了摸头,“嘿嘿”憨笑了起来,大眼睛里却闪过了一道光。 其实,秦素今日捎来的话,并不止一件事。除了请他帮忙给西华居递消息外,秦素还请他帮着注意秦彦昭平素的动静,并请他莫要忘了图册一事,且特别告诉他,那图册之事至为紧要,只能悄悄打听,不可惊动旁人。 这几件事,阿承皆不曾告诉周妪。 他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自知晓是秦素救了自己命后,便将她当作了恩人,一直苦思报恩之法。如今秦素有求于他,他便打定了主意,即便赴汤蹈火亦需践诺。又因怕周妪担心,故干脆便瞒了下来,只自己悄悄应下了。 周妪哪里知道自家孙子的这些心思,此时揽着阿承,心念转动,兀自出着神。 阿栗带来了六娘的口信,却是转托阿胜告诉阿承的。而阿承也确实聪明,并未直接去传话,反是找到了她这里。周妪便请了平嫂子帮忙,将话递到了西院夫人处。 如今事已办成,然周妪的心情却并不太好。 她不想掺进府中的杂事中,尤其是两院之争,她一点都不想参与。 可现在看来,想要独善其身却很难。 六娘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府中的大小事皆十分上心。而他们祖孙欠了她一条命,帮着传话做事,亦是该当的。 周妪不免有些忧虑。 阿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对六娘怀着一腔报恩之心,她这个做祖母的不好拦着,只能多多帮衬。 若非知晓六娘并非心思深沉之人,她现在倒真要怀疑,六娘当初两度示恩,是不是早就有了施恩图报的打算了。 周妪的心思转了一圈,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总归他们祖孙欠了六娘的,这条路既已踏了出了第一步,便只能一步步往下走了,多想亦是无益。 此际她唯有祈祷着,愿那六娘并无歹意,更愿她与她的孙儿,能够在这纷乱的现世中,求得一份平安。 **************************** 掌灯时分,秦家欲办族学一事,便已经在府里传遍了,东篱自然也是一片议论纷纷。 在陈国士族中,那些大姓冠族皆是自办族学的,而小士族却多是去大族附学,或是几家联办。 秦家如今也摊上了这样事,府中下人自是欢喜。他们见识虽有限,却也知道办族学是很长脸面的事,秦家的族学若真能办起来,往后他们在外头行走,那腰杆也能挺直了。 秦素似是颇为高兴,听了冯妪传来的消息,先是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便掏出了几十钱,令送去厨房多加几个菜,又叫煮一大锅热汤,赏给仆役们吃。 不止东篱,东晴山庄、东风渡等各个院子,亦皆有主人加饭加菜的,想来各院主子亦深觉此事大好,故皆有赏。虽主人们自己不能吃荤腥,下人们吃得好些却并不违制。 于是,临近饭时,东院里便洋溢着淡淡的喜气,扫去了秦府这段时间以来的沉闷与颓丧。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用罢晚食后不久,东篱的人便皆早早地睡下了,就连一向最熬得住的冯妪,在帮秦素梳洗时亦是脚步发飘。 未至戌正三刻,整个东篱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与黑暗。 秦素睁着眼睛躺在榻上,默默地计算着时辰。 北风猎猎,在窗外呼啸来去,引得檐下风铎嗡鸣声不断。而在东篱的西次间里,却是一片轻微的、蕴着温暖与慵懒的鼻息声。 今晚恰逢锦绣值宿,她仍旧按着以往的习惯,在熏笼前设了一张地铺。 案边点着细细的白烛,晦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她横陈的身影。她看上去睡得极沉,卧倒的身子微微起伏着,吐息间夹杂着零星的呢喃。 秦素凝目看向沉睡的锦绣,弯了弯唇角。 睡着了的锦绣,还是那样的爱说话。 她凝视着熟睡的锦绣,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待数到第六百七十下的时候,东篱的院外,便传来了二更的鼓声。 “咚、咚”,连着两声的鼓点,零落而孤凄,仿若石子落入深潭,轻轻击破了这深且静的夜,击出了一圈圈黏稠而绵延的波纹。 秦素探手掀开布帐,踩上了榻边的麻履。 转过床榻,穿过明间,静谧的正房里,响起了她轻悄的脚步声。 窗外投来一束月华,微弱如一叶薄舟,撑不开这夜的湖水。 然而,于秦素而言,这一些些的光线却是足够了。即便星月皆无,凭着记忆,她也能悄无声息地寻到她要找的事物。(。) 第082章斜月坠 东梢间并无人住,平素亦鲜少人迹。 因正在百日之内,一些不合规矩的家具、帐幔及被褥等等,皆被暂置于此,如今权作库房用着。待百日之后,其中的一些便可以重新使用起来。 秦素自码放得不甚整齐的杂物中穿行而过,很快便来到了最靠里的角落。 那里并排放着几口破旧的箱笼,月光投射于其中,映出几片厚重的阴影,一些灰尘在微明的月华下飞舞着,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秦素自贴身的荷囊中取出钥匙,将其中的一口箱子打开,小心地不去碰掉箱盖上的灰尘,自箱中取出了一条旧裙子并一只旧鞋,随后轻轻合上箱盖,按原路返回屋中。 房间里,仍旧是一片微甜的沉酣气息。 行过锦绣身边时,秦素仔细端详了一会她的面色,见她睡得极沉,便弯了弯眸子。 阿豆从蒙面男人那里拿来的药,果有奇效。 晚食时,她寻机往热汤里和饮水里各放了一些,这一院子的人便皆睡得死了,她这般走来走去动静不算小,睡在里间的锦绣与守在外间的冯妪,却皆是好梦正酣。 可惜那药本就不多,秦素此前分出一多半给了福叔,她的手上如今只剩下了一点点,那药量恐怕也只够药上一、两个人。 她转首望着这满屋子被迷晕的人,莫名地,便忆起了前世。 秦家阖府被人下迷药,这种事还真的曾经发生过。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秦府阖家前往上京躲避广陵战事,却被一群混迹于青州逃难百姓之中的小蟊贼惦记上了。 这群小贼提前住进了秦家定下的阳中驿站,向那驿站储水的水缸中下了分量不小的迷药。那一夜,宿在驿站的秦家、程家与崔家等皆着了道儿,睡得极死。所幸驿站有几个侍卫因有事外出,未及赶上饭时,因而也未曾中毒,晚上回来时便对上了这群小贼。 一见对方形迹可疑,那几个侍卫立时上前盘问,那小贼抹头便跑,侍卫便追了上去,两方缠斗起来,便有一侍卫敲锣叫醒了驿站众人,终是免去了几个士族的失财之祸。那几个侍卫倒也有几分身手,最后还生擒了两个贼人,另有三贼却是逃了。 后来秦素听闻,那小蟊贼被擒后曾交代,那迷药是他们从一个外乡人那里偷来的,因药性极强,颇助他们成了几回事,原想着在这些逃难的士族手里捞上一笔的,不想却失了手。 思及往事,秦素再度弯了弯眸子。 却不知,她今晚下的迷药,与前世那些小贼手里的迷药,哪一个更厉害些? 她款步行至凭几边坐下,打着火石点亮蜡烛,迎着烛光看向手中的旧衣物,旋即便将旧鞋拿起,掏出了塞在鞋头里的碎布头儿。 那里头,裹着一方印石。 剪刀、笔墨、印泥与火漆,这些皆是早就备好了的,以学画的名义,散乱地搁置在凭几上。秦素便又拿了剪刀,沿边角剪开了那条绣了朵梅图案、洗得有些掉色的旧长裙。 裙子的夹层里缝了两张纸,大些的乃是大纹竖棱黄柏纸,裁成了五品以下官员公文用纸的大小,另一张小些的则是白棉纸,是刻印时渡稿用的。 此皆是离开田庄前,由阿妥亲手一件一件缝进夹层的。这样的夹物旧衣,秦素手边还有七、八套。 所幸林氏向来粗疏,搜检也只是胡乱抄了一通,这只蛀了洞的旧衣箱,根本便无人翻动过。 秦素眸中流光转动,将两页纸小心地摊放在了画案上,便向砚中开始研墨。 不一时,浓墨已成,她便拿起白棉纸上,仔细地写起字来,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却是端正而平板的大篆,写的恰是“汉安县制”四字。 此乃汉安县署公文制印文字。 左思旷身为郡中尉,是可以接触到这些县署公文的。自然,若有人要给左思旷偷写密信,将之夹带于公文中,亦是既安全又稳妥的法子。 秦素此际要做的,便是她前世做熟了事——伪制公文。 自听闻秦世芳撺掇太夫人与何家联办族学后,秦素便一直在苦思冥想着,该如何阻止此事。 钟氏虽手握秦府大笔钱财,然她终究力量有限,若是太夫人执意与何家联手,钟氏是无法阻止的。秦素今日请钟氏出马,不过是想将此事延一延,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此外,以言语说服几位夫人,困难亦极大。秦世芳早就钻进了牛角尖,吴老夫人不会听得进别人的话。而太夫人仍旧是老毛病,太过注重嫡庶,秦素在她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无奈之下,她便又想起了秦彦婉。 虽然每次都请这位二姊姊帮忙,早晚有一天会惹人怀疑。可是,她一介外室女,能为实在有限,府中又守着孝,她连门都出不去,只得把主意打到秦彦婉的身上。 便在念头转至此处时,秦素陡然便记起,前世她与秦彦婉于赵国重逢那一日,恰逢宴请陈国使团。 那一次,秦素身负隐堂之命,将陈国使团中的一人灌得大醉。 此人官至陈国门下中书通事舍人,姓周,虽只是七品小官,却因是左思旷亲手提拔上来的,便此成了隐堂的关注对象。隐堂交给秦素的任务是,从他的身上打探一些左思旷的消息。 美人在怀、醇酒飘香,当彼佳人良夜,男人的舌头总是管不牢的。待酒至酩酊时,周舍人便将自己的底尽数兜了出来,连他五岁时偷吃伯母藏着的肉干一事也说了。 便是在那一夜,秦素方才知晓,在追随左思旷之前,这位周舍人乃是程家家主程廷桢的门客,后来反出程家转投左氏,他自诩为慧眼如炬。 慧眼么…… 秦素眸光微闪。 或许,她可以再帮程家一次,将这双“慧眼”早点抠出来。 她低下了眉,向着黑暗中的某处微笑了一下。 认真说来,那位转投左家的周舍人,其实在左思旷那里并未得重用,而在程家那里,他倒是曾参与过一些事,因此,醉酒之后,周舍人吐露最多的还是程家的事。 算算日子,那程廷桢谋划的一件事,恰好便在今年的十二月,就在数日之后。虽则彼时计策未成,然这位程家的家主却十分精明,即便周舍人转投左家,他谋划的这件事亦不曾爆发出来,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 既然如此,秦素以为,这一世多了她掺上一脚,就算事情有些许变化,想必程家也能抹得平。(。) 第083章忽惊魂 秦素勾了勾唇角,将印石拿远了些,左右端详了一会,点了点头。 伴驾南巡、与中元帝花天酒地胡混了一路,这也不过就是数月之前的事。那汉安县署的砖地上,曾落过她的金钿与胭脂,那县署大门的朱漆廊柱边上,亦曾留下踏花粉履的香气与足印。如今隔了一世,她却又要仿制汉安县署的官印,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渡稿、刻印,秦素手上动作不停,刻刀深深浅浅划过玉石,刮擦出细微的声响,若风吹落叶,“沙沙”有声,细碎的玉石粉末不住落下,沾满了秦素的衣裙。 制印完毕,便是写信。 她仿不来那位周舍人的笔迹,亦毋须去仿。此乃密信,写信之人自不会仍用原来的字体,而秦素那一笔看不出好坏的字,恰好合宜。 写罢信后,秦素便又拿钥匙开了书匣,从里头拿出了一只信封。 那信封上印了双鲤连尾的纹样,胖胖的鱼儿摇头摆尾,样子十分喜人。 此乃陈国郡以下官署的专用信封,秦素手头上这一个,原先是用来装报阿豆逃奴的副本的,上头并无火漆钤印,秦素当时多留了个心眼,便将之私自扣了下来,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她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确认信封没有问题,这才将密信装了进去,融上了火漆,并于火漆上以及左上角各钤了官印。信封正面中规中矩地写上了“江阳郡左中尉”六字。 做完这些后,秦素看了看架上的时漏。 此时已是亥正三刻,窗外的北风似是小了一些,月光却仍旧黯淡,窗纸上浅浅落了一层,若秋冷霜痕,含着略略的几分凄清。 时间倒不算太晚,秦素从刻章到写信,也就用了一个多时辰而已。 她小心地将信藏于内衫处,便又拿起针线粗粗缝好了裁开的裙子,并将两件旧衣物仍然放回了东梢间的箱笼中。 接下来要做的事,于前世的秦素而言,实属平常。然于今日的她而言,却有些冒险。 只是,当此情形之下,这个险她只得冒上一冒。 她转回卧房,蹲在锦绣的地铺边,将她的衣裳鞋子全数捞了过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待穿戴完毕后,随后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默坐了一会。 几息之后,东篱的院门外,便响起了断续的三更鼓声。 鼓声寂寥,在夜风中飘散而去,月光拢上窗扇,角度似又往东边偏了几分。 秦素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约莫一刻钟后,她悄悄地打开门栓,步出了房间。 淡淡的月华铺散了整间院子,檐角下的灯笼烛光微弱,已将熄灭。 秦素在廊下站了一会,倾听着院中声息。 东篱中没有一丝人声,更无半点动静。曲廊角落的茶炉旁,那守着炉子的小鬟已经歪在了凳上,拢住棉衣睡得正熟。灶火将她沉睡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廊外的月下。 秦素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锦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了,空空地兜了一袖子的冷风。她收紧衣袖,一面将两手揣进怀里,一面暗自庆幸还算有些先见之明,事先便将些碎布头塞进了锦绣的鞋子里,此际行走倒还轻便。 她悄无声息地步下台阶,径直来到院门边,伏在门上倾听了片刻。 那打更的仆役已然行远,门外寂然无声。秦素微蹲了身子,自袖中拿出一小罐油,先向门栓等处滴了,方才无声无息地拉开了院门。 北风呜咽着拂过庭院,月光浅淡,只照出周遭一片高低不平的暗影。 秦素闪身步出院门,回身将门虚掩上,在黑暗中辨明方向,便往东萱阁的方向而去。 若是有个帮手便好了。 一念及此,她实是若有憾焉。 阿栗很忠诚,也不乏聪慧,然而,秦素并不愿将自己擅长伪制公文的事情告之他人。 这是她用来保命的,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再者说,她也信不来旁人,凡事还是自己亲手去做,才最是放心。 秦素一面转着念头,一面小心地四顾而行。 十二月寒夜的秦家大宅,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唯有风拂过竹林时,发出一两声尖细的啸音。 她举眸往东晴山庄的方向看了看,几星烛火在黑暗中明灭晃动,想来是那院门上的灯笼发出的光罢。 她悄步转过小径,踏上了石桥。桥下的水早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映出一轮模糊的月影。秦素在桥上出了会神,只觉得,那月儿像是隐在冰下,一时随云遮去,一时又掠水而升。 下石桥,转竹林,再踏上一段九曲回廊,前方不远,便是东萱阁轩丽的亭台屋舍了。 秦素轻手轻脚地拐上了东萱阁门前的小径,将密信藏在了一旁的杂草丛中。 此乃秦世芳进府时行经的路,她来得那样的急,说不准便是“不慎”弄掉了夫君的公文。 这些年来,秦世芳因要帮着左思旷高升,已经习惯了替他收拾公文,偶尔亦会避开旁人耳目,带些公文来娘家翻看。 秦素以为,用这样的方式转交密信,能够起到最快的效用。 冷风透骨拂来,将人的心也吹得凉透。远远地,似是传来了一声夜枭凄厉的鸣叫。 秦素再次打了个冷战,裹紧衣裙,快步踏上了曲廊。 锦绣的软底鞋很轻,走路也是悄无声息。秦素步履轻悄行至那几座山石子旁,方停步回首,望向来处。 月华之下,东萱阁外的小径暗影重重,那粗茧纸所制的信封,已然湮没于衰草与枯枝间,不复可见。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复又转首前行。 蓦地,身后突然传来了“咿呀”一声轻响。 有人! 秦素猛然转头,刹时间手足寒意攀升,几乎冻住了全身。 莫非被人窥破了行踪?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她不及细想,本能地矮下了身子,紧紧伏在曲廊边山石子的阴影处,向着声音的来处张望。 东萱阁的院门,在黑暗中缓缓地开启了一条缝。 那断断续续的“咿呀”声,冷且涩然,绵长如蛇身扭动,阴森得让人耳鼓发疼。(。) 第084章清月痕 秦素竭力压下狂跳的心,凝目细看。 没有人。 亦没有声息。 那微微开启的院门,宛若一条狭长的黑洞,又像是巨兽裂开的唇,令人悚然。 秦素听到了自己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紧紧贴住栏杆伏好,一动也不敢动。 蓦地,东萱阁的门缝里像是多了什么东西。 秦素立刻张大了眼睛。 那门缝里的东西渐渐地显出了形状,却是一条略有些臃肿的影子。那影子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自东萱阁的门缝中一点一点地挤了出来。 秦素紧紧地盯着那渐渐开启的门缝,全身汗毛倒竖,牙关几乎咬出“格格”的声响。 这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什么妖魔怪物? 此时,一大片乌云恰巧涌了上来,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华。 那挤出院门的身形,亦于此时露出了全貌。 秦素凝目细看良久,终于轻吁了一口气。 她终是看清,那条身影却是女子的身形,倒并非什么妖魔鬼怪。 只要是人便无碍。 此时,那女子已经蛇一般地挤出了院门,正一步三顾、小心翼翼地向着东萱阁门前的那条小径行去。 秦素的心蓦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封密信,便丢在小径旁的杂草中! 这一刹,她捏紧的掌心里,沁出了一手心的汗。 若密信被这女子拾去,若自己的事被人察知,甚至,若她伪制的公文落在那个一直暗中盯着她的人手中…… 秦素的眸色陡然狞厉,手已经本能地探入怀中,摸了摸藏在那里的两包药与一只小铜烛台。 夜行总需有物防身,这小烛台上有一根尖利,颇为锋利,可堪一用。 若这女子发现密信,那可就怨不得秦素手狠,只得先下手为强了。 她紧紧地盯着那个女子,一面抓牢了烛台,悄悄地屈起一腿、略抬上身,做好了发动的准备。 那女子走得颇为迟缓,像是有些行动不便,一面走一面四下环顾,看上去很是警觉。她一路未做停留,自秦素丢信的位置行过,一直走到了小径的尽处。 秦素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缓缓落入了肚中。 看起来,这女人应该不是冲着她来的,实是万幸。 秦素的手仍按在烛台上,心情却比方才略略放松了一些。 直到此时,她方有余裕去打量那女子的样貌。 此时恰是乌云遮蔽、月华隐匿之时,那女子还将斗篷的风帽戴上了,秦素根本瞧不清她的面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女子身量不太高,穿得也极普通,若只看衣着,像是二等以下的使女。 然而,衣着实则是不可信的。诚如秦素自己也穿着锦绣的衣裳,她并不能确定,这偷出东萱阁的女子,是不是也穿了旁人的衣物用作伪装。 那女子行至小径的尽头后,便又折去了别路,那臃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看那方向,却是往东院的院门处而去的。 秦素平定了一下呼吸,一时间极为犹豫。 这女子形迹十分可疑,跟过去瞧个究竟自然是好。但反过来说,她却又担心自己被人发现。 这月黑风高之夜,她夤夜至此,也是一场阴谋算计,若是不慎露出马脚,反倒坏了她的大事。 她微微直起身体,犹豫再三,却总也迈不出那一步。 便在这几息间,小径的尽头,忽然又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秦素立时重新蹲下,心头微凛,冷汗再度湿透重衣。 这女子行动好快,还好她不曾冒进,否则此刻便要与这女子对上了。 她一面心中思忖,一面又往栏杆的方向靠了靠,略略调整了一番角度,以使自己正对着小径的尽处。 那一处正迎着光,若有月色,便能透过山石子间错的缝隙,看清那女子的脸。 秦素将视线移向了最宽的那条缝隙,不多时,那女子的身影便嵌进了那条缝隙之中。 浓云遮蔽了天空,月华越显黯淡,秦素凝目看了半晌,那缝隙中除却一抹模糊难辨的人影,什么也看不清。 光线实在太暗了。如此光线下,便是那女子就站在秦素的跟前,只怕亦瞧不清她的面目。 秦素略微伏低了一些,在原地转换了一个角度。 此时,那女子恰好便行至小径的中部,全身都暴露在了秦素的视线下。 秦素一眼看去,蓦地呼吸一窒。 那去而复返的女子,身形竟比方才瘦下去了一大块! 若非认出了她身上的衣物,秦素简直不敢相信,此人便是方才那身形臃肿之人。 她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却见那女子步履轻松,自小径的中段一路行至东萱阁的院门,期间无一丝迟疑停顿,状甚悠然,直似闲庭信步,秦素甚至听见了她极轻的哼小调的声音。 便是当年在隐堂做暗桩,秦素也从未有过如此有恃恐的行径。 秦素震惊地呆在原地,只见那女子在院门外停住脚步,却也不再哼唱小调,而是先行探头往虚掩的门中窥视了一番,方才闪身而入。 过得一刻,东萱阁的院门便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咿呀”声响,旋即便重新合拢了来。 再过了一会,那门内锁头处便传来了刮擦之声,显是那女子已经将门户销上了。 不知何故,那铁栓摩擦时微涩发凉的声音,竟让秦素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又过了几息,直到东萱阁内外再无半分声响,秦素方才依着栏杆坐在了地上,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她的腿都蹲得麻了,后背更是汗湿重重,衣袖里兜住的风翻卷而上,刮过湿冷的两臂,直向上裹住脊背,让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 这女子,着实诡异。 观其行事,熟极而流,绝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尤其是那种轻松自在的态度,居然还哼起小调来了,比秦素这个当年的暗桩可要大胆多了。 莫名地,秦素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前世冷宫里那些女人的形象。 阴森、扭曲、黑暗,那些于冷宫中枯槁的女子,便如同会呼吸的死人,每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却又有着异样的亢奋与疯狂,就算只那么看着,也能叫人心中发寒。(。) 第085章疏雪影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秦素心底寒意遍生,似是全身的血皆被这北风冻僵。 她原地吐纳了几息,又活动了一番手脚。 夜色如浓墨泼撒,被砭骨的冷风拂向四周,沉沉的夜色下,那条白石小径几乎被吞没殆尽,只能隐约瞥见一条白线。 秦素觉得,她的身上亦似沾染了这夜的黑,连同她的心,亦像是沉进了这黑暗中。 她本能地觉出一种危险。 此地不可久留。 前世多年的暗桩经验告诫着她:不可冒进,尽早离开为上。 她遵从了这样的本能,拢紧衣袂,毫不犹豫地躬身退行数步,方站起身来往回走。 她这厢方一转过回廊,身侧方向便陡然传来了一阵森然的“咿呀”声。 秦素暗暗咬了咬牙。 这女人,真是既诡异又精明。看样子,她应该也感觉到了什么,便佯做回转,其实却一直守在门后窥探,此刻更是启户而视,一窥究竟。 秦素停住脚步,身子紧贴廊柱,探出半张脸往声音的来处看。 便在此时,那一轮微月终是冲破了云层,淡淡的月华重现于眼前。 秦素此时所处的位置,与东萱阁的院门恰是齐平的,正面对着那条碎石小径,若是那女子出门,便一定能被她看见。 然而,月华寂寂,小径之上渺无人烟,唯浅淡的月色如水铺散,一丝一缕,点染出山石堆叠、衰草丛生,亦将整个东萱阁门外的情景,映照得格外清晰。 除了自己的心跳声,秦素的周遭安静得一如坟墓。 她贴紧廊柱,睁大的眼睛瞬也不瞬,紧盯着那条小路,等待着对方有所动作。 只要那女子再出门,秦素便一定能瞧见她的样貌。 可是,那条小径上却仍是空落无人。 那女子显然很沉得住气,并无妄动。 安静与寂然,重又笼罩了这处庭院。 月夜之下,这寂静像是被抻得极长,秦素只觉得腰背酸痛,冷风一股一股地直往身上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萱阁的院门处,再度传来了一阵阴森的“咿呀”声。随后,便是一阵落锁插栓、关门合户的声响。 秦素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看起来,那女子显是放了心,此时是真正地关上了门。 秦素悄悄地吐纳了一息,竖起耳朵细听。却听那院墙深处隐约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不复可闻。 秦素略略站直,探手捶了捶僵冷的双膝。 方才实是险极,若非她按兵不动,说不准便要叫这女子窥破了行藏。 这一回,那女子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秦素轻轻跨出回廊,侧过身体,紧贴回廊靠近东萱阁院墙的这一侧潜行数步,遥遥地往小径处看了一眼。 月华如霜,秦素辨认了许久,才最终确定,那粗茧纸制的信封仍旧躺在原处。 她那一颗心,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只要密信无事便好。 她飞快地返身转过曲廊的折角,掩着行迹一路往回行去。 那女子固然可疑,然秦素只想扭转秦家的厄运,至于其他的所谓秘事,能查则查,不能查的她也不会过于执著。 这一路她走得更加小心,宁肯慢些,也不敢有一丝放松。幸而接下来一切顺利,她终是安然回到了东篱,换回了衣物,甚至还以热水抹了身,里外皆收拾得干干净净。 待终于收拾妥当,重新躺在榻上时,拥着温暖的棉被,秦素总算觉得活过来了。 今夜实在是太冷了,她方才在外头几乎冻僵,直到此时,她的身子虽然暖了过来,膝盖处却仍是冷若坚冰,只得以手焐着取暖。 感受着棉被中的丝丝温热,秦素微阖双目,开始思考那神秘女子的事情。 冷静下来后细想,那女子前后身形大变,应该是原先在身上带着什么东西的。后来她将那东西扔掉或是藏了起来,一身轻松,所以才会瘦下那样一大圈,回程时甚至哼起了小调儿。 秦素仔细回忆着那女子哼唱的曲子,还有她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听声音,这女子年龄应该不算太大。至于那曲子,秦素却十分陌生。 前世今生,她周游于两国,辗转于无数酒宴歌席,亦听过无数新调旧曲,这首曲子却是闻所未闻。 有些像是民间的俚调,抑或是儿歌? 秦素蹙眉思忖着,复又摇了摇头,将思绪转向了那女子的行动上。 这女子看似大胆卤莽,实则心细如发,感觉亦十分敏锐。秦素不过是暗中偷窥了一会,便叫她觉出了不对。 好在她哼了曲子,出入时的动静也闹得不小,否则秦素又要以为,这是碰上隐堂同行了。 不过,隐堂是绝对不允许麾下暗桩如此张扬的,隐堂的暗桩亦绝不会在开合门户时,弄出那样大的声响。 夜间潜行,改容易装,油罐、毒药、迷粉、匕首,这四样乃是暗桩的必备之物,由隐堂统一下发。 可叹秦素如今身在秦家,能偷来一罐油再加个烛台就算万幸了,幸得那蒙面人的药十分厉害,比隐堂的还要强上几分,只是量却太少了,再想要如今晚这般大规模地下药,那药量也只够一次。 她心下莫名地有些惋惜,复又觉得可叹可笑。 她还真是暗桩做上瘾了,重活一世还念念不忘。 纷纭的念头此起彼伏,秦素也不知是何是睡着的,待她醒来时,天色已是微明,布帐上拢了一层极淡的曙色。 她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侧耳细听。 锦绣的呼吸轻浅且绵长,显是仍在熟睡。 秦素轻轻坐了起来,掀开帐幔,趿着麻履,悄步行至了窗前。 窗扇启开了一条缝隙,是秦素昨夜用来观察院中情形时用的,回房后她便未曾关。此际,清寒的气息正在那缝隙间流转着,窗纸上白光荧然,院子里传来细微的“簌簌”声响。 原来是下雪了。 微薄的雪色如昨夜月华,只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秦素凑在缝隙处往外看,廊下的栏杆上亦染了些许白霜。 这雪应该是后半夜才下起来的。 她不由再次感到庆幸。 若是前半夜便落了雪,那雪上的足印消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她重新返回榻上假寐,谁想这一睡倒真的睡了过去,待到被阿栗唤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第086章去来辞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今天的东篱诸人,皆比平时起得晚了一些。 好在吴老夫人发了话,将晨定的时辰往后延了两刻钟,故虽起得晚了,大家也并不慌乱,在冯妪的指挥下,仍是按部就班地洒扫梳洗。 阿栗已经学会了梳头,最近皆是由她替秦素挽发,此时她便向镜中端详了秦素两眼,轻声问:“女郎昨晚没睡好么?” 秦素的眼底带出些青来,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听得她的问话,秦素便抚了抚脸,面色有些无奈:“可不是,昨晚风刮得太大了,我听着都怕,偏偏锦绣睡得沉,还说梦话,实是吓人得紧。我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 锦绣正在一旁的水盆处拧布巾,闻言便立刻涨红了脸,委屈地道:“我不曾说梦话的,女郎莫要信口而言。” 她这话也算无礼了,冯妪咳嗽了一声,向她看了一眼。 秦素却是浑若不觉,还打趣她:“下回我定要将冯妪叫醒,让她一起做个见证,听听你到底说没说梦话。” 锦绣被她说得又羞又恼,张口要回话,冯妪的眼神却猛地盯了过来。 锦绣瞥眼瞧见,心头微凛,不敢再回嘴,脸却益发红得发紫,眉间隐着一丝恼意。 秦素自镜中瞧见了,权作不知,只将视线略略下移,看了看她脚上的鞋。 锦绣的鞋被秦素里外收拾了一遍,那鞋底的泥早便没了,不过那鞋面上还沾了些灰,秦素昨夜颇花了些力气消除痕迹,无奈那些灰却因沾了残雪,有些湿了,便掸不干净。 所幸这屋子里皆不是精明角色,秦素亦不虞被人发现。 主仆几人说着闲话,秦素便收拾妥当了,带着锦绣去东华居请安。 当林氏领着一众人等来到东萱阁的曲廊时,却见秦世芳步履匆匆,自院门中行了出来。 “小姑如何这般早?是要回去了么?”林氏含笑上前问好,一面便携着秦世芳的手,状甚亲热。 秦世芳面上的笑有几分敷衍,含糊地道:“家中有些急事,需得早些回府处置了,劳阿嫂动问。”语罢便转了头往四下看,神情颇是急迫。 秦素立在众人身后,遥遥地打量着秦世芳的神色,视线扫过一旁的小径,复又移了开去。 那封密信,已经不见了。 “……如何不多住几日?君姑平素总念着你呢,我也总盼着你常来坐坐,与我说说话,也让我‘胜读十年书’么。”林氏并未瞧出秦世芳的情绪,仍是殷勤地携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讨好的话。 与何氏联办族学一事,林氏是大为赞同的,此时待秦世芳便又比往常亲热了许多。 秦世芳的笑容越发显得空,面上的敷衍亦更加明显:“我会常来的,阿嫂太过誉了。”一面说着,眸中便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 林氏还待再说些什么,秦世芳已经抽出了手,含笑向她作辞:“家中委实有事,恐不能与阿嫂多说了,须得早些回去。” 林氏此时终于瞧出了秦世芳神色匆忙,忙笑道:“是我耽搁了你,快些回去吧,行车慢一些。” 秦世芳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一应晚辈打了个招呼,便踏出了回廊。 直待行至秦府前院的门廊下,趁着等车的当儿,她才略略平息了一下呼吸,探手将那封汉安县署钤印的信拿了出来,目中露出了一抹沉思。 这是一封“知名不具”的密信,信中披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何都尉此番前往邻县公干,回程途中将遇险,当速请之绕道。 这信来得突兀,是吴老夫人的使女晨起去厨房时,无意中在东萱阁门外的小径旁拾到的。 因秦世芳时常带些公文回娘家,故东萱阁的使女皆识得公文钤印,就算不识字的,也能认得那印章。 那使女拾到信后不敢耽搁,立刻便呈给了吴老夫人,吴老夫人一见那信上写着“左中尉”三字,便将信予了秦世芳。 秦世芳并不记得自己携带的公文中,有这样的一封信。 只是她也并不能确定。毕竟她经手的公文不少,不小心弄丢了一封亦是有可能的。 而待读罢信后,秦世芳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这是个机会。 接下来的反应才是:其中会否有诈? 她所谓的有诈,指的并非是信件本身,而是对信中内容的真伪存了些疑。 毕竟,这世上有胆子、有本事伪制公文的人,至少以秦世芳所知,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且无论是行文、字迹、用纸还是信封上的钤印,都昭示着这封信的真实性。 不会有人拿着县署公文跟左家开这种玩笑。 秦世芳唯一拿不准的是,汉安县署有什么人,会在获知如此机密的消息时,将消息透给左思旷? 她不记得左思旷有这样的助力。 所以,一俟读罢信,她便立刻辞出了秦府。 若此信是真,若左思旷真能及时援救何都尉,立下这份功劳,那她又何必忙着操持何家族学之事? 望着廊下飘飞的细雪,秦世芳的目中漾起一丝苦笑。 其实,她并未对吴老夫人她们说实话。 何家对族学一事并不热衷。 何家子弟如今皆在平城汉安乡侯族学,亦即范氏族学中附学,那范氏乃是江阳郡名属第一之士族,何家向来与之亲近,并无自办族学的必要。 所以,秦世芳才会在与左思旷商量时,提出由秦家全数承担办学之资。昨日/她回娘家这一趟,也不过是先让秦家有个底罢了,至于何家那里,若没拿到实在的好处,左思旷并不会先行提出此事。 如今看来,族学之事大可以先放一放,倒是这信中所言之事,若是晚上一天半日的,没准便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秦世芳此时已然坐在了马车中,双目微阖,眉头深锁,神情间有着极浓的不耐与烦躁。 她在想娘家的事。 秦家诸事着实麻烦,让她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原先她已经做好了打算,不只秦家数位女郎皆安排了去处,那左四娘嫁予秦彦昭为宗妇一事,左家老夫人也已默认了。 可谁想,秦世章却突然死了。 他这一死,秦家的门第直落千丈,左老夫人便对这头婚事没了兴致。(。) 第087章茉莉粉 秦家的钱财纵然诱人,左家却更重门第。左四娘虽为庶女,到底也是有才有貌的美人,左家悉心教养多年,原就打算将她送入大族为妾,后来答应与秦家结亲,也是瞧在秦世章仕途有望的份上。 如今秦世章却死了,左家自然便是热度全消,那左四娘更是好笑,竟连去秦家吊唁也推了,只说身子不适,那态度上明显的冷落,显是连她自己也觉得,没了秦世章的秦家,就算能当上宗妇,她也瞧不上眼。 秦世芳睁开眼睛,掀了车帘看向窗外。 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青石路上满是车辙浅印,道路两旁的店铺门前熙来攘往,挤满了采买年货的庶民。 秦世芳皱了皱眉,放下车帘,接过使女递来的热茶,浅啜了一口。 秦彦柏那对兄妹,着实是可惜了。 她原还打算着,待左四娘嫁入秦府后,便将秦彦柏荐予何都尉做个门客,秦彦梨则送去汉安乡侯府做妾。 以这两兄妹的聪明,定能在侯府与何府各争得一席之地,继续帮左家的忙。 可她没料到,钟氏的手脚这样快,秦彦昭与左四娘的事情更不知怎么透了出来,待秦世芳收到消息时,这对兄妹已被变相地禁了足。 她知道钟氏会相疑,所以昨日才动用了自己留在西华居的眼线,想办法给秦彦梨送了信,请她帮忙拖住钟氏。 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钟氏肯定会反对,秦世芳只希望能暂且阻住她,以使自己在太夫人面前陈清利弊。 如今看来,秦彦梨也未起到什么效用。她前脚刚走,钟氏后脚便去了德晖堂,而左四娘的事情,说不得太夫人已经知晓了。 不过,秦世芳并不如何担心。 秦彦昭与左四娘之事,钟氏拿不出半点证据,只能吃个哑巴亏。至于留在秦家的眼线,秦世芳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就算查出来又如何?秦家已经完了。 秦彦昭虽读书极好,却为人轻狂,不通一点人情世故,就算学问做得再好,也担不起家主的重任;秦彦柏心思阴狠,觊觎秦家家主之位;秦彦直还年幼,少不经事,更不值一提。至于剩下那两个小的,年齿太幼,根本立不起来。 如今,秦家连萧家那里都快要拢不住了,太夫人竟还异想天开地要自己办族学,简直就是自不量力。 秦世芳凝视着盏中清碧的茶水,鼻子里“哼”了一声。 往后的秦家,全要靠左家提携,她秦世芳说的话,便是太夫人也没法去驳的。若是太夫人不放聪明些,好生拉拢住左家,秦家根本无法于郡中立足。 所以她一点也不怕。 她是在秦家有眼线,她是与秦彦梨暗中有来往,那又如何? 没了秦世章,没了萧家,被郡中士族完全孤立的秦家,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只有左家这个姻亲,才是秦家最稳妥的依靠,只要有她这个左家宗妇在,秦家的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秦世芳淡淡地搁下茶盏,眸中一派笃定。 秦家之事不急,何时下手都不晚。如今,还是应以何都尉之事为重。 她心中思忖已定,便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不多时,马车便在左家侧门停了下来。因有急事,秦世芳下车后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踏雪迎风,来到了位于前院的书房。 左思旷正在书房中看公文,一身墨色大衫随意地披着,手边的铜兽香炉青烟袅袅,满室宁谧。 听见了门外秦世芳的脚步声,他略略抬起头,英俊而略带沧桑的脸上,含了一丝温润的笑意。 “夫主可等得急了?我回来得迟了些。”门帘方一开启,秦世芳已经快步踏进屋中,语声微带歉然。 左思旷含笑摇头:“我也才回来。娘子先坐下。”说着便叫小童奉了茶。 秦世芳却是等不得了,一手接过茶盏,另一手便将密信递了过去,面上含了几分急切:“夫主且看,此信是真是假?”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淡淡的茉莉粉的味道便飘了过来。 左思旷眼眸微垂,眉头皱了皱。 秦世芳的这一番动作,若石子破去水中云天,让人没来由地焦躁起来,还有那股香气,亦淡去了房中本有的馨香。 他沉默了一会,捺住满心的不耐,修拔的身形自案边立起,款步行至秦世芳的跟前,眸中含着一丝温和的笑:“莫要着急,先坐下喝口水,此信容我细看。” 不紧不慢的语声,微沉而又带着磁性的语调,宛若水波滑过青瓷,有一种沉潜于心的宁静。 秦世芳凝望着眼前人,慢慢地,颊边升起了些许潮红。 夫妻十余载,她看他时,却仍若初见,总会于不经意间心跳如小鹿乱撞。 左思旷自她手上接过信,宽大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安抚地一拍,复又去拆信封。 秦世芳眸光恋恋,停在他拆信的手上。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有力的手指若青玉雕成,骨是骨、节是节,根根分明,一曲一折间,直有画意。 此刻,这修长的手指正抚弄着那粗糙的信封,让人忍不住便要去想,若是被这只手掌抚过面颊,那触感又会是怎样地叫人心中悸动。 秦世芳留恋的视线在他的手指上停留了许久,又渐渐上移,移向他宽阔的双肩,还有那宽袍大袖也掩不去的坚实手臂,眸中渐渐漾起了一层水雾,竟似有些痴了。 成亲这些年来,他的怀抱与温情,总能令她忘记一切,沉迷不已。 她痴望着他,那张渐生细纹的脸上,唯一双眸子光泽水润,宛若二八少女。 左思旷的脸被信纸挡住,并未瞧见秦世芳那春/水盈眸般的眼神。 不过,就算瞧见了,他也鲜少会动容。 更遑论动心了。 他今日原是打算出门的,不想却接到了秦世芳遣人送来的口信,说是意外得了一封密信,他这才改变了计划,专意候在书房,等她回来。 此际,他沉沉的目光落上信笺,一目十行地读罢,又翻回去看信封,沉吟不语。(。) 第088章锦帘春 这封信的印鉴不似伪制,信纸亦是正宗的官用黄柏纸,至于字迹,虽不能算好,却是那些书吏们惯用的变笔伎俩,为的是不叫人查出笔迹来,他亦曾见过。 唯有一点,那信封旧了些,像是用过了的。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沉吟着坐回了案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黑而挺的眉峰一扬,便向秦世芳扬过来一个温润而柔和的笑:“坐下吧,且暖暖手。”语罢,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推过了一只极小的暖囊。 秦世芳微微回了神,柔声应了个是,坐在了他的对面,将暖囊拢在掌中。 左思旷将信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方搁下信纸,阖了眼睛,似是有些委决不下。 “如何?此信可作得真?”秦世芳忍不住问道。 左思旷沉思了一会,张开眼睛看向秦世芳,温声道:“我看,可以一试。” 信中所言颇涉机密,秦世芳看不出来,他却明白,这写信人就算不是官署中人,亦是消息极灵通的人士。 他唯一不解的是,这人目的何在? 还有,这写信人又是如何知晓路途有险? 只可惜时间太紧,那信上提示的日期便在数日之后,就算他现在派出人手,也不及提前去那条路查看了。 左思旷眉峰聚拢,凝目沉思。 秦世芳的面上便露出满满的笑来,赞同地道:“夫主英明。妾也觉此乃良机,就算此信为虚,夫主去一趟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何都尉不会怪罪的。” 左思旷颔首,端正神色道:“正是,宁信其有。若能够出一份力,解何都尉之险,亦是为国分忧。” 他的声音有着成熟男子的沉润,却又不乏清朗,如流水临崖、风拨洞箫。秦世芳有些痴迷地听着,望着他的眸中水色愈浓,只觉得他这般论及国事、忧心百姓的模样,让她怎样也看不够。 “此人必知些内情,却不知,这封信又是如何到得娘子手中的?”左思旷温和地问道。 秦世芳闻言,连忙归拢心神,轻声地道:“妾昨日与母亲商讨办族学之事,身上便带着从夫主这里取走的公文,原想趁着清静替夫主翻阅一番,这封信想必便夹在那堆公文里。谁想因我回去得急,不知怎么这信便掉了,妾亦不曾发现。今日一早被母亲的使女于道旁拾得了,便交还给了妾。妾才察知这是封密信。天幸这信不曾被别人拣去,妾一俟看了信,便立刻赶回来了。” 左思旷一面听着,一面微微点头,待她说罢,便和声道:“娘子心细如发,为我四处奔波,辛苦娘子了。”一面说,一面便抬了眉眼,温润的眸光暖若春风。 秦世芳的双颊瞬间又生起潮红,略含羞意地垂下了头。 左思旷探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一些,语声中满是怜惜:“我知晓你每日为我忧心,心下极是过意不去。你也不必总为我奔忙,瞧瞧你,这几日又瘦了些。”说着便将手抚向她的面颊,温暖的掌心贴在她的脸上,看向她的眼神,像在看着这世上最值得珍视的事物。 秦世芳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双眸水光盈润。 她凝视着左思旷,抬手覆于他的手背,语声微带颤音:“妾愿意的。夫主待妾恩情如海,妾只想回报一二,并不觉得累。夫主才是辛苦,莫要累坏了身子,也莫要总想着帮妾,引得君姑不喜。” 她说着便低了声音,似是愁怨,又似含羞,片刻后复又抬眸凝睇,那一颦一盼间,竟也有几分动人的风韵。 左思旷便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复又将她的手紧紧裹在掌中,柔声道:“娘子委屈,我亦心疼。你且再忍一忍,待我走通了汉安乡侯的路,往后便无须总被人压着了,到时候必定替娘子请封诰命,让娘子也好生享些福。” 秦世芳痴望着他,眸中渐渐蕴满水意,终是落下泪来。 她这半生万般皆难,膝下无着,平白担着主母的名声,哪一日不是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踏错?却唯有一样幸事,令她始终无悔,便是得了左思旷这样一世相伴的良人。 这般想着,她的身子已是软成了一汪水,眸光迷蒙如雾。 左思旷温柔一笑,站起身来,将她自座中拉起,拥入怀中,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拭去了她的泪水。 秦世芳嘤咛一声,已然软倒在那一双有力的臂膀中,双眸半阖半启,亦夹不住那眼中的似水柔情。 左府书房低垂的锦帘,蓦地便起了几许微澜,似春风掠过湖水,将那一幕水波拂乱了去。而自那帘幕中溢出的喁喁细语、浅唤低吟,便如那飘出窗扇的袅袅香烟,氤氲着无限旖旎…… ************************************* 秦素立在高墙下,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着,视线的一角,始终拢在不远处的那口枯井上。 暮色自四面八方涌来,西边的天空堆起灰黄的云,高墙围住了半幅苍穹,却终是围不住那弥散于府邸的苍茫与凄凉。 雪后的天气,总是特别的冷。 秦素仰首看向远处。 一阵风过,吹落了树梢上堆积的残雪,雪沫子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琼林摇曳间,有灯火零星,明灭于枯残的枝桠。 园中正立着好些青衣小鬟,皆执了长篙,一盏一盏地往树上挂着灯笼。 此乃秦府特有的灯笼,有一个极风雅的名号,曰“暮朝”。 顾名思义,这种暮朝灯是专在暮色降临、曙色未至时点起的,那灯笼里的蜡烛只有小指粗,长不盈一寸,点不上两刻钟便即熄灭。 此乃秦氏宗族的传统,原是以此灯喻指光阴如箭、人生短促,朝暮交接不过一明一灭,用以督促子弟用心读书。 时至今日,颍川秦氏的风华已然淡去,书卷气也早没了,唯这暮朝灯却保存了下来,成了府中的一道风景,一年四季、暮暮朝朝,秦府的东西两院星灯闪耀,曾为春时夜游最美的风景。(。) 第089章暮与朝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秦素仰首望着暮朝灯,将怀里的暖囊拥紧了些,视线缓缓下移,转向了不远处的那口枯井,神情中并无多少情绪。 自那日匆匆辞别后,秦世芳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露面了。 据锦绣得来的消息说,左思旷这几日去了临县,将秦世芳也一并带了去。因走得十分匆忙,那合办族学一事亦就此搁置了下来。 秦素暗自冷笑。 秦世芳对左思旷真是掏心挖肺地好,或许,她是动了真心罢。 然而,这世间一切的卿卿我我、情/情/爱/爱/,皆不过是水上浮烟罢了,经不得一点尘世的风霜。 情可以动,心,却不可摇。 秦世芳许是至死也不曾料到,今日待她情深意重的男子,明日便会将她逐出家门。 真是痴到傻了的女人。 只是,她一个人傻不要紧,却不该傻到为了个男人,将娘家全家人皆赔了进去。 可恨手头无药,斩不断这中了情孽的毒根,只得见招拆招。 秦素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钟氏那晚去太夫人面前哭诉了一场,还是有些效用的,左四娘的事一经说出,太夫人心中未必便没有想法。 此外,钟氏手上掌管着秦府大笔帐目,她若不肯松口,那七、八千金的数额,便是太夫人亦要费些思量。 前有钟氏阻拦,后有那“慧眼”所投密信,秦素推断,秦世芳应该会安静好些日子了。 她送去的那份大礼,可不是那么容易收的。 缓缓往前行了两步,秦素微扬了头,佯做欣赏园中的暮朝灯。 那一夜,那诡异的女子悄悄离开东萱阁,又很快折返,观其身形变化,她扔掉或藏起来的事物,应该不会是小物件,而她弃置东西的地方,离着东萱阁亦不会太远。 秦素一连歇了几日,方才挑了这么个时候,以为画作取景为名,来到这院门附近散步了一圈,借以观察地形。 这一圈看罢,秦素基本断定,除这口枯井外,再无旁处能够快速藏得下那样大的一堆东西。 秦素缓步踱至井边,以视线的余光观察了一会。 枯井上盖了一张很大的草席,四角压着石头,若有人想要往里扔东西,并不困难。 “女郎,这里有何可看的?天气太冷,女郎可要先回房?”锦绣颤声问道,将衣裳拢紧了些。 今日虽无雨雪,风却极冷,直要刮掉人的皮。地面已经冻得硬透了,木屐踏上去,脚底都觉得生疼。 “太阳落山了,便冷得厉害。”秦素缩了缩脖子,顺着锦绣的话说道,一面便自枯井边走开了。 那几个点灯的小鬟正自往回走,虽穿着厚冬衣,她们的背影却依旧纤弱,宛若幼竹临风,很有几分楚楚之意。 秦素缓步随在她们身后,一面在心中暗暗比较。 那一夜,她看见的那个诡异女子身影虽也纤长,但却不似这几个小鬟细弱,而是给人一种柔中带韧的感觉。 纵然夜黑月隐、视野模糊,秦素并不曾看得分明,但那女子行路时的姿态,却显然不是十二、三岁的小鬟应该有的,便连锦绣亦无那样的身姿。 这便表明,那女子年龄应该不小了,至少也应该超过十六岁,甚至还要更大些。 这个年龄的使女,东萱堂还真有不少。 吴老夫人生性冷淡,对这些使女从不关注,于是,她院中的使女便是长到了十六岁婚龄,吴老夫人也想不起来为她们配个人家,前世时,总是由林氏帮着打理这些事的。 那些使女中,会不会便有那个诡异的女子呢? 秦素蹙眉往回走着,猛不防那头窜出来个人,一下子便冲到了她的面前,若非有锦绣拦着,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来了。 她略有些吃惊,抬眼看去,眸光立刻一沉。 “阿谷,你瞎了么?如何往女郎身上撞?你作死啊!”锦绣横眉立目,一手揉着被撞痛的腰,一面怒声喝问。 阿谷在她的喝声中噤若寒蝉,“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秦素并未说话,脸色却十分难看。 阿谷偷偷向秦素脸上看了看,这才白了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辩解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我。我是被人推了一下,我原来是在那条路上的,女郎恕罪。” 她说着话便朝一旁的岔路指了指,秦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眸中掠过一丝讶色。 阿承正站在路口处,一脸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脑袋。 “见过女郎。”见秦素看了过来,阿承连忙上前见礼,复又垂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恕罪,东院的路我有些不大识得,在这附近绕了一回,也未寻见院门。后来见这小使女在树后站着,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我便想向她问个路,谁想那地下冻了冰,我一时没站稳便滑倒了,反倒将她撞了出去。”说着他便懊恼地低下了头。 真是个鬼机灵。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来,掩住了眸中的那点笑意。 阿承这是发现阿谷偷窥,替她把人抓出来了。 难怪前世太夫人一见阿承,便立时将他送到了秦彦昭身边,虽只有八岁,然此子之聪明沉着,已经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委实难得。 阿谷的脸色又白了一点,磕头道:“女郎恕罪,是冯妪叫我来寻女郎的。妪说天晚了,地上又滑,女郎还是早些回转的好。因方才看树上的灯好看,我便站了一会,没想到被他推了一把。”她像是冷得厉害,语声微微打颤。 这话说的倒也有几分聪明,怨不得会被那背后之人派来东篱。 秦素没去理她,只向阿承笑道:“你是无心的,我不怪你。”说着又转向阿谷,皱起了眉:“你不知阿承乃是我二兄的小厮么?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莫要怨怪旁人。” 她的神色显得极为不虞,语罢又看向阿承,面上含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和善:“你没撞到哪里吧?” 阿承连忙笑着摇头:“无有撞到。倒是吓坏了女郎,是我的错。” 秦素抬手掠了掠鬓发,向锦绣使了个眼色。 锦绣会意,厉声对阿谷道:“你还不快些回去?女郎马上便要回院子了,你烧水了不曾?松木有没有劈细?还有那栏杆每日要抹两遍的,你只上晌抹了一遍罢?还不快回去把剩下的那一遍抹完!” 这几句话她说得气势十足,很有掌管一院的大使女派头。(。) 第090章星河遥 阿谷自来不怕秦素,却对这个张牙舞爪的大使女颇为惧怕,闻言不敢再多话,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头就往回跑。 锦绣便跟在她身后唤:“你跑什么?府里不许乱跑,你这是把规矩全忘了,还不快站住!” 阿谷被她说得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锦绣便赶上前去,一把便拧住了她的耳朵,提声教训了起来。 秦素冷眼看着,并不去阻止。 一旁的阿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是去给二娘送诗文的,是郎君的吩咐。” 秦素微微点头。 秦彦昭近来苦心学问,将那一身名士脾气收敛了好些,对秦彦婉这个妹妹亦颇为看重,二人平素往来不断。 有秦彦婉看着,秦彦昭应该不会再犯什么大错了。 “图册之事,可探听到了什么?”秦素轻声问道,眼睛却仍看着前方教训阿谷的锦绣。若是从远处看,不会有人看出她正与阿承说话。 阿承亦是面朝前方,声音隐在风里,几不可闻:“遵女郎吩咐,我正在慢慢地打听着,郎君手上像是有一册图,却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待过几日/我再看看,有消息会给女郎传话的。” 秦素轻轻“唔”了一声,心头却是发沉。 前世秦家遭逢大难时,她已身在赵国,关于秦家之事所知并不确切,原先对图册也只是猜测而已,如今阿承竟真的传来了消息,那图册果然在秦彦昭手上。秦素困惑之余,更觉自危。 依陈国律,凡七品以下官职者,若私藏官制山川册,为小逆,削职并罚金三千,十年后方可复用;凡庶人私藏官制山川册者,为大逆,判戳刑,鞭三百。 所谓戳刑,便是生斩于闹市;所谓鞭三百,便是鞭尸。 这刑罚最重要之处,便在于“官制”二字。 事实上,陈国的民间是有私制图册的,只要买卖双方不声张,也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因各州郡通行皆需路引,且有些地方还禁止民户流动,故就算有人私下制了山川册,亦大多粗陋不堪,与官署所制根本没法比。 前世时,就算是隐堂,提供给秦素他们的图册也并不很详尽,只是大概的郡县位置而已,村庄与田陌却是一概皆无的。 秦素想不明白,秦府中留有官署所制山川地形图册,秦世章在世时自是无事,可如今他已经逝去,秦家并无一人为官,这些东西是应该交还官署的,却为何仍旧留在秦府,甚至是交由秦彦昭保管? 这是无意所致,还是有人暗中设计?那个背后盯着她的人,与此事又有没有关系? 敛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方又轻声问阿承:“除此之外,最近可有别的事?” 她这话说得隐晦,然阿承却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便轻声回道:“倒是没别的事,就是前几日郎君接到了萧家三郎君的信,是由阿絮姊姊亲自送来的。” 阿絮亲自送信,便表明钟氏如今对秦彦昭身边诸事极为关注,那信经由她的手转交,就算其中有什么夹带的私物之类,也能够被及时扣下。 这是从外杜绝了秦彦昭与左四娘的联系。 秦素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仍是将话题回到了那图册上:“那个图册……你可有办法偷偷交给我?” 阿承闻言皱了皱眉,轻声道:“恐是不行。郎君藏得极紧,钥匙一直带在身上,从不离身。” 秦素抬手捏了捏眉心。 她倒是愿意再给秦彦昭提个醒,但此事牵涉政事,话头并不好找,更何况,这种事情她一旦敢于提及,太夫人头一个便容不下她。 脑海中念头翻来转去,却仍是无果。 只能再等机会了。秦素暗想。若能趁势毁掉图册,则为最佳。 阿承又站了一会,见她并无别的吩咐,便躬身道:“我先回去了。那个小鬟,女郎要小心些。” 秦素回过神来,向他颔首一笑:“多谢你。阿谷的事你不用管,我自理会得。” 阿承应了声是,躬了躬身便离开了。 此时的锦绣也终于逞完了威风,将阿谷赶得远了,方回到秦素身边邀功似地道:“这小丫头欠教训,女郎勿要放在心上,有我在呢。”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褒奖她道:“我知你最为懂事,这些小鬟便交给你调理吧。若有你处置不了的,便交予冯妪处置。” 不疾不缓的几句话,却让锦绣的面色先是一喜,复又一暗。 秦素瞥眼瞧见了,心中微哂。 冯妪乃是林氏亲自派到东篱来的,领着管事嬷嬷的月钱,又有林氏在背后撑腰,那一份尊荣体面,比锦绣只高不低,便连秦素平常对冯妪亦十分敬重,锦绣见了,难免生出些小心思来。 这些微的情绪变化,秦素自是察觉到了,可笑的是锦绣,竟为了在秦素这里争宠而费心费力,却全然忘却了,林氏才是她真正的靠山。 “是,谨遵女郎吩咐。”锦绣此时终于平复了心情,垂首应了一声。 秦素笑了笑,扶着她的手,踏上了烛火氤氲的回廊。 有了秦彦婉与钟氏两个人盯着,待过上些时日去了上京,再给秦家族学寻一个绝好的夫子来,秦彦昭前世的命运,应该不至于重演一遍了。 秦素转眸看向了廊外。 暮朝灯次第亮起,整间院子灯火灼灼,若星河垂落,放眼望去,似是连向了遥远的天际。 她一时间有些感慨,凝望着远处昏黄的天空,脚步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便在此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快些快些,钟郎主的车马已经到了。” 随着话音,两个仆役已从院门外疾步而入,其中一个身量高些、走得慢些的,秦素觉得十分眼熟。 此时,那个矮些的仆役说完了话回过头来,一眼便瞧见秦素正立在廊下。 他先是一呆,旋即便抢上前来,躬身见礼:“见过女郎。”那个高个儿的仆役亦跟着上来见礼。 秦素就着烛光打量了他两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怪不得她瞧着此人眼熟呢,原来是阿胜。(。) 第091章沛雨园 “前头出了什么事?瞧你们慌里慌张的。”锦绣抢在秦素之前问道,那一双眼睛里满满地皆是好奇,像是恨不能跑出去看两眼才好。 秦素并未阻她说话,只静静地不出声。 那矮些的仆役便恭声道:“是钟家郎主到了,我等奉太夫人之命,往东院老夫人处报个消息。” 钟景仁到了? 秦素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满握冰凉。 钟景仁是钟氏的长兄,一直掌管着秦家几处窑厂,每年年底他都会回秦家交帐,顺便送些年礼。 前世时,便是在钟景仁管着的砖窑厂中,挖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是钟家私自与何家有交易?还是钟景仁无辜被人诬陷?秦素不得而知。 此刻钟景仁来到了秦家,这便表明,过不了几日,太夫人定会将家中人等请到德晖堂,与钟景仁见上一面。 亦即是说,她一直担心着的那件事,亦要发生了。 但愿她提前做下的安排,能够起到些许作用。 秦素松开手指,向阿胜他们微微颔首,含笑道:“你们快去吧,别误了传话。” 阿胜与那仆役应诺了一声,躬身行了礼,便转过了回廊。 由始至终,阿胜并未显示出与秦素有多亲近,举止十分沉稳,与秦素记忆中的驭车青年,已是大不相同了。 “原来是钟郎主来了啊。”锦绣口中说着话,一双眼睛却牢牢地粘在阿胜挺直的背影上,神情间带了一丝好奇。 秦素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那是新来的仆役么?以前在正房没见过呢。”锦绣终是说道,一双眼珠转啊转地,便转到了秦素身上。 秦素便点了点头:“那个是阿胜,原是驭车的,我回府半路上遇见了强人,多亏他临危不乱。”她的语气含了感慨,“如今他在主院做事,可见太祖母也赏识他。” “原来他就是阿胜啊。”锦绣的眼睛亮晶晶地,两手捧面,面上是情不自禁的一丝甜笑,浑若动了情。 秦素心中微讶,口中却仍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就是他。阿胜赶车很好,行事也稳妥,我听人说,管事们也常常夸他来着。” 锦绣的眼睛更亮了,灼灼看向早无人影的前方,却并未继续往下说,而是笑着转开了话题:“女郎许久没回来了,钟郎主又最是大方,不知此次他又能带些什么稀罕有趣的物件,说不得女郎得的东西会比旁人多些呢。” 钟景仁每次来秦府,都会给各院送些礼物,因他常年走南闯北,带回的物件倒是件件新奇,确实很值得人期待。 秦素便作出一个适宜的欢喜表情来,雀跃道:“正是呢,钟舅父带来的玩物,最是有趣新鲜的了。” “瞧女郎欢喜的。”锦绣笑着打趣了一句。 秦素连忙收敛了笑容,轻声道:“我们快些回去吧,今晚早些安睡,说不得明日一早便能见到钟舅父了。” 锦绣闻言便轻笑了起来,殷勤上前扶着秦素,不一时,这主仆二人的身影便已渐行渐远。 曲廊内外安静了下来。此际已是饭时,院中寥无人迹,唯暮朝灯华光闪烁,于寂静的夜空里绽放如星。 “嗒”,一声木屐轻响,打破了这庭院的宁静。 随着这声音,便见那回廊最靠里的位置,悄悄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全身皆裹在斗篷中,唯露出了一双阴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秦素她们远去的背影,半晌后,猛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与秦府星灯闪烁、接天连宇的旖旎相比,薛府的夜色,便显得寂寥了许多。 薛允衡挑着一盏黄皮纸灯笼,独自走在石子路上,身旁一个从人也没带。 薛氏族人鄙奢华而尚俭素,于是,这薛府的夜便比别处来得纯粹些,除寥寥几点烛火外,便唯有星华耀目、月朗于天。 薛允衡仰首看着天空。 大都的冬夜,不似南方清润,而是有种干燥简爽的况味,星子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若水间泛起的点点波光,清透、干净、寒冷,淡漠得像是神祗附视众生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不起眼的身影,青幕白衣、扶杖而立,远远地现于他记忆的角落,清肃且冷寂。 “南方女郎么。”薛允衡喃喃自语了一句,复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真是想得太多了。不过是前几日接到了秦家送来的谢礼,读了秦家六娘写来的一张中规中矩、字迹清秀的字条儿,这大晚上的看了会儿天,他便又想起她来了。 他将灯笼挑高了些,照了照前路。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照的。 薛府的庭院,大抵是所有士族中最无趣、亦最呆板的了。便如他此刻所行经的“沛雨园”,除了有个还算雅致的名称,这园子最大的特色,便是空。 角落里的那几棵花树,常年半死不活,一年也难得开出朵花来。荷花池里更是没半分花影,只有一大片野生的浮萍,将那池水汪得绿阴阴地,晚上看着还有些吓人。 这空荡的院子,铺着平平整整的大块青石,就算走夜路不打灯笼,也完全不虞摔倒或撞伤,因为着实无物可撞、亦无物可踩。 薛允衡再度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向前行去。 穿过空寂的沛雨园,眼前便是两条岔路,左侧的那条岔路行至尽头,便是他的书房了。 薛允衡不疾不缓穿过小径,直到行至书房的廊下方才停了一会,将灯笼挂在门外的铜钩上,旋即推门进了屋。 何鹰一身玄色劲装,笔直地立在案前,听见薛允衡的脚步声,他立刻面朝屋门方向,单膝点地叉手道:“见过侍郎。” 薛允衡前些时候升了官,如今任着中书侍郎,五品官职,不高也不低,偶尔能在殿前行走,却也不算亮眼。 以薛家的门第,他的表现只能称作中庸。 “起来说话。”薛允衡随意地挥了挥手,自己走去拿起了茶壶,试了试,却是冷得透了。 “阿堵,阿堵。”薛允衡叫了两声,却未闻回音,他便又改了口,语声十分不耐:“邓通,你给我死过来,装什么聋。” 此刻,这位名满陈国、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的薛二郎,哪还有素昔白衣飘飘、大袖当风的模样?那一脸的气急败坏,直是与往常大相径庭。(。) 第092章白衣郎 何鹰的额角跳了跳,默默地退后了两步。 薛二郎平生最是爱财,身边小厮的名字全是钱的别称,除了阿堵与邓通外,还有孔方、青蚨二人。 若是普通人如此行径,只怕那些三玄名士们定会嗤之以鼻,视之为大俗,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薛二郎却因了姓薛,又生得俊美风流,于是,他之爱财,便被士族视为“特立独行”、“真性情”,在大都竟还多有人追捧,这也是匪夷所思了。 房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那个叫邓通的小厮,终于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外。 他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圆头圆脑,蒜头儿鼻边上生了几粒雀斑,倒是有两分俏皮。 不过,此刻的邓通面无表情,一张脸黑得堪比窗外的夜色,蹬蹬几步进了屋,他虎着脸看向薛允衡,冷冷地道:“郎君莫唤了,我没砍柴,没砍柴便没法生火,生不了火便烧不了水,烧不了水就没热茶喝。郎君的衣裳我还没洗出来呢,莫非郎君明日要穿内衫去朝堂?”一连串的话噼哩啪啦地从邓通的嘴里往外冒,他还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看他那样子,像是恨不能把水甩到薛允衡的脸上去。 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言语,立刻浇熄了薛允衡的气焰,可是没过一会,他便又强横了起来,伸手指着邓通道:“你凶什么凶?你没空可以叫阿堵啊,他去哪躲懒了?” 邓通一挺胸脯:“我管他去哪?我又不是管事,郎君管不了他叫我管算什么事?我每天忙得要死哪管得了那么多?”他一面说一面还张了两只手舞来舞去,用以加强语气,那手上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何鹰默默地抹了把脸,又往后退了两步。 薛允衡被邓通说得没了词,憋了一会方恨恨地道:“算你有理。” 邓通得意地“哼”了一声,头昂得高高地,甩着两条膀子道:“郎君若不是那么讲究,别总穿着白衣裳,黑的黄的青的蓝的都穿些,我就有空烧水了。” “胡扯!”薛允衡立时沉了脸,雪白的衣袖当空一拂:“我薛二郎一身白衣行天下,岂可着他色衣衫?”语罢又指着邓通,眉峰一挺、双目一张:“你敢不给我洗出来,我揭你的皮。” 他的语气不可谓不厉,可惜邓通完全不吃这套,“嗤”了一声道:“郎君既爱风骚,那喝不着热茶也怪不到我头上,凑合喝点儿冷的吧,这个天火气还这么大,正好降降火。” 这话中的冷嘲热讽直是毫无遮掩,哪有半点小厮该有的样子?可薛允衡却根本没拿出主人的手段来治他,反倒被他说得一脸气结。 两个人乌眼鸡一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半晌后,薛允衡忽地一笑,不冷不热地道:“我明日要穿那件白底镶青锦云纹边的衣裳,你马上给我洗出来。” 这下轮到邓通气结了,他鼓着一双牛眼,蒜头儿鼻呼哧了半晌,方用力一跺脚,恨恨地向薛允衡一指:“郎君,你不讲理。”说罢便将头一昂,气哼哼地走了出去,竟是将薛允衡晾在了一边。 薛允衡俊美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明显的得色,像是深为能吵赢自己的小厮而得意。 何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继续保持沉默。 邓通下去后不久,院子里便传来了“乒铃乓啷”拖东西的声音,随后便是一连串十分响亮的抱怨声,毫无遮拦地传进了屋中:“……真真是累死累活,烧饭做菜洗衣劈柴缝补扫屋抹地,还要管跟出门管算账管磨墨写字管买东西,四个人怎么够?再来十个人也不够用的。” 他一面骂骂咧咧地大声抱怨,一面便将那衣裳甩在水里“啪啪”作响,动静十分惊人。 薛允衡维持着方才得意的表情,一拂衣袖,风度翩翩地行至门前,两手拉住门扇,用力一合。 “哐当”一声,门关上了。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何鹰轻咳了一声,神情多少有些古怪。 纵观陈国各大士族,也唯有薛二郎的小厮敢跟主人放声对吵,偏偏薛二郎还不动怒,甚至以吵赢为傲。 这般怪癖,实在很叫人无言以对。 薛允衡关上门后,仍是一派的风仪秀朗、怡然自处,就像方才邓通骂的那个人不是他,而那个与小厮对吵还吵得一脸自得的人,更不是他。 他款步行至案边,将那案上的烛台挪到了近前,一面寻出剪刀去剪烛心,一面便漫声问道:“何事?” 何鹰稳了稳心神,上前一步低声道:“禀侍郎,高翎已来到了大都。” “哦?”薛允衡淡淡地道,剪烛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这一路绕了近两个月,最后还是回到了大都?” “是。”何鹰回道,语声有些低沉,“是属下等无能,叫他察觉了出来,他后来几番故意绕道,便是想将属下等引开。” 薛允衡端详着手里的铜剪刀,沉吟了片刻,方淡声道:“此人,不同寻常。” 何鹰静默不语。 薛允衡便又一笑:“这也并非坏事。有你们盯着,他这两个月一事无成,想来心焦得很。” 闻听此言,何鹰恭声道:“属下亦如此认为,故后来便收紧了人手,慢慢地磨去他的警惕之心,前些时候还做了个局,高翎应该上当了,以为我们已经离开,这几日/他忽然加快了脚程,最后返回了大都。” 薛允衡点了点头,将剪刀搁下,拿布巾抹了抹手:“继续盯着他,看他都与何人接触,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何鹰应道。 薛允衡将烛台推回原处,信手拉开案边的一只鼓凳,仪态洒然地端坐其上,又问:“左思旷,还有左家,你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何鹰闻言,立时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双手奉至薛允衡面前:“之前打探来的消息皆写了下来,请侍郎过目。” 薛允衡伸手取过那张纸,略略扫了两眼,便哂然一笑:“这人运气真不错,竟救下了何敬严。” 从他嘴里说出江阳郡都尉何敬严的名字,就像是说起什么不起眼的人物一般,带着一种毫不在意的轻视。(。) 第093章曲无直 “左思旷要走汉安乡侯的路子,也算没走错。”薛允衡将信重新看了一遍,便随手搁置一旁,语气很是闲逸。 他也是听那秦府送礼的管事提了两句,这才记起江阳郡是有一个左氏,不过是个极小的/士族罢了,比秦家还不如,他哪里有心情多问。 不过,那个姓董的管事却也有趣,明明是为了秦家而来的,却鲜少说话,倒叫另外一个左家陪同的管事抢在前头,左思旷这个名字,便被他反反复复地提及了多次。 薛允衡叫人去查左思旷,还是因为秦氏。 这倒并非是他对左思旷这个人感兴趣,而是因为,薛允衡对秦家观感不恶。 确切地说,他是对秦家六娘并无恶感,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欣赏。 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孤身回府奔丧,行事说话却极有章法,整个路途安静得如同隐去了形迹,一句多话不言、一步多路不行。 其后桃木涧路遇强人、乱箭齐发,秦六娘亦十分沉着,被仆从抛下时更无哭闹,为薛允衡省去了许多手脚。直到最后青州城外的话别,秦六娘的一言一行,亦是进退有度。 坦白说,薛允衡当时很是感慨了一番的。 他想起他那几个十多岁的妹妹,以及他平生所见的各种样貌、各种类型的小娘子们,那一个个嘈切如麻雀、胡搅如蛮牛、看见个蜜蜂就吓得发抖、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委实让人头疼。 也正是因了对秦六娘并无恶感,所以,他不仅叫人去查了左思旷,亦将秦家的礼物收下了,还表达了逊谢之意。 这是他身为薛氏子弟,能够给予秦家的最大礼遇。 “侍郎,此事内有隐情。”何鹰低沉的声音蓦地传来,薛允衡立时转回了心神。 “此话怎讲?”他漫不经心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眸色淡然。 何鹰便道:“就在属下来之前,收到了资中县快马传来的口信,说是那何都尉所遇之险乃人为所致。” “哦?”薛允衡挑起了一道长眉,眼神中有了些许玩味,“小小的江阳都尉,竟也有人图谋设局?” “正是。”何鹰说道,“那传来的口信说,何都尉原定是沿连云山北麓山道回至汉安的,不想左思旷却带着几个人快马追上了他,说是那一带气候潮湿,山路恐会发生石崩,便领着何都尉转去了另一条路。结果那山石果然滚落了下来,恰巧便滚在何都尉原先设定的归路上,左思旷也算救了他一命。我们的人因一直盯着左家,故在事发后第一时间便去查了查,结果发现那滚石上有捆缚绳索的印记,于是便又沿那落石之路回溯查探,果然于半山处找到了十余根断藤,皆是被利刃砍断的,断藤下有一大块凹槽,与那落石尺寸相合,旁边足印纷乱,据推算至少是四、五名成年男子留下的。不过那留下痕迹的绳索却未找到。” 薛允衡一面听,一面微阖双目沉思,待何鹰语罢,便轻轻颔首道:“原来如此。想必那山石原是被藤蔓缠绕,并不会掉下来,有人砍了藤蔓再以细绳缚之,适时推落山崖,就是想谋害何敬严。” 何鹰闻言,面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古怪之色,低声道:“侍郎,那断石,恐并非以谋害何都尉为目的。” 薛允衡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微带讶然地看着何鹰:“居然不是谋害?那是为何?” 何鹰沉声说道:“禀侍郎,我们的人查出断石有异,因恐被人发现,便原封未动撤了回去,只留了周鲲与孙猊二人于原地监视。他二人报说,小半个时辰后,便有一队人悄悄掩上山崖,将那落石处的痕迹尽皆抹了去,甚至还搬来杂草填满了凹坑。那群人形迹不显,衣着也无甚标志,因听他们一直悄声抱怨什么‘左家碍事’,又道‘郎主的功劳被他抢了’之类,周鲲他们心下生疑,便分了两路,孙猊给我们的人报信,周鲲便远远地缀着他们。后来周鲲回报说,这一行人下山后直奔县城进了一所宅子,他找人问了问,那宅子乃是程家的,这程家的家主,便是江阳郡新任郎中令程廷桢。” “居然还有程家?”薛允衡轻声自语,眸中玩味之色愈浓,“倒也有趣。” 何鹰此时便又续道:“因查到了程家,我们便又顺便往下挖了挖,却挖出了几件事。其一,约两个月前,秦家连云田庄逃了两个奴仆,其中那女奴在逃跑后,曾捧着什么东西偷偷去了程家开在连云镇的书铺。其二,便在秦家逃奴事发后不久,程廷桢便走通了何都尉之妻戚氏的路子,据说是献了什么重礼,就此在何都尉面前说上了话。其三,左思旷之妻秦氏,曾于秦府大丧之时回娘家讨要过什么东西,却是空手而归。最后,程、左二人似皆想攀上汉安乡侯,而何都尉起先是中意左思旷的,如今程廷桢冒了出来,他便有些摇摆不定,似要在这二人中择一人荐之。” “竟有此事?”薛允衡喃喃地道,眸光微冷,唇角却是轻轻一勾,勾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原来如此。” 这些小士族之间的争斗算计,比起大士族亦是不遑多让了,且正因了家族小,故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所施伎俩亦花样百出。 程廷桢先是截去了秦家某物,献予何敬严之妻,估计是投其所好。其后,程廷桢再设落石之局,无非是想捞个“救命之恩”的功劳,以期在何敬严面前再立一功,以便更快地与汉安乡侯拉近关系。 而左思旷失了秦家之物,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却是知晓了落石之局,于是半道里杀将出来,将何敬严引去别路,白白废掉了程家的这一场苦心谋划,还将救命功劳也抢了过去。如今这二人各自在何敬严面前露了个脸,也算斗了个旗鼓相当。 薛允衡越想越觉可笑,复又可哀,勾起的唇角缓缓放平,眸色越发冷冽:“曲不思直,直不求正。这便是我陈国士族之现状,这便是所谓的书香士族、清流高士。可笑!可鄙!” 他语声大有悲怆之意,神情似哀似笑,又似无比愤慨。何鹰不敢接话,只静静侍立于一旁。(。) 第094章俊有双 过得几息,薛允衡神色渐复,探手将一枚铜镇纸拿在手中把玩着,淡声道:“左思旷呢?他没派人去查这落石?何敬严又是何反应?” 左思旷既然明言那条山路会有落石,便表明他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他定然会派人去查个究竟。 何鹰躬身道:“左思旷确实派了些人去查。他倒是精明,叫自己的人扮成何都尉的人,马车上还打着何家的族徽。据我们推测,那埋伏在崖上的程家人,定是误以为他们便是何都尉一行,这才会断绳落石,后发现情况不对,复又返回原路抹去痕迹。只有一事奇怪,那石头是在左家车马过去后好一会才落下的,时辰上差了好些。左家人倒也想到了往半山处查,只他们不及程家人手脚快,周鲲下山时,左家的人还在山里乱转呢。至于何都尉,他像是不知此事,并未派出人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续道:“那口信里最后说,那条落石之路上后来又发生了两起石崩事故,所幸未曾死人,我们的人如今正在查。”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面上满是讥讽嘲弄:“查什么查,不必查了,这定是左家所为。程、左二人倒真是不分伯仲。程廷桢计策虽巧,可惜最重要的一环却出了错,时辰都未算准,即便没有左家,他这个所谓的救命功劳也拿不到手,所幸他反应快,早一步便抹去了痕迹;左思旷也不差,没查出幕后主使者,便干脆便多弄几次断石,坐实他所说的‘天气潮湿石头崩落’之语,把功劳捞上手再说。” 何鹰垂首无语。 薛允衡的推测与他们的推测一般无二。 程廷桢此计虽未成,见机却极快,若非薛家侍卫身手好,两边的人没准便要对上。左思旷亦很精明,干脆将水搅混,把人祸当天灾,一笔糊涂账带过,那何都尉就算一开始对他的“先见之明”有疑问,看在那么多起“事故”的分上,也要信了他。 薛允衡笑罢之后,神情渐冷,一双眼睛隐在烛火外,黑不见底:“蛇鼠之辈,不必理会。不过,何家与汉安乡侯府那里,分出些人盯牢了,每隔半月回报一次。”他冰寒的语声若沉水,在夜色中缓缓漾开:“符节之事,戚家也未必干净,何氏与戚氏乃是姻亲,我原打算放过的,如今看来,江阳郡的水也不浅。” “属下遵命。”何鹰利落地应了一声,复又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秦家那里,可需提醒一声?” 左思旷乃是秦家婿,若他真出了事,秦家说不定亦会被波及。 薛允衡转眸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 何鹰立刻垂首应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薛允衡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符节县那里,可有消息?” 何鹰闻言,面上的神情肃了肃,沉声道:“暂且还没消息。” 薛允衡的眉心蹙了起来,狭长的眼子里划过了一丝寒意:“叫吴鹏盯紧些。郑先生舍命才找到那个姓邹的,切不可有误。”他的语气越发地冷:“若非为了邹益寿,郑先生又如何会死?此人手握重大证据,绝不能叫符节那些人抢先抓去。” “是,侍郎。”何鹰应道。 薛允衡似有些疲累,伸出一根手指轻敲书案,望着案上的书匣出神,一时间未曾言声。 何鹰等了片刻,见他不再有话吩咐,便小心地自怀中取出了另一封信,递至他的手边道:“侍郎,此乃陈先生派人送来的信。” 薛允衡的视线立刻便转到了那封信上。 何鹰又补充道:“是刚刚才收到的,庄狻亲自骑快马送了过来。” 薛允衡此时的神情已全然放松了下来。 他探手接过信,展开细读了一会,俊美的脸上便有了一层喜色,直若美玉生晕:“陈先生此事办得极好。”语罢已是眸色发亮,若漫天星辉揉碎于眼中。 建宁郡真的下了雪,且还是百年不遇的大雪! 那位师尊预言之事,又中了一件。 薛允衡此际的心情,可谓喜忧掺半,难以一言述之。 所谓的喜,自是因他决断无误,令陈先生提前去了建宁郡,做好了一切布署。如今建宁郡突遭雪灾,不止薪碳奇缺,百姓过冬的棉衣、粮食甚至是喝的水,皆是不足。 而他早已提前备下各类物资,此时便已薛氏一族的名义,与建宁郡署共兴赈灾义举,不仅救助无数百姓,更为薛家赢来了名望和声誉。尤其是他薛二郎仗义疏财,大有古之名士风范,这良好的名声很快便要盖过他“爱财”的怪异名声,令他往后行事底气更足。 而他的忧,则是那位擅紫微术的师尊,神龙见首不见尾,遍寻无着。 薛允衡甚至派人去了连云镇,查找那个青衣小僮的音讯,得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什么乘云而去啦、遁地无踪啦等等,完全不值一提。 众人之所以传得神乎其神,却是因为,那位获得赠言的行商,最后终于弄明白了赠言之意,半信半疑地储存了不少薪碳,运往建宁郡。不想建宁郡果然大雪封城,他狠赚了一笔,回到连云镇便到处吹嘘。 如今,紫微斗术之神妙,已经在连云镇传开了,渐渐有往外扩散的趋势,而薛二郎亦在这传说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至于那个青衣小僮,则被人们描述成了一个仙气飘飘的小仙童,下山送完消息后便飘然而去了。 见薛允衡兀自出着神,何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侍郎,建宁郡之事,已经被大郎君获悉,想必郎主明日亦知。” 说到“大郎君”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似是那三个字有什么魔力,让人连说起来都必须噤声。 薛允衡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额角的青筋微不可察地一跳。 薛府大郎君薛允衍,是一个品格极其端方、为人极其严厉的君子,亦是薛家未来的家主,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擅周易、精玄谈,与姜仆射合谓“大都双俊”。(。) 第095章黄柏陂 在薛家,除了少数几位长辈外,其余人等在这位薛中丞的面前,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才好。 薛家家主薛弘文对这个长子寄予了厚望,而薛允衍也果然出色,从小到大皆十分出众。薛允衡自生下来起,便总被拿来与薛允衍比较,而在这个端正有为的大哥面前,他这个弟弟总是被比得一无是处。 比来比去十几年过去,薛弘文蓦然回首,这才惊觉,自己的这个次子竟已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专爱与三玄名士作对、爱财如命的怪胎,再也扭不回正道了。 薛郡公心中的苦闷,多少年来不得排遣,如今薛二郎终于做下了一件大事,何鹰以为,他家郎君应该是欢喜的。 然而,薛允衡此刻却并未显得欢喜,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信。 “我并无瞒人的打算。”良久后,薛允衡蓦地开了口,语声十分平静,语毕抬眸看向何鹰:“你立刻去寻青蚨、孔方过来,这两个鬼头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睡大觉。你给我把他们挖过来,我要核账。” 这几句话说出口,薛允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情也变得怡然起来。 他向着何鹰笑了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夺目的光华:“亲兄弟,明算账。赈灾美名归了薛家,钱自也应由公中出,明日/我便将账交予父亲,让他还钱。” 掷地有声地扔出了这句话,薛二郎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 这个动作他不知对镜练习了多少次,此际行来直若水掠云飞、风过修竹,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尽的风流。 何鹰噎了噎,闷闷地应了声“是”,便沉默地退了下去。 薛允衡亦离了案边,去一旁端起了茶壶,倒了半盏冷茶,浅浅啜了一口。 冰冷的茶汁滤过喉头,在胸腹间浇下一片冷意。 他微阖双目,感受着那一团寒凉慢慢化为丝丝缕缕,心中陡生凄凉。 从古至今,只听说英雄借酒一浇胸中块垒,而他却只能以冷茶熄灭满心抱负。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薛允衡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丝苦涩。 纵使这天下人千千万万,却无一人能知晓他此际的情绪。 方才展现在何鹰与邓通面前的他,只是表象。而在内心深处,他的焦灼与忧虑却无人得知。 陈国如今一片盛世之景,士子整日清谈,以不论国事为冲淡、为高士、为旷达悠远,中元帝更是以明君自居,睥睨赵国之小、唐国之狭,却不知,三国之中最弱、亦是情况最危急的,便是陈国。 先帝颁布的户调试之政,弊端已然隐现,可笑中元帝一直以为事小,根本没放在心上,满朝文武更无一人察觉到国之根本正在动摇,陈国的官田与税赋,正在大量地流入某些士族与贵人的私囊。 也许,朝中文武官吏并非不知,而是视若不见,甚至是推波助澜吧。而那些私吞陈国土地与钱财的蛀虫们,还有那些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募集田客、诈冒复除,令得国之徭役无人可服,而私兵数量却与日俱增的老饕,说不得便是这些在朝堂上端方雅量,于朝堂下飘逸超然的所谓名士。 清查田亩佃客的数量,追讨税赋、重整士族课田数量,规划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政务配比,核算复除者户数并增加徭役田户,整顿各地军务,提调强军驻守边境,此乃当务之急。 可叹的是,他薛允衡人微言轻,又多年出离于政事,不会有人听取他的建议。 中元帝密旨派他南下,他满心欢喜,亦查出了不少端倪。可待他回到大都,却是连中元帝的面也未见着。后来他方知晓,圣上新得了一位西域美人,如今日夜恩宠,无暇多问旁事。 薛允衡闭紧了双眸,面色微微泛青。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借来一双慧眼,替他看清这天下之乱势,让他想清楚往后该如何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醉仙楼中的那个青衣小僮,那皂纱下隐去的脸,曾无数次现于他的梦中。 他再一次地觉得懊悔。 若是当初不去讲什么所谓的风度,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而是直接掀开那小僮的皂纱,看清其面目,那么今日找起人来,定然会容易许多。 薛允衡缓缓张开了眼睛,望着案上的那一豆烛火。 细细的火苗****着黑暗,像是用尽了一切力量冀图撑出光明,却终是搅不动这笼盖四周的浓黑。 他怔怔地静立半晌,移步来到一旁的书架边,向着架上的某处一按。 “哗啷”一声脆响,书架的左上角翻出了一扇暗格。 薛允衡放下茶盏,探手在暗格中略略翻拣了一会,便将一封信拿了出来。 这是那位紫微师尊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标注的开启日期,便在前日。 他取出信纸,再一次展信细读,一双眼睛死死凝在上面,似是要从那字句里读出别的什么来。 这封信异常地简短,既非五言诗,亦非长句,而是仅有三字,写的是:黄柏陂。 这三个大字支骨嶙峋,每一个字皆力透纸背,仿若用尽全力写下的一般。 薛允衡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像是看得呆住了,深邃的眸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如果说,整个汉嘉郡尚有一方净土,那便是黄柏陂了。 此处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据他所知,除了一、两家无名士族外,便再无任何有价值之处。他想不明白,师尊留下这三字有何意图? 薛允衡蹙着眉头,怔然出神。 案边的烛苗跳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虽不明这三字赠言之意,他却仍是做了安排,只待过了年便会亲自南下,去探一探黄柏陂的虚实。 他转开视线,望着烛台上那一朵淡而微黄的光晕出神。 这些微的光亮,就像他此刻心中那微弱而又执著的期盼,即便沉夜压顶,黑暗扑面而来,这一星火光亦兀自灼烈地燃烧着,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将最后的光明投射在这个角落……(。) 第096章香露幽 千里之外的秦府东萱阁,吴老夫人枯坐于东次间的屏榻上,望着大案上的青铜鹤口衔珠灯盏,呆呆地出着神。 蒋妪随侍在一旁,垂首束立,安静地不出一声。 寂静以及沉默,长久地在房间里盘旋着,直到那烛台上的蜡烛“啪”地一声爆了个灯花,吴老夫人的身子才动了动。 “你……”她迟疑地开了口,却也只说了一字,便又收了声。那张往常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涌动出一种深刻的哀伤,以及,些许惶悚。 “是,夫人,医便是如此说的。”蒋妪却完全听懂了吴老夫人的意思,垂首说道。 她语声极轻,宛若耳语一般,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而其实,那一丝微弱的声音,连案上的烛火都不曾晃一下,话语声甫一离唇,便轻烟似地飘过吴老夫人的耳畔,又倏地滑了开去。 吴老夫人的脸,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岁。 “竟然……是这样……”她呢喃着说道,那声音低而微,似被唇边那两道深深的纹路扼在了喉中。 说完了这句话,她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软软地从榻上往下滑去。 “夫人!”蒋妪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扶住了吴老夫人,一面转头便想唤人。 “不要……不要叫人。”吴老夫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偎着她的胳膊撑住了身体,颤巍巍地伸手指向某个方向:“去西次间……橱架……第三层……药丸……”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个字,皆像是在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说到最后,她的脸上便渐渐浮起了一层青灰色,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带着尖锐刺耳的啸音,似是下一刻便会冲破喉管。 灯台上烛焰摇曳,将这主仆二人的身影映于壁间,亦是摇曳得如风中残枝。 蒋妪面色煞白,冷汗自额角流下,却终是咬紧牙关,不曾再唤人进来。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方架住吴老夫人的身体,将她缓缓放平在榻上,又拿了一只隐囊枕于其脑后,旋即便疾步奔出屋外,不一时又快步折返,掌中托着一枚桃核大小的黑色药丸。 此刻的她虽是气息急促,但面色却较方才镇定了一些。进屋后她便快手快脚倒了一盏水,将药丸化入水中,再喂吴老夫人喝了下去。 半刻钟后,吴老夫人面上的那一层青灰,终于渐渐地淡了下去,连同她那带着尖啸的喘息声,亦慢慢地平定。 蒋妪目中含泪,一面以衣袖轻轻替她扇着风,一面哽咽道:“夫人可好些了不曾?头还晕不晕?” 吴老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两眼微阖,慢慢地,眼角边便凝出了两颗混浊的老泪。 “我的阿芳……可怜的阿芳……我可怜的孩子……”半晌后,她终是低低地泣诉了起来。那沉闷而低哑的语声,仿若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夫人宽一宽心……且宽一宽心……”蒋妪语声微颤,眸中含着痛惜与关切,紧紧拉住吴老夫人的手摇动着:“虽则姑太太的子嗣……但终究她也立住了脚,如今正得夫主万般宠爱,夫人也应保重才是,姑太太身后有您,也多了一重靠山不是?” 这微带颤音的几句话,让吴老夫人身子一动,紧接着,她的眼皮便颤动了起来。 “夫人,姑太太还需靠着您啊。”蒋妪又道,一脸希冀地盯着吴老夫人的脸。 几息之后,吴老夫人的眼睛终于渐渐地睁开了,涣散的视线亦凝聚了起来,看着蒋妪。 蒋妪忙又凑近了一些,苦苦劝道:“夫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姑太太多想一想。若是没了秦家、没了夫人,姑太太可就真是……孑然一身了。”她说着已是语声若叹,目中的痛惜之色更为浓郁。 吴老夫人闻言,灰败的面上漾起了一丝凄然,良久后,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啊。”她语声微弱地道,像是被这一声长叹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万分艰辛:“我……不能倒下去,我得好生……活着,给我的阿芳……做靠山。” “正当如是,正当如是。”蒋妪急急点头。 吴老夫人闭起了眼睛,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了下来。再过得一刻,她终于扶着蒋妪的手,慢慢挪动着身子坐在了榻边。 蒋妪连忙又跑到一旁,将所有的隐囊皆捧了过来,围着吴老夫人摆了一圈,以使她坐稳身形。 做完了这些,她又跑去了一旁的西次间,将铜吊壶拿了过来,向茶盏中斟了滚汤的暖水,略吹凉一些,喂吴老夫人喝了一盏。 不知是药丸起了作用,还是蒋妪照顾得周到。约莫一刻钟后,吴老夫人的气色终于恢复了一些,身子也能坐得稳了。 “你且再细说说,医是如何说的。”一俟坐定了下来,她便又开了口,声音虽仍有些发颤,神情却已平静了许多。 蒋妪闻言,面色微有些发白,眸中涌出一丝不忍,沉默了一会,方低声道:“医说,那几样面脂与妆粉中,有两样各掺了极少量的丹砂与轻粉,这两种药若是长期用着,会致女子……不孕。此外,我另送去的那几瓶香露也有问题,木樨露里掺了麝香与蟾酥、芙蓉露里掺了冰片与雄黄,亦皆是分量极微。医说,这四样若再加上珍珠粉与犀牛黄,便是六神丹的配方了。那六神丹……若是孕妇食了,会……胎死腹中,或是……产下畸胎。” 她低微的语声像是被这夜色压抑着,在房间里泛起沉闷的回响。 吴老夫人脸色泛青,颊边的肌肉不住颤动。 即便是第二次听蒋妪转述,她仍旧觉得手足发冷,心底里亦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到底是什么人,会用这般歹毒的法子,残害她的女儿?! 前些时,她趁着西院大搜检之机,令蒋妪将东萱阁也清了一遍。为着搜检方便,便将秦世芳的一应用物皆归置在了西厢之中,锁了门不令人进去翻动。后因忙着打发那几个仆妇,又将到年下,故那西厢的门便一直没开过。 便在前几日,秦世芳递信说要回府,吴老夫人方想起女儿的东西还收着没拿出来,遂命人开了自西厢,预备将一应用物挪至东萱阁后的醉杏园。(。) 第097章怅春草 那醉杏园乃是东院的一所花园,风物幽淑、景色清雅,又有楼台堆砌、玉栏石桥,比之东篱亦不遑多让,却是最宜女儿居住之地。吴老夫人便想着,将秦世芳挪到这里暂居。谁想那些小鬟做事不慎,搬东西时,竟连接打翻了几只秦世芳的妆匣,里头的胭脂水粉与花露洒了一地。 彼时秦世芳已将到了,蒋妪情急之下,便亲自去外头采买补齐,谁想买来后将东西与摔坏的旧物一比,却让一向心细的她发现了几处异样。 她一时未敢声张,悄悄禀明吴老夫人后,便拿了那摔坏的匣中之物出了府,花重金请了良医细查,这一查之下,却查出了这样可怕的结果。 吴老夫人铁青的脸上,有了一丝浓重的哀色。 鲜少有人知晓,便在六年前,秦世芳其实曾经有过一次身孕。 只是,那次怀孕来得古怪,孕间月事一次未断,秦世芳自己根本没察觉,旁人更是无从得知。直到有一日晚间,她忽然腹痛不止,请医进府诊治,方被那医探出了孕脉,随后她便堕下了一团腥臭发黑的血肉,医说那是死胎,看样子应有三个月左右了。 此事可谓是丑事,左家当即便下令封了口,所幸那医乃是左家门客,倒不虞此事外传。不过,左家仍是打杀了好几名知情仆役,又将秦世芳院子里的人尽皆换过,只留了一个由秦家陪嫁过去的大使女阿沁。 胎死腹中、滑下污肉,于秦世芳而言,这比多年不孕还要令人胆寒,她情愿这一胎从未有过。因此事情过后,她只悄悄地告诉了吴老夫人与蒋妪知晓,连太夫人那里都没敢说。 然而,今日查出的事,却完全颠覆了前事。 吴老夫人面色发青,眸中的哀色越来越浓:“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芳儿是因为随了我的体质,才会……子嗣艰难……我真是没想到……”她喃喃地说道,声音又开始颤抖了起来,她整个人亦都在这声音里颤抖着,如同冷冽秋风中即将凋落的残叶。 有那么一刹,吴老夫人觉得自己又快要呼吸不过来了,那晕沉的令人舒适的黑暗即将没上她的头顶,将她拉入那永远的混沌中去。 可是,另一股意念却支撑着她,让她拼命地睁大了眼睛,张开嘴,一次又一次地,将这十二月冰冷刺骨的空气,和着这浓重若有实质的夜色,一丝一缕吞入腹中,再大口地呼出体外。 蒋妪额上冒出汗来,紧紧地扶着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后背。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老夫人觉得,她这一辈子像是也敌不上这片息的长度。 终于,她的呼吸又变得正常了起来,那水波一般漫散而来的晕眩之感,也渐渐地如潮水般退去。 她虚弱地依住隐囊,有些涣散的眼神黯黯地飘去了窗边。 恍惚间,她想起了在颍川老宅的那些日子。 她打心眼里厌恶着那个鬼地方,厌恶着那里的白墙黛瓦与朗朗读书声。 那老宅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叶,乃至于每一个人、每一张笑脸,都像是一种巨大而无声的讽刺,嘲讽着她这个生不出孩子的主母。 而那个娇滴滴、柔弱弱的闻氏以及她生下的庶子秦世宏,更将这嘲讽具像了出来,时时刻刻刺着人的心。 那时候,吴老夫人总是躺在榻上,看着厚重的窗子发呆。 老宅的院墙上生着细碎的草叶,在瓦缝与砖棱间,一年年地葱绿着,枯黄着,蓬勃着,又衰朽着。 而她便在那满是药味与霉味的房间里,躺在榻上,听着外头庶子与妾室欢快的笑声,养着她那似乎永远也产不下的胎,唯有在偶尔开启的窗缝里,瞥见那那窗间嵌着的墙上细草。 彼时,那是她眼中唯一的风景。 她总共滑了四次胎,直到第五次上,才艰难地收获了一个女儿——秦世芳。 她一直以为,秦世芳子嗣艰难,是因为体质随了她,她也一直对此心怀深深的愧疚,竭尽全力地补偿女儿,却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吴老夫人的眼角,再度滚下了两颗浊泪, 她这样宝贝着的女儿,当眼珠子一般疼爱着的她的骨肉血脉,却原来,一直吃用着的,竟是那样歹毒的事物。 她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丹砂与轻粉二物,本朝并不鲜见。 烧丹已盛行多年,丹砂与轻粉乃烧丹常用之物,各处药房皆有售卖,亦频见于各士族之中。秦世章在世时,亦偶尔会派人买些来,附庸风雅地烧上一炉丹,以示清远空明。 至于另几样药物亦是贵族常见的,秦府每年与各家往还节礼中,亦总有这些珍贵的药材。 谁又能想到,这些药材最终的去处,竟是以如此精巧的方式,合成了致人不孕、令人滑胎的虎狼之药,送至了她女儿的身边。 吴老夫人的气息瞬间冰冷,浑浊的眼中翻滚着重重乌云。 “到底是谁……是谁……”她极力压抑着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自齿缝里挤出来的:“为何如此?为何要这样……害我的阿芳?”她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一把便攥住了蒋妪的手,枯细的手指死死嵌进了她的手臂里。 蒋妪的神情却很柔和,眉头都没皱一皱,只缓声附和道:“不管是谁,此人心思歹毒,不可掉以轻心。” 吴老夫人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手上,仿若蒋妪的手臂便是她假想中的敌人,幽暗的烛火勾勒出她狰狞的面容,直若蓬发的厉鬼,瞧来很是瘆人:“若要叫我查出是谁,我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夫人说得是。”蒋妪柔声说道,复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如今还是要先静下来,想好对策,再慢慢查出那下毒的人。夫人,莫要操之过急。” 她的声音轻缓安宁,安抚的意味极浓。 吴老夫人的手劲略略松了些,像是被她的语声安抚了情绪,又像是力气用尽,又或许,是被更多绝望的情绪所左右。 她怔怔地盯着烛火看了一会,身子向后靠去,阖上了双眼。 “有什么可查的?”良久后,吴老夫人的声音低低地飘了过来,凉薄淡漠,带着见惯世情的疲惫与乏力:“不外乎那些人罢了。左家那几个狐媚子,我看着便是不安生的,芳儿却碍于脸面不好处置。如今将庶长子养在嫡母名下,这些人便自以为得了计,慢慢地下了药,干脆便绝了主母生下嫡子的路。这些人竟打着这样的算盘,真是一个个的不知想要怎么作死。”她的语声重又狞厉起来,鬓边灰白的发丝随话音颤抖不息。(。) 第098章曾记时 蒋妪的嘴唇掀动了一会,欲言又止,却终是垂首不语。 “怎么?你不是这般想的么?”虽是闭着眼睛,吴老夫人却异常地敏锐,立时便察觉出了蒋妪的反常,睁眼问道。 蒋妪迟疑了一会,方轻声道:“夫人说得都对,只是,我总在想着,姑太太这么长时间都无子嗣,会不会……” 她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神情却变得分外郑重。 吴老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手脚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发凉。 其实,她已经隐约想到了这种可能。 自成婚后,秦世芳只有过六年前那一次身孕,除引之外,无论她怎样求医问药,她的肚子皆是毫无动静。若是这药是从十多年前开始下的,那这下药的人说不得便是…… 她闭起了眼睛。 不可想,不能想,亦不敢想。 当初她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将秦世芳嫁予了她早就看中的左思旷,那些私底下的事,她自忖处置得很干净,并未留下什么把柄。 可是现在,她却不敢这样确定了。 秦世芳被人下了毒,这残酷的事实,击溃了吴老夫人多年以来坚信的一切。 若真是自成婚之时起便开始下毒,那么,这下毒的人只能在左家。可是,若是左家人下的毒,则吴老夫人在左家那边安排下的人手,一定不会毫无所觉。 千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吴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视线飘向蒋妪,语声亦有些飘忽:“妪,当年的那件事,是不是被左家……” “绝不可能。夫人多虑了。”蒋妪立时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是少有的坚定:“在那件事里,我们只是传过一次话,就传过那一次话,余事皆不是我们操控的。我们没做什么,也不怕人查,且左家当年对窦……对那头亲事也并不满意。老夫人想得太多了。” 她的语声难得地急迫,却也因此而多了一种力量。 吴老夫人被她的态度感染,眉头松开了一些,点头道:“对,你说得是极。当年的事情,我们确实没做什么。”她像是又找回了力气,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身子坐直了,眸光定定地看着蒋妪。 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左家当年也未必干净,那件事可以说是得到了左家的默许,而非吴老夫人一人之力。左家也算是心愿得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窦家……若非他家女郎品行不佳,又怎么会上那样的当?且这家人早就搬离了,族中又没什么撑得起门面的人,没落亦是该当的,如何有这般心机手段去下毒? 念头转至此处,吴老夫人终于完全地放下了心,面上的神情亦恢复了平素的模样。 然而,这平静也只维系了几息,她的眉头便又蹙了起来:“可是,若非是左家,又会是谁给阿芳下毒?”她喃喃自语,眸中隐着一丝后怕、一丝茫然。 窦家已经完了,左家又不可能,她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去害她的女儿。 蒋妪轻声宽慰道:“无论是谁,如今都不能急,慢慢地查总能查出来的。夫人还是以保重身体为上。” 她这话说得极是贴心,吴老夫人忍不住眼眶微红。 的确,她不能倒下,尤其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她还要给她唯一的女儿做靠山,帮着她的女儿在夫家站稳,若能就此替女儿解毒并助其诞下子嗣,她这一生便也了无遗憾了。 思虑再三,她终是叹了一声:“便待年后再说罢。”语至最后,难免几许苍凉。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她再急也是晚了,只能耐下心来,一面暗中查访,一面叫人守好秦世芳。 见她终于恢复如常,蒋妪轻吁了口气,和声低语:“夫人放心,我已经悄悄叮嘱过阿沁了,她会小心的。” 阿沁是吴老夫人精心挑选的使女,一直陪伴在秦世芳左右,为人极是忠诚。她一家人皆在吴老夫人手下过活,自不敢对秦世芳不尽心。 吴老夫人便向蒋妪淡淡一笑:“还是你知机得快,发现那些东西有问题,便令阿沁悄悄地全都换了过来,又给阿芳重新调配了几个使女服侍。如今阿芳手上的那些皆是好的,近段时间不虞有变。” 蒋妪双眉微动,面上惭色尽显,垂首道:“夫人折煞我了。这也怪我,没早些往这个方向想,我……” “罢了,勿要再说了。”吴老夫人打断了她,语声淡漠而平静:“这并不怨你,你已是极细心的了。”言至此,她的神情便黯淡了下来:“这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够仔细,叫阿芳吃了这样大的苦头……都是我的错……” 见吴老夫人神情凄凉,蒋妪亦是双目微红,忙上前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慢慢地道:“夫人心放宽些,莫要再想前事。”一面又将陶杯注满暖水,捧了过去。 吴老夫人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疲惫地摇了摇头,以手捏着额角:“罢了,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蒋妪担忧地看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水盏搁在案上,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烛火渐渐地暗了下去,浓重的夜色浸满了四周,没有什么能够驱散。 吴老夫人转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晃动着,在窗上映出一抹枯残的树影,像是将那窗纸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此刻的心境,亦如这窗外的夜色,黑雾遍地、不辨前路。 她这一生屡遭险境,年轻时亦曾杀伐果断,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现在的她,却再也没有了那样的力气。 她老了。 那些曾经耸动人心、令她欲罢不能的一切,在如今的她面前,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阴沉的灰,失却了鲜烈亮眼的色泽,激不起她半分血性。 回首一生,从未有一次如今夜这般,令她觉出一种深切的绝望。 吴老夫人的脸映在烛火下,皱纹丛生,明暗不定。 她觉得无力,亦觉得不安。这些情绪自她的身上漫溢而出,很快便与泼墨般渐浓的夜色融为了一体,点点滴滴,直至填满了整个房间……(。) 第099章轻拂雪 十二月下旬,青州城又迎来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直下了整整两日32才稍停,城外的官道已然上了冻,不只人走不了,马车也行不开,甚至还有人家翻了车。 城署与县署皆派了役夫去城外除雪,只是那雪积得厚,北风又刮得紧,一时半刻哪里除得尽? 钟景仁原定只在秦府待三日的,如今却因冻雪封了路,便只得安心住了下来。 秦素见到他时,已经是雪停后的第三日。 大雪过后,朔风如刀,真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东篱外石桥下的水冻成了厚厚的一整块冰,立在桥上看去,那水底的游鱼几乎无法辨清。 两院的老夫人皆停了各房的定省,太夫人召集大家去德晖堂与钟景仁见面时,亦选在了一天中最为温暖的午后。 秦素扶了锦绣的手,小心地踏过石桥,尽量将每一步皆踩在撒了煤灰的地方。 即便是着了踏雪的木屐,这一路走来亦是屡次脚底打滑,好在服斩衰是需扶杖的,如今这木杖倒是帮上了忙。 待两个人终于到达东华居时,秦素的鼻尖已经冻得红了,锦绣亦是不住地呵着手,纤细的手指搓得鲜红,像染了胭脂一般。 “今年冬日真是冷得很。”秦彦贞来得早些,此时正立在廊下候着,见秦素过来,难得地主动寒暄了一句,一面说话,一面便徐徐掸去肩上残雪,向秦素弯了弯眉。 这动作经由她做来,不知怎么,便有了一种特别的雅致,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只觉这些许残雪经她这一拂拭,便不负往这人间飞舞了一场。 “六妹妹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见秦素一径不说话,秦彦贞便又问道。 秦素捺下思绪,摇头道:“无事,就是觉得四姊姊说得对。”语罢她便搂紧了怀中暖囊,呵着手道:“今年确实是冷,到了晚间风更是大得很,我如今连窗缝都不敢开的。” 秦彦贞今日似是有些谈兴,倒比往日话多些,便又与秦素说了几句天气,便在此时,却见院门处又行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裹得圆圆的如雪球一般,却是秦彦柔。 “四姊姊、六姊姊。”远远瞧见了两位姊姊,秦彦柔不由加快了脚步,却不防脚下一滑,咕咚一声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 众人皆惊呼了起来,她身后的使女忙去扶她。无奈小女孩裹得实在太厚,两只小手与两只小脚在半空里舞着,即便有人拉拽,却亦是半天也未爬起来。 这情形委实惹人发笑,秦素第一个忍不住,又不敢笑出声来,忙握严了嘴。秦彦贞瞪了她一眼,叫了身边的使女卷耳去扶,那唇角也止不住地弯了起来。 小孩子骨头软,兼之穿得多,秦彦柔这一摔并没受什么伤,就是羞得厉害,小脸儿涨得红红地,好容易被人扶了起来,便撅着嘴巴、扭着身子,再不愿意往前走。 恰巧此时秦彦婉牵着秦彦朴进来,见状忙上前揽了她,拍着她的背哄了好一会,又命使女抱起了她,这才将臊得脸通红的小姑娘带了过来。 秦素与秦彦贞见她这般模样,越发笑得止不住,只能拼命去忍。秦彦柔这一下更害羞了,将头埋在那使女怀里,只露出两个圆圆的丫髻,怎么叫也不肯抬头。 众姊妹便围着小姑娘,软语温言地哄着她,秦彦贞还数落了秦素几句,说她不该为长不尊,笑话自家小妹妹。 这几个人聚在了一处,偏偏便将个唯一的男娃娃秦彦朴给落了单。 他倒也无甚表示,眨巴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歪了脑袋看着几个姊姊,旋即便绷着白胖的脸蛋儿摇了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不一时,林氏便也收拾好了,秦彦柔也终于被哄转了来,仍是由使女抱着,众人便一同去了东萱阁。 吴老夫人近几日身子不适,众人到得廊下,却是连屋门也未得入,便被蒋妪拦下了。 蒋妪面上含了两分忧色,那一双长长的弯眉聚在眉心,面容上便显出了些许愁苦。 她自房中出来,先向诸人道歉,又与林氏私语了两句,将吴老夫人的病情解释了一番,旋即便又传了吴老夫人的意思,道她精神不济,便不去德晖堂了,令她们自行前往。 众人便在廊下隔着门问了安,方才辞了出来,待赶至德晖堂时,倒恰巧碰上了西院诸人。 借着除屐掸雪的时机,秦素瞥眼看去,却见在高老夫人与钟氏的身旁,立着一个容貌娇媚、面色苍白的女子,却是西院的妾室蔡氏。 一见了她,秦素止不住睁大了眼睛。 今日这样的场合,以蔡氏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出席的。 秦府的四位妾室,无一出身士族,皆是寒微之女。也正因如此,她们的用处便只剩下了延续子嗣这一项,平素根本不见人,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每年唯一的一次出院子,便是在岁暮的晚上,她们会去德晖堂,与众人吃一起顿团圆饭。 因这四房妾室的用度皆是从太夫人的账上走,因此,两院的夫人们平素并不多管她们,由太夫人一总派了管事盯着便是。 太夫人虽管得严,倒也未禁止这些妾室见自己的孩子。只是,他们每年见面的次数却是有定数的,若庶出子女过于频繁地与生母相见,太夫人便会派老妪前来申斥,更有甚者,会罚他们去跪祠堂。 在嫡庶的问题上,太夫人向来十分严厉,纵然平素待重孙与重孙女们十分优容,却唯在此等关乎士族脸面与规矩的事情上,格外地不近人情。 也正因如此,蔡氏今日出现在这里,便显得极是不同寻常。而更叫人吃惊的是,蔡氏虽然来了,蔡氏所出的那一双儿女——秦彦柏与秦彦梨,却根本未曾露面。 此际不只秦素,便连秦彦婉亦扫眼看了过去,林氏自是更不必说了,一双眼睛夸张地睁得老大,那张轮廓饱满的鲜丽面容上,漾着满满的惊讶与不敢置信。 钟氏却似恍若未觉,与林氏点头问好,又含笑接受诸晚辈的问安,其风度之娴雅、应对之从容,比往常更加温婉动人。(。) 第100章茜罗裙 “林夫人来得正好,我们亦是刚到。”待晚辈们见礼过后,钟氏便和声?32??林氏说道,一面便拂了拂发鬓,面上带着和婉的笑意。 林氏的眼睛往蔡氏身上转了转,亦是笑道:“可不是。可惜君姑病着,不能来这里与亲戚相会,少瞧了一场热闹。” 这句话几乎是极为露骨的明示了,钟氏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在意地道:“隔日长兄还要去给东院君姑请安,总有相聚之时的。”语罢将视线向旁一弯,便弯去了蔡氏的身上,语声轻柔:“你也是的,如何到现在还不见过林夫人?还需我提醒你不成?” 她的语声温柔恬和,语罢还以袖掩着唇,眸中微含笑意,看上去与蔡氏十分要好。 蔡氏本就苍白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更加苍白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低着头上来给林氏行礼,语声嚅嚅:“妾见过东院夫人。” “请起请起,莫要多礼。”林氏客套地笑着道,却是未再多言,转身跨进了屋门。 在对待妾室这个问题上,她与钟氏的态度其实是一致的,故也只说了那一句,便此轻轻放过。 两院众人进得正房,向太夫人见礼毕,直待坐定之后,秦素才有余暇去打量钟景仁。 算起来,她上一次见这位钟舅父,还是在前世的十三年前。 隔了太久的时间,她对钟景仁的记忆已极为淡薄,今日一见之下,便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钟景仁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宽额高鼻、浓眉方颌,生了一双四平八稳的象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和气,容貌十分普通,气韵亦不似钟氏那般优雅。若非他行止沉稳、衣饰得体,说是庶族亦不为过。 秦素不着痕迹地看着他,尤其注意看他的眼睛。 相面之法亦是隐堂所授的课目之一,虽然教授得很粗浅,但用来察颜观色还是足够的。 暗自观察了一会,秦素觉得,钟景仁的眼神中正平和,无论说话还是安静,双眸中始终淡定从容。 那是历经沧桑、久经岁月磨砺之后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一切情绪内敛而不外露,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秦素颦眉凝思,蓦觉一道视线投了过来,眸光竟是极为锋利。 她心中微凛,佯作转头去看一旁的竹屏,眼角的余光瞥见,钟景仁正看着自己这个方向。 她不由暗自咋舌。 真真是好锐利的眼神。她万没想到,她这位舅父还有着如此敏锐的知觉,她方才已经观察得足够隐蔽了,却仍没瞒得过他去。 她一面思忖着,索性便掉转视线,迎上了钟景仁看过来的目光。 二人的眼神在半空里相触,秦素作出一副微愕的样子,复又向他浅浅一笑。 钟景仁亦向她笑了笑,那笑容几乎可以用温厚来形容,让人根本想象不出,刚才那如箭般冷厉的视线,竟是出自他的身上。 此时,太夫人正在与钟氏说着话,却是说到了秦家的瓷窑:“……那黄柏陂虽是丘陵多生,却难得有几处山势平缓,附近又出得上好的黏土,恰是烧制青瓷的上上之地,到得明年开春,却是可以在那里开个瓷窑了……” 黄柏陂。 相隔一世,终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秦素略略抬高了头,恍惚的视线落在对面的竹屏上,又穿透而去。 眼前的华屋消失了,一点,又一点,雨丝渐大、雨声绵密,迎面是雾蒙蒙的万千雨线,她的双颊满是湿意。 在她的眼前,矗立着秦府残旧的门扉,漆色剥落如阳光滤过树叶留下的斑点,门上的匾额半悬半吊,上头的“秦宅”二字已被蚀得烂了。她穿了一身华艳的宫妆,撑着青布伞,独自站在覆灭的秦氏旧宅门前,茜红的裙衫被细雨浸湿…… 秦素恍了恍神,满心的苍凉如水弥散。 “……长兄说要建几座阶梯窑,那黏土烧着正合适……” 耳畔渐渐响起絮语,却是钟氏正在说着话。那温柔的语声像是隔了极远,字字句句迢遥而来,慢慢地,将秦素的心神拉回到了此刻。 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是啊,黄柏陂烧制青瓷,正是合适,否则,也烧不出那样举世惊艳的藏龙盘了。 那苍凉如水一般漾在心底,晃一晃,便是满怀的凄清。 秦素怔忡地望着眼前竹屏上绣的梅影兰叶,似是在此,又若在彼,如真似幻,叫人不能辨清。那细密的凉意落上脸颊,旧时光里错漏的瓦檐,与眼前精洁的屋宇重叠在了一起,如隔了雾,又似梦幻泡影,须臾消散。 她恍惚地看着这虚幻的景像,仿若立在衰草寒烟中,看细雨在断壁残瓦下连绵成线,那细细的蛛丝悬吊于檐角,她的茜裙上沾了薄薄的灰。 然而,再一个恍惚间,她的眼前已是竹屏清雅、沉香缭绕,举止温雅的小鬟侍立两旁,满屋子似曾相识的亲人。 “嗡——”,悠长的一声清响,秦素的心底忽地一凉。 她循声看去,眼前不见颓垣旧屋,唯有高阔的屋顶下笔直的梁柱,窗纸上映了一抹风铎的残影,方才那一记清响,便是它在檐下被风吹起。 秦素蓦地回了神,坐直身体,转首看向上座。 钟氏仍在细细地解说着黄柏陂的情形,并无人注意到秦素片刻的异样。 秦素收束起了情绪,专注地听着钟氏说话。 看起来,这些年耳濡目染,钟氏对烧窑亦颇为懂行,此刻便在向太夫人仔细介绍各式瓷窑的不同之处,一旁的钟景仁手捋短髯,含笑听着,并不插言,神态仍是平和从容,座中其余人等亦皆敛声静听,俱是一脸的专注。 因今日并非晨定,而是与亲戚相会,故德晖堂正房的氛围亦较往日宽松了许多。秦彦昭听钟氏说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少年心性,接口道:“却不知黄柏陂能烧出何等好瓷来?这回舅父带的白瓷盏便极精妙,那盏心的五瓣梅色润气足,比去年的莲瓣双鲤还要好。”(。) 第101章晕青瓷 钟景仁对这个外甥向来十分看中,此际闻言,便温笑着向他道:“二郎?33??得很是,今年窑厂换了一位新匠师,他最擅刻花,杂以篦划纹,烧制出来的瓷件华而不艳、素而不薄。不过那刻花并不易成纹,今年一年也只烧出了九窑,我带回来的是前几窑,原先那匠师却因近几年不大经心,所以……” 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在座诸人皆听得入神,唯有秦素的思绪飞向了别处,低垂的眸中,终是划过了一抹忧色。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秋,秦家黄柏陂阶梯窑的一炉废窑中,竟烧出了一件绝世珍品——水波纹藏龙晕青莲叶盘。 没有人知道这瓷盘是如何烧制出来的,那盘中天然地烧出了水流千波的纹样,比刻意烧制的纹样更显灵动鲜活,青色水波由浅而深,晕染出清波流转的宛然,而更奇特的是,那青色水波中竟现出了一尾蛟龙的图样,龙头藏于盘心,龙尾曲于盘底,浑然天成、巧夺造化。 这藏龙盘甫一烧制出来,便立刻轰动了汉嘉郡,进而举国闻名,秦窑瓷亦就此名声大振,而这只藏龙盘更是被秦家供奉于窑厂,成为镇窑之宝。 可是,这件珍品,最后却成为了秦家谋逆的一件物证。 身为普通士族的秦家,却收藏着代表天下至尊的青龙器皿,用意何在? 前世秦素失身的那个时候,秦府名下的所有瓷窑皆已被查封了。她进入隐堂后不久,萧家与何家便相继出事,直到最后从秦家砖窑搜出了私藏的兵器,定下了谋逆大罪。 这些灾厄接踵而至,几乎皆发生在中元十五至十六年间,而许多事的前因,在此时其实便已埋下了伏笔。 黄柏陂建瓷窑,便是从中元十三年初开始的。 前世之事再现于脑海,秦素极力压抑着心底的焦躁,然而,那种无力之感却越发地强烈起来。 她怔怔地出着神,钟景仁之后说了些什么,她一字都未听进去,脑海中来回往复的,便是那只后来为秦家惹来第一场大祸的藏龙盘。 她留给薛允衡的最后一封信,只写了“黄柏陂”三字。 她并不敢有过多暗示,更不敢直言秦家瓷窑。薛允衡是个很聪明的人,若她点明了秦家,说不得便会被他窥破她真正的意图。 所以,在最后一封信里,她只留了一个地名。 秦家在黄柏陂烧瓷之事,她无力阻止,甚至连提都不能提。这几座窑厂以及那数座砖窑,乃是秦家最大的一笔财富,她一介外室庶女,但凡表现出一点异样,秦素相信,不需太夫人出手,只一个钟氏加高老夫人,她便很难扛得住。 她只能将薛允衡引过去。 若是能将秦家的瓷窑转赠给薛家,或是鼓动薛家阻止秦家建窑,甚至是干脆让薛家仗势关了窑厂…… 秦素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却无一能令她满意。 前世做了八年暗桩,她太清楚身为女子的难处。困于内宅,许多事根本无从着手,便有再多谋划亦是枉然,就算当时的她背后有隐堂那样的力量相助,有时想要送出消息亦是万般艰难的。 更遑论如今的秦素了。 好在,她还有时间。 秦素用力按下心头浮起的焦虑。 很快江东便要打仗了,接下来便是那场持续了许久的旱灾,导致陈国大片土地欠收,可谓雪上加霜。而她一直小心地不去改变太多事,为的便是在一个月后远赴上京。 只要到了上京,她便有了腾挪的余地,黄柏陂之事,或许便有解决的可能。 心中虽是无比明晰,然此际耳听得黄柏陂的名字一再被人提及,秦素却仍有种手足如缚之感,只恨不能快刀斫去所有纠结,一步便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 无数念头纷涌而至,她绞尽脑汁思谋着接下来的对策,全不知身外之事,更不知堂上诸人都说了些什么,直到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她才醒觉自己走了神。 “太祖母唤你呢,快些起来。”坐在秦素旁边的秦彦贞快速而轻声地说道,又向上座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秦素连忙拢住心绪,遵礼如仪地自榻上站了起来,起来后才发觉,与她一同站起来的,还有秦彦婉。 “喏,便是这两个在学画的,你可莫要笑话才是。”太夫人语声慈和地对钟景仁说道,又向秦彦婉招了招手,“你钟舅父不是外人,去将你们的画呈过来,让你钟舅父掌掌眼。” 秦世章兼祧两房,故两房中晚辈皆唤钟景仁为舅父,所不同者,西院诸人乃是直唤其为舅父,而东院诸人则于舅父前加了一个“钟”姓。 钟景仁闻言忙笑谦道:“掌眼我并不敢当,不过是偶尔听五郎说起府中尚有两位女郎学画,一时兴起,便想瞧上一瞧。” 秦彦朴向钟景仁请教画技,这还是前几日的事。事情的起因是秦彦昭发现这个五弟于画之一道上颇有天赋,便将此事告知了太夫人。太夫人自是希望族中子弟有出息的,便请钟景仁指点了他一番,如今钟景仁说是要看秦彦婉与秦素的画,亦是因此事而来的。 “长兄勿要太谦。”钟氏轻声笑道,语气柔婉:“当年你的画可是拜了名师学的,替她们瞧瞧总不会错。” 钟景仁乃是钟氏一族的郎主,当年也曾被家族寄予厚望,师从陈国最著名的画师五柳先生的大弟子,苦心学画十余载,虽囿于天赋未成名家,然他的绘画功底却极深,指点初学者自是不在话下。 “这般自夸之语,我更不敢言了,小妹勿要取笑才是。”钟景仁语含笑谑,态度十分温和,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往秦素身上扫了扫。 不知何故,秦素总觉得,钟舅父突然提出看画,倒像是冲着她来的。 她一时间颇感无奈。 不过是多看了两眼,钟舅父倒真是精明厉害至极,竟提出要观画。 所谓观画,约莫还是想借画察人罢,世上向有字如其人一说,画中想必亦可窥人之品性。 可惜,秦素的画技也是隐堂所授,其用途只有一个——用来描摩地形。因此,秦素自忖她的画是反应不出品性的,钟景仁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么来。(。) 第102章直须看 采蓝与锦绣二人已经得了太夫人的命令,相携着出了屋门,各自回院取?33??。 这厢众人便仍是闲坐聊天,窗外北风肆虐,屋中暖意如春,却是难得的惬意与闲适。 不消多时,采蓝与锦绣便双双回转,各自捧着自家女郎的画,呈到了堂上几位长辈的面前。 因钟景仁向来和气好说话,秦彦昭他们几个皆与之亲近,此时见太夫人心情极好,便也皆趁势起了身,围在他身边一起观画。 钟景仁先谦了几句,方展开画细瞧。 他首先打开的秦彦婉的画,那是一幅山水写意,远景的青山隐隐一带,近处则是数茎桃花,更妙者是那桃花树下,隐着一角女子的衣带,虽只寥寥几笔,却令人如入春时,看漫山桃花开遍,若身披万千云霞,而那一抹浅墨的衣带,便似那诗三百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女子,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一睹这女子婉约的容貌。 秦彦昭满面惊喜地观赏了一会,便抚掌道:“二妹妹的画,神韵果然佳妙。这画的可是桃木涧?” 秦彦婉颔首浅笑:“二兄好眼力。” 秦彦直亦赞道:“二姊姊画得好,远山近树,气韵悠然,倒像是将那首《桃花辞》入了画。” 《桃花辞》乃是前秦流传下来的长诗,出自无名氏之手,传诵至今仍极有名。秦彦直以此诗喻画,暗指画意如诗,自是极高的赞美。 秦彦婉浅笑不语,神情中并无多少骄傲。 钟景仁静静地看着画,良久后,方笑意温和地看了秦彦婉一眼,赞许地道:“极好。不想二娘于画之一道,竟有如此天份。” 秦彦婉连忙敛首谦道:“不曾污了钟舅父之眼,已是万幸。”一面说着,那眸中到底闪过了些许欣然。 钟景仁乃是真正师从名师、画技出众之人,得他一句夸赞,比秦彦昭他们的赞扬可要有分量多了。 见她言语安静、态度谦逊,钟景仁目中的赞许更浓,又细细地观赏了一会,方将画卷了起来,随后便将秦素的画擎在手中,缓缓展开。 德晖堂中,忽然便有了一种寂静。 所有观画之人,包括年仅八岁的秦彦朴,皆不约而同地张大了眼睛,又不约而同地神情古怪。 秦彦昭眸光愣怔,一脸愕然;秦彦直的反应更直接一些,一眼看过便咳嗽了起来,忙拿衣袖掩了口,那眼中的笑意却是无从遮掩的;秦彦朴反倒是一脸老成,胖脸蛋儿绷得铁紧,唯眸中划过了些许不自在。 秦素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像是没注意到这几位郎君的样子。 她的画技本就很差,秦彦直没当场笑出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一幅画,竟能让这许多人同时安静了下来,旁坐着的女郎们也呆不住了。秦彦贞于座中向太夫人略躬了躬身,便离榻而起,行至钟景仁的身边一同观画,秦彦棠亦随后离了座。 秦素静静地垂下眼眸,等待着钟景仁最后的评判。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旋即又有低低的咳嗽声响起。虽不曾抬头,她却也知晓,这一定是哪个姐妹看了她的画,故才有此反应。 秦素等了好一会,却始终没等来她意料中的评断,钟景仁像是消失了一般,半晌不曾出声。 她微觉讶然,举眸看向钟景仁的方向。 这一看之下,倒叫她更是吃惊。 钟景仁此刻的面色,竟然极为凝重,而那双温和的眼睛,亦正牢牢地粘在她的画上,观其神态,却像是从她的画里看出了什么。 秦素惊讶极了。 就她那一笔烂画,居然能叫钟景仁看得如此入神,这如何可能? 她不由自主地提步上前,探头往那画上看了一眼。 没错,这确实就是她的画,并非错拿了秦彦婉的。 这副画成画于前几日,画的便是东院的暮朝灯。 那一****借口取景,往枯井左近察看地形,事后便以此画搪塞,主要还是给阿谷背后之人看的。 因画得敷衍,不过是一、两个时辰涂抹而成的,故那画中景物也颇简致,不过是前景的一带曲廊,廊外则是枯树断枝与几盏灯笼,远景则是将暗不暗的天空。 坦白说,就算是她自己看着,也觉得这画实在连工整亦称不上。尤其是那一片天空,她不自觉地便又将死前的情景画了上去,因孝中不敢用颜色,便唯以淡墨深深浅浅地描了几笔,天空中那几点星光亦乏善可陈,笔触之呆板僵硬,直是一目了然。 可是,钟景仁的视线,却偏偏就停在那几笔天空处,那平和的目光深处,隐隐有幽光跃动。 “这是……六娘画的?”再过了一会,他似是终于自震惊中回过了神,看着秦素问道。 望着他平和无波的眼神,秦素蓦地觉得,心里竟有些没底。 这幅画究竟怎么了?钟景仁为何如此失态? 一时间,她心中直是百念丛生,面上却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点了点头:“正是我画的。我画得不好,请钟舅父见谅。” “真真是孩子话。”太夫人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语声颇为和悦,语罢便笑看着钟景仁,缓声道:“六娘还小着,又在庄子上呆了好些年,琴棋书画皆要从头学起,自不可与二娘相提并论,想必惹钟舅父发笑了罢。” 言语之间,却是将钟景仁表现出的异样,归结为秦素画技太差。 钟景仁微怔了怔,旋即了然,淡淡一笑。 太夫人仍旧是老毛病,太重嫡庶。 秦素乃是庶出,还是个外室女,太夫人是绝不允许庶女盖过嫡女的风头的。 德晖堂中,尤其如是。 “我就说嘛,怎么竟看了这样久,原来是画技太差之故。”林氏此时亦温声道,略有些责备地向秦素扫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 钟景仁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便将秦素的画随意一卷,抚须温笑:“正是如此。比起二娘来,六娘的画技的确生疏,需得好生锤炼。” 只说了画技,却对画意只字不提。 不过,这辞中些微的差异,并无人听得出。唯有秦彦婉,不着痕迹地看了钟景仁一眼。(。) 第103章锁重门 秦彦昭此时便接了口,对钟景仁笑道:“六妹妹才学了几日,二妹妹却?34??爱画成痴,学了好长日子了,还请舅父勿要太过苛责。”语罢便又转向秦素,温温一笑,宽慰地道:“六妹妹勿急,学画亦如习字,总要多多练习,经年累月,便可自成了。”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宽厚温和,钟氏当先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夫人亦是目露嘉许,欣慰地道:“二郎说得好。” 秦素早便想坐回去了,此时便垂首道:“多谢钟舅父指点,多谢二兄指点。” 钟景仁摆了摆手,将画卷交由两个小鬟收好,便回到了原处坐下。众人亦皆归了坐,这一场观画风波,亦就此消于无形。 并没有人注意到,秦彦婉看向秦素的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探究。 钟景仁方才的样子,再度证实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某些猜测,不过,这些猜测仍需时日加以证实。 此时,高老夫人便向时漏看了看,对太夫人道:“虽说是亲戚热闹,却也不好误了君姑歇午。这时候快到未正了,君姑便去歇一歇可好?” 太夫人向来便有歇午的习惯,今日却是怕众人路上受寒,特意选了午后的时辰让大家过来,此刻她确实有些神思困倦,看上去也不似往日精神。 钟氏便也柔声劝道:“太君姑好生歇着便是,莫要累坏了身子。”一旁的林氏与钟景仁便也跟着劝了几句。 见众人皆是如此,太夫人便也不再坚持,遂笑道:“我实是有些倦的,难为你们一片孝心,那便散了罢。”又特意叮嘱钟氏:“好生安置你长兄,有什么不足的,只管来回我。” 钟氏答应了下来,一众人等便皆起了身,恭送太夫人回屋歇息,众人便也各自散了。 出了德晖堂,钟景仁与东院诸人打了个招呼,便随钟氏一同返回了西华居。 他的住处是在主院外的客院,不过因要交账,这几日的白天,他皆在西华居与钟氏清理账目,却也是不得闲的。 兄妹二人跨进西华居的院门,自竹桥上行过时,钟景仁便往西厢看了看,却见那西厢帘幕低垂、门户紧闭,连窗缝都没开得一条,门前还守着两个粗壮的仆妇。 见此情景,他便皱起了眉头,回到正房西次间儿后,趁着四下无人,他放缓了声音对钟氏道:“很快便是年下了,你这样总关着三娘,也不是办法。” 秦彦梨到底有病无病,全由钟氏说了算。如今钟氏一口咬定她病重,不许出屋,府中诸人口中不说,心中鲜有不明的。钟景仁便是怕自家妹妹行事太过,惹人闲话。 钟氏闻言,神情立时便是一冷,沉声道:“这是我心慈手软,关了她是不想害她。若是逢着那些狠毒的主母,她哪里还有命在?”她越说语声便越是冰寒,眸中闪过一抹极浓的恨意。 左四娘之事,她细细查访之下,竟未查出秦彦梨半点纰漏。 除了与左四娘走得近些,平素说的话多了些,秦彦梨与左四娘之间,并无更深的联系。 或者说,所有能证明二人联系的人与物,或死或失,全无踪迹。 她原已查明,那一日西院大搜检之前,曾有人看见过一个白衣黛裙的小鬟,自西窗书斋急急而出,匆匆回到了西泠山房。 钟氏不相信这是偶然。 可奇怪的是,事后她派人去西泠山房认人,却并未找出那小鬟的踪影,遍查西院,亦找不出那个小鬟来。那几个见过她的人皆道,那小鬟长得极不起眼,隔得时间略久了些,竟不大记得她的样貌了。 这简直是让人又气又恨,又觉胸口发堵。 还有那个叫阿志的小厮,临死前曾交代说,他与左四娘的使女流年之所以有缘结识,是因了在萧家族学时,有一日/他被秦彦梨请去帮忙,给秦彦柏送一封信,结果却在半路上偶遇了流年。 因流年长得酷似其亡姊,阿志心中眷恋,便与流年走得极近,又被她言语蛊惑,收下了她亲手做的几样针线细物,只是后来不知何故,那些用物尽皆不见了。 钟氏便命人打杀了阿志,又顺着他的话去查了秦彦梨,结果却是扑了个空。 这个庶出的三女儿一如其亲生兄长,直是滑不溜手,让人抓不到半点错处。就连上次意图落水一事,事后也没查出端倪,最后只得将西华居的几个守门妪撤换了事。 每每想到这些,钟氏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懑。 秦世芳手伸得这样长,布下了这样多的人手,她却一无所知,若非秦素莫名其妙地冒头,误打误撞将秦彦昭的事情闹了出来,她根本便不曾想到,她的西院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不过,往后却不会如此了。 上一次是她大意,只顾着查那兄妹两个的住处,却忽略了自己的院子。如今她已经将西华居从上到下全都查了个遍,以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 “纵然如是,你也当注意一些,莫要叫流言传了出去。”见钟氏面色阴沉,钟景仁只得出言劝慰,语罢又叹了一口气。 钟氏勉强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省得,长兄也应知晓,我自有分寸。”说着她便又沉下了眼睛,冷声道:“所以我今日带着蔡氏出来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知晓,他一家三口的命,都在我的手里,别以为我抓不住把柄便没办法治他们!” 听了这话,钟景仁深知说得再多亦是无用,遂摇了摇头,不再劝了。 钟氏拧着眉头站了一会,方渐渐转过了神情,向钟景仁说道:“罢了,这些琐事何必说它。还是说说别的吧,我之前也未来得及细问,那管瓷窑的吴匠师可是做了七、八年了,与我们家一向亲厚,长兄为何要将他换了?” 一听见“吴匠师”三字,钟景仁的面色便有些不好看。 他将衣袖拂了拂,似是要拂去那看不见的尘埃,沉声说道:“吴匠师便是做得时间太久了,久得生出了旁的念头,被我查出他竟私自克扣底下人的月俸,更暗中藏了上佳的瓷品私自贩卖。便是我忍得,秦家也断留不得这样吃里扒外之人。” 他说话的语气极重,神情亦变得有若寒冰。(。) 第104章暗香逐 钟氏闻言大吃了一惊,提声问道:“竟有此事?”语罢她的脸色便也沉?34??下去,冷声道:“我就说呢,好好的长兄为何要换人,原来竟是人心思变。” 钟景仁此时的神情有些感慨,喟叹道:“小妹说得精辟。人心,确然最是易变。” 听得此言,钟氏也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是。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钟氏方劝慰地道:“长兄勿要烦恼,既是此人已经遣走了,损失也不算大,倒是不必理会。说起来,我恍惚听钟良说并州的砖窑出了什么事,前几日/我忙着,便未及听你细说,如今倒要问问长兄,那壶关窑出了什么事?” 壶关位于上京城外两百里处,隶属于并州,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民户不足两千,县下只辖一城,便是壶关城。此城离着上京只有一、两日的路程,却远不及上京邻近诸县繁华,堪称贫瘠之地。 秦家的砖窑便设在壶关城外,因烧制出的砖颇为耐用,向来便有壶关砖之称。 听得钟氏提及壶关,钟景仁的面色便有些发沉。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却仍是抹不去眉间的那一抹郁色:“壶关窑今年烧出的砖,数量比去年减了两成。” 钟氏猛地抬起了头,吃惊地看着他,半晌后方问道:“如何会少了这许多?出了何事?” 钟景仁的眉头皱紧了些,沉声道:“那里的黏土不知何故,竟大不如往年,数量也少,成砖数便也跟着少了。” 闻听此言,钟氏一下子忧心忡忡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捻着麻衣上的线头,怔怔语道:“这可如何是好?”语毕复又看向钟景仁,眸中涌出一丝期盼:“长兄可有补救的法子?” 钟景仁经营秦家窑厂多年,钟氏对他极为信任。 “法子倒是有,却难。”钟景仁的眉心拧成了川字,神情越发忧虑:“大匠说,离壶关三百里有一座小城,那里有上好的黏土。我派钟良去看过了,确有其事,只是……那里却是杜家地界。” “杜家?”钟氏喃喃重复,旋即一惊,看向钟景仁问道:“莫非是……襄垣杜氏?” 钟景仁点了点头,眸色越发沉重。 襄垣杜氏亦是陈国大士族,虽不能与薛、桓这般冠族比肩,却也差不了多少。杜氏家主杜行简正值壮年,如今官至骁骑将军,人称“杜骁骑”,却是个行事狠辣之人,据说当年与汉安乡侯曾有过节。 秦家居于青州,正属汉安县辖区,那杜家本就与汉安乡侯不和,如何会允许秦家在自己的家门口开窑厂? 林氏眉间忧色愈浓,哀怨地道:“怎么竟是他家?这样一来,岂非那砖窑便办不下去了?” 钟景仁连日来为此忧心,闻言亦是满脸的无奈:“所以我说,难。”顿了顿,又道:“我已令钟良去了益州,看那里有无合适的地方。” 他的话并未令钟氏轻松多少,她仍是眉尖紧蹙:“便是再换旁处,亦是不易的,谁知道又会撞上那个贵族士家?”她说着便叹了一口气,向案边的扶手椅坐下了,亦示意钟景仁坐了下来,亲手斟了一盏茶给他。 钟景仁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怅怅地道:“小妹说得极是。原本壶关开窑,便是因有萧家说项,我们才拿了下来。如今这府中的情况却是……” 他说至此处便收了声,面色越见沉郁,额头上累起几道深深的皱纹。 钟氏怔了一怔,却是会错了他的意,遂苦笑道:“长兄之意,我自是明白。只是,那萧家却不大靠得住,亦不足信。自夫主去后,那萧夫人只来过一遭,态度很是冷淡。如今他家中族学出了事,可是长兄也看见了,萧家根本就没想过来寻我们帮忙,宁肯停了族学,也不愿开口求助。若是夫主还活着,定不会如此的。”语罢长叹了一声,满面无奈。 钟景仁倒被她说得愣住了,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我并非此意,小妹误了。实话说予你,我一直并不觉得萧家如何好,只是当初妹夫与太夫人坚持,才走了萧家的路子。依我本意,秦家若能不依附于任何一族,才是最好,只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有瞬间的悲凉,语声亦渐低了下去:“……只是,这条路到底难走,我们钟家……便是一例。” 言至此处,他那双平和的眸子里,终是涌出了一丝怅惘,叹了一声,不复再叙。 钟氏被他一言勾动心肠,回思家族旧事,多少雄心壮志皆被这冷落的世情消磨,族人凋零、门第低微。这般想着,她亦是满腹愁肠,跟着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两个人皆不曾说话,唯凛冽的北风时而掀起厚帘,将冰寒的冬意送入房间。 静默良久后,钟景仁方站起身来,将衣袖展了展,慨然道:“罢了,往事已矣,何必再提。”说着便缓步行至门边,挑帘往外看了看,复又回首向钟氏笑道:“你这里的梅花开得倒早,方才起了阵风,我还闻见了梅香,是去年那棵玉蝶开了么?” 钟氏见他岔开话题,自是知晓他是不欲自己心忧,便也打起精神来笑道:“哪里是玉蝶,那边打着苞的才是呢。”说着她已行至钟景仁身边,伸手指向另一个方向道:“那一棵开得粉馥馥的,是今年才从西暗香汀移来的,五娘说是傅粉,下雪时赏看最佳,比之红梅孤艳,这花又别有一番柔而不弱的风骨。” 钟景仁“唔”了一声,捋须点了点头,亦不出门,只立在门边远远地观赏。 钟氏立在钟景仁身侧,遥遥地望着那株傅粉,陡然想起一件事来,沉吟了一会,轻声问道:“既说到了五娘,我倒要问问长兄,今日为何突然提起要观画?” 钟景仁行事十分稳重,从来不参与秦家两院之间的争斗。也正因如此,林氏虽对钟氏十分防备,对钟景仁倒无甚恶感。而太夫人亦很欣赏他的持重厚道,放心地将秦家窑厂交给他打理。 可是,今天他却突然提出要看画,看的还是东院两位娘子的画,其后更是差一点便介入了嫡庶争风之中,钟氏十分不解,故借此机会问了出来。(。) 第105章寂灭生 钟景仁将视线自那株傅粉上收了回来,目注钟氏,正色问道:“阿圆,依你看来,六娘是个怎样的人?” 钟氏被他问得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钟景仁松开布帘,负着两手,望向案上的一只陶罐,面带深思地道:“我总觉得,六娘像是有些……”他蹙起了眉头,似是在斟酌词句,过了一会方道:“……像是有些……与众不同,你大约没注意到,她曾于座中偷眼察看于我,那眼神,颇令人回味。” 钟氏闻言,立时便皱了眉,沉声道:“真真可笑,仗着上回在太君姑跟前说上了话,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语罢摇了摇头,神情颇是不以为然。 “哦?她竟能在太夫人面前说上话?”钟景仁却像是来了兴致,问道:“她是如何说上话的?为何你从未向我提过?” 钟氏将衣袖一拂,面上倒有了几分不自在,淡下了神情,三言两语便将秦素在德晖堂慷慨陈辞那件事说了,又淡淡地道:“……看在她无知粗野的份上,也算是歪打正着帮了我的忙,这件事我便未与她计较。却不想她竟还敢偷窥于你,原来竟是个外忠内奸的,倒是我小瞧了她。” “什么忠的奸的,小妹言语太过了。”钟景仁啼笑皆非,看向钟氏的眼神却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宠溺,“你自幼便是如此,总爱将事情往坏处想。我倒是觉得,六娘未必心中有恶,观其画意,更是如此。” “画意?”他话音一落,钟氏已是讶然抬头,像是完全没听懂钟景仁的话,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六娘那般拙劣的画,竟然也有画意?” 那张画她也探头看了一眼,真真是看一眼都嫌多余,与其称之为画,倒不如视为小儿涂鸦。这样的画,哪来的画意? 钟景仁却郑重点了点头,手抚短髯,沉吟地道:“她的画的确不能算好,然画中之意,却极是与众不同,二娘反不及她多矣。” 钟氏惊得连嘴巴都张开了:“竟是如此?” 钟景仁再度颔首,若有所思地道:“若只观画,我会以为那是出自沧桑老者的手笔,而六娘才只有十余岁,个中微妙,实难一言尽之。” 见他说得郑重,钟氏越发难掩面上讶色,停了片晌方问:“长兄此话……当真?” 钟景仁将衣袖一拂,不悦地道:“你何时见我拿画作开过玩笑?” “我并非此意。”钟氏连忙笑着否认,神情微带几分歉然:“我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见她忙着解释,状甚切切,钟景仁到底心疼自家小妹,便放缓了声音道:“之前六娘观察我时,那眼神锋芒内敛、不动声色,我回望过去时,她却又是乖巧娇怯。我心中生疑,这才提出要观画。须知画如其人,一个人再怎样遮掩心性,笔下画作却是骗不了人的。” 钟氏深知钟景仁的本事,对他的说法还是信服的,此时便问道:“既是如此,长兄以画观人,可知六娘心性?” 钟景仁便又抚起了颌下短须,沉吟了好一会,方慢慢地道:“以笔力看,坚忍冷酷;以意境看,寂灭不生。”停了停,面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又补了一个字道:“怪。” 说完了这个字,钟景仁便又有些出神,一时间便不曾说话。钟氏亦是无言以对。 她已经很久不曾见长兄有如此考语了。 就算是秦彦昭,钟景仁也向来只以“中平”、“纯朴”之语论画,而秦彦婉之画,更只得了“清幽”二字而已。 可是此刻,他却对秦素的画点评了九个字,且用字极重,这让钟氏在讶异之余,亦有一点不自在。 她嫡亲的儿子,竟比不上东院庶出的外室女,纵然那评断之人是自己的长兄,所评之语亦称不上褒奖,钟氏却依旧难免不快。 钟景仁一瞥眼间,见她的眉眼又阴沉了下去,十分无奈,摇头劝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些许小事何苦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庶出女郎罢了,又养在东院,她的画是好是坏、心性是善是恶,终究及不到你们西院。我也只是一时兴起多说了两句,你又多想了。” 钟氏闻言面色稍缓,钟景仁便又道:“那六娘小妹往后只远远看着便是。相较于她,西院诸事才更重要,二郎与四郎皆是心性正直的好孩子,你这个做母亲的正该多多看顾,莫要再生别事。我看二郎有时失于轻浮,这上头你要多下些功夫,别只盯着他的学问,为人处事上亦需多多提点。” 他语声谆谆,皆是一片爱护之心。钟氏与这个长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便颔首道:“正当如此。长兄说到了我心坎里。” 钟景仁又道:“还有,你不是说要办族学么?此事实是大好。依我看来,秦家现在缺的便是这一点书卷之气,那窑厂开得再多、秦瓷秦砖再是有名,亦不如一所族学能立得住根本。” 听得此言,钟氏倒又被勾起了一腔心事,叹了口气道:“长兄说得何尝不是?只是……到底艰难了些,就算族学开了起来,又往哪里去请夫子?”她的语气有些黯然,意态消沉。 秦家如今门楣之低,就算真办起了族学,莫说是名儒大家了,便是一般的夫子,恐也不愿附就。 听得钟氏所言,钟景仁却显得不甚在意,挥了挥衣袖道:“这又是什么难事?只要族学开起来了,总能寻到夫子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我倒要劝一劝你,你也需好生劝劝太夫人,切勿学那些所谓士族人家,一力去请什么名师坐阵、大手讲习。依我之见,只要是扎扎实实有学问、品性好的,便是寂寂无名的寒族子弟,亦可请来当夫子。秦家本就豪富,沽名钓誉之举,实当慎之。” 钟氏点了点头,喟叹道:“长兄所言甚是,阿圆记下了。” 钟景仁又道:“我也会帮着暗中查访的,若有合适的良师,必当荐来,小妹毋须多虑。” 钟氏闻言,眉间忧色淡了些,又想起了秦彦昭他们学问上的事,便坐在了钟景仁的对面,絮絮地向他讲述起来,那轻柔恬和的语声,自布帘款款透出,为西华居增添了几许温馨与安然。(。) 第106章疏影间 秦素并不知晓,自己竟成了钟氏兄妹的谈资。 此刻的她正立在西院的角门边,两颊冻得微红,一面呵着手取暖,一面眼巴巴地看着秦彦昭。 “二兄,是不是这样的呢,黄柏陂在这里……那里便是连云山……然后这里……嗯……就是青州城了……我说得对么?”她将一只手移开唇畔,在半空里胡乱地指来点去,虚心向秦彦昭求教,颊边的红晕似是又深了一层,显得颇是不好意思。 秦彦昭被她缠磨了一路,此刻已无方才那种温润诚厚的气度,直是一脸想要挠头的郁结神情。 许是在德晖堂听到了一个陌生的、且十分古怪的地名,这位六妹妹出门之后,便悄悄地踅到了他的面前,喏喏地小声问他黄柏陂在哪里,是个何等模样的所在,离青州远不远等等。 望着她黑瘦的小脸,偏一双隐在刘海下的眼睛清清亮亮的,他身为兄长,何忍拂之?于是便耐着性子,将自己记得的地形画给她看,又大略向她解释了一番。 谁想,这个六妹妹看着有两分聪明,实则竟笨拙得堪比木头,看不懂他画的地形也就罢了,竟对将地貌山川画在纸上一事十分不解。 虽然她也会画画,可是画的皆是实景,而地形图却是将大片景物只以几根线条或微小图样加以标志,他这个六妹妹的脑袋便转不过来了,榆木一般半点不通,枉他费了好些口舌,她仍是一脸懵懂,看得他直想叹气。 “不是这般的。”秦彦昭第七次否定了秦素的理解,语气十分忍耐,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黄柏陂位于汉嘉郡,青州在江阳郡,两个地方隔得极远,六妹妹画得太近了,且方位亦是大谬。” 秦素闻言,立刻惶恐地低了头,小声嗫嚅地道:“我……我太笨了……我就是弄不明白,明明是青州城,怎么能缩得那样小法……我……是不是太笨了?二兄一定是恼了我了……”说着说着,语气已是渐渐低微。 秦彦昭垂眸看去,却见秦素说完了话,偷偷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巴巴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赶快垂了下去,脚下两只木屐可怜兮兮地并拢在一处,看上去十分无措。 秦彦昭心头涌起的那点不耐烦,“噗”地一声便泄了气。 若论可怜,父亲所出的诸位兄弟姐妹中,最可怜的便是六娘了。打小便没了生母,又长在田庄、无人教导,竟是笨得比那……比那…… 秦彦昭一时间竟有些词穷,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用来形容秦素的笨。 他拧眉站了一会,终是无力地道:“罢了,你与我去西庐罢,我给你看地形图。否则只怕我们说到明日天亮,你仍是弄不明白。” “二兄有图形册么?”秦素适时睁大了眼睛,努力扮演求知若渴、自伤身世的可怜庶妹形象,“我真的可以去看么?” 秦彦昭负了两手,洒然颔首:“自然,为兄何曾骗过你?” 秦素立时弯眉浅笑,作势向他福身行礼:“多谢二兄。” 秦彦昭大袖一挥,唤起一旁的阿承:“阿承,前头带路。” 阿承方才一直垂首立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此时闻言,立时躬身应道:“是。郎君、女郎,请随我来。”语罢便当先跨过角门,往前行去。 阿栗随在秦素身侧,虚扶着她的胳膊向前行,一壁轻声问:“女郎可冷?这只暖囊冷了,要不要我先回去取个新的?” 秦素摇了摇头,心中亦喜亦忧,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能够前往秦彦昭所居之西庐,就近观察他的情况,她自是百般乐意的。 然而,那份图册一日留在秦彦昭手上,便一日是个祸害。只是他对这图册十分爱惜,珍重藏之,根本不许人碰。若想要顺理成章地将此物毁去,还需图一良策。 秦素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今日不过是去探个虚实罢了,先查明那图册到底是否官制,再看一看秦彦昭收藏图册之处,余事只能徐徐图之了。 幸而此事是在最后抄家时才被查出来的,亦即是说,这图册秦彦昭收藏得极隐秘,而钟氏等人就算知晓他有图册,也以为那是私制的,并未当回事。 至少从时间上来说,并不是很紧迫,秦素还有时间去仔细筹谋。 见她神色凝重,阿栗便也不再说话,只小心地行在上风口,替她挡着那阵阵掠过的北风。 原本今日跟出来的是锦绣,不过,方才德晖堂双姝较艺,秦彦婉胜了秦素一筹,林氏正自开怀着,锦绣自彼时起便是一脸要去请功的模样,仿佛秦素技不如人,全是她的功劳。 秦素乐得遣开她,便嘱她先将画放回去,换阿栗过来服侍,因此这时便是阿栗随侍于秦素身旁了。 几个人一路无言,安静地自角门后的一段穿堂行过,转上了长长的回廊。 相较于东院的冷寂与压抑,西院似是要多出了几分鲜活之气,虽仍是寒冬,却可闻远处水声潺潺,园中多植花木,风里隐着梅蕊冷香,令人精神一振。 “那一处便是西暗香汀,五妹妹便住在那里。”行过回廊的一个转角时,秦彦昭伸手指着东南方向的一角飞檐,含笑道:“五妹妹最喜植梅,这些年我也帮她搜罗了不少,如今却是她院中梅花最盛之时,真真是疏影暗香开遍。六妹妹一会若不急着回去,可去她那里坐一坐,赏赏梅。” 秦素纵目看去,却只见几重翠柏参差耸立,连那飞起的瓦檐亦看不大清,又哪里能见得到半分梅影。 倒是有幽幽暗香,逐风而来,又婉转而去。 她略略凝了神,便仰首笑道:“二姊姊院子里也有一株老梅呢,想必过些时候也要开了,那梅树生得很有筋骨,开出花来也定是好看的。”略有些夸耀的语气,正符合她这没见识的村姑模样。 秦彦昭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两处如何可比?便是西暗香汀的一株宫粉,也远胜于东晴山庄了。” 秦素立时显出满脸的不服气,将头一扭,脚下故意踩出极重的步子来。 秦彦昭对这个六妹妹向来很是无法,摇头笑叹,“罢,罢,我也不与你多说,一会你有空自去瞧便是。”(。) 第107章梨园雪 在回廊里转过几个弯,便见一旁显出一条细细的羊肠径来,小径上铺着洁白的石头,便是在阴暗的光线下,亦是白光耀眼。 小径的尽头便是两扇虚掩的半月门,一带花墙蜿蜒环绕,墙外有一株高大的梨树,树下堆着厚厚的雪,仍是晶莹洁白。 秦素仰首看向门楣,那上头挂着玄漆匾额,上书着清清瘦瘦的“西庐”二字,却是秦世章的墨迹。 “便是此处了,六妹妹请进。”秦彦昭极具主人风度地向前伸了伸手,阿承已然上前推开了门。 秦素便扶着阿栗的手,款步跨进了院中。 这间院子颇大,里头却只有几棵松竹,并无别的花木,亦没有多余的装饰,那院门外的一树梨花探进来大半个身子,到得春时,便是这院中唯一的丽色了。 秦素不由暗自点头。 西庐收拾得十分相宜,看起来,钟氏对秦彦昭实是各方面皆关照到了。 因才经过一次搜检,西庐中的仆役皆是生面孔,秦素看了半日,也未瞧见前世见过的那几个使女,只有两三个年幼的小鬟守在厢房等处,院中行走的多为半大小厮。 “郎君回来了。”一个守在正房门前的小厮见了秦彦昭等人过来,连忙几步迎上前来,待瞥见秦彦昭身后的秦素时,他明显有些发愣,过了好一会方弯腰行礼。 另一个守在门边的小厮此时便掀开了布帘,口中笑称:“郎君请进,女郎请进。”态度十分殷切。 秦素暗自打量着那两个小厮,眼尾的余光却瞥见阿栗两腮微鼓,似是颇不以为然。 “怎么了?”秦素轻声问道,一面与前头的秦彦昭拉开了些距离。 阿栗鼓着嘴巴看了那两个小厮一眼,方凑在秦素的耳边,飞快地轻语道:“那掀帘子的小厮便是阿胜远房堂兄的义弟。” 秦素挑了挑眉。 钟氏将西庐的人手全都换了,那两个帮着搜西窗书斋的小厮,原就是钟家的家仆,充作秦彦昭的小厮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秦素一面转着念头,一面便被秦彦昭请进了正房明间。 房间里布置得十分简朴,一应桌椅几案皆是素色无花纹的。虽然孝期已过百日,然屋中仍是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件,除了白黑两色便无旁的颜色,连仆役们的衣着亦皆不出此二色。 看起来,受此前逾制之事的影响,秦彦昭于些小节处已然极是自律,不得不说,这样的他令秦素十分欣慰。 “六妹妹请往这屋里来,这屋中略暖一些。”秦彦昭将她让进了东次间,又招呼小厮送上了暖囊。 东次间亦只是门帘厚些,并无取暖之碳炉、熏笼等物,仍是简朴至极。 秦素四顾一番,赞叹地点头道:“二兄至今仍遵百日之制,实在令小妹拜服。” 秦彦昭神情微滞,面上似是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便将视线转向了窗外,停了好一会,方勉强一笑:“此乃祖宗定下的礼法,自是须得加倍遵从。” 秦素面上维持着赞叹的神情,叹声道:“二兄说得真好,小妹多有弗如,往后还要向二兄好生学着才是。” 秦彦昭微微侧首,眉目间划过一丝黯淡,却未再接话。 秦素知道这话题让他有些不舒服,便也不再继续,顿了一顿便转过了话头,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了些,含笑道:“好啦,我已然觍颜来到了西庐,登堂入室进了二兄的书房,还望二兄不吝赐图,让小妹也长些见识。” 秦彦昭闻言,启唇一笑:“六妹妹说话便是有趣。” 他此时的语气较方才轻松了一些,语毕便吩咐一旁的阿承:“你去里间大书架,将最下头的那只书匣搬过来,若抬不动便叫阿束帮你。” 阿束便是阿胜堂兄的那个义弟,听秦彦昭有唤,他便应声上前道了声“是”,阿承亦上前领命,与阿束一同去了东梢间,不一时便两人合抬着一只大书匣走了进来。 那书匣乃是榉木所制,通体漆着玄漆,并不见名贵,唯体形十分巨大,看阿承他们吃力的样子,分量应该也很沉。 二人抬过书匣搁在靠窗的大书案下,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秦素见状,便亦转向阿栗,轻声吩咐道:“罢了,趁着此时无事,你且先回东篱替我取个暖囊过来,再去里间匣子里取一角银,记得避着人一些。”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囊并一把钥匙来,交予了她,语声更是轻细:“这是开匣的钥匙。还有这些钱,方才来时却是忘了,西院角门的老妪却是不曾打赏,你拿去予了她们罢。” 这些守门的老妪、扫地的仆妇,最是爱四处乱嚼舌根。秦素知晓,她这几个小钱并堵不住她们的嘴,不过是不叫她们主动往外传就是了。 她来西院的事情,能晚些被人知晓便晚些,最好无人提及才好。 她二人这厢轻声地说着话,秦彦昭便在那里开书匣。 那书匣上挂了三把亮锃锃的铜锁,开起来颇要费些时候,直待秦素交代完毕,阿栗领命去了,秦彦昭仍在拿钥匙捅着最后一把锁的锁眼,神情极是专注。 秦素见状,心中便又多了一层烦难。 她没料到,秦彦昭竟将这图册锁得这样严,难怪阿承说偷不出来呢。那三把钥匙全在秦彦昭手上,书匣又收在里间卧房,一般人根本便摸不着。 “咔”地一声,最后一把锁应声开启,秦彦昭一面收起钥匙,一面便直起身来向秦素笑了笑:“六妹妹可是要笑?为兄这般行止,可称得上敝帚自珍了。”语气微带了两分自嘲。 秦素连忙摇头:“我不会笑二兄的。”说着便又略略垂首,语声渐微:“这是我强求着来看的,让二兄为难,实是我的不是。”越往下说,头便垂得越低。 她已经摸熟了她二兄的性子,最近又时常对镜练习,如今做出这副可怜模样已是得心应手了。 见她黑瘦的小脸半低着,乌鸦鸦的两个丫髻下垂着两条白布带,模样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秦彦昭的心早软了,柔声道:“六妹妹说得太重了。你一片向学之心,为兄自当帮着才是。”语罢他便打开书匣,将一卷图册取了出来,递到了秦素的跟前,温言道:“喏,这便是山川图册,你且瞧着便是。”(。) 第108章山川册 秦素伸手欲接那图册,心中念头微转,那手伸了一半便又缩了回去,抬眼看向他,刘海下的眼波又清又亮:“这图册想必极是贵重,我还是不动手了,二兄翻给我看可好?那汉嘉郡的名字我还不大识得呢。” 这一次她的态度十分坦然,不似方才腼腆,秦彦昭见了,心底里松了口气,面上的神情亦更为柔和。 这卷图册还是他一个月前自秦世章的书房里寻来的。 秦世章秉性疏淡,虽写得一笔好字,亦有满腹才学,然平素除了公文之外却极少留字留画,亦不喜著文立说。 他离逝后,秦彦昭日夜思念父亲,却未寻到多少值得纪念的物品,直到那一日,他在大书房里翻到了此图。 因见上头痕迹斑驳,边缘处磨损得尤为严重,他便知这定是秦世章日常翻阅的,便私自留了下来,权作一点念想,心中十分爱惜。 而最近这几日,他又从萧郎君那里打听到了一些事,对这图册更加重视起来,还招了府中仅存的一位门客问过话,那门客所知虽不多,但言语间透出的意思,却叫他不能不深想,因此对这图册越发地着紧。 秦素乃是他的六妹妹,妹妹提出要看图,秦彦昭身为兄长不好拒绝,却也很怕这个乡野来的妹妹不懂这图册之珍贵,万一损坏了便不好了。 如今见她如此懂事,他心中自是大松了口气,便含笑道:“六妹妹懂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将图册收了回来,亲自解开系绳,自其中寻出了有汉嘉郡的那一卷,缓缓展开,一面便伸手指着图册轻声道:“六妹妹,你瞧,这里便是汉嘉郡了,‘汉嘉’二字便是这两个,你可看得明白?” 秦素“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注意力已然全部移至了图册上。 在她眼前徐徐展开的,是绘有江阳郡与汉嘉郡两郡的地图,图册颇大,若要摊平,怕是能将小半面书案也覆住,其所绘地形却比隐堂的要详细得多。 秦素忍不住两眼发亮,视线粘在图上辗转流连。 那地图上不仅标有山川地形,亦以大、中、小三种规格的城墙图标,标注了汉嘉郡所有的大小城池,又以大、中、小三种人形图标,标注了大大小小的村落,实可谓巨细靡遗。 秦素虽不曾伸手去碰,一张脸却情不自禁地凑在了图册跟前,伸出一根黑而细的手指,虚虚地沿着图册最中部的连云山脉先行向南,复又转北,许久之后,才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中,看到了极小的黄柏陂三个字。 秦彦昭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秦素观图的模样,不知何故,竟让他想起了秦世章生前站在图册前的情景。 “六妹妹原来会看图册?”他忍不住出声相询。 秦素闻声抬头,面色微赧:“二兄莫要笑我,我哪里会看图?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图册呢,且还是这样大的。”她赞叹地说着,一面又看向案上的地图,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这的确是秦素两世所见最详细的图册了。 见她神情自然,秦彦昭亦觉得自己想得多了,遂掩饰地笑道:“话虽如此,我看你的样子却很像行家,以山脉为准,迂回视之。父亲当年便是这样教我的。”说到后来,他的神情便带出了几分回忆,眼前似又浮现出年幼之时,秦世章抱着他立在案前,手把手教他看图册的情景。 秦素不去打扰他,视线仍旧围着图册打转。 秦彦昭没一会便转回神来,温笑着道:“我走神了,让六妹妹见笑。” 秦素摇了摇头:“无妨的,总归我识得这连云山。”她一面说,一面便将手虚指着地图的最中部,细声道:“连云两个字我还是识得的,连云山便在田庄左近,每日抬头可见的。” 秦彦昭了然颔首:“怪不得呢,我见你一来便指着那里,倒还以为你是会看图的,却原来是在图中寻到了故地。”语罢便又看了秦素一眼,眼眸中带着几分怜惜。 秦素此时的神情却是欢喜的,弯唇道:“便是因为寻到了连云山,我便一面想着那山的模样,一面便看着这图上的山,不知怎么,便想起了连云山有时候被云雾遮住,只露出山峰的样子来,倒是与这图上画的极像。我现在有些明白这图册是怎么回事了。” 听得她如此说来,秦彦昭便又笑道:“六妹妹真是聪慧。” 秦素连忙笑谦了几句,秦彦昭便又伸手指向黄柏陂的地名道:“此处便是那黄柏陂了,六妹妹可识得这几个字?” 秦素佯作凝目细瞧,又向图册靠近了些,却是仔细察看着黄柏陂周遭的地名。 前世今生,除了知道黄柏陂位于汉嘉郡外,她对此处实是一无所知,那一带的村庄地名亦是她闻所未闻的。 凑近了细看,越发觉得那图册绘得十分详细,各处道路村庄纵横交错,秦素看了一会竟有些头晕起来,于是又将身子往后移了移,与地图离远了一些。 隔了一段距离去看,可看出黄柏陂位于汉嘉郡偏北方向,位置偏僻。她仔细寻找良久,方才找到了黄柏陂所属的县,乃是臼水县境内。 秦素不由蹙起了眉。 据她所知,臼水县应该并不富庶,好像是也没有什么大士族。 她心中忖度着,淡淡的视线掠过图册,向秦彦昭的方向瞥了一眼。 秦彦昭正在仔细地看着图册,不过却非秦素所看的这一侧,而是在看江阳郡的地形,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在想着什么事。 秦素略略放了心,向旁行开了一步,长长的衣袖似是不经意间便落在了图册的边缘,隐在袖中的手指尖用力,向下一扯。 图册的边角立刻展平了,秦素飞快地扫了一眼,却见在图册最下角的位置,印着一个略有些模糊的红色印鉴,上头的字迹却仍可辨。 秦素忍不住眯了眯眼。 那“益州官制”四字,此际瞧来,竟是无比的刺目。 果然是官制图册。 秦素说不上是惊惧还是失望,这一眼看罢,便将衣袖挪开了,佯作垂眸看图,无声地吁了口气。 罢了,此事终究是在她预料之内,如今还是以黄柏陂之事为重,旁的先搁在一旁。(。) 第109章琼玉郎 秦素微阖双目凝了一会神,复又睁开眼睛,将视线转至案上布帛,于脑海中仔细搜寻前世隐堂所授汉嘉郡的各项事宜。 几息之后,她的脸色蓦地沉了下去,眸色尤冷,宛若寒冰。 她终于记起,在汉嘉郡的臼水县,有一户声名不显的/士族——沈氏。 据隐堂得来的消息,臼水沈氏家主之妻姓戚,乃是何都尉之妻戚氏的庶妹。 以庶配嫡,且还是嫁予了士族的家主为正妻,就算何家的门第高于沈家,也是沈家吃了亏。而这门并不般配的亲事,当年乃是戚氏的嫡母一力促成的。那位高嫁了的沈戚氏,就此对嫡母与嫡姐皆是感恩戴德。 秦素尽量收拢情绪,然而,那一丝丝的冷意仍是不住下沉,直直坠向她的膝盖。 藏龙盘,果为一局! 当年她便觉得奇怪,藏龙盘明明烧制于中元十三年,而秦氏瓷窑被封,却在两年之后。 若中元帝真要治秦家的罪,早便应治了,为何还要等上两年?若非有人故意提及,谁又会将这件两年前烧出的瓷器,与皇族联系在一起? 而臼水沈氏的名号一经冒出,此事便立刻明晰了起来。 秦素蹙起眉心,只觉得双膝处的冰冷,已然漫上了全身。 这其中的因果,其实一点也不难猜。 人世间熙熙而来、攘攘而往,还真是无甚新鲜事可说。没落的秦氏却偏偏身家巨富,自是惹人眼红,就此生出些事端来,亦怨不得旁人。 秦素半阖了眼睛,飞快地将整件事想了一遍,心中越发坚定了一个念头: 必须将薛家拉下水,否则此事绝难善了。 而就算拉来了薛家,秦家也未必便保无虞,还必须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将秦家完全摘出来。 她转着念头,心情却比开始时轻松了一些。 事情终于有了头绪,总比凡事不知要来得好,再者说,她又提前看到了接下来的几步,只需好生谋划,她就不信扳不回这一局。 秦素心下忖度着,又张大了眼睛,凝视着那份绘于布帛上的地图。 真是好东西啊,比隐堂所绘的强了百倍不止。 只可惜,此物越是好,便越是留不得,终须想个法子毁去,免了秦家一场灾祸。 一念及此,她便又向秦彦昭看了一眼。 此时的秦彦昭正目注图册,若有所思,并未察觉到秦素的视线。 他难得露出这般沉肃的模样,让人不免有些好奇。 秦素凝思片刻,假作观图,略略错开了两步,转去了秦彦昭的侧后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图册。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看的似乎是江阳郡北那一带,至于具体的县名城名,从秦素这里却看不大清。 秦素心中蓦地一动,脑海中划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她凑前了一些,在图册上寻到了青州城外的官道,以此为基准,将由青州至上京沿线的地名全都看了一遍,并记下了两、三处不大显眼却很可能有用的地方,其路线与方位皆牢记于心。 便在这一刻,那个模糊的念头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不过,就算心中有了底,她还是需要多做些几手准备,且这图册本就难得,往后她也并无机会再看,此时更需多看几眼,将能记下的尽皆记下。 她来回扫视图册,直到确定所记无误后,方侧眸打量了秦彦昭一眼,却见他仍旧神情肃然,眸色竟是少见的冷厉。 她心下微惊。 秦彦昭究竟在看什么?为何神情如此凝重? 迟疑了一刻,她便轻声地问道:“二兄在看什么?” 秦彦昭猛地转回头来,像是被她惊醒了一般,先是怔了怔,旋即面上便飞快地浮起了一个笑,掩饰地道:“没甚么,没甚么,我只是随意看看。”一面说着,一面便动手卷起了江阳郡那一侧的布帛。 越是这样说,越叫人心中生疑。 只是,再往下问便不好了。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旋即转开了视线。 只能请阿承盯牢一些了。 她的这位二兄,如今行止上倒是没什么错,但到底太过年轻、意气极重,估计在外头也未结识到什么真正的良友,做事还是叫人不大放心。 “六妹妹可看明白了?”图册卷起了江阳郡那一半,秦彦昭便又问道,手却停在卷起的布帛上。 秦素见状立刻笑着点头,一脸欢然:“嗯,我看完了,原来图册是这样的,这下子我便明白了,多谢二兄让小妹长了一回见识。” 秦彦昭等的便是这句话,闻言便笑:“如此,我这个做兄长的也算尽了责。”他口中说着话,手下却是分毫未停,十分迅速地便将图册卷了起来,与其他几册合于一处,再拿系绳小心地捆牢,一应动作十分仔细。 秦素识趣地退至凭几旁坐下,捧起了方才的暖囊,专意打量着那上头的纹路,并不往他的方向多瞧一眼。 不一时,阿栗便捧着暖囊回来了,阿承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帘外躬身道:“郎君,钟管事才传了话,这一季的笔墨等物到了,请郎君派人去取一趟。” “唔,我知道了。”秦彦昭此时已然锁好了书匣,便向阿承招手:“你与阿束将匣子搬回原处,小心莫要磕碰了去。” 阿承与阿束领命去捧匣,秦素便也适时起身告辞。 “六妹妹难得来,我却不好多陪,还请六妹妹勿要介怀。”梨花树上雪枝晶莹,秦彦昭一身白衣,立于这满树琼玉之下,亦有一份洁净明朗的气度。 然而,秦素还是从他客气的语声中,听出了那么一点不自然。 秦彦昭此时确实是后悔的。 方才一时心软,拿出图册来给秦素看了,现在想想却觉得有些莽撞。这图册留在府中本就于礼不合,若非有着各方面的考量,他也不会将之扣在手里。 秦素心下了然,神情仍是怯生生的,只将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向秦彦昭,细声道:“我扰了二兄学学问,是我失礼了,二兄不与我计较,是二兄度量大。”语罢想了一想,又轻声道:“二兄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乱说的,还请二兄也莫要跟人说,若不然,母亲定是要责怪我的呢。”越是说下去,她的神情便越是怯怯。(。) 第110章袅余音 听得秦素所言,秦彦昭心中微定,点头道:“好,我这里有图册一事,六妹妹也勿要对人言。” 秦素立时乖乖点头,得来了秦彦昭一个嘉许的微笑。 二人在西庐的院门处作别,秦素便扶了阿栗的手,踏上了那段长长的曲廊。 见四下并无人迹,阿栗便靠在秦素耳边,轻声禀道:“适才阿承悄悄地告诉我,说两日前,西院夫人罚蔡夫人跪了祠堂,还不给饭吃。三娘子与三郎君想要求情,皆被拦下了。后来还是二郎君求情,西院夫人才让蔡夫人回了院子。如今蔡夫人正病得重,每日皆要吃三大碗苦药,饭食却只有一碗稀粥。西院夫人说这是医说的,要遵医嘱,病人不好多食,要多饿一饿才好。” 秦素一面听着,一面忍不住心下感叹:大妇整治妾室,果然是挥手而就,不废半分力气。 却不知那蔡氏所出的一双儿女听得此信,会不会后悔当初算计嫡出郎君,惹来这场麻烦,祸及自己,再至亲母? 钟氏亦实是好手段,两头捏得死紧,先以子女胁母,再以母迫子女,真真是转手雷霆、覆手刀剑,往后这母子三人可有得受的了。 “除此之外,还有何事?”秦素轻声问道,一面佯作四下观赏风景,扶着阿栗转出了回廊,踏上了一小段石子路。 阿栗便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了。阿承说,女郎交代的那件‘天事’,他会尽力而为,请女郎放心。” 此乃是秦素与阿承约定的暗语,以天、地、人、木、草代指诸事,其中“天事”指的便是那几卷图册。 听了阿栗所言,秦素的脚步略略一停,旋即便拉住了她的手,语声低微地道:“罢了,你寻机告诉阿承,就说是我说的,那件事不可冒进,宁可不做,也不要行险。” “是,女郎。”阿栗轻轻地应了一声。 秦素不再说话,一路皆是蹙眉沉思。 图册之事她已想到了办法,此刻便不去再想,而黄柏陂却是秦家大患,一日不解决,便一日如锥刺骨,让人不安。 直待踏上了那道通往角门的回廊时,秦素的心绪才平定了一些,她沉吟片刻,将阿栗拉近了一些,轻声道:“我问你,锦绣最近可还时常提起阿胜?” 阿栗不意秦素竟说起这件事来,先是一怔,旋即便是一脸偷笑的神情,用力点头道:“提的呢,有时候见我出门,她还要问我去哪里,是不是往前院门房去,说是想要和我同去呢。” 她说到此处顿了顿,便又道:“女郎放心,我不会答应她的,总是趁她不在的时候我才去寻阿胜哥哥。”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复又压低声音道:“我并非此意。我想着,明日/你便带上锦绣一起去寻阿胜说话,” 阿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轻“咦”了一声,不解地看着秦素问:“真要带上她么?她可喜欢到处乱说了,我怕她乱讲话呢。” 秦素笑道:“正要她到处乱讲才好。你明日便带她出门,最好挑一个门房人多的时候,然后你便将话题往钟舅父身上引一引,再往办族学的事情上引一引,记得话说隐晦些,别明着说。接下来就听她一人说便是。” 阿栗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应是,并不再多问半句,待秦素说完了便道:“女郎放心,此事极容易的,明日/我一定能办成。”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秦素心中倒是生出一些不安。 这是她临时起意想出来的下下之策。 薛允衡既已知道了黄柏陂,何妨再多让些人知晓?比如……程家。 才被左思旷破去一局的程家,应该不会白白地吃下这个亏。 想程家也是近百年的/士族,数代盘踞于青州,就算如今势不如前,亦非寻常人可比。以程廷桢的精明厉害,秦素相信,他定然会千方百计扳回局面,而秦家身为左家最重要的姻亲,程廷桢应该会派人盯着才是。 将黄柏陂一事从内院捅出去,再在整个秦家传开来,甚而传去外人耳中,能做成此事者,非锦绣莫属。至于何家族学一事,由锦绣重新提起,说不准也能如愿传去外头,给程家提个醒,让程廷桢早些动作起来。 秦素没有别的要求,唯希望明年的黄柏陂更热闹一些。越热闹,变数就越大,也越有机会将秦家挤出这块“风水宝地”。 自然,若这消息果然能够令一些人闻风而动,那就最好了。 秦素垂眸看着脚下一递一换的木屐,暗自掐算着时间。 如今已至年关,薛允衡应该会等到来年再派人去黄柏陂,而她这个下下策若真的能成,则程家派去打探的人,应该也是在那个时间段到达黄柏陂。 若一切凑巧,这两家人应该能于彼时遇上。 秦素蹙起的眉头松开了一些,抬头望向前路。 此时她们已然步出回廊,自穿堂中行了出来,不远处便是角门,那守角门的老妪正立在门边,见了秦素便弯腰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秦素含笑不语,阿栗紧走几步,上前拉起了那老妪的手,口中客气地道:“多谢蔡妪守着门,没让闲杂人等近前。”一面顺手便将一小块碎银塞了过去。 那蔡妪见了手里小指肚大的银块,一双眼睛先是睁得老圆,旋即便笑得眯成了缝,迭声道:“栗娘子放心,直管放心,一切都在老身的身上。” 秦素向她微微点头,扶了阿栗的手擦身而过,轻柔的语声亦随之传来:“妪辛苦了,些许小钱,买茶喝罢。” 微凉的语声,似有未尽之意,袅袅余音未曾落地,那白麻的裙摆已经拂至了蔡妪的眼前。 蔡妪心头震了震,像是被那微凉的语声冰了一下,腰躬得更深了,应声道:“女郎放心便是,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便在她说话的当儿,那一角白麻裙摆已然掠过她的眼前,轻盈得有若一管白羽翩然飞过,待她再直起身时,眼前哪还有秦素的身影,唯寒风卷起尘土与碎叶,扑了她一头一脸。 蔡妪忍不住微眯了眼睛,自言自语地道:“真真是瞧不出,倒是一身的气派……”她一面嘀嘀咕咕地碎声念叨着,一面便转过了身,蹒跚着走向了角门边的小屋,烤火吃茶去了。(。) 第111章岁暮寒 钟景仁在秦家直住到腊日将至,城外积雪化尽,方才辞行。而随着他的离去,那萦绕在宅院中的一丝快乐情绪,亦烟消云散。 秦家阖府皆在孝期之中,今年这个年自是不好过得热闹。且孝中过年亦有各样规矩需守,事情虽不多,规矩却不少,束得人动弹不得。 到得腊日这一天,太夫人亲自主持开了宗祠,先是阖家拜祭先祖,再于祠堂外设了香案,拜祭天地诸神。 这一整套礼仪十分繁缛,便是平素吃饱喝足亦未必能撑得下来,何况又是一家子只食米粥的?于是,拜祭过后的当天夜里,年纪最小的秦彦柔与秦彦恭便双双病倒了,好在皆病得不算太重,不过是吃几剂药的事。 几位老夫人心疼晚辈,便将接下来一应的定省全都免了,只叫众人于房中静养,专心等待年下到来。 不几日便到了岁暮。 岁暮那一晚,掌灯之后,先是由秦彦昭带领诸男丁去府中四角镇宅,随后便是全家人齐聚于德晖堂的正房,连那几个不大露面的妾室,亦是一身斩衰地出席了。 今年的宿岁之储,不过是些五谷与蔬菜而已,没有半点荤腥。众人围坐在一方大圆桌前,看着摆得满满的饭菜,却并无一人下箸。 此乃丧中习俗,便连太夫人亦未动箸,菜品上桌摆了一会,便又撤了下去。 接下来,便是围坐闲话,团聚守岁。 虽然众人竭力说些场面话、热闹话,以免冷场,然而,在德晖堂的内外,仍旧笼罩着一股惨淡的气息。 静夜之中、满院白霜。 以往每年此时,府中小辈皆会倾巢而出,参加青州城的岁除傩仪,端是一场热闹。然此时的秦家,除了府门外远远传来的喧嚣与欢笑声外,整间府邸便皆笼在一片岑寂中,不闻一点笑声。 秦素跽坐于榻上,泯然众人,那厚刘海下的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上座处瞄上一眼。 大夫人俞氏带着秦彦端与秦彦雅这一双儿女,便坐在太夫人身后的一张小圆桌前,母子三人皆是素服加身,一脸的平静。 秦素着意打量着她的长兄与长姊。 秦彦端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虽不及秦彦昭他们俊秀,却胜在明朗出尘。浓黑的剑眉被修剪得干净利落,凤目如朗星、鼻直如悬胆,只看五官,实是极出众的一位郎君。 可惜的是,相较于他的长相之好,他的气色却是极差,苍白中带了些蜡黄,身子骨也异常地单薄,那布单下盖着的双腿更是细得如同麻杆一般。而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便像是被这副残躯死死地锁住了,那隐于双眸中的明亮灿烂,与他身体的瘦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印象深刻。 秦素不带任何感*彩地打量了他一会,又转眸去看一旁的秦彦雅。 秦彦雅亦是一副好相貌,肤白胜雪,墨眉似描若画,一双眼睛清幽如深潭,细看时,又有着沉夜一般的寂静。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嫡亲的兄长,唇角弯出温柔的弧度。 前世秦家覆灭之前,秦彦端便病亡了,至于秦彦雅,则是死在了前来抄家的兵士之手,据说是妄图逃跑。 秦素淡淡地看着这兄妹二人,片刻后,转开了视线。 北风呼啸着掠过庭院,廊下的白灯笼随风摇曳。 如此氛围,她实在是怡然的。 她最爱这样阴沉的天气,大雪、豪雨、连绵不断的阴天,或是雷声与闪电交织的夜空,总能令她有种格外的快意。 有时她甚至搞不懂,前世十五岁前的她,为何偏爱春花秋月、落英缤纷?那样的天气,软绵绵、粘糊糊,让人昏然欲睡,有何意趣可言?何如这眼前苍茫的夜空、阴寒的冷风、惨白的灯笼下死寂的庭院,更能令人心神舒爽,精神为之一振? 她施施然地转开视线,又往上座的方向看了看,垂下了眼眸。 此时,德晖堂中的氛围已是一片凄凉。钟氏与林氏虽极力忍耐,却还是在这阖家团聚之时,红了眼眶。 去年、今日、此时,府中红烛处处、笑声不息,幼些的孩子们四下跑着,大些的孩子们则纵情说笑,那暮朝灯灿亮的灯火会足足亮一整晚,时常引得府外民众驻足观看,实为青州城的一景。 没有人会想到,不过一年之后,夜游最美的青州秦宅,便失去了最大的支柱。 没有了那个男人,这个家,便已经不再完整了。 众人在德晖堂坐着,渐渐地便皆不再出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漾着些许疲倦。 凡是能够遣回家过年的仆役,已经由太夫人做主,尽皆放了回去。宅院中本就凄清,如此一来,便更有一种透骨的哀凉。 中元十二年的最后一夜,便在这令人难捱的氛围中,悄然滑过。 转过正月之后,秦家的大门仍是终日紧闭。 那几日又开始下大雪,青州城中热闹得很,拜年的、赏雪的、去城外赏梅的,爆竹声彻夜不熄。 而秦宅的玄漆大门之前,却唯有漫天飞雪无声飘舞,那石阶上的积雪堆得极厚,上头没有半个脚印。 阖府居丧,这样的秦家是既无贺年之客、亦无亲眷往还的,连钟家都因雪大而未派人过来。 一直到了正月初八那一日,秦府的侧门方才开启了一回。 依陈国风俗,正月初七人日过后,出嫁女方可回娘家探望,秦世芳此前已着人送了信,说她会在人日的次日回府探亲。 跽坐于东萱阁明间儿的短榻上,秦素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只觉得双膝发僵,又浮着一层冰寒的冷意。 秦世芳回府,这在东院算是一件大事,吴老夫人尤其郑重,特意叮嘱所有小辈皆要早早过来等候,以示对这位出嫁女的重视。 “子妇,可派人将东花厅扫净了?”吴老夫人淡声问着林氏,一支雕了云头纹的木簪子在灰白的发间晃动着。 许是因着新年之故,她今日穿得比前些时候华丽了些,深青色布襦的领口镶着云纹宽边,虽非锦罗,却也是细布的面料,下头的裙子仍是素面月白裙,裙缘处亦镶了同色的宽边。(。) 第112章临绝艳 听得吴老夫人问话,林氏连忙恭声道:“已经着人打扫干净了,香案也已备好,君姑放心便是。” 出嫁女回府是要设香案拜祭先祖的,此亦为陈国旧俗。 吴老夫人便微微点头,引颈向门外看了看,又问身边的蒋妪:“妪,几时了?” 蒋妪便答:“时辰还早,往年姑太太也有来得比今日晚的时候,夫人莫急。” 吴老夫人未曾说话,然而那眸中的焦色,却瞒不过秦素的眼睛。 秦世芳今年确实来得晚了些,往年这个时候,东萱阁早便扬起她的笑声了。 见吴老夫人不住地去看时漏,林氏知她心急,虽心下不免哂然,面上却是与蒋妪一唱一和了起来,陪着这位君姑说话解闷。一旁的秦彦婉、秦彦贞等晚辈亦说话凑趣。 直待众人喝了三、四巡的茶水,于东萱阁整整坐等了近一个半时辰,这位出嫁小姑的身影,才姗姗出现在院门外。 “嗳哟,我来得迟了。”人还未至,秦世芳带笑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将树上的积雪亦惊掉了几许,簌簌地落下些细碎的雪沫子来。 早有小鬟殷勤挑起门帘,曲膝恭迎。 秦世芳的步履十分轻快,一阵风似地进得屋中,那翩飞的衣袂随步飞扬,险些便拂到末座的秦素脸上去。 晚辈们此时皆起身相迎,秦素亦不露痕迹地打量了秦世芳一眼。 今日的秦世芳,颊含春晕、眸光如水,唇边笑意如三月桃花,竟是前所未见地神采飞扬。 她今日仍服着大功丧服,不过,那领口处露出的一角白绸,却昭示着这位中尉夫人,平素在家里是个什么穿戴。 自然,比起她这一身衣裳,她整个人所焕发出的那种快乐与明媚,才更引人注目。 “小姑气色真好,瞧来是有喜事了。”林氏恭维了一句,上前携了秦世芳的手,将她领到了吴老夫人座前。 秦世芳满面春风地向吴老夫人问了好,便又拉起了林氏的手,眉眼间满是笑意:“多谢阿嫂吉言,新岁到来,我也愿阿嫂康健顺遂,亦愿郎君与女郎们事事皆宜。” 她口中说着吉祥话,一面便自使女的手里接过几个精致的布囊,一个一个地予了晚辈,却是压岁之钱。 众人恭敬地收了,又坐在一处叙了几句寒温,吴老夫人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蒋妪不动声色地凑向林氏,轻声耳语了两句。 林氏侧耳听罢,立刻含笑点头,转脸便向下首的一应晚辈们笑了笑,挥手道:“罢了,既已拿了压岁之钱,你们想是也坐不住了,便皆回去吧。虽不可玩乐,略说笑几句还是在礼制之内的,阿婉,你领大家下去便是,不拘是去谁的院子,或是各自回去,你只管安排便是。” 秦彦婉应了一声是,便带头起了身,众人向吴老夫人等辞了几句,便一起走出了东萱阁。 秦素特意留在了最后,眼角余光瞥见林氏吩咐完之后,便也扶着使女的手站了起来,却是往一旁的东厢房而去的,将正房留给了吴老夫人母女。 看起来,吴老夫人是有话要对秦世芳说。 秦素心中微有些不安。 即便是努力遮掩,吴老夫人面上的凝重与焦灼,亦能叫人觑出端倪,只不知她这情绪从何而来,东萱阁里又出了何事? 按理说,秦世芳最近应该过得很好,左思旷也应在何都尉面前说上了话,那合办族学一事,短期内不会再被提及。 可是,秦素还是觉得七上八下的。 所有关于秦世芳的事,于她而言皆极重要,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心下思忖了一会,秦素便抬手唤了阿栗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好在今日是阿栗跟出了门,若是锦绣,此事又要拐上几个弯才能办到。 阿栗得了秦素的吩咐,心中已是有数,转着一双大眼睛点了点头。 秦素放下心来,便略提了声音,柔声轻语地唤道:“二姊姊留步。” 秦彦婉应声回首,那一双剪水瞳隐在廊下阴影中,直若渌水清波。 “六妹妹有事?”她柔声问道。 秦素便浅浅一笑:“不知小妹可否去姊姊那里坐一坐?我最近正学画梅,总画不大像,想请二姊教教我。”说话间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面色有些黯然。 这一个“画”字说出来,秦彦婉还有什么不答应的?那一双水瞳立时便弯成了月牙儿,欣然地道:“如此正好。我院里那棵铁骨红开了一树的花,我不许人扫去那花下的雪,如今正是雪拥寒梅,我们可在廊下支了小案,边赏边画,顺便互相切磋。” 百日卒哭已过,她们要守的规矩便少了好些,可食麦饭,亦可饮水,姐妹间往来亦不似此前那段日子般板正了。 秦素闻言便作势抚掌道:“甚好,正好可以向二姊讨教。” 她二人说得欢喜,携了手自往前行去,跟在后头的秦彦贞便摇头:“二姊姊与六妹妹,你两个凑在一处,真是连花也开不安生了,我倒替那株老梅可怜。” 她这话说得甚有雅趣,秦素与秦彦婉皆掩了口笑,秦彦婉便回首问她:“四妹妹可愿同来?” 秦彦贞立刻摆手:“罢了、罢了,可怜那花儿被人聒噪着,我何苦去扰它,不如多予她一分安静。”说罢浅笑摇头,领着使女便自去了。 她生就是恬淡的性子,不大喜欢与人往来,秦彦婉与秦素早已知晓,此时也只一笑作罢。 二人便踏着木屐,缓步下了曲廊,自石桥下弯去了那条石子小路,径去了东晴山庄。 方一跨进东晴山庄的院门,便见那院子的北角灼灼如火,一树红梅开得正好,娇丽的五瓣梅花上雪色晶莹,花树之下亦是雪压千重,堆得如云絮一般,远远看去,正是花欺香雪、艳色夺人。 秦素当先便赞道:“真真是冰雪精神,这一冬有了这花,也算是不负了。” 秦彦婉便笑,探手便向她丫髻间轻敲了一记,笑叹道:“你呀你,这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可莫要在旁人面前提起。我这里算得什么?你是没见过五妹妹院中的梅花,绿萼朱粉、堆云砌霞,疏影清幽、虬枝如画,此际最是一园盛景,那冷香更是绕梁不绝,便是在西院里吸一口气,亦是梅香润鼻。”(。) 第113章傲霜图 秦素如今与秦彦婉熟悉了许多,便抬手拍去了她的手,摇头道:“五姊姊的花园我没见过,自不好说。我只知眼前这一树红梅白雪,却端是好看。我想着,多有多的好,少也有少的好,满园冷蕊与一树寒香,并不能强分出高低来。” “就你最会说。”秦彦婉向她笑了笑,眸中含了一丝赞许,显是对她的话很是认同。 秦素含笑不语,仍是望着那一树红梅出神。 秦彦婉亦望向花树,感慨地道:“今冬极冷,我还以为要冻坏了它,不想倒比往年开得更好,可见这傲雪寒梅,正是愈冷风骨愈佳。” 她这话颇有几分意味,倒像是以花喻人。说罢她便安静了下来,望着那一树绝艳沉默不语。 秦素一时间亦颇为感慨,思及前生所遇种种,亦是不说话。 两个人各自怔忡了一会,秦彦婉当先回过了神来,浅笑着向秦素告罪:“瞧我,竟在这里发起呆来,怠慢了六妹妹,还望你别恼我才好。” 秦素便提起袖子来掩了唇,打趣道:“二姊姊看花如看人,我却是观人如观花。二姊姊花容月貌,亭亭堪比水仙、高洁堪拟冰雪,可比那什么红梅白梅的好看得多了。” 秦彦婉笑着又向她头上轻敲了一记,嗔道:“又来胡说了。”说着便携了她的手,二人踏上了曲廊,一路行至正房。 采蓝早便得了消息,正自守在门边,此时见她二人来了,便亲手打起门帘,将她们让进了屋。 “先布置下去吧,这时辰正早,廊下也亮着。”秦彦婉轻语细细,吩咐采蓝道,语罢又请秦素坐:“六妹妹略坐一会,待摆了画案,我们便出去赏花画梅。” 秦素侧首往门外瞧了瞧,却见那檐下垂了好些冰棱,细长如冰剑,透明的一注又一注,在阳光下凌空悬着,彩光若炫。她一时间便有些踌躇起来,蹙眉问:“外面颇冷,会不会冻了墨?” 墨倒在其次,主要是她的膝盖受不得冻。如今虽不必贴膏药了,但还是需得保暖一些。 秦彦婉便笑道:“六妹妹放心便是,我叫人备了碳炉,还有好喝的水呢。”语罢还向她眨了眨眼,神情是难得的轻快,那清丽的面庞光彩流转,宛若上好的水晶映着烛光。 纵然前世见惯了美人,此时的秦素亦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怔。 秦彦婉的美,全在一个“清”字,如冰化水、似雪凝霜,不染半分尘埃。 她的心底便又有些灼痛起来,眼前似是浮现出了一个单弱的背影,孤凉而瘦削,在异国寒冷的星空下踽踽独行。 秦素闭了闭眼,将心头泛起的莫名情绪压了下去。好在此时秦彦婉转头吩咐采绿各般事宜,并没注意到她的变化。 几息之后,秦素的心绪终于平定了些,秦彦婉也吩咐完了诸事,便回首道:“六妹妹且等一会,很快便能归置好了。” 秦素含笑点头,秦彦婉便唤人进来,倒了两盏暖暖的水,二人在西次间坐了,一面烤着火,一面慢慢地喝着水,扯些闲话。 那厢便有小鬟三三两两地走动起来,或调配桌案,或提凳端炉,不一时,便将一应用物皆备妥了。 采绿便掀帘走了进来,躬身道:“女郎,画案便设在廊下,碳炉也置好了,风炉上烧的是前年春分时收着的雨水,掺了两盏去岁梨花上集的露水。” 秦彦婉点了点头,细声叮嘱:“叫人看着炉子,那水只能烧得一滚,久了便不好喝了。” 秦素静静地听着,心下却着实有些不以为然。 什么雨水烹茶、梅花煮酒,什么凿冰悬烛、香粉盈车,身为一代妖妃,这些花样百出之事,前世的她几乎整天都在做,想尽各种办法讨好中元帝,现在想来仍觉得满心发腻。 雨水和井水烹的茶,在她尝来味道都差不多;梅花煮酒倒是挺好喝的,可是那花儿的幽冷寒香被热气一蒸,便也变得俗了;此外,凿冰太冷冻手、香粉太浓呛鼻,再诸如移春之烦絮、架鸟之聒噪等等等等。 总之,这世间一切的风雅事,皆是听着好听,做着无趣,还不如老老实实地酒是酒、茶是茶,反倒滋味更长。 她心中思绪如飞,前世今生兜了个来回,神情中便含了一丝惘然。 秦彦婉恰于此时回首,见秦素垂首不语,便奇道:“怎么忽然便这般静了下来?倒叫我怪不习惯的。” 闻听此言,秦素先是愣了愣,旋即便一脸哀怨地叹了一声,转向采蓝道:“你也瞧瞧,二姊姊有多么地难伺候,一时嫌我吵,一时又嫌我呆,我这个妹妹好生可怜。想必你们这些常年跟着她的,就更可怜了。”语罢便一本正经地摇头叹息起来。 秦彦婉立时拿眼睛瞪她,谁想自己撑不住,到底笑了出来,遂习惯性地向她头上一拍,笑骂道:“真是话多,我就问了一句,你便回了我一车的话。” 那厢采蓝也忍俊不禁,笑着出了屋,令小鬟看好风炉,又亲自去了东梢间,将笔墨纸砚也捧了出来。 秦素与秦彦婉便相携而出,却见那廊下已然摆了两张玄漆小画案,案后设了鼓凳,左手边各是一只雕了梅雪迎春的直足小凭几,上头摆着一应画具。 秦素便将阿栗唤了过来,令她回东篱拿画笔等物,又向秦彦婉笑着请罪:“二姊姊见谅,我用惯了我的那一套笔砚,可并非嫌弃二姊姊的东西不好。” 秦彦婉爱画成痴,自己作画时的讲究便有一大堆,此际闻言,越发对秦素起了知音之感,微笑道:“我也是一样的,六妹妹但去取便是。” 阿栗得了指令,先去东篱搬来了笔墨等物,其后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一时取瓷壶,一时取镇纸,被秦素支使得团团转。 待阿栗最后一次出门之后,便未再出现,返回来送东西的,换成了一个叫阿葵的东篱小鬟,东晴山庄众人却无一察觉。(。) 第114章静日闲 大半个时辰后,作画已毕。 秦彦婉搁下手中墨笔,转过眼眸,一眼便瞧见了秦素那幅名为《傲霜图》的水墨白描。 梅香幽幽、雪色冥冥,东晴山庄的傲雪红梅,到了秦素的笔下,便成了月下冷梅、幽影独对,怎么看都失了那一身灼烈与傲然,倒是多出了些许冷峭,若再细看,那冷峭里还有一丝阴沉,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秦彦婉凝眸观画,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这幅画……为何名为‘傲霜’?”沉吟良久,她轻声问道。 眼前这幅画冷意湛湛,说是冷梅还差相仿佛,却与“傲”字没半点干系。 秦素奇怪地看了秦彦婉一眼,理所当然地将手臂一伸,指向那一树红梅道:“这梅花风骨傲岸,难道不应该以‘傲霜’名之么?” 秦彦婉张了张口,似是有余言未尽,然而一个呼吸之后,她张开的嘴又合拢了来。 “六妹妹说得有理。”她温柔地说道,探手抚了抚秦素的丫髻。 秦素避之不及,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家这位二姊姊,学问、性情、心性,在在皆好,唯对一应妹妹头顶的那对丫髻有着别样爱好,尤爱伸手敲敲点点,她真是防不胜防。 所幸她还不是秦彦柔,那小姑娘不光是丫髻,便是脸蛋儿亦时常要遭荼毒,着实可怜得很。 此时已将至午时,很快便要用午食了,秦素不好再于东晴山庄逗留,收拾完画具后,便向秦彦婉作辞,扶着阿葵的手回到了东篱。 阿栗到现在还没回来。 好在这几日冯妪与阿谷皆不在,只一个锦绣,此时又不知跑到哪里逛去了,秦素回屋也无人多问,她亦乐得轻松。 打发走了阿葵,秦素便独自转回西次间,将新画的画卷起,掷入画筒,再将一应笔墨重新收拾了一遍。 做这些事时,她的心很静。 这样的静,在前世是很难想象的。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罢。她有些茫然地想着,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住。 与家人赏花作画,与姊妹闲聊笑谈,在寒冷的冬日午后,于廊下支起细碳风炉,暖一盅春分雨水、看一院白雪红梅,没有算计与谋划,一切皆是自然且简单,如四季轮转一般,不需花费半点心思。 此等日子,何其悠然自在? 这念头浮起了一刹,秦素便兀自笑了起来。 半明半暗的光晕下,她的笑像是被满室的暖意熏化了,尚未及眼底,便已散尽。 不过是半日浮生,她倒有了如此多不切实际的想法,真该罚去跪祠堂,叫那里的阴风吹一吹,吹醒她满脑子的怯懦念头。 她的唇边又浮起笑来,淡淡地,仿若一阵风便能拂散。随后她便摇了摇头,继续收拾手中的物事。 阿栗挑帘进屋时,秦素正伏在窗边的大案上,随意地翻看着手边的一卷书,意态闲适。案上搁着一只青铜香炉,淡淡的馨香布满房间。 阿栗屏息敛声,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她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笔直的青烟蓦地一歪,拂向了一旁。 “回来了?”秦素自书卷上抬起眼来,看了看阿栗,又向帘外瞥了一眼,语声轻微:“可探听到了什么没有?” 阿栗的脸色有点发沉,摇头道:“不曾。只知晓夫人一早便回了,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姑太太却是一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没出来?”秦素合上手中的书,刘海下的眸子幽暗如夜,不见半分光亮:“竟待了这么久?出了何事?”似是自问,又似问人。 阿栗放低了声音道:“女郎恕罪,我没问出来出了什么事,只听阿花说,姑太太恐是要用了午食才回,我怕女郎着急,便先回来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擦了擦额上的汗,想来这一路走得很急。 秦素心下微沉。 按照陈国的风俗,正月时出嫁女回娘家,一般是不用午食的,秦世芳却留下来用饭。 到底出了何事? 破去习俗也就罢了,以秦世芳此刻的心境,她也不该如此才是。 秦素早便听说了,左思旷于邻县救了何都尉一命,由此得来上峰赏识,如今何家与左家两家人正走得近。而秦世芳立下了这样一件大功,以她对左思旷的那一片痴心,正该好生与他缠磨着,如何回了娘家便不走了? “果真什么都没打听到么?阿花可说了旁的没有?”秦素伸出一根手指,在书卷上轻轻点着,细声追问道。 阿栗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我过去的时候,正房的门关得极严,蒋妪亲自守着,不许人靠近。不过阿花说,她从阶下经过的时候,似是听到屋里有哭声传出来,她说像是姑太太的声音。” 秦素的心立刻又是一沉。 秦世芳哭了?为什么?出了何事?难道是左家又有什么问题? 她盯着案上的那一线青烟,努力回思前世。 在她的记忆中,秦世芳每年的正月初八皆会准时回娘家,每一次亦皆是欢欢喜喜的,从没有哭过。 这又是前世不曾发生之事。 秦素凝眉沉思,半晌不曾说话。 阿栗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过一会我再去寻阿花说话,问个清楚。” 秦素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再去了。蒋妪守着门,你去一次尚可,去两次便太显眼了。” 阿栗应了声是,又歪头想了想,蓦地眼睛一亮:“女郎,要不要找阿胜帮忙?” 秦素没说话,却轻叹了一声,支颐靠向墙边。 阿胜也帮不上什么忙,且据她所知,今日亦未轮到他的班,平白地叫他出来,说不得还会惹人怀疑。 她蹙眉想了一会,方轻声吩咐道:“明日/你去寻朱绣罢。她一家皆住在角门外的梨花巷里,你不拘带些什么去看她,顺便打听一下今日之事。” “好的,女郎。”阿栗点了点头,大大的眼睛弯了起来,“朱绣姊姊肯定比阿花知道的多些。” 秦素“嗯”了一声,又叮嘱她:“去的时候避着些人,莫要叫人看见了,可记下了。” 阿栗忙郑重点头应下。(。) 第115章指犹凉 秦素交代完了,眉头仍是未松。 请朱绣帮忙乃是下策。似朱绣这样的使女,其实并不好常常往来。 她本就是东萱阁的一等使女,近身服侍着吴老夫人,但凡她与别院的人走得近些,便会被旁人所注意。 秦素不怕林氏察觉,但秦彦婉与秦彦贞那里,她却不得不防。 的确,秦彦婉待她很好,秦彦贞也是个不错的人,然而,这并不表示她们会站在她这一边。她可是连林氏都算计在内的,试问谁会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亲生母亲? 见秦素面色沉重,阿栗便不敢则声,只垂手立在一旁。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小鬟的回报声:“午食取来了,女郎可要用些?” 秦素拉回心绪,向阿栗点了点头,阿栗会意,便提声道:“先放进来,再去将茶炉的风门捅开,一会好热饭食。” 从东院大厨房回至东篱,路程颇是不近。这一路走下来,再热的饭菜也皆凉得透透的了,自是食用不得。因此,各院皆备有茶炉,领来饭食后,便于茶炉上重新热上一遍,方才上桌。 那小鬟领命呈上食盒,便去了回廊的转角点炉子,阿栗便自食盒中拣出了麦饭与蒸饼两样主食,捧去炉子上热了,方服侍秦素用了饭。 秦素心中有事,并无心饮食,略食了半碗麦饭便搁了箸,令人将饭食撤了下去。 阿栗领着几个小鬟收拾好了一应事物,便被秦素遣去用午食了,另唤了上午那个叫阿葵的小鬟前来服侍。 阿葵与秦素同岁,个子生得却是不矮,比秦素略高出小半个头去,纤瘦的身段中透着窈窕,小脸儿只有巴掌大,眉眼精致,颇有几分少女的娇俏。 她是与阿谷一起入的东篱,乃是最末一等的小鬟,只能在院子里扫地。据锦绣偶尔提及,阿葵一家原是在秦家茶田做事的,后来茶田换了管事,他们一家便也回到了青州本家。 如今,阿葵的双亲皆在外院管洒扫,祖父则管着东院一处花园的花木,阿葵乃是家中长姊,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日子过得十分紧凑。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不知何故,这张精致却又平淡的脸,总让她觉得眼熟,好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秦素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就算她见过阿葵,那一定也是前世的事了。 “女郎,东次间现下不用,可要开窗透透气?”被唤进屋后,阿葵也没闲着,拿布巾到处抹了一遍,此际便来请示秦素。 秦素向她手里的布巾瞥了一眼,点了点头:“去罢,别开太大,一掌宽即可。” 阿葵应诺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秦素远远地观察着她,却见她行动小心,走路虽快,却没弄出太大的声音,亦无到处乱看的毛病,径直便走进了东次间。 东次间的情形,秦素从座位上并瞧不见,唯能听到那里传来窗扇开启的声响,很快地,阿葵便又从东次间出来了,却是立在了明间的门帘边,并不往秦素的身边凑。 秦素心中微微称奇。 这阿葵无论行事还是说话,皆很有几分大使女的派头,做杂役还真是埋没了她去。 这般出众的人物,她以往怎么未曾发现? 秦素一面思忖,一面便起身来到了书架边上,方探出手伸向架上的一卷书,蓦地便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停住手中的动作,转首回眸,却见阿葵已然先行挑帘出了屋,随后便响起了她问好的声音:“锦绣姊姊回来啦。” 原来是锦绣回来了。 倒也是,不到了饭时,这位东篱第一大使女是绝不会舍得回来的。 秦素浑不在意地重又转身,去取架上的书。 “你怎么在这?谁叫你来的?”锦绣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敌意,听声音却是停在了屋门处。 “是女郎唤我来的。”阿葵的语声不高,却也未显气怯。 “休要胡说!”锦绣立刻拔高了声音,旋即便一阵风似地掀帘走了进来,面上含着几分怒意,“女郎才不会要你服侍。阿栗呢?阿栗跑哪去了?” 秦素心中划过了一丝讶然。 锦绣这脾气怎么忽然这么大?以往偶尔有小鬟在此守门,也没见她这么大的火气。 “阿栗姊姊去用午食了。”阿葵跟在锦绣身后走了进来,面色十分平静。 锦绣猛地转过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伸手往前一指,立着眉毛道:“谁准你进屋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不快些出去?” 阿葵的身子缩了缩,却仍旧立在门边,既未说话,脚下亦是分毫未动。 锦绣见状不由大怒,冲上去便要动手推搡。 “好了。”一道清而弱的声线蓦地响了起来,并不如何严厉的语声,却莫名地含了冰冷与肃杀,听在耳中,心底里也要激灵灵打个冷战。 锦绣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秦素,那一脸的怒气已然换成了谄媚与讨好:“女郎,阿葵她……” “是我叫她进来的。”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手里的书搁在了案上,人也跟着坐了下来,一只手闲闲地搭在案边:“阿栗去用午食,你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总要有个人使唤不是?”她的语气不似方才那样冷,面上亦含了些许笑意。 锦绣的脸上立时划过一丝委屈,探手便自袖中取出一只布囊来,呈予了秦素的跟前:“女郎,我是去库房领针线去的,并没有乱跑。” “原来是这样。”秦素含笑点了点头,侧眸看了一眼旁立的阿葵。 阿葵十分知机,立刻垂首退了出去。 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一个念头迅速划过秦素的脑海,快得让人几乎捉不住。 她凝了凝神,复又向锦绣一笑。 说起来,她并不想令这位消息通天的使女难堪,停了一会,便放缓了语声道:“我又未曾怪你,知道你这是忙着呢。如今你且先去用午食罢,莫要饿了肚子,我这里有阿葵听用。” 锦绣面上先是一喜,待听闻秦素说要阿葵继续留下后,她的脸上便涌起了不快,张口便道:“女郎……” 秦素便转眸看了她一眼。 锦绣的声音陡然顿住了。 那一眼,直若两丸冰珠子在她的身上滚了一滚,又似冰水浇身,将人从头浇到了脚。 锦绣心里抖了抖,那未出口的话语亦似是冻住了,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116章问素馨 房间里静了片刻,秦素忽地展颜。 那一笑,直若冰寒消解、春风顿生,眸中冷意皆化了去,只余满眼温和。 她向锦绣轻轻抬了抬下巴,柔声笑语:“还不快去。” 不知何故,这样笑着的秦素,竟比方才那冰冷的模样更叫人心惊。 锦绣连忙垂了头,胡乱应诺了一声,便自地退了下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阿葵如泥塑一般,始终立在帘外,垂袖不语。 秦素的视线自锦绣身上收回,往门帘那里掠了掠,便唤:“阿葵进来。” 阿葵应声而入,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上,一举一动皆很守礼。 “你可用过午食了?”秦素漫声问道,一面便执起书卷,仍旧是闲闲的姿势,捧卷在手,一脸怡然。 “回女郎的话,我用过了。”阿葵的回话很平稳,态度也无甚变化。 秦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便垂下了眼眸。 微有些粗糙的纸张粘住了手指,阳光透窗而入,在书页上落了几粒白亮的光斑,细碎得如同星光,明亮却冰冷。 秦素的思绪亦如这光斑,只在阿葵身上停了一刹,便又滑去了秦世芳那里。 为了这个姑母,她真是时时刻刻也要提着一颗心,有时想想都觉得可笑。 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六品郡中尉夫人,竟将她堂堂一代妖妃逼得如此手忙脚乱,若是叫前世华嫔与良妃那几人知晓了,还不定怎么笑话她呢。 秦素弯了弯唇,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书卷上。 明亮的光线投射于案间,映出了她的刘海与眉目,鸦青的发丝若上好青绸,于阳光下缓缓漾动,而那光线中舞动的点点微尘,此际似亦轻跃于那寡淡的眉眼间,平白地,便添了几许妍艳与明丽。 阿葵早已躬身退出了屋外,安静地守着门。 不一时,便见锦绣与阿栗双双自茶炉那里行了过来,两个人的面色皆不大好,看上去像是拌了嘴,阿栗的嘴巴还鼓着。 “女郎是在歇午么?”行至门边,阿栗便当先问道。 阿葵恭声道:“女郎在读书呢。”语声极轻,神态亦很安静。 锦绣上前便要挑帘,阿栗立刻抬手挡住了她,轻斥道:“锦绣姊姊慢些,别扰了女郎。” “我自是知晓,不必你管。”锦绣不客气地推开她的手,抢先一步便进了屋。 阿栗的嘴巴又鼓了起来,却也未再多言,随在她身后也走了进去。 她二人皆是近身服侍秦素的,因此阿葵并未加以阻拦,仍是恭谨地侍立在门旁。 秦素早便听见了她二人的声音,此时便自书卷上抬起头来,含笑道:“你们来了,恰好我想出去走走,阿栗过来替我换衣,锦绣一会随我去,阿葵回去罢。” 三言两语分派了事务,几个侄女皆是垂首应下了,便分别忙碌了起来。 秦素倒并非真的想去外头散步。 她仍是记挂着秦世芳那一头,便想着,若能带着锦绣往东萱阁方向走一遭,没准便能探些消息。 锦绣此时是十分欢喜的,自觉在秦素这里得到了第一等的脸面,笑得两眼都眯成了缝,满脸的得意与炫耀。 如今正在孝中,秦素所谓的着衣,也就是换一身麻服而已,不消片时便已收拾妥当,她便留下阿栗在屋中帮她晒书顺带守门,便扶着锦绣的手,缓步出了东篱。 行至石桥下时,秦素便停了步,望着脚下的薄冰与游鱼,兀自出神。 锦绣向她面上看了两眼,轻声问道:“女郎,如今要往哪里去才好?是去前头院子,还是去后面的花园瞧瞧?” 东院有两所精致的花园,其中一所略小些的,便设在东萱阁的后头,名曰醉杏园,因里头很有几间精雅的房舍,如今已经被秦世芳占住了,出入不甚方便。 女郎们赏玩最多的,还是另一所略大些的园子,叫做拾翠居的。 听得她问起,秦素便轻蹙着眉头,状甚为难。 锦绣转了转眼珠,眸中蓦地划过一丝亮光,轻声道:“女郎,不若我们去西暗香汀赏梅可好?”语声极尽讨好,以掩盖那其中的撺掇之意。 想必是她自己想去玩赏梅花,却是鼓动着秦素动念。 秦素倒还真是有些心动。 五娘秦彦棠居于西院,若是去她那里,恰好可从东萱阁前那条小径转去角门,却是又能观察一下那里的动静。 “甚好。”她弯了眼睛点头,赞许地看着锦绣,“还是你的主意好。” 锦绣立时满脸欢喜。 只要能到处逛着顽,于她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秦素扶了她的手往前行去,只走了两步,便又停在了石桥的中央,蹙了眉道:“只是,我们便这般空手去,似也不大好罢。” 锦绣如今一颗心皆飞去了要赏梅,闻言便有些急切起来,问:“那依女郎所见,是要带些什么呢?”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便细声道:“这样罢,你回去取一罐干花来,便选那个那白地描玄青万字纹的罐子,我记得那里装的是素馨,那香气素淡,想必五姊姊会喜欢。” “女郎是说钟郎主赠的那种干花罐么?”锦绣张大了眼睛,眸中闪过明显的不舍,啧声道:“那个可是很精致的呢,女郎平素都不舍得打开,真要送去五娘那里么?” 秦素“唔”了一声,并不欲与她多言,只笑着推了她一把:“你快去快回,我往前头边走边等你。” 锦绣应诺了一声,便舍了秦素往回而去。 秦素见她去得远了,方不疾不徐地下了石桥,穿过竹林,不一时便行至了东萱阁院门外的曲廊间。 东萱阁的院门此时已然阖拢了,门前无人值守,小径上亦无人迹。 北风卷过院门前的几树修竹,阳光流转铺散,在那两扇玄漆门上落下斑驳的枝影,除此之外,东萱阁外唯有一片萧索。 秦素并不敢走得太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四下打量,只能以眼角余光观察。 只可惜那两扇门关得极严,什么也瞧不见。 她的心再度往下沉了一点。 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秦世芳一定是出了大事,又或是吴老夫人所言之事极为紧要。 必须要查清楚才行。(。) 第117章识贝锦 秦素心中思忖着,脚下仍是步履悠然,不一时便自小径转出了月洞门。 此时锦绣终于赶了上来,手里捧着个巴掌大小的瓷罐,正是那罐素馨干花。 “女郎且瞧瞧,是不是这罐?”她一面将罐子捧起来给秦素瞧,一面却回首看向东萱阁的大门,一双本就不小的眼睛睁得老大:“咦,院门怎么关上了?不是说姑太太来了么?如何这般安静?” 秦素倒也想知道原因,可惜竟是不得,此时亦只能沉默不语。 锦绣的眼珠转了转,亦是不再多问,上前扶了她的胳膊,两个人转上了一条夹道,自角门去了西院。 一俟进了院门儿,锦绣的话便多了起来,咭咭呱呱讲个不停,一时说谁的院子树多,一时又说西院的花园如何如何,一时又扯上了西院的使女们。 秦素也不去扰她,只含笑听着。不多时,来到了秦彦棠所住的西暗香汀。 西暗香汀的梅花冠绝青州,便在县中亦颇有名。那园中梅树乃是从秦宗亮时便种下的,原本只栽了朱砂梅,其后数十年间,又有秦世宏与秦世章添种了好些绿萼、宫粉、玉蝶等等,至今已是蔚然成林,一到冬尽春初,便是冰魄冷蕊处处,天上清客落人间。 主仆二人自小径行过,便觉那幽冷寒香直抵心间,待得到了院门前时,那梅香反倒淡了去,唯见小径堆雪,落英遍地,亦无人去扫,越发有种幽冷的艳色。 锦绣上前两步欲拍门,手尚未伸出去,那门竟从里头拉开了。 她吃了一惊,后退两步站好,却见拉门的是个灰布上衣、褐布长裙的小鬟,梳了一对双平髻,生得细眉细眼,颇是干净。 那小鬟显亦未料此处有人,拉开门后亦是一愣,及至瞥见锦绣身后的秦素,面上忙露出个笑来,屈身道:“贝锦见过六娘。” 秦素并不识得她,一面浅笑颔首,一面便看向锦绣。 锦绣此时便拍了拍心口,笑着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却险些吓了我一跳。”语罢转向秦素道:“女郎,这是蕉叶居的贝锦,素常是在大娘子院子里的,不大出来,女郎想是不识得。” 原来是秦彦雅的使女。 秦素点了点头,含笑道:“原来如此。” 锦绣便上前拉住贝锦,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来送东西还是传话的?” 贝锦闻言便握了嘴笑,摇头道:“都不是。”说着便往门里指了指,笑道:“我是跟着女郎来的。五娘子要收集梅上的雪,女郎也要收一些,便叫我回去拿小扫帚和小瓮。” “那叫纤丝帚。”锦绣炫耀似地纠正她道,眼风若有若无地扫过秦素,很有些邀功之意,仿佛她纠正了秦彦雅的使女,便是给秦素长了脸一般。 贝锦看着便是个好脾气的,憨态可掬地拍了拍脑门儿,笑道:“哎呀,还是你知道的多,我总记不住这些。” 锦绣越发得意,面上又端出矜持的样子来,摆手道:“我也就比你多知道一些些罢了。既是你有差事,我也不与你多说,快去吧,别误了功夫。” 贝锦笑了笑,向秦素屈身行了一礼,便自去了。 此时,那西暗香汀的小鬟已是瞧见了秦素,便上前见了礼,又引着秦素往里走,一面便笑着道:“今日真真好巧,大娘子、三娘子和六娘子都来了,好热闹的呢。” 秦彦梨居然也在? 秦素微微挑眉。 钟氏这是解了秦彦梨的禁足,还是另有隐情? 这念头只在秦素心头打了个转儿,便被她抛去了一边。 西院的事情她管不着,也不关心。 那小鬟引着她们上了回廊,便有秦彦棠的大使女寒英迎了上来,屈身见礼后便笑道:“女郎她们皆在后头梅林里呢,六娘子请随我来。” 秦素早便听到了后园的说话声,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宛若玉珠琳琅,十分动听。待得转出回廊,眼前便现出了一片琼林,寒枝艳蕊绽于枝头,花前林间立着几个美人,正是秦彦雅、秦彦梨与秦彦棠三人。 “六妹妹。”秦彦棠本就立在阶前相迎,此时便徐步上前,不紧不慢地唤了秦素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秦素向几个姊姊见了礼,又特意多看了秦彦棠两眼。 因平素极不喜言,故秦彦棠予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平淡,虽生得端丽,却总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并不打眼。 不过,今日细看了几眼,秦素才发觉,以往竟是大谬。秦彦棠容貌之工丽,只怕这满府的女郎亦不及。 她生得最美的便是眼睛,宛若横波凝露,眼角微微上翘,眼皮上头比旁人多了一道褶痕,不似中原女子的薄皮杏眼,而是近于胡人的样貌。 据说,秦彦棠的生母夏氏有胡人血统,自这双眼睛上,倒是能窥出些端倪来。 除此之外,秦彦棠还有着端正的琼鼻,微带樱粉的红唇,象牙般的肌肤以及饱满的前额,细看来处处皆美,像是那工笔描绘出的牡丹一般,艳丽、丰润、细致,十分耐看。 秦素心中大是惊艳,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方才收回目光,敛袖笑道:“我来得唐突啦,五姊莫怪。”语罢便回头唤锦绣捧上干花罐来,她亲手接了呈上,笑吟吟地对秦彦棠道:“我知晓五姊喜欢花儿,这个便送予五姊赏玩罢。” 姊妹间互赠礼物实属平常,秦彦棠倒也没说什么,客气地道了声谢,便叫人收下了,又道:“此处可赏花,那边亭中有茶,六妹妹请自便。” 言简意赅地说完了这些,她向秦素欠了欠身,便回首去了梅林,立在一棵傅粉前头,细细地拿了小帚扫雪,那粉润的唇角弯着,一脸怡然。 秦素倒有些愣怔。 她素知秦彦棠不爱说话,却未想她这个五姊连人也不大爱理,对这些花木反倒还热情一些。 “六妹妹来得真是巧,这一路可冷不冷?我记得那夹道里的雪是未扫净的。”秦彦梨此时便走了过来,和声说道,笑颜清柔若月下梨花,幽滟动人。(。) 第118章纤丝帚 秦彦梨这个圆场打得很友善,秦素自不会不领情,便也笑道:“多谢三姊动问,那夹道已经扫净啦,方才我走得很快呢。没想到今日能逢着这么多姊妹,倒也热闹。”她说着话便举目四顾,复又指着秦彦棠手上拿着的雪白小帚,作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问一旁的秦彦雅:“长姊,五姊手上拿的便是纤丝帚么?” 秦彦雅和善地向她一笑,道:“正是。” 秦素“哦”了一声,点头道:“这小帚拿在五姊手上,真真好看。” 此乃肺腑之言。 秦彦棠本就肌肤若玉、指尖圆润,此刻手里拿了那雪白的小帚,真真是指若春葱一般,而她的动作又是十分地轻盈流畅,便越发有了一种美感。 秦彦雅与秦彦梨皆笑了起来,秦彦雅掩唇道:“五妹妹惯爱摆弄这些,她是作得熟了。” 秦彦梨亦笑道:“我们是比不上的,如今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她两个看起来与秦彦棠颇熟,此际语带调侃,秦彦棠也不以为意,仍旧专注地扫着花上的雪,一言不发。 场面一时间便冷了下来,秦彦梨想了想,便上前一步,和声问秦素:“六妹妹可要一同来集雪?”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圆场面了,仍旧是恰到好处,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舒服。 秦素今日原是顺道来的,本不欲多呆,只是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了客人,此时却是不好急着走了,见秦彦梨相邀,她便欣然笑道:“好啊,只是我没做过这些,万一弄坏了花儿,几位姊姊可不要怪小妹手笨。” “哪里会如此,人多才有趣呢。”秦彦梨以袖掩唇轻笑道,似是怕秦素不懂,又轻声解释道:“这花上的雪本就极少,又是覆在花瓣或花蕊上的,有时经了风,便成了冰晶,颇不易扫下。这纤丝帚却是专门用来集花上冰雪的,帚丝绵韧细密,扫雪之外亦不会损了梅花,十分称手,六妹妹用一次就知道了。” “三妹妹说得很是。”秦彦雅在一旁温声道。 秦素点头道:“多谢长姊和三姊,我记下了。”说罢便转首去唤锦绣。 不想此时秦彦雅却拉住了她,和声道:“六妹妹住得远,使女往还太费时间,若是你不嫌弃,我那里恰好还多了一套纤丝帚并青瓷瓮,先借你使着便是。” 秦素闻言尚未说话,秦彦梨已是笑着接了口:“真真是长姊来得快,我方要说叫我的人去取了来给六妹妹呢,长姊倒占了先。” 她二人一样的软语温言,一个雅静、一个清柔,面上亦皆笑得温煦,直令人心生亲切。 秦素却是暗吃了一惊。 她从未发现,秦彦雅与秦彦梨的关系竟如此亲近,那种熟稔与亲切,在秦家诸姊妹中亦是很少见的了。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秦素面上仍是一团欢喜,笑道:“既是长姊美意,那我也不推辞了,多谢长姊。”又转向秦彦梨道:“也多谢三姊。” 她二人俱是笑着摆手,秦彦雅便叫了使女鸣鹿再去拿一套扫雪用具,秦彦梨则拉着秦素进得林中,挑选花朵开得多的梅株。 不一时,鸣鹿与贝锦便皆来了,秦家三姊妹便在林中集起雪来。 便在此时,忽有西暗香汀的小鬟近前禀报:“女郎,外头来了个小厮拍门,说是小董管事派来的。” 秦彦棠扫雪的手顿时便停了下来,转首时已是便弯了眉,浅笑道:“应是东西到了,唤他进来罢。”她口中说着话,手上的事物便自搁下了,提了一角裙摆朝阶前行去,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复又回首向秦素等人道:“一会有人要来,且回屋中坐罢。” 秦素等人听到董安的名字,便知是有主院那边的人过来了,怕是会有男仆进院。 秦彦雅身为长姊,此时自是由她出头,她便缓声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先进屋去。”停了一会又浅浅一笑:“说起来,我们也待了好一会了,趁着此时还不算太冷,进屋坐坐便早些回去罢。免得过会天暗下来了,路又滑。”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听到这话时,秦素看到秦彦梨的面色暗了暗,然而当她再仔细看时,秦彦梨却恰好回头与秦彦棠说话,秦素只看见了一个纤秀的背影。 她微垂了眼眸,随众人往回走,一面暗自打量着身前众女。 从方才起她就发现了,秦彦梨身边并无使女,一应行动皆由那个叫贝锦的焦叶居小鬟照应。 那贝锦像是不大做近身服侍的活计,手脚慢不说,也并不懂得看眼色,秦彦梨也不怎么使动她。 真是奇怪,钟氏就这么将秦彦梨单个儿放了出来,也不派人盯着,是为何意? 此时,她们已经来到了屋中,秦彦棠令人捧上热水,寒英则将几重门帘皆放下,外头另有一个模样端正的大使女,肃着脸将一应仆妇们约束住了,不一时,院子里便空了下来。 “女郎,都好了。”寒英上前禀道。 秦彦棠未说话,只点了点头,寒英便掀帘出去了。 再过得一刻,院子里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上去至少有四、五人,还有男子低沉的说话声响起,似是在与寒英交代着什么,随后便听那声音往后园梅林的方向去了。 秦彦棠两手捧着陶杯,面色怡然而平淡,秦素扫了她一眼,便去看自己的手指。 挺无聊的。 与不太相熟的姊妹相处,便是这点不好,无趣。 她将手掌翻了个面儿,改看手背,正思忖着一会要不要先行告辞,忽听一旁的秦彦梨轻轻“咦”了一声,说道:“五妹妹,你是不是在用着什么药?” 这话不可谓不惊人,一时间,秦素与秦彦雅皆看了过来。 秦彦棠平淡的面容上,漾起了一丝莫名,微蹙了眉看向秦彦梨:“三姊何出此言?” 秦彦梨忙笑了笑,柔声道:“我并无他意,就是闻见这房间里有股药味,所以才问你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仔细辩认了一会,复又睁开眸子一笑,道:“细闻闻,似是白芷之味。” 秦素的心重重一跳。 她用的白芷面脂,可是为了这一身黑皮而特意调制的,秦彦梨这话用意何在?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不动声色地掉转视线,打量着秦彦梨,却见她只看着秦彦棠,倒没往秦素这里瞧上半眼。 秦彦棠闻言,面色越发地淡,“嗯”了一声便端起陶杯喝了口水,平板地道:“三姊错了,此处无药。” 仍旧是言简意赅,无一字多余。(。) 第119章娇谑语 秦彦梨笑容微敛,抬袖拢了拢鬓发。 那一刻,她明秀的凤眸中波光消隐,宛若月光下的潭水一般幽深。 秦素与秦彦雅皆未说话。 静了一会,秦彦梨便自嘲地一笑,缓声道:“许是我闻错了吧。前些时候,我与阿兄皆染了风寒,时常吃药,这白芷便是其中一味,日/日/都要闻上了好几回。可能是药吃得太多了,到哪里我都觉得有股子药味,倒叫姊妹们见笑了。” 房间里十分安静。 秦彦雅垂目看着手中陶杯,面色不辨;秦彦棠则是侧过了半张脸看向帘幕,也不知在看什么,像是有些出神。 没有一个人去接秦彦梨的话。 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个话头都挑得非常不好,不管怎么接,都会立刻缠进西院的那堆事情中去。 好在秦彦梨也并不需要人接话,很快她便又笑了起来,拿巾子遮了唇道:“嗳,是我说错了话,无事扯什么病症,倒惹人嫌,还望五妹妹勿恼。” 秦彦棠一脸淡然,慢慢地道:“我不生气。” 最该恼火的人都不生气,旁人自更不会说什么了。 众人又喝了会茶,却听那后园里动静还是不小,仍旧是不好走动,秦彦雅身为长姊,不好这般干坐着,便重新挑起了个话题,笑着问秦素:“六妹妹最近在学画,是跟二妹妹学么?” 很安全的话题,至少比药材要安全得多了。 秦素立时便点了点头,笑道:“是的,长姊,今日上午还在二姊那里画了会梅花,不过我画得很不好,不似二姊的画灵动,二姊倒是时常夸我来着,今日也夸我了,但我也知道,她这是教我不要灰心呢……” 秦素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这么好的话题,拿来打发时间实是稳妥至极。 秦素口中说个不停,暗里却发现,在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不停喝水的秦彦棠,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终于,一通长篇大论下来,秦素直说得口干了才收住声音,微含羞赧地向众人道:“瞧我,一说到这些就没完了,几位姊姊别嫌我啰嗦。” 这话引得众人一笑,秦彦梨更是拿巾子掩了半个脸。 此时,秦彦雅与秦彦棠皆是面色柔和,前者的脸上还含了浅笑,似是颇为嘉许,而后者则更是难得地主动开了口,对秦素道:“多画画就好了。” 干巴巴的语调,虽是劝慰,却听不出多少情绪,实在与秦彦棠工丽的长相很不相衬。不过,房中原有的那种沉闷的气氛,却是因了她这句话又淡了几分。 便在此时,秦彦梨忽地叹了一口气。 这幽幽婉婉的一声叹息,瞬间令屋中的气氛又回到了原点。 秦彦雅的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三妹妹怎么了?是不是风寒未愈,不太舒服?”她和声语道,面色一派安然。 秦彦梨闻言便摇了摇头,面上撑起个笑来,道:“不是的,长姊,只是方才听六妹妹说起学画之事,实在令人神往。” 房间里又是一阵死寂。 这番话,无一字不妥,却又字字皆深。 秦素垂首掸了掸衣襟,面无表情。 好好的话题,现在又变得不安全了。 幸运的是,这一次不需人转圜,帘外便传来了寒英的声音:“女郎,小董管事他们已经忙完了。” “甚好。”秦彦棠的面色一下子亮了起来,明眸中泛出了点点光彩:“请他近前说话。” “是,女郎。”寒英应了一声便退了去,不一时,外头便响起一阵有力的足音,随后,帘外便传来了低沉的男子语声:“董安见过女郎。女郎有何吩咐?” 秦彦棠早已站了起来,行至帘边站定,和声道:“小董管事多礼了。”语声十分客气,倒非平素寡言的模样。 这却并不是秦彦棠主从不分,对自家姊妹摆谱,却对个管事有礼,而是这董安确实很得脸。 他乃是秦府大管事董凉的侄子。董凉终身未娶,待这个侄子直若亲子,而董安也很是精明能干,现管着各处回事及部分采买事宜,是太夫人跟前最得用之人。 在他跟前,莫说是秦彦棠,便是秦彦昭也要舍出三分颜面,并不很敢摆主人的谱。 听了秦彦棠的话,董安忙谦了几句,秦彦棠便问:“都埋妥了么?” 董安回道:“都妥了,我亲眼看着沤的黄豆,亲自盯了二十五日才拿了过来,如今便皆埋在那几株绿萼的下头,挖了半尺深的坑,女郎请放心。” “多谢小董管事,你辛苦了。”秦彦棠说道,眉眼一派舒和。 董安沉声道:“这本是我等份内之事。” 秦彦棠笑道:“原是我多出来的事,却耽搁了小董管事的正事,我实是有愧。” 董安仍旧是逊谢,说的话皆极得体。 两个人隔着帘子讲了一会,董安方辞了出去。秦素眼尖,瞧见那个面貌端正的大使女也跟了出去,她手里的布囊看着可不轻。 看起来,这位秦五娘虽不爱说话,行事还是很有章法的,该给的赏钱倒也没忘了去。 秦素只顾得想心事,蓦觉有些不对,猛地转脸,颊边却是倏然一温。 她吃了一惊,捂了脸转眸,原来是一根女子的手指刮了过去,而这根手指的主人,竟是秦彦梨。 那一刻她才发现,秦彦梨不知何时竟挨得她极紧,两个人的脸几乎碰在了一起。 此时见秦素转首,秦彦梨亦不曾离开,只略略离远了一些,却仍是一脸探究地盯着秦素的脸细瞧。 秦素心跳骤疾,捂着脸直朝后仰,一面失声问:“三姊,你做什么?” 她的惊慌有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则是真情流露。 方才她险一险便撞到了秦彦梨,两个人的脸离得极近,几乎能看清对方面上的毛孔,任谁遇见这种情况,都不可能不吃惊。 秦彦梨闻言便笑了起来,直起身来道:“我无事,就是这般凑近了细看才知晓,六妹妹其实生得极美。” 她美目流盼、笑靥如花,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坐回了原处,将陶杯捧在了手上,悠然地啜了一口水。 秦素心头微凛。 从提及白芷到现在,秦彦梨的一言一行,无不大有深意,此刻所言,亦绝不简单。 可是,她这是为什么? 秦素与她都不是一个院子里的,平常更无往来,秦彦梨却好象对她极为关注。 用意何在?如何应对? 秦素捂着脸,脑子转得飞快,方要张口说话,忽然便听见了沉闷的“笃”地一声响。 她一惊,转首看去,却见秦彦雅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了案上。(。) 第120章珠泪盈 望着案上那只溅出水花的陶杯,所有人皆是一脸怔然。 秦彦雅神情平静,拿了布巾拭了拭唇角,向旁边看了一眼。 鸣鹿立时会意,拉着尚有些懵懂的贝锦便出去了。 此时众人自是皆明白了过来,秦彦雅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包括秦素在内,几个女郎皆将使女遣去了外头。 屋子里很快便只剩下了四姊妹。 秦彦雅清嗽了一声,方望向秦彦梨,正色道:“三妹妹,自角门处与五妹妹巧遇至今,你可知,你做错了多少事?” 端肃的语声,大袖垂落,这一刻的秦彦雅不再是温柔娴静的长姊,而是出身于百年秦氏的嫡长女,气势夺人。 秦彦梨呆了呆,旋即脸涨得通红,霍然起身。 那一刻,一丝隐约的恼意分明划过她的凤眸,然而,她很快便收束好了情绪,垂眸低首,慢慢地道:“请长姊赐教。” 秦素与秦彦棠不敢再坐着,亦皆站了起来。 唯有秦彦雅,端坐不动。 身为士族嫡长女,既是出言教训妹妹,这一点架子是必须端住的。 她看着秦彦棠与秦素,先放缓了语声,柔和地道:“五妹妹、六妹妹,我先代阿梨向你们道歉。她从方才起就一直没做对,此皆是我这个长姊之责,请你们不要放在心里。” 秦素简直惊得不知如何回话,秦彦棠也好不了多少,二人瞠目而视,面上的震惊如出一辙。 秦彦雅也不待她们回答,便肃容转向秦彦梨道:“三妹妹,你可知你********?” 秦彦梨的面色微微泛青,垂首不语。 秦彦雅身为长姊,是有绝对的权威教育底下的弟妹的,莫说是秦彦梨,便算是秦彦柏在此,也只有听着的份。 秦彦雅端正了神色,一字一句地道:“你第一个错,便是不该贸贸然来五妹妹这里作客。方才在角门那里,五妹妹明显是要出去的,却被你强行拉了回来,她心中纵有不愿,也不好得罪了我们,只得将我们请来赏花。不请自来,是为唐突,这第一个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我也有责任。”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会,却见秦彦梨的脸色越来越青,双唇抿得极紧,却仍是一语不出。 秦彦雅心底微叹了一声,复又淡声道:“你第二个错,便是言语挑唆。此错究竟犯在何处、何时,我不想明说,三妹妹向来比我聪明,自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是也不是?” 秦素睁大了眼睛。 居然将方才的言语机锋都明着点了出来,这位秦家大娘子,也是个妙人。 秦彦梨紧紧揪住了袖子的一角,面色难看到了极点,然她站得却很稳,腰背挺直,即便是听着这样重的责备,亦无半分委屈哀求,仍旧维持着极好的风度。 仅此一点,便已颇令人钦佩。 “三妹妹的第三个错,便是举动轻浮、言辞失当。”秦彦雅端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声虽不高,却是字字清晰:“虽是一家姊妹,却也有需得遵守的礼仪。自然,若是姊妹间熟稔了,这倒也不算什么。只六妹妹与你并不熟,她才回了府,与你更是数月未见,你们连话都没说过,可你方才在做什么?你竟去那样调笑六妹妹!此举实有失士女教养,更有失我秦氏家训,此乃第三错。” 言至此处,她蓦地一顿。 那一刻,她雪白的肌肤衬着一双黑眸,眸光里像是含着极重的分量,越发有种端然的美丽,叫人不敢轻视。 她望着秦彦梨,肃容道:“我的话,三妹可服气?” 说这话时,秦彦雅宽宽的衣袖垂得笔直,直言不讳、态度磊落,那一股端正大气,直若冠族士子一般。 秦素见状,暗地里叹了口气。 秦家的风水真是转错了,郎君皆是平平,几个嫡出的女郎倒都出色。前有秦彦婉与秦彦贞,如今又多了一个秦彦雅。 秦彦梨安静地站着,好一会方低声道:“阿梨多谢长姊教诲,长姊所言,句句有理,阿梨服气。” 说罢此言,她便转向了秦素与秦彦棠,微微欠身,歉然道:“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五妹妹和六妹妹勿要介怀。” 恰当的悔意,适度的歉意,即便是认错,秦彦梨也认得很有风度。 秦素与秦彦棠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扶住了她。 “姊妹间笑语尔。”秦彦棠干巴巴地说道。 “三姊快坐下吧,长姊应该说完了。”秦素添了一句。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选择了装糊涂。 秦彦雅此时便起了身,面向秦素与秦彦棠,正色道:“今日之事,最大的错还是在我。我身为长姊,却不曾好生教导妹妹,方才三妹妹语出无状,我亦不曾当场纠正,由得她一错再错。此皆我之过,我在这里向两位妹妹赔不是。”语罢她便举手加额,郑重施了一礼。 秦素二人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闪身避开,一个道“长姊莫要如此”,一个道“小妹如何敢当”,皆是避去了一旁。 秦彦雅直起身来,也不再耽搁,便唤了鸣鹿与贝锦进来,复又向秦素她们笑道:“长兄的药还在炉上煎着呢,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搅扰良久,两位妹妹勿要见怪。我们这便告辞了。”语罢她便拉了秦彦梨的手,放缓了语气对她道:“你也出来太久了,我送你回去。”语声虽柔,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秦彦梨双唇微抿,敛眉垂首,被秦彦雅拉了出去。 她们走了,秦素自然也就辞了出来,秦彦棠亦未留客,送到门口便回去了。 出了门,自然又是分作两路,秦素便转上了回东院的小径。 在小径的尽头,她转首回望,却见秦彦雅步履稳稳,倒像是长兄拉着幼妹一般,与秦彦梨两个人过廊绕柱,很快便转上了另一条小径。 直待走出了西院的花园——秋芳阁——门前的小径,秦彦雅方才放缓了脚步,拉着秦彦梨的手亦松开了。 两个人行至院中莲池旁,秦彦雅方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转首看着秦彦梨,和声道:“三妹妹,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只是有的时候,人过于聪明了也不好。三妹妹心里是什么打算,我这个长姊愚笨,竟是猜不出来。不过我却要劝你一句,凡事还是不要牵扯太多的好。六妹妹的出身……你便算不设身处地为她想,也总要念着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又与你隔了院,你何苦要去招惹她?”她的语声似叹似责,语罢便黯下了神色,眸光如晦。(。) 第121章秋芳怨 秦彦梨走了这一路,又被那冷风吹着,面色已是一派平静。此时她便安静地听着秦彦雅的话,并不出一声,低垂的眼眸中,却流露出了浓浓的嘲讽与不屑。 “是,长姊教训得是。”她抬起头来,眼眶微微泛红,认错的态度却极为真挚:“我亦只是无心之语,那药味我确实是闻到了,只不该在那时说。至于看六妹妹的脸,我也是一时好奇,并无别意。长姊也知晓,我一直不得出门,今日想是太高兴了,所以才……” 语至此处,她有些哽咽起来,那抿紧的红唇委屈地半启着,就像是忍了许久之后终于放松了情绪,于是便哭出来了一般。 蔡氏病重,林氏根本不许人探望,秦彦梨与秦彦柏被变相地看管,此时这一番话,却也是真情流露了。 秦彦雅闻言,长叹了一声,面上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向秦彦梨温声道:“阿梨,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体谅你的苦心。若不是与你交好,我也不会这样直言劝你。今日之事,有我教训在前,便是传到别人那里,你也不会为难。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秦彦梨点了点头。 的确,被秦彦雅这么当面教训了一通,这件事便也过去了,就算传到钟氏耳中,也不会引起更多的麻烦。 秦彦雅此举,的确是帮了秦彦梨的忙。 心底里不住地思忖着,秦彦梨已是拿布巾掩了脸,亦掩去了眸中的一抹幽光。 她所图者,其实并非这几句口角,若非情急,她是断不会贸然出声的。 不过,今日收获亦算颇丰,至少间接知道了她的两个好妹妹,皆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 秦彦梨止不住心下冷笑。 想想也是,身为庶女,若是没在那心上多长出一窍来,又如何在这宅门里安然地活着? 只可惜她经年的谋划,被人一朝识破,这其中到底有谁的手笔,一时间还真说不好。 秦彦梨一面在心中忖度着今日之事,一面拭着不住流淌的清泪,秦彦雅怕她心里难过,便不再说什么了。 秦彦梨又无声地流了会眼泪,便停下了脚步,低语道:“长姊,我今日错了,我已知错。如今我这心里烦闷得很,想一个人待着。长姊也知晓,我难得出来一趟,一会回去了,又是一堆人跟着,但求长姊见怜,容我在那边走走,散散心。” 她伸手指着秋芳阁的方向,面上含了些许期盼,才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秦彦雅。 秦彦雅微叹了口气,柔声道:“三妹妹别太难过。方才我话说得重,还望你勿要介意。既是你想一个人待着,那我便先回去了,叫贝锦陪你便是。一会回了西华居,你在西院叔母那里也好有个交代。” 今日出门本便是秦彦雅亲口相邀,钟氏才同意的,如此安排自是万分妥当。 “多谢长姊。”秦彦梨笑着说道,一面又流下泪来。 秦彦雅和颜悦色地道:“外头冷,你不要待太久,早些回去。”又叮嘱贝锦:“小心服侍三妹妹,去了西华居好生回话。” 贝锦屈身应诺,秦彦梨又谢了一句,秦彦雅笑了笑,便与鸣鹿一同转身去了。 贝锦此时已行至了秦彦梨身边,扶着她的一只胳膊,两个人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走进了秋芳阁。 “她走远了么?”数息之后,秦彦梨以布巾掩面,轻声地问道,语气里哪还有半分哽咽? 贝锦引颈看着前头,低语道:“已经走得不见了。女郎有何吩咐?” 此刻的她言语简练,眼神精明,再不复人前那种娇憨的模样。 秦彦梨仍用帕子掩着半张脸,轻柔的话语声自帕中透了出来,有点发闷:“你去查一查六妹妹,最好能寻到连云田庄的人,问问她在田庄里的事。” “去查六娘子?”贝锦不解地蹙起了眉:“六娘子有何可查的?” 秦彦梨拿开帕子,双眸仍是有些发红,眉尖亦是微泛着红,瞧来极是楚楚可怜,语声却很平静:“方才我仔细看了,她明明生得极美,只因头发盖住了额头,皮肤又特别黑些,便显得其貌不扬。此外,我那几番言语试探,她一语未接,后来还帮着转过了话题;再然后,我向她与五妹妹致歉,她也是顾左右而言他。便从这几件事里,我觉得,六妹妹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简单。” 她与贝锦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和,不像在向下人交代,倒像是平辈交谈。 贝锦轻轻“嗤”了一声,不屑地轻声道:“这还不容易想?她的身份哪容得她出风头?若是她真的又白又美,东院夫人更看她不顺眼了。她不接女郎的话也就是小聪明而已,装憨作傻谁不会?” 秦彦梨垂下了眼眸,淡声道:“你是没见过她在德晖堂高谈阔论的模样,若真要藏拙,那个风头她就不该出。再者说,她如今可是住在东篱。一味装憨便能住进那里?能与薛二郎同路回府?能让太夫人都高看她一眼?” 一连三个问句,倒将贝锦问得哑口无言。 秦彦梨此时心中所想的,却还不只是这三句问话。 自听闻秦世芳破天荒地留下用了午食,秦彦梨的一颗心,便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 早在岁暮那晚,她便寻机与秦彦雅约了今日出门,原先是想趁着秦世芳定例回府的这日,看能不能找机会与她见个面,可却未想,人没见到,却得来了这样的消息。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秦世芳会提起“那件事”。 据说,前些时候,汉安乡侯府的次子房中,又死了一位美妾。 秦彦梨捏住帕子的手骨节发白,心底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她并非不愿作妾,但前提是需择一良人,比如萧继珣那样的。就算萧二郎不成,也不应是那汉安乡侯府的范二郎。 范二郎的妾室,无一人可活过一年。 秦彦梨的身子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女郎怎么了?”见她面色泛白,贝锦轻声问道。 秦彦梨回过神,惨白着脸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无事,想是方才走得多了些,有点发晕。”(。) 第122章渺无痕第一更 贝锦闻言连忙扶稳了秦彦梨,一面四下环顾:“女郎可要找个地方坐一坐?” “不必了。”秦彦梨轻声道,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在发光:“无论如何,你要替我打听清楚六妹妹的事,越详细越好。” 如今还在孝期,秦世芳不可能现在便将人献上去,但早些谋划总是好的。纵观整个秦家,唯有这位无父无母的六娘子,就算是被人算计了,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 “是,女郎放心便是。”贝锦便低声应道。 秦彦梨向她笑了笑,又蹙眉道:“方才我确实闻到了白芷的味道,你有没有闻到?” 贝锦险些失笑,摇头道:“我哪里闻得出来,我又不熟悉药材,不如女郎知晓得多。” 秦彦梨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便又吩咐她道:“这件事,你也暗中查一查。五妹妹这些年来从没犯过一点错,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她老实,分明便是个心眼极多的,从前倒真是我小瞧了她去。” 贝锦应了下来,轻松地道:“西暗香汀本就人来人往的,查起来不难,女郎放心。” 秦彦梨笑了笑,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辛苦你了。还好有你在,我也算有人可用。” “女郎这话折煞我了。”贝锦语声轻细,面上浮起了一丝感激:“当年若非女郎,我阿母哪有钱去买药?如今不过些许小事,女郎尽管开口,我必会替女郎办到的。” 秦彦梨垂眸而笑,掩去了眸中的那一抹幽光,轻语道:“所以我最信的便是你。可笑我母亲,以为旋覆与繁缕她们是我的心腹,却不知我真正的知心人,却是长姊身边的你。” 贝锦面上亦有了笑容,轻声道:“多谢女郎如此重用我。” 秦彦梨含笑点了点头,又轻声叮嘱她:“打听消息时,记得随时隐了身份,可别穿着这身儿衣裳到处跑。” 贝锦笑道:“我省得。我那里有现成的西院衣裳呢,前些时候又得了一套东院的。说起来,这还是旋覆姊姊去了下衣房之后,替我悄悄找来的,到时候换了便成。” 秦彦梨心中大定,感激地看着她道:“如此,真是多谢你。你这般聪慧,可惜没在我的身边。”语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地一笑,语声渐低:“还好你没在我身边,不然我今日便出不来了。” 贝锦未曾接话,只将她扶得更稳了一些,那一双手臂虽然细弱,却也自有力量。 这微弱的一点点力量,让秦彦梨又有了几分底气。 她轻呼了一口气,面色已然不似方才那样苍白了,向贝锦笑道:“我还未及谢你呢。上回幸得是你出面,来回替我收集齐了东西,母亲后来派人在院中大搜了一通,就是在寻你,可笑却扑了个空。” 贝锦轻轻一笑,低头说道:“我不起眼,长相又不特别,到现在那角门的蔡妪还会认错我,这也是女郎有福气。” 秦彦梨亦轻笑出声,拍了拍她的手道:“往后也要你多多相助于我,且莫忘了打听六妹妹之事。” 贝锦点头应诺。 北风自树梢掠过,又拂过细长的夹道,将这主仆二人的衣袂拂得翻卷了起来。这一段不为人知的轻言细语,便如那风中的碎叶与细沙,随起随落,了然无痕…… *********************************** 秦家大宅的侧门,在正月初八这一日,开启了两回。 第一回开启,左府的马车入得门中,那驭夫与车辕边坐着的仆役,皆是满面的欢容。 然而,待那扇玄漆大门第二回开启时,驶出门来的左府马车,却走得有了几分颓色。 时近薄暮,北风越刮越猛,将那车帘掀开了老高,露出了车厢里头那张憔悴而黯淡的脸。 厚厚的脂粉下,秦世芳红肿的眼圈,依旧遮掩不去。 她怔怔地偎在车窗边,望着满目肃杀的冬日雪景,那面上的哀切和着眼泪被风吹干,让她的脸生生地疼着。 未几时,她的目中便又滑下泪来。 然而,北风又拂了过来,将车帘拂上她的面颊,她的泪容只在风里显现了一刹,便又被掩进了车中。 一旁的使女关上了车门,阖上了车窗,将灰暗的天光遮在了车外。 马蹄得得地响着,寂寥地驶过秦家的玄漆大门,不一时便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中,不复可见。 一个人影自梨花巷中闪了出来,望着前方远去的车驾,厚毡帽下的眼睛里冒出精光。 这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布衣,腰间束着灰布衣带,以麻绳坠起一个小巧的铜烟斗,垂在短衫边上。 不只穿戴普通,这人的样貌亦极不起眼,长脸上有几粒麻子,淡眉圆眼,身量中等, 眼看着左家的马车转过了街口,踪影全消,这褐衣男子方才背起了双手,慢慢地踱出了梨花巷,却是往与左家马车相反的方向而去。 出了巷口不远便是荷花里,再往前走便是青州城最为热闹的和惠大街。因是正月,城中不设宵禁,那街上此时却正是晚市开市之时,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这褐衣人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闲晃着,一路走一路逛,还买了一张羊肉蒸饼,边走边食。 直待整张饼吃完,这人也已穿街过巷,来到了一条整洁干净的巷子,却是青州城西南角的歪柳巷。 此处与秦家所处的桐花大街相仿,皆是青州城中贵人集中的地带,高达数丈的青灰砖墙从巷头列至巷尾,墙头上或垒朱瓦、或叠青砖,越发显出一种富贵来。 褐衣男子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快步闪进巷中,敲响了一所府邸的角门。 那角门应声而开,褐衣男子悄然掩入其中。 门内是个极小的门房,往里走便有一道宝瓶门,进门后是一片花木亭台,却是个颇精致的花园。 他对此处似是极熟,信步走着,不一时便穿出了花园,来到了影壁处,他却仍是脚下未停,直接转上了一段回廊。 到得廊上,他便将腰上的烟斗取了下来,向旁边的朱漆柱子上磕了磕,从里头磕出了一块东西。(。) 第123章胭脂引第二更 将那东西握在手里掂了掂,那男子面上露了个笑来,复又继续前行,转回廊、穿小径,熟门熟路地走了一会,最后来到了位于正院偏北角的一所小院前。那门前站着个年约十四五的小厮,一见他过来,便立刻躬身行礼:“刘先生来了,郎主正等着您呢。”说着便侧行几步,推开了院门。 刘先生嗯了一声,面上神态颇是轻松,负手进了院,来到了正房明间。 程廷桢面色阴沉,独自肃立于明间的大案前,一双卧蚕眉微微拧着,显得颇为不虞,就算有人进门,他也未有任何动作,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过郎中令。”刘先生躬身施礼。 程廷桢皱着眉挥了挥手,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沉郁,连说话的声音都如这渐沉的暮色,带着几分暗淡:“先生亲自盯了好些天,不知查出了些什么?” 刘先生淡淡一笑,将手里握着的那块东西递了过去:“仆幸不辱命,郎中令可得安矣。” 程廷桢的眸光微微一闪,接过那东西来回看了看,复又去看刘先生:“此物……不是胭脂么?”他的面上含了几许疑惑,“先生予我此物,是何道理?” 刘先生颔首,抚着颌下的三绺短须笑道:“正是胭脂。此物乃是我花重金自一良医学徒手中购得,这胭脂与普通的胭脂,可是大不相同。” “哦?”程廷桢似是来了精神,端详着手里的胭脂,眸中光亮渐盛:“却不知如何不同?” 刘先生不紧不慢地伸手向那胭脂一点,放低了声音道:“此枚胭脂,乃是左夫人之母的近身老妪,亲自拿去给良医验看的。这胭脂里,有着极少量的丹砂。据那学徒言道,那老妪送去的东西不只这一样,还有面脂与花露,其中检出的各样事物,合起来,可致人不孕。” 程廷桢耸然动容。 “莫非……”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复又垂眸打量着手中的胭脂,眉宇间生出了一丝震惊。 刘先生的脸上便带出些笑来,怡然地道:“想郎中令必定知晓,左中尉的夫人秦氏,自成婚之后,便从未有过身孕,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得很。” 喟叹似地说罢,他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故,一俟查出这胭脂有问题,我便即刻联想到了左夫人秦氏。想那秦世章的大母吴氏年纪老迈,族中又无婚配的女郎与郎君,平白无故地,她何须去查这些东西?于是,我特意选了今日秦氏回娘家之日前去盯梢,便是想要探一探,这胭脂与左夫人的子嗣,是否有关。” “却不知……结果如何?”程廷桢紧紧地盯着他,一双不大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怕人。 “甚好。”刘先生拂了拂衣袂,施施然地笑了起来,“左夫人巳初三刻进府,酉初一刻方才出门。据我看来,她的面色很是难看,双目更是红肿,似是大哭了一场。” 程廷桢扬了扬眉,那一直压抑于眉间的郁气,此时已换作了一丝了然:“这么说来,这些药……果真是下在了左夫人的身上?!” 刘先生点头道:“正是。” 程廷桢的神情停留在了讶然与了悟之间,半晌不曾出声。 这等手段虽非闻所未闻,然左夫人十余年未孕,若真乃药物所致,这下药的人可是十几年的水磨功夫,这是何等的仇恨与怨毒,方致下此狠手? “如今我便在想,这些药,到底是谁下的。”刘先生抚须说道,神情十分愉悦。 程廷桢的眉峰向下压了压,身上的气息亦随之变冷:“这并不难猜。”他厌恶地说道,顺手将胭脂往案上一掷,面上浮起了几分不屑,“左不过是内宅妇人手段而已。既涉子嗣,必与嫡庶相关。有人觊觎左家嫡子之席,设计让正妻生不出子嗣,不算出奇。”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却多少还有些摸不着底。 左思旷是在娶妻三年之后才纳了数房妾室,若此事真是妾室所为,手段也算出乎内闱的高超了。 “郎中令高见。”刘先生双掌轻击,目中含笑地道:“左中尉以庶充嫡,原是无可奈何之举。可谁能想到,那左夫人始终无嗣,原来却系人为。” 管他是谁的手段,左家内宅混乱却是不争的事实。 程廷桢面上的神情变幻不定,片刻后蓦地一笑,淡声道:“先生说得是。想那左中尉是多么谦谦冲和的君子,却不想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牢,此事竟还是被妻家自己查出来的。身为士族子弟,却是修身不谨、修德不慎,府中妾室竟谋害主母,左中尉又有何颜面以君子自居?”他的语气极是平和,然越是如此,那话中的讥诮之意便越浓。 刘先生往窗前踱了两步,状似惋惜地一叹:“诚如郎中令所言,这般德行不修,左中尉着实是需好生反省才是。” 一语说罢,他转头看向程廷桢,两个人相视良久,同时笑了起来。 便在这笑声中,程廷桢摇了摇头,将那块胭脂重又拾起,左右看了看,便自一旁的架上拿过个小木匣来,顺手便将胭脂扔了进去,阖盖说道:“此物先留在我这里,往后未必无用。” 刘先生颔首笑道:“正是如此。” 程廷桢便将木匣搁置案上,沉吟了一会,忽然转过了话题:“先生,我至今仍旧没弄明白,那三卷珍本,为何会到得我程氏手中?” 这是他始终不解之事,而这件事本身,亦透着十足的诡谲。 那秦家逃奴既是要跑,理当逃上连云山才是,为何还要冒险先去镇上卖书?连云山一脉贯通数郡,她大可逃至别郡再卖书,为何偏偏选了连云镇上的程家书铺? 这其中,有没有别的隐情? 刘先生闻言,眸中亦划过了沉思之色,蹙眉道:“我也觉此事颇诡,倒像是有谁暗中助着程家一般,只是……”他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起来,语声亦低沉了下去:“只是……如今以我们手上的力量,彻查此事,仍是……颇难。”(。) 第124章何不为第三更 刘先生所虑者,便是程家的现状。 程家如今已不复当年门客盈百、侍卫近千的盛景,那十来个人手只能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旁的便再也无力施为了。 沉默如寒寂夜色,笼罩在了房间里。 程廷桢立于这满室的黑暗中,整个人亦像是被夜色吞噬了一般,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 刘先生凝目看着他,面上露出了几许萧然,旋即无声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要说的事,于程家而言,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然他已有了应对之策,然那计策亦是行险,程廷桢未必会用。 心下思忖着,刘先生转首往房门处看了看,见那几名小厮离得极远,他便拿起案上的火石,借着去烛台点烛之机,轻声语道:“另有一极密之事,需得禀报郎中令。” 程廷桢“唔”了一声,似是打起了些精神,撩袍向一旁的扶手椅坐了,语声淡淡地道:“请先生说来。” 刘先生打着火石,点亮了烛台上的一枝红烛,那细若蚊蚋的语声,亦传入了程廷桢的耳中:“我从秦家那里打听来一个消息,秦家似是要出钱,与何家联办族学。” 程廷桢闻言一怔,旋即霍然起身,浑身的气息瞬间冰冷。 “消息可确实?”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先生,平静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再不复方才的沉着与从容。 “郎中令勿急。此事并未查明,如今只是一个传言罢了。”刘先生低声道,将火石搁在了一边。 房间里比方才明亮了许多,然而,程廷桢的面色却沉得像能拧出水来。 “秦家豪富,左大郎真是找了个好娘子。”他冷声说道,面上有青气一闪而过。 到底还是输了一着。 而在心底里他亦知晓,他无可奈何。 就算他寻到了左思旷内宅不稳的错处,把这件事捅了出去,亦敌不过秦、何两家联办族学。与之相比,这些私德小事又算得上什么?族学才是一个家族兴盛的根本,更是一族荣耀的体现,这一份功劳,可是程家万万抢不去的。 他怔怔地望着那案上红烛,面上的青气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惆怅与惘然。 程家想要往上走,便只能托赖于何家。可是程家的家底却不及秦家多矣,办族学所需何止千金?程家如今只能勉强算是不穷,一时间又往哪里去筹这许多钱? 一念及此,他只觉满心萧索、苦涩盈怀,仰首长叹了一声,黯然道:“非吾智不足,终究力不歹。奈何,奈何。” 若论机巧智谋,他自忖绝不输予左思旷,叵奈左思旷有一个强有力的妻族,而他的妻族还不如他,两相比较,强弱立现,这叫他如何不自哀? 刘先生闻言,面上便显出些许沉吟来,静默了一会,方沉声道:“郎中令不必如此,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虽是不大确切,仆倒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程廷桢一听此话,精神微微一振,望向刘先生道:“还望先生教我。” 刘先生连忙躬身道“不敢”,随后方压低了声音,低声道:“自那日被左思旷半途打乱计划后,我便一直派了人手盯住秦家。那秦家如今已然快要沦落为商户,我总以为,商户的错处最是好捉。不过,盯了近半个月,错处虽未盯到,我的人倒报过来了一个消息,说是秦家探得一处极好的黏土之地,便在汉嘉郡黄柏陂,他家有意明年在那里开窑烧瓷。” 程廷桢静静地听着,听到此处,面上的振奋便淡了下去,失望的神情一闪而过:“先生说的机会,便是这个消息么?” 刘先生点了点头,又低声道:“我知道郎中令在想什么。想那秦家本就开着瓷窑,如今不过是多开几家罢了,并不出奇。可是,我却打听到秦家之前换了个新的瓷窑匠师,被换下来的那匠师姓吴,据说是犯了些事,被那秦家将事情捅去了行内,如今无一家瓷窑愿意雇请他,正是坐吃山空。自那日落石之事后,我便一直叫人打听秦家的事,那个吴匠师,如今我已经请了过来。” “匠师?”程廷桢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一双卧蚕眉聚拢于眉心,含了几许疑惑:“先生请他来作甚?我们又不是要开窑……” 他说到这里忽然便止住了,一双眼睛在烛火下渐渐地泛出光来,看向刘先生道:“先生的意思莫不是……” 刘先生重重点头道:“正是。此前我找了吴匠师来,本意是想从他口中挖些消息,如今看来,这人又有了另一重用处。” 言至此节,他语声微顿,似是要留出时间让程廷桢想明其中关窍,过了一会方又言道:“郎中令请想,那黄柏陂既有上好黏土,恰巧我们手里又有了一位经验极富的匠师,若是能将这两样一并攥在手里,为何我们不能也去开窑厂?若是果真烧出好瓷,强于那秦家瓷品,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也可能就轮不到秦家出钱、左家出头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再退一步说,即便我们不开窑厂,亦可派几人先行去黄柏陂,将那处黏土地或买下、或破坏,或干脆放了风声出去,引来别家与秦家相争,亦可暂时阻一阻秦家。此外,我们还可以往汉安乡侯府那里递个消息,若是范家知晓何家竟想抛开他们,自办族学,此事则又是另一个走向了。” 这一番话似是为程廷桢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另一种景象,他的心跳得快了起来。 刘先生又道:“依仆之见,仍旧是以自开窑厂为易。毕竟程家如今也需另辟他路,寻些富足之法。我亦曾向吴匠师打听过烧窑诸事,据他所说,烧瓷开窑,本身花费并不大,最重者还是土质,其次便是熟练的工匠。郎中令,如今我们二者合一,未必不可一搏。” 这几句话极具鼓动性,程廷桢的神情渐渐松动,一双眸子在烛光下越来越亮。(。) 第125章可解忧 刘先生的提议,着实使人动心。 程廷桢垂眸盯着脚下的青砖,面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所谓事在人为,若始终缚手缚脚,他们程家再难有寸进。左思旷本就极为何都尉所喜,就算程家献了珍卷,也只是与之打了个平手。如今又被左思旷抢去了救命之功,若再加上与何家联办族学之事,程家的未来可就堪忧了。 这念头甫一入脑海,程廷桢的神色便越发阴沉。 不过,他很快便想到了另一件事。 刘先生不知道,可他却从别处打听到了一个消息:秦家开在壶关的砖窑今年减了产,正谋思着要去别处另起炉灶,据传,秦家看中的地方,正在襄垣杜氏的地界。 程廷桢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淡笑。 杜骁骑其人,最是睚眦必报,若是被他察知此事,想必他会好生“招待”来自汉安县的秦氏的。 黄柏陂与壶关窑,这两件事若分开想,并不出奇,但若将此二事掺在一处,说不定会收到奇效。 程廷桢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他们程家的机会实在太少,此时不搏,只怕以后再难另觅捷径。 将一口浊气自胸中呼出,程廷桢已然做下了决定。他抬眼看向刘先生,正色道:“先生献计,果然绝妙。” 刘先生微有些吃惊,忙躬身谦道:“仆不敢。此计其实仍有疏漏,亦有风险,那秦家乃是巨富,且郎中令又是官身,只怕……” 他沉吟着没有往下说,然言下之意却表明了,程家若想在钱财上与秦家争锋,显然是争不过的,此外,程廷桢以官身与民争利,若被有心人查知,也会引来麻烦。 程廷桢却并不以为意,神情淡然地将衣袂拂了拂,款声道:“黄柏陂在汉嘉郡,到底非郡内之事,便吾乃官身,亦应无碍。此外,先生可知,秦家在壶关的砖窑,已经快要开不下去了……”他三言两语便将秦家看中杜家之地的事说了,复又淡声道:“……先生请想,若这消息传到了杜家,秦家必得先顾着应付杜骁骑那一头,短时间内,只怕不及于黄柏陂开窑……” “妙计,妙计。”不待他说完,刘先生已是击掌而笑:“如此一来,我们恰好便可从容布置。那吴匠师已被我安排在了家中,我们可先行带了他前往黄柏陂一探究竟,若果然那里是绝佳的烧窑之地,便可趁着秦家应付杜骁骑之机,抢先一步在那里开办窑厂。” 程廷桢点了点头,神情已然恢复了方才的从容,淡声道:“至于往汉安乡侯那里送消息一事,倒是不必再提,以免弄巧成拙。” 程家终究势弱,万一真的搅坏了范、何两家的关系,对谁都没好处。程廷桢自忖是没有办法越过何都尉,直接与汉安乡侯说上话的。 “郎中令所虑甚是,仆也以为此乃下下之策。”刘先生说道。 程廷桢淡然一笑,将案上木匣拾起掂了掂,唇角微勾:“还有这毒害子嗣之事,先生再多派些人手,去查一查左中尉外头有没有人,查明后先来报我,旁的则不必再管。据我猜度,秦氏知晓此事后,无论隐忍或是闹开,他夫妻二人必得离心。如此一来,秦家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只怕还有得往下拖。” 夫妻间一旦有了隔阂,往后阻滞更多,秦世芳又哪来的精力回娘家求人帮忙?说不得还要在左家闹起来。 刘先生并无妻室,对这些内闱之事自不了解,此时闻言直如醍醐灌顶,赞叹地道:“郎中令所言极是,我倒未想到这一层,惭愧,惭愧。” 程廷桢淡笑着摆了摆手,语声平平地道:“这些终究是末计罢了,若非力微,我又如何会在这些小事上头争短长。”语至后来,已含了几许自嘲,咧开嘴笑了笑,那笑容却是苦涩不堪。 见他神情凄然,再一想程家如今的情形,刘先生便也沉默了下来。 过得一刻,程廷桢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罢了,此事便如此布置,有劳先生。” 刘先生忙举手加额,郑重地道:“不敢,仆必尽心。” 程廷桢“唔”了一声,沉吟片刻后,转过话题问道:“落石之事是何人向左家走漏了消息,先生可曾查明?” 闻听此言,刘先生神情微暗,躬身道:“郎中令恕罪。仆无能,至今未有消息。” 这个回答似是并未出程廷桢的意料,他摆了摆手,温和地道:“先生何罪之有?终究是我用人不精,险酿大错。还好先生见机得快,这才挽回了败局。” 彼时实是险极,幸得刘先生一眼认出了左家一个门客,方才第一时间护送程廷桢先行退走,复又迅速派人回去收拾干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程廷桢这番话说得十分宽和,却越发令刘先生心中有愧,他再度躬身,自责地道:“郎中令此话实令我汗颜。是我有眼无珠荐错了人,本以为那周伯明可堪一用,谁知却是纸上谈兵之辈,误我主大事,实是庸才!” 他越说神情便越是激动,似是又想起那周伯明如何口若悬河、自吹自擂,又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说算准了时辰、找准了地形,最后却是一行人乱哄哄奔来行去,不只石头没落准,还险些与左家那些人走个对脸。 刘先生平生以谋士自居,却因荐错一人而几乎断送了名声,虽程廷桢不曾责备于他,他却是悔青了肠子,卯足了力气誓要挽回颜面,这才不辞辛苦在外奔波了近二十天,挖来了不少消息。 如今他总算又在程廷桢面前拿回了第一谋士的地位,心中对周伯明实是恨得要死,只是顾及谋士风度,这才不曾口出恶言,私底下却将对方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周先生只此一错,或是偶然。”程廷桢平平的语声再度响起,看向刘先生的目光平静无波:“先生以为,往后此人……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刘先生的眼神闪了闪,垂首恭声道:“这要看郎中令意欲何为。依仆看来,这周伯明可大用,亦可小用。”(。) 第126章何处来 “哦,还有两用?”程廷桢说道,看向刘先生的眸中划过了些许兴味,撩袍坐了下来,又向旁边的座位一伸手,含笑道:“先生请坐,细细说来。” 刘先生依言坐下,捻着颌下数茎短须,不紧不慢地道:“若是大用,郎中令可先将其家人密置某处,再令其转投左氏门下,行一个反间计。此人德才平庸,若能探来消息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便叫他再施几次落石之计,也足够让左中尉头疼的了。” 程廷桢听了这话,不由勾唇而笑,复又问:“不知小用又当如何?” “小用更简单,杜骁骑那里总要有人去送信,只派他去便是。”刘先生答得十分轻松。 这就是要借刀杀人了。 杜骁骑秉性古怪、行事狠辣,尤厌夸夸其谈之辈,周伯明又是汉安县来的。以杜骁骑之手段,周柏明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知能不能活过一时半刻。 不得不说,这两个选择皆算是人尽其才,程家没养几个门客,刘先生提供的法子可谓能省则省了。 程廷桢凝视着一旁的烛台,蹙眉沉思良久,蓦地将衣袖一挥,慨然地道:“罢了,我们人手有限,黄柏陂与绝子药二事足够忙的了。周伯明其人,大用恐生变故,小用亦不保险,还是以最简单的法子了结为上。”顿了一顿,含笑看向了刘先生,款款语道:“还请先生亲自安排,务必天衣无缝。” 刘先生躬了躬身,十分自然地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恭声道:“此乃周伯明暗通左氏之密信,被我搜出来了。”说着便将信放在了程廷桢的身旁。 程廷桢随手拿起信看了看,便将眉梢一挑:“先生想得周全。” 很显然,这封所谓“密信”是刘先生伪造的,有了此信,杀人便有了借口。 “此事错在仆,仆总要替郎中令万事想到才是。”刘先生眉眼不动,心中十分快慰。 周伯明死了比活着好一百倍,这等庸才活着也是给程家找麻烦。程廷桢杀伐果断,果然不负老郎主钦点托付。 刘先生暗自点头,心下对程廷桢更是信服。 程廷桢似也极满意,含笑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缓步踱出了屋门,刘先生将那封所谓“密信”收好,亦随后跟了出来。 院中积雪已然扫净,唯山石子上还余着一些。暮色浓浓地泼了满地,映得那残雪如青霜,又若黎明前的月华。 程廷桢仰首望着天,天空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深蓝色,几粒星子遥遥地闪烁着,孤清得如同这座安静的府邸。 他在阶前站了一会,吐纳着这冬日清冷的气息,微冷的声线淡淡响起:“先生今晚便与我一道去书房罢,我叫人备了酒,今夜不醉不归。” 刘先生躬身道:“正有此意。” 程廷桢招手唤来了两个小厮,令他二人挑着灯笼在前引路,他便与刘先生一路轻声交谈着,径往书房而去。 一行人尚未行至影壁处,前方蓦地马蹄脆响,旋即便有一辆极精巧的青幄小车驶了出来。 程廷桢停住了脚步,避立于道旁相让。 此乃女眷车马,他身为府中男主人,自是需得多多避忌。 那马车走得甚疾,竟也没注意到影壁旁的这一行人,径直匆匆行了过去,连停也未停。 “像是萧公望家的马车。”刘先生早便认出了那马车上的族徽,此时便上前轻声地道。 程廷桢“嗯”了一声,面无表情。 萧公望官至江阳郡郡相,与程廷桢这小小的郎中令可是差了好几级,萧家与程家的交情也稀疏得很。 他的视线遥遥掠向那马车远去的方向,问一旁的小厮:“萧家何人来访?” 那小厮忙恭声道:“禀郎主,是萧夫人来看望夫人。” “唔——”程廷桢负起了两手,目中却划过了一丝沉吟。 “郎中令,此事当慎之。”刘先生以极轻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程廷桢微微点头。 萧家门第虽不低,可是当年萧家忽然发迹,却有一些很不好的传闻。他少年时听父亲偶尔提过,刘先生想必亦有耳闻。 他只是不太明白,萧夫人没来由地跑到他家中作客,所为何来? 望着空落落的影壁,程廷桢面色沉沉,半晌未曾说话。 ******************************* 坐在马车中的萧夫人许氏,一点都未注意到影壁边闪过的那几星微弱烛火。 事实上,就算是注意到了,她也不会有那个心思多想什么。此刻的她,满心满眼皆是欢喜,直恨不能一步跨回府中。 她今日的拜访十分突然,目的自是想要出奇不意,从程夫人那里打探些消息。所幸此行不虚,她这颗悬了近三个月的心,终于完全地放了下来。 当今圣上,最近正迷着一位西域美人! 在听闻这消息的一瞬间,许氏直欲喜极而泣。 自薛允衡那“未如清风松下客”的传言入耳之日起,她便无一日可得安宁,后又惊见薛二郎现身于青州城外,她几乎以为天要塌了。 好在天不曾塌,还好好地撑在那里。而夫主书房里彻夜不熄灯火,亦于这几日不复再现。 她知道,夫主担心的与她是一样的,他们惧怕的也是同一件事:桓氏一族“十可杀”一案,可能要被皇帝重审了。 这消息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原本也就只是一个传闻,直到薛二郎突然南下,还恰巧出现在了江阳郡。 谁不知薛弘文乃是肱骨之臣,薛大郎更是御史中丞。只要一想到这家人在朝中的地位与声望,许氏便觉得,头顶上悬了一柄明晃晃的快刀,不知何时便要落在萧家的头上。 好在,如今的一切都表明,那个传闻并不属实。 薛允衡离开已有三个月,这个年过得十分平静,而大都的情形也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当今圣上既是耽于美色,则“十可杀”一案重审之事,便也不会有人再提。 如此便好。 许氏微阖双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刹时间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一般,处处皆酸疼。(。) 第127章苍凉意 “嗡——”一声清越的风铎声传入耳中,许氏立时自魂游天外的状态中回过了神,转首往车窗处看了看。 那车前悬挂的灯笼晃动着,一阵明灭不定,车外传来了仆役的声音:“夫人的马车回来了。”旋即又是一阵脚步杂沓声。 许氏掀起车帘向外看去,松了口气。 原来是到家了。 最近她思虑过甚,整日提心吊胆的,方才乍一闻车外动静,她还以为是出了何事,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胆颤,掀帘的手都在抖着,此际看来,她却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许氏眉宇渐舒,心也放平了下来。 说起来,他们萧家也曾悄悄派了人去大都打探情况。只是,兹事体大,他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派去的人也不敢多打听,传回来的消息也极为零星。 万般无奈之下,许氏才想到了程家。 程家不比萧家,程家祖上曾经出过高官,如今虽已势微,那底子倒还在,他家里在大都开了两间绸缎铺子,到现在都还撑着未倒。 由他家铺子里传来的消息,却是比萧家人打听的要翔实许多。 许氏一手撩着车帘,一手垂于袖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这熟悉的玄漆大门与灰砖高墙、这熟悉的着褐衣的仆役,还有马车行过时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院一景,皆让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的眼角,渐渐地有些湿润起来。这短短数月,她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马车一直行至内宅的花墙边方才停下,许氏扶着使女的手步下了马车。 “夫人是回房,还是去老夫人那里?”使女轻声问道。 传话的小厮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此刻想必已将消息递至了萧公望那边,许氏颦眉凝思片刻,轻声吩咐:“还是去君姑那里罢。” 使女应了一声,细细地看了看她的面色,便体贴地唤人抬过来了一张兜子。 许氏也确实是手足酸软,并不宜于步行。此时便坐上了兜子,一行人不紧不慢地穿廊绕柱,不一时便来到了萧府内宅的正房。 那是一幢七房连排的朗阔建筑,左右梢间的两侧又衍生出了两间飞檐斗拱的屋舍。其中西面的那一间为凉厦,东面的那间便是暖阁。 此时天寒,萧老夫人通常是歇在暖阁里的,故许氏步上回廊后,并未往明间去,而是直接去了一旁的暖阁。 此刻的萧老夫人,正在做着这三个月来一直做着的事——手持念珠、闭目诵经。 许氏立在帘外听了一会。 那轻而低的诵经声带着几许沧桑,散入满院的风中。 许氏微阖双目,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串光华尽敛的念珠,那念珠在一只苍老的手中缓缓移动,一颗又一颗,周而复始,一如她此刻的心境,一起复又一落。 她抬手止住了欲通传的小鬟,悄立门边,静听经文。 暖阁中,端坐于蒲团上的萧老夫人,此际的神情却是平静而淡然的。 她闭着眼睛,专注地诵读着经文,苍凉而又低沉的吟唱,含着某种奇特韵律,回荡在这间暖意融融的房间里。 很快地,一遍经文便念到了头,她手中的念珠,悄然往下滑动了一颗。 “夫人来了。”便在这短暂的停歇中,帘外传来了使女的通报声。 萧老夫人的动作微微一顿,却并未答话,摩挲着手中浑圆的珠子,继续低声诵唱起经文来。 许氏立在帘边,垂首听着那房中透出来的隐约声音。那平缓而毫无起伏的经文声,让她不知不觉间便放松了心神,便连眼角边些微的水意,亦渐渐被夜风吹干。 良久后,那低沉而平和的诵经声方才停了下来,萧老夫人的声音亦随即响起:“进来罢。” 许氏应声掀帘而入,那屋中侍立的其余人等,亦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退了下去,不一时,整个暖阁里便只剩下了这婆媳两人。 “坐下罢。”萧老夫人将念珠放于案上,向着一旁的软榻指了指。 许氏姿态优雅地跽坐了下去,轻声禀道:“消息确实了,圣上如今正耽于美色,那件事……乃是虚惊一场。”说罢此言,她的面上便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自袖中掏出锦帕,向额角上拭了拭。 即便在房外站了许久,她额上的汗亦未干透。 萧老夫人并未答话,只凝目看着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许氏拭罢了汗,将锦帕拿在手中无意识地抚弄着,又语声平缓地道:“还有薛家的事情,我也从程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那薛家如今正忙着给建宁郡赈灾,薛家三父子四处奔波,年也不曾过好。” 她的语气有着如释重负后的轻松,亦含了一丝心有余悸的惶然。 萧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语声微沉地问道:“五郎可知晓了?” 五郎便是萧公望,他乃是萧老夫人所出第三子,于家中行五。 许氏立刻点头道:“已然命人转告夫主了。君姑放心。” 萧老夫人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怅然:“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都这般年纪了,有什么也不怕,倒是你们……” 她慢慢地转开了视线,那眸中深深的悲凉,便在这转首的刹那涌起,又乍然落下。而她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更于此时向下弯了弯,像是那背上有着千斤重担一般。 “这原本便是我们这一辈的人作孽,如今……倒要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她的语声十分迟缓,神色则是木然的,如同泥塑一般。 “君姑勿要如此。”许氏忙道,也不敢继续坐着了,站起身来敛袖而立,“我们享得这十余年的福,自然那责任也须担着。夫主一直便是这样教我的。” 萧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倦怠地道:“你坐着罢。我也只是这样一说。” 她的语声很低,低得让人听不出那话语中的悲凉与无奈。 他们萧家何辜?当初若非被人握住了命脉,又如何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萧老夫人阖起了眼睛,将案上念珠重新盘入手中,一个一个地数着。(。) 第128章怨犹会 “君姑是不是太累了?”许氏含着关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萧老夫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说到底,这一切,都挣不过一个命字。 萧氏因乱世而起,逆转了家族本应注定的命运,如今遭此反噬,想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罢。 她的心头涌起深切的哀凉,张开眼睛看向许氏。 许氏安静地跽坐于榻上,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仍余着些许年轻时的清丽,让萧老夫人想起她初初嫁入萧家的那一天,她穿着一身玄衣喜服,羞红了一张脸,于堂前拜见舅姑,那满院子的嬉戏笑闹,直至今日似仍未散。 然而,再好的光阴,在萧家人的身上,也不过是借来的而已。 或者说是偷来的才更相宜。 那一刻,萧老夫人的心里疼极了。 她舍不得她的孩子们,却也救不得他们。 这便是他们萧家的命。 那一刻,她望着许氏的眸光充满了悲悯,像极了堂上供奉的那尊佛像。 他们做不了任何事,甚至连最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他们萧家就像是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今日的一切荣华,皆不过是苟延残喘下生出的幻境。 不是没想过反抗,也不是没去寻找生机,只是,这一切皆是建立在对方的仁慈之上的。而到了现在,对方的力量越来越强,萧氏却越日渐衰微,如同无根的飘萍,依附于旁人,仰他人之鼻息。 这样的萧家,只能看老天给不给他们活路了。 “秦家那一边,你们是如何打算的?”良久后,萧老夫人才又问道。 此时的她已然平复了心情,语声淡淡,听不出一点情绪。 许氏蹙起了眉:“自是要远着他们才是。”她的神情里含了几分忌惮,“秦六娘可是被薛二郎送回来的,若还像以前那样走得太近,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什么,再将消息传入薛家人耳中,却是大险。他家如今正在孝期,慢慢地淡了也好。再者说,如今他们家已无一人在仕,来往多了,亦沾铜臭。”言至最后,语气里难免带了几分鄙夷。 萧老夫人静静听着,并未就此发表意见,过了一会,淡声问道:“数月前,你叫珣儿去连云镇之事,秦家那里可有察觉?” 许氏闻言,微微一怔,旋即面色苍白,垂首低声道:“君姑恕罪,这是我行事不周,急急遣了二郎去打听消息。好在薛允衡盛名在外,秦家那里也只以为二郎是慕名而去的,倒无人多问。” 今年九月底时,萧继珣打着慕名拜访的旗号,去连云镇寻薛允衡,却扑了个空,倒是与个美貌的庶族小娘子惹出了风流佳话来,郡中士族颇有几句传闻。 彼时许氏心急如焚,也没顾上那许多,此事亦未及禀报两位长辈。此际想来,她确实是有些冒失了,好在有萧继珣的那桩风流事遮掩着,倒也没引起诸士族的怀疑。 萧老夫人垂眸望着手里的念珠,保养光滑的手指轻轻捻过了一颗珠子,又换过了一个话题:“族学呢?便这般关掉不成?” 听了这话,许氏的面色便黯淡了下来,将手中的锦帕揪起了一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关还能如何?府中如今……颇有些局促,若要撑起族学,则万一事发,便……挪不出打点之物。” 她这话极尽隐晦,却也点明了萧家如今在钱财上的现状,恰是捉襟见肘。 他们总需备些余钱,以防着桓氏一案的重审。 这应该是萧家的老家主——萧以渐——的主意。 “……夫主与大人公还说,族学终归有些显眼,还是早些关掉为上。”许氏又续道,语声仍旧怅怅:“再者说,这族学中亦有些寒族子弟,那些人总不大好防备,万一有谁惹了文章之祸,也是个麻烦。大人公说,既是关了,那便不必再开了。”语罢,她又是一声长叹。 族学乃是一个家族兴盛之举,若非萧家所涉之事太大,他们也不想关。 “好在留下了几位夫子,阿珣他们的学问不会耽搁。”许氏打起精神笑着道,似是怕萧老夫人担忧,又宽慰她道:“君姑不必担心,夫主与大人公皆说,此事这样处置才好。我们萧家如今还是要收敛些,能不惹人注意便是最好的。” 萧老夫人仍旧安静不语,唯眸中的悲悯之色一闪而过。 收敛也罢,张扬也罢,萧家的兴衰皆不与此相干。他们的前途命运,不在他们自己手中,而是在……那个人手里。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老郎主安好。”帘外传来了小鬟见礼的声音,却是萧以渐回来了。 许氏连忙站起身来,扶着萧老夫人起了身,二人方才站定,便见锦帘开启,一个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 “见过大人公。”许氏敛袖行礼,语声恭谨。 萧以渐挥了挥手,一道浑厚的声线亦随之传来:“不必多礼。子妇今日辛苦了。”说着他便又向萧老夫人看去,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温柔:“你也辛苦了。” 萧老夫人神情淡然地“嗯”了一声,并无别话。 一旁的许氏见状,便上前恭声道:“妾先行告退。” 此时情景,萧以渐明显是有话与萧老夫人说,她这个儿媳留在此处却是不好的。 许氏很快便离开了,房间里的这一对老夫妻,却是久久不曾说话。 烛火映出晕黄的暖光,角落的瑞兽青铜香炉里燃了唵叭香,那一缕冰素寒香缭绕而散,若苍山空远、子夜冰轮,将那一室的暖黄与柔和,也洗作了月下微尘,说不出的冷寂与肃杀。 萧以渐怅然一叹,看向一旁的老妻,却见萧老夫人连眼睛都闭上了,似是根本不愿多看他一眼。 “你……仍怨我?”萧以渐的语声响了起来,浑厚的声线里含着一丝苦涩。 萧老夫人不语,那一双眼睛却仍旧执著地阖着。 萧以渐又叹了一口气:“关停族学,亦是无奈,我……” 他话未说完,萧老夫人陡然睁开了眼睛,冷冷地道:“你虚弄声势,不过是为了让儿孙们以为,事情仍可转圜,萧氏并非必死。可是?” 语声苍冷,似窗外寒风掠过耳畔,令人心底生凉。(。) 第129章莫不离 萧老夫人话音未落,萧以渐已是面上一僵,旋即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你会如此。”萧夫人的语声中含着极深的怨怼,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那你说……我当如何?”萧以渐的语声越发苦涩起来,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你说,你告诉我,我当如何?那些事……那些事已经如同大山,将五郎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你不心疼么?难道你还要我告诉他实情?难道你真要我跟他说,我青州萧氏乃是……” “够了!”萧老夫人断喝一声,猛地转眸看向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不要再说了,我……我不想……不想听,你……你别再往下说了……”她的语声破碎得组不成句子,手中的念珠簌簌而颤。 萧以渐上前几步执住老妻的手,颌下胡须抖动着,半晌后方才挤出了几个字:“你……可懂了我?” 他的手掌冰冷,一如她手指的寒凉。 萧老夫人抬起头,望着对面这个男人满是沟壑的脸。 那张脸与她一样,写满了哀凉与悲伤。 那一刻,她满心的怨怼,倏然便化作了一腔悲怆,手里的念珠“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其实……也是百般艰难的罢,甚而比她还要艰难。 自成为夫妻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便连在了一起。他们共同承担着那个秘密,相扶相携,走过了大半生的光阴。他们的一辈子就这样走到了头,她怨他,也恨他,可是到了最后,他们仍旧是要在一起,继续承受着那祖辈留下的一切,共同走向生命的终点。 凝望了他良久,萧老夫人终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萧以渐的手道:“我懂的,我都懂的。” 这简短的七个字,令萧以渐那一直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了许多。 到头来,这世上终有一人陪在他的身边,他的苦和累,她全都知晓。 他的心底一点一点地暖了上来,将她的手执得更紧了些,浑浊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极浅的雾气。 萧老夫人却没有再看他。 她怅怅地转过眼眸,将虚飘的视线抛向了房间的一角,似是透过那垂下的帘幕与厚厚的墙壁,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良久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大都的某座府邸,一个白衣男子坐在阴暗的房间里,似是感应到了这来自于遥远南方的怅然视线,抬起头来,淡淡一笑。 烛光在他的脸上氤氲着,照出了他的面容。 他有着极俊丽的眉眼,长眉如墨画,斜斜一笔横拖入鬓,眸色清透如水、坚冷若冰,却又偶尔泛一种柔光来,像是阳光下的冰棱一般,那光泽不仅明亮,甚至有几分眩目。 然而,除了这眉、这眼,这张脸其余的部分,却又显出了一种令人难耐的粗俗。 突立的鼻骨悬垂而下,在末尾处极具气势地弯出了一道鹰钩,只是,这原应阴鸷的一段线条,却在过于宽大的鼻翼面前损减了气度,亦令那眉眼间的瑰丽失色不少。 此外,双唇鲜润失之于厚,下颌尖秀失之于薄,而那冰雪般的双眸与墨描长眉,便因了这两者的存在,竟生生涂抹出了几分隐约的欲/望。那微启的厚唇像是永远在渴求着什么,又像是永远不能满足于眼前。 这样一张矛盾重重的脸,无疑会予人深刻的印象。 然而,当你从远处看时,却根本不会想到要多看这个人一眼,甚至会鄙夷于他身上的市井气息。 唯有在这样阴暗的光线下,在这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隔着昏黄的烛火与满室冰寒的夜色,你才会察觉到,在这样的一张脸上,有着怎样激烈的矛盾与冲突,即便是沉默不语,那眉与眼,亦像是在与整张脸戮力相抵、左拼右杀,似是想要脱出这张脸而去,却又不得不囿于这方寸之间,将性灵与本真,死死地压制于其间。 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你方会感知,那双冰一般冷寂的眸子里,偶尔跃动着的,是何等令人心胆俱震的光芒,让人几乎不敢抬眼多看。 北风肆虐而起,在这阔大的府邸中狂涌如浪,有若山呼海啸奔袭而至,似是下一刻便将掀翻屋顶,将整个大地倒转过来。 白衣男子向炉火旁靠了靠。 这动作经由他做来,不像是人类出于本能的畏寒逐暖,而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模仿。仿佛唯有这样做了,他才能更趋向于人类一些,而不是冰冷的石头或木雕。 “郎主,高翎回来了。”一个全身玄衣的男子肃立于侧,向着那白衣男子低声禀报。 白衣男子笑了笑,叹了口气:“此处何来郎主?不过丧家犬一条罢了。”语罢,他便伸出了骨节粗大的手,往某个方向一指,漫不经心地道:“你家主公在那里呢。” 他的语声亦如他的样貌,明明冰冷,却又像在那冷里浸了一汪冻油,有种说不出的油滑怪异。 玄衣男子静了一会,垂首道:“是,先生。” “呵呵”,白衣男子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摇头道:“阿烈,你又错了。我说过多少回了,叫我莫不离。先生这样的称呼,以我区区庶族,如今又是贱籍残躯,可真是担待不起。” 他的语声几乎毫无起伏,那一丝笑意便如同被大风吹熄的火焰,倏地一下便消失了。 那个叫做阿烈的玄衣男子此时抬起头来,玄色蒙面布巾的上方,露出了一双充满悲哀的眼睛。 那悲哀是如此的深重而苍凉,似是将满室的夜色与寒冷皆融进了眸中,竟叫人不忍多看。 “罢了罢了,说说高翎罢。”莫不离像是不想再继续关于称呼的话题了,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探身拿起了一根铜签子,拨了拨炉中的碳。 “毕剥”一声响,那碳炉里爆起了一团火花,复又熄灭。阿烈的声音便嵌在这光亮中,低沉得有若外面肆虐的狂风:“密信在此。”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张纸条,递给了莫不离。(。) 第130章局中谋 莫不离放下铜签,接过纸条展开看了两眼,眸中的坚冰须臾像是又紧实了一些,双眉微横:“薛二郎?”这一刻,连他的声音亦成了坚冰,铮铮若有实质。 他“啧”了一声道:“真是,多管闲事。”若气若笑的一句话说罢,他便将纸条顺手还给了阿烈:“你也看看。” 阿烈双手接过密信看了看,语气十分平淡地问:“要不要杀了?” 莫不离拿铜签的手顿在了半空,猛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阿烈一眼,那眸中的坚冰瞬间碎裂,碎出了几许难以形容的动人笑意:“你这胆子未免太大了,薛家人你也敢动?你有几条命?” “一条。”阿烈淡淡地接口道,语气仍旧平平,“我也知晓,我的命太少,不够报您的恩。” “确实不够。”莫不离赞同地点了点头,复又去摆弄手里的铜签,语声闲逸:“可能再多出个十几条命来,才能还上你欠我的。可惜,你没有。” 停了停,他喟然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阿烈:“所以,我比你还要舍不得。” 说完这句话,他向阿烈笑了笑。 他的笑容并不浓烈,如方才一般,短暂得只得一瞬。然而,正因了这短暂与浅淡,他眸中细碎的冰雪便有了种格外的皎洁,宛若流星掠过深邃的天幕,让人在这一刹那忘记了他长相的平凡,只记得那笑容中难以描摩的极致之美。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这样的一笑。 阿烈垂下了头,恢复了方才的沉默。 莫不离亦转开眼眸不再看他。 炉中明灭的碳火吐出微弱的暖意,数息之后,房间里方又回荡起莫不离寂然的语声:“你怎么看?” 房间里静了一静。 阿烈的眼睛仍旧垂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方道:“阿豆与郑大失踪,高翎又被人盯着,我们在秦家布的线断了一条。若要重新布置,现在便要着手准备起来,否则只怕来不及找到那样东西。不过,我们的人手却还是有些少了。” 莫不离盯着碳火出了会神,问:“那对兄妹,当真可用?” “是。”阿烈颔首:“尤其是那个兄长,颇有谋算。” “那不就好了?”莫不离的神情中有了一丝玩味,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铜签:“你叫阿烹看着办罢,只要别断了消息,余者不必多理。” 阿烈应诺了一声,又沉吟地道:“阿烹那里尚不需露面,我们早先的安排便足够了。” 莫不离“唔”了一声,未置可否,停了一会,又问:“那三卷书在何家?” “是。”阿烈应道,“是程廷桢献的书,传闻是阿豆盗书卖给了他。” “可信?”莫不离问道,以铜签慢慢地拨动着炉中的碳。 阿烈沉声道:“阿烹以为不可信,他与阿豆接触最多,他说阿豆没那个胆子,他现下仍在连云那边查着。” 莫不离沉默了下来。 碳火时明时灭,将他的眉眼映照得时暗时亮,那宛若描画而出的长眉,此时微微地蹙在了眉心处。 “叫他回来罢,不必查了。”良久后,他扔下铜签说道,复又笑了起来:“阿豆和郑大,必是已死。” 阿烈似乎并不意外,闻言便淡然地道:“也有这种可能。毕竟秦家田庄失火烧死了两个人,也是一男一女,且尸身又成了那样,两具尸骨加起来,也没有二十根骨头。” 莫不离一下子回过头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坚冰般的眸子瞬间张大:“你……挖出来看了?”他像是十分吃惊。 阿烈却仍旧是眉眼未动,语声平板地道:“是,我去挖了那两个死人的坟,可惜里面的骨头实在太少,又黑成了焦碳,也看不出有未中毒。” “你真是……”莫不离长久地凝视着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如此,也好。” 他说着便又转头去看炉火,似是那碳中明灭的火焰令他着迷一般,过了一会方道:“那死了的秦家仆,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阿妥,一个叫阿福,乃是一对夫妻。”阿烈说道,“阿烹最近也在查他们,但至今未果。我这里还有阿烹的密信摘要。”他一面说着,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了莫不离。 莫不离探手接过纸条,阿烈便又道:“此次阿烹收集来的各类消息极多,我大略整理了一下,皆在此处了。” 莫不离冰冷的眼珠在纸条上迅速而细微地滑动着,很快便将纸条读完,顺手便扔进了炉中:“薛二郎正在查访的那个紫微斗数师尊,让阿烹也盯着些。” 阿烈躬身应是,莫不离便又拿起铜签把玩了起来,意态悠然地问:“最近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还是老样子,那胡姬仍是夜夜侍寝。主公很是满意。”阿烈说道。 不知何故,在说到主公二字之时,他的神情微有了些波动,那双低垂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莫不离目注于他,眸中坚冰似在一瞬间凝成了利箭,却又于将发不发的当儿,转成了一声叹息:“你还是放不下。”他的语声有些感慨。 阿烈沉默不语,房间里亦安静了下来。 “罢了。”良久后,莫不离打破了沉默,“我想了想,还是将阿焉派去青州,令其择机行事,阿烹则不必急着回来,令他从旁辅助,待阿焉事成后再行返回。至于高翎……”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将铜签往地上一丢,眸中坚冰如铁,语声却是轻飘若飞絮:“既是被薛家盯上了,只能先放着不动。你再想办法给他传个信,叫他离开大都,随便去哪里晃个半年再说。” 阿烈无声地躬了躬身。 莫不离又抬起手来敲了敲额头:“差些忘了,让他别往南方去,尤其是符节,一定要避开。” “是。”阿烈应了一声。 莫不离也不看他,又漫声问道:“高翎此前接触之人,到了哪一层?” 阿烈仍是未说话,只伸出了三根手指。 “才到第三层……”莫不离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语声中甚至有了笑意,“极好,半年后再杀吧,做干净点。”(。) 第131章冰弦飞 “诺。”阿烈应道,低垂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莫不离的身上,漆黑的眼眸沉若幽夜:“何家要不要动?” 莫不离抬眼看了看他,笑了起来:“我还当你接下来只会说‘是’呢,原来还会说旁的,真是可喜可贺。” 看起来,阿烈终于肯多说几句话,这让他十分欢喜,他的笑容中便又有了那流星飞逝般的夺魄之美:“那三卷东西是我知晓得迟了,否则早便到了手,也不会殃及无辜。何家本不该绝的,算他们倒霉。”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再次拣起了地上的铜签:“就算只留一卷,亦需阖家陪葬,何况三卷乎?” “是。我会择机向主公献策。”阿烈语声沉肃,此时的他看起来不似武人,倒有几分智将气度。 “不急。”莫不离伸过手,从旁边破旧的凭几上拿起了一块黑色布巾,擦拭着铜签的顶端,那上头被火熏黑了一块,“何时宫中动作,何时再动手,先将线串紧。”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换了个话题:“还有,那个东西,你确定秦世章没藏在官署与家中?” “我确定。”阿烈语声肃然,“三次潜入细搜,这两处皆未找到。” 莫不离神情专注地擦着铜签,半晌后,方吐了一口气:“麻烦!”他定定地盯着铜签顶端那一点顽固的黑印,也不知是感慨于这黑印难擦,还是纠结于阿烈所说的那样东西难寻。 “我们几人皆不懂机关术,就算阿焉进了秦家、得入书房,仍是搜不到的。”阿烈像是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情绪,继续说道。 莫不离怅然地叹了一声,将铜签朝下拄于地面,尖秀的下颌贴于手背处,双眉紧蹙:“所以我说麻烦。高翎是难得的人选,可惜废了。”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道:“都怪薛二郎。” 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像是有些埋怨,又像是玩笑戏语,让人辨别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此事还需时日,阿焉还是先进了秦家再说罢。”良久后,莫不离终是说道,似是对秦家的那样东西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就算寻不出什么,阿焉一去,秦家最后的希望也断了,往后专心替我挣钱才是正经。”说至此处,他的语气竟还有些惆怅起来:“养了这么多年的肥羊,倒有些舍不得杀。” 阿烈垂眸看着脚下,平声语道:“是他们自己撞了上来,弃之可惜。” 莫不离转眸看了他一眼,又盯向了碳火:“萧家太弱了,秦家却是刚好……天意罢……”他叹了一口气,怔怔地出神。 安静重又笼罩了这间简陋的房间,过得好一会,莫不离冷润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那个人……你看我们能用多久?” 这话题转得突兀,然阿烈的眉眼却无半分异动,像是很清楚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沉默了一会,他躬身道:“依我看,此人既难用长、亦难大用。他自诩忠直刚毅,我们拿到的那个把柄却有些鸡肋,让他做些小事尚可,至于大事……” 他说至此处便收了声。 莫不离“呵呵”笑了起来,将铜签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炉火的微光照在铜签上,偶尔闪过一道光亮,一如他冰冷的眸中偶尔划过的光:“忠直?刚毅?”他像是好笑般地勾起了唇角,眸中坚冰若铁,语声却又轻如风絮:“我看是蠢才对。” 阿烈躬了躬身,淡声接口道:“的确如是。因无大才,故只能以忠孝标榜。然此类人却最是难用,却需小心。”此刻的他从容评点着旁人,看起来更具谋士风度了。 莫不离峻丽的长眉往中心处聚了聚,复又抹平,“啧”了一声道:“既如此,你给他递个信,叫他能帮秦家便帮一把,此外,何家事发时,再叫他推一推。当然,后一个口信需于事发后再传。”他侧头想了一会,确定无甚缺漏处,便结语似地道:“便这样罢。” 阿烈躬了躬身。 莫不离又静默了一会,方又转首看向他问:“下月赴任的消息,可确实?” “确实。”阿烈简短地应了一声。 这答案似是令莫不离颇为满意,他点了点头,重又将视线凝注于炉中的碳火,良久后,房间里才又响起他冰冷润滑的声音:“符节之事,你提醒主公了么?” 阿烈垂首道:“我已献计,主公做好了安排,不虞有误。” “甚好。”莫不离向着碳火笑了笑,随手便将铜签与布巾撂在一旁,起身行至了旁边的长案前。 那案上置着一架通体朱色的琴。琴身如血玉,剔透中蕴着妖冶,冰弦如雪、雁足似墨。红白黑三色交融抵触,竟与莫不离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他微俯了身,将两手虚虚按于弦上,蓦地左手一抑、右手一扬,那骨节粗大的手指便有若穿花绕蝶一般,灵活得让人不敢置信,就这般凌空舞动了起来。 指舞而弦静,风动而帘飞。 那翩跹的十指未触一弦,所有一切原应归于岑寂。然而,他的动作却是如此的纷扬激烈、喧嚣张狂。只观其形,那耳畔便似有千弦缭绕、万音齐发,刹时间竟有金戈之声如裂帛断玉,又像是满室夜色被“哗啷”拨响,天地十方震动不止。 阿烈怔怔地望着他,哀凉若苍雪,瞬间覆满了他的眼眸。 “你走罢。”莫不离微阖了双目,凌空虚抚琴弦,似是沉浸在了这无声的乐韵中,冰冷的声线突兀而幽远。 阿烈躬了躬身,退行数步,转身跨出了屋门。 屋门外是一截转廊,廊柱上的朱漆剥落殆尽,只余细碎的几点朱色。 廊下没有点灯,院子里唯星光如晦,黯淡而疏拓。 那纵横北地的冬夜大风,对这所小院似是失去了办法,没有风铎、没有灯笼,没有树木花草,干干净净的院中甚至连尘土都没有。那大风在这里失去了目标,除了偶尔掀起那面简朴的布帘外,便再也无计可施,只能徒然地发出低沉的呼啸。(。) 第132章鬓如霜 这所小院,一如阿烈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幽静得如同远离了尘世。 可阿烈却十分清楚,出了这所小院,再转过数道回廊与小径,便会望见这阔大府邸中灿烂明亮的灯火,那重楼叠宇宛若仙境,各色各样的灯笼与烛光间次相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他在小径的尽头转首回望。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那小院里的烛火与碳火俱已熄灭,他只能凭着超乎于常人的目力,勉强看出院子与屋檐的轮廓。 那个人眼中的尘世,应该便是这样的罢。 看不到一丝光明,唯有寂寂永夜。 阿烈低下了眉,回身望向前方明丽的灯火,孤寂的背影如飘落的枯叶,蓦地纵身跃起,轻烟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中…… **************** 正月尚未行至尽头,东风便已携来了暖意,催生柳绿、逐向花枝,左顾右盼,便如美人满鬓花香。 然而,青州城中的这一季初春,却是有些乏善可陈,便连那云州城外的桃木涧里,亦不见团绯聚霞的艳光。 东风虽多情,却可恼那雨水来得迟,天又总是阴着,于是,那花儿便也开不痛快,只有零零星星地这里一丛,那里一点,根本不成气候。 秦家的宅院里,便也寂寂地灰暗着。 东风穿渡、春华如梦,然秦家紧闭的大门,却将这光阴挡在了门外。府中梅花已然开尽,草木尚未生发,春风里携着润泽与暖意,惘然地于石阶或檐角处流连,又惘然地转身离去。 吴老夫人花白的头发,似被这早春的东风惘顾,一夜之间、尽皆成雪。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左思旷的长子左云轩日前驭马,那马却忽然发了疯,左云轩一头从马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据说,那断腿若是恢复不好,很可能会成为跛子。 如今秦世芳正在考虑着,要将庶次子左云飞养在膝下,至于这个即将残废的嫡长子,若是一年后养不回来,便只能改回庶子身份了。 “她怎么就不能再多忍一忍呢。”吴老夫人用力地捶着榻,面上浮着焦灼与哀叹,更多的却是痛惜,“这样性急,如何成事?万一女婿追究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她越说便越急,额上与唇角绷出了几道极深的纹路,越发显得衰老不堪。 东萱阁里拂来的风是微温的暖,然而,只要想起秦世芳身边的种种险恶,她的心便像是沉在冰水里,没有一丝暖意。 “夫人莫要乱了心神,此事暂且波及不到姑太太身上。”蒋妪轻缓的声音传了过来,她一面说,一面便上得前去,往吴老夫人的茶盏中续了些水,语声不疾不徐:“您且想一想,那府里膝下有子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姑太太将谁养在膝下不都一样?这般想来,人皆会以为动手的是那几个,姑太太反倒撇得极清。” 吴老夫人闻言,神情并不见放松,仍旧是眉眼沉沉。 蒋妪说得都对,但这一切皆需建立在秦世芳能手脚干净地将事情做下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左思旷并不好糊弄,更何况,吴老夫人总隐着一层担心,担心那下药的人与左家有关。 “若是左家一下子便瞄上了姑太太,其实也非坏事。”蒋妪似是看进了她的心里,又适时地说道。 吴老夫人抬起眼眸,怔怔地看着她问:“为何?” 她的神情颇为茫然,显是真的不明白此话之意。 蒋妪见了,心里便有些发酸。 所谓关心则乱,吴老夫人的精明厉害她是一直知晓的。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夫人的心气已是大不如前,尤其是碰上与秦世芳有关的事,她的反应竟比往常还要迟钝些。 按下满腹的忧虑,蒋妪轻声提醒她道:“若是一来就瞄上了姑太太,那就表明,左家心中有鬼。” 比起左家那五、六房妾室,秦世芳乃是最不具嫌疑之人,甚至还是受害者。若是如此情况下还有人疑到她的身上,则表明,那人至少是知晓秦世芳被人下毒之事的。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吴老夫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眸中亦有了光彩,连声道:“正是,正是,我怎么竟不曾想到?果然你说得无错。这件事在外人看来,只能是那几个妾室作怪,唯有知晓内情者,才会疑上阿芳。” 她一面说着,面上已是如释重负,额上与唇角的皱纹也平复了下来,淡漠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浅笑:“听说,左家老夫人才打杀了一个妾室院中的使女,可知我女无恙。” 蒋妪点头应是,又含笑道:“姑太太其实很是聪明,这一招试探,她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吴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博山炉。 炉中香篆吐露着青烟,将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挥入这拂面而来的东风中。 风有些大了起来,浩荡似一面旗帜,自东萱阁一路掠过,穿过秦府冷寂的门扉,招摇于青州城中,将满城的草木吹出了一派新绿。 秦世芳自铜雀香炉前收回视线,眼角的余光却仍是瞥见,那一缕青烟在东风里妖娆地舞动着,让她想起了妾室柳氏行路时那一折一扭的纤腰。 秦世芳面无表情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子,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她的唇角动了动,牵起了一个极淡的笑,疏落而又温柔,若有若无地,像白纸上淡墨浅绘的花朵,绽放在她的唇畔。 曾几何时,只要一想起那几房妾室,她便总也抑不住那心尖上的酸与痛;而只要一望见那几个孩子,她的眉间亦总会掠过黯然与自责。 可是,现在多好,就算脑海中想着柳氏,幻想着她于左思旷身畔婉转承欢的模样,她的心中也不会再有半分难过了。 唯有彻骨的冷,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秦世芳唇边的笑容渐渐扩大,由唇至眉,再弯下了眼眸。 镜中的女子亦做着同样的动作,那笑容恬静且温软,偶尔将眉尖轻蹙了,便又有了一番慈悯和善的模样。(。) 第133章忆成伤 望着镜中的女子,秦世芳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以前实是误了,看着其他府中的主母如何惩治妾室,如何打压庶子,她总以为她们傻,得不偿失,不懂得体贴夫君,终有一日会致使夫妻离了心。 到现在她才知晓,傻的那个,其实是她。 她体贴了夫君十余载,体贴来的,却是一身的毒药。 真是再也没有这样的夫妻情深了。 秦世芳温柔地笑了起来,耳畔似又响起了那良医微含恻隐的语声: “可惜了,若是早两年断了那毒,还是能够受孕的,如今夫人已过了三十,却是机会渺茫了许多……” “……这毒已经积于脏俯,细密遍布,从脉象看,至少这毒也下了有七、八年的光景了,或许……更久一些。” “夫人落的那一胎,实则是因夫人根骨强健所致,只可惜那胎里积了太多的毒,所以根本成不得型,孕相亦不同寻常……不过,若非那一胎意外带出了部分毒素,夫人的身子只怕更要……” “……那一胎滑下后,若能及时验看落胎、细加查探,应该也是能查出些什么来的……” 是啊,验胎细查,当时的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她怎么能够那样又怕、又愧、又急切地,叫人将那滩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一早埋进了花坛里呢? 而她那个聪明冷静、她视之如天、一心依靠的良人,为何偏偏也和她一样,根本没想到去查验死胎,而是如她所愿,以最快的速度将之埋了起来呢? 是他们在那一刻同时变笨了,还是,笨的那个人,从来就只有她一个? 秦世芳终于“格格”地笑出了声来。 她着实是笨得可笑,不是么? 这许多年来,她从未曾有过半分怀疑,只是一心地怨怪母亲,怨怪她将那不孕的体质,传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更怨怪秦家,恨这个家族衰落得这样的早,让她在夫家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哪一日被人打回原处。 如今,她所至信的一切,全被她那一身的毒药推翻了。 她甚至已经懒得去查是谁下的毒。 查了又如何?知道是谁又如何? 她已经再也不能受孕了,她的孩子……也已经死了,便埋在那花坛里,而那个花坛…… 秦世芳微启双唇,笑得越发恬静柔和。 前两年府中翻修,那花坛被挖成了一座莲池,还养了鱼儿。如今年年亭荷如盖,游鱼婉转,端是园中一处美景。 秦世芳面上的笑容越发温柔,眼角却渐渐蕴出了一层潮气。 那是她的孩儿啊,那样的弱小,一眼都未瞧过这尘世,却仍旧那样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宁可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替她挡住那些毒素,予了她苟活于世的机会。而那一具尚不及成形的肉身,便此化作了池底淤泥,化作了那每年盛夏开放的素白荷花,在她的眼前绽放。 秦世芳死死地揪着胸口的衣襟,腰身躬起,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她觉得胸口疼得剜心剜肺,似是谁在用又钝又冷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五脏。 那样的痛,痛得无可言说,痛得透骨锥心。 秦世芳似是再也无法承受,合身扑到镜前,拼命地张大眼睛去看镜中的那个女子。 镜子里的那个女子,面容扭曲着,眼角迸到了极致,几欲开裂,牙关死死地咬合着,发出瘆人的“格格”声响。 可是,她仍是笑着的。 纵然那笑容狰狞得如同恶鬼附身、破碎得如同整张脸被乱刀划过,那笑容却仍旧挂在她的脸上,那眼角大张的眸子里,亦有着不多不少的温柔神情。 秦世芳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女子,面上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滚动,像是再也压制不住那心底深处埋葬着的恶魔。 帘外蓦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便是使女脆嫩的见礼声:“郎主安好。” 秦世芳面上的所有情绪,“刷”地一下尽数不见。 她抬手从容理了理发鬓,安安稳稳坐回原处,转首望向门帘。 便在那个瞬间,她眼角的潮气迅速变浓,顷刻间已是泪水盈睫,那慈母伤怀的哀婉与忧愁,一丝一丝盈满周身。 左思旷满面倦容,跨进了屋中。 “夫主来了。”秦世芳立时起身相迎,在离着他半步时敛袖屈了屈膝。 她的一举一动,是完美到令人无从挑剔的礼仪,却又蕴着淡淡的悲伤与心痛。 左思旷上前扶住了她,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凝在她的脸上:“娘子,你怎么又哭了?”他心疼地看着她,举袖替她拭去了泪珠。 “妾舍不得……舍不得阿芒。”秦世芳唤着长子左云轩的乳名,眼眶红红,面上满是疼惜。 左思旷的神情黯了黯,复又勉强一笑:“娘子勿要忧心,医说未必养不好的。”他的语气并不切实,似是连他自己亦不信长子会得痊愈。 秦世芳被他说得又落了泪,挡开他的手,自己拿帕子拭干泪水,扭了头不去看他:“我管不了那许多,如今我只管阿芒一个,你自己去周全这些。”略有些赌气的声调,却一点不惹人厌,反倒更能激起人的怜惜。 “阿芳,你何必自苦如斯?”左思旷低声劝慰,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皆要温柔。 秦世芳苍白的脸半侧着,并不去看他,眼泪却又滑了下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在这张憔悴的脸上滚滚而落,越发惹人心痛。 左思旷微叹了一声,凑前一步柔声低语:“我知你心里难受,你不必管了,都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秦世芳未曾应声,只点了点头。 “呼啦”一声,门帘忽然挑起,一个小鬟急声禀道:“郎主、夫人,大郎君醒了,怎么也不肯吃药。” 秦世芳闻言,面色立时又是一白,提了裙子便往门外疾走,一面便问:“如何不肯吃药?昨日还很乖,说要好生将养着。”说至此处时,她的语声已是哽咽难耐,红着眼睛看向那小鬟,语声颤得如同被东风吹乱的青烟:“你们为何不劝着他?阿芒若有个好歹,你们哪一个能好得了?” 那小鬟吓得低下头不敢出声。(。) 第134章暗香露 秦世芳说完那些话,自己又伤心起来,拿帕子掩了面,脚下却是半点不停,只看那步态便是急迫与焦灼的,像是恨不能插翅飞去左云轩那里。 一直候在帘外的阿沁此时便跟了上来,一手将锦帘掀开到最大,一手扶着秦世芳,一行人脚步匆匆,不多时便走得没了影。 望着门边那面绣折枝兰草镶银边锦帘,左思旷那双布满红丝的眼中,划过了一抹沉思。 他负了两手步出屋门,却并不急于往外走,而是缓步踱向了一旁的回廊。 由正房的回廊出去没多远,是一道小巧的葫芦门,门外便是左府后花园。 左思旷信步于园中独行,放眼望去,只见草木初翠、花枝含苞,几棵杏树绿了半边天际,毛茸茸的嫩绿里,探出一两朵娇嫩的花蕊。曲栏杆外,一脉溪流蜿蜒穿过,潺潺水声如空谷弦音,清彻透亮得让人想要雀跃起来。 他立在回廊的栏杆边上,看着脚下清澈的流水,不一时,便有一道微暗的身影,倒映在了溪水中。 “郎主恕罪,我来迟了。”那身影的语声低且柔,有一种成熟女子特有的韵味。 “无妨,说罢。”左思旷身形未动,仍旧俯视着那一脉清波。 那女子躬了躬身,轻声道:“已经查了,夫人无事,前段时间夫人一直忙着打首饰,回秦家时还曾由吴老夫人陪同,去了和惠大街的匠心斋,在那里头选了好些首饰样子。这是花样单子,请郎主过目。” 一只骨骼浑圆、肌理细嫩的手,托着一页薄纸,探进了左思旷的视线。 他接过纸笺扫眼看了看,面上便漾起了一丝苦笑。 那纸笺上一列一列的首饰花样子,少说也有十五、六款。看起来,秦世芳是穿腻了那身大功孝服,可劲儿地想要在除服后大肆装扮起来了。 “果是豪富啊。”他叹声说道,将纸笺又还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道:“你下去罢。” 那只白腻的素手接过纸笺,清溪之中暗影随波,略略扭曲了几下,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清亮。 左思旷抬起头来,凝目望向那几树高大的杏树。 春风旖旎,拂乱了溪水与花枝,那娇嫩的几星香雪,似经不起这风儿的吹送,片刻后,落下了几片纤细的花瓣…… ********************************* 暖风十里花正艳,都胜亭边的数枝茶花,亦似被这东风熏醉了一般,露出了娇媚的酡颜。 秦素侧首打量着眼前那艳丽的几抹朱色,心情亦如这风,含了欢快与欣然。 手中的画笔停在纸上,她顺了顺被风拂乱的刘海,一旁的风炉上水汽氤氲,隐约传来几缕暗香。 这炉子上烧的水却非凡物,而是秦彦棠亲自送来的梅上雪水,不只是东篱,府中各处亦皆得了她的礼。 “水滚了呢,女郎,可要熄了炉子?”阿栗轻声问道。她一直蹲在炉边看火,自然,亦是帮着秦素看着周遭经过的人等。 秦素颔首笑道:“熄了罢。二姊说了,这水也是头滚最佳。” 阿栗便将那炉子上架的小铜壶先取下来,方才去关风门。 秦素侧眸向画稿上端详着,眸光专注,一副认真作画的模样。 她笔下的那几株山茶墨色点点,一如既往地了无生机、满纸死寂。不过,秦素自己却是毫无所觉的,甚至还觉得比以往画得好了些。 “阿栗你来瞧瞧,我的画儿是不是进益了一些?”她招手唤了阿栗近前来,含笑问道。 阿栗站起身来,走到秦素身后向画上看了看,不由自主地便去抓头发,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我看不懂呢。”说着便又向那画上指了指,好奇地问道:“这黑黑的几个点,莫非便是花?” 秦素气结,一掌拍开了她的手,轻斥道:“去,去,我也是白问了人。” 阿栗嘿嘿一笑,顺手便将旁边的一床薄麻夹被摊在了秦素腿上。 天气暖了起来,秦素的膝盖也不会动不动便疼了,不过还要保暖,以免春寒入骨。 “锦绣人呢?”秦素佯作继续作画,一面轻声问道。 阿栗的大眼睛立时向上一翻,露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来,轻声回道:“阿葵报说,她去了西院。” 秦素便笑着摇头:“她真是坐不住得很。” 如今她身边可用的人里,又多了一个阿葵。 秦素请冯妪帮忙给阿葵提了等,如今她已非小鬟,而是正经的三等使女,而她行事之稳妥聪慧,却是连阿栗亦多有不如的。 秦素垂眸看着笔下淡墨,挑了挑眉。 “阿葵便交给锦绣罢。”她淡声说道,抬头打量眼前的茶花,语声微低:“多的你不必管,离远些。” 阿栗有些不明所以,应诺了一声,眉头却皱成了疙瘩。 阿葵是女郎亲自提上来的,锦绣为此很是不喜。将阿葵交到锦绣手上,她可没好日子过。 阿栗皱眉想了一会,便也没再想了。 总归女郎的吩咐她照做便是。 “姑母家中之事,后来如何?”秦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轻细的话语被浩大的东风拂起,落在阿栗耳中时,引得她立时便弯了眉。 “说是闹得很凶,几房妾室都挨了罚。姑太太整日以泪洗面,为了服侍左家大小郎的病,每天皆是吃不好睡不好的。”阿栗拿了瓷壶放在秦素手边,飞快地轻声说道。 大快人心。 秦素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如今左家妾室争风之事已在士族里传遍了,便连寒族庶人亦多有议论,根本压不下来。 天下悠悠众口,乃是世间最利之器,若逢着良机,左家说不定都会垮掉。 秦素只觉无限快慰。 她并不知那左云轩为何会坠马,因为这是前世未曾发生之事。那左云轩前世时可是风光无限,年仅十四便考中了秀才,县议时又得了“后出特秀”的评语,是左家继左思旷之后的又一个人物。 而这一世,左云轩几已致残,只怕终生亦无入仕之望。 “士不以貌取,然若貌皯体残,则才高亦晦”。此乃通行三国的不成文规矩,身有残疾、面貌丑陋者,是根本没有机会入仕的,连秀才亦不能考。(。) 第135章兴族学 秦素本能地觉得,左云轩命运的转折,与秦世芳必然相关。前世今生,他的命运变化之剧,已然令他滑向了与前世相反的方向。 秦世芳正月初八回府探亲,盘桓了几乎整整一日。据锦绣后来打探来的消息,离开秦府时,这位姑太太面带哀容、双目红肿,任谁也能看出来她是哭过了,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秦家。 彼时究竟出了何事,秦素想尽办法也没打听出来,后来便也懒得去打听了。 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烟消云散,她的目的已然达到,别的自不会多管。 不过,自那一日起,秦世芳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又接连回了两次娘家,可谓十分频繁。而每回相见,秦素都会惊讶于她的憔悴与消瘦。 她的这位姑母如今也不过三十许,就算年岁稍长,却也不该憔悴成这般模样,就如同一朵失去水分、开旧了的花朵,虽仍挂在枝头,内里却已经枯槁成了灰。 秦世芳第二次回府后没多久,便与吴老夫人一同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而再之后不过半月,左云轩便坠了马。 秦素几乎是欣喜地想着这些事,那笑意直达眼底。 除了这件大快人心之事,秦家另还有一件事,也令秦素心怀大畅。 便在正月十五这一日,太夫人召集阖家大小聚集一处,开了宗祠、祭告先祖,将秦氏修建族学一事定了下来。 正月二十三,秦氏族学破土动工,颇引来了一阵热闹。秦家的前院如今正有许多工匠,那叮叮哐哐的敲打声,有时亦会随东风携入内院,将秦家的这一潭死水,也搅出些微波澜来。 此事亦算是城中大事,因此很是轰动,那几日,钟家与林家的两位夫人接连来访,何家也使了一位有脸面的管事登门。唯独萧家没有消息,似是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这件事的热闹也只维持了几日,便又淡了下去。 百姓们如今还是更热衷于议论左家之事,主母无子、认庶为嫡、长子残废、妾室相争,这些事接连被人拿出来当了谈资,庶民中甚至还有为那左家几房妾室的美貌打赌的,兴起了一时之怪风气。 秦素笑眯眯地看着笔下的五瓣花朵,笔尖点染,那花朵旁便多了几片枝叶。 左家的事闹得这样大,其中必有程家手笔。 所以说,功劳哪里是那样好抢的?左思旷如今定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这一次,秦素站在秦世芳这边。 只要这位姑母能够始终持定立场,在左家搅风搅雨,秦素甚至很愿意去帮她的忙。 她一面想着,一面左右看了看画上的茶花,又拿了一支净笔沾水,将那叶片晕染出深浅来,那轻快的语声像是要乘风飞起:“阿承还说了什么,速速道来。” “是,女郎。”阿栗又向前凑了凑,假作研墨,轻声地道:“阿承还说,外面有士族议论,说是左中尉连内宅都管不好,何以管一郡之事?还有人传左家门风不正,以妾当妻,说姑太太可怜没有子嗣,受人欺负。” 秦素拿袖子掩了口。 此传闻无论真假,秦世芳不可能无动于衷,且她对左思旷又是动了真心,被人这样戳心窝子,她疼也要疼个半死。 一个心伤到疼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情来,秦素微微阖眼想了一会,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个笑。 洛嫔当年敢给太子下毒,不就是因为情伤难愈么?还有提刀行刺的丽美人,不也正是因为对她的侍卫情郎一往情深,便拼了老命地要杀中元帝报仇? 这些宫中私传的秘辛,如何瞒得过秦素这曾经的一代妖妃?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向她暗中传递消息,这些事情她可是听了不少。 什么太子因大不孝被废,什么丽美人患了失心疯自戗,那不过是说给世人听的,真正的原因却是要多香艳有多香艳,要多龌龊有多龌龊的。 “女郎,除了这件事之外,阿承还说了另一件事。”阿栗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将秦素飞走的心神也拉回到了此刻。 “嗯,你且说罢。”她应声道。 阿栗便道:“阿承说,前几日二郎君接到了钟家郎君的来信,说是平城来了一户新的人家,姓霍,那霍家郎君的学问极好。阿承还说,那霍家的郎主是一个……一个县中间的什么……什么一个官……”她努力回忆着阿承请她转述的话,粗粗的眉毛拧成疙瘩,一对眼珠子使劲儿地往一旁歪,模样有些可笑。 秦素执笔的手,一下子顿在了半空。 再一个呼吸后,闲花弱柳的都胜亭中,便传来了突兀的“啪嗒”一声轻响。 阿栗被这声音惊了一惊,垂目看去,却见一杆竹管墨笔跌落在了砖地上,那笔上残余的墨汁四溅开来,将地面也印出了几个黑点儿。 “哎哟!”阿栗轻呼一声,也顾不得去想那个官名了,连忙俯身便去拾笔。 便在这一刻,秦素微有些发涩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你想说的那个官名,是不是……‘县中正’?” “哦对了,正是,就是县中正。”阿栗喜孜孜说道,一面便直身而起,抬头一见秦素的脸色,她蓦地脸色微变,手一松,画笔再次掉在了地上。 秦素黑黄的脸上,竟浮着一层死灰色。 “女郎,女郎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栗轻声问道,没再去管那支笔,而是急急上前扶住了秦素。 秦素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阿栗从没见她这样过。 此时的秦素两脚有些发软,她顺着阿栗的手站起身来,退行两步,跌坐在了栏杆边。 她正在竭力抑制着那突袭而至的颤抖。 霍姓? 县中正? 霍至坚? 这令人绝望的名字一冒头,秦素的膝盖上便涌出一片凉意。 她是不是在做梦? 霍志坚,这个在前世断送了秦彦昭的一生,其后又在何氏大逆一案中凛然出手的县中正,原应于中元十五年才赴任的,为何这一世,他的出现整整提前了两年?(。) 第136章兼济名 秦素伸手扶住栏杆,只觉得手臂在微微发颤。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两年的时间,足够紫微斗数成就气候,而彼时的她亦应有了足够的力量对付此人。 可是,霍至坚却出现了,在秦素手中没有半点力量的今年,突然地出现了。 秦彦昭丧中逾制之事风波初定,霍志坚此际出现,会不会将秦家好容易挽回的那一点名声,再度打落尘埃? 还有那个隐藏于背后的人,会不会借此机会,再度出手? 那一瞬间,秦素只觉得膝盖上冷意翻卷,直欲袭上心头。 “女郎,您冷么?要不要取个暖囊过来。”阿栗此时已然察觉到了秦素不对劲,一面不动声色地将笔拣了起来,一面悄悄地推了推秦素。 秦素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过了几日安逸的日子,便连这些许风波也经不起了,真是枉她前世卑污了半生。 秦素平复了一下呼吸,眸色渐渐变得冷厉。 霍至坚来了又如何? 她连薛允衡都骗了,还怕一个小小的县中正?且汉安县这局棋本就极乱,再多绕进去几个人也不是难事。 秦素蹙眉沉思了一会,眸中的冷厉便淡了去。 “我无事。”她向阿栗笑了笑,面色已然恢复如常,方才的片刻失态就像没发生过一般:“你继续说,这个霍姓县中正怎么了?” 阿栗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方才轻声说道:“阿承说,这个县中正家的两个郎君,如今正在寻族学附学。那钟家郎君还在信中说秦家运道好,赶在这个时候修建了族学,没准就能与霍家走得近呢。” 秦素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 霍家人可是很高傲的,未必瞧得上秦家这种士族里的暴发户。 “哦对了,女郎,阿承还说了一件事,”阿栗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拍着脑袋说道:“阿承说,那霍中正是有名的孝子,他本应年前来青州的,却因为在老宅守着阿母,这才推到了现在。据说,霍家老宅所在的郡素来暖和,不知为何今年偏下了好大的雪,几乎没冻死人去,好在有廪丘薛家捐了柴禾与米面……” 阿栗的嘴仍在开开合合地说着什么,秦素却已经听不见了,在她脑海中盘旋往复的,唯有一句话。 ……霍家老宅所在的郡素来暖和……好大的雪…… “我累了,回罢。”她突兀地站了起来,打断了仍在说话的阿栗。 她的动作有些大,阿栗略吃了一惊,截住话头去看秦素。 秦素的表情却极是平淡,唇边甚至还挂了一丝笑,瞧来比往常更多了一分温和:“你叫两个人来帮着收拾这里,我先回屋去。”她体贴地吩咐道,又向阿栗笑了笑。 “我扶女郎回去罢。”阿栗轻声说道。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女郎此刻的笑容,有那么一点瘆人。 “我想一个人呆着,还要换身衣裳。”秦素说话的声音更加温和了,脸上的笑容几无变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阿栗“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所谓的换衣裳,其实便是去净房的雅致说法。秦素自来讨厌净房有人服侍,沐浴也从不要人跟着,这倒是并不出奇。 留下了阿栗收拾东西,秦素便步履款款地出了都胜亭,又姿态优雅地行至正房西梢间的净房,最后面含浅笑地掀帘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她又缓步行至净桶旁,往四下打量了几眼。 净桶是嵌在一具实铁打造的架子里的,上头涂了玄漆,那架子则嵌在墙壁中,修建得极为结实。 秦素唇角边的笑意更浓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便抬起了脚,狠狠一脚踢在了铁架子上。 “我……你个先人板板……” 一连串带脏字的连云土话,从她鲜润的红唇中冒了出来,她不住地向那铁架子狠踹着,每一脚都伴随着一句低沉而恶毒的咒骂。 她控制不住自己。 这是她两世加起来,头一次骂出这样难听的话。 直到脚底传来钝痛,秦素才终于停止了这如同疯子一般的行径,扶着墙、弯着腰,向着那具恭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霍家老宅下了大雪……薛家赈灾……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就说呢,无缘无故地,霍至坚怎么提前两年出现了。 现在她才终于明白,那个安排他提前到来的人是谁。 正是秦素自己! “南南之南,郡多买碳。” 三个多月前,她用来取信于薛允衡、且为薛家带来了“兼济天下”之美名的一句话,到得最后,害的却是她自己。 秦素气喘吁吁地捶着腿。 她真恨不能再狠狠捶自己的脑袋几下。 她做什么要多说那句话?她做什么要提那该死的建宁郡? 前世建宁郡下大雪,据说冻死了好些人,不必说,那些冻死的人里,肯定便有霍至坚的母亲。 他是个极守孝道之人,以敬父之礼为亡母守足了二十五个月的孝,故才会于中元十五年初赴任,此事当年亦传为美谈,霍至坚的孝名甚至连中元帝都听说了。 恨只恨秦素前世所知太少,竟不知霍至坚乃是建宁郡人士,更不知他家中有一个垂垂老母,会冻死在中元十二年的大雪灾中。 而这一世,就因为秦素的这一句话,救了无数人命,亦将那位霍家老妇救了下来。可秦素却终是作茧自缚,将这尊大煞星提前送到了青州。 秦素喘息渐平,唯目中仍燃着熊熊火焰。 薛允衡! 这厮欠她秦素、欠他们秦家的,实在欠得太大了,早晚有一天,她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还有那霍家老妇,既是承托紫微斗数幸存于世,则这笔账也不能白白地让它欠着,总要尽数收回才是。 秦素迹近于怨毒地想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表情拧回到了正常的模样。 “女郎,那一壶暗香露要不要放在炉上温着?”门外传来阿栗略有些夸张的说话声。 她的声音离帘幕极尽,而在此之前,秦素却并未听见脚步声。 这即表明,阿栗怕是早在秦素踹架子的时候,便守在了外头,而秦素弄出的这些动静,她可能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所以才故意高声说话。 秦素一面心中思忖着,一面便也提高了声音道:“你且在外候着,等我回去再说。” 阿栗应了一声,仍是守在帘外,秦素便将衣襟整理了一番,又对着一旁人高的铜镜照了照,自觉无甚破绽,这才掀帘出了屋,扶了阿栗的手回屋不提。(。) 第137章需谨持 二月刚刚探了个头,青州城的天气,便一日胜似一日地暖了起来。 秦府的族学仍在修建中,如今太夫人最关心亦是最头疼,便是去哪里请夫子一事。 据锦绣说,此事钟景仁正在办着,不过最近他似是有些忙,据说是壶关窑厂那里出了点事,具体出了什么事,锦绣却没打听出来。 自得知了这个消息,秦素便觉得日子格外难捱。 壶关窑便是前世挖出私藏兵器之地,如今乍乍然地听人一提,她便总有些不安。 所幸霍至坚到现在还没个动静,秦彦昭教中逾制之事,也没见有人传出去,而秦家的族学,亦不曾接到霍家附学的消息。 只要这短暂的平静能撑过二月下旬,秦素便也不怕了。 此时的她于廊下悠然独坐,手里捧着一只素面陶杯,一面感受着二月芳气袭人的暖风,一面品着手中的暗香露。 细细品来,这暗香露果然有些意趣,那清水里隐了梅香,又像是加了些糖在里头,微微的清甜隐在幽馥馥的香气里,极宜于在这样天晴气暖的时日,独酌浅尝。 秦素啜了一口香露,转眸往四下看去。 东篱内外如今正忙着翻晒冬衣、打点春装,那些不用的厚褥与重被皆收了起来,帐幔等物亦换上了轻薄的素色布料,房中摆设也皆是应了景,虽不太敢见颜色,然一些不打眼的装饰器物,却也一样一样地摆了出来。 那些仆妇与小鬟们几乎人手不空,在冯妪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再加上有个锦绣从旁约束,一切倒也井然。 秦素正自看得有趣,忽听那院门被人“嘭嘭”地拍响了。 她执盏的手停也未停,却见一个青衣小鬟上前应了门,从秦素的角度看去,恰可见门外站着一个青衣妇人,却是东华居的管事庞妪。 “原来是庞妪,您怎么过来了?”那应门小鬟倒是不笨,见了来人立刻笑着屈了屈膝,口中的客气话说得很顺。 庞妪面无表情,只肃容道:“我奉夫人之命前来,给女郎传句话。” “原来如此,快快请进。”那小鬟一听这话,连忙便往旁让了让,态度越发地殷勤有礼。 庞妪微微点了点头,严肃的面容上含了一丝板正,提着裙摆进了院。 冯妪早便迎了上去,与她相互见了礼,一院子的小鬟仆妇亦皆停了手中活计,向着这位东华居来的“贵客”屈膝问好。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满心的不以为然,却也不得不搁了杯盏站起身来,摆出一副恭谨的模样,含笑立在廊下,脚下却是半步未挪。 一介老奴,还当不得她阶下相迎。 庞妪远远地瞧着,板正的眉眼间,到底有了一丝微动。 增一分为自轻,减一分为自傲,这位六娘子此时的规矩行止,恰好便在那个最合宜的度里,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且风度气派虽不算绝佳,却也很拿得出手了。 这与锦绣口中那个糊涂软弱的女郎,可是大不相同的。 庞妪将视线往旁扫了扫,便看见了垂首侍立于秦素身侧的锦绣,她的面色不由又有些微变。 锦绣是个最安分不了的性子,以庞妪对她的了解,她这时候理应如花蝴蝶一般地迎上前来,说些凑趣的话儿讨好于人才是,万不该这样束手而立,连头都不抬。 其实,这倒并非锦绣不想这般做,而是方才秦素身上的气息蓦地有些冷,她莫名便觉胆寒,于是便没敢太往前凑。 “妪来了,快请这边坐。”待庞妪行至阶前时,秦素方含笑招呼她道,态度中规中矩,仍旧叫人挑不出错来,语罢便向一旁的锦绣看了看。 锦绣会意,快手快脚地捧来了一张鼓凳,便搁在秦素的短榻边上。 秦素见状,委实很想要叹气。 锦绣旁的没学会,林氏那一身蠢气她倒学了个十成。这鼓凳比屏榻高出了许多,若庞妪真的坐在这上头与秦素说话,那就真是奴比主大了。 庞妪扫了那鼓凳一眼,面上神情丝毫未动,在阶前便止了步,屈身行礼道:“女郎安好。” 并没有拾级而上、于鼓登就坐的意思。 看起来,这一个倒是聪明的,林氏手下也算有几个能用之人,徐嫂与庞妪都不错。 秦素一面想着,一面便侧身避了避,口中笑曰:“妪多礼了。”说着又朝一旁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外头风大,何不进屋说话?” 庞妪直起身来,仍旧是一脸板正的表情,肃声道:“多谢女郎,我只是来替夫人传话的,说完便走,便在这阶下说也是一样。” 秦素含笑点头:“请妪说来。” 庞妪却未急着开口,而是又向四下环顾一番,清了清喉咙,将声音抬高了一些道:“夫人交代的这句话,你们也需一起听着。” 闻听此言,冯妪连忙上前两步束手而立,摆出了一副恭听的模样。其余人等见状,亦快步行至她身后站好。 一时间,整个东篱便安静了下来,唯东风浩渺,不时拂动风铎,发出一两声单调的嗡鸣。 庞妪整了整衣襟,肃容道:“夫人接老夫人吩咐,这几日各位郎君与女郎皆不必去东萱阁请安了。夫人还特意交代,让女郎们这些日子不要出院子,东萱阁那里挡了幕布,正有工匠在里头做活,莫要冲撞了去。”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夫人特意交代我转告女郎,此处不比田庄,外男是不好常见的,还望女郎也约束好东篱诸人,多听冯妪的话。” 整间院子静无声息。 “嗡——”风铎发出了一声长鸣。那薄薄的铁片,因风动而起,风落后却兀自不息,婉转地回响着,似是不堪这院中的僵冷,想要制造出一些春时的喧嚣与热闹。 秦素望着脚下的白石地面,心底一片淡然。 林氏传来的话竟是这样的一通指摘,这并不叫人意外。何时林氏能将这些内宅手段丢下了,真正有点一府主母的模样,那才叫稀奇呢。(。) 第138章一捧雪 秦素望着自己的脚尖,眉梢微挑。 林氏传来的这一番话含沙射影,除了指摘了秦素,还捎带了一个阿栗。 阿栗偶尔会去外院寻阿胜,马嫂子通常都会替她瞒着,林氏这所以知晓了此事,不必说,定是锦绣又走了嘴。 秦素垂眸不语,厚厚的刘海遮去了一切表情。 林氏也就只能在嘴上出出气了。 连云庄子上的人,她基本上都只能干看着,动不得。上回动了一个阿胜,结果得不偿失,如今她也算聪明了些,干脆只拿规矩说事儿。 也就只有这点能耐罢了。 “是。”良久后,秦素应诺了一声。 那清而弱的声音嵌在东风里,既不太高,亦不太低,仍旧是恰到好处。 庞妪略略抬起头,眼前所见的,唯有一抹鸦青的发丝与梳着双平髻的发顶。 春风软糯,含了些许柔情,却终是拂不去这院中的压抑与死寂。而那风里携来的花香,便像是一曲乱了韵的乐音,与这整间院子都格格不入。 庞妪肃然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满意的神情。 林氏本便是这样交代的,她也不过是转述而已,而此际的情景亦是她乐见的,想必林氏也一定快意。 “夫人交代的话便是这些,还望女郎谨记勿忘。”庞妪冷肃的声音再度响起,满院子的人皆是屏息静气。 秦素的头仍旧垂着,不高不低地应诺了一声,便转过身子,侧对着庞妪,向东华居的方向屈了屈膝:“多谢母亲教诲。” 庞妪才将柔和的神情,瞬间又冷了下来。 果然还是冯德说得对,这位六娘子在礼数行止上,果然是滴水不漏。看起来,锦绣平素传的那些话,皆做不得准了,往后还要提醒林氏,多听听冯妪的话,锦绣那里倒要淡着些才是。 她心中盘算着,向秦素躬了躬身,便带着一脸沉思出了门。 待到院门重新关上时,整院子的人才又松泛了一些,各自重新忙活起来。 自然,这一应仆役才听了那样一番话,自是面色各异,然冯妪在前,她们也不敢议论,仍旧做着手上的差事,东篱也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秦素坐回屏榻,端起陶杯,啜了一口暗香露。 露仍微暖,淡淡的幽香与清甜沁入肺腑,让人完全地放松了下来。 东萱阁请工匠翻修,或许是为秦世芳修整醉杏园的屋舍罢,那里毕竟很久无人居住了。 秦素一面猜测着,心情并不算太坏。 不去请安自是好事,她恰好可以仔细谋划接下来的事,这平静无聊、每日皆需跟嫡母于琐事上斗心眼的日子,很快便要没得过了。 锦绣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双灵活的眼珠不住转动着,轻声问道:“东萱阁那里在翻修呢,不知道修的是哪里?” 她面上的好奇就像是孩子见了玩物一般,是一种纯粹的天性的流露,根本无法控制。 秦素忍下满腹笑意,没去理她。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喜欢到处打听消息,也天生具备了这方面的才能。锦绣便是如此,若是手段巧些,她还是很当得用的。 见秦素不予理会,锦绣却也没气馁,转了一会眼珠子,便又上前殷勤问道:“女郎,香饼子快要用完了,要不要去领些回来?” 她所说的香饼子,乃是秦府各院平素的供给,应季应时,从不间断。除香饼外,绢扇纨扇、丝线纱罗、竹帚铜匣等等,各院皆时常可取,只需拿了兑牌便可去库房领。 不得不说,在这些小事上头,林氏还不算太苛刻,横竖花的也不是她的钱,都是大帐上头的,她乐得大方。 秦素看了锦绣一眼,又看了看在前头忙碌的冯妪,不紧不慢地道:“偏你事情多,这些零碎事情也来问我,难道我是管事媪妪不成?”语气并不严厉,面上还含了些笑意。 锦绣闻言,那张秀气的脸立时便笑开了花,迭声道:“是,是,我错了,这些事不该问女郎,我去找妪。” 只要秦素不来管她,冯妪那里她还是有把握的。 锦绣自以为得了计,一阵风似地便去了冯妪那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便又脚不点地地出了门,那速度之快,就像有谁在后面追她一般。 秦素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面上神色悠然。 待锦绣回来时,想必东萱阁那里发生的一切,便皆能传回来了。 她端起陶杯又啜了一口香露,蓦地听见身旁传来阿栗微有些不安的声音:“女郎,今日夫人传来的话,我听懂了,我往后是不是就不能……” 她没接着往下说,然意思却很明显,便是请秦素的示下,要不要暂停去见阿胜。 秦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拿陶杯遮着唇,轻声道:“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自去你的便是,她奈何不得你。” “可是……女郎却要受牵连的。”阿栗说话的声音有些发紧。 秦素回首看她,却见她面色微白,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完全不像她平常那种简单快乐的模样。 秦素便向她笑了笑,温和地轻声道:“放心罢,我无事的,倒是阿胜那边消息众多,你有空便去,只要次数别太多便行了。” 这就是把太夫人的人放在身边的好处,可以不必太顾忌林氏。 阿栗便有些迟疑起来,皱了半天的眉毛,方低声道:“那……我听女郎的。” 秦素不由轻笑出声,将袖子掩了口,语声轻快:“你自当听我的,我总不会错。”说罢便弯了弯眼睛。 见她语气笃定,神态自若,阿栗心里的那点不安便也消了去,亦露出个轻松的笑来,仍旧去忙她的事情不提。 锦绣这一趟出门,直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得回转,回来时亦未空着手,而是捧了一枝开得极清滟的梨花,便似抱了一捧雪也似,满面笑容地送到了秦素的跟前。 “哟,这花儿是从哪里来的?好生鲜亮。”甫一见那花儿,冯妪当先就没忍住,开口赞了起来,一面说着一面便走了过去,左右打量着那捧花儿,眼睛里满是探询。(。) 第139章透雪瓶 秦素彼时正立于案前习字,被这一捧翠叶素雪映得眉眼一亮,搁下墨笔含笑道:“这是梨花么?实是开得美丽,你从何处得来的?” 锦绣得意地一笑,说道:“女郎有所不知,方才去领东西的半路上,我被西院的采蘩叫去帮她看一样针线,结果便在角门那里遇见了阿夏她们,阿夏说今年西庐外头的梨花开得极好,她们奉了二郎君的命折了花儿,要送往各院呢,我便将东篱的领回来了……” 采蘩? 秦素微微颦眉,脑海中蓦地现出了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双颊肿胀、头发披散,布裙上满是血迹,被人从石阶一路拖向德晖堂的大门,那鲜血也滴滴答答落了一路,几个仆妇跟在后头拿水冲洗着,不一时,地面上已是洁净如新…… 秦素轻吁了一口气。 那皆是前世的事了,在这一世,这些事情尚未发生。 采蘩,是西雪亭的大使女,平素管着秦彦直的衣物,与锦绣颇为交好。 “……她们还不让我挑,结果被我说了几句,就又让我挑啦,我便挑了一枝最好看的拿来了。”锦绣仍在说着话,聒噪得如树上鸟雀。 秦素转回了心神。 “原来是二兄送来的。”平定了一下呼吸,她笑着说道,上前两步接过了花枝。 那一树翠碧方一入手,鼻端便已有清芬的香气盈盈而来,比之桃杏甜香,别具一番难言的柔和清雅。 那厢阿栗已经知机地捧来了供瓶,却是一只大肚圆口白瓷素瓶,乃是秦窑最著名的“透雪”瓷,此瓷胎细且腻,洁净若雪,釉莹而润,透若冰晶,迎光看时仿若透明一般,最宜于春夏时以折枝清供。 秦素见了便笑,点头赞道:“这瓶儿却选得妙,阿栗如今也懂这些了呢。” 阿栗原还有些惴惴,怕自己捧来的瓶子不合适,此刻得了夸赞,一时间喜不自胜,笑弯了眼睛道:“我看这花儿绿的叶子白的花儿,便觉得这个白白胖胖的瓶儿最合适。” 她这话说得娇憨可爱,又有一种稚拙,众人闻言皆笑了起来,其中又以锦绣的笑声最响,几乎是笑不可抑。 她一面笑着,一面便揶揄地道:“什么白胖的瓶儿,这是大肚圆口透雪瓷的质料,白胖二字用在它身上可不合适。阿栗啊阿栗,你不说倒还好,这一说么,就还是个小村姑的样儿。”她卖弄地说着,却完全忘这话实是大有歧意。 秦素笑听着锦绣的话,像是根本没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一旁的冯妪眼神微闪了闪。 阿栗却被锦绣那番话气得鼓起了嘴,瞪了一双圆眼道:“村姑就村姑,怎地?这府里田庄来的人多呢,种地怎么不好啦?女郎都说了,士农工商,我们农可排在士的后面呢,你家阿爷是磨镜子的,是工,排在农的后面。”她说到最后便斜了眼睛去看锦绣,一脸的鄙夷。 锦绣先是被她说得一愣,旋即那脸便涨得通红。 阿栗所言,实在是直直地捅了她的心窝子,她险些一口气没缓上来。 锦绣的阿爷确实是磨镜人,家中日月甚艰,她上下几个姐妹皆被卖了,如今她还时常要接济家中父母兄弟。认真比较起来,阿栗一家也算是世仆的第一、二代,实在比锦绣这个单个儿卖进府里的,强上百倍不止。 秦素此刻倒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真是士别三日……不,应该是农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知不觉间,小阿栗居然这么会拌嘴了,几句话直戳锦绣软肋,还叫人挑不出错犯来。 “都少言几句罢,在女郎面前没大没小的。”冯妪终于出面调停了,眼角余光拢在一旁的秦素身上,口中的话却是直指阿栗,语气颇厉:“阿栗,往后不许这样说话。” 不说锦绣言语有误,却单单指责阿栗的不是。 秦素不为所动,面上的笑分毫未变。阿栗对冯妪的斥责更是浑若不觉,利落地应了个是,便抱着瓶子出了门。 冯妪倒怔住了,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地便去看秦素,面上难得地露出了几许茫然。 有些时候,她真是弄不懂这个六娘子。你说她聪明吧,她时常便听不出别人话中有话来,就如此刻,被人明里暗里指摘了,她却根本无动于衷;可是,你若说她愚笨吧,她却从来不犯错,尤其是规矩与礼数上,简直是无懈可击。 便在冯妪发呆的当儿,阿栗已然行出了门边,却又在转出门时略略转身,轻飘飘地看了锦绣一眼,那眼中的得意毫不掩饰,头还特意昂得高高地,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直将锦绣气得又变了脸,方才趾高气扬地走了。 秦素见状,又是一阵暗笑。 “拿着罢。”她将手中的花儿递还给了锦绣。 锦绣此时的脸色已经发青了,下意识地接了花在手,神情还是僵硬着的。 秦素便向她一笑,和声叮嘱:“稍后阿栗回来了,你便将花儿搁在东次间的案上。此花清丽,我一会儿还要过去照着它描个线稿出来,你记得摆弄得好看些。” 简单的几句吩咐,却让锦绣像是找回了一些体面,面上神采渐生:“是,女郎。”她脆应了一声,看着手上的梨花笑道:“我定会将花儿摆弄得能入了画儿的,女郎放心。” 秦素眉眼皆弯,颔首道:“好,且看你的本事。” 锦绣再度应诺了一声,便挺着腰杆儿走了出去。 不一时,这一树翠影素痕,便已插在了透雪瓶之中。 锦绣果然有两分眼光,将花瓶搁在了角落的凭几上。那枝叶与花朵一半探入窗纸,一半落于墙壁,明暗错落,倒还真有几分画意。 秦素便在案边坐了,将一应画具皆摆开,又单点了锦绣服侍。 总要给这丫头一点机会,让她讲讲东萱阁里的事情,也免得憋坏了她不是? 得了这样的机会,锦绣自觉面上有光,整个人亦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对秦素的态度极是殷勤,又是研墨又是铺纸,倒是好一阵的忙碌。(。) 第140章堪舆术 “去焚一炉香来,搁在明间儿里。”见锦绣忙得手脚不停,秦素便笑着吩咐了一句。 锦绣便去一旁的香盒里取香饼,方将那香饼捏在手里,她蓦地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将那灵活的眼珠转了个圈儿,轻声地道:“女郎可知,东萱阁那里为何要封起来么?” 秦素提笔沾墨,细细地在纸上描着稿,口中则是漫声道:“方才母亲不是说过了么,那里要翻修。”一面说着,一面便略转了眼眸,往明间方向看了一眼。 冯妪正坐在门前的小杌子上做针线,看样子,东次间里的对话,她也是能听见的。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呢。”锦绣轻声地道,语中含笑,“其实不是的,我听阿秋说,那些工匠是来填井的。” 填井? 秦素拿笔的手微微一顿,又是一错,那纸上的疏叶繁花,便往旁逸出了一茎细枝。 “女郎不记得了么?便在我们院通往主院的大门那附近,点暮朝灯的那里,原先是有一口枯井来着。”见秦素不说话,锦绣便提醒她道。 秦素轻颦双眉。 她如何不记得那口井? 那是她所推断的那诡异女子的藏物之处,她原本还打算着择日再去查探一番,却不想,那口井却就这样叫人填上了。 是巧合么? 还是说,这是另一种变相的“灭口”? 若是前者便罢了,若是后者么…… 秦素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画上细淡的花枝。 看起来,那诡异女子的能量不小。 以秦素那夜所见,此女行事虽大胆,却也不乏谨慎,亦即是说,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她都不会摆明车马地向吴老夫人进言填井。 此事定是由旁人代她提出来的,至于那提议之人,或是听命于她,或是为她言语挑动。 无数念头在心中翻转着,秦素的视线却仍旧专注于画上,半晌后方轻轻“嗯”了一声,笔下十分流畅,那漫不经心的语声亦随着笔锋,款款流转而出:“原来是那口井啊,我记得的。” 锦绣便捂着嘴笑道:“便是那里呢。据说那口井风水不大好,老夫人便做主要填起来。” 果然是吴老夫人下的令。 只是,如何又牵扯到了风水堪舆?难道说,此事已经不仅限于内宅,而是主院有人插手?那个诡异的女子,竟还有这样的强援?此人与暗中监视秦素的人,又有何关联? “祖母好生博学,竟懂得这么多。”秦素心念飞动,手里的画笔却停了下来,一脸孺慕地说道,“真没想到,祖母连风水堪舆也懂,真真是士女典范。”她的语气中含着十二分的崇敬,一面便转眸看了看仍在做着针线的冯妪。 这句恭维话不管传到哪里,都不会出错。 “不……”锦绣张口欲往下说,蓦地发觉,这话并不好接口,便生生了停了下来,隔了好一会,方才小心翼翼地道:“……老夫人自然懂得多,所以才会听了那个风水术士的话,将井填了起来。” “风水术士?”秦素面上浮起了一丝不解,侧首去看锦绣:“这又是从哪里来的人物?” 闻听此言,锦绣便又有些得意起来,笑着道:“女郎有所不知,举凡建屋修房,总要先请个风水先生来相看的。如今我们府里不是正建着族学么?那风水先生便是在相看族学的什么方位时,说是那口井阻了族学的势,大不吉,要填起来了,秦家的族学才能兴盛。” 居然真是主院之人提出来的,还出来了一个风水术士? 那诡异女子的手,伸得倒是挺长的。 “原来如此。”秦素面上浮起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点头说道,又佩服地看着锦绣:“你懂得的倒也不少。我就不知道建房子还要请人看风水这种事情。田庄上的人起屋造房,也就放个爆竹就完了,可没这般讲究。” 她这一番话,极尽乡野村姑之言,眼角的余光却见冯妪唇角勾着,像是在偷笑。不只是她,锦绣亦是一脸忍笑的神情,那眸中飞快掠过的鄙夷之色,表明了她对自己主人骨子里的轻视。 秦素转眸去看画稿,心底却有些发沉。 情况很不容乐观,而最重要的是,她被拘在这院子里,哪里不能去,亦不可去。 过多的窥探,说不得便要惹人起疑。 “府里的情形可与乡间不同呢。”锦绣终于将笑容忍了回去,语气中却带了两分难言的自豪与骄傲:“不是我说,这口井填得也确实是巧。这里才有人填井,那一头便有个霍夫人送了帖子,说是要来我们府做客呢。女郎说说,这不就正是说了那井一填,便有好事发生了么?” 秦素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 霍夫人? 霍至坚那厮的正室夫人? 她怎么会想到来秦家做客? 心思转动间,秦素蓦地便想起,前些时候阿栗曾传来消息,说是那霍家正准备择一所族学,令子弟附学。 依照常理推断,整个汉安县最大、也最有名的族学,当属汉安乡侯范氏族学了。郡中一些老牌士族的子弟,多聚于此处,比如程家与何家。那霍至坚官至县中正,虽只有九品,却因了手中职权极大,故也应该成为范家拉拢的对象才是。 难道说,对于那所范氏族学,霍至坚竟也不是十分满意么? 秦素心下思忖着,面上便露出一副懵懂的神情来,蹙眉问道:“霍氏?我没听说过呢,是郡中名门么?” 锦绣这回倒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这个……女郎恕罪,我也不知道。” 她的消息大多只限于内宅,对于郡中的各大名门,她并不是很清楚。 秦素便顺理成章地转向了冯妪,略提了声音问道:“妪,你可知道霍氏?” 冯妪站起身来,恭声说道:“回女郎的话,我倒是听人偶尔说起过,说是才从外郡来了一个什么中正郎,便是姓霍。” 果然是霍至坚这该死的! 秦素有些咬牙切齿地想着,口中应了个“唔”字,便再没往下问了。 看起来,霍夫人此次前来,应该还是为了秦家族学一事。只是,以秦素对这家人的了解,他们是不会瞧得上秦家的,除非秦家现在有郎君在仕,或者能攀上什么大的冠族。 思及此,秦素心底里打了个突。 不知何故,薛允衡那一身风骚入骨的白衣,在她的脑海里晃了几晃。 旋即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据她所知,霍至坚虽行事坚狠,却是个既忠且孝之人,为人刚直不阿,应该不会为了个薛家,便让夫人出马阿谀。 秦素一面思忖着,一面细细描摩着雪瓶中盛放的那一枝清滟,渐渐地便入了神,画得十分专注,倒是将锦绣的话也放在了一旁。一时又有小鬟进来回话,说是秦彦婉相邀赏梨花,秦素便也按下了心绪,将此事亦揭过不提。(。) 第141章霍家姝 被褥等物的晾晒,照例是非止一日可成的。 依秦家旧习,晒衣物时需得严格区分主仆,主人的用物先行晾完了之后,才轮到大大小小的管事与大使女,其后才是小鬟与杂役等等,通常需用三日。 便在晒衣的第三日上,东华居的管事嬷嬷庞妪,再度跨进了东篱的院门。 “夫人令我来传话,请女郎速去德晖堂。”她仍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面上的表情也是平板而严肃的,似是浑然不知,她传来的这句话,有多么的叫人吃惊。 秦素确实有些讶然。 据锦绣所言,今日乃是霍夫人登门造访之日。依林氏平素的秉性,是断不会叫秦素这低贱的外室女见客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锦绣与阿栗却皆是满脸惊喜,便连守在门旁的阿葵,那秀气的小脸也亮了一刹。 比起秦素这个主人,这些使女们的心情,显然要更为欣悦。 锦绣殷勤捧出干净的麻衣,阿栗梳头,阿葵跪在秦素脚边替她整理着鞋袜,几个人手脚麻利地将秦素收拾妥当,秦素便带了锦绣,随庞妪去了德晖堂。 今日的天气不算很好,朵云成片、东风微疾,阳光时隐时现,并不是个晾晒衣物的好日子。 秦素在德晖堂正房的廊下立住脚,四顾打量了一番,却见玄漆栏杆上空无一物,廊下的白纸灯笼随风飘着,衬着青砖灰瓦,肃然而简净。 一个褐衣小鬟替她除着屐,另一个眉眼漆黑、模样清灵的小鬟,便上前掀开了门帘,向里禀报道:“六娘来了。” “快些进来罢。”太夫人温和的声音穿帘而出,倒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慈祥。 秦素整顿衣裳,步履沉稳地跨进屋中,举首便见屋中坐满了人,除了两院夫人与太夫人之外,另有除秦彦梨在内的所有女郎在座。而在大案的右首处,端坐着三个面生的女子,观其形貌,似是母女三人。 一眼扫罢,秦素折腰行礼,姿态恭谨,太夫人便向那三人中的年长妇人笑道:“喏,这便是六娘了。”说着又向秦素笑道:“六娘过来,见一见霍夫人。” 秦素依言上前,端端正正向霍夫人行了一礼,语声安然地道:“六娘见过霍夫人。” “快快请起。”霍夫人的官话带着南方腔调,未语先笑,态度颇为温婉。 秦素直起身来,借机向上看了一眼。 霍夫人的面相颇为和气,修得极细的两弯眉毛下,是一双蕴笑的杏眼,鼻梁略塌,唇色鲜润,皮肤微有些黑。 当然,比起秦素来,她已经算是白净的了。 “早便听人说过秦六娘的孝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行止规矩的好孩子。”霍夫人带笑的语声传来,说的话很是客气。 太夫人便笑谦道:“她才从庄子上回来,还不大懂得规矩,哪里就当得夫人这般夸奖。我瞧尊府两位女郎才是好呢。” 霍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含笑道:“罢了,太夫人也别总夸她们。” 两个人客气了几句,这厢太夫人又叫秦素与霍家两位小娘子厮见了,秦素这才知道,这两位女郎皆是霍夫人所出,大的那个叫霍亭淑,乃是霍家长女,今年将近十五,已到了及笄之年;小的那个叫霍亭纤,在家中行四,今年才止十岁。 秦素便暗自打量了几眼,却见那霍亭淑着了件烟水绿短襦,翠湖色长裙,金钗当鬓、珠钿环髻,真真丰容靓饰,艳色夺人,气韵亦颇出众。而霍亭纤就显得平淡了许多,看得出,她是承袭了霍夫人弯眉杏眼的长相,比她的姊姊可差了好几截。 许是因此之故,在霍亭淑的面前,霍亭纤便总有些气怯似的,不爱说话,只弯了眼睛笑,有些腼腆,却也娇憨可爱,很是讨人喜欢。 待秦素终于跽坐于短榻上后,霍夫人便向她看了一眼,笑着转向太夫人道:“太夫人莫怪我唐突,我便是听人说,尊府六娘曾得薛家郎君护送,又是个纯孝之女,这才想要见上一见的。” 她的言语倒是坦荡,直言便是因了薛家之故,这才要见秦素一面。 此言说罢,旁人还未如何,林氏那张本就有些发黑的脸,便越发地不好看起来。 一个薛二郎,从年前闹到了年后,至今还没消停,这位县中正夫人登门来访,聊不上三句话,便提出要见秦素,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那个薛二郎。 林氏只觉得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着实难受得紧。手指在袖子里拧紧了一缕麻线,弯来扭去,像是恨不能拧断了才好。 这个外室所出的庶女,真真是专门来气她的! 太夫人倒是神色如常,和声笑道:“薛家乃是冠族,族中子弟自是超拔卓然、风姿俊洁,六娘此番得薛二郎相送,也就是一个巧字罢了。” 本是自谦之词,却也是滴水不漏地将薛家给夸了,顺带着将秦家也拔高了些。 霍夫人闻言,举袖掩唇而笑,轻声道:“太夫人所言甚是。”顿了顿,又笑道:“前几日与萧夫人并何夫人喝茶时,我们也曾说起,想那薛二郎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物,却不知他一路相送的六娘是何等样人。两位夫人便开玩笑,要我代她们好生瞧一眼呢,所以我这趟也算是受人之托,太夫人不怪我便好。”说着她便又转首,飞快地瞥了秦素一眼,那眼神中的度量与失望之色,一闪即逝。 秦素心中微微一哂,向着竹屏投去了一个讥嘲的眼神。 虽不知霍至坚是否真如她前世所知,是个坚执刚正、铁面无私之人,只看霍夫人此刻的表现,秦素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这位霍夫人,甚是势利。 此番前来,她是摆明了来探根底的,如今见了秦素这等黑瘦的模样,想必她心底里最后的一点念想,也要烟消云散了。 薛允衡绝无可能中意秦六娘。 这应当便是霍夫人最后的结论。 由霍夫人的行动便可知,那霍至坚的好名声,说不得也要打些折扣。(。) 第142章菀芳园 秦素心中暗自臧否着中正郎夫妻,却闻上座的太夫人语声平静地道:“此前阖府举哀,此乃礼制,不可不遵。这也是百日过了,我才叫她们出来见客的。” 不说无人登门,只说遵守礼制,太夫人这话说得很有分量,亦是在隐晦地表示,秦世章去逝本即大丧,秦家闭门谢客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将霍夫人话里的话给挡了回去。 闻听此言,霍夫人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一些,停了片刻,方端声道:“遵礼守制,此乃士族根本,太夫人说得是正理。” 却是顺着太夫人的话,轻轻松松地转了个方向,并没做无谓的纠缠。 倒也是个聪明会看时机的人。 秦素对她的评价,便又多了“晓事”二字。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重,略过得一刻,太夫人方笑道:“却是我的错,我们在此坐着说话,倒叫她们年轻女孩子也跟着无趣,不若叫她们去外头逛逛去。春暖花开的,我们园子里也还有几分看头。” 霍夫人并无犹豫,立刻从善如流地道:“您提醒得是,我也是糊涂了。”说着便向两个女儿招了招手,语声温柔地叮咛:“你们便出去走一走罢。”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霍亭淑使了个眼色。 霍亭淑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秦家的一众小辈们已经全都站了起来,由秦彦雅打头,上前笑着行礼道:“遵太祖母之命。”又向霍亭淑与霍亭纤一笑,说道:“两位请随我来。” 便在她开口的当儿,秦素分明看见,霍亭淑的眸中,闪过了一丝不屑。 这姐妹二人,秦素前世并未见过,并不知其秉性。只看此际的表情,霍亭淑像是颇有成算的,而霍亭纤却是一派的天真烂漫,还像个孩子。 一众女郎自德晖堂徐步而出,便这般看去,倒也是不少的一群人,仅是女郎便有七个,再加上各自带着的使女,人数便接近二十了。 秦素牵着秦彦柔的手,落在了人群的最后。 “六姊,我们是去哪儿顽呀?是去看鸳鸯还是去看小兔儿?”秦彦柔拉了拉秦素的手,糯糯地问道。 到底年纪还小,听说要去玩,她此时已是一脸的雀跃,虽竭力抿着嘴,以掩饰那两个缺了的门牙,她的眼睛却弯成了月儿,显得极是欢喜。 秦素便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呢,我们便跟着人走就是。” 方才甫一离座,秦彦婉便将秦彦柔的手塞进了她手里,其用意自是要她关照这个最小的庶妹了。 秦彦柔便笑着握了嘴道:“不管去哪里,不习字就好啦。” 没了长辈在面前,这小小的七娘便也有了孩子样儿,也不像平素那样安静了。 见她总握着嘴,秦素便有意逗她说话,专意去看小姑娘缺了的门牙。没过多久,秦彦柔便知晓了她的意图,又是跺脚又是鼓嘴,却也没松了牵着坏姊姊的手,两个人不时便笑作一团,说话之间,便随着众人弯出回廊,穿过月洞门,来到了秦府最大的大花园——位于主院东南角的“菀芳园”。 这所花园乃是当年秦宗亮花重金请匠人修建的,其间花木精洁、亭台轩丽,不只占地广,且风物亦极别致。有青竹短篱拢着的茅舍三两间,篱上垂了野泼泼的草花,自有一番意趣;亦有荼蘼花障绕出一角小亭,亭外牡丹盛开,别是一种繁华景致;还有一处所在,竟别出心裁地将藤蔓横拧了过来,绕着几块清奇山石婉转生长,石下便有莲池捧心、点缀浮萍,那池水清透得如一整块透明的翡翠,又似长天落碧堕入凡尘。 这数处不同的景致,尽皆以一脉浅溪相连。那溪水于花园南端假山下隐约而出,又在另一端数株合抱的樱树下悄然隐去,水声流转清越,有若玲珑击玉,衬着这满世界的丽色,恰是水若横波、风拂香鬓的春风辞笔。 众人沿着浅溪一路赏玩,使女们远远跟着,不多时,一众女郎们便行至了那几棵樱树边。此际正值樱花盛开之际,远远望去,但见轻红若雪、浅绯流芳,半空里像是浮起了一片云絮,风吹时,落英缤纷,似冬时雪花漫天飞坠,美得有若梦幻一般。 此间风景,便是秦素这曾经见过的,亦是一时看得出了神,更遑论那霍家姐妹了,直是看得不错眼珠。 霍亭纤仰首痴望着这落英如雪,半晌后,方轻声赞叹道:“这花儿……真真是美得如梦似幻。尝听人言,说那桃木涧的桃花极美,现在瞧来,尊府桃花亦是不遑多让了。” 她轻柔的语声落下,恰好又是一阵东风拂起,落红成阵,雪片一般地四下乱飞,平白地便添了两分喧嚣,倒将周遭那阵诡异的安静,亦给遮掩去了。 秦彦雅维持着面上温柔的笑意,抬手掠了掠发鬓,借着这个动作,不露痕迹地转过头来,与秦彦婉对视了一眼。 霍家姊妹,居然不识樱花! 按理说,不识樱花并不出奇,盖因这樱树北地多植,南方却并不多见,而霍家是从最南边的建宁郡过来的,不认识亦属正常。 只是,她们不认识也就罢了,却是直接将樱花误作了桃花,且还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了出来,却叫人不知该如何回话才是,既不好直接纠正,又不能置之不理。 此间难处,便在于这个度不好把握。 秦彦雅沉吟不语,思忖着应对之策,一旁的秦彦婉见状,蹙眉凝思片刻后,蓦地轻轻一笑,上前两步行至那樱树之下,仰首望着漫天飞花,清声吟道:“何处冰绡细细裁,剪碎琼瑶一树开,荆挑何似桃花面,万朵琼飞春自来。” 她本就生得美,更兼风韵清丽,这般于乱红下吟诗的模样,自有一番动人的风致,直是难描难画,霍家姊妹见了,尽皆怔怔而视,却是将她念的诗也听了进去。 霍亭淑的眉头挑了挑,矜持的面容上,划过了一抹讶色。(。) 第143章翠袖横 秦彦婉吟罢了诗句,便笑语盈盈看向霍亭纤,语带称许地道:“纤妹妹好生聪慧,竟知这樱花古名荆挑,便专挑了程佳义的典故来打比方,只说它像桃花,果然博学贴切。所幸我还读过两本书,否则便真要被纤妹妹难住啦。”说着便又掩唇轻笑,神情中带着几分俏皮。 程佳义乃是前秦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诗人,也难为秦彦婉才学出众,竟叫她想起这么一首鲜少人知的诗作来,不露痕迹地提点了霍廷纤,所用方式堪称雅致,也未失了士族女子的风度。 霍氏姊妹闻言,一时间皆愣住了。数息之后,霍亭纤的脸上蓦地腾起两片红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胡乱地点了点头,支支吾吾地道:“呃……是的……是程佳义的诗……我正是此意……”她一面说着,一面不安地偷眼去看霍亭淑。 霍亭淑的脸色,在这片刻间便沉了下去。 她冷着脸看向自己的亲妹妹,眸中既有恼怒,亦含了几许警告。 霍亭纤似是对自己的长姊极为惧怕,被她这一眼看过,脸色瞬间又有些发白。 霍亭淑转过视线,淡淡地扫了秦彦婉一眼,方微微欠身,语气冷然地地道:“舍妹年幼无知,婉妹妹只需直言指出便是,何须如此委婉?我代她向诸位致歉,请恕舍妹方才的无知之语。” 言辞竟是端正到了十分,对秦彦婉方才的一番婉转言语,却是根本不领情。 此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大气,只是,终究未给霍亭纤留颜面。 霍亭纤听了此语,方才还泛白的脸,复又涨得通红,却又不敢说话,只得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揪着襟边衣带,显得尴尬至极。 此间情形,倒是有些出人意外,一时间,秦家诸女皆不知该如何接话,唯静默无言。 片刻后,秦彦婉方淡淡一笑,漫声道,“花好便是好,说典道故却煞风景,是我刻意了。还望两位勿怪。” 自承其事、坦言己过。比起霍亭淑迹近于严苛的庄重,她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有一种风度清雅、言语自持的洒脱。 秦彦婉话音一落,霍亭淑的脸色便越发地不好看起来。她将眉头往下压了一会,复又抬起头来,向四下看了几眼,淡笑着转过了话头:“都说秦氏豪富,见了此处风物,倒也可知了。” 此语一出,四下便静了静。 这几乎是毫不客气的嘲讽了,然她的态度却极平淡,反倒让人有种无从回应之感。 秦彦雅面上的浅笑此时已尽皆收起,秦彦婉则是抿唇不语。 身为秦家最年长的两位女郎,她们的态度便代表着一众姊妹的态度。见她二人不说话,众人自也是无言。 周遭寂然无声,唯乱红随风轻舞,轻细的水声和着浩浩东风,泠然若冰。 霍亭淑像是根本没注意到秦家诸女的反应,仍是漫不经心地四顾而视,复又抬起一幅翠袖,纤手指向了那几株樱树,笑着道:“便说这樱树吧,我们家里还真没有,莫说阿纤了,便连我也差点误以为,此处盛开的,是别一种桃花。” 言至此处,她停顿了片刻,蓦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不过么,花开只得一季,看看也就罢了,若换作了我,我是情愿拿这花去换些书籍笔墨的。我想,我们霍家,怕是永远也不会像你们秦家这样,弄出这样的一个园子。便是这打理花木的时间省下来,也能读一屋子的好书了。”语至收梢,已是轻笑了起来。 秦素向着无人处挑了挑眉。 这是讥讽秦家太有钱了?抑或,是以清贫自傲? 她偏过了脑袋,掩去了眸中那一抹没忍住的笑意。 这位霍家大娘子,可真是酸得够彻底的。最难得是明明口中说着酸话,偏还能说出一本正经、大义凛然的况味来,可惜她没长胡子,若不然倒能自称一句“老朽不才”,以增加这酸话的分量了。 “六娘可是觉得,我这话可笑?”霍亭淑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堪堪便点了秦素的名。 秦素一愣,侧眸看去,却见这位艳色照人的霍家娘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眸中有着极浅的一丝轻慢:“六娘既得薛家郎君青眼,想必见识非凡,却不知可否见告,我方才的那番话,有哪里惹得你发笑?” 四下里越发地安静了。 东风吹动着落英,漫天飞絮若雪,翩翩舞落人间。 可叹的是,这般美景,却无一人来赏,那树下站立着的一众妙龄女郎们,此际个个神情僵冷,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 除了秦素。 “霍家姊姊说笑了。”秦素的唇角弯出了一个甜笑的弧度,语声清而弱,和在浩荡的东风里,宛若风铎发出的轻吟,“我的见识就是我的见识,既不会因有薛家郎君送了我一程,就高出了许多,也不会因为我是从田庄回来的,就低了许多。就如我青州秦氏的名头,源自于颍川宗族十余代人的积累,与家中藏书是多是少、花木是繁是寡,又有何干?所以我才觉得,霍家姊姊的话,惹人发笑。” “确实可笑。”不待秦素话音落下,一惯不喜多言的秦彦贞突然便接了口,语声舒缓,徐徐若拂面而来的暖风:“种树植花也成了空耗时间,却不知霍家姊姊又是从哪本书上读来的?你们昆泽的士族,难道尽皆住着光秃秃的院子?还有,若是五柳先生听了霍姊姊的话,又该如何自处?” 五柳先生乃是画道宗师,避居山野,犹喜种桃树,秦彦贞这是拿话堵人呢。 霍亭淑被她堵得一噎,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 说起来,他们昆泽霍氏的家底,着实是有些薄的。 往上数两辈子,他们家不过是一介寒族。幸得霍亭淑的曾祖父学问好、运气也好,竟不知怎么得了郡守青眼,官至建宁郡内史,其后,霍亭淑的祖父官至县丞尉,族中亦颇出了几个读书有成之人,霍家也才勉强算是入了士族的大门。 不过,她显然未曾料到,身为最有实权的县中正家的女儿,竟然会叫个快要沦为商户的破落户家中的女郎,这就么给奚落了去。(。) 第144章林下风 且不论霍亭淑此时的讶然,便是秦素,在听了秦彦贞的话后,亦是大吃了一惊。 她对霍亭淑不客气,那是因为她知道,霍家是根本指望不上的。既无法交好,则交恶亦无妨。可她却未想到,向来淡然超逸的秦彦贞,脾气竟也不小,话赶话地就跟了上来,句句都踩着霍家的脸面,倒是让人大吃了一惊。 霍亭淑绷着脸,冷冷地看着秦彦贞,良久后,蓦地以袖掩口,“呵呵”笑道:“方才听婉妹妹论及程佳义的诗,我已然吃惊,如今又闻贞妹妹连五柳先生都知道,真真是……见识不凡哪。” 她着重将语气放在“见识不凡”四字上,其间讽意毫不掩饰,那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便如神祗俯视凡俗蝼蚁一般。 似是为了衬托她这几句话的气势,当此际,蓦地便又起了一阵东风,吹下来了好些樱花瓣,宛若下了一场大雪也似,而霍亭淑宽大的翠色衣袖便在风里飞舞着,倒是很有几分当风而立的意味。 她自己大约亦是自矜着的,说完了话,便将那张艳丽的鹅蛋脸微微扬起,杏眼微垂,端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 四下里有片刻的安静。 秦彦婉神色淡然,不为所动,秦彦贞更是拂了拂衣袖,并没接她的话。 便在这短暂的安静中,五娘秦彦棠突然跨前一步,弯起了一双长睫轻覆、圆亮明丽的眼睛,笑着看向霍亭淑道:“霍姊姊才高,想来一定看过五柳先生的名作——《赏樱夜宴图》。” “噗哧”一声,秦素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秦彦棠醉心于花木,平常像是闷嘴葫芦一般,比秦彦贞还不爱说话。真是没想到,这平常不爱说话的人,一旦说起话来,就能气死人。 这寥寥一句话,仍是戳在霍亭淑的软肋上。 方才霍亭淑所言,就像是她对五柳先生有多么了解一般,可是,若她真的对五柳先生的画作如数家珍,又怎会不知《赏樱夜宴图》?这可是五柳先生的名作,但凡观过此画者,哪怕是只见过仿品,又如何会错认樱花为桃花? 霍亭淑顷刻间脸色发青,眸中一片羞恼之意。 霍家底子薄,这五柳先生的画作,她们的确不曾欣赏过。霍家请不起多少夫子,有限的资源都用在了郎君们的身上,小娘子们的学识确实有限。霍亭淑已经算是刻苦的了,然比起秦家诸女来,却又不大够看。 秦彦棠轻飘飘的一句话,正正又踩在了霍家的脸面上。 霍亭淑圆脸微沉、杏眼如冰,冷笑地往四周看了看,方端声说道:“身为女子,自当以贞静柔婉为上,岂能以杂书误人误己?”此时的她已然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却也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霍姊姊的意思是,林下之风亦不可取了?”秦彦贞立时接语道,语气从容温雅,面上的神情仍是一派恬淡。 前秦末,才女谢氏擅书画、精诗文,以“林下之风”名著于世,那可是女子之中的典范,直至今日仍备受推崇,连当今皇帝都曾遍访其书画真迹。 秦彦贞这又是在挖坑了。 听了这话,霍亭淑的神情僵了僵,半晌后方冷哼一声,语气生硬地道:“杂书是杂书,林下之风乃是家学渊源,两者……两者……怎可同日而语?”干脆开始强辞夺理起来。 话说出口,她的脸色便又有些发白。 她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若论家学渊源,秦家可是上百年的士族,就算如今败落了,那底子到底还在。他们霍家,如何能比? 这念头一经泛起,霍亭淑面上的端然便再也撑不住了,饶是力持镇定,她垂在裙边的翠袖却微微颤抖了起来,袖中的手指已然绞拧在了一处。 她此刻唯一庆幸的是,使女们都离得远远地,并不知此处发生的事。 秦彦雅见她面色铁青,倒不好再作壁上观了,遂清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向秦彦婉使了个眼色,她自己则笑着上前打起了圆场,柔声说道:“就这般说话却也无趣,好在这荆挑远处看更美,莫不如便去前头坐坐可好?那边的亭子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了,我们便去那厢喝茶便是。” 她的语气殷切而和善,仿若方才的唇枪舌剑根本不曾发生。 霍亭淑冷冷地横了她一眼。 这口茶,你叫她们如何喝得下口? 莫说那里摆的是茶,就是摆上了龙肝凤髓,霍家姊妹也是没办法坐过去的。 霍亭淑再度冷哼一声,将衣袖轻轻拂了拂,寒声道:“秦家的待客之道,今日我们领教了。”语罢也不待人答话,劈手拉过一旁僵立的霍亭纤,转头便走。 秦彦雅早知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却也不急,作势唤了两声“霍家姊姊”,便施施然地随在她二人身后,款步而去。 不需旁人吩咐,她的大使女鸣鹿此际已然快步抢去了前头,不远不近地引着霍家姊妹,分花拂柳、穿廊绕柱,不上多时,便转上了通往德晖堂的路。 秦彦婉落后几步,看了看前头埋头前行的霍家姊妹与秦彦雅,又看了看走在旁边的秦素几人,蓦地伸了手,自秦彦贞而始,挨个儿在每人的丫髻中间敲了一记。 “二姊,君子不动手。”秦彦贞被敲得“嘶”了一声,肃了脸说道,语罢便将衣袖一拂,一举一动,仍是风度静好。 秦彦婉根本不为所动,瞪了她一眼,轻斥道:“你便是欠我敲打。”说着又转向了秦素,语声恨恨:“你也是,何必出这个头?” 秦素摸着微痛的脑瓜顶儿,无奈叹道:“二姊,我也是无可奈何,霍大娘子问到我面前来了,我又不能不理。” 秦彦婉恨铁不成钢地去拍她的手:“你还怕我不如你会说?哪怕再多等一息呢,我自会回了她去。” “若是那样,霍家大娘子不会干休的。”秦彦贞淡淡地道,说出来的话却是一针见血,“她本就瞧不起秦家,若由二姊代答,她定又会讥我秦家娘子无知,连话也不敢回,到最后,仍需六妹妹面对于她。”(。) 第145章别有思 秦彦婉自是知晓秦彦贞说得有道理,叹了一口气,抬手便捏了捏眉心,问道:“所以呢?你便跟着一起出了头?” “那是自然。”秦彦贞徐徐说道,语气从容:“别人都辱到头上来了,自不可听之任之。且,过会到了太祖母那里,也不能只叫六妹妹一人受罚。” “嗯。”闷嘴葫芦秦彦棠突然冒出了一个字,一字说罢,便又沉默地低下了头。 秦彦婉见状,先是愣了愣,旋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便向秦彦棠的丫髻中间又敲了一记,嗔道:“你这会儿倒只会‘嗯’了,方才的那些话,你不是说得极顺畅么?” 秦彦棠不语,只木着一张脸理了理发鬓,那张工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让人生出一种错觉,秦彦婉方才敲的不是她的脑袋,而是木头的脑袋。 “噗哧”一声,秦彦婉忍不住当先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不打紧,秦彦柔便也跟着握了嘴偷笑,眉眼皆弯成了月牙儿。秦彦贞亦是弯了唇角,虽没笑出声,那颊边的笑意却是鲜明的。 见此情景,秦素心头五味杂陈,实难一言述之。 前世的她与姊妹们相处得并不好,竟是从不知晓,一向冰冷寡言的秦彦贞,骨子里竟是个侠女;而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秦彦棠,其实亦有着如此的内秀。 她们方才帮着秦素对付霍亭淑,除了出于姊妹间的情谊外,亦是因为她们与秦素一样,看清了一件事: 霍家人,根本瞧不起秦家。 而即便是瞧不起,他们家却仍旧派了主母出马,打着拜访的名号,探查秦家的底细。这便表明,他们对秦家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利用,其睥睨藐视,如主对仆,再说难听点,便是如人待犬。 这样的蔑视与利用,不是秦家几个小娘子招待好了霍家女郎,便能够改变的。恰恰相反,她们越是招待得殷勤周到,人家看秦家便越低。 这其中的道理,秦彦婉心里亦十分清楚,也正因如此,她此刻的心情便越发忐忑。 县中正一职,可是掌管着整个汉安县所有士子的命运的。 秦彦昭往后若想踏上仕途,便少不得要过霍至坚那一关。虽然如今离着那时候还远,但是,霍家终归是不好轻易得罪的。 此念方起,秦彦婉的心情便沉重了起来,眉尖紧蹙,面上满是忧虑。 “二姊担心得太早了。”秦彦贞似是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说道,“且不说两年之后,这位县中正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便是他在,只要我们持身立定,只要这位霍中正仍旧自诩为士子,便不该也不会睚眦必报。” 近几个月来,因着族学之事,她与秦彦婉时常与秦彦昭说话,渐渐地对外面的事也有所了解,并非普通深闺女郎可比,此际所言,可谓切中肯綮。 秦彦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然神情却并未放松多少。 到底那也是一县之中实权最大的官员,于此际的秦家而言,是如高山一般的存在,她们今日所为,会不会终究影响到了秦彦昭?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了前方那一角碧蓝的天空。 天空辽阔,似是能够容下这世上的一切。然而,他们秦家的路又在哪里?没有了秦世章的秦家,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以前的秦彦婉,根本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她只是安静地做着秦家的女郎,读书习字、知事明理、孝顺长辈、关怀弟妹。她每日最大的烦恼,便是苦于该如何劝母亲善待子女,莫要总想着与西院争风。 可是,秦彦昭逾制、族学风波,这两件事如同一柄快刀,裁开了秦家表面的风光,让她看清了内里残酷的现实。 秦家的衰落之势,比她想得还要快。 来自于亲戚的觊觎已经叫人心寒,而郡中各士族对秦家的冷淡,则更叫人心惊。 青州秦氏,在郡中几乎孤立无援。 这样的秦家,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又该如何才能觅得一条出路? 一念及此,秦彦婉的心便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轻松起来。 春风浩然,拂过空自葳蕤的庭院,乱了衣袂、卷起帘幕,将残冬的最后一丝寒冷拂去,亦拂起了这整整一院人的心事。 当秦素跪于冰冷的砖地上时,心底里生出的念头,亦如被这风儿吹乱一般,千头万绪,寻不出一点脉络。 她一直在苦思冥想,那位九品县中正霍至坚,到底应该以何种办法,才能将之弄死? 就算不弄死,赶他出青州,抑或是断绝其仕途,亦是可行的。 可问题是,如何行事? 就算去了上京,她也没有绝对的把握短期内达成目的。 此乃政事,就算她挂着师尊的名号,亦不能轻易动问,否则极易给自己惹祸。更何况,上京亦有上京的安排,她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亦有不少人要应付,且上京离着青州亦远,就怕鞭长莫及。 秦素微微垂首,蹙眉沉思着,而上坐着的太夫人以及两院的夫人们,此刻的神情却是各不相同。 钟氏与高老夫人神情沉冷,看向一众女郎的眼神极为凌厉;吴老夫人则是面色晦暗,有些阴晴不定;至于林氏,此时则是一脸的心疼与惶惑,却并不敢出声。 西院郎君如秦彦昭与秦彦直等人,往后终需入仕,亦终不免要与霍家打交道。而东院的女郎们却自作主张,与霍家交恶,此等行径,不啻于断了几位郎君的路,故西院的两位夫人此刻皆是心中愠怒,只是碍于太夫人在上,方才极力压抑着情绪。 至于东院的两位夫人,林氏是关心自己的嫡女,秦彦昭他们的仕途,与她何干?至于吴老夫人,她的情绪却是因秦世芳而生的。 若是霍家与秦家关系欠佳,则左家亦会受影响,她怕这影响会触及秦世芳在左家的地位,故而有些担忧。 然而,转念去想,秦世芳中毒之事,至今仍是扑朔迷离,左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很是耐人寻味。如此心境下,吴老夫人便又隐隐地觉着,左家若是能吃些苦头,她亦是乐见的。(。) 第146章风絮乱 两院四位夫人,心思却分成了三种,各不相同。太夫人冷眼瞧着,心底里渐渐生出了一丝悲凉。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眸,看着跪在地上秦彦雅等人。 那一刻,她苍老的面容上,有着深切的无奈,却也掩不去那一丝隐约的骄傲。 无论几位长辈如何,秦家的晚辈们总算还是齐心的,士族的风骨亦不曾缺了去。 如此一想,太夫人的神情便越发柔和起来,混浊的眼眸中,泛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 只是,那一丝光彩,终是不及遍布她额上的阴云,于是,她的面色便有了一种极度的不协调,像是被两种情绪拉扯着,难以分出孰轻孰重。 事实上,自从霍夫人携女离开,秦彦雅等一众女郎跪地请罪之后,太夫人的心情,便始终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的状态中,时而心焦,时而欣慰,时而又觉胸中块垒难浇。 “……小雅,你方才是说,那霍家的大娘子,竟有辱我青州秦氏之意么?”她语声沉沉地问道。 秦彦雅神情平静,伏地轻语:“是,太祖母。虽霍大娘子未曾明言,但语中之意,却是说我秦家除了钱财,一无是处。” 座中一片安静,吴、林、钟三位夫人,此刻的神情多少都有些不安,唯高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斥道:“轻狂。” 相较于那几位夫人而言,一路从小宗妾室之位,走上西院老夫人之位的高老夫人,心底里其实是最无惧的。因为她太清楚,那些所谓的高贵士族,骨子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年颍川连遭大灾,在那短短数月里,她见到了太多所谓的士族贵人们,在一口麦饭面前,会露出怎样的嘴脸。为了一口干净的水,又会做下怎样的事。 所以,在心底深处,她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些所谓士族。 “虽说是轻狂,只是,得罪了她们,也终究是……”吴老夫人终是放不下心中忧虑,语声迟疑地说道。 高老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心底嗤笑。 “姒妇忧虑太过了。”她语声淡然地说道,信手拂去了裙摆上落着的一片飞絮:“左中尉在郡中经营多年,岂是一个小小县中正能撼动的?此事该忧心的,还是我们西院才是,姒妇却是杞人忧天了。”语气似是劝慰,却又含了一丝讽意。 吴老夫人神情微冷,淡漠的视线向她面上掠了掠,冷冷地道:“毕竟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老夫人嗤笑了一声,神情越发讥诮,视线凝在了那一片被她拂去飞絮上,语声悠然地道:“姒妇说得对。只是么,这荣我是一点没瞧见,若说损么,阿芳从来都是舍得娘家的,倒真是能损则损。”越说到后来,语中讥意越是鲜明。 “你……”吴老夫人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终于漾起了一丝薄怒。 “好了,孩子们看着呢。”太夫人提声说道,语气并不严厉,语罢便向两人各看了一眼,神情淡然:“地下跪了这么些个女郎,你们做祖母的不心疼,我这做太祖母的,尚自还心疼着呢。” 高、吴二人闻言,尽皆垂下眼眸,不再说话了。 “都起来罢。”太夫人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向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女郎们抬了抬手,神情慈蔼,“太祖母知道了,此事……并不能全怪你们。” 听了她的话,秦彦雅几人却皆是身形未动。 秦彦婉所跪的位置落后秦彦雅一步,此时她便微微抬了头,轻声地道:“毕竟不曾好生待客,太祖母还是罚一罚的好。” 秦彦雅亦仰起头来,看向太夫人,语声恳切:“事情既出,秦家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此事无论对错,终是秦家的不是,原因无他,唯势弱尔。 既居下风,则必须给身居上风的霍家一个交待,否则就真是往死里踩了霍家的颜面了。 太夫人闻言,面上微有些动容。 秦家积弱多年,不想却教出了这样一群有见识的女郎,若说心无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秦彦雅这几个嫡女,她却是有些舍不得罚的。她们的名声只能好、不能坏。 这般想着,她便将视线转向了后面,秦彦棠与秦素二人,便跪在最后的位置。 “太祖母,今日之事,得罪霍家女郎最多的,是我。”秦彦贞蓦地说道,就像是察知了太夫人的心思一般,语声平静无波:“若是将所有人都罚了,却也没有这个道理。阿贞以为,还是罚我一人便好,五妹妹和六妹妹都是学的我,我这个做姊姊的没教好她们。长姊和二姊也没错,她们没来得及拦住我。” 几句话,便将所有过错皆揽在了身上。 “四娘,勿要再说了!”林氏忍不住出声道,话声未落,她的视线便扫向了秦素,语气中含了十足的怨怼:“此皆是六娘惹的祸,与我儿何干?” 整件事的过程秦彦雅方才一字未落,全都说了个清楚,很显然,秦素才是那第一个出头的人,若不是她当先对霍亭淑不客气,又如何会惹出这些事来?此际见秦彦贞要挡在这个外室女前头,林氏自是又恨又急,便有些口不择言。 秦素垂眸不语,状似默然,实则却早就神游天外,仍在思忖着击垮霍至坚之法,堂上诸事于她,便过羽毛拂过巨石,根本不能撼动她的心神半分。 秦彦婉见林氏气得脸都青了,心底里叹了一声,膝行两步上前,与秦彦雅并肩跪于太夫人座前,仰首说道:“太祖母,事情已然发生,不论错的是谁,此际追究也已太迟了,还望太祖母三思,顾及我秦氏门风,择一万全良策,勿要高举轻放,以免落人口实。” 若秦家只罚几个庶女,实在毫无诚意,说出去也有只能惹来旁人“敷衍了事”的议论。 太夫人闻言,神情微怔,复又惘然,看向秦彦婉的眼神中,含了一丝淡淡的心疼。 这个嫡出的重孙女,总是如此知晓大义,这让她越发地不忍重责了。(。) 第147章心无着 见太夫人神情犹疑,林氏一时间心下大痛,生怕太夫人罚两个女儿跪祠堂,也顾不得场合与那些面上功夫了,蓦地离座而起,几步便走到秦素面前,怒气冲冲地道:“都是你!你这个下……的东西,都是你惹的祸,倒要我们一家子为你遮掩。” 虽不至于骂出那个有失身份的“贱”字,然她的火气却是越说越大,若非此刻身处德晖堂,只怕她就要上手去推搡乃至于打上秦素几巴掌了。 “子妇!”吴老夫人看不下去了,断喝一声:“快快归座。” 林氏此刻行止实在太失风度,她身为君姑自不可不管。 林氏被她一言喝醒,瞬间面色微白,怯怯地看了看太夫人。 好在太夫人神色如常,连眼风都没往这边丢上一个,对林氏的失态似是根本没看见。 林氏心中微定,僵着一张脸向上座的方向行了一礼,嗫嚅地道:“我失礼了,请太君姑恕罪。” 太夫人微冷了脸,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她了。 林氏揪着衣袖站了一会,终是退回到了原位坐下,一张脸却是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此刻的心情想必极是恚怒,两边唇角绷得紧紧地,生出了两道深刻的纹路。这让她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几岁,而她目中的怨毒与愤怒,亦是毫不留情地尽皆投在了秦素的身上。 她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秦素竟被她生生看得回了神。 她微微抬起头,这才发觉,她如今乃是“戴罪之身”,正等着太夫人降下惩罚,不该就这样走神的。 于是,她便也敛住了心绪,暂且丢开了霍至坚之事。 却见太夫人沉吟了一会,缓缓地说道:“你们几个说的皆有道理,太祖母纵然心疼你们,却也不能就此姑息了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向四周环视了一眼,方略提了声音道:“大娘与二娘居长,却管教几个妹妹不利,便罚抄经五十遍,静心思过;四娘么……也罚抄经罢,你的错儿更大些,言语不逊,便加倍罢,抄经百遍,再罚一个月的月例。” 此言说罢,林氏头一个长舒了口气。 这已经是极轻的处罚了,甚至未曾禁足,这抄经也只说了数量,却未说何时抄完,她的两个女儿便是慢慢地抄起来,亦是使得的。 此时,便听太夫人又加重了几分语气,微微沉冷地说道:“至于五娘与六娘,你二人虽年小,却不知天高地厚,不晓自清身份,更不懂得如何做一个庶女,可知素昔便在规矩上有欠缺。罚你二人跪祠堂半日,抄经两百遍,二十日内必须抄完,再罚月例三个月。” 相较于几位嫡女,秦素与秦彦棠这两个庶女所受的处罚,却是重得多了。而由秦彦雅至秦素,这一通处罚布置下来,由轻及重、由嫡至庶,太夫人对待一应晚辈的态度,亦由此明晰。 秦素早便料到会是如此,倒还觉得罚得轻了些,此时闻言,自是眉眼不动,如同老僧入定。秦彦棠亦是垂首无言。 太夫人扫眼看去,却见这两个庶女皆是微垂着头,面上神情无一丝波动,心下倒是生出了几许欣慰。 家族有事时敢于出头,却又能在事发后勇于认错,接受惩罚后亦心中无怨。 秦家的庶女,便应如是。 林氏此时却是满面的欢喜。 秦素被罚得最重,她只觉得心里痛快极了,忍不住便要弯眉而笑,幸得一旁吴老夫人咳嗽了一声,才让她不曾喜动颜色。 除了林氏一人欢喜外,德晖堂西次间儿里的众人,此时的心情却都有些沉重。 太夫人她们忧心的,是霍家对秦家的轻视,显示出了秦家如今在郡中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而秦彦婉她们,却是满心的无奈。 在秦家,太夫人的话无人敢驳,她定下的处置,便是最终的决定。 “是,谨遵太祖母之命。”诸女郎齐声应道,纵然有再多想法,此时亦只得遵命而行。 东风拂槛而来,将德晖堂明间的那一面帘幕吹得高高扬起,在半空中“扑啦啦”地响着。 秦素跨出屋门,转首望向来处,心若平湖,澄澈如洗。 她知晓,在这看似肃穆的阔大屋宇之下,是一府至尊者最现实的考量。诚如她自己,身虽姓秦、心却若寄。 到了紧要关头,她相信,为了秦家的将来,太夫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能够抛弃的一切。 那其中最先被舍弃的,便是她们这些庶女吧。 秦素淡然地想着,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对。 因为,她自己亦是如此的。 在秦家这个屋顶无法护住她时,她也会毫不迟疑地将之舍弃。 说到底,她与太夫人,其实是一路人。 “六妹妹。”秦彦婉的声音轻轻响起,唤回了秦素飘飞的思绪。 她转身看向立在前头等她的二姊,面上挂着一个安静的浅笑,上前几步轻声问:“二姊在等我么?” 秦彦婉清丽的面庞上,泛起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太祖母这样做,母亲那里……便不会有什么了……” 她的语气含着些尴尬,秦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夫人将秦素罚得这样重,林氏心情一好,便不会再为难她这个外室女了。 这是秦彦婉一片好心,难得拿了自己的生母来宽慰人,秦素领她的情。 “我懂的,多谢二姊。”她真心诚意地说道。 那胸口的暖意一丝丝漫了上来,却终究,暖不了她骨子里的寒冷。 所谓家族,尤其是士族,是最懂得断尾求生之则的。所有对家族无用的人或事,亦总会被当先抛却。 所以,她才会费尽心力地去扭转秦氏的命运。 她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覆巢之下无完卵。 至少在她秦素强大起来之前,秦家必须要成为她的屋顶,为她遮风挡雨,给她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 至于那些情谊,到得最后,她或许也是要抛却的罢。 这念头只浮起了一瞬,便被拂面而来的东风吹去,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或许,她是比太夫人还要冷酷的一种人,也或许,在她的心底深处,亦会有几分人间的情义。 然而,谁知道呢? 人心最是难测,不只旁人,亦包括自己,所有的预想与揣度,终究要让位于残酷的现实。 这一刻的秦素是有些茫然的。她并不能断定,在事情真的来临时,她会怎样选择,又会怎样去做。 她只是一步一步行过脚下的路,踏过曲廊,转过石径,将一道纤细的背影,嵌在了这满世间的春光里……(。) 第148章却低回 坐在回府的马车中,霍家母女的心情,亦有些微的怅然,说不清是愁还是忧,抑或,更多的是一种自哀罢。 霍亭淑面色发沉,独自靠坐在窗边,望着外头匆匆掠过的街景,半晌不曾出声。 这阴沉的表情,让她的容颜减色不少,微有些扭曲的眉尖低低地压着,全没了往日的明**人。 发生在菀芳园里的事,霍亭淑只字未提。 这倒并非她自矜身份,而是因为,她们姊妹被人当笑话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霍至坚赴任之后,这样的事情便接连发生。 前几日去萧府参加赏花宴,她们曾误将濯手的水当作漱口水,惹来的笑话比今日更大;再往前几日,她带了几个妹妹去何府作客,因身上的衣料款式是大都五年前的样式,便被那几个何家女郎暗底里笑了一通,偏巧她们暗中的笑语,被霍亭淑听了个正着。 那两次的情形,比起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因场面上人物众多,根本便瞒不住,如今已经在郡中上流士族中传遍了,也就是秦家如今消息有些闭塞,才会对此一无所知,否则,今日菀芳园里的情形,定然会更加叫人难堪。 霍亭淑郁郁地想着,柔和的眉宇间漾起了一丝沉寂,便是那一身簇新的华裳翠袖如水、碧缕似云,亦无法掩去她神情中的黯然。 “……我儿乃是霍家女郎之首,行止更需小心,勿要再令霍氏名声蒙羞……”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霍夫人微红的眼眶,那一声声的责备言犹在耳,每常思及,便令人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宁。 菀芳园里发生的一切,霍亭淑并不打算说出来。 她相信,霍亭纤也会绝口不提。 被人家当众揭出霍氏一族的老底,这种事若是被母亲知晓,甚而传进父亲的耳中,她们姊妹便又要被罚了。 那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背祖训的滋味,她委实不愿再尝。 “……阿久,阿久。”耳旁忽然传来霍夫人的声音,她唤的正是霍亭淑的乳名。 霍亭淑一下子醒过了神,忙向霍夫人露出了一个浅笑:“母亲勿怪,我一时出神,未听见您说话。母亲方才说了什么?” 霍夫人似是有些忧心,并未发现她的异样,此时便皱眉问道:“我方才是在问你,依你看来,秦府的情形如何?” 她们今日是奉了霍至坚之命而来的,目的便是要探一探秦家的底,顺便问清秦家与薛家的关系。 听得霍夫人的问话,霍亭淑沉吟了片刻,轻声地道:“富贵二字,秦家……只得了一半儿。” 她所说的一半,自然是前一半儿的“富”,至于那个“贵”字,如今的秦家可是半点不剩了。许是因了豪奢太过,那士族气韵便被打消了,却是与那些暴发户有几分相似。 “我也是这样想的。”霍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却又蹙起了眉心,“我看秦家的那几个小娘子,倒还有些样子。我儿与她们去外头逛了一圈,时辰也不算短,不知可看出了什么?” 霍亭淑抬手拢了拢衣袖,又将鬓边的发丝掠至耳后,方语声平淡地道:“并不出奇。秦家大娘子秀雅不足,刻板有余,不大懂得变通;秦二娘虽有才有貌,却失之于清高自许,过犹不及;秦四娘秉性尚可,只是太过于尖刻了,说是百年士族,在我看来,还不如商户家的小娘子来得温婉;至于那两个庶出的么……” 她说到此处略停了停,眸中划过了一抹淡淡的不屑:“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往后连媵妾怕是都无缘去做的,我便也没多管她们。” 她口中随意点评着秦家的几位女郎,袖中的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今日在秦家所受之辱,异日必会讨回,只是,当着母亲的面儿,她却不想长他人志气,所以便给出了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 秦家已经沦为商户了,这样的人家,她们霍家根本就不该放在眼里才是。 自然,说这话些时,霍亭淑并未去理会一旁的霍亭纤,唯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似是在不经意间表述着什么。 霍亭纤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垂下了头。 比起父母,她对这个长姊更怕一些,此时自是不敢有任何异议。 霍夫人并不知两个女儿的想法,见霍亭淑对秦家众女的评价颇低,霍亭纤也无别的表示,她便也跟着放松了几分。 虽然不明霍至坚之意,不过,身为他的枕边人,霍夫人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在她看来,霍至坚似是有意拿秦家立威,如今秦家这般势弱,既无人支撑门户,亦无别的士族相帮,他自是可以安心行事,不必顾及太多。 霍夫人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今日不虚此行,心情倒好了起来。而霍家姊妹亦深觉今日之事到底瞒住了,心下也自开怀。于是,在接下来的路程里,母女三人倒也有说有笑,一个时辰后,马车便驶入了她们位于平城的宅邸。 那是一幢三进的院子,附带一所不小的花园,园中亭台雅致、草木芳菲,很有几分南方婉约的风韵,却是比他们在建宁郡的老宅要精巧秀丽多了。 初初搬进小院时,霍亭淑亦曾心喜不已。只是,连日来她屡屡出门,见识到了江阳郡各大族的作派,便是一个已经渐渐没落的程家,那山水庭院便已经叫人惊叹了,今日又去了一趟秦府那般的阔大豪宅,比那汉安乡侯府亦不差多少,此刻再见这所小院儿,霍夫人尚未如何,霍亭淑姊妹二人的面色,却是同时暗了一暗。 只说那门楣上的匾额,霍家便比秦家要小了两圈不止。而再一联想那秦家诸女郎的学识、谈吐、风度与见闻,霍亭淑与霍亭纤的心情,便又低落了下去。 即便是没落的士族,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仍令她们有自惭形秽之感。 所幸霍夫人急着去书房向夫主回话,倒是并未注意到两个女儿的反常。(。) 第149章水亭风 霍至坚此时并不在书房之中。 当女眷们的马车停在府门前时,霍至坚正独自立在花园的朱漆亭中,望着脚下的一池碧水出神。 东风温软,携来春时特有的甜腻与温柔,若杏子红衫、嫩柳楚腰,又似雪藕软臂、嫣然红唇,让人禁不住沉醉在这东风里,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 霍至坚尚算俊伟的面容上,渐渐地,浮起了一丝梦幻般的神情。 他将两手负在了身后,手指下意识地捻了几捻。 那指间残余的滑腻触感,若风中翩飞的柳絮,就这样轻盈地刮过他的指尖,激起了一阵阵战栗般的快/感,直达心底。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有甜腻的香气,似是隔风吹送,又像是自他脑海中幻化出来的一般,在他的鼻端荡漾。 那一缕又软又嫩的暖香,掠过了他的面颊,让他想起女子如雪的肌肤,轻轻擦过他的脸,又像是温腻的吐息,在他的耳畔缠绵。 他握紧了手掌,那掌中握住的,不是满袖春风,而是柔腴膏脂,亦是软香酥嫩,游鱼似地,在他的掌中滑动着、流转着,却又偏生抓不住、捏不牢,让人无从着力,进而便生出更多的欲望,想要狠狠地去挤压、去蹂躏…… 霍至坚的脸上浮起潮红,呼吸急促、鼻翼张大,整个人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然而,便在这至愉至悦的同时,他却又紧紧地咬住牙关,似是在与什么东西抗衡着一般,拼命地握紧了拳头,整张脸都变得扭曲了起来。 那来自于身体深处的沸腾与喧嚣,便在这压制之中,变得更为强烈。 他闭紧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了他自小苦读的那间书房。那沉重的松木书桌上,满是岁月积淀而成的暗淡微光,就算是窗外阳光再好,那房间里的一切,亦总是阴沉的,像是在心底里压上了千斤磐石,重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有若实质的幻想,一点一点地挤压进了他的心底,如同黑夜笼罩下的阴影,一丝一缕的爬满心间。 终于,那奔涌的灼热被这黑暗驱散,连同那指间残留着的触感,亦就此消失无踪。 霍至坚缓缓张开了双眼,怔忡地望着前方的两棵垂柳,神情有些呆滞,又带了几分疲惫与茫然。 有时候他会弄不明白,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就会行至了这一步? 他抬起衣袖,拭去了额角的汗珠,一时间,只觉得身心俱疲。 算起来,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去岁此时,他奉命陪同建宁郡守赴京述职。 大都的风流富丽、繁华旖旎,让他这个一直守在偏僻的建宁郡,每日只知闭门苦读,伴着鸡啼与冷月过了半辈子的人,头一次知晓,外面的天地,竟是如此的风薰水软,亦是如此的引人入胜。 他想,他一定是被大都的风流蕴藉给醺得醉了,失了神智,否则,又怎么会做下那样的事? 霍至坚抬起头来,仰望着头顶的玄瓦飞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却越发地暗淡了下去。 直至今日他都未想通,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念头,才会……去了那里。 那是大都最有名的伎馆,里头的官伎,个个美艳。 鬼使神差之下,他偷偷地去了一次,自此后,便是没顶的沉沦,再难自拔。 他不该如此的。 依陈国律,朝廷命官可蓄养私妓,可于私宴上狎妓,去官伎馆却是绝对不行的,否则将以过错论处。 之所以有此一律,却是因为在官伎之中,有太多没落的士族子女、获罪的官员家眷,万一由着她们蛊惑了朝廷命官,却是极易犯下大逆之罪的,故当戒之。 可是,明知此举无异于自毁前程,霍至坚却偏偏管不住自己。 即便管得住心,却也管不住身体,更管不住那身体深处被压抑多年、如今喷薄而出欲望。 那几日的他,不再是寒夜苦读的士子,更非行止端方的君子,他就像是被妖魔附了体,又如食髓知味的饕客,纵容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沉醉在那温柔乡里。 他从不知晓,自己竟是如此耽于享乐的人,亦从不知晓,在那些卑贱的官伎身上,竟能获得如此令人迷醉的快乐。 连他自己都被吓住了。 那大都的繁丽风物,便像是一个神秘的咒语,释放出了他心中最邪秽的恶魔,让他变得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他害怕了起来。 而越是害怕,他便沦陷得越深。 也或许,他怕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抓住了他把柄的人罢。 霍至坚疲倦地闭了闭眼,扶住了一旁的朱漆廊柱。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被人要挟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惶惑,最终令他清醒了过来,做回了原先那个公正严明的霍氏家主。 只是,这一回,他管住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却如脱缰的野马,再也无法束缚。 今日这样的情形,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望着这满园烂漫的春色,霍至坚的神情,越发地怅然起来。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似要将那些泛起的绮念捏碎。然而在心底里,他却清楚地知晓,时至今日,他仍是长醉未醒,也,不愿醒来。 由出生至今,他从未有过这般的痛苦,却也从未有过这般的欢愉。 那极致的快乐,如同嵌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只消一阵好风、一阵甜香,便能被愉悦地唤醒,带着他重温那十余日的纵情。 那种隐秘的快/感,甚至比当年置身其间时,还要令人沉迷。 霍至坚的面色有些发白。 他抬起衣袖,再度拭了拭额角的微汗。 他知道,他这样很不好。 伎馆里的美色再艳,亦是卑贱的、肮脏的。 可是,脑子里清楚是一回事,他的心却容不得他不去想。 更有甚者,越是知晓它的脏,他的欢愉便越发强烈。而他越是要拼命地压抑,那指尖的触感、鼻息间的味道,便越发地甜柔动人,让他一次次地迷失,又一次次地因了那些迷失,而自责乃至于自罚。 霍至坚无力地阖上了眼睛。(。) 第150章芍药栏 雪肤如砌玉、丝鬓若堆鸦,那微启的红唇中吐出甜美的气息,醇香若酒,而那柔软的腰身似若无骨,缠绵在他的掌中,一起一伏,若雪山轻晃,在他的身下…… 霍至坚猛地张开眼睛,额头冷汗如雨。 他真是魔障了! 他颊边的肌肉抖动了起来,面上的神情似是极度的恐惧,又像是无限欢喜 “夫主原来在这里,倒叫我好找。”霍夫人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霍至坚的脊背,一瞬间挺得笔直。 几乎与此同时,所有旖念尽皆消散,甚至连迸出的冷汗,亦在这顷刻间被风吹干。 这一刻,在他脑海中呈现的,是一张乏善可陈的脸,与一身松驰粗糙的肌肤,还有那股刺鼻的桂花头油的味道。 那方才的绮罗香软,亦在这一刻冷凝,化作了满心底的乏味。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泛起的异样,转过脸时,已然是面色端肃,神情冷然。 霍夫人站在亭外,那带着几分崇敬的视线,在他的面上轻轻掠过,复又垂下了头,语声恭谨地道:“夫主,妾回来了。” 霍至坚“唔”了一声,将负着的两手垂在身侧,缓步走下了朱漆亭。 此刻的他,俨然已是威严肃穆的一家之主,方才的那些挣扎与困顿,便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秦府情形如何?”他沉声问道,一面问话,一面便沿着假山下的石子小径慢慢地向前走着,步态十分沉稳。 霍夫人亦步亦趋地随在他身后,与他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语声低柔:“据妾观察,秦家如今已类商户,并不足虑。” 霍至坚脚下一顿,捻须不语。 霍夫人亦停下了脚步。 从她所处的位置看去,恰好能看见他一道蹙起的眉毛。 “怎么了?”她有些心慌起来,连忙问道:“是不是妾说错话了?” 依她的猜测,听闻这个消息时,霍至坚应当欢喜才是,可此际瞧来,他却像有些不虞。 “无事。”霍至坚很快便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淡声语道,又回首看了霍夫人一眼,目中流露出了一丝温和:“娘子辛苦了。” 霍夫人受宠若惊地垂下了头,语声越发温柔:“夫主说得哪里的话,这些是我该做的。” 霍至坚向她笑了笑,回身继续往前走,直待转过小径,来到了荷池边时,他才又停下脚步,目视前方,淡声道:“好了,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我再待一会,有些事需得想清楚。” 他说话时连头也未回,语气是一如往常的平淡肃然。 霍夫人却像是欢喜的,屈膝行了一礼,柔顺低语:“是,妾先回去了。”停了一刻,又软语叮咛:“夫主也勿要太过辛苦才是。” 她像是怕这话说得不妥,语罢便有些不安地低下了头。 霍至坚回头看了她一眼,俊伟的面容上,划过了一丝淡笑:“我自知晓。娘子也勿要太过操劳,且回去罢。” 他语声中的关切极淡,然霍夫人却显得犹为欢喜,颊边竟飞起两朵红云,再度向他屈了屈膝,方红着一张脸,欣然地转身离开了。 浩荡的东风又拂了过来,鼓荡起霍夫人的衣衫,她原本便是微丰的身形,此刻从远处看来,那身影越发地显得臃肿。 霍至坚冷肃的视线,自那个背影上飞快地滑开,面上浮起了一丝难耐。 不过,这神情很快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比起每晚床第间的不适,此刻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长宁。”霍至坚向着不远处唤了一声。 长宁乃是霍府精心培养的扈从,为人沉着、做事稳妥,原来一直是跟着霍老承尉的,因霍至坚来汉安县任中正一职,职位十分紧要,老家主便将长宁派遣到了他身边。此外,霍老夫人亦随着亲儿子赴任,不愿再窝在建宁郡,霍老承尉自是要多派人手跟着才是。 长宁一直便守在廊柱的转角处,此刻听闻召唤,他便立时转过拐角,上前几步躬身见礼:“见过中正。” 霍至坚挥了挥手道:“起来罢。” 长宁依言直起身来,头却仍是微微地垂着,两手束于身侧,行止十分有规矩。 霍至坚便向他打量了一眼。 长宁约莫二十七、八岁,形貌俊秀,一双眸子清亮中透出几分精明,惜乎长了一副五短身材,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 此时,霍至坚已然行至九曲回廊之中,他随意地择了一处栏杆边坐了,语声温和地对长宁道:“上任之后,诸事繁忙,我也只交代了你几句便无暇多问了,也不知你可查出什么没有。趁着今日无事,你且将打听来的那些消息,择紧要者说一说罢。”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袍袖拂了拂,意态十分悠闲。 自抵达平城后,他便令长宁仔细打听秦家诸事,如今听其问起,长宁立刻便打起了精神,上前沉声禀道:“是,中正。自接到中正派下的指令后,我派了几人去各府跑了一圈,尤其是往秦家那里打听了一番,得来的消息时,秦家最近麻烦事不少,且这麻烦多与几处窑厂有关。” “唔——”霍至坚点了点头,淡声道:“他们家做的生意不小,南北皆有,仅大的窑厂便有好几座,自会有不少麻烦事。”语气十分平静,不见分毫情绪。 长宁便应声道:“中正所言是极。秦家的第一桩麻烦是砖窑……”他言语十分便给,三两句话便将壶关窑与襄垣杜氏一事说了,又续道:“……至于第二处麻烦,则在黄柏陂,那里有一处上好的黏土地,原是秦家先看中的,只不知什么原因,程家却横插了一脚,提前布了先手,如今两家正胶着不下。” 霍至坚一面听着,一面便将食指轻轻地点着栏杆,待长宁说完,他便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望着栏杆外的一丛芍药花,目露沉思,面上的神情含了几分犹疑。 良久后,他方问道:“就是这些了?” 长宁躬身道:“紧要的就是这些,余下的不过是杂事。”(。) 第151章蕴茶香 “杂事?什么样的杂事?”霍至坚转首看着长宁道。 长宁便又沉声说道:“杂事有三件。一是秦家族学需延请授课的夫子,却始终无果,据说有名的夫子瞧不上秦氏族学,而无名的夫子,秦家却又看不中,如今正在两难;二是秦家的姻亲左家,最近正闹出妾室争风一事,流言甚多;三是向来与秦家交好的萧家,最近对秦家极为冷淡,几乎断了往来。” 霍至坚抬手按了按眉心。 每一件都很棘手。 无论是要事还是杂事,便没有一件不牵涉旁人的,有一些还牵扯上了士族。 只是,那个人传来的口信却是:必要时,需帮助秦家扫清障碍。 霍至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忧闷愈甚。 那人的手里捏着他的把柄,他就算再不情愿,亦不能不遵从。 他觉得无奈极了。 他只想做一个公正严明的县中正,并不想趟汉安县的浑水,尤其是萧家与何家,他更是半点不愿沾。因为在临行前,霍老丞尉曾亲口叮嘱于他,道是这两家背后之事不小,令他离远些,莫要多生瓜葛。 霍至坚的眉头蹙得极紧,细细掂量着这几件事的轻重缓急。 秦氏族学延请夫子一事,看似最易,然其实却是极难,搞不好便要将霍家的名声搭进去,他第一个便放弃了;襄垣杜氏他惹不起,此事他也帮不上忙;至于左家妾室争风,此事有些犯他的忌讳,他本能地不想管。 余下的,一是萧家,一便是程家。 两相比较,做出选择还是极容易的,所难者,唯有方法而已。 霍至坚凝思片刻,细细想清了这其中的脉络,终于拿定了主意,面上的神情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他抬眼看向长宁,和声问道:“我记得,老夫人是比我们迟了五、六日启程的,那一路上的事情,你可安排好了?” 长宁躬身道:“回中正,已经安排妥当了,昨日侍卫来报,说再有两日便可抵平城。” “这就好。”霍至坚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担忧:“老夫人身体不好,又有骨疾,南方此时潮气重,我怕她路上再犯了腿疼的毛病,只可恨我分/身乏术,不得亲去照拂。” “中正放心,侍卫来报说老夫人身子康健,每日都吃得香睡得好。”长宁回道。 霍至坚的面上便浮起了几许欣慰的神色:“此地风物佳美,老夫人在这里住着想必也欢喜,身子骨也会好些。” 长宁的腰弯得更低了些,恭敬地地道:“中正孝顺诚厚,天下皆知。” 这句奉承话显然很得霍至坚欢喜,他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停了片刻,便又问:“父亲交给你的那本前秦孤本,你可收好了?” 长宁立时垂首肃声道:“禀中正,那孤本便放在秘匣里,秘匣便收在中正书房中,此事并无第三人知晓。” 霍至坚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此次他前来平城,霍老丞尉特为将霍家的家底也给了他,便是怕他在士族林立的北方被人小瞧了去。 “如此便好。”霍至坚心里越发有了底,招手唤了长宁近前,他自己也站起身来,信手掸了掸衣袖,淡声道:“你随我去趟书房,过会替我跑一趟,往程家递个帖子。” “是,中正。”长宁应声说道。 霍至坚负起了两手,一脸悠然地踏着满院的东风,慢慢地行出了回廊,离开了花园。 ************************** 二月方才过半,壶关窑的消息便传回了秦家。 壶关窑将不会关停了。 这无疑是个坏消息。 壶关的黏土无论质还是量,都越来越不好。可是,秦家看中的其他几处地方,包括襄垣在内,却是无一处能够顺利拿下的,或是拥有土地的士族不愿卖,或是官署突然宣布土地归其所有,不通买卖。总之,便是诸事不顺。 听闻这个消息时,秦素正跽坐于德晖堂的短榻上。 阵阵暖风拂起苍灰色的布帘,那帘上绣着的淡青竹叶便随风飘动,仿若她心底里生出的那些不安,亦是没着没落地,只一任东风翻卷。 钟氏忧心忡忡地看向上座的太夫人,神情颇为沉重,语声亦是低沉的:“……长兄也多方托了人,却仍是寻不到门路,所幸壶关那里没急着关,如今却也还能应付上一阵子。”说到这里,她面上的忧色便愈发地浓了起来。 壶关窑是秦家最大的砖窑厂,若是不能产出好砖,对秦家的影响还是颇大的。因事涉家族将来的出息产业,故钟氏才会特意选了在二月十五之日,在一家老小皆在德晖堂问安的日子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太夫人,亦是向全家人做一个说明,连晚辈们也一并听着。 堂上诸人闻言,一时间神色各异。除钟氏外,其她三位夫人的面色,此时皆不大好看。 林氏便撇了撇嘴,低声地嘟囔了一句:“连个窑厂都管不好。” 她语声甚轻,然这在座众人但凡有耳朵的,亦皆听见了。 高老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扭过了头;吴老夫人则是神情冷淡,置若罔闻;钟氏却是看也没去看她,只将眼神凝在太夫人的身上。 太夫人倒是一派淡然,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不疾不缓地道:“你长兄是个稳重的,一切听凭他做主便是。且壶关那地方我们家也做熟了,不换也无甚要紧。”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将茶盏搁轻轻搁于案上,面色柔和地看着钟氏道:“你也莫要太急。不过是一个多与少的问题罢了,秦家也不少那几窑的砖。” 钟氏闻言,眼圈一下子便红了,微有些哽咽地道:“太君姑……”只说了这三个字,她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提了布帕来拭眼角。 这些天她日夜悬心,没有一个晚上能得安睡,便是为着此事。如今见太夫人竟对她和她的长兄如此信任,她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便松了下来,此时的情绪便有些激动,险些便当堂落泪了。(。) 第152章牡丹匣 太夫人见状,便又和声安抚钟氏道:“瞧瞧你,这又是做什么?不过是家事而已,不必如此着紧的。” 钟氏亦知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拭干眼角,放下布帕点头道:“太君姑说得是,瞧我,说得好好儿的,也不知怎么了……”语罢便微有些赧然地垂了首:“太君姑莫要笑我才是。” 太夫人安抚地向她笑了笑,便又将茶盏端了起来,啜了一口,和声笑道:“今日这茶不错。”说着便看向了高老夫人,面上笑容慈蔼:“你说呢?” 高老夫人闻音知雅,亦不愿儿媳于众人面前失态,于是便笑道:“君姑真真会品茶,我却是个粗人,喝什么都一个味儿。”说着便笑了起来。 两个人说笑之间,堂上的气氛便也松泛了许多,唯林氏的神情有些发僵,掩饰地端起了茶盏,食不知味地也啜了一口茶。 秦素淡淡地扫了堂上诸人一眼,复又转开了视线。 此间情形,与她前世时一模一样。 她缓缓垂下头,抚弄着麻衣的袖摆,那素白的麻线条缕支楞,一如秦家此时处境,千头万绪,无从理清。 前世时,壶关窑亦是因出产不好,秦家一度想要关停的,可后来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仍旧将窑厂维持了下来,直到最后,这间窑厂成为了指证秦家谋逆的罪证。 秦素望着竹屏上经年不变的绣样,心底微茫。 若说这世事若棋,则秦家这颗棋子,此时正一步步地迈入死劫。而那执子之手,或许,便是那所谓不由人的命运吧。 她不怕与人为敌,却怕拗不过这命运的巨手。 秦家的宿命究竟在何处?壶关窑是否又是一局?破局的关键又在哪里? 一连串的疑问浮上脑海,秦素顺手理着麻线,身在此处,心却在彼端,直到耳畔忽然飘过来一个熟悉的字眼,她才机灵灵打了个冷战,自思绪中抽身而出。 黄柏陂! 她方才听见有人说起了这个地名。 这关乎秦家未来命运之地,一下子便将秦素的注意力,转回到了钟氏身上。 此时,钟氏也确实正向太夫人说起黄柏陂之事:“……我便知晓,那吴大匠心思歹毒,却不想他离开秦家作坊后,竟去投靠了程家,还将黄柏陂的事情给透漏了出去。” 关于黄柏陂消息的走漏来源,钟景仁其实并未查清,只是在程家人那里偶遇吴大匠,由此推测是他泄的底。 她此时的语气并不算急迫,显是此事已然解决了。 倒是太夫人,听得程家的名号后,端茶盏的手便紧了一紧:蹙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程家这是在与我们秦家……争地?”她问道,面上含了一丝极淡的不敢置信。 钟氏便点头道:“正是此话,说起来,这也真是奇事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淡淡地扫过了吴老夫人,语声微凉:“谁又能想得到呢,程家也是老族了,平素向是以百年士族自居,就算在大都开了铺子,也是用以打听消息的,并非认真经商。如今却不知何故凭空便冒了出来,摆出了一副与我们争地的架势,若有那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秦家得罪了人家呢。” 黄柏陂一事,秦家是受左家池鱼之累,钟氏早有怨气,再一看吴老夫人端坐不动的模样,她心底里便越发地气苦。 同为姻亲,他们钟氏只能打理生意,而左氏却一步步在仕途上走得颇稳。秦世芳动不动便要回娘家拿钱,一应出入皆从大账上走,倒像是她钟家成了左家的管事,专管着替左家挣钱一般,越是细想,便越叫人心中不平。 深吸了一口气,钟氏将心底里泛起的那丝酸涩压下,探手取过茶盏,啜了一口茶。 罢了,这一切皆是为了她的孩子,这口气她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太夫人此时便神情柔和地说道:“没想到程家竟出了头,却是叫你长兄为难了。” 同为姻亲的钟家,终究还是受了委屈,太夫人语中种种关切与歉然之意,尽在不言中。 钟氏心底微热,眼眶便又有些发红,她掩饰地去搁茶盏,淡笑道:“这原是应当的,太君姑说的,倒叫我汗颜。” 太夫人向她笑了笑,略提了声音吩咐周妪道:“妪,一会你亲去库房,将那两只成双的朱锦绣牡丹匣送去西华居。” 周妪躬身应了个是。 太夫人又转向了钟氏,神情十分柔和地说道:“你与你长兄皆辛苦了,那两支老参便留着熬汤补神吧。你留一支,另一支便叫人送去壶关给你长兄。” 这两支名贵的人参,便是太夫人的一片心意了。 “他们小孩子家家的,君姑不用给他们这些,太贵重了,还是君姑自己留着补身子才是。”高老夫人慢条斯理地说着客气,唇角弯出一个笑来,显是心情不错。 太夫人便笑看着她道:“这参摆在库里也有许久了,这几年天气潮,若是霉坏了倒可惜,他们几个实是辛苦,为了秦家殚精竭虑的,你也别拦着,这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片心意。” 她这话语意真切,高老夫人遂笑而不语,倒是钟氏,闻言眼眶便又有些发红,起身道了谢,复又归座。 太夫人向她笑了笑,便又拾起了方才的话题:“却不知那黄柏陂之事,后来又是如何?” 钟氏垂首沉吟了一会,方细声说道:“昨日长兄派人送了口信,说那程家忽然便松了手,如今只剩两家窑主与我们相争。那两家其实并不难应付,想来用不上几日,黄柏陂那一块,终究还是会收归我秦家名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只要程家不插手便好。 程家久踞江阳郡,乃是老牌士族。无如必要,秦家自不愿轻易得罪了他去。而此次秦家不战而胜,并未与程家多费口舌便得了便宜,省却了无数手脚,她自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心念及此,她面上的神情便越发温婉,笑着向太夫人道:“这也是太君姑洪福齐天,才叫那程家没得逞。” 太夫人闻言便笑了起来,和声说道:“所以我便说,不必急在一时。所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这世间诸事,好坏掺半,我们能得着那一半好的,自也需受得那一半坏的才是。” 此言说罢,两院四位夫人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153章携芳樱 秦素安静地听着她们的话,心底里是一片奇异的安静。 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明知必死之人,用尽全力想要让自己活下来,最终发现只是徒劳,那种“果然如此”之感,反倒让人不惊讶了。 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果才是正常的。 黄柏陂乃是秦家志在必得之地,若是轻而易举便打消了钟景仁的念头,那才叫奇怪。 她只是有些不解,程家如此轻易便收了手,原因何在? 还有,薛允衡又去了哪里? 由始至终,这件事里始终不见他的身影,为什么? 难道说,此事她竟又是弄巧成拙? 秦素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思绪便如那帘外东风,一忽儿来,一煞儿去,眸色却是越发地冷淡疏离。 “……说起来,这一次,倒是霍家无意间帮了我们的忙。”蓦地,一道冷涩的声线响了起来,却是高老夫人的声音。 秦素心中陡然一凛。 霍家?帮忙? 霍至坚一向眼高于顶,为何反而要帮秦家的忙? 她微蹙眉心,凝目看向说话的高老夫人,却见对方神色中带了几分欣然,含笑向太夫人语道:“君姑许是也未想到罢,这霍家竟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如何又扯上了霍家?”太夫人还未说话,吴老夫人便抢先问了出来,那张惯是冷淡的面容上,含了些许不解。 林氏亦跟着道:“竟还有这样的事?”她的脸上是纯粹的好奇,一双眉毛都挑了起来:“霍家帮我们的忙?不要是被人家骗了罢,我看哪……” “咳咳”,太夫人轻嗽了几声,打断了林氏不着边际的联想,复又看向钟氏,和声问道:“果有此事?” 钟氏含笑在座位上欠了欠身:“确有其事。” “这倒真是奇了。”太夫人的眸中划过了一丝异样,看上去也是极为不解,“内中详情如何,你可知晓?” 钟氏姿态优雅地掠了掠鬓发,款声语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钟财从外头得来消息,说是前几日,霍中正给程郎中令下了帖子,请他去平城霍府做客。其后霍中正便于官署中提及‘身为朝廷命官,不可与民争利’之语,那程家便是在那个时候,带着人自黄柏陂退了出去。” “原来如此。”太夫人一直压着眉峰听着她的话,此刻便将眉头微微一松,释然地道:“看起来,这位霍中正,倒是大有君子之风。”语声平平,听不出喜怒。 无论如何,霍至坚的无心之举,却是帮了秦家的大忙,因此在座的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已是大为改观。 这其中,自是不包括秦素的。 她不明白霍至坚为什么会帮着秦家,她只知道,这看似善意的帮助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意图。 “人家霍家如此大度,倒是我们,实在行止有亏得很。”高老夫人突兀地开了口,很显然,她还记着上回霍夫人来访之事,此刻的神情极为冷厉,说出来的话更是十分不客气:“不是我说,秦家的女孩子们也的确都该收敛些才是,今时不同往日,有时候,就得忍字当头。” 言至此处,她冰冷的视线忽然便扫去了秦彦婉的身上,眯了眯眼,语声冷得瘆人:“莫以为自己有才有貌,又有个好出身,便忘了天高地厚。说句难听的话,若没了秦氏罩在你们的头顶,你们这些小娘子和外头那些庶……” “君姑,算了罢。”耳畔忽然滑过钟氏低柔的声线,温婉清润,若三月微雨轻盈滴落。 她柔婉地说罢,便又看了看上座的太夫人。 高老夫人想来也知,她方才的话有些过了,于是便僵着一张脸,“哼”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太夫人神色未变,一旁的林氏却是气得脸色铁青,而秦彦昭的面色则是忽红忽白,看上去尴尬至极。 钟氏一语说罢,便提起布巾印了印唇角,面上便堆起个温良的笑来,看向东院诸女道:“君姑是个最端肃的性子,说的话恐不好听,然她也是好意,你们也该听听长辈的话才是。说起来,我虚长了你们几岁,虽不敢自夸阅历,却也比你们经得事多些,我只在此也说一句:往后你们开口前,还请先好生思量了再说,毕竟,这府里姓秦的,不止你们这几个。” 安静再次笼罩了整个德晖堂,沉沉若有实质。 东院诸女此时早便离榻起身,静立听训,此刻听了钟氏所言,众女俱是敛首不语。 西院两位夫人出言教训,太夫人却始终不曾阻止,这其中的意思,除了林氏这个糊涂的,谁不明白? “好了,都坐下吧。”良久好,太夫人终于发了话,语声含了些疲倦。 秦素转眸看去,却见她正以手抵额,食指与拇指轻轻捏着两边的太阳穴,面容倦怠。 “君姑累了,还是好生歇息罢,我们也不好多打扰。”吴老夫人淡声说道,人已是离座而起,拂了拂衣袖。 她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毕竟,他们东院可是在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被西院的人下了脸,这种事情任谁碰上,心情都不可能会好。 太夫人想来确实是倦了,也未推辞,只向众人挥了挥手,便扶着周妪的手去了东次间。 她这一去,两院诸人便也怀着各自的情绪,离开了德晖堂。 秦素却并未急着回东篱。 她寻了个借口,带同阿栗转去了菀芳园。 园中春色正浓、花香馥郁,前两日的茸茸新绿,已经被更为深翠的荫绿所取代,行走其间时,越发有种春阴垂野、佳木葱茏之感。 秦素漫步园中,看似并无目的,实则却是前后左右皆望了个清楚,确定周遭并无旁人,便一路行至园子最高的那处翘檐四角亭中,那亭下水波流淌,风里有纷飞的樱花。 秦素望着那清溪出了会神,便伸了手去接那飘来的花瓣儿,一面便向阿栗漫声道:“有件事我要交代予你,也只有你能做得好。”将一枚花瓣儿接入掌心,她垂眸细看着,那刘海下长长的睫羽颤也不颤,似凝住了一般。 阿栗随侍她已久,知晓她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此时便肃起了容颜,挨近前去低声应道:“是,但听女郎吩咐。” 秦素淡声语道:“过不上几日,家里怕是便要收拾行装去上京了。我会带着锦绣与阿葵上路,而你却需留在宅子里,替我看着东篱。”(。) 第154章凝碧空 阿栗闻言,诧然地睁大了眼睛。 “去上京……”她喃喃地说道,心底里的惊讶一点点漫上了眉眼,那双本就大的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 秦素并不曾去看阿栗的表情,兀自垂了首,手指轻捻着掌心那细薄的花瓣儿,再度轻声地道:“阿栗,我要你留下不为别的,是想你替我看着东梢间那只上锁的旧衣箱。那衣箱于我极为紧要,你定要替我看牢了,万不可叫人乱碰,可记下了?” 她语声虽轻,态度却极为冷肃,阿栗不由心下微凛,立时应声道:“是,女郎,我记下了,我一定好生看着那衣箱。” 秦素转首看了看她,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复又调转视线,轻声续道:“此去上京,没个一年半载,我怕是回不来了,而太祖母她们却会先行回来。待她们回了府,只怕我便要自东篱搬出来了,那只衣箱,你一定要亲手将它搬去新的院子里。” 她的神态淡然安宁,似是全不知她说出来的话,是何等的令人惊异。 阿栗惊讶极了。 这接二连三的,秦素说出的话,无不是匪夷所思之事,甚至就连一年之后的事情都做了安排,这已然超出了阿栗的理解范围。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秦素,眸中有着极浓的不解与疑问,迟疑了好一会,终是结结巴巴地问道:“女……女郎为何这么说?女郎为何……为何会留在上京?又为何会搬家?为何女郎会知道……”她越说声音便越小,而面上的疑问却越来越深。 “你是想问,我怎会知晓这之后半年甚至一年的事,是么?”秦素抬起眼睛看她,启唇一笑。 阿栗不语,大眼中的疑惑几乎溢出面庞。 秦素弯了弯眉,垂下了浓密的眼睫。那小扇般纤长的睫影落在她并不白皙的面颊上,将那双清凌凌的眼波掩去大半,只似有还无地留了一尾眸光,微微一挑,竟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妩媚。 “我便是知道这许多事,无论你信或不信,只照我说的去做。”她的语声几乎是轻柔的,却不知为何,反倒比疾言厉色还要多了几分冷肃。 阿栗凛然,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还有,这个你收好,”秦素轻声地说道,一面借着垂下的袖子遮掩,将一张字条放进了阿栗手中,“交给阿承,我有事请他帮忙。” “是,女郎。”阿栗轻声应道,一面四顾看是否有人,一面便将字条藏在了袖袋里。 秦素便又招手唤她近前,低语道:“我还有个口信要请他代转周妪,你也一并告诉他罢……” 她将声音压得极轻,凑在阿栗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栗一面听,一面那眼睛又瞪得大了,满脸的惊异,却也没敢再多问,只用心记下她的话,复又大力地点头:“我知道了女郎,我会告诉他的。女郎放心。” 秦素闻言向她笑了笑,退后一步,摊平手掌伸出了亭外。 东风嫋嫋,将她掌心的那枚花瓣轻轻拂起,忽儿一刹便飞上了半空,婉转翩舞着,似尘世间流落的精灵,不过几息之间,便飘向了那一带清泠流波,随水而去。 秦素的视线,遥遥地望向那花瓣消失的方向,又顺着那一脉清溪,渐渐地将眸光抛远,凝去了远处。 高大的院墙与重重绿影,圈出了一小片碧蓝的天空,洁净若最纯粹的水晶,没有一丝云絮。 秦素痴痴地望着,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另一片天空,与眼前的晴空交叠了起来,渐渐占据了她整个心间。 那是一片灰而暗的天空,高阔、苍远、寥落,带着阅尽人事后的孤寂,即使光阴明媚、岁月婉转,亦洗不去那片天空下彻骨的冷意。 那一刻,秦素的眼前幻化出了一片荒芜的景象,颓倾的石屋,晦暗阴森的大殿,长满野草的小径,以及,那巍峨高大却又衰朽不堪的牌楼。 白云观。 她曾经在噩梦中见过它,亦曾在憧憬时念过它。 而今,它便在千里之外,在这同一片辽阔的长空之下,如同许久未见的故人,遥遥地凝望着她。 秦素叹了口气,缓缓收回了视线。 此行得去上京、得入白云观,她最该感谢的,是赵国那位野心勃勃的君主。 算算日子,广陵那边此刻应该已经打起来了。赵国的长戈铁马,已然踏上了陈国位于蛟江东部的这片土地,如今两国军队正于边境处厮杀着。 这场战事来得极为突然,而自广陵至江阳,这一路也并不算太远,最多再过四、五日,陈国边境失守的消息便会传过来,到得那时…… 秦素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风光大好,叫人心情畅然。 阿妥与福叔这两步先手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不过阿栗却万不能带去上京,这是因为,她认识阿妥与福叔。 原应死于大火的夫妻二人,居然好好地在上京活着,若是被阿栗见到这般情景,说不得便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此外,秦素的那只旧衣箱,也的确需要寻个稳妥之人看着,那箱中所藏之物,于她而言也确实颇为重要。 秦素转眸看向阿栗,眉眼间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不明白,她难道真的还有那么一些些的人情在?抑或是,她是真的要留个能用的人在青州? 这种奇异且矛盾的自问,在秦素心中转了一圈,复又被她抛了去。 说到底,她也不是纯粹的心软,而是为了今后做打算,留下阿栗一命,总好过叫她去送死。 毕竟,她总不能叫身边的人全都死绝了吧? “一会回去后,我会寻机将那衣箱指给你看,那衣箱的一角缺了个口子,极好辩认的。”秦素换过了一个话题,细声对阿栗说道,复又向她柔柔一笑,“这几件事就请托你了,万勿轻忽了去。” 她的神态与语气甚为切切,令阿栗陡然有了种重任在肩之感,心里的那一丝委屈,便也随之消散。 见她神情渐渐郑重,秦素便又是一笑,宽慰她道:“你也勿要难过,以后若有余暇,我带你去大都,那里风物繁华,必是比上京还要好的。” 这并不算是承诺的承诺,令阿栗的面上浮起了欢容,她笑眯了一双大眼,喜道:“那可是好,我便等着女郎带我去便是。”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起来。(。) 第155章东风嫋 东风管自吹拂着,掠过那几树凋零的樱花,卷起柳絮如雪,逐向人的发鬓与衣带。 菀芳园外的一处角门,一只白净细嫩的手,伸手接了一枚花瓣,放在鼻边轻嗅。 “顽皮。”着麻衣的少年温润地笑道,伸出手,掌心托着几枚完整的樱花,语声清和如水:“知道你喜欢这些,这是在水里拣的,很干净。” 细嫩的手接过花儿,那张娟秀的小脸已是羞得红了,低了头,呐呐地道:“多谢郎君。” 少年温温一笑,负了两手,一面四顾而望,一面便道:“说罢,可有什么消息。” 娟秀的少女闻言,连忙将花朵仔细收进香囊里,复又抚了抚青布裙角,方轻语道:“有是有的,却都不大要紧。女郎日常就是读书、习字和画画,和……那两个女郎都往来着,规矩礼仪很好,并不大往外跑,就是有点……” 她说到这里便歪了脑袋,眨动着一双水润的眸子想了片刻,方续道:“就是有点不大会识人。她身边的人很杂,我虽然不敢太近她的身,却也能看出来一些。可是女郎却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哦?”麻衣少年温润的脸上,划过了一丝冷然,旋即却又是往常温和的模样:“既是如此,你得空替我找些东西,我有大用。” “是,郎君要找什么?”娟秀的少女仰起了脸,水润明眸似染了春华,盈盈欲滴。 麻衣少年笑了笑,俯下高挑的身子,凑向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那洁白的衣袖与袍摆,携了少年男子特有的气息,便覆在了那一袭青裳碧裙之上。 少女的脸更红了。 却也舍不得就这么避开,只得红透了一张脸,垂着睫毛听着。 那温润的语声、微暖的气息,扑在她的耳朵上、睫毛上,扑得她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息。 不知不觉间,少女微阖了双眼,含羞带怯,似花沾轻露。 春色正浓。 似是被这青春年少的萌动所感染,这满世界的东风四处纷扬,越发显得这春浓如酒,醉去人心…… ************************** 二月十八日,江都县失守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秦府,却是比秦素料想的还要早了几日。 翌日恰是寒食节气,秦素清晓起榻,推开窗扇,却见院中草叶坠露、花木含愁,半空里飘飘洒洒地扬起了一片细雾,却是春雨著人间。 略收拾了一番,秦素便踩了木屐,踏着漫天微雨,前往东华居请安,复又转去东萱阁晨定。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日东院里的氛围,一如这春雨洒落的清晨,没了往日的宁静与岑寂,却多了几分隐约的不安。 众人在东萱阁陪着吴老夫人略坐了一会,吴老夫人便起了身,语声肃然地道:“今日阖府议事,你们随我去德晖堂罢。” 这话来得突兀,然座中诸人却皆无讶色,显是早有预料。看起来,江都失守的消息,已经是人所共知之事了。 东院一行人来至德晖堂时,却见明间帘幕高挑,廊下仆役肃立,竹屏里影影绰绰好几道人影,还传来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小鬟通传过后,众人鱼贯而入向太夫人请安。秦素瞥眼看去,却见俞氏正带了秦彦雅立在太夫人身侧,含笑看着众人。 这母女二人一着灰襦白裙,一着齐衰丧服,虽发梳简髻、鬓无华饰,却偏偏极是打眼,年长的沉静文雅、年少的白皙秀丽,只这般看着,便自有种士女不同寻常的风韵。 西院的人来得要晚些,众人皆坐定后,那廊下才响起一阵木屐参差声,随后是小鬟通禀的声音传来,高老夫人与钟氏当先走了进来。 秦素举眸看去,却见钟氏面色阴沉,高老夫人眉头蹙起,二人皆是一脸的肃然。 与前世很不一样。 秦素扫了一眼便又垂下了头,心中却有些不安。 不知西院是不是又出了事,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秦彦昭那里。 此次议事,人到得很齐,除卧病在床的秦彦端外,余者皆来了,便连一直被禁足的秦彦柏与秦彦梨兄妹,亦赫然在列。 “董安如今正亲自守在城署门口,等着听消息。”众人方一坐下,林氏便当先地向太夫人禀报道,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惶然。 秦家在广陵郡有好几片茶田,便离着江都县不远,正由林氏管辖,江都失守的消息便是那逃离茶田的管事飞报回来的。 太夫人的神情却很平静,闻言只点了点头,安然地道:“这样安排很妥当,我们便等消息就是。” “正是。先不必慌神,且自等上一等,说不得便有好消息传过来。”高老夫人将一只手搁在凭几上,慢慢地说道。 吴老夫人亦是面色平静,接口道:“此言甚是,我们且先安心,勿要自乱阵脚。” 几位老夫人毕竟是经历过颍川当年的大灾的,不比寻常妇人,此时皆是十分镇定。 “那茶田……”林氏轻声地道,向一旁的钟氏看了看,复又续道:“……茶田怕是已然毁了,如今府中的情况又不比往年,却是叫人忧心。” 太夫人神色淡然,状若未闻,一旁的钟氏却抬起了一只手,端起案边茶盏,蹙着眉心啜了一口茶,眸中隐着几分忧色。 秦素瞥眼看去,蓦地心头微动。 犹记前世,便是在德晖堂等消息时,林氏因失了茶田便一直长吁短叹,还曾因此被太夫人训斥过,说她不及钟氏稳重。彼时的钟氏可是面色泰然,纹风不动的,全不似今日隐忧重重。 “不过是几座茶田罢了,子妇执掌馈爨多年,如何仍是这般不经事?”高老夫人冰冷的语声传来,让秦素立刻回过了神。 她转眸看去,却见高老夫人“夺”地一声重重搁下茶盏,面色极不耐烦地道:“子妇,往后这府中大小诸事皆要靠你,你身为一府内宅之首,莫要总是毛毛躁躁的,带累得大家都跟着不安心。” 她的每一字都像是带着冰碴子,听得人心底发冷。 林氏闻言噎了噎,到底没敢再说什么,嘟囔着低下了头。(。) 第156章漱雨绵 秦素没去管高老夫人都说了些什么,只紧紧地盯着钟氏细看。 钟氏的眉头蹙得很紧,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一定是出事了。 秦素的心跳有些快了起来。 若是黄柏陂有变,那便太好了。她止不住生出这样的念头。 然而,虽是满面隐忧,钟氏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只安静地品着茶,倒是林氏,一如前世那般心疼起茶田来,车轱辘话来回地说,实是叫人心烦。 便在此时,却听前头院门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便是小鬟通传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董管事来了。” “快些进来。”林氏抢先说道,语声颇为急切。 此时众人也顾不得她是否失礼了,连太夫人在内,所有人皆将视线看向了门帘处。 不一时,却见门帘掀起,董安的身影出现在了屏风外。 不待他向各位主人见礼,林氏便又抢先问道:“广陵情形如何了,江都失守的消息可属实?城署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董安在屏风外躬身见了礼,沉声禀道:“回太夫人并诸位夫人的话,城署那里才得了消息,江都失守的消息属实,据说……堂邑县也失守了。” 他话音方落,堂上便传来了一片吸气声。 太夫人苍老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情绪,沉吟了片刻,方问道:“这是几时的事?” 她的语声含了些凉意,一面说着话,一面下意识地身体前倾,一只手按在了檀木椅的扶手上。 “二月十五。”董安沉稳地说道,语气中并无半分慌乱,与他的族叔董凉颇为相似。 太夫人的眉峰向下压了压,过得一刻,便将身子向后一靠,凝眉不语。 董安躬腰等了一会,见太夫人一时无话,便问道:“如今还要请太夫人示下,那几个管事,该如何安排。” 他口中所说的管事,便是指那几个从茶田跑回来的管事,他们手里的差事已经没了,如何安排却是个问题。 原本此事是该由林氏出面的,只她自听了开战的消息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地,根本就忘了这回事,董安便问到了太夫人这里。 太夫人想了一想,便淡声吩咐道:“我记得茶叶铺子似还缺人,你看着挑个老实稳重的安置过去便是。至于剩下的那几个,若是得用便留在府里当差,不得用的,便遣去那几处田庄罢。”顿了顿,又续道:“这事儿你多与董大管事商量着办,便不需再来回我了。” 董安应了一声是,又语声恭谨地道:“太夫人请安心,城署那里我已经安排了妥当的人手,一有消息便会立刻回报。” 太夫人“嗯”了一声,放缓了语气道:“你辛苦了。”又唤人:“来人,赏小董管事一角银。” 周妪早便备好了赏钱,此时便亲自去了屏风外头赏了董安,董安肃声谢了,便退了下去。 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帘外,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接连两县失守,且广陵郡离着江阳也不算很远,这消息自是使人心惊的,众人此时都没什么心思说话。 秦彦昭蹙眉跽坐了一会,到底少年心性,抑不住心中的情绪,蓦地愤然道:“连失两县,竟不知我陈国军如此无能!” 他的声音不算小,一时间倒也有两分气势。 士族子弟向来自诩清高,论及朝事时往往便以嘲骂为妙论,秦彦昭此语并不算妄议。 不过,太夫人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只见她陡然肃了容,沉声斥道:“二郎慎言,切勿以轻狂之语论朝事。你才多大年纪,如何知晓兵凶战危之险、百姓流离之苦?还是好生读书,先明自身,再谈他人。” 这话在她是说得极重了,秦彦昭一下子便涨红了脸。 钟氏见状,捧茶盏的手便停在了半空,面上漾出些许尴尬。 高老夫人蓦地咳嗽了一声,冷声道:“二郎也是年轻,血勇而已,君姑年纪大了,何必与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此言一出,房间里更安静了,几乎落针可闻。 秦素极为惊讶。 高老夫人居然对太夫人也这么不客气,她怎么了?西院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让她变得如此沉不住气? 太夫人并未接她的话,淡然的视线只向她掠了一掠,便转向了钟氏,不紧不慢地道:“黄柏陂的事情,你打算何时告知于我?” 秦素便一下子挺直了腰。 黄柏陂真的出事了?! 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她忍不住看向钟氏,等待着她的回答。 钟氏面色微变,捧着茶盏的手晃了晃,一滴茶汁泼溅而出,在她雪白的衣袖边染上了一个晕黄的斑点,而她眉间飞快掠过的那一丝慌乱,并未逃过秦素的眼睛。 高老夫人瞬间脸色泛青,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是怫然不语。 “怎么?是不好说么?”太夫人依旧不紧不慢,那微冷的语声像是携着几分雨意,凉飒飒地,自耳畔直落心底。 钟氏此时再不敢装傻了,她放下茶盏,掩饰地拿帕子拭了拭唇角,强笑道:“太君姑动问,我自是该回的。只是,此事倒不是不好说,而是消息未曾确实,我还想再等等。”停了停,又柔声道:“长兄那里只前日传过来一次信,过后便没了消息。我便想着,也许这时候事情已经有了转机,也未可知。毕竟,我们还有帮手呢,太君姑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说这些话时,她是背向着众人的,因此,她目中那明显的求恳之色,亦唯有几位夫人瞧见了。 “此事是我叫略等等的,若有错,皆在我。”高老夫人冷涩语道,神情终是缓和了下来。 太夫人神色未动,只不冷不热向她看了一眼,淡声道:“也罢,既是如此,那便叫孩子们先回去罢,只留我们几个,且听一个真切。” 秦素实在很要想捶榻。 有什么话不好现在说,偏要将他们这几个人遣走,太夫人有时真是太不识趣了。 只是,心中虽是无比哀怨,她却也不得不在几位夫人沉重而冰冷的眼神下,跟着一众小辈起身告退,十分不舍地回至了东篱。(。) 第157章漱雨绵 两个时辰后,当锦绣一脸得意地跨进东篱的大门时,秦素弯起了唇角。 有了这位东篱第一使女在,府里的一应大事皆跑不掉。 果然,进屋之后,锦绣甚至连口水都没喝,便凑到了秦素跟前,迫不及待地将才得来的各种消息,一股脑儿地告诉了秦素。 黄柏陂确实出事了。 那几块黏土地,秦家居然一块未得,全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窑主买走了。 “……也不知那头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地都给买去啦,待钟郎主得到消息时,那块地的主人都不在了,只留了一封信,说是将地卖掉了。钟郎主如今正在想法子拼命打听对方的来头,又要西院夫人请太夫人帮忙,拿些银出来,加些价,看能不能从那人手上再将地买回来。” 她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接着道:“夫人说,太夫人就算拿出银来,恐怕也是没用的了。吃进嘴的肉再叫人吐出来,这世上再没那么容易的事,人家既然能高价买下地来,定是不比秦家少那几个钱,秦家再加价也晚了。”锦绣学着林氏的样子说着话,面上的神情既像欢喜,又似担忧。 想来,林氏此际是喜忧掺半的。钟氏吃瘪她自是欢喜,不过,秦家就此出息锐减,于她而言却又是个坏消息,若是太夫人要削减府中开去,林氏自会少许多好处。 锦绣此时便又道:“夫人还说了,钟郎主也忒没用了些,明明我们还得了当地一个沈姓人家的帮助,那户地主被辖制住了,几乎是手到擒来的事,可钟郎主最后还是失了手。夫人说,钟郎主这是太轻敌了,叫人暗算了去……” 秦素垂下眼眸,竭力掩去眸中的喜意。 真没想到,沈家居然也入了局,真是既叫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看起来,前世秦家拿到这几块地,乃是背后有人推动。那些眼红秦家钱财之人,还真是处心积虑得很,想来就算没有藏龙盘,也会有别的事情拉秦家下水。 只可惜,这些人此次碰到的对手,可不是合两姓之力便能对付的,就算再加个何家也不够看。 秦素几乎想要纵声大笑。 一夜之间令土地易主,还能将行迹藏得这样深,有此能为者,除薛允衡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秦家与程家争地,沈家与其背后的何家暗中助力,霍家又出头帮忙,再加上她提前数月就给出去的赠言,这种种怪异之处皆表明了,在这几块黏土地的背后,是错综复杂的汉安县乱局。 薛二郎所谋之事,正在两郡之间,如此乱象,他无论如何亦不会坐视。 果然,最终他还是按照秦素所预想的,不,应该说是超出秦素的预期,将那块地纳入囊中。 大妙,大善! 悬于秦家头顶的利刃,终于去了一柄,秦素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何家如此性急,这么早便把自己摆上了桌面,倒还省了秦素一番手脚。且如此“福”地,只要落在薛允衡的手上,她往后的棋便又多了一步。再加上霍至坚其人,只要秦素处置得当,往后的几步棋她都有得走,秦家与薛家的关系也会越来越近。 真是苍天有眼。 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秦素只觉满心愉悦,唇角也弯了起来。 这情景瞧在锦绣眼中,便以为她是为钟氏吃瘪而欢喜,于是便又添油加醋地道:“女郎是不知晓,太夫人听了这事可是动怒了呢,说西院夫人做事不周,这等事情还妄想瞒着,若不是太夫人早得了信,这会儿还被她蒙在鼓里呢。太夫人气得又犯了头痛症,据说叫西院夫人回去思过三日,不许出门,还派了四个老妪去盯着呢。” 她一面说一面便笑了起来,满脸看好戏的神情。 “太祖母竟还罚了叔母么?”秦素顺着她的话问道,面上含着几分惊奇。 这倒也确实很难得了,至少在秦素的前世,太夫人是从不曾罚过钟氏的,林氏倒被罚过几次,在秦素被人“捉奸”之后,林氏因管教子女不利,被罚思过七日。此外,锦绣的事情闹开来时,林氏也被罚过抄经。 秦素的思绪一下子飘去了极远处,直到锦绣的声音响起时,她才拉回了心神。 “女郎女郎,我还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呢。”锦绣笑得颇为谄媚,凑上前来轻声语道。 秦素含笑看着她问:“什么消息?” 锦绣那双灵活的眼珠转了几转,压低了声音道:“我听朱绣说,太夫人正打算着带全家人去上京,也是要暂时躲一躲战事,顺便再瞧瞧上京的那些铺面和庄子。夫人已然得了消息,如今正预备着去上京的礼物,还叫人给二娘和四娘那里递了信。” 秦素“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林氏的娘家很多年前便搬去了上京,名为子弟读书方便,实则却是为了林氏名下的那两间铺子。 林家如今的境况极差,林氏的两个嫡兄皆是读书不成、性子懒散的,自林氏嫁入秦府后,这兄弟二人便拿捏着林氏的生母,勒逼她叫林氏送钱养家。 林氏的生母本就是小户出身,胆小懦弱,而林家主母却又是个贪财心狠的,林氏没旁的优点,待生母却是不薄。为让生母日子好过点,她便悄悄将两间铺子交给了嫡兄打理,靠着那不多不少的入息,也算求来了几日安宁。 此事太夫人是知晓的,却并未去管。秦家本就是巨富,根本不在乎这几个铺子钱。 想到林氏那两个好吃懒做的嫡兄,秦素眸色微寒,唇角却浮起了一个恬然的笑。 上京的热闹可不在这些小人物身上,那些大人物才是有趣,陈国七大姓,除汾阴桓氏外,余者皆在上京置有别业,再不然便是有嫡支子弟长居上京。 廪丘薛氏、阆中江氏、襄垣杜氏、范阳卢氏、襄武卫氏、沔阳周氏。 这些大姓在都城皆是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而在上京,他们的动作可是相当频繁的。 前世时,若非入了隐堂又进了后宫,秦素也不会知晓,她记忆中歌舞升平的繁华盛景,其下所掩埋着的,却是一股又一股涌动的暗潮。 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棋子已备,纹枰尚宁,她所需做的,无非是执黑落子,行一个先手而已。 锦绣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秦素似听非听,视线转向了门前的那一幕青布帘。 她想起了阿妥与福叔。 却不知他们有没有如期抵达上京,有没有在她指定的东来福大街赁下店铺,有没有贴下紫微斗数的第一张“微之曰”…… 帘卷东风,雨声潺潺,时而三两滴雨点落入廊下,打湿了那一片砖地。微风吹动细草,几片不知名的花瓣儿飘了过来,在风里辗转着、飞舞着,却似是承不住这湿润的雨意,不一时,终是委落泥泞中。 (第一卷结)(。) 第158章玉笛横 何处玉笛绕长庚,散入春风满都城。 立在廊下等候的何鹰,脑海中莫名地冒出了这句诗。 他抬头望了望天。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正当空,廊前的石阶被照得雪亮,像是能反光一般,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眯起了眼睛。 说起来,眼前光景,与他们在黄柏陂半夜偷入人家、吓唬那家黏土地主人的情形,实在没有半分相像。 可不知怎么,何鹰偏就觉得,他家郎君行事做人,就是这样地两相矛盾,明明暗暗,无法一言概之。 脚下使绊子,脸上还带着笑;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偏要一身白衣风清月朗。这等行径,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鹰将视线自石阶上收回来,盯着自己的脚面儿。 那一晚,他与裘狼夜闯黄柏陂,戴着他家郎君亲手做的鬼脸面具,正拿刀提剑地冲着那地主比划着,迫他次日以最低价让出地来,忽然地,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两个人当即便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月黑风高夜,吓人忽闻笛。你说说,谁碰见这种事不会吓一跳?更何况他们只是去吓唬人的,并非杀人,万一弄个不好手抖伤了人,又该如何处置? 好在那地主已经被吓懵了,跪在地上只一个劲儿地求妖怪好汉饶命,他们见目的已然达到,便象征性地交代了几句场面话草草收场,披着半身冷汗回去复命。 可是,他们再也没想到,便在复命时,他们家郎君居然笑着说,那笛子就是他吹的,且还是他特意估摸着时辰吹起来的。 “有了这几声笛子,此事也算风雅,铜臭血腥俱无。那人能听我薛二郎的一曲笛,他可是赚了。”薛允衡洋洋得意,负手说道。 彼时的他面含浅笑、眸蕴流风,一身白衣若雪,在夜风里飘飘若举,实是有谪仙之貌。 何鹰冲着自己的脚面儿撇了撇嘴。 真是亏他家郎君说得出口。价值五百金的地,他家郎君只肯出五十金,不足的那部分硬是靠装神弄鬼吓唬来的,他居然还好意思说人家没亏。 有时想想,何鹰真替那家地主可怜。 他呼了一口气,忽觉鼻孔作痒,张嘴便打了个大喷嚏。 真是该死! 掏出块看不出颜色的巾子来,何鹰一面用力地擤鼻子,一面便哀怨地往书房那里丢了个眼神儿。 好好的院子,大都又地处西北,植杨种柳什么不行,却不知他们家这位郎君得了什么病,偏要种桐树,说是梧桐树下听秋雨,清冷萧瑟若琴筝。 真是滑稽死了。 何鹰憋不住地想要笑。 薛二郎平素不动丝竹,他书房里最常见的声音只有几种:一种是他和小厮斗嘴的声音,一种拨算筹的声音,还有一种就是边斗嘴边拨算筹的声音,还有么……好像没了。 何鹰撇着嘴角往廊外看去,一时没留神,张嘴又打了个大喷嚏。 他拿巾子捂住了鼻子,张着嘴喘了会儿气。 的确,这桐树是挺好看的,叶子也大,夏天也能遮荫。可是每至春时,那桐絮却掉得厉害,直往人鼻孔里钻。想他何鹰练就了一身超绝的武技,却唯独没练成“铁鼻功”,所以一到了春天,来薛允衡的书房便很受罪。 “进来吧。”房中忽然传来一声吩咐,语声清悦动听,似是浊世佳公子、人间琢玉郎,只听这声音,便可想见这说话之人的俊美飘逸、风骨出尘。 何鹰如闻纶音,鼻音颇重地应了声“是”,将巾子收进袖里,便推门跨进了书房。 薛允衡端坐于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拿了一把玉算筹,一笔一笔地核对着账簿。 何鹰回身关上门,心中又有些哀怨起来。 薛二郎一算账,心情就会不好。 这一刻,何鹰很想再去廊下打会儿喷嚏。 好在此时的薛允衡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他将最后一笔账目核完,便轻轻阖起了账薄子,玉算筹也全数拣进盒中,方将身子往后靠了靠,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黄柏陂这趟还是亏了一点,得想法子补上。” 何鹰束手而立,面无表情。 只花了五十金,便买下了人家值五百金的地,还亏? 亏的是心吧? “罢了。”薛允衡挥了挥袖子,似是挥去了满心的遗憾,转向何鹰问:“父亲那里有何消息?” 何鹰正了正神色,躬身道:“回禀侍郎,郡公说,今日圣上紧急召见诸公并大将军议战事,殿上怒斥吕将军无能。大皇子与二皇子求情,圣上这才消了气,只下了一道申斥的旨意,又赏了吕氏一盘金。最后圣上道,吕将军若能重夺失地,便无需请罪了。”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听着,狭长的眼眸落在书案上,似是在打量案上的那架玄漆檀木笔格。 过了一会,他“嗤”地笑了一声,语声微冷地道:“夺回失地?广陵军兵数万,分属江、杜、周三姓,偏偏派个姓吕的将军去领兵,你叫他如何调兵打仗?当真可笑。” 吕将军吕时行,官拜徐州中郎将,当年平定“靖王之乱”时,他才只二十余岁,骁勇善战、善用计谋,立下了汗马功劳,吕家府兵亦名噪一时。先帝感其忠勇,加授其为左奋武将军,并令当年的二皇子——如今的中元帝,聘了吕时行的幼妹吕时珠为妃。 这位吕氏时珠,便是中元帝的第一任皇后,其膝下共育有两位皇子,如今的太子便是吕皇后所出的嫡次子,在中元帝的几个儿子里排行第五。而吕皇后所出的长子,却在长到十余岁时,因生天花而病逝了。 因伤心过度,吕皇后郁郁成疾,在中元帝登基后未到一年便即薨逝,死时年仅二十九岁。她死后不久,五皇子便被册立为太子,再一月,吕时行便被调去广陵,在任上一待便是十年。 中元帝后来又另立了一位士族嫡女为后,不过,那位皇后活得还不如吕皇后长,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封后只半年便驾鹤西去。如今陈国中宫空虚,看中元帝的样子,只怕暂时也没有立后的打算。 此次徐州所辖之广陵郡有失,吕时行这个太子的舅父、当地职位最大的将军,自是要承受圣上的怒火。(。) 第159章微之曰 何鹰等了一会,见薛允衡不语,便又说道:“郡公还要我转告侍郎,说此事不只涉及朝事,亦有圣心作祟,侍郎无论要做什么,皆需与郡公或大郎君商议,不可擅动。” 此乃薛弘文切切叮嘱之语,何鹰转述之时便也多了几分郑重。 薛允衡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将身子又往下挪了挪,那坐姿便越发地懒散起来,整个人便像是挂在椅上一般。 “我知道了,用不着他叮嘱。”他懒懒地说道,百无聊赖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语声淡然:“不就是小儿打架阿爷看么,什么大皇子二皇子的,破烂事一堆,谁爱管谁管。” 他低垂的眸子幽冷如冰,语气却是嘲谑的,停了一刻,又讥讽地道:“只要没把陈国打散了,他们爱怎么打架关我屁事!” 何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 幸得薛允衡是冠族郎君,骂个脏话也有人夸“狷介”,换一般人试试?那些讲起刻薄话来一个赛一个的君子们,早把你的皮损下几层来。 大都的士族圈子,那可是全天下是非最多、最爱搞排挤的地方,身上不套两张铁皮那是万万闯不得的,哪怕你是皇亲贵胄,也架不住这些君子发脾气,那可真是逮谁贬准,被贬了你还不能生气,否则便是“风度无存,不堪为友”了。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事么?”薛允衡又问道,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身上的气息仍旧是懒散的。 何鹰凝了凝神,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尽皆打消了去,方沉声道:“确实有消息。孙猊今日快马来信,邹承尉似是逃去了上京。” “什么?”薛允衡倏地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方才的懒散顷刻间消散,狭长的眼眸定定地望住何鹰,气息微冷:“邹益寿跑出来了?吴鹏不是留在符节么?为何他不曾发现?” “侍郎恕罪,吴鹏等人是被邹承尉借故支开了。”何鹰躬了躬身,语气低沉:“五日前,失踪多时的邹承尉忽然以暗语递来消息,要吴鹏护送他离开符节,并约了见面之地。待吴鹏依约而去时,邹承尉却偷入了吴鹏住处,盗取了路引。” 薛允衡闻言,脸色立刻一沉,却是不曾说话。 何鹰不敢抬头看他,继续说道:“吴鹏一发现被骗,立刻便追出了符节。那邹承尉似是雇了剑士护送,一路脚程极快,吴鹏几次赶上,都被此人使巧计逃脱了。昨日吴鹏送来了消息,说是确定邹承尉已经到了上京。如今吴鹏已与上京的庄狻他们汇合,将上京通往大都的各处要道封住了,定不会再叫他逃脱了去。” 薛允衡静默地听着,面上一片寒色:“此事一了,立刻招吴鹏回来,降一等供俸,不再委以重任。” 符节之事极为重要,吴鹏却连个小小的承尉都看不住,薛允衡手下从不用笨人,此时便下了令。 何鹰屏息应了一声是,眉间亦浮起冷色。 他们在符节损失惨重,夏成虎是个颇有谋略之人,未想却死在了那里,偏偏夏成虎拼了命联系上的邹承尉又跑了,此刻想来真是窝囊得紧。 一群会武的侍卫,竟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族子都抓不住,他这个侍卫首领说起来也是面上无光。 薛允衡此时便又道:“那邹承尉乃是忠君之士,你回去后传信给庄狻,不可卤莽行事,找到人后须以上宾之礼相待。” 邹益寿冒着生命危险收集了重要铁证,甚至还拿到了一些画了押的口供,此等人物若是能收归薛家门下,往后亦会成为一大助力。 自然,有了他手上的东西,符节之事亦会豁然开朗,再加上他们此前在符节拿到的那些证据,那几只大蛀虫早晚会浮出水面。 思及此,薛允衡面上的忧色越发浓郁,他凝眉看着案上的烛台,半晌不语。 何鹰等了一会,见他没有更多的吩咐,便又躬身道:“侍郎,庄狻还传了另一个消息回来,说是上京那里出了件事,恐与紫微斗数有关。” “哦?”薛允衡抬起了头,清幽的眸中光彩微现,一扫方才的沉郁:“此话怎讲?”他问道,话语里竟难得地带了一分急切。 何鹰压低了声音道:“二月初,上京新开了一家茶馆儿,叫做‘垣楼’,那垣楼开业当天便在门口贴了张告示,题目写着‘微之曰’,内容则是说二月十二这一日,上京的一家商户人家,将会生下罕见的一胎三子,又道那三子乃是大吉之兆,因那户人家积善,故一胎三子之后,他家中一棵僵死了的李子树,会于今年三月突然开花,花开单数,结果成双,还道那果子会结得非常小,但却极甜,采食后即有好事临门。” 说至此处他略停了停,方又续道:“这告示自月初贴出来后,便引起了轰动,有好事者便去了告示中所说的那户人家相询,那户人家却道一派胡言,他们家根本就没有女眷有孕。因名声受了损,那家便派人去垣楼闹了一场,将告示也撕了,还揪着那店伙说要赔偿。那店伙便道,这茶馆儿的主人去了城外办事,暂不在家,要待月底或三月初才能回来。此事直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上京皆知晓了。” 薛允衡安静地听着,此时便微微勾起了唇角,一脸兴味:“有趣,想必还有下文。” “正是。”何鹰说道,面上亦带了一丝笑意,“到了二月十二这天,便好事者守在那户人家门口,想要看个究竟,却是一日无事。众人便皆道这垣楼胡说八道,毁人清誉。谁想,便在数日之后,那户人家在外行商多年的次子,忽然派人送了信回来,说是他家娘子生了极罕见的一胎三子,恰是二月十二日生下来的。那次子还说,待满月之后便会携眷归家。” 说到此处,何鹰面上的笑意便又浓了一些,复又续道:“这信一送到,那家的家主喜得当即便直奔垣楼,跪在门口高呼‘神仙’,又说他家子嗣单薄,至今孙辈尚无男丁,如今一举得三,简直是天大之喜。如今上京百姓都在谈论这件事,好多人都等着看那人家里的老李树开花结果,再讨两颗李子来尝尝。那家现在请了不少人守院子,提早防着有人去偷那‘福李果儿’。” 他说到这里已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第160章东陵叟 薛允衡面带笑意,听得几乎出了神,直待何鹰语声停歇,他仍旧沉浸在此事带来的情绪中,半晌不语。 此事之种种迹象,还真让他嗅出了熟悉的味道。 过了好一会,薛允衡方喃喃地道:“垣楼……微之曰……以文赠言……确实是有些像。” 他的语声极轻,宛若自言自语,何鹰此时早已收了笑,便躬身道:“孙猊正是凭着这两点,才认为此事可能与紫微斗数有关。” 薛允衡闻言便点了点头,沉吟道:“垣楼,取星垣之垣;微之曰,取紫微之微,确实像是有些关系。”顿了顿,又转向何鹰问:“那告示具体是如何写的,你可知晓?” 何鹰恭声道:“因那告示被人撕了,却是未能寻到记下全文之人。不过孙猊打探来的消息说,告示上写的是大白话,但凡识字的都能看明白。又道那告示的落款是一个挺奇怪的别号,叫做‘东陵野老’。” “东陵野老……”薛允衡轻声地重复着,一双眼睛亮得有若天上繁星。 东陵野老……紫微斗数师尊…… 他似是从这两者间看到了一根隐约的连线,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像是屏住了,唯双眸灿亮明烁,整个人都像是在着光。 他就知道,这位师尊绝不会甘于沉寂,否则又何必在醉仙楼拦下他? 若是此人野心可用,他薛允衡也不介意予他借力,甚至,他们可以互为帮手,将陈国那几棵烂了根的死树,连根拔起。 “你马上去准备一下,今晚我们便走。”薛允衡站起身来说道,俊美的面容一派沉肃,语气果决。 何鹰应诺了一声,又问:“侍郎是要去上京?” “是。”薛允衡拂了拂衣袖,起身大步行至窗边,仰望着远处高阔的蓝天。 终于有消息了。 他寻觅多时的师尊,原来早就藏身于闹市,可笑他还在连云那一块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叫周鲲回来罢。”他望着前方的天空说道。 周鲲一直留在连云镇查找师尊的消息,如今自是不必再留在那里了。薛允衡有一种感觉,那上京垣楼的东陵野老,一定便是他苦寻多日的师尊。 何鹰应了声是,顿了顿,又沉声问道:“那个高翎,可需继续派人盯着?” “继续盯着。”薛允衡想也不想地说道,语声中含了一丝冷意:“此人行事飘忽,其身后所牵动的那个人定不简单,必须盯紧。” 何鹰闻言,有些迟疑地道:“侍郎,高翎最近走动频繁,几乎每天都要见什么人,而他每见一人,我便必须分出人手去查探析辨,久而久之,我们倒有近一半人手都铺在这条线上了,这人手……” 他未尽之意,薛允衡已经听懂了。他微微蹙了眉,沉吟了一会,复又将衣袖一拂,断然地道:“你找长兄去借。” 何鹰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他没听错吧? 他们家郎君居然要去找大郎君借侍卫? 那位薛大郎薛允衍,可是全大都的君子避之唯恐不及的铁面郎君,大都上至皇帝下至乞丐,谁不知薛大郎那两袖清风里,是时常能刮下刀片来的,若是不小心被这刀片刮上那么一下两下,估计你这身上也就没一块好皮了。 铁面无私、冷血无情,出手必刮骨。自就任以来,倒在这位御史中丞笔下、口下的官员,两只手数不过来,其中还不乏高官与冠族子弟。 薛允衡居然要找他借人? 何鹰的脑子几乎都不会转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问:“侍郎是说,让我去找……中丞……大郎君……借人?” “对,就是你。”薛允衡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十分之理所当然:“此事与薛家有关,没道理就我一人出力。长兄这只铁公鸡,让他出钱他肯定拿不出,那就让这只穷酸狐狸出点人手帮忙,不能只累我一个。”停了一会,他转看向何鹰,一脸的理直气壮:“黄柏陂这趟我吃了那么大的亏,总要赚些回来,道理都在这我里,你直管去就是。” 你有理你自己干嘛不去?! 叫底下的人去试刀,你亏不亏心?! 何鹰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肌肉,以免露出扭曲的神情。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苦下来,他只知道,他的嘴里是苦的。 比吞了一把黄莲还要苦。 难怪有人说薛二郎是个黑心烂肺的,难怪他底下的小厮天天跟他吵架。 何鹰也很想拍桌子跟他吵一架。 可是,他毕竟不是小厮,他是侍卫统领,是管着底下几百号人的一队之。 薛二郎可以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早知道就不选这时候回话了。 他就知道,薛允衡核账之后准没好事儿。 失魂落魄地出了书房,何鹰立在廊下仰天长叹,满腔悲愤,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薛允衍借人。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薛允衡的脸上划过了一丝笑意。 薛允衍肯定会借人的。 此人之精明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只要看看他薛二郎那充满血泪的童年与少年光阴,便可知端倪。 可笑何鹰武技群,却根本不明白薛允衍是个怎样的人。 薛允衡摇了摇头,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眼前澄碧的蓝天。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已经飞了起来,飞离了这座繁华而腐朽的城市,飞向了他心之所系的地方…… ********************* 此刻的秦素,亦有一种想要飞出去的冲动。 她压着眉峰、垂下眼眸,尽量不去看车子前方那挨挨挤挤的一堆马车,也尽量不让车中的俞氏现她的焦躁与不安。 “六妹妹看什么呢,这般出神?”秦彦雅凑了过来,往车窗外睇了睇,又连忙缩了回去。 除了前头挤成一团的车子,秦府车队的左右皆是侍卫,隔开了那些徒步逃难的庶族人家。 陈国在海陵已经守不住了,这消息传得飞快,太夫人久经离散,最怕这样的天灾**,因此很快便决定阖府北上,去上京躲一躲。 不只秦家,整个青州凡是能走的人家,都有避难的打算,因此,这几日的青州城北门外,便总是人流与车马混杂,拥挤不堪。 “小雅,且坐过来一些。”大夫人俞氏语声轻柔地道,又向秦素笑了笑:“六娘也坐回来吧,勿要看了。”(。) 第161章檀香暖 秦素早已放下了车窗上的布帘,听了俞氏的话,便又依言往里坐了一点。 这辆马车乃是特制的,十分宽大,里头坐了俞氏母女、秦素与秦彦柔,以及俞氏的贴身使女喜鹊,另还有一个太夫人的使女阿蒲,共有六人,倒也腾挪得开。 此次前往上京,秦家老幼尽皆出行,马车与牛车加起来,超过十辆。 秦彦端最近身体不好,便单独占了一辆车。太夫人又是单独一辆车。因西院郎君普遍年纪较长,人数也众,故西院便分得了三辆马车,再加上钟景仁派来的一辆车,共计四车,坐着倒是不挤;而东院就可怜了,只分得了两辆车,其中一辆还要带上俞氏母女。林氏自来便讨厌那几个庶出的,因此,除了将秦彦朴带在身边外,她将庶女全都放在了俞氏这辆车上。 除主人们乘的马车,秦府车队另有数辆带蓬牛车随行,车内坐着的则是有些脸面的秦府管事,至于再下一等的仆役便只能坐敞顶车了,领着他们的乃是董安, 秦世章的几个妾室,此次却是无缘跟去上京的,皆被留在青州看家,这也是太夫人的意思,许是怕人太多车坐不下吧。 秦素低头抚弄了一会衣角,将心中的烦闷往下压了压,尽量不去想那些烦恼之事。 她此次带了阿葵与锦绣二人贴身服侍,杂役小鬟另还有四人,阿谷亦在其列,冯妪却是没跟着,林氏留了她看院子,估计也有监视阿栗之意。 身边少了一双眼睛盯着,秦素自是乐见。 除此之外,管事冯德也被留下来看着本宅,还有上回去连云田庄接秦素的四个仆妇,也都留在了宅中。 留下冯德乃是林氏的主意,想来是为了把持中馈,不令大权旁落。而那四个仆妇,前世今生,他们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被留下的:秦素于桃木涧路遇山贼,这四人却是弃主而逃,此等仆从,太夫人头一个就不会要他们跟着。 于秦素而言,这皆是好消息。 冯德与那四个仆役都曾见过阿妥夫妻,他们不去上京,秦素行事便又方便了许多。 比较麻烦的阿胜与周妪祖孙。 好在此去上京也不过是换个宅子继续守孝,女眷根本不能出门,只要福叔与阿妥小心些,应该是能避开这几个熟人的。 这般想着,那烦躁的情绪终于散去,秦素微微垂着头,兀自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此时,俞氏温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句句皆是安慰:“六娘勿需害怕,此时人虽多,等真正出了城,这些庶人便不会跟着了。牛车与马车走得快,半日便能拉下他们来。” 她的声音微有些低哑,一如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感觉。 秦素的视线扫过她手里的檀香木串珠,轻轻“嗯”了一声。 许是因母亲便在身边,秦彦雅此时倒不似平常那样安静了,坐了一会,便向一旁的阿蒲笑道:“总坐着也无聊得紧,阿蒲,你与喜鹊翻花绳给我看罢。” 秦素闻言抬起头来,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个叫阿蒲的德晖堂使女。 她是认得这个阿蒲的。 每逢初一、十五,阿蒲会随在周妪的身后开启德晖堂的大门。据秦素所知,这阿蒲原也就是个守门的小鬟,偶尔也会传个话,十分地机灵乖巧,生得也白净,一双眼睛尤其好看,黑亮若点漆一般,别有一种灵动之气。 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秦彦雅将自己的贴身使女遣去外头坐车辕,却将太夫人那里的小鬟带在了身边。 “大娘子每回都是自己不翻,只看着我们翻。”喜鹊笑说了一句,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副青色的花绳。 秦彦雅便柔声道:“孝期自不可玩乐。不过,你们玩却是行的,只别太大声即可。” 喜鹊似是颇为得脸,此际闻言便掩嘴笑道:“话是这么说,大娘子以前却也不玩,总说自己手拙。” 这话引得俞氏笑了起来,拉着秦彦雅的拍了拍,笑着道:“小雅是真的手拙,小时候翻花绳还委屈得哭过,眼泪汪汪地说翻不过我,真是个傻小娘。” 众人不意她竟说出秦彦雅小时候的事情来,且说得还这般有趣,连秦素都止不住地弯了唇角,一旁的秦彦柔与阿蒲也握着嘴笑,秦彦柔还发出“咕咕”的笑声,像是才断食儿的小雀儿一般,秦素见了,越发笑不可抑。 秦彦雅的脸便红了,娇嗔地道:“母亲又提这些事作什么?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不依!”说着便滚倒在俞氏怀里撒起娇来。 看起来,在母亲的面前,这位秦家大娘终是脱去了端肃的外衣,显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俞氏便搂着她笑,又去逗弄秦彦柔:“七娘笑什么呢?为何总捂了嘴,何不将手拿下来?” 众人听了这话,俱又笑了起来。 秦彦柔的门牙还未长好,说话总要漏风,她又是个爱美的小姑娘,每回笑起来,便总要拿手捂着嘴。 被俞氏笑了这两句,秦彦柔立时小脸儿微红,捂在嘴上的手死也不肯放,两只眼睛却是亮晶晶地,满是孺慕地望着俞氏。 似这般与长辈说笑逗趣的场面,在她还是极少有的。林氏见了她们这些庶女从无好脸色,而她的生母徐氏,更是每年都见不上几面,十分生疏。如此一来,俞氏的温柔和善,便越发地让人如沐春风。 有了俞氏这般说笑打岔,车中的大小女孩子们也活泼开了,喜鹊与阿蒲翻着花绳,秦彦雅便揽了秦彦柔坐在一旁观看,秦素不想表现得太特别,便也上前去瞧个热闹。 不觉间,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马车也终于驶动起来,包括俞氏在内,所有人皆露出了欣喜之色。 被堵在半路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又不能开窗,实是气闷得紧。因此,待车行了一会后,俞氏便命喜鹊将窗子开了条缝,微温的春风自窗缝里涌入,携来了几许乡间野地的清润气息,令人精神一爽。(。) 第162章小鬟娇 “总算是走动起来了。”喜鹊笑道,手里的青绳翻了个花样,套在了阿蒲手上。 阿蒲抿着嘴笑了笑,也不说话,又细又白的手指不知怎么一翻,那青绳便又换出个新花样来,复又交予了喜鹊。 秦素注意到,阿蒲似是不大喜欢说话,自进了马车至今,除了一开始的请安之语,她一字都未说过。 许是秦素打量她的眼神过于专注了些,俞氏不知怎么便发现了,便笑着解释地道:“阿蒲自小不爱说话,其实是个很聪敏的孩子。”一面说着,一面便向阿蒲慈爱地笑了笑,又顺手替秦彦柔理顺了发髻,动作极为轻柔。 无论俞氏还是阿蒲,秦素前世对她们几乎没什么印象,因此,听了俞氏的话,她便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阿蒲长得很好看。” 孩子式的评价,带了几分天真。 阿蒲听了,双颊上便飞起了两朵红云,羞赧地垂下了头,语声细细地道:“谢谢六娘子夸赞。” 脆生生的语声,似黄莺出谷、乳燕轻啼,十分的好听。 秦素便又笑道:“阿蒲说话真好听,像鸟儿叫一样。” 阿蒲被夸得越发腼腆起来,手里的花绳也忘了翻,只顾着脸红低头。 俞氏禁不住笑了起来,抬手向秦素的丫髻间抚了抚,笑道:“真是孩子话。”又转向阿蒲道:“你也别害羞,继续顽罢。” 无论对喜鹊还是对秦彦雅,俞氏的态度都极为温和,几乎叫人分不出主仆来,可她的举止却又带着一种典雅庄重,那温和便也有了种特别的暖意,极易让人心生亲近。 见阿蒲神态可人,秦素便又问俞氏道:“大伯母,阿蒲的蒲,和蒲草的蒲是同一个字么?” 俞氏闻言微怔了一下,方点头道:“正是此字。” 秦素便点了点头,细声道:“我如今正向二姊学字,这个蒲字是才识得的。二姊说,蒲草柔软却又不失坚韧,时常被用来形容女子。” 俞氏听了这话,便温柔地笑了笑,颔首道:“二娘这话说得极是。” 一旁的秦彦雅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便笑着插言道:“阿蒲的这个蒲字,其实却非蒲草之意,而是指的蒲团呢。” “咦?蒲团?”秦彦柔语声糯糯地插了嘴,复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秦彦雅:“长姊,蒲团是不是就是母亲敬佛时垫在膝下的那种草垫呀?” 秦彦雅便摸了摸她细柔的头发,笑道:“我的七妹妹真聪明,说的一点无错,这蒲团正是敬佛时所垫之物。” 居然以蒲团的蒲字给一个小鬟命名。 秦素微觉讶然。 佛道皆含大机缘,一般来说,士族子弟多有以佛道之语取乳名的,倒鲜少听闻还有人拿它还给仆役取名字。 “原来阿蒲是个圆圆的蒲团呢。”秦彦柔拍手说道,又捂着嘴笑个不停。 阿蒲的脸一直就红着,似是极不习惯被人谈论,此时连耳根都红透了。 俞氏见了,面上便露出一抹怜爱的神情来。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方柔声说道:“阿蒲这孩子,却是与佛有缘的。当年我带着小雅去白马寺静修,便是在佛堂的蒲团上拣到了她。那时候她也才满周岁,生得白净又秀气,不哭不闹地躺在蒲团上,睁着眼睛看人,极可人疼。说来也巧,那时小雅正生了病,谁想我一拣着阿蒲,小雅的病便好了。寺里的住持便说她与小雅有缘,我瞧着她也觉可心,便将她取名叫做阿蒲。后来我回了府,便将她予了太君姑。这孩子也自聪敏恭顺,自去了太君姑身边后,太君姑也一直安安乐乐的,说不得便是她身上的佛缘带来的好运道呢。”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秦素点了点头,又好奇地打量着阿蒲,并未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般奇闻,任谁听了都会好奇起来的,便如一旁的秦彦柔,已经惊得张开了小嘴巴,连漏风的门牙也忘了去遮。 秦素前世从没听过这段掌故。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前世时,她拼死拼活地挤上了林氏那辆车,一路上都在讨好嫡母,哪里顾得上什么阿蒲阿草的。此际听闻此事,她确实非常惊讶。 阿蒲红着脸,局促地垂下了头,羞得都忘了去接喜鹊手里的花绳。 “罢了,母亲可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也看不成花绳了。”秦彦雅适时地笑道,又向阿蒲指了指:“您看,阿蒲的脸都快红到脚底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笑了起来,俞氏便笑道:“你们且顽你们的,听我说这些可是无趣得紧。” 阿蒲与喜鹊应了声是,仍旧去翻花绳,秦彦雅等人仍是围在一旁看,偶尔说笑几句。这一路讲谈不息,气氛融洽,倒也不觉路途冗长。 马车只在中午路过一座小县时停了半个时辰,用了午食并松散片刻,接下来又是马不停蹄,直到天边铺满了绯红的晚霞,秦府车队才在一所极大的驿栈——阳中驿站——停了下来。 秦素下得车来,透过长长的幂篱四处打量。 金红色的夕阳撒落在大地上,官道两旁绿树成荫、草色如碧,绿毯一般铺向远方。再将视线放远,可见远处有村舍冒起的炊烟,于青枝翠叶间袅袅升空,几可连云。 秦素将视线收回来,往驿站的方向的看去。 驿站分作了前后两进,第一进乃是建成半圆形的围楼,起了有两层高,中间的大堂乃是酒楼,据说里头的风鸡与酱鸭都挺有名。除酒楼之外,围楼剩下的地方便皆建成了客房,数量颇多。而第二进则是单独的院落,一般庶族是住不起的。 秦素将视线往旁边扫了扫,便见围楼旁的空地上,整齐地停靠着大批车马,每辆车的车门上都印了族徽,却是程家与崔家。 秦素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衣袖。 她的衣袖中,藏了两包药粉。 今天晚上,将有一种更为厉害的药粉,洒在驿站的每一个水缸中。而阳中驿站失窃案,亦将于今晚准时上演。(。) 第163章泼茶香 这一晚,秦素已经期待许久了。 此刻,那几个小蟊贼为了摘出自己,想必已然退了宿,守在野地里静等着晚上大捞一笔。而晚食过后,住在驿站的三家士族以及围楼中的一应人等,便皆会被迷药药倒。 于秦素而言,此乃绝好的行事之机。前提是,她的行动要非常、非常地迅速。 为着这个目的,她需得养精蓄锐,亦需小心掩过晚食与饮水等事,不叫人查出问题来。 秦素微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那些上等的迷药,竟被那些小贼得了去,若是搁在她的手上,多少事情做不得? 她惋惜地垂下了衣袖,耳听得一旁的俞氏轻声叮嘱:“六娘,进去罢。” 秦素温驯地应了一声,跟在众女眷的身后,慢慢走进了驿站的后院。 驿站的后院共分成了六个院子,每一个都颇大,院中一应正房、厢房、后罩房与倒座房俱全,还有单独的马厩与小厨房、茶房等等,十分齐备。一些女眷所乘的较精致的车马,亦可停在此处。 这种院子是专供贵族或女眷使用的,院墙建得极高,守门的仆役行止规矩、言语合度,绝不比士族仆役差,一看便知是受过极好的调理的。 因秦家人最多,便包下了六间院子里的三间,程家次之,包了两间,崔家乃是小士族,只一间院子便足够了。 秦素跟在众人的身后,先去了五位夫人们住的院子,坐在明间里略说了会话。 几位夫人的精神皆不大好,吴老夫人更是神色恹恹,只坐了一会,便被蒋妪扶去东厢歇息去了。 太夫人很快便叫大家散了,秦彦雅便带着妹妹们,在秦彦昭的护送下回了她们的院子,一进院中,她便立刻叫人关紧门户,不允进出,复又吩咐秦家的厨役们烧水做饭,却是根本不去碰驿站的吃食的。 秦素立在东厢次间的门前,掀起布帘,看着那檐角下悬吊着白纸灯笼,轻轻拂了拂衣袖。 秦彦雅着实谨慎,只可惜,那迷药早就已经下在了水里,她的长姊再谨慎,亦是枉然。 “女郎,可要饮茶?”阿葵轻缓的声音传来,唤回了秦素的心神。 她转首笑了笑,道:“倒上吧,先放一旁晾着,我过会再喝。” 阿葵便执起茶壶,细细地斟了一盏茶,放在了案边,复又去收拾布帐与床榻。 “阿葵,你去看看锦绣去了哪里。”等了一会,秦素便在案边坐了下来,端起茶盏,语声中微带了一丝不满:“进来这半日了,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定是又去别处闲逛了。” 阿葵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躬身退了下去,出门后还小心地将房门也掩上了。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行远,秦素并无动作,只静静地坐着,数息之后,她悄然起身行至窗边,两手扶着窗扇,猛地往外一推。 “哗啦”一声,窗扇应声而启,响动颇大,正缩在窗下的阿谷猝不及防,一抬眼,便撞进了一双冰冷漆黑的眸子里。 “女……女郎……”她大惊失色,神色慌乱地直起身来,好一会方想起来还未行礼,又连忙屈了身子,呼吸不稳地道:“见……见过女郎。” 秦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转向庭院,只以眼尾余光打量着她,语声平静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阿谷垂下了头,眼皮颤动了好一会,方细声道:“我……我是路过,正要……正要去厨房。” “嗯。”秦素点了点头,神情无丝毫变化,和声道:“那你便快去吧,听说厨房今日做了肉汤,这一路你们也辛苦了,吃罢了晚食也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停了一刻,又道:“正好你在,也免得我再叫旁人了,你去厨房过后再去寻阿葵,叫她往厨房传句话,便说我累了,要先睡一会,晚食一会再用。” 阿谷喏喏应是,在原地站了一会,方往厨房行去。 秦素一手拿了木条,似是要支起窗扇,探出去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却借着身形遮掩,飞快地掀开旁边案上的茶壶盖,将茶盏中的茶水倒了回去。 这茶水可是喝不得的,若喝了晚上便做不得事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秦素全靠单手完成,那衣袖又宽大,行动间不免便沾上些许茶汁。 如此也好,饭食可以不吃,水却不能不喝,有了这袖子上的水渍,也能免去不必要的怀疑。阿葵一会见了,定会以为那盏茶已经被秦素喝了。 秦素将窗子支了起来,向院中打量了几眼。 春天的傍晚,空气温暖而甜润,微风轻柔地拂过庭院,墙角植了一株高大的玉兰,素白的花朵凌空盛放,似半空里凝住的一场雪舞,清冷绚烂。 秦素一手支颐,看着那一树繁花出神。 她对这里有些印象。 前世时,她便是被分派住进了这个房间。此屋别的好处没有,唯有窗子的位置极好,正对着一树白兰,还能看到厨房的情景,便于观察,离院门儿也进,出入两便。 秦素看了一会,便回身走到了榻边。 床榻已经收拾好了,帐子亦是半垂半挂,金色的夕阳穿过素窗纱,投射在雀嘴铜帐钩上,光晕宛然。 秦素除了鞋,和衣躺在榻上,闭起双眼假寐,脑中思绪不断。 锦绣惯是会躲懒,无论前世今生,她皆是借口不舒服,躲在耳房睡觉。 这让秦素微有些遗憾。 若是锦绣值宿,借穿了她的衣裳出门办事,倒是不必费神。阿葵便可惜了,若今夜之事被什么人看到了影子,她必是百口莫辩,到时候必定去不了上京。 她不去上京,秦素的有些安排便要重新换过了,却是不便。 不过,这可能性并不大。 那些小蟊贼的迷药极其厉害,连各家带的侍卫都中了招,可见其高明。 秦素翻了个身,看向半开的窗扇。 高墙之外的天空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色云絮,彩霞掩在其间,金红色与灰蓝色绞缠着,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瑰丽。 但愿今晚的月色不要太好。 秦素阖上眼睛,耳听得窗外的脚步声、絮语声与归燕啼鸣之声次第响着,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164章盗图也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傍晚时的灰云逐渐成势,厚重的云朵堆满了天空,将夜色挤压得越发密实。驿站的杂役支起了高篷,各府马车皆被罩在篷内,以防夜半落雨。 星月全无,夜色如墨。 秦素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掀开布帐往外看去。 案上的小烛台还有一枝细烛未灭,光影模糊,照出一旁的刻漏。 戌正才过了一刻,四下却是一片悄然。本该热闹喧嚣的驿站,诡异地陷入了沉沉死寂之中,连打更的声音都听不见。 秦素略等了一会,便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踩着麻履,只着了一件中衣,来到了窗边。 窗扇阖得严严的,插着木栓,一旁的凭几上罩着纱罩,里头放着秦素未用的晚食。 她绕过凭几,在阿葵的身边蹲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别的榻,阿葵打了地铺、席地而眠,此刻正阖目睡得香甜,鼻息间还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秦素看了她一会,莫名地生出了些嫉妒。 为了不中迷药,她连一口水都不敢喝,只躺在床上假寐,可这小鬟却是无忧无虑地吃饱喝足,心无旁鹜,此刻还睡得如此沉酣,虽只是个小小的使女,却比她这个主人惬意多了。 秦素按了按空空的肚腹,认命地叹了口气,拿起阿葵放在一旁的衣裳,一件件地穿戴了起来。 窗纸上透进来些许微光,似是有些晕黄。 这应该是正房廊下的灯笼散发出来的光。 秦素很快便穿好了衣裳,又在外头多套了一件大斗篷,复又拿过一旁的包袱,将里头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收起了包袱皮。 收拾停当后,她便走到窗边,拔下木栓,将窗扇推至最大,动作轻巧地翻了出去。 院子里并不算黑,正房的廊下果然点着两盏灯笼,那微弱的光线铺散开来,将这院子照出了一片大致的轮廓。 借着这些微的光亮,秦素从窗口探身取出那加过料的茶壶,拿去了小厨房,将茶水倾了一小半在大茶壶里,再拿了一些用物,方返回她所住房间的窗边,将茶壶放了回去,再将窗子虚掩上了。 茶水去了一半,任谁都会认为这是秦素喝的,稍后也不怕有人查问。 整个院子的人都在沉睡,秦素悄步踅至门边,侧耳听去,却闻门外亦是一片安静,并无人声与走动的声音。 那些小蟊贼所下的迷药,果然极好。 她暗自赞了一句,便探手自袖中取出小油壶,向门栓处滴了,无声地拉开了院门。 门外不远处倒伏着一团黑影,看上去像是守门的老妪,只听她沉沉的鼻息,便可知她已然睡了好一会了。 秦素抬脚跨过她,步履轻盈地转向了左侧那条路。 秦府郎君所住的院子便在隔壁不远,行不过十余步,便可见两扇玄漆大门。 秦素看了看同样晕倒在地的守门健仆,抬手向院门上轻敲了几记。 三下一停,两下一停,隔一会,再是两下。 待最后一记敲门声落下,那高大的院门便悄无声息地开启了一条人宽的缝,阿承弯着小身子,警惕地藏在门边,一手掌着门栓,一手向秦素招了招,旋即闪了进去。 秦素亦放低身形,悄然滑入门内,方一转首,却见阿承正藏在门后的阴影处,用一种既惊恐又崇拜的眼神望着她,那双本就黑亮的眼睛,在夜色中有若宝石一般地发着光。 早在启程之前,秦素便将今日之事安排下了,每一件事都交代得十分清楚,时辰也算得极准。 阿承此时最为惊讶的,便是秦素对此事的预测。 他想不明白,这位秦府六娘究竟有何等神通,竟能未卜先知到如此境地,一步未错,直是有神鬼之能,这让他既觉惊异,又是万分佩服。 秦素自是知晓他心中所思。只是,此时却不是解释的时候,阿承若想知晓答案,恐怕还得等上好长一段时日了。 她捺下心绪,向阿承点了点头,以极轻的声音道:“多谢你了。” 她是真心诚意地感谢阿承的。 秦素今日借小贼行窃之机,冒奇险而来,目的只有一个: 山川图册。 她是专门来盗图的! 上回受秦彦昭邀请去西庐看图册时,她便隐约有了这个念头,遂很用心地记下了阳中驿站附近的地形。 应该说,这次的驿站遭贼事件,几乎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得不出手。此外,这图册于她今后所谋之事亦极重要,不可或缺。 故,此山川图册,她志在必得! 自然,若要此事得成,单靠她一人是绝对不行的,必须用到阿承。所以,她一早就将计划的一部分告诉了他,临行前请阿栗传的字条,便包含了今日之事。 而阿承也果然不负她所望,依约替她开了门。 只要这一步可成,接下来的事情便会顺理成章,再不虞有变。 秦素心下松了一大半,面色亦十分柔和,向阿承感激地一笑。 说起来,她对图册的执念,阿承虽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也并不知晓,在官制图册与私人图册之间,是隔着一条人命的。 此刻,见秦素出言致谢,阿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头,羞赧地轻声道:“我见女郎一直没来,还以为出事了呢。”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轻颤,显是心情颇为紧张。 到底他也才只九岁,就算再有主见,行此险事却是头一遭,此时的表现已经算是非常镇定的了。 “我无事。”秦素简短地轻声说道,又向阿承笑了笑:“多亏了你,否则此事难成。”既是安抚,又是宽慰,语声十分柔和。 似是被她语气中的安静所感染,阿承觉得,他的心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怦怦”地跳个不息了。 他缓了两口气,便向秦素点了点头,便引着她来到了正房。 “郎君睡在西次间,书匣也在西次间里。”他凑在秦素的耳边轻轻地道,又向四下里看了看,“女郎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秦素向他微一颔首,便步履轻悄地行至正房的门前,却见那门已经被打承打开了,她便轻手轻脚地潜进了秦彦昭的卧房。(。) 第165章女蟊贼 长榻上垂了几重素纱帐,秦彦昭平稳的呼吸声,自帐中传了出来。 这所院子的正房廊下也点了灯,倒是颇为明亮,秦素几步便行至榻边,将床帐掀开,细细打量着熟睡的秦彦昭。 他睡得很沉,两掌交叠放在胸口,那睡姿一如他的呼吸,也是安安稳稳、规规矩矩地。 秦素只扫了一眼,便小心地将帐子挂起了半幅,不敢弄出半点响动。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小心,就算她现在大喊大叫,除了那几个还躲在野地里等着的小蟊贼外,这整间驿站的人根本就不会被惊醒。 可是,所谓做贼心虚,秦素不由自主地便将动静放到了最轻,连呼吸都是小口小口地来,生怕惊醒了什么一般。 随着帐子挂起,廊外的烛火也照亮了秦彦昭的半边身子。 秦素便伸出手,在他的身上摸索起来。 阿承说过,书匣的钥匙秦彦昭是贴身藏着的。 隔着雪白的中衣,秦素的掌下是尚为青涩的少年身体,并不强壮,摸上去颇是硌手。 她皱着眉头,小心地上下摸索了一会,便在秦彦昭的腰间寻到了一只小荷包,解下细看,里头正放着那三把钥匙。 果然是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秦素忍不住挑眉。 这图册于秦彦昭而言,竟是如此重要,为什么? 明知私自藏匿官制图册乃是大罪,却仍旧甘冒奇险逆风而行,秦彦昭目的何在? 难道说,这图册他还有别的用处? 这些念头只在秦素的脑海中略打了个转,她便放下了。 管他为了什么,先把这祸害去了才是正经。 拿了钥匙离开榻边,秦素往四下看了看,很快便将视线集中在了榻脚。 那只大书匣实在太过抢眼,即便在夜色中也极为醒目,上头的玄漆反射着灯光,想不注意到都难。 秦素暗自撇嘴,也顾不上什么动静不动静了,大力将书匣拖了出来,拿钥匙开了锁。 匣盖开启,那几卷图册正安静地躺在匣中,上头系着打得极精致的麻线络子,络子下还缀着流苏。 秦素抬手就将络子解了下来,往旁边一扔,旋即便翻开图册的边角,一张一张地确认官印。 图册共有五张,益州所有郡县皆在其列,果真是一份齐全得不能再齐全的官制图册。 这结果并未出秦素预料,然而,此刻的她仍是满面惊喜。 有了这份“大礼”,想必江阳郡的局面,又要再动上一动了。 秦素弯起了眼眸,将图册重新卷好,又在匣中翻拣了一会。这匣子里倒真有不少好东西,古墨、孤本、陈砚等等,还有一只小布包,里头装着不少银角子,打造得颇为精致,上头也并无表记。 秦素忖了片刻,便将那一包银角子并几块古墨皆拿了出来。若是单单只拿图册便显得太刻意了,很容易引起秦彦昭的怀疑,倒不如多拿几样。 取出所需之物后,秦素便将钥匙随意抛在了墙角,书匣也仍旧摊开放在床边,做出一副贼子翻找的假相,随后心念微动,又转去衣箱里翻了一会,拣了两样事物收着,再将衣箱依原样盖好,便出了屋。 阿承正自等得心焦,总怕哪里冒出个人来,一直便缩在廊柱的阴影里,警惕地四下张望着。此刻见秦素出来了,他大松了一口气,立时迎上前去轻声问道:“得手了?” 秦素向他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图册,又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阿承也笑了,再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心头微定。 六娘子说过,此事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让他尽管放心。 不知为什么,对秦素的话,阿承有一种本能的信服,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信服始于何时、何事、何地。好像,就这样一直帮着秦素传话递消息,便在这几番往来之中,那种信服的感觉,便一点一点地加深了。 阿承一面想着,一面又去看秦素。 秦素此时正四下打量着,心里转着念头。 图册已然到手,但事情却还没完,若这院子单单只秦彦昭一人失窃,也显得太假了些,她还须做足这场戏。 心念既定,她便将图册交予阿承捧着,复又转去了东、西两厢,将秦彦直、秦彦柏等几位郎君的房间乱翻了一气,搜出了不少金银并几样值钱的小玩意,一并抱了出来,还故意在路上散落了几角银。 “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相疑了。”秦素对阿承说道,当着阿承的面儿打开包袱皮,若无其事地将这些细软裹了进去。 阿承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简直无法想像,身为士族贵女的秦素,居然会这样大肆偷东西,还偷得如此理直气壮,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士女一贯的认知。 秦素亦自知,经此一事后,阿承对她的看法会有极大的改变,可是她还是没办法多做解释。 她是戌正过半出来的,如今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而她今晚的计划才只进行了一半,时间殊为紧迫。 她不敢再耽搁,飞快地将包袱塞进目瞪口呆的阿承手里,复又自怀中取出了一把剔骨尖刀。 看着那雪亮的刀尖儿,阿承眼睛一下子瞪得铜铃样大。 女郎这是要做什么?竟还要拿刀子捅人不成?她要捅谁? 还未等阿承想出个所以然来,却见秦素疾步行至正房门边,提刀便刺向了门栓,在阿承惊呆了的表情中,她动作极为利落地来回划动几下,在门栓上划出几道刀痕,复又转至两厢及大门处,如法炮制。 看着动作敏捷的秦素,阿承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四个大字: 剪径大盗! 不对,那剪径的强盗是直接拦路去抢,而秦素此刻的行为,更像是……入室偷盗的蟊贼! 如此一想,阿承连嘴巴都张大了。 以前在田庄时,他也曾随周妪去镇上玩耍,听过几回说书先生的书,对那书里说的飞檐走壁的侠盗亦是有所知的。 此刻看这位六娘的行径,怎么就比那说书先生说得还要更像那么回事呢?若不是亲眼所见,阿承绝不会相信,一个深宅里的士族贵女,居然能这样熟练地干出这些事儿来。(。) 第166章媚语侬 秦素可没空去管阿承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她提着明晃晃的剔骨尖刀,挨着个儿地在每处院门上都划出了明显的痕迹,做出贼子挑开门栓的假招子来,以便瞒过那些官署之人,随后她又来到了廊下,踩着栏杆站在高处,以尖刀刺破了灯笼,将里头的蜡烛也给熄了。 所谓月黑风高夜,点着灯可不能算是黑,贼偷东西的时候绝不会亮灯,这是道儿上的规矩。他们暗桩与贼子其实皆差不多,行事都是一个路数,这些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故做起来极为顺手。 院子里瞬间便黑了下来,秦素慢慢摸索着跨下了栏杆,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复又睁开了眼睛。 外头围楼的檐角也挂着灯笼,然那光线并不及远,这院子里也只是勉强能够视物而已。 待视野恢复了一些之后,秦素便又熟练地卷起一角衣袖,凭着记忆,将栏杆上可能踩下的脚印揩抹干净。 阿承的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拳头,呆呆地看着秦素利落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他真觉得眼前的女郎,陌生得让人震惊。 这还是他所知的秦府六娘子么?! 秦素最后检查了一遍院子,确定无甚疏漏之处后,才将尖刀收了起来。 那一瞬间,她听到了阿承吞口水的声音。 她转眸看去,却见阿承面容呆滞,想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到现在嘴巴还张着。 “你回去罢,快些睡下。”秦素走上前去柔声说道,一面便接过了他手上捧着的事物。 阿承手中一空,蓦地便回神,张大的嘴巴也阖上了,却也没有依言回房,而是仍旧站在原地,脸上的震惊许久未散。 秦素心念微动,却是想起一件事来,便放柔了声音轻声问他:“我之前请你给妪带的口信,你可带了?现下情形又是如何?” 阿承吞了一口口水,嘴巴张开又合上,反复数次,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我……我告诉祖母了,祖母……正在……嗯……正在办这件事,全都是……嗯……依着女郎的吩咐安排的,是年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和老实可靠……可靠的庄户人家。人已经从太夫人各处的……各处的的庄子调来了,这几日应该就能赶上我们。” 平时说话很利索的男娃娃,此刻却变成了结巴,说完了话,阿承的小脸儿已经涨红了。 “很好,多谢你。”秦素含笑轻语,语声又柔又软,复又细细叮嘱:“你一定要记得告诉妪,五月初八之后,一旦我那里缺了人手,这些人便要立刻安排给我,不能叫旁人占了先。此事很是紧要,万勿忘怀。” 听着她平稳又轻柔的语声,阿承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面听着她的话,一面便下意识地点头应是。 此刻才是二月,而秦素却像是已经知晓五月的事了,若换作以往,阿承定会万分惊奇。可是,在经历了刚才那番场景后,阿承觉得,只要女郎能够不拿刀子好生说话,他就谢天谢地了。至于那话中的惊人之语,那又算什么?与明晃晃的剔骨尖刀相比,那根本不算回事。 见阿承的眼睛重又恢复了黑亮,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提前请周妪从田庄调人,是为了此后的安排。 她需要给自己找几个信得过的人,而这些人必须是前世时根本不曾进过秦府、与秦家基本无甚瓜葛之人,如阿胜或阿栗这般,她用起来才放心。 当然,为了行事方便,她没要连云田庄里的人,总归太夫人名下田产极富,不拘从哪个庄子调个把人进府,以周妪之能,易如反掌。 秦素心中大定,将图册捆好塞进包袱里,再将包袱缚牢背在身上,收拾利落后,方向仍处在半呆滞状态下的阿承甜甜一笑,柔声道:“你别怕,一切有我。” 她的语声本就清弱动人,此刻特意放缓了一些,便若洞箫沉埙,低柔甜滑,竟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娇媚,极为魅惑。 这声音听在阿承耳中,便像是有人在拿着一根软软的羽毛拂着一般,他才恢复了几分的面色,立时又变成了一块大红布。 “快些回去躺下吧,别叫人发现了。”秦素再次柔声说道。黑暗中,她清凌凌的眼波温柔如水,叫人无从拒绝。 这一次,阿承终于红着脸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一路走得都像踩在棉花上,直到躺在了榻上,脸上仍旧烧得火烫。 他长这么大,从未听到过这样低柔动人的声音,那声音不像是听在耳朵里的,倒像是一口口的热气吹到了心尖上去。 阿承头一次觉得,女郎很美,很美。 那样的一种美,不像是大娘子或二娘子那样,只是叫人瞧着觉得好看,而是另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味道,一见之下,便是抓心挠肝,再难忘怀。 且不说这九岁的孩子此刻心中是如何的情绪,却说秦素,见阿承终于回了房,她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为了尽快安抚阿承,她不得不拿出了前世隐堂所授的媚人之术,看起来也算有奇效。至于这番作态令阿承受到了怎样的冲击,她可也管不着了。 她走到大门边上,回眸看去。 黑暗笼罩了整个院子,从各房中传来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昭示着这院中诸人睡得正沉。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又探头向外看去。 门外亦是悄无人声,唯那几盏灯笼在风中晃动着,映出一片幽微的屋影。 她放低身形滑出门外,回身将门虚虚掩上,随后提起裙摆,绕过那昏迷的仆役,辨明路径,沿着石板小径往右而去。 程家包下的两所院子,便在秦府三院的右侧,相距也不过数十步而已。这一路皆是高墙在侧,投下大片阴影,将墙下的小径也隐在其间,秦素走得十分轻松,数息之后,便来到了程家两所院子之间的高墙下。 她停下脚步,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仰首看了看眼前高达丈许的围墙,面上露出了一丝浅笑。 她要给程廷桢送一封信。 这位郎中令住着的院子,她早就在进驿站前便观察好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第167章鸿雁来 绕过院墙,秦素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信,自大门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啪嗒”一声,信笺落地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秦素不由弯了弯眸子。 那信封上明晃晃的“郎中令启”四个大字,一定会让这封信顺利到达程廷桢的手里。 秦素仰首看了看天。 浓云遮去了大半月华,天空中唯有一团模糊的光斑。 此时应是才过亥初,那些小蟊贼想必还在外头等着呢。 约莫再过上小半个时辰,便是药性发作到最强之时,到了那时,他们才会动手,而他们动手的顺序却是先在围楼大肆搜刮,然后才来后院。 之所以如此行事,据说是因为他们对那迷药极有把握,故此才会不紧不慢,却是未想到,那几个驿站的侍卫会在夜半时回转。 这些也是秦素前世听来的。 她再也不曾料到,前世当作故事听来的闲话,会在这一世帮了她这么大的忙。 她在程廷桢所住的门外立了一会,辨明了方向,便往驿站的后门而去。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并不难,东西也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此事得成,青州城的后顾之忧便可暂解。 这一切的前提是,她的速度要快。 必须赶在那几个晚归的侍卫回府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秦素没再多想,将包袱解下抱在怀中,拢紧身上的斗篷,加快脚步疾行而去…… *************************** “哐、哐、哐” 亥正未至,一阵响亮的鸣锣声忽然响了起来,于静夜中传得极远。 “贼厮鸟,休跑,吃吾一剑!” “点子扎手,小心!” “快,此处还有一个,将他缚了!” 一阵阵的呼喝声与打斗声,在鸣锣声后次第响起,若有那耳力好的,甚至能听见这其中掺杂的兵戈相击之声,一刹时,整间驿站都热闹了起来。 这接连不断的动静与喊叫声,首先惊醒的,便是那些侍卫中武技较好之人。 待他们醒来后发觉中了迷药,便纷纷唤醒了其他人,很快地,驿站中沉睡的人们终于尽皆醒来,前楼后院,灯火一盏盏地亮起,不消多时,便将整个驿站映得亮若白昼。 程廷桢与刘先生带着几名侍卫,守在正房的廊下,望着前面灯火通明的围楼,面色铁青。 阖府的人皆着了道儿,叫几个小贼下了迷药,这已然是个笑话了,可笑他程家养着的那些侍卫,一个个睡得比他这个主人还死,还是他又是踹门又是兜头泼了几大瓢冷水,才将这些人唤醒了来。 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人家秦府的侍卫可明显比程家的要高明多了,整个后院最先醒来的,便是秦府侍卫。 程廷桢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张开,视线缓缓地扫过那几个侍卫。 那几人皆是面有愧色地低下了头。 还好,总算还有那么一些些的羞耻心,也不负他这么些年来的供奉了。 “禀郎主,人都齐了,东西也点清了,并无减损。”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自院外跑了进来,急急地禀报道,一面说话一面便擦了擦头上的汗,喘了口气又报:“前头小厮来报,围楼损失惨重,大半都遭了贼偷,秦府包下的院子亦有一间失窃,程、崔二姓皆是无事。” 随着他的话音,程廷桢的面色一点一点地平和了下来。 原来秦家还丢了东西。 这让他觉得多少挽回了几分颜面。 他淡了神色看着那管事,吩咐道:“再去,派两个腿脚快的,去前头打听打听,有消息即刻来回。” “是,郎主!”那管事利索地应了一声,撩起衣袍便飞跑下去找人去了。 程廷桢转过眼眸,向刘先生使了个眼色。 刘先生会意,不自觉地将衣袖拢紧了一些。 那袖中的信封硌着他的手,亦让他的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 这封信落在院门处,还是程廷桢亲手拾到的。只是彼时的他尚要顾及一应程家长辈的安危,便将信予了刘先生,刘先生第一时间便看了,却还没来得及将具体内容告知程廷桢,如今细思信上的内容,刘先生总觉得,这信上所言,大有深意。 “大郎,外头无事罢?”一道苍老的语声响了起来,带着几分老媪的慈和,却是程老夫人在门帘的后头说了话,语气含了些担心:“我听见那外头还有人说话,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无事的,母亲,儿在此守着。”程廷桢温和地道,语气十分平静。 程老夫人似是放了心,又殷殷地叮嘱他:“你叫人守好院子,将门窗都关严了,你也莫要出去了,外头正乱着呢,便呆在院中罢,待官署的人来了再说。” 老人家年纪大了,一颗心便全放在了儿孙身上,总怕出事。 程廷桢应了声是,两道卧蚕眉却拧在了一处。 事情的大概情况他已经了解了,是驿站里闯进来几个小贼,被驿站养着的侍卫发现了,两边动上了手。 就在方才,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两名侍卫回来报说,那小贼共有五人,擒了两个,跑了三个。如今那两贼子正被锁在柴房里,驿站派专人看管了起来。 那驿站的管事还特意请侍卫传话,说是已经去前头报官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官署的人便会到来。 程廷桢尽量放平表情,不令人发现他眼底的那一丝焦灼。 那封密信,刘先生在看过之后,只附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三卷珍本。” 便是这四个字,令程廷桢心神不宁。 那三卷莫名到手的珍本,实乃他心头的一件隐忧,只是苦于力量有限,不能详查。 如今,一封密信忽然便进了他的院子,且此信还与珍本有关,你叫他如何能安心? “郎中令,那两个小贼……要不要找机会审一审?”刘先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 程廷桢回了神,拢紧的眉峰又往下压了一分。 那几个小贼确实可疑,他们与那封密信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他心中思忖着,喃喃地道:“这几人……果为贼乎?” 他的语声极轻,除了刘先生外,再无一人听见。(。) 第168章木有知 刘先生并未急着说话,而是闭目沉思了一会,方睁开眼睛,带着几分沉吟地道:“郎中令,我方才又仔细想了想,这几个小贼,也有可能与此无关。” 程廷桢看了他一眼,目中含了些许疑问:“何以见得?” 刘先生左右看了看,便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轻语道:“郎中令请想,若只为送信,何须迷晕这许多人?” 程廷桢微怔,旋即挑了挑眉。 这倒也是。 窃物不易,送信却一点不难,箭支投书就很方便,或于途中派人偷偷扔上马车,再或是趁着天黑扔进院中,有无数简单隐蔽的方法。那几个小贼既能与侍卫斗在一处,还跑了数人,可见有两分身手,投信远遁这种事自是轻易能够做到的,又何必大费周章,为了这一封信,迷倒整间驿站的人? 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的确如此。”程廷桢微微颔首,神情却是越发地沉肃起来。 若此信是这些小贼送来的,倒也好办,以他郎中令的身份,就算不能将人带走,审一审还是容易的。 可现在的情况却有些复杂。 若非小贼所为,又是何人偷传了密信? 那人又是如何知晓他赠予何都尉之妻的事物,乃是三卷珍本? 程廷桢的心里似是热油煎的一般,却也只能勉力压制着,应付着眼前的情况。 好在那官署的人很快便来了,一来便去了各士族的院子,先是拜见了各家家主或主事的男丁,随后便连请罪带安抚地说了一大通话,最后是向各府的管事了解事情的经过。 自然,三家给出的说法皆差不多,都是睡到半夜被惊醒,才发现驿站进贼。因程、崔两家皆是无事,那吏长很快便离开了,唯在秦家那里耽搁了一会。 秦家是唯一一家失窃的,那吏长便在秦家郎君住的院子里仔细查探了一番,随后便发现了门栓上有利器划过的痕迹,灯笼也是被人为灭掉的,几位郎君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等等。 这一切无不证实了,那些小贼的确光顾了这所院子。 吏长诚惶诚恐地将失窃之物登记备案,又恭敬地询问了秦家的意见,得知他们并不欲将事情闹得太大,被窃的失物若能追回最好,若追不回亦无碍后,便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此时,程家的管事也回来了,擦着汗向程廷桢禀报道:“禀侍郎,那吏长去了后头的柴房,说是等不及回去审了,现在就要把小贼审起来,又派了些人手去追那逃跑的三贼,城署也有专门审问的吏官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留了两个机灵的在那里等消息,先过来回话。” 程廷桢“嗯”了一声,挥手叫他退了下去,随后便令人关好院门,吩咐侍卫守紧各处门户,他这厢便与刘先生去了东厢房。 “果是小贼,看来是我多虑了。”待坐定之后,程廷桢终是长吁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刘先生闻言便笑了笑,道:“郎中令所言极是,那小贼倒是好眼光,据闻秦二郎丢了几块上好的古墨。” 程廷桢神情淡然,平平语道:“秦家豪富,莫说几块古墨,便是失了一座金山,他们也能很快挣回来。” 此话原是挟酸之语,只不知为何,经他这样一说,竟有了几分怆然。 与秦家相比,程家几乎便是寒酸的,也就是表面瞧来风光罢了,内里却是日渐空虚,自黄伯陂之后,越发元气大伤。 刘先生的面色亦暗了暗,叹了一声,便自袖中取出了信,交给了程廷桢:“郎中令还是先看信罢。” 程廷桢收回思绪,正了正神色,接信在手,展开细看,却见那信上当先便是一首七律: 珍重冰姿雪未消, 卷上珠帘看琼瑶; 已是春光多添媚, 赠予东风慰寂寥。 今朝举酒当空舞, 晚来独酌对月浇; 候得清华成霜色, 君应踏歌上九霄。 诗后又是一列小字:“木鬼木鬼,保君无悔”。信末并无落款或表记,便只有这直通通的诗与八个字。 程廷桢的眼睛牢牢盯在信上,来回看了数遍,神情忽地一变。 “这诗……”他抬头目注刘先生,面色极为凝重,执信的手指骨节微有些泛白。 刘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以食指点着信上的那首七律,沉声道:“郎中令想必也看出来了,这首诗,乃是藏头诗。” “果然如此。”程廷桢说道,又将视线转回信上,一字一字地念道:“珍卷已赠,今晚候君。” “正是。”刘先生颔首道,面上有着些许沉思。 那三卷珍本之事,他们此前便商议过,皆认为此事诡异,或许便是有人暗中帮忙。如今有了这封信,这个推断便此成立了,而随后的问题亦接踵而至。 此人对程家如此关照,目的何在? 夤夜投信,所为何来? “无论如何,珍本之事算有了着落。”程廷桢将信搁在案上,起身负手,慨然叹道,神情中染上了些许落寞与黯然:“如此一来,倒也免得我们再派人去查。”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复再言。 便在前几日,程家又有几个侍卫请辞,如今的人手越发少了,莫说派人查找珍本的来龙去脉,便是日常的看家护院,这些侍卫也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今日那神秘人投来密信,若换了以往,他定会派出人手立刻去查。可现在,他已然没有了这样的力量。 沿路护送程家老幼前去大都,路上至少要走一个半月,这些侍卫一个都不能少。待程家老幼安顿下来,他再匀出人来追查此事时,什么线索都没了。 程廷桢蹙着眉头,良久无语,房间里亦是一片死寂。 刘先生看着他,静候了片刻,终是向案边放着的刻漏看了一眼。 刻漏显示着此时亥正方过,亦即是说,那信中所说的“今晚”,应该便是今晚子时之前了。 “郎中令,此信……定了约。”他提醒道,又将刻漏往案中间挪了那,言下之意,却是请程廷桢拿主意,要不要赴约。(。) 第169章柳花渡 程廷桢没说话,而是返身又回到案边,拿起信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方沉声语道:“若说定约,那藏头诗与其后那八字,并不难解。木槐为槐,此地本就多出槐木,成片的槐树林多不盛数。只是,如此一来便又有一难,这槐树林遍及沿路,驿站前后数里皆有,信中只说了时辰与事物,却并未言明去哪一处的槐树林,难道,还要派人去一处处地找?” 他拧起眉头,眸中划过些许烦躁。 程家人手不够,且这信来得终究诡异,他心中始终存着疑,这约会到底去是不去,他也一直未下决定。 刘先生闻言,便将手指捋着短须,淡然地笑了笑。 在这之前,他已将这信上的内容来回想过许多遍了,已然想明了信中之意,此时便不疾不缓地道:“郎中令只看这诗,诗中描绘之物是什么,郎中令必是知晓的罢?” 程廷桢怔了怔,思忖片刻,蓦地眼前一亮。 “莫非那约会之地,便是……柳花渡?”他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说,过后又忙将语声放低,面带讶然地道:“莫非这信中所说的地点,便是柳花渡不成?” 他话音未落,刘先生便作势击掌,含笑道:“郎中令果然睿智,与仆所见不谋而合。这人所说的约见地点,一定便是柳花渡。” 这诗虽写得很不成样子,但所言之物倒是写清楚了,便是柳絮或杨花。 “雪未消”、“琼瑶”、“东风”、“当空舞”等等,这种种词句虽用得俗,却也点明了此诗吟诵的乃是春时飞絮,季节与事物的特点都写进去了,由是方令他们猜出了地名。 柳絮亦有柳花的别名,可谓切题。 说起来,这柳花渡倒也算阳中驿站的一处风景,便在驿站附近,自后门出去,行不过里许便是。此渡口连着一面大湖,颇有几分看头,驿站主人便将这渡口也买下了,又买了几只精致的画船,供驿站无聊的贵人们泛舟赏景,天长日久地,柳花渡便也成了阳中驿站的一个噱头。 而阳中驿站之所以能开得这样大,又有许多装饰清雅的院子,一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亦极好,恰恰连着几处要道,故自建成以来,生意十分兴隆。二便是因了这柳花渡,以及那一面浩渺的湖景而得名,引来了不少过路客人打尖住宿。 约会的时间、地点以及事物,这三样皆已明晰,程廷桢仍是却蹙着眉头,显得十分犹豫。 虽然这信不像是设下了圈套,那句“保君无悔”亦有着明显的襄助之意,可是,这人一直隐在暗处,就像是在一直盯着程家的种种动作一般。 如此一想,程廷桢的便总觉心底发寒,浑身都不自在。 “郎中令,依仆之见,您大可不必忧心,可放胆行事。”刘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平缓,不见起伏。 程廷桢抬起头来,沉声道:“还请先生解惑。” 刘先生便自座位上站了起来,踱步行至窗前,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烛影,悠然地道:“仆所言者,唯一字,曰势。以程家当今之势,郎中令……已然没有犹豫或迟疑的条件了,明知或许有诈,也只得行险。” 此言一出,程廷桢的面色便黯淡了下去,怔怔地看着案上的烛火,半晌无语。 这道理他如何不懂? 可是,明知如此,他却仍旧希望着,能够有一线回旋余地,而不是被人这样牵着鼻子走,却毫无反抗之力。 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眸中悄然划过了一丝悲凉。 刘先生说得很对。 他们程家,的确已经没有那个资格去犹豫或迟疑了。 除了一个姓氏,程家几乎是一无所有。 程廷桢膝下的几个儿子,大的无一成器,皆是庸碌无为之辈,就算花重金延请名师教导,天份上的欠缺却是人力不能改变的;而小的却又太年幼,没办法立刻就撑起家业。 一个家族,若是长达十余年不能接续其势,则落底后再重来的难度,将会极大。 现成的例子便是钟家。 就因为族中子弟凋零,如今的钟家已经不能算是士族了,只能靠帮秦家打理产业过活。 而他们程家,若是没有他补上了郎中令一职,只怕还不如钟家。 钟家虽没落,这些年在秦家的照拂下,家底却是颇丰的。而他们家程的家底,却是已经薄得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几日之前,为了包下一间院子还两间院子,程廷桢还曾百般思量筹算过。若非因秦家与他们同住一个驿站,他是断舍不得多花那一大笔包院子的钱的。 程廷桢苍白的脸上,渐渐便有了一丝苦笑,惨然道:“先生说得对……只是,我乃郎主,肩负着一族之命,总不能……”他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长叹了一声,将信搁回了案上。 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这个家主实在无能,才会让程家的路越走越窄,而前些时候新上任的县中正霍至坚,又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与秦家争地之事,居然会让这位县中正如此不满。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霍至坚对程家的态度是越来越冷。 而更让他惊惧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何都尉对程家也不似往常那般亲厚了,有时他能够感觉到,何都尉看着他的目光很是不善,就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后数年,程家的子弟若想出头,只怕会更加艰难。 这想法让程廷桢的面容都有些扭曲起来,眸中的痛苦与压抑,几乎溢满了整个房间。 他握紧了拳头,竭力抑制住心底深处的那股颓丧之气。 如今的程家,只可进、不可退,但凡他萌生出一丝退意,程家便会如钟家那样沦落下去。 那绝不是他想要的。 “我懂了。”良久后,程廷桢有些艰难地开了口,脸上的笑容竟带着几分悲意,“此信,只能信之。”(。) 第170章踏月行 说出了这句话,程廷桢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叹了一声,面色却是渐渐地恢复了过来。 既然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也只能就这样走下去了,多想反倒无益。 刘先生凝目看着他,心中亦有些难过。 他抬手捏了捏额角,复又垂眸道:“仆自知,黄柏陂一事,得不偿失,此乃仆之过。” 此事牵动了霍、何两姓。莫名其妙得罪了何家,已然叫人摸不着头脑,霍至坚更是掌管着全县士子的前途,被他挑出错来的程家,往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一想起此人,刘先生便蹙起了眉,心中无比烦难。 此人油盐不浸,面上又是一副凛然大义的模样,行止亦端方得令人咋舌,就像一块八面光滑的顽石,直是无从下手。这些日子他一直苦思着拉下此人的办法,却始终不得要领。 “先生不必自责。”程廷桢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十分温和:“此事决断在我,先生当时也曾道,此计未必会成,是我一意孤行,有此结果,也是天意罢。”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仰首叹了口气。 闻听此言,刘先生自窗边转过身来,面对着程廷桢,庄容道:“郎中令不责之恩,仆谨记下,必图后报!”语罢,举手加额,郑重一礼。 程廷桢忙上前扶起了他,和声道:“前事已矣,先生不必介怀。”语毕,向案上的信一指:“时间紧迫,还是且论此事罢。” 刘先生心中早有谋算,此时便沉声道:“此约由仆来赴,郎中令不必亲身涉险。” 此语一出,程廷桢一下子抬起了头,面上的血色褪间得干干净净。 “先生……何出此言?莫非还是为黄柏陂之事么?”他的语声微有些发颤,连嘴唇都在轻轻颤抖。 刘先生倒也没否认,郑重点头道:“是,仆计谋有误,自当补救!” “万万不可!”程廷桢面色煞白,拂袖断然道:“先生岂可自蹈险地?若是先生去了,又叫我如何自处?” 刘先生早便料到他会反对,此时便笑了笑,温言道:“郎中令勿急,请听我说完。” 他的语气仍是惯常的沉静,那张平淡的面容上,有着不同于以往的郑重:“我已经想了许多遍了,此事只能由我去。一者,郎中令乃是官身,又乃郎主,自不可贸然行事;二者,我想郎中令此时的打算,应该是想指派几个侍卫去办此事。只是,依我看来,那些侍卫皆是粗人,不懂此中关窍,万一行事有误,岂非大谬?三者,我亦能作得半个主,有什么事可当场应对,我之身份亦可当得代赴此约,那送信之人见了我,亦可知郎中令的诚意。故,此事只能由我前往。” 他说得十分详细,理由亦充分,然程廷桢仍是面色惨白,摇头不许:“不可,万万不可。”他的语声微有些发飘,面含自责:“此乃我之过,何以由先生担责?先生……” “郎中令!”刘先生蓦地打断了他。 程廷桢一惊,抬眼看去,却见刘先生肃了容,语声冷湛如冰:“郎中令,黄柏陂一事,乃仆之过,仆欲将功抵过,望郎中令成全!”语罢,撩起衣摆单膝跪倒,面色决然。 “先生……”程廷桢抢上前两步,伸手欲扶,刘先生却往后一让,庄容道:“请郎中令允仆将功折罪,否则,仆再无颜奉公。” 程廷桢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方退后两步,跌坐于椅中。 刘先生态度如此坚决,根本让人无从说起。 压抑的寂静在房间里漫延着。 良久后,程廷桢仰天叹了一声,站起身来,上前扶住了刘先生的胳膊,惨然道:“先生……既是心意已决,我……自当遵从。” 这几个字就像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听来格外滞涩。 刘先生这才由着他扶了起来,旋即便又拱手道:“事不宜迟,仆这便去了。” 程廷桢面色惨白,点了点头,勉强一笑:“先生小心。” 他心中清楚,若是坚决不让刘先生去,对方必会因黄柏陂一事而有愧,在自己的面前更不自在,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 凝了凝神,程廷桢打起精神,肃容唤来几名侍卫,嘱咐他们护紧刘先生,又再三叮嘱刘先生,稍有不对,即刻返回。 刘先生自是应下了,眼见得时辰已是不早,他便带同几名侍卫,趁着前头正在审问小贼,驿站侍卫不多之机,悄悄地开了驿站的后门,径往柳花渡而去。 这驿站地处要道,刘先生多次往返青州与大都,亦曾于柳花渡前赏景,更曾泛舟湖上,对此处的地形还是相当熟悉的,因此便由他带路,领着众人往前走。 此时已近午夜,四野俱静、万簌皆寂,这一路树木遮掩,槐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几欲沉醉。萋萋芳草在夜色中描出剪影,春夜的暖风吹偶尔拂过,便发出“刷刷”的声响。 所幸此时的云层较之前薄了许多,透出了朦胧的一片月光,倒是能让人勉强视物。 刘先生自是不敢举火,一行人只是踏着微月疾行,约莫一刻钟后,便来到柳花渡的渡口。 渡口的前方,是一面浩大的湖。 此时月色朦胧,那湖水平滑得似一面上好的丝绸,在浅淡的月华下泛起银辉,波光点点,宛若星河倒挂。 此时的刘先生自是无心赏景,只伸长了脖子,看着渡口旁的那片槐树林。 密信中所说的约见地点,应该便在那树林之中。 他极目看去,却见那树林里黑黢黢地,似一只形状难辨的怪兽,伏在渡口边上。夜风自水面上掠过,哗啦轻响。除此而外便再无别的声息,也不见人来,唯有树梢迎风,花叶摇动。 刘先生生怕自己算错了时辰,出行前将刻漏也带在了身上,此时便掏出来迎光看了看,却见那刻漏正是子时,分毫不差。 难道说,那人不敢出来相见? 刘先生心中生出了些疑惑,凝了凝神,便略提了声音道:“仆已至此,且请一晤。”(。) 第171章平城空 在这安静的子夜,刘先生不大的声音被夜风送远,似是连湖水亦起了一层涟漪。 然而,回答他的,却仍旧唯有风声与水声,再无其他。 他捺下心神,又等了片刻,蓦地心中一动。 莫非,那信中之意并非指的见面,而是…… 他立刻转向一旁的侍卫,问道:“你们的耳力比我好,且细听听,此地附近可藏得有人?” 那槐树林暗影幢幢,却也是个能够藏人的地方。 那些侍卫早便打起了全副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闻言便立时禀报道:“先生,我等已然仔细感知过了,此处应是无人埋伏。” “哦?无人么?”刘先生似是早料到他们会如此回答,闻言并不惊奇,沉吟了一会后,又吩咐道:“你们去两个人,进树林瞧瞧。” “是。”两名侍卫领命,提起长剑,二人呈犄角之势,慢慢地潜进了树林,剩下的几个侍卫便将刘先生围在中间,执剑守卫。 时间似是走得极慢。 刘先生不时地看一眼刻漏,而那树林里,仍旧是寂无声息。 他莫名地有些悚然,脑海中瞬间划过无数念头,却又尽数被他强压了下去。 无论如何,这口气,他必须沉下去。 刻漏一点一点地变化着,等待,令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为了打消心里的不安,刘先生佯作散步,踱至渡口边,望着那一面湖水出神。 湖心泊了两艘船,即便于夜色中瞧来,那画船亦是飞檐挂月、高桅擎空,船身上雕镂的花纹映着遍地淡银的霜华,自有一番富丽,甚至比官船还要贵气逼人。 刘先生正暗自端详着,忽闻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 他猛然回头,却见那两个潜入树林的侍卫,一前一后急步而出,其中一人的手上还拿着一包东西。 “先生,林中的一棵树上挂着东西,似是布帛,上头还有一封信,看去非是凡物,我等便将之取来了。”那捧物的侍卫飞跑上前奉上东西,垂首禀报。 刘先生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光。 居然真有东西留了下来! 他从侍卫手里拿过那卷布帛,两臂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他本来是抱着一线死志的。 此行他做了各种推算,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替程廷桢跑这一趟,一是为了全他们宾主一场的情份,二也是负荆请罪,以实际行动为黄柏陂一事赎过。 可是,此刻看到了这包东西,他仍旧大松了一口气。 他的运气实是极好,在他推算出的各种结果中,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抽中了上上签。 借着逐渐明朗的月色,刘先生凝目看向手中布帛,又以手指细细感知那布帛的质料。 不知何故,那布料给他的感觉,居然有些熟悉。 “莫非这是……”他喃喃自语,将布帛翻开了一角细细看去,旋即大吃了一惊。 那角落里的钤印,以及布帛上描绘的独特纹路,令他知晓他并没猜错。 这竟是一整套的山川图册,且还是益州官制的! 那一刻,刘先生心中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官制山川册几乎为禁物,非七品以上官员不可持有。这投信之人居然给他们送来了官制图册,且出手就是一整套。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有何神通? 刘先生深吸了几口气,平定了一番心神,复又细细打量那图册。 图册被几根最普通的麻绳缚着,麻绳下塞了一封信,信上仍旧写着与此前一样的几个字:郎中令启。 粗略看去,这字迹与之前的那封信一般无二,皆是呆板僵硬,毫无风骨可言。 这一眼看罢,刘先生便不敢再耽搁,亦不及再往下细想,立刻便吩咐道:“回程!”语罢便将布帛一卷,当先往回走去。 此物必须尽早交予郎中令,早做决断。 许是心情大松之故,回程的路途似是比去时要短,刘先生觉得只一眨眼,他便已经来到了程家租住的那间客院,东厢的阶前正立着一个魁伟的身影,却是程廷桢。 “先生!”见刘先生跨进院中,程廷桢立刻下阶相迎,那声音早不似往常平稳。 待到刘先生被程廷桢一把抓住双手时,他才察觉,程廷桢的手心竟是汗湿的。 “先生回来了!”借着灯光上下打量了刘先生一会,见自己的第一谋士毫发无损,程廷桢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刘先生此时方觉,自己的后背也有些汗湿。 此行虽是有惊无险,到底也是与未知的什么人或什么力量做交易,若说心中无惧,那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各自执手无言,几息之后方才平定了心绪。 程廷桢便挥手令那几个侍卫守在东厢左近,他便亲携了刘先生的手,跨进了房间。 一俟进了屋,刘先生立刻后退一步,向程廷桢躬身道:“仆幸不辱命!”语罢,便将山川册呈了上去。 程廷桢接图在手,只扫了一眼,便是满脸的讶色。 他手里也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图册,此时见了,自是万分惊奇。 “这是……那人所赠?”他问道,一面便拆开系绳,取下了那封信。 刘先生颔首道:“正是。此人极狡,竟未露面,只将此物悬于槐树林中,由我等自取。” 语罢,他的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人就这么将东西丢在树林里,也不怕被别人误取了去,他就这么放心?还是说……他早便知晓,这整个驿站的人都中了迷药,不虞被人拾去?! 刘先生在一旁蹙眉沉思,程廷此时却是启了信封,正仔细地读着信。那信里写的,仍旧是一首蹩脚的藏头诗: 平林烟雨忆旧时, 城头归鸦续寒栀; 若问东风何处去, 空庭寂寞语亦迟。 藏钩送暖金樽酒, 于无声处两心知; 九月飞霜人渐远, 品醉独卧晓帘湿。 诗后亦是如前信一般,写了八字:“此物一出,十年无虞。” 程廷桢的面色,在这一刻沉冷若冰,那沉沉眸光映着烛火,明灭不定,幽微难辨。 “平城若空,藏于九品。此物一出,十年无虞。” 将藏头诗的八字与后八字合在一处,便是这样的一句话。(。) 第172章壶关城 程廷桢紧攥纸页,心跳渐渐渐地有些快了起来。 这信中之意,几乎便是明的了。 何谓九品? 霍至坚的官职,正是“九品”县中正。 何谓十年无虞? 陈国律法有定:凡七品以下官员藏官制图册者,就地免任,十年后方可复用。 这难道便是人常说的雪中送碳? 在程家被霍、何两姓压着一头,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有人送来了这样一份大礼,令程家有能力撬去一块大石? 程廷桢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拿着信的手竟颤抖了起来。 霍至坚确实正打算送家人北上避战事,且启程之日便在这几天,程廷桢与他同在官署,这些消息都不需打听,自然而然便知晓了。 程廷桢还知道,为显示孝心,霍至坚必须护送长辈走上几日,才能返回平城,就如程廷桢此刻所做的一样。 “平城一空……”他喃喃自语,眼睛里渐渐地冒出光来。 霍至坚带同护卫送家小离开,平城宅中少人看守,不正是所谓的“空”么? 程廷桢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运气会这样好。 有了这卷东西,何愁霍至坚不除?届时只要寻个好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此事,霍至坚便只能滚回老家种十年的地去了。 那一刻,程廷桢几乎想要放声大笑。 不过,他很快便又忍住了笑意,只将那封信来回地看着,眸中的火苗越烧越旺。 刘先生此时也踱了过来,凝目看着他手里的信。 片刻后,程廷桢的耳旁便传来了他吸气的声音。 两个人皆不曾说话,只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封信。 夜风似是变大了一些,将窗纸吹得“哗啦”作响,拂乱了檐角的风铎,嗡鸣声不断。 这所安静的驿站客院,似亦在这一刻变得喧嚣了起来,恰如这房中二人此刻的心绪,在这春夜的暖风里起起落落,没个定处…… ********************************** 碧蓝的天空上浮着几朵云絮,阳光温暖,风里有不知名的花香。 “嗖”地一声,一只乳燕飞掠树梢,秀气的尾羽剪过半面车窗,倏然便没了踪影。 “哎呀,飞走了呢。”身旁传来秦彦柔惋惜的叹息声,小姑娘的一只手正攀在秦素的衣襟上。 秦素转过眼眸,向她笑了笑,自车窗边退了回去。 秦彦柔仍旧扒在车窗前,好奇地往外头打量着,浑然不觉这车中气氛的压抑。 阳中驿站失窃一事,终究给秦家人留下了阴影。 自那一晚后,秦府安排院落便改了个模样,每晚住宿之时,太夫人都会安排长辈与小辈同住,侍卫的人数也增加了。 关于在阳中驿站里发生的事情,秦家人并不敢过多地议论。 太夫人下了严令,不许私下乱传话,更不许打听消息。有此严令在前,秦素接下来的日子,便过得有些无聊。 锦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违太夫人之命,自是不好再去外头打听消息,更不会跟秦素论及此事。 没了这个消息灵通的使女传话,秦素剩下的乐趣,便唯有观察秦彦昭以及诸位郎君的脸色了。 自然,相较而言,秦彦昭的脸色更有趣一些。 离开阳中驿栈后,一连数日,秦彦昭的脸都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眼窝之下更是青影重重,两颊消瘦,一脸的惨淡。 秦素可以肯定,在上报官署失物名单之时,他一定没敢说图册之事,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秦彦昭的面色越是难看,秦素心里便越欢喜。 终于除去了一大祸害,她自是无比轻松,而将图册转予程廷桢,让他有了打败那位霍中正的利器,想必这位郎中令也是很乐意的吧。 有了程家挡在前头,就算此计败露,霍至坚也绝对疑不到秦家头上来。毕竟,他才帮过秦家一个小忙,秦府上下还是很记他的人情的。 当然,在秦素看来,霍至坚帮的这个忙着实可恶。 她将视线自膝上摊放的书卷上移开,看了一眼正在品茶的俞氏母女。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下来,秦素与秦彦雅渐渐变得熟稔,关系倒是比以往都近了些。俞氏本就是个极好相处之人,待秦素与秦彦柔亦颇宽厚,众人相处得颇为融洽。 秦素对着书页凝了眉,蓦地听见秦彦柔稚嫩的声音响起:“呀,前面好象要进城了呢。”语罢她便转向俞氏,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脑袋问:“大伯母快来告诉阿柔,前头是什么城呀?” 俞氏闻言浅笑,并没有往外看,只柔声道:“应该是壶关了吧。” 秦素低垂的眼眸闪了闪,视线仍旧落在纸上。 “原来这里便是壶关。”身旁擦过一角衣袖,却是秦彦雅也去了窗边。 “小雅,勿要再看了,将要入城了。”俞氏柔声说道,又吩咐一旁的喜鹊:“将幂篱备好,车帘也放下。” 喜鹊与阿蒲二人皆应了个是,自去忙碌起来。 官道上人少车多,倒不虞被人瞧了去。如今即将入城,士女的规矩还是需得守着的。 秦彦雅闻言便揽着秦彦柔退了回来。 马车摇晃着行驶了约盏茶时间,便见那车外覆进来一道阴影,再过得一刻,阴影褪去,车窗边又是春光灿亮。 秦素知晓,她们已然进入了壶关城门。 秦家所开的砖窑厂,便在城外近郊。前世时,他们曾在壶关城中住了两日,这一世亦是如此。 便在昨日一早,许是挂心秦家的产业,太夫人突发奇想,很突然地便提出要去壶关窑亲眼看一看,并令人快马给钟景仁递了消息。而钟景仁并没推辞,很爽快地便应了下来。 这些皆是锦绣打听来的,秦素自是早知此事,却还是假作不知,顺着她的话问了几句,锦绣便拉扯出一篇话来,倒也给秦素解了惑。 原来,钟景仁之所以应得爽快,却是因那壶关窑所雇人手多为附近佃客,农闲时在此处务工,此时恰逢春耕,这些人倒有一多半皆回去播种了,只留了几个管事在,却是难得地人少事闲,故钟景仁这才应得痛快。 前世时,在众人抵达后壶关城的次日,太夫人便领着诸夫人、郎君与女郎们去看了窑厂。(。) 第173章粉云低 据秦素所知,壶关的窑厂便建在半山处,倒也长了几株野桃树野李树,可算踏青之景,钟景仁此举,想来也是想要讨好太夫人,令她宽心,顺便也让一路坐车乏了的郎君与女郎们,在这别具野趣之地赏玩风景,松泛松泛。 前世时,因嫌那窑厂脏乱,秦素便没跟着去看,只听秦彦婉偶尔谈论过几句。 这一世,秦素却是要去亲眼瞧一瞧了。 总要知道了那窑厂是什么样的,她才好继续接下来之事。此外,前世窑下埋了兵器,究竟是临时埋下还是早有预谋的,她也要先看了地方,才能有数。 马车驶入壶关城后,便顺着城中那条最宽的石板路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复又拐进了一条略窄些的巷子。 车中众人此时已然戴起了幂篱,秦素便凑至窗前,掀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 俞氏瞥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去阻止。 车窗外掠过高大的砖墙,秦素倚窗看着,心中忖度,此处应该便是城中富户们居住的地方,钟景仁向上京李姓富商借住的别院,想必便在巷中。 却不知,她提前安排下的那件事,是不是亦顺利达成了。 “这里倒是安静,也无人乱走。”秦彦雅似亦没忍住心中的好奇,凑在窗前往外看,一面轻声地说道,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满意。 秦彦柔自两人的身后挤了过来,小脑袋顶着两个姊姊的腰,一拱一拱地往上拱着,糯声糯气地道:“让阿柔也看看,让阿柔也看看。” 秦素与秦彦雅皆笑了起来,各往旁边让了让,秦彦雅便揽了她的小身子,指着窗外笑道:“喏,这里也就是砖墙和石路,你要看便看罢。” 秦彦柔便将整张脸贴在了车窗那条缝隙处,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外头,又将小手比划着那高墙,糯声道:“这个墙不高,比我们家的矮了一个小指头儿。”一面说着,一面便捏了小半截胖胖的指肚儿给人看。 俞氏忍不住笑了,虽有幂篱遮面,她仍是不由自主地掩唇道:“好个傻七娘,这是你般小手能比划得来的么?” 众人俱是笑了起来,秦彦柔便将头埋在长姊怀里,羞得不敢看人,却又露出一只眼睛来骨碌碌地偷瞧,像个小老鼠似地,越发惹人发笑。 说笑之间,马车已然驶进了一处院门,秦彦雅便也放下了车帘,众人端坐车中。 再过得一刻,马车便停了下来,没过多久,车外便传来了周妪恭谨的声音:“大夫人,诸位女郎,已经到地方了,还请下车罢。” 俞氏道了一声“有劳”,喜鹊与阿蒲便当先下了车,依次将车中诸人都引了下去。 李家的这处别院不算很大,也就三进,却是颇有两分雅致,秦素下车之后,隔着幂篱深青色的帽裙看出去,却见他们停车之处是连通后宅的一所花园,园子的东南角粉云绯霞,恰是一小片海棠林子,旁边还有个六角小亭。此时正逢花期,那海棠林中花开如锦,宛似粉云垂坠,将园子装点得格外娇媚。 “总算等到太夫人了。”前头传来殷勤的语声,秦素转眸看去,却见一个穿着绛碧结绫复裙、发梳高髻、鬓横翠钗的白面妇人,带着几名使女便迎了过来。 这妇人描了略浓淡相宜的一双眉,却正是如今盛行于大都的倒晕眉,高颧骨、直鼻梁,三角眼略含春色,樱桃口微露心机,论容貌那是颇为俏丽的,只可惜那眉眼间带了几分孤厉之相,倒损了那容颜的娇美。 此妇正是钟景仁之妻——刘氏。 刘氏的出身不算太好,勉强算是南广县士族,却是士族里最最没落的那一种,无势、无钱、亦无人。如今刘家阖家守着南广县那几亩薄田度日,家中嫁得最好的便是刘氏。只因有她时而帮衬娘家,族里的日子才算过得。 秦素前世对她并不了解,只知她为人颇是精明,旁的一概不知。 太夫人扶着两个使女的手立在车边,此时便含笑看着刘氏,和声道:“不想你也在此,却是辛苦你了。” 因太夫人是临时提出去窑厂的,故此时钟景仁还在忙着,务必要将那里收拾得可堪一看,也免得脏乱之处碍了这些贵妇士女们的眼,这一会便不及前来接应,便由刘氏出面顶替了。 好在这些年刘氏帮着钟景仁打理产业,倒也颇见过几分世面,行事谈吐皆不俗,很有几分八面玲珑的意味。 此时刘氏便笑着上前给太夫人行礼,复又向几位夫人问了好,方满面春风地道:“能够在这里见上太夫人的面儿,那是我的福气才对。”说着便又上前几步,亲自去扶太夫人的胳膊,笑吟吟地道:“太夫人若不嫌我愚笨,便允我在跟前服侍罢。前头我已备了热热的汤水、香香的茶点,太夫人若不去坐一坐,我这脸面却也无处放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俏皮有趣,奉承得亦是恰到好处,众人便皆笑了起来,太夫人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仍是这般会说话。”一面便任由她扶着,众人一并去了正房。 李家别院的正房比起秦府来小了至少一倍不止,所幸几个房间皆是打通了的,倒也不显逼仄。 众人落座之后,刘氏便含笑道:“太夫人并众位夫人一路辛苦了,且先在此歇歇脚,喝口茶解乏。”语毕,又指了指案上的茶水,柔声道:“这是今年新得的雨前白露,夫人们尝尝,此茶最是清润解乏的。郎君们与女郎们喝的是诸暨白雾,这茶清淡,想是合你们的口味。” 这番话说得花团锦簇,难得却不显聒噪,又有一种体贴和善,很能予人好感。 太夫人便端了茶盏啜了一口,复又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刘氏便掩唇笑道:“不过是一杯茶的事,太夫人莫要如此夸我才好。我也是怕你们一路赶来,急急忙忙地用了午食,却是伤了脾胃,倒不如先坐下,喝几口茶说些闲话,待得脾胃润了,再用午食不迟。”(。) 第174章香梦沉 刘氏言笑晏晏、态度殷勤,高老夫人似是对她颇喜,端了茶盏在手,和声向她说道:“难为你辛苦了,准备得如此周全。” 刘氏谦笑着道:“哪里辛苦,我就是个无事忙,只要诸位夫人不嫌我话多便好。”说着她便笑了起来。 这话引得众人亦跟着一笑,堂上的气氛颇为轻松,众人一路避战事而来的那种惶惑与担忧,亦在她这三言两语中减轻了许多。 秦素便挑了挑眉。 前世时她还没注意到,这刘氏竟是如此人物,话说得漂亮,事办得也周全,真看不出是出自没落到底了的士族。 众人便款款地说话,那茶也确实香醇可口,众人自又是一番称赞。待喝过两盏茶后,刘氏便又当先起身,引众人去明间用了午食,方才唤过几个管事并使女,将诸人一一引去了住处。 郎君们住在头进院子,一人一院,无分主次;几位夫人则住在二进院中,亦是每人一个院子;至于女郎们便住进了内宅,嫡女们一人一院,而所有的庶女却是一起被安置在了一所比较大的院子——清芷楼,每人都有一个房间。 只由这一件事便可知,刘氏果然精明。 这一路车马劳顿,所有人皆累得狠了,此时难得到了一处真正的宅子,比之驿站到底舒适了许多,因此倒也无人去纠缠什么嫡庶、厚薄,进了自己的住处,便皆是洗漱收拾了一番,先去榻上补眠。 秦素被安排在了东厢房。 进屋之后,锦绣倒是主动留了下来,与阿葵一同帮着秦素梳洗了一番,又服侍她上了榻,锦绣自己也睡下了。 秦素仰躺在榻上,一时间却是难以入睡,只望着帐顶悬下的一只缀云锦飞燕香囊,兀自出神。 今晚,她必须出去一趟。 此乃她早几个月前便安排好了的,只是,如今事到临头,她心下却有些惴惴。 上京的消息,青州是一点也收不到的。 因着此故,秦素并不知晓福叔与阿妥的近况,甚至也并不知晓,她交予福叔的那大半包药粉,能不能于今晚派上用场。 她记得前世时,清芷楼的晚食是由李宅的大厨房送来的,而嫡女们的晚食则是由秦府自带的厨子所制。 彼时,便是因了这些微差别,秦素与送饭的老妪还拌了几句嘴,被人家奚落得无话可回,至今想来仍觉脸红。 堂堂士族之女,却跑去跟商户家里的仆役拌嘴,她前世果然是个蠢的,否则也不会到最后落得那般境地。 秦素苦笑了一下,略略翻了个身。 帐外传来锦绣均匀的呼吸声,窗纸被微风吹着,发出轻响。 即便已知前世之事,秦素却仍旧不敢肯定,今日晚间,福叔能不能如约将迷药放进李宅的大厨房。 一切皆是未知。 她此刻能做的,唯有等待。 看着头顶那枚精致的香囊,秦素的心绪起伏不止,渐渐地,便有了几分朦胧的睡意。 如今还是要先休息好,到了晚间才能知分晓。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香囊中散发出一股极清雅的暗香,,流转于布帐,丝丝缕缕飘入鼻端,若兰若馨,芳馥而又幽静,让人想起月下绽放的素白玉兰,又仿佛水拂木樨,清香沁脾,直叫人醺醺然…… 秦素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对! 这香气不对头!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不及去看香囊,而是先挑开帐子往外看了看。 锦绣正睡在一旁的矮榻上,背对着秦素这个方向,鼻息平稳,显是睡得极熟。 秦素趿了履,轻手轻脚行至窗边,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 那窗扇方一开启,蓦地瞥见一角裙摆,飞快地自窗前划过,随后是急急的脚步声,听声音是往回廊转角的方向去了。 秦素沉下了脸。 又是阿谷。 这小丫头实在碍眼,只可恨现在还杀不得。 秦素关严窗子,重新返回榻上,将帐子落下几重,遮住了自己的身形。 那一枚精致的秋香色缀云锦飞燕香囊,此刻正安静地悬于帐顶,上头绣着的那一羽燕子,长尾如剪、双翼舒展,绣工极为精美。 秦素赤足立在榻上,踮起脚跟凑至香囊近前细嗅了一会,眸色倏然一寒。 沉香梦醉! 她果然没弄错,这香囊的香料里,掺了“沉香梦醉”。 沉香梦醉乃是一味极为名贵的迷香,可让人沉眠整宿,外头就算是天塌地陷,那中药之人亦是长睡不醒,还有一种说法是,就算被人一刀砍在身上,那迷晕了的人也醒不过来,似是陷于好梦一般,故方有此名。 这迷香之所以名贵,是因为它好处极多,一是它既可火燃,亦可静置,效果皆是相同;二是味道淡雅,无论掺在什么香料里,都能合出极清幽的味道;三是这迷香对人体无害,只是自然而然地勾起人的睡意,就像真正的倦极而眠一般,醒来后亦是神清气爽,诚如一夜好眠;四是这迷香易解,冷水浸面即可。 最后一点,亦是沉香梦醉最厉害之处,便在于它的药效不与药量多少有关。药量足时自不必说,中者很快便会沉睡,睡满四个时辰方醒。若药量少,则中药者会有一个积累的过程,必须闻够一定的时辰才行,而一旦真正入睡,就还是睡满四个时辰,效果不打折扣。 前世时,因在宫中曾多次用上这种名贵的迷药,颇整治了几个对手,故秦素对它的特性皆很熟悉,亦知晓其与其他香料混合在一处时那种特殊的味道。 眼前这锦囊里掺的沉香梦醉,分量并不多,远还未到起效之时,如今也不过是令人感到困倦而已,故秦素到现在还能保持清醒。 而纵使如此,她的手脚仍是微微发冷。 这沉香梦醉,是专为她而准备的么? 这念头只起了一瞬,秦素的后背蓦地渗出了冷汗。 不对! 这沉香梦醉,绝不是只为秦素一人准备的!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时,住进李家别院第二日早上,整间别院的人,甚至包括李家原来的那些仆役,全部都起迟了! 秦家去往壶关的马车,整整迟了一个半时辰才启程,彼时的秦素还曾为此暗笑了好长时间。 原来如此! 这哪里是什么阖府疲惫所以睡过了头,这分明就是一院的人都被下了药。(。) 第175章锁燕囊 冷汗顺着秦素的后背往下淌,又麻又痒,如同无数细小冰冷的蛇,游走于她的身体。 她记起方才推窗之时,恰好一阵风拂了过来,那风里的花香味道,此刻想来,显得有些过于浓郁了些。 若她所料不错,这清芷楼的每个房间,或者说,这李家别院的每个房间里,应该都用上了沉香梦醉。 秦素一把扯下香囊,死死捏于掌中。 她想到了阿谷。 方才阿谷藏在门外偷窥,并没去耳室睡觉。而一应不当值的使女,比如阿葵等人,此刻皆是在耳室中休息的。 阿谷一脸清醒地躲在秦素的窗下,执行她窥探的使命,这是否表明了,她提前得到了消息,有人特意叮嘱她,让她不要呆在房间里? 秦素阴森的面容上,蓦地现出了一抹冷笑。 看起来,阿谷知道的还真不少呢。 这真是太妙了。 有了这条小虾米在前头,藏在她身上的那根线,乃至于那根线后的大鱼,或许便能一起浮出水面。 秦素重新躺了下来,眉尖仍旧紧蹙。 为什么会是沉香梦醉? 这一点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上又方便又好用的迷香不知凡几,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比沉香梦醉便宜,也比它简单易制。 为什么一定要用沉香梦醉?有什么必定要用它的理由?难道就因为它香气优雅? 秦素绞尽脑汁忖了半晌,始终无果,亦只得先将这问题放下,转而换个新的角度继续思索。 能把这般名贵的沉香梦醉当葱蒜一样地用着,那设局之人,必定非富极贵。 此物可非寻常迷药,而是颇为珍异。前世时,即便在赵国的贵族府中乃至于隐堂,这种迷香她都是闻所未闻,直到来到了陈国皇宫,她才第一次接触到了沉香梦醉。 那布局之人,莫非竟是来自于陈国后宫? 可是,自重生之后,秦素亦时常回忆前事,却从未觉出在后宫之中,有谁是特别痛恨秦家的。 她拧着眉头想了一会,越想却越觉乱麻缠绕,一团模糊。 不过,虽然无法确知这沉香梦醉的来处,此物的出现,却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她之前隐约的猜测。 秦家确实身在局中,而这个局也铺得相当地大,以前世所知来看,萧家、何家与汉安乡侯范家,应该皆入了局。 至于此局针对的到底是哪一姓,以及那布局之人的最终目的,秦素目前却还参不透。 她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沉香梦醉,与太夫人忽然提出要看壶关窑之间,应为因果关系。若只是有人要借迷药有所行动,此前一路经过的驿站无疑更合适,那些驿站可比李家别院小多了,下药十分方便,完全不必如此大手笔。由此可知,太夫人临时的提议,让某些人坐不住了,所以才大范围地下药,以便于暗中行动。 第二,设计秦家之人,与暗中盯着自己之人,应该是一伙的。清醒未睡的阿谷,便是将这两者合而为一的连线。下药之人既知会了阿谷,则接替阿豆盯着秦素的阿谷,与算计秦家的“那个人”,必有关联。 第三,今天晚上,别院之中必有动静。于秦素而言,只要小心行事,今晚说不得便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可令她一窥究竟,就算是管中窥豹,那也比之前两眼一抹黑要来得好。 秦素在榻上悄悄翻了个身,小心地掀开旁边的一方暗格,将香囊扔了进去,关严了盖子。 贵族卧榻上皆设有暗格,用以放置小衣、布巾等细物,这香囊便先放进去,也免得真中了迷药,晚上睡不醒。 收好了香囊,她便又转了个方向,悄无声息地地掀开了帐子,赤足下了榻,一应动作没有半点声息。 窗格上映着明媚的天光,上头嵌了半个人影,双丫髻一动不动,便伏在窗边。 秦素眯了眯眼。 有了沉香梦醉,她倒是省了许多手脚。 原先她还在忧心,怕今晚的行动瞒过了清芷楼,却瞒不过那些夜间巡查的侍卫,现在却好,有人帮了她的大忙。 她一面转着心思,一面便悄悄挪动脚步,走到了凭几边。那上头有小半盆的冷水,原先留着净面用的,如今却可用来暂解她此前中的那些迷药。 她将脸缓缓埋进那冷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她的口鼻,堵住了她的呼吸。 莫名地,她忽然便想起了临死前的那一瞬,那种没顶的悲伤与绝望,似是在这一刻重回心底。 她略略抬头,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春时温暖的空气包围了她,亦将那瞬间涌上心头的情绪,尽皆化去。 平定了一下呼吸,她又将脸埋入水中,复又抬起,如是者数回,终于将那种困乏的感觉消去了。 窗扇上映出的那个影子,始终一动未动,显然并未发现秦素弄出的动静。 秦素眸色微冷,轻手轻脚地拿起一旁的布巾,拭去面上的水,视线转向了熟睡的锦绣。 这一路车马劳顿,再加上些许沉香梦醉的作用,这位东篱第一大使女睡得极熟,连梦话都没说一句。 秦素蹙了蹙眉。 倒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为了不令自己中药,她将香囊收了起来,却也连带着让锦绣也没闻着迷香,若今晚仍是她值宿,秦素的行动便瞒不了人。 思忖了一会,秦素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她手上最后的那些药粉,今晚便全都用上罢,锦绣加上阿谷,迷倒两个人,应该是勉强够了。 悄无声息地回到榻上,秦素将纱帐放下,仰躺了下来,睁着眼睛看着空落落的帐顶,心潮起伏,良久后方才平静下来。 伏在窗外的阿谷,此刻正将耳朵凑在窗前,一面分辨着房间里的声音,一面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腰间的布带。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方才窗子被人推了一下,便再没发出过什么响动。 阿谷歪了歪脑袋,细小而秀气的眼睛里,划过了一抹轻蔑的淡笑。(。) 第176章沐星月 月华似一匹上好的素纱,流泻出满地的银辉。 这样的夜晚,总会叫人生出些许愁绪。 傅彭守在角门外头,望了望墙影之外的遍地月色,心中有些恍惚。 直至此刻,他仍有种做梦的感觉。 半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叫做阿福的秦府仆役,每日做着繁琐而无聊的活计,看着主人的脸色过日子。 出身猎户的他,对这种身家性命皆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并不喜欢。 然而,乱世之中,命运不由人,谁叫他的家乡遭了大灾,他们夫妻二人连饭都吃不饱,只得自卖自身,入了豪门为仆。 他本以为,他的一生,还有他子子孙孙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一辈子听命于人,人要你生,便生;人要你死,便死。 可是,他却再也不曾想到,他最后的一任小主人,却给他指明了另一条道路。 纵然艰险困难,纵然这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可是,那条路却终究带着他来到了上京,来到了这比青州繁华百倍的陈国第二大城,让他成为了垣楼茶馆的东家。 纵然商户地位低贱,却也好过在别人的胯下讨命。 这其间的分别,傅彭越是在上京待得久,感觉便越是清晰。 他知道,这一切皆是他的小主人——秦府六娘秦素——亲手赐予的。 而从垣楼越来越好的生意,以及秦素提前交代他张贴的那张“微之曰”告示所带来的轰动来看,他已经隐约地感觉到,秦素此举背后,有着他难以想象的用意。 而越是如此,他对秦素便越有了一种敬畏。 紫微斗数的精妙与卓绝,他是深有体会的。 比如江东的战事,比如那个生了三胞胎的商户,还有那户人家里的那棵老李树,三月间真的开了十七朵花,不多不少,恰是单数。 这些,皆出自秦素所学之紫微斗数。 傅彭抑制住狂跳的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的后半生已然改变了,而那只拨弄他命运的手,亦提前一步算到了今晚的情形,安排了此刻的会面。 算一算,他与秦素已有半年不曾见过了,却不知他曾经的小主人,如今是什么样? 傅彭有些怅然,又有些不安,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弯月。 离着约定的时辰尚早,可他终究有些不放心,便提前守在了此处。 他心中正自七上八下地,蓦地,却听那角门之处,传来了一点极小的响动。 那声音十分之细微,若非他一直蹲守在旁边,可能还听不到。 傅彭心中一凛,伏好身形,凝目看去。却见那角门无声地被人推开了,一个纤弱的身影轻盈地跨出角门,出现在了墙角的阴影处,略略低了身子,不知在做什么。 傅彭睁大了眼睛,仔细辩认着那个身影,一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身影此时已经转过了脸,屈起指节轻敲着旁边的砖墙:三次一停,五次一停。 正是此前约好的暗号。 “女郎!”傅彭抑住满心的激动,压低声音唤道。 秦素闻声,长长地松了口气。 傅彭居然真的在! 她张口轻唤了一声“傅叔”,忽觉喉头微哽,一股酸楚漫上了眼眶,眼角很快便湿了。 她知道她不该如此软弱,可是,此时此刻,她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直到现在她才肯承认,她的心,始终都是提着的。 在秦府时,她禁止自己去想不好的结果,她坚信她为阿妥夫妻所做的安排,绝不会出错。 而当她的所有设想真于此际实现,她才觉得后怕,亦才会去想,这世上的一切算计,有时都敌不过天意。 这一世,老天终于站在了她这一边。 她止不住地全身轻颤。 她做成了! 她精心谋划的一切,居然真的成功了! 秦素握紧了拳头,将涌上来的情绪强压了下去,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这口气呼出体外。 她的确该好生松口气。 傅彭在此,便表明上京的情形,应该如她所料。 亦即是说,第一份微之曰已经贴出来,虽不知效果如何,然只要贴出了第一张,事情便成功了一大半。 她稳了稳心神,这才趋前几步,来到了傅彭的面前,向他启齿一笑。 “你在便好。”她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心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傅彭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夜风拂过月华,他曾经的小主人衣袖翻飞,身上沐了零星的几道月光,一行一止,仿若仙人。 看着这熟悉的身影,傅彭的眼角竟有些微湿。 若非亲身经历,他再也不敢相信,他夫妻二人身之所寄,便在这瘦小而纤细的身影上。而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女郎,凭着一已之长,竟谋下了如此大事,直是叫人既畏且佩。 按下满腹的情绪,他上前几步躬身见礼,却是一语不发。 秦素的面容隐在高墙的阴影下,虚扶了一把,复又以极轻的语声道:“辛苦了。” 傅彭连忙摇头逊谢,旋即又想起此处极黑,他的动作秦素应该看不见,便将声音压到最低,恭声道:“不辛苦。” 简短地寒暄罢,二人皆知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遂沉默了下来,傅彭便在前引路,秦素在后跟着,两个人皆是将身子隐在墙下的阴影处,无声而快速地往前走去。 约莫走了约有三、四十步,却见墙边又有一道角门,傅彭推开虚掩的门扇,向秦素招了招手。 秦素飞快地四顾一番,发觉这角门离着李家别院只有一道高墙,竟是近邻之居。 她心下极是满意,也不多言,闪身进了院中,傅彭立时将门关严,引了秦素往前走去。 到得此时,秦素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亦有余暇四处打量。 这间院子亦是三进,比李家别院小了好些,修建得倒还算精美。院子四处皆点了精致的绛纱灯笼,一路可见花木掩映,甚至还能听见流水潺潺之声,似是引了活水,至于仆役等人,却是一个未见。 “人都遣走了,女郎放心。”似是察知秦素在想什么,傅彭轻声说道。 “多谢傅叔安排周全。”到了此处,秦素已是完全地放了心,便又往四下看了看,笑着赞道:“这院子真真小巧精致。” 傅彭恭声道:“托女郎的福,女郎神机妙算,常人如何能及。” 秦素此前种种安排布置,竟是万无一失,可笑他夫妻二人一路担惊受怕,却是有惊无险,无论上山、进城还是开茶楼,皆是十分顺利。 秦素闻言,笑而不语。(。) 第177章暂掩门 说起来,傅彭这个名字,还是秦素在伪制的路引上给福叔起的,傅、福二字同音,就算她一时走了嘴,也不会叫人揪住错处。而这处宅邸,亦是在她的授意之下,由傅彭夫妻出面赁下的。 离开连云之前,她将开茶馆与赁屋等事皆写了下来,其中便有交代,要他夫妻二人在贴出微之曰的第一张告示后,便立刻前往壶关城,一面暗中查访壶关窑诸事,一面赁下李家别院附近的宅子,并与李府中的厨役交好起来,何时见秦府马车进城,何时便往李府大厨房的食水中下药,并于当晚在角门处与秦素相见。 秦素此前并未料到,傅彭居然能赁到李宅隔壁的院子,这也是意外之喜。不过,那半包好药却是浪费了大半,中了沉香梦醉的秦府诸人,此时睡得正好,而清芷楼里的一众人等中了双重迷药,睡得更是死沉一片。 至于阿谷,她连中了福叔与秦素的药粉,睡得都打了鼾,秦素进出直若无人之境,没有半点阻碍。 虽是诸事顺遂,然秦素的心却还是有些沉甸甸的。 方才她出门时才惊觉,那李家别院的角门,竟是虚掩着的。 这便表明,秦素此前的推断很正确,今晚的确会有人有所行动,而她没料到的是,会有人出府或进府。 直到此刻,她的心跳还有些不稳。 她很担心那人已经出了府,而后又比她早一步回府。若是如此,秦素想要回宅子,还颇有些难度。 然而,今晚的会面极重要,她必须与傅彭见上一面。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因着守孝,她仍旧只能窝在上京的秦宅之中,不得出门见人,而她要做的事情却是等不得的,必须尽早安排下去。 就算再是凶险,她亦只能冒险一行。 抬袖拭了拭额角的冷汗,秦素心下不免有些自嘲。 这几日她屡屡以身犯险,若在隐堂,早就该死上好几回了。可是,当此情景,在没有一人帮助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勉力而为,顾不得那许多。 此时,他们已然来到了一所小跨院里,阿妥便候在院外,见了秦素,她当先便红了眼眶,上前见礼过后,便抹着眼泪细细端详着秦素,哽咽道:“女郎瘦了,面色也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秦素上前扶起了她,温言安抚:“我无事,如今正长个子呢,自是瘦些。且府中守孝,只能食主食,无菜蔬,所以才会面色不佳,阿妥勿要担心。” 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掩唇笑道:“瞧我,竟还叫你阿妥,现下应该叫东家太太才是了罢。” “这……哪里当得起。”阿妥立刻不安起来,站在那里不停地挪着脚,两只手似也没处放一般,看上去极是忐忑。 秦素便笑道:“此乃你们应得的,我说你们当得起,你们便当得起。” 傅彭此时便压了低声音,恭敬地道:“女郎说笑了。我们的一切皆是女郎给的,女郎待我夫妻有再造之恩,这个恩,我一家生生世世,皆不会忘。” 秦素闻言,清亮的眸子微微闪动,颔首轻笑,道了一个“好”。 知恩图报乃美德也,理应推崇。 傅彭便微弯了身子,向一旁伸手道:“女郎请进屋叙话。” 阿妥连忙应声道:“正是,正是,女郎先进屋,外头还是有些凉的,女郎可莫要受了凉才是。” 她一路絮语着,似是又回到了当年在连云田庄时的模样,秦素也不去打断她,任由她扶了胳膊,来到了厢房。 几个人分别落了座,阿妥又张罗着倒了茶来,秦素便转向一旁的傅彭,轻声道:“时间紧迫,倒是不及说旁的,还请傅叔先告诉我,壶关窑那里,你们可查到什么?” 傅彭早有准备,此时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悄悄地查了好些日子,只是那窑厂近来关着,出入只有几个管事并匠师,并无旁人,倒是无法进去察看。那几个管事中有两个是钟家派去的,一个叫钟良,一个叫钟宝,另有三个秦府管事,一姓赵、一姓李、一姓徐……” 他简要地将窑厂的几个主要人物介绍了一遍,复又道:“因女郎交代此事极为重要,故我没敢请人帮忙,只自己暗中查访,这些日子下来,却是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秦素也早想到了这一节,闻言倒并未灰心,而是蹙起了眉,思忖片刻后,方轻声问道:“在秦家的人住进来之前,可有什么人出入李家的别院?” 若有,必与沉香梦醉有关。 然而,傅彭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却摇头道:“应该无有。那几个管事并匠师并不往此处来,李家别院出入的,全都是本就有的那几个人,我们都是识得的。” 秦素的眉心便蹙得更紧了些。 既是无人出入,那这沉香梦醉,应该便是府里的人安排下去的。 会是谁呢? 最可疑者自然便是刘氏。 可是,秦素想不出刘氏这样做的理由。 依今日所见,此妇极为精明,并没有理由帮别人害自己的婆家,且前世时,钟家满门亦是被判了重罪,男丁斩首,女眷充作官伎,无一可免。 当然,这也未必便是定论。 隐堂对于秦氏、钟氏这样的小士族,并不如何关注,得来的消息很可能便有疏漏,却也不可就此信了去。 秦素凝眉思忖了一会,便放下了心思。 “罢了,且说说上京吧,垣楼情形如何?”她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轻声问道,那双清亮的眸子映着烛火,亮若晨星,便是肤色黑黄,亦掩不去那艳丽的容色,直叫人莫敢直视。 傅彭与阿妥俱皆垂下眼眸,心中同时惊叹:女郎容颜,比当年的赵氏还要盛了三分。 数息之后,二人才拢住了心神,傅彭便理清思绪,将上京发生的事情细细地说了,最后又笑着道:“……如今小半个上京皆在等着那户人家福李果熟,垣楼每日茶客盈门,更有人花重金求一句赠言,可算是一炮而红。” 垣楼能取得如此成就,直是叫人惊叹,他二人身为东家,自是无比欣然。 这结果亦让秦素极为满意。 她此前安排下的第一个微之曰,就是想要看看效果如何,如今得知结果甚好,她也是欢喜不禁。(。) 第178章编尺素 “前两日我去壶关城的一家茶馆小坐,还听有人猜测垣楼接下来会贴什么告示出来。”傅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甚至还有人为这事儿打赌,可见上京之事已经传到这里来了。”他说着已是满脸带笑,喜不自胜。 秦素含笑道:“此事你们办得极好,果不负我的托付。” 垣楼的第一步走得如此之好,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那东来福大街可非比寻常,秦素当初一定要将垣楼开于此处,自有其原因。如今垣楼有了如此良好的开端,接下来她也就有了数,此前早就于脑海中列出的几件事,却是可以择其要者继续“微之曰”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举眸四顾,问道:“可有笔墨?” “有的,有的。”阿妥迭声应道,起身便去了一旁的里间,不多时,便捧了个玄漆描兰草纹托盘来,盘中装着一整套的笔墨纸砚,她笑语道:“早便备好了,女郎请用。” 秦素便将衣袖卷起,又向阿妥借了衣物,掩在身前,以免那墨汁染上衣衫,旋即便摊开一方素纸,伏案疾书起来。 一时间,房间中只闻笔走纸上,刷刷轻响,再不闻别的声息。 傅彭夫妻安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下笔不停的秦素,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他们知道,女郎这是在写接下来的“微之曰”。 只是,女郎写得这样的快,几乎想也不必想,更没有他们以为的布局推算之举,连星盘也没画一个,便像是那未来之事,在女郎的心底早有预料一般,着实叫人惊讶。 两个人安静无言地立在一旁,连呼吸也屏住了,而时间便在这笔墨的起落之间,悄然滑了过去。 一刻钟之后,秦素停了笔,将几页纸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方颔首笑道:“好了,这是接下来的几次微之曰,第一张四月初一便着人贴上,接下来的这些,且按着我标的顺序依次贴出,每次间隔七日,勿要弄错。”停了停,她又问傅彭:“你们手上可有信得过的人?” 傅彭立时道:“有的,女郎。有个叫阿贵的伙计,是个稳妥之人。还有,我们在逃难来上京的路上,遇见了几个从别处逃难来的人,也都是老实可信的。不过,这几人我没安排他们进垣楼,悄悄给他们寻了别的去处。” “好极。”秦素十分满意,笑着将几页纸推了过去,“有人帮着你们,总好过你们两个人到处跑。” “是,女郎。”傅彭夫妻此时对秦素已是无比信服,上前将那几页纸郑重地收了起来。 秦素便又开始伏案疾书。 她需要写几封信。 想想也是有趣,自重生以来,她几乎一直都在写信,且每一封信都是神神叨叨、鬼鬼祟祟,说一些她前世嗤之以鼻的鬼话。 好在,这些鬼话大部分都算得上是实话,也算得上是好话。便看在她无意中救了那么多人的份上,她的手上再多几条人命,想必也不会伤了天和。 她写得飞快,信上内容早便在她心里过了千百遍了,此时自是毫不迟疑,写完了信便又去写信封。 上京之事结果如何,直接关系到江阳郡与汉嘉郡的乱局,因此,这几封信皆是有主的,其中三封,姓薛。 秦素对着信笺弯了弯唇。 薛家一旦入了局,秦家便能看到希望了——活下去的希望。 写罢信封,她又随手扯过一页纸,在上头飞快地写了一篇话,放在一旁晾干。阿妥早便走了过来,帮着秦素研墨,又融好了封蜡。 秦素便将信一一装进了对应的信封,在上头做好标记,方交予了傅彭,庄容道:“放在上头的这三封信,皆是给一位薛姓郎君的。他会在第五份‘微之曰’张贴后不久去垣楼,傅叔届时先将第一封信予他。”语罢,秦素又低声交代了他几句话,叮嘱道:“必须回得一字不差,方可将此信交出。若他有何异动,你只照我的话去做。” 傅彭恭声道:“女郎放心,此事会由我亲办。” 秦素含笑点了点头,接着又道:“至于这接下来的两封信,这位薛郎君来一次,傅叔便给他一封,按次序来,莫要给错了。最后一封信交出之后,他应该便不会再出现了。” 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复又笑着扬了扬眉:“罢了,却也不必死照着我的安排,傅叔看着办便是。这位郎君的气性么,可能大了一些,或许等不及地便要将剩下的两封信一并取走,你由得他去,莫与他计较。” 傅彭应了个是。 秦素此时便又指向最后一封信,轻声细语地道:“这最后一封信,乃是信中有信,会由一对陶姓父女来取,至于时间么,应该会在四月初一那张告示贴出来之后,具体的日子我却说不准,或许十日之后,也或许再久些。” 言至此,她略停了停,又续道:“这对父女未必会同时来,所以你要让阿贵盯着点,若是来了个气度不凡、书卷气很足的老者,或是有个年约十六、七岁,身姿秀丽、气韵超群、戴着顶浅蓝幂篱的小娘子,只要他们自称姓陶,便叫他将人请进去说话。交信时你需得告诉这对父女,此信中另有玄机。”说到此处,她便又低声叮嘱了傅彭几句话,仍是要他先与对方问答清楚,确定其身份后,才能交信。 傅彭一一记下了,秦素又将放在一旁晾干的纸拿了过来,交给了阿妥,叮咛道:“我将交信时的该说的、该问的皆写下了,你识字,看明白了可教予傅叔,也免得他忽然忘了或是临时出错。”语罢又转向傅彭,含笑道:“那陶姓父女倒还好说,只那薛郎君脾气恐有些大,或许会在你交信时动怒,你不要慌,只要按照我交代的话去说,他自会消气的。他这人虽冷了些,倒也并非坏人,傅叔不用担心。” 阿妥此时已是小心地接了纸,折了几折便藏在了袖中。傅彭则沉稳地道:“女郎放心,有阿妥帮着我,我不会弄错的。另外,那微之曰我也会叫阿妥重新抄录一遍,不会叫人认出女郎的笔墨来。”(。) 第179章玉兰院 “如此甚好。”听了傅彭的话,秦素轻笑了一声道,复又凝眉思忖,片刻后,便正了正神色:“傅叔,若得了空,请你悄悄帮我打听打听,襄垣杜氏在上京的宅子里,是不是住着杜骁骑的一个妾室并她生的儿子,那妾室姓李,她的儿子在杜家行四。” “杜四郎?”傅彭闻言颇为讶然,看了秦素一眼,旋即便恭声道:“女郎,这个倒真无须打听,我来上京没多久便听人说过了。那杜骁骑将几房年老的妾室都送到了上京,其中有有没有姓李的我不清楚,不过,那杜四郎我却是知道的,他名叫杜光武,好像在帮着打理家中的几个铺子,偶尔会去东来福大街走走,我还远远瞧过一眼。”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杜光武居然真的在上京,她的运气实在不错。 “既如此,便请傅叔多注意些这位杜四郎,他于我今后所谋之事极为要紧。”秦素说道,停了停,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轻语道:“还有上京的江家那里,也要请你……”她低低地叮嘱了几句。 待吩咐完后,傅彭便沉声道“女郎放心,我会好生安排,让其他人去盯着,定不叫垣楼扯进去。” 见他一点就透,秦素心下欢喜,点了点头,侧首道:“傅叔做事,总是这般稳妥。” 傅彭忙躬身道:“不敢,女郎聪明绝顶,旁人万万不及。” 秦素掩唇而笑,举袖掠了掠发鬓,便转过了一个话题,问道:“傅叔,我予你们的银,想是见了底吧?” 秦素当初给的那二百六十两银,也就堪堪够赁下店面与这处宅院,旁的只怕是不及,故她才有此一问。 傅彭闻言怔了一刻,复又恭声回道:“女郎不必担心,那垣楼如今已然有了些盈余。” 秦素摇了摇头,淡笑道:“便有盈余也有限,卖茶能得几许钱?” 她虽不懂商事,却也知晓茶馆不过是微利营生,垣楼纵然有了些名气,却远未到满城尽知的程度,那几杯茶钱,可能连雇伙计的工钱都抵不过。 她倒是想生财,却苦无生财之路,那花重金买赠言的,这个钱她既不能要、亦不敢要。 前世之事,她能记得的不过也就那些许而已,为了东陵野老这块金字招牌,她是万不敢随意赠言的。 不过,钱财之事并不是大问题,她手上就有现成的,虽然得来的方式有点……不大光明。 秦素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喝了口茶,方不疾不徐地道:“我手边倒有些金银,只是没带在身上,你们明日便启程去青州城外的阳中客栈吧。”她的面色一派淡然,语声平稳无波:“阳中客栈有个玉兰院,院中的那棵玉兰树下,有我亲手埋的一个包裹,里头有不少金银,足够撑到今年秋时。到了那时,垣楼想是也能真正有所盈余。” 她从秦彦昭那几个人身上搜刮来的东西,并不好随身带着,故当天晚上便顺手埋在了玉兰树下。 傅彭闻言又是一怔,旋即面上便露出了喜色,躬身道:“是,全听女郎的吩咐。” 垣楼确实有点捉襟见肘,他原想自己扛过去的,没想秦素早有了安排,此时自是欢喜。 至于秦素手中为何有银,又为何将银埋在客栈的地底下,他却是没有半分疑问。 师尊行事,岂是他们这等凡人能够揣测的? 秦素此时又道:“阿贵若是可信,傅叔可与阿妥同去取包裹,将告示并陶氏父女的信皆交予他,否则便留一人下来看着垣楼。如何安排,傅叔自行定夺罢。” 以傅彭的能为,此事他定能处置妥当,秦素倒是不担心的。 “是,女郎放心,我会好生安排的。”傅彭立时回道,面色肃然。 秦素颔首浅笑,搁下了茶盏:“除金银之外,那树下的包裹里尚还有别的东西,你们拿回来后,须得妥贴收好,切不可动之分毫。”说这话时,她语声轻缓,烛火下的眸子宛若春水盈波,却又似含了几分沉冷。 傅彭与阿妥皆肃声应诺。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蹙眉沉吟了一会,又轻声道:“再有一事,我没写在微之曰上,只告诉你们,你们莫要声张。”说到这里,她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悄语道:“五月初七那天的晚上,你们一夜都不要睡,一定要守在院子里,千万不要进屋,切记。” 傅彭与阿妥闻言皆愣住了,旋即俱是满面讶然。 一夜不睡守在院子里,为什么?难道是防贼? “女郎,这又是……”傅彭迟疑地开口问道,满脸不解。 秦素便笑了起来,抬手向天上一指,启唇吐出了两个字:“天机。” 傅彭与阿妥神情一凛,皆点头应是。 秦素弯了眼睛,又是一笑。 前世时的中元十三年五月初七,上京城发生了一件极轰动的大事,间接地令太夫人下定决心返回青州,秦素亦曾亲身经历。便在这那次事件中,上京城中某个重要人物的家眷,约有近二十余口人,俱皆身亡。 秦素喝了一口茶,神态轻松。 这一世,那个人的家眷是死是活,以及那个人的命运走向,乃至于因此而牵连的江阳郡何家今后的运势如何,就全看那位薛郎君够不够聪明了。 当然,以秦素所知,这位薛郎君可是极为聪明的。 秦素浅笑盈盈,细声说道:“五月十三日午后,福叔去一间叫做‘飘香茶馆’的地方等我,我会来与你会面。不过,你出门时可需小心些,最好制几套一样的衣裳并帷帽等,交由那几个伙计穿着,你们几人同时出来,分作几路,务必不要叫什么人跟在你的后头,露了我的行迹。”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那上京城出入城门时,是需路牌,还是只交些钱即可?” 傅彭立刻回道:“予些钱便可。那守门的乃是杜氏府兵,很好说话的。” “如此便好,我出入也方便些。”秦素十分满意,啜了一口茶,又道:“五月十三那日,傅叔记得带些碎银予我,我日常打点亦需用。” 傅彭点头应是。 秦素看看时辰不早,便搁下茶盏起身道:“傅叔勿望五月十三之约,此番辛苦你们了,我这便需回去了。”(。) 第180章轻叶飞 阿妥闻言,连忙上得前来,将秦素掩在身前的衣物收起,又替她放下衣袖,对她服侍得无微不至,仍旧如往时一般。 秦素心中倒是软了软,执起阿妥的手,轻声叮咛:“你们也着紧些,明日离开时注意着躲开秦家的车马,莫要叫人看见你们的脸,阿胜还有周妪祖孙都跟着来了,他们皆是识得你们的,千万小心。” 傅彭与阿妥同声说道:“女郎放心。” 秦素点了点头,含笑道:“还要劳烦傅叔先去外头探个路。” 傅彭本就极是担心秦素的安危,此时便当先出了屋,先去角门外查探情况,秦素便扶着阿妥的手,缓步随行在后。 阿妥满心皆是不舍,不知与秦素这一别,又要几时得见。走不上几步,她的眼眶便又红了,低语道:“女郎,天晚了,回去要小心些。女郎独自一人在宅子里,万事莫要出头,有些事忍一忍便过去了,勿要惹恼东院夫人。” 她虽不曾在秦府居住,但从连云田庄那里亦能得来不少消息,自是知晓林氏待庶子庶女极为不好,此时便细心叮嘱,语中满是关切。 秦素知晓她待自己的情份,又与旁人不同,是真正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因此便一一地和声应下,又交代了她几句话,便见前头傅彭回转了来,躬身禀道:“女郎,外头无人,可速去。” 秦素点了点头,不再赘语,只安慰地拍了拍阿妥的手,便随着傅彭来到了角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月华如水银泻地,遍洒巷中,唯高墙下留出了一线阴影,勉强可掩去身形。 秦素心中微微一动,回头问:“傅叔,我上次给你的药粉,你手上可还有剩余的?” 傅彭愣了一会,旋即点头:“有的,女郎。”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纸包来,说道:“今日我用去了一多半,只剩下这些了。”语罢又似想起了什么,添了一句:“女郎放心,下药一事我只寻了李家的一个小管事,并未与旁人多接触,不会惊动人的。”、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探手接过纸包,轻语道:“甚好,此事并不重要,傅叔不必放在心上。倒是这些药便都给了我罢,我总有用的。” 傅彭的脸僵了僵。 身为士族女郎,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时常要给人下迷药,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不过,反过来想,女郎所行之事极大,偶尔有出于常人之举,也属正常。 秦素自是不知傅彭此刻的想法,收好药后便又轻声吩咐:“还有一事需请傅叔帮忙。一会我离开后,烦请你在此处守着,看看有没有人从别院的角门出入,若是有,你且记下他的形貌,回头告诉我。” 傅彭微觉讶异,却也没多问,只答应了下来。 秦素又叮嘱道:“动作轻些,莫要现了形迹。” “女郎也自小心。”傅彭亦说道,一面又仔细往巷中看了几遍,确定无人后,方才护着秦素,回到了李宅的角门外。 到得此处,秦素便令傅彭先离开了,而她则并未急着拉门,反倒凑向了门栓处,借着月光仔细观察。 门扇仍是虚掩着的,那门栓上干干净净,并无别物。 秦素眼睛一亮。 方才出门时,她曾在门栓上夹了一片草叶,如今那草叶已然不见,这即表明,在她出去之后,还有人自这道角门出入。 之前角门虚掩,秦素曾以为是有人偷偷离府,便如她一般,而此刻看来,情况应是恰恰相反。 那道角门,应该是秦家内部的某人,为外来的某人留的门。否则,此刻那偷出府邸之人已然返回,又为何不将门关严? 却不知,那私下与人约见之人,到底是何人? 秦素此时不由暗自祈祷,希望老天给她几分运气,让她找到那秘会之人。 她一面心中暗想,一面便闪身进得门中,返手将门扇小心推回到原先的位置,方弯腰躬身,严格遵循前世隐堂所学,借着花木掩映下的暗影,无声而快速地往院中行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却也并非全然无声。风吹动着满院的花树,沙沙轻响,月华铺下一层浅白轻罗,石阶栏杆上似砌了一层霜,越发有一种清寂。 秦素走着走着,蓦地觉得惘然。 曾几何时,她亦曾在这样清寂的月下,无所用心地折下蔷薇,插于鬓边,或是在春风温柔的夜里,于石阶上辗转漫步。 那些天真懵懂的岁月,在无尽的时光里向她回首,而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一阵暖风拂来,不知何处的风铎,嗡声轻鸣。 这轻盈的声韵让秦素立刻回过了神。 她暗自苦笑,收拾起这些无用的情绪,重又在树影间潜行起来。 她并不知道秘会之人约在了何处,只是遵循着前世暗桩的经验,先将后宅所有房间的墙角都听了一遍。 每个房间都是鼻息绵绵,并无说话之声。 秦素飞快地查探完毕,便又转去了二进院子。 夜静如水,些许声息亦能传出很远,而秦素的脚步声却很巧妙地和在了风吹花树的声音中,几乎叫人无法察觉。 转过角门走了没多远,她蓦地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便在秦素的左前方,传来了极为模糊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声地说话,却又像是风起时的低鸣。 秦素屏住呼吸,伏身贴地,缓缓地向着声音的来处靠近。 越是往前走,那声音便越是清晰,而秦素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真有人在说话! 虽听不见具体说了些什么,但那声音乃是一男一女,这却是能够确定的。 秦素直是大喜过望。 她原以为密会之人会选在室内,没想到,他们竟跑到了外头。 心念电转间,秦素很快便想明了其中因由。 既是连仆役的房间里都用了迷香,那下药之人必不会单单漏去哪一处,定是连他/她自己的房间也用了沉香梦醉,如此一来,就算被谁发现熏香或香囊有问题,也疑不到此人身上去。而房间中有了迷药,自是不好密谈了,所以他们才会选在了室外。(。) 第181章林间语 秦素一面心下思忖着,一面悄悄往前挪动,尽量不发出声音。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两个人的说话声也越发清晰,其中那个女子的声音,让秦素莫名地觉得熟悉。 这声音……似是在哪里听过。 她凝眉回思,片刻后,轻吸了一口气。 这女子说话之声,竟与那一晚的神秘女子,极为相似! 虽然只听过短且模糊的一小段曲调,然而,那女子声音里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味道,却是深深地留在了秦素的记忆中,难以磨灭。 秦素停住脚步,平定了一下呼吸。 此刻,她与那说话之人离得又近了些,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已是略略可辨,偶尔能听清几个字。 秦素屏息静听了一会,终是确定,那说话的女子,应该便是那个神秘女子。 秦素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暗中查了许久之人,如今近在咫尺,一时间她直是激动难掩。 过了好一会,她方才敛住了心神,在花树间略略抬头,四下打量,这才发现,前头竟是那片海棠林子,说话声便是自林中传出的。 秦素越发放缓了脚步,软底鞋尽量踩在结实的硬地上,以免发出声响。又向前挪动了约二十余步,她便躲在了一方石桌旁的芭蕉树下,不再动弹了。 前方的声音已经能够听得颇清楚,她不敢靠得太近。那神秘女子虽没有武技,却难保那男子不会上两手。秦素现在所处的位置,既能听见那二人说话,亦不会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于她而言是最为安全的。 此时说话的,是那个男子。 “……你现下跟我说这些,我也无法,我只能先将这本账拿去替了原来的,还有多出来的那些银,我也会找地方藏起来,至于旁的,我做不到。”那男子似是有些不高兴,语气颇不客气。 听声音此人似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或者更大一些,说话的中气很足,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显得有些冲。 那女子便“格”地笑了一声,懒懒地道:“那你待如何?我这也是接令而行,你莫要告诉我你要抗命。不过,若你真有这个胆子,我倒也佩服你。只可惜你只有胆子在这儿跟我叫唤,却没胆子去见我上头的那位。” 她的声音带着一段天然的懒散,慢悠悠地,语声既不甜、也不脆,乍然听去,倒有些像少年人的声音,介于低沉与轻柔之间,殊为怪异。 此时,便听那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本来就难做到!”那男子似是有些气急败坏,偏偏声音还不敢放得太高,于是,那刻意压低的语声里,便越发有了一种狠劲:“你说得倒容易,挖坑是一铲子两铲子的事么?万一不小心塌了窑,那是要出人命的,到时候惊动了官署,又该如何收场?” “我管你死不死人!”那神秘女子竟是丝毫不惧,语气既凉又阴:“上头让我传话,我便传了。为了与你见这一面,我这儿可是下了血本,行不行你都得照办。” 那男子似是有些瑟缩,又像是非常生气,半天没说话,夜色中传来了他极为粗重的喘气声,过了好一会,林中陡然传来重重地“咚”地一声,似是有人用力捶了什么或是踢了什么一下。 那女子又是“格”地一笑,旋即便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听着像是衣物的摩擦之声。 “喏,这个给你。”那女子懒洋洋地说道,语气里含了些许不耐烦。 “这是……”那男子迟疑地说了两个字,便又不再说话了,树林里传来一阵纸张或布帛摩擦的声音,旋即他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图纸!你怎么会有图纸!”他说话的声音里含着极大的惊喜,又像是质问那女子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此声一出,秦素便蹙了蹙眉。 这一次她听得十分真切,这男子的口音,不大像是南方人,倒有几分大都腔调。 “嘘——”,树林里传来了那女子的声音,带了几分斥责地道:“你作死啊,这么大声音,不怕被人听见?” 那男子像是在翻看着所谓的图纸,窸窣之声不绝,而他口中亦不时发出惊叹声,过了一会方道:“怕什么,上头的人出手总是不会错的,沉香梦醉又不是什么下三滥的毒药。”语气极为笃定,似是对这女子很有信心。 秦素瞬间心头大震,几乎连呼吸都停住了。 这个男子,居然连沉香梦醉都知道,到底是什么来路? 电光石火间,她猛然想起了那诡异的一夜。 那神秘女子进出东萱阁时,弄出的声音颇大,秦素当时便知,对方的手上也有迷药。可是,此时此地听那男子说起沉香梦醉,她忽然便想起了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素爱熏香,房中的香炉至少不下十余只,每日皆会依香料而定香炉,秦素曾听阿栗说过,什么玉真香当配莲花惠铜炉、波津香应配云纹乳石炉等等。 这神秘女子,莫非能够接触到吴老夫人的香炉,甚至便是管着吴老夫人的熏香的,便将这迷药的名称告诉了这男子? 秦素凝眉沉思,好在此时树林里亦无人说话,过了一会,那女子忽然便叹了口气。 “怎么了?”那男子立时问道。 他似是心情颇好,方才的怒气早已不见,此时的语气便多了几分讨好:“难道你在府里的日子不好过?还是你相好的对你不够好?” “胡说!”那女子啐了一口,低声笑骂:“少给老娘满嘴放屁。我的日子好得很,我相好的待我好不好,干你何事?” 她的言语粗俗而大胆,那男子却像是觉得有趣,调笑地道:“啧啧,瞧你这醋劲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值得你这样?你相好的不过是空想想罢了,有你这身皮肉勾着,他再怎么也舍不下的。” 他这番话语涉情事,渐渐低微了下去,那女子忽然“呀”地轻唤了一声,复又格格低笑:“你说话便说话,动手做什么?”一面说着话,一面那话语中便有了几分水意,喘息也急促了几分。 那男子便又笑了几声,却是不说话,树林里一阵衣物响动,又有咂舌声与压抑的女子呻唤声,渐渐不堪入耳起来。(。) 第182章春意浓 秦素震惊地呆立当场。 这两个人也未免太大胆了些,就在这野地里幕天席地,就这么动作起来了? 她不由咋舌。 这可算是有恃无恐,仗着沉香梦醉药力强悍,这二人居然行下此事。可恨的是,这时候秦素还不能走,只得听着。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 真是夜路走多终遇鬼,谁能想到今晚竟遇上了妖精打架,她真是活活地倒了大霉。 无奈地轻吁了一口气,耳中却不得不听着那林中的各种声音,一时间,秦素只觉无比乏味。 比起宫里那三百六十样花活儿,这对狗男女弄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平常了些。 秦素几乎想要打个哈欠,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沉香梦醉她多少还是吸了一些,此时想是药性上涌,困意便来了,好在并不算太强烈,还能忍得住。 秦素张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错过那林中男女的只言片语。 林子里却始终只闻动作,不见人声,倒叫秦素听得几乎反胃。 好在这对野鸳鸯还算识大体,倒也不至于真的就大弄起来,也不过就小半炷香的样子,那林子里便又响起了说话声,这一次却是那女子先开了口。 “好啦,你现下可满意了?”又涩又嗲的声线,带着云雨过后的娇软柔媚,听在耳中颇是魅惑。 那男子却没说话,林中又是一阵响动,间或一两声喘息呻唤,似是那男子仍在抚弄那女子,好一会后,那男子方喘着粗气道:“这身又白又嫩的掐水肉,任谁也不会一回尽兴。”语罢又调笑:“待下次时间宽裕,再叫你见识我的厉害。” 那女子娇声唤了几声,接下来两个人便都没说话,秦素猜测,这对野鸳鸯应该是在整理衣裳。 安静地等了一会后,秦素方等来了那男子的说话声,却是终于转回了正事:“有了这张图,我心里就有了底了。”语罢,他又低声笑骂:“你这小骚货,方才怎么不早些拿出来,莫不是成心要气我?” 那女子便娇笑了起来,媚声道:“对呀,我就喜欢气你,你一生气,力气就特别地大,疼人得紧。”说着她便又低声地格格笑了起来。 秦素挑了挑眉。 这女子言谈极是粗俗低贱,可却像是有一种特别的媚态,只听声音便可知,对于某些有特殊喜好的男人来说,她应该极有吸引力。 那女子说了这话,成心便存了勾引之意,那男子自不会不懂,于是,林子里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响动之声。 秦素忍耐地闭了闭眼。 若在隐堂,这两人早就该死一百回了。 又是小半炷香过后,那男子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我要走了,可有旁的事情交代?”他说话间喘息声粗浊,带着餮足后的余韵。 那女子娇喘了一回,方低语道:“快走吧,再迟了,终要累得老娘被上头责骂。” 那男子窸窸窣窣地似在收拾衣物,一面低声调笑:“你累什么,我才叫累。”语毕停了停,又轻佻地道:“放心罢,壶关那里的药虽不比沉香梦醉,却也不差多少,便是今晚与你快活一整夜,我也赶得及。” 那女子啐了一口,复又“格格”笑起来,却是不再说话,随后又是一阵衣物摩擦之声,再接下来,便是杂沓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听声音,却正是往秦素的这个方向而来。 秦素立刻伏低身形,将自己完全隐在了石桌与花树的阴影下,唯露出一双眼睛,小心观察着。 她方才选定此处藏身,除了为自身安全考虑,亦因此处乃是连接前后两个院子的通道,无论那女子去哪里,都会被她看见。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然行至了海棠林边,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你跟着我作什么?”那女子似是轻嗔,然语气却有些微冷,便如沉着脸说话一般。 那男子立刻低笑道:“送送你而已,放心,我这就走,这就走。”语气里带了几分讨好。 不知何故,这两个才经云雨的男女,此刻倒又不像方才那样笑骂无忌了,而是更像上司与属下一般。那女子显然是上司,而这个男子,不知何故,秦素想起了“面首”这个词。 女子轻哼了一声,语声越发地冷,说道:“你先走。” 就像是在下命令一般。 “是,我这就走。”那男子的声音越发小心讨好,停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道:“那角门……” “自会有人去关。”那女子冷声说道。 秦素眸光微沉。 这女人居然还有帮手! 可是,这好象也不大对。 方才自角门回来,秦素并未发觉那附近有人。虽然她并无武技,但暗桩的经验却极富,有没有人从旁窥视,这一点她还是能够察觉得到的。 她蹙眉想着,蓦地心头一惊。 那个关角门的人,不会便是阿谷吧!? 这一下秦素真是大吃了一惊。 阿谷居然被委以如此重任,难道她见过这个神秘女子的真容? 这念头只在心头浮起瞬间,秦素又垮了脸。 这倒真是愁人了,过一会回去了,她还得想法子将阿谷弄醒,若是角门开了一夜,又会惹人注意。 秦素委实很想搔头。 阿谷真的很麻烦,太麻烦了。 此时,那男子的声音已经不见了,唯有脚步声响了起来,不多时,便渐渐地没了声息,听那脚步声消失的方向,却是往角门那里去了。 海棠林边一片寂静,那女子声息全无,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秦素屏住呼吸,稳稳地隐在原处,身形动也不动。 她早知此女极狡,行事谨慎飘忽,此时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海棠林边才又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渐渐地,一道臃肿的女子身影,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 秦素暗里冷笑。 这女子倒是颇会易装,这回又不知穿了谁的衣裳,扮成了个丰腴的妇人模样,果然行事谨慎。 只是,这样谨慎的性子,方才行事却又无所顾忌,竟与男子野合起来。这两种极致的行径,倒真叫人不知该如何评价才是。 秦素紧紧地盯着那女子的身形。 月华如霜,将整个庭院洗得洁净,在这样的光线下,那神秘女子的容貌,定然能瞧个一清二楚。(。) 第183章银光转 秦素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那女子脚步轻快,一路走得无遮无掩,显是对那沉香梦醉的效用极为自信,一面走着,一面竟又轻声哼起小曲儿来。 夜静风凉,她的歌声随风传来,居然颇为清晰。 秦素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这女子哼唱的,仍旧是上回的那支小调,曲韵依稀可辨,歌词却很难听清,似是某地方言。秦素细听了一会,只勉强听出什么“鸭脚黄,岸山青”,完全不知所云。 她一面用心记着曲调与歌词,视线随着那女子的身形而微微移动。 那女子越行越近,渐渐地已能看清她穿着的衣物,再过得一刻,她的脸便完整地呈现在了月光下。 秦素凝目细看,蓦地瞳孔一缩。 轻纱般的月色拢上了那女子的脸,反射出的,却是一片银色的光华。 面具!? 刹时间,一股郁气直冲上来,秦素几欲气结。 这神秘女子的脸上,居然戴了面具! 随着那女子越走越近,秦素也看得越来越清晰。 那女子的脸上银光流转,却是戴了一只极为精致的银面具。那面具十分奇特,并未遮住全脸,而是只掩去了脸的上半部分,眼睛那里是挖空的,露出两个黑洞,下巴与嘴却是不曾遮住。 秦素的手捏成了拳头。 真真可恨。 面具反射了大片月华,银光耀眼,却令这张脸其余的部分越发地黯淡起来,秦素甚至连对方的下巴是尖是圆都无法瞧清。 那一刻,她的心中十分后悔。 她千算万算才找了这个位置藏身,就是想一窥这神秘女子的真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戴了面具。 早知如此,她倒不如守在角门处,安心等那个男人出来看个究竟,何必冒险跑到这里来听壁角,还听了整两场的活春宫?虽然她提前安排了后手,令傅彭帮忙,可是,就算傅彭看到了那人并记下形貌,也无法马上就将消息递给秦素。 就在她思绪起伏的这几息之间,那女子已自她的眼前行过,一路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径往几位夫人所住的小院行去,那臃肿的身影,在月色下渐行渐远。 望着满地空落落的月华,秦素颓然地低下了头。 她浪费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原本这男女二人之中,至少她可以看到其中一人的真面目,如今却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而再往下细想,方才海棠林中两场春宫戏码,那男子情动时所说的话,并无一句涉及对方的容貌,却多是些对其身材与肌肤的赞美。 早在那时她就该知晓,这女子定是遮去了容颜的。可恨她一时只顾着品评,却忘了这言语细节之中的差异,直到如今悔之已晚。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秦素的心底便又有些发冷。 那神秘女子在与人欢好之时,亦不愿摘下面具,行事之诡异,叫人难以预料,亦越发显出其身后之人的能为。 而这对野合男女屡次提及“上头的人”,则更令人寒意遍生。 这一切都在反复印证着秦素的猜测,而秦府内部的疏漏,则更她让心惊。 前世时她从未想过,秦家的覆灭,是里应外合之下的结果,而重活之后,每发现一点线索,都会更加切实地印证一个令人难堪的结论:秦家内里,早非铁板一块。 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直待那女子行得远了些,秦素方又悄步跟上。 这一次倒是未出意料,那女子果然回到了吴老夫人所住的院子。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却见她的动作从容而自在,拾级而上、推门而入、关门阖户,一举一动皆是施施然、坦坦然,那雍肿的身影很快便合拢于门扇内,唯留下满地清寂的月华,与一院微风。 秦素失魂落魄,在原地蹲了许久,直到双足发麻亦未察觉。 此次来上京,吴老夫人带来的使女数量最多,连扫地的阿花也跟了来,几乎与在东萱阁时无异。想要在这样多的使女中,仅凭着声音便筛拣出那个神秘的女子,实在困难。 她总不好跑去祖母的院子里,挨个儿与那些使女们说话吧?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对于那个神秘的女子,秦素所知,仍旧不多。 不过,总算听清了对方的声音,这也算是一点收获吧。 秦素如此安慰自己道,一面终是起了身,迅速而无声地循路返回。 一盏后茶,当阿谷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跨出清芷楼的角门后,秦素终于松了口气,轻轻关上窗户,回到榻上,将飞燕香囊重新挂在了帐中。 她背上的冷汗,至今未干。 今晚之事,可谓她重生后经历最险的一次,而此次冒险所得的消息,更令她如坠入冰谷,从里到外皆是寒凉。 今夜那男子一会说“挖坑”,一会又说“塌窑”,秦素可以肯定,他说的一定便是藏兵器之事。前世中元十五年,壶关窑搜出了暗藏的兵器,置秦家于死地,原来,这是中元十三年就提前布下的一个局。 他们秦家何德何能,竟被人这样算计,处处设下陷阱,目的何在? 一个没落的士族,当年被天灾所累,甚至活不下几口人,如今也不过有些钱财罢了,为何竟被人这样惦念不忘,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秦家究竟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对手,竟至连妇孺也不放过? 秦素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帐顶悬下的香囊出神。 要不要将此事禀告太夫人? 她的心里划过了这个念头。 有周妪帮忙,面见太夫人陈清此事,应该不难。可问题是,太夫人会不会信? 一个生在乡野的庶女,突然说秦家将有大难,秦府被人下药,壶关窑有大问题,谁会信? 瓷窑与砖窑乃是秦家最重要的产业,若无笃定的实证,她就算说破了嘴,也只能让太夫人略略起疑罢了,说不得还要被人怀疑是受了蛊惑,意图搅乱秦家和睦,太夫人没准还会将她关起来。 此外,若是打草惊蛇,也难保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人,不另起他意。 秦素摇了摇头。 她冒不起这个险。 不管秦家有多大的危机,也比不过自身的安危来得重要。(。) 第184章揽秀园 轻吁了一口气,秦素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 麻布中衣之下,那枚她贴身戴了数月的檀香印,在她的掌心和着心跳缓缓起伏。 秦素面上神情渐冷。 比起她自己的命,秦家种种也并有没那么重要,不是么?这个局能破则破,若实在无解,她也只能另拣他途。 虽然,那条路也同样遍布荆棘,甚至可能带来更可怕的结果,可只要能活下去,她便不惧艰险。 好好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这是她重生的意义所在,任何人、任何事,皆不得更改。 秦素慢慢地将那印章隔衣握紧,便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心。 从始至终,她只有她自己。而她想要守住的,也只是她自己而已。 她的神情淡了下来,眸光渐渐虚浮。 月斜窗棂,滤过重重布帐,香囊上暗绣的银线,在浅白的月华下间或闪动,若星辰点点,那香囊中沉香梦醉的温润气息,与龙楼香的浅淡香气相合相携,一呼一吸间,满是沁人的味道。 秦素知道,再过一会,她便将沉沉睡去,如同这清芷楼中的人们,如同这整个别院中绝大多数的秦家诸人一般,沉缅于这奢华而又低迷的香气里,于睡梦中甜美地呼吸。 她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这多像是一个最精辟的讽刺。 秦家如今的情势,便如同身处悬崖,向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可却偏偏被表面的繁华所惑,端着士族的架子,提着士族的风度,全不知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真真可怜、可叹、可笑。 秦素再度弯起了唇角。 睡意渐渐袭来,似甜蜜而温情的呼唤,引着她坠入那以美梦堆砌的虚无之境。 她听见了自己的冷笑声。 在这温暖而孤寂的夜里,这笑声是如此淡漠,又是如此微不可闻,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沉渊,激不起半点回音…… **************************** 北地的春时,不似南方清润柔软,而是阔水长天、东风席卷,比之南方格外地有一番气势,便连那落英亦是漫天挥洒,杀气腾腾地华丽着,叫人既欢喜,又心惊。 白马云峰看此花,牵风扯絮绕天涯。 若论这北地繁华之处、馥丽之所,首推自是风华绝代的陈国都城大都,而紧随其后的,便是这座与大都相距千里的上京城了。 白马寺便位于上京城外五里处,自甘泉峰下一路蜿蜒而上,正殿便在半山腰,寺中有桃花千树。每逢春时,那甘泉峰自下而上,便如一大片粉色云霞流泻翻卷,又像是天工巧手费力织补,织出了这一幅绚烂的粉色云锦。 此时方至三月下旬,桃花开得正盛,草木初吐新绿,远远看去,那甘泉峰半山含烟凝碧,半山珠云粉影,如斯妙景,实是美不胜收。 只是,这般旖旎的风景,秦家的马车行过时,却也未曾有片刻稍停。 “这人一多,是非便要多。”太夫人将视线自远处的那一片粉云处收回,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缓缓地说道。 周妪在旁应了个是,缓声道:“正是此话。出门在外,终不比在自己家中方便。”一面说着,一面便示意一旁的小鬟,拿了软布裹手,替太夫人捶起腿来。 太夫人便微叹了一口气:“是啊,北地多大族、多冠族,人烟稠密,与之相比,我们那里倒成了南边儿了,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在青州瞧着那建宁来的霍家一样……” 她蓦然停住了话头,没再继续往下说,良久后,方又缓缓地道:“好在孩子们终究还小,又守着孝,却是不好多出门的。” 如此一来,便也免了去外头看别人的脸色,而他们秦家的没落,亦不会在这鲜明的对比中,清晰得叫人难堪起来。 她辞中未尽之意,周妪自是听得明白,却也不好接话,只微微垂首,细心地替她捶着腿。 车厢中沉默了下来,隐约之间,似听见后面的车子里传来了笑声,那声音既像是秦家的女郎说笑,又像是路过车辆里传过来的。 太夫人怅怅地看着窗外。 那甘泉峰的半山粉霞,气度宏阔、挥洒自如,分明是艳极丽极,却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飞扬跋扈,让人想起这北地的诸多冠族,压在那些小士族的头顶,没来由地叫人觉出自己的渺小,进而自惭形秽。 太夫人将视线自窗前挪开,又叹了一口气。 秦彦雅与秦彦婉,一个已经及笄,一个即将及笄,却因了孝期之故,不好就此议起亲事来,每每想起,太夫人总觉叹惋。 若是秦世章还在,以两女的模样、性情与教养,说一门好亲事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如今的秦家门第尴尬,一时间却叫人很是犯难,不知该寻什么样合适的人家,才能配得起这两个出色的女郎。 在私心里,太夫人是极不愿秦氏嫡出女郎为妾的。 秦氏虽已势微,终究还是百年士族,她不希望这姓氏上积攒了无数代的荣耀,毁在自己的手上。 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会竭力避免此事。 至于那些庶女们,倒可以为门户做些考量。 太夫人轻轻搁下了茶盏,以手抵额,按压了几下。 “夫人倦了,可要我替您按一按?”周妪轻声问道,替太夫人捶腿的动作却是半点未停。 “罢了,你也歇一会罢。”太夫人和声说道,示意周妪停了手,复又倦怠地阖起了眼睛,“我无事,靠一靠再说。” 周妪轻声应诺,吩咐小鬟上前,几个人合力扶着太夫人,让她平躺在了厚厚的软垫上,盖上了锦被,再向一旁的小碳炉里添了几块银丝碳。 太夫人畏寒,北方的春天还是颇冷的,这一路之上,她车中的炉子便没熄过火。 马车摇晃着,时而前行,时而微停,走得不紧不慢,车厢中暖意微蕴,太夫人闭目养着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妪早便凑去窗前,向外看了两眼,便转首轻声道:“到了,夫人,下车罢。” 太夫人嗯了一声,在几人的服侍下起了身,周妪当先下了车,举目四顾。 在马车的正前方,两扇玄漆大门霍然开启,院门之后,花开似锦、草木葳蕤,露出隐约的亭台树影,却是好一派繁华景象。 这里便是秦府在上京购置的宅邸,那门楣上清刚健劲的“揽秀”二字,还是当年秦世章亲笔题下的。(。) 第185章林家妇 下得车来,仰首望着那两个大字,秦素的面容淡静无痕,仿若冰雪覆盖的湖泊。 这处宅院不如青州的大,却也是三路三进的大宅子了,在寸土寸金的上京城中,已经算是颇具规模。 当年秦世章买下此宅时,正值初任郎中令。彼时的他,想必是意气风发、满怀壮志的,故那门楣上的字都透着股子张狂劲儿,似是这天下事都难不倒他,全不似他后来在青州宅邸里的题字,锋芒内敛、暮气渐生。 秦素微微眯了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男子模样。 她实在已经记不起秦世章的长相了,只隐约记得,他的身量仿佛是修长高挑的,面容也是颇为俊美的,至于那五官样貌细处如何,她努力了半天,仍旧是一片模糊。 “六妹妹可是累了?脸色不大好看。”一旁传来突兀的说话声,语气中含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秦素转眸看去,却见身旁站着一个人,一身斩衰洁净不染,温文而润、俊雅而明,却是三兄秦彦柏。 “三兄好。”秦素屈身行礼,复又露出一个浅笑:“我不是很累,就是坐车坐久了,腿麻。”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作势活动手脚,面上的笑容纯稚无害。 秦彦柏笑了笑,神态极是温和:“你们女孩子便是娇弱些,这一路也是辛苦了,连我都觉疲累。一会回了屋便好生歇息,勿要贪玩。” 他说话的声音不似秦彦昭清朗,却是温润低沉的,像是上好的玉石跌落水中,微微地泛着涟漪。 秦素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歉然地道:“嗳呀,二姊在那边叫我了,三兄恕我无礼,我先去了。” 秦彦柏顺着她的视线回身看去,果见秦彦婉在向这里招手,见他看了过来,便含笑向他点了点头。 他回以一笑,转首对秦素道:“嗯,你快去罢,我也要过去了。” 秦素不再说话,屈身向他行了个礼,便去寻秦彦婉了。 秦彦柏目注前方,眼角的余光却拢在秦素的背影上,看了一会,便又转开了视线,看向了另一头的钟氏。 钟氏正扶着高老夫人下车,并未注意到这里。 秦彦柏左侧的唇角动了动,似是在笑,却又像是下意识的动作,随后他便拂袖掸了掸衣襟,缓步走向了钟氏那群人。 从始至终,他的眼神始终不与胞妹秦彦梨接触,就像是不知此人存在一般。 秦素远远地看着他们,唇角微弯。 欲盖弥彰。 这兄妹二人明显有所图谋,秦彦柏方才凑过来说的那番话,用意极为明显。 西院这对庶出的兄妹,有八成可能,便是秦家内乱的一处祸根。 秦素委实很想仰天长叹。 秦家都快灭了,这两兄妹倒真有闲情逸致,在宅子里弄这些勾当,真是自寻死路。 她转开视线,瞄向自己身边某个纤秀的身影,复又垂下了头,跟在秦彦婉身旁站好。 在秦彦柏的安排下,这纤秀的身影必定会有所动作,而此人行动的时机,秦素也基本能够推断得出。 无他,那个时机,乃是秦素自己送过去的,对方很被动,只能依着她的动作而做出反应。 秦素心底里舒了一口气。 到了上京,她连呼吸都觉得自在了好些。 林氏此时也下了车,正一脸冷肃地盯着那几个庶出子女,秦素感觉到,在她身旁的秦彦柔明显瑟缩了一下。 秦素将身形掩在秦彦贞的后头,仍是悄悄打量着秦彦柏兄妹。 说起来,这一路车马劳顿,倒是将这对兄妹给养好了。 秦素还记得,初离青州时,这兄妹二人皆是面色灰黄、一脸病容,可见在西院的日子不好过。 好在出门在外,钟氏到底还要顾着面子,自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儿苛待庶子庶女。她的手底下微一放松,这对兄妹的气色便一天好过一天,如今近一个月下来,倒将养得这样有精神了,人还没安顿下来,便先来秦素这里探底。 秦素垂首看着脚上的麻履。 阳中客栈那晚,秦家的这几位郎君,无论长幼,皆有一、两件贴身物件,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记得,她从秦彦柏那里拿来的,是一枚扇坠和一条贴身锦带。 孝中虽不好著锦佩玉,但此二物皆称得上贵重,故便被当作细软带了出来,秦素翻衣箱的时候,便顺手捞在了身上。 却不知,董凉向吏长报上失物名称时,秦彦柏有没有将这两样东西上报? 就算报了也没什么。 此类贴身私物,通常总是与男女私情有关。而一旦牵涉到男女之事,便时常会叫人百口莫辩。 似秦彦柏这般的“温润君子”,人前的形象一旦损了,修补起来可不容易。 “都去见见你们的舅母去。”林氏的语声响了起来。 秦素抬头看去,却见她一脸的疲倦与不耐,却又竭力压抑着,面上的笑容十分僵硬。 刘氏与钟景仁是一路自壶关陪着过来的,此时正在与太夫人说话,而在太夫人的身旁还站着两个中年妇人,一个圆脸淡眉,一个尖颌细眼,俱是一身的锦罗衣裙,却是林氏的两个嫂嫂,亦即是她口中所说的秦素的舅母。 秦素认出,圆脸的那个是大舅母何氏,尖下颌的则是二舅母金氏。 此时,她二人似正在说着什么笑话,引得太夫人笑了起来,几位夫人亦跟着陪笑,看上去相处得颇为融洽。 林氏的视线投入彼处,光洁的额头上,便现出了几道深深的纹路,神情越发地阴郁,带着东院诸人走了过去。 “哟,小姑来了,这一路可辛苦了……”何氏此时笑着迎了上来,亲热地挽了林氏的手,态度殷勤。 金氏亦笑吟吟地向林氏道:“小姑气色不错哪。”说着又看向她手里牵着的秦彦恭,笑得一脸春风:“哎呀,这是六郎吧,生得真真白净聪明……” 她不住口地夸着秦彦恭,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乱转,从秦彦婉开始,挨个儿将秦府的女郎们打量了个遍,轮到秦素时,她微微一怔,旋即眸中便露出了明显的鄙夷。 秦素淡然扫过,权全不知。(。) 第186章幽翠阁 见礼总是热闹的,秦府众人皆挤在仪门前,认亲的认亲,叙旧的叙旧,好生喧嚣。 好容易众人寒暄已毕,便由钟景仁与刘氏分两头领路,郎君皆去了前头书房说话,女眷则进了揽胜园——亦即秦府内院,于太夫人所居的正院许闲堂中坐着叙话。 此处宅院原先便是交由钟景仁夫妇看着的,那刘氏是个精明人物,知道太夫人等皆是疲累,且那何氏与金氏二人亦很上不得台面,因此今日便没安排接风宴,只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房歇息 这一路皆坐在马车上,秦素到现在尚觉两股酸麻,更何况几位年长的夫人?故刘氏的这个安排,众人皆极为满意,太夫人还特意叫免了五日定省,让大家先缓一缓再说。 秦素被安置在了东院的幽翠阁,与前世一般无二。 幽翠阁虽有个极美的名称,却地处东院最偏僻的角落,离吴老夫人居住的丰乐楼最远,每日定省都要比别人多花些时间。 秦素知道,她从薛允衡那里借来的势,至此已是消耗殆尽。 薛二郎收下了秦府谢仪,回了几句客气话,随后便再也没了消息,而吴老夫人又因了秦世芳之事,对左家不似往日热心,林氏自是没了顾忌,顺着心意安排这些庶出子女,秦素最是碍她的眼,因此分得的住处亦是最糟的。 好在秦家巨富,即便是最糟糕的住处,亦是花木幽疏、廊檐洁净,比连云田庄强了百倍不止,秦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安顿下来之后,便又是无所事事。 日子平静地滑了过去,绮丽的三月悄然走远,四月的夏风缓缓拂起,幽翠阁墙角的一架忍冬,如今已是叶碧如荫,攀爬了半墙的浓绿。 那浓绿似烟如云,随着暮春渐尽,一路婉转,直绿了秦府整所庭院,便连那高大的外院院墙上,亦有蔷薇攀援而上,天然地便成了一架花障。那荫碧的翠叶浓绿欲滴,一些嫩白的花苞点缀其间,星星点点,宛若沿墙而落的雪沫子也似,墙头上还生了细细的春草,偶尔被风吹了,便弯下了腰,似与那花蕾点头絮语。 一个穿着绛蓝复裙,头戴浅蓝纱罗幂篱的高挑少女,自秦府的大门外匆匆行过,一路微低着头,对沿途春景视而不见。 她走得颇快,穿过秦府所在的花厝街,便又转去了羊坊桥,自西门大街横穿而过,最后来到了惠因坊,她方才放慢了脚步。 这里地处上京城西北处,乃是庶民聚集之地,街巷之间虽是热闹,那闲杂人等却也不少。好在这女子所赁的院子便在街口,几步便到了。 她推门进了院,回身便锁上了门。 这院子取势狭长,前头是个十余步的小天井,也没种什么花草,唯一惹眼的便是那院墙下头的大水缸了,正房则在后面,穿过一道窄小的宝瓶门便是。 女子进院之后,先不急进屋,而是去了水缸旁边,掀开盖子看了看,待见到里头还有半缸水之后,她舒了一口气。 便在此时,院门外忽然便有人唤:“陶先生可在?陶小娘子可在?”一面唤着,那人一面便拍响了院门,那急促的拍门声很有几分不耐烦。 陶文娟才将去搁幂篱的手,停在了半空,一双秀气的蛾眉却蹙了起来。 她往下压了压火气,走到门前开了门,却见外头站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此时正挑着一边高一边低的眉毛,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她:“哟,陶小娘子在家啊,我还当又跟上次一样,叫我在外头站上小半日呢。你是不知,上回我拍了半天的门儿也不见有人出来应一声,我还以为你们跑了呢,倒没想到你们还在,还是陶小娘子出来应门了,啧啧啧,今天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言语刻薄,一双眼睛亦很不安分,骨碌碌地直往院子里看。 陶文娟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窥探的视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便自那荷包里取了一角银来,往那妇人手上一放,一双天然带笑的桃花眼中盛满了冷意,淡声道:“房钱在此,许妪收好,慢走不送。” 口中说话,一手给钱,另一手顺势便合上了房门,关门落锁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半点停顿。 许妪险些被那门板儿撞到了鼻尖,连忙后退了一步,一面摸着鼻子,一面便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道:“呸,真晦气!克母的扫把星,张狂什么!”她口中咒骂着,复又去掂手上的银,感觉分量颇足,便又挑了眉笑。 “这些钱足够我们住到下月底,妪最好点清了。若错了一毫,我可是要寻里长哭去的。”门内传来了一把清清淡淡的声线,说的是冷话,偏语声温婉,娟好动人。 许妪的脸上飞过了一层戾气,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谄媚起来,扬声笑道:“陶小娘子说的什么话,我可不敢错了你的钱,待你被那胡四郎纳了,便是体面的阿姨夫人了,要多少银给不得?陶小娘子可千万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她说话的声音极响,似是生怕街坊四邻听不见一般,说完了便扭着肥肥的胯,一摆一摆地走远了。 陶文娟背靠着门,死死咬住下唇,苍白而秀丽的面容上,满满皆是怒意。 再过得一刻,她像是失了力气,面上怒意渐消,眼角却滑下了两行清泪。 “阿敏回来了?”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咳嗽,旋即便是苍老的声音响起,唤的却是陶文娟的小名儿。 她连忙拭了拭泪,面上换上个欢喜的神情,快步走进了屋中。 正房分了三间,明间待客,她住在西次间,她的父亲则住在东次间。 陶文娟掀开了东次间的门帘,却见陶若晦正欲扶榻而起,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地上,花白的头发颤巍巍地,整个人摇摇欲坠。 “父亲,您怎么起来了?”她疾步上前扶住了他,面上满是担忧:“您病体未愈,还是先静养养再说,房钱我已经给了,父亲勿需挂怀。” 陶若晦只站起来了一会,便觉得头晕目眩,喉咙刺痒,又大咳了几声,便再也支撑不住,只得在女儿的搀扶下挨着隐囊靠坐于榻边,喝了半盏水,那喘气之声方才渐平,面色也好了一些。 方才许妪那番话,他也听到了。可恨他病重缠身,根本无力支应门户,累得女儿受那个无赖胡天胡四郎的攀扯,只要一想起此事,便觉得心底揪痛。(。) 第187章询玉佩檀香沉木和氏璧加更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谢绝了那薛二郎,可怜了我儿……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陶若晦的话,他拿了布巾掩住了口,眸中划过了浓重的哀凉。 当初若非他心存傲气,不愿依附于他人,又如何会借寓于这上京城中,致令女儿被人言行侮辱?若是那时他松一松口,想必此刻他与女儿已经在大都的薛府安顿了下来,每日衣食无忧,过得安妥。 那可是廪丘薛氏啊,乃是陈国最顶尖的冠族,若他陶若晦乃是薛府的夫子,胡四郎那小人便有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欺到他头上来。 陶若晦越想越是急恨,深悔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一时间急怒交加,咳得便越发厉害起来,端着水盏的手抖个不停,好半天也喝不进口里。 陶文娟忙上前替他顺气,又扶稳了水盏,服侍着他喝了水,一面便柔声劝慰:“父亲素来洒脱,何来如此自哀之语?女儿并不觉得苦。母亲若在天有知,见父亲如此难过,她心里也会不舒服的。” 说到母亲,她的眼圈终是红了,却还是忍住了满腔悲意,转身去一旁的小泥炉边看药。 母亲两年前病故,只剩下她与父亲相依为命,老家最近遭了天灾,日子难熬,父亲便带了她来上京寻亲,不想那位族叔却搬去了青州,寻亲未着,而父亲又忽然得了重病,只得在此处赁院借居,这一住,便住了三个月。 他们的盘费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捉襟见肘。今天她便是去了当铺,将母亲留下的那枚玉佩当了,总算手中有了些银。 “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医说了,只要天气暖了,父亲的病便能好,您且安心养着,莫要着急生气。”陶文娟轻言细语地说着,一面揭了瓦罐的盖子看药,复又笑道:“还好我回来得早,这药还没好,我还担心熬糊了呢。” 她转首去看陶若晦,青春秀丽的面庞上眸光若水、唇角含笑,越发有种明媚的美丽,哪里像是寒族女郎,说是士女亦是有人信的。 陶若晦看着爱女,这几个月日夜操劳,女儿的两只手已经不复往日的白嫩,指节上留下的冻疮痕迹宛然。 他心疼不已,却也知道,凭他如今的身体,就算想要替别人抄书都难,只能养好了病才罢。 不一时药便熬好,陶若晦喝了药便睡了。 那药里有安神的成分,通常会让他安睡上一、两个时辰。 见他终是睡得安稳,陶文娟舒了一口气,简单地用了些干粮,正待将昨日未绣完的巾子绣好,以便换取些度日之资,忽听那院门被人“嘭嘭”地拍得山响,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快开门!快开门!我们是来拿赃物的!” 她吃了一惊,搁下绣活来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去,却见门外竟是胡天。 他带着几个仆役打头,后面跟着里正并坊中几位老人,尽皆站在他们家门口。 陶文娟心头一沉。 思忖了片刻,她并未开门,而是朗声问道:“请问里正与各位耄老,到底出了何事?为何与胡郎君同来我家?莫非这上京城中还真有人要强取豪夺?王法何在?天理何在?诸位这般欺我一介弱女,便不怕天谴么?” 虽是女子,然她的辞锋却极利,那里正与其余几人面色尴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胡天却是得意洋洋地将手中团扇一拍,故作斯文地道:“小娘子此言差矣。这几位是来作见证的,有人亲眼见你今天去了当铺,将我家的祖传玉佩当了一两银。如今我怀疑你偷盗财物,要在你院子里搜一搜。” “胡言乱语!”陶文娟气得浑身发抖,一双美眸里生生挣出了血丝:“那玉佩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何来你家祖传一说?胡郎君乃堂堂七尺男儿,行事却如此卑鄙无耻,你心中难道便不羞愧么?” 她的声音本就和婉,即便是发怒,听在耳中亦是温柔动人。 胡天的身子已然酥了半边,再一想那门后之人秀丽白皙的容颜、窈窕动人身段儿,他那魂儿都快飞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陶小娘子莫要生气嘛。”他颠着轻得没几两重的骨头,绿豆小眼眯成了缝,一脸和气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最是注重名声,我也不想冤枉了你。你先打开门,让我的人在你院子里搜一搜,若是果然我弄错了,那块玉佩我也就当是送给你的了。” “闭嘴!”陶文娟怒喝道,一面却是极力抑住满心怒火,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 自己父女二人毕竟不是本地人,这胡天却是惠因坊的一霸,那些街坊们未必真的愿意帮自家的忙,而若是让胡天进了门,以此人之卑鄙,现栽赃的事情他都是能做出来的,这个门,不能让他进! 陶文娟紧紧地蹙着眉头,忽地福至心灵,一个念头飞上了心间。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放缓了语气,隔门语道:“胡郎君,既是你一口咬定那玉佩是你家祖传的,那好,我这里便请里正做个见证,请你现在就写下那玉佩的颜色、花纹、大小与重量,交予里正,我将当票递出去,请里正核对,看看两者是否一样,如此也能证我清白。” 陶文娟越说心中便越是安稳。 方才一时情急,她却忘了这件事。那枚玉佩她一直珍藏着,从未示于人前,此刻她只要证明那玉佩是自己家的,胡天的谎言便可不攻自破了。 闻听此言,那胡天未曾说话,里正却当先点头道:“这主意好。”说着他便转向胡天,有些为难地道:“胡郎君,你空口白话地说陶小娘子偷盗,又将我等拉到这里,总要给个实在的凭据才好,若不然,我们也不好这样就冤枉了人去。” 说实话,这陶家父女为人如何,街坊四邻无人不晓。这家人虽不大爱与人说话,但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最是端正有礼,这家的女郎更是懂事孝顺,若说她偷盗,别人不说,里正自己头一个便不相信。 无奈这胡天家中很是有钱,又有个士族的底子撑着,虽是那种最提不上筷子的小族,却远非他们这些庶民惹得起的,胡天一口咬定陶家女郎偷盗,他这个里正也不能不理。(。) 第188章天雷落 见里正帮着自己说话,陶文娟心中又安稳了一些,便当先说道:“我先将当票交予里正罢,胡郎君,也请你速速写来。”说着便自袖中取出当票,自门缝里递了出去。 那里正接了当票在手,便向胡天道:“胡郎君,当票我已经拿到了,郎君也请写吧。” 胡天神色不变,抬手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里正,一面便得意洋洋地道:“我自不会平白污了小娘子的名声,早就写好了那玉佩的款式花样,请里正验看罢。”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陶文娟见了,心中倒有些七上八下地起来。 只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只能将视线凝在那里正的身上,紧紧地盯着他看。 却见里正将当票与那张纸同时打开,又找了个识字的街坊帮着一起看,却是越看脸色越白。 陶文娟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难道说,那胡天写的,居然与当票如出一辙? 可是,那块玉佩她真的从来没拿出来过,胡天是怎么知道的? 她心下惊疑不定,此时那里正却是抬起了头,将当票与那张纸一同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叹了一声道:“小娘子自己看罢。” 陶文娟接过两张薄纸,只看了一眼,脸色刷地便白了。 胡天所写的内容,居然与当票一般无二。 那枚她从未示人的玉佩,胡天竟然将一应特征说得无一丝差错。 这怎么可能?! 此时,门外蓦地传来了胡天轻浮的笑声:“陶小娘子,你现在可看好了?如今可以让我的人进院搜一搜了罢?我家中失掉的财物可不少呢,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小娘子还是让我搜搜的好,若是没搜到,也不耽误我去报官不是?” 他得意的语声方一落下,几个仆役便在他的示意下用力地拍起了门,一面大声威胁道:“快点开门,再不开就砸了!” “小娘子偷都偷了,还装什么清白?莫非是要找地方把赃物藏起来?还是想要偷跑?” 陶文娟面色惨白,听着门外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叫喊声,全身颤抖不已。 砸门声越来越大,喧嚣声也越来越响,半条街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说话声也越来越嘈杂不堪。 她咬住嘴唇,竭力按下满心的慌乱,上前拨开了门栓。 “呼啦啦”,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陶文娟方一开门,几个胡府仆役便当先挤了进来,随后是里正等人,胡天却非常有礼地站在门边,摇着团扇,笑得一脸春风,还对围在身后的人道:“都散了吧,莫要在这里围着了,小娘子面皮薄得很,脸都红了。” 他色迷迷地笑着,那绿豆大的眼睛里像是生出了好几只手,十分露骨地紧锁在陶文娟的身上。 陶文娟并没去管他的眼神。 她的眼睛正盯在一个仆役的身上。 那个仆役走到水缸边,手里拿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小铁铲,飞快地将地面挖出了一个小坑。随后他便大声地叫了起来:“在这里,在这里,里正快来看,这里埋着许多财物。” 这声音如同一个炸雷,响起在陶文娟的耳边。 她只觉眼前发黑,张开了口,一个字还没说出来,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在意识出离身体的那个瞬间,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着什么“微之曰”。 微之曰? 她模糊的意识只来得及记起,那似乎是一家叫做垣楼的茶馆贴在门口的术数赠言,便彻底地陷入了漩涡之中…… ************************************* “胡家落雷之事,你们可听说了没有?”四月初的清晨,微风掠过窗扇,捎来淡淡的花草气息,亦将隐约的说话声拂进房间。 秦素在榻上睁着双眸,弯了唇角,捕捉着风里断续的话音。 “……我也听说啦,那家的郎君像是叫胡天,他冤枉一个小娘子偷他的东西……”一个细嫩的声音说道,秦素脑海中现出一张俏丽的小脸,似是管着幽翠阁茶炉子的小鬟。 “对呀对呀,我也听说了呢。”另一个声音又道,却是个中年仆妇在说话,声音比之前的小鬟大了些,听在耳中也越发清晰:“听说那小娘子很是美貌,那个胡郎君看中了,便想了这么个缺德的法子,想要赚了那娘子回去,谁想垣楼的告示却写得明白,胡天是买通了当铺的伙计,这才冤枉那小娘子偷了他的玉。从那小娘子家里搜出来的财物,也是胡郎君的仆役头天夜里偷偷埋进去的。” 秦素的唇角弯成了月牙,在榻上翻了个身。 “女郎醒了么?”布帐外头传来阿葵的声音。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推开麻被坐了起来。 阿葵将帐子挂起了半边,笑着问:“女郎睡得可好?” 秦素点了点头,眸子扫过低垂的门帘,不经意地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我似是听见锦绣在说话。” 阿葵挂起了另一边的帐子,复又跪在榻边替秦素穿履,一面便道:“像是有个什么人的家里,被落雷给击中了,说是烧了好几间屋,那个人是个坏人,罪有应得。” 说话间履已穿好,她又利落地服侍秦素着衣洗梳,动作轻快,也未将外头的梳洗小鬟叫进来。 “如何就只你一人?”秦素一面由得她帮着净面,一面便问道。 阿葵手上动作未停,语声平静地道:“锦绣姊姊今日不当值,小翠和小幽一个去领朝食,一个在外守门。” 她口中的小翠和小幽,乃是来上京后新买的。 广陵战事方歇,谁也不知道局势会怎么变,太夫人便有在上京长住的打算,着林氏买了些仆役,秦素这里也分了两个。 至于跟着来的阿谷等四个小鬟,如今仍旧当着杂役,林氏看来是忘了提她们的等,秦素也乐得装糊涂。 一时梳洗罢了,锦绣这才说够了闲话,进屋给秦素请安,复又拿了角梳替秦素挽发。 秦素便向着镜中的她笑了笑,问:“你们方才说得好生热闹,是外头出了什么新鲜事么?”(。) 第189章锦楼会 锦绣正巴不得将这件事情再多讲几遍呢,见秦素问起,她便笑着道:“女郎正问对了人呢,这件事可是有趣,我又听了个全的,可是比那说书人说的书还离奇,前几天有一个姓胡的人家落了天雷,烧坏了三间半屋子,女郎可知此事?” 秦素闻言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还听说那家的郎君冤枉一个小娘子偷东西,却不知详情如何?” 锦绣得意地笑了起来,一面替秦素挽发,一面便将胡天冤枉陶文娟偷盗之事说了,又非常详细地向秦素解释了一番垣楼以及微之曰,复又续道:“……说来也真巧,陶小娘子方一晕倒,便有人将垣楼的告示抄了回来,正正写的便是胡天之事。那告示将胡天冤枉陶小娘子的事情说得个一清二楚,还指明了人证,最后又说,那胡天当年为谋夺家主之位,毒死族兄,还列了人证物证,如今业报已到,某月某日将有天雷落下,烧毁胡家房屋三间半,说是天道公平,在为那个死去的胡家郎君申冤呢。” 她说到这里便卖起了关子,歇住了声音,一脸“快来追问我呀”的表情。 秦素闻音知雅,立刻追问:“那然后呢?” 锦绣一脸得意地笑了起来,续道:“然后啊,便在那告示所说的日子,真真是旱天打雷,而那胡家也真的被天雷劈了,烧掉的房子也恰好是三间半。如今哪,这件事在上京城都传疯了,那个坏心的胡郎君已经被官署捉了去,要查他当年杀人的案子呢。” 她说到这里便啧啧了几声,感慨地道:“这可真是报应。那垣楼的东陵先生,可真是比神仙还厉害呢!” 秦素静静地听着她的话,眸子里含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心底深处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秦氏的族学,有夫子了! 有此一事,陶若晦与薛家,已然失之交臂。 坦白说,秦素并没敢想此事一定能成,因为她不大记得胡天冤枉陶文娟偷盗的准日子,只记得大概是在三月下旬或四月初。 如今听了锦绣的转述,秦素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此刻的她,有一些些的得意。 这可是她从薛家手中抢来的机缘啊! 前世时,救下陶老父女的,其实是薛家的大郎君——薛允衍。 薛允衍当年赴上京公干,于官署中听闻此案,一时引为奇事,便提审了陶文娟,随后便得知,这陶文娟的父亲,便是当年薛允衡于深山中偶遇的那位儒学大师——陶老。 以薛允衍眼光之炬,自是知晓此人绝非池中物,于是,这位铁面郎君干净利落地将胡天治了罪,那一应证据皆是他派人查到的,以薛家之能,这些小事自不在话下。 前世时,这件小案子原本微不足道,谁想胡家却忽然遭了天雷,此事立时轰动了整个上京,于是这件小案子也被人挖了出来,内中详情几乎人尽皆知,否则秦素也不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按下满心的喜悦,她凝眸看着自己镜中的脸。 若非场合不对,她实在很想放声大笑。 霍至坚之事,终于扯平了,薛允衡,或者说是薛家欠了她的,也算是还了一部分。 所谓弟债兄偿,她这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想到此节,秦素禁不住又要弯唇。 那位陶若晦,可是将来名震三国的一代大儒。秦家得此夫子,往后必会越办越好。 当年,陶若晦因感念薛家两次的救命恩,于是便心甘情愿地进薛府做了夫子,颇教出了几个出色的子弟,后更以一篇锦绣文章成名于三国。而陶若晦之女陶文娟,与薛家亦另有一段因缘。 不过,这一世,在秦素的谋划下,局面已然改变。 她提前救下了陶老父女,接下来还会以东陵野老的名义,赠上药方。 如此一来,陶老沉疴便能早日痊愈,前往青州寻找族兄。 此人本就清高自傲,不愿依附大族,如今秦素如他所愿,将青州秦氏的族学拱手奉上。想来,以秦家的门第,陶老应该更加中意,再由秦素于上京调派,陶老成为秦氏族学的夫子,绝不成问题。 秦素只需再将几颗棋子变动一二,则青州秦氏与廪丘薛氏,便会站在一条线上,这是秦素的最终目的。 而此事的前提是,陶文娟与薛氏的那段因缘,需得重新续上。 好在,薛允衍来上京的日子并不远了,前世时,他是在四月中旬左右抵达的。 陶家父女,彼时想必已然离开了上京。 秦素浅笑盈盈,信步踏下了幽翠阁的石阶。 今日的她起得颇早,到达林氏所住的堆锦楼时,天边的曙色才刚刚泛出一层白光。 说起来,许是近来时气不佳,东院的几个女郎相继病倒,请医问药不断,因此,晨定时也就只有秦素与秦彦朴这两个人。 对于这两个庶出子女,林氏向例是能少见便少见的,因此这几日的晨定也很简单,不过是晚辈行礼问安,略坐一会,便可散了。 可是,今天的情形却有些不对。 秦素尚未进院门,远远地便听见那屋中传来了说话声,微有些尖利的妇人声线,像一根细针扎进了人的耳朵:“……那铺子地势并不好,你长兄辛苦操持一年,也没多少进项……” 是大舅母何氏的声音,像是在诉苦,语气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 秦素垂眸看着脚下的青砖地,面无表情。 这两位所谓的舅母,大舅母何氏牙尖嘴利,二舅母金氏小气贪婪,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两人今日一早来访,想是前些时候林氏托忙不见,她们等不及了,于是大清早地上门堵人。 秦素看了身旁的秦彦朴一眼。 秦彦朴正在抽条长个儿,肥肥的面颊瘦了一圈,身量也见长,倒是那绷紧的脸蛋与幼时无异。 此时便有小鬟通传:“五郎君与六娘子到了”。 里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秦素面上带了一丝浅笑,与秦彦朴二人进了正房,果见房中除了林氏,还坐着金氏与何氏。 “五郎退下罢。”还未等两个人行礼,林氏便不耐烦地揉着眉心说道。 秦素一怔,旋即心头微冷。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的今天,便在这堆锦楼中,她领了一通极重的责罚,起因便是金氏与何氏当着秦素的面儿,以言语逼迫林氏去太夫人跟前哭穷要钱,说是要在闹市再开一间铺子。自然,这铺子应该放在林氏名下,再由林氏的两个嫡兄打理。(。) 第190章病不支 彼时的林氏,既不好明着得罪两个嫂嫂,却也不敢真去太夫人跟前要钱,于是她便当场砸了个杯子,先是吓住了何、金二人,随后便将事情怪在了秦素头上,说她不懂尊重长辈,不只逼着秦素给两位舅母赔罪,还罚她跪了半日的砖地。 有了秦素做由头,开铺子的事便混了过去,而事后林氏更借口被秦素气得病了,倒在榻上十余日没起来。 这件事不知怎么便传得阖府皆知,最后更是传去了外头,秦六娘不孝粗蛮的名声,几乎传遍了上京的士族。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阿豆的手笔。 为了坏她的名声,阿豆可是从来都很积极的。 秦素垂下眼眸,向着砖地投去了一个冷笑。 当年,这件事最后还是太夫人亲手压了下去。 林氏再讨厌秦素,也不该拿秦府所有女郎的名声开玩笑。太夫人将此事圆过去后,很是生气,便罚林氏抄祖训百遍。而林氏气怒之下,转脸便又罚秦素跪了半日的砖地,太夫人也只作不知。 一个外室女,想来她老人家从不曾放在眼里。 秦素抬起眼眸,一脸的淡然。 她也没将太夫人放在眼里。 更遑论林氏了。 以合乎规范的礼仪向着上座的三人见了礼,那厢秦彦朴已经不明所以地退了下去,秦素则跽坐于榻上,低眉敛目,看上去很是老实。 金氏不耐烦地看了秦素一眼,张口便道:“六娘也退……” “母亲,”秦素蓦地打断了她的话,转首看向林氏,那一脸的孺慕与关心之色,简直是浓得化不开,“阿素听说,母亲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料二姊姊、四姊姊与七妹妹,母亲身子可吃得住?会不会过了病气?阿素看母亲面色不佳,要不要请医来瞧瞧?母亲若是太累了,会引发旧疾晕倒的,母亲可要保重身体才是。” 林氏要装病,那就给她个更合适的理由。过了女儿们的病气、照顾女儿们过于劳累,在在皆是现成的,还能格外体现林氏宽厚温柔、对嫡庶一视同仁的善行。 也只有最愚笨的蠢妇,才会以砸杯子、罚庶女这种不入流的伎俩,去应付另外两个同样愚笨的蠢妇。 真是蠢到一家去了。 秦素心中腹诽不已,面上却挂着又是敬爱、又是关心的表情,切切地望着林氏。 这一刻,她的心中居然有些紧张。 她真怕林氏听不明白。 若林氏这个笨蛋瓜子执意要砸茶盏,那秦素也只好再装一次晕了。 “咳咳,咳咳……” 回答秦素的,是林氏的几声轻咳。 秦素立时心下大定。 她要收回前面骂林氏愚蠢的那些话。 这人还不算蠢到家,脑中总算留了一线清明,真是佛祖保佑。 她一脸关切的表情直是要溢出言表,而望着她的林氏,此时亦在念着佛祖保佑。 她可管不了秦素那些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只知道,这个外室女提醒了她。 她方才正在苦思冥想脱身之法,秦素的这几句话,正好碰在了她的心坎儿上。 真是再没有比这几句话更让她熨帖的了。 又是过了病气,又是过于劳累,又是什么晕倒的旧疾。无论哪个理由皆是现成的,她就算病上一个月也无碍,还能得个好名声。 林氏险些没笑出来。 她一面作势咳嗽,一面便拿了布巾掩去大半张脸,亦将眸中喜色掩了去。 往常只觉得这个外室女讨厌,今日一瞧,也不尽如是。就如此刻,秦素这话说得,几乎是顺着林氏的心意送过来了一架梯子。她就算再笨,此刻若还不能接下这话头,那也枉她在秦府执掌中馈这么些年来。 于是,林氏咳嗽了几声后,紧接着便开始身子乱晃,一副半死不活要晕倒的样子。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是不是头晕?是不是过了病气?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引发了旧疾?”房间里响起了秦素清亮的惊叫声,那语声之响,几乎传遍了整间院子。 秦素一面放声惊叫,一面在心里唾弃着自己。 堂堂一代妖妃,居然沦落到要用如此低俗、如此简单的法子,去应付两个无知蠢妇,她真是无颜见宫中故旧了。 一直侍立在旁的徐嫂子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一面便也知机地叫了起来:“夫人您头晕了么?夫人身上疼不疼?夫人您千万不要昏倒!夫人您千万要坐稳啊!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在她与秦素的双重惊呼声,或者说,是不断地提醒声中,林氏非常适时地两眼朝上一翻,软倒在了椅子上。 顿时,堆锦楼中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惊叫,其中又以秦素与徐嫂子的声音最响,险些没将檐下的那一窝燕子给震掉了。 秦素惊叫过后,便大声地哭了起来,直哭得涕泗滂沱,声震屋宇:“大舅母,二舅母,母亲身子本就虚弱,舅母们方才说了什么话,怎么就引母亲犯了旧疾,还晕倒了?大舅母二舅母,您们不要走,一会儿太祖母派人来问,您们要跟太祖母说清楚。” 事情已经做了一多半,秦素不介意再帮林氏一把,将这两尊佛爷先行请走。 为了自己的膝盖不受委屈,她这也算是竭尽全力、仁至义尽了,林氏这一回若不“病”足一个月,简直就对不起她一代妖妃的戮力表演。 金氏与何氏先是被那一屋子的尖叫震得两耳作响,正待堵住耳朵,忽然便听见了秦素的话。 两个人心头一凛,相视一眼,面上同时浮起了慌乱之色。 她们是来逼林氏去要钱的,可不是来逼她生病的。且不管林氏这病是真是假,那位太夫人她们可不想见。 那可是个老人精,到了她的面前,哪还有她们说话的地步?再者说,若是被太夫人知晓林氏晕倒是在她们逼她要钱之后,往后她们还怎么上门? 秦府的上京别院这么大,又精美又奢华,她们本来还打算着,借了此处的园子请一些夫人们喝茶叙话呢,林氏的两个兄长之前还发了贴子,要借秦府上京城外的田庄行猎,若是两边关系搞得僵了,对他们可没半点好处。(。) 第191章赏春茗 飞快地想明其中关窍,何氏那双略有些下三白的眼睛,便立刻涌出了两滴眼泪。她拿巾子牢牢地捂了,哽咽道:“六娘你说什么啊?我可是你嫡亲的舅母,是你阿母亲亲的嫂嫂,我和你二舅母是来探望你母亲的,你母亲现在晕了,你不说请医来瞧,找我们做什么?” 她一面泣诉不休,一面便朝旁边的金氏使眼色。 金氏心头雪亮,亦拿巾子掩面道:“六娘太小,一时情急乱说话,二舅母不怪你。”说着便站起身来,语声十分担忧地道:“你现在且莫哭,舅母们这便去外头请医去,你们先将小姑扶去躺着罢,快些,莫要耽搁了。” 两个人口中说着话,一面便两脚生风地往外走,待得出了屋门,更是走得脚不点地,一面走,那金氏一面还没口子地道:“我们这就去请医,你们且等着。”说着已是语声渐远,两道插金戴银的身影直如闪电一般,飞快地消失在了院门处。 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不是她的事了,她只需做足孝女的样子便成。 金氏与何氏倒也没乱说,还真请了医进府,当然,她们两人却是没出现,只请了个主院的老妪将医带了进来。 林氏本就无病,医只搭了个脉便开了药方,不过是平安药罢了,皆是富贵人家的妇人常吃的。 医走后不久,林氏便“醒”了过来。 此事闹得倒是不小,太夫人也派了周妪过来问。林氏自不敢真将娘家的两个嫂嫂供出来,她还想留些脸面呢,于是便只说是累了,周妪倒也没说什么,安抚了她几句,又留了几样药材,便自去了。 秦素做足了孝女模样,又守在林氏床前坐了一会,方才离开。 彼时已将近午时,暮春的风拂过庭院,堆锦楼里的那一树碧桃,落了好些碎玉似的花瓣儿,在阶上堆积着,细雪一般。 秦素小心地避开花瓣,每一步皆行得轻盈。 “六娘子慢走。”身后传来堆锦楼小鬟恭送的声音,倒是比往常殷勤了好些。 也是,这位外室女今日不知走了什么运,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得林氏半句责怪,简直就是从来没有的事。而更叫人惊讶的是,方才离开之前,林氏竟还破天荒地赏下了一罐茶叶。 虽说那茶叶是往年陈茶,不算什么好东西,可是,终究那也是林氏亲口赏下来的。 对于庶出子女,林氏何曾这样大方过? “女郎笑什么?是不是得了茶叶,心里正开心呢?”锦绣的脸上笑开了花,两只手牢牢捧着那罐破烂陈茶,就像捧着什么珍宝一般,看上去比秦素还要开怀。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并未搭言。 锦绣的眼珠转了转,又道:“女郎,我想起我们院的茶盒还是去年用旧了的,一会我去领个新的来可好?” 这是才看了一场大戏,心中作痒,便想要到各处去讲谈显摆一通了。 秦素忍不住笑了起来,掩唇道:“你啊,这么一会的时间就憋不住了,这又是要满院子里乱飞去,跟个花蝴蝶似的。” 若论秦府传话最强之人,锦绣认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锦绣倒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赤了两腮,搂着茶罐道:“不是的女郎,是真的要领茶盒,是真的有事才去找人的……”她越说语声越低,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罢了罢了,我也不说你了。”秦素笑着摇了摇头,神态间很有几分纵容与亲昵:“我哪次管过你了?你想领什么便去领就是,妪又不在,幽翠阁里一应的人和事,你看着办罢,不必事事问我。” 冯妪不在,幽翠阁中便以锦绣为大,秦素乐得让她出头。只要有锦绣在一日,林氏便会有一日的错觉,以为秦素是被她捏得死死的。 若想在秦府过得安稳,林氏的这种错觉便不能打破。 见秦素如此宽待,锦绣直笑得整张脸都在发光,脆声应道:“是,多谢女郎。”说罢便喜孜孜地将茶罐捧到眼前,欢喜地道:“这罐子是要还回去的,夫人向来很讲究这些。一会我去挑个漂亮的茶盒回来,再将罐子还回堆锦楼,女郎放心便是。” 林氏对公中钱物一向大方,而一旦涉及她手里的体己,这些庶出子女们可就半点也落不着了,故此锦绣才这样说。 这个茶罐乃是透青瓷,不算上好的物件,却也精致小巧,林氏肯定不会白白地给了秦素,锦绣对她极为了解,倒也能免了秦素犯错。 “你看着行事便是,母亲那里,多亏你常帮我说话。”秦素送上了一句真心诚意的恭维。 锦绣这下子可是笑开了花,那双灵活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不住口地道:“女郎放心,夫人那里有我在呢,我自是会帮着女郎的。”说着便又盘算起茶盒的花样和款式,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秦素乐得她自说自话,也不去打断她,只徐步前行。 曲廊之外绿树繁花,在温暖的阳光下随风轻动。 秦素侧首望去,一双眸子清亮如水。 陶老之事,此时应该解决了,就算陶老推迟行程,只要能够拖住薛允衍,不令他接触到陶老,事情也便成了。 自然,秦素不会一直拖着这位铁面郎君的。 待事情成了,她会再送件大礼予他,将他引去汉安县,引去青州。到了那里,被她强行扯乱的几条线,应该便会回归原位了。 秦素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今日真是诸事顺遂,林氏这一“病”,至少要养上一个月才可能好,不待她“病愈”,秦素只怕也要离开这四四方方的笼子了。 她仰首看着头顶的绿树,那繁茂的枝叶翠绿如碧玉,在风里轻轻摇摆。 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拖住薛允衍的办法,她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办法,却是最能叫这位铁面郎君心动的,也是他一心所求的。 谁叫她碰巧又知道了一件事,而这件事,便是薛允衍此次来上京真正的目的。 前世时,这位薛大郎穷尽心智,却终因棋差半步无功而返,而这一世,浸淫隐堂八年、熟悉陈国诸族的秦素,却会叫这件前世不曾完成之事,在这位薛大郎的手中完成。 她望向那翠叶间露出的碧蓝天空,清亮的眸子里划过了一抹明亮,似初升的星子,于春风中光华璀璨……(。) 第192章琥珀凝 暮色四合,东风似一柄温柔的薄刃,裁开渐浓的暮色,裁出了一脉夜色温柔,将星星点点的灯火洒向街头巷陌。 天色虽已渐晚了,东来福大街上却仍是人流如织,许多人聚在一间不起眼的茶馆门前,对着那门外贴着的一张纸,指指点点。 “啧,我就说那个什么胡天长得贼眉鼠眼,你们瞧瞧,这不是遭天打雷劈了不是?”人群之中,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啧啧说道,一副先见之明的模样。 他的话立时引起了众人的好奇,便有人问:“这位老兄认得这个胡天,莫不是邻居?” 又有人问:“胡家很有钱么?那头开的绸缎铺子便是胡记,莫非便是他家开的?” 还有人问:“那对被冤枉的父女长什么样?那小娘子是不是很美貌?” 还未待那中年人回答,无数的问题便接踵而来,一时间告示下吵成了一锅粥,直是嘈杂不已。 那中年人腆了腆并不明显的肚皮,扬声道:“慢点慢点,我一个一个地说,你们不要急。先说那个胡天,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他口沫横飞地说了起来,没多久,身旁便聚了好些人,就像在茶馆听说书一般。 “啪嗒”一声,薛允衡放下了车帘,将身子往后靠了,屈起一条长腿,没好气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男子。 “你跟来做什么?”他不满地道,狭长的清眸微眯:“此事我一人便足够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放心。”微凉的语声若飒飒西风,冷然洁净。那说话的男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将手里的书翻过了一页,看也没看薛允衡,神情颇为专注。 “你是何意?”薛允衡立刻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险些便没跳起脚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要以为我叫你一声长兄,你就能事事管着我。”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一脸诧异地看向安坐着薛允衍,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莫非……你是怕我贪你那几个侍卫?” 说这话时,他纯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似是深为自己的长兄误会自己而苦恼。 薛允衍静静地看着书,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车厢里点了灯,微晕的光线映出他淡静的眉眼,不染半分情绪。挺直的鼻梁如刀削,略显薄的双唇微微抿着,浅墨色的长眉掩去了他的双眸,唯露出碎密的睫,时而随书页滑动,若凉风吹过荫碧的青草,只这样坐着,便有若远山空谷,卓然而清寥。 见了他这般不动如山的模样,薛允衡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地难受。 他这个长兄,从小就是这副死人脸,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脸“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每回都能将人气得半死。 刹时间,车厢里静了下来,只有薛允衡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怒伤肝。”过了好一会,薛允衍忽然淡淡地道,修洁的手指拈起薄纸,翻过了一页书。 “要你管!”薛允衡只觉得耳边像是吹过了一阵冷风,冻得人想打哆嗦。他摸了摸耳朵,表情蓦地冷了下去,语声亦渐沉肃:“我所谋者,岂是常人能懂?” 薛允衍随书页滑动的双眼,微微一顿,随后他便抬起了头,一双微带着琥珀色的冷淡眸子,凝向了薛允衡。 “我所虑者,又岂是常人能料?”薛允衡寂然语道,侧眸望向一旁的烛火,语声格外寒凉。 此时的他哪有半分怒意,狭长的眼眸清幽如夜,宛若玄冰。 “唔。”薛允衍惜字如金,只回以一个单音,便又低眸去看书,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且稳定,一如他淡静的眉目。 车厢中不复再有人语,唯书页翻动时偶尔发出轻响。 阿堵缩在角落里,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薛允衍是半路跟上来的,上了车就没下去过,薛允衡倒是有心赶人,可是,在薛家大郎君的面前,薛二郎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像是小鬼见了阎王,根本就使不出招儿来。 阿堵真的想去坐车辕。 他羡慕何鹰,羡慕裘狼,羡慕所有可以骑在马上跟在车外头的侍卫们。 可怜他这个薛二郎的贴身小厮,又不能跳车逃跑,只能躲在车厢的角落,恨不能将身子也缩进车壁里去。 车厢里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阿堵壮起胆子,偷眼看了看薛允衡,却见他眉眼乌沉,细长的眸子里似隐着沉寂的夜色,看一眼便能叫人心尖发颤。 “郎君……”阿堵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面上含着几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谄媚,“那个……我想去外头坐……” “倒茶。”薛允衡飞快地打断了他,根本就不让他把话说完。 阿堵噎了噎,哀怨地翻了个白眼,随后便端起了一旁的茶壶,向薛允衡惯用的那只竹叶纹透雪瓷盏里,仔细地倒了半盏茶。 这是薛允衡的毛病,喝茶只能五分满,多一分也不行。 阿堵一面想着,一面又对着茶盏翻了个白眼。 喝个茶都这么抠门,薛二郎果然爱钱如命,可怜他这个小厮,竟跟了个这样抠门的主人,实在是命苦得紧。 薛允衡却没管他的自怨自艾,只伸手拿过茶盏,啜了一口茶。 阿堵觑了觑他的脸色,见他倒还安静,心里便也松了口气,便将茶壶放回了原处,勾着头,思谋着过会要不要再说一次,争取去外头坐车辕。 蓦地,一只修长的手,稳稳地探进了阿堵的视线,推过来了一只淡青素瓷茶盏。 阿堵抖了抖。 他抬头去看薛允衡。 那一刻,他非常希望这只手是属于薛允衡的。 但很显然,正一手端盏,一手支颐的薛二郎,是不可能生出第三只手来的。 阿堵不敢抬头,更不敢问,只看着那只修长而稳定的手发呆。 此刻,那只手正静静地停在茶盏边儿上,如同它的主人一样,耐心且平静。 过了好一会,阿堵才像是回了神。 看这意思,这位大郎君是在叫他……倒茶? 他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只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壶,试探地向那晕青盏里注了半盏热茶。 应该是倒茶吧。 阿堵想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连同脑袋瓜子都有点发僵了。(。) 第193章西风凉 倒完了茶,阿堵便期待地看着那只手,等着它如同方才探进来一般,安稳地缩回去。 可是,那只修长的手却静静地停落在茶盏边缘,连个指甲盖儿都没动一下。 阿堵快哭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嫌茶倒少了,还是嫌倒的太多?还是根本就不要他倒茶? 猜人心什么的,他真不是很擅长啊。 身为薛允衡的首席小厮,他阿堵除了擅长吵架以外,别的真的会得不多。 阿堵的脸皱成了苦瓜,缩手缩脚地转过半个脑袋,看了看薛允衡。 薛允衡唇角轻勾,清幽狭长的眸子里笑意点点。 看起来,能让自己的首席小厮吃瘪,他很是欢喜,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阿堵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续满。” 凉风般淡静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清且安宁,并未因久候而有丝毫的不耐。 阿堵瘪着嘴抬起了胳膊。 茶壶颤抖着,向晕青茶盏又续了些茶,一半的茶汁都泼在了外头。 那只修长的手稳稳地托起了茶盏,终于离开了阿堵的视线,随后便是一道微温的声线响起:“多谢。” 阿堵抖了抖,赶快把茶壶放了下来。 好在他天天跟薛允衡对吵,吵出了几分胆量,否则今天真要被吓死了。 他以前从不知道,大郎君居然这样吓人。以往常听人说,薛大郎是锤敲不动的铁面郎君,一身冷气能把人冻死。 今日他可算是领教了。这位大郎君只坐在这里,不必说话、不必动作,便有一种淡而无形的气势,不知不觉间,便能叫人腿脚发软。 阿堵抹了把冷汗,想了想,乍着胆子第二次开了口,语气越发可怜巴巴地:“郎君……那个……我想去外头……” “捶腿。”薛允衡第二次打断了他,语气里的得意毫不遮掩。 阿堵此刻真是人如其名,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瞪着牛眼看向薛允衡,却又在对方耀武扬威似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就是个可怜的小厮,主人欺负到头上也无法反抗,更何况,就算他想反抗,那旁边坐着的那位,也让他没办法多说半个字。 在薛允衍的面前,他可不敢跟薛二郎吵架。 认命地叹了口气,阿堵苦着脸拿了两柄软布捶,有气无力地给薛允衡捶起腿来。 薛允衡的气终于顺了一些。 看到有人比自己还要惨,他就放心了。 车厢里响起了不规则的捶腿声,过了一会,薛允衡的声音方才响起:“那件案子,你怎么看?” 这还是自薛允衍半路上车之后,薛允衡头一次如此平心静气地说话。 薛允衍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一旁放着的两盏素纱灯笼,又看了看阿堵。 那一瞬间,阿堵陡然福至心灵,飞快地搁下布捶,又飞快地提了灯笼,放在了薛允衍的身旁,最后再飞快地退回到薛允衡身边,勾着脑袋继续捶腿。 薛允衍神情未动,仍旧垂下眼眸看书。可阿堵却知道,他做对了,大郎君很满意。 阿堵有些感激涕零地抹了把冷汗。 虽然薛允衍的神情与动作没有任何表示,可是,这个人像是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够将他的心情,通过身上的气势传递出来。 此刻的阿堵明显感觉到,方才那种压抑的氛围,慢慢地淡了下来。 “看了才好说。”薛允衍终于开了口,视线亦自书页上移开,转向了手中的素瓷盏,琥珀色的眸子与盏中的茶水几乎同色,一样的透明,亦一样的温中带凉。 “啧,就你事多。”薛允衡不耐烦地道,似是完全明白薛允衍此刻的意思,“放心,这是第二泡茶。”他解释地说了一句,便又接起了方才的话题:“听你之意,你此刻对这案子并无想法?” 薛允衍点了一下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父亲可有交代?”薛允衡沉吟地问道,“此案背后,很可能牵涉符节之事,你就不担心?” 薛允衍看了看他,淡声道:“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你?” 薛允衡斜睨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道:“既是该我担心,你又为何觍着脸上了车?” 薛允衍琥珀般的眸子凝在他身上,那惯是淡定的眸光里,难得地起了一丝波澜,生出了几分情绪。 阿堵偷眼看去,心里觉着,大郎君此刻的表情,倒像是同情二郎君似的。 “刚才说过,我不放心,你忘了?”微温却又凉静的声线响了起来,像是车厢里掠过了西风,一阵过后,又是一阵:“记性不好,请医来治。” 阿堵赶紧低下了头。 他怕自己笑的样子被薛允衡看见。 “我呸!”薛允衡再也端不住白衣清朗的风度了,那广袖白衫随着这一声呸,大幅度地抖动了一下,而他的声音更是咬牙切齿:“这是我的事,轮不到你不放心,铁公鸡!” 从小到大,在自家长兄面前,薛允衡从来很难维持风度,也从来都能搞得鸡飞狗跳。 薛允衍似是已经习惯了,薄唇微抿了抿,修长的手指便落在了素瓷茶盏边缘。他展平手臂推着茶盏,一路推到了阿堵的眼前。 “洗净。”一声安然的吩咐响了起来,随后,这声音的主人便又转向了薛允衡,看着对方清幽长眸中的那一星火焰,淡然地掸了掸衣襟:“咄比呸好,不落口水,下次你试试。” 阿堵再也忍不住,“咕”地一声笑了出来,又死命忍了下去,抖着肩膀把茶盏拿去洗了。 这是嫌弃茶盏里落了薛允衡的口水,特意叫人洗干净了。 “用着我的小厮你还挑我的眼。”薛允衡不屑地昂起了头,却也没阻止阿堵帮薛允衍做事,只凉声问道:“长兄,你的小厮呢?” 薛允衍不说话,重新去看膝上摊放的书。 薛允衡却没放过他,微凉的说话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坐着我的车,喝着我的茶,用着我的人,点着我的蜡烛……”说到此,他蓦地伸手一把将薛允衍的书抢过来,翻了翻书名,“哈”地笑了一声又掷了回去,继续道:“……看着我的书,你倒有理了?”(。) 第194章乱葬岗 薛允衍不动声色地拾起书,重新摊放于膝上,翻开到了方才看的那一页,修长的手指点在书页上,一举一动,莫不清淡出尘,宛若不动凡心的仙人。 薛允衡却像是终于找回了面子,狭长的眸子里划过得意,淡笑着问:“长兄,你借用了我这样多的东西,我若是向你收钱,也是该当的罢?” 薛允衍坦然地翻了一页书,又坦然地端起方才阿堵重又倒满的茶盏,将微温的茶水一饮而尽,复再坦然地看向薛允衡,坦然地答了两个字:“无钱。” 语罢,他继续坦然地垂眸看书,淡静的眉宇间一派宁谧。 “铁公鸡。”薛允衡断喝一声,满心畅快,长舒了口气,一展衣袖,眉眼间皆是飞扬的喜意:“我就知道,你这人无钱又皮厚。” “两袖清风。”薛允衍纠正他道,琥珀色的眸子根本便没离开书。 薛允衡呵呵笑了起来,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玉算筹,拿在手里抛上抛下:“两袖清风个……”他顿住了,终是没好意思骂出那个字来,喘了口气道:“既然你非要跟着来,我亦不阻你,只要你这两袖子的风万勿刮到我身上来,我便无事。” “可。”薛允衍答得飞快,又将茶盏推去了阿堵面前。 阿堵发现,大郎君好象很爱喝茶,这一会的功夫已经喝了三盏茶了。 “他才不是喜欢我的茶。”像是读出了阿堵的心思,薛允衡漫不经心地道,“他是因为这茶不喝白不喝,所以才喝个没完。” 真是这样么? 阿堵有心想去看看薛允衍的脸色,可偏偏地,他又莫名地觉出了一股气势。薛允衍像是有些不高兴了,车厢里的气氛蓦然压抑,阿堵刚要抬起来的头,立刻又垂了下去。 他现在无比庆幸,还好他是薛允衡的小厮。 便在他如此作想之时,马车忽地晃了一下,停住了,车外的马蹄声却是迅疾了起来。 “是不是到地方了?”阿堵此时已经凑去了车窗前,掀开车帘问道。 赶快到吧,再在这车里呆下去,他怕自己会被冻死。 车窗外,何鹰腰背挺直坐在马上,沉声道:“到了。请两位郎君下车。” 他的话语声清晰地传进了车中,薛允衍面色平静地放下了书,薛允衡亦将算筹丢在了一旁。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的面色同时变得冷肃起来。 阿堵推开了车门,跳下马车去放踏凳,一旁的何鹰却是利索地一跃下马,疾步行至车前禀报:“侍郎,周鲲来报,已经找到了。” 薛允衡狭长的眸子里划过了一道光:“拉过来,举火。”他语声沉冷,撩起洁白的袍摆,款步下了车。 周遭响起一片离蹬下马的声音,紧接着便有火把次第亮起,很快便将四下照得雪亮。 薛允衍不知何时也走下了马车,负手立在薛允衡的身侧,举目四顾。 此地位于上京城西门外,十分荒僻,目力所及之处并无房舍,更遑论人烟了,倒是有不少突立的圆形土堆,密密麻麻地遍及四周。 夜色渐沉,天幕上亮起稀疏的星子,夜风拂过这片诡异的旷野,没了夏时应有的暖意,却带着一股森森冷气,让人不寒而栗。 阿堵朝周围看了看,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风一阵紧似一阵,在这片满是土包的荒地上来回穿梭。他抱起两臂搓了搓,抖抖索索地问薛允衡:“郎君,这……这是是哪里?” 薛允衡侧眸看他,蓦地一笑:“乱葬岗。” 他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又向着阿堵笑了笑,雪白的牙齿映着火把,很有两分瘆人。 “我的妈啊!”阿堵叫了一声,一把就抱住了旁边的何鹰,浑身抖若筛糠,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怎么……怎么跑到……跑到这里来了?” 何鹰瞥了他一眼,陡然一振双臂。 阿堵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两手一松,“登登”几步退到了一旁。 何鹰面无表情地掸了掸了劲装的下摆,面上是一丝嫌弃,却并不说话,而转向薛允衍躬了躬身:“见过中丞。” 薛允衍不语,闲闲举步,款行向前,一身灰色大袖布衫在夜风下飘飞若举,明亮的火把照着他琥珀色的眸子,眸光淡且温静,似并非走在阴森的乱坟,而是行于阔宇高梁的大殿。 薛允衡落后几步,眯眼打量着前头高挑的灰色背影,淡声问:“便在此处?” “是。”何鹰肃声应道,面上飞快地划过一丝古怪之色,复又上前低声禀报:“中丞说,不能拉去官署,只能在这里便宜行事。” 薛允衡淡然颔首,应了一字道“好”,语罢亦跟在薛允衍的身后,往前走去。 阿堵被抛在了后头,直是怕得要死,又不敢再去抱何鹰的胳膊,只好紧走几步随在薛允衡身后,好歹两旁有火把照着,总比他一个人留在最后的好。 众人举着火把往前走了约半盏茶的时间,便停了下来。 此处正是一方不小的空地,地面平整,并无荒坟,唯萋萋春草在夜风中摇摆,那草碧油油地绿着,生得极茂,反衬着周遭的芜乱荒寂,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此时便见前方又有数人疾行而来,这几人抬着一只长榻,榻上隆起了一个形体,上头盖着一大块白布。 阿堵远远瞧见,只吓得冷汗透了全身,哧溜一声便躲在了薛允衡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就算再笨他此刻也猜出来了,那白布下头盖着的,八成是死人。 果然,只见那几个侍卫将长榻抬到火把围成的空地中央,放在了地上,随后这几人便退了下去。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扫了那白布一眼,看向何鹰:“都安排好了?” “是,侍郎。”何鹰肃声说道,站得笔直:“方圆一里都是我们的人,各处要道也安排了人手,有进无出,侍郎放心。” 薛允衡微微颔首,何鹰便向着侍卫挥了一下手,便有一人走到了空地中央,将榻上的白布掀了起来。 白布之下,果然是一具尸体。(。) 第195章段令史 薛允衡往前走了一步,凝目细看。 那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脸上尤其烂得厉害,腐肉之下露出惨白的骨头,根本瞧不出五官,几只蛆虫自眼耳处的洞里爬了出来,缓慢地蠕动着。 薛允衡皱了皱眉。 脸烂得看不出来,这也就罢了,这尸身上的衣物也烂得只剩下了几根破布条儿,布条儿下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青黑色,有些地方鼓着红色的癜斑,蜈蚣一样盘曲在各处,尸体的两条腿更肿得青黑发亮,皮肤开裂,爆出了里头粘稠发黄的脓液。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股腐肉和尸臭混和的味道,便是在这旷野里,也是令人闻之作呕。 阿堵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拽住了薛允衡的半幅衣袖,借以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他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不只是他,那些侍卫们也没几个脸色好看的,就连何鹰亦是死死地抿着嘴,面色微有些泛青。 “验罢。”一道温凉的声线响了起来,如秋水长天,清廓辽远,泠然划过众人的耳畔。 薛允衍立在火把与夜色交接的光影下,灰色的袍袖纹丝不动,一如他淡静清寥的眉眼,远山般苍茫,没来由地,便叫人的心里安静了下来,似是这腐烂的尸体所带来的心底喧嚣,亦在这声音里淡了许多。 阿堵揉了揉眼睛。 在那一刻,他分明感觉到,薛允衍身上那种淡静的气势,像是有了真实的形质,一层层地向外扩散,不消几时,众人皆觉心底一沉,那压抑中带着肃杀的感觉,自毛孔里渗入皮肤。 四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似皆被冻结,连风声都小了许多。 一个玄衣男子,悄无声息地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生得瘦高的身材,形如竹竿,似是风吹就会倒,整张脸更是瘦得都干了,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珠子便在黑洞里沤着,时而冒出一点幽光,跟骷髅没两样。 他的脚步非常轻,每一步的间距如同尺子量过一般,而他走路的速度却很快,似是只一个眨眼,他便已经走到了腐尸旁边。 “属下段马,见过中丞,见过侍郎。”骷髅般的玄衣男子单膝点地,语声微带嘶哑地说道。 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脸呈显出了一种不自然的苍白,白中又带着青,两颊的皮肤很光滑,然而眼角与唇边的皱纹却又极深。 阿堵此时已经忘了害怕,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个段马看上去应该不年轻了,可要说他老,却又不像。 阿堵歪着脑袋端详着他,猜测他的年龄应该介于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 “你就是段马?”听见了段马的话,薛允衡狭长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宛若天上星晨,俊美的脸上一派兴致盎然。 “是,侍郎。”段马面无表情地道,眼眶里的两个黑洞往下垂着,那张形如枯骨的脸上一派死寂,根本叫人无从观察他的情绪。 薛允衡目注于他,良久后,眸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久仰大名。” “不敢。”段马简短而低声地道,旋即便站了起来,转向薛允衍,嘶哑的声音像是扯破了的布帛:“现在开始么?” “唔。”薛允衍应了一字。 段马躬了躬身,便在尸体旁蹲了下来,伸出两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搬起腐尸的头部,凑到近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复又将头部放回原处,转而掰开尸体的嘴看了一会,还凑过去闻了闻。 尸体的头部烂朽得最为严重,一些蛆虫与腐肉粘在了段马的手上,可他根本不以为意,很快地便又去看尸体的咽喉处,还将那外层的腐肉扒开,去看里面的骨头。 那些侍卫饶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此刻亦生出一种极浓的不适感,许多人都转开了视线,还有人掩住了口鼻。 唯薛允衍与薛允衡,一个灰袍随风,一个白衣胜雪,皆是夷然不动。 段马凹陷的眼睛里,此刻正在发光,那张枯骨般的脸上,竟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而他原本苍白的双颊,此时更是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他以一种迹近于虔诚的态度,一寸一寸地在那具腐尸上翻检着,那双白得透明的手,在腐尸各处流连辗转,那动作几乎可称得上轻柔,似是他手底下的并非令人作呕的死尸,而是美丽妖娆的女子,正等待着情人手指的抚慰。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看着他,片刻后,侧眸去看薛允衍。 夜风之中,火把晃动,火光亦摇曳不定。薛允衍的脸忽明忽暗,明亮的火光在他挺直的鼻梁边打下浓重的侧影,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半隐于暗处,半现于光明,光明的那一半剔透干净,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就像那眼珠是由真正的琥珀做成的一般,而阴暗的那一半却是幽冷深邃,似是隐藏着无数秘密。 薛允衡探究的视线并未加掩饰,薛允衍很快便察觉到了,他微微侧首,琥珀般的眸子滑动了一个来回,复又凝结于翻弄腐尸的段马,再不旁顾。 阿堵缩在薛允衡的身后,根本不敢往场中看上一眼,满心叫苦。 早知道他就在车里赖着不下来了,拼着事后给薛允衡多算几次账、多烧几次水甚至多洗几双袜子,他也不要来看这个什么段马验尸。 刚才听段马报出姓名的时候,阿堵就觉得有些耳熟,现在他终于想了起来这段马是到底是谁。 整个大都,不,应该说是整个陈国,只要是能够接触到刑律之事的人,便没有不知道这位段马大名的。他乃是陈国最古怪、最可怕也最高明的“段令史”,经他手验过的尸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据说此人通尸语,能与死人交谈无碍;又有人说他天生体带尸毒,与尸体接触时不惧毒害,甚至能将尸身上的毒气吸为己用;不过,最为普遍的说法是,此人乃是验尸的绝顶高手,百验而无一错,不只能识骨辨毒,更可根据伤口的形状判别死因,其所述就似是亲眼见到死者死时的情况。(。) 第196章草色芜 阿堵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亲眼看见这个传被得神乎其神之人,而只要一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段令史,此刻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翻看着腐尸,他就觉得心慌气短,一阵阵地犯着恶心,却又不敢真的吐出来,只能强自忍着。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掠过这片火把闪动却又寂然无声的荒野,黄土陇上的芜草在风里东倒西歪,间或发出“刷刷”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在这一小圈人群的周围隐藏着、观察着,缓慢地接近着。 阿堵裹紧了身上衣物,又冷又怕,浑身发抖。 约莫一炷香之后,段马终于从那具腐尸上抬起头来,苍白的面颊上现出几分倦怠之色,向着薛允衍点了点头,嘶声道:“好了。” 薛允衍眉目安宁,抬了抬衣袖。 段马像是得到了指令,直身而起,抓起旁边的白布,将尸身从头到脚盖了起来,一旁又有侍卫拿来了一个大水囊。 “洗一洗罢。”薛允衡淡笑着道,视线扫过段马,向那个拿水的侍卫点了点头。 那侍卫便将水囊倾斜了过来,清水“哗啦啦”淌下,在半空中形成了一股透明的水注。 段马倒也无甚表示,十分顺当地便凑了过去,就着清水仔细洗净了双手,旋即便从身上拿出些药粉来,在手上揉搓了一遍,复又以水冲净,最后再拿干净的布巾拭干,方上前两步,站在了薛氏兄弟的面前。 “此人是怎么死的?”薛允衡当先问道。 段马躬了躬身,哑声道:“是被人绞杀的。喉骨多处断裂,咽喉处有淤血,颈项外部有一线交叉的癜斑,应是有人持绳索将之勒毙。” 他答得极为仔细,不止说出了死因,亦将尸体的情形描述得十分清楚。 “身份?”薛允衍淡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微微上挑的尾音,仍如西风清寂。 看起来,他惜字如金已经成了习惯,便在此时亦是能简则简,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的薄唇便又抿了起来。 “此人应该便是邹益寿邹丞尉。”段马语速不快,语气却很笃定:“据我所知,邹丞尉少年时曾自房顶落下,左小腿处接过一次骨,左上臂处亦留下一道极深的疤痕,此尸身上两处皆中,应该无错。” 他的语声极低,然而,这低沉的话语却像是投石入水,薛氏兄弟同时面色微沉。 过了一会,薛允衡方压了压眉峰,沉声道:“果然是他。”语声若叹,又像是含了几分郁结。 薛允衍浅墨色的长眉往中心聚了聚,沉吟了一会,问段马道:“可有受刑痕迹?” 段马道:“有,后背有鞭伤,伤痕尚新,十指指骨俱断,指甲也被人拔去了,看断骨与伤痕,应是近四、五日的事。此外,尸身胸腹处的皮肤整块都不见了,上头还残留着些许药泥,应是被人割了去,那切割之人手法生疏,切面极不平整。” 他的语气像是有些遗憾似的,一面说着,一面那手指便不自觉地动了几下。 薛允衡狭长的眸中冷光乍现,语声冰寒:“莫非是逼供?” 段马枯瘦的脸往下垂了垂,两道一字眉在眉心拧成了疙瘩,像是有些不能确定,过得一刻,方嘶声道:“这个……很难定论。只是……”他说到这里顿住了,骷髅般的眼窝里闪过两点光亮。 “说。”薛允衍温静的语声传来,依旧是惜字如金,却又莫名地带着种断然之意。 “是,中丞。”段马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既有鞭伤、断指、拔甲,又何必还要割皮?就算要割肉,也要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让人零碎地疼着,才能逼问出口供来。而邹承尉胸腹处的皮肤却是完整地割下来的,伤疤起始处与收尾处着力点一致,无断痕出现。逼供时像这样一整块皮都割下来,有些奇怪。” 他语声平平,说起这些便如说起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表情十分淡定,而阿堵却被这话吓得脸又白了,抓着薛允衡衣袖的手止不住地抖着,深深地觉得,如此比较起来,还是他们家郎君好,就算人小气了点,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把人吓个半死。 “哦?”薛允衡淡声道,一面却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袖,似是被阿堵抓得有些不舒服,口中却仍是继续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割皮之举,所为何来?” 段马躬了躬身,嘶哑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了一分迟疑:“侍郎恕罪,仆并不知。” 段马接触过无数尸体,若是连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则其他人就更说不上来了。 一时间,场中再无人说话,四野寂静,唯风声掠过,那碧绿的野草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复又齐齐立起。 何鹰上前一步,低声问:“侍郎,要不要先将人入土?” 这邹承尉乃是独个儿埋进土里的,身外连个草席都没裹,故这尸身才会损毁得如此严重,若是再晚来些时日,只怕这邹承尉的骨头都要被野狗叨去了。 “棺木备好了?”薛允衡问道。 何鹰应道:“是,备好了,遵侍郎命,几日前便悄悄埋了空棺障眼。” 薛允衡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埋了罢。” 何鹰应诺一声,吩咐几个侍卫拿了铁铲去前头挖棺木,又叫人将邹承尉的尸身也抬去了前头。 薛允衡立在一旁看了片刻,视线微转,却见薛允衍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然没了人影。 他撇了撇嘴,一扯衣袖,向躲在身后的阿堵瞪了瞪眼:“还不回车上去?等我踹你不成?” 这略有些嚣张的语声,不知何故,竟让阿堵觉得手脚都活泛了一些,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 还是他家郎君好哇,阿堵默默地跟在薛允衡的身后,抹了一把热泪。 比起薛允衍那等冷得人发僵的郎君,或是段马这种浑身都散发着腐尸味道的人,总爱与小厮吵架的薛允衡,此刻显得格外的亲切和善,让人从心底里愿意亲近。 马车停得并不远,不一会便到了。 阿堵殷勤地几步上前掀开车帘,薛允衡抬脚上车,侧眸看了看端坐车中看书的薛允衍,唇角轻勾:“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不耐烦看人埋尸?”(。) 第197章邹承尉 薛允衍垂眸看着书,良久后,薄唇微启,对薛允衡吐出了两个字:“何必。” “确实何必。”薛允衡居然一反常态地表示同意,施施然地向织锦隐囊上靠了,吁了口气,语锋一转:“可是,我乐意。” 他的面上浮起一个极淡的笑意,清幽的眸子先是亮了亮,又倏地归于黯然:“邹承尉一心为国,总不能叫这样的忠臣曝尸荒野。”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眉眼浮起了一丝莫可名状的悲伤,语声寂寂:“我不忍。” 薛允衍蓦地抬头,琥珀般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流转出碎星似的光华,随后,一缕淡淡的笑容便出现在了他的唇边,如云絮在天空舒展,又像是风吹开的水面。 他凝视薛允衡良久,蓦地启唇道:“真是想不到,我的黑心烂肺抠门弟弟,却原来竟是个温柔慈心之人。” 他的语声中,头一次有了温度,不再是西风清冷,而是春风拂鬓,暖得能化开人的心。 阿堵莫名地被这声音蛊惑了。 他偷偷抬眼看去,顷刻间两眼发直,傻在了原地。 这是薛允衍今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亦是他今日表情最丰富的一次。虽然这话说得刻薄了些,那笑容也不那么真诚,可是,阿堵看着他时却仍旧觉得,这样的大郎君,真是……很好看。 他说不出那是种怎么样的好看,只是觉得,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眉眼,像是秋天的太阳晒上了身,明亮的,干净的,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说不出的舒服。 那一刻,阿堵忽然有点为大郎君叫屈。 大都的那些郎君和小娘子们,实在是太没眼光了,只知薛二郎俊美,却不知薛大郎比薛二郎也不差多少,甚至还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可众人却只看得到他的冷,竟还以“铁面郎君”来形容这样翩翩出尘的君子,委实过份。 “哈”地一声,薛允衡突然笑了起来。 阿堵一惊,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去泡茶。 薛允衡却是只笑了这一声,便将脸一肃,语声也瞬间清冷:“我承认,我不及长兄你冷静,亦不及你多智。然我却有一样比你好,便是我活得是我自己,不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士族郎君。” 说到此处,他蓦地大笑起来,雪白的衣袖铺于膝上,一抬手便将发上小冠除去,信手抛在了一旁。刹时间,披墨般的发丝落下,似墨线染满白裳,他俊美的脸上一派张扬,却又透着股汪洋自在的肆意与洒落,狭长的眼眸中似融了漫天星子,清冷而灼目,竟让人不敢逼视。 “我活得便是我自己,”他朗朗言道,俊颜上的笑容若月华乍现,照亮了整个车厢:“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只行我愿行的路,任何人阻不得我、强不过我、改不了我。我便是我,便是没了那个薛姓,我也仍旧是我。” 掷地有声地说完那番话,薛允衡便将衣袖一挥,似是要将这逼仄的空间挥去,挥出一个万里长风自在天,好让他于天地间任意逍遥。 薛允衍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然而,这怔忡只得一瞬,很快地,他的眼眸便重又垂落在了书页上,琥珀般的双眸剔透而冰冷,仿若未曾听见薛允衡的话。 薛允衡也根本没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洒然一笑,便将两手枕于脑后,一派悠然地靠坐于隐囊上,神情极为轻松。 薛允衍的视线,仍旧安静地在书页上滑动着。 一缕发丝不知何时散落了下来,漆黑的发线落在他灰色的衣襟处,灰与黑之间,流动着一种奇异的美,衬着他挺直的鼻梁与薄薄的唇,没来由地,让人觉出岁月静好。 “二郎不孤矣。”良久后,他终于如是说道,温凉的语气复如往常,语罢,抬眉扫了扫薛允衡,唇边绽出了一弯涟漪:“如此,我无情,你多情,倒也不愧是兄弟。” 说这话时,他清寥如远山般的眉眼之间,像是起了些微妙的变化,那琥珀般的眸子里,头一次盛放了几许笑意。 那笑意极薄,眨眼间便飞逝而过,快得让人几乎无从发现。 便在此时,马车蓦地晃了一下,随后便驶动了起来,车轮转动的声响传来,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笃,笃”有人轻扣车门。 阿堵猛地回过神来,知道这是他这个小厮出马的时候了,总不至于叫两位郎君应门吧。 于是他快手快脚地放下茶壶,凑到车窗处掀了帘,虎着一张微胖的脸,沉声问:“何事?” 何鹰正骑马跟在车旁,此时便向车厢里看了一眼,见两位郎君并无说话之意,便向阿堵道:“烦请转告侍郎,诸事已毕,马上回府。” 阿堵点了点头,将车帘放了下来,向薛允衡禀报道:“侍郎,何鹰说……” “我听到了。”薛允衡打断了他,意态悠然地向旁边的茶壶示意了一下,吩咐道:“泡茶。” 阿堵的牛眼立刻向上一翻,翻出个不带半点杂质的大白眼。 就会欺负自己的小厮,有本事你去跟大郎君犯横啊!方才说得那么大声,大郎君还不是根本不理你,现在倒来跟小厮耍威风了,算什么英雄好汉! 可笑他方才还感激涕零地想着,他家郎君是好人。 好人个屁! 阿堵翻着牛眼恨恨地想着,跑去一旁捞起茶壶,将头泡茶水倾去了车窗外。 他就是个命苦的,就算被欺负成了这样,还记得两位郎君从不喝初道茶。他这个小厮简直是太好了,他自己都要为自己感动了。 车厢里传来他泡茶的声音,小风炉上的水壶冒出热气,茶壶与茶盏轻轻磕碰,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 “难得你说了几句有道理的话,我便不与你计较了。”薛允衡突兀地开了口,语气却有些懒洋洋地,随后便屈起了长腿,盘膝坐在了锦垫上。 阿堵看了他一眼,想着,这话应该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没敢去看薛允衍,只是专心地泡好了茶,向两位郎君的茶盏中倒了,复又缩在了角落里。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变成死物,也免得被这两位郎君冷热夹击,不死也要得病。(。) 第198章冒复除 阿堵抱着膝盖,眼角搭了薛允衍一角袍袖,又看了看薛允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两个人的那番对话,竟让车厢里的气氛软了一些,那种剑拔驽张的感觉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难得的安静祥和。 薛允衍正在看着书的最后一页,面容沉凝,让人想起宁静且阔大的湖水,在无风的时候,兀自圆润宁谧。 车厢里是一阵翻动书页的声音,越发衬出了一种安静。 薛允衍终于看完了书的最后一页,将书合上了。 “说说邹承尉吧。”他将书搁在一旁,端起茶盏看着薛允衡,浅墨色的长眉舒展着,眸色清远,语气亦很平静:“我只知他乃符节县承尉,余者概不知晓,还望二弟不吝赐教。” 从方才的不动如山,到此刻的平心静语,薛允衍做来如行云流水,两种态度转换得十分自如。 薛允衡正了神色,蹙眉沉吟了一会,方沉声道:“去年九月底,我带人潜入符节县时,便是得了邹益寿相助。”他的语气也很平静,神情中带了几分回忆:“邹益寿乃中元七年秀才,中元八年过成固县议、汉中郡议,中元九年春赴大都,任门下中书省通事,因得罪了周平仲,一年后被贬至汉嘉郡符节县,做了承尉。” “周平仲?”薛允衍缓声语道,浅墨般的长眉微微一动:“周平仲为尚书右丞,为何要为难一个小小通事?二人是旧识?” 薛允衡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点头道:“虽未中,亦不远。他二人本身并不认识,只不过周右丞当年落魄时,曾受过邹承尉母家恩惠。” 薛允衍“唔”了一声,略一沉吟,眸中便划过了然之色:“当年落魄无人知也就罢了,如今惊闻故人至此,生怕失了颜面,不报恩反成仇,便将故人子孙给挤走了?” “正是。”薛允衡的唇角勾起一抹讥笑,语声如冰:“沔阳周氏家风便是如此,恩将仇报,没取人性命,已算手下留情。” 沔阳周氏当年便是靠着恩将仇报的手段,在桓氏十可杀一案中,背叛了一直提携周家的桓氏,求来了阖族荣耀,跻身大族行列,中元帝待之十分亲厚,周家如今的家主周次道官至仆射,乃是陈国炙手可热的人物。 薛允衡所说到的周仲平,乃是周次道最小的庶子,当年他因母受过,被撵到了乡下农庄过活,险些冻饿而死,幸得有好心人相救,将剩饭剩衣给了他,他才活过了一条命。 后来他因学识甚好,被周次道接回本族养着,又在周家的安排下做了尚书右丞,不想却见到了当年给他剩饭吃的故人之子邹益寿,他不思报恩,却转手将邹益寿挤出了大都,安置去了偏远的汉嘉郡符节县。 不过,以周家的权势,这样的安排,也未必没有别的意思。 静默了一会,薛允衍问薛允衡道:“只是私怨?” 周家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薛允衡所查之事牵涉面又极广,两相联系起来,不由得人不去多想。 “我查到的,便只是私怨。”薛允衡说道,神情中也含了一分不确定,语声沉凝:“若非私怨,江阳与汉嘉二郡之事,便更复杂了。” 薛允衍沉吟了一会,淡声道:“此事先放下,你再接着说。” 薛允衡看了看他,便又续道:“邹益寿在符节任承尉不久,便察觉县中诸族佃户与田亩数目出入极大,他向主簿说过此事,却被以对方记数不准搪塞了过去。他又向县长进言,亦被挡了回去,还派了两个吏目整日跟着他,又给他安排了别的事物,不令他接触田册与户籍册。” 说到此处他便停了下来,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薛允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缓声道:“接下来的事情,且容我猜一猜。我猜,他定然是表面顺从,暗地里却跑去私自查验佃户与田亩,说不定还去了邻县调查,是么?” “是。”薛允衡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搁下茶盏,面容越发沉凝:“他不只去了邻县,而是花了两年时间,将汉嘉郡与江阳郡都查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两郡士族之中,有人将府田挪为私田,并私募佃客假冒复除,此事涉及两郡乃至于上京及大都士族,内中不乏冠族大姓。如今两郡府田所剩无几,而有些士族所募佃客,已逾万数。” 薛允衍眸光一凝,身上的气息一下子便冷了。 “万数?”他淡静的眉眼毫无情绪,语声亦无起伏,“佃客乎?私兵乎?” 薛允衡冷凝的视线停落在烛火上,勾唇道:“外人来查,便是佃客;若有需用,便是私兵。端看事情如何罢了。”语罢,冷冷一笑。 薛允衍未曾说话,端起素青瓷盏,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虎字无头’之事,你应知晓了吧?”薛允衡此时便问道。 薛允衍搁下茶盏点了点头,复又将茶盏缓缓推到了阿堵面前。 阿堵忙不迭地端了茶壶倒茶,那冒着热气的茶水注入盏中,薛允衡的声音亦随之响起:“夏成虎与邹益寿,当年曾一同求学,二人有些交情。去年九月我带人潜入符节,夏先生主动提出要与故人相见,原是想从邹益寿那里问些情况,后来方知此人不声不响地查了两年,却是手握十足的证据。夏先生便临时改了主意,想将邹益寿带出来的,不想却惊动了对方的人,到最后却是夏先生……” 他长叹了一声,眼前似又浮现出那具无头的尸体,心下有些黯然。 夏成虎拼着一死才牵上的线,如今却是断了。手上握有大量证据的邹益寿已死,符节之事越发扑朔迷离,那些人得此警示,行事已是越发收敛,有些人甚至已经在悄悄地收拾首尾,而中元帝如今又耽于美色,根本就不召见薛允衡,似是将此事完全忘记了一般。 眼看着符节之事就要无限期地搁置下去了,每思及此,薛允衡便总觉胸中郁气缠绕,块垒难消。(。) 第199章大谋士 “继续说邹益寿罢。”薛允衍清寥的声线响起,扫去了车厢中的那几许阴郁,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伸手将茶盏端了起来,却并没去饮,而是目注薛允衡,烛火下的眸色越发清浅,似是茶水倒倾在了他的眼中。 薛允衡垂下视线,拂了拂雪白的衣袖,平平语道:“夏先生死后,邹益寿也失踪了,我们推测他应是藏了起来。为防打草惊蛇,我便提前离开了,只在符节留了几个人手,以备他出现时将他抢出来……” 他简短地将邹益寿逃离符节之事说了,复又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此皆我之过。我不应只留侍卫,还应再留个谋士才对。吴鹏一介武人,脑子不会转弯,自是轻易便叫邹益寿骗了去。” 薛允衍闻言,举眸看了看他,静谧的眉宇间浮起了一丝极淡的不赞同的神色,正色道:“二弟,你未免将邹益寿瞧得太简单了。” 薛允衡抬起头来看着他。 薛允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方慢慢地续道:“邹益寿其人,心智非常。耗时两年,以一己之力彻查两郡,可见其坚忍;事败后安然逃脱,可见其机警;骗过吴鹏,夺取路引,一路北上,可见其狡猾。此人堪比大谋士,若予时日,必成大事。二弟此时自怨自艾,实属不必。” 许是论及正事,他倒非往常那般惜字如金,此刻侃侃而谈,说出来的话虽不是很中听,但其中隐晦的劝慰之意,连一旁的阿堵都听出来了。 听了这话,薛允衡倒也不显得多么吃惊。 薛允衍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符节之事,薛允衍一开始是反对的。他这个长兄在有些事情上,比一向自诩特立独行的他还要大逆不道。 依薛允衍之见,陈国乱便乱了,越乱,便越能让薛家走上更高的位置,直到有一天,薛家人说出的话能够左右陈国的根基,到了那时,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也都好解决。兵家向有养贼自重一说,而薛允衍认为,士族,也大可养患自重。 连家国亦可抛下,此人之冷心冷情,由此可见一斑。 而薛允衡却恰恰相反。 虽然对陈国弊政深恶痛绝,然在骨子里,他的确是个多情之人,放不下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一定要出手管一管。 如今广陵局势动荡,朝堂的情形越发微妙,薛允衍为大局计,这才同意插手汉嘉与江阳两郡之事。而一旦决定要管,他便会一管到底,不到拨乱反正、论清是非,他绝不会收手。“铁面郎君”的浑号,可不是白叫的,其果决坚定、铁血无情,普通人根本想象不到。 所以,薛允衡才会对他的分析不觉意外,因为这就是薛允衍处理问题时通常会有的态度。 “长兄所言极是。”薛允衡平心静气地道,难得地叫了薛允衍一声长兄,“邹益寿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本想将之招至麾下,可惜了。” 他的语气有些叹惋,面上亦漾起了一丝怅然。 薛允衍垂目看着手中茶盏,语气平淡地道:“死了,便不可惜了。” 此语无情到了十分,然由他说来,却又显得顺理成章。 薛允衡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语带微讽地道:“是啊,在长兄看来,这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也不算什么大材,死了也无甚可惜。” 薛允衍未曾说话,唯将茶盏往旁一递。 阿堵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见状立时主动凑上前去倒茶,谨记着八分满的规矩,一注而下,倒也是熟能生巧了。 “邹益寿在上京的动向,二弟可知?”薛允衍的视线停在阿堵倒茶的手上,问的却是薛允衡。 薛允衡按了按额角,面色微有些发沉:“还没查出来。陈先生推测,邹益寿可能一到上京就被人抓起来了。” 薛允衍微阖双眼,沉思了片刻,复又睁开眼睛颔首道:“极有可能。”停了一会,又问:“他几时到的上京?” “十日前。守城的府兵有一个记得他。据称他入城时摔了一跤,十分可笑,那府兵便记下了他的样子,庄狻后来去查访,便从那府兵口中知道他进了城。”薛允衡说道,旋即又勾唇一笑:“如今陈国府兵之中,不只江家兵爱财有道,杜氏、周氏莫不如此,花些小钱,什么都能问出来。” 他的语气满是讥诮,偏面上还是一派悠然,就像在说着别处之事。 薛允衍未曾接话,只略略低头,浅墨色的长眉掩去眸光,似是在沉思。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然而,那种若有实质的淡静与冷肃,却让阿堵觉得,这两位郎君还是说起话来好些,哪怕是吵嘴,也好过此时无声的压抑。 “我在想那块割掉的人皮。” 薛允衍淡漠的语声响起,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薛允衡怔住了。 随后,他狭长的眸子里便闪过了一抹异色,眉峰轻耸,斜斜睇了一眼过去,揶揄地道:“有趣。长兄如今也想做令史了?” 陈国各县皆设有令史一职,这个职位乃是专门带人处置尸首的,虽为贱役,却也勉强可称为官。那段马便是其中佼佼者,也可以说,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之人吧。如何定论,见仁见智。 对于薛允衡微带嘲意的笑谑之语,薛允衍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仍是敛眉沉眸,琥珀色的眸中似有光华流转,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便在此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中丞、侍郎,属下有要事禀报。” 这声音带着股莫名的森寒之意,就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一般,又冷又瘆人。 阿堵没来由地觉得身上发冷,抱着胳膊抖了两抖。 “停车。”薛允衍立时敲响了车壁,修长的手指十分有力,车壁脆响如金戈相击。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薛允衍便吩咐一旁的阿堵:“开门,请段令史上车。” 虽然阿堵不是他的小厮,可他使起来却很顺手,此刻的吩咐亦是极其的理所当然。 阿堵却没敢就应声,而是偷偷地看了薛允衡一眼。 对大郎君再是害怕,他心里还是很清楚,谁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对于他的反应,薛允衡似是颇为满意,勾了勾唇,眸中带出一丝浅笑,微微颔首。(。) 第200章芳菲尽油酥饼子和氏璧加更一 得了主人应允,阿堵便抖着嗓子应了个是,战战兢兢地上前拉开车门,却见外头站着个高瘦的身影,那一身玄衣半隐于夜色之中,骷髅般的面容更是忽明忽暗,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鬼影一般。 阿堵不敢多说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飞快地退到了薛允衡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扯住了眼前的一角衣袖。 这满车里,也就他家郎君最有人味儿,最能让人觉出活人的温度了。 薛允衡扯了扯衣袖,一时没扯动,他便也不再动作,只将一双狭长的眸子凝在段马的身上。 “说。”薛允衍淡声说道,又敲了敲车壁。 驭夫得了指令,挥着响鞭催动马儿,不一时,马车便继续往前行去,辘辘车轮声不停地响着,帘外东风翻卷,却像是卷不去这车厢里的森寒与阴冷。 带来这股冷气的,正是段马。 此时他半跪在车中,微微垂首,枯瘦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两团病态的潮红。 “属下方才验尸身时,忽略了一件事,便是那整块人皮割取的方向。”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一般,在车厢里回荡着:“从下刀的角度、收刀的去势以及切割手法来看,那胸腹间的整块皮肤,应该是邹承尉自己割下来的。” “当真?”薛允衡霍然出声,整个身子瞬间绷得笔直:“你是说,他自己割下了胸腹间的皮肤?那样大的一整块,皆是他自己割的?” “是,侍郎。”段马嘶声回答道,黑洞似的眼睛里幽光如鬼火,此际瞧来竟像是带着几分兴奋之色。 “确定?”薛允衍淡声问道,语气中竟没有一点震惊,就像是早便知晓此事一般。 段马压着眉头想了想,微微躬身道:“属下不敢肯定。”这一刻,他的面色渐渐恢复了平静,双颊重又一片苍白,嘶声道:“约有八成把握。” 以段马的眼力与经验,他说有八成把握,便等同于十成的事实了。而如果这整块皮肤真是邹益寿自己割的,则此事又有了新的走向。 “自己割皮么……”薛允衡喃喃地道,眸光渐渐发亮,自言自语地道:“他为何要自己割下皮肤?这块皮肤上有什么东西?这块皮肤如今在何处?是不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那皮肤上会不会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证据或线索?” 他越说眼睛便越亮,虽然他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无人作答,可他却像是已经找到了答案,整张脸都泛出光来。 这块皮肤与邹益寿手握的大量证据之间,必有关联!说不定,由此块皮肤入手,便能寻到邹益寿手里的那大批实证。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淡静的语声缓缓响起:“邹承尉,确有智谋。” 薛允衡闻言,立时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停了一会,终是忍不住问:“你早就猜到了?” 薛允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唇边笑意如云舒展:“也不算早,方才才想到。”顿了顿,又补充道:“方一想到此处,段令史便敲了车门。” “中丞智计百出,聪颖无双。”段马毫无起伏地说道,那森冷嘶哑的声音,硬是将一番恭维话说得如同鬼嚎。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向段马指了指,复又去指薛允衍,一脸的笑不可抑:“你这是在夸他?” “是。”段马躬身说道,仍旧是毫无起伏的声线,那张脸在烛火下苍白诡异,简直没办法让人相信,他居然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夸人。 薛允衡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下眼泪,道:“长兄,我从没见有人敢在你面前说恭维话,今日有幸见到了一个,这位的胆子乃是奇大,也就他敢这么奉承你了。” 段马噎了噎。 这个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特别古怪,就像是一个骷髅被人说得憋不出话来似的,简直是怪异至极。 薛允衍不为所动,一脸淡然地等着薛允衡笑得没了声音,这才转向了段马:“那皮肤割下的时间,可能确知?” 假定这块皮肤真是邹益寿自己割下来的,便表明在割皮之时,他应该还没被人抓走,由此亦可推断出一些事情来。 一旦说到与尸体相关之事,骷髅,不对,是段令史的神情就变得自然了许多。 在他黑洞般的眼窝里,两点幽光闪烁不息,似是在估算着那块皮肤的情形,随后便回答道:“回中丞,算上止血止腐药物的作用,邹承尉割皮应是七、八日前。”停了停,又续道:“不是七日,便是八日,便在这两日之间,仆可断定。” 薛允衡的眼睛亮了,早忘了方才对薛允衍的冷嘲热讽,看着他道:“逼供之伤乃四或五日前落下的,割皮则在七八日前,亦即是说,那邹益寿来上京后,至少躲了两日。” 薛允衍微微颔首,眸光悠远:“两日,这时日也不算太短。” “是啊,确实够长了。”薛允衡赞同地说道。 若是想要藏下什么的话,这时间确实足够了,以邹益寿的智计,想必并不难做到。 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既若有所思,又有所期待,像是看到了某种隐约的可能一般…… ************************************ 人间四月芳菲尽,落英遍地,芳草丛生,虽是满目绿影,却终是少了春时的烂漫与明艳。 不过,这般考语,却并不适用于上京。 东君虽去,这东风却还未远,杨柳垂荫如盖,上京城中便有士女踏着粉履,碧裙如水拂过街巷,那绡纱轻盈如烟霞,薄透如月华,直看花了满城人的眼去。 城外紫烟湖比城内还要热闹,舟楫往还,画船载着笑语而归,复又将那碧荷铺就的绿毡裁开,裁出初夏光景,其热闹繁华,略如春时。 清晨时的东来福大街,还是静谧着的。 东风醺然拂过街口,自张挂的招牌与各色布幡上流转而去,沿街有初开的蔷薇,在暖风里探出娇颜,绯色与朱色相间的花朵,重重叠叠,开得热烈而灼艳,似是将初夏的喧嚣也开成了一片锦绣,平白地,为这条大街增添了几分绮丽。(。) 第201章论纷繁油酥饼子和氏璧加更二 味鲜楼的二掌柜亲手卸下了一块门板,心神不宁地回头看了一眼,谁想,一个不留神,那门板便从他手上滑了下去,“咚”地一声重重落地,在这清晨激起半街回响,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哎哟,你可小心些罢。”大掌柜心有余悸地跑了出来,看了看那落地的门板儿,啧啧道:“你这是命大,瞧瞧,差一些些就砸脚上了,到时候你这脚背还不得断?”他指着门板说道,一脸的后怕。 二掌柜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拿白布巾擦了擦额头,又擦了擦后脖子。 那门板就落在他脚尖前头寸许处,再歪一点儿,他就得躺床上养着了。 “哟,这是做什么呢?”一旁苏记茶园的掌柜笑了起来,手里的白抹布闲闲地抹在柜面儿上,一面便调侃地拉长了声音:“你这是惦着那个微——之——曰——吧?” 这话说得周遭几个人皆笑了。 还别说,自从这垣楼开了起来,他们这条街所有商户的生意,一下子便好了许多,尤其是酒楼与茶馆,几乎天天爆满,就连搭了蓬子在街边卖蒸饼的,也是每日食客盈门。 细算下来,垣楼的微之曰,已经贴了四张了。 有人算过日子,从第二张起,微之曰张贴的间隔,便固定为七天,而今天,正是第五张微之曰的张贴之日,所以,仙味楼的二掌柜才会如此心神不宁。 “就是啊,怎么这时候还不贴出来,这不急人么?”隔了几步远,水仙居的二掌柜的此时也走了出来,眺望着不远处垣楼的方向,脖子伸得老长。 便他们几个说话之间,街面上渐渐地便多好些行人,男女老幼皆有,看他们的方向,却是直冲着垣楼而去的。 这也是东来福大街近来常见之景了。 每逢垣楼张贴微之曰的日子,便有不少庶民乃至于士族家中的仆役,跑到茶楼外头瞧热闹,其中那些士族仆役多是认识两个字的,再有学问一点儿的,的还会带了笔墨,将那告示上头的内容抄了回去给主人看。 有了这些士族作榜样,却也催生出了一件新的事物,便是抄字之人。一些头脑灵活的寒族学子,便会赶在微之曰张贴的时候,搬张桌子坐在街边上,帮人抄告示,一些商户人家多会花上两个钱请他们帮忙。 几个掌柜的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便皆将视线投向垣楼的方向,还在不住地说着话,一旁果饼铺子的小伙计见了,眼珠转了转,一溜烟地便跑回了内堂。 “掌柜的掌柜的,您快些去外头瞧瞧,人都到齐了。”小伙计一面说着,一面还不断地回头张望,像是生怕外头的人散了似的。 那掌柜的正坐着喝茶,闻言不喜地白了他一眼,啐道:“慌什么,这般急脚鬼似的,没一点样子。”说着又喝了口茶,尖瘦的脸上一片惬意:“还没贴出来呢,再等等才能上客。” “唉哟,我说的可不是这些,”那小伙计急得头上冒汗,“您还不去外头看看,哪家还让伙计卸门板儿啊?都是掌柜的凑在外头说话呢,就我们铺子出来的是我,我哪来的脸面往他们跟前凑?”他口齿十分便给,心思也灵活,几句话便将外头的情形说清了。 掌柜的一听此言,霍地便站了起来,一面急急地往外走一面便埋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着又忽然顿了脚,转身问那小伙计:“帮我看看,我这衣裳领子可歪了?” 那小伙计忙忙摇头:“没歪没歪,整齐着呢,您快些去罢。” 那掌柜的脚底生风,飞快地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了他响亮的寒暄声,那带着南方口音的官话,与本地人的口音完全两样。 那小伙计便在内堂里撇了撇嘴,晃着膀子也跟了出去,眼见着他们家掌柜的正在卸门板儿,嘴里还在不停地说话,他乐得清闲,便靠在柜面儿后头往外瞧。 便在此时,忽见那聚在垣楼前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旋即便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 这声音一起,几家铺子的掌柜们便全都停下了话头,引颈望向对街。 清晨的阳光洒在垣楼并不高大的门楣上,将“垣楼茶馆”四字照得亮亮的。那匾额下的门板动了动,旋即便卸下了一块,一个生了半脸麻子的伙计,揉着眼睛出现在了门后。 “阿贵,早啊。”味鲜楼的二掌柜第一时间打了个招呼,声音响亮极了,招呼完了他又向那个叫阿贵的垣楼伙计亲热地笑了笑,显得颇为熟稔。 “你认识他?”果饼铺的掌柜立时凑了过去,面上带着几分羡慕:“你怎么搭上话儿的?这家的伙计可不爱理人。”他说着便又去看那个叫阿贵的伙计,恨不能眼睛里生出个勾子,把人勾过来才好。 味鲜楼的二掌柜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敷衍道:“就是说过两句话,不算太熟。”一脸不愿多说的样子。 一旁的大掌柜此时便走了过来,打了个哈哈道:“就是就是,人家可是了不得的,我们如何凑得过去啊。”说着便向二掌柜使了个眼色。 二掌柜的会意,转身便进了内堂,没多久大掌柜的便跟了进来,一进来便立刻压低了声音埋怨道:“你显摆什么?万一叫人问过来,你又怎么推托。”说着像是生怕后头有人听见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又庆幸地道:“还好那是个南边来的,不熟本地情形,若不然,我看你怎么收场。” 二掌柜的忙点头躬腰地认错:“是,是,我一时没想那么多。” 大掌柜的将他数落了一通,复又拉着他往里走了几步,找了个无人的僻静处,方低声问道:“那个叫阿贵的,可愿意带话给他们东家了?” 二掌柜的摇了摇头,一脸恨恨地道:“这小子,是个滑头。虽看着年纪不大,行事却是八风不动的。我都请他喝了三顿酒了,他酒照喝,菜照吃,就是不肯松口,问什么都说不知道,除了他们东家姓傅叫傅彭,别的啥都不说。一个小伙计狂成这样,简直坏透了。”他一面说一面便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脸都涨红了。(。) 第202章暮春抄油酥饼子和氏璧加更三 大掌柜的闻言,却显得有些忧郁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若不是管事来催,我也不会问你。你自当知晓,大管事上门碰了几回钉子,现下也不急着要赠言了,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那东陵先生何时回来。这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若我们连这都做不好,你我……也只能另择他处了。”他说着便又叹了一声,满脸愁苦。 二掌柜的一听这话,脸就垮了下来,两道八字眉直扭成了两条黑虫,大掌柜亦是长吁短叹不休,两个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此时,不只是鲜味楼的两个掌柜烦恼,纵观整条大街,倒有一多半儿的掌柜,皆在为着垣楼中那位神秘的东陵野老,而烦恼不休。 开在东来福大街上的铺子,其背后都是有主人的,这些主人大抵上非富则贵,有一些还贵不可言。 从此前四次的微之曰来看,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东陵野老,已然闯出了一些名头,称其为术数大手亦不为过。 术数本属玄学,精于此道者无不有大才,因此,对于这位东陵野老,贵人们或起结纳之心,或欲招至门下,或想求赠言、卜吉凶等等。几乎大半个上京的士族,都把眼睛盯在了东来福大街上呢,亦都给自家管事下了令,要他们尽快打听出消息来。 如此一来,这些与垣楼同在一街的各家掌柜的们,便不约而同地成了打探消息的前哨,可偏偏这垣楼却神秘得很,到现在他们也只见过几个伙计,那东家夫妻虽也不是不露面,但却很难搭上话,弄得这些掌柜的只能干着急。 按理说,以这些士族之势,大可以压上一压,将那东陵野老给逼出来的。可偏偏地,他们却不能这样做。 此等事情,原是美事、雅事、风骚事,一旦横眉立目地做起来,便有失士族风度了,定会成为整个上京的笑柄。 于是便苦了这些掌柜的,只能每天伸长了脖子,放低了身段,与那垣楼的伙计们拉关系,还没过上半个月,垣楼那几个伙计已是明显腰围见粗,面色渐好,显是被这些掌柜的们供养得相当滋润。 阿贵此时的脸色,亦是滋润发光的。 不过,他的神情却有些委顿。 昨天晚上,街口那家绸缎铺的掌柜的,死活拉着他出去喝酒,喝得多了些,他到现在还宿醉头疼着。 懒懒地卸下最后一块门板,再挂下了那块灰朴朴的门帘,阿贵连看都没看门外围拢的人群,只半睁着眼睛懒洋洋地道:“辰初开张,诸位少待。”语罢又向里头喊:“你们快些,桌子还没擦干净呢。” 门帘后头传来参差不齐的应答声,听起来也都没什么精神。 阿贵摇了摇头,掀帘走了进去,不多时又出来了,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团在胸腹处,手臂中间横着一卷纸。 “哎呀,来了来了,要贴告示了!”人群中又骚动了起来,有人激动地喊着。 另有人便骂:“吵什么,唾沫星子都飞我脸上了。” 又有人喊:“不要挤,都不要挤,都有得看……哎哟谁他妈踩我的脚,我的鞋……” 众人便哄笑起来,另一头便传来清晰的吆喝:“墨汁墨汁,新鲜的墨汁,只要五钱,送白纸一张,微之曰代抄西行二十步就有,便宜喽便宜喽,快来瞧一瞧……” 一时间,人群中直是喧哗声四起,简直堪比那菜市坊。 阿贵背对着众人翻了个白眼。 一郡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就挤上了,一会看了上头的内容,还不得打起来? 他一面翻着白眼,一面便踩上了早就放好的凳子,旁边又跑来个小伙计,递了浆糊盆与刷子。 阿贵拿起刷子,一展手臂,动作潇洒地向盆中沾上浆糊,在墙上刷了几遍,方屏着呼吸,恭恭敬敬地将那卷纸仔细地展开、抹平,再以一种极为虔诚的姿势,贴在了墙上。 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尽皆仰首,用一种既崇拜又敬畏的眼光,看向阿贵——身前的告示。 将告示以干净的软刷刷平,阿贵左右看了看,见帖得平整无误,便咳嗽了一声,跳下了凳子,旋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布帘之后,“砰”地一声把门也给关上了。 几乎便在这一瞬间,人群已经从骚动变成了拥挤,又从拥挤变成了吵闹,所有人都往那面贴了“微之曰”的墙下挤,吵骂声与喊叫声不绝于耳,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水仙居二楼的雅间,窗扇悄悄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相貌精干的男子手把窗栏,透过缝隙望向对街拥挤的人群,面无表情。 “贴出来了?”一个面容清隽的文士踱了过来,低声问道。 精干男子点了点头,文士立刻回身坐到桌前,那桌上早就安置了笔墨等物,他便提了笔,向那精干男子道:“念罢。” 精干男子微眯双眼,遥遥地看着张贴在墙上的微之曰,一字一句地念头起来。 他的目力似是极好,隔了这样远的距离,那告示上的字他仍是念的一字不差。而那文士则更是了得,提笔沾墨,一笔端劲的篆字犹如刀刻一般,其下笔之速,几乎与那男子念的速度一致。待他念完,文士也恰好写完了最后一字。 “完了?”文士将笔搁回一旁精致的檀木架上,抬眸问道。 那精干男子点了点头。 “甚好。”文士微笑着道,拿起纸来吹着上头的墨迹。 便在此时,那精干男子忽地“咦”了一声,道了声:“先生且慢。” “怎么了?”那文士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那精干男子聚力于眼,纵目看去,复又沉声道:“告示底下还有几个小字,我方才漏看了。” 文士闻言便抚须笑了起来,调侃地道:“李侍卫名隼,果然目光如炬。” 那个叫李隼的侍卫仍旧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将告示最下方的六个小字念了出来:“蝴蝶耶,顽石耶。” 那文士一面提笔疾书,一面便露出了几许讶然,待写罢后,他便凝目看着自己记下的内容,面上讶色更甚,喃喃自语地道:“奇怪。”(。) 第203章广陵客 李隼关上了窗子,回身便见文士满脸的沉思,便问:“白先生觉得不对?” 那白姓文士被他一言惊醒,摇头笑道:“并无,只是好奇而已。” 李隼点了点头,几步便走到了门前,推门向外看了看,回首道:“无人,走罢。” 白先生点头应是,将抄录好的纸收进袖中,便与李隼一同下了楼,自后堂转了出去,又穿过一所小小的院子,那院门处守着水仙居的掌柜,此时的他再不复方才笑眯眯的模样,而是肃容垂手,笔直地立在门前。 “去忙罢,一会便要开门进客了。”白先生温和地笑道,向掌柜的点了点头,李隼却是一言不发,推门便走了出去。 门外系着两匹骏马,马儿毛色油亮,一看便知乃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坐骑。 二人到了此处便不再说话,分别上了马,驱马疾驰,自这条人迹稀少的小巷中穿了出来,直奔城东而去。 约莫一炷香之后,位于上京城东的薛府别院,一张新鲜记下的微之曰,便出现在了薛允衡的书案上。 薛允衡负手立于案边,凝目看着案上的纸。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胜雪的白袍,腰间松松地挽了一根牙白暗云纹锦带,宽大的衣袖垂落两侧,发上不曾束冠,仅以一根通体如雪的羊脂玉长簪贯住,越显得沈腰潘鬓、长身玉立。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纸页,负着的两手便握紧了一些,眉宇间掠过了一丝不耐。 “又是些风花雪月之事。”他将纸页往旁推开,在案上挪出一小块空地,将一旁的铜仙鹤水注拿了过来,端详着那上头的精致的纹路,面上带了几分百无聊赖。 自从预言了落雷之事后,接下来的几次微之曰,所言皆是些小事,不是落花砸面成妆痕,又是谁家新伎孕在身等等,虽皆与士族相关,却无关痛痒。在薛允衡看来,很是无趣。 东陵野老踪迹皆无,上京士族皆对这位神秘的术数大手极为好奇,这一切,自来到上京之日起,薛允衡便已尽知了。 他亦没掩了形迹,直接便端出了薛氏名号,令阿堵带着一帮侍卫耀武扬威,摆出十足的架势来,将守在垣楼左近的各族眼线着实清掉了不少,也算还了垣楼几分清静。 “侍郎为何不叫人寻那垣楼的东家说话?”陈先生问道。 此时他便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上亦拿了一份微之曰。 薛允衡闻声挑了挑眉:“东家?广陵来的那对夫妻?”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将那铜鹤的翅尖以布巾拭了拭,漫声道:“若真有可问的,只怕早有人去问了,何能待我?”停了停,又道:“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罢了,又不好以势强压,不如不问。” 听了薛允衡的话,陈先生蹙了眉,神情微敛:“广陵三县失据,这夫妻二人偏偏便是那里来的,身份极不好查,侍郎不觉奇怪?” 当今之势,陈、赵、唐三足鼎立,互为牵制,派几个密探潜入敌国探听消息,自是家常便饭。 依陈先生所见,赵国的密探应该不会渗透得这么厉害,但现在广陵战事初歇,很难说赵国会不会派人趁乱混入陈国,做些通风报信之事。 薛允衡却似是一点也不担心,淡笑道:“赵国若真有能为渗透到这般地步,我看国将不国之日也不远了,我查得再细亦无用。” 陈先生想了想,倒也释然了,捻须笑道:“还是侍郎通透。” 薛允衡又专心摆弄了一会水注,方又开了口,懒洋洋的声音似无着力处一般,飘向了一旁:“先生以为,这一次的微之曰,如何?” 一面说着,他一面便又将视线扫向旁边的纸页,嘴角撇了撇,带了几分不屑。 陈先生闻言沉吟了一会,谨慎地道:“依仆之见,并无甚出奇处,只是言及某士族女子的命格罢了,只是……”他迟疑了一会,指向了纸页下方的小字,目露疑惑:“这‘蝴蝶耶,顽石耶’六字,却是叫人不解。” 薛允衡摆弄水注的手停了下来,过得一刻,方背对着陈先生道:“的确,此六字,甚奇。” 他微微直身,探手拿起推在一旁的录纸,又仔细地反复看了几遍,清幽的眸子便里划过了一丝沉吟:“此六字,与前面的内容,似是无关。” “是,仆亦如此作想。”陈先生说道,起身行至案边,站在薛允衡的身侧,一脸沉思:“只是,若是无关,写上又是何意?难道是以此喻指今日预言中出现的那个人,或成蝶,或成石?” 这分析虽牵强了些,却也不能说没道理。 薛允衡静默沉思,片刻后,手一松,那录纸而便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那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微有些冷,狭长的眸中一片冰寒。 他很失望。 他本还以为,他与东陵野老也算有些因缘,且他来上京的动静也不小,若东陵野老果然便是那位紫微斗数师尊,是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来的,亦不可能不知道,他此刻最为忧心的,究竟为何事。 薛允衡定定地看着空落落的桌案,眸中的冰寒化为了阴郁,旋即又转作焦灼:“何鹰还没消息么?”他有些不耐地问道,一面便负了两手,在案边来回踱起步来。 那一身宽大的白衣,随着薛允衡的动作而摆动飘浮,每一道纹路,皆带着明显的不安与烦躁。 陈先生微微垂首,恭声道:“尚无消息。” 薛允衡踱步踱得更快了,几乎便是在围着书案打转,良久后,他才停下了脚步,撩袍坐在了椅子上,蹙眉问:“已经过去多久了?” 陈先生回道:“十二天。” “十二天了。”薛允衡似是感慨,抬手捏了捏额角,仿若要捏去满心的忧虑。 一缕发丝落了下来,垂于他的额畔,为他俊美的面容平添了一丝魅惑。不过,此刻的他显然是注意不到这些的,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再不复往日清幽,唯有戾气若隐若现。(。) 第204章卷蔷薇 “这些人真是好手段,杀人埋尸,手脚如此利索。我们查了这么久居然也没查出来,可知来头不小。”良久后,薛允衡方语声阴狠地说道,漆黑的眉紧紧压在眉弓上,气息冰冷。 “是故,侍郎还需再等等。”陈先生语速轻缓,语声中含了两分劝慰:“侍郎往日心性坚稳,如今亦需沉下心来才是。” 薛允衡顿住了,旋即便勾唇启齿,无声一笑:“我知道。”他的神情渐渐平复了下来,语声微含嘲谑:“不过,有长兄在前头挡着,我只在后头跳跳脚便成了。” 陈先生闻言不由失笑,转而一想,面上便又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张了张口,终是无言。 薛允衡确实没说错,有了薛允衍在前头,他这个做弟弟的,便只能屈居后位了。 薛郡公特意派了长子过来,便表明了薛氏的态度,此事已正式由薛允衡之手转至薛氏手中,薛二郎自不必再以一己之力行事。 如此一来,薛允衡自是压力大减,但相应地,他对复除占田之事的掌控度,亦随之降低。薛允衡这是看得清楚,故才有方才之语。 想到此节,陈先生面上的复杂又转作黯然,沉默不语。薛允衡却是一脸的无所谓,抬手拂了拂衣袖,淡声道:“只要能解两郡乱局,谁主谁次,无关紧要。”说到此处,他凝了凝眉,转首看向陈先生:“薛允衍呢?先生可知他去了哪里?” 直呼长兄姓名,实属不敬,然陈先生却像是没听见一般,面上一派平静,颔首道:“侍郎少待,我出去问问。” “去罢。”薛允衡说道,将身子坐直了些,又去摆弄案上那架精致的铜鹤水注,一面便勾唇轻笑:“长兄的别院里倒有些好东西,此物颇佳。” 看着他灼灼的眼眸,陈先生再度无奈地摇了摇头,退了下去。 书房外是一片砖地,无花无水,更无风流景致,唯西南角植了几株老榕树,此际正是翠华如盖,覆下一地绿荫。初夏的微风自树梢掠过,叶影摇动不息,时而露出远处高大的院墙。 陈先生有些怔忡,立在门外看着天空。 天空是清阔的碧蓝,云絮飘浮,被大风扯得细碎。 想来,人间诸事总为自苦,然这四时节序却从无所动,仍旧是春风尽,夏气生,那风儿亦管自吹着,全不理会凡俗肚肠,只将那温暖与干燥的气息,拂向那几株老榕树,又自那高墙上席卷而去,拂去了上京城的每个角落。 东来福大街之上,此时亦正拂过了一阵风。 时近午初,阳光便烈了起来,蔷薇的香气浅极近无,似是被这大太阳晒成了粉末,又似是被喧嚣的人声笑语给弄得混浊了,叫人再也辨不清。 一辆明显是车马行雇来的牛车,慢慢地停在了垣楼的对街,自那车上走下来一对衣着简素的男女,双双立于街边。 这二人,正是陶若晦与陶文娟父女。 陶若晦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憔悴,气色却比之前好得多了,走起路来腰背挺直,双眼更是明亮有神。他穿着一身灰襟博袖儒衣,花白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包了一领折角巾,疏疏拓拓地立在道旁,气度极是不俗。 陶文娟仍旧戴着那顶帽裙极长的幂篱,水蓝色的纱帷已经旧了,颜色不大鲜亮,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东风卷过街巷,时而掀起她洁净的帽裙,露出她里头穿的衣物,亦非华衣锦饰,而是简致且干净的。上身是一件月白练单衫子,淡青色的长裙以浅绿双蝶纹纱巾子束了,越显出纤腰楚楚,腰畔坠着一枚朱石小章,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鲜艳可爱。 “父亲,进去么?”待牛车离开后,陶文娟便轻声地问父亲,一只手很自然地扶在了陶若晦的胳膊上。 陶若晦咳嗽了两声,花白的头发在风里晃了晃,语声微哑地道:“进去罢。” 陶文娟却似是有些担心,并不急着往前走,而是翘首往垣楼里面张了张,复又软语轻言:“里面人多得很,气味许是不大好,还是我去吧,父亲在外候一候可好?” 陶若晦原就是病骨支离,又被胡天闹了那一场,越发病得重了,所幸此事解决得很快,他的病情才没恶化,再加上最近天气温暖,缠绵多日的嗽症便有了减轻的迹象,但终究还在病中,陶文娟也是怕他不禁人多,故有此一说。 陶若晦面色整肃,将一只衣袖拂了拂,语声微沉:“不可。垣楼与东陵先生于我陶家有大恩,我们早便该来了,此际过门而不入,失礼于人、失德于己,岂不愧哉?” 方才他未说话时,予人的感觉十分疏拓,然他一旦开了口,那言语间的分量便显露了出来,越发有种令人折服之力。 “是,父亲。”陶文娟素知父亲为人最是端重有度,方才已暗悔失言,此时便应了一声,小心地扶了他的胳膊,双双进了垣楼。 阿贵打老远便瞧见了他们。 这倒并非他的眼力有多好,实在是这对父女气质出众,虽是素衣简饰,那一身的气度却越发显眼,站在这满街熙攘的人群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很难让人忽略了去。 自然,东家的嘱托,亦是他注意到这对父女的原因。 他一面偷眼打量着这气质不凡的父女二人,一面便迎上前去笑着招呼:“二位里头请,正好有一张空桌子。” 陶若晦向他一笑,拢了拢博袖,客气地道:“这位小郎有礼。我们不是来喝茶的,只想借问一声,贵店的东家可在?” 阿贵的小眼睛眯了眯,再一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怎么看,这对男女都不像是一般人。 他心中记着东家的叮嘱,便舍了那招待人客时的笑脸,将面容端了端,方压低了声音问:“不知两位贵姓?” 不问所为何事,开篇便请教姓名,若细论起来,这问得也蹊跷、也突兀。 陶若晦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与一旁的陶文娟对视了一眼。 父女二人俱是觉得,这伙计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 第205章好风来 思忖片刻,陶若晦从容语道:“贵字不敢当,我姓陶。”又指了指陶文娟,温温一笑:“这是小女。” 看着对方温和的笑脸,阿贵眯起来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 居然真的姓陶?!且还是父女二人同来的,再看这父女通身的气派,不正是东家曾经交代过的那两个人么? 他不及细想,忙忙地便将身子弯了下去,态度比方才恭敬了好些,十分有礼地道:“原来是陶老先生与陶家小娘子,东家正等着两位呢,请随我来。”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轻,刚好只够这父女两人听见。因此,在茶馆中喝茶的诸人,并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只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个叫阿贵的垣楼伙计,不约而同地觉得奇怪。 在他们的印象中,阿贵可从来没对人这么客气过。 有心人便去打量那对父女,只是那阿贵却是个精明的,动作飞快地便将人请去了后头,又动作飞快地关严了后堂的门,而他自己则亲自守在了门外,挡住了好事者的窥探。 这举动,越发引人好奇。 便有人壮着胆子问:“阿贵,你不是说东陵先生不在么?怎地那两个人却进去了?莫不是先生云游归来了?” 阿贵立刻翻了个大白眼:“瞎想什么呢?先生如果回来了,还能轮得到你来问?” 那人被他抢白了几句,有些讪讪,摸着脑袋自嘲地道:“这倒也是,我算哪棵葱哪棵蒜啊,我就问问,就问问。”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便有人打趣他:“你就真是葱蒜,倒也能做道菜,可惜你连葱蒜都当不了。” 众人闻言,俱是哄堂大笑了起来,阿贵也咧嘴笑得欢,笑完了便又扳了脸,没好气地道:“都安生喝茶,别整那些多余的事儿,再有乱说的,别怪我翻脸了啊。” 众人近来常看他的冷脸,知道他惯喜欢耍个嘴狠,此刻也无人当真,便又人问:“既然不是东陵先生回来了,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阿贵朝天翻了个大白眼,鼻孔里哼了一声,干脆就没理他。 倒是一个坐在窗口喝茶的老者,迟迟疑疑地道:“我方才粗粗看了一眼,那两个人……好像是那落天雷那件事里的那对父女。” 他的话立刻激起了一阵骚动。 “真是那对父女?就是那个无赖胡天诬告的那对父女?”有人立刻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激动。 又有人问:“听说那小娘子生得极美,叟可见过?” 那老者不意自己竟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吓了一大跳,一时间倒有些慌张起来,忙忙地摇手:“小老儿也没看得真切,就是觉得有几分像罢了。作不得准,作不得准,诸位不必当真。” 他似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一面不住口地推托着,一面便起身会了账,急匆匆地走了,就像有鬼在后头追着似的。 众人见状,不免有些扫兴, 只是这话题一经提起,又如何能轻易换了去?那玉佩一案本就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又有天雷烧屋这样的天罚在里头,简直是比那话本上的故事还要精彩。 于是,茶馆里安静了一会后,议论声便又响了起来,有人便道:“怪不得能去后堂呢,那父女两个应该是来道谢的。” 另一人便接口道:“正是此话。他们也该来道谢,东陵先生可是救了他们的命哪。” 第三人立刻道:“可不是,救命之恩,怎么也要当面道谢。可惜东陵先生不在。你们说,东陵先生会不会再给他们指条明路,或者给他们赠言啊?毕竟也算有缘嘛。” 这话立刻引起了更为热闹的议论,人们纷纷猜测那对父女进去之后,会不会得到东陵先生指点迷津等等,一时间,茶馆里简直是人声鼎沸,说到热闹处,自是人人口干舌躁,于是便有人高声地要茶水要点心,伙计们又是一番忙碌。 外面的喧嚣,内堂里却不大能听得见。 傅彭躬身立在后门边上,目送着陶老父女离去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 女郎留给他四封信,今日终于送出去了第一封,也不枉他这些日子须臾不离地守着茶馆,连吃饭都要竖起一个耳朵了。 长巷的尽处,陶家小娘子的浅蓝色纱帷,在风里飘拂舞动着,轻盈地转过了拐角,消失不见。 傅彭又在门边站了一会,感受着初夏时节的阵阵好风,方才关上了门。 他赁的这处门面不大,却深得幽深二字之意,前堂设为茶馆,而后宅却还有两进。 位于中间的那一进共有五间房,拢出一小块天井来,其中上房用来做了账房,也可待客,另有四间小屋则给伙计们居住。而最里头的一进,是一个大些的天井外加三间正房,却是傅彭与阿妥的住处。 若不出意外,傅彭以为,此处便将是他与阿妥长居之所了。 以前的他再也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会住在繁华的上京,并且拥有了一间自己的铺子。 垣楼是记在他的名下的。 女郎说,这是她赠予他们的礼物。 女郎待他们的恩情,真是几辈子也还不完的。 傅彭的面上含了一丝笑,背着两只手,穿过后院的天井,来到了第二进院子中,走进了那间上房。 房间里布置得十分整洁,一应家俱皆不名贵,摆设亦只有几件,但却收拾得很干净,摆设装饰也皆在该有的位置上,并不像一般的商户人家胡乱显摆。 这皆是阿妥收拾的,当年阿妥跟在赵氏身边,学会了不少东西。 傅彭在东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书架上抽出了账本。 他也是最近才学会看账,此刻便是想要再学着阿妥教他的办法看上两眼,正待打开账本时,忽觉眼角一暗,抬头看去,便见通往前头铺子那道门开了,阿贵的麻子脸便卡在门缝里。 此刻,那张脸上带着一种又震惊、又呆滞的表情,望着傅彭。 傅彭心头微凛,立刻便站了起来,问:“有事?”一面便跨出了屋门。 阿贵拿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居然一时没开得了口。 傅彭的心往下沉了沉。 阿贵这人看上去有些油滑,实则却很是精明能干,并不是那种遇到点事就会慌乱的人,可是,他此刻的样子却显得极不寻常。(。) 第206章蝴蝶耶 傅彭一面想着,已是几步来到了门前。甫一靠近门边,他便立刻觉出了不对。 很安静。 茶馆之中居然无人说话! 自贴出第二张微之曰以来,垣楼哪一天不是热闹得要吵翻天,何曾如此安静过? 出了什么事? 傅彭心跳微疾,却也没乱了章法,仍旧看着阿贵,第二次问道:“何事?” 阿贵继续抬手抹着额头的汗,说话的声音有点发紧:“呃……那个……东家,来了一位……薛郎君。” 傅彭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头。 薛郎君? 女郎交代下来的四封信,有三封皆是要给一位薛姓郎君的,莫非他已经来了? 真是好巧,前脚陶家父女才走,这薛郎君后脚就到了,两头相差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刹时间,傅彭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仍是一派沉着,颔首道:“快请。”说罢便往旁让了让,又向阿贵示意了一下。 阿贵愣了一会,蓦地反应过来,他居然一直就堵在门口,也没给那位薛郎君让个路,真是罪该万死。 虽然不明白这“罪该万死”的念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阿贵此时却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几乎是一蹦三尺高地跳了起来,往旁边让出了门的位置,面上堆起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客气、最恭顺、最讨好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贴上了地面,殷勤地道:“郎君请进。” 薛允衍淡淡地转过眼眸,扫了他一眼。 帷帽上坠着玄青的薄纱,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滤过纱幕,渡到人身上时,便成了一抹幽沉的暗光,似月华下剔透的水晶,温静凉润,寒意沁人。 阿贵抖了一下。 然而,还没待他这一下抖完,他的身畔便掠过了一阵风,一角月灰色的袍摆,自他的眼前徐徐拂过。 阿贵不敢抬头,眼尾的余光只看见那袍摆下的苍灰色宽边,宽边上绣了极精致的云纹,那衣袂亦如同云朵一般,倏地一下自他的眼前飘过,随后,他的耳边便响起了一道微冷的声线:“关门。” 阿贵立刻应了声是。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这声音到底是那位薛郎君发出来的,还是他身后那两个一脸木然的侍卫发出来的,他只是依从着身体的本能,躬腰垂首,回身关上了门。 “嘭”地一声,略有些嘈切的关门声,似是显示出了关门者此时心中的慌乱。 傅彭立在一旁,转首看了看关紧的门扉,退后一步,躬身道:“见过薛郎君。” 既是女郎交代的重要客人,那他亦须恭礼以待。再者说,这一位的气势可太不同寻常了,虽然两人之间已经拉开了些距离,可傅彭还是觉得,那种无形的压力,正一层层地压在自己的身上。 “唔”,薛允衍应了一声,举步往前,复又停住,玄青色的帽帷下之,薄唇微启:“我依约而来,只有你在?” 淡且温凉的声线,若西风掠过耳畔,傅彭微低了头,那水波一般的压力层层递进,让他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 跟在薛允衍身后的两名侍卫,此时已是守在了门边,冰冷的脸上不带半分表情。 傅彭的额角沁出了几粒冷汗,却不敢去擦。 这位薛郎君的气势,比他以为的还要强大。 他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了一步,方躬身垂首,恭敬地道:“东陵先生走前交代,有话留给一位姓薛的郎君。先生还说,这位薛郎君若能答对他的问题,便是他所找之人。” 他的话说出去,便如细砂入水,没激起半点波澜。 他对面的那个人,此刻正安静地立着。逼仄的天井正中,漏下来些许午时的日光,参差的树影投射其间,斑驳而凌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淡静的声线才又响了起来。 “如此。”薛允衍说道,帷帽下的眼睛眯了眯,迈开长腿,堂而皇之地进了上房。 那一刻,无人瞧见他帷帽下的薄唇,正轻轻勾起。 果然有趣。 以六字旧事,约他前来一晤。这位东陵野老行事,确实极为神秘。 术数么…… 在跨进屋门的瞬间,薛允衍的心头,像是滑过了一个辽远的声音。 “蝴蝶耶?顽石耶?” 那声音自岁月的尽头迢递而来,宛若水过平川,漫漫遥遥,卷过记忆的堤岸,漫上他的心底。 鲜少有人知晓这六个字的含义。 那是唯他才懂的故事,与故人。 所以,他来了。 骑了快马,轻车简从,亦未曾遮掩行迹,便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到了垣楼。 他果未料错。 东陵野老,真的给他留了口信。 纵然来时存了一丝怀疑,此刻亦是尽去。现在的他唯一希望的是,这个口信,不是什么吉凶之类无趣之事,而是真正有用的赠言。 薛允衍安然地入了座,抬手将帷帽取了下来,搁在了一旁的凭几上。 刹时间,那凭几上便似蒙了一层玄青色的雾气,连周遭的空气都像是朦胧了几分。 搁罢帷帽,他便顺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盏,看了看,却是空的。 他却也不甚在意,将茶盏复置案头,一手扶案,一手便随意地搁在膝上,两条长腿半曲于椅前,那坐姿,端正中带了两分随性,又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傅彭此时亦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会,便立在了薛允衍的正前方。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位薛郎君的长相。 浅墨般的长眉,宛若琥珀般的茶晶色眸子,高鼻薄唇,轮廊如刀削。是极俊的样貌,却不涉于美,反倒有几分肃杀与清冷,望之如远山苍茫。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距离感,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本就相隔辽远,又遑论近而后拒? 傅彭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眼眸,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恭声道:“先生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有六个字,郎君可知,是哪六个字?” 开门见山,连行礼问好亦无,直接便将问题抛了出来。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漫起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真是越发有趣起来了。 难怪薛允衡为了这位东陵野老,不远千里而来,又布了不少人守在垣楼左近,此人确实大有意趣。(。) 第207章忆故人 笑意若微风吹开的水面,只一瞬便消弥于无形,随后,薛允衍的语声便响了起来,温凉而静,带着悠然辽远的空茫,铺散于傅彭的耳畔:“蝴蝶耶,顽石耶。” 正是今日微之曰上的那六个小字。 傅彭笑了。 “郎君答对了。”他说道,心里先松了口气。 第一个问题答对了,这便表明,这位薛郎君有五成可能便是女郎要找的那个人。不过,傅彭也不敢就此肯定,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他未急着说话,先是仔细想清了秦素的交代,方才缓缓地说道:“‘蝴蝶耶,顽石耶’,这六个字乃是一个典故,便发生的郎君的身上,还请郎君说一说,这典故中说出这六字之人,是何人?”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样的神情,很少出现在他的身上。若是薛允衡在此,定然又要大惊小怪起来,或是冷嘲热讽几句。 然而,房间里却很静。 薛大郎的这一丝异样,除了对他一无所知的傅彭外,并无旁人见到。 安静如同水波,缓缓地漫延开去。 薛允衍的脸上,似是有了一种回忆的神情。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久远到他已将遗忘。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庞,那张脸满是皱纹、沟壑丛生,唯有眼睛,明亮得如同少年。 这双眼睛,曾经陪伴了他漫长的青葱时光,他甚至一度以为,他将会永远处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因这目光的欣然而欢喜,亦因这目光的凝重而自省。 薛允衍缓缓垂下了眼眸。 那一刻,房间里似是有了一种极淡的忧伤,纵使阳光遍地,却仍旧萧瑟如秋。 傅彭悄然抬起眼眸,观察着薛允衍的反应,脑中则在飞快地回忆着秦素给出的答案。 “蝴蝶耶?顽石耶?” 这时薛允衍幼时业师朱先生,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问他的问题。 这件事,秦素还是从隐堂得知的。 此事发生在薛允衍七、八岁的时候,原本知之者甚少。前世时,直到中元十七年,薛氏族学夫子陶若晦因一篇《择言论》而名著于世,众人才想起了薛氏族学的历任夫子们,而薛允衍与其授业恩师的这段典故,亦就此被有心人传了出来,遍传天下。 据说,幼年时的薛允衍,其实很有过一段不听话的岁月,不只顽皮不肯读书,还变着法地惹事生非,曾让薛郡公极为头疼。于是,郡公便为他寻来了一位博学的夫子,便是那位朱先生。而这位朱先生在见到薛允衍的第一天,便是让他猜谜。 传说中,朱先生在薛允衍的面前将一只手蜷握成拳,让薛允衍猜一猜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若猜对了,便允他往后都不必读书。朱先生给了薛允衍两个选择,便是秦素写在微之曰上的那六个字: “蝴蝶耶?顽石耶?” 二选一,答对即可不必读书。 这样的猜谜,对于年纪尚幼的薛允衍而言,实在很有吸引力,于是,他很干脆地选了顽石。 他天性聪颖,这答案亦是几经衡量得出的。在他看来,那蝴蝶的选项乃是虚晃一枪,引人犯错,顽石才是正选。 待他说出答案后,朱先生便张开了手掌,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枚僵死的蝶蛹。 外形圆若顽石,然本质却仍旧为蝶。 亦即是说,薛允衍当时无论怎么回答,都可算对,亦都是错。 朱先生自是说,薛允衍答错了。 薛允衍不服,朱先生便说了一段意义隽永的话,他说:“这蝶蛹便是你。若你此时不知努力,那么,你便会如同这枚僵硬的蝶蛹,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渐渐变作顽石,永远也不会有破茧而出的一刻。到了那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化蛹成蝶,遨游于天地,而你却终生囿于原处,再无寸进。” 幼时的薛允衍被此语点化,幡然醒悟,从此收拾心思,用心读书,最后终有所成。 这段极有教化意义的谆谆之语,后来被改进了好些话本子里,成为了流传三国的故事,无论是赵国的几大士族,还是唐国那些权贵之家,无不将此事作为教育晚辈的典故,秦素辗转于陈、赵两国时,曾听过无数关于此六字的传闻。而那警句般的六个字,亦因其寓意深刻而四处传播。 说起来,这件事的后半段是真是假,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那六个字是真的,而说出这六字之人,亦确实是薛允衍的业师朱先生,而她更清楚的是,在中元十三年的初夏,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 秦素以此为题,便是希望着,能够准确地将信件送到薛允衍的手上。 相较于薛允衡,薛允衍在薛氏的分量,显然要更重一些。 再者说,她还坏了这位薛大郎的一段姻缘佳话,在她的插手下,薛允衍与他命中注定的有情人,失之交臂。 于秦素而言,这段姻缘极重要,必须续上。所以,她需要薛允衍对紫微斗数的信服,哪怕只信五成亦可。 只要信件送达他手,取信五成的把握,秦素还是有的。而有了薛允衍这五成的信任,再加上她此前布下的局面,东陵野老之名,必将令薛家更为看中。 自然,秦素的这些谋划算计,傅彭是一无所知的。 此刻的他立在上房书案前,额角渗出汗来。 四月的正午,温度不低,站得久一些便满头冒汗。 见薛允衍始终垂眸不语,傅彭抬起衣袖,在额头上拭了拭。 便在此时,对面的薛允衍蓦地抬起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傅彭心头一震,连忙垂首站定,停了停,终是忍不住轻声提醒:“郎君,那个问题,您可想好答案了么?” 薛允衍转开了视线,像是喟叹一般地轻吁了口气,方慢慢地道:“那六个字,是我幼时业师朱先生说的。” 傅彭心底一松。 果然是这位薛郎君无错。 “郎君答对了。”他含笑语道,方才皱紧的眉头已是完全地松了开来。 薛允衍并未去看他,只将视线停落于窗前,那上头映了几叶树影,正在微风下轻轻摇摆。(。) 第208章空谷音 傅彭清了清嗓子,自袖中取出一个火蜡封好的信封,恭声道:“这是东陵先生给郎君的信,郎君现在即可一观。”语罢他便后退几步,转向守在门边的侍卫,将信递了过去。 薛允衍难得地挑了一下眉。 倒是看不出,这个东家居然很懂规矩,竟没像一般不知礼数的商户那般直接递信,而是转交侍卫,行止间颇有教养。 侍卫李隼目注薛允衍,见他面无异色,便上前收下了信。 傅彭便又退行数步,站在了门旁的位置,敛目束手,再不出一声。 薛允衍亦不多言,长身而起,负手出得门外,李隼已经挑开了封蜡,将信纸摊开在他的眼前。 薛允衍只扫了一眼,瞳孔陡然便是一缩。 那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一句话,十六个字。 “芙蓉馆,桔树下,有人皮。五月初三会有期。” 薛允衍身上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呛啷”一声锐响,天井中寒光耀目,李隼已是欺身而上,一柄冷芒湛湛的长剑,陡然便架在了傅彭的脖子上。 “信,自何处来?”薛允衍平静地开了口。 淡且悠远的语声,仿若与故人叙契阔,又似是那架在对面之人脖子上的长剑,根本就不存在。 傅彭此时已是面色泛白,眸中划过了一丝惊惧。 但很快地,他便又恢复了镇定,亦记起了秦素此前的交代。 稳了稳心神,傅彭咽下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道:“天……天府之星,入命于庙,紫微星……星会,会照天墟与大耗,又见桃花诸星曜。郎君命格乃魄力极上、善断权谋、聪明无双之人,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东陵先生便有一问,郎君这一生坦路通通、大道如虹,又何惧这些许……空谷足音?” 好容易将这一段拗口的话背完,傅彭喘了口气,复又续道:“这是东陵先生交代我转告郎君的话。先生还说,‘郎君若刀剑相向,可以此语回之’,又说,‘郎君听闻此言,必会长笑而去’。” 他的语声微带了颤抖,却仍是口齿清楚,语罢便白着一张脸,僵立于原处,并没去做无谓的挣扎。 房间内外,一片寂静。 良久后,薛允衍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漾起了些许微澜。 他忽然启唇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风吹开水面的涟漪,亦非淡然而笑,而是……笑出了声。 那笑声虽然不大,却如石子入水,在这狭小的天井中,激起了一圈圈动荡的波纹。 李隼锐利的眸子瞬间睁老大。 饶是跟随薛允衍多年,早已练就一副不动如山的心性,此刻的他亦不由万分地讶异。 他家郎君居然笑出了声音! 自跟在他身边那日算起,李隼就没见薛大郎笑出声过,连微笑都是冷冰冰的。 今天这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李隼睁大的眼睛眨也没眨,看了薛允衍一眼后,便又垂了下去。 “好一个空谷足音!”薛允衍眉眼舒展,似是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东陵野老说得无错,这十六字赠言,的确便是化外之音,既不在红尘十方,他又何必拘泥于来处? 只要事情得成,管它从何而来,这才是他薛允衍该有的态度。 长笑声中,薛允衍抬起了修长有力的手,在衣袖上掸了掸。 这动作似是某种奇异的指令,但闻“呛啷”一声响,架在傅彭脖子上的长剑,已然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连同那个鬼魅般出现的侍卫,也已站回到了门边。 薛允衍负了两手,再未说一字,洒然而去。 傅彭站在原处,目送着对方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又眼见着那道门重新合拢,他始终矗立不动,直到一阵微风拂过了衣角,捏在他手心里的那把潮汗,才终于渐渐干了。 “呼”地一下,傅彭一屁股跌坐于门槛,一瞬间只觉得两腿发软,后背满是汗湿,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这才是第一次会面啊。他哀怨地想着,脸色渐有些发苦。 女郎共有三信留予这位薛郎君,亦即是说,这位薛郎君至少还要再来一回,或者两回。 再来两回,是不是便意味着,被人拿剑比在脖子上这种事,还会发生两回? “真的……可怕。”傅彭喃喃自语,眉头又皱紧了些,心中翻来覆去想着秦素的叮嘱,直待歇得够了,才终于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 东风袅袅,拂过素青的布帘,那布帘却有些滞重,半天也不起一道波纹。 转眼已是四月将尽,上京的天气也热了起来,有了点初夏的模样。 林氏半倚在屏榻边,满脸不虞。 她的眼皮已经跳了好些天了,这让她没来由地觉得不安。 她看了看在一旁做针线的徐嫂子,皱着眉头问:“你又在忙些什么?怎么整日里皆在做针黹?” 徐嫂子停了活计,抬头笑道:“左右我也无事,快到端午了,我便想着缝些艾叶包儿,再打上几根长命缕,给二娘子、四娘子并六郎君驱邪。” 她惯知林氏秉性,也没去提那几个庶出的,只说这针线是给几个嫡出子女做的,也是投其所好。 林氏闻言,果然面上带了笑,和声道:“原来都快到端午了,我倒没想起来。” “夫人病着呢,这些只交给我们做便是,夫人休养为重。”徐嫂子语声柔和,说话间便起了身,试了试茶盏的温度,又续了些热茶。 林氏却是被她一言提醒,遂端了茶盏在手,问:“那五彩缕可买够了?还有茭白叶儿、粘米和粟米,这些可叫人去采买了不曾?” 端午节需食角黍,这几样皆是裹角黍的必备之物。 徐嫂子便恭声道:“夫人放心,已经列了单子叫人去买了,再过几日,便叫他们先裹上几只,送给太夫人并每位夫人们试试味道。” 说至此她便笑了起来,掩唇道:“这些皆是二娘子帮着备下的,她还准备拿栗子、胡桃和青梅裹馅料呢,说是这一路北上大家都辛苦了,虽主人们身在孝中不可食果蔬,仆役们却是不在这规矩里的,便给他们好生过个节也是好事。又叫人备了不少散钱,打算过节的时候一并赏下去产。不是我说,二娘子真真是仁慈心善,满府里谁也强不过她去。”(。) 第209章凶厄格 听了徐嫂子这番话,林氏的眉眼皆笑开了,欢喜地道:“二娘最是懂事,这件事你记得好生往外说说,我东院女郎向来出色得紧。” 她说着已是满面得色,那张因“病”而萎靡的脸,此刻亦是亮堂堂地发着光。 “夫人,周妪来了。”帘外忽然传来小鬟通传的声音。 屋中二人皆是一惊,林氏立刻便将茶盏放下,示意徐嫂子拿远,她自己则躺回到了榻上。 她最近正“病”着,纵然这府里的明眼人皆知这是个幌子,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坐着喝茶,那也太假了。 徐嫂子很是细心,将茶盏放进了橱柜里收着,又拧了块温热的布巾搭在陶盆边,做出一副林氏才净过面躺下的样子来。 她这厢才布置妥当,便见门帘一挑,周妪走了进来。 “妪来了,快快请坐。”徐嫂子含笑打了个招呼,又在林氏耳边轻声道:“夫人,周妪来了。” 林氏睁眼看去,却见周妪面无表情地站在榻边,见她看了过来,便屈身见礼:“见过东院夫人。” “起来罢。”林氏假装咳嗽了两声,便扶着徐嫂子的手坐了起来,“虚弱”地道:“劳妪来看我,可是有事?” 周妪不紧不慢地道:“太夫人请夫人明日一早过去说话,太夫人知道夫人身子不好,只是这件事颇为重大,需得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 “大家?”林氏立刻挑出了这个词,面上带了一丝疑问:“太君姑的意思是,这件事要三院的人一起商议么?” 周妪点头道:“是,太夫人便是这般交代的。” “可知是何事?”林氏问道。 周妪躬了躬身:“回东院夫人的话,我不知。”她的面色十分平静,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林氏的面色便有些发沉。 明日并非请安之日,太夫人忽然召集大家去许闲堂议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周妪传完了话便自去了,林氏却是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的眼皮又开始跳了,这情形十分叫人不安,直到晚间睡下,她的心中仍旧满是惴惴,一夜都不曾睡好。 次日又是个晴光明丽的好天气。 近来天气总是极好,阳光灿烂的,北地又不似南方潮热,初夏时节尤为宜人,风轻日暖,直叫人心情舒畅。 林氏坐在兜子上,却仍是一脸的郁郁。 她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无情无绪地倚着隐囊,面色白里带着黄,眼下隐着黛色。 这一路从东院至正院,风景原是佳美,满园的浅翠柔青、绿影浸人,蔷薇在晨风里吐露着甜香,可是,包括吴老夫人在内的东院两位夫人,却皆是面色沉重。 待到了太夫人所住的许闲堂,林氏这才发现,不只三院夫人,便连俞氏这个半隐居的人,此刻也坐在了西次间儿中。 林氏与吴老夫人对视一眼,神情越发郑重起来。 若无大事,太夫人是断不会将俞氏叫来的。 两个人心神不安地落了坐,却见上座的太夫人神情郑重,也不叙闲话,而是挥退了一应使女等人,单留了周妪服侍,便直接进入了正题:“今日叫你们来,乃是因了一件大事,需得众人商议。”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自陶案上拿起一张纸,对钟氏道:“你来念吧。” 钟氏敛袖应了声是,便上前拿了纸,温声细语地念了起来:“百年郡望,业失江东;姓同春首,名在絮中。生于姓外,长于云峰;命属金者,逆宅大凶。宜独于北,宜奉三清。恶月吉时,阖族起行;南北相隔,运来福宁;月而至载,家和业兴。又及,此格旺族运,爱之得善,虐之得厄,心常欢喜人常乐,桃李之年族有得。” 房间里本就安静,她的声音虽不大,却也是字字入耳,听得十分清晰。 数息之后,吴老夫人蓦地变了脸色。 “这上头说的,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她几乎是惊疑不定地说道,面色已是微泛青白。 西院的两位夫人倒是神色如常,看上去是早就知晓了,俞氏则是沉默不语,唯有林氏一脸茫然。 “这诗不是诗,文不是文的,说的是何意?还有,这又是谁写的?”林氏终于忍不住问道,一时间觉得眼皮又跳了起来,心下不免有些烦躁。 回答她的是,是太夫人的一声长叹。 “太君姑想是累了,要不要我来说?”钟氏见状,立时柔声问道。 太夫人似很是疲倦,闻言点了点头,手指已经抵上了额头,周妪连忙走上前来,替她按捏着两边额角。 钟氏便转向林氏,态度温和地道:“此事说来有些复杂。林夫人或许有所不知,这上京城中,有个叫垣楼的茶馆……” “垣楼?我知道那里。”林氏打断了她,蹙了蹙眉,面色微带不悦:“我怎会不知垣楼?钟夫人也未免太小瞧我了,那垣楼有术数高人坐镇,每隔上几日,便要贴出一张告示。” “原来夫人知晓,真真再好不过。”钟氏并没去理会她语气中的不喜,仍是一脸温婉地道:“我方才念的,便是垣楼最新贴出来的告示,而这告示里说的,则应在了我们秦家的身上。” “什么?秦家?”林氏大吃了一惊,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虽然她没听懂那告示上说了些什么,却也听到了“大凶”什么的,总觉不是好话。那位东陵先生乃是数术大能,若被他说秦家命运不好,那可真是糟糕透顶了。 “正是秦家,且这告示里所指那大凶之人,便在秦府东院。”钟氏笑容款款地说道,眉目间婉然舒和。 林氏怔了一会,蓦地面色煞白,一下子站了起来。 东院居然有个大凶之人? 林氏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那个大凶之人,不会应在她几个孩子身上吧? 这念头一起,林氏只觉头晕目眩,强撑着扶了椅子站稳,略定了定神,她也顾不得失礼与否了,几步便行至钟氏跟前,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第210章桃李年 将纸上内容再度从头读起,林氏终于从那字里行间瞧出了不劲。 这微之曰中所说的郡望,还真是秦家! “业失江东”,可不就对上了秦家的号?秦家在江东的几个茶园全都毁于战事,正可谓“业失江东”;还有第二句开头的“姓同春首”,秦字与春字,上半部确实一样。 她转动眼皮,看向接下来的那句“名在絮中”,心中蓦地一凛,复又一松,手指微张,那张纸便飘向了地面。 “林夫人小心。”钟氏反应极快,不待纸页落地便折腰接于掌中,又好心地交回给了林氏,语声恬和:“慢慢看,莫要急。” 此时的林氏,已经顾不上她语中的含义了。 深吸了一口气,林氏第二次展开纸页,接着方才的内容往下看,而越看,她的脸色便越是变化莫测,先是喜上眉梢,接着便是满面青白,直到看到了最后几句,她的脸色几乎变成铁青。 读罢全文,她重重地将纸往案上一掷,便横眉立目地站在那里,面容一时间万分扭曲。 难怪这几日以来,她的眼皮总跳个不停,果然并非吉兆,至少于她而言,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她低眉拢了拢心绪,退回位中坐好,方才青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这上头说的,应是六娘罢。” 秦素之素,与“絮”字的下半部分相同,便是所谓的“名在絮中”。此外,秦素本就是外室女,又在连云田庄长大,她的命格里也确实带了金,与那“生于姓外,长于云峰”等语,亦皆契合到了十分。 可以说,这份微之曰前半部分的每一个字,皆指向了秦家东院的六娘子——秦素。 “你也看出来了。”太夫人说道。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说完了这句话,太夫人便叹了一口气。 林氏向四下里看了看,心底有些发冷。 看各人神情便可知,太夫人与西院的两位夫人,是早便知晓了这事的,此进俱是面色沉静,而俞氏则与她们东院的人一样,到此刻方知,因此皆是满脸讶色。 林氏揪紧了袖中的布巾。 太夫人的心里,果然更看中西院。 “既是林夫人都这般说了,那……”钟氏话没说完,拿了布巾拭了拭唇。 身为秦素的嫡母,这话由林氏来说最是合适,方才众人的讳莫如深,也不过是顾着她的脸面罢了。 听了钟氏所言,林氏的脸色陡然变得狞厉,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几乎拧断。 这个脸面,她当真要得憋屈。 她就知道,这个外室女不会有好事,果然,这不就应验了么?于现在的秦家而言,秦素乃是凶逆之人。 这可不是旁人说的,而是上京城中最为炙手可热,也是从无一次错算的东陵野老,亲笔写下的。 怪道要召集众人商议呢,秦家出了这么个祸胎,这事情可不小了,太夫人到底还是要听听众人的意思。 林氏僵坐了片刻,越想便越是憋恨,渐渐地那脸色便由青转紫,终是忍无可忍,切齿道:“怪不得……怪不得秦家近年诸事不顺,原来竟应在这贱……这六娘身上。” 那一个贱字,她到底没忍住。 事实上,此刻的林氏,直是恨得欲掀了旁边的凭几。 他们东院这是风水有问题么?怎么老是出这种不好的事?前头孝中死了个老妪,她的几个孩子又老是生病,现在又出了个凶逆之女。 真是没一件好事! 林氏心底里又是酸又是苦,直憋得胸口闷痛。 他们东院究竟得罪了哪一路神仙?为什么人家西院就平安无事?而她们东院有个外室女已然叫人心中膈应了,又还总是惹上这些麻烦事儿,真是想想都要怄死。 林氏面色青紫,直挺挺地坐在位子上,一双眼睛却在往外喷火。 事发东院,这是最令她恼恨憋屈之处,远比秦素命带凶逆更叫她无法忍受。 “子妇莫要恼了,这告示后头写的,可尽是些好话。”高老夫人不冷不热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这话时,她的表情亦如语声,淡淡地听不出喜怒,也说不上是讥讽还是真的劝慰。 林氏顿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险些没被噎死。 的确,那篇微之曰的后头确实是说了好话,可那都是些什么好话?那可是比坏话还要让人气得心口疼。 “心常欢喜人常乐,桃李之年族有得。” 通篇之中,唯有这句话最让林氏恼火。 女子年满二十,称桃李之年。 也就是说,她还得好颜好色地敬着这外室女,至少要敬到秦素年满二十。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林氏一时间只觉得胸口闷痛,眼前的东西似都在打转,忙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茶,这才缓过来一些。 “此事先不论罢。”太夫人终于开了口。 这平静而苍老的声音,立刻扫去了林氏那满面的愤懑。 她转眸看向太夫人,片刻后,眼中便蓄满了泪水,一股又一股的委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止不住目中落泪,哽咽道:“太君姑,当年若不是……硬要将她放在东院里养着,如今家中说不得便是阖府康泰,只要一想到这些,我这心里就特别难受……特别委屈……” 她终是说出了埋藏多年的心声,一面说着,那眼泪便越发淌得凶,不消片时,便将一块布巾打湿了大半。 太夫人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委屈,如今便是要与你们商议,看此事如何处置。”顿了顿,语声越发显得柔和:“你且安心,往后便是六娘从外头静修回来,我也会给她安排个安静的去处。” 是安静的去处,而非任何一院。 林氏的哭声蓦地一停,方又继续抽咽了起来。 这一次,那布巾倒没再往下湿了。 太夫人扫了她一眼,暗自摇头。 东陵先生说得多么清楚,那六娘乃是身怀着阖族福运,可林氏却只想着自己那点芝麻大的事,居然还提出要将这天大的福气推出去,简直就是鼠目寸光。 不过,这样也好。 太夫人眯了眯眼,掩去了眸中的一丝微光。 这六娘命格如此奇特,不论交给谁她都不放心,倒不如由自己亲守着。 想到此,太夫人的面色更加慈和了。(。) 第211章白云观 林氏此时心中实是一片欢喜。 只要这外室女不在她跟前杵着,怎样都行。于是,再哭了两声之后,她便也就势收了泪。 太夫人的声音此时便又响了起来,接着方才的话头续道:“好了,咱们现下来说正事罢。那告示上头的话,想必你们都明白了,有什么想头,但说无妨。” 她话音落下,房间里便静了静。 除俞氏外,两院的夫人们互相看了几眼,每个人都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静了一会后,终是由高老夫人当先开了口,那毫无起伏的语声,依旧如往常那般平静:“依告示上的意思,此事却是拖不得的。君姑想,告示上说要我们秦家于‘恶月吉时,阖族起行’,这便是要我们离开上京了。此乃东陵先生赠言,绝非儿戏,依我看来,我们还是需得遵之而行才是。” 说到此,她略停了停,又缓声续道:“如今已经都四月底了,我们五月便要动身,这时间可实是紧迫。照我看,趁着今日便交代下去为好,将该安置的先安置了,我们也好放心地回青州,切不可拖到恶月过了,万一祸事临头,反为不美。” “君姑说得有理。”钟氏附和地道,语声柔婉如初:“不是我们做长辈的狠心,实是此事凶险,又是东陵先生亲下的断语,是老天的意思,我们这些凡人又能如何?再退一步说,我是做了母亲的人,便只为了我的那几个孩子,我也不敢留下六娘继续住在府里了。” 说到这里她便红了眼眶,拿了布巾去印眼角,停了一会又道:“那东陵先生说,‘宜独于北,宜奉三清’。三清为道家之语,这便是要六娘独个儿留下,在道观中静修了。我记着,上京城外现成的便有个白云观,便在慈云岭下,离城不过几十里路,来回又皆是官道,倒是个稳妥的地方。接下来我们要回青州,诸事极繁,我昨日叫人翻了历书,恶月也就两个吉日宜出行,若不加紧些,只怕又要生事。这可是东陵先生亲自指点我们秦家,我们可不能不遵啊。” “正是,正是。”林氏此时已然听明白了诸人之意,面上止不住地生出了喜色,勉强摆出个端肃的模样来,语声却尤为轻快:“我以前便听家里人说,那白云观最是个好修行的地方,那慈云岭更是山清水秀的,倒不比白马寺差多少呢,且还在城署府兵治所下,六娘有这么个地方静修,也不委屈了。” “白云观么?果然不错。”吴老夫人淡淡地接了口,面上的神情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冷漠,“我也听说过,高祖皇帝时,那里可是香火极旺之处。” 她说着话,一双疏离的眼珠子便凝在了太夫人身上。 很明显,东院也是一天都不想留着秦素了。 见众人三言两语间,便已坐实了要将秦素单独送去道观,一直默坐于一旁的俞氏,此时面上便露出了些许不忍之色,抿了抿唇,终是缓声说道:“白云观虽好,却是在上京,六娘到底还小,一个人住在这样远的地方,离青州何止千里?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们根本顾不上。依我看,倒不如先带着六娘一同上路,半道儿上寻个离青州近些的县,再找一处道观安顿下她来,这才算稳妥,便有什么事,青州那边也还照应得过来。再者说,那广陵战事如今也只是将将平定,我们真要这么早便回去么?这万一……” “大夫人这说得是什么话?”俞氏话未落音,林氏便忍不住打断了她,语声既快又冲:“东陵先生都贴出告示来了,此事如何等得?再者说,什么叫‘宜独于北’?什么叫‘恶月吉时,阖族起行’?大夫人这是根本不信东陵先生的话么?那胡家落雷之事大夫人就没听说?若是带着六娘一起往回走,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大夫人你可担得起?莫非大夫人以为,人人都像您这般命硬?” 她这是发了狠,也顾不得太夫人在上,更没去想俞氏的遗孀身份,几乎便是恶言相向了。 俞氏瞬间面色惨白,抿唇不语。 “好了,你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些。”太夫人怫然道,复又转向俞氏温言安抚:“你莫往心里去,她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不是真的有坏心。” 话虽说得和软,但却没说林氏有错,言辞间亦无半点责怪。 俞氏的面色越发地冷,心底更是一片寒凉,敛眸低语:“是,太君姑。” 太夫人点了点头,看向两院诸位夫人,语声微有些低哑地道:“大夫人所言乃是慈悲心肠,只是,我也不能不顾着这满府的重孙子、重孙女们,若是凶厄报在他们的身上,我是断断不允的。故,明知此举有违慈爱,我也只能做这个恶人了,便这两日罢,挑个合宜的日子,便将六娘安置过去。” 几位夫人齐齐颔首,林氏几乎没笑出声来。 秦素这一走,最欢喜的莫过于她,真真是去了一块心病,整个人神清气爽,恨不能当场大笑几声才好。 钟氏此时便收起了布巾,向太夫人柔柔一笑,语声低和地道:“此乃关系我阖族之大事,太君姑当断则断,乃是大仁,是为着我秦氏着想,秦氏便需要有太君姑这样睿智英明的长者坐镇,才得兴旺发达,太君姑便莫要再自责了。再者说,那东陵先生也说是‘由月及载’,便是言明了,这静修也就是一、两年之事,待异日六娘回了府,有太君姑做主,自有她的一番造化。” 钟氏这话实是慰贴至极,太夫人慈颜一笑,和声道:“正是此话,你说得极好。” 几位夫人便皆笑了起来,面上一派轻松。 太夫人便转向周妪道:“待这里散了,你便叫董凉过来罢。” 周妪应了个是,高老夫人便笑着奉承了一句:“有董大管事处置这事,必极妥当。” 众人皆点头称是。 林氏此时却是心头一动,转了转眼珠,向太夫人道:“太君姑,我倒有一事请您的示下。六娘既是要去白云观,幽翠阁里的那些下人又该如何安置?是都带着,还是另行挑人?”(。) 第212章夏鸣蝉 太夫人闻言,蹙眉想了想,便问一旁的周妪:“那幽翠阁现今有多少仆役?” 周妪虽居主院,然府中诸事又岂能饶开太夫人的眼睛,故这些事情周妪皆很清楚,此时她便上前恭声道:“回太夫人,幽翠阁总共有十六个仆役:四个杂役小鬟、四个洒扫仆妇、四个近身使女,另有两个管事妪、两个看门妪。” 太夫人点了点头,沉吟地道:“倒是不少了,只是那白云观乃到底不比家里,这些仆役却也不能依原样安排。”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便吩咐道:“洒扫仆妇与看门妪都不要了,杂役小鬟与近身使女各减一半,管事老妪换两个稳妥的跟着,再加两房健仆,男女各半,再派四名侍卫跟着。这些人每年皆多给一倍的俸钱,钱从大账上走。” 周妪垂首应是,林氏闻言却有些不喜。 已经被撵去道观了,太夫人竟还派了这么些人服侍秦素,待之何厚? 她心里想着,嘴上便也跟着说了出来:“带这么些人是不是太多了?别叫六娘坏了道家清静。” “林夫人这话说得好笑。”钟氏飞快地接了口,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太夫人,又看向脸色发青的林氏,温婉一笑:“那告示里说的明明白白,‘爱之得善,虐之得厄’,虽是请六娘离家,却也绝不可慢待了她去,且我们秦家也是百年士族,家中小娘子在外头住着,怎么也要有足够使唤的人才像话吧。” 林氏被堵得没了词,亦知自己有些苛刻了,不过是几个仆役而已,很不必与这个外室女较真,于是她便沉下脸来不再说话,心底里却是打定了主意,定不叫锦绣跟着秦素去道观。 总归往后再不会见这个碍眼的外室女了,眼不见心不烦,秦素那边的消息,她再也不想听到半个字。 如今正是她用人之际,锦绣离开了那么久,能召回来继续用着便多了一份助力,再者说,林氏对锦绣还是相当看中的,若是能拿这丫头的亲事做些文章,说不得还能再为自己谋利。 林氏打着如意算盘,脸色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唇边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意。 旁坐诸人亦皆是各自想着心事,并无人说话。 初夏的风拂过庭院,捎来远处蔷薇的香气,许闲堂的西次间里安静且宁谧,仿佛那所有的算计、私心与揣度,皆在这爽洁而明丽的北地夏风中散了去…… *********************************** 端午尚还未至,空气里,便有了角黍清浅的香气。 秦素支颐坐在窗边的大案前,望着院子里白晃晃的一地阳光,兀自出神。 蝉鸣鼓噪不息,被山风拂来荡去,总也不见消停,吵得人不得安宁。她百无聊赖地望着窗户外头,却见史妪和飘风二人,正带了两个小鬟,执着长长的竹篙子,去粘那树上的知了。 阳光扑在这几人的身上,白亮中带着些淡青,却是那树影染的,盯着看得久了,有些让人眼晕。 秦素放下胳膊,拿起素面的团扇作势扇着,其实也不是热,就是有件事情做罢了,也免得总这样坐着无聊。 蝉鸣声在风里乱飞,满山皆是,那几个人却还在执著地粘着知了。风鼓起她们的衣衫,这里吹起一块,哪里又缺去一个角,总不能成件完整的衣裳。 秦素的视线,长久地凝在那个叫飘风的使女身上。 飘风是东萱阁的使女,秦素曾见过她几次,印象却不深。 此刻细细打量,这飘风背影纤细,四肢修长,白瓷般的肌肤在阳光下莹润如玉,倒也生得颇好,可惜年纪大了些,看着至少也有十八、九了。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来。 周妪此前传话过来,说是太夫人言明了,要派两个能干的管事老妪跟着秦素去道观,可临到出门前,其中一个管事妪忽然生了恶疾,飘风便顶了上来。 据说,这飘风在东萱阁中向来沉稳能干,虽不及朱绣那几个大使女,却也不差多少了。 秦素转过眼眸,看了一眼随侍在帘外的阿谷,盈盈一笑。 阿谷终于成了她的贴身使女。 那天,太夫人命秦素挪去白云观的指令一传到幽翠阁,锦绣便被林氏要了回去,阿谷则顺理成章地顶了她的空缺。 纵然这是秦素早便料到的结果,可她仍觉心里发沉。 那个隐在背后之人,在秦府中布下的人手也不知有多少,能量还真是不小,竟能够任意指调小娘子的近身使女,而秦素还不敢多问。 那人显露的力量越强,她便越需谨慎。 秦素又换了只手摇扇子,信手翻开了一本书,有一眼无一眼地看了起来,心思却早飘去了书外。 秦家如今阖府守孝,倒是安分守己的,大异于前世。 前世秦家来到上京后,虽囿于礼制不好热闹,但端午节时,却还是邀了林家与钟家诸人入府做客,此后又由刘氏等人出面,邀请过上京的一些小族女眷来府中举办茶会。 彼时,太夫人因挂心秦家女郎的婚事,对这些事情皆是默许的。当时看来,秦家这样做似乎并没什么,但后来秦彦昭事发,这些事情便成了为人诟病的理由,让秦家的名声一落千丈。 好在,这一世,上同的情况并不曾发生。 秦彦昭孝中逾制之事,到底触动了太夫人,因此,自来到上京后,秦家便摒绝了一切交际,看起来,秦素当初不惜在德晖堂高谈阔论,其后又有周妪从旁细水长流地规劝着,太夫人对秦家的名声,便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这样秦素便也放心了。 她翻过一页纸,手里的扇子慢慢地摇着,眸光微有些发沉。 那第五份微之曰,乃是一局。 借东陵野老之口,秦素给自己设了这个局。 凭她对太夫人及两院夫人们的了解,微之曰一出,这几位秦家的最高权力者,一定会第一时间将秦素这个恶逆之女,赶出府外。 于是,白云观便成了最方便、最快速的选择。因为上京城周遭的道观,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秦素是一早便算准了这一点,故大胆设了局。 离开秦府独居上京,以便安排往后诸事,这是此局最重要的目的;此外,给自己将来的日子找个好出路,至少让府中诸人再不敢恶待于她,亦很重要;至于另外的目的还有不少,其中一条,便是要将身边的人悉数换一遍。 再等两日,此事自然便成了。(。) 第213章蓬莱阁 秦素盯着书瞧了一会,颇不优雅地欠伸了一下,便向阿谷招了招手。 “女郎。”阿谷走上前来,笑嘻嘻地行了个礼。 秦素回以一笑,复又紧蹙了眉尖,苦恼地问:“阿谷,太祖母她们真要离开上京了么?” 阿谷垂着头答道:“是的,女郎。我是听董管事手下的人说的,太夫人已经命人收拾东西了,准备再过几日过了端午,便动身回青州。”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带几分探究地看向秦素,轻声地道:“女郎真不回去么?便守在这里?” 秦素苦下了脸,将那一卷书揉来揉去,面带愁色:“东陵先生都说了,我命格太凶,需在此地静修,若不然对家里就不好。你说,我怎么敢回去?莫说回去了,便是叫太祖母知道我不想来这里,她老人家也定是要不高兴的。”她郁郁寡欢地说着,说不上两句话便要叹上一口气,看上去非常忧虑。 阿谷的眼睛奇异地亮了一下,复又换过个同情的表情来,叹惋地道:“女郎真真可怜。” 秦素皱着眉头,向外头看了看,便对她道:“你陪我出去走走罢,总坐着好生闷气。”说着又转首四顾,问道:“阿葵人呢?她去哪里了?我记着方才她还在外头做针线来着,这一会又跑了?” 阿谷上前扶了秦素的胳膊,一面便柔声道:“方才女郎看书看得太用心,便没听见外头的话。是史妪叫她去借竹篙子了,我们带的不够使。” 秦素“嗯”了一声,也没再多问,便与阿谷一同步出了院子。 她们住在白云观山靠近山门一间客院,这间客院还有个很仙风道谷的名字,叫做蓬莱阁。 说起来,白云观的客院其实颇多,这蓬莱阁并不能算太好,只是,秦家并非什么大族,那白云观的观主久居上京,倒是生了一双富贵的利眼,虽得了不少银,却也没找什么好地方安置秦素。 不过,蓬莱阁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地方够大,安得下秦素这一行人,院子里也种了几棵大榕树,到了夏时满目碧影,兼之那山风一拂,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心处。 跨出屋门后,秦素先在树荫下站了一会,摇扇引风,似是观景。阿谷便飞快地史妪那几个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秦素瞥眼见了,神色不动。 蓬莱阁外便是一片稀疏的石榴树林,林间小道四通八达,可达山下山门处,亦可上山去更高处的大殿。 若细论起来,这白云观着实不小,最远的牌楼居然建在慈云岭的山下,虽已塌了一小截,却仍旧古朴巍峨,似可见当年盛景。 早几十年间,白云观也确实风光过。 只是,这风光便如过眼云烟,白云苍狗、世事如棋,这所道观倒是名如其观的很,当年好景终如白云掠过,再无踪迹。 如今的白云观,牌楼还是那个牌楼,山门亦仍旧如初,一应殿宇更可见曾经的恢宏壮阔,唯有一字却解去了这万千气象,便是旧。 漆色剥落、梁木陈灰,草木杂芜、道路破败。虽有道人打扫得洁净,却因了无钱修葺而只能任由它败落下去,而白云观的地界,也因了无钱而渐渐地越缩越小。 当年的三阁、两馆、七殿以及东、西道院数百楹,自慈云岭下一直伸到了山顶,真真是白云缭绕,名符其实。而如今的白云观,却只有最初的一半大了,称得上殿阁的建筑也只剩下吴天殿、东岳殿、藏经楼、御书阁以及丹井室而已。 蓬莱阁便在藏经楼左近,出得院门,秦素回首望去,却见那院门上的“蓬莱阁”三字,在阳光下反射着新簇簇的漆光。 蓬莱阁的房舍很是陈旧,经年累月无人打理,连地上的砖都不全。好在董凉是个能干且尽责之人,数日间不只谈妥了借住之事,更寻来了大批匠人,将整间院子翻修一新,所费甚是不赀,幸得秦家豪富,这些许小钱自是不在话下。 院子翻新不上几日,秦素便搬了进来,彼时那院子还没大收拾齐整呢,木头、砖瓦和草绳堆了小半个院子,处处皆是一股子漆味儿。所幸正房没怎么大改,却是堪堪能够住人的。 秦素在漆得油亮的院门前站了好一会,便伸出细瘦的手指,在那玄漆院门上抹了抹,又将指尖放在眼前细看。 “女郎,这上头已经干了,勿要再摸了。”阿谷轻声劝道,很尽责地掏出块巾子,替秦素抹着手。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史妪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女郎坐不住了?这是又要出门?”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喜,每个字都冷得如同冰坨,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 秦素略略回首,便看见了那张刻薄的妇人脸,此刻,那女人正眼神不善地望着她。 秦素蹙了蹙眉。 这位史妪,据说是林氏“特意”挑上来的。 阿谷曾经“无意”间提及,这位史妪为人十分的刁钻古怪,说话刻薄、行事阴狠,原先是专管着下衣房的,在她手下冻伤、打残的小鬟,每年都要有那么一、两个。 不过,此人却是非常的忠心,因终生未嫁,便将秦家当作了自己家,整治起不听话的下人来也很有两手,太夫人待她倒也不薄。 一府之中,总要有几个震慑下人的管事,才能让主人的手干净一些,史妪的作用,便在于此。 也不知是受人指使,抑或只是天性使然,自来到秦素身边后,史妪对她便从没给过一次好脸色,时常便要板起脸来教训一通,管事的架子搭得极足,所幸她手上没戒棍,否则秦素只怕还要挨上几下。 此刻,见史妪又要过来教训,秦素便向阿谷递了个眼色。 阿谷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女郎坐得闷了,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总归这里也没外人,妪若不放心,便跟着一起去罢。” 史妪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下垂的嘴角越发有种刻薄相:“女郎哪一天不说闷?那一天不往外跑?这哪里是在静修,这是来踏青游玩来了。秦氏阖族的运数都在女郎身上,女郎不说为秦家祈福,反倒每天乱跑,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她说得痛心疾首,一张脸板成了铁板。(。) 第214章屠狗尔 秦素不语,却是扶了阿谷的手,缓缓往前走去。 这史妪直如苍蝇一般,着实讨厌,只是如今秦素还发作不得,只能先暂且敷衍过去,再忍两日便好了。 心中这般想着,秦素的面上仍是似忧似愁的一副表情,就像是没听见史妪的话一般,脚下的步子虽慢,却是半点未停,径往石榴树林中行去。 史妪险些气了个倒仰。 自从来到这鸟不生蛋的荒凉道观后,她就发觉,她在府里积下的那种权威,在这位六娘子的面前,从不起作用。 无论她说什么,这位六娘子礼数上是敬着的,然实际行动却是根本不拿她当回事,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无论她说的话有多么重,六娘子只拿它当耳旁风,真是想想都要怄死人。 史妪心中恚怒,面上的阴沉之色便益发浓厚,那一双粗短的眉头皱得能夹住苍蝇。 她沉着脸,紧紧拢着衣袖,亦步亦趋跟在秦素后头,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出一股冷意。 秦素完全不以为意,径自踏上了石榴林。 林外便是藏经楼,深褐色的楼宇掩映在翠荫之外,色泽如晦,似是在岁月中洗去了煊赫,只剩下了遍身沧桑,即便阳光如金粉,洒遍它的全身,这幢恢宏的高大建筑,亦仍旧带着几分灰败,如同形容枯槁的老者,寂寞地守望着这片山林。 秦素仰首看着藏经楼,无声一叹,转身踏上了一旁的灰石小径。 沿这条小径往下走,再左拐,便是丹井室。 丹井室已经无人烧丹了,几成荒地,平素极少人迹。那小径上的野草经年无人拔除,便此疯长成了一大片,塞满了石块的缝隙,野泼泼地,很有种肆意无畏的气势。 “女郎,您是来静修的,可不是来赏风景的。”行不上几步,史妪那不知疲倦的声音便再度响了起来。 看起来,她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点,便是多走几步路亦是不行的了。 秦素淡然一笑,闲闲地便立在了道边,探手攀摘那道旁石榴树上开着的白石榴花,一面轻声语道:“妪说得很是。”语声颇柔和,也不乏尊敬。 只是,说是说,做是做,她根本没有一点要返回的迹象,只一径地探手去攀花枝。 史妪的脸色很不好看,三角眼一眯,冰冷的话语兜头便浇了下来:“既是我说得很是,女郎便该立刻回屋坐下抄经,整日往外跑成什么样子?此处不是田庄,可以由得人野跑疯玩、不顾体统。这里可是清清静静的道观,来上香的人可也不少,万一遇上了什么人,女郎坏了自己的名声倒没什么,秦氏的名声可也毁了,女郎实在很该自重一些才对。” 她这话说得极重,一旁的阿谷垂着眼睛,却忘了收住唇角,那勾起的笑意,秦素瞥眼便能瞧见。 秦素便也勾了勾唇。 有意思。 阿谷像是很希望史妪教训秦素似的,这态度,很耐人寻味。 心下念头微转,秦素面上仍旧是一脸的恍若未觉,伸长手臂勾住了一枝繁花,凑在鼻边轻嗅。 雪白的花朵镶在翠叶间,映着她平静的眉眼,白花绿叶之下,似有流动的婉媚。 然而,史妪与阿谷却是一个怒目,一个垂首,对此视而未见。 秦素亦不曾去看她们。 她轻嗅着花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在小径的那一头,倏地闪过了一角裙摆,那青色的细布夏裙,乃是秦府大使女穿戴的样式。 秦素弯了弯唇角,自花枝上折下一朵花来,拿在掌中看了看,复又抛去道边。 她真是一点没记错。 不着痕迹地收了视线,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史妪的脸沉了下去。 她眸光阴冷地望着秦素,胸口起伏了一会,蓦地一个健步跨上前去,堵住了秦素的去路,冷冷地看着秦素道:“女郎,怎么我说的话您不听?我说女郎该回去坐着,女郎为何还要往前走?莫不是您忘了自己的出身?” 秦素抬头看了她一眼。 看起来,这史妪应该收了林氏不少好处,对她这个外室女才会如此不客气,而阿谷么…… 秦素侧眸瞥了一眼垂首不语的阿谷,心中了然。 她倒是想要省事的,只可惜这些人不愿意,还整天叫嚣不息,实在叫人厌倦。 心中忖度着,秦素的面上却是堆起了一脸难堪,转身看向阿谷,勉强笑道:“阿谷,我要换一柄扇子,你去取来。”说着便将扇子递给了她。 阿谷瞄了瞄铁青着脸的史妪,再瞄了一眼秦素,见秦素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立刻垂首道:“是,我这便去。”停了停,又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那扇子皆在箱中,不好找,女郎可能要多等些时候。” 六娘子应该是怕丢人吧,所以才将自己支开了。阿谷对自己的想法十分确定,再一看秦素那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更是心下笃定,行了个礼便慢慢地回去了,不消多时,那条细瘦的背影,便在稀疏的枝叶间成了一抹淡影。 秦素转眸,淡淡地看着史妪。 在那一刹,她的神情已经尽数收起,浑身气息骤冷,两道冰冷森寒的视线,定定地凝在史妪的身上。 “贱奴!”清而弱的语声响起,简单两字,却生生像是两粒雪珠子,劈啦两声打在了史妪的脸上。 史妪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全身的热血直冲头顶。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这平素看起来很不爱惹事的六娘子,居然出口便是这两个字。 那一瞬间,愤怒的火焰几乎将她淹没,她拧起粗眉,厉起眼睛,张口便欲说话。 然而,未待她作色出声,秦素已经自她的身畔擦身而过,那素白的麻衣带过一缕冷风,随后便有冰冰凉凉的一句话,雪线似地撞进了她的耳鼓:“杀尔如屠狗。滚!” 语罢,似阴似凉的一丝眼风,轻飘飘地掠过了史妪的脸,随后,那说话之人便步履轻盈地越过了她,从容而去。 史妪的后心,忽然一阵发冷。 她甚至都没弄清,她为什么会后心发冷。 她只知道,当那句话飘过耳边时,她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而待她回过了神,那一身飘飘摆摆的麻衣已在远处,几乎便走到了小径的尽头。(。) 第215章逢草径 望着小径转角处行将消失的那个身影,史妪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 不知何故,那个远去的身影,竟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站得发麻的双足亦重新血脉流通,一阵阵地酸痒着。 史妪垂下了头,面色青白不定,眸中的阴沉换作了惊怖。 这与她想象中的情景,很不一样。 这也与林氏此前的介绍,很不一样。 身为外室女,受了府中老妪的训斥,就算不哭出来,至少也该羞惭或是惧怕才是。可是,这位六娘子的气势,却似是太足了一些,足到了叫人心底发寒的地步。 史妪不由自主地回想着方才那冰凉的话语,脸色重又变得铁青,嘴唇却是发白。 她不是没听过狠话。 以她这副脾气、这个秉性,在府里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并非没有被人威胁过。 可是,秦素方才的那一句话,竟让她打从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子凉气。 她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只是本能地听出了这话中的暴戾、凶残与血腥,亦本能地知晓,说出这话来的人,那手上是沾着鲜血、连着人命的,并且,在取人性命之时,这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史妪的手再度颤抖了起来。 此刻的她绝不敢相信,更不愿承认,自己居然叫一个外室女给吓住了。 依照她原本的脾气,她定要追上去讨回这个面子。 可是,想是这般想着,她的两只脚却像有千斤重,竟是半点也挪不动,只能徒然地望着那个身影转过小径,留下一地搅碎的花瓣。 秦素走得很慢,步态沉着、神情淡漠,然在她心底,却有浓浓的杀意。 有些人,很该去死一死! 而且,也确实离死的日子不远了。 秦素的神情阴沉如十二月寒冬,唯唇角却是勾着的,那如若冰针般的一线笑意,是在十余年的怨毒、愤懑、不甘与屈辱中沤出来的,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的灵魂深处不住吞吐,让她觉得,她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股灼人的毒意。 她承认,在那一刻,她有些失态了。 史妪待她的态度满是轻贱,这勾起了她心底深处最不堪的回忆,那种不被当做人的感觉,足以消磨意志最坚定的人,亦足以叫人变成鬼,变成毒蛇,变成最不具人性的怪物或恶魔。 秦素无声地笑了起来,鸦青的刘海下,挑起了一条如描似画的长眉。 她本就是一代妖妃,不是么? 不毒不恶,何以成妖? 她的唇边笑意渐浓,终至及于心底。 这样才对,恶毒残忍,视人命如草芥,这才是真正的她。至于那偶尔流过胸膛的一缕温热,那不过是她的奢望罢了,还是丢开了才好。 轻轻舒了一口气,秦素拂了拂衣袖,似是将那些多余的情绪,尽数拂去了身外,随后,她停步回望,蓦然惊觉,她竟然拐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草径。 她不由苦笑起来。 方才的情绪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她居然未辨路径,竟到了此处。 她往四下看了看,发现这草径似是人踩出来的,隐隐约约地没在萋萋芳草间,小路两旁生了几株野生的木芙蓉,那未经修剪的枝叶,纷披肆意,反倒有种自在生长的美感,粉色的花朵零星垂坠,为这条荒凉的草径,平添了几分明媚。 却是个意外的好去处。 秦素索性也不掉头了,便顺着这条草径往前行去。 这条路颇为僻静,却并不荒凉,除了那几棵木芙蓉外,还长了几棵木香,此时花开至末,恰是粉白黛绿开遍的夏时光景,那清婉的花香随风掠过,很是怡人。 秦素信步行着,计算了一会方向,料定此路是往山门处去的,心中更是笃定,不紧不慢地走着,信手折了一枝木香在手,细嗅其香,心底一片宁谧。 草径越走越宽,渐渐地便成了石子路,再转两个弯,两旁的草也稀疏了起来,路的尽头已然在望,果然是连在一条大路上的,正是通往山门的那条路。 行至此处,秦素便停住了脚步。 再往下走就该出山门了,纵然她很想下山回上京,却也不会选在这么个时候。 她将木香花以裙带缠着,三绕两转,正待回身,忽见路的那头走来一人。 秦素抬眼看去。 蓦地,手中花枝悠悠委地,细碎的白花瓣纷纷扬扬,洒在裙边,她却浑然未觉。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不,她怎么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所有一切都消失了,花树与蝉鸣、天空与山风、眼前的草径与身畔的落花,没有什么是存在的,包括她呼吸与心跳,以及她那瞬间生出的惘然与惆怅。 这所有的一切,皆不复存在了。 这整个世界,这整个天地之间,唯剩下了——那个男子。 淄衣,麻鞋,素袜,白襟。 秦素的眼中,只能看得到这些。 她甚至无法看清他的容颜,唯觉清华耀眼,直令天地失色。 却又,一点都不刺目。 淡然于眸,耀华于心,如亘古长夜,如星空浩瀚,如空巷中流转的月华,如春盛时烂漫的山野。 这一切都像是他,却又,终不及他。 那一刻,她的耳中似是响起了天地初开时隆隆的雷声,而她的眼前,却是明镜佛台下飘飞的花雨。 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男子,十里春风不及,凉夜月华不拟,似繁华落寂,天上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素才又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 她抚了抚胸口,从腔子里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见识过了桓子澄的冰雪之颜,又见识了薛允衡那样的俊美白衫,又曾游走于陈、赵两国最华丽的府邸与宫宴,将两国士族中一个个或英武、或俊秀、或优雅的郎君,几乎看了个遍。 她再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为一个男子的容颜所慑。 即便此刻,她的心跳仍旧如同擂鼓,她的呼吸也仍带着不可自抑的急促。 那样的一种美,似到了极致,令人窒息,亦叫人失去了评判的勇气。 只能远远仰视,如观神祗。(。) 第216章芙蓉坠 秦素用了好几息的时间,才让自己从那种震撼中抽身而出。 她再度凝目看去,却那淄衣男子仍旧立在道旁,挺立的身姿如苍柏,墨发如漆,袖卷如云,并未察觉到她的窥探。 也可能,他是无暇去管旁人罢。 他正在与人说话。 顺着他面朝的方向,秦素这才看见,一个梳着道髻、着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亦立在道边,与他似是寒暄。 他们应该一直在说话,而秦素却直到此时,才看见了那个道士。 她很快便转开了眼眸。 这一次,她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去看他了。 他侧对着她,一身淄衣似笼了满身的夜色,修长的身形浓得化不开,微带麦色的肌肤若岁月浸润的象牙,眉黑若浸墨,眼眸深邃似亘古以来的夜空,直若刀削的鼻梁之下,是色泽浅淡的唇。 夏风阵阵拂过,他宽大的袖子里裹了风,漆黑的发在风里飞舞着,像是凌空书写的墨意,每一划都带着浑然自在,于天地间任意来去。 秦素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的人,能将一身淄衣穿出如许风骨,玄素二色,直胜人间万千花树。 秦素无法移开视线。 就如同一个人没办法不去呼吸一样。 随后,她便看见了他的笑。 不,应该说,是感应到了他的笑。 因为,那笑意只在眼眸,极微极静,如轻舟破月、孤鸿照影,又像是鲜丽的红枫轻落水面。 自眼底而来,亦,仅存于眼底。 秦素几乎看痴了去。 她甚至不记得那路口何时空无一人,而她又是如何转回来路的。当她回过神来时,她的身畔是木芙蓉低垂的枝叶,枝上花朵累累,轻触着她的发丝。 她下意识地摘了朵花,拿在手里把玩着,仍旧有些神思不属。 那淄衣男子是何人? 看其衣着,似是僧侣,然,穿着僧衣,却又蓄了发,殊为怪异。 且,如此人物,为何却会出现在这里?白云观竟有这样出众的男子,为何秦素前世却从未听人说起过? 这样的男子,不可能寂寂无名。 秦素蹙眉沉思,慢慢地拐上了细长的草径。 “女郎,您在这里,叫我好找。”阿谷突然出现在了草径的起始处,一脸惊喜地看着秦素。 秦素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举眸看去,却见阿谷已经加快脚步走了过来,一面探头往秦素的身后瞧,一面不忘笑问:“女郎去哪里了?我方才还往山下找来着呢。” 秦素将木芙蓉向她手上一塞,漫声道:“我去摘花儿了,给你罢,我在孝期,不好戴。” 阿谷狐疑地拿着花看了看,又盯了秦素一眼,见她神态如常,又见那草径两旁确实生了不少花树,便也未再多问,作势屈了屈身道:“多谢女郎,这花儿真好看。”神情里的不屑却也未去遮掩。 秦素瞥眼瞧过,只作不知。 阿谷三两下将花扣在襟畔,上前来扶了秦素的手,一面便将新的团扇递了过来,笑道:“我选了素青绸的和月白丝的,女郎拿着罢。”说着往四下看了看,奇道:“妪呢?没跟着女郎一起来?” 看起来,史妪应该没在路上,却不知跑去哪里了。 秦素将两柄扇子叠起来拿着,一面扇风,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她去哪了,方才你走后没多久,她也跟着走了。” “这样啊。”阿谷说道,语声若憾,那探究的目光又飘去了秦素身上,细小的眼睛里闪过精光:“妪没说什么吗?我还以为女郎会被妪骂……请回去呢。” 总算还记得主仆之别,那个“骂”字只吐了一半便换成了“请”,由此也可知这阿谷还算聪明。 秦素完全没去理会她言语间的疏漏,仍是把玩着手里的扇子,闷闷地道:“理她作甚,我们逛我们的便是,整天坐屋子里闷都闷死了,还要天天抄经,外头的知了又吵,就没一天让人舒服的。” 她抱怨地说着,面色渐渐变得苦恼起来,扇子也不玩了,皱着眉头叹气:“唉,太祖母什么时候才能接我回去啊?这里一点不好玩。” 阿谷的眼珠转了转,凑过来小声说道:“女郎想回去么?真的很想回去么?” “自是想的。”秦素愀然道,与阿谷一同转去了通往丹井室的小径,神情忧郁:“可是,太祖母都说了,是东陵先生下的断语,我必须留在白云观,这对大家皆好。” “可是,白云观在上京呀,上京离着青州有多远哪。”阿谷夸张地叹声说道,面上露出强烈的惋惜,“女郎若是能跟着大家一起往青州走,然后在离着家近些的地方静修,不也挺好的么?” 听了这话,秦素的眼睛立刻亮了。 可是,再过得一息,她的面上又是一脸的郁郁,摇头道:“这如何使得?东陵先生的告示上说,要‘南北相隔’,若是去了青州附近,那就不是南北相隔了啊。” “嗐,女郎真真是……没想明白。”阿谷跺脚道,一脸的着急:“只要是在青州以北就行啦,又没说一定要在上京这样的北边儿?女郎只要在青州城的北边儿寻个道观,不也一样么?我听人说,青州城北门外头便有一家小道观,又清静地方又好,离家又近,女郎要是去那里,该有多好哪!” 倒是打听得挺清楚。 秦素低下眉眼,眸中划过了一抹冷意。 难怪见史妪骂人,阿谷会很欢喜呢,这应该便是她的目的,想要撺掇秦素回青州。 想必,她这是受了“那个人”的指使吧? 亦即是说,秦素在上京,那人鞭长莫及,就算留了人手也不放心,终究还是要把她拘在青州才好。 秦素只觉得手心发寒。 自从推断出陷害秦家与盯着她的人同为一伙后,她便总会感觉到这种寒意。 那人盯得她好紧,竟是一刻不肯放松。 连沉香梦醉都能搞到,为何对付一个小小的秦家,却又如此费事?秦家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宝贝,能引得人如此精心算计?(。) 第217章金御卫 “女郎,女郎,我的话女郎听见了不曾?”见秦素一径低头不语,阿谷急了,晃着秦素的手臂说道。 秦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作死,是人不欲其死,而其非死不可。 在这件事情上,阿谷真真勤勉。 秦素抬起头来,长长的刘海将她的眉眼遮了大半,唯可见她的唇角微向下垮着:“你的话我听到了,那又有什么用?”她叹了口气,语气十分低落:“你说得再好,我又没办法照你说的做,反倒是越听越难过,倒不如不听了。” 此时,两个人已经慢慢转过了小径,丹井室赫然在望。 阿谷转着眼珠看向秦素,小声翼翼地问道:“那……女郎可愿意信我一回?” 秦素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拿扇子掩了面道:“我怎么会不信你?若是不信你,我做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万一被史妪知道了,可有多麻烦?” 阿谷闻言,眸中露出了一丝喜色,向左右看了看,复又压低了声音,凑在秦素耳边说道:“若是我说,我有办法将女郎送回上京,还有办法让女郎悄悄地跟着家里的车马回青州,女郎可信?” 秦素立时张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不敢置信地道:“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嘘,轻声些。”阿谷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向秦素说道。 秦素往四下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又问:“你真有办法?” 阿谷一脸得意地点了点头,神情极为笃定:“我自是有法子的。” “哦?你真有法子?”秦素的整张脸都在发光,神情中满是期盼,问道:“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阿谷此时已是心中有数,便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小声地道:“女郎许是不知,我家有个远房表叔,便在上京给人做侍卫,他身边颇有几个至交好友。我可以请托表叔帮忙,赶了马车等在山下,女郎趁夜偷偷溜下山,我表叔便能将女郎送回上京。他侍奉的家主乃是士族,夜间入城的令牌很容易得的,根本不会有人多问。” 阿谷喜孜孜地说着,细小秀气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秦素垂眸盯着脚下,心底一片了然。 原来如此。 想来,若非这里是白云观,只怕也用不上阿谷这样费力来劝了,直接掳人便是。 只可惜,此地偏偏是白云观,而“那个人”的对手,又偏偏是重活一世的秦素。 秦素暗自冷笑起来。 谁又能想到,在这间破败不堪的旧道观中,竟会埋有一支伏兵? 这支伏兵仅止十余人,有的扮作慈云岭下的庄民,有的扮作挑夫,有的则扮作观中粗使道士,每人皆是个顶个的好手,乃是自陈国金御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支暗兵,直接听命于中元帝。 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前世时,秦素随中元帝南下游玩,夜宿白云观,亲耳听他说起了此事。彼时他曾对秦素笑道:“知此事者,唯卿与孤二人尔。” 这句话,在秦素重生后回到青州时,便时常于耳畔响起了。她也早就算好了,要在白云观中,继续她所谋之事。 说来,那些金御卫守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秦素并不确知,不过,这些人的行事规矩,她却一清二楚。 凡有进犯白云观者,杀无赦。 故,秦素才会设下此局。 唯有在此处,她才能保证自身安全,直到她顺利铲除身边所有异己,换上信得过的人。 秦素暗自忖度着,猛地心头一凛。 不,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那个人,为何不动手掳人? 这白云观冷寂荒芜、香火也不旺,秦素身边也就十几个无用的仆役外加四名侍卫而已,几块沉香梦醉就能解决的事,为何要让阿谷来做说客? 难道说……他(她)也知道白云观的秘密,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 此念一起,秦素的瞳孔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汗湿。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知晓白云观的秘密?莫非真是什么有大背景的人物?例如七大郡望,或陈国皇族? 秦素蹙眉凝思,然而,再过得一刻,她便又否定了这个推测。 青州秦氏已然衰微至极,若算计秦家的人真有大背景,何须近十年的布局?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把秦家捻成齑粉。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那个人”,为何如此执著于一个小士族家的外室女?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盯着她秦素? 秦素敛眉垂首,心念飞快地转动着,片刻后,哂然而笑。 管他是谁,管他有多大的力量,现在不也被她压得死死的,连动手抢人都不敢? 一间小小的白云观,就能让那个人如此犯难,由此便可推断 第一,他(她)的能量就算不小,却也远远未到可以轻易触动白云观的地步。 第二,此人或许身居高位,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忌讳极多,于是不便出手。 秦素忍不住想要笑。 “那个人”不便动手,可她不怕啊。 她一介不入流的小族外室女,那些暗卫想必早就查清楚了,如何会多看她一眼? 她就是来白云观借势的。 这一回,她借的乃是陈国最大的势,她借的是中元帝的势! 此局,她赢定了! “女郎?女郎在想什么呢?”身旁传来阿谷的声音。 秦素举眸看去,却见阿谷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脸的切盼:“女郎,我方才说的那个法子,女郎可愿意?” “你说的是真的么?”秦素问道,语声中带着小心与兴奋,亦有着涉世未深的少女特有的娇痴:“真的能这样么?你表叔有这样的本事?” “真的,自然是真的,若是女郎愿意,我现在就去寻我表叔。”阿谷心底一阵狂喜,极力按捺着不表现出来,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秦素,生怕漏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此时的秦素,正弯了唇在笑,厚刘海下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阿谷的心跳得快到嗓子眼儿去了。 六娘子真的动心了! 只要将六娘子诳下山去,阿谷的任务便算完成了,至于接下来的事会如何,她并不关心,甚至于六娘子下山后是死是活,她也一点没放在心上。 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过就是个庶出的外室女罢了。(。) 第218章苔痕绿 阿谷微低着头,遮去了唇角的那一抹冷笑。 近来在秦府做事,她对六娘子的出身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也很清楚这类子女在士族之中的地位,也不过就是比奴好上一点点罢了。 这样的六娘子,她还真没放在眼里。 心中如此想着,阿谷的眼珠转了转,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叹了口气:“我知道女郎害怕,我也害怕的。若不是为了女郎,我可不敢这样做。女郎若是不愿意,那我……” “我愿意的。”她话未说完便被秦素打断了,秦素语声急切,还用力地点着头,重复了一遍:“我愿意的。” 阿谷的心终于完全地放了下来。 “不过……”秦素忽然拉长了声音说道,眉头皱着,似是有些作难。 阿谷才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什么?”她问道,语气里的焦灼十分明显:“女郎想说什么?” 秦素羞赧地垂下了头,细声道:“我想迟几日再走,我想给太祖母多抄一卷经。” 阿谷松了口气。 “我还当出了何事呢。”她作势拍了拍心口,转动眼珠笑道:“迟几日正好,我也要去寻表叔商量,找马车也要花些时间呢,女郎这话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去。”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那就定在……定在初七的晚上罢。”她说话的声音放得极轻,一面说一面还四下看了看,生怕有人听见。 阿谷垂首应是,眸子里划过了一丝不耐。 她其实很希望今晚就走的,但想一想,早几日或晚几日,于她没有任何分别,不过就是往山下走一趟,做个记号的事。 阿谷无声地呼了一口气,按下了心头浮起的情绪。 盯了秦素这么些日子,她自认对这位六娘子已是了若指掌,此刻满心皆是不屑。 连锦绣是谁的人都看不出来,一直当个宝似地带在身边,阿谷只能说,六娘子的蠢,在秦府的主人里大概算是头一个了。 阿谷一面想着,一面下意识地去扶秦素的胳膊,却扶了个空。 她微有些吃惊,抬头看去,却见秦素此刻却立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正看着丹井室出神。 她顺着秦素的视线看去,只见眼前是灰朴朴的几间石舍,看上去便是年久失修的模样,门倒垣倾,墙上还留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似是当年有人以大锤砸过一般。 她撇了撇嘴,也并不往前走,只垂着眼睛想心事。 秦素此时却是一脸的怔忡,望着眼前的颓檐断瓦、阳光满目,心中有些哀凉。 白云观沦落如斯,乃是因先帝深忌之。 先帝登基之后,陈国曾先后闹过几次内乱,其中最为厉害的一次,便是先帝的亲弟弟靖王造反,亦即是著名的“靖王之乱”。 谁又能想到,名满天下的白云观,竟曾是靖王暗中招兵买马之地,后靖王事发,便带人躲进了白云观,先帝却出奇不意带兵攻至,打了靖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数间石舍,便是靖王自戗之处。 有此前因,白云观,自是一夕败落。 先帝对白云观的忌讳,至中元帝时虽淡去了不少,但中元帝对这所旧道观的关注却未减轻,而派暗兵守住此处的旧习,亦自先帝时期遗留至今。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秦素收回了视线。 当年南下时,中元帝对她这个宠妃说的事,可着实是不少。 她拢下心神,转首向阿谷一笑:“你不是说要去寻你表叔的么,为何还站在这里?我记得妪给了你下山的路牌来着。” 阿谷闻言怔了怔,旋即心念微动。 她倒是忘了这一出,若是她不做个样子出来,秦素没准便要问东问西,也是个麻烦。 这般想着,她便有些站不住了,左右望望,便轻声道:“女郎身边总要人服侍的,要不我去换个人来?” “不用了。”秦素摆了摆手,颇有几分不耐烦,“我又不跑远,你自去便是。” 阿谷应了一声,又上前两步,小声地向秦素确认:“五日之后的五月初七晚上,女郎下定决心不会改了,是么?” “那是自然。”秦素点了点头,转过眼眸,有些奇怪地看着阿谷:“你表叔不是很厉害么,我自是听你的。”说到这里她又笑了起来,一脸憧憬地道:“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等抄完了一卷经带给太祖母,想来她也不会怪我偷跑了罢。” 阿谷险些没笑声来。 六娘子的蠢,果然是不同一般。 抑下心中的讥嘲,她的脸上堆起了一团温和的笑意,柔声道:“女郎说得很是,女郎如此懂事孝顺,太夫人会很欢喜的。” 秦素双眸发亮,笑着道:“我知道的,所以我要再等几天。”又催促她:“你快些去吧,天晚了就迟了。” 阿谷笑应了个是,便自去了。 秦素立在道旁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又等了好一会,秦素方才转过了身。 那一刻,她眸中的笑意如掺了碎冰,冷得瘆人。 五月初七,正是杀人好天时。 她提起一角裙摆,步态悠然地绕过一排石屋,沿着那漏瓦的廊檐往前行,不一时,便来到了丹井室的后院。 说是后院,倒不如说是空地更合适些。那阔大的院子里散落着好些大块石料,上头满是荒草与苔痕,满目荫绿,显是空置许久了。 秦素知道,由此处向前约百步之遥,在那棵高大的松树前,便是一面断崖,崖高数丈,崖下是小胜河。 此河绕慈云岭而生,河底似有温泉眼,故而这河水一年四季从不结冰,当年也是白云观的一大胜景。 秦素弯起了眸子,漫步行至一块石料前,拨开荒草,试了试捆在石料上的麻绳是否结实,又探头往前看了一眼。 这块石料,正好挡在一眼水井前。 那井沿上生着长草,几乎掩去了井口,秦素拨草而视,但觉一股微带腥气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凉阴阴地。 在半山处挖井,也就白云观当年香火鼎盛、财力雄厚,方才能做到了。(。) 第219章临深井爱哭的小女生和氏璧加更 凝视着眼前幽深的井口,秦素神思恍惚。 一切仍旧如昨,似真如幻,让人心中惘然。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整理被弄乱的草丛,微有些出神。 曾几何时,她往这井里丢过石子,在这里听中元帝忆及往昔,听到了许多本不该知晓的事,还将这整座白云观皆走了一遍。 那时的她,是陈国后宫尊贵的德妃娘娘,只差一步,便将亲手折下那顶至尊的凤冠。 秦素自嘲地笑了笑。 那果然便是一梦,且还是噩梦,好在如今梦已醒,她还好好地活着。 将荒草整理成原样,秦素便转出了廊檐,来到了石舍前,瞥眼却见小径的折角处闪过了一片淡青的裙摆,旋即便是阿葵满是焦色的脸。 “阿葵?”秦素略有些讶然地轻唤了一声,提步便往前行去,一面问:“你如何到此?有事么?” 阿葵一见秦素,连忙疾步走了过来,秀气的小脸被暑气蒸得粉扑扑地,语声焦急地道:“妪在院子里发脾气了,还将个小鬟打了几下,我走到院门边儿的时候,便听见那小鬟在哭着叫饶命。我便没敢进去,后来我又听见妪又发怒说要下山寻夫人,我更不敢进去了,便先来找女郎,女郎还是快些回吧,免得妪真回去告状。”她说到这里喘了口气,抹了抹鼻尖上的汗。 “如此。”秦素不在意地说道,递了一柄团扇过去,向阿葵笑了笑:“我还当多大的事,莫要理她。来,你且扇一扇,瞧你热得这一头的汗。” 阿葵连忙摇头:“这是女郎的用物,我不好用。我也不热。”她说着便拿手扇了扇风,又掏了巾子出来拭汗。 秦素也未坚持,收回扇子,拣着那有树荫的地方往回走,一面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半路上遇见了阿谷,她告诉我的。”阿葵语声平静地道,神情亦一如往昔般沉稳。 秦素侧眸看了看她,点头“唔”了一声,并未说话。 阿葵便也不再出声,两个人慢慢地走回了蓬莱阁。 史妪的脾气来得急也去得快,秦素回去时,她已经没了影子,直到用晚食时都没出现,后来还是阿谷报来了消息,原来史妪是气得在房里躺下了,饭食也是送进去吃的。 “竟不来服侍女郎用晚食,还说过几日要下山去寻夫人说话呢。”阿谷最后说道,恨恨地啐了一口,“真真讨厌,对女郎一点都不好。” 不知是不是因了秦素答应私逃下山,阿谷现在与她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言语间颇多回护。 闻听此言,秦素便作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她若回去一趟,母亲定是又要生我的气了。没法子,今晚我得多抄几页经,过几日叫人送给母亲,希望她能消消气。” 阿谷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向秦素比了个手势,指了指一旁的阿葵。 秦素会意,不再往下说,略坐了一会,便起身走到帘前向外张望,心中则在默默测算着方位。 “女郎看什么呢?”阿谷凑上前来问道,一面便将青碧的湘竹帘子挂在了铜钩上。 秦素向她笑了笑,转向正在外间做针线的飘风,和声语道:“飘风,你从今晚便搬去那边的屋子吧。”她伸手指向东厢房,面上的笑容含了一丝温煦:“那屋子宽敞,如今漆味也散了,史妪住了南间,你便住北间吧。” 那原就是管事妪住的地方,飘风既顶着原先老妪的位置,理应住去那里。 飘风闻言怔了一会,连忙站起身来,屈身笑道:“女郎折煞我了。我便住在这里挺好的,女郎不必费心。” “那怎么行?”秦素立刻说道,语声仍旧极是温和:“你和妪皆是管事,不好住在旁边耳室里的,还是搬过去为上,便是母亲派人来看,我也好交代过去。”语罢又转向阿谷,笑着眨了眨眼:“阿谷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阿谷垂下了头,并没去看飘风,只恭敬地道:“女郎说得自是对的。” 秦素笑了起来,对飘风笑道:“你快搬过去吧,天气热了,耳室又小,别中了暑气。” 飘风闻言,秀气的脸上颇有几分无奈,恭声道:“既是女郎美意,那我便听女郎的吩咐。” 秦素满意地点头而笑,又叫人帮着飘风搬东西,很是殷勤。 数日的时间飞快滑过,很快便到了五月初七。 这一日,阿谷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地缓慢。 她数着刻漏,一点一点地熬着,熬过了早起朝食,熬过了午后小憩,直熬到用罢晚食,所有人俱皆睡意浓厚,早早上了榻,她那颗跳动不安的心,亦不曾有片刻安宁。 躺在铺了竹席的凉榻上,阿谷大睁着眼睛,看向帐外泼墨般的夜色。夏虫叽啁、凉风四起,清朗的月华透过细布帐子洒进来,映出银色的光点。 阿谷将刻漏拿过来,看了一眼。 她与秦素约定的时辰,便在辰正初刻(晚八点十五),而此才过辰初(晚七点),还要再等上一会。 阿谷微微阖了眼睛,鼻端是夏夜特有气息,干燥中含了几许花香,清爽宜人。 今晚,所有房间皆已点上了迷香,除了她与秦素外,这院子里的每个人,皆会很快陷入沉睡。那迷香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阿谷偶尔听那人说过一句,叫什么香梦。 阿谷在黑暗中笑了起来,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渐渐地便觉得眼皮发沉。 她知道不能睡,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可是,那睡意来得却极其猛烈,她闭上眼睛才没几息,便沉沉睡了过去…… “阿谷,快醒醒,快醒醒……”微弱的女子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传进了阿谷的耳中。 随着那个声音,阿谷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晃动着她的身体,像是要唤醒她。 阿谷动了动手指。 她想要挥手赶走这声音,赶走搭在她身上的那只手。她真是困极了,只想继续睡下去。 蓦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浸在了她的脸上,一股彻骨的冷意,瞬间让她清醒了过来。 阿谷一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220章空庭月 “阿谷,你怎么还在睡?!”秦素的脸几乎凑到了阿谷的面前,她举着手里浸了冷水的布巾,压低的声音中满是不喜:“我都叫你半天了,快些起来!” 阿谷吓得浑身一抖。 天,她居然睡着了! 她心中一阵后怕,忙拿起刻漏看了一眼。 已经快到辰正两刻了,比约定的时辰足足晚了一格刻漏。 阿谷又急又惊又惧,睡意陡然全消,一翻身便爬了起来,一面穿履一面急急地道:“女郎快些,我们要迟了。” 秦素似是很生气,语带恚怒地道:“都怪你,半天都叫不醒。”一壁说着,一壁便将湿了的布巾往旁一扔。 阿谷此时哪还有跟秦素置气的时间,穿了履便拉着秦素直奔门外。 蓬莱阁中一片死寂,所有人皆睡得极熟,秦素她们弄出的脚步声、开门声等等,并不能在这院中激起半点响应,唯月华无声地铺满庭院,如一层银色的水波,却漾不出一丝波澜。 一轮微弯的明月,此刻正斜坠东庭。 秦素与阿谷在石榴小径上发足狂奔,两个人皆不说话,唯可闻微有些急促的喘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走了一会,阿谷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们好像走错路了,不是这条路。”她抬头辩认了一会路径,急急说道,掉头便要往回走。 秦素一把拉住了她,低声怒道:“这条路下山近,能省些时间。”说完也不待阿谷说话,当先便往前走,一面还气哼哼地抱怨:“都怪你,再不快些,马车都要走了。” 她的语气十分急切,那急急向前赶路的样子,就像是生怕那马车真的走了一般。 哪里来的马车? 那山下如何会有马车? 阿谷觉得十分可笑,一只手不由自主去摸腰里的香囊。 那香囊里有现成的掺了迷药的糖果,待到了山下,骗得秦素吃一粒糖,再扶着她走上几里路,阿谷的事情便也完了。 便在她想事情的这一刹儿功夫,前头的秦素已是飞快地走远了。 阿谷一时不察,倒不妨秦素走得如此之快,此际想要唤她停步,却又不敢叫出声来,只急得跺脚,无奈之下,连忙急步跟上,匆忙间便也没看清方向,直待发现那月华下惨白的一排石屋时,她才陡然惊觉,她们居然来到了丹井室。 “女郎,错了错了,不是这里。”阿谷顿住脚步连声说道。虽极力压低了声音,然而,那女孩子特有的尖亮语声,还是在夜色中传了开去。 走在前头的秦素却恍若未闻,仍旧埋头疾走,飞快地转过石屋与回廊,一身白麻衣摆闪过转角,须臾不见。 阿谷惊急交加,鼻尖上冒出汗来,急忙连奔带跑地追了过去,一时间,心中又是气又是恨又是烦躁。 她知道六娘子蠢,可她没想到,六娘子竟会蠢到这种程度,连路都不认,居然一头跑去了丹井室的后院,那后头什么都没有,只有空阔的院子和一堆石头。 真是比石头还要蠢。 阿谷在心底里咒骂着,一面加快脚步拐了个弯,来到了后院。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腥气。 森森野草与墨色的青苔,在银亮的月华下宛若大片阴影,蜇伏于地面,阴森而又寂寥。 阿谷举目四顾,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秦素不见了! 她揉了揉眼睛。 方才她分明看见秦素转过了石屋,怎么这一转眼,这人便踪影全无? 她四下张望了一会,终是唤了一声:“女郎。” 无人回应。 这一声轻唤如同被夜色吞没了一般。 阿谷踮脚往四下看了看,浑身的汗毛蓦地竖了起来。 秦素真的不见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阿谷的夏衫,一阵风拂过,吹得她遍体生寒。 她不由自主抱住了胳膊,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一面四下环顾,一面颤声轻唤:“女郎,女郎您在哪儿?快些出来罢。” 带着颤音的语声,在这空阔的院子里似带着回音,随风送远。 回答她的,是野草拂动时的“沙沙”声响。 阿谷战战兢兢地四下打量着。 白天时只觉此地荒凉,到了晚上,这里却变得阴森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巨大的石块,被月光投下各种奇怪的阴影,那阴影中就像隐藏着什么怪物似的。 阿谷浑身的汗毛尽皆竖起,一股凉气自下而上,迅速弥漫了全身。 “女……”她张嘴只喊出了一个字,便蓦地收了声,一双眼睛却惊恐地张大。 便在离她不远的一堆乱草中,赫然躺着一件雪白的麻衣。 那是秦素的衣裳! 阿谷死死睁大眼睛,一脸惊怖地看着那件衣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真怕自己尖叫出来。 若是喊醒了那些道士们,今天的事情便不成了。 奋力压下心头的恐惧,阿谷壮着胆子又往四下看了看。 四下里空荡荡的,月光落在石头上,却只照见了那发黑发青的苔痕与草叶,并不能照清每个角落。 她将自己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颤抖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只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重得几乎提不起来。 冷风蓦地掠过,草叶在月华下飞动,如群魔舞动。 阿谷全身发抖。 不知何故,她觉很冷,即便是盛夏,月光又很明亮,可她就是觉得很冷、很冷。 她哆嗦着腿脚,花去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终于走到了那件衣服前,弯腰去拣地上的麻衣。 便在此时,她的右足陡然一紧,就像是有什么抓住她的脚。 她吓得魂飞魄散,张口欲叫。 可是,她的嘴才一张开,便有一样东西堵了上来,生生堵住了她的尖叫,还未待她回身去看,后脑便有一股大力袭来,重重一击,几欲令人晕厥。 阿谷闷哼一声,立足不稳,直直地往前跌倒。在跌倒的瞬间,她的两只手本能前伸,想要撑住那预想中的地面。 然而,她扑了个空。 在她的身前并非坚实的泥地,唯有一股浓郁的带着水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双脚蓦地被人抓住,倒提着离了地。(。) 第221章井幽凉 “唔,唔”,阿谷失去了平衡,顾不得后脑剧痛,舞动两手拼命尖叫,却只能发出沉闷的声音,随后整个人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头下脚上地落了下去。 秦素紧了紧巨石上的麻绳,又探头看了一眼在井壁间摇晃挣扎的阿谷,暗里啧了一声。 她等了好半天,阿谷才走进她早就放好的绳圈,倒累得她腿都蹲麻了,刚才那一石头敲下去,便不如往常有力。 她伸脚踢开一旁染血的石块,在井沿边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把个大活人弄进井里,还是要有几分力气的,好在那麻绳足够结实。 秦素抬手抹了把汗,又举着袖子扇了一会风。 前些时候董凉带人修葺房屋,这绳子便是那时候她偷偷收起来的,自然,藏这些东西免不得用上一次药,好在她从傅彭那里拿来的药粉还算足,她计算着分量用得极精,到今晚才全部用完。 略事休息,秦素便起身沿着井边走了一圈,将散落在地上的另外三个绳圈解下,复又尽数捆在水井前的大石上。 这也是有备无患,多准备几个绳圈,无论阿谷绕去哪个角度,都能套住她。 “救命!救命啊!”阿谷终于晓得扯下口中破布了,开始拼命尖叫起来。 只是,她被秦素倒挂在这深深的井壁间,呼救声尽数被深井吸去,外面几乎听不见。 秦素并没去管她,只将绳圈分别套在了阿谷两只脚上并收紧,左、右二足各两根绳圈,如此应该足够经得起阿谷的挣扎了。 阿谷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双足被什么捆住了,却无法回头去看,只能凭着想象去猜测。这让她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拼了命地又哭又叫,嗓子都哑了,却仍旧不能停下。 此时此刻,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在她的眼前,是黑乎乎深不见底的一片黑暗,一阵比方才还要浓郁百倍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眼泪鼻涕与口水尽皆倒流,淌过了她满是冷汗的脑门。 她已经约略感知到了脚上的绳索,知道自己被人倒吊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可能是水井,也可能就是个石洞。 这个想法让她更加恐惧。 若是上面那人割断绳索,那她岂不是…… “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阿谷拼命地摇着头,语无伦次地叫着、喊着,声嘶力竭地哭着、求着,井壁间响起连绵的嗡嗡的回音。 秦素往后站开了几步,蹙了蹙眉。 她没想到阿谷会这么吵。 不过,这样也好。 秦素弯唇笑了起来。 等叫够了哭累了,阿谷应该便能好生回话,倒省得她再去恐吓。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后,井里的动静终于渐渐地小了下来,直到最后,悄无声息。 秦素仰首看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眉尖微动。 不会是死了罢。 若真死了,倒可惜得很。 她缓步行至井沿边,探头朝里看去。 井壁间传来了轻微的啜泣声。 秦素吁了一口气。 没死就好。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谷倒挂的身体,唇角微微一弯,弯出了一道清而弱的语声:“阿谷,这样可舒服?” 阿谷的身体猛地一震,啜泣声亦随之停住。 “女……女郎?”她的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用尽力气想要回头去看,叵耐这般倒挂的姿势,又是悬着空,她便有力气回头,亦看不清那逆月而立的背影,到底是谁。 “嗯,是我。”秦素淡淡地应了一声。 阿谷呆住了,旋即心头一阵狂喜。 六娘子若在此,那她便有救了。 她不及细想,迫不及待地尖声叫了起来:“女郎,太好了,快来救我,我被人……” “嘘——”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秦素的一声轻嘘给打断了,随后,阿谷便听到了一阵轻柔的笑声。 很清脆、很柔和的笑声,和在阴冷的水汽与满是腥味的气息中,蓦地让阿谷打了个寒战。 冷汗蚂蚁般地爬过了后背,让人止不住心底生寒。 “女……女郎……”过了好一会,阿谷方颤抖着声音唤道,那一瞬间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在叫出这个名称时,她的心底里竟有了一丝恐惧。 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再次笼罩了阿谷的全身。 “我在这呢,阿谷。”井沿上传来了轻柔的回应。 清柔而温和的语声,一如往昔,没有半点变化。 心底的那一丝恐惧渐渐漫延,阿谷的身体开始打起了抖。 直到此刻,她才觉出了事情的诡异。 一个长在闺阁的女郎,孤身现于深夜无人的庭院,看见自己的使女被人倒吊于井中,居然不哭不闹,亦无分毫惧怕,还能像往常一样地说话。 这也……太反常了,反常得让人毛骨悚然。 恐惧一点一点地啃啮着阿骨的心,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地冷。 便在这个瞬间,方才的情形忽然重现于她的眼前:空无一人的石室后院、惨白的月光、鬼影幢幢的石块,还有地上的那件麻衣…… 阿谷觉得头痛欲裂,倒挂的姿势让血都涌了上来,她后脑处似是有什么粘稠的事物,正一点点地往下倒流。 阿谷的眼中又流下泪来,阴冷的水汽包围了她。 “想明白了?”秦素悠闲地坐在井沿边上,漫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秦素也不急,施施然地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柄银亮的剪刀,伸进井壁,凌空开合了两下。 “喀嚓、喀嚓”,几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杂着阴冷的水汽落入耳鼓,几令人齿酸。 “听到了么?”秦素又将剪刀开合了数下,勾唇而笑:“这是剪刀,你说,若是我将这几根绳索尽数剪断……” “不要!不要!”阿谷陡然迸发出一阵尖叫,再度拼命挣扎扭动起来,倒挂着的身体在井壁间摇来晃去,“女郎,求求你,不要剪!”她哭得声嘶力竭,发出的喊声直若破锣一般。 秦素笑了笑,并未急着说话,而是转过了首,望向这清辉遍地的空旷后园,神情悠闲。(。) 第222章银面女 阿谷这一轮的挣扎未曾持续多久,很快便平息了下来。 秦素知道,她撑不了多久的。 倒挂的滋味,前世的秦素也曾领略过,她的同伴中还有被倒挂至死的,也不过就一夜的功夫罢了。 秦素淡淡地想着,将剪刀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待井中声息渐宁,方语声轻柔地道:“阿谷,我知道你不想死,其实我也不想你死,只是要问你几个问题罢了,你若答得让我满意了,我便拉你上来,如此可好?” 完全是商量的语气,语声亦如往常一般清嫩柔和,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感觉。 可是,此刻的阿谷却无比明白,这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六娘子了。 她搞不懂,一直很蠢很笨的六娘子,为何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精明、如此可怕?这是何时开始的?她几乎毫无所觉。 不过,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样的六娘子,应该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那一刻,阿谷蓦然便想起了许多事,许多很久以前不被她当回事的事,比如偶尔与六娘子眼神对视时,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还有几次在偷窥的时候,她与六娘子撞个正着。 原来,六娘子一直都不笨,她才是笨的那个人。 阿谷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我……女郎想问什么……咳咳……”良久后,她才浑身打颤地开了口,说不上几个字便又咳嗽起来,还连续干呕了好几下,那喉咙里似是堵满了酸腐之气,堵得她呼吸不过来。 她一手抓挠着咽喉,一手便在四周胡乱舞弄着,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井壁上很快便落下了不少指甲的刮痕。 秦素蹙了眉,慢慢拎起一根绳索拉了拉,语声轻柔如昔:“我现在拉着这根绳子,你可感觉到了?” 阿谷一面咳嗽一面拼命点头,生怕秦素看不见,断断续续地道:“我……咳咳……我知道……咳咳咳……”一面说,一面仍是不住挣扎,两手胡乱挥舞。 秦素忍耐地吐息了几下,终究忍不住冷喝了一声:“闭嘴!” 阿谷身体一震。 秦素冷声道:“若不想死,就好生挂着,不许乱动。”语罢,将剪刀大力开合了一下,淡然道:“你腿上总共有四根绳索,若你再动,每动一下,我便剪断一根。” 阿谷一下子僵住了,连咳嗽声都跟着停了下来。 “我不动了,女郎……女郎,不要剪……我不动。”她压着嗓子道,再不敢大声说话,只怕声音一大便要牵动绳索,引得秦素动剪刀。 秦素满意地“嗯”了一声,轻轻一笑:“这才像话。”语罢便又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挨坐于井沿边,漫声道:“现在我来问你,你可要好生回答。是谁派你来盯着我的?” 阿谷的身体再度一震。 虽看不见她的脸,秦素却从她瞬间绷直的身体,察知了她此刻真实的心情。 过了一会,阿谷颤巍巍的声音方响了起来:“我……我没有……我没有盯着……” “喀嚓”。 一声脆响蓦地响起,打断了阿谷的语声。 随着这声脆响,阿谷觉出缚在自己左腿的绳索,断了一根,那半截绳头掉落在她的膝盖处,感觉十分清晰。 “女郎饶命……饶命啊……不要剪!”阿谷吓得惊叫连连,却牢记着方才秦素的威胁,并不敢用力挣扎。 垂眸看着井壁间的这具身体,秦素的眸中一片淡漠,语声亦是冷若寒冰:“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清楚了再答。是谁,叫你来盯着我的?” 阿谷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又像是被秦素阴冷的语声给吓住了,过了好一会,就在秦素几乎失去耐心、准备再下一剪的时候,她才颤抖着开了口:“是一个……一个蒙着银面具的女子……叫我……盯着女郎的。” 秦素勾了勾唇。 自壶关城那夜之后,她便断定,阿谷与银面女子是直接联系的,现在她唯一希望的便是,阿谷见过此女真容。 虽然这可能性并不大。 “什么银面具女子?你不认识她?”秦素问道,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一些,“你从来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么?” 阿谷拼命摇头,急声说道:“没见过,女郎,我没见过她的脸,每次她来寻我,都戴着银面具。她予我了钱,叫我盯着女郎,还说我若不听她的,她就让我全家都死光。” 许是一来便被秦素问到了隐藏最深的那个秘密,又或许是天生胆量过人,总之,现在的阿谷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惊恐不安了,说话也正常了一些,唯语声中的惧意仍如方才,想是回忆起了被银面女子威逼的情形。 秦素眉尖微蹙。 果不出她所料,那银面女子确实谨慎。 说起来,一个在行好事之时都不肯摘下面具之人,又如何会在阿谷这样的小角色面前露出真容呢? 秦素沉吟了一会,又问:“除了盯着我,那个银面女子还有没有交代你其他的事情?” “没有了。”阿谷怔了一会说道,语声略有些迟滞。 秦素叹了口气。 难怪会被银面女看上,这阿谷果然很有几分狡猾与胆量,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敢不说实话。 秦素摇摇头,拉过了阿谷的左脚。 “不要,女郎!我说,我说!”阿谷几乎在同一时刻便反应了过来,再度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然而,迟了。 她的惊叫声方一响起,缚于她左脚的第二根绳索,便“喀嚓”一声断了。 此绳一断,阿谷的左脚便悬了空,她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倾斜。 她本能地挣扎起来。 秦素眸光冷冽,继续拉过了阿谷的右脚。 “我说,女郎,我说!银面女子还给过我一包药,叫我找机会下在东篱的食水里!” 阿谷飞快而大声地说道,语声因恐惧而颤抖嘶哑。许是太过用力于发声,在说话的间隙,她的身体便开始在原地打转,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以保持平衡,可井壁间实在太过光滑,她伸出去的手捞起的,唯有握不住的潮气,与滑腻腻的青苔。(。) 第223章拾翠居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 “这般才对。”她含笑的语声仿若夜风,温软中蕴了微甜,听在耳里如同乐韵,“我就知道,我的阿谷是顶顶聪明之人。” 她再度拉过了阿谷的右腿,语声温柔,满是关切:“别动,我扶着你,你会舒服一些。” 不知何故,这动听的语声,让阿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这世上可怕的女子,并不只那银面女一人而已。阿谷有些后知后觉地想着,却闻秦素清和的语声又传了过来: “那包药,你用在了何时?” “我没用,真的,女郎,我没用。”似是要竭力证明自己的清白,阿谷一面说话一面用力摇头,又急急地解释:“冯妪、锦绣还有阿栗她们几个,总是在屋子里看着,冯妪管得又紧,不管是女郎的食水还是其他人的食水,我都挨不着手,所以就……就一直没找到机会,后来……后来我就把药扔了,骗银面女子说过用过了。” 秦素闻言,暗自点了点头。 冯妪一来,阿谷的活动范围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林氏也算帮了个大忙。而阿谷也果然很有几分胆子,居然连银面女子也敢骗。 思及此,秦素心中越发笃定。 她的选择,果然无错。 “银面女让你给我下药,为的是什么?”秦素又继续问道。 阿谷战战兢兢地道:“她说让我搜一搜女郎的东西,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咳……我后来就说……没找到什么,女郎身边没有奇怪的东西,她也信了,咳咳咳……” 她又开始咳嗽起来,随后便又是干呕。 秦素“啧”了一声,刘海下的眉尖微微蹙起,扶着阿谷的手晃了晃,不耐烦地道:“你放平呼吸,别总想着被人挂了起来,不然你很快就会被自己憋死,我可不想拉着你的尸身出来。”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面上满是不耐。 阿谷此刻的反应,纯粹便是自己吓自己。 在极度惊恐之下,她的身体始终在抗拒,而不是顺着身体此刻的状态而行,于是便一直干呕咳嗽,其实只要收起惶悚,倒挂着也没那般难受。 秦素话语中那不多的一点善意,立刻被阿谷无限放大了。 她感觉到秦素并不想杀她,或许真的只是想问话,问完了话便会将她从井里拉上来,这让她的恐惧减轻了一些。 “是,谢女郎。”她轻声说道,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好了些,那种将要窒息渐渐淡去,甚至便连那股瘆人的水腥气,亦不像方才那样令人作呕了。 阿谷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眸中却划过了浓浓的冰冷与怨毒。 井沿边的秦素,对此自是一无所觉,略停了片刻,她便又问:“平素你与银面女子之间,是如何互通消息的?” “呃……是传字条儿。”阿谷说道。 “字条?”秦素狐疑地重复了一句,心底涌起了一丝怪异:“你居然会写字?” 阿谷连忙摇手:“我不识字的,女郎,银面女子让我画图形给她,圆圈是表示无事,三角是有小事,十字一个叉便为大事。” “如此。”秦素释然地点了点头,她就说,阿谷这样子怎样也不像是识字的。 停了一会,秦素便又问:“画了字条,你又如何将之交予她?” “在拾翠居东北角……有个不太大的山洞子。”阿谷咽了口唾沫说道,两只手还比划着:“那洞子四面的墙壁都垒着砖,靠东的那面墙从上往下数第十三块砖,是松动的,字条便藏在那里面,她自会去取。每隔一旬,我便去那里一次。” 原来是在拾翠居传递消息。 秦素想了想,便即了然。 那拾翠居离东萱阁很近,便在醉杏园南侧,走过去也就小半炷香的事,而且那园子平素除了花匠外,也没人看守,就是个半敞开的花园,为的是方便女郎们赏玩,那些使女小鬟乃至于仆妇们,也时常往那里跑,无论是阿谷还是银面女,出入那里频繁一些,并不会惹人注意。 果然是个不错的交接地点。 秦素沉吟了一会,复又问道:“除银面女外,你还见过其他人没有?东篱有没有与你一样的人?” 阿谷立刻两手乱摇:“没有了,女郎,真的没有了。我就只见过银面女子一个人,东篱里也没有和我一样的。”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有,我也不知道的,女郎。银面女子也没跟我提过。” 秦素闻言颦眉思忖,蓦地问道:“飘风是谁的人?” 阿谷被问得愣住了。 这一次她的愣怔,不是方才那种说谎时的迟疑,而是因为这问题本身的出奇不意,于是便有些震惊。 过得一刻,她方小心翼翼地回道:“女郎,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谁的人。”似是怕秦素不信,她又加重语气急急地道:“我不敢骗女郎的,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 “你这次被提上来做了大使女,那银面女子没跟你提过么?”秦素换了一个问题。 飘风的到来与阿谷被提为大使女,几乎是同时发生之事,秦素总觉这其中有些关联。 阿谷此时再度摇起了两手:“没有提过,女郎,这件事她真没提过。自从女郎要来道观的消息传下来之后,那个银面女子只跟我见过一面,便在女郎动身前的那个晚上。她要我想办法诳女郎下山,然后……弄晕女郎之后,会有……会有马车等在山下,我将女郎送上马车之后,就能先回蓬莱阁了。银面女子说……她会安排女郎的去处。” 阿谷说到这里停了一会,似是怕秦素发怒,语声越发地小:“银面女子给了我两种药,一种叫香梦什么的迷香,叫我在逃跑的晚上放在各人的房间里,只不要放在女郎和我的房间里就行。待到下山之后,就叫我骗女郎吃掺了药的糖,糖就在我系着的香囊里。只要马车来了,我的事情便完成了,就可以自己先跑回来……就这些了,别的再也没有了。真的,女郎,我说的都是实话。” 阿谷语声切切地说罢,便又开始轻声啜泣起来。 只有啜泣,却无泪水。 那一刻,她投向井底深处的那一缕怨毒眸光,无人可见。(。) 第224章假亦真 “马车?”秦素挑了挑眉,眸中划过了一丝玩味:“前两日你说下山去寻你的表叔,便是与马车上的人见面么?” 阿谷的啜泣声停住了,不一会,便传来了她怯怯的语声,听上去又害怕、又细弱:“是的,女郎,那马车上有好几个人,都是蒙着脸拿剑的男子,我与他们约定了今晚见面,若是晚了,他们便会……” 她像是怕得再也不敢往下说了,声音却颤抖得十分厉害。 井沿边安静了下来,良久无声。 阿谷小心翼翼地说完了那些话,便侧耳细听。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前方隐隐传来的水流声外,便再无旁的声息。 她不由有些心慌起来,等了一刻,终是小声地唤道:“女郎……您还在么?” 回答她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轻笑。 正是秦素的笑声。 阿谷松了口气,转了会眼珠,便也换上了带笑的语声:“原来女郎还在啊,我以为您走了呢。” “走?去哪里?去寻山下马车么?”秦素语声凉薄,宛似被月华染成了冰,搭在阿谷右腿的手动了动,叹声道:“阿谷,你好象很愿意来试一试我的耐心,是么?” 随着这声轻柔的叹息,阿谷耳中传来了刺耳的金属摩擦之声。 “不要,女郎,不要剪!”阿谷立刻本能地尖叫起来,用力蹬着腿,拼命想要把那只手蹬开。 “你未说实话。”秦素的语声无甚起伏,平静且淡漠,随着她的话音,便是一声清脆的“喀嚓”声。 阿谷蓦然停止了挣扎。 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右脚一松,那股拉扯着她不令她下坠的力量,又薄了一层。 冷汗瞬间布满了她的全身,她不敢乱动,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敢太用力。 秦素提了剪刀,隔衣在阿谷的腿上轻刺了几下,语声低柔地道:“说罢。说实话,我等着听。” “我说,我都说,女郎饶命!”阿谷被剪刀扎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生怕秦素一刀扎进去,将她的腿扎出洞来。她再也不敢去想那些小心思,颤声道:“山下没有马车,也没有人。银面女子说,我只要提前一天下山,到前头官道旁的界石上做个记号,然后在当晚将女郎骗下山之后,便顺着官道往前走,就说马车就在前头。如果女郎不愿意,就给女郎喂一粒糖。那糖若只吃一粒,便会叫人失了力气,却还是能够半醒着的。银面女说,待女郎没了力气,我就可以扶着女郎走上两、三里的路,那时候……那时候便会有马车和剑士来了,接我们回青州。银面女子还说,只要上了马车,别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 阿谷哭着说完了一长段话,浓重的鼻音让她的话语有些模糊,秦素需要靠近井壁才能听清。 她的面色十分淡然,并不觉意外。 若真有马车等在山下,那才是见鬼了呢。 “那个人”既对白云观如此忌讳,便一定不会露了形迹。 而秦素之所以敢有恃无恐地公然下药害人,亦是因为她知晓,那些暗兵身受密令,轻易不会出手。就算她现在就杀了阿谷,那些暗卫也不会多管,因为那不是他们该管的事。 但是,若有人想要夜探白云观,或是有什么人在山下窥伺,那便在暗卫们的管辖范围内了,他们定会出手查探。 “那个人”,绝不会冒这个险。 思及此,秦素心头微微一动,便问道:“那银面女子既能备下马车与剑士,为何不在我上山之前便将我掳去,反倒于此处动手?” 阿谷明显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方才迟迟疑疑地道:“这个……她倒没说过,不过那天夜里她来找我说话时,好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对我很凶,还用手卡住了……卡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好好办差,若是犯了错就……就杀了我。”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语声发颤,似是又想起了那一夜的情形,身子抖得愈加厉害:“那天晚上临走前,她自言自语地骂了好几句,什么‘不省心的贱人,管得倒多’,什么‘老娘手上连根毛都没有,怎么办事’什么的,我听到的就是这些。” 她说到这里便又哭了起来,抽泣声不断 秦素挑了挑眉。 银面女骂别人“贱人”?! 不知何故,秦素想起了壶关那晚的情形,那对野合男女的某些言语,倒是与阿谷此际的转述,对上了号。 不过,银面女的抱怨,又让秦素有些不解。 据她壶关那夜的观察,银面女像是有些权力的样子,为何又怨怪手上无人?难道说,她手上的人皆在内宅,外头用不上? 凝思了片刻,秦素便又转回了心绪。 无论如何,这局她确实赢了,余下的便以后再想罢。 扯了扯阿谷的腿,秦素便又笑道:“阿谷,我知道你胆子一向很大,我来问你,那个银面女子,你便没起心思去查她的底细?” 阿谷颇有几分小聪明,明明已经被倒挂在了井里,却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说实话,便可知她极有心计。 听得秦素此问,阿谷的哭声便停了下来。 “我……我查过的。”这个瞬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语声中含了明显的恐惧,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我偷偷地跟着那个银面女子,在晚上的时候,我看着她去拾翠居取了字条儿,便偷偷地跟着她。头一回她没发现,可第二回她就知道了,她身上有……有刀。” 她抖着嗓子说完这些,全身都像是浸在了冰水里。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将死的滋味。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敢窥探过银面女子的真容,偶尔与之密会时,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两回?”秦素轻声语道,停了停,便笑道:“你这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了,可发现了什么?”言至此处,她将剪刀开合了一下,语声微冷:“想好了再答,莫我让我剪断这最后一根绳索。” 阿谷浑身一抖,拼命地点着头道:“我说实话,女郎。我第一回盯着她,看见她去了主院,我没敢跟得太紧,只远远跟着,半路上她人就不见了。后来我回到东院的门口守着,过了好久她才回来,去了东萱阁。” 说到这里,她像是邀功一般地又继续道:“对了,女郎,银面女子像是在东萱阁里的。”(。) 第225章清光皎 秦素安静地听着阿谷的话,并未言声。 东萱阁的使女那么多,她暗中观察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阿谷的后半段话,于她并无意义。 不过,那银面女半夜去了主院,倒是耐人寻味。 她去做什么了?是与人私会,还是去主院秘查别事? 秦素的眉尖蹙了起来。 主院除了德晖堂外,还有各位郎君的书房、秦世章与秦世宏生前用的两所院子也在。那两所院子如今都是空置着的,太夫人命人留下不许动,也算对他们的一点念想。 除此之外,大夫人俞氏一家三口所居的蕉叶居、钟景仁处理账目文书的书房以及几所客院,再往前,还有门房与账房、马房、下人房,另还有秦府最大的花园——菀芳园,亦皆在主院。 牵涉面太广了,几乎让人无从查起。 秦素随意地在井沿边坐了下来,将剪刀的刀柄托着下颌,仰首望着那清光皎皎的一轮月。 月华洁净,如霜似雪,仿佛能够涤去这尘世的一切肮脏,却终是留下了黑暗的阴影。 秦素弄不清,这世界是究竟黑是白,抑或,唯有永无止境的灰。 她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本心,做着她认为对的事。 一刻钟后,秦素缓步回到枯井边,揉了揉发酸的手臂,伫立不语。 此刻,阿谷正昏倒在一间石室的外墙边。 她被秦素逼着吃了好几粒银面女子给的糖果,看起来,那糖果的药效倒还真是不错,不到明日,阿谷是休想醒来了。 不过,就算到了明日,她也永远无法醒来了。 秦素淡然地转首回望。 在她的身后,高大的石舍兀自耸立,在月光下泛出一种灰白,断垣倾颓,缝隙间生出细长的草叶,被月华洗得幽碧,偶尔风过时,那野草便轻轻摇曳起来,越显出这里的陈旧与沧桑。 秦素放下了揉搓手臂的手,平定了一会呼吸。 将一个大活人从井里拉出来,实在很是费力。所幸她备下的绳索够多够长,又不怕拉坏了阿谷,总算勉强将人拖去了石室附近。 秦素出了会神,复又敛下心思,在井沿边蹲了下来,仔细审视着井口与一旁的大石块。 石块上的苔痕被绳索磨去好些,井沿边缘亦留下了绳索拖拽的痕迹。 秦素在地上找了找,找到了一块顶头略尖的小石,执石在手,小心地将石块与井沿的青苔刮去了不少,掩住原先的痕迹,随后又在井边的石地上拣出方才砸阿谷的那块石头,那上头沾了少许血迹,被她顺手丢进了井中。 “扑通”,石子落井,激发出清越的水声,似沾染了这满庭霜色,冰凉浸人。 秦素侧耳聆听,刹那间有些许的恍惚,眼前似是浮现出了经年以前的画面,她赤足坐在井沿边,金缕衣上缀了月华,点翠步摇迎着风,轻响有若风吟。 那个阴鸷的男子,彼时便立在她的身侧,沧桑而俊秀的面容上,是一抹不辨喜怒的神情。 他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拨弄着发上金灿灿的皇冠,夹着白发的发髻,在月华下宛若一片被大雪掩埋的灰烬。他打着呵欠懒洋洋地道:“要不,孤推你下井罢。” 他望着她笑,凉且阴的语声,不见半分温度,一如他永远冰冷的身体,一如他那冰冷的、从不曾温暖过片刻的眸光…… 秦素恍了恍神。 白月光扑上了身,兜住了她的头脸,冰冷而又刻骨,让人的心魂也跟着冷了起来。 不知怎么,她有一点哀切。 她哀哀地望着那口井,虚浮的目光掠过井沿,投向前方。 百余步外的那棵孤松下,正立着一个男子,玄衣落在月华下,月华又迎上他的发,他的衣袖在风里翻卷着。 秦素眯了眼睛,想,自己真是昏头了,怎么竟真的看见了中元帝? 她苦涩一笑。 现在的中元帝,应该还是个俊朗的男子,正在深宫里做着他尚算清明的君王,还没有变成多年以后阴鸷冷淡、喜怒无常阴沉男子,更不曾有那许多调教女子的恶毒手段。 她转过了眼眸。 然,再下个瞬间,她蓦然回首,瞳孔猛地缩起,后背激出了一层冷汗。 那孤松之下,竟真的站着一个人! 秦素忍不住去揉眼睛。 这如何可能? 方才她明明仔细观察过,周遭并无人迹。 她再度张开眼眸,望向前方,刹时间一颗心如堕入了深渊。 不是错觉,更非她看错,那孤松下是真的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 秦素的瞳孔再度缩起,手脚一片冰凉。 这男子,她居然并不陌生!赫然便是数日前的午后,她在草径尽头遇见的那个淄衣男子。 那个令天地失色、容颜绝世的淄衣男子,此时此刻,就这样独立于孤松之下,浸月临风。 秦素死死地看着他。 他侧向着秦素,仿若沐月而生,又似乘月而来,断崖下的风仿佛含了极重的罡气,将他的发丝吹得四散。 昳丽有若谪仙。 只是,这堪比画中的情景,望在此刻秦素的眼中,却生不出半点绮念。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淄衣男子,眸色冰寒,浑身的气息亦是冷极。 “何人?”她提声问道,握紧了手中尖利的石块,冷冽的眼眸微微转动,测算着那男子离断崖的距离。 淄衣男子未曾说话,只转了个身,流丽的数道发线泼下,在月光中划出墨青色的痕迹,随后,便是宽肩长腿的一袭背影,负了两手,似在望月,又似依树凭崖。 秦素的身体瞬间绷紧。 居然还敢将后背对着她,是诱她前去么?抑或是根本没拿她当回事? 她向前迈了一步,蓦然有些迟疑。 此人,极其古怪。 事实上,自草径初逢那一日起,这种怪异之感,便在秦素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白云观是怎样的地方,没有人比秦素更清楚。 一个埋着数十暗卫、中元帝与先帝都深深忌讳的道观,居然出现了一个形容如仙、气度超拔的带发僧侣,已然特为怪异,而前世时,秦素甚至从未听中元帝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这就更怪异了。 如此人物,无论现身何处,都必然会引起众人注目。那十余名暗卫除非都瞎了眼,否则不可能不将此人报予宫中。 中元帝肯定知道此人。 明知有如此人物,却根本未派人接触,不闻不问,莫非……此人竟是陈国皇族的什么人,中元帝早有所知?又或者这人早在秦素回到陈国之前,便已不在国中……(。) 第226章食糖否 一息不过一个刹那,刹那之间,秦素的脑海中已然飞过了千百个念头。 她深深地吐纳了一息,敛去了那野草般疯长的纷乱思绪,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这淄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现身于树下,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秦素分明记得,她引阿谷过来时,那松下是无人的。 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她所做的一切,是否皆落在了此人眼中? 秦素的眸子里,飞快地划过了一抹杀意。 随后,她绷紧的身体便放松了下来,红唇半启,宛若粉润的菱花绽开娇颜。 “郎君是谁?”她款款往前行了两步,复又停住。 此番,她的语声清润了好些,不似方才那样冷,而是带了几分好奇——属于小娘子的那种、带了几分娇嗲的好奇。 淄衣男子略略侧首,似是向她望了一眼。 那一刻,几络发丝落于他的耳畔,他那一双眸子如吸饱了这天地间的夜色,幽深而不可测。 秦素的心底颤了颤。 然而,她前行的脚步却不曾停下。 拂了拂裙摆,秦素腰身微折,款款语声似随步生香的蔷薇,盛放于唇齿之间。 “郎君好生俊美,可否见告姓名?”她问。是比方才更甜润些的声调,含着娇嗔与清媚,一面说着,一面仍旧缓步往前接近。 月光拢了上她的脸,她的唇边笑意清浅,一身白衣随风轻拂,衣袂翩飞,如月下绽放的淡白桅子花。 淄衣男子仍旧侧对于她,微仰着首,似在仰望那一轮明月,散落的发丝如一匹上好的鸦青素绸,在月华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山风清冷,终是拂不去他满身的幽晦,他就这样独立于孤松下,仿若遗落天地间的一块墨玉,清华内敛,唯余寂寥。 “郎君为何不语呢?”秦素侧了侧头,几缕秀发斜过薄肩,月华倾泻,似在她肩上担了一幅薄纱。 这一回,她又换了个甜腻些的语调,最后一字落下时,带了几分气声,那薄而软的气息,似托了一尾羽毛,顺着这轻盈的夏风,轻飘飘地递送了去。 淄衣男子抬起手臂,捋住了一绺发线。 仍旧未语。 唯侧过的那半丝眼风,幽沉如子夜时的天空,仿佛吸进了这世间一切的光亮。 此时的秦素,已经行至淄衣男子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了。 她握紧了袖中石块,眸光微微滑动,转向了他的脚下,旋即压了压眉峰。 不好办。 这淄衣男子离断崖至少还有数尺远,若是一击不中,反易受制。 秦素仰首,冷冽的眸子微微阖着,似在望月,唯眸光轻盈滑过那男子的发顶,如若无意,似若有情。 夜风拂起她厚重的刘海,照出她明艳的眉眼,容光之盛,生生将那月华逼得暗了几分。 没有人看得出,她此刻的心,已是沉入了冰窟。 远观尚不明显,离得近了才发觉,这淄衣男子很高,至少比秦素高出了一个半头还不止。 高,且修朗,那挺立笔直的身躯里,似蕴着极大的力量,于宽袍阔袖间隐而不发,却叫人……望之气怯。 却原来,美男惑人,美色惑心,应在此处。 秦素打从骨头缝里涌起了一股战栗。 在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很清楚她要做什么。 她要杀人灭口。 而他,竟全无反应。 漠然于己,又或者,是对万事万物的冷,连他自己亦完全抛去。 他终是看了她。 不多,只半缕眼风,流丽、靡艳,如永夜的忘川边盛开的曼殊沙华,带着无法言喻的死寂,却又如黑色的火焰,将周遭的空气、风、月光与漫天的星辉,尽皆燃烧殆尽。 秦素在一瞬间改了主意。 她停住脚步,任由那黑色的令人战栗的火焰将自己包围,明艳的容颜不遮不掩,尽现于苍白而透明的月华下。 即便尚未及笄,这般明丽的容颜,亦足令人惊艳。 她向他一笑。 她知道,她笑不出他那般水破惊鸥般的天地之色,却亦能笑得如春天的湖水于星辉下荡漾,涟漪层层舒展,同样,直抵人心。 “郎君讨厌,不理人。”娇娇软软地怨了一声,似携了那崖下流波间的水意,明明清浅,细品后,却又缠绵不尽,余韵如丝,勾勾挑挑地,便飞上了心尖儿。 若此人是中元帝,只怕三魂七魄皆要自脑顶上飞走了去。秦素暗自惋惜,复又怅怅,长而卷的睫羽搭了半缕眸光,睇了那淄衣男子一眼。 旋即,便在心底一叹。 早知无用,她的这些媚人之术,在他的面前,不过徒惹清风一笑罢了。 此时,她离他,不过半尺。 他终于回头,正望于她。 极黑的眸子,幽沉的火焰忽地熄灭,转而,化作了灰。 “卿,欲杀我?”他问。 是静夜时冰弦轻振的声音,有力而短,字字皆蕴弦音,玄妙动人。 秦素掩了唇笑,摇头,一抬臂,手中石块远远掉下了断崖。 “君强,我弱,杀不得。”她答,倒也不算太气馁。 这人神鬼莫测,她根本不是对手。既如此,只得放低身段,诚如蝼蚁,在巨石的眼中,什么都不算。 她再往前迈了一小步,便嗅见了他身上极浅的松针味道。 说来也奇怪,离得他越近,那种惊人的气势反倒越淡,此刻更是迹近于无。 秦素索性斜跨两步,与他并立于松下,一手攀上松树冷硬粗砺的树干,一手便揽了自己肩上散落的一缕青丝,侧了眸去看他,眸光觞然,若清酒微波。 停了片刻,她便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囊,尖尖十指拉开系带,一股甜香自其间散开,她甜蜜的微笑亦似那香气,软绵绵、甜馥馥地,润着人的心:“郎君食糖否?” 她再度向着他笑,微弯的眸子,似浸了月华星光,纯真无瑕。 这是从阿谷那里拿来的锦囊,里头的糖果余了好些。 淄衣男子的眸色,略沉了沉。 却是无言,亦无动作,形若雕塑。 秦素暗底里啧了一声。 就知道骗不了他。(。) 第227章玄衣寒 落落大方地收回了手,秦素神情自若,毫无讪讪之态,更无被人一眼窥破底细的羞恼。 她就像是真的只是邀人吃糖一般,笑吟吟地收好香囊,便又抬起一只纤手,捻起了数绺发丝,似若无意地把玩着,折腰侧肩、转首凝眉。 那一刻的她,纵使形容尚显青涩,然那种骨子里的婉媚与风情,直是渗进了每一根发丝里去,而她清醇的眸光更是似醉非醉,语声亦然:“郎君……皆看见了?” 看见她设下圈套算计阿谷,看见她将阿谷吊在井中逼供,看见她将那带着迷药糖果的香囊装起,看见她意图夺取人命,却,始终袖手旁观? 淄衣男子转开了眸子。 那种被黑色火焰炙烤的感觉,随着他视线的转移而消失。 秦素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他像是被漫天月华照得倦了,略略垂首,望着崖下星光流离的一带水波,弦音般的语声,不期然地便响了起来:“不曾亲见,耳闻尔。” 难怪。 秦素侧首望向松树旁的转角,自她的角度看去,恰可见转角后的一方石台,一具石凳。 她就说方才这树下无人,却原来人在彼处。 秦素撇了撇嘴。 听壁角真真不是个好习惯。 也怪她,没先来探清地方,所以才会被人听了满耳朵的阴私事。 说到底,这还是她的错。 凝了凝神,秦素正了神色,启唇相询:“君待如何?” 这一回她决定不装了,反正装亦无用。 她迎了风去看他,冷冰冰的语调,冷冽冽的眼波,若论气势,倒也不算输得难看。 但,依旧是输。 从开始便注定。 孤男寡女,又非情会,她要杀他,从力量上看,他实在强她太多,她只有一线机会;她施了媚术,对方却全不受诱惑;她又痴心妄想人家来吃她加了料的糖,自然,若对方只有三岁,这招倒是管用,可惜,他不是。 于是,这一线的机会便自没了。 只得正面相询。 她破罐破摔似的态度,倒又引得他一顾。 那吸尽了天地光华的眸子,幽寂沉邃,在她的脸上略略一触,他忽尔便勾起了唇角,弦音乍响,破月动天:“卿,待如何?” 秦素怔住,旋即竟有些脸红。 并非被他这一眼所惑,而是——尴尬。 卿待如何? 卿希望你去死。 但这可能吗? 反正秦素自问是做不到的。 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跑去色诱,如今又摆出一副愿意谈条件的样子。可现在看来,人家似乎……并不怎么看得上她。 有那么一个刹那,秦素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诚然,这是她希望的结果。 对方越强大,对她这种蝼蚁便越不会放在眼中。 然而,尴尬却也是真的。 调整了一会表情,秦素敛袖一礼:“如此,多谢郎君。” 多谢不问、不说、不追究。无论他出于何意,对她总无坏处。 淄衣男子早已转眸,凝望着脚下流淌的河水,玄衣被月华洗出一层青白,无半分清朗皎洁,却是冷湛、枯槁,以及,万古不生的寂灭。 秦素微叹了口气。 这个人,好像比她这个死过一次的人,还要冷寂。 “郎君是要一直站在这里么?还是……”将尽未尽地说至此,她便是一副咬住了舌头的模样,语结了一会,方又微微侧首,伸臂指向藏经楼的方向,轻语道:“那边的那座藏经楼,郎君……” 语未尽,然话已了,她说到这里便不复再言,只摆出个微带怅然的表情,拂了拂衣袖,向淄衣男子颔首:“告辞。” 语声未落,她已翩然转身,将一道尚呈青涩却又风情万种的背影,留给了他。 人,她杀不得;事,她瞒不住,只得行此下策。 尽管在她看来,这下策只怕成不了。 而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 就算不成,也要尽力一试。 方才她说起了藏经楼,那结尾的“郎君”二字之后,能够接下无数话语。从某种程度而言,她的这番话,亦算得上赠言。 秦素缓步而行。 她能够感觉到他投注而来的视线,那微微灼热、焚体如灰的感觉,与清冷的月华一暖一寒,交错袭来。 她挺着脊背,穿过庭院,转过石屋,踏上回廊。 直到那一刻,她才伸手向后心挠了几下。 那有若实质般的目光,实在令人不怎么好受。 踏上小径时,她再度回首张望,在心底的最深处,未始没存着那么一丝阴暗的期盼。 若此人如同她希望的那样愚蠢,或是好奇心极重,便好了。 这想法才一冒头,秦素便自嘲地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奢望得太多了,亦清晰地知晓,方才那短暂的一晤,那孤松周遭,应该不止他二人。 这并非出于她的感知,而是依常理做出的推断。似淄衣男子这般人物,必是大贵,身边不可能不带侍卫,怎么可能独自一人现身于那样诡异的地方? 所以,她那一点点的小心思,恐是没有机会成功的。 秦素怅怅地低了头,踩着月华下斑驳的树影。 今夜诸事完美,唯那淄衣男子叫人心中不宁。 只是,这终究已经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事,她尽了力,总不能舍了自己的命去,搏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 秦素蹙起的眉尖松开了些,挑起一缕发丝,放在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 罢了,不过陌路而已,萍水相逢,再会无期,今夜之事他不说便罢,若说了,她也并非没有应对的法子。 再过得一个时辰,便是上天予她的绝好良机,她留在井边的一切痕迹,皆将消失。 所以,由得他罢。 秦素无声苦笑,复又一叹。 她有些后悔。前世在隐堂时,她该转入秘杀部或勇杀部的,若有武技傍身,今晚之事,便不会是如此境况了。 不过,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卖,所以,她也只能暂且将那神秘的淄衣男子搁置一旁,不再去想。 秦素走得很慢,衣袖随风拂摆,裙畔掠过一片片的长草。 今夜月色,美若清酒醇酿,直欲令人沉醉。如此良夜,正当踏月沐风,赏一赏这山中清寂的风景,所以她才走得不快。 再者说,她下的那些药,也需再过一会才会失效。(。) 第228章忆海棠 回到蓬莱阁时,已是亥初三刻,夜色初寂。 院中仍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安详且宁静,一轮明月悬在中庭,洒下满地清光。 秦素信步转去了某几间房,先行搜刮了一番,挖开香囊、砸碎香炉,将里头的沉香梦醉尽皆收拢了来。 这东西需得以干净的棉布裹了,以沉香木匣收着温养,放置于阴凉干燥处,方不会发散殆尽。 拿着这些珍异的奇香,秦素回了自己屋子,那装经卷的匣子便是沉香木的,里头有个夹层,却恰好用来装迷香,至于那些经卷,便压在了迷香的上一层作幌子,将来也好为自己博些名声。 秦素在屋中耽搁了片刻,出来时,手里捧着那只沉香木匣。她计算着方位行至院子的正中,将木匣搁在砖地上,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来到了一旁的耳室。 耳室里并无沉香梦醉,唯窗扇微启,山风掠进屋中,清凉而舒爽。 秦素弯了弯唇。 那榻上安睡着的女子,似也梦见了什么好事,唇角微弯,精致的眉眼映在月下,越发有种浅淡的娟秀。 秦素在榻前坐了,执着剪刀,在那张娟秀的小脸上碰了碰。 这冰凉的触感似是惊醒了那女子的好梦,她秀气的眉蹙了起来。 秦素凑在她耳边,轻声唤道:“阿葵,该醒了。” 阿葵的眼睫毛抖了抖,缓缓张开了眼睛,微有些茫然的视线往四下扫了扫,旋即便看见了坐在榻边的秦素。 “你醒了。”秦素轻笑一声,又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剪刀向她眼前晃了晃,含笑道:“别出声,躺着。” 阿葵眸中尚含着睡意,然而,当看清自己眼前晃动的剪刀时,她的脸上立刻便闪过了一丝惊恐。 “女……”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那冰冷的金属物已飞快地贴了上她的脖颈。 她立刻瞳孔收缩,浑身如遭雷击,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颈旁传来了尖锐的触感,那又冷又利的事物,正沿着她的颈项,缓缓移向她的脸庞。 “噤声。”秦素轻笑道,剪刀的刀尖儿停在阿葵的脸上,语声并不急迫:“我就是想与你说几句话,你可莫要乱动,也免得我手滑,坏了你的相貌。” 阿葵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然而再下一刻,冷汗忽然便渗透了她的衣衫。 她的手脚居然被缚住了! 她心中骇然,睁大了眼睛看向秦素,眸中惊恐之意愈浓,颤抖的声音如同风中轻烟,断续不成篇:“女郎……您……这是做什……什么,您是……玩……玩笑与我……” 秦素淡笑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阿葵终于完全地清醒了过来。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心底更是一片冰冷。 她居然睡得这样沉。 这不应该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此时应该已经起了身,而不是躺在榻上,直到被秦素叫醒时还头昏脑胀。 “我怎么……”她下意识地呢喃道,方一开口便猛地觉出不对,一下子收住了声音,唯有那双水润的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慌乱。 秦素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悠然道:“你定是很奇怪,明明此时早该醒了,却为何一直睡得这样的沉,直到我将你唤醒,是么?” 阿葵没说话,眼睛里却闪过了疑问。 “很简单,你今日喝的水里,有我下的药。”秦素说道,平平淡淡的语声,像是在说今日天气真好一般,平淡无奇。 阿葵悚然地看着秦素,眼睛睁到了最大,连嘴巴也微微张开了。 下药? 女郎居然说给她下了药? 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是女郎变了?这话听在耳中,硬是叫人无法反应得过来。 她心中念头飞转,身子却僵得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连眨眼几乎都忘了。 秦素浅浅一笑,手里的剪刀动了动,漫声道:“如此,闲话少叙,咱们说正事罢。”停了停,含笑轻问:“我三兄,近来可好?” 阿葵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尽皆褪去。 她呆呆地看着秦素,整张脸白得像纸,那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如同僵死了一般。 秦素抬手理了理发鬓,冷冽的眸光如寒冰,冻得人心底发凉:“郎君温润,女心慕之。阿葵,你待我三兄,可真是不薄。” 寥寥数语,却令阿葵的面色由白转青,复又变灰。 秦素冷眼看着,说不出心底是何情绪。 阿葵——秦彦柏的贴身使女,温柔懂事,沉稳端庄。 此,皆前世之事。 此刻,看着她灰败的面色,秦素的眸中,终是有了一丝讥意。 在她的记忆中,这位聪明稳重的使女,可从不曾有过这样难看的面色。 当衣衫不整的锦绣被人从秦彦直的书房里拉出来时,阿葵的面色可是既镇静,又带了几分怜悯的。 彼时,阿葵并非秦素的使女,而是秦彦朴的使女,她与另外几个女郎的使女一起,立在人群的背后,事不关己,远远旁观,那精致而细腻的眉眼间,是一派沉稳与安详。 比秦素这个庶女可强多了。 秦素那时可是又羞又气,险些便要冲上去打锦绣的。 锦绣是她的大使女,却因不愤嫁予田庄某管事续弦,便妄图勾引秦彦直,却被人撞了个正着。秦素身为她的主人,彼时的心境可想而知,也算丢了个大脸。 当然,最惨的还是秦彦直。 身为西院郎君,又是钟氏所出的嫡次子,却在重丧期间与东院外室女的使女缠杂不清,无论当事的二人承认与否,秦彦直有违礼制之事,终是传遍了秦府。 最后,锦绣受棒刑五十、割舌断手、逐出秦府;而秦彦直的大使女采蘩,据说是为锦绣穿针引线,亦于德晖堂受棒刑三十,数日后伤重不治。 采蘩受刑之时,东院诸女郎被迫旁观,她一身是血被人拖出去的场景,曾长久地烙印于秦素的心底。 至于阿葵,却离得这些事远远的,片叶不沾。 直到许久以后,秦素才偶尔想起,他们一行人之所以会跑去秦彦直的书房,是因为阿葵当日向阿豆提及,那书房前的垂丝海堂,乃是世间绝品。 这话被阿豆转述给了秦素,而秦素为了讨好爱画画的庶弟秦彦朴,便一力撺掇他前去观赏,这才有了撞破秦彦直与锦绣的好事这出戏码。 其次,在事发之前,也是这个阿葵,偶尔开过几回无伤大雅的玩笑,说采蘩与锦绣关系极亲,如亲姊妹一般。 再其次,还是这个阿葵,在秦素追问书房的守门人时,“一眼看见”了地上落着的一枚香囊,却不点破,而是指给了阿豆看,由阿豆将那香囊献去了前来处置此事的董凉面前,而那枚香囊,最后竟查出是秦彦婉的大使女采蓝的。(。) 第229章秦三郎 秦彦直名声受损,东院的秦彦婉与秦素皆有份参与,于是,这一桩风流事牵扯出的,便是东院与西院的明争暗斗,太夫人震怒之下,罚了林氏于祠堂抄经思过,更罚了秦素禁足,连秦彦婉也被罚了月例。 而阿葵,却是所有人中命最好的。 秦彦柏满十五岁时,林氏居然主动将阿葵送了过去,后来秦素才知道,林氏是想让阿葵给她做眼线。 当真可笑至极。 多年以后,当秦素深谙男女情事、老于此道后,便立刻从这件事里,嗅出了那么一点香艳的味道。 阿葵当年看向秦彦柏的目光,不正是情丝缠绵,情深不悔么? 想来正因如此,她才会甘当棋子,助着她心爱的夫主成就好事。 分明是郎情妾意,最后却由林氏做了月老,这一对情人倒真是好算计、好谋划。 秦彦直出事后不久,便是秦彦昭事发,西院的两位郎君,从此一撅不振。 隔了一世再看此事,秦素只觉无趣。 西院两位嫡出郎君相继出事,得利者会是谁,直是一目了然。只是,秦彦柏怕也不曾想到,他苦心孤诣布下的局,到最后,却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秦家阖族俱灭、刀下断首之时,他的郎主美梦,便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想明前事,再见到出现在东篱的阿葵时,秦素只因记忆模糊而迟疑了一瞬,便通盘皆清。 看起来,秦素与薛二郎同路回府,引得众人关注,秦彦柏便也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将阿葵塞了进来,而不是像前世那样,将之放在秦彦朴的身边。 这是秦素最初的猜测。 再往后,她的猜测便又多了一重考量: 秦彦柏与“那个人”之间,是否有联系? 这并非她的臆测。 锦绣与秦彦直之事,阿豆在其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而阿豆与阿葵之间似有若无的配合,亦由不得人不去多想。 今夜之事,终令真相大白,秦彦柏与“那个人”,果有来往。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秦彦柏与那人合谋,应是并不知那人真正的目的,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而已。秦氏郎主这个名称,真的有这样大的吸引力?竟引得他与外人勾结,陷害自家兄弟? 望着阿葵死灰般的面色,秦素怔怔出神。 阿葵此时亦是满心的惊惧。 她再没料到,秦素居然一眼便睇透了她的来处,甚至连她对秦彦柏的那点心思也…… 她用力咬住了嘴唇。 “来说说你今晚的安排罢。”秦素的语声响起,平板无波,听不出半点情绪,“我三兄是怎么交代你的,你且说来。” 阿葵的身子抖了抖。 如此清楚明白的问题,让她有了种对方早便知晓答案的感觉。 她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会,终是结结巴巴地道:“三郎君就……就交代我,让我记……记住,何时看到有人往各房送……送焚香或香囊,何时……何时我就把我屋中的香……香弄出来扔掉,待女郎走了,便出来将各房的香都弄出来,扔去外头。我今天看见阿谷往各房送香囊和香炉,便知道,三郎君说的……便是今晚。我……便打算依着三郎君的吩咐去做的,不成想却睡……睡着了。” 她虽是说得战战兢兢,好在条理清晰。 秦素闻言便弯了弯眉。 果然是由阿葵收尾。 甫一听闻阿谷诱她下山,秦素便知,出行的当晚,阿谷必定要用些迷药,十有*会用上沉香梦醉。这种迷香已经在壶关城出现过一次了,若再度出现,万一被有心人查知,便会出纰漏。 依秦素所见,此计还缺了最后一环,便是那个将一切痕迹抹去的收尾之人。如今看来,银面女子,或是银面女子口中的那个“上头的人”,思路与秦素一致。 开始时,秦素并不确定收尾的会是谁,在她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飘风,其次是阿葵。所以,今晚她将剩下的迷药都用了,就算没有沉香梦醉,那些人也醒不过来。而就在方才,在去各房绕了一圈之后,她才终于确定了阿葵的身份。 思及此,秦素心中微动,问阿葵道:“你认识那迷香?是我三兄教你认识的么?” 阿葵想要摇头,忽觉脸旁冷意森然,才想起来还有把剪刀在侧,便不敢再动,只小心地道:“我不认得的,是三郎君告诉我,说那香是深红色的,极好辩认。” 秦素点了点头。 秦彦柏倒也识货,只不知他是听别人说的,还是他自己真的认识沉香梦醉。 忖了片刻,秦素突兀地问:“你可见过银面女?” 阿葵呆了一呆,表情有些茫然。 “银面女?”她喃喃地道,一瞥眼间,却见秦素面色阴冷,那平淡的眉目间隐着一层令人心颤的寒意,她没来由地心下一抖,语声也跟着发起了颤:“我……我没见过,女郎,真的,我没见过。”她不敢摇头动作,只不由自主地往旁缩了缩,似是要躲开那如影随形的剪刀。 这应该是真话。 阿葵与阿谷并不互知,否则,也不会有秦彦柏的那番交代。 只是,秦彦柏将这么重要的使女遣至东篱,就只为了暗中盯着她这个外室女么? 念头转至此处,秦素的语声陡然锐厉:“你还做了些什么,速速道来!” 阿葵吓得一抖,脸色瞬间惨白。 若论行事稳重,她强过阿谷良多,然若论胆量与小聪明,她却是拍马也赶不上阿谷的了。 此时的她明显是被吓住了,听得秦素问话,几乎想也不想,便立刻急急地道:“我拿过女郎的两副画,就在太夫人把全家人叫去说那个黄柏陂的事情的下晌,我拿了女郎的两副画,偷偷送去了三郎君那里,就这件事,再没别的了。” “我的画?”秦素诧然,一脸怔忡,眸中含着一丝淡淡的疑惑,“你盗了我的画给三兄?为何?” 她的画怎么了?就她那三脚猫的画技,如何当得秦彦柏派人来偷? 阿葵浑身颤抖,眼角终是滑下了两行泪,话声里带着哭腔:“我不知道,女郎,是三郎君要我拿的,他说……他说女郎的画……被钟郎主看中,就必定有不一样的地方,他要我偷……偷几副给他。”(。) 第230章反间策 秦素凝起了眉。 阿葵的话,让她百般莫名。 这一个又一个的,怎么都对她的画如此上心? 先是钟景仁,看到她的画就像真看出了什么似的,紧接着又是秦彦婉,偶尔亦会对着她的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现在又来了个秦彦柏。 她的画到底怎么了? 秦素压了压眉峰,亦压下了心头生起的那一丝不安,淡淡地扫了阿葵一眼。 阿葵满脸的眼泪,哭得无声而又悲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秦素忽尔一笑。 这阿葵倒真是好个模样,梨花带雨、轻颦浅泣,怨不得当年能入了秦彦柏的眼。 “我三兄,待你可好?”秦素轻言细语地问道,眉间隐了一丝浅笑。 阿葵惨白的面颊上,飞快地浮起了几许慌乱。 “三郎君……”她小声地说道,水润的眸中漾起了一缕柔情,却又竭力忍住,“……他予我钱,我才会听三郎君的话。” “噗哧”一声,秦素掩了口笑,手里的剪刀明晃晃地,反射出银亮的光芒。 “既是如此,那我废了你的脸,想也无碍。”她笑吟吟地道,剪刀一晃,陡然抵在了阿葵的脸上。 阿葵浑身急颤,牙齿格格作响,满是泪水的脸上瞬间涌起哀求与乞怜:“女郎,求求你……” 她蓦然停了声,不敢再往下说。 那尖利的刀尖便紧挨在脸上,她怕她再多说一个字,那剪刀便会顺势刺入肌肤。 若是容颜不再,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她几乎不敢想象。 她闭上了眼睛。 望着她惨白而绝望的脸,秦素挑起了一弯长眉。 很好。 与她预想的一般无二。 她一直想要找人行个反间之策,如今,人便在眼前。 在此之前,她曾经有过犹豫,阿谷与阿葵都不算上佳,只能择其可用者一用。而今晚的事却证明,阿葵比阿谷更合适。 一个爱惜自己脸的人,想必更会十分惜命,且,心有所系者,行必有所忌,控制起来亦相对容易一些。 自然,过了今晚,会更加容易。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阿葵并非银面女派来的,她只是对秦彦柏有情,而非被人威逼,这一点令秦素尤为满意。 阿葵与阿谷不同,阿谷是天生反骨,她那么惧怕银面女,却还敢偷偷地去查她,直到性命有危险才收手,可见其心性之不稳。 一个如此胆大的使女,又对秦素早已有了相对固定的认知,始终看轻秦素两分,若将之放在身边,早晚有一天会再反出去。 所以,她只能死。 秦素挑起的眉放平了些,身上的气势亦松了下来。 阿葵立刻敏感地发觉,那笼罩在自己周身的阴冷杀意,已经不见了。 她忍不住暗吁了口气。 待见到秦素收起剪刀,探手去拿案上的茶壶时,阿葵僵直的身子,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 很疼。 被刀尖抵过的脸颊与颈项,还有被绳索勒得死紧的手腕与脚踝,每一处皆很疼。 自小到大,她还从未受过这般苦楚,此时不由疼得皱眉,闭紧了双眼,眼角又滑下泪来。 “张嘴。”耳畔忽然传来轻柔的语声,一如既往地和善,却又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泠然。 阿葵张开眼睛,正撞进一双如蕴冰雪的眸子里,那微凉而淡漠的眸光,看向她时,如观死物。 阿葵没来由地心底一颤。 秦素举着小巧的陶壶,向阿葵示意了一下。 阿葵面色惨白,两眼一闭,张开了嘴。 一注冰凉的水线,缓缓地倾入了她的口中。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心底里满是绝望。 她一点都不想喝这冰冷的茶水,却又不敢不喝。 那一刻,她拒绝去想这茶水中都有什么,只是认命地吞咽着,几口落肚,额角便已挣出了青筋,冷汗更是涔涔而下。 “勿需害怕,就是些迷药罢了,死不了人的。”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思,秦素轻言笑语。 阿葵的心底又是一颤。 那话语中似有若无的憾意,含着一种对人命的漠然,明明是笑着说的,骨子里却是冷的,冷且无情。 她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秦家这位庶出的六娘子,怕是真的……杀过人。 这想法才一冒头,阿葵立刻便咬住了唇,将这念头死死地压了下去。 她甚至不敢再闭眼,似是生怕这一阖眼间,便被什么人轻取了性命去,于是便张大眼睛,却也并不敢去看那个坐在榻边的纤丽身影,只转动眼珠往两旁看去。 不知何时,月华已然黯淡了许多,仿佛是被云层遮掩了的样子,房中幽暗如晦,几不可视物。 秦素起身将壶中茶水泼去了外头,复又坐于原处。 一主一仆,一坐一卧,两个人皆不曾出声。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阿葵渐渐地便觉得手足发软,头脑亦有些晕沉。 她大松了一口气。 真的是迷药。 女郎果然不曾骗她,方才迫她喝下的那些茶水里,确实只掺了迷药,她此刻的感觉,与方才入夜时睡去的感觉,直是一模一样。 得知性命无碍,阿葵终是完全地放了心,也不再乱看,而是闭上了眼睛,绷直的身体亦缓缓放松。 秦素自榻上起身,望向一旁的刻漏。 亥正已过。 她等待的那一刻,很快便要到了。 她的心跳渐有些急促。 为立威于阿葵,竟需契合这天地十方的剧变,细究起来,她这一代妖妃,委实是悲哀可怜到了极点。 秦素苦笑着摇了摇头,执起剪刀,将捆在阿葵手脚上的绳索尽皆剪断,复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淡然地道:“起身。” 阿葵震了震,倏地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秦素。 秦素已然行至门边,回身向她招手:“随我来。”语毕,掀帘而出。 阿葵呆住了。 那个瞬间,无数念头冲入她的脑海。 要不要大声呼救?要不要拔足逃开?或者干脆就这么关上屋门,将这个可怕的六娘子挡在门外…… 百转千回间,她的身体手足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意志,乖乖地爬了起来,乖乖地趿上布履,复又乖乖地踉跄着脚步,步出了屋门。她像是被施了咒语一般,只是机械地遵从着身体发出的指令,或者说,是机械是执行着秦素的指令,没有半点违抗。(。) 第231章天机变 出得门来,却见漫天浓云翻滚,遮去了星辉与月华。 秦素正立在中庭,脚旁搁着一只木匣。 她纤弱的身体挺立着,略略仰首,望着藏经楼的方向。 廊下的灯笼投射出暗黄色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博袖长襟、素容简饰,说不出的肃穆与庄严。 阿葵只偷瞧了一眼,立时心头剧震,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那一刻,她忽然觉出自己的弱小,如细草微叶,而前方那个端凝的身影,却如席卷天地的狂风,风过之处,万物折腰,无一敢于逼视。 阿葵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旋即小步小步地移动着,来到了秦素的身后。 秦素并没去管她,仍旧望着石榴林外的藏经楼。 四野漆黑,天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一丝风。 浓墨般的夜色,赋予了那幢建筑一种沉重感,而那楼顶耸立的四角飞檐,似正以全身之力,抗拒着重重乌云的压迫。 “再过数息,藏经楼会塌,蓬莱阁,亦会塌。”清而弱的语声蓦然响起,似浸满夜色,入耳一片冰冷,语毕,秦素回首看向阿葵,启唇一笑:“此院中,唯你我立足处,无碍。” 阿葵呆住了。 她听不懂秦素的话。 此刻的她,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那响声是如此巨大,连带着她的身体亦随之震动。 她不知道这是迷药的作用,还是秦素的话太过震撼,让人心神不宁。 有些惊慌,亦有些悚然,她下意识地去看前头的藏经楼,又往四下乱看。 月亮早就不见了,整个天空布满了厚重的浓云,云层中偶尔会闪过一道光亮,随后便是闷闷的雷声。 变天了。 白云观像是被罩在了密不透风的锅盖下,再不复北地的爽然,而是潮湿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素拿过手中刻漏,扫了一眼,随手一掷。 刻漏在半空里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廊檐之下,发出了一声破碎的脆响。 “轰隆隆”,半空里蓦地炸开了个响雷,如巨锤击地,整个慈云岭都跟着抖动了起来。 阿葵骇然而颤,面色惨白如纸,竟被这雷声震得两脚发软,一下子坐倒在地。 秦素仍旧挺立如竹,负手望着藏经楼。 地动,开始了。 前世中元十三年五月初七日夜,上京城曾发生了一次地动,时间便在亥正二刻。 秦素苦等多时的天时之利,即将出现。 “我所言者,必是天机,谁生谁死,尽在我心。”她再度转首,看向伏地而颤的阿葵,“阿葵,你好生看着。”她的语声平淡如昔,衬着那响彻天地的雷鸣与震动,便如掠过尘世的一缕风,似是从不曾将这天、这地、这人间,放在眼中。 阿葵的眼睛睁到了最大,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恐,与畏惧。 她看见了! 藏经楼,真的在晃! 不只是藏经楼,是整个大地都在摇晃,晃得人头晕,晃得人手足俱软,根本爬不起来。 她听见了遥远而沉闷的雷鸣声。 不,那不是雷鸣。 一道雪亮的闪电当空劈下,如银色的利箭刺透了浓黑的夜色,正正劈在藏经楼的顶端,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巨响。大半个飞檐陡然从中间断裂,轰然落地,激起一大片尘烟。 阿葵呆住了。 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藏经楼,真的在倒塌! 女郎说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始终屹立不倒的那个纤秀背影。 这是何等神鬼莫测的力量! 这又是何等令人心胆俱寒的预言! 阿葵的脑中一片空白,唯有眼睛张到了最大,那双充满畏惧与胆寒的眼珠子,直欲撑破眼眶。 “轰隆隆”,天摇地动,前方的藏经楼上,又有一角飞檐承不住这来自于造物的巨力,轰然断裂,携万钧之势,直直地向着她们所站之处倾倒、飞堕。 “啊——”阿葵本能地尖叫出声,紧紧闭上了眼睛,伸手掩住了耳朵,不敢再看,亦不敢再听,浑身抖若筛糠,就连逃跑的力量都失去了。 那挟天地之威而来的一击,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直叫凡俗人等化为蝼蚁,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们要死了,要被这巨檐砸成肉酱! 阿葵绝望地挪动着双足,可全身却软得没有半分力气,整个身体瘫软成泥。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蓦地回首,挺起脊背,展平双臂,笔直地立在原地。 檐下的灯笼剧烈地摇晃着,映出那张浅笑盈盈的脸,明艳盛容,耀人眼目。 她,欢喜极了。 因毁灭,因造物,因这天地倒转之力。 她实是欢喜极了。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展平的双臂广袖飞扬。 蓬莱阁的陈梁旧椽,正在发出颤抖而脆弱的噼啪声,如同被巨手摇晃的破旧残木,即将碎裂成片。 秦素双眸发亮。 来了! 携着雷声,在闪电下疾坠,那飞檐正向她奔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带着要将一切碾成齑粉的力量,当头向她砸下。 “轰”一声巨响,几乎震破人的耳鼓。 秦素本能地闭住了呼吸。 巨大的冲力卷起她的发鬓,她的衣袖朝后直飞,碎砂与草屑扑面而来,她抬袖挡住了脸。 “哗啦”,数声断响接踵而至,蓬莱阁的院门被巨大的飞檐压垮,几乎瞬间便夷为平地。 秦素在浓厚的尘灰中睁开了眼睛。 电闪雷鸣,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 她极力睁大双眼,纵目而视。 远处的藏经楼,正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层一层地崩塌着。 山断石裂,天地剧变。 秦素的身上满是暗黄色的灰土,一张脸也变得灰灰黄黄,看不出五官。 唯有那双冷冽的眸子,蕴着笑意。 她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复又转首看向阿葵。 阿葵也在看她。 那充满敬畏,或者说是极度惊怖、如视鬼神的视线,让秦素的眸中笑意更甚。 经此一事,阿葵对她,敢不忠心?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如鬼魅一般诡谲的笑,令阿葵浑身发冷,一阵阵战栗自心底里、自灵魂的深处,飞快地漫延到全身。 她用尽力气挪动身体,手足并用地匍匐于地,面向着秦素跪拜叩首,口中嚅嚅呢喃着,也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自语。(。) 第232章残垣行满300月票加更 秦素一眼扫过,再不去管阿葵,而是转开视线四下环顾。 蓬莱阁中,已是一片狼籍。 除了被压塌的院门,东西两厢也是墙倒梁倾,几成废墟,再不复房舍的模样,正房的情况也很糟糕,好几根梁椽直直坠落、几面墙壁完全塌去,尤其是东、西次间,已然成了一堆乱石碎瓦。 若秦素此时仍在屋中沉睡,毫无疑问,她会死。 而现在,她还活着。 她秦素还活着! 她站在这里,用她的眼睛、她的耳朵与她的神魂,感受着这毁天灭地的惊人一瞬。 只一瞬,便可叫万物从死、万生俱灭。 这是何等的威力,这又是何等的机缘! 前世时,在秦府冷僻的幽翠阁中,她为此而战栗。 这一世,这倾天地全力而来的一击,她照单收下。 中元十三年的地动,令白云观大部分的客院皆毁于一旦,这些客院受损的情况十分相似,便是屋舍倾倒,唯院中不盈丈许的那一方空地,无恙。 蓬莱阁,亦如是。 此刻,那丈许空地,便在秦素的足下。 她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了远处。 一阵阵隐约的人声呼号,正自白云观的各处不断传来,应是那些道人们被震醒了,正在奔走呼救,而蓬莱阁中,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没有疼痛惨呼、亦无人哀哭求救,只有歪倒的灯笼照着这间沉寂的庭院,便如照着空无一人的旷野。 秦素忍不住又要弯唇。 沉香梦醉的厉害,她再度领略到了。 “起来吧,咳咳……”她向阿葵说道,一张口便吃了满嘴的灰,忍不住咳了几声。 阿葵停止了叩拜,仰首望着秦素,目光有些呆滞。 那一刻,她看向秦素的目光,像在看着一个神。 秦素向她笑了笑,伸手去拉她,再一次笑语:“起来罢。” 阿葵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双腿蓦地一软,又重新跪坐于地。 “女……女郎……求求你……”她喃喃地说着,从最初的模糊颤抖,到后来的语渐清晰,语声亦急切起来:“求求你,不要让我死,我以后都听女郎的,女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女郎……神仙……求神仙饶命!” 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眼角迸出泪来,泪水冲过她脸上的灰尘黄土,淌下雪白的痕迹,形容狼狈不堪。 “我自不会让你去死。”秦素笑道,语声十分轻柔,似若安慰:“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替我做事,我会让你活着,还会让你如愿以偿,回到我三兄身边。” 阿葵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秦素温柔地拉起了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仅有畏惧还不够,还要给她一些希望,她才会心甘情愿地为己所用。 只要事情做得好,秦素并不介意让这位重情的使女,回到秦彦柏的怀抱。 或是,做他的陪葬。 山风忽然大了起来,刮得那灯笼晃得越发厉害,整间院子都在这灯光里摇动着,就像是又一次的地动。 余震仍旧未歇,但晃动的程度却小了许多,东西两厢的院墙,再度往下坍塌了一些,唯有正房的廊檐还保持着原状。 天空中仍旧布满了乌云,闪电与雷鸣声不息,秦素拂了拂裙上的灰尘,望着前头藏经楼的方向。 曾经的万丈高楼,如今已成平地,碎石、瓦片与残损的木料堆积着,有火光冲天而起。 秦素望着那灼人的火焰,眉间一派安宁。 却不知,那淄衣男子的好奇心重不重?有没有跑进藏经楼? 方才的那句话,便是为着此刻而说的。 若淄衣男子死在了藏经楼,自是皆大欢喜;而若不幸,他居然躲过了这一劫,秦素亦可以说,她是在提醒他不要去藏经楼。 这般想着,她的眼睛终于弯了起来,唇边的笑意极为甜美。 此次上京地动,受损最为严重的,便是位于慈云岭的白云观。 这所历时近百年的道观,经此剧震,不只藏经楼坍塌,丹井室更是被夷为平地,半山处的两座大殿亦受到了不小的损毁。所幸那些道人们并不住在这几处,而是住在山腰的房舍,那房舍以木屋居多,因此除几个道士受伤外,此次地动,白云观中无一人殒命。 自然,这是在前世。 而这一世,秦素却必须利用此次天地剧变,来为自己谋些好处,比如,将身边的所有人,尽皆换去。 她相信,“那个人”的动作,一定不会比她更快。 只要周妪能够依照约定,明日一早便将田庄挑上来的人尽数带来,补齐损失的人手,那么,往后的秦素便再也不会缚手缚脚了。 秦素的眸光一片欣然。 她知道,因她之故,有无辜之人命丧于此。 然,她不悔。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从不以好人自居。 她记得以前曾听过一句话——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她将这句话改了一改:只要我活,管他洪水滔天。 所以,她并没去管蓬莱阁坍塌的房屋,对藏经楼里的大火亦视若未见,她只是扶着阿葵回到了正房的廊檐下,和声对她道:“你便坐在此处吧。” 阿葵的反应有些迟缓,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迷药正在发挥着作用,又才经过了那令人肝胆俱碎的情形,此时的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盯着秦素看了一会,眼皮便越发地沉重起来。 秦素给她喂下那些迷药,便是要她睡过去的,为的是给自己争取一点单独行动的时间。 观中的道人们现下应该还顾不上蓬莱阁里借住的这十余人。几处大殿都起了火,若是火成了势,整个白云观也都保不住了,所以他们此时应该正在急着灭火。 于她而言,这实是最好的时机,让她有机会去探一探那条秘径。 她为自己设下的这一局,有五成原因,便是因了这条秘径。 那是靖王当年穷尽人力挖掘而成的,前世时,她与中元帝游玩白云观,中元帝一时兴起,曾带她走过一次。 秦素弯着眼睛,自袖中取出发绳,将散落的发髻重新挽牢。 据中元帝说,那条秘径是在中元十九年才发现的,秘径的入口便在离着丹井室不远的几间空屋旁边,那里有一道断垣,断垣处藏着个机关门,下去后便是挖掘好的秘径。(。) 第233章黎明前 “靖王藏身于此,不及遁入秘径便即身亡,秘径亦就此埋没,却叫孤察知。此,天意也。” 记忆中,那阴鸷的男子如是说道,发上的金冠在月华下泛出冷光。 发现那条秘径的原因,全是因了一个“巧”字。中元十九年,开始笃信道教的中元帝忽然来了兴致,拨下了一笔款项,令人将白云观整体修缮一新,而在翻修那几间静室时,有匠人无意中发现了此处。 那匠人以及所有知情者,全部被即刻处死,这条秘径亦从此成为了真正的秘密,只有中元帝一人知晓。 此秘径通往慈云岭的山脚,出口便掩在一座荒废的土地庙里,出了土地庙往南不多远,便是官道。 发现这条秘径后,中元帝便叫人停止修缮白云观,直到中元二十八年,他携秦素南游,方才带着她亲自走了一回。 这一世,秦素可是时常要用到这条秘径的,所以,她有必要提前一探。 心中如此想着,她又略弯了腰,看了看坐在廊下的阿葵。 阿葵已经靠着廊柱睡着了。 秦素伸手推了推她,她的身子便软软地歪向了一旁,吐息均匀,显是迷药正在发挥作用。 如此便好。 秦素勾起唇角,起身四顾。 周遭仍是一片安静,整间院子并无人声,唯一能够听见的声响,便是远处的藏经楼被大火烧灼时响起的“毕剥”声。 她提起裙摆,借着烟尘与夜色的遮掩,在山间上小径疾行了不上小半刻钟,便来到了丹井室。 曾经的丹井室,此际已变成了一地的废墟。石舍不见了,唯有大块的断石堆在地上,许多石料从中间碎裂,断口处犬牙交错,如同闪电在大地上割出的伤口,丑陋且触目惊心。 不过,丹井室的回廊却还尚存。这些木制的建筑,似是比石块更经得起造物之主的摆弄,秦素望着眼前一如前世的残破景象,冷冽的眸中,似有星光跃动。 她先去阿谷昏倒的石舍边,检查了阿谷的尸身,确定她已经断了气。 验明正身之后,秦素便步履轻捷地转出回廊,往山崖的方向走了约百余步,便来到了记忆中的那半堵断垣前。 这里原先有一道高墙,如今自是荡然无存。 依着前世的记忆,秦素矮下了身子,逐个触摸着墙上的砖块,那开启秘径的机关便在某块砖的背后,松动的砖块下有一个隐蔽的拉环。 夜空中翻滚着黑黄的乌云,不见一丝光亮。 断垣之下,是一片浓厚的漆黑,远处的火光穿过断石陋壁,自秦素的头顶投射而去,隐没于无尽的黑暗中。 “咔嗒”,一声轻响,秦素的动作猛地停顿,蹙紧的眉尖已然松开。 找到了! 她一面四下观察着,一面小心地拉出砖块,指尖所及之处,是一枚冰冷的环状金属物。 这冷而坚硬的触感,让她的心底生出欢喜的战栗。 这根拉环,恰似是一个最盛情的邀约,给了她隐约的期盼与模糊的希望。 她含着笑意,轻轻拉动铁环,听着耳畔传来的那个沉闷的“喀嚓”之声,看着断垣之下缓缓露出的那方地洞。 那一刻,她看着那地洞的眼神,便似是看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满是欣喜与欢容。 提着裙摆,秦素小心地探出身子,迈下了那深邃的地洞。 在那个瞬间,她忍不住便想起了那家“飘香茶馆”。 那是她早便与傅彭约好的会面之处。 秦素的唇角弯了起来。 那还真是一处极好的约见之地,一如这所败落的道观。 于秦素而言,这两处地方,以及开在东来福大街的垣楼,连接起来的,便是一条秦氏的生存之路。 那是由她自己亲手打开的,通往明天之路…… ************************** 黎明前的天空,黑得如同墨色浸染,不见半点微光。 雷声仍不时响起,闪电却不似夜半时那样强烈了,只在云层中偶尔隐现,似是有一个执掌灯烛的巨人,在那浓云之间不停穿梭。 余震已息,然城中喧哗却仍未平,各家各户点亮的灯火,映出了漫天黑沉的云色。 直若天地将毁的末世。 薛允衍负手立在廊檐下,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天际,淡静的眉眼若远山、似空谷,悠悠散淡,不见情绪。 “似是过去了。”薛允衡的语声传来,清悦如昔,却又含了一丝隐约的悲悯。 在这一刻,他的心绪委实有些复杂。 他在想东陵野老留下的信。 薛允衍拿到的第一封信,令他们找到了那块丢失的人皮。 邹益寿确实十分精明,居然想到将人皮藏在了上京城中最大的伎馆——芙蓉馆中,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那块人皮被细心硝制过了,装人皮的匣子里还放着石灰与冰片,以防腐烂,而在人皮之上,是以以针刺浸了朱印,刺下的一封上表血书,并记下了藏证据的地点。 “这份上表血书,应一年以前刺的字,上头的印迹已然深入皮肤里层,难以磨灭。”段马在查看了那块人皮后,如是说道,说罢便又指着那人皮下方的一小段话,那一处的刺字,是藏下证据的几处地点。段马解释道:“这些小字则是才刺上去的,最多不过半个月,朱印尚新,皮肤下亦无渗透。” “一年前,正是郑益寿集齐所有证据之时,彼时他自知此事凶险,故在胸口刺下上表血书,以示决心,亦是为了保密。”在看到了那块人皮后,陈先生很有些感慨,捋须而叹:“他可能还想再留些线索,以使我们寻到这块人皮的。只可惜,未曾来得及。” 白先生亦同意这个说法:“应是如此。他于城门处跌了一跤,很可能便是故意的,就是在给我们指路。那时的他可能意识到,他逃不出上京城了。” 白先生乃是薛允衍门下谋士,亦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 两位先生说完了各自的看法,便对视了一眼,面上不约而同地有了些许扼腕之色。 邹益寿确是人材,更难得的,是他的坚忍果断,对自己也能下得如此狠手。只可惜他人单势微,终不能成事,实在令人惋惜。 “先寻物,再救人。东陵先生,果然高妙啊。”思及前事,薛允衡微叹了口气,狭长的眸子里,有着平素少见的郑重。 他缓步踱至薛允衍的跟前,负了两手,望着东边天空堆积的浓厚乌云,似是有些出神,良久后,方问:“那些证……东西,收齐了?” “齐了。”薛允衍说道,视线投向远方,悠远而空茫:“郑承尉极小心,也颇有些手段,藏物之处遍及符节至上京这一路,还设了字谜,若非我姓薛,只怕还拿不齐。有些事,还是符节与夏成虎会面之时发生的事,他都写进谜面上去了,算得极精。” 论及正事,他的话便明显多了些,唯表情淡漠,似是无所用心。(。) 第234章吕氏生 “不负忠良所托,长兄铁面,此时正好。”薛允衡似笑似叹地说道,停了片刻,便探手入袖,取出了一未曾拆封的信,向薛允衍举了举,清幽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挑衅:“我之无赖,亦是大好。” 薛允衍转过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手上的信封正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大字“薛郎君启”。 此四字,与东陵野老留予他的第一封信,字迹相同。 薛允衍唇角微勾,十分罕见地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无奈之色:“不算好,只能说,不坏。” 东陵野老在第一封信中说“五月初三会有期”。 于是,五月初三那日,便有了薛允衍的二次垣楼之行。 这一次,他的行动没瞒过薛允衡,他也一并跟着去了,而接待他们的,仍旧只有那个叫傅彭的东家,东陵野老却是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 薛允衡挑起了眉,笑得颇带嘲谑:“可惜,人家只知你姓薛,却不知廪丘薛氏之名。那个叫傅彭的东家,待你也不是很客气嘛。” 薛允衍转眸望着天,淡声道:“吾道不孤,彼此彼此。” 薛允衡的脸黑了。 那个垣楼的东家对薛允衍有惧意,却无敬意,对薛允衡更谈不上客气,尤其是当薛允衡强行夺信时,那位东家的表情简直就是鄙夷的。在他们离开时,对方很自然地便露出了“谢天谢地总算走了”的神情,现在想想都挺叫人窝火的。 压了压眉峰,薛允衡收好了信,仍旧负了两手,一面便低声诵读着早就背熟了的内容:“‘上京吕氏生,得来天下兴。东城沛雨园,君子待上宾。又及,五月初十尚有一信,请至垣楼取。’”语罢,他笑了笑,勾唇道:“若非我在,初十那日你还要再跑一趟,岂不是冤?如今我强取了最后一信,你不也省心了?” “如此,多谢。”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有了一丝微弱的漾动,他转头看着薛允衡,视线停在他藏信的衣袖上,目色渐深。 庭院中安静了下来,唯远处不时划过天际的闪电,为这间庭院带来了些许响动。 “为何是吕氏?太子母族,果真……乃国运所系乎?”良久后,薛允衡呢喃的语声传来,打破了这园中寂静。 薛允衍沉默不语。 当今太子母族,正是吕氏。 在陈国各大族中,吕氏,其实是个有些尴尬的存在。 身为太子母族,吕家在陈国的地位却并不显赫,吕皇后早早薨逝,吕家也是日渐衰落,如今已经快要淡出大族的圈子了。 然而,东陵野老却偏于此时,提出了“吕氏生,天下兴”之语,这不能不令人多想。 而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信中指明了,要薛允衍将居于上京的吕氏族人,齐齐接至他在上京的别院——沛雨园中居住。 细论起来,这也是薛家一个奇怪的惯例,举凡建在各地的宅院,都会有一所叫做沛雨园的园子,这其中的鼻祖自是廪丘老宅的那个沛雨园。 于是,薛允衍在上京城东的这所别院中,便也有了一所沛雨园,且这园子还相当地大,里头的屋舍亦极多,收留吕家留在上京的这些族人,倒是尽够的了。 此时,薛允衡的语声又传了过来,很轻的声音,如耳语一般:“吕时行兵败广陵,陛下震怒,已下了好几道申斥的旨意,并要其上表请罪,前途堪忧。长兄所为,代表我薛氏,自是不可太过轻率,终须……” 接下来的话他并没说完,然薛允衍已经接下了话头,语气仍旧十分平淡:“……终须顾及我薛氏立场,故,以彻查吕时行失职之名,领兵锁拿吕氏族众。又因尚在弹劾之前,需细加稽查,故将其族人安置于沛雨园暂住,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合法。” 他平静地说完了这些,便拂了拂衣袖,全无一点假公济私的愧疚。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语声微带凉意:“是啊,是啊,如此一来,谁不知薛大郎行事稳重、公正无私,铁面之下,亦有人情?太子母族的体面,国事军事之整肃,你这一举,两面皆光,人人都指摘不出什么了,所谓公器私用,至此是为极致。” 话至收梢,他的语气便带出了一丝讥嘲。 薛允衍置若罔闻,坦然回望于他,琥珀般的眸子里,是一片淡漠与疏冷:“我不度君,君不度我。” 他二人本就性情相左,行事也是南辕北辙,此八字,已然概括一切,实胜千言万语。 此语一出,庭院里又是一片安静。 薛允衡居然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薛允衍,狭长的眸子如浸夜色,深不见底。 薛允衍却像是起了谈兴,说完了那八字之后,他静默片刻,复又转首望向前方的天空,慨然道:“寥寥数语,却应了这场天灾,东陵野老,紫微斗数,果然有些斤两。” 接到第二信时,他的确不曾想到,东陵野老要他们请来吕氏族人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天灾。 在那天地变色、电闪雷鸣、整个天地似被撕裂的一瞬,他心中的震惊、敬畏与悚然,直是莫可名状。 也是在彼时,他才隐约猜到了东陵野老的意图,待地动平息下来后,便立时派人去吕家原先居住之地查探,而此刻,他便是在等回音。 缓缓地拂了拂衣袖,薛允衍茶晶色的浅眸中似映了天际浓厚的黑云,倏然沉邃,幽不可测。 “你的人去了多久了?”浓夜微烛中,清悦的语声破空而来,似将这夜色也涤得浅了一些。 薛允衡似是已经平复了心情,说完了话,便又向前踱了两步,与薛允衡并立于院中。 一身玄色劲装的李隼,便于此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灯火下。 如同自夜色中降生出来的一般,他的出现,既有些突兀,却又无比地自然。他几步行至阶前,向着薛允衍行了个礼,便束手而立。(。) 第235章云天下元旦加更 一见了李隼,薛允衡立时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投射在他身上,语声难得地有些急迫:“去看过了?”他问,雪白的衣袂随语声轻晃,似月华重出东山,轻拢在他的身上。 李隼看了薛允衍一眼,见他并无表示,便向薛允衡躬了躬身:“禀侍郎,去看过了,吕家已是一片平地,房舍俱皆成了废墟,所幸如今无人居住,否则只怕……” 他的话并未说完,躬了躬身,便退去了一旁。 廊前阶下,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东陵野老赠言,果然大有深意。 薛允衡的脸上划过了一丝阴晦,眸子里的光彩却渐渐明亮。这神情很是矛盾,似是他正被两种情绪拉扯着,复杂难言。 “如此。”薛允衡似是自语,转首去看薛允衍,清幽的眸子里似有烈焰炙烤:“长兄,你可信了?”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他淡墨般的眉舒舒地展于眉弓之上,茶晶色的眸子里似漾过一层水光。 “我信。”他言简意赅地说道,抬袖捋了捋鬓边散落的发丝,步下了石阶,淡而远的语声亦随步响起:“沛雨园中,一切可好?” “禀中丞,都好,吕老夫人及吕将军夫人皆无恙。吕城门侯说,无论如何,吕氏阖族皆要谢中丞救命之恩。”李隼回道。 如果不是薛允衍接了人来沛雨园,上京城中的吕氏族众,只怕活不下几个。 这个人情,他算是结结实实地卖给了吕氏。 居于上京的吕氏族人,除了吕时行的老母外,另还有其嫡妻并膝下一双儿女。如今的吕氏,除吕时行官居四品外,便只剩一个吕时敏在仕,这吕时敏乃是吕时行的庶弟,如今任着上京城门侯,是七品芝麻小官,与吕时行的关系据说并不大好。 吕家报信的管事其实很早便来了,据说来时形容凄惨,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一身的衣裳褴褛不堪,身上还有血迹。 薛允衍派出李隼等人去吕家查探,却是在余震平息之后的事。天灾降临,他并没有让自己的手下冒生命危险的打算,因此,他们这边得来的确切消息,反倒迟了好些。 薛允衍眉淡眸远,似有怡然之色,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抬手掸了掸袍袖,灰色的袖风掀动着夜色,似是连烛光都被搅得动了动。 一直立在廊下抱着灯笼发抖的阿堵,忽然间便福至心灵,立刻站直了身子,看向了薛允衡。 “那个,郎君……”他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一面又不安地瞄了一眼前头那个一身灰袍的背影。 虽然大郎君没对他说半个字,可他就是弄懂了对方的意思。大郎君往这儿这么一站,这是在招呼他这个小厮,叫他挑灯笼上前照路。 可是,他阿堵又不是大郎君的小厮,薛允衡若不发话,他总不好自作主张跟过去。 在这一刻,阿堵决定忽视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他其实有点害怕。 比起沉默寡言的大郎君,他宁肯去跟自家郎君吵架。 薛允衡重重地“哼”了一声,长眉挑起,眸中闪过一丝嘲谑,转首望着薛允衍,笑问:“长兄又要借用我的小厮?” 不紧不慢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便施施然地往前行了几步,回首向阿堵抬了抬下巴。 阿堵抱着灯笼打了个抖。 这是叫他跟着大郎君去了。 可是,他真的好想留下来啊。 方才那一阵地动山摇,他是生生被震下了榻,又生生被薛允衡提着脖领子揪出屋门的。 出了门他就没站住,一直瘫软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那地面晃得人根本就立不住脚,他甚至还抱住了薛允衡的一条腿,用以保持平衡。 那时候他就在心里发了誓,这辈子他阿堵都要好生服侍郎君,再也不跟郎君吵架,什么都听郎君的吩咐。 可是,现在他又后悔了。 郎君居然就这么把他借出去了,还是借给这位铁面大郎君。 他一点也不想跟着大郎君。 他敢断定,如果方才地动之时他在大郎君的身旁,别说借条腿给他抱了,就算房子震塌了,他阿堵横死当场,大郎君的眉毛都不会动一动。 阿堵心中悲愤交加,好像薛允衍白白看着他死在眼前的情形,真的发生了一般。 可是,此时此刻,望着那道苍远如山岳的背影,那一句“我不想去”,他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无奈地翻了个堪比白纸的大白眼,阿堵噘着嘴,拖着仍在发软的两只脚,一步一挨地跟了过去。 李隼斜了他一眼。 这小厮的白眼翻得可真有水平,他都担心那眼珠子卡在眼眶上下不来了。 好在,一俟靠近薛允衍,阿堵便飞快地将眼皮落了下来,黑黑的两丸子眼珠子,在那眶子里东晃西转,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落在了眶子正中,低下了头。 “走罢。”身旁传来了熟悉的语声,清悦悠然,闲逸如山风掠耳。 阿堵回悲作喜,一双牛眼蓄了两泡泪,感动地看向身旁的薛允衡。 原来郎君也跟着一起去,太好了!有郎君在,大郎君再怎么样,也会拿挡在前头的郎君出气的。 阿堵欢喜地应诺了一声,便屁颠颠地跑去前头做挑灯小厮去了。 薛允衡挑眉看了看他,心中暂且记了他一笔,复又敛下衣袖,仪态洒然地行至薛允衍身边,雪白的袍摆被晨风鼓动,语声淡然:“一起罢。” 薛允衍侧眸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兄弟二人联袂前行。 苍茫的夜空衬着他们的身影,灰袍空远,白衣清朗,似月逐云、云满天,水墨泼洒出来的一般,难描难画。 “一姓生,一国兴,何解?”薛允衡直视着前方跳跃的一团暖光,那是他的首席小厮,此刻正雀跃地打着灯笼走在前头。 薛允衍浅墨般的长眉,微微一轩。 “何解?”他淡淡地道,语声平静无痕,“既云天下,则此姓,即天下。” 薛允衡嗤笑一声,面上漾起了几许玩味:“东陵先生可真敢说啊,却不知又是何处天机?”语罢勾了勾唇,睇了薛允衍一眼:“那封信你没留着罢?趁早烧了为妙。”(。) 第236章质子乎 薛允衍目视前方,看也未看薛允衡,淡静的眉眼直若老僧入定:“信?在何处?” 薛允衡怔了怔,旋即撇嘴,清幽的眸中含了一丝讥意。 他这位长兄每每说话,皆是这般故作高深状,这一点最叫人瞧不上。 薛允衍并未理会他的想法,步履安妥,宛似信步闲庭。 那封信自是绝不可留,看过之后他便立刻销毁了,不过,那信中数语,却烙在了他的心底,这几日无一时不在回味。 吕氏与天下,竟有如此关联?若是上京吕氏的族人死于此次地动,则陈国必乱? 吕氏有这样大的力量? 不知何故,他想起了暗流涌动的朝堂。 中元帝子嗣颇丰,皇子排到了十一,年满十五的至少有一半,太子便恰好卡在那一半的最后。 这些长大了的皇子们,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宝座,看着那唾手可得的至高尊荣,必定不会如幼时那样,以为那是天生属于他们的父皇,或是皇弟的。 薛允衍的表情渐渐淡了下来,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眸子,在这一瞬间,悄然变冷。 似是感知到了他此刻的心绪,薛允衡的声音亦适时响了起来,极低的语声,更是在他少有的郑重态度,一字一句,如入耳鼓:“长兄可察觉,圣上对吕氏,颇忌讳?” 薛允衍如流云般前行的身影,微微一顿。 这停顿极短,很快地,他便又衣袂翻飞地往前行去,清寥的语声亦淡然而来:“见信前,不知。见信后,始觉。” 薛允衡抬眸目视于他,面色沉肃。 东陵野老的第二信,确然有此奇效。而越是深想信中所书内容,便越是觉得,东陵先生所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遥想当年,中元帝若非聘了吕时珠为王妃,那张宝座会归于哪一位的臀下,还真不好说。 而桓氏的败落,则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这种猜测。 桓氏与吕氏乃是世交,关系匪浅,吕氏虽式微,桓氏对其却多有回护,当年桓氏一力主张先帝立中元帝为太子,吕氏功不可没。 而中元帝亦是投桃报李,在娶了吕时珠之后,其所纳妾室皆为小族甚至是寒族,便是摆明了一个态度:若异日登基,必将奉吕氏为尊,这些小族或寒族之子,亦必不能与吕氏之子相提并论。 或许是中元帝的姿态摆得太好,故吕、桓二姓在其立太子之事上,出力不可谓小。 可谁也没想到,便在中元帝登基前夕,桓氏居然被先帝以莫须有的罪名,雷厉风行地发配去了边陲。 彼时人人皆以为,中元帝的太子之位怕是不保了,可叫人吃惊的是,发作了桓氏之后,先帝却仍旧令中元帝做着太子,根本就没动他的意愿。其后不久,先帝驾崩,中元帝亦是照常登基。 而中元帝登基之后,对恩人桓氏的态度,却十分地耐人寻味,完全就是不闻不问,至今亦无召回的打算,而吕氏则因族人凋零之故,亦无半点兴盛气象。 如今再细想吕皇后薨逝的时间,便在中元帝登基后没多久,说是忧郁成疾而病逝的,可彼时其长子病逝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忧郁成疾一说,也很有可商榷之处。 “其所作所为,实令人费解。”薛允衡长眉紧蹙,语声极低,语未毕,便回身看了看远远坠在后头的李隼等人。 薛允衍斜了他一眼,袍袖一拂,薄唇微启:“说罢,无妨,皆是我的人。” 薛允衡挑了挑眉。 知道他长兄向来自大,却没想这人能自大到这种地步,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还是这样满不在乎。 不过,有了这句保证,他倒也无甚好担心的了。 略略凝了会神,薛允衡便沉声道:“吕皇后薨逝之后,陛下悲泣盈月、饭食锐减,先皇后身后可谓极尽哀荣。国丧方满一月,陛下便立五皇子为太子,状甚厚爱。只是,吕氏一族却无一人受封,吕时行至今无爵位在身,镇守广陵十余载,不见动弹。” 言至此,他神情微冷,语气却变得玩味:“君王之爱,至深者,莫过于太子,然,待太子母族,何其薄也。” 他这话若被旁人听去,一个大逆不道是肯定跑不了的,妄言皇族之事,在陈国按律当诛。 不过,在薛家的地界上,诛不诛的话却是不必说了。薛允衍一脸淡漠,全然一副“此事我早有预料”的态度。 薛允衡所言,其实也道出了他的想法。 中元帝的种种行径,确实自相矛盾。 从吕皇后薨逝到册立太子,看上去他对吕氏应该是满意的,可是接下来,他的举动却又显得有些冷淡,对吕家并无太多优容,吕时行至今也不过是个四品罢了。 放眼三国,贵为太子舅父,就算不赐公卿之位,一个挂名的侯爵皇帝还是会给的。可吕时行却只是个光膀子将军,并无爵位在身。 身为一国之君,忌惮外戚并不足为奇,故中元帝此举,至少在以往看来,并不算太出格。 然而,东陵野老寥寥数言,却像是半空里的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隐晦的朝局,抛出了另一种可能。 思及此,薛允衍浅墨色的眉蹙了蹙,脚步未停,清寥的语声似携着夜色,冷寂而悠远:“诚如二弟所言,吕氏之于陛下,不似助力,反似隐忧。其所行所为,忌意极浓。”顿了顿,他的神情越发地淡,高挺的鼻梁下,那薄唇似蕴着世间最冷的冰雪,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太子,或为质子乎?” 薛允衡的身子猛地一震,停下了脚步。 薛允衍却根本没去看他,仍旧大袖飘飘地往前走着,那一身浅麻灰的身影,被灯笼投下的微光拢着,飘忽不定,似是下一刻便将融入这深浓的夜色。 薛允衡怔怔地望着他,眸色一点一点地幽深了起来。 “太子……质子……”他喃喃自语,额角蓦地有些发凉,探手一拭,居然是冷汗。 虽然贵为太子,然其母族最大的助力、陈国顶级冠族桓氏,却被第一时间打压了下去。 桓氏既倒,吕氏本不足为虑,可中元帝却又处处手下留情,对吕氏只是冷淡疏远,却并没太大的动作,甚至就连桓氏,中元帝亦不曾赶尽杀绝,只是叫他们待在边陲,由得他们休养生息,慢慢恢复元气。 至于吕皇后所出的太子,这些年的位子也一直坐得很稳。 这种种自相矛盾之处,还真是……微妙已极。(。) 第237章两立储 薛允衡的面色十分凝重,抬脚跟上了薛允衍。 “两立太子,莫非……第一立,意在拉拢?”浓夜之中,他的语声如微风,轻得只能让薛允衍一人听见。 “吕、桓二姓俱从,则天下皆安,先帝此举,是为安天下。其后,当今陛下登基之前,先帝突然出手压住桓氏,则陛下称帝时,外戚之危已去。再,杀吕后,复立其子为太子,留桓氏之命不取,令吕氏……怀抱希望,不敢……或不愿……妄动?”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轻,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是重逾千斤。 说完了这番话,薛允衡的面色已是沉冷如水。 此番大逆不道之语,薛允衍却直若不知,只将袍袖一拂,淡淡地道了一个字:“然。” 薛允衡的后背,忽然汗湿。 “吕氏……不简单。”他轻语道,面色越发沉肃。 这句话并非向薛允衍提问,而是他的结论。 如此式微,却仍旧有力量挺立于朝堂,令中元帝不得不将太子之位拱手送出,吕氏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否则,先帝与中元帝不会如此忌惮。 是手握重要的人或物,还是,他们知道什么秘事? 很难猜。 “吕氏,便留住在沛雨园罢。”薛允衍淡然的语声传了过来。 薛允衡怔了怔,旋即颔首:“好。” 清渊郡望吕氏,还真是要好生查一查了。 他斜飞的长眉聚往眉心,复又重新舒展,继续往前行去,雪白的衣襟被烛火映得微微泛黄,仿佛天边破开云际的那一抹晦暗的曙光。 薛允衍略略回首,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有了些许漾动。 接下来这一路,两个人皆不曾说话,直到在书房坐定之后,薛允衡方才微叹了口气,语声有些低沉:“如今再查,或已晚矣,毕竟事隔多年,吕皇后入主中宫,已是十三年前。” “不晚。”薛允衍眉宁眸静,端了茶盏在手,微凉的语声飒然若风,“不只吕氏,‘十杀可’一案亦需彻查。此二族间,必有关联。” 薛允衡眸色幽沉,微微点头:“正是。若我们猜得不错,桓氏应是受吕氏牵连,方致获罪。”他说着便有些感慨,叹了一声,续道:“先帝雷霆手段,大权在握,打得桓氏措手不及,平心而论,此实为明智之举。桓氏当年之势,莫说我薛氏了,便是江氏当年,亦难望其项背,若再加上外戚吕氏,还有谁能撄其锋芒?陈国如今百事皆安,陛下稳坐江山,若无先帝行事在先,只怕……亦无今日之局面。” 薛允衍扫了他一眼,眸中流露出了一丝极浅的欣慰,复又归于平静,淡然地道:“此事不难推断,若无先帝当机立断,这陈国到底是姓郭还是换个姓氏,难讲。” 陈王朝为郭姓,自太祖至今,已逾五朝。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薛允衡闻言便挑了挑眉,戏谑地道:“嚯,长兄今日这是怎么了,连这话都敢说。”他说着便笑了起来,复又笑容渐敛,肃声道:“然,此话却也有理。或许,桓家若便是因为心太大,才会走到那一步。” 话说到这里,便再无往下讲的必要了。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他们的推测,而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却还是要等查清之后,才能知晓。 静默笼罩了房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允衡微涩发冷的语声,才又再度传来:“有一件事,不知长兄有未想过,便是广陵。” 这话题十分突兀,忽然便从士族兴替、皇族辛秘,转去了国境战事。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似是起了一丝微澜,他抬起头来,琥珀般的眸子往薛允衡身上一滑,清寥的语声旋即响起:“此话怎讲?” 薛允衡斜飞的长眉蹙了起来,清眸微垂,望着眼前如豆的一星烛火,似是陷入了沉思,良久后方道:“我总在想,若是吕氏族人死于地动,吕将军会怎么做?广陵郡的局面,会不会有变化?” 寂寂语声,似是带着种迟疑,又像是心中早有推断,却犹豫着该不该诉诸于口。 薛允衍淡墨色的长眉,略略向上一挑,凝在薛允衡身上的视线便显得沉实了好些。 “有趣。”他只说了二字,便将身子坐直,似是在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突发奇想而已。”薛允衡语声淡然,蹙起的眉心却始终不曾放松:“方才说到桓、吕二姓,又涉及前后两朝立太子之事,我便总忍不住去想,若是我们没救下吕氏族人,那么,闻听自己老母妻儿俱亡的吕将军,会怎么想这件事?若我们此前的推断无错,他会不会因此……生出别的什么心思来,比如……将这天灾视作……阴谋,更甚者,他会不会有……更为激烈的举动?若果真如此,那么,广陵那里会发生什么?万一广陵守将虚位,接替他的,又会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头,此时终是脱口而出,而即便说了出来,他仍旧是一脸沉思,神情十分郑重。 吕时行如果真的在广陵待不下去或者干脆就被降了职,谁会从此事中获利,亦是一件很值得推敲的事。 “如此。”薛允衍清寥的语声如凉风拂过,拂去了这房中有些压抑的氛围,他抬手整了整衣袖,淡声道:“二弟,你多虑了。”好整以暇地端起了手边茶盏,他的神情一派悠闲:“未曾发生之事,思之多余。” 薛允衡一愣,而转念再想,这话却真是说到的点子上。于是,他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果然,是我想得太多了,不及长兄洒脱。” 他很难得地自承其短,语毕便拂了下衣袖,那雪白的衣袖似月华倾泻,倒将这屋子里也映亮了几分。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淡声道:“看信罢。” 东陵野老的第三封信已经被薛允衡强行取来了,他此刻说的,便是此事。 听了这话,薛允衡倒也没有异议,将袖中的信取了出来,一面便勾了勾唇:“今日才只初八,当真要提前看?” “既未阻你夺信,便看得。”薛允衍简短地道。 若是真的要按时启信,那个傅彭绝对不会轻易将信交出来的。(。) 第238章桃花信 薛允衡闻言,那眉毛便又挑了起来,嗤笑了一声道:“总是你的信,你说了算。” 他口中说着话,又向那信瞄了一眼。 那信封上干巴巴的“薛郎君启”四字,一如东陵野老的无数信件一样,字迹枯瘦,毫无风骨可言。 薛允衡盯着那字迹看了一会,方才亲手挑开了封蜡,取出信纸,也不交予薛允衍,而是展开了纸页。 只粗粗地扫了一眼,他的眸色忽然一凛。 薛允衍淡淡地看着他。 薛允衡此刻的脸色,十分古怪。 那信中所写的,仍旧是一首蹩脚的五言:“故人曾记否,访桃在青州;彼女传好信,此君不复忧。霄汉寄远志,落花安水流。早备德高者,一夕解千愁。” 在诗的左下方,画了一枝呆板的桃花。 凝眸看着那板正的字迹与桃花,薛允衡狭长的眸子里,浮起了一丝玩味。 这封信,居然与他此前收到的某几封信,有了种奇异的应和之意。 薛允衍端坐一旁,看着薛允衡忽冷忽惊的神情,浅墨般的眉舒展了开来,似是在看好戏,一脸怡然。 薛允衡看了看他,难得地没跳脚,而是将信递了过来,眸色幽深:“长兄,似是要往青州走一趟了。” 那一笔纸上桃花,可是曾经叫他揪心了许久的,此刻一见这封信,他立刻便想到了去年初冬,他曾在回连云镇的路上遇见的那位儒学大家——陶老。 “何鹰,去叫陈先生,让他将此前的几封信都带来。”薛允衡向外唤了一声,面色十分郑重。 他未曾料到,那一页纸上桃花,曾看得他直若入了死境,却原来是东陵先生早就埋下的伏笔,在去岁初冬,早早写就。 他转眸看向薛允衍,狭长的眸子深处,有细碎的光亮一闪而逝,语声低若微风,喃喃而起:“由我而始,由你而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面说,一面以手指叩击着桌案,面上的神情时而沉凝、时而欢喜、时而恍然,实是不一而足。 薛允衍此时已然看完了信。 他的反应并不似薛允衡那般强烈,读罢了信,便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向那信中的某一句,淡声道:“此信,藏了汉安县的‘汉安’二字。” 薛允衡早便察觉了这一点,闻言便点了点头,复又自嘲般地一笑:“我愚钝,此信之前,东陵先生已有暗示,我却未曾看清。” 之前的一封信中,曾有“春云上霄汉,稍安待后知”之语,那“汉安”二字早就嵌在了信里,而他却直到现在才明白了过来。 看起来,东陵先生那时便是在告诉他,破解此局之法,尽在江阳郡汉安县。 如此一想,薛允衡不由又多了一些感叹。 紫微斗数之能,他算是真心服了。 薛允衍推开信纸,凝眉思忖了一会,方道:“我去青州,你回大都。复除一案,等我回音。” 那诗中“此衍不复忧”一语,就是指名道姓地要薛允衍前往青州的意思。 薛允衡毫无异议,颔首道:“正合我意。”停了停,复又指向信中“德高者”那一句,问:“此处所谓德高者,或为官否?” “十之七八。”薛允衍言简意赅地道,一面已是捉笔在手,向早便研了墨汁的砚池沾了沾,另一手便取过了一张信笺,提笔写了起来。 薛允衡怔了怔,旋即夸张地“咦”了一声,扬声问道:“你还真写信?莫非是叫父亲提前准备人选?” “唔”,薛允衍居然没否认,应了一声过后,那眸光便沉于纸上,笔下不停,口中缓缓语道:“复除一案,若能于汉安县布些人手,即便只在明面,亦有大用。”停了停,又看了薛允衡一眼:“东陵先生,不会平白言及早备之语。” 二人相视片刻,薛允衡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好。”他蓦地起身,合掌击了一下,狭长的眸子里倏然划过了明显的笑意:“你这个御史中丞,在这会便显出用处来了。” 回答他的,是薛允衍淡淡扫来的一缕眼风。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薛允衡似是又有点忍不住,语带调笑地道:“此去青州,吾兄可需小心,这信中可有‘彼女’在侧,吾兄需得持定自身,勿要惹来桃花。” 薛允衍今年已满二十一岁,两年前便与江氏定了亲,对方乃是江仆射膝下嫡三女江宜淑,今年刚满十六岁。 说起来,本朝婚配并不讲究太早,通常以男满十八,女满十五为准。而一些士族大姓则因着子嗣丰沛,婚配的年龄还要再迟些,薛允衍满二十一未婚,并不算出格。 据闻那江家手笔极大,已为江宜淑备下了八名媵妾,皆是出自阆中江氏本家,个个皆是难得的美人。而除此之外,一些小姓或中等士族,亦多有愿以女儿联姻的,只是要谋个妾室之位而已,故薛允衍虽有铁面郎君这个吓人的绰号,却也吓不去那些愿意自荐枕席之人,身边的桃花也确实不少。 闻听薛允衡之语,薛允衍淡静的眉眼无分毫异色,微凉的语声似晨风拂过:“二弟俊过我,桃花必强过我。” 薛允衡的脸色僵了僵,“嗤”了一声,不复再言。 他之所以常往外跑,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原因,便是为了躲开大都那些豪放的小娘子们。 薛允衍很快便写好了信,亲自融蜡封了口,复又唤了李隼进来,吩咐道:“将此信快马送予郡公,途中不可换手,必须由你亲手呈上。” “是。”李隼应了一声,利落地退了下去。 交代完了这些事,薛允衡方将袍袖展平了,捧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那清寥的语声若静湖一般,于微明的曙色中缓缓漾开:“此三信,最重者,还是第二封。” 吕氏、桓氏与中元帝之间乃至于先帝之间的秘密,至为紧要。 毕竟关乎国之大统,陈国的未来会走向何处,端看坐上宝座的那一位的能力,以及他是否可以驾驭得了这个国家。 若是大统有变,陈国必会陷入动荡乃至于内乱,而陈国的混乱,一直虎视眈眈的赵国岂会坐视?(。) 第239章妃子恨 此语一出,薛允衡的神情便沉肃了起来,蹙眉不语。 东陵野老十余字的紫微赠言,倒让人瞬间看清了朝堂态势。 陈国历来从无太子被废之事,每一朝的太子皆是顺利登基。 或许,便是因了这样的过往,包括薛氏在内的所有士族,从没有人会去过多揣摩当今太子的地位,以及中元帝对这位太子的真实想法。 看起来,那“空谷足音”还是很有几分玄妙的,或许便是因了不在这尘世中,于是观天下、看人心,才会如此切中要害。 薛允衡敛了敛眉,清幽的眸子里光彩顿生,复又归于平淡。 “东陵先生入世甚深,或是悲天悯人,不欲令陈国亡。”他叹声道,语气中含了一丝崇敬。 薛允衍不曾说话,眸光如水,沉沉抛向窗边。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位东陵野老的一举一动,皆是为陈国着想,亦皆是在帮着他们薛家的。 这个事实,他必须承认。 若是秦素在此,一定会震惊于这两位薛家郎君的绝顶智慧,亦一定不会想到,仅凭她留下的那几句神神叨叨的鬼话,便能被他们想到这许多。 且,几乎无一断错。 之所以说是几乎,却是因为,他们终究断错了一件事,便是秦素此举的目的。 她可管不着什么天下大事、国家兴亡,那些不过是拿来唬人的。 救下吕氏族人,立威于薛氏,取信于薛允衍,这是她的主要目的。至于次要目的,则是冲着何家去的。 前世时,吕氏上京族众之死,令吕时行悲愤之下行止失当,遭御史弹劾,官降三级,此后便一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下,郁郁不得志,最终致使他于中元二十二年叛逃赵国。 而吕时行降职则发生在中元十四年初,其后不久,广陵郡便调去了一位虎威将军接替他,这位虎威将军,便是杜光远。 杜光远乃杜骁骑膝下庶三子,颇有几分将才,而其庶母何氏,乃是杜骁骑身边最受宠的妾室之一,何氏与江阳郡都尉何敬严,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便是因此之故,何家在江阳郡的地位直是水涨船高,其后倾吞秦氏家产时更是气势如虹。彼时的何家自不曾想到,他们得来的尊荣,缘于那位温柔如水的妾室何氏,亦毁于那何氏之手。 不过,秦素没那个时间等着何家倒台。 救下吕氏族众,便是要从源头处阻一阻何家的发迹之路,这是秦素的第二个目的。 自然,仅此一招还阻不住杜光远,故,秦素紧接着还有一局,便是要彻底毁去江阳郡何氏,移开秦家家门口的这头恶狼,不过,此皆后话,暂且不提。 除上述两点外,秦素此举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顺便给中元帝添堵。 对,就是这么个很阴私、很不够上得台面的理由。 她恨透了中元帝。 此人加诸于她的身上,或者说,他加诸于那满宫嫔妃身上的种种酷刑、苦刑,那床榻之间无数怪异又可怕的癖好,令她作呕。 她恶心他,恶心了一辈子。 如今隔了一世,她对这个人的恶心,愈加强烈。 前世时,中元帝曾不止一次地提过,吕时行叛逃敌国,是多么地令他心怀大畅。而他接下来的杀桓氏、废太子之举,又是多么地轻松,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很顺利地便完成了,且还给太子扣上了最为难堪、最令人不齿的“大不孝”罪名。 而其实,无论是这明面上的“大不孝”之罪,还是那私底下的“**后宫”之罪,都不过是太子孤立无援下的必然结果罢了,就算没有过些罪名,太子也仍旧会被废。 原因无他,中元帝对太子不喜,才是最终的根源。 而秦素,就是不想让中元帝痛快。 在心底深处,她其实是希望着,这位心胸狭窄的陈国国君,能够被那位不如他意的太子殿下,活活地气死。 所以,留予薛允衍的第二信,秦素是挟带了些私货的。 只要能给中元帝添不痛快,再多余的事她都会做。 气死他才好! 秦素在写信之时,怀抱着的便是如此阴暗的目的,就算薛氏昆仲联合所有谋士想他个三天三夜,这个理由,他们也一定想不出来。 而他们更想不到的是,那位清高神秘、悲天悯人的化外高士——东陵野老,实则却是心黑手狠、活了两世的一代妖妃。 此刻,这位妖妃娘娘正灰头土脸地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个脏得辨不出颜色的木头匣子,黑黄的面孔上灰一道、土一道,衣裙也割成了破布条,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周妪带人上山之时,见到的这位秦府六娘,便是这般景象。 彼时已是天光大亮,铅云密布于半空,透着一股子压抑,慈云岭上下满目狼藉,白云观的情形就更惨了,山门又矮了一截,大大小小的落石沿及山下。 周妪带着人一路走来,所过之处,碎石与木头屑子遍布,空气里还有着一股焦糊味,完全就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她的心中如何不惊? 待见到秦素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上,她那一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算落回肚中。 “妪总算来了,叫我好等。”一俟周妪露面,秦素便当先迎上了前去,灰黄发黑的小脸成了花猫,唯眸子清亮,隐着喜意。 自然,她说话的声音是带着哭腔的,一手拢着袖子,一手举着匣子,很是悲伤地道:“我就抢出来了这个匣子,是给太祖母抄的经。”说着话她就将匣盖掀了,露出了里头手抄的经卷。 周妪的额角跳了跳。 这番作态,应该绝不是做给她周妪看的。 她微微敛了眉,从善如流地侧过了身子,令秦素手里的木匣,呈现在了跟在她身后的董凉的眼前。 “女郎真真诚孝。”董凉一眼看过,立时恭声说道,语气十分真挚。 周妪亦道:“女郎的孝心,太夫人定会放在心上的。”一面说着话,她的心底里便生出了一丝怪异。 明明是天灾,还死了人,可从六娘子的身上,她却嗅出了天降福音的味道。(。) 第240章烟霞阁 此念一起,周妪的手足便有些发冷。 天性凉薄之人,最难相与。 好在秦素留在了白云观,离开阿承远远的。 周妪微松了口气。 “女郎无事,这便是好,太夫人也安心了。”她上前扶住了秦素,顺势握了握秦素那只满是灰尘的小手,语声略含关切:“太夫人怕女郎有事,着我与董管事领些人来看看,顺便送些人手给女郎使动。” 秦素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哀戚,泫然垂首:“总算活得一命,已是万幸,太祖母还念着我,我实是羞愧。”语毕,面朝上京城的方向伏地而拜,状极诚孝,令一旁陪同的道士亦面露感怀。 周妪的心底颤了颤,垂首立于一旁,静默不语。 她早便从阿承那里收到了消息,五月初八,一旦秦素身边缺了人手,便需第一时间将备下的人送过去。 可她却不曾料到,秦素提前叮嘱之事,会以这样令人胆寒的天灾,作了前提。 地动之时,秦家阖府都聚在许闲堂,每个人皆是一脸的惶然与沉重。 虽然不曾有人明言,但从那几位夫人的表情中,周妪还是看得出来,她们是真的信了,也怕了。 东陵先生要秦家“恶月起行”,却原来是为了让他们避开这场地动大祸,而他们却没能照此行事,等来了这场天灾,虽秦府并无一人伤亡,可所有人皆是心胆俱裂。 东陵先生的赠言,委实是太精准了,准到了令人惊恐的地步。 几乎是地动一停,钟氏便立刻着手准备了起来,也不打算看历书了,直接便定下了两日后启程。而太夫人则令人给垣楼赠了银,交由那楼里的伙计收着。 东陵野老提前示警,这份恩情,他们秦家不应忘记。自然,僻居于白云观的秦素,也被几位夫人挂在了心上。 依常理而言,发生了地动这样大的事情,秦家无论如何也该派出一位长辈前往白云观,安抚并探望秦家的这位女郎。 然而,两院的四位夫人,并无一人愿意担当此事。 东陵先生都说了,秦素如今乃是厄逆缠身,谁又敢去触这个霉头?再者说,那白云观乃是此次受灾最重之处,说不得便是因为那里头住了个秦六娘,其命格之凶,竟让一所好好的道观损毁得如此严重。 这样的凶命,自是让一应亲眷长辈无不退避三舍。 不过,在明面儿上,四位夫人却皆是格外担忧秦素的安危,只高、吴两位老夫人受不得惊吓,身子有些不大好,走动不便;林氏更是久“病”未愈,出不得门也吹不得风;至于钟氏,她要忙着打点阖府出行事宜,根本忙得没功夫。 于是,在一番商议后,众人便一致决定,派周妪和董凉二人前去探望秦素。 彼时,林氏还戚戚然地提了帕子掩唇,语带哀切地道:“周妪和董管事乃是府中积年的老人了,由他们亲自出马,六娘的面子倒也不小。” 平素她说话,其余几位夫人只当笑话听,倒是今日她的这一句话,难得地被众人赞了一回,所有人都道她说得有理,倒是让林氏颇为受宠若惊。 有了太夫人的指派,周妪来白云观自是顺理成章,而到了此处看罢,再点数过蓬莱阁的人手之后,周妪那颗如古井般平静无澜的心,便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跳动了。 除了阿葵,秦家留在白云观的所有仆役,包括那四名侍卫,或死或伤,无一幸免。 史妪当场毙命,飘风的脑袋受了重创,周妪带来的医说,没个一年半载,她这伤治不好。而阿谷的尸身,却是那白云观的道士在丹井室那里发现的。 面对着如此惨重的伤亡,周妪以及董凉对阿谷死在丹井室一事,根本无半点疑心。 在他们的看来,阿谷的死一点都不让人意外。旁人不知,可他们却很清楚,秦素身边的仆役,对这个外室女很不尽心。阿谷很可能是在地动前便醒了,或许是察觉天色不对,便想要跑下山去,不想却在半路上死在了丹井室的乱石中。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阿谷身为秦素身边的大使女,不想着叫醒主人,更不顾这满院子的人命,反倒独自跑出去避祸,简直死有余辜。就算她逃出一条活命,太夫人那里也绝饶不了她。 除去阿谷等三人以及那些死人不论,那些剩下的伤者,情况皆不算太好,轻的折足断臂,重的生命垂危,再也无法继续服侍主人。 周妪调来的这十几号田庄仆役,居然全都是立刻有了填补之位,都不用等的,直接便能派上用场。 这让她在震惊之余,对秦素又多了一重考量。 不过,目下还不是她思虑这些的时候,她首先要解决的,便是秦素的居住问题。 蓬莱阁是根本不能住了,秦素必须挪去别处,此外,这些新来的仆役也要好生分配差事,还有,她没想到那四名侍卫皆受了重伤,秦素这里不能没人护着,这个问题亦需解决。 所幸董凉也在,周妪与他有商有量,事情办得倒颇顺利。 白云观对于秦家的损失,大抵是觉得亏心了的。 毕竟,人家给了一大笔银,又带了足够的人手,他们就只管提供住处而已,却没想这一场地动,他们这边只伤了几人,而秦家这里却死伤大半,这委实说不过去。 于是,在见到了秦家诸人后,那道士的态度便十分客气。董凉本就受太夫人之命,务必要迅速将秦素安顿好,两下里一拍即合,董凉便又花了些许银,将秦素的静修事宜重新敲定。 这一次,秦素住进了烟霞阁。 烟霞阁以及另一处客院翠微阁,皆位于慈云岭半山腰,当年靖王家眷前来上香时,便是住在这两处的。 自白云观败落后,这些华屋便也处于半封存的状态,平素轻易不予人住。不过,如今的情形却又有了不同,因为除了这两所院子,白云观已经没有客院能够住人了。 这些道士到底也要吃饭,在香火不盛的今天,秦家给的那些银,于他们而言不啻雪中送碳,所以,他们几乎是殷勤地将秦素请上了半山腰,开启了烟霞阁久已尘封的院门。(。) 第241章落雨否 到底是靖王曾用之地,那烟霞阁比之蓬莱阁,实在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如此大的一场地动,烟霞阁几乎毫发无伤,只院墙掉了两块砖。此外,这院子也十分宽敞,分了内、外两进,内院还有凉厦与暖阁,更有青砖彩石、修竹园菊,院角还有一株树龄逾百的老银杏树,树干需两人合抱,树身笔直,满树的碧叶如滴翠一般,与断瓦颓垣的蓬莱阁相比,简直就不像是同一所道观里的建筑。 到得此处,周妪头一个便放了心。 烟霞阁离山门颇远,角门外头还有一条隐蔽的羊肠小径,直通山下,可避开大路上来往的闲杂人等,于需要静修的士族小娘子而言,实是再合适不过。 于是,用不上一个时辰,烟霞阁中便已是扫尘除灰,擦洗得干干净净,秦素一行人很快便安顿了下来。 周妪留下来陪着秦素用了一餐午食,饭毕,又将带来的仆役人等唤至阶前,向秦素做了简单的介绍。 除阿葵留用外,秦素的贴身使女换成了两个新来的小鬟,一个叫阿桑、一个叫阿梅,皆是十四、五的年纪,样貌干净,做事老实的。周妪还带来了一个管事妪、一家守门的门房并六名洒扫小鬟以及厨娘二人。 那名管事妪姓李,与那两个厨娘沾些亲,算是一家人。李妪面相和善,逢人便带三分笑,是个老于世故之人,那两个厨娘瞧着则老实了许多,都是粗手大脚的。 那守门的门房是一对中年夫妻,脸晒得黑黑的,生得十分健壮,一看便知是在庄子上常年做活的农户,那妇人一手便能举起一架小书案,瞧着很有两把子力气。 至于那些小鬟,则是一水儿的青涩少女,个个生得细瘦黝黑,又都梳着双平髻,放眼看去,简直叫人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趁着认人的时机,秦素便拉了周妪的手,轻声地向她道:“妪,此番劳动了你,也累了阿承,这些事情我必记挂于心,多谢你二人相助于我。” 周妪肃容垂首,态度疏离地道:“不敢当,女郎的事乃是太夫人交代下来的,我理应尽心。” 颇为冷淡的语声,眉眼中蕴着隐约的隔阂。 秦素闻言微怔,旋即便沉下了脸。 纵然董凉不在,这院子里亦再无可疑之人,周妪待她,戒心犹在。 这让她很是不快。 一介仆役,略有了几分体面,倒真以为掌着主人命脉,明明已然身在泥中,还妄想着干干净净地脱出身去。 还不如阿承识时务。 “妪如此说,倒令我无言以对。”秦素微叹了口气,松开了手,眸光拢在周妪的身上,良久,忽尔一笑,问:“妪以为,今天可会落雨?” 很突然地便转了话题,且说的还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周妪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秦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容亲切:“妪是经老了事的,且猜一猜,今日可会落雨?” 虽笑得温柔,然秦素的神情却很专注,隐在刘海下的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周妪。 周妪委实糊涂了。 秦素这样子显是很认真,可是,方才明明说的是关于这些仆役的事,周妪也满心以为,秦素接下来是要请她帮什么忙,或是又有什么交代,甚至也早已想好了推托之语,务必要让阿承与秦素离得远些。 然而,秦素却忽然问出了这么个奇怪的问题,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看了秦素一会,见对方眸光清澈,面容郑重,并不似开玩笑的样子,她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 天色昏黄,云层堆得极厚,乌压压地聚在头顶,四下没有一点风,空气潮湿且闷热。 夏日暴雨将至前,多是这样的天气。 周妪迟疑了一会,便垂首肃声道:“回女郎的话,我看着这天,是要下雨的模样。” “唔”,秦素笑了笑,站起身来,蓦然凑到周妪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要我看,今日根本不会下雨,一会便会放晴。且,不只今日,明日、后日、这个月,下个月,再下个月皆不会落雨,每天皆是烈阳高照,整个陈国无一处有雨,直至明年二月,才会降下雨来。” 言至此,她一顿,唇边笑靥初绽,语声轻快:“妪若不信,且等着看。” 周妪再度愣住了。 秦素说的话,她字字听得清楚,但这话到底是何意,她却越发地弄不明白。 秦素此时便又轻笑了一声,说道:“妪怎么就从不去想想,为什么我会提前数月便知晓,五月初八这日,我身边会缺人手?” 周妪腰背一挺,面色陡然微变。 “妪是从不曾去想过这个问题,还是,不敢想?”凉阴阴的一语说罢,秦素便往后退了一步,坐回了位中,看也不看周妪,只淡声吩咐:“妪回吧,此处不必你服侍,阿葵,送妪出去。” 周妪的后心,忽然沁出了一层细汗。 她没去想这件巧合到令人生疑的事,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 这其中的区别,她竟然有些闹不清。 她只知道,当她带人上山,亲眼目睹了这许多仆役的死伤之后,她是觉得庆幸的。 庆幸秦素不在府中,不在阿承左近。 此刻细思,她为何会觉庆幸?是庆幸于摆脱了这个出身不好的外室女,还是单纯地觉得……害怕? 周妪的后心已被冷汗浸湿,僵立原地,面色发沉,那厢阿葵便走上前来,苍白的脸上不见情绪,态度冷淡地道:“妪,请吧。” 看着她伸向院门处的手,周妪心底一滞。 她忽然便记起,秦素留住于白云观,是因为命格奇特,身系秦家满门今后的福运。 这位六娘子,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而更重要的是,阿承以及她本人,皆帮了秦素许多的忙,他们祖孙与秦素,已经拴在了一根绳上。 此念一起,周妪的脑海中便如一道闪电划过。 她现在才来与秦素划分彼此,已经太迟了。 她一心只挂念着她最宝贝的亲孙子,正所谓关心则乱,却犯了最大的错误,便是左右摇摆不定。(。) 第242章八护卫 周妪扪心自问,她此前始终不敢去想的那个疑问,其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秦家六娘,或许真如东陵先生所说,乃是命格奇特之人,甚至,并非常人!? 他们祖孙为秦素做了那许多事,此刻收手已是不及,对两方面都没好处。此外,再退一万步说,跟着秦素,也未必便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便在这短短一瞬间,周妪的脑中已是飞快地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而待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身前是已是数级石阶,阶旁浓荫匝地,绿柳拂槛,正是烟霞阁的院门。 她一时想得入神,竟不知自己是何时出得门来的。 她心下微惊,回过了头,想要对阿葵说句话,便在此时,身后蓦地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妪如何在门外站着?” 这沉稳而又略带沧桑的男子语声,令周妪瞬间闭上了嘴,面色亦重新恢复了平素的淡然。 “董管事来了。”她转过身,客气地向董凉打了个招呼,语声很是恭谨:“劳动管事又跑了一趟,辛苦了。” 董凉穿了一身苍黑色的衣袍,脚上的黑色布履纤尘不染,不疾不缓地道:“此皆是太夫人的吩咐,我不过跑个腿罢了。六娘子独自在外,身边不可无人护卫。” 他的态度很平缓,虽是一日之内连续两次往返于白云观和秦府,可他看上去却无一丝疲态,亦分毫未受这潮闷天气的影响,衣襟袖摆皆是干净,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 董凉是去调拨侍卫的。 原先蓬莱阁的那些侍卫,再也不能好生执行护卫的任务,故他便又回府调拨人手,而周妪则留下来安顿好诸事,二人当时便是如此分工的。 “太夫人思虑周全。”周妪恭声说道,又客气地向董凉一笑:“小董管事这一不在,董管事便忙了起来。” 听人说起了董安,董凉的面上便浮起了一丝笑意,颔首道:“田猎是个力气活儿,他年轻,由他接手最好。他做事还算周全,我也能放下心来。”他似是颇为感慨,说到此处便叹了口气,抚了抚夹着银丝的头发,有些自嘲地道:“我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的,可跑不动了。” 虽是自嘲,然语气中的欣慰却是鲜明的。 周妪便笑:“一说起小董管事,董管事这话便多了起来。”顿了顿,又关切地问:“庄子上头可没什么事罢?” 董凉放下手来,将两只衣袖拢在小腹处,语声平缓:“好在无事。林家两位郎君并那些客人们,皆是只受了些虚惊,也无人受伤,今日一大早,一应客人已经都送回府了,方才阿安才使人送信回来,说他正在田庄检查房舍、清点米粮数目,兼查一查账目,待处置完了便会回来,恰好可跟得上我们离开青州的车马,太夫人却也放了心。” “那真是谢天谢地。”周妪合掌念道,面上含了淡笑,与董凉对视一眼,二人俱是心领神会。 董安留在田庄是怕有人趁乱生事,而他防着的人,便是林氏的那两个嫡兄——林大郎林守正、林二郎林守诚。 便在四月下旬,林氏兄弟便打了秦家的名号,陆陆续续地邀请一些上京的中、小士族子弟去田庄行猎,因来的人有早有迟,故这场田猎便从四月下旬一直延续到了昨日地动。 说起来,秦家在上京的那两所田庄,便位于南门外百里处,占地极广,乃是太夫人名下的产业,每年的出息都很好,依山傍水、物产丰富,风景也十分优美,尤其多出野物,实是田猎的好去处。 如今秦家阖府守丧,这些士族之间的交际却不好就此停顿下来,由林氏的两个兄长出面自是合宜的,因此,这田猎便得了太夫人的首肯。 不过,太夫人清楚林家人的嘴脸,虽应下了田猎之事,却也不是毫不设防的,便命董安跟了过去,名义上是跟去服侍,实则却是监视,还特意给他配了五十名侍卫,声势颇大。 “此乃托太夫人洪福。”董凉缓声说道,自袖出取出一柄小巧的竹扇,一面扇着风,一面悠然地道:“阿安是奉命行事,还是太夫人深谋远虑。” 周妪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复又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却见他身后立着几个劲装男子,她的眸中便微露讶色,问:“这些皆是派来的人么?” 董凉不紧不慢地摇扇引风,颔首道:“正是,是太夫人亲自下的令,说要多派些人来,她老人家才会放心,我便加了一倍的人手,太夫人也点了头。” 他答得很周全,并未因周妪的身份而有所轻慢。 周妪虽只管内宅,却是太夫人身边得力的红人,故董凉待她的态度便客气了些,解释的也很清楚。待说完了那些话,他便又向院门处看了看,略略放低了语声问:“六娘子是安歇了么?” 周妪想也未想,立时点头道:“用罢午食便歇下了。昨晚受了大惊吓,整半宿皆不敢回房,一直便坐在院子里,如今安顿了下来,人便乏得很。我见她睡得安稳,便先来门外迎人,就是怕一会侍卫们来了,惊动了六娘子。” 侍卫们皆是青壮外男,秦素并不好直接相见,周妪给出的这个理由无疑很合适,很自然地便将她被秦素赶出来的事情遮掩了过去。 事实上,在想明了一切之后,周妪心中对秦素的态度,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刻的态度自又与方才截然不同。 董凉闻言倒未做表示,只淡然地道:“既是如此,便不必惊动六娘子了,只我和妪交代罢。”说着他便回身指了指那些侍卫,说道:“太夫人叫选稳妥的人来,这八人皆是我亲自挑的,武技不错,行事更是有度,往后便由他们护着六娘子罢。” 周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细细打量,却见那八名侍卫虽年龄不一,但看面相却是个个稳重沉着,并无轻狂模样。(。) 第243章奉身契 一个面容微黑、身材高瘦的侍卫,向前踏了一步,对周妪施礼道:“某林四海,见过妪。”语声颇粗豪,态度倒是很有礼。 周妪屈身还了一礼,旁边的董凉便道:“林侍卫乃是故郎主当年亲自请来的,这几人亦皆是在秦家守了多年的老人,太夫人对他们极是信重。” 寥寥数语,却是将林四海等人的来历以及太夫人的态度皆做了说明。 “太夫人待六娘子真真是好。”周妪说道,又向董凉微微躬身:“还请董管事稍候,我进去说一声。” 阿葵原先是在门外的,后见来了这许多年轻男子,便避去了门后,将事情的原委听了个大概后,此时她早便回了后院,将事情禀告了秦素。 经了昨晚之事,阿葵已是视秦素如天,再不敢生出半点违逆,事事打从心底顺从,行事更是比往常沉稳了许多。 听得她的回话,秦素眉尖微蹙。 居然来了八个侍卫,比此前多出了一倍! 这其中,会不会混进了监视她的人? 这念头只转了一瞬,秦素便又丢去了一旁。 只要人不在她的身边,甩开还是容易的,阿葵、阿桑与阿梅,还有那六个长得差不多的小鬟,哪一个都能作她的替身。 再者说,那银面女若真能调动侍卫,只怕当初来白云观的路上就能动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秦素心中微定,便又捡起一柄团扇,轻轻地扇了起来。 “妪来了。”门外传来了小鬟通传的声音。 秦素神色未动,一旁的阿葵觑着她的面色,扬声道:“叫她进来。” 秦素便在心里点了点头。 周妪的确惹恼了她,阿葵显然是明白了秦素的意思,便没用那个“请”字。 湘竹门帘轻轻挑起,周妪提步走了进来。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却见她敛着眉眼,态度恭谨,唯那种疏离与淡漠,此刻已然不见。 她毕恭毕敬地向秦素行了个礼,便将侍卫的事情说了,比起之前的冷淡,态度已是大不相同,待交代完了事情,她又缓声道:“……便叫李妪去与林侍卫见面吧,往后女郎若要外出,可遣李妪去安排,有什么事,女郎也尽可吩咐她去做。” 秦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前倨而后恭,看起来,方才的那番恐吓,还是起了些作用。 “阿葵,去将此事告诉妪。”她轻声吩咐了一声。 李妪其实并不在远处,便守在门帘外头,阿葵出去传了话,那李妪隔着帘子躬身应是,便自去了。 周妪始终恭立在侧,待李妪走远,她便又语声柔和地道:“女郎可要去歇一歇?李妪很能干,女郎不必担心。”说着又向帘外的阶下看了一眼,见还有几个小鬟站着没动,她便又笑着轻声道:“她们也都是老实能干的,全是我亲自挑上来的,女郎尽管使动,这一应人手的身契,我下晌便给女郎送来。” 主动投诚,态度可嘉。 秦素的眉尖动了动,终是漾起了一丝笑意。 周妪看来是想通了,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明晰一切,可见是个本性通透之人。 她抬眼看向周妪,温言道:“辛苦妪了,我在此静候佳音。” 周妪恭声应了个是,退行数步,出了屋门。 待周妪将所有人的身契带回来时,上京城内外已是晴空如洗,大太阳微微偏向西边,山风拂来,扫去了漫山暑热。 周妪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匆匆而来,在得了秦素的几句交代又收下一件信物后,复又恭敬而去。 陶老之事,周妪还是能帮上忙的,此外,那件信物,她亦需让周妪转予阿承。 傅彭手上的那几个人,如今皆在上京。虽秦素无暇知晓他们的详细情形,但这些人的去处,她却是早就想好了的。 她需要一条消息往还的通道。 虽然人在上京,然青州那里的情形,却是半点也不能放松的。因此,她要在青州与上京之间,布下一条属于她秦素的线。 这条线最重要的作用,便是为她传递两边的消息。 中元十三年已然过半,而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想要握有足够的力量,留给秦素的时间还是太少。 她有预感,破局的关键点,仍旧在青州。 青州秦氏老宅中,一定藏着她所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亦必定与她秦素的命运,息息相关。 故,她才给周妪留下的信物。待这条线布好,阿承便可以拿着她给的信物,与她布下的人手交接,到了那时,青州的消息便也能传至上京了。 秦素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蓝天,心怀大畅。 相较于她的踌躇满志,周妪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秦素又说对了一件事。 午时看着还是阴沉有雨的天,如今哪还有一丝雨意?抬头看去,那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直是碧蓝如洗。 离开白云观时,周妪心底里的滋味,实是一言难尽。 周妪离开后,秦素迎来了一段难得的轻松时日。 异己终于全数铲除,一应仆役的身契又到了手,周妪待她亦比往常更加贴心,真真是诸事顺遂,连日来,她的笑容比平素多了好些,直是一派晴朗。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与傅彭会面之时,方才略为收敛。 彼时已是地动过后的第七日,上京城也恢复了正常。 秦素懒懒地坐在位于西门大街的一间茶馆中,身着民户庶族的褐布衫裤,足踏草履,戴了顶很普通的帷帽,看上去就似个九、十岁的男童。 若非早有约定,傅彭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扔在人堆里便找不见的小僮,居然便是她家女郎。 事实上,自打进了这间“飘香茶馆”后,傅彭面上的讶色便再没落下去过,一双原应沉稳的眸子,此刻张得老大。 “女……小郎。”差一点便脱口而出,所幸傅彭及时截住了话头,语毕便往四下看了看。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午后辰光,茶馆的生意十分冷清。那坐在门口的账房先生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半靠在椅子上,几乎盹着。一旁的伙计也好不了多久,撑着脑袋伏在柜面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磕睡。(。) 第244章飘香馆 今年夏天,上京不似以往凉爽,到了中午更是烈日当头,没人会选在此时出门,那一应酒肆茶馆的生意,亦往往以此时最为清淡。 不过,这一切,皆非秦素选中这间茶馆的理由。 上京城多如牛毛的茶楼小馆中,秦素单单挑中了于“飘香茶馆”与傅彭会面,自有其深意。 前世在隐堂时,授课的夫子在论及三国之势时,曾提到过一件事,陈、唐两国,其实一直隐有联合抗赵之意,两国亦皆默许了对方的少部分势力,在本国做一些隐蔽的生意。 陈国物产丰富,尤其盛产各类农作物,矿产则以白银与煤碳为主,而唐国则多高山大川、四季分明,盛产骏马,宝石矿与铁矿的储量亦极惊人。 两国权贵心照不宣,闷声发大财,而双方朝廷亦皆是眼开眼闭,并不太多管,两国边境的贸易亦极为活跃,可算是友好睦邻了。 飘香茶馆的名字,秦素便是从那个授课夫子的口中听来的。 据说,这茶馆背后的主人,乃是唐国的某位权贵。 于她而言,这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帮手。 若是能好生利用前世所知,以赠言的方式与这位不知名的唐国贵人拉近关系,则秦素的手里,便又多了一分助力。 而最妙的是,这份助力与秦家、与大陈的所有士族都没半点干系,就算她想要做些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亦可以利益相换,而不虞被人告密,更不怕危及自身。 不过,秦素并没有打算这么早便露出身份。 按照她的谋划,她需要先来这茶馆探一探路,顺便露出点迹象给对方,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最后再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与这飘香茶馆真正的主子结识。 前世在隐堂的那两年,让秦素知晓了几件唐国的大事,而其中的一件大事,便发生在在中元十三年末。 秦素有绝对的把握,有了那件大事在前,那个唐国勋贵必定会与她联手的。 傅彭自不知秦素此刻的想法。他举目看罢,见并无人注意到这里,便向秦素歉然一笑,道:“我说错了,小郎勿怪。” 秦素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复又笑着低语:“东家来啦,快坐。” 傅彭也笑了,撩衣坐了下来,秦素便端起茶壶给他倒茶。 傅彭倒也没敢推辞,双手接了茶,又向四下看了看,见这里就他们这一桌客人,并无旁人,于是他便以一种既敬畏、又关切的语声,低语道:“多谢小郎提前告知。初七那晚,小郎可安好?” 秦素抬手扯下帷帽,拿在手里扇着风,一面便道:“我自是无事。东家一家可好?” “多得小郎提醒,我们自是无事。”傅彭说道,一脸的心有余悸:“伙计们也无事,街上的店铺多半都是虚惊一场。” 那晚的地动,实是骇人至极,当时他与阿妥险些便要跪地磕头,却不是敬这天地,而是要拜他们家的小主人。 这般通天彻地的神通,莫说是拜了,若不是怕秦素不愿意,他都想给秦素修个生祠,天天三炷香地敬着,保全家平安。 秦素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问:“此番地动,城中情形如何?” 傅彭蹙眉想了一会,便道:“据说有一个姓吕的士族人家,在这次地动中一应房舍都倒了,所幸家中没人住,只死了几个仆役。”他说到这里仍觉有些后怕,看了秦素一眼,再度轻声地道:“多谢小郎。” 秦素笑而不语。 她给薛允衍的第二封信,应该起作用了。 前世时的这场地动,除了吕氏外,上京城中其他的士族尽皆无恙,那地动便像是专为灭掉吕家而发生的一般。 据中元帝说,那吕时行本就心中有鬼,上京吕氏出事后,他便怀疑族众之死乃是人为所致,更疑心中元帝是要亡他吕家,所以后来才会潜逃去了赵国。 说起这些时,中元帝一脸的淡漠,沧桑的眉眼寒凉如水,语声更是冷得像冰:“蠢物天也不容,何需孤来动手?先皇视之如虎,不过病猫尔。可笑!” 只此一语,再无别话。 也正是因了这句话,秦素才能够断定,吕氏族人之死,乃是天灾,而非中元帝暗中下的手。 所以,她才敢于让薛允衍出手救人。 薛家是她要牢牢巴住的大族,如无必要,她是绝不会将之抛向中元帝的对立面的。 秦素微敛着眉,心中念头转动,傅彭此时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一些,低语道:“对了,上一次在壶关,小郎让我盯着的那个人,我看到了他的脸。” 秦素闻言,整个人为之一振。 壶关那晚,她请傅彭帮忙盯着看有没有人从角门出入,那个与银面女子密会的男人,应该被傅彭看了个正着。 “那男子样貌如何?”她立时压低声音问道。 傅彭早便将此人的长相印在了脑海中,此时便道:“那人看着有三十一、二的样子,生得挺健壮,身量么,比我高出多半个头罢,平眉毛,桃花眼,狮子鼻,左脸的这一处,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也可能是痣。”他伸手在自己的左脸靠近耳朵的位置比了比,又道:“因是晚上,看不大清。” 秦素一面听,一面在脑海中搜寻着壶关窑那几个管事的长相。 上回与太夫人去了趟壶关窑,她便借机将那些管事、账房与大匠的样貌都看了一遍,就是生怕其中有银面女的人。而此刻听了傅彭所言,她才发现,她见到的那些人中,竟无一人符合他的描述。 秦素十分失望,又有些不死心,便问道:“傅叔可识得此人?” 傅彭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从未见过。” 秦素蹙起了眉。 这就奇了。 此人明明一再说及作假账、挖坑、藏银等等事宜,显然便是壶关窑的管事之流,为何秦素与傅彭都没见过他呢? “那壶关窑的管事与大匠,傅叔全都见过么?可有没见过的?”秦素问道。 傅彭皱眉回忆了一会,迟疑地道:“按理说我是都见过了,不过,因是悄悄打听的,也可能会漏下了哪个。要不……我叫个人去打听打听?”(。) 第245章美郎君 秦素闻言,眉尖便蹙得越发地紧,思忖片刻后,便点了点头:“也好。傅叔寻个嘴紧精明的,趁着这几日地动风波未息,便去壶关问一问。”说到此处,她的神情变得格外凝重:“只有一样,傅叔需得小心。只能暗中查问,切不可惊动了壶关的人。” 傅彭肃容应诺了一声。 秦素略略放了心,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便换过了一个话题:“那位姓薛的郎君,可将信都取走了?” 听得此言,傅彭的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了薛允衍那淡漠的眉眼,不由心里寒了寒。 那位薛郎君给他的印象,可实在是太深刻了。 他在心中先将事情过了一遍,方仔细讲述了薛允衍前后两次拿信之事,又道:“……五月初三那一日,薛郎君第二次来了,却还带着一位生得极俊美的白衣郎君。那位美郎君看着是个知礼之人,不想做事却非常不讲理,硬是将理应交予薛郎君的第三封信也给抢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带出了些许愤然,猛灌了一口茶,抹了抹嘴道:“那薛郎君似是与这位美郎君极熟,信被人抢了,他也不生气,还躲去了外头。我牢记着女郎的交代,便也没多问。拿走了那两封信之后,那位薛郎君便没再来了。” 白衣?美郎君? 秦素略一思索,脑海中便现出了一张风骚的俊脸。 薛允衡这厮也来上京了。 许久未见,也不知这位薛二郎如今可好,他手上的那块“福地”,秦素可是一直惦念不忘的呢。 思及此,她面上笑容渐淡,化作了一抹沉思,探头往茶馆外看了看,复又伏低了身子轻声问:“傅叔,你来此处,无人知晓罢?” 薛允衡这个人,秦素十分了解,最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她可以用“空谷足音”之语劝退薛允衍,却应付不了凡事不按常理出牌的薛允衡。 她有点担心薛允衡会留人监视垣楼。 以这位薛二郎的秉性,一旦被他发现秦素便是当日的青衣小僮,她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小郎放心便是。”傅彭说道,笑得很是自信,端了茶壶倾满了眼前的茶盏,低声道:“我依着您的吩咐,叫了三个伙计穿着与我一样的衣裳从后门离开,半途分作了四路,去了四个方向。我一路上又兜了好大的圈子,肯定没人在后头盯梢。” 他以前做过猎户,又有秦素教着,对这一套领悟得很快。 秦素也只是有一些担心罢了,倒也并不能确定薛允衡一定会盯着她。 毕竟,她最后一信留下的伏笔,可是关系到了占田复除一案的,薛允衡再是个胡闹的性子,也断不会在此事上犯糊涂。 “傅叔行事稳妥,我自是放心。”她轻笑着道,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傅彭连连摇手道“不敢”。 两个人又闲话了几句,秦素便搁下了茶盏,换过了一副郑重的表情,轻语道:“傅叔,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向你打听打听。” 她的语声有些发沉,吐字滞涩,仿佛带着极重的心事。 傅彭心中微凛,连忙正了神色,端端坐好道:“小郎请说,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全都告诉你。” 秦素向他一笑,复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极轻声地问道:“关于我的庶母,你知道多少?” 傅彭愣住了,看着秦素,半晌无语。 秦素此处所言庶母,便是其生母赵氏。 自从知晓“那个人”与算计秦家的人本为一伙后,秦素便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那个人”派人盯着秦素时,是在九年前。 彼时她才四岁。 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身上能藏下的秘密,除了她的出身或出生之外,秦素想不出再多的。 于是,这一切问题的终点,便归结到了秦素的父母身上,原因或在于秦世章,或在于赵氏。 可是,若问题真出在秦世章的身上,则秦府的每个郎君与小娘子身边,也都应埋着眼线才是。 自回到青州后,秦素便从未放过暗中观察的机会,而通过这几个月的观察,她便越发有种感觉:“那个人”的关注重点,只有秦素。 其余的女郎或郎君身边,即便也埋了暗线,却也不会像秦素这样,从四岁起就被人盯着了。 如果秦素的感觉无错,那么,这原因便必定出在赵氏的身上,或许便是因为她藏着什么秘密,或者她本身就是个秘密,所以才导致秦素四岁起就被人盯着了。 傅彭此时已从意外中回过了神,略略思索了一会,便低声道“赵夫人的事情,我知道得倒不多,只知道赵夫人乃是寒族女子,因家乡遭了灾,逃难到了汉安县,先郎主是无意间遇见了赵夫人,于是就纳了赵夫人。” “这些我亦知晓,还有其他的么?我庶母是何方人士,傅叔可知?”秦素轻声问道,细黑的眉蹙着,低垂的面容映了一丝日光,说不出的明艳。 傅彭的眉头皱成了疙瘩,想了想,道:“我听阿妥说过,赵夫人似是从北边来的,但家乡何处,却是未曾听过。” “原来如此。”秦素说道,捧起茶盏,颦眉不语。 虽然此前也没抱希望,但发现傅彭知道的跟她差不多,她确实有些失落。 见她面色郁郁,傅彭心下十分歉然,便小声道:“这事儿我确实知道得不多,女郎也知道的,我是在外院做活的,内院的事情,阿妥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回去便去问她。” 秦素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有劳傅叔了。” 她其实有些后悔,上次在壶关时,因行色太过匆忙,不及多向阿妥打听,此时自是得不到什么消息。 这般想着,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傅叔可知,当年在颍川之时,秦家是个什么情形?” 由赵氏而及颍川,也是秦素突发奇想。 “那个人”处心积虑对付秦家,若问题不在赵氏身上,便只能在秦家自己身上,颍川秦家的旧事,便很有必要好生查一查了。(。) 第246章颍川事 闻听此言,傅彭又是一愣。 平白无故地,忽然被人问及颍川旧事,他十分吃惊。 过了一会,他才一脸沉思地道:“女郎问的这些,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他皱起的眉头拧得几乎解不开,“我和阿妥先在赵夫人身边服侍,一直都是呆在平城的小宅子里的,后来赵夫人回了老宅,我们却被直接发送去了庄子上,所以我……” 说到这里,傅彭忽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桌上茶盏,像是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事。 秦素见状,立时挺直了脊背。 看傅彭这样子,分明是想起了什么的模样。 “傅叔,你可是想起了什么事?”她小声问道,一面引颈看了看前头,却见那账房先生与伙计仍在打着瞌睡,茶馆左近亦无人迹。 傅彭蹙眉努力回忆着,好一会后,方才慢慢地道:“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起件事情来,还是在连云庄子上偶尔听人说的,便是颍川的一件旧事。” “哦,是何事?”秦素一下子来了精神,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傅彭紧紧皱着眉头,思索地道:“庄子上有个姓汪的老叟,很爱喝酒,据说当年也是从颍川逃难来的,他有一次喝醉了曾跟我提过一句,说是当年的那场天灾,秦家死的人本不应该那么多,还说,秦家最可惜的,便是大郎君。” “大郎君?”秦素的眸中划过了一丝讶然,“他说的是我长兄么?” 此言一出,她已是瞳孔微缩,后背发凉。 秦彦端那一双细瘦无力、瘫软在椅上的腿,蓦地闪现于她的脑海。 “不是现在府里的大郎君。”傅彭的语声传了过来,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秦素一怔。 居然不是秦彦端? “不是我长兄么?那又是谁?”秦素问道,眉间隐了一丝疑惑。 傅彭便道:“汪叟说的,乃是十几年前身故的大郎君。” 秦素愣了愣,旋即心头一紧。 秦世宏? 居然说的是秦世宏?! 秦世宏有什么可惜的?当年他读书不成,便去经商,将秦家打理得极好,后死于一场暴病。难道说,这其中会有什么问题? 秦素蹙眉凝思,眸光渐亮,俄顷后,又复归于淡然。 秦世宏的死,仍旧不能很好地解释秦素的事情。秦世宏与赵氏之间,还缺一根相连的连线。 不过,再一转念,秦素的眼睛又亮了。 秦世宏之死与赵氏之间,也未必不存在合理的解释。 秦世宏只比秦世章大了几岁,赵氏据说又生得极为美貌,或许当年在这三人之间,有着什么旁人所不知晓的纠葛? 那一刻,秦素的脑海中现出了许多画面,无论是在赵国贵族的府邸,抑或是从隐堂所知的那些士族秘辛,还是陈国邃密的后宫,总少不了这些男/欢/女/爱/之事。 她暗自撇了撇嘴。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然,这念头却始终挥之不去。 沉吟了一会,她便又问傅彭:“那个汪叟叫什么名字?如今还在连云么?我想找他过来问一问。” 傅彭闻言,面上却露出了一丝憾色,低声道:“他几年前就病死了,他家里倒有好几个儿子,不过,他们对这些知道多少却不大好说。若是小郎不急,我可以再回去问问阿妥。” “……也好。”秦素微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这些事情急不得,只能慢慢查访。 她蹙眉沉吟了一会,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个人,眼前顿时一亮。 她真是太笨了,居然忘记了,在她的身边,现成地便有一人,应该比这个汪叟知道得更多。 周妪! 周妪陪伴太夫人多年,据说当年也是从颍川逃难来的,只看她与太夫人之间的那种信赖,便可知晓,对于秦家的旧事,她必是所知甚深。 秦素轻舒了口气。 前世的周妪一直活得很好,直到秦素被抬上小轿时,周妪还在太夫人的身边服侍着。 只要她在,总有机会问清前事的。 心中终于有了些底,秦素便也不像方才那样急迫了。她神态轻松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便将语声压低了一些,凑向傅彭问:“傅叔且请说一说,那江家的情形如何?” 傅彭闻言,左右四顾了一番,方轻声地道:“小郎之前叫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出来了。江家这几日是在准备着办一场纳凉宴,说是有什么贵客要来上京,杜家、卢家、卫家这几家都会去。不过,那贵客是什么人,江家那边却没什么消息,我的人也没打听出来。” 秦素点了点头。 那个贵客确实很“贵”,以傅彭的手段是打听不出来的。不过,如此一来,她心中也就有了数。 这场宴会看来是如前世一般按时举办了,那么,她提前备下的那些东西,便也派上了用场。 心中思忖着,她便将茶盏搁回了桌上,信手拿起帷帽扇了一会,借着帷帽的遮掩,将两页折好的信纸悄悄交予了傅彭,轻声道:“这是接下来的赠言,不需张贴,是专送给两户人家的,傅叔且收好了。” 傅彭心头一凛,连忙也将帷帽拿在手中扇着,趁势将那几页纸收进袖中,轻声道:“我知道了。” 秦素向前探了探身子,凑在傅彭的耳边,轻声地道:“这些赠言我皆标好了日子,你按着这个日子送,千万别弄错了……” 她的语声压得极低,几为耳语,傅彭侧耳细听,一面轻轻地点着头。 简短地交代完毕,秦素又叮嘱他:“……此信非比寻常,我不好在信封上注明收信者,便是怕万一信件遗失,便会泄漏天机,故只能口说交代了。”语罢又专注地看着傅彭,问:“方才我的话,傅叔可记牢了?” 傅彭的面容有几分紧张,擦了擦额头的汗,颔首道:“我记下了。” 见他像是有些不确定的样子,秦素终究不放心,便又凑去近前,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直到傅彭确定他是真的已经记得很牢了,她才坐回了原处。 她今日来此,主要便是来交代这件事的。 上京的局面必须还要动一动,秦素的赠言,大部分是为了秦家,小部分亦有自己的私心。(。) 第247章白云舒 与傅彭交代完毕后,秦素便又自袖中掏出一张折成十字的纸来,仍旧按之前的方式递给了傅彭,一面便低语道:“这上头写着我需用的事物,傅叔交予阿妥罢,她会照着做的。另外,你们上次从阳中客栈取来的包裹,里头有一些古墨、旧砚台之类的,你叫阿妥留下那两件颜色发绿的,余者皆卖了,卖得的钱先留着,我有大用。” 傅彭接过纸妥贴收了,方应道:“我知道了,我会交给妥娘的。”语罢又往四下看了看,复又压低了声音道:“我那里也有好些钱,前几次的告示贴出来后,有几家皆给了谢金,如今加起来约有千金了。” 秦素闻言,那眉眼便皆笑得弯了,颔首道:“那更好了,有了这些金,往后的事情便越加好办。” 傅彭亦是满脸的笑意。 如今垣楼也终于赚到了钱,虽不是日进斗金,却也收入颇丰,莫说是一千金,便是再多几倍,垣楼也拿得出。 待傅彭将纸收好,秦素便又轻语道:“五月十五上晌,我会派一名使女去垣楼买茶点,那使女的腰侧系着一枚青锦缠金线的香囊,身边会跟着两名侍卫。你叫阿贵注意着些,一俟见着了她,你便立刻出来,让阿贵称你东家,并叫这使女看见你的脸。” 自秦家来到上京后,秦素便让傅彭与阿妥轻易不要出门,便是怕他们遇上秦家的人,故此刻才会特意吩咐傅彭露面。 “是,我记下了。”傅彭肃容应诺,并无半点疑问。 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吩咐,他已经听过许多了,早便知晓此乃天机,他们听命便是,总无坏处。 秦素便又道:“这第一份赠言颇重要,我要及时知道结果。你叫阿妥将事情的大概写下来,月底时,也就是五月三十日,正逢白云观每月例行的法会,你找个借口过去观法会,届时我的使女会来寻你,你跟着她来见我,将回信交予我。” “白云观?”傅彭这一下却是吃了一惊,不由问:“小郎如何去得白云观?那里离城颇远,小郎不需人护送么?” 他并不知晓秦素离开秦家之事,秦家回青州的事情,他也毫不知情。 秦素便将自己住进白云观一事说了,复又笑道:“……此乃我自己的安排,如今正合心意,我也好放开手脚了。” 见她一脸的欢喜,傅彭倒有些担心起来,皱眉道:“小郎独自一人在外,可要我……” “不必了。”秦素抬手打断了他,眉眼盈盈,蕴满笑意:“我的能耐,傅叔自当知晓,我说无事便无事。更何况,那白云观里的人,如今皆在我掌控之中。” 有武技绝好的金御卫护着,这世上还鲜少有人能碰得了她。 秦素弯唇而笑,眉梢挑起,笑得神采飞扬。 傅彭见状,便也未再多言。 此时秦素倒又想起一事来,神色微凝,凑过去轻语道:“我差些忘了,还有一事极要紧的事请傅叔帮忙。回去后,你想办法打听打听林家与钟家在上京的住处,再找几个乞儿,仔细盯牢这两家,务必要把一切都摸熟了,再叫阿妥写下来,月底时一并交予我。这其中最要紧的还是林家,我那两个舅父平素跟什么人往来、爱去哪些地方等等,傅叔务必要打听清楚。” 傅彭毫无异议地点头道:“是,小郎。我明日便去办此事。” 秦素“嗯”了一声,神情颇为郑重。 林家与钟氏,乃是解壶关之局的关键。 此局的难点不在于如何解,而在于要解得不惹人怀疑,最好是借着别人的手来解。 最重要的是,破局之时,绝不可有东陵野老的影子。 所谓可一不可再,若东陵野老总是出现在与秦家有关的事情上,“那个人”不会不警惕。 正因此事烦难,故直到几日前,秦素才勉强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此法变数极多,故她预备先看动静,再做打算。 与傅彭又略略商议了几句,定下了白云观交信的办法,傅彭给了秦素一只小包裹,里头装着好些银角子,秦素便与他分头离开了茶馆。 在出门之前,秦素不经意地扫了那打盹的掌柜一眼,又看了看那个懒洋洋送客的伙计。 而待他们离开后,那掌柜的忽然便张开了眼睛,与店伙对视的一眼,两个人皆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 夏时好风吹碧树,亦拂得那蓝天如洗,白云舒卷。 坐在出城的牛车上,秦素却有些心不在焉,对这沿途风物恍若未见。 她还在想秦世宏的事。 这位伯父的死,总令她有些悚然。 此前种种皆已表明,“那个人”或是“那伙人”,与他们秦家有仇,且还是大仇,直是恨不能秦家阖族俱灭。 在此前提下,秦世宏的死,便很值得商榷了。 她隐约记得,秦世宏死得非常突然,据说从发病到断气,总共用不了半个时辰。 此际回想,这件事实在很成问题。一个正当壮年、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就算得了急病,以秦家的手笔,什么样的良医请不到,为何秦世宏死得会那样快? 到底是暴病而亡,还是……被人下了毒? 以秦素这个下毒的行家来看,后者的可能性相当大。 而推此及彼,秦素便不能不怀疑,秦世章之死,会不会也是被人设局? 她半低着头,眸色阴冷,如凝着十二月的寒冰。 “那个人”,当真歹毒至极! 分明是要杀人灭族,却不肯痛快出手,只以慢刀细割,不叫你一下子死透了,偶尔还拉你一把,予你些许希望,以种种表面的兴盛麻痹你,再一点一点地削弱你,直至你全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此等手段,简直是比她这个女人还要女人。 秦素一瞬间万分不齿,复又觉得胆寒。 此等手段,必得苦心谋划、细细布局,且还需心智坚忍、心存大恨,只要想起这些,便叫她格外心惊。 前世时,秦素曾在宫中见过类似的手段。虽然那手段针对的是人,而非一个家族,却与秦家今日之境十分相似。(。) 第248章林中庙 在陈国内宫中,有一个专门负责惩治犯错或犯罪的嫔妃的地方,叫做“监理司”。 这监理司从上到下,皆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宦官,而他们惩治嫔妃的手段,便是种种酷刑。 据说,那些人在行刑时,手段千奇百怪,直令人发指,越是曾经风光过的嫔妃,受到的非人折磨便越厉害。而进了监理司还能活着出来的人,已经不能叫做人了,只能说是勉强生成了人形的怪物。 莫名地,洛嫔那张破碎的脸、还有她扭曲着身子走路的模样,陡然撞进了秦素的脑海。 秦素忍不住后心发毛,额角沁出了微汗。 此刻的她已经有些相信,那个深恨秦家之人,很可能便出自陈国的后宫。这般细刀子割肉的手段,除了那些心智变异的宫人,旁人也做不出来。 看来,回去之后,她得好生将中元帝现在的嫔妃们回想一遍,看能不能从中再找出些线索来。 秦素偎在窗前,望着不住掠过车窗的一行行碧树,兀自出神。 蝉鸣声一递一换,响彻了一路。官道两旁植了整齐的柏树与杨树,碧绿的叶影映着蓝天,葱翠动人。 日头已经微有些偏西,金色的阳光落在官道上,灿亮得耀人眼目。所幸北地的夏日一旦过了午后,便会变得凉爽一些,那官道上往来的车辆便多了,倒不似秦素进城时那样荒凉。 在离着小枣庄尚有里许地之时,秦素便下了车。 她下车之处与秘径的出口南辕北辙,隔了好几里地,因不想叫人窥破了行踪,故她情愿劳动双腿,多绕些路。 天气还是有些热的,秦素擦着汗离开了官道,走上了乡民们踩出的泥径,步履不紧也不慢。 帷帽已经被她扯下来了,当作扇子扇着风,偶尔用来遮阳,这条路人迹罕至,如果她到了这里还戴着帷帽,反倒引人注目。 风有些大了起来,土路上的灰尘扬得老高,没走上一会,秦素便沾了满头满脸的灰。 她举着衣袖扑打着灰尘,一面四下环顾,仔细感应着周遭的动静,待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她方才一个闪身,拐进了一片白杨林中。 那座土地庙便在这树林的深处,因年久失修,早便断了香火,小枣庄的庄民们是从不往那里去的,故秦素这一路走来十分顺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土地庙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了,门楣上的大字风吹日晒,早已模糊不清,倒是那庙里土地公公的塑像还在,那塑像的台座下,便是秘径的出口。 秦素在庙前四顾了一番,便绕去了塑像的背面,微微屈身,按着那台座的黄泥壁板使巧劲一提,那黄壁板便被整块提了起来,露出了下头的另一道灰墙,墙上有一个不甚明显的钥匙孔。 她自袖中取出一柄手掌大小的钥匙,插入钥匙孔转动两圈,那灰墙中便发出了“卡嗒”的响声,待推开灰壁,便可见其后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下的石阶隐约可见。 秦素小心地捧起之前被挪开的黄泥板,嵌在了灰墙的上头,用力按牢。这两面壁板一虚一实,那黄泥壁的作用,便是用来遮住有钥匙孔的灰壁的。 待将黄泥板严丝合缝地嵌好之后,秦素方倒退着进了秘径,踏下两级石阶后,便探手拉着灰壁内侧的铁环,将入口的门掩上,复又将门上的铁栓销牢。 这秘径最精巧之处,便在出口与入口处的两个机关锁。入口的机关锁乃是拉环,内外各一个,出入时一拉即开,合上即严。 而出口的机关锁则更巧妙,外面的锁孔需以钥匙开合,而从内却是以插栓合上的,其精密奇巧,实为秦素平生仅见。便是她后来进了陈国内宫,那宫里最高明的匠人,也造不出这样巧妙的机关锁来。 据说,此两处机关锁,皆是墨家后人所制,也不知是真是假。 秦素顺着石阶缓步而下,四下打量着这条秘径。 秘径极窄,仅可容两人并肩而行,左右墙壁上嵌着夜光石,视线倒是颇能极远,此外,每隔上百余步,那墙壁上便会出现一个尺许见方的圆孔。 据中元帝说,这些圆洞乃是风孔,有了这些风孔在,在秘径中行走便不会气闷了。 秦素仰首望着那黑黢黢的气孔,心下有些感慨。 凿开山腹,硬生生挖出一条秘道,还设计得如此精巧,看起来,为了修这条救命路,当年的靖王应该没少花钱。 只可惜,这秘径他自己还没来得及用上,便被先帝逼得自戗,最后却便宜了秦素这个后来者。 秦素弯了眼睛,在石阶下停下了脚步。 石阶至此已到尽头,由此处再往前,便是一段向上的斜坡,她藏着的东西,便在这处石阶下。 她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很快便寻到了一只包袱,包袱里是一身很不起眼的杂役小鬟的衣饰,青布衣裙、玄色布带,烟霞阁里的小鬟,全都是这样的装束。 这身衣裳是秦素和人换来的,至于那套庶族男童的衣裳,则是阿葵帮着准备的。今日秦素从断垣处偷入秘径时,便是冒充了秦家的杂役小鬟,离开了烟霞阁。 她一面心中思忖着,一面便快手快脚地换好了衣裳,又将那身男装放在包袱中裹好,藏在石阶的下头,这才快步往前走去。 幽径之中,夜光石发出绿萤萤的光,照得那墙壁也是一片阴沉的绿。 往前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见前方的一处转角。由此处转角往前再行上大约两刻钟的样子,便可抵达出口了。 不过,这段路的光线却不似方才的好,那墙上的夜光石有一些已经不再发光了,秦素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好在此路她也走过几回了,颇为熟悉,此时便干脆闭上了眼睛,扶着墙壁往前走。 这倒并非她托大,实在是那惨凄凄的绿光,委实有些骇人,饶是秦素胆子不小,看得久了亦觉得瘆得慌。 总归这秘径极窄,地面又平整,倒不虞碰着什么。(。) 第249章绿影沉 闭上眼睛,沉寂的黑暗似是当头罩下的夜色,令秦素的心底莫名安宁。 比起那阴冷的幽绿甬路,她还是更习惯纯粹的黑暗。 似乎,这样的黑暗也更适合她。 两手抚过两侧的墙壁,那阴冷、坚硬而又潮湿的触感,不知何故,竟让秦素觉得亲切。 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一双眼睛虽是阖着的,却也是长睫如月,弯成了两道欢喜的曲线。 往前走了一会,秦素便觉手下一空,她知道,这是到了那个拐角了,再往前便是一段上行的路,一路皆修着整齐的石阶,犹如爬山一般,走起来也不算费力。 一面在心底里描画着拐角处的情景,秦素一面便转过了弯,蓦地,指尖触到了一方温热。 秦素脚步微顿,未及睁眼,手指已经本能地用力按下。 谁想,却按住了一团略带着湿意的毛发。 这是……活物! 秦素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瞬间想起了某种喜爱穿行于潮湿之地,擅长打洞的动物。 地鼠?! 地鼠居然会爬墙! 秦素骇然退了一步,那手亦像是被烫了一般缩了回去,一声尖叫刹那间已然逼近了喉头,与此同时她飞快地张开了眼睛…… 时间,陡然停住了。 那一声本该响起的尖叫,生生卡在了秦素的喉咙深处。 活物! 真的有活物! 那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站在她眼前的,的确就是一只活物。 虽然秦素非常地希望着,这活物不过是一只身体长大些、块头魁伟些的地鼠。 但很可惜,不是。 那是个大活人! 淄衣芒履、披发如墨,黑沉的眼眸如吸尽了世间一切的光亮,修朗的身形宛若翠柏挺立。 秦素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瞪着、两手缩着,如同被瞬间冻住了一般,暂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说起来,活人,约莫也能算得上是活物的罢。 她有些模糊地想着,呆呆地半仰着脑袋,看着眼前之人。 此刻,那个大活人正笔挺地站在她的侧前方,二人之间,隔着那一角拐弯的绿墙。 淄衣男子。 居然又是他! 这已经是秦素第三回见到他了。 这个于草径初逢、月夜再会,满以为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又一次鬼魅般地出现在了秦素的面前,此刻离着她不过一尺之距。 秦素有点不会思考了。 他是怎么来的? 不对,他为什么会来? 也不对,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秦素可以肯定,在进秘径之前,周遭绝对无人。她可是连那丹井室以及那棵孤松的后头也查过了,而入口左近的一切痕迹,她也是全都掩住的。 这人是怎么发现机关的? 那面断垣,真有那般醒目? 这条前世时仅有中元帝才知道的秘径,为何在这一世,变成了菜市坊? 这又是在闹的什么幺蛾子? 那一刻,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绪左冲右突、冷热交替,直冲上秦素的头顶,瞬间便将她淹没。 她呆呆地盯着淄衣男子。 她怎么就这么背? 每逢她要做点什么事的时候,这人必出现。 他们到底何仇何怨? 懊恼、愤懑、烦躁以及……杀而不得的无奈,这种种情绪塞满胸臆,令秦素两世里头一回觉得,她要背过气去了。 那一刻,她终于有点理解林氏的感受了。 想来,林氏每每看见她时,便如她每每见着这淄衣男子时一样,那种又憋闷又无可奈何之感,直欲令人吐血。 秦素直直地望着那淄衣男子。 淄衣男子亦在看她。 不是月夜下的那半缕眼风,亦非清风拂来时的偶一回顾,而是眸光微垂,正色而视。 那幽冷如夜火般的视线,带着焚烧后的灰烬与死寂,尽皆拢在她的身上。 秦素瞬间悚然。 此人,生了杀意。 她蓦地后退,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用力地捶了自己的胸口几下。 她真的憋不住了。 那种气闷得叫人无处发泄的感觉,让她险些发疯。 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做出的,做完之后,秦素便愣住了。 淄衣男子也怔住了。 于是,在这幽邃的秘径中,在这惨绿色的夜光石下,先是传来了几声沉闷而古怪“通、通”捶胸之声,随后,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秦素与淄衣男子相向而立,两个人的脸都有些发绿。那是墙上的夜光石照的,也可能,秦素是真的绿了脸。 任是再绝色的美男,再清华眩目的容颜,都及不上自己的命来得重要。 她几乎是有些恨恨地看着他。 他怎么就不去死? 白云观都毁了,这人倒还活着,简直是没了天理。 一时间,秦素直是连生啖了此人的心都有了。 她早有预感,她之前那半句似露不露的赠言,起不到什么作用。 事实上,她没敢直接让这人去藏经楼等死,便是因为知晓,地动之时,就算这人身在藏经楼,他绝对也死不了。 这种祸害,通常都是很长命的。 这念头一经浮起,秦素蓦地心中微动。 “你还活着?”她突然便开了口。 抛开了一切算计与心机,她此刻的态度十分坦荡,眉眼间一派清肃淡然,便如得道多年的高僧,浑身皆是大落。 “郎君需知,是我救了你。郎君现在可是欠我一命。”她接着说道,随后拂了拂衣袖。 只可惜,那小鬟的上衣却是窄袖的,这一拂,袖没拂着、裙没碰到,倒是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还发出了“啪”地一声响。 秦素呆了呆,旋即那发绿的脸上,又多出了一层青。 淄衣男子死灰般的黑眸里,忽尔便起了一丝微漾,如水鸟的羽翼轻触水面,又似清风皱了月影。 居然笑了。 这厮居然在笑! 秦素青绿交加的脸颊边,掺上了两团可疑的深色。 整整两辈子的厚脸皮,在这一刻似是被人戳到了底。 淄衣男子仍旧在笑。 那笑意起于眼底,又收于底眼,若细雨湿了流光,在多日前的草径上,曾令天地变色,让秦素看得几乎失魂。 而此时此刻,这宛若一痕星光般的笑意,却让秦素在尴尬之余,暗吁了一口气。(。) 第250章如卿愿 杀意,消失了。 淄衣男子现在望着秦素时,又有了种俯仰尘世、无一可观的意味,就像秦素是一块木头、一片草叶。 那是长天看向泥土时的眼神,亦是神祗看向凡人的眼神。 秦素知道,她捡了条命。 “卿何至此?”他色泽浅淡的唇微微开启,秦素耳边,便有弦音乍响。 她抬起头,张了张口,忽见他披落肩上的发丝染了绿光,越发森然青碧。 秦素微顿,很不合时宜地觉得,甚是好笑。 这人从不束发,总是这样披着,现下被这夜光石一照,倒像是背了一堆柳条在身上似的。 秦素不由抿紧了嘴唇。 她怕自己真笑出来。 而随后,她便有些后知后觉地想,方才她触手所及的微温毛发,应该便是他散落在臂弯处的发丝吧。 方才她还用力地按了两下,现在回想起来,那指尖留下的温热触感,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秦素只觉得心底里毛毛的,将手背在身后搓了几下。 此刻,那淄衣男子正专注地凝视着她,那灰寂而灼热的视线,让那种野火烧身的感觉,遍及秦素的心底。 她凝了凝神,弯唇一笑,笑得毫无心机:“郎君既然动问,我自是要答的。说起来也真是巧得很,被我无意中发现了这条秘径,我便偷着下来走一走顽的,不过,这条路太长,我没敢走远。”她回身往后指了指,面上的笑容纯稚得如同幼女:“也不知这路通到哪里,我怕呢,要不是碰到了郎君,我一定不敢再往回走的。” 淄衣男子的眸光晃了晃。 居然又笑了。 秦素就不明白了,她这明显是谎话的一番话,又有哪里好笑? “郎君好生俊美,可否见告姓名?”见他似是心情颇佳,秦素便又重提旧事,开口打探,一副小娘子初遇俏郎君的心动模样。 她的笑容极甜,却不觉媚,唯婉约清柔,那卷密的长睫里似藏了两汪清波,波光流转而来,宛若水色漫漫,泛上心尖。 淄衣男子面容如死,眸光若灰,没有一点反应。 秦素望着他,有些悲愤,也有些哀怨。 这人,怎么就死不了呢? 就算不死,生得普通些、气度寻常些,不要是这般清华耀眼的模样,秦素也有绝对的把握先勾得他失了魂,再想办法杀了他。 可他偏偏不是。 这般容颜绝世的男子,从小到大,不知被多少美人围着、哄着、恋慕着,早练了一身的铜皮铁骨,秦素的媚术施得再好,亦是无用。 她咬牙切齿地想着,面容有瞬间的扭曲。 淄衣男子的眸光,再度起了些微漾,宛若月映平湖。 “李玄度。”他突兀地道。 冰弦般的声线,配合着这样的名字,虽只三字,却似在秦素的耳边,奏了一曲乐韵。 秦素暗里忽惊。 居然回答了她的问题,这真是让人意外的……直接。 “李玄度?”她轻声地呢喃着,微微垂首,似吟诵般地低回婉转,心思却转得飞快。 她没听过这名字。 李姓为三国中的大姓,并不少见。 至于玄度二字,倒是颇有几分禅意,再看他那一身淄衣,也就可以知晓,他的名字必是寄予了某种寓意。 心下思忖着,秦素已是抬起头来,语声清晰地道:“我姓秦,在家行六,郎君唤我六娘便可。” 女子闺名并不好轻易告人,秦素做了太久循规蹈矩的士女,不自觉地便拿着士族的规范回了话。 “幸会。”李玄度微微颔首,野火般的视线从上到下,将秦素扫了一遍。 秦素坦然地立着,由得他去看,静默了片刻,复又一笑:“不知郎君如何到得此处?” 李玄度的视线越过了秦素的头顶,望着那被墙壁掩去的拐角尽处,良久后,方有冰弦轻振,玄音如妙:“卿如何到,我,便如何到。” 秦素朝天翻个了白眼。 在这人面前,一切的伪装皆是无用的,她也没那个耐心跟他耗了,干脆便露出了真面目。 只是,这李玄度也不知是天生就是这样说话的,还是装习惯了已经忘了如何说人话,每每吐字开声,那妙音冰弦之外,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就像他这个人,亦不该于这世间存在的一般。 不知何故,这想法令秦素心头生出了一丝微凉。而旋即,这些微的凉意,便又被另一种情绪覆盖。 她想起了月夜孤松下,他说过的那些话。 凝眸望着眼前这淄衣修朗的身形,秦素微微侧眸,漫声语道:“犹记那夜,月华如水,我与郎君松下相逢,在我离开前,郎君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不知郎君可还记得?”她语声如诉,似是满怀感慨,又似忆及往昔,不胜唏嘘。 “问题……”李玄度略略拉长了语声,灰寂的眼眸微往下垂,便垂在了秦素的身上。 在那一刻,似有暗云翻滚、玄夜压鬓,一种无形的气势,便此聚在了秦素的头顶。 秦素昂然而立,淡笑如初。 良久,李玄度的唇角居然微微一勾,便勾出了隐含兴味的一缕弦音:“六娘说的是……‘卿,待如何’?” “正是此问。”秦素想也不想地点头道,端容望着他,语声如春夜风烟,满是深切的柔情:“我盼君去死,日夜此念,不舍相忘。” 秘径里似是起了阵风,将她的语声拂向了远处。 李玄度面容淡淡,毫无波澜。 许久之后,那一缕玄音方再度响起,若乐音飘渺,引人沉醉:“八十年后,必如卿愿。”他语道,安然抬手,挥了挥衣袖。 他本便生得修朗,又是站在高处,此际居高临下,那袖风翻卷之处,几乎便挨着了秦素的鼻尖儿。 秦素侧首让过,鼻孔里“嗤”了一声,无分毫意动。 那大袖子挥得扑啦作响,还真当她不知道? 不就是拿她当灰尘看? 她就是那一粒微小得让人根本看不见的灰,若袖子宽些,还不定能不能挥到她身上去。 行,李玄度,本宫记住你了! 秦素在心底里拾回了旧时称呼,然,面上却浮起了一个甜恰恰的笑,那笑靥甜美得便如多汁的果子,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八十年?”她挑起一根眉毛,扑了扑身上的灰,闲闲开口:“郎君真能活,莫非是王八?”(。) 第251章承吉言 李玄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类似于人类的表情。 他呆住了。 眼睛发直、表情发僵,那半肩的长发也没了以往的谪仙模样,而是带了几分傻气地,堆在身后。 秦素忍不住笑了。 折腰掩唇、一脸娇憨,那一刻的她似是全然不知,那“王八”二字对于男人来说,还有着许多更为深刻、更为隽永的含义。 李玄度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他望向秦素,眸中的野火略有一盛,那轻羽触水般的笑意,便又在他的眼底显现了出来。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笑了。 秦素撇了撇嘴。 被人骂了王八还能笑出来,李玄度,神人也。 “承吉言,愿长命。”他淡声说道,居然还向着秦素揖了个手,状甚真诚。 秦素险些没把白眼翻出眼眶。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人的脸皮倒是比她想得还厚。 她冷眼看着他,蓦地,他转眸,秦素顿时撞进了一片灼灼燃烧的野火之中。 “六娘,通术数?”玄妙的乐韵再度响起,静寂沉幽,“若吾未猜错,六娘所通者,或是……紫微斗数。”不是问句,而是陈述,清泠的玄音,在这邃密的折角间,却陡然掀起狂澜。 秦素瞳孔一缩,身体瞬间绷紧。 这人好快的脑子。寥寥数语间,竟能推断出她与紫微术的关系。 不过,数息之后,秦素便又放松了下来。 自二人在秘径相遇之后,她便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如今不过是猜测得到了印证而已。 李玄度这样的人,就算不是手握权柄的贵人,亦必是门阀子弟,手下不可能没几个能人。 秦素来到白云观静修之事,只消派人稍稍打听一下,再略作分析,便能将之与垣楼的微之曰联系在一处。此外,秦素在那个月夜的所作所为,还有那句赠言,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秦素猜想,那夜她离开后,李玄度很可能是派了武技高手盯着她了,说不得她后来审阿葵、寻秘径那一段,也全都被人看见了。 而这也能够很好地解释,李玄度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如此一想,秦素不免有几分气馁。 这便是所谓技的不如人。那些武技高人,若是到了大手境界,完全能够做到隐匿气息。秦素虽受隐堂严训,到底没有武技,感知再是敏锐,也敌不过人家本事高。 不过,她并不后悔。 趁着地动大乱之机行事,此乃天赐良机,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无误。 只能说,李玄度出现在这里,以及被他窥破自己与紫微术的关系,此乃天意。 这般想着,秦素已是沉眸敛容,看向了李玄度,微勾的唇角冷意湛然:“郎君这是认定我了么?” “是。”李玄度应了一字,神态淡然,唯那双灰寂的眼眸中,野火忽然灼亮。 “郎君说是,那便是罢。”秦素淡淡地拂了拂衣袖。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忽然变了,浑身的气势铺天盖地,似是地动那夜的狂风,蓦地便席卷过这一方小小天地。 压抑,以及浓烈的暴戾,还有冷酷与血腥,顷刻间便笼满她的全身。 这一刻的秦素,如浴血的鬼魅,衬着这绿幽幽的光影,直叫人心胆俱寒。 时间,再度停止了。 野火灼尽后的灰寂,与满是血腥的冷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在此刻如两军对阵,无声厮杀。 李玄度黑沉的眸子里,再一次起了微漾。 只是,这一次的些微涟漪,再不是月破水中天的清华明洁,而是带着明显的惊讶,与不解。 “郎君火眼如炬,吾拜服。”秦素淡然地开了口,漫不经心地屈起手指,掸了掸裙畔的一缕浮灰。 只要她想,他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粒灰尘,而已。 无甚出奇。 似只是一刹的功夫,眼前少女已然变了个人,那曾经的狡赖、娇媚、甜蜜与任性,尽皆散去,唯彻骨的寒冷与寂灭,缠绕在她的身上。 李玄度微眯了眼,那浓得化不开的身形,在这一刻,有了向下倾压的意味。 “东陵先生……之弟子,果然不凡。”不再是冰弦轻振,却犹如春风化雨,拂面时,便带来一股温润与恬淡。 秦素淡然立于原处,未承认,亦未否认。 “我……并无恶意。”停了片刻,李玄度又道,语气竟是前所未有地温和,语毕略停,复又微微一笑:“卿勿须挂怀。” “无恶意?”秦素勾起了唇角,寒冽的眸子里,是白雪覆盖下亘古不化的冷寂:“郎君难道不知,你的存在,便是这天地间最大的恶意?!” 知道了她几乎所有的秘密,于她而言,这人的存在,的确是一大隐患。 这是秦素的肺腑之言,此刻脱口而出,亦是不假思索。 然而,再下一刻,她忽然怔住。 李玄度竟是霍然色变。 那变化不在眉宇与五官,只眸中野火瞬间灼亮,复又飞快陷落,随后,一种极致的绝望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几乎没顶。 秦素浑身的气势,忽然间便散了个干净,只怔怔地望着他。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她居然觉得李玄度……有点可怜。 不是那种引发旁人同情的可怜,而是打从心底深处觉得,眼前这淄衣芒履、容颜绝世的男子,忽然间,便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那种孤绝与悲凉,几乎叫人无法忽视。 “是么?”他慢慢地抬起了头,空茫的视线里,似是世间万物都无法容下。 刻骨的荒凉,比那夜月下的孤松,还要寂寥。 秦素微微蹙眉。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竟有了一丝酸楚,就像是沉入水底的那一天,看着远处的宫墙,悲凉而凄怆。 这感觉只维持了一瞬,秦素便几乎骇然起来。 面对着威胁到她的人,她却因了对方的一个表情、一句话,摇摆不定。 她这是在犯什么毛病? 或者说,李玄度到底有什么毛病? 还是说,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有毛病? “如此。”弦音轻振,空寂如初,却也不再冰冷,反倒含了些许释然,仿若他已经卸下了背了许的久重负,语声清悦如跳动的溪水。 “吾,终是释怀。”他说道,居然向着秦素笑了笑。 秦素再度骇然。 这人果然有毛病,被人诅咒了亦不生气,竟还能笑得出来。(。) 第252章不复言 “卿之事,不复言。”李玄度复又出声,语声郑重,似一诺千斤。 听着那冰弦般的音色在耳畔响起,秦素面无表情。 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承诺。 可是,此时此刻,她只得听下这句承诺。 仅从力量上看,无论外在还是内在,李玄度,皆远胜于她秦素。 她弄不死他,又不想自己作死。 所以,只能信他。 她抬起头来,庄容望着他,良久后,举手加额:“我信郎君,愿郎君信我,不负所望。”语罢,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李玄度直身而立,不避不闪,那双灰寂的眼眸里,像是又有了一丝笑意。 “前头无路么?”他问道,突兀地,却又是无比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在这开口的瞬间,他的眸色已然恢复了方才的冷寂,像是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秦素怔了一会,摇了摇头,蓦地也像是换了个人,气势全消,脸上的笑容真纯又娇媚:“我不知呢,我只走到这里就回了头,前面太怕人了,我不敢走。”一面说,她便指了指拐角的那面墙壁,神态娇怯怯地,清凌的眼波如小鹿。 “唔”,李玄度看了看她,眸光微漾,似又有笑意堆积。随后他便转过了身,往回走去。 秦素愣住了。 他这是……真信了? 看他这说走就走的架势,就像是赏花会上与人偶遇,问路无果,便挥袖信步而去似的。 可是,他们明明身处秘径,身处一个诡异得不能再诡异的地方,他对于听到的话,居然也是信的? 秦素挑了挑眉。 这人的干脆与剪断,倒也挺出人意表的。 不过,月夜那一次,他似乎也是这样,你问,他便答,你说,他便信。 在秦素认识的一应郎君里,若论怪异,这李玄度当属第一了。 望着前方那个越走越远的玄色身影,秦素心底的狐疑浓得几乎化不开。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明明已入秘径,却为何不寻究竟,对她的杀意也只瞬间便消去。 如此容颜绝世的男子,为何满身上下死寂如灰?为何她的一句咒骂,居然便能叫他满身绝望,几乎如同死去一般。 还有他方才的那个简断的转身。 干脆利落,无一丝挂碍。 如此极致的两种表现,偏偏为一人身之所系,简直古怪至极。 怔忡地望着李玄度的背影渐渐行远,秦素回过神来,终是缓了一口气。 从初遇至今,每回遇见李玄度时,那种诡异而又奇妙的氛围,总令人难以释怀。 他好像对一切都无甚兴趣。 活着或死,存在或消亡,他眼见的一切,或是他未见的一切,他都没放在眼里。 即便方才近在咫尺,秦素亦总觉得,他离得她极远,就像是在远处旁观着她一般。 如果说有例外,那便是这一次,他出现在了秘径中。 他对这条秘径应该是有些好奇的。 只是,在见到秦素后,这些微的好奇便也消失了。 似乎因了秦素是他曾见过的人,于是连带着这人出现的场所,便也变得不再新鲜有趣了。 秦素锁着眉心,几乎是一脸沉思地回到了烟霞阁。 阿葵立在西次间的三屏雕花榻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围着榻转了多少圈,脚底下像着了火一般。 今日一俟用罢了午食,秦素便拉着阿葵与一个小鬟进了屋,赏那小鬟食了几粒糖,于是,那小鬟便睡了过去。秦素便与那小鬟互换了衣裳,又将小鬟放在帐中睡下,由阿葵亲自守着,秦素自己则偷偷地跑了出去。 阿葵本以为,秦素去个一时半刻也就回来了,可她没想到,秦素这一去,几乎便去了大半个下晌,直到那西边的窗扇上染满了绯色的霞光,方才回转。 甫一回屋,阿葵立时便拉过了秦素,一面替她抹着脸上的汗与灰,一面便压着声音急急地道:“女郎可算回来了。快些换了衣,很快便要用晚食了,妪方才在帘外问了几次,我都说女郎在歇息,搪塞了过去。” 秦素便向她一笑:“甚好,有你在,我做什么都不担心。” 阿葵勾着头,手心阵阵发冷。 分明只是简单的一句笑语,可不知为何,这样笑得清浅的六娘子,很让人害怕。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令人胆寒的一夜,那向着飞坠而来的断檐展开衣袖、毫无畏惧的身影,已然深印于她的脑海,再也无法抹去。 蓦地,榻上传来了一声响动。 阿葵一惊,连忙掀开了布帐,却见那小鬟眼皮微颤,似是快要醒了。 她惊出一身的冷汗,立时便抛下了所有心思,迅速地帮着秦素换回了衣裳,又将那小鬟扶去案边伏着,秦素则躺回到了榻上。 两个人才一忙完,湘竹帘外便又响起了李妪的声音:“女郎可醒了?” “妪请稍候,我这便起。”秦素带着睡意的语声响起,随后便掀开了帐子,吩咐阿葵:“挂起来罢,服侍我起身。” 阿葵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上前服侍秦素起榻,那厢小鬟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一见自己竟在秦素的屋里睡了半晌,直吓得脸都白了。 秦素便笑着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让她不要说话,复又向她招了招手。 那小鬟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秦素便轻声对她道:“无事的,人若问起,你只说替我捶腿便是。你睡着的事我不会告诉妪,你自己可也别说,妪知道了定是要罚的,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那小鬟才从田庄上来没多久,规矩虽也学了,到底不似阿葵她们懂得多,闻言只吓得两腿发软,不住地点头应是,又颤声道:“我不说,我听女郎的。”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叫阿葵赏了她一把糖条,便令她出去了。 此时阿葵也终于将秦素收拾妥当了,又重新梳头净面,方唤了李妪进屋。 李妪进来后,便立在帘边行了一礼,恭声道:“女郎是现下用晚食,还是再等一会?”(。) 第253章青锦囊 秦素在镜子里瞧着李妪,心头微微一动,遂笑道:“我方起来,歇会再用晚食罢,倒是有件事,想请妪帮个忙。” “不敢当,女郎请吩咐。”李妪恭谨地说道。 秦素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我路过丹井室旧址,见着了一个穿淄衣的带发僧侣,倒是挺奇怪的。妪若有暇,便去外头问问那些侍卫们是怎么回事。他们素常爱在观中走动,消息灵通,想必知道些什么。” 李玄度其人,秦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此前她没打算多管,如今他却是知晓了秦素最大秘密的人,她总也要多了解一些,才算公平。 “带发的僧侣么?”李妪说道,眉眼一派平静,甚至还含了些许笑意。 陈国的风气十分开放,小娘子打听郎君的消息亦属正常,不过,秦素尚在孝中,若此事是周妪或冯妪听了,她们定要拦一拦。 而李妪,显然比她们好说话得多。 秦素的手里捏着她们的身契,对于这位真正的主人,李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我这就去问一问。说起来,前两日我去山下采买,似是也见着了这么个人,不过,我只瞧见了背影,也不知是不是便是女郎说的那位郎君。”李妪温声细语地说道,又笑了起来,体贴地道:“女郎且请放心,此事我会悄悄行事,也不会挂出女郎的名头来,必不会叫人知晓。” 难得她这番话说得眉端眼正,一副做正事的模样,秦素见了,倒也暗暗称奇。 李妪的圆滑晓事,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不过,她喜欢这样的聪明人,尤其是听话的聪明人,她就更喜欢了。 见秦素再无别的吩咐,李妪便躬身告退了,阿葵亦为秦素挽好了发,正在插钗的时候,秦素忽然在镜中一笑,对她道:“有件事要你跑一趟。” 阿葵拿钗的手一抖,木钗险些落地。 见她的反应居然如此之大,秦素倒有些失笑,她将手掩了口,清凌凌的眼波似漾着涟漪,弯弯如月牙:“莫怕,小事尔,你好生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了你去。” 阿葵面色微白,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秦素不甚在意地打量着镜中的她,漫声语道:“十五那日,你去一趟东来福大街,寻一家书铺替我买几块青田石,尺寸我一会写予你。过后你再去一趟垣楼,买些垣楼的茶点回来。” “垣楼?”阿葵下意识地说道,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小心翼翼地看向秦素:“女郎说的,是东陵先生开的……那个垣楼么?” 秦素颔首,抬手接过她手里的木钗,一面对镜插戴着,一面便道:“便是那里,你问李妪要个下山的路牌,带上两个侍卫。那山下的小枣庄有雇车的地方,你便坐牛车去罢。” 语罢秦素便起了身,行至榻边翻开暗格,自其中拣出一枚青锦缠金线的香囊来,递给了阿葵:“喏,这个赏你,你戴在身上罢。” 阿葵怔了怔,好一会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接了,一脸受宠若惊地道:“多谢女郎,女郎待我真好。” 秦素笑道:“赏你的你便收着,你做得好了,往后还会有赏。”语罢又向她的衣摆一指,“挂上吧。” 阿葵诚惶诚恐地将香囊系在了衣带上,秦素便向她左右打量了几眼,笑吟吟地道:“我在孝中,不可用这些东西,看你戴着也是一样的,很好看。” 被她这几句话一赞,阿葵苍白的脸上便浮了两朵红云,羞怯地道:“女郎这般夸赞,我不敢当。” “哪里不敢当,我看你当得起呢。”秦素笑着打趣她:“我三兄若见你这样,必也欢喜。” 阿葵面上的红晕更浓了,秦素见她很是羞赧,便也不再说什么,挥手便叫她下去了。 周遭总算是清静了下来,没有了窥视的眼神,秦素那一直绷紧的心弦,亦在此时放松了许多。 她行至东次间,向那书案前坐了,托着腮,望着院中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翠竹,心事重重。 她在想前世陈国皇宫里的那些人。 她进宫是在中元二十三年,亦即是说,那些早她十年进宫的妃嫔,如今她要逐个想来,以便查出有无什么人或什么事,与秦家或江阳郡的那几姓有关联。 这无疑极耗心神。 秦素倚窗坐了,凝了凝神,便随意摊开了一页经卷,假作读经,一面便陷入了回忆之中…… ******************************** 五月方才行至下旬,大都城的黄昏,便有了初秋的凉爽与飒然,风过时似能听见远处的雁鸣,苍苍莽莽,犹若秋时。 只是,这般怡人的气息,有些地方却是始终感知不到的。 “崩”,某座府邸中,一间灯火幽微的房间里,发出了一声琴弦断裂的轻响,似是惊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朱琴如血,冰弦如雪,这红与白绞缠的画面,为这间幽暗的房间,增添了一抹诡异而夺目的艳丽。 莫不离一身白袍,端坐于短榻上,凝视着眼前的断弦。那细而韧的一缕冰弦,从中间断成了两戴,无力地垂落在如浸血色的琴身边缘。 他咧开了嘴,似是在笑,然那清透如水的眸子里,却是坚冰般不可融化的冷意。 一身玄衣的阿烈面无表情,肃立于他的身侧。 房间里暗了下来。 暮色如深蓝色的水波,一层层覆满房间。盛夏时的夜,不似冬日浓厚,微凉的风送来爽意,携着些许花草的淡香,将及不及地,在这阴暗的房间里辗转片刻,又仓皇离开。 星光清浅、月色撩人,只是,这星辉与月华再是朗洁,亦终不能令这房间明亮起来。 幽暗的烛火下,莫不离眸色冰冷,斜拖入鬓的长眉在眉心处微带不耐地凝聚着,越发有了种格格不入的阴沉。 “上京地动?人手俱无?”冰冷油滑的语声响起,尾音处轻轻一挑,似半空里抛出了一根冰线,直探进人的骨头缝里,说不出地冷。 莫不离盯着断弦的眼睛里,蓦地便凝起了一线尖锐,旋即他便“呵呵”笑了起来,似是说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而他的眸光却是极冷,阴鸷如蛇眼,压抑着危险的气息。(。) 第254章剔烛泪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55章火凤印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56章广陵意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57章断弦吟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58章母女会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59章襄武卫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0章临素馨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1章抵足眠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2章杨先生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3章李高僧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4章灰衫人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5章风乍起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6章九旒冕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7章迷雾重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8章淡香拂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69章傅东家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0章洛嫔殇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1章如乱麻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2章染青笺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3章萧继珣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4章传音信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5章青涩郎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6章豪放女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7章本无名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第278章勿妄动 看着萧继珣忽青忽红的面色,秦素忽然觉得可笑,复又可悲。 前世的她,实在堪称愚蠢,竟对着这么个徒有其表的草包一往情深,直到最后,毁在了他的名头之下。 纵然那是她自己笨到了家,可是,此刻看着萧继珣,她心中的厌恶之感,却是怎样也压不下去的。 深吸了几口气,秦素自袖中取出了早就备好的一封信,向他举了举。 萧继珣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是……东陵先生的信?”他问道,人已是离座而起,那眼中的迫切之意,几乎溢于言表,甚至就连方才的些许不适,亦已抛去了脑后。 秦素敛目望着地面,信手一掷。 “啪”地一声,信封落地。 她站起身来,负了两手,正色望着萧继珣,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冰:“拿着,回青州呈予尊君萧公望亲启。师尊有言,萧氏多愚,却自视甚高,让吾耐心行事,此言诚不我欺。你当庆幸,是师尊要救你,若换了吾,吾笑看尔等去死。” 不得不说,骂人,尤其是骂前世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种感觉真是太痛快了。 秦素此时只觉满心快意,看着萧继珣那想怒不敢怒,想傲又傲不了的模样,心怀大畅。 停了一会,她便又淡声道:“师尊愿多予你萧氏一个机会,待你回去呈上信,便自耐心等着,自会有人来寻你。” 言至此,她陡然神情转厉,语声亦重又冰冷:“师尊有言,萧氏若想活命,从现在开始,只需做到五字,即可静候生机。此五字你需谨记,再转告尊君。”她说到此处一顿,复又加重语气,冷冷地道:“‘勿轻举妄动’。便是这五字,只要你们做到了,或可活命,。” “勿轻举……妄动?”萧继珣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神情有些茫然。 “是,便是这五字。”秦素点了点头,蓦地向他一笑:“不接触外人、不四处活动,老老实实地呆在平城,等消息。” 萧继珣有些不明所以,一面俯身去拾信,一面喃喃自语:“东陵先生的意思是叫我们萧氏……”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语声,抬起头来看着秦素,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渐渐生出了一丝惊恐,失声道:“那我前几日递出去的信……”语声未落,他的面色已是刷地一下变得苍白。 秦素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 萧家果然是沉不住气了,巴巴地上门送死。 看起来,李树堂与萧继珣约见,为的便是这封信,而不论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此信都必须取回,或者毁掉。 秦素面无表情地望着萧继珣,心中涌上了一丝烦躁。 她真是给自己找了件麻烦事。 可是,萧家这里的口子必须扎紧,而这件事她既已知晓了,亦不能放任不管。只是,以她手上目前的力量,想要做成此事,难愈登天。 如此说来,她之前的打算还是正确的。 只能请薛氏帮忙了。 压了压心头的情绪,秦素意味深长地对萧继珣点了点头,笑得若有深意:“你明白便好。”语毕伸手指了指信,神情淡漠:“拿着信去罢。记住,接下来再不可与任何人会面,即刻启程返乡,此信,一定要亲手呈予尊君。” 她的眼神专注而又冷冽,语声中似有种莫名叫人安心的力量。 萧继珣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是,我记住了。我马上回平城。” 秦素再看了他一眼,确定这个草包是清楚明白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便扬声道:“开门罢。” “是,郎君。”门外传来阿菊欢快的声音,旋即便是一阵挪动重物的声响。 秦素向门的方向伸了伸手,神情变得柔和了一些,温声道:“萧郎,请。” 这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语声,含着甜媚与清婉,直直掠过心尖。 萧继珣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漾起了一丝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位小娘子虽形容尚幼,然那容色之外的风韵,却堪称绝世姝色了。 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些着迷起来。 “去罢。”秦素向他挥了挥手,敛去了笑容,神情重又变得淡然。 姝色陡然消失了,连同那片刻间泛起的旖旎情绪,亦在这二字间消散干净。 萧继珣几乎有些神不守舍地看了秦素一会,方才回了神,面上的神情有瞬间的尴尬。 他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被……蛊惑了,迷失了心智。 “多谢东陵先生。”他低下头,小心地将信纳入怀中,借着这个动作,掩去了那心底里涌起的一丝难堪。 待到将信收好时,他的神情终于恢复到了正常的模样。 此时,阿菊已然走了进来,将萧继珣的斗笠也拣了起来,上前几步交予了他,又殷勤地笑道:“萧啥郎君,请收好。” 萧继珣皱了皱眉,忽略了这个使女不知所谓的称呼,抬起头来,正色向着秦素点了点头:“告辞。” 语毕,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耳听得他脚步声渐远,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对付萧继珣这样的人,她学的媚术便很有用了,萧继珣被她影响得忽怒忽惊,情绪纷乱,秦素再说服他时,便能相对容易些。 她坐下喝了些茶水,又用了一块点心,便见阿菊走了进来,向她行了个无比怪异的礼,道:“郎君,阿鬼来了。” 秦素精神一振,搁下茶盏站起了身,吩咐道:“甚好。你先将门关上,替我守上一会儿,阿鬼来了也叫他等在门外,我很快便好。” 阿菊应诺,出去后便将门关上了,牢牢地守在门外。 秦素这时候倒觉得,阿菊也挺不错的,虽然礼仪上很不成样子,然做事却很实在,倒有几分阿栗的影子。 她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便退去了雅间的屏风后,那里放着两套男装,其中一套正是她此前扮作小僮的那一身。 快手快脚地着好了衣,又将发髻重新整理过,再将眼角的那点朱砂痣抹了去,秦素方唤了阿菊进来,吩咐她将换下来的那套衣衫包起来。 第279章温声语 阿菊做事十分利索,三两下便包好了,不需秦素吩咐,她便又跑到了外面,将那个叫阿鬼的少年引了进来。 阿鬼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人高马大,一张酱色的脸膛上泛着油光,额角和鼻子边冒出油汪汪的痘痘来,一开口,却是一口让人意外的、很温糯的南方口音。 “见过郎君。”他向着秦素行了个礼,动作很豪放,但说话的声音却相当好听。 秦素的面色僵了僵。 她是真没想到,傅彭口中的“阿鬼说话有点怪”,却原来是怪在此处。 若非亲眼所见,她绝对不敢相信,这样温润动人的语声,会出自这样一个又高又壮、紫黑脸膛的少年之口。 阿鬼行礼的姿态显然比阿菊要好了许多,见礼之时亦始终保持微微垂首,并不往四下乱看,规矩也是上好的。 说起来,他与阿菊此前皆被傅彭耳提面命,对秦素的身份略知一二,也正因此故,他们的尊敬亦是很真诚的,不掺半点杂质。 秦素道了句“免礼”,便含笑向阿鬼道:“阿鬼,一会还要劳你的驾,傅叔可说予你知晓了?” 阿鬼直身而起,脸红了红,忸怩地道:“我知道了,我听郎君吩咐。” 真真是温润如暖玉般的声音,若不去看人,只听这声音,也要迷倒一圈小娘子去。 秦素心底里感慨了一会,便点头向他笑道:“甚好。”语罢转首,向那屏风一指,吩咐道:“你去里头先换了衣,再与阿菊将屏风抬到前头去,弄个椅子搁在屏风外面,那边那张小凭几便搁在椅子边。” 阿鬼依言去屏风后换了一身玄色长衫,复又按秦素的安排,与阿菊一同调配桌椅、挪动屏风等物。如此一来,以屏风为界,房间便成了内外两间。 他们这厢方收拾停当,便听那楼下传来了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随后,便是一个模糊而低沉的男子声音,和着夏时的微风,迢递而来:“我约了人在二楼雅间,我姓杜。” 来了。 秦素等的人,或者说,她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已在眼前。 此时,便闻楼下那伙计殷勤地道:“客官请上二楼,便在乙字号房。” 秦素闻言,抬手向阿菊示意了一下,便带同阿鬼转去了屏风的背后,阿菊则跑去门边守着。 未几时,便闻楼梯声响,阿菊引颈而顾,便见那楼梯处行来一人,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君,便是方才楼下自称姓杜的那一位。 这位杜郎君的样貌,比起方才离开的萧二郎,只能勉强称得上周正而已,整个人看上去也是普普通通的,通身上下就没一点出众的地方。 阿菊盯着他看了一会,对方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蓦地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分明是毫不出奇的一双眼睛,眼神也不怎么锐利,可不知何故,二人的视线方一相触,阿菊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 她心中十分骇异,却也再不敢多看,直待眼前现出了一双干净的玄漆木屐,她方才屈身行了一礼,恭声道:“郎君有礼,这边请。”说着便让开了门边的位置。 这些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待做完之后,阿菊方才察觉,她对这位郎君,竟有几分莫名的畏惧。 看着她极为怪异的行礼姿势,杜光武眸色微敛,神情却是无甚变化。 他是接到了垣楼辗转送来的赠言,这才前来赴约的。 直到现在他都有点想不明白,他名下的那间铺子,东陵先生是怎么算出来的? 就算是杜家本家的那些人精,也从来无人想到,他这个出身微贱,打三棍子都不会哼一声的庶四子,这个几乎沦落为商人的窝囊废,在替族中打理铺子之余,手里却悄悄积下了一笔钱,在东来福大街最东头的角落,开了一间小小的汤水铺。 冬卖热汤、夏卖凉饮,极小的一间门脸,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那封邀约之信,便是由那个大名鼎鼎的阿贵,借着买凉饮的机会,偷偷塞给了铺面掌柜,再由掌柜转至杜光武的手上的。 微微垂了眼眸,杜光武自嘲地挑了挑眉。 东陵先生的大名,上京城无人不知,接到这封邀约后,他也确实有些惊喜。 可是,在最初的那阵惊喜过后,他不由又觉得奇怪。 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术数大手,为何会单独约他见面?身为已经被杜家放弃的庶子,他自问,没什么值得被人关注的。 杜光武眸中的自嘲,渐渐冷寂了下去。而他平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亦停在了雅间的门口。 几乎与此同时,那架竹编织锦的屏风后,便传来了一把温润的少年声线:“郎君何不入内?” 宁和温静的语声,如江南三月的微雨,似绿影摇风的水波,直沁心脾。听着这样的声音,似亦能想见那说话之人的模样,必亦是温润如水的琢玉俊郎。 杜光武微怔了怔。 他一直以为,东陵野老会是个年高的老者,却不想,这声音听起来却是个翩翩少年。 不过,他很快便又释然了。 这世上多的是天才,不说别处,他们杜家便有个现成的天才,从小到大一直光芒耀眼,连那几个嫡出子都不得不让他半筹。 既有此前例,则这位东陵先生乃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亦不足为奇。 杜光武躬了躬身,笑道:“惭愧,倒叫先生取笑。” 随着他的话音,沉稳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很快便停在了屏风外。 “郎君请坐。”阿菊指了指屏风前的一张扶手椅,旋即奉上茶盏,退了出去。 房门关了起来,隔绝了楼下的些许人声,唯一阵阵夏时微热的风,自那开启的窗扇里拂了进来,吹得那窗纸“簌簌”有声。 杜光武捧着茶盏,一派坦然。 权当是一段奇遇罢。他想。毕竟,能够与东陵先生对坐,即便是隔了一道屏风,亦是极难得的际遇了。 端起茶盏,杜光武啜了一口那并不算太好的茶水,复又将茶盏置于案上,神情越发平淡。 第280章杜四郎 “吾,乃东陵先生座下之大弟子,郎君唤我无名便是。”屏风后,温润的语声传了起来,拉回了杜光武的思绪。 他循声看去,却见那屏风后映出两个身影,一坐一立。立着的那个似是个小僮,坐着的那个,身形……颇伟岸。 他微有些讶然,然神情却仍旧半分未动,含笑点头:“是,无名先生。”语声恭谨,态度亦磊落,“不知先生约我至此,有何事?” 不遮不掩,直入主题。 秦素忍不住想要叹气。 萧继珣若有杜光武一半沉稳,她也不会转手其父萧公望了。 她心下喟叹着,遂端起一旁的茶盏,奉至满头大汗的阿鬼手边,在他耳边快速而轻声地说了几句话。 从屏风外看去,这动作就像是小僮给主人殷勤捧茶、絮语问安一般,并无异样。 事实上,杜光武根本就没往他们这个方向看。 这便是士族子弟的教养了。 主人既设了屏风,便是不欲直接面见。身为客人,自当尊从主人的意愿,就算多露出一分的好奇,亦是失礼。 身为陈国七大郡望之一的杜氏,虽行事狠戾,然对族中子弟的教养,却是绝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此时秦素已经说完了话,便直起了身,仍旧束手立于一边,阿鬼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道:“今日约郎君前来,是师尊之意。师尊有一问,郎君……可愿冲天一飞?” 温润的语声,似被夏风拂得更加柔和,在房间里轻轻而来,又沓然而去。 杜光武面无异色,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地,连头发丝都没动上一动。 若是萧继珣在此,此刻想必已然要变脸了。 然,杜光武便是杜光武,不是萧二郎那等徒有其表的草包,而是数年后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拳一脚打出了天下,生生逼得杜骁骑也不敢妄动的杜氏四郎。 即便在最危险的逆境中,在四面哀歌之下,这位杜四郎亦能强着一口气,硬是告病不奉入京之诏,最后更是凭借手中的一支精兵,令得中元帝手足无措。 杜氏多出狠戾之辈,此言不虚。 这位杜四郎的狠戾,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一个对自己都敢狠得下手的人,其心智之坚,又岂是萧继珣这等风流子可比? 然而,秦素如今的希望却是,这位杜四郎的那一身狠劲,能够分出一些,用在别人的身上。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杜光武搁下茶盏,中规中矩的脸上一派淡然:“男儿之志,不外鸿鹄或鲲鹏,吾,亦不能免俗。” 很标准的回答,且,亦很谨慎。 想必,他是做好了被人设局的准备,连个话缝都不会漏出去半分的。 “好。”屏风后传来了一声简短的回应,旋即,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是笔墨之声。 杜光武垂下了眼睛,神情几乎是刻板的。 简直无懈可击。 秦素越是观察,便越有这种感觉。 她的眼睛弯了起来。 春风得意的杜家庶三子,那前世时接替吕时行顶下广陵守将一职的杜光远,他一定想不到,他的对手,不是他的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嫡兄,而是眼前这最不起眼、与他同为庶出的四郎——杜光武吧? 有了杜光武在前,杜光远想要如前世一般,顺利接任广陵守将,为他的庶母何氏以及其母族江阳郡何家带来荣光,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 毕竟,那个何氏得以上位,可是很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的。 事实上,只要她姓何,只要她是何都尉的亲姊,秦素就无论如何也要将杜光远拉下马来。 自然,有杜光武这个精明坚忍的郎君在前,秦素所做的,不过是提供一、两个消息而已。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她只需等着便好。 她侧眸看了看伏案假作写字的阿鬼,眸中笑意更甚。 为了安排好今日之事,她可是颇费了些心思的,东陵先生座下大弟子无名,便是她为自己安排的新身份,至于阿鬼,则是用来混淆旁人视线的。 时间缓缓流逝,杜光武不焦不躁地候在屏风外。 没过多久,便见那屏风后走出来个褐布衫裤的小僮,手里捧着一个毫无特色的信封,低头奉上。 “此乃师尊令我记下并转交的赠言,请郎君收好。”温润的语声在屏风后响了起来。 杜光武离座而起,双手接过信封。 那送信的小僮极为恭谨,头垂得低低地,送完了信便原路退了下去,从头到尾,杜光武只能看见对方乌黑的发顶。 不过,他的注意力也并不在这小僮身上。 捧着信封,看着那上头颇为熟悉的字迹,杜光武的呼吸,略有一些急促。 东陵先生的赠言,又是关乎他的未来的,就算他在杜家是最不起眼的庶子,被那整个家族的人打压、欺辱乃至于迫害,此刻的他,亦不免心潮起伏。 “师尊最后还有一言,赠予郎君。”屏风后的语声再度响起,温润清和,直若春时好风。 杜光武躬身,语声仍是淡且平:“请先生赐教。” 看着屏风外那个恭敬的身影,阿鬼的全身都在冒着热汗。 这一身长衫已经很让人别扭了,更何况,他还要一句一句地去背秦素教的话,此刻能够强忍着不去抓头发、抹额角、扭身子,已经是极好的表现了。 他咽了口唾沫,说出了秦素交代的最后一句话:“师尊言道,郎君此生,唯一句可勉:‘当借力时且借力’。请郎君勿忘。” 几乎是咬着舌头说完了这句话,阿鬼无声地呼了口气。 这般文绉绉的话语,就算秦素现教他现背,也是拗口得不行,他说起来十分费力。 “谨尊先生教导。”杜光武向着屏风后那个端坐着的身影躬身一揖。 阿鬼已经完全坐不住了。 就算再是无知,他也知道,外头的那位,定是哪户大族的郎君,而他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却被那郎君一而再、再而三地行礼致谢,若不是秦素就在他身旁站着,他这会早一蹦八丈高地跳起来,能逃多远逃多远了。 第281章江八娘 秦素瞥了阿鬼一眼,微微弯腰,口中唤了一句“先生”,假作提醒他,实则是凑在他旁边,又说了一句话。 阿鬼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罢了,郎君好走,恕不远送。” “是,晚辈告辞。”杜光武的礼数一丝不差,再施了一礼,方才将信珍重纳入怀中,转身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阿菊一直守在门边看着,直到见他终于下了楼,这才走进房间,轻声道:“他走啦。” 阿鬼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先将衣领扯了扯,旋即便痛痛快快地抹了把脸,抹了一整手的油汗。 方才这么几句话,实在比让他跑一天的路还累。 “有劳你了,你做得极好。”秦素向他笑了笑,自袖中摸出一串钱,递给了他,“喏,这是给你压惊的,拿着罢。” 阿鬼一见了那串钱,立刻笑得眼睛都快没了,欢天喜地地接了钱,站起身来秦素向躬身道:“多谢郎君。” 秦素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转出屏风,又同样予了阿菊一串钱,方笑道:“快些将屏风抬回去罢,房间里也趁早收拾干净。我一会自后门走,阿菊,接下来的事情就靠你了。” 阿菊自得了那一串钱,那脸上就真笑成了一朵菊花也似,此时没口子地道:“女郎放心,前头那两位郎君我不敢说,那江家的老妪我还是能应付的,便交予我罢,我一定能把信送过去。” 阿鬼亦道:“女郎不用担心,有我帮着阿菊呢,不会有事的。那老妪每隔几天便要出门一趟的,我们已经都认识她了,我还跟她说过两句话呢。” 秦素含笑点了点头。 那个江氏八娘,秦素打算帮她一把,先将她的隐疾给治了,留着这个人情以后再算。而阿鬼与阿葵,便是去给江八娘身边的奶姆送信的。 前世的中元十五年初,江八娘因隐疾暴露,在众人面前出了大丑,最终被江氏族长送回老宅,闭守于一所偏院。秦素后来回到大陈后,曾偶尔听宫妃们说过,这位江八娘没活过十八岁便死了。在她死时,她身边唯一跟着的仆役,便只有她的奶姆。 秦素叫阿鬼他们给这个奶姆送信,便是看在她是个忠仆的分上。 自然,秦素并没那个治病的本事,不过,她凑巧知道上京城有一位不大出名的街医,姓仇。此人极擅治毒,而江八娘的隐疾,其实是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 身为庶女,又美貌聪颖,这已是天然的罪孽,而江氏族中的小娘子又特别多,故那算计与内斗亦多不胜数,而江氏女的聪明机灵,亦是各族中出了名的。 秦素叫阿菊他们送去的信,便是将那位仇街医的出没之地指了出来。她相信,以江八娘的心机,应该不难解决这个难题。 这般想着,秦素便有些感慨。 说起来,她能够知道这一切,还要感谢那位丽妃。 丽妃前世临死之前,已经处在了颠狂的状态。许是在宫中压抑了太久,又自知必死,她那时实在是毫无顾忌,一股脑地便将许多当年的阴私事都说了出来,卢商雪之事、江八娘之事,秦素皆是在那时知晓的。 此际,秦素只恨自己当年没多生几只耳朵,再多记几件这些士族隐秘,如今想要翻回头巴着丽妃的嘴去听,却也没这个机会了。 此念方一起,秦素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不由抬手抚了抚额。 最近事情太多,她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 她心中苦笑,一面已是探手在袖中寻摸了起来,没一会便寻出一只玄色布囊来,拿在手里对阿鬼笑道:“我险些忘了,还有一物要交予你,你且收下这布囊。” 阿鬼忙上前双手接了过去,仔细打量了两眼,却见那布囊是以细布所制,通体无华,入手亦没什么分量,唯一股淡淡的药气渗透出来。 秦素便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着那布囊轻语道:“此物你一定要好生收着,何时有一位林家二郎君寻你买药,何时你便卖予他。”言至此,她略停了停,复又盈盈浅笑:“你可以多卖他些金,反正他挺有钱。” 林氏的兄嫂手上,可是有秦家两间很不错的铺子的,日子过得相当地好,手头也颇宽裕。 秦素弯了弯眉。 手头宽裕才是大好,正合她意。 “是,郎君。”阿鬼肃容应了一声,便小心地将布囊收了起来。 秦素向他一笑,心思却又转去了别处。 她此前写予傅彭的信里,已经将事情安排了下去,算算时间,如今她的那位二舅父,应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秦素忍不住眉眼皆弯了起来。 这一局,她设得一点不复杂,却很实用。只要收拾干净首尾,便能将垣楼与东陵野老从中摘出来了。 想来,“那个人”或“那位皇子”,只怕怎样也不会料到,他们处心积虑布下的局,会毁在一个只知玩乐的林二郎之手。 “……一会你可小心些,待周遭无人了再搭话,莫要给旁人看了去。”此时,阿鬼叮嘱阿菊的声音传了过来,亦将秦素的心绪扯回到了现在。 她含笑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阿菊便笑着向阿鬼道:“放心罢鬼兄,我又不傻,定不会让旁人看见了。再说你不也在旁边嘛,你替我看着点就是了。” 阿鬼便拿手指头弹她脑门儿,轻斥道:“那你也该警醒些,不能总赖着我啊。” 阿菊便不依,两个人打打闹闹,嘴上也说个不停,房间里倒是颇热闹。 望着他们年轻而鲜活的笑脸,秦素忽然便觉得,自己老了。 似这般不问前路、埋头往前冲,遇见什么都当作欢喜的年纪,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有过,还是从不曾有过。 或许是有过的吧,只是,那光阴走得太过迅疾,将一切可抛的、不可抛的,尽皆抛去了彼岸,待她回首时,那些曾经的风景,已然远在天边, 秦素牵了牵唇角,牵起一抹未名的笑意。 彼时的她已是一身使女装束,却是方才阿葵的打扮,青衣、黛裙、草履,幂篱只垂至胸前,鹰灰色的纱罗,比玄色浅些,却也能更好地遮住容颜。 第282章何为鸟 此刻的秦素,正走在西街旁边一条窄小的细巷中,由这条细巷出去再转个弯,便是飘香茶馆的大门。 跨出转角时,秦素往茶馆的方向瞄了一眼。 安静的巷弄中人迹寥寥,可见茶馆的生意并不太好。 秦素淡淡地收回了视线,转身往前行去。 此刻的她非常希望,那位飘香茶馆背后的贵人,便是她猜测的那一位。若他对今日之事能够有所察觉,最好能派人主动与她联络,于她实是大善。 秦素认为,凭着她所知的那件大事,两方面合作应该是毫无问题的。 她漫步而行,仪态悠然而闲适。 这巷子颇细长,只几个零星的路人,两边的灰土墙垒得并不高,偶尔有藤萝攀出墙头,那碧油油的叶子底下,是大朵娇黄的花,几根纤细的瓜秧打着卷儿,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走了一会,秦素便看了看墙头日影,估算着,此际应还未至申初,她的时间还算宽裕。 也不知萧继珣能不能将信好生带回平城?还有那位杜四郎,是不是能够如秦素所愿,在获悉了那个秘密之后,一举拉下杜光远,将何家也一并灭了,最后再凭着他那一身的狠戾,把杜家从里头捣烂。 心里装了太多的事,秦素只觉思绪纷乱,根本无从理清。 面前的这盘棋,已经大到了让她有些顾此失彼的地步,而越是如此,她越是不可出错。 一点错都不能有。 她蹙眉前行,这一路走得心不在焉,直到那满街的喧嚣迎面而来,她才终于按下了所有情绪,举眸四顾。 东来福大街的热闹,自来都是很有看头的,从街头至街尾,无数店铺门连着门、墙挨着墙,招牌匾额鳞次栉比,几乎无一处空隙,即便是此时正逢盛夏,那行人也没见少,依旧一派人间烟火的繁华景象。 行至此处,秦素便放缓了脚步,慢慢地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逛过去,看似悠闲,然那幂篱下的眼睛却睁得大大地,不放过任何一间门脸。 很快地,她的鼻尖便渗出了细汗,却也顾不得去擦,只偶尔掀开一角幂篱,让那风拂进来些,也好带来些许凉爽。 便这样千辛万苦地逛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秦素才终于在一间毫不起眼的茶水铺子里,找到了她想找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面相颇为冷厉的男子,虽是一副寒族的打扮,坐在那里也不很起眼,可只要仔细观察,你便会发现,此人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动作敏捷,那腰带里头鼓鼓囊囊地,像是揣着什么东西一般。 一见此人,秦素的心已是放下了多半。 她提步上前,越过端着茶盘的伙计,绕过正凑成一团聊大天的行脚汉,再小心避过了几个调皮的小儿,径直便走到了那男子的面前,向他行了一礼。 看着直直走来的这个使女打扮的小娘子,何鹰面色不动,心中却极为纳罕。 这小娘子看着也就十二、三的样子,细伶伶的身材,衣着也极普通,可是,她走过来的姿态却显得那样的笃定,就像是认识他很久了似的。 那种感觉,委实诡异。 他定定地看着秦素。 不认识。 虽说他没那个过目不忘的天赋,但也不是个忘性大的人。在他的印象里,至少在上京,他是不认识这样的小娘子的。 他审视地打量着秦素,秦素也怔忡地看着他。 方才走过来时她没想那么多,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叫什么。 她有点发愣。 薛家的所有侍卫名字都很怪,合起来便是一堆飞禽走兽。这种名号听上一个两个还好,若是成百号人都叫着那种名字,饶是秦素对薛家颇为熟悉,却还是觉得混乱。 眼前的这个,到底是叫什么呢? 虎、狼、豹、鹏、鲲…… 秦素一个个地想着这些名字,总觉得与眼前之人并不能凑到一处,不由那眉心便蹙了起来,纵然灰纱遮面,那满心的踯躅亦显而易见。 这明显的迟疑,何鹰自是也感觉到了。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小娘子直直地走过来,正正经经地冲他行了个礼,随后便干站在他面前,一字不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一坐一站,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这么瞅着对方,足瞅了好几息的功夫。 “郎君是……”终于,秦素有些不确定地开了口,心中飞快地回忆着前世她所知道的那一大堆名字,“郎君是那个……”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蓦地灵光一现,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你是个鸟,对不对?”她语带惊喜地道。 鸟!? 何鹰的眼睛一瞬间瞪得溜圆。 什么鸟? 鸟什么?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难听? 刹时间,何鹰的脸色简直黑得堪比锅底。 这真是大白天喝口茶也能撞邪啊。他是真没想到,上京的小娘子居然比大都还要彪悍,开口就骂人“鸟”,这简直是让他这个英雄汉都不知怎么回嘴了。 居然骂他是鸟…… 真是越想越气人,气得何鹰根本就忘记了,他的名字可不就是只鸟? 看着何鹰那张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脸,秦素瞬间有些心中没底。 她是不是说错种类了?这位或许不是飞禽,而是走兽? 她可以断定没认错人,这人她瞅着眼熟,前世今生,他出现在薛允衡身边的次数相当地多。 于是,她一面竭力回忆前事,一面便又试探地道:“郎君既然不是鸟?莫非是……什么……什么兽?” 语声未停,杀气陡然如排山倒海,扑面而来,再下个瞬间,“咔嚓”一声,何鹰手里的茶杯碎成了渣。 看着那只青筋凸起的大手,再看看对方青紫发黑的脸,秦素此时才有点明白过来,她刚才似乎是不小心……骂了人。 “我并非有意冒犯。”她连忙向何鹰屈了屈身,语声极轻地道,“我有要事,想请郎君一叙。” 要事? 一叙? 先骂他是鸟,又骂他是兽,这是请人说话的态度么? 第283章薛为士 何鹰气得头顶都快要冒烟了,一双钵大的拳头捏得“咔巴”响。 不知道眼前这小身板儿能经得起他几拳?虽说他乃是英雄好汉,绝不能打女人,但吓唬吓唬总不会有问题吧。他咬牙切齿地想着,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只看对方的脸色,秦素便知,她这是彻底得罪这位不知是飞禽还是走兽的侍卫大人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再上前一步,以极轻的声音飞快地背诵了起来:“紫微斗数列众星,虚虚实实各分明……” 这是她于醉仙楼初会薛允衡时念的那首入门诗,彼时,这侍卫便站在薛允衡的身后。 随着秦素的语声传来,何鹰脸上的黑气渐渐地没了,那双喷火的眼睛,在下个瞬间变得格外冷厉。 待秦素整首诗背完,他的气势已是截然不同,杀气消弥,取而代之的,是武技高强者所散发出的无形威压。 通常情况下,一旦他威压外放,普通人是会害怕或是紧张的。 然而,他面前的小娘子,却不属于普通人的范畴。 秦素几乎是毫无所觉,背完了诗,便十分自然地后退了一步,抬手向他招了招,语声又轻快又动听:“郎君请随我来。” 她笑语盈盈地说罢,便转过了身,径自往前而去。 何鹰定定地望着她。 这可真是奇了。 开口就骂人,之后便背了那么一首古怪的诗,最后面对他的威压根本就没反应。 何鹰的眸中飞快闪过了一丝精光。 这个小娘子,倒是挺了不得的。 方才的那首诗他曾经听过,而眼前这个纤瘦的背影,此际瞧来,竟也有种莫名的熟悉。 直待秦素即将行出何鹰的视线,他方才慢慢地起了身,将一只手垂在身侧,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手势,旋即便施施然离开了茶馆,不远不近地跟在秦素的身后。 秦素回首看去,见薛允衡的那个侍卫跟了过来,终是放了心,转身继续前行。 她此际的心情,既轻松,又有些沉重。 她知道她在行险。 一旦正面接触薛氏,她与紫微斗数的关系便再也瞒不住了,很快便会被人查个底朝天。 可是,欧阳嫣然与李树堂,这两招暗棋,无论是去除还是利用,她都鞭长莫及。 欧阳嫣然会武技,而秦素的手头却并无可用且信得过的武技高手,能够悄无声息地除掉此人。 李树堂倒是无需以武力压制,可他又离得太远,秦素自问,目前的她还没那个本事,能动得了当朝太子身边的官员。 白云观,果然是一柄双刃剑。 秦素一面缓步前行,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衣带,面色沉凝。 当初她特意选择了白云观,好处显而易见,一是护自己周全,二是那条直通山下的秘径。此外,正是因为借居于白云观,她才能无意中知晓了许多事,还将那个不知名的皇子给挖了出来。 可是,住在白云观的坏处,也是同样的显而易见。 身在白云观,她便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就算有那条秘径,她也不敢太过于频繁地使用。 而太子殿下,明日便要离开上京了。 一旦太子离开,秦素更是无力施为。在如此紧迫的情形下,能帮她且也能信得过的,只有薛允衡留在垣楼的那些侍卫。 除此之外,她暂且找不到比薛家更合适的人选。 而她之所以亲自上阵,便是因为秦素与薛氏的关系,所涉秘密太多,已经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闪失。 所以,她宁可自己冒险,亦不愿叫阿菊他们帮忙。 傅彭带来的那些人纵然不可疑,然此事却干系太大,她也不敢相信他们。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自己先丢出去。 秦素走得不紧不慢,灰纱下的神情十分淡然。 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日后被薛允衡拎着脖领痛打一顿,或者向他低头认错,或者被他要胁着替他做什么事,她也认了。 因为以她一人之力,要想同时顾及手头上这乱麻一般的困局,实是难于登天。 这便是身为女子的悲哀。 秦素几乎是有些灰心地想着,捻着衣带的手稍用了些力。 留给秦家的时间太短了,而她要对付的人又着实太过强大。她现在唯一能够期待且相信的,便只有薛允衡的人品。 这想法一冒头,秦素只觉五味杂陈,心情复杂至极。 纵观整个陈国,能够当得起“士”这一字的,以她所知,唯薛允衡一人而已。 坦荡、正直、仁慈、纯粹、率性、热诚。 纵使秦素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薛允衡的身上,有着许多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品质。而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每每想起此人,她那颗阴暗而卑污的心里,便也总会生出迹近于自惭形秽的情绪。 她始终是仰望着他的。 如泥泞的尘土仰望天空,如卑微的野草仰望星辰。 薛允衡所在之处,是她怎样也达不到的高度,令她神往,让她嫉妒。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仰望,所以在这一世时,她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薛家。 现在想想,她选择的,其实并非是薛家,而只是薛允衡。 只要有这个人在,就算最后事情败露,甚至她做下更大胆、更离经叛道之事,薛允衡总会留下她或他们秦家的命。 这就足够了。 秦素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心情居然并不算坏。 薛允衡这厮若是能听到这般评价,那尾巴只怕又要翘上天去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露了形迹,她必定要先给薛允衡戴上几顶大大的高帽子,好生夸夸这厮,让他先晕了再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代妖妃都这样放低身段了,薛允衡必定也不会总跟她过不去罢。 秦素不由微微弯唇,脑海中却莫名划过了另一张妖孽的俊脸。 她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 若是太子殿下晚些日子离开,她倒是还有时间重新找一个比薛允衡更好的合作者。 可惜,天不遂人愿。 秦素暗自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知何时,街上的人变得更多了些,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拂起了秦素眼前的纱幕。 一天中最热的那个时段,终于过去了。 第284章月华绸 松开了捏衣带的手,秦素提起了一角裙摆,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她此前寻好的说话之地,便是杜光武的那间水铺子。那里人少清静、极不起眼,最重要的是,她想要借着此举,将杜光武这个名字,放在薛家人的眼前。 她希望,能够由杜光武替代杜光远,担任广陵守将。 以中元帝对太子的态度,吕时行的职位很可能是保不住的。秦素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是知晓这位皇帝的心眼儿有多小,与其强行保住吕时行,倒不如仍旧像前世一样,用着杜家的人。 在不动大局的前提下,杜四郎,绝对是一着出人意料的暗棋,待到了合适的时机,必会起到惊人的效果。 秦素一面飞快地转动着心思,一面朝四下看了看。 此时,她已然行至了东来福大街的东侧,人流越发密集,那些欢声笑语和着夏时特有的气息,有一种怡然的愉悦。 秦素快步往前走去,想要尽早穿过这片拥挤的人流。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斜刺里突然窜出,朝着秦素猛地撞了过来。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下,秦素不由大惊,本能地侧身闪避。 不想那人影的来势直是疾如闪电,她这厢才一动作,便已被一股大力直直撞去了一旁。 那股力量非常强悍,令人根本无从抗拒,然力道却并不凶恶,甚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沛然与柔和,将秦素撞得斜跌出去了十余步,直将她撞进了旁边的一间绸缎铺子里。 秦素好容易才收住去势,扶着木质的柜面儿站稳,一时间心跳骤急,同时又万分怪异。 试想,一个人被猛地撞出去十余步,途中竟然既未跌倒、亦没绊脚,甚至还能够在这过程中顺利地跨过高高的门槛,直到撞至柜面儿边上站稳,且还刚刚好停在了离着柜面半步远的地方,连个衣角都没碰着。 这世上,有谁能把人撞得如此……恰到好处? 秦素一手扶着柜面儿,一面便欲抬手按住飘拂不定的幂篱,同时转首看向门外,想要看清那个撞她的人是谁。 谁想,她的手方一抬起,便蓦地落进了一只微凉的大掌里,旋即耳边便是冰弦轻振般的声线,仿若玄音乍响,惊乱了秦素本就不安的心绪。 “随我来。”那声音说道。 随后,秦素便被人牵起了手,那只手蕴着绝大的劲力,却又如方才撞来的那股力量一般,带着种沛然与柔和的力量,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拉着她朝绸缎铺的后门走去。 “客官请看,这是店里才来的新货月华绸,您听听这名字,能叫那月亮都发愁啊,那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得是多好看哪,您瞅瞅您瞧瞧啊……”店里的伙计若无其事地招呼着外头路过的行人,那缤纷如霞的大片布料,随着他的语声“刷”地一声当空铺展,瞬间便将秦素二人的身影遮了起来。 若非场合不对,秦素其实很想要笑。 不为别的,就为那伙计的舌灿莲花。 月华绸能说成月华愁,这是哪里来的天纵奇才,简直是一张口就能笑死人。 她心下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手被那只大掌拉着,穿过了绸缎铺的后门,又折进数条小巷,三转两转,不消多时,便来到了一处很不起眼的窄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远远跟着秦素的何鹰,已是满手的冷汗。 方才他分明看见,那个使女模样的小娘子便在前头不远处,谁料忽尔一个错眼间,人就不见了。 他心下大骇,疾行数步,走到方才他最后一次看见那个使女的地方,却见那里是一处四通八达的路口,店铺林立不说,人流更是如潮,前后左右皆是伙计招徕生意的声音,那个使女却是踪迹全无。 何鹰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厉,抬手打了个手势。 人群中忽地蹿出了四道人影,分向四个路口疾驰而去。 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何鹰的眸中露出了一抹沉思,蓦地似有所感,转首回望。 在他的身后,是一间修建得颇华丽的绸缎庄,那铺子里的伙计正拦着几个大腹便便的富商,向他们推销着手里的布料。 何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眸色渐渐发冷。 那伙计却是浑若未觉,对着那几个富商口若悬河地说着什么,就像是根本没发现有人看他一般,而在店铺里,那个低头算账的账房先生,却对着自己眼前的账簿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秦素此刻也在扯嘴角。 不过,她的嘴角扯出的,却是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谁能想到,她秦素也有这样的一天,被天下掉下来的银砸中了脑袋? 所以,她想要先晕上一会。 愉悦地,满心欢喜地,在这个夏日的午后,稍稍眩晕那么一小会。 抬头望着眼前的这扇小门,秦素再度扯了扯嘴角。 这扇角门,赫然便是她才离开不久的“飘香茶馆”的后门! 她挣扎了许久才做出向薛氏摊牌的决定,却不料牌没摊成不提,她还被人半道儿截来了此处。 飘香茶馆背后的主人,居然主动来找她了! 秦素简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才好。所幸戴着幂篱,没人看得见她古怪的神情。 她侧首看去,却见身旁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宽肩长腿尽皆被玄衣与皂纱所覆盖,而他整个人便像是一片吸饱了夜色的阴影,寂然而幽冷,伫立在夏日的街头。 李玄度,这位借居白马寺的李高僧,此番重返俗世了。 秦素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那扇小门。 “此店是我开。”李玄度忽然说道,语声泠泠,略带轻扬,怎么听,都像是含了一丝笑意。 秦素再度扯了扯嘴角。 这已然成了笑话了,不是么? 此店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秦素“啧”了一声,尽量不让自己语中的讥讽之意太过明显,纵然她此刻已经又有种莫名的胸闷之感了。 “郎君真是了不得,做了王八还不够,又来做剪径强盗,小女子拜服。”她凉凉地说道,复又用力捏了捏手指。 她后悔前两天剪指甲了。 分明是好事、喜事,可是,那种想要抓花某人脸的感觉,却再度充斥于她的胸臆。 第285章雾汐凉 “快进罢。”李玄度微带欢悦的语声再度响起,一点都不因秦素的咒骂而有丝毫不快,甚至,在听到她骂他时,他身上的气息反倒更加柔和了些。 秦素不由有些发怔。 一则,她是被这天大的惊喜砸晕了,二则,李玄度这厮居然被人骂了还如此愉悦,也颇叫人奇怪。 此刻,李玄度却轻轻松开了牵着秦素的手,上前半步,推开了门。 秦素看了他一眼,当先走了进去。 这真是似是故园来。谁能想到,她重生之后招招抢先,却偏在这位李高僧的面前,处处正中人家的下怀。 李玄度,是不是生来就是要来气她、克她、堵她的? 秦素抬起了手,想了想,最终还放了下来。 捶胸这种事情,她是断然不会在他面前再做一回了。 顿了顿,她干脆大摇大摆地负手前行,根本就没等李玄度。 她早就懒得在他面前装了,既到了此处,那便进去又何妨,总归这人已经知悉了她许多秘密,如今不过是再多上几件而已,她也无甚可怕的。 甚至,这还是好事不是么?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她还在惋惜着时不我待,她来不及安排与李玄度的合作。 如今,机会已然摆在了眼前,飘香茶馆的主人果然就是李玄度,她甚至都不用去试探,人家就已经送上门来了,她委实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她此刻的心情却又是如此复杂,那种落人下风的感觉,甚至让她更不舒服。 李玄度在她的身后耽搁了片刻,似是在向外头吩咐什么。 虽然他未曾说话,但秦素却知晓,从方才她被人撞的那一下,到那间从伙计到掌柜都像瞎了眼似地绸缎铺子,再到飘香茶馆,李玄度身边的帮手,必定不少。 此人,果非凡人。 只不知,李玄度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将她带到此处,又有何意? 比起自己掌握主动的算计,秦素对这种充满偶然与意外的机会,总有种莫名的怀疑。 急着找人帮忙的应该是她秦素,而目今看来,李玄度——这个飘香茶馆背后的主人、大唐权贵,似是比她还要急切。 真是奇怪得很。 心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秦素轻提裙角,往楼上而去。 李玄度身高腿长,很快便越过了她半步,以一种主人接待客人的姿态,将她引到了甲字号雅间。 这间房,就在她方才用过的乙字号雅间的隔壁。 秦素在幂篱下翻了个白眼。 她已经懒得去多想些什么了。 进得屋来,却见那雅间中居然有人,却是个使女打扮的女子,生得弯眉杏眼、身姿窈窕,穿了一身碧蓝的衣裙,衣带上坠着一枚浅紫色织锦香囊,倒是比秦素这个假使女打扮得体面多了。 见二人进了屋,那女子立刻含笑上前见礼:“阿雾见过女郎,见过主公。”又软又柔的声线,凉凉软软,似春烟蒙上人的头脸,又仿若洇了水汽的朝花。再看一看那双如带着雾气的杏眸,秦素不由暗自点头,如此娇俏的小娘子,果不负叫了阿雾这个名字。 她心中思忖着,神色分毫未动,也不去摘头上的幂篱。阿雾倒也没凑上前来服侍,向秦素见礼毕,她便又态度恭谨地转向李玄度,屈身道:“主公,都备好了,那九鲜果是新炸的。” 李玄度“唔”了一声,抬了抬手,道了一字:“去。” 阿雾立时躬了躬身,脚步无声地退了下去,姿态之优雅从容,委实比秦素方才用着的阿菊强了百倍。 看得出,这阿雾是受过严训的,一点不比那些冠族的使女差。 待屋门合拢,李玄度方才抬手摘了帷帽,向秦素看了一眼,那双灰寂的眸子里,似燃烧后荒芜的旷野,却又始终野火不尽。 秦素转开了视线。 “我唐突了,六娘勿怪。”他的声音却是温和的,似一脉清波,滤去了秦素身上那种野火烧身的不适。 秦素取下头上的幂篱,拿在手里转了两转,一面四下打量着,语声微凉:“李高僧,何时开了这家店?” 李玄度呆了呆。 李高僧?这又是什么称呼? 他那双永远寂然无波的眸子里,十分难得地,有了一丝疑惑的神情,转眸看着秦素。 秦素斜睇了他一眼,“嗤”地一笑,故意不去理他,又换了个话题:“李高僧自大唐来?” 两度发问,皆属突兀。 李玄度漆黑的眉微蹙了蹙,似是对李高僧这个称呼有些不适应。 然而,这些微的不适很快便又淡去,他那双灰寂的眼眸中,只剩下了一片野火灼尽后的芜然,淡淡地应了一字“是”,便再无下文了。 秦素挑了挑眉,情知这人若是不想说话时,你说再多的也无用,遂垂了眸子,以手指梳理着幂篱上的纱罗,亦不再说话。 两个人相对站了一会,秦素的眼前蓦地便多了一方玄色博袖,那博袖的尽处是一只修长的手,肌肤虽呈麦色,却仍如雕刻出来的一般好看。 却见那只手向桌案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旋即便是弦音轻振,如琴筝一般动听。 “请。”李玄度仍旧只说了一字,语声温和,身形却是一动未动。 秦素举眸看他,恰好撞进那双似融了亘古沉夜的眼眸里,深邃得几令人陷落其中。 她的心尖颤了颤。 被这样的一双眸子看着,任是谁,亦不会无动于衷。 她挪开视线,并未推辞,依言行至一旁的大案边坐了,幂篱却未搁下,仍旧拿在手中,那深灰的纱罗像是总也理不清似的,在她的指间一忽儿皱起,一忽尔展平。 李玄度远远地看着她,灰寂的眸中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情绪,快得让人根本分辨不清。 “我,并无恶意。”冰弦乍然响起,将这一室的岑寂打破。他看着秦素的眸光极为专注,似是在向她做解释。 秦素很想给他一个白眼。 她自是知晓他无恶意。事实上,自听说他是唐国人后,她便十分清楚,李玄度与她之间,存在着极大合作的可能,故她才会乖乖地跟着他来到此处,而非想法子脱身。 这般想着,那一丝早存于心的疑问,便再度浮上了秦素的脑海。 她算计他是一回事,怎么现在反倒是他先翻了底牌,这却有些叫人费解了。 第286章非常人 “好了,我也不与李高僧兜圈子了。”秦素终是切入了正题,手里的幂篱也停止了转动,长而细密的眼睫下,清冷的视线瞬也不瞬地凝在李玄度的身上:“且请高僧指条明路,告诉小女子我,这是怎么回事?” 李玄度并未作答。 他站在那里,负着两手,青柏般的身姿挺立着,微散的发披落下来,与玄色的衣衫缠在一处,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要伸出手去,将那些发丝从他的衣衫上撩开。 秦素等了一会,李玄度却始终不说话。 她转首搁下幂篱,复又抬起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离得她颇远,那清华耀目的绝世容颜,给他的周身蒙上了一层微光,让人不敢逼视。 秦素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地偏过了头。 真是没法看了。 这人就不知拿手挡一挡,这张脸简直就是个祸害,看多了秦素真怕自己的眼睛会瞎。 寂静在房间里长久地盘旋着,如窗外拂来的风,久久不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玄度的声音方才响了起来,依旧清若冰弦,却没了方才的那一丝欢悦。 “六娘,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问道,人仍旧站在原地,视线亦望着那半扇开启的镂花窗,并不看向秦素。 能被他窥破此际境遇,秦素却也并不觉讶然,“嗯”了一声,坦然地道:“确实是有些麻烦。” 李玄度沉默了一会,淡然转眸,秦素的身上,蓦地便又有了野火焚身般的感觉:“既知麻烦,又何必惹之于身?”他灰寂的眼眸动也不动,过得一刻,方又道:“那个人,非常人,你惹不得。” 他没说是谁,然而秦素却知道,他说的,一定便是方才她想要引去水铺说话的薛府侍卫。 如此一想,她倒是有些惊讶起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清冽的眼眸里,漾起了一丝极浅的疑问:“郎君如何知晓……那人并非常人?莫非,郎君识得他?” 若是李玄度竟然认识薛府的侍卫,这倒是颇费思量的了。 “是。”李玄度简短地应了一字,眸光清寂幽微,然态度却是十分的淡定,似是并未将识得薛家的人当回事,“我曾于玄都观中摩画,在那里呆了约有半年。六娘今日约见之人,乃廪丘薛氏门下侍卫,姓何名鹰,是薛侍郎的左膀右臂。” 居然比秦素这个陈国人还清楚廪丘薛氏的情形。 秦素微微张大了眼睛,并未掩饰眸中的讶色。 玄都观位于大都城外,乃是陈国道教之首,更是三国闻名的大道观,每年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己。 她却是不曾想到,李玄度居然还在玄都观呆过。不过,这倒也能够解释他为何认识廪丘薛氏之人。 本朝佛道极为兴盛,无论是士族权贵还是庶民寒士,皆不能免俗。那玄都观盛名在外,更兼观中美景怡人,春有桃花千树、秋来枫叶满庭,自来便是大都权贵们最热衷于前往的游玩之所,李玄度在那里遇见薛府诸人,倒也不算出奇。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觉得可惜。 方才她果然是一开始就猜对了,那人的名字里确实有只鸟,可不就是叫何鹰么?只可惜,她多耽搁了一会,倒是让李玄度突然出现,搅了她的局。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手,在眉心捏了几下。 在本性上,她并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只是,如今的情形却不由得她不捺下心神。 她敌不过李玄度,哪儿哪儿都差了一截,到如今便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到底没将身份暴露在薛家人眼前,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于被打乱的步骤,还要看李玄度开出的价码如何,如果合适的话,她并不介意改换门庭,重新找个合作的对象。 这一刻,秦素骨子里的凉薄又冒了出来。 不相信巧合,不相信善意,更不相信天下掉下来的好处。她只相信利益、阴谋与诡计。 “若我所料未错,六娘并不想叫人查明身份,可对?”李玄度的语声响了起来,仍旧如弦韵流动,疏冷冲漠,那双鲜少表情的眸子,此时便停在秦素的身上,幽邃的眸光,在这一刻通透清澄,如窗外碧蓝的天空。 秦素回望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是,郎君一点未料错,我确实不想叫人知道我的身份,尤其是薛氏。”她的态度同样坦然,望向他的眸子里,是水波一般明洁的光华:“然,我今日所临之境,乃是困局。若要破局,便不容我继续隐在面纱之下。故,方才主动接洽何鹰,于我意义极重大,我,亦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她清而弱的语声被夏风拂散,李玄度凝在她身上的视线,微有了些漾动。 语声稍歇,便又是一阵安静与寂寥,房中二人一坐一立,皆有些怔然,似被那窗外明丽的阳光与阵阵好风所惑,一时间都不曾出声。 “吾,可助卿。”良久后,李玄度的语声方又响起,空冷的琴韵蓦地多了些鲜活,而他说话的语气,亦是罕见地认真。 秦素先是一怔,旋即凛然。 李玄度真要帮她? 为什么? 在没得到好处的前提下,会有人这样主动地去帮人么? 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而最重要的是,他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巧到了令秦素不得不生疑的地步。 在她的计划里,与飘香茶馆的合作,应该还要往后再延一延,要让对方清楚地看到她的能力,然后大家才能坐下来谈。 可是,李玄度与她不过是见过三次面而已,第一次还是她远远窥视,他们正经有交谈的会面,只有两次。 仅凭着那两次绝对称不上愉快、每一次都有一方想要杀掉对方的会面,李玄度便说要帮她,说是匪夷所思都不为过。 可想而知,建立在这帮助之下的合作,有多么的薄弱。 房间里变得安静了起来。 那令人难耐的寂然,似是连盛夏的阳光也拂之不去,于是,那窗外掠过的阵阵好风,亦只得徒然在这房中流连辗转,复又惘然而去。 秦素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玄度,李玄度却挪开了视线,看去了窗外。 二人皆是良久不语。 第287章来时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玄度的语声才又响了起来,那冰弦般的声线里,已不复方才的轻松,而是重又寂然如死。 “六娘可信巫?”他问道,几乎是一瞬间,他的人忽然便灰寂了下去,连带着这整个房间,亦随之灰暗了几分。 “巫?”秦素喃喃重复,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来处,心底里便有了一种本能的排斥,蹙了蹙眉:“郎君如何忽然说起这个?”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垂了下去,抬手抚向眼前的凭几,语声冷寂:“我唐国是有巫的,国师即为大巫,乃是国中最崇高、最伟大的人。国师住在隐秘的高山之巅,通常,并不为外人所知。” 他像是忽然被什么触动了,语气虽冷,然神情中却带着感慨,又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眸光凝在凭几上,身形挺直不动,连发丝都安静的披落于肩上,宛若一具最优美的雕塑。 “我出生时,大巫做了一个梦,梦见土地开裂、山崩水涨,我唐国的大好河山,瞬息覆灭。”清泠泠的语声,似玄而又非玄,李玄度的神情是淡的,远的,似是在说着旁人的事,“故,我一生下来,便被视为国运之凶物。” 秦素抬眸看了看他。 他站在凭几边,似一道清华流转于房中,却又像是被这万丈红尘所抛弃,遗世而独立。 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寂寥。 秦素忽然觉得不平。 即便她一度希望他去死,甚至直到现在,这念头也没放下,可她却也从不曾认为,这样卓然于众的人物,会是什么凶物。 说是妖孽还差不多。 “信他做甚。”秦素淡声道,语气中含着一丝不屑,“不过是虚言恫吓罢了,你信了,就是傻了。” 她自己不就是个与“巫”差不多的人么? 整天神神叨叨地说些事情,自诩为能够预言,其实不过是占了个重生的便宜罢了。即便如此,那些人或事也并非都能听从她的调度,有许多事情,岂是人嘴两张皮便能更改的? “你不信?”李玄度看了看她,却也并未显得吃惊,反倒含了些许了然,浅淡的唇开启,露出了一丝笑意,“也是,你靠的是术,紫微斗数乃是通过排列计算得出结果,与我们唐国的巫,的确不同。” 秦素低下头,对着那青瓷碟子里的九鲜果翻了个白眼。 算了,她不去解释了,这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巫,亦是天机。”被秦素打了个岔,李玄度此刻的语声倒又变得温和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冷寂,“在唐国,巫的预言,多以梦生。巫梦,从未出过错。”停了停,他像是自嘲似地一笑:“一次都没有。” 秦素抬起头来看着他,神情变得郑重了一些。 “真的没错过么?一次都没错过?”她问道,清和淡然的语声,柔和得宛若这拂面而来的风。 说起来,这世上既然有了她重生这回事,或许,那些怪力乱神之语,也未必不是真的。 李玄度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是,从无一错。至少以我所知,无一次断错。” 秦素“唔”了一声,侧首想了想,又问:“是故,郎君才会远离故土,避居大陈,是为避祸?” “是,亦不是。”李玄度答道,迈开长腿上前几步,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复又抬手向案上的九鲜果指了指,唇边的笑意忽如春风掠鬓,温柔得几乎能化去冰雪。 “这果子你应爱食,吃罢。”他伸出一只骨节匀称,宛若最高明的工匠雕刻出来的手,推着那果碟往秦素的方向挪了挪,唇边的笑意如蝶翼,轻触着人的心。 秦素半侧着头,拣起了一枚果子。 这人她是不想再多看了。 看一回,灰心一回。 满以为自己的容貌已然算是绝色,在这人的面前,她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含了些莫名的情绪,秦素半是赌气、半是颓丧地将果子扔进了口中。 小巧的面果儿,入口酥软,甜中带鲜,是拿着虾肉、甜薯与面粉合捏的面球儿再过油炸的,每个果子皆不过拇指肚儿大小,一口一个,鲜美异常。 “如何?”李玄度那双清透的眸子,停留在秦素的脸上,就像那面球儿是他炸的一般,而他这个厨子,正在等待着秦素这位食客的评断。 秦素点了点头,实实在在地给了句评语:“很美味。” 确实很好吃,至少对她的胃口。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深了一些,那双能笑得天地变色的眸子里,简直像是盛不下那许多的欢喜,直漾出了眉眼之外,于是便又叫这天地万物,皆化作了春色。 春风拂鬓花自暖,晓来芳蕊和露绽。 秦素的心头,不期然地便浮上了这句诗,旋即那心底里便又灰了灰。 罢了罢了,她跟个妖孽赌什么气? “既美味,六娘不妨多食一些,若不够,我再叫人做。”李玄度却像是欢喜不禁,又似是最殷勤好客的主人,含笑语毕,又将一旁的茶壶提起,将秦素面前的茶盏注满。 秦素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都说美人之恩最难消受,她这会算是体会到了。 她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她此刻的感觉,就像看见那宝相庄严的观音大士,忽然坐下来拉着她闲话家常一般,那种落差,怪得让人无法形容。 “多谢。”过了好一会,她方才想起来向李玄度道谢,一面便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茶。 茶香醇绵,略带一丝甘甜,恰好解去了油果儿的滑腻。 果是好物。 秦素前世见过不少好东西,此时自是知晓,这茶乃是唐国特产,名曰“清毫”,据说一两千金。 不过,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一个出生的时候就能让大巫做梦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现在的秦素倒有些期待起来,不知道李玄度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以给她更多的线索进行推断。 李玄度缓缓地给自己也斟了半盏茶,方才搁下茶壶,执盏在手,凝望着那盏中浅碧色的茶水,漫声道:“因我命带不吉,故,我出生后不久,我的母……亲便去逝了,我父……很害怕,意欲杀我。然巫却说,我只可死于命中之劫,却不可死于外物之力,否则便是逆天,于亲人不利。于是,我便被巫带去了山中,直到我十六岁时,巫又做了一个梦。” 第288章梦死生 李玄度的语声像是沉入了梦幻一般,在秦素的耳边响起,那玄音曼妙动人,却又带着深深的伤感,与孤寂。 “巫做了什么梦?”她忍不住问,清冽的眸子看着他。 李玄度回望着她,片刻后,移开了视线,浅淡的唇微启,吐出了两个字:“噩梦。” 秦素的心往下沉了沉。 这倒并非她对李玄度命运的同情,而是自他的叙述中,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说来,这也是极玄妙的一种感觉。初见他时,她便曾在惊艳之余猜测,为何李玄度其人,她前世对他一无所知。 现在想想,这种可能性其实是存在的。 有可能前世时,他根本不曾来过陈国,又或者人虽来了,却很早便亡故了。 此乃最合理的解释,除此之外,秦素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够将李玄度的寂寂无名解释清楚。 她垂眸思忖着,蓦地心头微凛,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了脑海。 唐国的那件大事! 刹时间,秦素搁在案上的手,一下子轻握成拳。 她记得的那件大事,或者说是那场大祸,便发生在今年的十月。自那以后,唐国便陷入了无休止的争斗,内乱不息,赵国趁势南下,攻下了唐国好几座郡县。直到中元十五年前后,唐国方才缓回了一些元气,却终究还是不复如前了,与大陈的合作亦显得弱了许多。 难道说,前世的李玄度便是在那个时候…… 秦素的呼吸忽然有些快了起来。 “巫做的梦,是关于我的。”冰弦轻振,似玄音乍响,将秦素的思绪自遐想中拉回到了现实。 她凝了凝神,转眸看着李玄度,那双如隐于幽草间的眸子,清清凌凌地停落在他的身上。 “他做了关于你的什么梦?”她问道,语声已是恢复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李玄度并未去看她。 他姿态优美地端起了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望着手里的青瓷盏,语声若梦:“巫做的梦,梦见了我的死。” 淡淡地一语说罢,他顺手搁下了茶盏,转首望着旁边的窗扇,那窗格子里映着一折绿柳,纤柔的一握,拖风牵绿,在阳光下招摇。 “他梦见我站在空旷的野地,忽然间身体碎裂、四肢离体,整个人分崩离析,鲜红的血溅上了半空。”那冰弦般的声线,在这一刻泠泠响起,拂散了这夏日午后的温柔与明丽。 李玄度说到此处停了停,回首看了秦素一眼,那始终灰寂的神情里,头一次含了些许歉意:“我说的,可吓着了六娘?” 秦素摇了摇头,语声淡然:“并无。”语毕,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复又浅笑:“李郎请往下说。” 李玄度微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旋即便又释然,浅淡的唇微微一勾,勾起了一抹摄人心魄的浅笑:“也是,六娘的胆子向来很大,总是独自行事,夜下孤山去得、幽邃秘径去得,如今又敢去寻薛家人的麻烦,我的故事,又岂会令你害怕?” 秦素将茶盏拿在手里端详着,盈盈一笑:“那是自然,我的胆子,从未小过。” 若是胆怯,她只怕早就死了。 再者说,任是多么胆小的人,在隐堂那地方呆上十天,保证你变成这世上最无惧之人,或是死人。 秦素的眉尖蹙了蹙。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能够如此平心静气地想起隐堂,没有痛恨与惧怕,唯有远观远看的冷静。 或许这是因为,她知悉自己的敌手并非常人,而是某位尊贵的皇子,所以,对于隐堂,她最近总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亦总会想,她的手上若有一支像隐堂这样的力量,又会如何? “嗯,我知道,六娘胆大包天。”耳边似奏起了一段弦音,秦素飞快地回过了神,抬头看了李玄度一眼。 李玄度亦正在看她。阳光自斜侧方打在他的脸上,他的一小半面容隐在阴影下,凝视着她时,那深邃的眸光似揉进了重逢那夜的月辉,又似染上了这盛夏时漫天的华彩。 直到此际,秦素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样貌。 不是草径初逢时的匆匆一瞥,亦非两度重见时的隐晦与幽暗。这是她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在洁净而雅致房间里,与他对坐,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样貌。 不必说,他的长相是极俊美的,鼻梁高挺,眼窝微有些凹陷,浓黑而整齐的长眉之下,是一双清透却又灰寂的眼眸,浅淡的唇色温软明润,如珍珠在烛火下泛起的柔光。 细看之下,他的五官似有别于中原男子,别有一种深邃与浓郁,那眉眼挨得犹近,不是薛允衡或桓子澄那般的剑眉星眸,而是漆黑的长眉下,隐着一双幽深的眸子,那眼睛只消多看一眼,便似能将人的神魂摄去。 “还是说说后来罢,后来如何了?”秦素问道,语气有些懒懒地,似是提不起精神。 实在是,面对着李玄度这张脸,任是再美丽的女子,也会觉得灰心丧气的。 那是倾尽天地之力、集合造化神功才能生出的一张脸,便是向来自诩美艳盛容的秦素,每多看一眼,亦要叹一句自感弗如。 所以,她此刻的情绪才有些低落。 不知何故,她这般无精打采的模样,倒像是取悦了李玄度。 他唇边的笑容展开了一些,说道“既是六娘愿听,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眸含笑意,然他的语声却仍如冰弦,泠泠淡淡,不见情绪,停了一会,复又慢慢地道:“巫在梦中,除了梦见我的死,亦梦见了我的生。” 梦人死,又梦人生,倒也怪异。 秦素略略转眸看着他,神情中含了一丝忖度,沉吟片刻,便问:“这又作何解?难道巫的梦,亦有似是而非之时?” “这倒不是。”李玄度淡淡地道,修长的手指扶在案上,指形美得如同浮雕,“天机,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就如同紫微斗数,那星盘里看出的有时亦并非定数,而只是大致的走向,至于具体那人会怎么走,结局到底如何,终究要看那人如何拣择而已。巫,亦然。” 第289章渡生机 说到这里时,李玄度语声微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蒙上了一层雾气,又似带着一丝茫然,看向了窗外,语声渐低:“巫梦见我的死,此为大局。然,大局之外,却亦有一线变数,那一线变数,便是我的……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若乐韵停顿的间隙,片刻后,弦音重续,如指触轻弦:“这生机,便是此地。”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案,神情恢复了此前的寂然,回首看向秦素:“陈国,便是我仅存的那一线生机。” 原来如此。 秦素点了点头,语声亦如他一般和缓:“故,李郎远离故土来到陈国,并非是我此前所言的避祸,而是寻生了。”停了停,她似又想起了什么,弯唇一笑:“我猜,郎君修习佛法、精研道教,只怕亦是为了在这两大机缘最盛之处,寻找那一线生机罢?” 李玄度不语,只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 秦素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忽然醒悟,为何每每看见李玄度,她皆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人与她,还真是像到了极致。 他们,皆为求生。 为了那一线生机,李玄度不远万里来到陈国;同样,也是为了那一线生机,秦素苦心布局,每一天都活在算计里。 说到底,他们本就是一路人,为了逃离各自的宿命,在这十丈红尘苦苦挣扎。而李玄度身上的那种死寂,与秦素骨子的那种冷然,本质上亦是殊途同归,无甚不同。 到得此刻,秦素终于有一点懂他。 一个从小便被视为凶物,克死了生母,险些为父亲所杀,从此后独自在深山长大,又被巫告知了死信的人,如何能够轻松快乐得起来? 秦素转开眼眸,心底里却又浮起了疑问。 说来说去,李玄度还是没说明为什么要帮她。 她可不会自信地以为,她此前的所谓赠言,果真救了他一命。 前世地动时,白云观里受伤的人不少,人却是一个未死。秦素可以肯定,就算没有她的赠言,就算李玄度当时确实在藏经楼,他也会好好地活着。 他身边那些身手高超的武技大手,在地动中救下个把人来,不在话下。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暗自摸了把自己的良心。 纵然她时常不知道自己良心平常都呆在什么地方,此时却也必须公允地说一句,她那晚的所谓赠言,实在是不怀好意、包藏祸心的。 再退一万步说,若真是感念于她的赠言,李玄度又如何会在秘径相遇时,对她起了杀心? 心中的念头转了几圈,秦素便又看了看他,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问:“说了这许多,郎君还是不曾答我,为何要帮我?”她的神情很是认真,刘海下的眉心微微蹙着,不经意间,便似有了一缕清愁。 略顿了顿,秦素眸中蓦地一亮,似是找到了答案,又问:“莫非相帮于我,便可令郎君寻到……那一线生机?” “这倒并非如此。”李玄度像是有些好笑地道,眉眼间又蕴起了笑意,神态亦显得轻松了一些,“吾欲助卿,却是因为,卿,即吾之生机。” 秦素怔了怔,旋即神情微滞。 她是他的生机? 这如何可能? 那一瞬,秦素止不住地想要嗤之以鼻。 又来编鬼话骗人了。 虽是无言安坐,可她那微挑的浓淡适中的秀眉,那漾着讥意的清冽眸子,无不昭示着她的情绪。 李玄度专注地看着她,唇角情不自禁地又勾了起来。 “六娘不信?”他问道,音弦般的声线,直是比这世间一切的琴声还要动人。 秦素根本未受迷惑,朝天翻了个白眼。 “郎君若有所求,还请明言,我虽愚笨,也不是听不懂话的人。郎君又何必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只须直说要卖我个人情便是,咱们有来有往,岂非简单?”她正望于他,浑身的气势并未收敛,一脸的端然冷凝,简直正经得不能正经,再不复方才的懒散。 李玄度看着她,眸中光华隐隐。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很想笑。 从草径时的远远一瞥,到月夜重逢、秘径三会,再到此时对坐,每一次,她在他眼里的形象,皆会不同。 他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能有着如她这般的生动,与鲜活。 她真是很用力、很拼命地在活着。 为了活,她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可以放弃。 比起他的淡然与冷寂,她像是绝不会相信什么,也绝对要打破什么一样地活着。竭尽所有,将每一天都活得有滋有味。 他相信,就算是钢刀架在了颈边,她也还是会用尽一切办法去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是只要一看见了她,他便会觉出,他自己亦仍活着。 因为活着,所以,才能见到如此丰丽绚美、耀眼夺目的她。 她的存在,时时刻刻,印证着他的存在。 李玄度的唇角,终于渐渐弯成了一个弧度,那清冷的眸子里宛若揉碎了那夜的月华,星星点点,洒落在秦素的身上。 秦素的感觉十分莫名。 她是真的很坦然地去问他的。 在这个妖孽一般的李玄度面前,她已经放弃了一切伪装,连士女的风度都没再端着了,就是希望开诚布公地谈好条件。 应该说,相较于薛氏,李玄度这样的帮手,于她才更合适。 但现在看来,她的话却没能起到什么效果,李玄度此刻的神情,便是最好的说明。 “郎君有话还请直言。”秦素凝下了心神,继续向李玄度摆出坦诚的态度,面上的神情诚恳到了十二分:“只要郎君开出条件,且这条件又是我能接受的,我愿与郎君携手。紫微斗数之能,郎君或也听说了,也许,我能帮着郎君破去巫的断言亦未可知。郎君何不试着说些真话,你我也好继续往下谈。” 这是秦素能够说出的最具诚意的话了。 自然,对于这话里那些纯属谎言的成分,她是完全自动忽略的。总之,她愿意坐下来谈(也不得不坐下来谈),只是这样的一个态度,她自认为她已经做得极好。 第290章虹堪画 李玄度闻言,却并未答话,而是站起身来行至窗边,探手抚向那根柔软的柳条。 “六娘打听我的事打听了那么久,想必知晓,我在白云观中是呆在何处的,是不是?”他忽然便开了口,玩笑似的话语,然语气却又极为郑重。 秦素微怔了怔,旋即颔首承认:“是,我听妪说,郎君在白云观的藏经楼里摩画。” “六娘未说错。”李玄度将柳条拉至身前,那几叶纤长的碧叶,衬着他修长如雕刻出来的手指,如翠玉一般动人:“便在地动的那一夜,我去丹井室的后崖赏月,原本的打算是,赏罢了月便回藏经楼,不想却误听了一场好戏,我一时好奇便未急着回去,还与六娘有了一晤,得了六娘一句赠言。” 他说到这里便松开了手,看着那柳条柔柔地弹回至窗边,语声似有些怅然:“六娘,的确救了我的命。” 秦素安静地听着,过得一刻,方笑道:“郎君非要这般说,我亦只能信。虽然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巧合罢了。”她淡然地说道,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复又搁置案上:“如此一来,那生机之语,倒也能应了。” 她的语气微有些凉,那种骨子里的不相信,她并未掩饰。 见她不再言声,李玄度亦沉默了下来。 微风拂动柳梢,窗边响起轻盈的“沙沙”声,在这一室寂静之外,是上京城最绚丽的夏日光景,阳光如洗,涤过每一条巷陌。 “我所言者,句句属实,并无半字虚言。”良久后,李玄度的声音才又响起,语声泠然如一曲琴韵,平白地多了几许郑重。 “便在三日前,我接到了巫派人送来的信。”他转首看向秦素,那双灰寂的眼眸深处,飞快地划过了一些什么,“巫说,他梦见了我。” 秦素没去看他,专心打量着自己的手指。 他目注于她,了然地笑了笑,复又启唇,那琴音般的声线再度响起,回转于秦素的耳畔。 “他梦见我,在有月的晚上,独自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之下。断崖晃动、星空变幻,一只巨兽张开大口,将天地吞噬入腹,而我,便在它的口边。”他说道,深邃而空寂的眸光,刹时间涌起风云,凝聚在秦素的身上。 “就在那巨兽即将吞噬我的一刻,我的身畔,忽然便升起了一道彩虹,将巨兽惊退,星空重又恢复原状。异象,消失了。”他淡声说道,拂了拂袍袖。 阳光忽然倾泻而下,铺满了他的全身。 他的眸光在这一刻灿烂起来,明洁干净,似盛着春时好风、夏时朗月,秋华冬雪,令人沉迷。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动人,也或许是他描述的那个梦境太不可思议,秦素有片刻的失神。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收拢了心绪,抬眼看向窗边。 不知何时,李玄度已自窗边踱开,回到了方才的凭几边,侧对着秦素。他漆黑的发被风拂乱了几丝,从肩头落至鬓边,温柔地拂弄着他的侧颜。 “郎君所言,当真?”良久后,秦素的语声方才传来,那声音轻飘飘地,像是落不到实处。 “绝无虚言。”李玄度的回答却是掷地有声,语罢,侧眸看向秦素,神情极为专注:“吾欲助卿,那是因为,助卿亦是助己。” 秦素微敛了眉眼,眸色肃然。 她不相信任何纯粹的善意,她只相信利益的交换。李玄度之语,无疑更符合她固有的判断。 唐国大巫,她在隐堂亦曾听说过。不过,这大巫十分神秘,而隐堂关于唐国的消息又从来都不多,所以,秦素所知也仅是皮毛罢了。 相较于方才所谓的救命之恩,秦素觉得,倒是这后一个理由,更有些可信度。 生存与利益,才是这世上最颠扑不破的真理。 秦素抬眸,定定地看着李玄度,注视着那双深邃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眸。 她的眼神冷冽清澈,是她真正应有的眼神,一如他的眼神,深邃而不可测,似吸尽了天地间一切的光亮。 两个人对视片刻,秦素终是松开眉心,启唇一笑:“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李玄度朗声接口,颊边微含笑意。 秦素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那笑意配合着他那张脸,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她的眸底笑意不变,心思却转了一圈。 李玄度的话她并不全信,但至少目前看来,他对她确实没有恶意。 此外,既然有能力、有胆子甩掉薛家的侍卫,这便表明,此人力量不俗。至于接受他的帮助会有何等后果,此时的秦素却也顾不得了。 无论如何,有李玄度相助,她至少不必像面对薛家时那样,时刻处于被人压制的被动之下,此乃最大的益处。 “我乃唐人,与大陈并不相干。由我相助,六娘可少些桎梏。此外,六娘想必也能够看得出,我在大陈还是有些门路的,旁的不说,只说那几名薛府侍卫,实则并不好糊弄,然六娘却能够安然在此,这已然最好的证明了。”似是读出了秦素的心事,李玄度不紧不慢地语道,停了停,复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依我看来,此事,六娘半点不亏。” 秦素抬眸看着他的背影。 不得不说,这一番话,切中了她的软肋。 李玄度的唐人身份,的确是她最为中意之处。 “郎君之言甚是。”秦素十分坦白地承认道,面上笑容清浅。 “如此,还请六娘言明,我该如何相助于你?”李玄度转过身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向秦素。 “既是如此,我倒要先请问一声,郎君手头除了这间茶馆,以及那间绸缎铺子以外,还有些什么?”秦素浅笑着问道。 李玄度侧首想了想,浅淡的唇微启,吐出了二字:“很多。” 他这话说得颇是随意,却不知他所说的很多,与秦素所理解的很多,是不是一回事。 凝眉想了想,秦素便道:“既是如此,我这里有一件烦事、一件难事与一件怪事,要请郎君出手相助。”她没再跟他客气,直言相告。 这三件事确实是她最着紧之事,既然有人愿意帮忙,她自是不会藏私,全都摆了出来。 第291章蕴春风 对于秦素这种坦荡到几乎没脸没皮的态度,李玄度一点都未吃惊,那眉眼间的笑意,居然是柔和乃至于温情的。 他未急着答言,而是以眼神看向了那案上的茶点,语声温和地道:“不急,你先吃些点心,慢慢讲。” 秦素微愕,待看他是认真这么说的时候,便在心底里又翻了个白眼。 据说,那些格外出众之人,总会有些小怪癖,便如薛允衡的爱财,薛允衍的铁面,还有那个“白桓”桓子澄,据说是不能听人弹琴。 李玄度如斯不凡,若是事事如常,那才奇怪。 这般忖度着,秦素便依言吃了几枚油果与蜜饯,李玄度此时亦坐回了桌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吃,他自己却只喝了半盏茶。 秦素前世与中元帝这个怪物同床共枕经年,李玄度这些许癖好,她一点没放在心上。 从容用罢了点心,她以布巾拭净了手,方庄容道:“李郎还请见谅,非是我不想把这些果子食完,而是我时间有限,一会还要赶回白云观,还请郎君容我先说了话,再论其他。” 李玄度的唇边漾了一丝笑,点了点头。 秦素便道:“先说那件烦事罢,不知李郎身边,可有能长时间在外的武技高手?” “有。”李玄度简短地说道,神情也从方才的轻松变得冷肃了一些,“六娘想要怎么做?” 秦素早便料到他身边不乏高人,此刻亦不觉出奇,仍旧语声淡然地道:“既是如此,还请郎君先借我一个这样的高手,派去青州秦府,替我找到秦家一个叫做杨从申的侍卫。这杨从申身手不俗,为人更是精明。郎君若是无暇,直接叫人杀了她便是;若郎君手头上人手众多,不虞少上那么一个高手,那么,便请郎君的人替我盯着她,看看她都与什么人接触,却不知这件事……” 她话未说完便停住了,清冽的眸光似阳光下的水波,一波一波漫向李玄度的身上。 这事情就在一个“烦”上,人要跑远不说,还要临机应变,派出去的人选必需是个聪明谨慎且身手极好的人才行。 “可。”李玄度应了一字,态度竟无半分迟疑。 秦素弯了弯唇,于座中向他揖手一礼:“如此,多谢郎君。” 此事其实一点不难,若是秦素手头有人,她自己也能办到。不过就是盯着欧阳嫣然那女人罢了,若能查到她与谁接触最好,不然便杀了她,简直再容易不过。李玄度应得如此干脆,这也在秦素意料之中。 不过,秦素还是留了个心眼,不曾点明欧阳嫣然的女子身份。 略停了停,秦素便又向李玄度一笑,启唇道:“这第二件事,却是真的有些难了。” 李玄度不语,唯一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她,眸光温和,似蕴春风。 “这件难事,却是与我今日所见之人有关的。”秦素缓声说道,一面执了茶壶,向李玄度的盏中注了些茶,那茶汁在半空弯出一条水线,亦带出了她轻柔的语声,宁静若水:“我今日见的第一位郎君,姓萧,乃江阳萧氏嫡次子。这位萧二郎,前几日在白云观见了一个人,并予了那人一封信。我请郎君相帮的第二件事,便是将那封信盗出来。” 茶汁在盏中渐渐升高,水线便自停了。 秦素搁下茶壶,向李玄度展颜一笑:“这件事,不易做。” 李树堂乃是跟着太子一起来上京的,仅是那太子别院的守卫,便是一大难题,而太子明日便要离开上京,时间颇为紧近。 此外,选在此时盗信,时机上亦迟了好些。 那封信在李堂树手里放了这么多天,谁也不知道他会怎样做。说不定他已派人将信送到了他真正的主子手中,又或是找个地方藏了起来,再或者托付给了什么人。 总之,此事颇难,秦素今日冒险去找何鹰,最主要的目的,便在于这封信。 于太子而言,此信至为紧要,若是它果真如期出现,则中元帝对太子的忌恨,将会达到顶点。 李玄度静静地看着秦素,寂然的眸光里,有着一丝极微的漾动:“此事,确实难。”他说道,语罢便端起了茶盏,凝目看着那盏中的茶水,漆黑的长眉微微拢住,似是有些出神。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去寻何鹰。”秦素叹了一口气,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眉心亦微微蹙了起来。 李玄度啜了一口茶,便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灰寂的眼眸里无半分情绪,道:“此事之难,不在盗信,而在于……盗,却不为人知。”停了停,他看了秦素一眼:“六娘自来聪明,想必不会不知那萧二郎的信交予了谁,是不是?” 说这些话时,他挑起了一根漆黑而长的眉,那神情,居然带上了几分戏谑,语声亦含笑意:“六娘这般藏头露尾,可不是方才那开诚布公的态度了,倒是怪叫人伤心的,枉我一腔真心地要助着你。” 语至最后,他黑沉的眸子里竟生出了几分委屈,微侧了首,就这么迢迢遥遥地看了过来,生像秦素欠了他八百年情债也似。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郎君还在乎这些须小事不成?”她漫声说道,语声十分平静:“郎君这般丰神韶秀、特出于众,又是生下来即有大巫预言的,若说不是大唐权贵,谁会信?没准儿郎君还与那李唐皇族沾些亲呢。以郎君这样的身份地位,方才开口说要助我,我便以为诸事皆可,可谁想郎君嘴里说得好听,真要相请做事,却又是百般借口推托,莫不是特意来消遣我的不成?”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里,似是又漾起了一丝波纹。 “阿素这样说,叫我于心何安?”他说道,深邃的眸光里,似融了最温柔的春风,而那轻振的冰弦,亦于此刻换作了一曲春琴,“阿素试探于我,而我亦直言相告,并不藏私,阿素还不满意么?” 柔和的语声,直似能化去世间一切的寒冷与冰雪。 第292章秦阿素 听了李玄度的话,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 她的确是在试探,不过,也有一半是真的希望李玄度能帮她的忙。 看起来,李玄度认识的人还真不少,连太子身边的小小詹事丞李树堂其人,他居然也知晓。 如此看来,一会她的那句赠言,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了。 “我不会叫李郎白白相助的。”秦素笑语温柔,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晰,“郎君莫不是以为,只你的手上有底牌,我便没有了么?” 李玄度闻言,面上并无半分讶色,连眸中的笑意亦不减一毫。 事实上,早在知晓了秦素今日的种种举动之后,他对她的观感,已是大异于前了。 再退一步说,方才他说的大巫之事,内中究竟有几成是真、几成是假,他自己最清楚。 这世上的许多事,假似真、真如假,匪夷所思之事,也未必便不可信。 李玄度看向秦素的眼神,变得越发深邃起来。 只看这位秦家六娘子今日种种令人难解的举动,再结合她此际提出的要求,不难想见,她所谋之事有多大。此刻的他也委实有些好奇,她的那张“底牌”,到底是什么? 但愿不要令他失望才是。 “罢了。”李玄度开口言道,语声已是复如当初,泠泠如弦音,肃然且空明,“既是我夸下海口,盗信一事,我自当助阿素完成。” 不知何时,他对她的称呼,从“六娘”变成了“阿素”,而秦素听在耳中,居然亦不觉刺耳,更没去多问他是如何知晓她的闺名的。 或许在她的心底深处,已经对李玄度有的能力已然了一个极高的认知,只是她自己还没意识到而已。 “当真?”听得李玄度所言,秦素便抬眸看着他问,倒也未显得多么惊喜,唯眸子清亮如星辰。 他冲她点了点头,唇边笑意温和,直似将春时盛景挪至眼前:“我此前已然说了,助卿如助己。便是为了救下我自己这条命,阿素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绝不藏私。” 秦素的唇角弯了弯。 这位李高僧,实在很应该去薛允衡身边走一走。 以这一位的妖孽程度,薛允衡必不会放过,骂一声“妖”都是轻的了,没准儿还能给他浸个猪笼什么的。 她前世那一代“妖”妃的名声,可不就是被薛允衡这厮生生给骂出来的么。 “如此便好。多谢李郎。”虽是心下腹诽不止,然秦素面上的神情却十分淡然,再度于座中向李玄度揖手一礼,态度磊落。 李玄度未去看她,转首望向窗边那一折柳条,语声亦如那随风轻动的柳叶,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柔和与真挚:“只是,那李树堂的身份……有些特殊,故,此事我不能保证必定完成,只能答应阿素尽力而为。事若不成,阿素可会怪我?” 看来他也想明白了,开口便点了李树堂的名字。 不过,他这态度,秦素却颇为不满。 她一会可是要救他的命的,这人也忒小气了些,还不如她一个小娘子来得大方。 斜睇了他一眼,秦素凉凉语道:“郎君气宇不凡、神鬼莫测,一时跑去听壁角,一时又偷入别人的秘径,一时又要行那剪径强盗之事,小女子以为,以郎君之能,此事必是能办到的,否则便不该贸然出手,阻我去找那何鹰说话。” 甜腻腻的语声,和着她那似凉似暖的眼风,还有那配合着语气翘起的纤细手指,软绵绵、香馥馥地,便这般探上了人的心尖儿。 李玄度转首看她,忽尔有种目不暇给之感,只觉得眼前繁花盛放,看得他眼都有些花。 片刻后,他方才自那短暂的失神里清醒了过来,不由摇头,抚着额角问:“你们大陈的小娘子,是不是皆如阿素这般千变万化,叫人眼花?” 秦素睨了他一眼,淡声道:“我与她们,岂可相提并论?”这一刻,她的神情倒又端凝起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李玄度灰寂的眸光漾了漾,笑了。 “罢了,只听阿素此言,便可知我方才又错了。”他语声清朗地说道,正色望向秦素,神色端然:“我应下你。此事,穷我之力,必能办到。” 不就是偷封信么?以他之能,莫说是盗信,便是将那个李树堂杀了,也必能全身而退。 听了他的话,秦素一脸淡然地点了点头。 这才像话。 若是没有这本事,便不该出头坏了她的事,既有胆子坏她的事,便该拿出手段来让她信服。 且,她也不是白要他的好处不是么? 如果当真救了他一命,那么,她便再多用上他李高僧几次,也是该当的。 心中如此作想,秦素便又多了几分笃定。 “一件烦事,一件难事,如今皆已说罢,剩下的,便是那件怪事了。却不知那件怪事,又是指的什么?”李玄度的语声响了起来,拉回了她的心神。 秦素微微敛眉,盯着眼前的茶盏看了一会,心中却是飞快地将此前想定之事重新过了一遍,确认无虞后,方才抬起头来,向李玄度笑了笑,语声平淡地道:“此事,仍旧与人有关。” 李玄度抬眉一笑,展了展衣袖。 阳光落在他玄色的衣襟上,似为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金边,灿烂耀眼。 “吾,洗耳恭听。”他说道。微含欣悦的语气,就像是期待着秦素说出什么有趣的事来一般。 秦素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她应下请他相助之后,他整个人都像有是有些不同了,以往那种灰寂若万古不生的眸光,此刻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鲜活的气息,如朝露被阳光照亮,又像是草木初生,充满生机。 她张开口方要说话,李玄度忽然蹙了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那形状优美的手指便在桌案上轻轻一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旋即便是他温和的语声响了起来:“我忽然想起,秦家那里,只派一人过去,怕是不够。” 第293章紫微殒 秦素微怔,凝眸看着李玄度。 他微微垂首,沉思地望着手指下的檀木案,那饱满的漆色映着天光,亦映照着他漆黑的眉眼:“我此前并不知晓,阿素要对付的人竟是李树堂。既是连他都要对付了,则那位杨从申,想必亦非普通人,倒是不该托大。这样罢,我多派几人过去,以防那杨从申有帮手,或秦府中有什么人被他买通了。” 倒也坦荡,方才是假作不知秦素见了萧继珣,此刻主动加了些价,勉强也称得上是君子所为了。 秦素没有任何犹豫,立时点头道了声“多谢”。 李玄度抬眸看她,笑着道:“不必。阿素还是继续说那件怪事罢。” 秦素凝了凝神,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方沉吟地道:“我先说一句在前。这件怪事……颇为费手,到现在我也没什么头绪,郎君手头若是人手不足,自可拒绝,我不会介意。” “阿素但说无妨。”李玄度说道,眼眸深处带了一丝兴味。 秦素沉吟了一会,方道:“我想请郎君替我找一个人。此人姓高名翎,是一名剑士,他的样貌我一会可以画给郎君看。不过有一点却难,便是他现在人在何处,我却是一点不知,若是李郎能寻到此人,还请将他交予我。” 李玄度眸中的兴致浓了一些,勾唇问道:“哦,居然是寻人?”他像是觉得好笑似地,边笑边道:“阿素托我三件事,不是杀人,便是盗物,再不便是寻人。阿素这脑袋里想的事情,可真是不简单得很。” 秦素也笑了,随手搁下茶盏,有些慵懒地靠坐于椅背,说道:“若事情简单了,我也不会去撞何鹰。” 李玄度的眸子漾了漾,又是一笑。 “这个撞字用得好。”他含笑语道:“想必廪丘薛氏还不知,那东陵先生的大弟子,便是秦府六娘罢?” 虽是语声清润,然他说出来的话却颇是惊人。 好在,秦素对他的能为已是心中有数,此际闻言亦无半分异样,淡然颔首道:“大家各凭本事而已。师尊在上,帮了薛家无数大忙,便要他回报些许,亦在可行。” 言及此,她不由触动回忆,想起了桃木涧骗薛允衡帮忙,将高翎这滩祸水东引之事来,心中忽地一动,人已是直身坐起,肃声道:“被郎君一言提醒,我倒想起一事。那个高翎的身后怕还有薛家的人盯着,郎君寻人时小心些,莫要被薛家人察知。” 李玄度微点了下头,只道了二字:“我知”,便再不说话了。 秦素左右望了望,见那凭几上现成的便有笔墨,便站起身来,向李玄度道:“借笔墨一用。” 李玄度淡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秦素便行至凭几边,熟练地铺纸研墨,向那纸上三五笔画出了高翎的画像,一面吹干墨迹,一面便介绍道:“这高翎身高约七尺五寸,剑术似是不错,我记得他剑柄上镶了金箔,说话时带几分江南口音。” 说至此节,她侧首想了想,复又道:“若我未料错,郎君可从何鹰他们身上入手,没准便能从他们的身上反查到这个高翎。” “好。”李玄度恢复了最初那不喜多言的模样,一语说罢,便也起了身,走到了秦素的身边,微微倾身去看她手上的画。 秦素的鼻端,蓦地便似萦绕起了那月夜下松针的气息,浅淡清冷,和着他微温的呼吸,瞬间便令周遭的空气也变得岑寂。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眉心微蹙,眸中划过了一丝幽怨。 这世上所有敢于和李玄度并肩而立,甘于去做他的陪衬之人,不是傻子,就是瞎子。 秦素可没这个爱好。 李玄度似是并未发觉她的动作,凑着她的手看了看画,眸中便又有了漾动。 “阿素这画委实是……”他似若叹息地说道,探手接过画,左右端详。 秦素“嗤”了一声,掸了掸衣袖:“画得像便成了。你照着这画像寻人,准不会错。” 她的画技受隐堂严训,专门用来画影图形,虽画得不怎么样,然准确度她还是能够拍胸脯保证的。 李玄度未再说话,将画稿折了几折,收进了袖中。 秦素心中三件大事已了,心情却并不如何轻松。 现在的她形同赌徒,拿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而李玄度,便是在他对桌下注的那个人,她并不知晓对方的手里有何筹码。 这想法几令人心焦若狂,却又不得不强按下来,不作多想,唯任由那矛盾的心情,在胸中翻来覆去,不得安宁。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去看李玄度,那双清冽的眸子里,此刻盛着不多不少的几分郑重。 “郎君相助于我,我无以为报,仍旧还以郎君一句赠言罢。”她缓声说道,神情颇为端肃。 李玄度不语,只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凝眸看着她。 秦素沉吟了一会,方一字一句地道:“紫薇与破军,同入子女宫,四煞、刑、忌会照,合‘刑忌夹印格’。故,今年年末,贵国帝星……有殒落之相。” 紫微星是帝星,通常说来,举凡紫微星有何异动,皆可映照在某位皇帝的身上。 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李玄度身上的气息,在这一瞬间变得极冷。 秦素却仍旧是一脸平静。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末,唐国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可谓举世皆知。而在进入隐堂之后,秦素才了解到了这场变故背后的阴谋与主使者,亦对整个事件的始末知之甚详。 虽然对唐国无力渗透,但这毕竟是大事,又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隐堂的能为,打听出这些消息还是能够做到的。 不过,此刻的秦素,只说了这变故的一半。 这是定金,先付在前。至于后续,便是她接下来的筹码了。 心中细细地盘算着,秦素已是款步行至窗边,一手扶着窗栏,看向窗外阳光如洗的街巷,漫声轻语:“自知晓郎君乃唐国人后,我便为郎君安了星盘。因不知郎君生辰,我便以你我初遇的那个午后为准,推了一盘,却不料……竟推出了贵国的皇帝。而后,我又以唐皇之生辰排了一盘,便排出了刑忌夹印之格。” 第294章折轻柳 说到这里,秦素蓦地转首看向李玄度,眼眸亮得似染了窗外的烈阳,“因事发之时距今稍远,而那一盘我又排得仓促,故,此局仍显粗疏。诚如李郎方才所言,我排出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走向,若要精细准确的时辰、人物与事件,一月之后方可确证。届时,李郎应我之事,想必亦有结果了罢?” 纯粹是讨价还价的说辞,偏偏态度从容,神情自在,便此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洒脱味道。那清嫩的语声嵌在阳光下,融进暖风里,像是无处不在,又似是被风拂散,被阳光融解,须臾消弥于无形。 李玄度长久地凝视着秦素。 她逆光而立,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唯可感知到那双清冽的眸子,此刻正停落在他的身上。 无悲、无喜、无一丝波动。 那两道淡漠的视线,分明看着他的方向,却又像是穿越了他的身体,抛向了某个未知的地方。 秦素的心中,的确是一派淡然。 口头约定之后,最终还是要看成效,旁的不说,只李树堂手上的那封信,一个月后,总该见分晓了。 到了那时,她与李玄度一手交信,一手交赠言,两不亏欠。 李玄度凝视她良久,浅淡的唇微微开启,清泠的语声亦随之传进秦素的耳畔:“多谢赠言。” 与她看向他的眸光相同,他的语声亦无分毫波动,仿佛方才他身上爆发出的冷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秦素看了他一眼,未曾出声。 坦白说,她有些意外。 李玄度方才的气势,显然是被她的话惊动了心神,甚至还是心中大惊,然而此刻他却又平静得反常。 看了他一会,秦素重新转首望向窗外,微凉的语声携风而来,回荡在房中:“郎君不生气么?” “生气?为何?”李玄度反问道,冰弦般的声线,比秦素的语声还要冰凉,却又淡然无波:“且不说这赠言于我是否有用,只说这赠言所涉之事,乃是天大的大事,便算于我无用,说出去亦是一件大功德。我谢阿素还不及,难道还要生你的气不成?这世上,哪有这般的道理。” 他的语气极为坦然,并非砌词搪塞,倒像是真是这样想的一般。 秦素的眸光微微闪动,似是望着那窗边的柳条出了神,停了片刻,轻声一笑:“郎君果是妙人。若换了一般人,只怕会认为我自私,再骂我一句小人,不拿够了好处,便闭口不言。” 她的话音未落,便听见了李玄度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并未回头,那脚步声很快便又停下了,便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李玄度微微垂首,那温和而又蕴着凉意的眸光,平和地拢在眼前纤细的背影上:“阿素便是想得太多了。”他语声安然,一如既往地不含情绪,“此事其实极简单。我相助于你,是为了我自己。你赠言予我,则是为了你自己。你我所图者,终不过二字,是为‘心安’。” 言至此,他笑了笑,那笑声亦如琴筝,醇厚清亮,撩动人心:“就算你不回予赠言,我依旧还是会帮你。诚如我,就算我答应帮你之事根本还未完成,你不还是提前便赠言于我了么?虽只有半句,却是千金难买。”他挪开视线,与秦素一同望向那一根在风里折腰的柳条,语声轻缓舒和,若暖风盘旋,微含叹息:“阿素是生怕我不拿你当坏人?还是……你实在太想做个坏人?” 平生第二次,秦素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她凝目看着那一折柳条,微觉恍惚。 方才赠言之时,连她自己亦未搞懂,她到底是存心以言语试探,以证实李玄度真正的身份,还是真如他所言,只为求一个心安? 此际被他这样一说,秦素便越发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她甚至也同样搞不清,这种无地自容,是出自于被人点破心事的尴尬,还是因为被人误作好人的难堪? 这想法令秦素十分的不适。 她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每回遇见李玄度,总无好事,也总归要出点幺蛾子。 她略有些烦躁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根柳条。谁想,方才看李玄度做这个动作时,似是一点不吃力,可轮到她时,她才发觉,她的手臂似乎有点……短。 这个发现令秦素越加烦躁起来,一种近乎于羞恼的情绪,瞬间便冲上了她的头顶。 她踮起脚跟,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臂伸得长长地,竭力去捞那一弯在风里招摇的柳条。 那柳条却像是在与她做着游戏,总是自她的指尖轻轻滑过,只差那么一点,便要被她捞住,却又总是轻易地脱身而去。 身后终于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醇厚且清和,宛若轻风拨弄着琴弦。 随着这阵笑声,一阵松针般清浅的气息拢了过来,旋即,便是一角玄色博袖与一只雕刻般修长的手,探进了秦素的视线。 手臂比她长,衣袖比她宽,动作也比她优美。 那修长的手指毫不费力地轻轻一勾,便将那不听话的柳条勾在了指间,再拉直右移,手指灵巧地动了几下,便将柳条绕在了秦素那几根黝黑纤细的手指上。 “喏,给你,拿好了。”他说道,微温带凉的手指,在她的指尖上轻轻一触,便即移开,而随后,那松针般的气息亦离她而去。 秦素木然地看着手里的柳条。 她可以断定,身后的人一定还在笑。 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秦素将那柳条向手指上多绕了几下,另一只手便去揪树叶子。不消片刻,方才还风情万种的碧叶纤枝,便成了秦素手中光秃秃的一截软木条。 她回眸,向身后的人飞去一个嘲讽的淡笑,旋即松开手指。 那截软木条委委屈屈地弹回原处,再不复方才迎风舒展时的轻盈模样。 “阿素这是在生谁的气?”李玄度温和的语声响起,只听那语气,便可想见他眸中漾动的笑意:“方才还在问我气不气,却原来,气的人是阿素。” 他终是笑出声来,却也并非高声长笑,而是低声闷笑,听在秦素耳中,越发地难以忍受。 第295章传锦囊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深吸了一口气,秦素闭了闭眼睛,似是要将方才那一幕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复又张开眸子看向身后,语声忽尔变得甜腻起来,眸光亦带着些许柔情:“既是今日博了郎君一笑,我想再请郎君帮个忙,想必郎君亦不会拒绝,是也不是?” “好。”李玄度答得十分干脆,深邃的眼眸凝向她的眸中,似是在寻找他在她眼里的影子。 秦素回视于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向他的眼前晃了晃:“烦请郎君派个人,将这锦囊交予那个叫阿鬼的小郎,再传句话,叫他将我方才给的那包东西,挪进这只锦囊里去。”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复又淡声说道:“郎君可莫要说不识得阿鬼,我今日的一举一动,想必尽在郎君的眼中,故,此事请郎君帮忙,应是不难的。” 今天她所做的一切,几乎就在李玄度的眼皮子底下,秦素不相信他一点不知道。 “确实不难。”李玄度果然并未否认,长臂轻舒,便接了锦囊在手,上下端详两眼,又掂了两下,却发现那囊中竟空无一物,他便看向了秦素,眸中微含了些笑意:“阿素,这锦囊……我是不是见过?” 秦素立时正色摇头:“并无,郎君一定是记错了。”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眸中微光闪烁,却亦是正色点头:“确实,我记错了。这锦囊与地动那一夜阿素请我食糖的锦囊,并无半分相像。” “正是如此。”秦素肃然语道,语罢一拂衣袖,离开窗边,坐回了座椅中。 这话她说得一点不亏心。 诚然,这锦囊确实便是她从阿谷那里搜来的,不过,这里头却没装着那掺了迷药糖果,可不就是两回事儿? 秦素眉眼不动,心底的念头转个不息。 将这锦囊交予阿鬼,也是她临时想起来的主意。 方才说到了高翎,她忽然便发觉,她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阿妥亲手缝制的那个布囊。 方才她将迷药交予阿鬼时,用的还是阿妥递进来的那只布囊。如今想想,阿妥的针线活计,最好不要出现在林二郎的身边,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所以,秦素便将一直留着的阿谷生前佩戴的锦囊,拿了出来。 她隐约地希望着,“那个人”能够疑到自己的身上来。 这只原本系在阿谷的身上、据说还是那个“银面女”给的香囊,最后却出现在了林二郎的手上,秦素相信,“那个人”一定会起疑。 如果能诱得“那个人”出手便好了。 秦素暗自盘算着,对自己的谋划含了一丝期待。 以前的她只能缩在人后,悄悄地破解一个个困局。而现在她却有了一个绝强的助力——李玄度。 有这个大唐权贵在背后撑着,秦素便有了最大的退路。如今的她,反倒期待着“那个人”出手。 只有对方出手,她才有机会顺藤摸瓜,查出源头来。 念头转至此处时,秦素身上的气息便冷了下来,神情却极是淡然。 李玄度看着她,眸中笑意渐浓,微微摇了摇头,便向外唤了一声“来人”。 他话音方落,便见门扇开启,那个叫阿雾的美貌使女走了进来,躬身柔语:“主公有何吩咐?” 李玄度将锦囊搁置于凭几上,将秦素所言转述了一遍。 秦素便在旁补充道:“只消说吴六即可,他一听便知。” 这是她与阿鬼他们约好的暗号,听此二字,阿鬼便会知道这是秦素送去的东西,必会依言处置。 阿雾沉默地躬身一礼,拿过锦囊便退了下去。 秦素此时的神情已变得十分安然。 已经托付给李玄度的那三件事,她只能坐等消息回来,倒是壶关窑那里,需得小心就对。 她微微敛眉,看向案上的素青茶盏。 那一刻,她的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壶关城那晚的画面,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回转于脑海,让她的神情渐渐变冷。 她执起茶盏,握于掌中。 盏中的茶水已然凉透了,一股淡淡的冷意,顺着手指漫卷而上,却又被窗外拂来的夏日热风,悄然拂去。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李玄度琴弦般的语声传来,将秦素的心绪拉转了回到了此刻。 她抬头看了看凭几上的刻漏,微微颔首:“确实不早了。”说着已是起了身,含笑看向他问:“郎君打算如何送我离开?” 何鹰此刻一定还在找她,离开飘香茶馆容易,离开这条街,却一定是不容易的。 薛府侍卫可没那么好糊弄。 李玄度却并不着急,只上前推开了雅间的门,当先往楼下走去。 秦素随在他的身后来到了后院,却见那后院的院门开启着,一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马车,便停在门前,刚好将院门堵了个严实。 “上车罢。”李玄度微侧了身子说道。 秦素不复多言,上车坐好,便见李玄度立于车外,那寂然的眸光似含了些温度,落在她的身上,温声道:“我叫人引开他们,你便坐了这车出城罢。”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她很怀疑这人会派人跟着她,寻到那秘径的出口。 李玄度眸光微动,忽尔便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向她的脑门儿上轻戳了一记,眸中笑意点点:“小小年纪,莫要总是这般老成。放心,车会停在官道左近,不会坏了阿素的事的。” 秦素愕然,不自觉地抬手去摸额头。 便在这个瞬间,车门已然合拢,她甚至都未来得及看清那车夫的高矮胖瘦,马车便动了起来。 直到那一刻,秦素才终于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 这都是什么怪毛病,一个两个的,叫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秦彦婉爱敲妹妹们的丫髻也就罢了,没想到看起来一脸死气的李玄度,居然也有这种爱好。 她用力揉搓了一会额头,复又放下手来,侧耳听着车外的情形。 市声渐渐喧嚣,偶尔一阵风拂进车窗,携来干燥的盛夏的气息。马车略略倾斜了一个角度,复又摆正。 秦素知晓,车子已然驶离了那条细巷。 她向后靠坐于车壁板旁,阖目沉思起来。 第296章吾信她 李玄度站在门边,目送马车转过巷尾,便向旁伸出了一只手。 一个穿着一身庶族灰衣、容貌极为普通的中年男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将手里捧着的玄纱帷帽递了过去。 李玄度接过帷帽戴上,却并未出门,反倒后退一步,将门重又掩上,方看着那院墙上攀爬着的半墙绿叶,淡声道:“安排好了?” “是。薛府侍卫共七人,都引开了。”灰衣男子应道。 李玄度负了两手,立在门边不语。 夏风轻盈地掠过小院,墙头上碧影拂动,摇落了满地细碎的阳光。 “夏天快要过去了。”李玄度说道,微有些怅然的语气,似是感叹光阴的无情,停了停,又道:“我们不等了,一个月后便动身罢。” “是,主公。”灰衣人应诺了一声,面上却飞快地掠过了一抹担忧。 “无妨的。”似是察知到了他的忧虑,李玄度冰弦般的语声响起,已不含半分情绪,“比起巫,吾更信她。” 这个“她”说的是谁,那灰衣人似是极清楚,垂首应了声是,复又沉声道:“白云观我留了人手。” “须慎行。”李玄度淡声说道,转身往院子东角的厢房行去,边走边放低了语声道:“那里异状频仍,能不动,我们便不动。” 灰衣人抬起头来,神情郑重地道:“主公放心。” 李玄度点了点头,二人已是行至了厢房门外,他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着灰衣人,问道:“巫信中所说的第二个梦,莫非……应在今年?” 灰衣人肃声道:“主公得东陵先生弟子赠言,知情于先、预事于前,仆以为,应该就在今年。” 李玄度“唔”了一声,未再说话,推门走进了厢房,灰衣人亦紧随其后跨进了门槛。 “哐”,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这间普通的小院便安静了下来,那墙头上的绿叶在风里晃动着,全不知人间风雨将至,依旧沐浴着金色的骄阳,迎风舒展、逍遥自在…… ************************* 青州城的盛夏,绿树婆娑、烟雾迷蒙,似携着一段江南婉约的风韵,便连那迎面而来的风,亦像是饱沾了水墨云烟下的一笔写意,拖绿横波、携芳挼香,直叫人心魂俱往,不愿离去。 周妪立在廊下看了看天色,神情却似有些郁郁。 青州城中,已是多日无雨,所幸那早晚雾气湿润,倒也不觉得有多干燥。 只是,秦素曾经的话语言犹在耳,那绝然干脆的语气,让她不得不一再相信,那一句“直到明年二月才会有雨”的预言,很可能会成真。 周妪忍不住上前两步,扶着一根廊柱,看着曲廊外那一线微微泛灰的天空。 “妪怎么了?是不是热得不舒服了?”身旁传来阿蒲轻脆的语声,一只软软的纤手,亦随着语声扶上了她的胳膊。 周妪自思绪里回过神来,转首向阿蒲笑了笑,摇头道:“我无事的,就是觉得这天老是不下雨,有点奇怪。” 阿蒲笑了笑,一脸娇憨地道:“妪怎么还为这个发愁?不下雨多好呀,一下雨路都不好走呢。”她一面脆生生地说着话,一面便扶着周妪往正房走,轻言细语地道:“太夫人一直等着妪呢,妪快随我来吧。” 周妪任由她扶着前行,含笑语道:“你不也不必扶我了,我自去便是。你去忙你的吧。”语罢,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阿蒲自来乖巧懂事,莫说是德晖堂了,便是东西两院的一应人等,便没有不喜欢她的。 阿蒲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柔声道:“那我先下去了,妪慢行。”语罢便姿态端正地屈了屈身,步下了台阶,顺着白石路往院门的方向而去。 周妪目送她行远,方才转身撩开湘帘,进得屋中。 屋子里并未置冰盆,只在角落里备了一只小巧的水缸,缸里盛着才打来的井水,散发着丝丝凉意。 她转过正房,掀帘进了西次间,便见太夫人正斜依着竹隐枕假寐,旁边跪坐着一个清秀的小鬟,正徐徐地打着扇。 见周妪进了屋,那小鬟便停下了动作,凑在太夫人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向着周妪招了招手:“你来了,快坐下罢,歇一歇再说话。”说着又向那小鬟轻轻一挥手。 那打扇小鬟立刻站起身来,退行数步,便转出了西次间。 待那湘竹的门帘合拢之后,太夫人才看向周妪,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短榻,道:“坐下说话。” 周妪应了个是,便跽坐在了榻上,微微垂首,静待太夫人开声。 略等了一会,便闻太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不紧不慢,缓缓地问她道:“那陶夫子的住处,可安置妥当了?” “回太夫人的话,都安置妥当了,待漆干了便能住人。”周妪恭声说道,在榻上躬了躬身,“我方才已经去看过了,那一应家俱皆是新制的,挑的是朝东的一所跨院,共三进,院子虽不大,陶夫子也就父女两人,住着却是尽够的了。那院子的正房又宽敞又亮堂,拿来当书房是最妥当的,西院夫人还特意交代,现打了一具极大的书架,如今正在做着呢,务必要做精细些。” 太夫人一面听,一面便微微点头,面上的神情带了几分欣然,待听周妪说起书房,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皱眉问:“既是陶夫子的院子已然妥了,却不知族学那里的书舍与客舍可修好了不曾?我恍惚听董凉说过一句,说是冯德先前来报,那书舍的屋顶漏了,客舍的院墙在二月间受了潮气,如今已然霉得黑了。” 周妪忙道:“回太夫人,书舍已经修得了,不过添几块瓦的事,前几日便好了。客舍的事情我尚不知,一会我去催问一声。” “这便是好。”太夫人瞧着似是极为欢喜,抬袖拢了拢发髻,便又笑道:“我现在这个记性啊,真真是大不如前了,好些事情都记不清,还好有你记着。” 第297章暑中话 见太夫人心情颇好,周妪便笑着打趣:“太夫人也不比我大多少,那记性好着呢,只太夫人的记性都用来记大事了,这些小事便交给我来记着罢。” 这话说得太夫人笑了起来,道:“你这是笑话我呢。不过是最近这日子过得顺了些,我倒时常觉得想要件大事来记一记,却是没有。”她一面笑着说话,一面便探手便去拿旁边的扇子。 周妪见状,连忙将榻旁的团扇拾起,膝行几步挪至太夫人的身边,一面缓缓地替她打扇,一面笑着续道:“这倒真是,谁又能想到,这一回到青州,便有个陶夫子这样有学问的夫子来族学,那书舍也修得了,再半个月那族学便可建成。真真是万事都顺心。” 太夫人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说来也是幸得有你在。那陶夫子回乡之事,还是你打听来的。你是不知,二郎是有多么的欢喜,在我面前不知说了多少回了,言道这陶夫子不只学问好,品性更是高洁方正,他打心眼儿里仰慕着呢。最近二郎老往我这里跑,天天催我早些给陶夫子收拾屋子出来。”她说着已是笑出了声,显是极为开怀。 周妪便笑道:“太夫人说笑了。那陶夫子的事情,我不过当着闲话说来给您解闷的,终究还是太夫人站得高、看得远,将陶夫子请来了族学。再者说,二郎君又是个最好学的,前些时候日日守孝,那学问也没丢下,可见往后必有大出息的。总而言之,这是太夫人有福气啊。” 恭维话人人爱听,太夫人亦不能免俗,闻言便笑了起来,十分开怀。 过了一会,太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笑容微敛,又问周妪:“对了,我一时倒又忘了,去上京送信的人,何时离开的?” “三日前便走了。”周妪恭声说道。 太夫人便轻轻颔首,叹了一声道:“这样便好。我们家里人虽不少,却也没个能顶门立户的儿郎,一逢着大事,便总是……简薄了些。虽有左中尉愿意帮忙,却还是不够郑重。好在我们还有两户好姻亲。待钟家郎主回来了,想必族学的屋舍也俱修得了,到时候便好生地操办起来,开族学、拜夫子,也让我秦氏书香流传出去。” 秦家要开族学,便必须有男子出面主持此事,只有左思旷一人显然分量还不够,所以太夫人才派了人去上京,要将钟景仁请来共行此事。 周妪听了这话,便连连点头道:“可不是这话么,如此便也是礼数周全了,陶夫子必会高看秦氏一眼。” 太夫人闻言便笑了起来,微有些感慨地道:“可见那东陵先生的赠言无错。你瞧瞧,自六娘去了白云观,家中可不尽是好事么?真真是高人大手、铁口直断啊。” 此语言及府中女郎,周妪并不好接话,只陪笑了几声,便专心为太夫人打起扇来。 太夫人似亦不需她接话,语罢便微微阖眼,似是闭目养神。 房间里凉静氤氲,一旁的香炉升腾起淡淡的烟气。 便在此时,忽听那廊下似有小鬟说话,旋即便见阿蒲的身影出现在了帘外,轻声禀报道:“太夫人,陶大娘子来了。” 太夫人闻言,立时便睁开了眼睛,人也坐直了,略提了声音道:“快请。” 阿蒲应了一声退了下去,这厢周妪便起了身,上前打起西次间的帘栊,没过多久,便见阿蒲领着一身简素的陶文娟,款步而来。 “陶娘子有礼,快些请进,太夫人在里头呢。”周妪含笑上前屈了屈身。 陶文娟知晓她乃是秦府最有身份的管事妪,因此并不敢受她的礼,微微侧身避让,又还了半礼,方浅笑盈盈地道:“妪多礼了。” 周妪侧身往旁让了让,陶文娟便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一举一动端庄优雅,虽衣着普通,风度却极从容。 太夫人早便漾了满脸的笑,此时便笑着向她招手道:“来,来,坐到我这里来。那窗扇开了半格,此处恰有凉风。”说着便向外吩咐,“将那缸里的葡萄端一盘上来。”复又向陶文娟笑道:“我知道的,你们年轻人怕热,就爱吃个凉的。这葡萄在井水里湃了半日,想必你爱吃。” 陶文娟先是上前向太夫人见了礼,此时便笑着掩了口,轻语道:“我是来给太夫人送经卷的,可不是为了这果子,太夫人莫要这般客气,倒叫我惭愧起来。” 连日来,她与太夫人已是处得熟了,然言语间却仍旧维持着分寸,并不显得过分熟稔。 这般行止,太夫人瞧在眼中,心下自是更为满意,便拉着她的手坐下了,周妪亲手端上了青瓷莲叶盆,盆中盛着紫郁郁的一串葡萄,上头还沾着水珠,看着便很喜人。 将葡萄搁在了一旁的凭几上,周妪便退守在了一旁,仍旧为太夫人打扇。 陶文娟便自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经文,双手奉上,神态恭谨地道:“这是才抄得的经,原是答应了今日送来了,所幸未曾太迟。” 太夫人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亲手接过经卷,打开细瞧,却见那上头是一手秀丽的小篆,字字精巧、笔笔端正,便像是陶文娟这个人,亦是一身的端正秀丽,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心下实是欢喜,吩咐周妪将经文收了,便与陶文娟说起话来。 陶文娟打迭起了百分精神,应付着这位秦府的太夫人,言谈举动无一处不妥贴,更兼态度温婉和善,与太夫人相谈甚欢。 两个人说了约一盏茶的闲话,陶文娟略吃了几粒葡萄,便起身告辞。 太夫人心情颇佳,便叫人拿了只极精巧的小竹筐里,装了几只大的桃儿,上头又搁了几串大个儿的葡萄,方笑道:“难为你替我抄了经,我也无甚好回礼的,这些果子你带回去便是。那葡萄恐有些酸,你自己留着吃罢,那桃儿却是甜软的,便请尊君尝尝。这些皆是田庄上送来的,若是觉着好吃了,便再来。我们这里旁的没有,这些不值钱的果子可是多得很。” 第298章青衿舞 太夫人这话说得风趣,陶文娟便笑了起来,大大方方地接了竹筐,柔声谢道:“多谢太夫人,这些果子都是极好的,我替家君多谢您了。” 太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一时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便拿扇子向手掌上一拍,转向周妪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还有药丸没拿。你去里间的架子上,将那只描莲纹的小匣子拿来。” 周妪领命去了,不一时回转,手里托着个小巧的木匣,那匣子不过巴掌大小,虽是普通的榉木所制,却漆着上好的绿沉漆,瞧来十分精致。 太夫人将匣子拿了,亲手交予了陶文娟,笑着道:“这是枇杷丸,我以往咳嗽也常吃这个。听闻尊君有嗽症,犯的时候吃这个便会好一些,你也带回去罢。” 她这番赠物赠药,皆不是名贵之物,却是件件贴心,十分顾及陶家的家境,并无半点居高临下之态,只看这待人接物的态度,便极有士族风范。 陶文娟见此情形,心下倒也有两分真切的感动,再三向太夫人道了谢,方才辞了出来。 因那小竹筐与小匣子都并不好拿,临走前,太夫人特意遣了个粗手大脚的仆妇,替陶文娟提着东西,又叫人提前备了辆牛车送她,陶文娟便与那仆妇步出德晖堂,径往前头的角门而去。 此时正值午后,方才还灰蒙蒙的天,不知何时便放了晴,烈阳当空照着,天蓝得耀眼,不见一丝云絮。德晖堂院门前的那方空地上,是白晃晃的一地阳光,并无遮阳之物。 那仆妇当先走在前头,陶文娟在后跟着,两个人避开了太阳地,转上了一旁的曲廊。 陶文娟一面走,一面便四下打量。 这条路不是她来时的路,方才她进来时,是从另一头的菀芳园那里过来的,却是不曾见过此处的风景。比起菀芳园的落红轻英、婉转多情,这阔大而空寂的庭院,便显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情味,似是沧桑,又似是颓丧,即便那廊檐转角漆色油亮,亦掩不去那种骨子里的冷意。 所谓百年士族,如今避居一隅,渐渐败落,总不免叫人唏嘘。陶文娟睹物感怀,心下颇是喟叹,正自四顾而视,忽觉眼角的余光处飘过了一角青色的裙裾。 她连忙收回目光,转首看去,却见前方曲廊的转角处行来一人,却是个妙龄女子,青衣青裙,一带纤腰不盈一握,举手投足风姿婀娜,那闲步悠然的模样,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流味道。 那女子见了陶文娟二人,明显地怔住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复又继续前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陶文娟觉得,自见了她们后,那女子走路的样子便有些不同了,低眉敛首,两手垂在身侧,比之方才规矩了许多。 一眼扫罢,陶文娟便移开了视线。 两下里走得都不算快,只这曲廊倒也不长,不过数息的功夫,那女子便已行至了陶文娟二人的对面。 到得此时,陶文娟才终于看清,那女子身上穿着的,居然是东院使女的服饰。 这发现让她大吃了一惊。 方才从远处看时,她还以为是遇见了府里的哪位女郎呢,谁想这般风姿妖娆的女子,居然只是个使女,这委实出人意料。 她忍不住蹙起了一双黛眉,那青衣使女此时已是避立在了曲廊的一侧,让过了德晖堂的那个仆妇,向陶文娟屈身行礼。 陶文娟的面上便露出个淡笑来,冲她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那女子的头垂得极低,屈身躬背,从陶文娟的角度看去,根本便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对方漆黑的发髻,那发髻却是梳了妇人的样式。 陶文娟略松了一口气。 这使女方才的仪态委实太过了些,若是未婚的使女,则这秦家的家风便可见一斑了,她回去后定要劝陶若晦早做决断。而今看来,却是她多虑了。这使女既是已嫁了人,则那婀娜的体态便也不算出格。 便在她这般做想时,两下里已是擦肩而过。而在行过那使女身边的一瞬间,陶文娟的鼻端,蓦地飘来了一缕隐约的暗香。 如兰似馨,淡雅清灵。 陶文娟秀丽的面容上,划过了一抹极淡的讶然。 这香料一闻便知颇是名贵,便是在他们陶家未曾败落时,她也从不曾闻过如此精雅的熏香。 到底是百年士族,身家豪富,便连普普通通的一介使女,亦能用得上这样的香料。 心中忖度着,陶文娟行不出几步,便又忍不住回首张望。 那使女此际已然拐去了游廊的另一侧,那一角青色的裙摆,只在转角处一闪,便即消失,看她走的方向,却是向着通往东院的角门而去的。 陶文娟慢慢地转过身来,伸手抚了抚裙摆,心中却是暗自苦笑。 不过是偶尔遇见的一个使女罢了,就算那使女略出格了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这里倒疑神疑鬼起来,委实可笑。 她松开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看起来,她这是被那个胡天吓破胆了,对这些士族便也有些不大信任,总觉得人家像是隐瞒了什么似的。 她再度拂了拂裙,似是将那淡淡的疑虑也拂了去,便又继续前行。 接下来这一路再没遇见什么人,到得角门处,那秦府的牛车已经等候多时了,陶文娟赏了那仆妇两个钱,打发她走了,便自上了车。 陶若晦赁下的院子便在荷花里的尽处,再往前便是和惠大街,离着秦府路程不远,不过小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陶文娟提着东西进了自家院门,迎头便见满枝葱翠,却是一架精巧的蔷薇花幛,那花幛上碧叶重叠、翠华如幕,微风拂过时,那满架绿影便随风轻颤,似向着来人问好。叶间偶有一两朵娇娜的轻粉、醉颜般的酡红,却是“人间六月犹春色,不肯轻易下枝头”的蔷薇花了。 这院子比之上京宽敞了许多,虽只得一进,这一架花幛却将院子隔成了前后两段,花幛后便是内宅,有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东西两厢各一间小巧的房间,而花幛前头则只有一间略大些的房间,如今便是陶若晦的书房,偶有客来,亦是在这书房间起坐。 第299章客忽来 陶若晦此时正坐在书房里,虽眼睛盯着书,心里却记挂着女儿,正自等得心焦,忽见陶文娟两手堆得满满地走了进来,他连忙跨出屋门,上前接过了小竹筐,又问:“如何去了这般久?可是秦家有事?” 陶文娟先向陶案上搁下手中物事,方掏出布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无事的,父亲勿要担心,不过是陪着太夫人闲聊了几句而已。” 这一路虽坐在车上,到底天气热,她一张鹅蛋脸被暑气蒸得微红,越显得眉若翠黛眸含水,极是秀丽动人。 见女儿言笑晏晏,陶若晦的神情却未见放松。他将竹筐往陶案的边上挪了挪,便自坐了下来,眉心微微皱起,满面忧色。 陶文娟自是知晓他的心事,因并不想触及他伤心处,故只佯作不知,手脚利落地收拾着案上的书籍文具。 “我听说,秦家……也是才从上京回来的。”陶若晦的声音突兀地传了过来,语声低沉,似是昭示着说话者情绪的低落。 陶文娟无声一叹,手上的动作终是缓了下来,回首看向了陶若晦。 陶若晦此时已是眉头紧皱,眸中的忧色浓得几乎化不开。 自己的女儿被那无赖胡天攀扯,此事终非什么好事,那秦家自上京归来,说不得便已听说了这件事,也说不得便将陶文娟看低了一眼。 每思及此,陶若晦的那颗心便像刀割一般地痛。 小娘子的名声总是要紧的,纵然他心怀壮志,却也始终将这个独生女儿看得比什么都重,此时想起前事,不由便又痛悔起来。 若非他一意孤行,若是他当初不急着赶去上京,那些事情或许便不会发生。 这般想着,他眸中的忧色便化作了黯然,语声低低地道:“这还是都怪我,我这个做阿爷的无用,却累得……” “父亲勿要说了。”陶文娟柔声打断了他的话,秀丽的面庞上,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澈,“父亲身体不好,身为女儿自当为父解忧。且,父亲白首尚有雄心,我这个黑发人更不该气短于胸,效那些无知妇孺了。” 娟好动人的语声,似山间清溪婉转流淌,而她说出来的每个字,却是掷地有声,隐有大志向。 陶若晦被她说得微有些愣怔,停了片刻,眼眶忽然发酸,忍不住以袖掩面。 “吾女如此,阿爷实是……无颜得很。”他语声微颤地道,那深青色的衣袖随着他的语声颤抖着,连同他花白的头发,亦在这语声中颤巍巍地,说不出地苍老憔悴。 见老父如此自责,陶文娟心中早是一片酸楚,却终是忍住了涌上眼眶的泪水。她微红着两个眼圈,轻手轻脚地上前替陶若晦斟了杯茶,柔声道:“父亲喝盏茶罢,勿要如此自苦,女儿一切皆好,亦从不曾将那些事放在心上。父亲虽是长辈,此时却该学学女儿才是。” 清清淡淡的语声,却像是这世上最熨贴人心的暖流,淌过陶若晦的心头。 一语说罢,陶文娟便坐在了一旁的椅上,面上换过个欢喜的表情来,笑着道:“父亲却只顾着说话,倒不知我带了好吃的果物来呢。太夫人又赠了枇杷丸,她老人家待女儿实是宽厚慈悲……” 她尽量欢快地说着话,又将竹筐与木匣都打开给陶若晦看,一派小女儿家的欢喜模样。 有爱女这般劝慰着,陶若晦的心情也渐渐好转了起来。 陶文娟便又适时劝道:“父亲尝言‘无拘碍者得自在’。如今父亲也很该抛却前事,向前看一看了。父亲且想想,您已经寻到了合适的族学,那秦家几位郎君亦是聪明端正的,只消悉心点拨,必成大材,父亲正该大展拳脚才是。且我们也顺利寻着了族叔父一家,也算是有了亲人了。往后再是逢年过节,我们亦有亲戚走动,那日子也要热闹了许多呢。父亲只想这些欢喜的事情,心情自是会好上许多。” 她语声絮絮,似窗外温暖的夏风拂过心田,陶若晦心中的痛悔渐渐便淡了去。他本是洒脱孤傲的秉性,若非上京之事累及爱女,他也不会总钻这个牛角尖。此刻,在女儿的温言安抚下,他终是放下了心思,面上的神情也恢复了许多。 见他情绪好转,陶文娟也放下心来,便又忙碌了起来,将那果子自竹筐里取了出来,以清水洗净,又寻了个两只大陶碗,一只盛桃,一只盛葡萄,俱皆放在那书房的条案上。 比起端方死板的供瓶与书具,这两碗果子鲜亮可爱、灵动别致,倒是让这间书房也多了几分野趣。 收拾完了果子,陶文娟手脚不停,又将那一小匣药丸捧去了内院的正房,正待寻地方安置,忽听前头有人拍院门,又有妇人的声音传来道:“借问一声,此处可是陶家?” 陶文娟的眉尖蹙了蹙。 上一回被妇人拍响门扉,还是在上京时的事,那惠因坊许妪的刻薄嘴脸,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她凝下心神,将木匣收进一旁的架子上,便出门往前院而去,却与自书房而出的陶若晦见了个正着。 “为父去应门,我儿且去里间暂避。”他语声微沉地道,面色颇为冷肃。 见父亲神情郑重,陶文娟亦未坚持,轻声道了句“父亲慢些”,便缓步回了西厢,又将门窗俱皆掩上了。 陶若晦整了整发上的折角巾,徐步转过花幛,拉开院门,却见门外立着个面生的妇人,穿着一身的茧绸衣衫,白净面皮,细眉圆脸,瞧来颇为和善。 那妇人见有人出来应门,便往后退了一步,落落大方地屈身见礼道:“我冒昧了,先生恕罪。”礼毕直身而起,看向陶若晦问:“请问先生可是姓陶?” 陶若晦近些时候常往秦府走动,见这妇人这一身的作派,便知这定是士族人家的管事仆妇,倒也不好太过托大,于是便微微侧身让了半礼,客气地道:“仆正姓陶。” 第300章薛陶会 那妇人闻言,立时便露出个笑来,态度恭敬地又施了一礼,复躬身言道:“陶先生有礼了。我是奉我家郎主之命前来的。因听闻陶老膝下有一爱女,我家郎主怕失礼于前,故便令我先行过来问好,诸多搅扰,请先生勿怪。” 她说得一口标准的大都官话,吐属文雅,言行间进退有度,越发显出教养不凡。陶若晦见了,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略略迟疑了片刻,他便道:“仆不怪。却不知尊郎主郡望,还请赐告。” 这便是在问对方是哪家士族出身了。 那妇人便恭声道:“我家郎主姓薛,祖籍廪丘,在家居长。”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让出了院门前的位置,却见她的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看上去极普通的青幄小车,车帘半卷半落,露出了里面的一截袍摆,显然车中坐得有人。而车门角落处雕镌的族徽,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陶若晦一眼瞥见,心头微凛,然面上却仍是一派的端肃。他将博袖往前略展,向那妇人颔首道:“如此,请前头带路。” 竟是根本没有请人进院的打算,干脆就要去马车中说话了。 那妇人闻言,面上划过了一丝极淡的讶色,却也是一闪即逝,旋即她便躬了躬身,当先步下了石阶。 陶若晦此时便回过头去,略提了声音向内叮嘱:“为父去去就回,阿女锁户罢。” “是,父亲。”陶文娟在院中应了一声,停了片刻,便又加了一句叮咛:“父亲慢些,早去早还。” 陶若晦“唔”了一声,跨出院门,回身便将那半启的门扉给掩上了,方随在那妇人身后,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薛允衍端坐车中,目注着陶若晦洒然而来,浅墨色的眉峰动了动,旋即便屈起一根手指,在车壁上敲了敲。 立在车前的一个劲装侍卫听到了响动,也不需吩咐,立时上前两步,将车帘尽数掀起,又将半掩的车门拉开。 薛允衍款步下车,迎上前两步,不待陶若晦行礼,便当先举手加额,端正一礼:“见过陶老。” 微凉而静的语声,似西风四散,落入耳畔时,没来由地,便叫人觉出一种静好来,仿若那说话之人的恬淡与悠然,亦借着这语声,直落人心。 陶若晦大是讶然,却也未曾慌乱,坦然受了这一礼,复又不卑不亢地还了一礼,语声平静地道:“见过薛中丞。” 廪丘薛氏的礼仪与教养,自非常人可比,方才薛允衍当先行礼,是敬陶若晦为长,而后陶若晦还了同礼,则是尊薛允衍为上。 礼罢,二人互视一眼,眸中同时露出了一抹淡笑。 “仆失礼了,望中丞见谅。”陶若晦揖手说道,却是为着不曾让客人进屋之事而道歉, 薛允衍将衣袖摆了摆,态度安然:“无妨。是我冒昧在先,先生不怪便好。”语罢,侧身向车子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琥珀般的眸子里凝出一股肃然:“请先生入车中叙话。” 陶若晦的眸中止不住有了一丝欣赏。 都说廪丘薛氏乃今之冠族,今日一见,果不负盛名。去岁与薛允衡偶遇,二人几引为忘年之交,彼时陶若晦便以为,薛二郎已是薛氏族中最杰出的子弟了。不料今日见了薛允衍,他才知晓,不论其他,只看这薛中丞的通达与洒落,比起薛二的率性真诚,亦是不遑多让的。 陶若晦不免有些感慨。 同为士族,有薛家两位郎君珠玉在前,秦家那几位小郎君,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了。 不过,这也是陶若晦宁舍薛氏而就秦氏的原因所在。 薛氏这样的望族,府中不知招揽了多少名士大儒,似陶若晦这样寂寂无名的寒族士子,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亦不少。与其在那样的环境里受人排挤打压,倒不如选个普通士族,静下心来好生教导子弟,更能令长才得展、壮志得酬。 如此一想,陶若晦的心中已是一派安宁。 待上得车后,不等薛允衍开口,陶若晦便当先语道:“薛中丞见谅,非是仆无礼拒客,而是中丞所需之物,并不在家中。” “如此。”薛允衍淡淡地回了二字,语声清寥无波,一如他看淡静的眉眼,看不出半点情绪,便连他身上那种无形的气势,此时亦是迹近于无。 东陵先生的赠言之中,指明了要他来陶若晦的女儿这里取一封信,故他才特意前来拜访,此际听了对方所言,虽与东陵先生的赠言略有出入,却也不觉讶然。 抬起衣袖,薛允衍执了茶壶,向那素洁无华的蕴青盏中注了温热的茶,亲手奉了过去,对陶若晦所言之事,并无片语追问。 陶若晦接盏在手,心中几乎有些颓然起来。 也只有廪丘薛氏,才能教养出这样杰出的子弟了,却不知他陶若晦将来教出的弟子,会否有一两个无出其右者? 薛允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陶若晦,却见对方神色整肃,态度端凝,眸中神采内蕴,通身上下自有一种分量。 他不由暗自点头。 他是知道陶若晦其人的。在来青州的路上,他已经着人将陶家父女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亦知晓陶若晦与薛允衡的那场偶遇,更知晓薛允衡对他的态度。 所以,他才会轻车简从前来拜访,甚至为了顾及陶若晦家中的情况,特意令仆妇先行登门,便是为了避嫌,生怕外男登门误逢陶家女郎,引起对方惶恐。 事实上,他是动了结纳的心思的。 先结纳,再招之入府,这是他本来的计划。然如今看来,这位陶老在他的面前始终神情自若,眉眼虽敛着,却难掩那眸中的坚执与孤傲,他便知晓,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一件事便再难更改。 看起来,他还要放缓些步子,结纳之后,还是先熟悉起来为妙。 两个人各自转着心思,车厢里便安静了下来。 陶若晦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方开口道:“东陵先生有一信,请托我转交中丞。那封信,我放在了族弟家中。”他的语声压得极低,必须凑近了才能听见。 第301章泼茶香 薛允衍闻言,并未就“东陵先生”等语多说些什么,而是直接便问:“既如此,可否请先生随我取信?” 陶若晦立时应道:“自当如是。” 薛允衍点了点头,淡笑道:“多谢先生。”语毕便敲了敲车壁。 一个劲装侍卫闻声而至,利落地关门落帘,不一时,青幄小车便驶动了起来,很快便驶离了荷花里,消失在了车水马龙的和惠大街。 立在门后的陶文娟,透过门缝见那辆马车离开了视线,方才转过身来,依着门扇站了,拿布巾拭了拭汗。 那马车上的族徽她是识得的,那是廪丘薛氏的马车。 东陵先生所赠的那封信中之信,便是指明了,要由她陶文娟本人,亲手转交予薛家的大郎君。 不过,自出了胡天的事情后,陶若晦对一应士族子弟总怀着戒心,故那封信便被他直接拿去,藏在了陶文娟那位族叔的书房里。 这也是他的一片爱女之心,而陶文娟以为,只要能将信交予薛大郎,无论交信之人是谁,应该并没那么重要。 在门旁站了一会,陶文娟便转过了花幛,去东厢取了两件针线,坐在正房的廊下荫凉地里,细细地缝补起来。 时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像方才那样猛烈,偶尔一阵风过,还能叫人觉出几分凉爽,那一架蔷薇被风吹得“刷啦”作响,浅淡的花香萦绕鼻端,令人心情愉悦。 蓦地,院门处传来了温文的剥啄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很清郎的声线响了起来:“陶先生可在家?”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陶文娟停下了针线,侧耳细听。 那声音停了一会,便又略略提高了些道:“仆乃杨从申,是奉郎君之命来送东西的。” 一听到杨从申这名字,陶文娟立时便站了起来。 这杨从申乃是秦彦昭的侍卫,颇有学识,常被秦彦昭派来给陶若晦送东西,陶文娟也与他见过几面,知晓这是个为人很不错的郎君,并非生人。 她便扬声应道:“请稍候,这便来。”一面说话,一面便将针线笸箩收拾好,复又回至里间取了幂篱戴了,方去了前头开门。 门启处,便见杨从申穿着件燕尾青的布衫,腰间系着梨青布带,发髻上贯着一支青玉簪,清清冷冷立在阶前,陡然推门看去,便似那阶前有秋水流泻一般。 陶文娟与他相互见了礼,瞥眼见他的脚边放着一只极大的书箱,看上去很有些重量。 “郎君交代我将这书箱送过来,陶先生可在?”杨从申语声恭谨地道,那从容的姿态衬着他一身的士子衣着,极显风度。 陶文娟便含笑道:“家君不巧外出了,杨郎请进。”说着已是将门扇开启,侧身避让。 杨从申道了声“仆失礼了”,便俯身提起书箱,跨进了院门。 那书箱果然极重,他提起书箱后,整个身体都倾向了一旁,走路时亦是身体微斜,唯脚步极稳。 陶文娟知道他有武技在身,比普通士子的力气大多了,当下也未多想,回身虚虚掩上院门,便在前引路,将他引至了书房,又将果物并温茶端了上来,请他坐下歇息。 方才她便看过了,院门外并无马车或牛车,可见杨从申应是从秦府一路走过来的。此刻虽是暑气暂消,到底还有些热,这一路他走来想必颇是吃力,请他稍坐也在礼数之中,纵然是孤男寡女,只是她也不是什么大族女子,小族并没那么多的讲究。 杨从申似是确实走得热了,坐下后便先端起茶盏喝茶,陶文娟便坐在下首相陪,一时间二人皆是无话。 待喝了两口茶,杨从申方歉然地道:“女郎见谅,我这一路走得急了些,有些渴。” 陶文娟便笑道:“杨郎辛苦了,且自坐着便是。”停了停,便又笑问:“却不知这箱子里装着什么?看着似是极重的样子,莫非是一箱子的书不成?” “不尽是书。”杨从申又喝了一口茶,清隽的脸上便露出个温和的笑来,温声道:“郎君送了先生一整套的文具,其中有一方文山砚,经不得车马颠簸,故才由我送来了。” “原来如此。”陶文娟了然地道,复又向他道谢:“杨郎辛苦了。” 杨从申摆了摆手,温声道:“不辛苦,不过是跑腿而已。”他说着便想要将茶盏放回案上,谁想他的手方才伸直,那衣袖便碰翻了一旁的茶壶,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青瓷茶壶应声落地,里头的茶水泼溅出来,顷刻间便将他的袍摆打湿了。 陶文娟“呀”了一声,人已经站了起来,迭声问:“可烫着了不曾?杨郎可受了伤?”虽说着话,人却是并未往前,依旧守着礼数与杨从申隔案而立。 杨从申清隽的脸上,迅速升起了两片红晕。 他急急起身后退了两步,忽又想起地上的茶壶,于是便又上前俯身去拾茶壶碎片,不想这一弯腰间,那茶汁便从外袍直透内衫,衣袍的下摆已然皱在了一起。 “这……我一时失手……真是对不住……”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两只手支楞着,脸涨得越发地红。 陶文娟忙道:“杨郎无事便好,这些且放着,我一会来收拾。”语罢又向他的衣裳看了两眼,复又续道:“杨郎请稍候,我取块布巾来予你擦一擦。”说着便要往外走。 杨从申红着脸摇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我……我无事的。”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伸手去拉袍摆,只是那袍摆已然湿得透了,又如何展得平,越拉便越是不成形状,他面上的尴尬亦越来越浓。 陶文娟便柔声道:“郎君还是擦一擦罢,并不麻烦的,我去厨下寻布巾,且请稍等。”语毕她便疾步出了屋,径去了后院的厨房。 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之后,杨从申面上的神情,忽然就变了。 方才的那些尴尬、难堪与手忙脚乱,此际已尽数不见。 掸了掸沾湿了的衣袂,杨从申,或者应该说是欧阳嫣然,例从容地直身而起,往四下看了看,旋即便将视线凝聚在了那架大书架上,目中划过了一丝冷意。 第302章书页卷 在厨房忙碌的陶文娟,对书房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那厨房极小,除去锅灶与一只小厨架外,剩下的地方也就刚好够一个人转身而已。 陶文娟在小架子上翻拣了一会,寻出一方干净的白布巾来,拿在手上回至书房,却见杨从申已经离开了原来站的地方,正蹲在地下拾碎瓷片,见她走进来,他便微红着脸道:“是我的不是,女郎勿要介意。” “杨郎也太过见外了。”陶文娟摇头说道,将布巾搁在了案上,转眸便见他满手都是茶汁,衣袍处也湿漉漉地,以往的清冷疏淡早已不见,瞧来分外狼狈,她不由有些好笑,便又道:“杨郎还是放着罢,莫要再将衣袖弄湿了。” 杨从申似是意识到,他现在这样做只是给人添乱而已,便红着脸起了身,拿起了案上的布巾。 陶文娟见状,便又退出了屋外,立在廊下静候。 一介外男在书房擦衣裳,即便她是庶族女郎,也是不好就呆在屋子里看着的,那也太没规矩了。 好在杨从申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他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听声音却是往屋门处来的。 陶文娟便转了个方向,面朝屋门,果见杨从申自屋中而出,那衣袍上的水渍已经抹干,而他脸上的红云也终于褪去,重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 “今日仆实是失礼,望女郎万勿介怀。”他向着陶文娟郑重地揖手道,待直起身来时,眸中又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尴尬。 陶文娟只做不知,屈身道:“是我待客不周,杨郎且莫在意。” 杨从申侧身避过了她的礼,清嗽了一声,遂道:“东西我已然送来了,这便告辞。待先生回来了,还请女郎转告一声。” “自当如是。”陶文娟姿态优雅地回了一礼,复又恭声道:“也请杨郎转告秦家二郎,便说我代家君在此谢过了。” 杨从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提着一角袍摆转过了花幛,出门而去。 陶文娟目送着他拾级而下,直他行出街尾,方才阖上院门,回到了书房。 书房里一片狼籍,陶文娟解下幂篱,先掏出巾子抹了抹满头的汗,便拿了布巾揩拭桌案,又寻出箕帚,将地上的碎瓷都扫净了,方才歇了一口气。 想到杨从申方才狼狈的模样,与以往直是大相径庭,她便有些失笑,略略坐着休息了片刻,见那布巾还有些湿,索性便拿到厨下洗净拧干了,复又回到书房,在窗台书架等处擦拭起来。 便在擦至书架的第二层时,她的动作蓦然一顿,随后轻轻“咦”了一声。 这一层的书,似是有些不对。 她放下手中布巾,将其中一本《辍耕录补》抽了出来,翻开细瞧。 这本《辍耕录补》乃是用较薄的白绵纸抄录的,极容易卷角。她记得清楚,今日上晌收拾书房时,她特意将这本书的每一页都展得平平整整地,方才亲手放进了架中。可此刻,这本书有两页的页脚却打了卷,委实奇怪。 她一面仔细地将卷角处抚平,一面在心里思量着。此时,却闻前头再度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陶若晦的声音随后便响了起来:“阿女,为父回来了,开门罢。” 她连忙将书小心地放回架中,便去前头开了门,将陶若晦迎了进来。 便在开门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街角处闪过了一道青影,正是方才薛家的那辆青幄小车。 看来,薛家郎君便是用这辆车将陶若晦送了回来。 一眼扫罢,陶文娟便也未多想,关门阖户,自与陶若晦回去了屋中。 此时,坐在车中的薛允衍,正垂眸看着手里的一封信,微有些出神。 那是一封极普通的信,信封是最常见的青茧纸,封蜡亦是最常见的朱色蜡,便那信封上的“薛中丞启”四字,亦是字迹呆板到让人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可偏偏地,在看到这封信时,他的心情,居然很难得地有了一丝起伏。 他不会不记得,便是这样不起眼的信,在此前的两个月里,曾带给了他怎样的惊喜与际遇,甚至为他划开了大陈表面的繁盛,让他嗅到了隐藏在表层之下极深处的诡谲气息。 于身在朝堂者而言,这些微异样的背后代表了什么,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大陈平静外表之下的变动,其实早就已经存在了,而可笑的是,若非有了这化外而来的“空谷足音”,就连他也一直以为,陈国虽有沉疴,却并不致命。 薛允衍的唇边,渐渐漾起了一丝淡笑。 此际想来,他还真有些自以为是了。本以为稳固的根基,其实根本经不起摇撼。而这一切,还是拜东陵野老的几次赠言,方才令他察知的。 他微微阖上双眼,仔细回顾由大都至上京,再由上京至青州这整线条上发生的诸事,心中已然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待想明了这些,他便又睁开双眼,自一旁的书匣里取出裁刀,挑开封蜡,取出了信纸。 那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薄茧纸,纸张展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薛允衍垂眸看信,挺直的鼻梁下,薄唇抿得极紧,这让他整张脸都有了一种肃然,配合着他淡静的眉眼,竟生出了一种叫人望而生畏的味道。 然而很快地,这种冰冷的神情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他眉目淡然地将信纸折进袖中,凝眸沉思了一会,便抬手敲了敲车壁,旋即又自一旁的书匣中拣了一方素纸,在膝头铺开,挑出一管狼毫来,向那细颈瓶中沾了些墨水,便在纸上疾书起来。 马车慢慢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劲装的精干男子立在帘前,叉手道:“中丞有何吩咐?” 薛允衍此时已经收了笔,将那张纸摊在一旁晾干,淡声道:“一会你快马将此信交予白先生,告诉他,事不宜迟,尽快安排下去。再有,陶老父女身边你安排几个人手盯着,平素以护卫为主,若有异状,即刻来报。” “是,中丞。”那侍卫利落地应了一声,薛允衍便将纸折了几折,递给了他,又道:“此处不比上京,送信时多带些人。” 侍卫躬身应诺,便即退了下去,不一会,车外便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薄暮下的街头。 薛允衍又向车壁敲了几记,那马车便又驶动了起来。 渐浓的暮色中,这辆简单的青幄小车亮起了风灯,如同无数行走在和惠大街上的马车一般,并无半点出奇处。 而在整座青州城中,在这个夜色缓缓降临的盛夏黄昏,街头巷陌行走的车辆与行人,亦皆是如常。那自远处而来的丝竹声,仍旧以一种婉转而逍遥的姿态,迎接着这寻常的一天,对即将到来的风雨和动荡,浑然不觉…… 第303章妙觉庵 中元十三年的夏天,似是总含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然而,在大舟山脚下的竹林与庵堂间,一切却又显得如此宁谧。 黄昏时的太阳,已然消耗尽了所有的热力,淡金色的夕阳,斜斜地铺散于不远处的那一大片竹林,似为那一层翠碧,涂抹上了些许金粉。 襄垣杜氏的四郎君——杜骁骑的庶四子——杜光武,站在竹林外,望着眼前那两扇紧闭的门扉,神情有些恍惚。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来到这里,确切地说,是来到一座尼庵之前。 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东陵先生的那封信指引着他前来的。 在东陵野老的赠言中,不仅指明了让他来到这大舟山下的妙觉庵,且还指明了他必须要找到的人——一个法号叫做绝慧的比丘尼。 “大舟山下,妙觉庵中;有比丘尼,法号觉慧。知君之事,识君之母;君之来处,尽在此中。” 那赠言中便是如是说的。 那赠言最后还有一语,“君非李氏所出。君之生母,另有其人。” 杜光武怔然立在妙觉庵的大门前,面色麻木,似一尊泥塑的雕像。 李氏,并非他的生母。 拿到赠言的那天,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唯有这句话。 他已经不大记得是如何回到自己开的那间水铺的,他只记得,在看到信的那一瞬间,许许多多模糊而又遥远的记忆,倏然便涌入了他的脑海,几乎令他失了神。 事实上,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以为,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在他的记忆中,有一个面貌普通却又极其温柔的女子,总爱穿着一身绿月白的衣裙,陪伴在他的身边。 她有一双很软很软的手,总是轻柔地抚着他的发顶,牵着小小的他的手,或是拍着他的肩背,哄他入睡。 记忆中那只掌心里温柔的热度,曾无数次安抚了梦里的他,又无数次在梦醒之后,令他陷入一种近乎于自责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尤其是在面对“庶母”李氏冰冷的面容时,他总会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个梦,其实是在心底深处对李氏有所不满,是一种大不孝。 怀着这种既矛盾又痛苦的心情,他侍母至孝,从不违逆李氏,无论是李氏的打骂还是冷待,他总是心甘情愿地承受。甚至,就连李氏背着他悄悄给嫡母递消息的事情,他也一并忍受了下来。 他总以为,身为庶母,为了能在杜家那深深的宅院里存活下去,李氏不得不如此。他更以为,李氏就算待他再不好,那也是在表面,而在心底深处,她一定是很看重他这个儿子的。 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梦中的温柔形象,在见到东陵先生的信之前,他一直以为,那是他被打压得太狠之后而生出的臆想。 直到,他拿到了东陵先生的赠言。 在反复读了那赠言不下百遍之后,他终于开始相信,他记忆中莫名多出来的那个的女子,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女子,也许……便是他真正的生母罢。 他攥着那封信,独自坐在逼仄而狭窄的水铺后院,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 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拿信的手已经僵硬得无法屈伸,每一根骨节都像是被千斤巨石碾过,那种胀痛与酸涩,比握枪突刺千下还要严重。 在那一刻,他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去一趟大舟山。 李氏的冷漠与刻薄,还有她看着他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怨恨,他曾经选择视而不见,亦选择了一忍再忍。 而彼时,他却是连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就算是庶子,就算出身卑微,身为母亲,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眼神?又怎么可能用那样恶毒的态度,去压迫自己的孩子,甚至几度欲出手加害? 那是一个母亲能忍下心做出来的事么? 在狭小的水铺后院,杜光武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走出了那一方专属于他的天地。 而在走出后院之后,他便已经失去了回府见李氏的勇气。 他是直接从水铺出城的。 出城前,他只叫人传了个口信回去,寻了个最常见的“田猎”借口,便离开了。 盘费、衣物以及马匹,还有出入各郡县的路牌,他早就在水铺备得齐全。 在上马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他其实早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离开杜氏,离开那个冰冷的家,离开那个永远冷冷地看着他的李氏,以及根本对他不屑一顾的父亲,还有那些视他如杂草、总要时不时踩他一脚的所谓兄弟姊妹们。 那个地方,他已经一息也呆不下去了。 他快马加鞭离开了上京,一路晓行夜宿,不上十日,便来到了目的地,也就是他此刻正站着的地方——大舟山。 大舟山,地处上京与大都之间的允州境内,虽不算荒凉,却也并不热闹。因山上皆是黄石,寸草不生,很难有“靠山吃山”之便,故大舟山下只住了稀稀落落的五、六十民户,合成了一个相对松散的村庄,就叫大舟庄。而妙觉庵,便在离大舟庄约三、四里地的山阴处,庵**奉的乃是观音大士。 杜光武握了握汗湿的掌心,回首四顾。 旷野的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眼前的门扉显得有些陈旧,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那门上的朱漆剥落了几处,门楣上的匾额却还光亮,显是有人经常擦洗。 宁静、安详,与世无争。 这所庵堂隐在群山的怀抱中,如避世的隐士,不为人知。 “吱哑”一声,面前的门扇忽然开启,将杜光武的心神也拉回到了此刻。 他后退一步,凝目看去,却见开门的是个中年女尼,因微有些背光,杜光武并看不清她的长相,唯觉这女尼身上似是有一种很温和的气息,即便不言不语,那种温和的感觉,亦扑面而来。 他凝了凝神,向着女尼打了个揖手,恭声道:“见过比丘尼,仆是来寻人的。” 或许是一路赶来太过疲累,也或许是等待了太久,让他失去了耐心,他没有多做客套,开口便直入主题。 第304章唤阿乌 那女尼淡然地立于门内,单掌竖于胸前,念了一声佛号,便抬脚跨出了庵门。 “不知少施主要寻何人?”她问道,语声平静而温润,并无半点惊讶,似是早知门外有人,甚至……也早知来者是谁。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让杜光武的心头泛起莫名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合掌于胸前,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恭声道:“仆所寻者,法号觉慧。”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含了些不安,此刻他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那胸腔里一下一下急促的心跳,以及越来越汗湿的掌心。 那女尼并未急着说话。 杜光武能够感觉到,她在看他。 含着几分审视,又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的眸光,在他的身上逡巡了一圈。 随后,他便听到她轻微的吸气声。 “觉慧么?”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语声低微而虚弱,听在耳中,竟有了种彻骨的凄恻。 风自她的身旁掠过,她宽大的衣袖翻卷起来,“扑啦啦”作响,竹林之中,森森凤尾悄然低吟,似细雨随风洒落,平添了一分寂静。 良久后,那女尼终是长叹了一声,回身合上了庵门,而她微带苍凉的语声,亦随后响起:“终是躲不过的。”她说道。 仅此一句,她便转过脚步,往竹林的方向而去。 杜光武直身而起,目注着她离开的方向,平淡的面容上,并无任何表情的变化。 在事情临到眼前时,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镇定。 “庵中不便,去竹林罢。”行不过几步,那女尼便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言罢复又继续前行。淡淡的斜阳下,那一袭淄衣被风拂起,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了那女尼高挑而纤瘦的身形。 直到此刻,杜光武才察觉,这女尼说话略带大都口音,一口官话更是十分标准,且说话的声音亦温润且柔和,一如杜光武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无声地跟了上去。 暮色渐沉,竹林间的金粉缓缓变淡,终于只剩下了一抹微光,然四周却仍旧十分明亮。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干净的青蓝色,几朵彩色的云絮似有若无地点缀其上。 这是夏日最常见的黄昏风景,然而,在杜光武的眼中,这样空阔而辽远的风物,却是他平生初见。 没有院墙阻隔,亦无城郭遮眼,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与远处的山野、近处的竹林,还有林中那个一身淄衣的女子,共同构成了一幅寂寥的画面。 这画面长久地印在他的脑海深处,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每每忆及,总是心潮起伏。 而此刻,他的心情亦是惴惴不安的,纵使表面看来平静,可他的掌心却是一片汗湿。 竹林幽静而深,大片修竹在薄暮中随风摇曳,萧萧有若秋声。 两个人无声地走了一会,便来到了竹林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块丈许阔的空地,一竿竿笔直修长的翠竹围绕在周围,便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那女尼便在此处停下了脚步,却并不曾转身,而是仍旧背对着杜光武。她略仰了首,望着远处渐逝的斜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便是觉慧。”她语声清寂,似被山风拂乱,落在杜光武的耳中时,更像是一声叹息。 杜光武握紧了拳头,那张平凡的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唯一双眸子,忽尔冰冷、忽尔炽热,仿若他此际心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觉慧高挑的背影,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道:“仆姓杜,是襄垣……” “我知道。”未待他说话,觉慧便打断了他的话,淡然的语声,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惊人:“我知晓少施主姓杜,在家行四,名讳是……光武。” 言至此,她的语声微有了些变化,似是那“光武”二字是从她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说得格外艰难。 杜光武沉默地看着她,慢慢地向前踏了两步,站得离她近了一些。 觉慧的话,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早在觉慧引他往竹林中来时,他便知晓,她应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是他看见觉慧时不觉陌生,唯觉其温婉,觉慧看他时的目光,亦不显陌生,反倒如见故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他可能真的认识觉慧。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模糊而遥远的记忆里,似亦有这样一个高挑而温婉的女子,陪伴在儿时的他身旁。 “阿乌……近来可好?”觉慧轻声问道,语气涩然,就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一般。 杜光武的神情有些怔忡。 风吹落了几片竹叶,纤翠的叶片,轻轻掠过他满是灰尘的衣襟,停落在他沾满了泥浆的靴子边。 他的脸上,莫名地,有了一丝哀切。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唤过他了。 阿乌,是他的乳名。 不过,从记事时起,李氏通常只会唤他“四郎”,唯有在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恩赐似地叫他一声乳名。而随着他年龄渐长,李氏的心情便像是再也没好过,那个代表着亲切与温情的乳名,亦就此埋葬在了他沉睡的记忆中,再未出现。 “阿乌的眼睛,和女郎很像。”觉慧的语声仍旧低微,几若风吟,语罢,她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杜光武。 杜光武亦将视线投向了她。 她生得颇为娟秀,即便年纪已长,即便削去了满头青丝,她的脸型与五官却仍旧耐看,肤色也还白净,那种自岁月中浸润出来的温婉,为她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有一种说不出的慈悲与和善。 “您说我……像谁?”杜光武的有些艰涩地开了口。 那个在他心头盘旋了很久的问题,其实就在嘴边,然而,真到了要说出口时,却又是千头万绪齐齐涌上,胸口便似是堵了一团乱麻,每吐出一个字,都格外地艰难。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将两手放在衣袍边擦了擦。 掌心的汗水让他觉得不舒服,纷纭的思绪这里一团、那里一簇,在他的脑海中此起彼落,他甚至觉得头晕,不得不闭了闭眼,平定呼吸。 第305章桓九娘 “阿乌还同幼时一样,一紧张了,手掌就会出汗。”觉慧看着杜光武,脸上是一抹温和的笑意,她慈悲的眸光便拢在他的身上,如同长辈关照晚辈,又如慈母看向爱儿。 那种眩晕感越发强烈,杜光武觉得他快要站不住了。 他伸出一只手,佯作抚摸身畔的修竹,实则却是借着那一竿翠竹支撑,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觉慧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关切起来,她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是想要去扶住杜光武,然而再下一息,她却又停下了动作,往后退了一步,离杜光武越发远了一些。 “阿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请医?”她语声温和地问道,身体前倾,娟秀的面容上满是柔和与关切。 杜光武的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眸子却很清亮,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无事,请继续……继续往下说。” 觉慧爱怜地看了他一会,便叹了口气,往后又退了几步,退去了竹林的另一端,方慢慢地道:“阿乌都知道些什么?” 杜光武扯开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个笑来,却没能成功,这让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扭曲。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迹近于刻板地开了口。只是,那平平的语声和在这四野的暮色中,却有了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怎么可能知道?”停了一会,他再度说道,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语声却越发平板:“比丘尼莫非以为,那府里……会有人跟我说这些?” 他抬起眼睛去看觉慧,觉慧也凝视着他。 她的目光很温暖,看向他时,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 良久后,她收回了视线,转眸看向一旁挺立的碧竹,叹息似地道:“那……我便从头说起罢。”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有了些微的变化,唇角边浮起了一丝极淡的笑,似是想起了久远以前的事情。 “阿乌的生母,乃是桓氏嫡支长房嫡九女,名讳叫做道静。”觉慧缓缓地开口道,语气十分地平静,“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先帝爷还在位,当今陛下也还是太子。那一年,杜氏求娶桓氏女,九娘子便嫁予了杜氏嫡支的嫡三子杜行简,便是如今的杜骁骑。这段婚事……其实并不算很好。一是杜行简那时并不出众,不过是个六品的廷尉正;二是那杜行简曾有过一房发妻,只他元配的身子不大好,遗下二子便离了世,故,九娘子乃是续弦。” 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伤感,转首看了杜光武一眼,柔声道:“你一定奇怪,当年的桓氏乃是大陈冠族之冠,桓氏嫡女又为何会做了杜氏的续弦,是么?” 杜光武没说话,亦无动作,甚至都不曾看她。 他专注地凝望着西边的天空,那微有些阴沉的视线,如同周遭渐沉的暮色。 觉慧看了他片刻,转开视线,轻轻一叹:“这也是造化弄人。九娘子虽出身高贵,可她的样貌却生得……普通了一些,且还有……口吃之症,在婚事上头便有些难处。而那杜行简虽官职不高、又是续娶,却胜在年轻有为,生得也端正,又肯上进。无论郡望、地位还是人才,皆堪与九娘子匹配。于是,杜行简便成了桓氏族老相中的佳婿,而九娘子便……”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语声微哽,似是对她叙述中的人有着无限的痛惜。 林中一片沉默,唯风声四起,有若龙吟。 杜光武仍旧不曾看她,视线仿佛凝固了一般,停落在前方的天际。 觉慧凝视着他,神情中既有忧心,又含着关切。 往事并不复杂,然而却足够惊人,不是任谁都能安然接受的。而这其中最叫人难以接受的便是,杜光武,本该是堂堂正正的嫡出子,却顶着庶子的身份,屈辱地活在杜府之中,整整活了十四年。 这样想着,觉慧的眼眶已经红了。 而此时的杜光武,却是一脸的淡然。 他终是收回视线,亦离开了那竿修竹,负起两手,向旁边踱了几步,方抬头看向觉慧,那张跟俊秀根本不搭边的脸上,一双眸子却如寒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往下说罢,我听得。”他的语声亦是冰冷,直叫人心底发寒。 最初的震惊已然过去。在听闻自己乃是桓氏所出之子,且还是出自正妻之后,对于自己现在的庶子身份,他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十可杀”一案,天下尽知。 杜光武的嘴角勾了勾,勾起了一抹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 骨肉亲人,终究,还是敌不过家族的利益。 士族门阀、清流郡望,那些维系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声名,实则却是建立在无数龌龊与阴暗之上的。他在那华丽的牢笼里过了十几年,领悟不可谓不深,感受亦不可谓不痛。 杜光武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然面上的神情却显得十分平静。 觉慧似是有些讶然,呆呆地看着他,过得一息,她的眸中便露出了欣慰的神情,点头道:“果然……果然是女郎的骨肉,果然是桓氏血脉。阿乌如今这样稳重,女郎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一定会欢喜的。” 她的目中慢慢浮起了一层水雾,眼角也红了起来。 她抬起衣袖略拭了拭,方才缓缓续道:“那时候,我是九娘……也就是我家女郎身边的洒扫使女,跟着女郎进了杜家后,便升为了二等使女。杜行简为了迎娶女郎,将前头元配所出二子与妾室所出的一个庶子,都遣去了上京杜府居住。婚后不久,杜行简便升任五品鹰扬将军,外放到了凉州酒泉郡玉门县。因那里地处偏远,为子嗣之故,女郎便带着我们一起跟了过去。在那里,杜行简待女郎……真真是极好,他夫妇二人也算是琴瑟和鸣,虽过得清苦些,日子倒还平顺。”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面上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似是回忆起了那一段短暂却宁和的岁月,轻声续道:“去了玉门县后的第三年,女郎便有了身孕,后产下一子,便是四郎您了。” 第306章伪君子 觉慧转眸看向杜光武,眼神柔和而专注,唇边挂着一丝淡笑:“因玉门县远在边陲,与大都消息不通,又正逢着唐国那会子闹灾,边境并不安宁,总是有流民生事。故生下四郎后,杜行简并未急着写信回报本家,这件事便拖了下来,直到四郎将满一岁半的那年,杜行简接到了调回大都任虎贲中郎将的调令,他便与女郎说,待回到大都之后,再给四郎一并上了族谱,并取个正名,女郎便也应下了。” 说至此处,她的神情渐渐地冷寂了下去,语声亦变得寒薄:“可是,谁也没想到,先帝爷忽然便发作了桓氏。那时候,杜行简正带着我们一行人前往大都就职,半路上收到这消息后,杜行简……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举袖拭了拭眼角,觉慧那双始终慈悯的眸子里,头一次划过了怨恨的神情,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在离着大都还有好几日路程的时候,杜行简便将女郎安置进了一所极偏远的田庄,将我们所有仆役皆拘在庄中,不许外出,还派了许多侍卫把守着。而他自己则带着四郎离开了。从那时候起,女郎……便再也不曾见过杜行简,也再不曾见过……她的骨肉……” 觉慧带着颤音的语声停了下来,温秀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深深的悲凉。 她转首看向身旁的修竹,静默良久,忽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似是悲愤,又似讥讽,而她说话的声音亦变得满是嘲意:“在将女郎放在田庄时,杜行简……这伪君子,却对女郎说,他只是先回去探探风向,很快便回。将女郎放在田庄也是为了护着女郎的安危,又说什么他身为杜氏儿郎,不能不顾着家族的名声,不能只为了一个桓氏女郎而将杜氏置于险境……他那时候像是忘记了,若非与桓氏联姻,他的官职如何能升得这样快,这伪君子……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了觉慧的话。她躬着腰,不停地咳嗽着,像是要将心胆也咳出来一般,扶着竹子的手不住地颤抖,双颊紫胀,额角沁出了冷汗。 杜光武微微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两步。 “别……别过来……”觉慧低呼了一声,手捂着胸口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离开杜光武有一段距离,她方才背依着一竿竹子站稳,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 “莫要过来,阿乌……四郎莫要过来……我这是……老毛病了……”她一面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面便抖着手自袖中掏出了一只极小的葫芦,拔开塞子,向嘴里灌了些什么。 一股刺鼻的药味,自那只小葫芦中散发了出来,微有些辛辣的气息,让人闻着就觉得满嘴发苦。 “您可还好?”杜光武凝眸看向觉慧。 “我无事……咳咳……”觉慧咳嗽着摇了摇头,将葫芦塞好,重又放回了袖中,随后便将身体依在竹子上,微微阖起了眼睛,苍白的脸上,双颊却红得吓人。 那药水似颇有奇效,几息之后,觉慧的咳嗽便缓和了一些,喘气的声音亦不再如方才那般刺耳,而她双颊边那两团病态的潮红,却始终不曾消散。 杜光武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觉慧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而她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向杜光武笑了笑。 “方才一时说得急了,咳得厉害了些,惊扰了阿乌。往常也并不总是如此的。”她歉然语道,抬起衣袖擦了擦唇角。她的神态显得有些疲倦,唯那眸子里的温暖与关切,却比方才还要浓厚。 她满是慈爱地看着杜光武,柔声道:“阿乌还是莫要离得我太近了,别过了病气去。” 杜光武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面上似悲似喜,又似是了无情绪。 两个人一时间都未说话,只静静地相对而立。 暮色越发地深浓起来,西边的天空上,不知何时现出了一轮弯月,一粒孤星伴在月轮的侧畔,那遥远的星光,清冷且淡漠,似是神祗俯瞰尘世的眼睛,冷眼看向这莽莽人间。 觉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时候,她会觉得,那些尘封的往事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在梦里,有背叛、有伤害、有死亡的痛苦恐惧,亦有些许令人留恋的快乐与温情。 然而,那终究不过是一个梦,梦醒后,她仍旧安静地过着她的日子,每日里诵经抄经、种菜浇肥。那关起的庵门便是一道枷锁,将她锁进这一方安静如死水的天地,却将往事与滚滚红尘,锁在了身外。 而现在,这个站在她身前的年轻人,他的眉眼与气韵,他极力压抑自己的表情,他衣袖与靴子上的尘土,还有他痛苦而又悲凉的眼神,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那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曾经的主人,她最为依赖与依靠的桓九娘,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寒冷的、下着大雪的冬天。 觉慧闭上了眼睛。 她在那片刻绝对的黑暗中沉浸了一会,复又睁开了双眸。 那一刻,她的神态已然恢复了平静。 佛说空、说灭、说生如逝、逝如生。可是,若不将前尘堪破,又何谈虚空幻灭,又哪来的向生而逝、向逝而生? 觉慧舒了口气,忽觉身体一轻,那山风拂面而过,似拂去了千思万绪,唯留一派空明。 她回过头,视线凝向天边的那一粒孤星,安然地说道:“我是唯一活下来的桓氏家仆。我想,一定是女郎在天之灵护佑着我,才让我逃过了那一劫。” 她的语声中带着些许柔软与回忆,再没了方才的悲愤,唯有淡淡的温情:“女郎是个很温和的人,性子沉稳。从被软禁于田庄,到先帝给桓氏定下了‘十可杀’的罪名,这期间,女郎除了吐过一次血之外,便一切如常,只是身子却一日日地衰弱了下去。后来有一次,女郎忽然看着我叹气,说对不起我们这些跟着她的人,还说杜行简其人坚忍狠辣、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若是桓家被叛了重罪,换了旁人,我们这许多人可能还能留一条活命,只可惜,她嫁的是杜三郎,我们这些桓氏仆役,只怕也要受她的连累了。” 第307章龙吟急 此时的觉慧,不再以伪君子称呼杜骁骑,而是恢复了方才的称呼。随后,她便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并无讥嘲之意,唯有堪透一切的慈悲与怜悯。 她停了一会,复又缓声说道:“杜行简一直关着我们,却并没像女郎说的那样,将我们除去。女郎后来便说,杜行简应该还在等,想等着看桓氏有没有起复的可能。可是,先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国号为中元,天下大赦时,却独独不包括桓氏。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庄子里关了一年多了。有一天,女郎忽然对我说,我们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她并不难过,只觉得对不起我们。后来她又笑着说,她总算放了心,因为,唯有她死了,她的孩子……或许才能活下去。” “呼啦”,一阵大风蓦地袭来,竹林中龙吟忽急,几片碧叶被风吹落,在半空里飞舞着、旋转着,最终,悄然委地,零落尘埃。 杜光武出神地看着那几片落叶。 他现在正在听一个故事。一个曲折离奇,却又合乎一切常理的故事。而那个故事里的主角,是他的生母。 桓氏道静,桓九娘。 一个长相普通、略有些口吃,出身高贵且温柔和善的女郎。 这个女郎,是他的母亲。 她给了他生命,为了他甘愿赴死,却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觉慧转过眼眸,看了杜光武一眼,神情悲悯而又凄凉:“自新帝登基后,守在田庄周围的侍卫又添了好多,将庄子守得死紧,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每天吃的都是剩饭剩菜,有时候连女郎也得吃这些。那时候我还以为,杜行简是要将我们这些人饿死在庄中,可女郎却说,不会的。女郎说,杜行简虽然狠辣,却也担不起杀妻的罪名。他不会脏了自己的手的,一定会有人替他出手。后来的事情也证明,女郎没说错。杜行简果然不曾自己出手,出手的……乃是他身边的一位妾室……何氏,何氏膝下有一子,在族中行三,名字叫做……杜光远。” 杜光武呆呆地听着她的话。 他忽然觉得冷。 他有些奇怪自己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夏天的傍晚,理应是一天中最宜人、最舒适的时候,可他却觉得冷极了。 那彻骨的冷意,一丝丝地从心底深处往外升腾,他的心口、手脚,他的指尖乃至于发丝的最顶端,每一处最细微的地方,都在不停地往外冒着冷气。 他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中元初年十一月九日夜,何氏和她嫡亲的弟弟何敬严,带领何氏家仆数十人,假扮山匪、血洗田庄,先将桓氏仆役尽数击杀,后再由何氏亲自动手,勒杀了女郎。”觉慧平静的语声传了过来,那声音浸满了山风里的凉意,听在耳中,说不出地苍凉。 杜光武神色木然,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矗立在竹林深处。 觉慧凝眸看着他,静默不语。 那一弯浅净的月轮,此时便悬在她的身后,月华淡淡,照出她满身的怆然与孤寂。 她忽尔向他一笑,语声淡然地开了口:“我的后背挨了三刀,却没死。我亲耳听见那提刀的男子唤何氏‘长姊’,亦亲眼看见何氏……将绳索……绕上了女郎的颈项。何氏的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的语声忽然轻了下去,如同耳语,飒飒地响起在杜光武的耳边。 “那天晚上,天气一点也不冷,雪却下得大极了,门廊下的灯烛照出来红色的光,大片的雪片不停地飘着,飘了整整一夜……”她慢慢地停下了说话声,神情惘然,仿若沉陷在了回忆中。 那一刻,觉慧的鼻端,恍惚萦绕着一股浓烈而温热的铁锈味道。 那是血腥的味道。 桓氏主仆共计三十余人,俱皆死在了那所荒凉的田庄。 这铁锈般的味道,经年缠绕于她的梦里,直至此际,亦令她舌底微甜,喉咙泛腥。 觉慧轻咳了一声,转过身去。 杜光武如同泥塑一般,直直地挺立在原地。 良久后,他咧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是那样地难听,几如哭声,然而,他却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是啊,他活下来了,卑微而屈辱地活了下来,活得就像是一条被人遗弃的狗。 不,他活得连狗都不如。 狗仔尚有母狗相护,可他呢,孑然一身,因为是出身低下的婢生子,便被人呼来喝去,连有体面的下仆都能踩他一脚。 剩饭、剩菜,还有浮着白花花的猪油的残羹,这些他也吃过啊。 如同他的生母一样,这些食物,他也吃过,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 而就算是这样的活法,那也是他的母亲,拿命换来的。 他应该高兴不是么?他应该庆幸,他有个那样“慈爱”的父亲,出于对子嗣的重视,出于一个士族郎主最精明的考量,留子弑母,借助一个卑贱妾室的手,解决了一件令人头疼的麻烦。 正妻已死,而正妻生下的儿子,到底也是男丁,那就改嫡为庶,随便放在哪个妾室的名下养着便是,反正知情者本就不多。 杜光武笑声渐止,面容却在一瞬间扭曲起来。 杜光远,杜三郎,他亲亲的好三兄,真是得了一个极好的生母啊。 何氏,果不愧她江阳何家嫡长女的出身,拿着一件带血的功劳,为自己的儿子换来了大好前程。 一向被族中视为天才的杜三郎,那个光芒万丈又机遇极好的杜三郎,在府中几乎没有对手。 杜骁骑发妻余氏所出的两个嫡子,没有生母扶持,只是空挂了个嫡子的名头而已。而杜骁骑的第三任正妻周氏所出之子,如今年岁还太小,根本无法与杜光远相争。至于其他庶子,又有那一个能盖得过杜三郎的锋芒? 为了自己的儿子,何家的这位嫡长女,算准了每一步。 杜光武踉跄几步,斜靠在一旁的竹子边,大口地喘着气。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地可笑。 他,一个身上流着半数桓氏血脉的嫡子,就这样被人蒙在鼓里,当作狗一样地养着,养了十余年。 第308章哀凉意 杜光武的身子渐渐躬起,一阵锥心蚀骨的痛,自心底深处漫延而来,让他疼得几乎不能自已。 他猛地抬起头,两道如淬了毒的视线,死死凝在觉慧的身上。 “李氏……李氏知道多少?”他嘶哑的声音刮过觉慧的耳鼓,而他身上的气息更是冷得瘆人:“还有谁知道?那府里……还有谁……还有谁……知道?” 那一刻他就如同濒死的人,拼命地想要去抓一根救命稻草。 他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去纠结一个李氏? 难道就因为李氏做了他十来年的“庶母”?难道就因为在心底深处,他始终将这位“庶母”认作最亲的人,所以,便容不得她对自己的欺瞒? 他赤红着一双眼睛,眼神如绝望濒死的野兽,直直的看着觉慧。 觉慧悲悯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杜四郎,形如厉鬼。 他的面色青中泛白、双目赤红如血,五指痉挛般地曲张着。冷汗打湿了他的发鬓,他像是才被人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打着颤。 觉慧的眸光渐渐变得温柔,神情中满是慈怜,柔声道:“李氏什么也不知道。那府里知晓此事的人,唯有何氏与杜行简。原本四郎出生之时,众人也是只知女郎生了个小郎君,两边的亲戚却无一人见过四郎的真人。后来,桓氏出事,杜行简半路上将女郎关进田庄,虽他将四郎带去了大都,却没明说四郎是那一房妻妾生的孩子。 待女郎死后,杜行简便对人说嫡子与嫡子俱皆病故了。恰巧那时他身边死了个年轻的婢女,杜行简便将四郎……安在了这婢女的名下,只说四郎您是……婢生子,再将您交给了没有子嗣的李氏养着。 而这个李氏……据我所知,她先前是有过一次身孕的,却不知怎么就落了胎,据说落下的还是个成型的男胎。从那以后,李氏的脾性便有些古怪,说话行事阴阳怪气的。不过她生得极美,杜骁骑颇宠爱她,所以才将四郎交予了她抚养。也正因您养在了李氏名下,后来的杜夫人才对您这个庶子没那般忌讳。这些,皆是我在中元二、三年的时候,断断续续地打听来的。” 所以说,李氏对他的冷漠与怨恨,其实还是好事。若非李氏这么多年来持续不断地冷待,只怕他的日子还要不好过。 杜光武咧开嘴,“霍霍”地笑了两声。 他还真是要感谢李氏这位“庶母”。那个总是想要致他于死地的怪异女人,却原来,竟是他活下来的一个原因。 觉慧轻轻咳嗽了一声,抬起衣袖掩住唇角,又道:“那两年我一直呆在大都,想要找机会报仇。只是我……没什么本事,只寻着了一个机会,扮作伎馆的使女,接近了杜行简,却还是失了手,被他刺了一剑。天幸我逃了出来,带着伤一路南下,跑到这里时终是不支,昏倒在了庵前,被这庵里的老尼救了下来。那时我自知报仇无望,便……落发出了家。” 杜光武怔怔地听着。 他已经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了。 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 虽然那个男人没有亲自动手,却比亲自动手还要叫人齿冷。 而他杜四郎,杜家最平凡最无用,如同烂泥一样被扔在上京的杜四郎,更是白白地忍受了十余年的屈辱岁月。 他本该光鲜地站在众人之上,而不是被人踩在足下当作尘土。 他一直隐忍压抑,力图让自己成为杜氏最微不足道的子弟,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待名下的产业赚到了钱,便要将这些钱拿去贴补李氏,让他的“庶母”过上舒心的日子。然后,他还要小心地为自己谋一门不错的亲事,找个温柔知心的女子,生几个孩子,平凡地过完一生。 而此刻,他所熟知的一切,他整整十七年的人生,在这个夏日的薄暮,统统被撕成了碎片。 那些碎片便如这地上细碎的落叶,他找不到办法将之粘合、修补,更没有勇气再度回顾。 他应该怎么办? 从今往后,他该以怎样的面目存活于世? 杜光武的脑中一片混乱,似有无数蜜蜂围着他打转,那时强时弱的“嗡嗡”声,搅得他头痛欲裂。 他用力捶地打着自己的头,而他的视线,却仍旧死死地盯在觉慧的身上。 她便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她离得极远。 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就像是有人在拼命地摇动着大地,一如上京地动那一夜时的情景。 蓦地,一个念头划过了他的脑海。 若是在那场地动中毁去的,不是吕氏宅院,而是杜氏府邸,那该有多好。 不不不,杜光武用力地摇着头,青灰的脸在暮色中左右摇摆。 那样还不够好,远远不够好。 上京的杜氏不过是个冷宫罢了,毁了也没意义。该毁灭的,是杜氏郎主所在的大都杜氏。 对,是大都杜氏! 杜光武咧开嘴角,雪白的牙齿在暮色中闪出骇人的光泽,如择人欲噬的兽张开了口。 对,该毁灭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杜骁骑,是那个天才的杜三郎,是那个永远带着温和的微笑、退居人后的何家嫡长女何氏,是那些每日里风流自许、一个个摆出名士样、士女样,暗地里却面目狰狞的兄弟姊妹,是那所外表华丽,而内里却充满了血腥与腐朽气息的坟墓般的府邸。 还有江阳郡何家,那个“聪明”地帮着嫡姐在杜氏站稳脚跟,利用杜家的权势为自己谋下大好仕途的何敬严! 该毁灭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他杜光武! 杜光武抬起了头,睁大了赤红的双眼,看向四周。 残阳如血,斜挂于遥远的天边,那一轮弯月亦变成了血月,那血色月华,正慢慢地浸染了整个世界。 杜光武咧开嘴,笑了。 是啊,毁灭,这是个多么好的词。 他从来不知道,在他平凡而隐忍的人生中,居然还能有用到这个词的一刻。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降临时,他却是如此地欢喜。 杜光武终于真正地笑了起来。 不是狂笑或大笑,而是如同所有教养良好的士族子弟一般,露出了得体的、毫不张扬的笑意。 那一刻,他除了双目发红、面色微有些苍白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第309章榆树巷 天光渐暗,远处的斜阳正在散尽它最后的余晖,那一轮明月是如此皎洁,而星光又是如此清冷。 杜光武痴痴地看着,良久后,方轻声地问:“她……我的亲生母亲,是不是常常穿着一身……一身……绿月白的衣裙?” 他说话的声音轻极了,像是怕碰碎什么一般,带着小心翼翼。 那个绿月白的身影,是他记忆深处最温柔的角落,曾在无数个冰冷的子夜,安抚过他幼时的心灵。 那几乎是他仅存的回忆了。 此刻的他,便如将多年来珍藏的宝物,捧至人前。 觉慧慈悯地凝望着他,过得一刻,缓缓摇了摇头:“女郎……爱穿黄裳,四郎幼时,女郎也时常给四郎缝黄裳穿。女郎……从没穿过绿月白的衣裳。” 杜光武面上的神情,慢慢地冷却了下去。 他咧了咧嘴。 哽塞的喉头,让他吐不出一个字。 他大张着嘴,费力地呼吸着,如同濒死的人,拼命地吸取着那混合着山风的温热的空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痛。 说不出、道不明,如蛆附骨、如影随形。那疼痛自心底深处漫延开来,瞬间便布满了他整个身体。 他终于咧嘴笑了起来。 多么可笑啊,那个模糊的记忆,原来是错的。 他此生唯一的、视之如珍宝的那个身影,原来,只是一场可笑的谬误。 望着西边的天际,杜光武终于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 他是个不孝子,他甚至都不曾记住生母的模样。 他面上的笑渐渐扭曲,化作了狰狞。 该死! 他该死! 而那些人,更该死! 望着远处渐沉的天空,杜光武扭曲的神情,慢慢平复。 是啊,确实是该死。 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杜光武淡淡地想着,眉眼一派平静。 他抬起头,遥遥地望向西边的天际,唇角轻勾,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那种想要毁灭什么的念头,在这一刻无比地强烈起来。 “当借力时且借力”。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东陵先生此语的真正含义。 他转向觉慧,温文的语声似若山风,涤去了一切不安的情绪,唯余宁静与沉着:“我想问一问,辽西边关那里,比丘尼……可有熟人?” 觉慧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蓦地眸光微闪。 “辽西么……”她喃喃语道,那张平和的脸上,头一次划过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是激动,又似悲伤。 辽西边关,正是桓氏阖族流配之所。 “是的,辽西。”杜光武颔首说道,周正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袍,神态举止无一处不自在,唯有那双淡然的双眸,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平静。 山风又拂了过来,竹林间响起了一阵“沙沙”之声,竹叶纷飞四起,似是落了一场翠色的雨,将发生在这林中的一切,尽皆洗去。 ****************************** 时序很快便转至七月,正是大陈最多雨的季节。 “七月天,落雨天,小儿屐,涂蜡难。” 此乃大陈民谚,便是说这个月份从来多雨,出门必须着屐。然而,这句谚语,却并不适合中元十三年的陈国。 整个陈国持续干旱,上京城也已连续四个月未曾落雨了。 大太阳东升西落,日日不辍。空气益发地干燥,那街边的树木被暑气蒸得发蔫,软塌塌的叶子挂在枝头,绿也绿得灰蒙蒙地,似经不得这热气的熏染,将那往日的青翠也给熏得旧了。 秦素百无聊赖地靠坐在椅边,看着窗扇外的那一片天空。 天色有些阴沉,似蕴着雨意,然而空气却是干燥而炽热的,比之烈日当空,这样沉闷的天气,燠热之感便越发地强烈。 分明已是七月初秋,却仍犹似在夏时。 “女郎可要饮些茶?”阿菊殷勤的语声传来,打碎了这满室的沉闷与无聊。 秦素偏过头看了看案上的茶壶,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斟上罢。” “是,女郎。”阿菊应了一声,上前几步给秦素倒茶,一时间,房间里满是茶水入盏的声音。 “阿鬼怎么还未回来?他与你约好了么?”秦素端起了茶盏,缓缓啜了一口微温的茶水,蹙了蹙眉,又将茶盏搁下了。 那茶水又苦又涩,也不知是哪年的陈茶,就算是林氏当初给的那罐陈茶,也比这茶要好上百倍。 阿菊并未发现秦素的嫌弃,她小心地将茶壶放在一旁的凭几上,方上前轻声禀报道:“我和阿鬼约好了,女郎请放心。再过了半刻他就该来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向前走了几步,凑到窗前往外看。 窗外是榆树胡同陈旧的街道,从二层小楼看下去,那路上行人寥寥,空落落地。 这大热的天,又潮又闷,也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来走动。且这榆树胡同也是老街了,位于上京城的西南角,地方有些偏,比不得东来福大街那一带热闹,此时自是一街的寂静。 阿菊伸出手,拨拉了几下斜探在窗边的榆树叶。 这条胡同之所以名为榆树胡同,便是因为那巷子里遍植着榆树,小楼旁边便有好大的一株,看着似是颇有年头了,那树叶子生得肥大,恰好遮住了窗子的大半,就算是有人自楼下往上看,也是只见树叶,不见人影。 此地还是傅彭亲自选定的。如今看来,这雅间的位置也的确是好,既便于观察,又不引人注意。 秦素心中忖度,却见前头的阿菊仍旧在拨动着叶片,她便摇了摇头,笑道:“罢了,你也别老拨那树叶子了,它又没惹着你,万一被你拨拉掉了,人家从楼下头一眼便能瞧见你。” “哎哟,我倒没想到这个,女郎恕罪。”阿菊忙不迭地告了罪,人已经自窗边走开了两步,歪着半个身子,探头往下瞧。 秦素见状,再度摇了摇头,弯起了眼睛。 这小娘子的规矩实在是要不得。不过,换个角度看,这样也挺好,平素看着阿葵与阿梅这几个正正经经的模样,秦素看得都快腻了,难得阿菊天真未凿,却也有趣。 “你过来,我们说说话。”她向阿菊招了招手。 “是,女郎。”阿菊应声说道,便自窗前走了过来,立在了秦素的面前。 第310章林守诚 秦素向一旁的矮榻指了指,问阿菊:“可会跽坐?” “啥?啥坐?”阿菊张大了眼睛看着秦素,眸中盛着鲜明的不解。 秦素不由失笑,执起纨扇来扇着风,笑道:“我说错了,我是问你会不会跪坐?” “哦,是跪着呀,我会的呢。”阿菊笑了起来,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都快找不着了,跑过去往那榻前将膝盖一曲。 “扑通”一声巨响,她的人已经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因动作太猛,地方也没找准,她这一下是跪在了砖地上,直疼得她“哎哟”了一声。 秦素吓了一跳,手里的纨扇险些落地,待定睛细看时,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便拿扇子掩了半面,直是笑不可抑,半天都说不了话。 阿菊的颊边飞上了两团红晕,连站起来都忘了,就这么傻乎乎地跪在地上,一面还拿手摸着后脑勺,蜡黄的脸上浮着些许尴尬。 秦素直笑了好一会方才止住,将扇子点着阿菊道:“我是叫你跪坐,不是叫你跪,我瞧你呀,真真是个傻娘子。” 阿菊羞赧地低下了头,想了想,便记起了阿妥曾经教过的样子来,遂站起身来,行至那短榻边,别别扭扭地跪坐了下去。 这一回她终于找准了地方,跪下去的姿势也比方才好看多了。 秦素便笑着点了点头,语声悠然地道:“我听傅叔说,你们一起有好几个人,皆是从东安郡逃来的,却不知都有哪几个?你且说与我听听。” 傅彭只说他手下有几个人,却始终没机会没与秦素细说过,上回在飘香茶馆与萧继珣他们会面时,秦素也只见到了阿鬼与阿菊这两个人,旁的人她连名字都未来得及问。 听得秦素的问话,阿菊便眨着眼睛想了一会,方道:“回女郎的话,我们一起有七个人,我和阿鬼您都见过了,还有阿昌、阿月、周叔、南叟和南小弟,他们也都听傅叔的话。”停了停,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儿道:“不对不对,应该是我们七个人和傅叔还有妥娘,我们都听女郎的话。” 这应该是阿妥素昔教导她的话,难为她倒记得牢。 秦素不由启唇而笑,向短榻旁的小矮几上指了指,和声道:“你也别光顾着说话,那上头有茶点,想吃什么便吃罢。” 阿菊这几人如今还是良民,并不是她的仆役,所以她待他们的态度亦不好过于严苛。 坦白说,为了将自己隐在诸事之后,秦素并不想将他们归到自己名下,而傅彭那里,她又觉得扎眼了一些。 比起落户至官署的主奴关系,她还是更愿意采取两便的雇请关系,届时就算有谁被人查了出来,她也好及时抽身退步。 见秦素的态度如此客气,阿菊倒是有些诚惶诚恐起来,转头看了看那些茶点,咽了一口唾沫,摇头道:“我不能吃的,女郎。妥娘一直同我讲,我现在是女郎的使女,不可以对女郎不恭敬的呢。” “无妨的,今日你不必太拘束。”秦素笑着道,再度以纨扇指了指那矮几,笑语清和:“天气太热了,干坐着也无聊,你喝些水润润喉咙,也好陪我说话。” 阿菊忸怩了一下,方道:“那……那我就喝点水罢。”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端起几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又抹了抹嘴,笑着问秦素:“女郎想听我说什么?” 秦素含笑道:“你便一个一个地将你们几个都说一遍吧。” “好的,女郎。”阿菊应了一声,便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讲起来:“阿昌比我大五岁,今年整二十了,他可有力气了,如今在一家水坊出苦力,每日专管往东来福大街各户送水;阿月和我一般大,不过她不大爱讲话,傅叔说,她做不来我的活计,便叫她去了东来福大街的一个什么酒楼里帮厨,她现在可会做两样菜了呢;周叔脸黑黑的,看着很老实,可他却是我们中最聪明的,手也很巧,这次就是他在那个赌坊里找的人,如果没了他,那个什么林二郎也不会上当;南叟和南小弟是祖孙俩,如今他带着南小弟有别的差事,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过我知道南叟很会赶车来着。” 阿菊的口齿很利落,几句话便将每个人都介绍了一遍,连同这些人擅长什么都说得清楚明白。 秦素暗自点头。 傅彭挑的人、选的差事,委实极好。 阿昌每日往东来福大街送水,传递消息非常方便,此外,酒楼也是消息极多之处,有什么风吹草动,傅彭这里也会及早知晓。 便在她凝眉思忖之时,阿菊已经将那盘子里的点心吃了一两块,茶水亦喝了两盏。 她倒还记得阿妥的教导,并不敢太过分,吃喝完毕,便又向秦素躬了躬身,道:“女郎,我吃好了,也喝好了。女郎如果等得急了,我便去楼下瞧一瞧可好?” 看起来,阿菊被傅彭挑中也不是毫无道理的,便是这份口齿还有这股子机灵劲儿,确实是做使女的好材料。 秦素心中想着,面上便含了一丝笑意,摇头道:“不必了,再等等便是。”语罢看了看阿菊,却见她在榻上有点东扭西歪的,便知她不惯跽坐,遂笑道:“你也起来罢,瞧你这般坐着,却是比站着还要累。” 阿菊欢喜地应了一声,便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秦素这厢便也起了身,踱去窗边,以扇柄挑开一片榆树叶,往楼下看去。 街巷上依旧无甚行人,唯树影在阳光下斑驳。 她凝神看了一会,忽见那巷子东首的巷口处,转出来了两个男子。 那两个男子并肩而行,看神态却并不是很亲密。其中走在左侧的是个黑脸大汉,样貌极为憨厚,小眼睛、厚唇嘴,圆圆的脸盘子,面相和善;而走在右侧的,却是个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小,面色青白,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有些无精打采的。 第311章七千金 秦素遥遥地打量着那个矮小的男子,唇角微弯,眸中却划过了一丝冷意。 林守诚——林氏的二兄——亦是秦素二舅父,终于出现了。 收起纨扇,秦素回到了座位上,向阿菊挥了挥手,轻语道:“去罢,他们已经在巷口了。” 阿菊会意,亦不多言,弯腰行了一礼便推门走了出去。 待她出去后,秦素便从里头将门闩上了,复又回至椅中坐好,手里的扇子慢慢地挥着,一派的惬意从容。 这间茶舍的壁板略有些薄,用来听壁角却是正合宜的。秦素所坐的位置,与隔壁的雅间,恰好只有一墙之隔。 弯着眸子等了一会,秦素便听见外头楼梯处传来了响动,随后便是一阵低沉的男子说话声,再过得一刻,隔壁的房间里便传来了动静,其中阿菊的语声显得尤为清晰。 “郎君请坐,请用茶。”她的声音渐渐地往秦素所在的方向而来。 秦素勾着唇角,将耳朵凑在墙壁处,隔壁房间里椅子拖动的声音、茶盏的磕碰声,还有林守诚那嫌弃的“啧”的一声,都听得十分清晰。 听得出,这位二舅父对这间并不算太好的茶舍,很不满意。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不过是个最提不上筷子的破落户罢了,若无秦家扶持着,林家全家早就都饿死了,如今在上京锦衣玉食地过着,她这个二舅父倒养出了一身精贵的骨头。 秦素摇着纨扇,却闻那厢传来了林守诚微带不满的语声:“你退下吧。” 看起来,他对阿菊似是很不满意。 而阿菊此刻也是满心的不乐意。 林守诚居然将她赶了出来! 她原本还想守在旁边听些消息的,如今却只好跑去外头看门了。不过,她相信周叔的本事,方才临出来前,她分明瞧见周叔的小眼睛里精光闪闪的,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门扉合拢,发出了不算太轻的声响。 林守诚望着阖起的屋门,无数次压下了想要抬脚离开的念头。 这地方实在太简陋了,他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可是,纵使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他却也不敢就此离开。 眼前这个叫周木的庶民,虽是寒族,可是这个寒族认识的那些人,还有其在赌坊里的那几个朋友,实在让林守诚有些惧怕。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林守诚这回是真的信了。更何况,他这个穿鞋的,可是足足欠了这光脚的一千金呢。 这般想着,林守诚的鼻尖上便开始冒汗,没多久,那汗水便从鼻尖往下滴落,让他不得不一再拿巾子去擦。 “二郎今日这是怎么了?出这么多汗,热的么?来,先喝茶。”周木憨厚的脸上尽是殷勤,一面说话,一面便替林守诚倒了茶,又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笑得一团和气。 往日周木这样笑时,林守诚只觉得这人傻气,好骗。 可现在,看着这张憨憨的笑脸,林守诚只觉得心底发寒,手脚发冷。 他盯着周木的脸看了一会,试图从这张黑脸上看出什么不同来。 然而,对方却始终笑眯眯地,也不说找他有什么事,只一时招呼他喝茶,一时又替他将点心送了过来,待他的态度一如当初,殷勤中带着几分小心与谄媚。 林守诚喝了口茶,皱了皱眉,将茶盏搁下,终是按捺不住,问道:“周……老周,你找我到这里来究竟有何事?能不能明说?” 周木“嘿嘿”笑了两声,憨厚的黑脸上浮起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神情,笑道:“林二郎这么说,我倒也不好再不说实话了。”他说着便四下看了看,复又凑去了林守诚的方向,问:“我就是想问问,二郎君欠的那七千金,何时能还上?” “七千金?!”林守诚像是被开水烫了似地,险些便没从座位上跳起来,那张青白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怎么是七千?当初我只向你周转了一千金,这才过了没到一个月,怎么就成了七千?老周你说话可要小心些!”他气急败坏地说道,额角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周木憨厚一笑,抓着头皮道:“您别急,别急嘛。我也只是传话的而已,二郎君若是不信,我这里有他们算好的利息,二郎君请看便是。”他一面和和气气地说着里,一面便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来,那纸皱巴巴地,也不知在他袖子里揉了多久了。 林守诚的眼睛都快红了,也顾不上嫌弃那纸张破旧,一把抢了过来,放在案上展平,才扫了一眼,他的脸便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在那张不起眼的纸的左下角处,钤着一个鲜红的朱印,那印章上清晰的“宝盛”三字,刺得他一阵心惊肉跳。 宝盛钱庄,那可是专门放贷的,在上京城中也算是赫赫有名。 他再也想不到,他一时不凑手问人借的一千金,不仅利滚利变成了七千金,账也转到了宝盛的手上。 那一刻,林守诚几乎连气都不会喘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面色青白,抖着手指着那张纸,看向周木:“怎么变成了宝盛?不是说你朋友转借予我的么?怎么成了宝盛了?”他惨白着一张脸地急急说道,一面抓着周木的衣袖就是一阵拉扯。 “哎哎您不要急,听我慢慢说。”周木不紧不慢地说道,手上的力道却是分毫不小,轻易便掰开了林守诚的手,复又将他按回到了座位上。 “二郎君坐下,莫要急,先喝口茶歇一歇,且听我细说。”他的语气仍旧是和善的,笑容也仍旧憨厚得像是种地多年的乡农。 可是,这样的周木看在林守诚眼中,却比那洪水猛兽还要可怕。 将林守诚按回原处后,周木便从他手中抽出了那张纸,重新塞回袖中,方慢慢地道:“这件事也怪不得我。我也不知我的那个朋友会是宝盛的人,他昨天告诉我时,我真是吓了一跳,所以今日才去特意去金银坊寻你了。” 大陈并不禁赌,这金银坊便是一间颇大的堵坊,亦是上京城著名的销金窟。 第312章诱以言 林守诚怔怔地听着周木的话,呆愣半晌,猛地便站了起来,压抑着怒气道:“你胡扯!当初你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这是你朋友的钱,又道你朋友是个守信之人,只要我按期还钱,必不会加利,你这小人、贱……” “啧啧啧,二郎君还骂人哪。”周木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那满脸的笑看着喜人,然笑意却根本不及眼底。 那一刻,周木的眼神极冷,看向林守诚时,再没了往日的巴结讨好,唯有深不见底的冷意。 “二郎君别只顾嘴上痛快,您可别忘了,您那张欠条的保人,可是金银坊的二当家,万一二郎君还不上,莫说宝盛了,便是那金银坊二当家的,您也应付不来。”淡淡地说完了这番话,周木便翘起了二郎腿,将茶盏端了起来,慢悠悠地喝着,一脸的惬意。 林守诚鼻尖上的汗冒得更凶了。 他如何不知那金银坊的二当家是个狠角色? 那金银坊开在上京城内二城中,背后必有大人物撑着,那里头的当家的虽是庶民,却是敢跟士族子弟耍横的。 当时若非输红了眼,林守诚也不会去向周木借钱周转,更不会听任周木向那二当家的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二当家拍着胸脯给他做了保。 当时周木的话说得有多么动听,什么“林二郎君家大业大,这些小钱自不在话下”,什么“我们都是指着您的,您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寒毛,也足够我们过一辈子的了”。 这一句句夸得人飘飘然的话,如今想来,却像是一个个响亮的巴掌,正正打在林守诚的脸上。 林守诚直挺挺地坐着,面色一阵白,又一阵青,整个人都僵直得动弹不得。 “话说回头,我这不是提前告诉您了吗?事情还有转机,人家宝盛说了,只要能还上钱,他们可以再宽限些日子。”周木的声音忽地传了过来,那温和憨厚的语声,听在林守诚耳中却是无比地冷酷。 宽限几日? 能宽限几日?以宝盛的手段,这所谓的宽限,只怕也是有讲究的。 林守诚拿袖子拭了拭鼻尖的汗,眼前像是在冒着金星,脑子里嗡嗡作响。 七千金!整整七千金啊! 就算他将手上的铺子都卖了,也卖不了七千金。更何况,那家里又不是他做主,都是他的长兄当家,长嫂把钱看得死紧,平常根本就不给他钱用。 明面上看来,他林二郎手头上有铺子有钱。可实际上,那铺子他们林家也只是管着罢了,契书却在他的庶妹林氏的手上。而林氏此刻却远在青州。 就算他派人快马去青州,勒逼着林氏交出契书来,时间也来不及了。 一时半会,他又从哪里去筹这么一大笔金? 思及此,林守诚的面色已是一片灰败,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瘫坐在椅子上,鼻尖上的汗滴滴落落,巾子也抹不净。 周木并不急着说话,只坐在原处打量着他,偶尔端起茶盏喝上一口,神态颇为悠闲。 若非他一脸憨厚、肤色黝黑,只看二人的神情,倒像是周木是士族子弟,而林守诚才是庶民一般。 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林守诚终是苦着脸看向了周木,眸中露出了一丝哀求的神色,颤着嗓子道:“老周……周兄啊,你可要帮帮我,当初我也是看在你是个实在人的份上,这才拿了钱。且当时说好了先还上利钱即可,你也没说清楚是宝盛啊。” 巨额债务压身,他再也摆不出士族子弟的谱了,已经将周木升格成了“周兄”。 林守诚一面说着,一面便又去扯周木的衣袖,哭丧着一张脸道:“周兄,周兄,这么紧的时间,你叫我从哪里去寻钱去?我的情况周兄难道不知?钱皆在我长兄手上,我长嫂又是个最精明利害之人,便是我将全副身家都卖了,也拿不出七千金啊。”他说着几乎快要哭了。 周木这回倒没去抽衣袖,而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林守诚凉凉地道:“林二郎君这话说得可笑,什么叫无钱?郎君身上穿的、手边用的,哪一样不是上好的东西?若是您都说无钱,那我这庶民就更无钱了,也没门路帮您不是。” 他说到这此处顿了顿,便作势欲起身,一面便道:“我也只是好心传个话而已,提前知会您一声。这钱林二郎君还是不还,我可也管不着。如今话已传完,我这便回去了。” 见他要走,林守诚哪里敢放人,下死力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袖,哀求道:“这可不成啊,周兄你可不能走。此事怎么说你也是担着干系的,无论如何也请周兄帮我一把,我实是无法了。七千金……这数目委实太大,我去哪里找这些钱去?” 周木憨厚的黑脸上满是无奈,一面夺手一面便道:“郎君只拉着我也无用啊,倒不如快些找人想想法子才是。郎君是士族出身,您自己身上无钱,总不至于亲眷友人也无钱吧?郎君有扯着我说话的功夫,倒不如回家寻长兄长嫂,或是别的亲戚友人,好生求人帮个忙,先把钱还上救个急。那宝盛的人也是瞧在金银坊二当家的份上才宽限了十不断日,林二郎君可要抓紧些啊……”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语气亦十分和善,叫人根本听不出那语中所包含的深层含义。 秦素隔墙听着,一双眼睛便弯了起来。 周木倒真是个人才,人机灵不说,事情办得也非常漂亮。她原还以为引林守诚上当会是件很麻烦的事呢,不想周木却如此轻易地做到了。 秦素又听了一会,见事情的走向诚如她的预期,她便自墙边走了开去。 秦素所在的这间雅间颇大,屋子的一角设了一具美人榻并一扇小屏风。那张榻虽旧了些,好在那上头的垫席颇为干净。这还是阿妥细心,特意叫阿菊拿过来的。 秦素便向那美人榻上半坐了,摇着团扇引风纳凉,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便在此时,门上传来了一声剥啄声,旋即便是阿鬼压低了的语声:“我是阿鬼,郎君可在?” 第313章囊中物 秦素一下子便自榻上起了身,上前去将门开了一条缝,却见阿鬼那壮硕的身子便堵在门缝前,一见了秦素,他便立刻躬身道:“我将东西都带来了。”说着便将一只布囊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秦素探手接过布囊,旋即便将身子往旁一让,轻声道:“进来说。” 阿鬼闪身进了屋,反手便将门合拢了,复又向秦素见礼:“郎君有何吩咐。” 不唤“女郎”而唤“郎君”,这也是秦素此前与阿鬼约好了的,为的是怕隔壁的林守诚听见什么。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但能防着还是先防着些的好。 秦素将布囊搁在案上,往四下看了看,便示意阿鬼跟着她来到了美人榻旁,这才压低了声音问:“杜四郎可回来了?” 据说,自收到秦素的赠言后,杜光武便即离开了上京,算算日子,此时他应该已经回来了。 大舟山离上京并不算太远,来回也用不上一个月。 听得此问,阿鬼便也压低了语声,轻声道:“回郎君的话,杜四郎已经回来了,前两日我还见他往水铺那里去来着。” 秦素幂篱下的眼睛弯了弯。 回来便好。 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以极轻的声音道:“速将此信交予妥娘。” 阿鬼见状,连忙接信在手,小心地将信折进了衣袖中,轻声道:“我这便送去。”停了停,又问:“郎君可还有旁的吩咐?” 秦素冲他摇了摇头,一面便将早就备好的一小串钱递了过去。 阿鬼是个精明的,知晓秦素不便多言,便也没说话,笑眯眯地接钱在手,向她躬了躬身便离开了。 秦素跟着他来到门边,贴在门缝处眼见着他下了楼,复又将门扇拉大了些,侧首去看旁边,却见阿菊正一脸无趣地站在隔壁雅间的门外。 秦素向她挥手示意了一下,阿菊立刻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向那门里指了指,最后还拍了拍胸脯,那意思是说她会一直听着里头的动静,让秦素放心。 秦素见状不由失笑,向着阿菊点了点头,便又缩回屋中,将门重新闩好,方才轻手轻脚地回到桌案边,径向那椅中坐了,取下了帷帽。 她交给阿鬼的信,是一封信中信。 杜光武既已回转,则广陵守将一职很可能有变动之事,便可以告诉他了。 不过,秦素并不能确定这件事一定会发生。毕竟,吕时行这一世没犯什么大忌,不过就是吃了几个败仗而已,中元帝到底会不会将他从广陵撤换掉,如今也还难说。 所以在信中,秦素只以“大好良机,失之可惜”等含糊的辞句,给了杜光武一个渺茫的希望,或者说是给了一个他动手的契机。 杜家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留给族中子弟的机会自是多得很,随便一个放在杜光武的面前,也能称得上是“良机”,也总能对应得上秦素的赠言。 她相信,有了这个理由,杜四郎便一定会有所行动。 杜家要乱了。 何家也快要倒霉了。 秦素的心情十分之好,笑吟吟地端起一旁的茶盏,啜了口茶。 杜光武的身世,在前世时几乎人尽皆知,堪称一时之传奇、佳话。 彼时,这件事是在桓家重返大都后,由杜骁骑自己当作一件“功绩”,亲口揭出来的。 他声声泣、字字血地向桓家哭诉了他是如何“咽泪吞声”,抚养“爱妻”所遗嫡子慢慢长大。因为“怕暴露”杜光武的真实身份,又是如何“心如刀割”地将其放在妾室名下。 而其对杜光武十余年来不闻不问,任由桓九娘所出嫡子几乎被养残、养废的理由,则是“因爱而不得已为之,忍痛十余载,日夜辗转难眠”云云。 总而言之,在这件事上,杜骁骑完全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情深意切的男子,为了守护妻子所出之子而付出了许多。 那时已是中元十六年,何家的那位嫡长女早便“病故”了,而何敬严也早就因“谋逆”大罪阖族俱灭,知情者几乎一个未剩,自是杜骁骑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杜骁骑便也避重就轻,将桓九娘之死说成是“意外”,根本提也未提何氏。 秦素勾了勾唇,眸中涌起了一丝讥嘲。 不得不说,杜骁骑实在是个精明角色。 拿着这件“功绩”,在桓家重返大都的最初,杜家便迅速与之交好了起来,更得到了桓氏的多方提携。而杜四郎则在杜骁骑有意无意地挑拨下,将桓家视作了仇恨的对象,认为桓家对自己的生母太过于冷漠,桓九娘生前并没得到母族太多的支持。 直到觉慧忽然现身,事情才发生了惊人的转变,而桓、杜二姓之间亦从最初的交好,变成了不死不休之局。 秦素再度啜了口茶,面色微冷。 同样的一件事,经由杜骁骑的口中说出,与经由觉慧口中说出,意义便大不相同。 在这件事上,秦素不过是取了个先机而已。 她知道,觉慧曾经行刺杜骁骑。 仅此一事,杜光武这一世痛恨的对象,便不可能是桓氏。 不过,桓家也是可怜。 他们至死都不知晓,真正在背后操控着杜骁骑的人,其实是中元帝,而杜家之所以向桓家主动示好,也是出自中元帝的授意。 搁下茶盏,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想这些又有何益? 大陈七姓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为了一个桓氏,中元帝也算是苦心孤诣,想必,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罢。 秦素摇了摇头,抛开这些纷乱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此刻。 阿鬼带来的布囊便搁在案上,如今,这才是她最要紧的事。 她凝了凝神,便伸手解开了布囊,将里头的东西依次取了出来。 囊中的物事只有三样:一只小小的布袋,袋中盛着些药粉;一方微泛沉绿的砚台;一块黑中带着碧色的古墨锭。 秦素端详着这几件东西,清凌凌的眼睛里露出笑来,当先将药粉拿到眼前,轻嗅了一会,旋即点了点头。 这药粉的做法,还是她前世从隐堂那里学来的。 莫要小看这袋药粉,这可是上好的迷药,无色无味,只消一小匙,便可起到奇效。 重生日久,秦素对许多事情的记忆已然模糊,这药粉的配方还是她好容易才回想起来的,上一次去飘香茶馆之前,她便给阿妥捎去了药方,如今看来,阿妥行事果然妥当,药粉已经配得了。 第314章印青笺 秦素将布袋打开看了看,见里头的药粉呈灰白色,气味浅淡,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她心下更是满意。 这些药粉,是为着以后不时之需而准备的。 秦素很清楚,终有一日,她还是要回到青州,回到她曾经的身份与日子中去的。 既是如此,这迷药便总有用到的时候,不说别人,只说西院的那对兄妹——秦彦柏与秦彦梨。只要有这二人在,青州的日子绝消停不了,身上若不备着些药,秦素可没把握纯靠手段赢过这两位。 笑吟吟地将药粉藏了,秦素便又去看余下的两样事物。 这砚台与古墨,还是上回在阳中客栈的那一夜,秦素从秦家的郎君那里盗来的。若她没记错,这方砚台是秦彦直的,古墨则是秦彦昭的。 此前,她叫阿妥留下这两样古物,便是为着今日之用。 将砚台与墨锭小心地搁在案上,秦素便站起身来,先行至窗前将窗扇合拢、销严,复又重新检查了一遍门栓,方才坐回原处,向砚台中倒了少许清水,以碧墨研磨起来。 纸笺可以作旧,然墨迹作旧之法,秦素却从没学过,所以她才会留下这套古砚与古墨。 秦素细细地研着墨,未几时,一阵清雅明洁的墨香,便在房间里弥漫了开来,比普通的墨香更加芬芳怡人。 此二物皆为上好的古物,那香气自与别物不同。秦素之所以关门阖户,便是不想叫这墨香外泄。 见砚中墨汁已足,秦素便从一旁的包袱里拣了一管狼毫,复又小心地从袖中取出了那张作旧的青笺来。 那笺纸此刻已不复最初的靛蓝,而是微有一些泛黄,不过色泽却仍旧清透。 秦素将青笺抚平,便在上头写起字来。 若有人在房中,一定会惊异于秦素写字姿势的怪异。 她竟是以左手执笔,颤巍巍地向那笺上写字。写出来的字不仅歪斜不堪,且还是忽大忽小,就像是那写字的人手抖得厉害一般。 虽然字迹十分难看,且也堪堪只写了不上二十字,秦素却写得极认真,几乎是一笔一画地在纸上描着。 待写罢了字,秦素的额头已然见汗,她也顾不得拭,先将青笺搁在一旁晾干,随后便小心翼翼地探手入怀,自衣襟里解下了那枚一早便刻好的檀木印。 近一年的贴身佩戴,这枚檀木印已是通体乌红发亮,泛出一种隐约的光泽,瞧来十分喜人,那印章的边角常年被衣物摩擦,呈现出了一种自然圆润的弧度,越发有种陈旧之感。 秦素拿着印端详了一会,便将印章朝下,印在了那一小砚的墨汁中,复又在青笺上挑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盖下了一枚墨印。 墨汁酣浓的黑色钤印落上青笺,玄青二色交织出一种清冷的色调,那“大巧若拙”四字刁劲有力,隐着一股子张扬与霸道,两相对比,实令人见之难忘。 盖下那个墨印后,秦素便又忙着清洗砚台等物,一面反复推敲着前世听来的那件事,又从不同角度观察着那页青笺,寻找可能露出的蛛丝马迹。 待将一应用物收拾干净后,秦素终于点了点头。 应该便是这样。 根据她的所见、所闻与所知,再结合前世偶尔观察到的某些情形,秦素基本可以确定,她伪制的这张青笺,就算不是天衣无缝,亦可称得上八、九不离十。 若有一天,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就算有些许差错,秦素亦可以年代久远为由,将事情周全过去。 如此一来,她最后的退路,亦终将完成了。 秦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便是将这青笺埋在地里了,此事必不能假手于人,所幸事情不算太紧迫,完全可以等回到青州再行处置。 一面在心中忖度着,秦素一面便又行至方才的墙壁边,侧耳细听。 隔壁雅间的谈话已近尾声,周木正用一种胆小怕事的腔调说着话:“……林二郎君,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似是极为胆怯:“那壶关窑本就不是您的,您用什么法子去拿契纸?那契纸就锁在人家家里呢,您怎么拿?难不成还能去抢不成?再者说,这件事与我又有何干?我一介庶民,小老百姓,哪来的那么多法子帮您?您还是另找他人吧。” “周兄,周兄,你一定要帮我这一回。”林守诚的说话声并不高,然语气里隐约的兴奋与急切,却是十分明显,“那钟景仁得了这么些年的好处,也合该出点血才是。再怎么说我们林家和钟家也沾着亲,没的我林家有难,他钟家不说帮一把,倒还在旁边看笑话,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话,语气中含着恨意,还有压抑不住的贪婪以及幸灾乐祸:“再者说,我欠的那七千金,也就那窑厂才能够得上还债啊。老周你是不知,那砖窑每年出得好砖,壶关砖在大陈也是极有名的。便只说那块地,也能值上不少钱。若是能拿这窑厂抵了债去,我还能白落个几千金呢,到时候总少不了周兄你的好处。此事并不难,你听我说,我有法子的……”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秦素这边便听不清了。 不过,她也并非真的要听清他说了什么,左不过是那些事罢了,她交给阿鬼的那包药可是上好的东西,虽不及沉香梦醉,却也不遑多让了。 秦素慢悠悠地行至窗前,启窗而视,却见那日影已微有些偏西,正斜斜打在榆树叶儿上,那灰蒙蒙的一层绿,瞧在眼中便愈加燠热。 她自一旁的凭几上拿起纨扇,闲闲地把玩着。 再过几日便是七月七日,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节日,本朝向例有“七月初七,晒书晾衣,守夜复拜星”的风习。是日,家家户户皆会在白天晒书或晒衣裳,夜来则洒扫庭院,排筵铺席,席上会备下酒果并洒上香粉,再向着河鼓与织女二星祈愿祝祷,士族亦会举办夜游宴,邀亲朋赏玩取乐。 据秦素所知,钟家每年皆会于七月初七邀请林家全家来府中夜宴,对林守诚而言,这可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第315章巧脱手 秦素摇着纨扇回到美人榻边坐了,闭目养神,没过多久,便听见隔壁传来了一阵开门启户之声,旋即便是脚步声响,还有低沉的男子说话声,却是渐渐行远,看样子是往楼下去了。 秦素立时便起了身,行至窗边往外瞧,约莫小半刻钟后,便见林守诚满面红光地走出了茶馆的大门,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一扫来时的颓丧之气。 秦素见状,眸中便漾起了一丝讥意。 她的两位舅父眼红钟家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实上,林家上上下下都对钟家眼红着呢,如今正逢着这样天大的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女郎,人走了。”门外传来了阿菊的声音,语声颇轻,“周叔也在这儿呢。” 秦素应了一声,先将一旁放着的幂篱戴上了,方才上前开了门。 阿菊与周木一同走了进来,周木反手便带上了门,随后便与阿菊一起向秦素行礼,阿菊还悄悄地道:“女郎,事情都妥了。” 秦素笑道:“我差不多也皆听见了。”复又向周木道:“周叔办得好差事。” 周木沉声道:“不敢。女郎神机妙算,我等不过是听女郎调遣罢了。” 此刻的他态度沉稳,那张黝黑的脸上再不复方才的憨态,反倒显现出一种精明来。 秦素便摇头道:“我那谋划也只是个大概,具体行事还是要看周叔。”说着她便向阿菊看了一眼。 阿菊愣了愣,好一会后方才明白过来,秦素这是有话要与周木私下交代,她“哦”了一声,便又躬身道:“女郎,我先去外头守着门。” 秦素不由笑了起来。 阿菊也并不是太笨,就是有时候还不大习惯服侍人而已。 待阿菊退出去后,秦素便延了周木入座,亲手斟了一盏茶递了过去,方缓声道:“还要请周叔详细说说,那林守诚是如何安排的?” 周木于座中欠身接过茶盏,道了声“不敢”,方才说道:“回女郎的话,我已诱得那林二郎趁着七月初七夜游之时动手了,过两日我再引着他去阿鬼那里买药。还有宝盛与金银坊这两处,我一会便会叫人去知会,只要林守诚那里一拿到契纸,他们那里便会立刻知晓。” “好极。”秦素颔首说道,语声中含了喜意,“如此一来,此事便再也无回头之路了,就算是钟景仁回来了,契纸押在旁人手上,那壶关窑……只怕他也拿不回来了。” 这块最烫手的山芋,终于不声不响地从秦家的手上甩脱了。 秦素抑住满心的欢喜,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一脸的怡然。 周木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秦素见状,便问:“周叔有话,但说无妨。” 周木的面上涌起了些许迟疑,停了一会,方压低声音问:“女郎为何偏偏挑中了金银坊与宝盛?这两处……似是极不寻常啊。” “哦?”秦素在幂篱下挑了挑眉。 她自是知晓这两处不同寻常,若是寻常了,她还看不上眼呢。可是,周木一介庶民,竟然也有这样敏锐的嗅觉,这倒是颇叫人惊奇。 她饶有兴味地看向周木,故意问道:“此话怎讲?” 周木便沉吟地道:“女郎恕罪,这也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我在坊间走动得多了,自是知道,那放贷的钱庄与赌坊一样,皆是亦黑亦白的货色,其背后也必定有大人物或大族支撑着。说起来,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那宝盛与金银坊的后台,都很扎手。我还听人说,那宝盛背后的人,要么姓周、要么姓杜。至于金银坊背后的主人,那更是了不得了,据说是……” 说到这里他便息了声,只伸出一根手指,向着天上指了指,复又以极轻的声音道:“不是老大,便是老二。” 居然全都被他猜中了。 秦素几乎有些赞叹起来。 的确,金银坊就是大皇子暗地里开的,而宝盛背后的主子,也的确便是位列七姓之一的大陈冠族——沔阳周氏。 秦素当初特意选了这两家行事,本意是想拿这两块铁板吓唬林二郎,同时也可免去以后诸多的麻烦。 以这两家的背景,普通的士族根本惹不起,而举凡吃进这两家口里的东西,也是绝对不可能再叫他们吐出来的。 秦素弯了弯眉,摇起了纨扇。 如今看来,她算计林守诚之事,又一次地歪打正着了。 金银坊背后的大皇子,恰好不在“那位皇子”的候选之列。亦即是说,只要林守诚盗出壶关窑的契纸,秦素便可将秦家的危机,转嫁到大皇子的头上。 却不知,“那个人”或是“那位皇子”,与大皇子之间,到底孰强孰弱?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说起来,中元帝一心要做明君,待自己的几个大儿子向来严苛。为彰显他郭氏皇族的尊荣高贵,中元帝是严禁皇族子弟涉及商事的。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来好听,内里如何,实在难说得紧。 就算是贵为皇子,那也是要穿衣吃饭过日子的。中元帝自己穷奢极欲,却不肯让儿子们过上奢华的日子,那些成年的皇子们为了拉拢底下的人,也为了在朝中拉上自己的关系,可不就得私下里做些生意不是? 大皇子的母族里,颇有几个经商的奇才,这金银坊也不过是一处极小的产业罢了,实可谓九牛一毛。 前世时,秦素也是到了隐堂之后,才知晓了这件事。 隐堂中关于大陈皇族的消息不多,金银坊之事,乃是隐堂所所授为数不多的大陈皇族的消息之一,所幸于秦素而言十分实用。 不过,这终究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将壶关窑留在手上,以静制动、顺藤摸瓜,查出背后设计秦氏之人。 可秦素却没有这个精力了。 壶关窑乃是大患,就像长在秦家身上毒瘤,一日不除,秦素一日心中不安。再者说,如今她要顾及的事情也太多了,而李玄度那里,变数又太大。 所以,壶关窑这步好棋,也只能将之变成废子了。 秦素此刻唯一的希望便是,青州那里,能够从欧阳嫣然身上找到突破口。 第316章米粮铺 上好的一步棋成了废子,秦素每每思及壶关窑,心情便都有些低落。 她蹙着眉,面色阴沉,半晌无语。所幸那幂篱是深青色的,倒也不虞被周木发现她的异样。 “女郎勿须担心,林守诚那里,必不会有事的。”见秦素半天不说话,似是非常担心的样子,周木便劝慰地说道。 秦素回过神来,凝了凝心绪,方才说道:“既是如此,则此事一了,周叔便速速离开此地罢。” 钟景仁是个老成之辈,万一被他查到周木那里,事情便不好了,所以,周木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闻听此言,周木便躬身道:“是,一旦林守诚盗出了契纸,我立时便走。” 秦素点了点头,放轻了声音道:“我此前的交代,想必傅叔已经全都告诉你了,你记得叫人往这里送信。” “是,女郎。”周木应道,复又笑了起来,“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做东家呢,我小时候就总盼着有这么一天,如今托女郎的福,叫我心愿得偿,女郎的大恩,我周木这辈子都不会忘。”说着他便起了身,跪倒在地向秦素叩首致谢。 秦素坦然受了他的头,复又温声道:“周叔还是起来说话罢。” 周木这才直身归座,秦素便又细声道:“说起来,那店铺虽是我出的钱,到底也要周叔替我做事,这便算是我谢周叔帮忙的谢礼罢,往后周叔也不必如此客气。” 听了这话,周木忙将两手直摇,道:“话可不是这般说的。若不是女郎出手相帮,我们这伙人到现在还在街头行乞呢,哪能有今日的风光?” 这倒是实话。 傅彭当初结识他们时,这些人病的病、饿的饿,老老小小一大群,差点便没了命。而傅彭收留他们时便说过,他是替他的小主人收下他们的。 如今,秦素这个“小主人”在前,周木自是感恩戴德,对她充满了谢意。 秦素便笑道:“我也是没想到,能与你们结下这段善缘。不过,你们这些人却也就此被我拆散了,往后若想要见个面什么的,可须得乘车走上好几日才行。” 她这话说得有趣,周木听了便“嘿嘿”笑了起来,那张黑脸益发显得憨厚。 秦素此刻所说的,便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即在青州与上京之间,搭建一条专属于她的消息通路。而她的计划亦并不复杂,简单说来唯有三字:开铺子。 由她出钱,将周木等人分别安置于从青州至上京这一路的几个郡,每处皆开设米粮铺子。 前世时,中元十三年的大旱给陈国带来了不小的影响,这其中便有漕运的兴起。 由朝廷出资开通的漕运航线,令陈国的粮食运输变得极为通畅,各地亦兴起了开米铺的风气。挨了一年饿的陈国人开始有了储粮的习惯,米铺便成了稳赚不赔的买卖。 彼时的秦家因将钱都放在了窑厂上,错过了这一茬,待后来想要跟上时,家中又遭了大难,最终也没开成半间米铺。 这一世,秦素并没指望能帮秦家开米铺,她只希望通过这些零星的店铺,在设下一条传递消息的通道之余,顺便再给自己挣些钱。 再过几日,阿昌、南叟等人便皆会离开上京,前往秦素指定的郡县开铺子,成为真正的东家,而他们每年的入息,只需交给秦素三成,余下的便能落入他们的袋中。 从饥民变成小富的商户,对于他们而言,实是一步登天了。 离开茶馆时,秦素的心情十分舒畅。 阿菊替她雇了牛车,主仆二人坐在车上,一路悠哉游哉地往城东而去。 “女郎,我们还要去之前的那个茶馆么?”马车中,阿菊如是问道,一面便掀开窗帘往外瞧。 秦素此时心情甚好,便拿扇子去敲她的手,笑着嗔她:“天天逛你也看不腻,这一路又有什么好瞧的,热都热死了。” 阿菊笑嘻嘻地放下窗帘,说道:“我就是瞧瞧路么,那女郎且说说,我们是不是还要去之前的那个什么香不香的茶馆?” 秦素“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拿扇子点着她道:“是飘香茶馆,方才明明听我说了几遍来着,你这记性可真是不大好。” 阿菊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地,道:“那个名字太文气了,我念不来。” 秦素无奈地摇了摇头,阿菊此时也想起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便上前接过秦素手中的纨扇,殷勤地替她打起扇来。 主仆二人闲闲地说着话,这一路倒也颇不寂寞,没过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正停在飘香茶馆的正门前。 阿菊付了车资,便扶着她下了车。 此时,她们两个人挨得紧了些,阿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日的秦素身量高挑了许多,足足比上回高出了大半个头。 她心中极是讶异,却也没敢多问。 秦素今日特意穿了高屐,又在屐中垫了厚厚的布,却是为了防着何鹰。 上次被李玄度半路截去了飘香茶馆,秦素觉得,何鹰只怕还没放弃寻找她,故才简单地易了容,将自己拔高了一些,也是以防万一。 飘香茶馆的生意仍旧是老样子,冷清得很,楼下也就三两个客人,楼上则更是人迹寥落。 秦素与阿菊上进了大堂,便在楼梯口拍了拍她的手,和声道:“罢了,我到地方了,你且回罢。” 与李玄度的会面,秦素并不希望有太多人知晓,就连傅彭对此亦知之不多,阿菊便更没知道的必要。 阿菊此前已得了阿妥的吩咐,亦知晓自己今天的差事已经完了,故她并未多言,在楼梯口向秦素躬了躬身,便转身下了楼。 行至转角时,她不经意间回首,恰可见一角飘飘摆摆的青色裙裾,正立在两扇半开的雅间门扉之间,而在青色裙裾的对面,是一片属于男子的玄色袍摆,袍摆下露出了一双极精致的玄色锦履。 阿菊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只是这样一瞥眼间,她便感觉到了那个男子的气势,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强大气势,高贵凛然、遥不可及。 阿菊的心头一阵乱跳,慌忙收回了视线,急匆匆奔下楼去。秦素的身后,便响起了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第317章黑衣人 抬眸看向对面玄衣玄帽、全身都犹如裹在夜色中的男子,秦素在幂篱下翻了个白眼。 这厮才是真真的妖孽,薛二郎当初总骂她是“妖妃”,现在想来她可是冤得很。 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妖得过这位大唐来的李妖僧?! “见过女郎,女郎安好。”温温柔柔的语声,似春时弥漫的轻雾,软软地覆进人的耳畔。 秦素转过视线,看了看一旁屈身行礼的那个叫阿雾的使女,微微颔首。 阿雾直身而起,垂首立在原地,雾蒙蒙的一双眼睛隐在浓密的睫羽下,语声恭谨地问:“主公还有何吩咐?” 李玄度抬了抬手臂,说了一字:“去。” 冰弦般的语声方落,阿雾便躬了躬身,无声地退出了门外。 甲字号雅间的两扇门缓缓合拢,房中只剩下了李玄度与秦素二人。 直到此时,李玄度方才取下了帷帽,看向了秦素。 他的神情有些凝重,那双往日里总是一片灰寂的眸子,此刻显得沉邃而幽深,叫人一眼也看不透。 隔着玄青色的轻纱,秦素微蹙了眉。 那种野火灼身般的感觉又来了。 这让她生出了一丝不安。 今日之约乃是早就定下的,自李玄度应下那三件事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秦素是来听消息的。 可是,看此刻李玄度的神情,并不像是一切顺利的模样。 莫非出了什么事? 这般想着,秦素的一颗心已经提了起来。 “是不是有事?”她轻声问道,上前几步行至李玄度的身前,抬起头去看他,一面便顺手解下了幂篱。 那一幕玄青色的纱罗,瞬间倾落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似在她的裙角处堆了一层青霞,而她却根本无暇多顾。 “坐。”回答秦素的,是李玄度一如既往的冰弦之音。 他此刻的神情已不复方才的凝重,伸手向一旁的桌案示意了一下,便当先走了过去,坐在了扶手椅上。 秦素委实很想再翻个白眼。 这人有时候真是奇怪,明明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到头来却又偏偏不说,平白地叫人着急上火。 捺下满肚子的腹诽,秦素蹙着眉心,将幂篱悬去一旁的高架处,方来到案旁坐下。 如同上回一般,那桌案上摆满了精致的小食,一阵阵隐约而清淡的茶香,自那只描白槿纹青瓷壶中弥散而出,于房中流转不去。 这是“清露”的香气。 “清露”乃是大唐特产的一种秋茶,其名贵处与“清毫”不相上下。 秦素执壶,替自己斟了一盏茶,又看了看李玄度,见对方似是并没有喝茶的打算,她便搁下了茶壶,兀自端起茶盏品尝起来。 李玄度仍旧未急着说话,只微垂着眼眸,似是在想什么心事。自秦素的角度看去,可以瞧见他俊美的侧颜,由额头至下颌,是一段没有半点瑕疵的浮雕般的线条。 清浅的茶香自舌尖而入,于胸腹处化作了一股淡淡的暖意,再细品时,舌底余香袅袅,令人回味无穷。 秦素微阖双眸,细细感受着这佳茗的香气,面上的神情十分悠闲。 李玄度转首看着她,渐渐地,眸中便有了一丝漾动。 分明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表现出来的种种,却远超她的年纪,一如那个月夜的孤松之下,她试图杀他之时,即便明知处于弱势,这个看似青涩的女郎却仍旧能够冷静地作出判断,最后甚至还不死,诱着他去藏经楼送死。 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杀人也杀得这般花团锦簇,在他的生命中,还真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他不由微笑起来,眸光亦变得柔和而温情。 他很喜欢她杀人的法子,轻巧、冷酷、实用且变化莫测,虽不知养在深闺的士族女子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但不可否认,她很古怪。 和他一样地古怪。 “今日闷热,阿素一路过来,累不累?”李玄度问道,语声十分温柔。 如果知晓他此刻真正的想法,秦素只怕会惊掉下巴。 这世上只怕再无第二人,会对一个试图以各种方式杀掉自己的人,生出好感。 这种怪癖,只怕连当年的中元帝亦要退出一射之地去。 好在秦素半点也不知李玄度的古怪想头,因此,她的回答亦显得中规中矩:“尚好,坐车来的,并不热。”她说着便又啜了口茶。 “清露”确实好喝,白云观里可无此等好茶。 “阿素既是不累,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怕你听了也不会太过于难受了。”微有些冷寂的语声传来,令秦素略略回神。 此时的李玄度又恢复了之前的淡漠,语声亦颇平静:“毕竟,李树堂死了,也不算坏事。” 秦素怔了怔,旋即猛地抬起了头。 李树堂死了? 她的呼吸瞬间停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树堂居然死了? 这怎么可能? 她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说,她在做梦。 秦素怔怔地看着李玄度,清冽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极为明显的难以置信,问道:“郎君是说,李树堂,太子府詹事丞李树堂……死了?!” “正是。”李玄度言简意赅地说道。 秦素悚然而惊,手中的茶盏一下子搁在了案上。 李树堂竟是真的死了!? 可是,这不应该的啊。 前世时,李树堂一直活到了中元二十三年乃至于更久之后,这一点秦素绝不会记错。 可是现在,李树堂却死了。 纵然这并非是个坏消息,可秦素此刻却觉得心惊肉跳。 这件事,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蹙眉想着,蓦地眼前一亮,一个念头飞快划过了脑海。 “是不是李郎的人动的手?”秦素压低声音问道,尽量抑住了自己语气中的急切。 李树堂一死,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秦素便再也无法预料了。所以,她宁可相信是李玄度动的手。 然而,她却注定要失望了。 “不是我的人杀的。”李玄度的语声传了过来,让秦素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说罢此语,李玄度便凝目看向秦素,眸光中泛着一丝凛然,“杀死李树堂的,是一群蒙面的黑衣人。” 第318章五人杀 秦素几乎有些糊涂了。 蒙面黑衣人? 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还有,李玄度只说人不是他杀的,可他却知道动手的人是谁,这又作何解? 她凝视着眼前的李玄度,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出些什么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 落入她眼底的,是一双灰寂而冷漠的眸子,而那双眸子里漾动着的,是与她同样的情绪。 那一刻,两个人各自用着同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对方。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似是连呼吸声亦隐了去。 “我不懂。”数息之后,秦素清而弱的语声终是响起,击碎了这一室有若实质的寂然,而她眸中的审视亦换作了不解,那微蹙的眉心结起的,是一段似有若无的忧虑。 “请郎君解惑。”她说道,态度诚恳到了十二分。 她确实需要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树堂死了,这是前世未曾发生之事。 还有莫名其妙出现的蒙面黑衣人,这又是什么来路? 秦素完全想不明白,这一世的李詹事丞为何会死,且还是死在所谓的“黑衣人”手上? 李玄度的眸色,此际亦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他转开视线,看向一旁凭几上的青瓷供瓶,神情中含了些许沉思。 “阿素说不懂,其实,我亦不懂。”他拢起了长眉,视线停落在那供瓶上,语声泠泠,“事发突然,莫说是阿素,便是我亦觉得……” 他说到此处停了停,似是在思忖该以怎样的言语接续下去,过得一刻方才道:“……我亦觉得,此事已然非是你,或者是我,能够触及。” 他此刻的神情和语声皆极凝重,当他再度转向秦素时,那双灰寂的眼眸已变得格外严肃:“六月二十一日,太子殿下于大都城外遇刺,李树堂……当场毙命。” 太子遇刺?! 秦素的瞳孔猛地一缩,藏在袖中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头。 那一刻,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正一滴滴地往下滑落。 前世时,根本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或者她应该说,这又是一件前世未曾发生之事。 怔怔地看着李玄度,秦素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太子遇刺,李树堂身死,接连两件前世没有的事,却在此际接连发生了。 莫非……这又是像霍至坚那样,是她无意间的言行,导致事情走向了她未知之处?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探手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啜了一口茶。 稳定而纤细的手,形状优美地托在茶盏的侧畔,略有些黑的肌肤衬着青瓷白花,竟也颇为养眼,细看时,犹觉那肌肤细腻晶莹,宛若玉质。 李玄度眼尾的余光扫过秦素,眸中划过了一丝情绪。 秦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弯眸一笑。 微甘而凉的茶水顺着咽喉流下,她的情绪亦平复了许多。 她搁下茶盏,抬眸看向李玄度,并不说话,只静待着他往下说。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中,微有了一些漾动,旋即,他便勾起了唇角,唇边的笑意渐渐鲜明起来,一如他春风拂弦般的声线:“阿素倒是镇定,比我好。初听此信时,我实是震惊。” 秦素目注于他,浅笑盈盈:“郎君谬赞了。实则我也是震惊的,只是,看李郎神情自若,又因不曾在上京听到什么消息,故我便猜想,太子殿下遇刺之事,只怕是……一场虚惊?” 虽是问句,语气却显得很肯定。 “虚惊么……”李玄度沉吟了一会,又是一笑:“说是虚惊,却也不尽然。毕竟那些黑衣人十分悍勇,险些便杀到了太子身前。好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金御卫身手不凡,又极尽忠诚,最后终是护得太子无恙,未让那五个刺客得手。” 秦素的眸中掠过了一丝讶然。 她捕捉到了这段言语中极不平常的一句话。 五个刺客。 刺客居然只有五人? “只有……五个人?”此番她并未掩饰情绪,清冽的眸子张得大大地,满是震惊,“就凭五人,竟能杀到金御卫的跟前?” “是,委实让人不敢相信。”李玄度说道,眸中流露出了一丝并不明显的忌色,“只五人,便敢于闹市当街行刺,且还是行刺太子殿下,这五人的实力,十分惊人。” 秦素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五人确实相当厉害,只怕当年隐堂的秘杀也没这个本事。 沉吟了片刻,秦素抬眸看了李玄度一眼,轻声问道:“不知李郎……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上京城里还没半点风吹草动呢,李郎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是大都?” 以李玄度的能为,留些人手在大都传递消息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这个推测十分合乎常理。 李玄度并未急着答言,而是姿态优雅地执起了一旁的茶壶,一面向盏中缓缓斟着茶,一面便淡笑着道:“这也是托阿素的福。若非阿素请托,我的人也不会远远地缀着太子车驾,亦不会亲眼看见那五人行刺。” 原来如此。 秦素微微颔首,清凌凌的眼波往李玄度的身上兜了一转,复又落向了案上的茶盏:“这般说来,李郎的人应是一直未寻到机会下手,是以才会一路跟着太子殿下的车驾,一直跟到了大都城外,却不想正遇见黑衣人行刺。” 她这话说得平和,然语中未尽之意,却是在暗讽李玄度的人没本事了。 李玄度闻言却也不急,神情分毫未动,淡声道:“诚如阿素所说,我的人确实一直没找到动手的机会,也是因了太子殿下的护卫守得严密,而我的人却是想要在不惊动侍卫的情形下盗信,故此便未曾冒进。依我的人计划,他本想趁着太子殿下入城之时见机行事的。却不想,他尚未来得及出手,那厢便突然杀出了五个黑衣人,个个身手了得,将太子侍卫杀得片甲不留,直到金御卫出手,才算稳住了局面。” 说到这里时,李玄度的神情复又变得郑重,敛目看着手中的茶盏,沉默不语。 第319章大宗师 秦素方才也只是信口一损,毕竟发生了行刺之事,她也没那么多的心思去笑话别人。 凝眉想了想,她便又问:“那五人的身手来历,李郎的人看不出什么吗?还有,当时的情形具体是怎样的,可否请李郎赐告?” 李玄度说得实在太笼统了,秦素想要听的却是详细的情形。唯有知晓了详情,她才能据此推断出此事的根源,再回思一下,是否又是因己之故,才令事情的走向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她此刻最担心的,便是“那位皇子”。 若是“那位皇子”亦牵涉其中,则秦素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便又严重了一些。 她很不希望自己的对手过于强大。 秦素的语声拉回了李玄度的思绪,他凝眉思忖了一会,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方才缓声说道:“事发突然,我的人离得又远,故所知并不是特别详细,不过,有一件事却很奇怪。” “哦,是何事?”秦素问道,语声不自觉地压得极低。 李玄度搁下茶盏,灰寂的眸子凝在秦素的身上,缓缓地道:“那五人中,有一高手,武技卓绝,堪称宗师。虽此人极力遮掩,然我的人却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此人冲进太子仪仗后,口中高喊‘杀太子’,却偏偏绕过太子车驾,直奔专门供文官乘坐的车辆而去。据我的人观察,死在此人手上的几乎皆是文官,李树堂……亦是他杀的。此人身如鬼魅、行动如风,一边杀人一边还投掷火箭、烧毁车辆,最后似是才知杀错了人,复又转去太子车驾。金御卫分出近十名高手与之缠斗,竟也不能伤他分毫,数息之后,此人……全身而退。” 语至此处,李玄度的神情已是一派肃然。 其实,有一件事他未曾明言。 他派出去的那个人,亦是宗师。否则也不会如此准确地探出那黑衣宗师的底细。 而即便如此,他的人在其后与那黑衣宗师交手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甚至还险些着了道,这一点让他尤为心惊。 秦素怔怔地听着李玄度的话,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李玄度说的每个字她都明白,可是,这些言语合在一处,却又让她想不明他语中之意。 敢于行刺太子殿下之人,必定拥有不俗的实力,而有此实力者,行事为何却如此疏忽?居然没在行刺前查准太子的车驾,便贸然动手,委实匪夷所思。 而最令人讶异的是,这谋划行刺之人,居然任由武技第一的高手去杀无用的文官,杀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将所有文官屠尽,甚至还举火烧车。 用意何在? 最顶级的高手,去刺杀最重要的目标,即便没有前世暗桩的经历,这道理秦素亦能想清。 可是,这位高手却故意掩下自己的武技,专注于杀掉文官。 为什么? 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一丝诡异。 “确实是……古怪。”秦素喃喃自语道,一只手下意识地拈起了一角裙边,以指尖轻轻捻动着,复又看向李玄度:“依李郎手下之人所见,那位黑衣宗师……为何会如此?”顿了顿,她向李玄度一笑,道:“李郎手下必也是武技高手,想必由他这行家的眼中看过去,必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李玄度“唔”了一声,并未急着回答,而是自座位上起了身,那一身玄衣忽如夜华,瞬间铺散于秦素的身侧,让她的视野亦变得沉邃了一些。 数息之后,他淡淡的弦音方才传了过来,平静而清冷:“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略停了停,他似是在反复思忖着什么,好一会后方又续道:“我以为,那五人行刺的真正目的,并非太子。” 秦素闻言,猛地抬起了头,面色微微泛着白。 她忽然有些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一息之后,便闻李玄度不带起伏的语声再度传来,字字句句,清晰而又平淡:“吾以为,此次行刺的目的,乃是包括李树堂在内的一应太子府文官。” 他转首看向秦素,深邃的眸光似冬季寒冷的夜空,说不出地空远:“其实,我还有一个消息未曾告诉阿素。便在太子殿下遇刺的同时,大都的另外四位成年皇子,亦遭到了同等程度的刺杀。” 落寂的语声,明明沉凝如水,不含分毫情绪,可不知何故,听在秦素耳中,却似一块巨石当空砸下。 秦素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她恍了恍神。 再下个瞬间,眼前的世界已然恢复了原样,窗外拂过阵阵暖风,阳光自半启的窗扇里投射而入,窗前的那一折翠柳,已然生出了细嫩的新叶。 秦素抬起衣袖,尽量维持着神色的平淡,轻轻掠了掠发鬓,同时亦借着这个动作,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情绪。 四位皇子同时遇刺? 若是如此,则表明这几件行刺事件,是由同一人主使。 此人,好大的手笔。 如果再加上太子殿下,则这位主使者一出手,便直击大陈的五位皇子。 纵观大陈,有如此能为的人,只怕一只手数得过来。 不,也未必是大陈的人做下了此事,说不定此事还借助了外部的力量,比如赵国,或者……唐国? 秦素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眸,看向前方。 此时,李玄度已然行至了窗边,正背对着她,似是在望着窗前的那一折翠柳出神。 秦素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转开了视线。 “此事,并非唐人所为。”冰弦乍响,回荡在秦素的耳畔。 秦素微有些吃惊,旋即便冲着李玄度的背影挑了挑眉。 这人的背后是不是长了眼睛,怎么就看出来她疑上唐国了呢? “说来却是惭愧。”李玄度的语声再度传来,字字如冰,切入秦素的耳鼓,“以我大唐目今之力,并无此等能为,可以一举刺杀大陈五位皇子。且,大陈与大唐,乃是友邻。为赵国故,亦不会行如此不智之事。” 极泠然的语声,言外别有一股自嘲的意味。 语罢,李玄度的唇角动了动,眸中便划过了一丝讥意。 或者他应该说,以大唐国内目今的混乱局面,根本不可能分神去对付陈国。窝里斗还斗不完呢,哪有余暇旁顾他国朝局? 第320章湘帘动 静默片刻,李玄度转首去看秦素,即便背着光,那双深邃的眼眸亦如暗夜中的星子,清幽寒冷,几乎能看到人的心底。 秦素不躲不闪,正望于他,从容一笑:“我只是随便地疑上一疑,郎君勿放心上。” 李玄度的面上的神情凝固了一刹,旋即,他便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复又转首去看窗外。 秦素无声叹了口气,委实憾然。 若唐国人的手真能伸这么长,她倒不介意帮上一把,最好将这几位皇子都杀了,也免得她一个一个去斟别谁才是要害她的那个人。 此念一生,秦素心头又是一阵烦躁。 对付一个未知的皇子,这已然是艰难的了,她所恃者,无非便是前世的那些事,凭着这些所知,她才能为自己搏下一个先手棋。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一系列的行刺事件,皆是前世未有之事,而经由此事可能带来的变化,则更是难测。 秦素抬手按了按额角。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若说是偶尔一两件事情还好,可现在看来,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会让本该平安度过的中元十三年,在一这世变得如此混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莫非,这真是因她之故? 不由自主地,秦素便想起了吕时行。 她逆了天命救下了吕氏族众,会不会正因为此举,才会带来一连串的反应,最终导致五位皇子同时遇刺? 可是,吕时行真有如此大的能量? 若他真有这般厉害,前世又为何一蹶不振,甚至最后还被人设局,不得不叛逃去了赵国? 如果不是吕时行,那又会是谁? 难不成是赵国那几位谋士出的点子? 可这也不对。 其一,前世时并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这便表明,赵国的谋士们从未考虑过行刺这种手段;其二,退一步说,假设此事真是赵国人干的,他们为何要去杀太子府的文官?哪怕杀几位陈国公侯、文臣武将,甚至行刺中元帝,也远好于对几位皇子出手。 秦素微微垂首,盯着案上的一只白瓷果碟,脑海中不住忖度着自重生以来发生的一切,析辨其中轨迹,只觉得头疼欲裂。 微风掠过窗台,携来不知名的花香,而这间安静的房间里,却是两个心事重重的人,一个倚窗沉思,一个垂眸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窗前挑高的湘帘被风拂乱,蓦地发出了一声轻响,方才惊破了房间里的岑寂。 李玄度回首看去,却见秦素不知还在想些什么,低着头,鸦青的发丝润泽有光,双髻旁的木钗亦泛出温润的光来,看上去又干净、又乖巧。 不知怎么,他心里像是有什么泼了出来一般,整个人都有些怔忡。 他被这感觉震了震,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似是想要握住些什么。然而,在他的指间滑过的,只有带着暖意的风,忽尔来了,忽尔又去了。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里,漾起了一丝极浅的波澜。 正垂首想着心事的秦素,并未注意到他的些许变化。 此刻的她,正在郑重地考虑着嫁人这个问题。 她是真不想管了,什么秦家、杜家、何家还有桓家,关她屁事?她一介女流,只要一出嫁,便可与娘家划清关系了。 这想法一经冒头,便再也无法按捺下去。 那一刻,薛允衍淡静的眉眼,与薛允衡俊美的容颜,还有杜光武平凡却又隐含锐意的眼眸,交替出现在秦素的脑海。 她的眼睛亮起了一瞬,思绪在这几位俊彦的身上转了两转,复又颓然。 不行,这两家无论哪一家都不保险。 先说薛家。若是换了半个月前,这些刺杀之事未曾发生,她可能还会对薛家的未来有一个笃定的推断。 可是,变故来得太快,也太过于剧烈。即便秦素不通政事,亦自知晓,这五起刺杀事件,必然会对朝局形成强有力的冲击,届时薛家会是怎样的情形,她可是半点都无法预知的。 以中元帝后来那古怪而暴虐的性子,万一这一世他脾气上来了,要治薛家的罪,再来个满门抄斩,那秦素岂不是太亏了? 至于杜光武,那就是个天煞孤星,跟着他,这辈子就是一个字:苦。 此外,杜四郎的心性也实在太过于坚狠。秦素相信,一旦涉及生死,杜四郎是绝对干得出杀妻弑子这种事来的。身为杜骁骑之子,这一点狠戾劲,杜四郎可是强过乃父多矣。 再者说,那杜家也是一滩浑水,内斗不断,杜家子弟出手之狠更是天下尽知,她秦素好容易才重活一世,何苦与那些狠人比命长? 反复忖度着利弊,秦素的眉蹙得极紧,脑海中像盘了一团的浆糊,完全理不出半点头绪。 蓦地,眼前探进了一只形状优美修长的手,宽大而干燥的掌心中,托着一小串新鲜的、还挂着水滴的樱桃。 “吃些果子罢。”不再是冰冷的玄音,而是温和如春风的声线,李玄度一语说罢,便拉过了秦素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将樱桃放在了她的手里。 她的手被他握着,手背便抵着他的掌心,微温带凉的触感,是让人舒心的温度,即便那手掌上有着一层薄茧,被这样的手握住,亦有一种安妥与稳定的感觉。 她微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便见到了李玄度带笑的双眸,那眸中似融了夏夜星辰,璀璨耀目。 “吃罢。”温和的语声一如他星辰般的眸光,便此拢在她的身上,语罢,他放开她了的手,向她发顶上抚了抚,神情竟是少见的温柔,“小孩子家家的,莫想太多。”几乎是柔情脉脉的神态,眼前的男子分明已是近二十的青年,此刻却化身成了十四、五青葱少年,简单干净,不染杂尘。 秦素的一张老脸,瞬间红得险些滴血。 小孩子家家? 她果然如此干瘪么? 她不自觉地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毫无起伏的一马平川,由胸至腹,视线几无阻滞。秦素几乎一眼便可看见自己衣襟的下摆。 第321章无名氏 怔忡看着衣摆那一处的素色绣花,秦素好一会方才回神,心中蓦地微动,便去看一旁的李玄度。 果不其然,却见他负手立在她侧畔,玄衣上披了一束阳光,发丝落了满肩,折射出润泽的光,那光影又融了些许在他的眸子里,眸中微漾,是一篙点破春江水,又像是月影滤过碧荷塘。 秦素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这妖孽又在看她的笑话了。 她拣起一枚樱桃,恨恨地咬了一口。 妖孽必须沉塘! 早晚有一天,她要将这妖孽交给薛二郎处置。 她这副模样显然取悦了李玄度,他唇边含笑,将一旁的两碟点心推了过来,介绍地道:“这是他们才想出来的新鲜面点,这碟是一口酥,那碟是糖梨糕,你且尝尝。” 对于介绍吃食,或者是看旁人吃东西,这位李高僧似是有种别样的偏爱,每每看秦素用点心时,他的神情都格外温柔。 秦素却是真有些饿了,便也认真用了些点心,期间对李玄度那种过分热忱的关注,亦根本不为所动。 待吃了些果点之后,秦素的心情到底恢复了一些,那种脑门绞紧的疼痛,亦随之减轻。 房间里的氛围略略松快了几分,不过,两个人心中皆十分清楚,这种情形只是暂时的。 发生在大都的皇子行刺事件,终究不是小事,而从中元帝将消息完全封锁的举动来看,这位皇帝陛下,怕是动了真怒,陈国朝堂中的情形,往后只会更加波诡云谲。 于是,在短暂的休息(进食)之后,话题便重又转到了几位皇子同时被刺的事情上。 “其余四位皇子遇刺之事,李郎得来的消息是如何说的,可否告知于我?”秦素折起一角衣袖,执起了茶壶,一面给李玄度斟茶,一面轻声问道。 李玄度此时已是重又坐回了座中,神情亦恢复了冷肃。此刻听得秦素的问话,他便也将那一管弦音压低了两分,洞箫般幽沉的语声,亦有一种动人:“我的人传信说,其余四位皇子遇刺之时,正值朝会结束,事发地点便在离着宫门不远的金水桥畔。那群刺客共计二十人,出手的路数与刺杀太子相同,亦是杀人后投火箭,其中有三人逃跑,余者尽皆伏诛。” “二十人?”秦素轻声重复道,搁下了茶壶,眉尖微颦,“四位皇子,二十刺客,若是加上行刺太子殿下的那五人,这批刺客共计二十五人。难道是……每五人对付一位皇子?”她的眉峰微微拢着,眸中划过了一丝讶然,“这似乎……很是平均哪。” 李玄度“唔”了一声,端起茶盏,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盏上描绘的素白花纹,语声迟迟:“阿素说得是极。确实是五人一组,每组刺杀一位皇子。” 秦素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几乎失笑:“这倒真是……公平得很。” 李玄度看了看她,灰寂的眸子里亦划过了一丝玩味:“确实。翻遍前朝史书,无论是正史、野史,似这般绝不厚此薄彼的刺杀,还真是闻所未闻。”语罢,他忽然向她一笑,话峰亦突地一转:“紫微斗数,就没算出这一点来?” 秦素倒不虞他有此一问,微怔了怔,复又坦然一笑:“紫微斗数亦只是术数中的一种罢了,又不是真的神仙,凡事亦需讲究一个机缘。” 李玄度似是对她的话很信服,闻言亦不再多问,但笑不语。 静默片刻,秦素便又问道:“行刺其余诸皇子之人,身手如何?有没有宗师级别的高手?诸皇子身边死伤情形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李玄度好整以暇,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方道:“据我所知,行刺其余几位皇子的刺客之中,并无宗师级别的高手,大手级别的倒有那么两三个。此外,诸皇子身边死伤的情形,并不严重,明显好于太子殿下。” 亦即是说,此次行刺的最主要对象,还是太子,而诸皇子之所以会被刺杀,或是池鱼之殃,又或者是混淆视线。 至少从表面看来,不出此二种可能。 秦素凝眉沉思了片刻,旋即便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又问:“大都的情形应该很紧张,朝廷便不曾派兵捉拿这些逃走的刺客么?还有,那个遁走的宗师级别的黑衣高手,李郎这里,可有消息?” 李玄度手下能人不少,秦素总觉得,他派去的人不会如此无用。 听了她的话,李玄度漆黑的眉微微一轩,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语声泠然若弦:“那位黑衣宗师武技超绝,破出金御卫的围堵,远遁而去。恰巧我的人乃是擅追踪的好手,故一路跟着他到了秦州,只是那人实是机警,还是叫他察觉到了,将我的人打伤后他便又逃了。不过,在交手时,那高手却落下了一物,如今,这东西在我的手上。” 他说得极是平淡,然那语句中所含的惊险,秦素却是能够想见的。 这个黑衣宗师的武技果然非凡,连金御卫的高手也拦不住他。而李玄度派出去的那个人,也确实很有些本事。 其实,只要细想便可知晓,李玄度当初派人去盯着太子车驾,本意是冲着盗信去的,其派出的人定也是长于此类,便如前世隐堂的“雾部”,据说那一部的人皆是飞檐走壁,想必与李玄度派去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度的语声此刻又响了起来,语声仍旧微带凛然:“其余逃走的三人,亦是至今无消息,以我看来,这几人恐亦是成功脱逃了。” 闻听此言,秦素的眉心动了动,神色亦变得凛然。 “谋定此事之人,能为实是不小,一位宗师,三位大手……”她轻声语道,停了停,蓦地一个疑问跃上了脑海,不禁又喃喃自语,“这位……‘无名氏’……为何要选在宫门外行刺呢?” 宫门外禁军林立,这人选在此地动手,委实称得上疯狂。 李玄度未曾说话,只向秦素投过去一缕眸光,那视线沉凝冷然,却又满含着深意。 第322章如指掌 秦素与他眼神相触,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她清冽的眸子瞬间亮若天上繁星,失声语道:“莫非……那人竟是有意为之?” “哦?”李玄度目中的深意换作了兴味,凝在秦素的身上,“阿素何出此言?” 秦素抬眸,迎着他的眸光撇了撇嘴。 这人又来了。 显然他已想明了此中关窍,如今却好意思问到她身上来,还真拿她当“小孩子家家”看了。 纵然秦素从来自诩面嫩貌美,更是坚信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地艳冠群芳,却也并不觉得他那句“小孩子家家”乃是夸人年轻的好话。 那分明便是拿人当笑话看的,这让秦素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还是那句话,早早晚晚有一日,定要叫你这妖孽折在薛二郎的手上。 心中虽是无比腹诽,秦素面上的笑却是甜洽洽、软嫩嫩、娇娜娜地,衬着她那张艳丽而又稍嫌青涩的面容,倒还真有种俏丽小娘子的感觉。 “这并不难解呀。”她故意拖长了语声,微带些沙哑的声线似蕴着水意,越发软糯天真,“宫门外有人行刺,那些金御卫首先要护着的,必是龙椅上的那一位,宫门外那四位皇子身边,除了自己的护卫和不中用的禁军,怕也无甚可用之人了。” “阿素果然聪慧。”李玄度作势抚掌,眸中多了一丝笑意,“事实亦如阿素所料。宫门之外大乱,金御卫中一应大手及宗师,俱是半个未出,全数守在宫中护驾,直到后来确定宫中并无刺客,才有金御卫出手相帮诸皇子。而后,四名黑衣人逃脱,金御卫中大手以上级别的高手,又是尽数收缩于宫内,以防这几个刺客再度出手。” 亦即是说,那四个大手以上级别的刺客之所以能够脱身,便在于金御卫不仅来得晚,且最顶尖的高手都没出来,所以才令得他们的逃脱相对变得容易了许多。 中元帝,还真是怕死得紧。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的心头倏然一凛。 不对,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那位“无名氏”,对宫中诸事竟是……了若指掌! 这才是最叫人心惊之处。 此人不仅熟悉金御卫在宫中的布防,对中元帝的脾性亦知之甚详,甚至还知晓诸皇子身边的守卫情形。 正因对此极为了解,故他(她)才会特意选在宫门外动手。 表面看来,此举可谓疯狂大胆,简直就是不顾死活。而实际上,这人却是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算到了,更知道选在宫门外动手,反倒比在其他地方动手胜算更大,而几个高手脱身的机会,亦相应地大了许多。 一念及此,秦素的手脚已是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攥住了她。 这位“无名氏”,到底是什么来头? 为何他(她)对大陈皇宫中的情形,了解得如此之透? 房间里有了片刻的寂静,秦素与李玄度似是沉浸于各自的思绪中,半晌无语。 过了好一会,秦素首先回过神来,轻吐了一口气。 罢了,此刻事情已然发生,确知更多的消息才是关键,至于那个“无名氏”是什么来头,只能待各方面的消息汇聚到一定程度时,才能有所推断。 凝眉细想了想,秦素便看向了李玄度,清冽的眸中波光隐隐,含了一丝淡然:“还请李郎见告,那黑衣宗师所遗之物,是何物?” 并不算突兀的话题转换,问的却是极关键的一点。 李玄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子宛若墨晶,语音如弦:“阿素有此一问,我本当作答,只是……”他微微拖长了语声,那清透而又沉凝的眸光轻拢在她的身上,有若实质,语声却越发地温和,“阿素与我,便无话可说么?” 秦素愣了愣,旋即便暗里“啧”了一声。 这人果然小气得很,还没怎么着呢,便来问她讨要回报了。 她转眸睇了他一眼,眸中波光流转,与他的视线轻触即分,而她清和的语声亦如那眸光一般,漫漫散散地到得他的耳畔:“李郎好生性急,再多待一刻,亦是不肯。” 如娇嗔、似埋怨,那眼风亦变得幽怨婉媚,直叫人忽略了她青涩的年纪,只觉风流旖旎,心尖轻颤。 李玄度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眉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是一语不发。 秦素却也没去管他的神色,说罢了那番话,她便抬腕掠了掠发鬓,盈盈一笑:“罢了,既是李郎动问,我亦不好相瞒,先赠一言予你罢。” 语至此处,她故意停顿了片刻,方又续道:“此前吾所言之‘刑忌夹印格’,乃紫微帝星之凶格,此格,主子女背叛。” 并不算响亮的语声,落入李玄度的耳畔时,却似敲响了一记谯鼓。 是浸了夜色的一声断响,寒冷且无情,直惊醒梦中之人。 李玄度幽邃的眸子里,瞳孔微微一缩。 再下个瞬间,他的唇边,便浮起了一个似有若无的淡笑 子女背叛。 这倒还真是他们大唐的现状。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渐渐变成了讥嘲。 在皇族中,从不缺少背叛这样的事,此语实是放之四海皆准,尤其是放在他们大唐,直是点到了根子上。 “好啦,我已说了这么多了,李郎这里,是不是亦需给我一些诚意?”一道清清柔柔的语声传了过来,将李玄度自沉思中拉转回到了现实。 他转眸看了看秦素,莫名地,竟觉出了一丝安心。 至少,眼前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与他之间,并不存在背叛的可能。 唯有明面上的利益交换。 于他而言,这大约是这世上最简单明了的往来了,直若那拂过窗前的暖风一般,让人舒适,使人自在。 他情不自禁地勾了唇角,唇边的笑意由讥嘲而至纯粹的欢喜,亦不过只是眼开眼闭之间。 秦素扫了他一眼,复又收回视线,专心地望着面前的茶盏。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极爱着玄衣。 如此清华耀眼的俊颜,只能拿玄色的衣衫去压着,若是再穿了薛允衡的那一身白,那也太夺目了,只怕连星月之华都亮不过他去。 第323章树梢风 窗外传来了风动树梢的声音,无端地让人觉出了一种静好。 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无声地相对而坐,虽未置一语,却又似尽在不言中。 良久后,秦素施施然端起了茶盏,正待啜一口茶,忽闻身旁传来了语声,泠泠如冰泉,悦耳动听:“阿素如此坦荡,吾,亦不可藏私。” 微含笑意地说罢此言,李玄度便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搁在了案上,“此物,便是那黑衣高手所遗。”他说道,一面便将那样事物推到了秦素的跟前。 修长的手指指尖微拢,指下是一枚磨损得极严重的印章,秦素凝神看了两眼,便自他指间挑起了印章。 他倒也未去阻她,由得她将印章拿过去,面上仍旧蕴着淡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 秦素掂了掂那枚印章,仔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印章的质地是最普通的青田石,四角至少缺了两角,一看便是磕掉的,断痕已经颇为陈旧,看上去很不起眼。 看罢了外观,她便又去细看那印章上镌刻的花纹。 只是,那纹路已经磨得几乎平了,迎着光线看去,亦只能勉强看出刻的似是凤纹,刀法不能说好,唯那纹路简致生动,寥寥数笔,却有凤鸣于天的苍茫之意。 不是族徽,隐堂亦未教过这种印纹。 换言之,这上头的印纹,秦素前所未见。 秦素蹙眉端详着,忽尔心头一动。 李玄度就这么拿出个印章来,开口就说是那黑衣高手丢的,她便就这么信了不成? 那一刻,秦素再度觉出了一种骇然。 怎么一遇到这厮,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做些傻事呢? 分明这印章也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李玄度拿来糊人的,她居然还拿着这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连个来处都不多问一声。 这简直太不符合她一惯的脾性了。 “此物,并无甚出奇。”随手将印章朝案上一丢,秦素淡声说道。 凉薄的语气,一如她此刻冷淡的神情。 对这物件的真实性,她很鲜明地表示了怀疑。 见她端坐于座中,神情是少见的郑重,那双围在长睫里的眸子,清冽冷淡,如山巅处的泉水,李玄度止不住又勾起了唇角。 “阿素以为,吾在以它物敷衍,意在欺骗于你?”李玄度的语气却似是并不如何在意,他伸出两根形状完美的手指,将印章拈了起来,深邃的眸中漾动不息。 秦素没去看他,亦没说话,干脆给他来了个默认。 李玄度不由失笑:“吾为何要诳阿素?”他摇了摇头,看向秦素时,就像在看一个耍性子的小女孩,“再者说,你认不出这印石么?”他轻舒长臂,将印章递到秦素的眼前,指着一侧道:“此处边款,阿素莫非不识?” 秦素被他一言惊醒,这才想起她方才只顾着看正面,却忘了去管边款了。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印章的一侧,借着明亮的光线辨认良久,才发现,在李玄度手指点出的那个位置上,镌刻着一个极隐蔽的纹路,不仔细看几乎便看不出来。 她盯着那纹路看了一会,双眸慢慢张大。 “这是……这莫非是……”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纹路,语声微微发颤,“……这莫非是……子午……”那一刻,她的心跳骤然迅疾,几乎便是轻呼出声,伸手便要去拿印章。 然而,那修长的手指倏地在空中划了个弧线,便带着那枚印章落进了一角宽大的玄色衣袖中。 秦素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只手,最后又举眸去看那手的主人,却见李玄度亦正垂眸看了她浅笑。 “如何?这下子阿素总该信了我才是。”他说道,一抬手,博袖垂落于椅边,那枚印章却是再没拿出来。 秦素淡然地望着李玄度,面上毫无讪然之意,语声端重:“萍水相逢,互取所需,我待郎君,一如郎君待我。” 李玄度对她也没多少信任,拿着枚印章吊她的赠言,她对他所示之物持有怀疑,亦是人之常情。 李玄度没说话,只凝眸望着她,眸中的情绪尽皆隐在那一片幽邃的漆黑中,根本叫人察觉不出。 秦素心中已有了数,知道方才他给她看的印章,应该不是西贝货。 方才她脱口而出的“子午”二字,其实说的乃是“子午石”。 这“子午石”是五柳先生的师祖当年的独门技艺,此石唯一的特征,便在于在印石的边款留下了这位师祖的记号,乃是以一种据称叫做“隐刀法”的镌刻之法,刻下“子午”二字为边款。 此二字有一个极为特异之处,便是每日唯午时方可清晰见到那个“午”字,亦唯有子时方可清晰看到“子”字,在坊间一向便有“子不见午,午不见子”的名号。 此乃大陈失传已久的技艺,多少名手大匠想要仿制,却终是不得,便连五柳先生本人亦不擅此道,而其师祖当年所刻制的“子午”边款印石,举世亦只有五枚,全都收藏在陈国的皇宫中。 说起来,前世在陈国后(和谐)宫时,秦素曾有幸见过一枚子午石所制之印,当时曾令她惊为天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今细细回思,那印章边款的刻制刀法,与今日所见一模一样。 “隐刀法”早已失传多年,秦素相信,身为唐国人的李玄度,就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会这门技艺,更不可能从陈国皇宫里拿到这样的珍异之物。 所以,他方才示秦素之物,很有可能便是那黑衣刺客落下的。而从这枚印章,亦可得出一个十分合理的结论: 谋划行刺之人,来自于大陈的皇宫。 纵然这答案并不算出奇,亦能很好地解释此前的一切疑点,秦素亦不免有一瞬的心惊。 “那位皇子”! 这是她第一个想到之人。 她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她似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一下又一下,迅疾而响亮。 秦素举首望向李玄度,眸色郑重:“此印竟真是……子午石?” 求证似的语气,似是希望着,从李玄度的口中,听到一个不同的答案。 李玄度的回答却只有一字,道:“是。” 第324章窗前柳 听了李玄度所言,秦素轻轻颔首,后背忽然汗湿。 如此说来,真有可能是“那位皇子”的谋划。 这个念头在秦素的脑海中盘旋了片刻,她忽又觉出不对。 前世时,“那位皇子”行事隐忍,一步步稳扎稳打,为何在这一世突然行险? 这与“那位皇子”一惯的风格不符。 秦素蹙眉思忖着,心头忽地一动。 不,她思考的方向从开始就错了。 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李树堂。 李树堂分明便是“那位皇子”埋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钉子,用处极大,就算要行刺,李树堂亦不该死。此外,那烧车的行径,怎么看都像是要毁去什么东西,而不仅仅是杀人那样简单。 仅此一点便可证明,行刺之人,绝不可能是“那位皇子”。 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难不成会是后(和谐)宫里的某位嫔妃? 可是,据秦素所知,那宫里的女人就算有几个特别疯狂的,却也没这么大的能量,能够谋划下这样的大事。 秦素蹙起了眉心。 或许,她应该将此事往相反的方向去想。 那个谋划行刺之人,派出了绝顶高手专门去杀太子身边的文官,又放火烧车,会不会有着其他的目的? 摩挲着袖边凸起的纹路,秦素的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那一瞬间,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确想到了一种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本身很是匪夷所思,然而,唯有这样去想,此次行刺的种种怪异之处,才能得到最为合理的解释。 甚至,她还可以再进一步往下去想:太子身边的文官……李树堂……烧毁的车……萧家的那封信…… 秦素的眼前蓦然一亮。 “阿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冰弦乍响,让秦素心底忽惊。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李玄度居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正微弯着身子看她,那张放大的绝世俊颜,离着她的鼻尖不过一掌之距。 秦素的呼吸窒了窒。 那个瞬间,她似是置身于最沉的夜色,眼前唯有月华耀目、星辉洒落。 她看着他,数息之后,侧首一笑。 “郎君难道没想到什么吗?”她反问他道,面上的笑容又甜又软,像是最单纯的小女孩。 李玄度十分难得地眨了眨眼。 “我所思者,与阿素,或许相同。”他身上清浅的松针味道萦绕了过来,如山野里拂来的风,怡人而又舒爽。 秦素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好在这时李玄度终于直起了身,向旁踱开了几步,复又转眸去看她,缓缓地道:“我在想,行刺太子殿下与诸皇子,或许是为假相,此次行刺真正的目的,其实是……” 他未再往下说,而是看着秦素,似乎在等着她接话。 秦素安然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清芬的茶水,漫声道:“……此次行刺的真正目的,其实还是李树堂,和……太子府的公文。” 以及那封信。 这句答案,秦素将它放在了心底。 “正是。”李玄度说道,看向秦素的眸光里,再度划过了一丝玩味,停了片刻,复又续道:“就算不用紫微斗数,阿素亦是冰雪聪明。此次刺杀,确实是冲着太子府的文官,以及……那些公文去的。” 或者,还包括了……那封神秘的信。 他玩味的眸光凝在秦素的身上,片刻后,又自转了开去。 他可以断定,秦素的身上,有秘密。 可是,这世上谁人没几个秘密? 他自己不也是有所隐瞒? 他与她的合作,本就建立在互有保留的程度上,各取所需才是正理。 心中虽是如此作想,可不知何故,李玄度的心却有些发飘。 那种没着没落似的感觉,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着痕迹地,他灰寂的眸光,再度往秦素的身上拢了拢,浸了墨似的长眉,眉峰微聚。 却不知,她所遇之事,到底是怎样的大事?居然能够牵扯上大陈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应该很难处置才是。 李玄度深邃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未名的情绪。 而才被人夸赞了的秦素,此时神情中却并无半分喜意。 事实上,她的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这些皇子们活着一日,便叫她头疼一日,如今却又多了个莫名其妙的“无名氏”。 此人到底为何要杀李树堂?又为何会以一场声势浩大的刺杀,掩去其毁掉萧继珣递过去的那封信的真正目的? 这其间的道理,秦素想不明白。 甚至,就连这推断是否正确,她也不敢保证。 按理说,她是应该欢喜的。 无论如何,李树堂这颗钉子死了,信说不定也毁了,于秦素而言,这些皆是好事。 可是,越是这般劝慰自己,她便越是觉得心头惶惶。 这个凭空多出来的“无名氏”,搅乱了她前世所知,而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却是最叫人难耐的。 沉默再度笼罩了房间,唯窗前翠柳不知人心思虑,依旧迎风折腰,自在逍遥。 “不管怎样看,此事,于阿素无害。”这一回是李玄度开了口,似轻指拨弦,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秦素无声地吁了口气,眉心微蹙:“至少目今看来,尚且还好。至于以后,只得再看罢。” 平白地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所谓“帮手”,且此人很可能还自处于大陈的皇宫,也很可能又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皇子。 秦素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快要有两个大了。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既是怎样也想不明白,便只能将它当作好事了,往后如何,现在想还太早,如今的秦素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将满腹的心思暂且放下,她便又转过了话题,看着李玄度问:“却不知,我请李郎相帮的另两件事,如何了?” 这个话题显然比此前的话题轻松了许多。 李玄度那沉凝的眸光,这时便又变得清透了一些,温和地道:“我的人已在青州,正逢贵府族学盛事,机缘巧合之下,亦入了秦府,亦结识了杨从申……小娘子。” 说到“小娘子”三字时,他的语气微有些怪异,看了秦素一眼,却见对方的眉眼一片安然,显是早便知晓了杨从申的真实身份。 第325章楚天阔 “如此,多谢李郎。”秦素稳稳端坐,淡声说道,到底是放心了一些。 她故意隐去了欧阳嫣然的女子身份,是存了私心的。一来是为了秦彦昭的名声,她不好直言其事;二来便是试探李玄度,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而最终的目的却是——以此印证李玄度会不会真的派人去青州。 若不遣人去青州,甚至,若他派去的人不是武技高手,那么,李玄度是绝不会知晓欧阳嫣然的女子身份的。 如今听了李玄度的话,秦素自是心下稍安。 见她面色沉静,李玄度神情微凝,旋即了然,启唇笑道:“到得此刻,卿终是信我三分,真是可喜可贺。” 略有几分自嘲与嘲人的话语,偏偏地,经由他说来,便成了光风霁月,自有一番洒然。 秦素也不否认,淡淡颔首道:“如此,吾之赠言,亦可续矣。” 所谓利益交换,正该这样你予我一尺、我让君十寸,方才泾渭分明,令人安心。 听她所言,李玄度深以为然,看向秦素的视线亦极温和:“吾静待卿言。” “好。”秦素很干脆地应了一声,旋即便又凝起了神色,端然直身坐好,缓声说道:“吾以紫微斗数推算,得十六字,以此赠君,请君且记:十月冬猎、紫微星黯,四四成杀、血浸河汉。” 说到这里,她略顿了顿,清冽的眸中蓦地光华大盛,直视着李玄度,一字一句地道:“李郎见记,此杀,或为死局。”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十月末,唐国八皇子于冬猎时起兵谋反,刺死唐皇,弑兄戮弟,震惊三国。 而最后这一语,则是秦素的推测。 既是大唐权贵,又在初闻唐皇之事时神情忽变,秦素几可断定,李玄度必与唐皇关系匪浅,而这位前世时寂然无名的绝世美男,很可能,便死于那次行刺。 再退一步,就算未曾身死,李玄度亦应是自那之后便困守于一片大乱的唐国,再不曾重返大陈,于是,那位名噪大陈的“玄李”,便另有其人了。 说罢了这番几乎算得上是惊心动魄之语,秦素便端起了茶盏,一饮而尽。 李玄度转眸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是一片野火灼尽后的寂灭,却,并无惊讶。 他猜到了。 或者说,他猜出了一个大概,所欠的,无非是具体的人物、时间、地点与事件而已。 秦素的赠言,让他的猜测得以证实。 “果如巫所言,阿素一语成谶。”李玄度淡然说道,拂了拂衣袖,神态竟是颇为轻松,“吾之生机,终在阿素的身上。” 秦素垂眸看着空空的茶盏,唇角微弯。 所谓一线生机,前世时没有东陵野老与紫微斗数,李玄度或许身死,而这一世,有了秦素的赠言在前,已经有了准备的李玄度,想必不难猜出“四四成杀”系为何人,亦不难想出对策。 二四相加,正为八。 以他之能,从八皇子手下逃出一条命,应该是不难的。或者,借助此事扭转他自己的命运,亦可做到。 凝眸看着李玄度,良久后,秦素终是点了点头,启唇吐出一字,道:“是。” 异日重逢,李玄度,便欠了她一条命。 一想到这一点,秦素便很想要笑。 她实在爱做债主,尤其是李玄度这种人的债主,做起来最是划算。 明亮雅致的房间里,二人的视线一触即分,一个淡然,一个平静,俱是无悲无喜。 直到坐上马车时,这种无悲无喜的情绪,仍旧笼罩在秦素的心头。 高翎的事,她并没去问李玄度。 那本就是在碰运气,而如今大陈的情形又格外紧张,李玄度总不会为了找出这么个莫名之人而弄出太大的动作。 事实上,只要能够把欧阳嫣然盯牢了,他便已经帮了秦素的大忙,她并没那么贪心。 “待来年春时,当与阿素同游白马寺,共赏桃花。”临上马车前,李玄度对秦素如是说道。 那清悦的语声温和得如风拨琴弦,理应动人心魄,而秦素却觉出了一种清冷。 她知道,他是要回国了,也许是回去报信,也许是去布置人手阻止八皇子的谋反,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安排。 这一别,或许便是永诀,而秦素的心底竟无太多的触动,唯觉尘世无常,人力亦有穷尽。 她想,她应该是尽力帮了他了,诚如他也尽可能地帮了她。而结果会是如何,她料不准,只能静待时间过去,给出答案。 秦素怅然地望着窗外。 暮色尚未降临,阳光灿烂,而窗外的风景,已有了几分秋日的苍茫。 无论如何,这一切皆不与她相干,只消李玄度将诸事安排妥当,再将他手下那几个人留予秦素调配,秦素便再无他想了。 青色的窗纱在风中轻拂,为一路的风景添了几许冷色,秦素的视线,长久地停在窗格子里映出的那一小方天空,良久不曾移开。 几乎与此同时,在数千里外的辽西,亦有一人,仰首望着头顶寥廓而碧蓝的一片天空,久久不语。 那是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男子,生得十分俊美,疏眉如墨扫,漆黑的眼眸似玄色玛瑙,鼻如悬胆,那一道流利的直线自眉间划下,鼻翼薄削坚挺,下颌棱角分明。 这刀削斧凿般的五官,理应显得硬朗,可偏偏这人却生了一张薄厚适中的唇,那唇色呈现出了一种天然的瑰丽,红润如丹,越衬得他乌眉似漆、眸黑如夜。 这是一张绝不输于任何美男的脸,只是,这张脸上的神情却是冰冷的,而他整个人则如同冰雪雕成的塑像,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更像是积攒千年的寒冰,看人一眼,直可叫人从头冷到脚。 此刻,这俊美男子正坐在一辆缓缓行驶的牛车上,西风自他的身畔掠过,将他宽大的袍袖拂得翻飞起来,粗糙的青布衣袖边角,有一处并不显眼的补丁。 “郎君,您这衣裳……”一个小厮模样的童子坐在这俊美男子的身旁,期期艾艾地说道,清秀的小脸上,有着一种迹近于委屈的神情。 第326章桓子澄 “哦?如何?”听了那小厮的话,俊美男子神态自若地抚了抚衣袖,温和而清寂的语声,似夜风拂过空寥的长巷,带动起檐下风铎轻响。 小厮的嘴巴瘪了瘪,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敢说,摇了摇头,嗫嚅地道:“没……没有什么的,郎君。” 俊美男子“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又去转首望天。 简陋的牛车,四围无挡、头上无顶,唯座下一面平板,也是磨得不大平整的粗木所制,坐垫更是粗篾编织的,坐上去还有些刺人。 可是,这男子端坐车中时,却像是坐在最华贵的马车之上,一行一止莫不淡然优雅。 “还是此车自在。”他举眸四顾,语声感慨地说道,干脆两手撑于身后,从容仰首望天。 这般随意的姿态,由他做来,却别有一种洒然与从容,只是他的气质实在太过于冰冷,即便是如此肆意的言行,也有种令人不敢接近的距离感。 那小厮闻言,勾着头,将身上的衣袖拢紧了些。 这种四面透风的车,夏天时坐着还好,如今已然立秋,西风又冷又硬,坐在车上的滋味便不是太好受了,可看他家郎君的样子,却很是自得其乐。 他家郎君,真是和以往太不一样了。 那小厮的眉眼纠在了一处,一脸的苦恼。 在他的记忆中,郎君以前最喜着白裳,最讨厌衣着不整。可如今,他家郎君却将白衫扔在了箱底,却时常穿着灰仆仆的青衫,连有补丁都不在乎。 小厮的身子往下塌了塌,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此刻,牛车正行驶在一段土路上,那路上黄沙飞扬,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杨树林,棵棵杨树叶片干枯,唯树干在阳光下挺立如昔,而在路的正前方,便是辽西郡临渝县的城门。 到得此处,行人渐多,牛车的速度便略缓了一些,而那俊美男子却似是不知城门渐近,仍旧仰首望着天,在那双冰一般的眼眸中,流转着一种似是欢喜、又似苍凉的情绪。 辽西郡乃是大陈西北部的粮仓之一,盛产秫秫(高粱),然而此物价贱,虽广为种植,亦不能为此地带来富庶,只能勉强保证当地乡民的温饱而已,又因辽西郡远在关外,冬季苦寒,是故此地民生颇苦,整个临渝县莫说是马车了,便是牛车亦不多见,于是,在城外行驶的这辆牛车,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举凡路过之人无不侧目,更有些黑面粗壮的当地村姑窃窃私语,议论不休。 “哎哎,快瞧,那个郎君俊得像画上的人一样,是谁家的?莫不是仇大户家的不成?” “你这夯货,这话说出来真要笑掉人的大牙?仇大户算什么呀,这位郎君可是桓家的郎君呢,你没听过吗?” “什么?桓家?就是从大都来的那个桓家吗?” “是啊是啊,就是那个很有名有名的桓家啊。这个郎君就是桓大郎,我听人说他叫啥桓子澄。” “哎哟喂我的个亲娘,这名字咋这么好听哩,这人生得也真真是俊得很,这京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啊。” “啧啧,不一样又咋的?还不得种地去?你瞧瞧,他袖子上还打了补丁呢。” “打补丁又咋了?人长得多俊哪?就这长相,他就是穿一身烂布条儿,那也比那什么仇大户家的郎君好看百倍千倍万倍。” 议论声纷纷扰扰,在耳畔穿梭来去,那小厮的面上便掠过了几分不自在,清秀的小脸上浮起一层薄怒,两根眉毛更是皱得能夹死坟子,强自忍着不出声,一张小脸却涨得红了。 他们家郎君是何等天人一样的人物?如今落魄到了这穷乡僻壤,便由得这些乡野村妇嚼舌头,真是想一想都要叫人气个半死。 那小厮越想越是不忿,又有种莫名的委屈与不甘,不由得便将衣袖拢得更紧了,似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去挡住那些乡野之人的议论。 对于这一切,桓子澄却是浑若不觉。 他仍在仰首望着头顶的蓝天,似是瞧痴了去,连前方城门已近亦无所觉。 那小厮引颈往前头瞧了瞧城门的方向,又看了看在一旁望天的桓子澄,一张小脸倏然垮了下来,肩膀再度往下塌了半边。 他家郎君近来总爱望天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全不像以往那样意气风发。尤其是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郎君不知怎么忽然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醒来后居然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才叫出他的名字来。 而更叫人不解的是,从那天晚上起,郎君就像是变了个人,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可偏偏说话行事却又与以往不一样了,尤其是郎君的眼神,再也没了过去的清透干净,有时候看着就像是两个无底的黑洞,就这么瞧着人时,能叫人瘆出一身的冷汗来。 这般想着,那小厮不由将衣袖又往怀里拢了拢,眉头越发皱得紧。 自那夜惊醒后没多久,有一天,郎君忽然人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几天后回来时,他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就像是去山里头打猎了似的,可他的手里却又没提着猎物,一看就知道是白跑了一趟,可郎君偏偏满脸的淡笑,像是很欢喜似的,委实叫人不解。 再往后,郎君就变得越发叫人捉摸不透起来。他经常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一整天,后来还多出了一个喜好,便是来临渝县的一家铁器铺子打农具,今儿打个犁头、明儿打个锄头,有时也顺带着拿些作物柴禾来卖。 以往只爱在庄子上读书习字,白衣胜雪、大袖飘飘的郎君,如今,已经快要变成郎君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俗人了。 真的太奇怪了。 那小厮歪着脑袋,一径想着心事,小脸上仍旧是一派的郁结。 “焚琴。”清寂的语声响起,似是风拨弄着玉玲珑的声音。 那叫焚琴的小厮被这一声唤回了心神,连忙垂首应声:“是,郎君。” 不知何时,桓子澄已然收回了望天的视线,冰沉的眸光看向前方,说道:“到城门了。” 第327章唤焚琴 被桓子澄一语唤醒,焚琴“哦”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原来牛车早便停了,他忙不迭地往车下爬,一张小脸却又皱成了苦瓜。 他原本是叫飞泉的,这名字多好听啊,可他家郎君自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醒来后,便给他改了名叫焚琴。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名儿,可他家郎君却说什么“琴者为禁,焚以为尽”之类的,还说什么“大圣遗音,唯曰焚琴”,那道理一大套一大套的,焚琴根本就听不懂。 想到这里,焚琴的嘴巴忽尔又翘了起来。 罢了罢了,他的名字也还好,就叫焚琴也没什么,另一个原先叫“别鹤”的小厮,如今也被郎君改了名儿,叫“煮鹤”,简直是想想就好笑。 焚琴的小脑袋瓜里转着这些念头,一路小跑着去了城门府兵处交路牌,期间被一个脸上长痦子的小兵搜刮去了几个大钱,方才回到车前。 “真晦气,大痦子又抢我钱!”焚琴的嘴噘得能挂油瓶,摔手打脚地往车上爬,爬到一半才想起来车上还有个桓子澄,他的动作一下子变得轻了好些,小心翼翼地觑了自家郎君一眼,方才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车。 焚琴此刻的神情并不显得有多愤怒,实则是与这守城府兵皆混得熟了,这些兵卒都知道,这车子是桓家的。在辽西郡,桓家就算是流放至此,那也不是普通的小人物,因此,这些兵卒也不敢多为难桓家人,顶多索几个小钱而已。 桓子澄的眼风淡淡地往焚琴那里扫了扫,便拿起了一旁的大斗笠,往头上一扣,清寂的语声便自那斗笠之下传了过来:“到了地方唤我。” “是,郎君。”焚琴应了一声,不敢再说话,只向那驭车的哑奴后背上拍了两下。 那哑奴感知到他的动作,便回过头,咧开厚厚的嘴唇向焚琴笑了笑,旋即手里的鞭子一挥,那牛车便又往前驶动了起来。 “吱吱哑哑”的行车之声,在黑暗中听来,越发有种沉旧而破败的感觉。 桓子澄微微阖起了眼睛。 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一如他记忆中的那个黄昏,暮色翻涌,仿若将天地都挤压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恍惚间,他像是听见了喧嚣的人声,还有隐约的哭泣声,以及周遭传来的咒骂声与嘲笑声。 日薄西山。 秋风微凉。 沉寂的秋日黄昏,风像是有着一股穿透的力量,自他的身体中穿越而去,薄而且疾,如同刀刃,一片片地刮过他的每一根骨头。 他觉得很空。 从心到身体,都是空的。 大辟之刑,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在闹市的中央,他没有跪伏,更不曾屈身,他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而他的人,却像是游离在极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伯父、叔父……看着桓家的成年的、未成年的男子,一个个地,在利斧下滚落了头颅。 血流成河,人头遍地。 他坐得笔直,就这样定定地看着。 没有感觉,也没有情绪。 如同灵魂剥离而去的一具躯壳。 那一刻,这血腥且怪诞的一幕,仿佛离得他很远,很远,远到了……恍若一梦。 冗长而又阴暗的一个梦。 在梦里,一个个头颅落地,一蓬蓬鲜血喷洒,重斧入肉时沉闷的声响,带着断骨碎裂的声音,还鲜血流动时的“汩汩”声,反复不停地在他的眼前与耳畔出现。 那像是有一世那样漫长,却又像是眨眼之间、须臾而过。 他赤了足,不知何故,脑海中回荡起了《长清》。 一曲奏罢,终成绝响。 随后,森冷而沉重的斧头,便落在了他的颈上。 他并未觉得疼。 也或许,是根本来不及觉得疼吧。 在疼痛袭来之前,意识便已经离开了躯体。 那一刻,他只觉出了一种沸腾般的灼热。 那种喷射而出的滚烫,让他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兜底翻了个个儿,他的心肝脾肺、他全部的温度与热血,都像是被从身体里翻转而出,泼出了体外。 后来他想,或许,那便是死罢。 生命从躯体中飞快地流逝,快得让人根本抓不住,于是,死亡便也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唯有永恒的黑暗,与虚空…… 斗笠之下,桓子澄缓缓张开了眼睛。 竹斗笠的缝隙间透下几许阳光,率性且粗砺,一如辽西郡的大风与暴雪,还有那遍野四起的黄沙,以及一望无际的秫秫田。 风吹草浪,一道道波纹绵延至天际。 许多时候,他会一直望着那片广阔而寥远的土地,觉得,岁月漫长,时光从容。 那个血色的薄暮,就像是从不曾发生过。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或曾经存在过的。而有关于那个薄暮的所有一切,也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难以磨灭。 重斧斩断颈骨的瞬间,沉闷的声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自那夜惊醒之后,便烙在了他的心底。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肉身从不曾存在过,你所拥有的一切,连同灵魂与思想,全都在躯壳毁灭的那个刹那,归于虚无。 大风卷起黄沙,拍打在斗笠之上,连阳光都变得有些昏黄起来。 桓子澄伸平了衣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抚在了同样粗糙的车板上。 他笑了一下。 无声,亦无动作。 那像是发生在他想像中的一个笑,起于灵魂深处的某种触动,在尚未抵达唇边之时,便即消散。 而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笑的。 这世上的许多事,在人类赋予他们一些意义之前,本就是既不可笑,亦不可悲的。 一切的繁华与荣耀,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家族亲人、挚爱亲朋,此际看来,还敌不过眼前破洞的斗笠下漏出的一指天光。 唯天地,可永恒。 余者,大者不过草芥、细者更如微尘。 不过如此。 他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手指仍旧抚着一旁的车板,眼睛却又缓缓阖起。 那一刻,他忽然便觉得,这世上值得看、值得听的人或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第328章有洞天 “郎君,快到了。”焚琴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唔”,桓子澄缓缓张眸,应了一声,掀开了斗笠。 牛车已然停在了一处店铺前,那店铺破破烂烂地,极不起眼,若非门招上那个斗大的“铁”字,只怕旁人会以为这家店已经关门了。 焚琴当先便跳下了车,向着那哑奴打了个手势,便走进了店中。 桓子澄亦缓步下了车,却不曾进店,而是在门外候着。 不一时,便见焚琴又走了出来,躬身禀道:“郎君,老火在里头呢,他说镢头已经打好了,请郎君进去瞧。”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不自在地掸了掸衣袖,小脸垮垮地,显得不大高兴。 也难怪他不喜。 这店子确实脏乱了些,不只破,里头还点着个大炉膛,烧得火星子乱喷,四面墙皆熏得黑了,换了以前的桓子澄,他是绝对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 然而,那终究是以前了,不是么?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死过一回的人? 他仍旧是他,却又,并非是他。在他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纵然,那仍旧是他的灵魂,然而,此际的他,却终究不是当初的他了。 桓子澄有些慨然起来,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将斗笠信手搁在了车上,便迈开长腿往里行去。 焚琴此时便没再跟着了,而是守在了车子旁边。倒是那个一直看着有些憨傻的哑奴,咧开嘴笑嘻嘻地跟着走了进去。 店铺里有些暗,一些农具与铁器胡乱堆放着,新旧混杂,有些器物上落着厚厚的灰,显是很久无人打理了。 桓子澄对这里似是很熟,看也不看,缓步绕过杂物,穿堂而过,径直走去了里间。 里间是个极阔大的屋子,正是打铁之处,屋中的温度比外头高了许多。一个赤着上身的精瘦老者,站在火炉前,专心地敲打着手里的一柄铁钳子,旁边有两个小徒替他鼓风,桓子澄走进来时,这三人连头都没抬。 而奇怪的是,他们这明显简慢的态度,桓子澄却是根本不以为意,甚至还向那老者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而去。 推开了大屋尽处一扇灰仆仆的小门,又是一间杂乱的屋子,屋中置着几案榻椅,尽皆粗陋不堪,一旁还有一张乱糟糟堆着被褥的榻。 看上去,这应是店主居住之处。 到得此处,这屋子似亦到了尽头,然而,桓子澄却仍旧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了北面的一处墙壁前,伸手一推。 那墙壁竟被推了开去,却是一扇打造得极巧妙的小小月洞门。 他撩袍跨过门槛,眼前已是别有洞天。 不大的一所小院,花木精洁、树影参差,朱漆回廊沿一侧游转而去,廊下悬着几架精致的鸟笼,笼中却是空的。院子的一角是个花圃,此时园菊盛放,金白朱紫,开得格外热闹。 一个看上去十分平凡的中年人,正蹲在那片花圃前,手里拿着一只精巧的铁壶,慢慢地往花圃中洒着水。 他的衣着十分普通,只看侧颜,也只是普通的容貌,然而他通身的意态却是优雅从容,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闲适。 听见身后脚步声响,中年人便回首看了桓子澄一眼,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点了点头道:“你来了。”说着他便放下了水壶,往一旁指了指,“我这便好,请坐。” 菊圃旁是一方石桌并两张青漆竹鼓凳,鼓凳上铺着素锦椅垫,并不奢华,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桓子澄向那凳子上坐了,又看了看一旁的哑奴。 哑奴仍旧是笑嘻嘻地,见桓子澄坐了,他便很自觉地站在了他的身后,黑黑的脸膛上是一派憨厚的神情。 中年人提着水壶,先行搁去了一旁的小山石子上,方才拿了布巾擦手,缓步走了过来,坐在了另一张竹鼓凳上。 “有消息了。”他仍旧是态度随意,一面说话,一面便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张卷成圆筒的字条来,呈予了桓子澄,淡笑道:“李树堂已死,幸不辱命。” 桓子澄没动,一旁的哑奴却上前接过字条,展开看了两眼,方才看向了那中年人。 那一刻,这哑奴的面上早已没了憨笑,一双小而黑的眼睛眸光淡然,却又隐着一种刀锋般的锐利:“就去了这么几个人?”他问道。 许是很久不说话,他一开口,那声音便沙子一样地刮着人的耳朵,听着说不出地难受。 哑奴突然开口说话,而在场的二人却似是习以为常,无一人惊讶。 那中年人没去答他,而是将视线转向了桓子澄,那双平素看上去很和善的下垂眼里,忽地闪过了一丝冷意。 “如何,桓大郎尚且不满意么?”他问道,语气微寒。 这人看上去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而在说出此语后,他身上的锐气便再也掩不去,直若长剑出鞘一般,一股无形的杀意,顷刻间便弥散了整间院子。 哑奴哂然一笑,抱臂而立,根本不为所动。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这哑奴绝非常人,不说别的,只说这中年人满身凌厉的杀气,若真是普通的奴仆,只怕当场就要吓呆了。 可是,这哑奴立在桓子澄的身后,身上的气息淡极近无。 中年人的瞳孔缩了缩,脸上飞快地罩上了一层青气。再下个瞬间,他已是气势收敛,重又恢复成了开始时与世无争的模样。 而桓子澄,却在望天。 从中年人拿出字条开始至此刻,对于这园中发生的一切,他根本无动于衷。 两树白杨、数竿修竹,再加上一棵正结果的柿子树,小院的上方便有了翠叶青枝,将天光亦剪得细碎。 “此处,逼仄。”良久后,桓子澄方才叹息似地说道,语罢,垂眸看了中年人一眼,嘴角动了动,似若一笑,“墨三先生之格局,亦如此院么?” 微寒的语声如携了冬时的北风,划过耳畔,让人打从心底里发冷发寒,却又能分明察觉出说话之人隐含的讥讽之意。 第329章墨氏子 那个叫墨三的中年人,闻言猛地一怔。 旋即,他的脸上便又闪过了一层青气。 “格局?”他反问了一声,语带讥嘲,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尖锐:“偏隅辽西,还要妄谈格局?郎君莫非以为,如今之桓家,仍旧如初?” 毫不掩饰的讽刺,出自他口时,又有了别一种刻薄的意味。 桓子澄的脸上无一丝表情,语声亦是冰冷而平淡:“先生所言甚是。故,我才请先生出手相助。” 语罢,他似是想要笑一笑,只是,终究徒然。 在那张冰冷的脸上,一切代表着欢喜、快乐与愉悦的情绪,仿佛都无法真正地呈现。 于是,他的唇边,便有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微弱弧度,与其说是笑,毋宁说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墨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便懒懒地将手撑在了桌上,支着半边脑袋,淡淡地道:“既如此,又何必嫌人少?死士也是要养的,族中养了这么些年,花去的金车载斗量,总不能连家底都予了郎君罢。” “吾自知晓。”桓子澄语声清寂,似是全无情绪。 一旁的哑奴便冷笑了一声,接口道:“那地库里的宝藏换成金,再养成千的死士也足够了。墨家何时也变得这样贪财起来?” 墨三的面皮僵了僵,眸中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戾气。 只是,他这满身的气势,在这主仆二人面前却总也得不到半分回应,对方一个冰冷、一个淡漠,全不当他是回事。 想一想桓子澄的那些手段,还有这哑奴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武技,墨三的气焰终是矮了两分,顿了顿,他便换过了一个和缓的语气,慢慢地道:“我虽姓墨,与本家却早淡了联络。若无那些宝藏开路,我根本无由与族人接上关系。这五十死士,得来不易。” 似是诉苦,然他语气中却并无怨怼之气,一派中正平和。 桓子澄未语,又去仰首望天。 一旁的哑奴便哂笑了一声,道:“罢了,此事我桓氏不与你墨氏计较,只望先生往后不要这般吝啬,该出手时,亦当出手才是。” 看起来,这哑奴是专来讨价还价的,而桓子澄在这些事情上,却是保持着冠族郎君不问庶务的风度。 墨三的眸中便露出了些许讥讽来,不紧不慢地道:“到得此刻,还谈什么桓氏、什么墨氏?桓大郎崖岸自高,在我面前却是连话也懒得说了,又是何必?”说到最后,语气已经颇为尖酸。 桓子澄的嘴角动了动,清寂的语声便响了起来:“先生珠玉在侧、金银在握,自可高声语。” 话虽平和,每个字却都漾着浓浓的嘲讽。 墨三的一张脸立时色若赤酱,突着眼睛张了张口,终是没再作声。 在桓子澄的面前,他的确没那个底气。 数月前,桓子澄忽然登门,指明在临渝县百里处的一处山坳,有一处前秦宝藏,乃是秦二十三世时的一个王公藏下的,里头的金玉珠宝当值万金。 桓子澄以这处宝藏,换取墨氏帮他做事,而墨三在探得宝藏确实无误后,当即便应下了。 倒不是他眼界浅薄,以墨氏之名居然也觊觎这些身外物,实在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如今的墨氏,早已大不如前了。 三十余年前,墨氏族中不知出了何事,竟至族中精锐子弟尽皆葬身于一处山腹,尤其是嫡支那一脉,几乎全军覆没。 自那以后,那些精妙的机关术便基本失传了,而原本便子嗣不丰的墨氏,便此越发地沉寂了下去。 这三十年间,墨氏族人及子弟皆散居于三国各处,如一盘散沙,各自谋生,再也无法凝聚。而他墨三,堂堂墨氏嫡系旁支第十九代孙,纵有天大的志向,却也不得不隐居在陈国的辽西郡中,过着田舍翁般的日子。 这般寡淡的日子,自是浇不去他胸中块垒。 当年墨氏以机关术纵横中原,如今却落得各自而居,即便彼此间有些联系,却也再也不能重现当日盛景。每思及此,墨三便只能一声长叹。 而桓子澄献上的这处宝藏,却给了墨三重整墨氏的希望。 钱财虽不重要,然而,若想要重振墨氏,钱财却又是很关键的一项,不可或缺。 望气观天,这种本事墨三没有,他们墨氏整个家族也没几个人会。也正因如此,那宝藏明明近在咫尺,墨三却必须借由桓子澄之口才可得知。 仅此一项,他在桓子澄面前便没办法大声说话。 自然,在墨家人的面前,墨三的说辞便又是另一套了。 手中有了这一注大财,他便有了资本召集起墨氏子弟,重整旗鼓。就算不能复兴墨氏,他墨三捞半个族长做做,亦非坏事不是么? 说起来,墨氏有一套很特别的法子,能够将人训练死士。而据墨三所知,墨家亦有几个颇具手段的能人,依附了一股暗中的力量,在赵国行事。 有了这一大笔金,墨三想要寻找墨家人,自是方便了许多,所谓财大气粗,墨家人如今看他也与以往不同。所以他才能与在赵国的墨氏分支取得联系,并献出了这笔宝藏中的一部分,换得了墨家的五十名死士以及些许用物。 可以说,过去的这三个月,是墨三避居辽西以来过得最痛快的一段日子。能够与赵国分支取得联络,令他总有种宏图待展、前路大好的畅意。 这般想着,墨三胸中的那一丝不虞,终是消散了去。 “行刺太子及诸皇子,终非小事,故,我不曾尽出人手。”他缓声说道,面上的赤色已经平复,语气中亦带了几分解释之意,“且,尊府一名宗师、三名大手,才是此役之关键。以我看来,那些死士既是幌子,便不必再多伤人命了罢。”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所谓不伤人命,也不过是说辞好听些罢了。 桓子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冰冷的眸光,不是刻意将视线放冷,而是天性如此。那种融进骨血里的冷,让他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生气,看上去如同没有感情、毫无生机的冰雕。 第330章故国沓 墨三看了桓子澄好一会,面上纵无异色,然心底里却有些发寒。 论年纪,桓子澄比他小了一轮还不止,论阅历,墨三年轻时走南闯北,而桓子澄从幼时起便僦居于辽西郡,据说是整日读书,清高不尘。按理说,无论是气势还是行事,桓子澄应该落在下风才是。 可是,最近这几次接触下来,墨三才知晓,传言实不可信。桓子澄确实清高,却并非无尘。 正相反,他行事之间的那种阴毒与冷酷,还有那种精密到让人骇然的谋算,几可谓老谋深算。 这便很令人称奇了。 年纪轻轻,又几乎是在乡野间长大的,落魄如斯,纵然是冠族子弟,教养非凡,能养成个高洁如雪的性子已然不易,可这桓子澄却在这高洁之外,别有一种毒辣乃至于狠决,普通的一族之长也未必有他这样的手段。 墨三总觉得,每见一次桓子澄,他都会多一分迷惑。 “剩下那二十余死士,先生留几名看家罢。”哑奴淡然的语声传来,令墨三转回了心神。 “几名?”他下意识地重复道,面色讶然,挑眉看向桓子澄,“郎君的意思是,剩下的人,你们都要了?” 桓子澄点了点头,眸色如冰:“吾有用。先生先选,人数不得过五。” 语中之意,墨三只能从那些死士中选走五人。 听得此言,墨三便皱起一双淡眉,面上泛起了几分不解:“为何?辽西郡如此偏僻,桓氏还有用到死士之时?” 总不至于桓大郎再搞一次大规模的刺杀吧? 事实上,依墨三之意,就算桓氏将来起复,重回大都,这些死士他们也用不着。 桓氏是何许人?那可是大陈冠族,族中纵然没有死士,精于技击的大手与宗师却数不胜数。 这些死士要来何用? 墨三十分不解。 而对于桓子澄刺杀大陈诸皇子一事,他倒并无多少惊讶。 他们墨家源发于前秦,前秦灭,故国沓,墨氏族中便有了一条族规,墨氏子弟可以辅佐他们想辅佐之人,却也仅属其个人行径,而墨氏一族,却绝不会归附于任何一方势力。 墨氏是独立的,超然于三国之外。就算以后再多出五国、十国,或者是天下一大统,墨氏也始终不会以家族的名义出面辅佐任何人。 所以,即便身在陈国,墨三帮着桓子澄谋划行刺一事,亦是胸无挂碍,并没把陈国皇族当回事。 “此一役,尊府四人尽皆全身而退,死士则是俱亡。依我所见,留下这些死士,也不过是多了十数张食饼之口尔。”墨三说道,面上带了一个淡笑。 此次进京行刺,桓家只派了四个人,余下的皆是墨家死士。而从事后的结果来看,桓家派去的人还是很管用的,反倒是这些所谓死士,倒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其实,这些死士的武技都很一般,无非是从幼时便被喂了药,成了只听命于主人的木偶而已,唯一的好处便是口风死紧,怎样严刑拷问他们也开不了口。而若论真正的用处,二十名死士加起来,还不及一个武技大手管用。 放着桓家的武技高手不用,桓子澄偏要留下死士,可以想见,他必定又在谋划着什么,而这些死士到了他手上,也定是有去无回。 墨三着实有些肉疼得紧。 留在赵国的墨家分支那些人,一个个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花足了钱,他们才不会将死士送过来。而墨三手头剩下的那些金,却是要用来召集墨氏子弟的,总不能全都花在买死士上头。 所以,墨三才会对极力游说桓子澄,试图让他放弃那些剩余的死士。 听了他的话,桓子澄面色安然,唇角微动了动,道:“待八、九月间,先生自可知晓。再,明年春时,至晚夏时,亦会有变化。” 墨三闻言,面上的神情便有些不大自在。 推命定理、风水堪舆,这本应是墨氏最擅长之事。然而,在桓子澄的面前,他却拿不起这个架子来。 墨家最精华的机关堪舆之术,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失传了,就算还有那么一两个知晓此道者,亦只是通而不精,连普通的术数都比不过。 而在这些事情上,桓子澄却是比他这个墨家子弟还要在行,从最开始的寻宝探秘,再到之前的布局行刺,乃至于此刻对未来诸事的隐约预判,在在皆强出他墨三许多,似是比他这个墨氏子弟还要更像墨家人。 “如此,倒是我多言了。”墨三自嘲地笑了笑,一双和善的下垂眼却死死凝在桓子澄的身上,眸中锐意直若针尖,“却不知,郎君之言,应在何处?” 今年八月或九月会发生何事? 还有明年春时至夏时,又会有什么变故? 桓子澄为何会如此笃定? 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汇聚于脑海,令得墨三的神色变得极为肃然。 桓子澄却根本不曾看他。 他冰冷的眸光,直直抛向了不远处的那几竿修竹。 那一刻,他的神情,含了一丝极浅的倦怠。 “逢八者,大不吉;来年暖,宜起行。”淡淡地说了这十二字,他便站起了身。 墨三坐着未动,只专注地看着他。 桓子澄的身量极高,修长俊挺,远观如白桦,近看似碧竹,与他身上那种冷淡而冰寒的气质,极为相合。 可惜了这般俊美的容颜,终不免零落于这偏僻的辽西郡,如衣锦夜行,无人得知。 没来由地,墨三觉得黯然,顿了顿,方才想起送客。 “余物早已奉上,愿郎君诸事皆安。”直身而起,他向桓子澄缓声说道,语气中早不见了方才的质问,唯余一派平和。 除了那些死士之外,桓子澄还向墨家讨要了一种很罕见的毒针,也不知要用来做什么,墨三对此很是好奇。 不过他知晓,此时他再怎么问,也是问不出结果来的。 总归那处宝藏已然到手,桓子澄便是做下天大的事,也不与他相干。 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墨三向桓子澄揖手作别,态度已是恢复了最初的从容与客套。 桓子澄亦举手一礼,旋即便带着哑奴步出了院子,很快便穿堂过室,来到了门外。 第331章吴家园 焚琴在外头早便等得心焦,有心进去催一催,又怕牛车被人偷了去,只得压着心思坐在车辕上,两手托着腮帮子,满面忧色,小脸直皱成了一团,那嘴巴又习惯性地噘得老高。 桓子澄出得门来,便看见了焚琴那张焦急的小脸。 在看到桓子澄的一瞬,焚琴的小脸上忽尔便绽出了一朵的大大的笑容,眼睛都快笑得看不着了。 “郎君回来啦。”他蹦跳着下了车,欢快地跑了过来,随后便从袖子里掏出块白巾,在桓子澄的身上扑打起来,一面小声地嘀咕:“真是的,这店子也不知扫一扫,连郎君去了也不扫,臭阿火。” 这孩子总是固执地认为,铁匠铺子里太脏,那个叫阿火的老叟也太不整洁,所以,每每桓子澄从里头出来,焚琴皆要给他掸上半天的衣裳,生怕他沾了灰。 桓大郎喜着白衫,天**洁,清高如月。 在焚琴的心里,依旧残留着这样的印象。 不过,那皆是过去的事了。 或者说,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抬起脚,却又停下。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眼前这笑得欢喜的小小少年,与记忆中那张毫无生气、盖了一脸鲜血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那一年,焚琴应该也没到二十岁吧。 风华正茂的年纪,人生中最丰美的阶段。 他是被人从城墙上扔下去,活活摔死的。 桓子澄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讥意。 是啊,桓家的人,只要是男丁,都该死。 连这个不起眼的书童,亦是该死的。 单单是死还不够,还要将这些仆从尽皆赶上城墙,再一个个地往下扔。 中元帝,郭士礼,真是个好皇帝! 桓子澄的眉间,渐渐地聚起了一层淡漠。 “你多大了?”他垂眸看向焚琴问道。 略有些轻的语声,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一般,如同呓语。 焚琴手里的动作没停,低垂的小脸却垮了下去:“郎君,我今年九岁啦。在我前头原是有个挂剑的,因为他生病……走了,我阿爷就叫我来服侍郎君了。”说完了,他像是有些伤感,叹了一声,“挂剑走得早,郎君忘了也就忘了,现在连我都不大记得了,唉。”一面说着,他的嘴巴又噘得老高,略有些黄的小脸儿上,五官皱成了一团。 听着他颇含哀怨的语声,桓子澄倒是怔了怔,旋即,他的唇角便有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 “罢了,你好好的便是。”他的语声难得地温和,语毕,伸手向焚琴的脑袋上轻拍了拍。 焚琴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两手护着脑瓜顶儿便飞快退开了一步,不敢大声说什么,只好继续噘嘴嘟囔:“郎君,我是男儿,头不可碰。” 桓子澄的手悬在半空,却也未生气,点了点头,便自上了车。 焚琴摸了摸头,便将布巾收了起来,小心地跟上了车,轻声问:“郎君接着要去何处?” “吴家园子罢。”桓子澄说道。 焚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眼睛忽闪忽闪地,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是,郎君。”他大声地应着,又拍拍哑奴,向他比划了几下。 哑奴点头,驾车而行。焚琴却像是欢喜极了,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缝,也不管哑奴能不能听见,便凑在他身边叽叽呱呱地说起话来:“吴家园子的油饼子可好吃啦,哑叔你也喜欢吃的,这回一定能多吃几个。哦,还有炙肉也好吃,熏鸡也香喷喷的,哑叔你们说我们是吃肉好还是吃鸡好呢?”他苦恼地皱着眉,像是深为不能从中选择一样而烦恼。 桓子澄由得他自言自语,像是欢快的小雀儿一般在身旁聒噪,他只戴着斗笠,闭目养神。 吴家园子很快便到了。 此处乃是临渝县的一家酒楼,称得上是本地最为豪华的大酒楼了,前世时,桓子澄从不曾来过这里,嫌此处粗俗。 而今,他倒是挺喜欢这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的。 酒是秫秫红,肉是炙羊肉,熏鸡也上了一大盘子,另有油饼汤饼肉饼,林林总总堆满了木案。 焚琴据案大嚼,吃得满嘴流油,桓子澄却带着哑奴去了里头的小间。 房间里并无人声,唯笔落纸尖的些微声响,迹近于无。 桓子澄正与哑奴笔谈,两个人皆不说话,只在一页纸上来回写着些什么。 待哑奴的最后一笔落下,桓子澄方才长吁了一口气。 “如此,那子午石终是有了着落了,鲁宗做得极好。”他喃喃语道,看着纸上的字迹,勾了勾唇。 那二十余名死士之中,也有人带着子午印,而鲁宗手上的这枚则是备用的,落在何处都行。 如今,鲁宗故意将印石留在了另一位宗师手里,这个结果,桓子澄自是乐见。 能够用得起宗师的人,必定不是凡人,将印石留在这种人的手上,也必定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听了桓子澄的话,哑奴沉吟了一会,又向纸上写了几个字,递了过去。 桓子澄向纸上扫了一眼,颔首道:“凤印面世,又有子午石在前,再加上稍后我的安排,郭士礼只怕要吓破胆了。他很可能会以为,这件事,是赵国人与大陈皇宫的某人联手而为的罢。” 他直呼当今中元帝郭士礼的姓名,语声中绝无半点敬意,唯余漠然。 听了他的话,哑奴的面上便露出了极浓的忧色。 “勿须担心。”似是察知了对方的心事,桓子澄淡声语道,神情一派轻松,“墨家死士、凤印面世,这两桩事足够大都诸公忙的了。中元帝……郭士礼,从来就不是个聪明人,到时候,他是会想到辽西郡、想到桓氏,却绝不会相疑,反倒会焦心渴盼我桓氏出山相助。”语罢,他安抚地看了哑奴一眼,语声越发淡然:“你只需好生准备,过几日待孟宗回来,便着他领余下死士,赴大唐。” 桓氏族中举凡宗师级别的高手,通常会以姓氏加一个“宗”字为敬称。此前桓子澄说的鲁宗,还有这位孟宗,便都在此列,他们都是只听命于桓子澄的。 第332章火凤印 桓子澄的话音落下,哑奴敛眉颌首,神情郑重,眸中的疑虑却仍在。 行刺大陈诸皇子,此等行径虽说大胆,到底还是在自己的国度里,以桓氏之能,未必算是什么大事。 再者说,此事郎主桓道非亦是默许了的。 为了桓氏一族今后的起复,以此雷霆手段激一激中元帝,令他早日下旨赦免桓氏,实可谓四两拨千金之举,初闻此计时,桓道非便已赞过“大妙”。 然而,远赴大唐行事,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人在他国,诸事不便,纵然桓子澄将接下来的每一步筹划得极细,却终是叫人心中不安。 且,此事亦是瞒着桓道非的。 这一点,尤其令哑奴忧心。 可是,桓家内部如今的情势,却又令他不得不紧随桓子澄左右,不敢有片刻松懈。 说到底,桓道非对自己的长子桓子澄,并无多少喜爱。在桓道非的心里,唯有幼子桓子瑜,才是他心之所系。 哑奴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目中忧虑更甚。 阿爷爱小儿,在大族中,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而桓子澄纵然再是出众,却因了母族羸弱,在野心勃勃的桓道非眼中,便不如母族为范阳卢氏的幼子有价值了。 子强而母弱,这样的桓子澄,于冠族桓氏而言,确实不是最理想的下任郎主人选。十余年的流放生活,令桓氏急需外力襄助,而桓子瑜显然比桓子澄更具备这样的能力。 再者说,桓子瑜本身也不差,容貌清俊、清雅温和,比之冰冷的桓子澄,更多了一份温润。 此外,桓子澄的年纪也大了一些,这也是他的短处。 桓道非如今正值壮年,还能再管上二、三十年的事甚至更久,到得那时,桓子澄也有些老了。 在桓道非看来,自己的长子目今的作用便只剩下了一个——联姻,为幼子桓子瑜拉拢住一方势力。 而桓子瑜却胜在正当年少,且母族势强,再有一众族老的帮助以及桓道非本人耳提面命,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成长,待桓道非去后,桓子瑜便能以盛年之龄,接下新一任郎主的位置了。 哑奴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桓子澄的眸光里,含了一丝疼爱。 桓子澄并不知晓身边忠仆的感慨。 此刻的他,正凝眉思忖着什么,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语道:“父亲……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而我……却不能多问。我自知,此举极冒险,然,桓氏之局,唯此可解。” 他仍在说派人赴大唐之事。 此举可解桓氏之局,却也只是暂解而已,桓氏最难破解之局,仍在大都。 桓子澄的眉峰往下压了压,冰冷的眸子里,全无一丝表情。 宝藏、墨三,还有对墨氏诸事的知悉,这一切,不过是托了死过一次的福罢了。 前世吕时行叛逃赵国时,中元帝曾很隐晦地提及过墨氏,以及墨氏在赵国的那个神秘组织。这几者之间,似是有一种微妙的联系。 这些事,桓子澄也是在后来桓家入猜狱之后,方才看明白的。 不过,桓氏最大的、亦是几乎无解的危机,即便是死过了一次,他却仍旧无法彻底看清。 前世时,那个告发桓氏的人究竟是谁,他始终不知。 他唯一知晓的是,桓氏之人,来自于桓氏家族的内部,而这个人在告密时出示的重要证物,便是一枚形制奇特的火凤印。 那枚印章,桓子澄在临刑前曾看过一眼。 一眼,即是永诀。 他从未想过,他还有翻回头重来的机会,令这枚火凤印,提前面世。 桓子澄冰一般的眼眸里,划过了一丝淡淡的茫然。 火凤之印,到底代表了什么? 前世时,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他只知道桓家的覆灭,是因勾结他人而犯下了谋逆大罪,而最主要的铁证,便是从桓家搜出来的各样信件与信物。 说起来,这些证物之中的相当一部分,的确就是事实。 当年桓氏重返大都的前因,便是因为中元十五年夏,陈赵两国于边境交锋,陈国损了数万最精锐的兵马。 此一役,正是桓氏与赵国大将联手合谋所致。 中元帝忧心赵国军力之强盛,于是重于动了将最擅诡战的桓氏召回大都的念头。 可以说,桓氏是以一场阴谋得来的战败,换得了重返大都的机会。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计最后害的,却是他们桓氏一力扶持的太子殿下。 李树堂的冒死进谏,直接便将太子殿下与桓氏之间的关系,摆在了中元帝的面前。 中元帝如何不忌讳? 他还没死了,他的儿子就谋划着要把自己背后的靠山请回来了,且还是如此地迫不急待。 正因为出了个李树堂,桓氏的谋划几乎半数落空,亦令中元帝在桓家尚未返京之前,便提前布了后手,这后手便是阆中江氏、襄垣杜氏与沔阳周氏。 三姓联合抗桓,分去了本该属于桓家的大块兵权,再加上旁观的薛氏与卫氏,前世的桓家返京之初,便已显露败局。 一念及此,桓子澄冷寂的面容上,便划过了一丝讽意。 可惜他醒来得太迟,三个月的时间,仅够他寻找宝藏、联络墨三、说动桓郡公,并派出桓家高手与墨家死士,将李树堂诛杀于城外,先期解去太子之危,而别的事,桓子澄几乎无暇顾及。 在有限的时间里,他必须、也只能以决然一击,破去桓家最初的败局。 李树堂,至为关键! 此人身为太子府詹事丞,小小的七品官,他哪来的胆子,居然敢贸然觐见中元帝,呈上了萧家的那封请罪表书,且献书之后立即失踪? 这绝对是阴谋。 前世时,桓家也曾派人追杀过李树堂,只是他那时失踪已久,难以寻访,直到桓氏阖族覆灭,此人依旧行踪成谜。 所以,重生之后,桓子澄第一个要对付的人,便是李树堂。 此人必须死! 再者说,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也该好生换一批了。桓子澄情愿由中元帝亲自擢拔些人手过去,也强过当今留在太子身边的那些所谓旧臣。 索性杀他个干净! 放火烧车之举,自是为了毁去那封信。 而其实,事到如今,萧家以及萧家的那封信,已经不重要了。 萧家犯下的本就是死罪,即便没有“十可杀”一案,萧家也仍旧逃不了灭顶之灾。 桓子澄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世,他并不介意放萧家一马。 总归他们难逃一死,死在别人的手上,还能让桓家的名声干净几分。 第333章告密人 解决掉李树堂也只是先手,大唐之事,才是真正有用之举。 有此一举,天下局势必将变幻。 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神情。 何谓天下? 前世的他一直以为,国之大,大于天下。 真是傻到家了。 所谓天下,不过就是有权者之囊中玩物罢了,而如今他所做的,便是让这天下之势,在他的指间转动起来。 很有趣。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却终是凝不出一丝笑意,唯眸底深处的讥讽,清晰可见。 将天下玩弄于股掌,其实一点不难。 他相信,只要大唐之事可成,中元帝必定会动心思起复桓氏,而那位桓公桓道非——桓子澄的父亲——便也不必再去冒奇险与赵国大将联手演戏了。 为了那场戏,前世的桓家可是动用了大批的人力、物力与财力,才能完成那场耗大的阴谋,而这也间接导致桓氏回京之后实力大减,在与另外三姓的争斗中屡屡受挫。 桓道非当年之举,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 对付中元帝,五十名死士,足矣。 桓子澄眸中的讽意渐淡,又转作了一抹沉思。 那枚火凤印,究竟代表了什么? 从表面看来,桓家覆灭,火凤印只起到了一个诱发引导的作用。 如今回思,事情其实应该反过来想才对。 所有的信件与信物,都不过是对火凤印的证明罢了。 亦即是说,火凤印,才是最关键的那一点。 因为这枚印章出现在了桓氏手中,又是由桓氏族人亲手奉上、秘密指证的,所以,才会令中元帝终于按捺不住动了手,而桓氏亦顷刻覆灭。 自然,这些皆不过是由头而已。桓氏覆灭根本的原因,还是对太子殿下的鼎力扶持、对吕氏的襄助、与另外三姓的勾心斗角以及……妄图染指皇族之争。 臣,窥主位。 主,命臣死。 如此而已。 桓子澄冰雪般的面庞上,淡然无波。 野心总是伴随着风险。 他的父亲桓道非,野心极盛。 所以,前世的桓氏,实在死得一点不冤。 缓缓地抬起头来,桓子澄望向面前的纸页,眉峰又向下压了两分。 重活一世,此际回头再看许多事情,只觉索然无味。 什么郎主之位,什么内斗纷争,在灭族的大灾难面前,皆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就算在前世,他的好父亲打下的如意算盘亦是未成,更何况这一世? 所谓母族,那毕竟还是隔了一个姓氏的。可笑他的父亲,一片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却总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也总是自以为聪明地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桓子澄面上的神色越发地淡,唯眼底有着一丝沉凝。 若要解桓氏之殇,除了火凤印,那个桓家内部的叛徒,也很重要。 然而,此人到底是谁,桓子澄却没有半点头绪。 事发的那一晚,他是被人从梦中打醒的,醒来之后,他面对的便是戴着金盔金甲、面覆金面具的金御卫,而桓家那数十名宗师与大手级别的侍卫,早在他醒来之前,便被金御卫全数击杀。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一家都被人下了药,所以才会毫无反抗地便被拿下。 从入狱到大辟之刑,总共不过十余日光景,在中元帝所下的罪诏里,只说明了桓氏与赵国大将勾结一事,对火凤印,却是只字未提。 自重生之后,桓子澄日夜回思前事,渐渐便有了一种感觉。 中元帝似是在隐瞒着什么。 比起桓氏谋逆,比起外敌赵国,那枚火凤印,显然更让中元帝惧怕。 是故,桓子澄将火凤印刻在了子午石上。 中元帝越是惧怕,他便越是要将这东西早日送到他的眼前。 子午石,举世唯五枚,俱藏于大内。 多疑而又愚蠢的中元帝,此番应该不会再疑上桓家了。 桓家远在辽西十几年,到哪里去弄子午石?倒是那几位皇子近水楼台,说不得便要吃些苦头。 只要太子无恙便可。 大陈皇室人材凋零,十五位皇子几乎人人一身毛病,相较而言,也唯有太子殿下还勉强能看。 桓子澄淡淡地想着,眉间一派泠然。 身为桓家现任郎主,桓道非还是太谨慎了。 既然已经有了不臣之心,那就该不臣到底。上一世若非他总是畏首畏尾、昏招频出,以桓家的滔天权势,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的中元帝给灭了? 桓子澄勾了勾唇,勾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弧。 所谓风水轮流转,这一世,轮也该轮到他桓家做主了。 如今回头想想,以桓家的力量,此事真是一点不难。只消趁着太子羽翼未丰之时,早日将之推上龙椅,剩下的,还不是桓家想如何便如何? 缓缓收回了视线,桓子澄的眉眼越发地淡起来,他懒懒地对哑奴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用些晚食,我们稍后回庄。” 哑奴躬身退了下去。 桓子澄独坐于案边,望着窗格子里透出半片天空、一角沙柳,兀自出神。 斜阳西坠,金红色的光影在窗前变幻,恍然若梦。 门外传来了焚琴欢快的说话声,他正在向哑奴介绍炙肉的美味,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传进房中,像是隔了一层,总有些听不大真切。 桓子澄一直往下压着的眉峰,略略松动了几分。 他抬起手臂,凝目看向自己略显粗糙的手掌,唇角掀了掀,便自袖中取出一物来。 那是一枚极普通的青田印石,通体都流露出一股廉价的气息。然而,在望向这枚印石之时,桓子澄的神情却是一派肃穆。 他以二指拣起印章,迎光而视,随后便以食指轻抚石料的一侧,语声若叹:“子午石啊……” 只说了这几字,他便息了声,面上的冷肃亦化作了淡然,敛下眉目,将石头收回了袖中。 那一刻,他的身上弥漫出了一种懒散的味道,他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半阖着眼睛,神色平静。 世人皆道子午石难制,在他看来,却是一点不难。 这尘世间的许多事,只消用心狠命地去做,总是会成的,便如这子午石,前世他苦心研究了近十年,却始终差了一点火候,却未想,一朝身死又复生,那最后的一点关窍,便也被他想得通透了。 现在的他所制之子午石,已可乱真,甚至,他还有一点隐约的感觉,他所制之石,比之五柳先生师祖当年所作,恐怕还要略胜一筹。 隐刀法,其实也没那般神秘。 唯一可惜的是,那种专为子午石而配制的印泥,目今尚不可得。 无声地叹了口气,桓子澄方才站起身来,踱去了前头的屋子。 第334章多储粮 焚琴与哑奴皆已用罢了晚食,见桓子澄出来,便都站了起来。 “郎君,这便回去么?”焚琴问道,小脸儿上还洋溢着饱食过后的红润,一副神完气足的模样。 桓子澄“嗯”了一声,脚下未有丝毫停顿,迈动长腿径自往外行去。 便在此时,忽听那雅间的门被人拍响,店伙的声音随后便传了进来:“桓大郎君,尊府的人寻来了,说是有事禀报。”那店伙操着一口不大标准的官话,语声十分恭谨。 桓子澄停下脚步,眉心动了动。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七月,困守于辽西的桓氏如一潭死水,哪里来的要事? 依时间推算,他派去大都的那几个人,没这么快的脚程,如今应该还散落于各地,以躲过朝廷的追杀。 莫非是他的父亲想要询问行刺的始末? 心中思忖着,桓子澄已是回身行至案旁坐定。 焚琴觑着他的神色,知道他这是要把人带进来说话的意思,便当先上前拉开了门,对那店伙道:“知道了,你带他过来罢。” 那店伙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不一时,便领着一个穿着粗布蓝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旋即便又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焚琴仔细端详着来人,认出正是桓家的一个管事,平素也算有些头脸,于是焚琴便老气横秋地朝他点了个头,将他引了进来,复又关好了屋门。 那管事进门后便向桓子澄行礼,恭声道:“大郎君,郎主请您快些回去,有客来访。” 有客? 桓子澄眉尖微蹙。 前世时,并没有这样的事。 再者说,如今的桓家哪里来的客?孤立辽西十余载,不得君心、亲朋俱沓,有哪个吃饱了撑的跑来认桓家的门? 垂眸看向那个管事,桓子澄启唇问:“有客?从何处来?”语声中含着一股天然的冷意。 那管事将身子朝下躬了躬,语声越发地小心谨慎:“回大郎君的话,来人是个比丘尼。” 比丘尼? 桓子澄眉峰微拢,沉吟片刻,蓦地瞳孔一缩。 比丘尼! 居然是比丘尼! 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一个瘦削的女子身形,淄衣芒鞋,高挑温婉、眉目娟好。旋即,另一道身影便随之显现,在那张年轻而平凡的脸上,交织着悲愤、痛苦以及疯狂的神情。 桓子澄的眸色动了动。 有趣。 如果这个比丘尼正是他想的那一个,那这事情便越发地有趣起来了。 “那比丘尼……如何称呼?”他淡声问道。 端坐不动的身形,冷若冰雪的神态,此刻的桓子澄分明并无异样,而那个管事却有了种巨崖当立、浩水盈面之感。他不自觉地将身子又朝下弯了弯,一张脸几乎便贴在了地面,语声更是微微发颤:“我……我听那比丘尼自称叫……叫……觉慧。” “嚓”,一声极微的声响,自桓子澄的袖中传了出来。 哑奴的耳尖动了动,神情却是未变,仍旧笑嘻嘻地一脸憨态。 除他之外,焚琴与那个管事却是根本没听见那一声轻响。他们只是同时觉得,大郎君身上的气息,忽然变得很……古怪。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低头垂眼,努力将存在感缩到最小,连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这情形并未维持多久,很快地,桓子澄身上的气息便已散去,重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与冰冷。 “我知晓了,这便回去。”他向那管事说道,停了停,又道:“你也跟车一起罢。” 那管事闻言,直吓得身子抖了抖,却也不敢说什么,讷讷地应了个是,便退去了一旁束手而立。 看着他与焚琴噤若寒蝉的模样,桓子澄的眼底,又有了一丝极浅的情绪。 前世时,这些仆役无一得免,俱皆死于城下。 这个中年管事的命运,与焚琴应该是一样的罢。 牛车“吱哑”响着,载着桓家主仆四人,沿着县中最宽的那条石板路,往城门而去。 西风掠过,携来一股烧荒草的气息,微有些熏人,又含着一丝燥意。 桓子澄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神情惘然。 焚琴小心地缩在一旁,并不敢出声。 良久后,桓子澄冷寂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苏先生可曾回来了?” 他问的乃是焚琴。 这位苏先生,是桓子澄一个月前才寻访到的高人。 以桓氏之名,再加几句似是而非的预言,便将这位前世时横空出世的谋略家收归门下,实在是容易得很。 重活一世的好处,或许便在于此罢。 桓子澄淡淡地想着,拂了拂衣袖。 在没听到觉慧的名字之前,他还在想着,这位苏先生或许可以先荐给桓子瑜一用。 如今么,苏先生的用处,应该更大一些才是。 听得桓子澄的问话,焚琴连忙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还没呢郎君。苏先生之前派了阿果来,说是家中有事,要先处置完了,再等两日才能给郎君见礼。”语罢他便警觉地往四下乱瞅,又狠狠地向那个来传信的管事的背影瞪了一眼。 那管事此刻正坐在车辕上,从他的位置并听不见这边的对话。 见焚琴似机警的小兽一般,眼睛鼓得溜圆,桓子澄的嘴角便勾了勾,停了一刻,方才吩咐:“何时苏先生回来了,立刻报我。” “是,郎君。”焚琴应得利落,一面说话,一面那脑袋又转来转去,不一时,便被街景吸引去了目光。 牛车走得不快不慢,此时正路过一家颇大的米铺,那铺面归置得十分干净整洁。 焚琴见了,立时便张大了眼睛,将之前的小心谨慎都给忘了,指着那店铺欢喜地道:“郎君郎君,这店子最是公道,待今年收了粮,便抬到这里来卖罢。” 这家米粮铺子乃是临渝县最大的,亦是价格最公道的,去年时,焚琴便曾随着家中的大人来此卖过粮,故印象颇深。 桓子澄淡淡地听着,脑海中却在想着别的事,比如干旱祈雨,比如大兴漕运,比如……杜骁骑。 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他淡淡然地将眸光往米铺的方向扫了扫,便道:“待庄上的粮收上来后,今年便少卖一些罢。” “为何?”焚琴转首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睛睁得大大地,里头满是疑问。 桓子澄未曾看他,唯将视线自米铺移开,看向了远处城墙的方向,神情中含了些许慨然,停了片刻,方缓声道:“今年,需得多储些粮。” 第335章可横行 “今年,需得多储些粮。” 一个月后,在上京的一所幽静宅院中,秦素斜偎在暗青绣牡丹团花纹的蜀锦隐囊上,懒洋洋地说着同样的话。语罢,她便缓缓啜了口茶。 此际已是八月仲秋,天气不凉也不热,西风缓拍青帘,窗格里透进来的阳光凝结成几束,带着秋日特有的飒爽与朗洁。 上京城的秋天最是怡人,城外的白马寺里植了好些花木,如今正是赏菊品蟹之时。 那般喧嚣的热闹,秦素自是无缘参与的。 她搁下茶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一时间有些感慨,颇是怀念当年玄都观的枫林。 玄都观中春秋二景,桃花滟滟舞东风,枫林归霞留晚照,乃是大陈都城最美的风光。 可惜她囿于上京,囿于秦氏这个没落的门楣,倒没了上一世肆意纵情的快乐与欢愉。 不过,秦素也并不觉得委屈。 有得便有失,若是不想重蹈前世之覆辙,她也只得耐下性子来,做一个守在规矩里的士族女郎。 “女郎此言,可是赠言?”跽坐于秦素对面的阿妥小声问道,看向秦素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慎重。 秦素的预言之准,已经到了叫人敬畏的地步,只要是赠言,那就必须严格遵行才是。 秦素神情淡然地点了点头,又向一旁的阿菊笑:“你也莫要不当回事,多储些米粮,好生过了这个冬天罢。”停了停,又补了一句:“被褥倒是可以常常晒着,总归无雨。入冬之后,雪却是大的,还是少出门为妙。” 中元十三年的大陈,气候非常古怪,几乎整年无雨,而入冬后却又时常下雪,那雪干干的,就像是粉末子一般,落地了也不化,导致南北两地的道路因此结了厚冰,陆路不通,最终变相地引发了漕运的兴盛。 秦素的话,阿菊听得似懂非懂,应了一声,上前替她斟满了茶盏。 秦素意态悠然地展了展衣袖,那袖畔沾染了些木樨的香气,一挥一举,皆有余香。 她的心情亦如这香气,幽静且清明。 干旱的情形已经相当严重了,不过,现在的人们还不是很重视,并不知晓,直到明年春时,陈国才会迎来第一场雨。 最近的秦素便总在想,这么个大好的时机,要不要利用起来?比如给宫里的“那位皇子”添个堵? 还有漕运之事,似乎也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秦素在心中慢慢揣摩着,一面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茶是大唐清露,还是李玄度临走前留在飘香茶馆里的,据说是专替她留的。秦素倒也没跟他客气,直接便将茶带到了她新置的宅子里。 再好的茶,若无一个安妥舒服的地方喝,那味道亦不免要减色几分。 微甘而温暖的茶汁,自喉头涌向胸腹,暖洋洋地,叫人从心底里舒适起来。 秦素简直想要伸个懒腰,却终是忍住了。 罢了,如今还远远没到她松懈的时候,眼前这一大堆的事情,哪一件都必须打起精神来处置。 再度啜了口茶,秦素心中不免喟叹。 细算起来,她已经有近一月未下山了。 自上回与李玄度在西街挥别后,接下来这一个月的时间,她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炮制药材,最后终是按着隐堂的秘方,配伍成了另一味药效“奇特”的迷药。 如今的秦素手握三种迷药,横行青州是不成问题的,她的心里也越发有了底气,此时想想都觉心安。 弯了弯眼睛,秦素搁下茶盏,向阿菊摆了摆手:“你且下去罢,有事我再唤你。” 今日她特意约了阿妥至此,是有好些事情要问的,那些话,她并不希望有第三人听见。 阿菊很快便退了下去,还很自觉地关上了明间的屋门,站在门边守着。 秦素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收回来,又往四下里打量了几眼。 此屋精雅,整间房的开间并不大,却收拾得洁净齐整。设了屏榻,置着陶案,案上一捧粉嫩娇艳的山茶,拿了青瓷瓮插着,如今开得正好,野泼泼地,倒有一番趣味。 不止是这间房,从明间到梢间,亦皆是布置妥贴,虽称不上奢华,却是里里外外都透出一种舒服与自在。 这里,便是秦素位于上京内三城西南角的宅院,那大门上的“吴宅”二字,金光灿灿、油光锃亮,多少透露出了这院中主人的身份。 此时的秦素,俨然化身为来自于大陈最著名商郡的商人吴鸣,而这处宅子,便是她今后与傅彭他们的会面之地了,只看这房间里的布置,可想而知,阿妥帮了不少的忙。 “南叟他们,都各自启程了吧?”秦素转回视线看着阿妥问道,捧起茶盏暖着手,语声闲淡。 阿妥恭声道:“女郎放心,他们早便离开了,前些时候才有信来,南叟与阿昌都寻好了地方,阿木的店子都快开了。”她说到此处停了停,又补充道:“阿木走得最早,林二郎君那里一有了准信,他便立时离开了上京。” 她口中说的阿木,便是指的周木。 此前诓林守诚入局,周木居功至伟。 为了给他们几人安排个好去处,秦素也是煞费苦心,点灯熬油地伪制了好几份公文,将其中几人的原籍从广陵改去了别处。 三国纷争,天下大乱,能够用来混淆视线的郡县并不只一个广陵,前些年被赵国夺走的颍川诸县,也能拿来做做文章。 秦素的眼睛又弯了弯,眸中漾着些许笑意:“正要听你说一说林家的事情。如今过去了近一个月,壶关窑那里,情形如何?” 这是她千辛万苦才布下的局,又要小心避开垣楼,又不能动静太大惹人怀疑,终是险之又险地将事情办妥了,此时她自是要听一听详情。 阿妥闻言,先是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方才将声音放得极轻地道:“壶关窑已经易主了,新主家便那个金银坊。我听说,事发是在七夕那一天,林二郎也不知怎么说动了林大郎,趁着钟家开夜宴之时,他二人便在酒里下了药,将钟家一家子都给药倒了,他二人便潜入了钟郎主的书房,窃走了壶关窑的契纸,当夜便交予了金银坊的二当家,用以抵消赌债。” 336章再无涉 秦素弯着眼睛捧起茶盏,似叹似笑地道:“他们两个人手脚倒快。” 阿妥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哪。林家两位郎君眼红钟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得了这个机会,可不是得多捞一点?据说他们那晚不只盗了契书,还将钟郎主藏在书房的好些值钱东西都盗走了,金银珠宝也有不少,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说到这里歇了口气,方又续道:“再说那金银坊的人,这些人做事很利索,拿到契纸的第二日,他们便去官署将一应手续皆办妥了,壶关窑便此过到了金银坊的名下,宝盛那里的钱也是金银坊帮着林家二郎君还的。金银坊的人倒也不算太黑,价钱给得公道,据说除去赌债,还剩下了近两千金给了林家,林家两个郎君便拿着分了。” 言至此处,阿妥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摇头道:“这林家的两位郎君也真是……”她说了一半便停住了,到底林氏是她曾经的主人,她这话并不好往下说。 停了一刻,她方又续道:“也不知金银坊的人施了什么手段,钟郎主留下来的几个管事竟是没一个敢去林家报信的,全都给他们遣走了,所有管事也皆换成了他们的人。前几日,钟郎主从青州返回上京,去壶关窑那里办事,这才知晓壶关窑已经不是秦家的了。钟郎主当即便险些急晕了过去,待身子略好些后,他便托了好些人、使去不少金彻查此事,方才从金银坊的赌客那里,知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秦素敛眉听着她的话,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着,掩去了她中的些许喜意。 她委实有些自得。 这件事,她几乎算准了每一步,且每一步都不曾出错。从秦氏阖族回青州,到请陶老入族学,再到钟景仁回青州主持开族学事宜,这是一条完整的线,也是放在明面儿上给人看的线。 而在这条线的背后,壶关窑,才是秦素的最终目的。 她是算着日子实行她的谋划的。 秦家开族学,钟景仁无论如何也必须回青州一趟。而往返上京与青州,至少需要一个月光景。于是,这一个月,便为秦素赢得了谋取壶关窑的时间。有了这漫长的一个月,足够林守成盗契纸、周木逃脱,待钟景仁回来后,木已成舟,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壶关窑也夺不回来了。 如今事情果然得成,秦素心头的大石已去,她自是欢喜不禁,只碍于在阿妥的面前不好过分表示罢了。 阿妥并不知秦素心中所想,仍旧缓声说道:“得知壶关窑竟是被林家两位郎君谋夺了去,钟郎主当即便气得吐了一口血,昏倒在地。所幸后来请医来看时,医说只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如今钟、林两家正闹个不休,林家上下咬死了不知道这件事,林二郎更是不知跑去了哪里,林大郎只说与此无关,闹得不可开交。” 秦素弯眉听着,笑意隐然。 真真是好消息。 壶关窑,从此便与秦家无涉了。 却不知“那个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会不会亦如钟景仁一样,气得吐血? 金银坊背后的主子——大皇子,那就是个隐形的富豪,秦家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有他在前头挡着,想来秦素也能过几天安心的日子了。 心中思忖着,秦素眸中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现在来谈这些,或许为时尚早。 毕竟,她只是破去了对方的布局,而对方接下来会怎样走,她却是无法预料的。 不过,她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壶关窑易主,于秦家而言,应该是个解套的好机会。 如果侥天之幸,“那个人”与“那个皇子”本就是同一人或同一群人,则这么个大好的机会,他们应该不会放过。 比起构陷秦家这种没落的士族,构陷自己的大皇兄,岂非得利更大? 沉吟了一会,秦素便转眸看向阿妥,道:“钟家与林家的情形,你叫傅叔盯紧些。” “是,女郎。”阿妥应声说道,语气十分恭谨,“一直都有人盯着的,我出门前还听阿彭说,这两家吵翻了天,便在前日,钟夫人带着一群健仆气势汹汹闯去林家搜钱,誓要将那一小匣金锭拿回来。林家两位夫人便带着拿刀的侍卫守在家里,不许人搜。林大郎则干脆躲去了外头,总之这两家就是闹成了一团。” “甚好。”秦素十分没良心的笑着道,神情一派欣然。 现在闹得再凶,也总比两年后断首要来得好,再者说,她也很乐意看林氏倒霉。 她的这位嫡母,无论心机还是手段都大有不足,可每每对上她,秦素仍旧要时不时吃点亏。 原因无他,一个“孝”字在上头,秦素天然地就矮了对方三分。 如今却好,此事一出,林氏两个兄长之惫懒无赖,想必亦会引得太夫人动怒,林氏在秦家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若是能就此将林氏手里的铺子收一收,再压一压她的气焰,待异日秦素回府时,也能少受点冤枉气。 至于钟氏,这一番却也讨不了好去。 放在手里的产业也能叫人偷偷典去抵债,钟景仁与钟氏手里的账,可能便要交一部分出来了。 这亦是秦素乐见的。 秦家豪富,已然引得家门口群狼啸聚,只说近处,何敬严与汉安乡侯便是现成的两个,再加上藏在暗处的左家,说不得还有别的士族觊觎。 如今秦家现吃了个这么大的亏,钱财大大受损,想必往后行事也会收敛些。秦素希望,秦家的大权能重回太夫人之手,届时有周妪从旁相助,她也好着手安排将来的事。 总之,秦家这些钱还是要花在稳妥之处,悄没声地发财便好。 将这些事情想明之后,秦素心中略安,沉吟片刻,便又压低了声音问:“这一个月来,杜家那里,情形如何?” 算算日子,杜光武应该已经知晓他的身世了,他接下来会如何做,秦素有些好奇。 阿妥闻言,面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迟疑了好一会,方斟酌着道:“杜家近来倒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件小事,便是杜四郎的长兄,听说最近似是生病了,请了医来治。杜大郎君病得虽不重,却是有些棘手,上京杜氏已经派人去了大都,说是要报予杜骁骑,请他派宫医过来给杜大郎君瞧病。” “哦,还有此事?”秦素挑了挑眉。 杜四郎的动作比她想得快了些,但也未出所料。 收到秦素的第二封赠言后,他必然会动手,不过,他将动手对象放在了杜大郎的身上,倒是有一点让秦素意外。 第337章青州事 “却不知杜家大郎君得的是什么病,居然要请动宫医?”秦素缓声问道,语气并不急迫。 闻听此言,阿妥面上的尴尬之色愈浓,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方低声道:“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我听阿彭说过两句,说是杜家大郎君……似是在……嗯……男女之事上,有些……有些首尾……” 言至此,阿妥的语声便轻了下来,抬起头不安地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面色安然,敛眸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借由这个动作,掩去了眼底的兴味与好奇。 杜光武手段不小啊,居然能拿这种事情陷害杜大郎。 “除此之外,还有旁的么?”秦素又问。 杜光武此刻应该已经是半疯了,以秦素看来,他应该不会只干了这一件事。 阿妥闻言想了想,便又续道:“好像李夫人也生病了。不过,李夫人这病的具体情形,我们这里并没收到消息,只知道她推了好几次花会与茶会的邀约。” 秦素对着茶盏弯了弯眉。 李氏与杜大郎同时得了病,这不可能是巧合。 前世时,杜大郎虽说也很好色,却从没听说他因此而身体不适,至于李氏,也一直都很是健康得很。 据秦素所知,李氏是在中元十七年,亦即是桓氏重返大都之后的一年,被杜骁骑“忍痛”亲手交予愤怒的桓氏族人处置的。 李氏对桓氏血脉杜光武长达十余年的苛待,令桓氏族人十分恼火,而杜骁骑丢出去一个李氏,也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诚意,虽然此举颇令人不齿,但很显然,这种谦卑的姿态取悦了桓氏。 不过,杜骁骑的此番举动,在觉慧出现、真相大白之后,起到的反效果也是极其强烈的,杜、桓二姓几乎是顷刻间变友为敌,双方最后斗得相当惨烈。而杜四郎后来的种种狠戾之举,亦可谓是被这件事激发而出的。 秦素浅啜了一口茶,心绪十分安宁。 杜光武既然出手了,接下来必定还有后续。那位杜骁骑纵然深得“狠、黑、毒、厚”之精髓,只怕也架不住家里出了个专来找事的儿子。 如此一来,秦素便只专意看戏便是。 杜家的这场大戏,说不得便会成为中元十四年最有趣的一场戏。 闲闲地搁下了茶盏,秦素拿巾子拭了拭唇角,便笑着看向了阿妥,问道:“青州那里可有信来?” 她费尽心机才布下了一条传递消息的线,自然是希望越早用起来越好。 “有的,女郎。”阿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立时说道,同时暗自抹了抹额角的汗。 杜光义得的可是花(啊)柳病,这种病如何能对士族女郎说出口?阿妥很庆幸秦素没再继续往下问。 一面转着这些念头,阿妥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字条来,向秦素躬了躬身,告了个罪:“女郎恕罪,青州那里来的消息挺多的,所以我就写了下来。” 秦素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一丝讶色。 不想阿妥竟是精细如斯,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她不由挑了挑眉,含笑道:“你写下来了?拿来我瞧瞧。” 听了这话,阿妥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方才起身呈上了字条,一面便轻声地解释道:“女郎,那个……这上头我没写字,就胡乱画了……画了几个样子。” 秦素接过字条看了一眼,瞬间愕然。 那字条上画了好些像是画的东西,却偏偏瞧不出画的是什么,东一团墨团、西几条曲线,毫无章法可言。 “这上头画的是何物?”秦素举着那张字条,横过来竖过去看了好一会,语声含着惊讶,“这画的是……树?还是草?”说着她便去看阿妥,眼睛张得大大地。 阿妥的脸越发红了,扭捏地垂下了头,语声极轻:“这是我画来记事用的。因我怕字条丢了被人拾去,万一走漏了消息就不好了。所以就……就自己画了几个……也不能说是画儿吧……就是我自己胡乱想出来的记号,我自己能看懂就行,就算字条丢了,也不怕别人看出什么来。” 秦素忍俊不禁,只看着阿妥笑,复又感慨点头:“这原是极聪明的法子,难得你竟能想得到。”一面说着,她一面便将字条还给了阿妥,又笑道:“我先还以为你将事情摘抄了下来,如今看来,此法大善。” 阿妥接了字条在手,仍旧回到原处跽坐了,神情依然有些不自在。 秦素知道她面薄,便也不再打趣她,仍旧问起方才的问题:“如今倒要请你说一说,青州那里情形如何?” 见她态度郑重,阿妥便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绪,略沉吟了一会,方看着字条轻声地道:“回女郎的话,青州府里的情形尚好,族学已然开了,秦家的郎君与小娘子们都跟着入了学。因为有了陶夫子在前,所以,后来族学里便又来了两位夫子,如今一位姓柯的夫子教着琴与射,另有一位姓钱的夫子专门教画。 另外,消息说府里有个姓杨的侍卫生病了,如今在府外养着。这位杨侍卫平素与二郎君走动得近些,他这一病,二郎君却是没空去看他了,那陶夫子的功课下得很紧,二郎君近来日日苦读,根本就没机会出府。” 这还真是好消息。 尤其是欧阳嫣然那里,居然这么快便有了成效,这让秦素颇觉欣然。 看起来,李玄度的人确实出手不凡,一来便将这女人弄出了秦府。只要人不在府里,余事自可放心安排,且动起手来也更容易。而陶夫子也果然不负严师之名,把秦彦昭给死死拘在了家里。 这里外一并扎紧了口子,秦彦昭就算有心要与欧阳嫣然见面,也难得很。 秦素的面上多了一丝笑意,并不多言,安静地听着。 阿妥便又看着那张字条,慢慢地道:“除了府里的消息,另还有薛氏那里的事。如今,薛家大郎君便在平城长住了下来,据说是在查一个什么案子,里头还牵扯到了沔阳周氏。不过,具体的情形怎样却是无人知晓的。江阳的士族那里,汉安乡侯据说是得了重病,请了好些医来治;何都尉听说也是病了。 至于左家那里,他们家前些时候办了一件大事。左家小大郎的腿据说治不好了,秦家的姑太太便将左家小二郎认在了膝下。这还是今年五、六月间的事。还有萧家,他们家近来倒是没什么动静,萧家二郎君也很少出来走动了。” 第338章赵夫人 一口气说完了青州之事,阿妥缓了口气,在短榻上躬身道:“青州的消息,就是这么多了。” 秦素十分满意,颔首道:“有劳你了,这么多的事儿,确实得拿张纸记着才是。” 阿妥忙忙摇手道:“我是笨人,记性差,所以才想了这么个笨法子。” 秦素笑道:“你勿要太谦,往后这法子还要继续用着才好。”语毕,指了指旁边小几上的果点,道:“你先喝口茶润润罢,过会我还有话要问你。” 阿妥也确实是说得渴了,告了个罪便端起茶盏喝茶,那厢秦素亦是捧起了茶盏,低垂的眉眼间满是喜意。 何家与汉安乡侯范家,这两家在占田复除案里可并不干净,前世时,这个案子因缺乏铁证,薛大郎最后也只网住了几条小鱼而已。 而这一世,那块人皮提前出现,薛允衍手上的证据应该足够多了,想必汉安乡侯与何家此番皆讨不了好去。 这两家的郎主都病了,恐怕便是吓病的罢。 秦素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眼瞧着这些前世踩在秦家头顶的家族,如今一个个地被薛大郎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就算再是个冷情的性子,也觉得解气。 最好能就这么病死一个两个的,那才叫好。 还有左家,这家的情形也颇喜人。 左思旷的长子左云轩已然废了,也不知次子左云飞的命运会是如何?为情所伤的秦世芳,应该还能再干出些疯狂的事情来,秦素对此万分期待。 至于萧氏,李树堂一死,悬在萧氏头顶的那柄利刃,也算是移开了。往后只要萧家别到处招惹人,离得秦家远远地,秦素对他们的死活并不关心。 啜了一口茶,秦素惬意地阖上了眼睛。 说起来,她对萧家并不看好。 就算没了李树堂,萧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在“十可杀”一案中,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们自己清楚。只要桓氏重返大都,萧家仍旧要成为砧板上的鱼。 不过,这一切与秦素皆不相干,她也只是想想便罢。 听了一圈的好消息,秦素的心情颇是欢愉,施施然地喝了两口茶,见阿妥也搁下了茶盏,秦素的心思便又转回到了眼前。 壶关窑之局已解,自上回听过壁角之后,她早便心中有数,而青州那里又是诸事顺遂,不过,她今日寻阿妥来,却是还有旁的事相询的。 她凝了凝神,面上的神情便渐渐肃然了起来。 抬手将茶盏搁回案上,秦素方端容看向阿妥,正色道:“阿妥,我今日唤你前来,除了这些事外,主要是想问一问关于我庶母之事。” 赵氏的事情,此前阿妥在信中说容后详谈,此际秦素约她见面,便是为此而来的。 发生在大都的刺杀事件,无论其隐藏的意义是什么,至少在表面看来,终是给了秦素一个喘息之机。 随着诸皇子被刺的消息一点点传进上京,城中的氛围最近也变得紧张了起来。秦素相信,暗中盯着秦家的“那个人”或“那位皇子”,必定会受此事影响,暂且无暇顾及秦家,更无暇来管她这个外室女,对垣楼的注意力亦会降低。 所以,她才会挑了这么个时候与阿妥会面。 听得秦素的问话,阿妥的面上并无太多惊讶,反倒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看了看秦素,眉尖微皱,似是在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方才说道:“既是女郎问了,那我便直说了。有些事情过得时间久了,我也记不大清了,便挑着我能记得的说罢。”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再度看了看秦素,语声变得低微起来:“女郎且听听便是,万勿太往心里去。” 秦素轻轻“嗯”一声,心底里多少有些讶然。 事情不会真如她所想罢? 看阿妥此刻的神情,莫非赵氏的身上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之事,比如……男女那方面的事? “赵夫人她……生得极美,可以说,赵夫人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郎。”阿妥微有些沉寂的语声传了过来,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秦素挑了挑眉,向隐囊的方向靠了过去,面上带了一丝玩味。 只听这段开场白,她已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阿妥这时的神情却显得很平静,接着又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赵夫人时,是在中元初年的秋末,也就是郎主将我夫妻二人买下的那一年。那时候,女郎才这么一点点大,生得白净漂亮,又很乖巧听话,很少哭闹,真真是最惹人疼的小娘子了。” 她用手比了个两掌的长度,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语声十分温柔。 这还是秦素两世里头一回知晓自己儿时的身世,听得自己被人夸了,她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怔得片刻,方向阿妥一笑:“承你夸奖了。说起来,你若不说,这家中只怕亦无人知晓我幼时的模样,我也无处去问呢。” 这话她原是随口一说,然那语中之意,细思之下,却又蕴着一种极致的孤寒。 阿妥闻言,眼圈慢慢地便红了,她忙强自忍住,展颜道:“女郎可勿要这样想,当年郎主还是很疼爱女郎的,太夫人……想必对女郎也还不错……” 这话终是算不得实情,阿妥越说声音越小,眼圈却是红得更厉害了。 秦素对此倒没多大感受,盈盈一笑,便又道:“罢了,此事休提,你还是往下说罢。” 阿妥点了点头,抬袖拭干了眼角,自知方才是有些失态了,便将泛起的情绪捺下,方又言道:“是,那我便往下说了。我记得,那时候,赵夫人住在平城的一所院子里,那院子倒是很精致漂亮,比女郎如今这院子还要大了些呢,不过,里头的仆役只有我们夫妻二人,另还有一个守门的耳聋的老妪,便再没其他人了。” 秦素微微点头。 这倒也很好理解,毕竟是养在外头的外室,自是要避着些人。 “赵夫人那时候的身子便有些不大好,一天里有小半天是在榻上躺着的。”阿妥此时的语速放慢了一些,似是在一边回忆一边往下说,“虽是身子不好,可赵夫人却很爱打扮,就算是在榻上躺着,也总要我先扶了她起来梳洗整齐了,再回榻上歇着。” 第339章百岁枫 秦素凝眉听着,蓦地心头一动,便开口打断了阿妥的话:“且慢。我庶母既是身子不好,可请了医来治?” 说起来,秦素对赵氏的记忆早便湮灭,如今有此一问,也说不上是不是母女天性,还是纯粹为了打探消息。 阿妥闻言,面色变了变,方摇头低语:“回女郎的话,并无。郎主说,赵夫人是天生的娇懒,不是什么大病,无需医来治。” 竟是如此么? 秦素蹙起了眉,心中觉出了一丝异样。 据闻秦世章待赵氏极厚,如今听来,怎么这情形并不像是很宠爱的模样? 再者说,都说赵氏出身寒族。一个寒族女子,哪来的娇懒一说? “我庶母便没说什么?想来父亲并不是总在平城的,父亲不在时,庶母自己私下里也不请医来治病?”她问道。 自己身子不好,夫主又不给请医,她不信赵氏自己也情愿这般忍着。 阿妥闻言,再度摇了摇头,面上亦多了一丝困惑:“赵夫人自己也不要请医。她总对我说她无事,就是身子发懒,不想动。有一回,我见她躺在榻上,气色突然变得惨白,我吓得要去请医,夫人还将我拦住了,叫我不许惊动任何人。再后来,夫人自己又慢慢缓了过来。” 秦素静静地听着,心底的异样之感越加强烈。 这倒真有些叫人费解了,分明身体欠佳,却死活不肯请医来治,道理何在?且秦世章对此事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蹙眉思忖片刻,秦素便按下了这个疑问,复又向阿妥道:“罢了,此事暂且搁下,你且继续说罢。” 阿妥躬了躬身,便又续道:“说起来,我在赵夫人身边呆的时间也不长,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就一年多而已。不过,那段时日我却是学了不少东西,赵夫人很有学问,也很爱同我说话,每天都会教我习字,还有家里的摆设、梳妆打扮、玩乐博戏等等,这些事情赵夫人都懂,零零碎碎地也教了我好些。” 她似是回忆起了那段称得上快乐的岁月,说话时唇边含笑,语声亦很轻柔。 看得出,赵氏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影子。 秦素下意识地抚着衣袖,眉心微蹙。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一个寒族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精通这些高雅的玩乐?又哪来的学问? 看起来,外界关于赵氏的传言,多半不能做数。只听阿妥所言,赵氏的出身应该相当不低,至少也是如今秦家这样的才行。因为,唯其如此,才有那样的精力与钱财,将小娘子娇养起来,给予这些精致的教导。 况且,听阿妥语中之意,赵氏对此似是也颇为留恋。 只是,既然如此,赵氏又为何自甘下贱,假称是寒族女子南下逃难,跑去给人做外室? 思及此,秦素的眉心已是微蹙:“我庶母家乡何处,族中有哪些人,这些你可知晓?” 比起赵氏的生活习惯,这些才是她最关心之事。 说到底,她问及赵氏出身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去自己身上的谜团,却并非想要对自己的生母多些了解。 这固然是她两世里早便冷了心,对所谓的亲情并无多大期盼,另一方面,赵氏死时她委实太小了,此后又是半生的争斗,于秦素而言,再怎样深厚的母爱,亦不及手中握着一包毒药让她更有安全感。所以她才会表现得如此冷淡。 这般情形,瞧在阿妥眼中,自是格外地令她难受。 她知道女郎过得苦,若非如此,又怎会令小时候那样白净可爱的小娘子,变作了如今这冷情冷性的女郎呢。 这般想着,阿妥忍不住又红了一双眼眶。 见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秦素的心中到底是软了一软,遂放缓了语气,柔声道:“你且喝口茶,歇一歇再说。”停了停,又笑着宽慰她:“我一切皆好,你勿须难过。” “女郎恕罪。”阿妥哽咽地道,拿了布巾按住眼角,良久后方才宁下了心神,便又续接起了方才的话题。 “女郎问起赵夫人的故乡与族人,这些我却是从未听夫人提过的,不过,夫人倒是常提起大都来。”阿妥一面说着,一面便蹙起了眉心,面上是努力回忆的神情,语声亦变得低沉了一些:“我记得,夫人的官话说得极好听,她说那是大都调。她还时常会叹气,说什么平城无趣,就是天气暖和些,也没什么好玩的。夫人有一次还同我讲起了大都城中的情形,说是有一个什么玄都观,里面很好玩,夫人还特意向我说起了那里的一处枫林,说是里头全都是上百年的枫树,棵棵都要两个人合抱。” “百岁枫?”秦素忍不住低呼一声,打断了阿妥的叙述,心底万分惊讶。 赵氏居然还赏过玄都观的百岁枫? 玄都观闻名三国,那山脚下的山门并不难进,士庶皆可。然而,观中有几处风景最好的地方,却是庶族免入,唯相应等级的士族方可观赏。 “百岁枫”,又叫“百枫林”,还有一个极雅致的别号,叫“天酒流丹”,是专供士族观赏的几处奇景之一。前世时,秦素曾陪着中元帝去过一次,那林中烟霞如醉、层林尽染,风景的确优美。 她的庶母赵氏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竟也赏过“百岁枫”? 像是秦家这样的士族,百岁枫那里是根本进不去的。这是否表明,赵氏的出身,很可能是比秦家还要高的士族? 秦素蹙着眉尖,兀自思忖,阿妥此时却是面含笑意,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正是女郎说的百岁枫。赵夫人后来又有好几次说起那里,说是那枫林里头像是铺了一层金红闪光的绸缎一般,黄昏的时候最是好看。没想到女郎连大都的这些事情都知晓。” 秦素的心底直是惊疑相交,面上却仍是一派淡然,含笑语道:“唔,我也是偶尔听旁人说起的。” 阿妥便笑道:“女郎与夫人看来还真是母女连心,我这里一说,女郎便知晓了。”说着她已是满脸的欢喜。 看起来,秦素此刻的反应,让她很是欣慰。 秦素自是没去纠正她,只浅浅一笑,道:“还有呢?我庶母还说了些什么?” 阿妥闻言,面上的笑容渐渐地便淡了下去,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道:“女郎恕罪。除了那个百岁枫,赵夫人也时常说起什么赏花啊、饮酒啊什么的,只是……只是这日子实是隔得太久了,这几个月来,我每日皆在努力回想,能记起来的,也就是这么多。” 她的神情含了些自责,语声也变得极轻,语罢便又垂下子头,沉默不语。 第340章婉约态恭喜本书第一个掌门缓慢燃烧的C4,撒花 秦素闻言,微微颔首,倒也没显得太失望。 赵氏离世已逾十载,时光的确久远,而阿妥也就在她身边呆了一年多点的时间,能记得这些,已经相当不错了。 不过,不曾问出赵氏的故乡与族人,这仍旧让秦素难以释怀。而越是如此,她便越加笃定对赵氏的推断。 赵氏一定有秘密。 分明是上等望族之女,却偏偏充作寒族女子,还跑去给小族之子做了外室夫人,这事怎么想都不对劲。 心中不住地忖度着,秦素便端起了旁边的茶盏,将冷茶泼去了一旁的小瓮中。 阿妥见状,连忙便起了身,将案上的茶壶拎起来,先试了试温度,方细细地向秦素的盏中斟了一杯茶。那一道青碧的水线,在离着盏口一指半宽的位置便停了。 刚好七分满。 看着她熟稔而自然的动作,秦素的眉尖动了动。 自重生以来,她与阿妥接触并不多,连云田庄的那几日,秦素忙着杀人放火下毒,倒未多去关注身边的使女。而今看去,阿妥的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很有几分大族使女的样子。 可想而知,这皆是出自赵氏的调理。 斟罢了茶,阿妥便又退回原处跽坐,坐姿非常得体,既不显僭越,亦不显卑微。 这也是跟着赵氏那一年多习得的么? 秦素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方放轻了语声问道:“既是你不知我庶母的来处,那么,我庶母究竟生得是何等模样,还要请你细细说来。比如她眉生得如何、眼又如何、体态如何等等。再有,我庶母的身上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也请你一一道来。” 阿妥此前的描述还是过于简单了,秦素想知道的却在于细处。 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细处,说不得便可透露出赵氏的出身。尤其是如果赵氏出身大士族,那么她的举手投足便必定会显现出端倪来。 听了秦素的话,阿妥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回忆的神色,语声恭谨地道:“回女郎的话,这些我倒还记得的。我记得,赵夫人的肤色极白,双眉弯弯,一双凤眼又大又亮,鼻子小巧,嘴唇红润,是个很婉约的美人。她的体态是窈窕细弱的那一种,走起路来像是风摆柳条,极是好看。”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面上带着回忆的浅笑,过得一刻方又续道:“我还记得,我刚去夫人身边时,夫人的两只手还有脸颊的两边,再有手腕部位的皮肤,皆有些粗糙。夫人后来还跟我抱怨过,说是这几处常年露在外头,倒不如衣裳下头的皮肤细嫩。后来夫人自己调了面脂手膏,好生养了几个月才好。” “哦?”秦素搁下了茶盏,眉心微蹙。 这倒是一处值得斟酌的地方。 想了想,秦素便问:“我庶母可说了为何会如此么?” 不知何故,赵氏的这番作派,让她心中有些起疑。 士族女郎对自己的肌肤可是极爱惜的,尤其是露在外头的部位,那可是要见人的,必须精心地养着。即便是秦家这样没落的小族,亦对小娘子的容颜极为上心,平素是从不允许小娘子们经风冒雨的。 而从此前所知推测,赵氏的出身比秦家只高不低,那么,她对皮肤的保养也应远远好于秦家才是,可她为何又会肌肤粗糙?个中原因,颇令人好奇。 听得秦素的问话,阿妥明显地愣住了,过得一刻方道:“这个……我倒是从来没听赵夫人提过。她只是跟我抱怨过几回,现在想想,这其中的缘由,夫人一个字都没提过。” 秦素的眉心蹙得越发紧。 她的庶母倒真是神秘得很。 莫非赵氏其实并非士族女郎,而是女郎身边的使女不成? 想一想,倒也未必便没有这种可能。 颦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也按下了件事,转过了另一个话题,问道:“在平城的时候,我庶母都与哪些人往来,你可知晓?” 阿妥摇了摇头,神态有些落寞:“回女郎的话,夫人在平城的时候,从没有与人往来过,一直都只在院子里呆着。” “一次都没出过门么?”秦素问道,一面便将茶盏搁回了案上。 阿妥躬身回道:“是的,女郎,赵夫人从没出过门。” 秦素忍不住张大了双眸。 这也太循规蹈矩了罢。 依阿妥此前的描述,秦素满以为赵氏是个爱娇之人,平素讲究吃穿打扮,性子略有些浮华。这样脾性的女郎,自然也不会那么老实地呆在宅子里,总要寻机出去逛逛才是。 可是,赵氏的行径,却呈现出了两种极端。 一方面爱娇精致,另一方面却又恪守妇德。 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似的。 难道说,赵氏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才不得不总在宅子里呆着么? 此前秦素还担心听到赵氏的艳闻,如今看来,赵氏委实堪称妇德典范,她是白担心了。 “这倒真是奇了。”秦素一手支颐,凝眸看向阿妥说道,并未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好奇,“我庶母又爱打扮、又喜好玩乐,却为何从不出门?她没与你说过原因么?” 阿妥摇头,神情间带了几许歉然:“回女郎的话,这个我是真不知晓了。赵夫人虽然很爱同我讲话,可是讲的都是些习字啊、打扮啊、玩乐啊什么的,有时候也跟我抱怨些小事,像什么面脂不够好、蒸饼不够软之类的,再不就是躺在榻上歇息。如今想想,夫人好像从没向我讲起过她自己的事,我……也不敢多问。” 秦素“唔”了一声,神情未动,心底里的疑惑简直如翻江倒海。 这是很明显地在防着别人。 越是如此,越叫人起疑。 “我庶母身边只你一个使女,她有没有同你讲过她之前的使女?或是以前家中的仆役什么的?”秦素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然而,她是注定要失望了。 回答她的,仍旧是阿妥的那一句:“夫人不曾说过。” 秦素几乎有些气馁起来。 她是真没想到,赵氏竟是一点口风都不露。 她的庶母是在防着谁?为什么对自己的贴身使女也从不多说半个字? 秦素的眉心越拢越紧,心底生出了一丝烦躁。 纵然赵氏是她的生母,可观其行事,却是如此地藏头露尾,总予人一种不大光明的感觉。 第341章朱砂痣 僵坐了片刻,一个念头蓦地蹿上了秦素的脑海,让她眼前一亮。 “我庶母这性子,倒也难猜。”她说道,摆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来,问:“阿妥,你可曾服侍过我庶母沐浴?” 阿妥闻言,一下子呆住了。 她再不曾想到,秦素竟问起了这个,一时间极为讶然。 她抬起头来看了秦素一眼,却见秦素神色从容,一派平静,仍旧保持着方才支颐的姿势,看似小女儿家情态,然而那双清冽的眸子里,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肃。 一触及她的眼神,阿妥已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低微的语声亦随之响起:“夫人沐浴时,皆是我服侍的。” “如此。”秦素直起身子,缓缓地拂了一下衣袖,淡然的语声似若平湖,“既是由你服侍沐浴,则我庶母的身上,可有什么胎记之类的记号?” 她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像在和人说起天气一般。 阿妥震惊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秦素,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素这话已经问得极为无礼了,试问有哪家士族的小娘子,会去打听自己的生母身上的记号?再退一步说,这般私隐的问题,就算要问,也不该问一介仆役。 见阿妥一脸的讶然,秦素自知唐突,却也只得暗自苦笑。 她也是无法了,这才出此下策。 听阿妥说了这半日的话,赵氏的情况却还是没打听出多少来,说不心急是不可能的。 她的庶母显然藏着不少秘密,且还藏得极好,至少从阿妥的叙述中,秦素并不能找出更多的破绽来,于是她便只得剑走偏锋了。 况且,这世上除了阿妥,也再无第三人能够回答秦素的问题。 她只能直言相询。 房间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寂静。 西风飒沓而来,肃杀且清冷,秋阳在青砖地上落下明烈的光影,风声来去,犹带金戈之声。 阿妥的面上还维持着方才震惊的神情,唯眸底蕴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语声才又响起,声音微颤,似被西风拂乱:“女郎……如何问起这些?” 她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这种触及前主人隐秘之事的话题,于她而言,委实是有些难以接受了。 这情形并未出秦素所料,她浅浅一笑,神态如常:“我问,你答,如此而已。至于缘由,我只能告诉你:此事关乎人命。” 阿妥的身子震了震。 “人命”二字,此刻听来,颇有些刺耳。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秦素当初将他夫妻二人送来上京的事。 当时她只顾着忧心一路北上的艰难,却从不曾想过,秦素以一身之力,要将他们离去后的所有痕迹尽皆抹清,还给了他们全新的身份,这种种艰难,比起他夫妻二人所受的苦,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再想一想秦素在上京诸般筹谋,垣楼的开张,微之曰的张贴,白云观之行,这桩桩件件,无一件不是需得耗费极大的心神才能完成的。 这般想着,阿妥的眼眶便再一次红了起来。 她早就隐约地察觉到,在秦素淡然安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或许便是迫在眉睫的危急与困厄。 她的小主人,迫切地想要知道某件事,竟至于不惜放下士族女郎应有的体面,跑来向她这个下仆打听消息。 此念一起,阿妥陡觉心酸不已。 秦素处境之艰,由此可见一斑。 能够帮助女郎的人实是少之又少,而她身为这世上可能是唯一一个了解赵氏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为小主人解惑? 想到此处,阿妥已是满心的愧悔,面上也涌了一层惭色,垂首道:“我明白了,女郎。方才是我想得太多了,请女郎恕罪。” 见她终是回转心意,秦素心中稍安,便摆了摆手,含笑语道:“无妨的,我的庶母到底也曾是你的主人,你敬爱于她,此乃人之常情。若非情急,我也不会问到你这里来。” 只要阿妥能回答便好,至于她是怎么想的,秦素其实并不关心。 见秦素一派怡然,阿妥的神情便放松了些,恭声道:“女郎不怪我便好。” 秦素笑而不语,端起一旁的茶盏,垂眸打量着盏中淡青色的茶水,语声清和:“罢了,这些先不去说,只说我方才的那一问,你可能答?” “能的,女郎。”阿妥此番再无犹豫,躬身说道,语气十分平静:“我记得,赵夫人的脖颈之后,在脊骨的第二节骨头那一处,有一粒朱砂痣。还有,夫人左手臂弯的位置上,有一个黄豆大小的淡青色的胎记。” 秦素“嗯”了一声,满意地搁下了茶盏,向阿妥笑了笑。 除去百岁枫之外,这是秦素今日听到的最有价值的消息了。 赵氏身上这两处很鲜明的记号,或许能够帮助秦素找到母族的来处。自然,这希望并不大,但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 秦素暗自摩挲着青布袖畔的纹路,一点点梳理着关于赵氏的点滴: 容颜美丽;大都口音的官话;此前的生活颇优渥;去过玄都观的百枫林;身体不好却不肯请医;深居简出,从不出门;对自己的来处闭口不谈;身上有两处胎记;初见阿妥时,脸和手的肌肤有些粗糙。 目今看来,暂且只有这些了,应该并无遗漏。 秦素细细忖度着,蓦地心头一动。 且慢,她好像忘了一个人。 秦世章。 她一直只顾着去追问赵氏的情况,却忘了她的父亲——秦世章。 秦世章对赵氏的态度,还有他偶尔的言行,皆有可能给秦素留下线索。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抬眸去看阿妥,尽量将语声放柔,轻声地问道:“我一时却是忘了问,我父亲待我庶母如何?平素父亲多久去一次平城?去的时候会不会赠钱或物?还有,父亲在平城的宅子里会住几日?” 若非顾及着自己的身份,她委实很想问问秦世章与赵氏的床第之事的,却终是忍住了。 罢了,这种事情打听来了也没意思,且赵氏做事滴水不漏,应当不至于让阿妥接触到这些。 第342章拈花语 按理说,打听自己父亲与庶母之事,亦属无礼,不过,阿妥此时早便明白了秦素的处境,闻言倒不像方才那样惊讶了。 她敛眉想了好一会,方恭声回道:“回女郎的话,我记得,郎主来看夫人的次数并不是太勤。方才我粗算了算,郎主约摸是一个月来一次平城的宅子,每次也就逗留两、三日的光景。来的时候,郎主皆会带上不少好东西,像衣裳布料、胭脂钗环、珍玩玉器之类的,有时候,郎主也会带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我还记得中元二年的岁暮之前,郎主还带了好几盏漂亮的灯笼来呢。 除此之外,郎主每次来也都会留些金,有时是百金,有时是七、八十金,因账目皆是由我管着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夫人还教我记过账。不过郎主从来没看过账簿就是了。” 秦素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照这般看来,秦世章待赵氏也还算不错了。 她轻舒了口气,心里莫名觉得舒服了一些。 略略沉吟片刻,她便又问阿妥:“父亲与庶母相处时,情形如何?他们之间可常说话?我父亲待庶母可好?” 听得此问,阿妥的神情便有些迟疑起来,交握于膝前的两手不安地动了动,方鼓足勇气道:“郎主与夫人在一起时,从不叫我近前服侍,总是关起门来说话,只叫我在门外守着,至于晚上……” 言至此,她似是有些尴尬,抬眸看了秦素一眼,方才含糊其辞地道:“晚上的时候……晚上……郎主和夫人也不要我值宿,总是遣我去前头,与阿福……不,是阿彭,郎主让我与阿彭……在一起,不许我去后宅。” 越往下说,她的声音便越发地小,面上的尴尬之色亦越发地浓。 这个话题在她看来是极为逾越的了,但她也知晓,除了她,秦素根本没办法向旁人打听这些,所以便主动说了出来。 秦素倒是颇为讶然,看了阿妥一眼,见她神情尴尬,便又转开了眸子。 阿妥之忠诚聪慧,实在堪用,可惜不能带在身边。 秦素暗自叹息了一声,便微微侧首,望着案上的那一捧茶花出神。 赵氏的身上,果然藏着大秘密,而从秦世章对她的态度来看,这个秘密,秦世章很可能也是知情的,否则又如何会每每调开阿妥,还要关起门来说话? 她转眸看了阿妥一眼,心思动了几番,终究还是捺住了。 只看阿妥此刻的言行,其所知者,大约也止步于此了,再往下问,也不过是徒惹难堪而已。 “我庶母是如何过逝的,你可知晓?”秦素没再多作纠缠,换了个话题。 阿妥闻言,面上便有了一丝凄然,低声道:“赵夫人死的时候,我并没在跟前。那段日子,夫人的身子很不好,总是病着。有一天,郎主来看望夫人,照例是将我遣了出去。不想第二天一早,郎主便说夫人……去了。郎主很是伤心,守着夫人不肯离开,连衣裳也是郎主亲手换的,我与阿彭只是帮着办了丧事。” 秦素蹙了蹙眉,心中生出了一丝疑惑。 赵氏的死,怎么听着有点不明不白的? 她想了想,便又问道:“我庶母入殓时,你可看见了她的脸?” 她很怀疑这事有什么内情,秦世章一来,赵氏就过逝了,秦世章甚至亲自给赵氏换上了寿衣,这委实很出格。 阿妥显然已然适应了秦素的问话,此时闻言,也只是微微吃了一惊,便回答道:“回女郎的话,我看见了的。夫人入殓时,我也在旁边,我看得……很清楚。” 虽未明说,却表明她确实看到了赵氏的尸身。 秦素暗自叹了口气。 她还以为有什么隐情呢,如今看来,是她想得太多了。 问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阿妥已然将所知全部奉告,虽然消息不算多,好在也不是一无所获。 探手自瓮中拣出一支茶花,秦素端详着那绯艳的花瓣,良久后,方轻语道:“罢了,我问完了。说来真是为难了你,多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阿妥忙道了声“不敢”,又抬头去看,却见秦素拈花笑语,秋阳洒落在她的肩头,衬得她的眉眼越发清滟,明艳不可方物,容颜比之当年的赵氏还要夺目三分。 她怔怔地看着她秦素,心头倏然划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来得极快,她尚未来得及捕捉,却闻那厢秦素笑道:“叫你想了那许多旧事,只怕你这会脑袋要疼了。” 闻听此言,阿妥立刻便将那个飞闪而过的念头抛去了脑后,垂首道:“女郎这话实是折煞我了,陪女郎说说话,我心里很欢喜的。” 秦素和婉地笑了笑,语声柔和地道:“前事我已问完了,倒是垣楼如今的情形如何,我还要再多问一句。” 她与傅彭之间的联系并不敢太紧,故这一个月来,垣楼那里具体的情形如何,她并不确知。 阿妥闻言,面上的神色肃了肃,压低了声音道:“最近因大都出了事,垣楼那边的人便也少了些。阿彭特意要我转告女郎,薛家留在垣楼的人手,如今减了一半。那个姓何的侍卫已经离开了。” 秦素面然淡然地听着,神情无半分变化。 这正在她预料之中。 大都的行刺事件,势必影响到这些冠族的动作,薛二郎将人手调开,怕也是打听消息去了。 薛家那边不再紧盯着垣楼,于秦素而言,不啻于挪去了杵在跟前的一尊大佛,令她通体轻松。 不过,廪丘薛氏她还是要紧紧抓牢的,薛允衡手里还有一个黄柏陂呢,那也是块烫手的山芋,她需得想法子替薛允衡解决这个麻烦。 再者说,占田复除案以及漕运等诸事,她也需要薛家的帮助。 蹙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两只信封来,问阿妥:“除了那个姓何的,傅叔可还认得薛府其他的侍卫?” 阿妥忙点头:“识得的。还有个姓周的,阿彭还与他打过招呼。” 薛家人在上京也没隐藏行迹,就是明着守在垣楼左近的。当初何鹰可是直接扯出了薛氏的旗号,将留在垣楼外头的其余人等赶跑了不少,傅彭想不认识薛府侍卫都难,阿妥的回答正在秦素意料之中。 她便向阿妥笑了笑,将一根食指轻点信上,缓声道:“此二信你且收着。上面的这第一封信,一会回去后你便交予傅叔,叫他找个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将此信交予薛家的那个周侍卫。” 一听这信是交给薛家的,阿妥的神色立刻便郑重起来。 “交信的时候,再传句话,此信须得速速交至薛二郎的手上。”秦素叮嘱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很是悠然,“你再告诉傅叔,就说这是东陵先生的意思。” “是,女郎。”阿妥恭声应道。 秦素的面上含了一丝笑,漫声道:“此信一出,我这心里也算是安生好些了。” 这只是她自己的感慨,阿妥不明其意,因此也没接话。 说起来,黄柏陂那个破地方,秦素并不想管得太多,这封信也只是给薛允衡指了条路而已。 黄柏陂的黏土可是全大陈最顶尖的黏土,极易烧出上好的瓷器来,不管交到谁的手上,对方都一定会用这块地来开窑烧瓷。 依秦素看来,既然那只“藏龙盘”注定要临世,倒不如给它寻个新主家。 前世时,秦家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在黄柏陂那里烧出了这么个惹祸的东西,如今,这东西却是能拿出来祸害祸害旁人的。因此,秦素写给薛允衡的信里只有一个意思:薛允衡看谁不顺眼,想要把人家祸害得断首灭族,就把这块地卖给谁,包他满意。 这也算是秦素卖给薛二郎的又一个人情了。 第343章林侍卫 略停了一刻,秦素便又指着第二封信道:“至于这第二封信,便是垣楼接下来的几份微之曰,具体张贴的时机,我皆在信中标注了,你们只等我的消息便是。” 阿妥肃容应了个是,见秦素再无其他的吩咐,她便起身行至案边,小心将那两封信收好,复又退回原处跽坐了下来。 处置完了这件事,秦素忽然又想起另一事来,便拿着茶花向额头上轻拍了一下,笑道:“差点就忘了,我还有件事要向你打听呢。” 阿妥见状,不由便笑了起来,道:“女郎但问便是,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诉女郎。” 秦素便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知道,垣楼的外头,可有秦府的人守着?” 垣楼的最后一张微之曰,便是明指了秦家的。以太夫人凡事求稳的性子来看,她应当会留人守在垣楼听消息才是。 听得此言,阿妥便笑着道:“女郎便不问我也要说的。女郎还真说对了,垣楼外头虽然没有秦府的人守着,不过我听阿彭说,有一个白云观的侍卫,倒是常在垣楼附近闲逛,偶尔也会进去喝盏茶。” “哦?”秦素微微挑眉,心中颇为讶然。她没想到太夫人竟没直接派人去守垣楼,凝神想了想,便问:“这人多久去一次垣楼?傅叔可知他名姓?” 阿妥便道:“阿彭识得他的,便是姓林的那一个,说来,他倒也不是经常来,阿彭说,那人一个月里会来上一两次。因阿彭曾经去过白云观,与他有一面之缘,两个人有时还会打个招呼。” 姓林? 秦素将那八个侍卫挨个想了一遍,脑海中便现出一张黝黑的脸庞来。 原来是林四海。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林四海本就秦府老人了,当初还是秦世章亲自将他请了来的,如今的他更是那八名侍卫的头领,由他兼着观察垣楼的差事,倒也合乎太夫人的性子。 信手把玩着那枝茶花,秦素的眉间便浮起了一丝笑意,颔首道:“甚合吾意。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了好些。”说着她便向阿妥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近前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妥面色沉静地听着,期间并无任何表示,待秦素说罢,阿妥便垂首道:“是,我都记下了,谨遵女郎吩咐。” 秦素笑道:“此事并不难,只消慢慢地去做,再叫那林四海瞧在眼中,待我异日回去之时,行事便又更方便了。” 阿妥不住点头应诺。 待此事说罢,秦素便懒懒地欠伸了一下,道:“今日着实是说了太多的话,我们也在这里坐了好久了,倒有些气闷。趁着此刻时辰尚早,我想去外头散一散。” 阿妥见状,忙忙地便躬身道:“我去叫阿菊进来。” 秦素“嗯”了一声,侧身折腰,将那朵浅粉的茶花重又插回了瓮中,随后拂了拂衣袖,心中未始没有几分喟叹。 可惜人在孝中,倒不好花鬓金钿地装扮起来,委实辜负了这大好的秋色。 她怅怅地叹了口气,望着那窗边洒下的一束阳光出神。 那厢阿妥与阿菊双双走进来,替她收拾整齐,换了男装,又戴好了帷帽,三个人便一同出了屋。 秦素今日出来得早,此时尚是未正方过,一跨出屋门,那明灿灿的艳阳便扑上身来,直若春风谋面,暖意熏人。 阿妥便向秦素辞道:“我这便回去了,女郎路上且小心些。” 她二人并不好同路而行,被人瞧见了可是大麻烦。 秦素便在帷帽下向她笑道:“你也需小心行事。”停了停,又叮嘱她:“你不比傅叔,他出门盯着的人多,你倒不虞有这些麻烦,不过还是要注意着些,路上宁可多绕几条道儿。” 阿妥垂首应道:“我省得的,女郎放心便是。我打算着从这里绕去前头的庆安坊,那里有唐国来的杂耍百戏呢,我且瞧个热闹再回去。” 她此行也带了几名仆役,不过皆被她遣去前头几条街的茶馆吃茶去了,如今她还要先与仆役汇合了才行。 秦素闻言便笑道:“这样也好,庆安坊近来热闹得很,我听说比东来福大街也不差多少了。” 说笑间,几个人便皆转出了院门。 这宅子里只有几个扫地的仆役,身契皆在秦素的身上,她便交由阿菊收着了,整座院子亦由阿菊守着。左右不过是三、五个杂役而已,阿菊倒也周全得过来。 出门之后,三个人便分作了两路,秦素此时自是一身清贵郎君的打扮,玄青色的博袖长衫飘飘若举,绣帻锦履,腰畔悬了一枚羊脂玉狻猊,玉质还算上乘,也符合她如今商人吴鸣的身份。 在白云观里呆得久了,秦素确实有些憋闷,与阿妥分开后,她便带着阿菊在街上逛了逛,替她买了几样零食,看看时辰不早,便将她遣了回去。 接下来,秦素还要转去飘香茶馆,先打听些消息,再换去这一身的装束,方好雇牛车出城。 庶族小僮无人在意,可若是华服少年出城,那府兵只怕要狠狠索些银去,却是没的给自己找麻烦。 秦素慢悠悠地往西门大街的方向行去,意态洒脱,看似闲适,实则却在注意着周遭的情形。 纵观上京城中,与秦素同样打扮的少年郎君多得很,一个个浮华于外、锦衣绣履,她夹在其中倒是并不显眼。 便这样消消停停地走了约一刻钟左右,眼见着前方两行垂柳夹道,碧柳之外又是一面斜坡,那满坡的艳阳明烈灿然,坡上长满了尚青的野草,看上去倒像是一道碧浪翻卷而下似的。 秦素施施然地打量着那面斜坡,脚步分毫未变。 虽然明知无人跟踪,她还是特意兜了个圈子,这条路与西门大街呈丁字型,越过这条垂柳长巷,便是西门大街的东头。 一手提了袍摆,秦素正待加快脚步,忽闻身后蹄声急促,复又有车轮麟麟,似是有辆车正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秦素便往道旁让了让,同时放缓了脚步。 不消多时,便见一头肥硕的大黑牛果然自身后越过,那黑牛毛色油亮,铜铃样的大眼水汪汪、亮晶晶地,炯炯有神,瞧来倒是神气得很。 第344章且上车 车马行里难得见到这般精神的驭牛,秦素不免心下称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谁想,她的视线还没从大黑牛身上收回,耳畔忽尔便响起了一管洞箫般的音色。 “小郎可要乘车。”玄音悠悠,似含着某种韵调,动人心魄。 秦素脚下一滑,险些打了个趔趄。 这妖孽般的声音,怎么听着这般耳熟? 好容易稳住了身形,秦素的脚步已然停了,一时间只觉得那拂面而来的风凉嗖嗖地,叫人浑身都不自在。 “小郎可要乘车。”熟悉的语声再度传来,如冰弦振起清音,却叫秦素的后脊一阵战栗。 若非有帷帽挡着,她那一脸见了鬼似的神情,只怕还要吓坏路人。 她慢慢地转过了脸,入目便是一面硕大的斗笠,一只十分好看的手扶在斗笠的边缘,手指修长、指型优美,麦色的肌肤有若玉质。 这只手,秦素再也不会认错。 李玄度?! 秦素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帷帽下的眼睛直瞪得不比那牛眼小。 这厮不是说要回大唐了么?如何又出现在了上京? 这都八月中旬了,再往后天气寒冷,今年的陈国还会下大雪,回唐国的路可不好走。难道说,他这是去了一趟又飞快地回来了? “你……回来了?”秦素终是问道,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讶然。 桃花之约犹在耳畔,秦素满以为要等足半年才可与他谋面,可这还没到一个月,这位李高僧便又鬼魅般地出现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 “确实发生了些事,上车再说罢。”李玄度似是会读心,几乎是接着秦素的想法便说了话,随后他将手里的鞭子扬了扬,语声带了几分笑意:“承惠,八个钱。”语声未落,一只修长的手掌便摊在了秦素的眼前。 秦素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黑,真黑!简直比那黑牛的皮还要黑。 堂堂大唐权贵,居然还好意思跟她讨八个钱? 就算那头大黑牛比旁的驭牛壮了那么一点点,那牛眼么,也比旁的牛大了那么一点点,水灵了那么一点点,可这车钱也不应该收这么贵罢。 人家车马行的牛车可从没要过八个钱的。 真真是李玄度的一张面皮,比那大黑牛的牛皮还要厚上几层。 “五个钱!”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秦素一翻手腕,五枚制钱便“叭”地一声拍进了那只大掌,随后她便潇洒地一挥衣袖:“不讲价!” 李玄度的动作顿了顿,旋即他便合拢了手掌,将那五枚制钱拢进了袖中,他微含笑意的语声亦自斗笠下传了过来:“小郎精明。” 那是当然。 秦素昂着头,睬也不睬他,自顾自地便跨上了牛车。 车门合拢,车帘也放了下来,牛蹄子笃笃哒哒地响着,像是踩着鼓点儿一般,车速倒是十分地平稳。 待车行了一会后,秦素便推开了紧挨着驭夫后背那一侧的小窗,将下巴搁在窗边,一面欣赏着沿途风景,一面便慢悠悠地问:“你这是没走,还是才回来?” “走了一半,便回来了。”李玄度说道。 秦素此时已经不像方才那般惊讶了,闻言便“嗯”了一声。 这定然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这也正常。要不这位怎么是妖孽呢,妖孽一出现,准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自五位皇子遇刺事件之后,秦素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了。 看着身旁缓缓掠过的街景,秦素的眼眸不由自主地便又溜回到了李玄度的身上。 到得此时,她才有闲暇打量他。 他穿着一身极不起眼的庶族衣着,青布短褐、玄色紧口袴,足下是一双麻履,那头惹眼的黑发束成了髻,而那张清华耀目的脸,则掩在了硕大的斗笠之下。 纵然是这样的装扮,穿在李玄度的身上却也瞧不出局促来,仍旧很是……俊朗。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这人就不能适宜地丑上那么一回么?怎么穿什么都能穿出一股子妖气来? 秦素再度朝天翻了个白眼。 妖孽就是妖孽,就算穿成这样,也一样掩盖不了那满身的风骚气。君不见那牛车一路驶过,路过的小娘子们但凡胆大些的,便没有不往李玄度这方向瞧上一眼的,有几个分明还看得小脸儿都红了。 真是作孽啊。 秦素摇头长叹,将头上的帷帽掀了,抬手理了理发髻。 有这妖孽挡在前头,她倒也不怕被人瞧见自己的脸了。如此大好秋光,金风爽然,总拿个帷帽遮着其实挺不舒服的,还是这样自在。 她怡然地看着李玄度的背影,一时间又有些想要笑。 难得见李高僧如此装扮,想一想这厮平素那副清高的模样,她便越发觉得眼前的李玄度好笑。 “李郎倒是赶得一手好车。”秦素止不住地戏言,面上更是一脸憋笑的神情,“往后李郎若无处可去,便在上京城做个车把式也可,李把式这名号么,听来也很是顺耳。”她一面说得开心,一面便顺手戳了戳李玄度的后背。 指腹按下之处,是带着一点温度的紧实触感,即便隔着衣物,又仅是一指触及,那触感亦很鲜明,几乎能够想见那短褐之下是怎样一副健硕的体魄,而那身体之中,又蕴着怎样一种蓄势待发的劲力。 秦素不禁撇了撇嘴。 真是瞧不出,这位李高僧的身子骨倒是出乎意料地强健。 那一刻,她忽尔便想起了月夜相逢的那一回,她想要杀他时,似是也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这种隐而不发的力量。 秦素不由有些感慨。 这位李高僧果然是从北胡之地来的,硬是与中原男子不大一样,只这副强健的身子骨,便不比赵国那几个以武技高强而著称的大将军差了。 不过,李玄度曾说过,他在山野间一直长到了十六岁,想来,他这身健硕的肌理,应该也是其来有自的。 秦素的思绪越飘越远,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去。 第345章脊梁骨 “阿素这是在做什么?”李玄度的语声忽尔传来,倏地便拉回了秦素的心神。 她微微一怔。 李玄度的语声紧接着便又响起,如风拨冰弦,与往常无异:“莫非就因为方才多要了三个车钱,我便是做下了天大的坏事,惹得阿素要这样戳我的脊梁骨?” 戳脊梁骨? 什么戳脊梁骨? 秦素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最后停在了李玄度的后背上,旋即便发现,在这副修健挺直的后背之上,紧紧地巴着一只手。 黑手。 细如鸡爪、黑中带黄。 那是……她的手!? 秦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眨着眼,一再确认着眼前的情形,最后不得不承认: 那确实——就、是、她、的、手! 从方才那顺手一戳开始,她的手一直就没从李玄度的后背上移开,并且……还真是一直在戳人家的脊梁骨。 更要命的是,她还不是只戳了一下两下,而是……五指俱上,抓、摸、抠、挠,简直像是恨不得要去扒人家的衣裳才好。 那一刹,饶是集两辈子的厚脸皮于一身,前世更是睡过无数健男美男,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秦素的一张老脸也止不住红得滴血。 她这是有什么毛病? 分明只是想戳戳李玄度的后背,嘲笑他两句,怎么戳着戳着就变了味儿,变成了非礼…… 打住! 必须打住! 秦素立刻便阻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念头。 想她堂堂一代妖妃,怎么可能去做这种这毫无风度的事? 飞快地缩回了手,饶是秦素力持镇定,仍旧觉得两边脸颊滚烫,似乎能煮熟鸡蛋。 这真真是太不合她绝世美人的风范了。 掩饰地咳嗽了两声,秦素将手指放在衣襟上狠搓了几下,口中的话接得却是极顺:“你知道做下了坏事,那就……就对了……”极力将语气变得强硬,又故意将牙咬得嘎崩响,秦素说道。 一代妖妃,输人不能输阵,纵然脸上烧得厉害,她的语声却是理直气壮,“竟敢多收我三个钱,就是要被我戳……那个……脊梁骨。” 说完了,她本能地往四下里看了看。 此时牛车正行在柳树巷深处,两旁树影婆娑、垂柳拂风,行人倒真不多。 秦素忍不住轻吁了一口气,抬袖子擦了擦额角。 就说了那么两句话,居然出汗了。 万幸的是此地无人,方才她那不成调的举动,并没被太多人瞧见,这是她如今唯一觉得欣慰的了。 一阵闷笑声终于传了过来,顺着风钻进了秦素的耳朵眼儿。 她僵着一张脸,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转眸往四下乱瞧。 凉风自周遭涌入小窗,拂过秦素仍旧发烫的面颊,冷热交集而来,那种感受,实在是一言难尽。 “啪”一声脆响蓦地响起,却是李玄度抬手在半空里甩了个响鞭。 伴随着这个声音,他微含笑意的语声亦随之响起:“方才多要了三个钱,果是大罪,万望阿素恕我才是。” 秦素噎了噎,半晌后方才“哼”了一声,干巴巴地道:“莫笑了,说正事。” 硬扭话题实在不是个好选择,但前头的闷笑声也实在太过于刺耳,秦素当真听不下去了。 这妖孽笑话起人来就不能遮掩一二? “好,说正事。”李玄度从善如流地顺着秦素的话说道,语若春风,温柔而和煦:“若真有一日我成了车把式,必定不会多收阿素的钱,也必不叫阿素来戳我的脊梁骨。阿素可要记得时常光顾才是。” 秦素的白眼险些翻出眼眶。 这妖孽,还没完没了了? 揪着这么个没任何实质内容的话题往下说,真真太有失贵族身份了。 秦素压着的眉头跳动了一下,不知何故,手指头又开始作痒。 想了想,她干脆便又竖起了那根惹祸的手指,戳向了眼前这副大好美背,一面戳一面咬牙切齿地道:“李把式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多多光顾你的生意。” 这次她下了死力去戳,手指头倒戳得疼了,也越发反衬出这人的后背之坚实有力。 果是一副好身骨! 呀呀个呸!她怎么还在想这个? 这都是什么毛病? 秦素用力摇了下头,耳听得李玄度闷笑声起,忽然便想起这厮方才说了什么光顾不光顾的话。 她忽地一挑眉。 且慢,怎么这话听着这么怪? 若她没记错,那些官伎馆里的小姐们,似乎最爱用“光顾”这两个字。 想象一下这妖孽穿红着绿、馆中留客的模样,秦素“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如此可也好。”好一会她才止住了笑,憋着声音说道,语罢便又继续拿手去戳眼前的这副美背:“到得那时,你可得好生招呼我这恩主才是。” 此生能当得这妖孽的恩客,她可算是不负了。 刹时间,秦素有了种找回颜面的感觉,浑身上下神清气爽,连面上的滚烫也少了几分,说话更是利落:“我这里还要劝李郎一句,这光顾二字,李郎往后可要少说才是,免得惹人误会。我可告诉你,上京的小娘子们,那可是豪放得很的。” 语重心长地说罢,秦素已是笑不可抑,方才的那一点点惭色,早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李玄度宽挺的背影,似是有了那么一丝的晃动。 若秦素能转去他的正面、掀去斗笠,便能发现他面上的错愕与失笑。 的确,李玄度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 有些无奈,也有些失笑。 知晓她在拿他取笑,甚至也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可偏偏地,他并不难受,也没生气,更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倒觉得,似这般言笑无忌地与人说话,也是一种欢喜。 看起来,这位秦家六娘的心眼儿,可真是比针尖儿也大不了多少。 李玄度灰寂的眸子里,有了一丝极浅的漾动。 后背处,轻微的触感不断传来,不知怎么,他忽然便想起了啄他手心的小雏鸟儿。 那个瞬间,李玄度的眸色蓦地生动了起来,唇角微勾,面上的笑意如同水波泛起。 他几乎可以想像出那只细细的手指,是如何在他的背上用力地凿着、点着,试图籍此发泄她那点小小的不满。 第346章再生变 心底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一丝莫名的情绪,飞快划过了李玄度的眼眸。 他忽然有些替她手疼。 “阿素还是歇一歇罢,手不疼么?”他说道。 洞箫般的轻语,温润柔和,说出来的话却险些让秦素气得倒仰。 他怎么知道她手疼? 还有,这人的后背怎么忽然就这么硬了?方才还觉得触手颇有弹力呢,如今却有种戳上铁板的感觉。 秦素垂眸,黑黄的指头尖儿都泛红了。 那种灰溜溜的感觉又来了。 罢罢罢,她跟个妖孽较什么劲?如今局势未明,多少大事等着她去做,今日李玄度的出现本就是一件大事,她哪还有闲功夫去管旁的? 她这里方一转念,李玄度的语声便传了过来:“还是说正事罢。”他的语声仍旧很柔和,却没了方才的玩笑意味。 不得不说,他再一次洞察了秦素的心绪,接话接得恰到好处。 “好。”秦素暗里呼了口气,应了一字,收回了手,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半路被李玄度拖上黑牛车,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其实是有几分焦灼的,所以方才才会那样经不起他的一笑。 即便已经适应了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她也仍旧很不喜欢变故。 尤其是大的变故,她更是不喜。 她静静地等着李玄度说话,然而,对方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牛车“笃笃”地往前走着,长长的柳条掠过车旁,风里有木樨的清香。 这片刻的安静,被这沿路的风物拉长了,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好一会后,李玄度的语声才传了过来。那声音被西风拂得轻且薄,仿佛一根细飘飘的丝线,飘进秦素的耳鼓。 “八皇子……死了。”他说道,修挺的背影里,蓦然似是多了一分萧瑟。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秦素怔了怔。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继五位皇子遇刺之后,陈国的皇族,再次遭遇了一件大事。 可是,她很快便明白,她想错了方向。 李玄度所说的八皇子,并非是陈国才出生不久的那位小皇子。 他说的八皇子,在唐国。 唐国八皇子,死了。 秦素的后背,忽然便渗出了一层细汗。 “你说什么?”她听见了自己的追问声,那声音干涩而冷,陌生得就像是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的。 分明听清了他的话,也知道自己并没理解错,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证一遍,“请李郎再说清楚些,谁死了?” 她的语声极轻,语气却分外急切,似是想要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李玄度的背影一动未动,吐出的每个字却是格外清晰:“三日前,唐国二皇子、三皇子与八皇子同时遇刺,前两位皇子侥幸无恙,八皇子……被刺身亡。” 秦素的手,陡然扣上了窗边。 这一回她听得很真切。 李玄度说的,的确便是唐国的八皇子。 他死了。 遇刺而亡。 秦素呆呆地看着李玄度的背影,心底瞬间涌起悚然。 唐国八皇子居然死了? 这又是出的什么幺蛾子? 前世时,这位八皇子可是威风八面,不仅杀了唐皇,还杀了好几个自家兄弟,夺了大唐近半数的军权,领着自己的人马杀到了皇城之下,最后更是险些自立为王。 直到中元十七年,这位暴虐的八皇子方才死于一场战事,据说是背后中箭而亡,被自己人算计了。 这样一个凶悍的八皇子,这一世,居然就这么被人给杀了。 那一刻,秦素的脑中蓦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是……”她只说了这三字,便生生咽住了话头。 马车此时已经驶达了目的地,也就是飘香茶馆的角门处,这条巷子里虽然只住着普通的民户,却并非可以说话的地方。 李玄度没再说话,而是喝住了驭牛,下了车。 秦素也跟着走下了车,帷帽下的面色微微泛白。 两个人无声地自角门而入,径直来到了楼上的甲字号雅间。 直到进门之后,李玄度才接续起了秦素方才未说完的那句话:“你没猜错。出手的,应该便是那位‘无名氏’。”他说道,一面摘下斗笠,露出了沉冷而俊美的面容,“此次行刺,共计十五名刺客,皆是黑衣蒙面,其中有一名宗师、两名大手,五人一组。在援兵到来前,三位高手全身而退,余者尽皆伏诛。” 秦素解帷帽的动作顿了顿。 随后,她清冽的眸子便凝在了李玄度的身上,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经不再有方才那一瞬的急迫,而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果真是五人便得手了?”她问道,眸中有着一丝疑惑。 从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她很快便找出了此事最令人不解之处。 区区五人,竟真能杀了唐国八皇子? 况且,以那个“无名氏”在大陈谋划的行刺手段而言,五人一组的刺客中,真正的高手其实只有一个。 仅凭这一个高手,最多也只能起到惊扰的效果,真要夺去一位皇子的性命,力量还是太弱了。 再者说,大唐历代皆是以武立国,国内向来重武轻文,中元帝更是曾戏称其为“未知教化之愚勇之国”。 在这样一个尚武的国度里,那位八皇子本身据说也精通武技,怎么就能叫这五个刺客莫名其妙地给杀了? 内中到底有何隐情? “这五名刺客,是否与此前的刺客大不相同?”秦素此时已经解下了帷帽,转身坐至了案边,抬头看向立在凭几旁的李玄度,语声泠泠。 听了她的话,李玄度身形未动,漆黑的眉微拢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后方才说道:“倒非是人不同,而是……物不同。” “哦?此话怎讲?”秦素挑眉问道,面上含了一丝不解。 李玄度转眸看了她一眼,淡声说道:“刺杀八皇子的五名刺客之中,有一宗师级别的高手,此人擅射飞针,那针上……淬了剧毒。八皇子自负武技在身,提刀上阵与刺客周旋,结果被飞针刺伤手背,盏茶之后,毒发毙命。” 居然是用了毒。 且还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秦素了然地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第347章可换衣 前世时,唐国八皇子确实是个骄傲自负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后来死于自己人的暗算。 与在陈国宫门外动手相同,“无名氏”谋划的此次行刺,又一次精准地找到了刺杀对象的弱点,并巧妙地加以利用。 此计实是大妙啊。 秦素不由弯了弯眸子。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她自己也很喜欢用毒,不知何故,此刻听闻这刺客也用上了毒,她对那“无名氏”居然生出了一种知己之感。 世人总会对用毒这种手段嗤之以鼻,认为其不大光明。秦素就想不明白了,既然都要去害别人了,光明与否又有什么意义?难道用刀子剁、用剑捅乃至于用拳头捶,便就不是害人了么? 总归都是要害人,手段是其次,目的才更重要。 真是想不明白在这种事情上追求“光明磊落”的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是什么毛病? 暗自腹诽了几句,秦素方才举眸看向李玄度,道:“这无名氏,倒是个懂行的。”她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看向李玄度的时候,眸光有些意味深长,“便是因为此事,所以李郎才没回国?我想,李郎应该是不能选在此时回去罢?” 唐国八皇子的死可非小事,李玄度的行程也势必受其影响。 李玄度的视线在秦素身上停留了一会,便又挪去了一旁,颔首道:“是。我不但不能回去,且,还必需多留些时日。” 秦素上下端详了他两眼,启唇一笑:“李郎好打算。” 就算没有前世所知,秦素也能大致猜出李玄度不回国的原因,不是躲是非,就是避嫌疑。 这位李高僧,果不出她所料,还真就处在李唐皇族之中。 李玄度坦然地回望着秦素,平静地道:“阿素说得对。”停了停,又是一笑:“想得也对。” 看起来,他也知道她猜出来了。 秦素沉吟了一刻,张开了口。 可是,还没待她出声,李玄度却忽然扬声唤道“来人”。 秦素张开的口立刻又闭上了。 随着李玄度话音落下,雅间的门便被人推开了,一个身量高挑、穿着一身杏色劲装的女子,动作轻捷地走了进来,利落地叉手行礼道:“阿臻见过主公,见过小郎。” 微有些中性的语声,却很清亮,也别有一种动人。 李玄度的眸色此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灰寂,淡声吩咐:“马车。” 只二字,简直言简意赅到了极致。 “是,马上准备。”那个叫阿臻的杏衫女子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是要叫人备车,便应了一声,语毕抬起头来,锐利的眸光往秦素身上扫了一扫。 好巧不巧地,秦素恰在此时也抬起头来,与阿臻视线相接。 两个人意外地打了个照面,秦素便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句:好个英姿勃勃的美人。 对面的女子长眉入鬓、明眸如水,身姿挺拔,那一身杏色的衣衫衬着她微黑的肌肤,并不觉热烈,反倒有一种凛然之美。 这位阿臻,是与此前的阿雾截然不同的美人,看她动作矫健,似是会些武技的样子,只怕是李玄度的侍卫。 秦素在心中暗自思忖着,面上却是神情淡然,安静地回视着阿臻。 阿臻倒是被她看得微微一怔,随后她便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转身退出了门外。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看不出,这阿臻倒是个谨慎的性子,反不如阿雾来得爽利。 她这里正自品评着,身旁忽又传来了李玄度的声音。 “阿素换套衣衫罢。”他缓声说道,一面便行至西面的墙壁旁,推开了墙上的一道小门。 秦素表情淡然地看着他的动作。 她从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个小隔间。 那道门实在太隐蔽了,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她绝想不到,那西墙上看似装饰的一圈镂雕花纹,居然是一道暗门。 秦素长而弯的眉,微微一动。 真是看不出啊,李玄度这厮,倒还挺能藏东西的。 “此屋乃备急之用,阿素勿怪。”见秦素不语,李玄度便又说道。 一语说罢,他自己便先愣住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 解释? 可是,他解释个什么劲儿? 这茶馆本就是他的,莫说他藏了个小隔间,就算他藏了一整个大地库,那也与眼前这位秦家六娘子无关不是么? 眸光凝了凝,李玄度便往旁让开了两步。 秦素提步上前,眉眼一派平静。 李玄度的眸光往她身上一拢,便有了一丝浅浅的漾动。 与秦素相处日久,他已经很熟悉她某些特定表情的意思了,便如此刻,她看上去似是面无表情,但实际上,她很可能是在不高兴。 李玄度有八成把握,秦素生气了。 不知何故,他觉得有点头疼。 他倒是情愿她还像方才那样,拿手指头死命地戳他脊梁骨,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有劳李郎费心了。”秦素平淡的语声传来,令李玄度回转了心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一月未见,她说话的声音似是与以往不一样了,小女孩的青涩已然淡去,语声中多了几分成年女子的韵味,柔和而温软,宛若水波流转。 倒也……动人。 李玄度微微垂首,视线的末端是一片绣了云纹的锦衣袍摆,那衣摆微带着一点被风拂起的角度,从他的麻履边擦了过去,随后,便是略有些陌生、却又万分熟悉的女子声线:“多谢。” 他有一刹的恍惚。 脚面上停留着织物擦过的感觉,轻盈的面料,如羽毛拂过。 他的心跳定了一定,仿佛漏了半拍。 然而,也就是一息的功夫,那柔嫩的余音已沓,那一角袍摆早就拂过,耳畔也传来了雕花暗门合拢的声音。 “砰”地一声,动静还不小。 李玄度被这声音惊了一惊。 他抬首看去,雕花隐门的左首便是一架条案,案上置着一面铜镜。 那一刻,他分明瞧见镜中的自己,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他怎么笑了? “主公,车备好了。”门外传来了阿臻平直的语声。 李玄度的唇角迅速放平,“唔”了一声,提声吩咐:“守在门外。” 阿臻利落地应了个是,便再无声息。 第348章福李果 李玄度敛下了心神,旋即摇头失笑。 罢了,不过是个爱生气、小心眼儿的小娘子罢了,纵然贵为术数大手的座下弟子,却也仍旧免不了小娘子们的通病,爱娇得很。 他摇着头跨出了屋门,返身便将门关严,向阿臻看了一眼。 阿臻会意,立刻上前两步守在了门外。 李玄度面色不动,提步转去了一旁的乙字号雅间。 在推开雅间屋门的瞬间,他微凉的语声随风传了过来:“守好门。” 阿臻倒被他说得一怔,愣了一会方躬身应道:“是,主公。” 那一刻,她低垂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疑惑。 李玄度素来少言,能说一个字他绝不会说两个字,今日却不知为何,居然将同一件事吩咐了两遍。 委实少见。 直到李玄度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阿臻的面上还留有一丝讶然。 发生在门外的这场小插曲,身处小隔间里的秦素自是一无所知的。 她换衫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收拾整齐,换上了一身庶族小僮的服饰。 待她出来时,雅间里已经没了人,她却也不急,坐在案边略等了等,便等来了李玄度在门外的问话:“好了么?” “好了。”秦素应了一声,上前拉开了门,却见李玄度已然换了副打扮,一身淄衣,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手里拿着一顶玄纱帷帽。 往常见他穿着淄衣,秦素总要不免要讽他几句,不过今日的她显然没这个心思,只看了一眼便问:“这便走?” 李玄度“唔”了一声,道:“送你回去,边走边说。” 秦素点了点头,一直侍立在侧的阿臻便走上前来,奉上了一顶灰纱帷帽,躬身道:“小郎请收好。” 秦素探手接过,眸子里有了一丝欣然。 旁的不说,李玄度倒是挺心细的,一应用物备得齐全,这顶帷帽便比方才的那顶粗陋,很符合她此刻的庶族打扮。 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秦素知道,她这一回怕是要扮作李玄度的小厮了。 此时,见李玄度当先往前行去,秦素也不需旁人提醒,很自觉地便落后了李玄度两步,随在他身后下了楼。 此番他们并没从角门离开,而是走的正门。 经过茶馆大堂的时候,秦素发现,今日的客人倒是比往常多了不少,显得颇为热闹。其中有几桌人正在聊天,那聊天声大得都传进了她的耳朵。 “……那福李果儿我是没福气吃了,不过那家人的好事儿我却是亲眼所见,东陵先生真真是说得太准了。”说这话的是个长得白胖的中年人,看着像是个商户。 他语声未落,另一个面容消瘦的老叟便接口道,“正是此事,正是此事啊。”他的语气充满了羡慕:“谁能想到,先是一胎三子的大吉之兆,如今那家的幼子居然秋试时高中了秀才,果然应了微之曰上说的,待李子熟了,便有好事发生。这如今岂止是好事,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啊!” 又有一个矮壮墩实的汉子满脸艳羡,摇头晃脑地道:“确实难得,确实难得啊!我们大陈虽然不禁止商户入仕,可是商家子考出功名的,却是少之又少。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没有族学愿意接纳,又没个师长肯来教导,光靠自己在家里苦读,能读出名堂来,不易哇,不易哇。”他摇着头,一脸的感慨。 “唉,谁说不是呢。”又有一老叟加入了进来,他似是与那户人家颇熟,说话时,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漾着一丝与有荣焉,“不瞒诸位说,我与那家乃是邻居,老叟我也算看着那小郎长大的,打他很小之时我便瞧出来了,此子往后必定不凡,如今他果然有出息,这也算是给我们商户长脸的大事。要我说,我们就该凑个份子,给他家小郎好生庆贺一番才对……” 众人闻言皆是哄然叫好,一时间大堂的气氛便越发热闹起来。 这说话声自是也传到了李玄度的耳边,他脚步一顿,微微侧首,看了秦素一眼。 虽然有帷帽遮着,他此刻的神情秦素也能想见。 “此乃师尊大能,非吾之功。”秦素凑上前半步,轻声语道,帷帽下的眸子却弯成了月牙。 她确实很是得意。 当初她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这户人家作为垣楼第一张微之曰的赠言对象,便是为了此事。 事实上,发生在中元十三年的轶事远不止这一件,可是却没有哪一件事,比得上发生在这户人家的事情来得吉祥有趣。 从一胎三子、枯木逢春,到果子成熟,再到族中小郎高中秀才,种种奇事接连发生,历时长达半年,实可谓起伏跌宕。 便是冲着这一系列好事,秦素才挑中了这家人。 如今,随着商家子高中秀才之事的发生,已经有些淡出众人视线的垣楼,再一次成为了整个上京最令人瞩目之处,而东陵野老赠言之高妙精准,也再次成为了上京人的谈资,无论庶族还是士族,皆对此议论不休。 这正是秦素要的效果。 东陵野老的名声越响,她往后行事便越加容易。 这般想着,秦素郁结了好半天的心情,终是变得欢喜了许多。 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虽是车辕上拴着两匹马的双驾车,只可惜两匹驭马都是老马,看着就没什么精神,皮毛更是不见半分油亮,只站在街旁便是一身的老态龙钟。 秦素的眉眼便弯了弯。 真是难为李玄度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来了这样两匹老马。想来,坐在这样的马车上,又是僧人打扮,出入城门定是万分容易的。 两个人来到车前,秦素谨守着小厮的本分,礼数周全地抢上前几步,殷勤拉开车门,请李玄度上车,而她自己则顺势瞥了一眼驾车的驭夫。 那驭夫是个中年男子,皮肤不白不黑、身量不胖不瘦、眉眼不丑不俊,穿着一身灰布庶族衣衫,发顶上包着一块藏青色的布巾,看上去普普通通地,毫无特色。 第349章何解忧 秦素注意地看了那驭夫好几眼,心下暗自称奇。 她可以肯定,这人绝非车马行的驭夫,定是李玄度的从人,身份也必定不凡。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普通平凡到无论你看上多少眼,一转身就能忘记他的长相,这也是一种本事了。 心中思忖着,秦素便也很快地上了车。 不一时,马车便驶动了起来,车轮麟麟,秋风时而掠过,车帘“扑啦啦”地响着,将些许灿烂的秋阳卷入车中。 秦素一手拿着帷帽,一手扣住车窗,视线停留在窗外,似是瞧风景瞧得出神。 李玄度不知从哪里寻出了一套粗瓷茶具,动作稳定地执壶斟了一盏茶,递去了秦素的手边,语声温静地道:“先喝茶罢。” 秦素转头看了他一眼,便将手里的帷帽搁下了,探手接了茶盏在手,一面喝茶,一面便翘起一根尖尖食指点着他,似笑非笑地问:“李郎如今还有心情喝茶?”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地,然而李玄度显然却是听懂了。他的面上难得地有了一丝自嘲,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形容温朗:“问世间何以解忧?唯有请阿素喝茶。”语罢,怡然一笑。 秦素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这人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自己摊上了大事,拿她作耍又有什么意思? 妖孽就是矫情。 斜挑了他一眼,秦素“啧啧”两声,摇头道:“李高僧又来说笑话了。有这时间与我打机锋,李高僧倒不如好生想想,该怎样脱身才是正理。” “我正在想。”李玄度宽大的衣袖拂了拂,肃容说道。 若非他眸中些微的漾动,秦素还真以为他是在说正事。 这厮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居然还能有余暇与人玩笑。 秦素嗤笑了一声,将眼前这张清华耀目的盛世美颜上下一扫,便闲闲地啜了口茶,漫声说道:“此言在理。李郎的确需要好生想一想脱身的法子才是。那刺客可是从大陈过去的,死的又偏偏是八皇子。李郎若说根本不识八皇子,我是不会信的。纵然我不知李郎的真正身份,可是,这大陈总有人是知晓的罢?他们只消将前后之事合在一处想一想,李郎身在大陈,嫌疑自是免不了的。” 她状似感叹地长出了一口气,刘海下的眸子却又弯了起来。 李玄度这厮,的确摊上了大麻烦。 相同的行刺手段,先后出现在陈国与唐国,在陈国的行刺,包括太子在内的几位皇子皆是毫发无损,可到了唐国,八皇子却死了。 李玄度本就是陈国人,死的又是与他很可能有利害关系的八皇子,他的嫌疑,委实不小。 诚然,在明眼人的眼中,李玄度其实一点不可疑。 身为流落大陈的唐国贵族,若真有能力杀掉皇子,他又何须被人逼得远走他乡?而他若真能操控如此多的高手,为何不杀唐皇、不杀唐国太子,反倒去杀不怎么重要的八皇子? 可是,这也只是看得懂局势的聪明人才会有的想法。而这世上,却是从不缺疑心病重又糊涂的人。 远的不说,只说大陈的皇宫里,便有这样的一位糊涂人,且这位还是坐在龙椅上的。 中元帝之多疑、之猜忌、之刚愎,前世的秦素可是深有体会的。 所以,她才会说李玄度惹下了大麻烦。 或者说,是那位“无名氏”在给李玄度惹麻烦。 “我倒是无虞。”听了秦素的话,李玄度却似是不以为意,神情平静地说道,语毕,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复又向秦素一笑:“阿素一心只想着我,我自是欢喜。只是,阿素的眼睛可莫要只盯着我,反倒忘了更大的事。” 说到这里,他略略一顿,深邃的眸光里似有星华跃动,停落在秦素的身上:“先杀陈、后刺唐,纵观天下,始作俑者,已是昭然若揭。”停了停,又道:“至于我,不过是暂避而已,此局早解,只待时间。” 一字一句,似若随西风而来,散入车厢。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语声并不见得响,然而听在她的耳中,却像是炸响了一记惊雷。 “先杀陈、后刺唐……”她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他的话,后背忽尔冷汗涔涔。 她确实是忘了一件大事。 那一刻,秦素那双清凌凌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锐,启唇吐出了两个字:“赵国?!” 说这话时,她神情里的慵懒与调笑尽皆不见,眸底只剩一片清寒。 李玄度目注秦素,肃容颔首:“正是。” 秦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底里却掀起了一片狂澜。 她居然没想到赵国! 看起来,她确实是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又或者说,是她的格局有所欠缺。 此前刺陈之时,她倒还往赵国的身上想了想,而如今唐国八皇子死了,她却根本就没将赵国打算在内。 事实上,唐国八皇子一死,事情的走向便有了极大的不同。 那一刻,秦素忽然便记起,那位唐国的八皇子,当年可是以骁勇善战而著称的,否则他也不可能仅凭一身之力,便夺取了大唐半数军权,更在唐国掀起了一阵阵血雨腥风。 这位八皇子,确实堪称大将之才。 秦素绷着脸垂下头,后背的冷汗渐渐漫至手心。 她确实看走了眼。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想得太远,反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看得清晰。 便如八皇子之事,因为提前知道他会谋反,所以,秦素的思路便也被固定在了这件事上,看法也难免有了局限性。 在秦素看来,八皇子的死,从某种程度上救了唐皇,也救下了李玄度,所以,她会认为李玄度免不了被人怀疑。可她却从未想过,在不知八皇子谋反的情形下,能够从此次事件中得利最大者,既非唐皇,亦非李玄度,而是赵国! 唐国大将死于一次光天化日之下的刺杀,且这位大将还贵为皇子,这件事在唐国引起的震动,绝不会小。而再往前看,刺杀大陈的五位皇子,也可以看作是赵国对陈国的一次震慑或威胁。 第350章秋水韵 面色淡然地端起了茶盏,秦素凝注着盏中微泛青黄的茶汁,沉吟不语。 她忽然便想起了今年二月间的事,那时,赵国才吃下了陈国三县,正可谓气势正如虹。 挟此之势,以两场损失不大、影响却极大的刺杀行动,威慑两国,动摇唐、陈联盟,不得不说,将此事安在赵国身上,才是最为合理的解释。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只要稍稍清醒一些的,也一定会想到这个方向。 除了秦素。 两世为人,她知道的比旁人多,所以她看事情的角度亦自不同。 此事,绝非赵国所为。 “怎么?阿素有不同的看法?”李玄度敏锐地察觉出了秦素的异样,出声问道。 秦素并未急于回答,仍旧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 她对此事的推断,乃是基于前世所知。 前世她身处隐堂,在她看来,隐堂才是当世最顶尖的秘密组织,打探各国消息的能力也是最强的。 而即使强如隐堂,也根本无法知晓陈国金御卫的布防情况,对中元帝的禀性、习惯等等,所知更是极少。至于唐国,那就更是无力渗透了。 那位“无名氏”,显然对陈、唐两国皇宫的情形了若指掌,熟悉两国禁宫布防、朝堂规律,熟知两国诸皇子的行程安排,且对中元帝以及八皇子的秉性,更是知之甚深。 利用中元帝的多疑,成功击杀李树堂等太子府文官、烧毁信件,并令刺客中的高手全身而退;利用八皇子的自负骄傲,故意以毒针伤之,令其中毒身亡。 因此这两度刺杀事件,首先应该摒弃的,便是隐堂。而纵观赵国,秦素也并找不出能布下此局之人,更找不出其布局的因由。 赵国的那些将军与大臣们,虽不乏擅谋者,却鲜少长于阴谋之辈,且赵国也不是以善谋立国的。他们靠的是坚兵利甲,靠的是那种碾压一切的“一力降十会”,而并非阴谋诡计。 不过,这一切皆是基于她特殊的经历,而此刻李玄度的问题,她却不能直接回答。 思及此,她的视线终是从茶盏上移开,转向了李玄度,眸光中含了些许沉思:“赵国的探子,有此能为么?” 许多话她不能直言,只得来个迂回之术了。 听了秦素之语,李玄度的眸子里,便划过了一丝玩味:“阿素何出此言?赵国的情形,莫非阿素很了解?” “并非如此。”秦素心底里飞快地转动着念头,语声却是一派平静,“只是前几日偶尔推了一盘,对此事便有了不同的看法而已。”说罢此言,她啜了一口茶,神情很是淡然。 “哦?”李玄度闻言,面上的玩味立时消散,语声亦变得沉静起来,“原来阿素已然先行知晓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秦素摇头笑道:“我哪有师尊的本事?我只是推出了旁的事而已。” “愿闻其详。”李玄度说道,一面便执起茶壶,向秦素的盏中注了些茶。 那只粗瓷茶壶握在他修长的手掌中,原先的粗陋便也没了,反倒有一种自在肆意的味道。 秦素的视线凝在他的手上,语声似若那倾注的茶汁,缓慢而悠然:“我那一盘只推出了一件事,便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不在赵国,而在陈、唐。” 很含混的说法,却又鲜明地将赵国摒弃在了怀疑对象之外。 在这件事上,秦素希望李玄度能够站在她这一方。 虽然表面看来,赵国的嫌疑最大,可秦素却坚定地相信,那位“无名氏”,一定不是赵国人。 若有这样的手段,前世的赵国还打什么仗?直接暗杀两国皇帝不就得了? 再者说,还是那句话,如果真是赵国人策划了这件事,为何不杀唐皇?为何不杀太子与中元帝?为何只杀了八皇子? 就像刺杀李树堂一样,秦素总觉得,刺杀八皇子之举,也有着特别的含义。 “这倒是新奇。”李玄度若有所思的语声传来,将秦素的心绪扭转到了此刻。 “李郎仍旧认为,此事系赵国所为?”她问道,视线凝在他的身上。 李玄度沉吟了一会,缓声道:“这是明眼人一望便知之事。不过,被阿素这样一说,吾却又觉得,似也未必尽然。” 他说得很慢,似乎是一边说一边在理顺思绪,泠泠弦音,此际听来便如一曲《秋水》,缓而不疾,悠然出尘。 “表面看来,这一系列事件的得利者,应为赵国。可是,依我这些年来在……的经历,许多事,不能只看表面。”他越说语速越慢,浸墨般的长眉渐渐锁于眉心。 果然孺子可教。 秦素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便也忽略了他话中那些语焉不详之处,漫声接口道:“诚如李郎所言。越是看起来一目了然之事,便越有可能隐着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李郎还请勿忘,那位‘无名氏’谋划的第一场刺杀,针对的是谁。” “吾正想到此事,而这也是吾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李玄度语声沉凝,灰寂的眸底深处划过了一丝茫然,“这位无名氏,先杀陈国太子府文官、烧毁公文,转头又将唐国八皇子杀了……所为何来?” 他的疑问,也正是秦素的疑问。 她能够解答这疑问的一部分,然真正的原因,她却仍旧弄不清。 不过,这两个疑问,恰恰也是她坚定地认为“无名氏”不在赵国理由之一。 “无名氏”的第一次刺杀,解了太子殿下之危;而其第二次刺杀,解了大唐之危。 大唐不乱,则其与陈国的连横之势便不会散。 这两次刺杀事件的最终得利者,皆在陈国。 “八皇子之死,亦极怪异。”心中忖度着,秦素轻声说道,神情沉凝:“郎君应该已经知晓,此前,我以紫微斗数推出了贵国帝星殒落之格,而这异相的根源,便在八皇子的身上。结果,他却死了。” 闻听此言,李玄度的灰寂的眼眸里,蓦地划过了一道光,接口道:“八皇子死,则,唐皇安。唐皇安,则……唐国安。” 秦素不语,只垂眸端详着茶盏。 第351章相对饮 李玄度此刻的神情已然变得格外沉肃,缓缓地道:“果然,这般一想,这两次刺杀,倒真不能以一个赵国来论了。” 秦素仍旧未曾言声,而是一脸的沉思。 接下来的话她并不好多说,只能沉默以对。而李玄度显然也想到了别的什么,一时间也未开言。 于是,马车里安静了下来,两个人各怀心事,皆是沉吟不语。 直待盏中的茶水完全冷却,李玄度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如今想来,这两次刺杀,于阿素,于吾,皆是只喜不忧。” 他的语声不似方才肃然,却是含着一分轻松。 的确,这两次刺杀,变相地解了他们各自的困局,委实称得上是好事。 秦素闻言,举眸一笑:“的确如此。我方才便在想,你我在这里苦思,实则大可不必。因为无论是包括李树堂在内的一应文官,还是贵国八皇子。这些人一死,也算是解决了我们各自的麻烦。” 此时的秦素,并未讳言对李树堂的杀心,对李玄度的身份也已经几乎是明着说了,而李玄度却也并不以为意,只漾动着眸子看向她,温声道:“是故,我与阿素也该放下忧虑,尽情开怀才是。” 秦素不由展颜笑道:“如君所言。” 二人同时举起茶盏,遥遥相对,各自掩袖一饮。 茶水早已凉透,好在今日天气干爽,喝凉茶却也无碍。 纵然此时的心境俱非轻松,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总算是去掉了心头一块巨石,也只能先将此事当好事来看了。 放下茶盏后,李玄度灰寂的眸子里,便又漾起了一丝笑意,看向秦素道:“今日请阿素上车,还有一事相告。” “哦,何事?”秦素将凉茶倾去一旁的小瓮,语声和婉地问道,复又举眸浅笑:“不会是又有什么大事吧?” 李玄度这几次出现,总是伴随着令人意外之事,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李玄度未语,却是蓦地直身前倾,那高大修朗的身形,瞬间便压向秦素身前。 秦素大吃了一惊,本能地将身体后仰,侧身避让。 然而,李玄度的动作快极了,不过转眸间,秦素的眼前便倏然呈现出了一张放大了的俊颜,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是蕴着整片星空,挺直的鼻梁几乎便擦上她的发丝。 一股清浅的松针气息,合着男子上散发出的味道,瞬间便将秦素包裹了起来。 她的心,止不住地狂跳。 这厮在搞什么? 一下子凑这么近又是在做什么? 不知何故,秦素的手指头又开始作痒了。 她暗自搁了茶盏,正盘算着一会是拿手指头去戳,还是整只手去抓,便见正与自己眼睛齐平的那张润泽的唇,忽尔开启,吐出了二字:“到了。” 到了? 什么到了? 秦素一时间有些愣怔。 然而,这情绪也只在她的心底漫起了一瞬,眨眼间,她便沉在了他温热的吐息里。那吐息带着一股茶香与灼热,喷洒在秦素的耳畔与颈侧。 有些痒。 也有些灼人的热。 秦素费了些力气,才阻止了自己伸手抓挠的动作。 “阿素怎么了?”李玄度垂下了眸子,星光掩映,倒映在秦素的眼底:“是不是不舒服?脸怎么这般红?” 几乎是温柔地说罢此语,一只大掌便覆在了秦素的发顶,那掌心的热度像是最暖的阳光,在她的发顶上轻轻抚过。 “小孩子家家的,想得太多可不好。”他的鼻尖,终是擦上了她的发丝,却又,一触即分。 身前的热度、发顶的温暖、还有鼻息间温热的吐息,同时离开了秦素。 直到此刻,秦素才有了种终于能够大口呼吸的感觉,亦觉出了自己双颊的热度。 她两辈子的老脸,竟在今日红了两回。 真真是莫名其妙。 看着李玄度眸光漾动的表情,秦素忽然又有了种想要抓花某人脸的冲动。 此念一起,她的身体已经先期做出了反应。 她没去理会他方才的话,而是蓦地欺身而上,凑去了李玄度的身前。 她的动作带着不经意的绵软,仿似无骨一般,却又含着种说不出的柔韧,如同在她与李玄度的身上有一根线,他方一离开,她便被这根线扯着,迫近了他的身边。 鼻子对着鼻子,眼对着眼。 李玄度微有些讶然地看着眼前的脸。 精致而艳丽的五官,容光之盛,几乎刹时间便照亮了他的视线。 那张花瓣一般红润的唇,正对着……他的唇。 “李郎似是很爱取笑人呢。”甜腻的吐息,在他的鼻尖盘旋着。那慵懒的语声分明还有些青涩,却又因着这青涩,而延伸出了别一种妩媚来,眼前长而翘的睫羽轻颤着,微一侧首,似蝶翼擦过他的鼻尖。 李玄度屏住了呼吸。 他灰寂的眸子,不自觉地便涌出了一股情绪。 那是除了死寂与笑意之外的第三种情绪。 而再下个瞬间,他心口的位置忽地一痛。 他霍然垂眸,这才发现,一根纤细而微黑的食指,正正戳在他的胸前。 “戳脊梁骨有什么意思,不如戳胸。”秦素将身子往后移了移,眉眼弯成了月牙,手下却是用了大力,在这片看去甚是健硕的胸前,狠命地戳着。 既然这妖孽这么爱开她的玩笑,她就顺势多占点便宜。 李玄度愕然地看着她,一时间没了反应。 趁着他愣神的机会,秦素加大力度往下死戳。 说起来,手指下的触感倒委实是好,肌理紧实有力,戳下去还有强劲的弹力,像是引着人的手一戳再戳似的。 秦素不由便有些感慨,到底是北胡男子,不只形容俊美不同于中原儿郎,这副身子也着实是美。 只不知往后会便宜了谁家小娘子去。 她笑吟吟地戳着,面上的神情是得意与欢喜。 李玄度怔了好一会,方才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一时间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这些中原小娘子的心眼儿,还真真是小得很,他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却不想还要被人报复回来。 第352章故人来 车厢里一片安静,两个人皆不曾说话。 一个是只顾着戳人家的胸,而被戳的那一位,却是无奈失笑。 李玄度知道秦素心眼儿小,却不知她心眼儿能小成这样,睚眦必报。 他干脆放松了身体,含笑垂眸看着秦素,任由她戳。 依他想来,秦素戳上几记解解恨,应该也就罢了。 谁想,那根纤指却像是没个完结,从左到右,一路不停地戳啊戳,偏偏面前的小娘子笑得清甜,长而卷的睫羽弯弯地,一双眼眸成了月牙儿。 李玄度等了好一会,见秦素根本便没停手的意思,他终是叹了口气,捉住了那只还在报复的手。 掌心里是纤细的一握,肌理细腻而滑,如抹了膏脂,游鱼一般地难以掌控。 他这厢还未用力,那手指便已哧溜一下滑了出去,他的掌心倏然便空了。 不知怎么,他竟然有些怅怅地起来。 秦素飞快地抽出了手,转眸含笑看着李玄度,问:“如何,李郎这一回是不是满意了?” 李玄度回过了神,无奈一笑。 “罢了,先说正事,若阿素还生气,回头再戳,可好?” 几乎是哄小孩子的语气,让秦素一肚子的愤懑也没了去处。 不得不说,她方才的种种举动,确实有些孩子气。 可是,若非这厮总出幺蛾子,她也不会是如此表现。 到得此时,秦素方才发觉,马车已经停下了,而车窗边映出的,却非是城门那条路。 “下车罢,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李玄度微带笑意的语声传了过来,旋即他便推开了车门。 秦素在他身后挑了挑眉,回手便戴上了帷帽,当先跳下了车。 那驭夫早便下了车,此刻正面色木然地立在车门前,身板挺得笔直,站在那里纹风不动,方才发生在车里的情形,他似是半点不知。 秦素瞥眼看去,并不以为意。 除了那妖孽总惹她气闷以外,在旁人的面前,她很少会在意些什么。 反倒是李玄度,下车之后便正了正帷帽,复又清咳了几声,像是有些不自在似的。 秦素在帷帽下弯了弯眸子。 她终于看出来了,这厮的面皮其实薄得很,在外人面前还是挺要面子的。 她笑吟吟地转首四顾,却见马车所停之处,是在一条窄巷的巷口,那细长的巷弄两旁皆是高大的青砖墙,看似某处宅邸的角门所在之地。院墙的顶端微微探出了几痕树影,风中流转着清浅的香气。 秦素仰首看去,才发现那是木樨树。 深翠的叶片层层叠叠,筛下些许细碎的阳光,那满树浓绿间盛放着素白或金黄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满是清浅的花香。 一阵风倏然拂过巷弄,风摇花落,墙头地上,似下了一场携着香的细雨。 “好幽静的去处。”秦素探头往巷子深处看了一眼,轻声语道。 那驭夫此时便提步上前,低声禀道:“主公,便在这里了。” 李玄度点了点头,语声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带路。” “是,主公。”驭夫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巷中行去。 此刻秦素已然发现,这驭夫确实并非常人,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简致,不拖泥带水,更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可偏偏表面看去,他又显得极为普通。 李玄度转向了秦素,语声温朗,恍若弦动:“这可是我送给阿素的大礼,以谢阿素此前的赠言。” 秦素未置可否,垂眸束手,遵循着一个小厮应有的规矩,落后李玄度两步的距离,一行三人便进入了巷弄。 行不过数十步,那巷弄左侧的墙壁便现出一道小门来,果如秦素所料,这条巷子确实是宅邸角门所在之处。 到得此处,那驭夫便上前推开了门,当先走了进去。那门既未上锁,也无人看守,三个人进若入了无人之境一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这所宅子。 秦素缓步前行,一面四下打量着所处的院子。 这院子占地颇广,花木也不少,却很是荒芜。满院子的野草青黄相间,随风起伏,飒然有声,其中间杂着一两株野菊,开得散散漫漫,越发显出了一种秋日的萧瑟。 满院中唯一有些章法的,便是靠近院墙种植的那几株木樨树了,那树上的枝叶有着明显的人工修剪的痕迹。 除此之外,整所院子荒无人迹,似是空置了许久了。 三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穿过了另一座同样荒芜的院子,便来到了一处屋舍前。那屋舍呈品字型,三明两暗共五间房,正中的大屋门前倒是守着个模样精干的年轻侍卫。 这侍卫似是久候在此的,一见了李玄度,他立刻疾步上前,叉手行礼道:“见过主公。禀主公,人已经带到了。” 李玄度抬了抬手,复又回身对秦素道:“一会见了那人,阿素想必欢喜。” 他的语气颇为轻松,秦素听着倒没什么,那个精干侍卫却像是有些吃惊,抬眸飞快地扫了秦素一眼,又连忙低下了头。 秦素此时的心情,却是一派平静。 她并不知道李玄度要带她来见谁,不过,既然他说是好事,那就必定是她乐见之人了。 却不知会是谁? 驭夫上前推开了屋门,精干侍卫却没跟进来,仍旧守在门外。秦素站在门外往里看了一眼,却见那屋中坐着一人,背朝着这个方向。 虽只是匆匆一瞥,秦素的心,却蓦地跳得迅疾起来。 那背影,有些面熟。 她按捺着自己的心跳,将灰色的纱帷掀开了一条缝。 便在此时,屋中那人似有所感,蓦然回首。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接,秦素微怔了怔,旋即一笑。 “是你。”她的语气平静且安宁,一面说着话,她一面便紧随李玄度跨过了门槛,唇边的笑意如蕴春风:“真是许久未见了。” 屋中之人霍然起身,面上的神情停留在震惊与骇异之间。 门在秦素的身后缓缓合拢,连同她对面那人震惊的表情,以及这屋中发生的一切,皆被这两扇普通的门掩了去。 阳光遍洒庭院,如金色的锦,却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西风洗得薄透。 中元十三年秋日最后的温暖,行将散尽,苍茫的秋意点缀在枯草间,一丝微带苦涩的菊香在风中流转。 这间岑寂的院子,便如同从无人出现过一般,野草芜杂、风声飒飒,唯有无边无迹的苍凉与萧瑟,弥散于每个角落。 (第二卷完) 第353章寿成殿 立冬过后,天气便一日日地冷了下来。 大都城的秋色早已经由浓转薄,玄都观中枫林染醉、飞霞流丹的盛景,终究为日渐枯瑟的冬意所覆盖。唯百枫林中的枫叶倒还余着几许鲜色,远远望去,那山峰的峰腰处似是被人泼下了几痕碧血,莽莽苍山间横出些许靡艳,有一种决然的凛冽,将漫山萧瑟也点缀得鲜活起来。 今年的玄都观,并不似往年游人如织,即便枫叶最盛之时,也没有多少赏枫的游客,较之往昔冷清了许多。除了上山进香的香客,便是一派门可罗雀的景象。 而进了内三城后,这种冷清的氛围便越发浓厚,及至到了皇城,冷清便迅速地蜕变成了冷寂,那高大的红砖围墙下,每隔上三五步便有一个带刀护卫,标枪般地伫立于道旁,一个个面色沉冷、刀剑出鞘,肃杀与压抑萦绕在每个角落。 发生在三个多月前的那场刺杀,余波仍未散尽,禁宫的守卫也没有半分松懈,甚至比刺杀刚发生时的守卫还要严密。 太子殿下郭元洲,此刻正安宁地立在禁宫最深处的寿成殿门外,静候着父皇的召见。 他风姿韶秀,相貌温雅,神态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冲淡,这让他显示出了超出于同龄人的沉稳。 他淡然地立在那里,远处玄都峰的绝艳风物,近处严阵以待的侍卫,瞧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与这殿门外枯立的那两排杨树没什么不同。 夹着寒意的风自四面八方涌来,鼓荡着郭元洲的玄锦衣袖,而他却站得很稳,敛眉垂目,如同老僧入定,仿佛已经与周遭的景物融在了一处。除了被风拂动的发丝与衣摆之外,他的身体始终维持着一种极为合宜的姿态:腰背挺直,然神情却谦恭;气势沉凝,却又不乏年轻人的朝气。 在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上,似乎是融合了许多不同的气质,而每一样都是恰到好处。便如这立在殿外守候的动作,经由他做来,便能既令人感觉到一代储君隐约的魄力,又不乏为人子、为人臣的恭顺与谦逊。 总而言之,仅从外表看来,郭元洲确实是一位合格的储君,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地合乎规范,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殿门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便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两手揣在衣袖中,快步从寿成殿里走了出来。 郭元洲精神一振,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小黄门。 那个小黄门步幅紧凑,行动处衣袖带风,直到快步走到郭元洲的面前行礼时,他衣衫下摆处的折纹仍旧动荡不息。 “参见殿下。”他依照最标准的禁宫礼节躬下了身子,语声微带着些喘息,显是一路走得急。 “免。”郭元洲抬了抬手,神情淡而温和,眼中含了一丝隐约的期盼。 那小黄门并不敢直身,仍旧躬着身子,口齿清晰地说道:“陛下说了,大朝会后有些不舒服,想先歇着,请殿下回去,明日再来。” 小黄门清亮的语声如同一条直线,毫无情绪地抛向了郭元洲的耳畔。 郭元洲没有任何犹豫地便应道:“是,谨遵父皇之命。”说罢这话,他又抬起头看向小黄门,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你回去替本宫传句话,就说本宫恭请父皇圣安。” 小黄门应诺一声,躬身退去了一旁。 郭元洲转身面朝殿门的方向,跪伏于地,在殿门外完成了人臣觐见君王时的全套礼节,方才徐步退至阶前。 阶下便是太子仪仗,约摸有二十余人,人数并不太多。虽然是在宫内行走,不必摆太大的排场,但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着,纵然郭元洲认为他不带仪仗过来请安,更能够显示诚意,可惜,到底他还是要守着规矩,否则又要被谏官们说“轻狂”了。 行走在宽阔的白石宫道上,郭元洲的神情仍旧是冲淡与温和的,眉眼间是宜于一切场合的平静。 宫道横平竖直,没那么多弯弯绕,除了御花园里还有几处些曲径通幽的奇景外,这所皇宫里的每一道栏杆、每一个转角,都显示出了一种光明正大的气势,似是藏不下任何阴谋诡计。 然而谁知道呢? 这世上多的是表里不一的人,也多的是表里不一的事,越是华丽的外表底下掩藏着的人或事,通常也越是不堪入目。 郭元洲的神情淡极了,即便盯着他细瞧,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也只有温和,平淡得让人能够瞬间忽略它的深不见底。 太子仪仗出现,宫人跪避,宫道旁不时可见匆忙伏地的宫人,他们如同被西风吹得倒伏的野草,在太子殿下的身侧矮下去了半截。 由这条宫道出去转西,又是一条同样平直的宫道,道旁的杨树也是同样地排成两列,如果是不熟悉皇宫的人,仅是走在这样的路上,也会觉得茫然。因为,这些宫道几乎一模一样,连道旁兽头石柱的数量,也是完全相同。 直到这条宫道走到头又转了个弯,来到了一处十字路口,郭元洲面上的神情才有了些许变化。 “韩忠,去瞧瞧几位皇兄。”他温和地说道,说话的对象是走在他身后数步远的一名年老的内侍。 那个叫韩忠的内侍闻言,沉默地躬了躬身,随后打了个手势。四个穿着不同等级宫服的小内侍得了指令,离开了大队人马,飞快地往西侧的岔路口跑去。 郭元洲略停了步子,回首看向韩忠,面上的笑容很是亲切:“韩忠,你说这一次,几位皇兄会不会见本宫?” 韩忠躬了躬身,苍老平直的语声略带着几分尖细:“诸殿下乃是千金之躯,贱庶不敢妄自揣测。” 推得很干净的回答。 郭元洲的唇边蕴着笑意,盯着韩忠瞧了好一会。 韩忠的腰弯得很深,脸低低地垂向地面,从郭元洲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对方的束发锦幞,以及幞头下露出的灰白的发鬓。 第354章忽有疾 郭元洲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掸了掸袍子。 太子规制的冠冕上垂着透润的玉珠,那珠子冰凉如沁,刮过郭元洲的鼻尖。他低垂的眸底深处,飞快地划过了一抹针尖般的锐意,然而很快地,他便又抬起了头,面上的神情仍旧是方才的冲淡平和,唇边的笑意中含了一丝孺慕,叹息地道:“几位皇兄皆在静养,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甚是想念。” 他特地弃用了“本宫”的自称,说着还笑了笑。那平和无害的笑意,含着几分淡淡的关切,很符合一代储君对待兄长应有的态度。 大队人马转向了西侧的岔路,走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方才停了下来。 此时,他们已然置身于一片颇为阔大的区域,这片区域的东南角被几座精致的殿门围着,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而西北角则是皇宫内湖之一的明心湖。 这面湖虽然不算大,倒也是烟波皓渺,便在这样的天时里,亦时常可见鸥鹭振翅飞过,长长的羽尖儿剪过湖面,掠出道道波纹。 确切说来,这里已然超出了内宫的范畴,但仍旧地处皇城之中,几位成年的皇子便住在此地。虽说眼前的宫门有好几座,但这里却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广明宫”。 相较于太子所住的东宫,广明宫显然要大了好几倍,每位皇子都有专属的殿宇,每处殿宇亦有专属的宫门,殿宇间以高墙相隔,以内门相接,既可关起门来成一统,又不妨碍兄弟之间的往来。 如果说,东宫是以庄重华贵为要,那么,广明宫便是以秀丽典雅见长,斗拱垂星、飞檐衔月,疏阔处平湖如镜,精细时竹桥照影,风物秀美、亭台轩丽,很有几分江南的婉约味道,堪称风物上佳的一处宫殿。 除此之外,广明宫另设有一处正门,便在金水桥的东侧,由那道门出去骑马只需半刻钟,便可抵达大都城最为繁华的德胜门。 仅从这一点也能看得出,中元帝对待自己的几个儿子也并非一味地严苛,还算有通融之处,这所衔接内外的住处便可见一斑,皇子们的行动也称得上自由,只要外出的次数不太频繁,中元帝并不会太拘着他们。 当然,这些也都是刺杀事件发生前的事了。 如今的广明宫,靠近德胜门那一处的宫门已经锁死,并加派了十倍于往常的金御卫严守,不许任何人进出。皇子们若想出去,便只能选择位于皇宫这一侧的殿门。 而即便如此,几位皇子也已经许久不曾出过广明宫了。 早在刺杀事件发生的当日,中元帝便于震怒中召集朝堂诸公,在上书房密议良久,随后便突然颁布了一道旨意,令诸皇子“为江山故,闭门修业”,于各自的住所“安心静养”,无故不得外出。如果一定要出门,也必须上表中元帝,详细写明出门的理由以及日期、时间、地点等等,得到允许后才能离开。 这道旨意,有着十分鲜明的圈禁意味,而大陈诸公对此却皆是不置可否,一望而知,他们必定已经与中元帝达成了某种一致。 如此情形,明眼人自是看得一清二楚,而诸皇子很快也深明其意。就算他们一时看不明白,他们身边的谋士与门客也不是白吃饭的,自然会有人指点他们。 很显然,中元帝对自己的儿子们有了戒心。虽然不明白他这戒心从何而来,但此时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安静地呆着,一件多余的事都不要做。 于是,几位皇子无论心中有鬼无鬼,全都是闭门不出,当真在广明宫中“静养”起来。直到唐国八皇子被刺身亡的消息传来后,朝野上下那种严阵以待的气氛,方才略有松动。 从某种程度上说,唐国八皇子的死,削弱了一部分中元帝对儿子们的怀疑,但却并不能最终令他释怀。因此,诸皇子如今的行动仍旧受到极大的限制,出入十分不便。 唯有太子郭元洲,因为他是一国储君,又是在行刺事件中唯一一个险些丧命的,中元帝对他倒是比以往亲厚了些,而他也能每天去寿成殿请安,偶尔还能得到一次面君议事的机会。 不巧的是,今天的郭元洲运气不大好,中元帝直接便令他离开了,于是,他便在回东宫的途中转道广明宫,想要探望自己的皇兄们一番。 然而,几位皇子显然并不打算给自己的太子弟弟一个展现兄友弟恭的机会。 几个派出去的小内侍很快便回来了,他们的脸色都不算好看,其中一个年岁稍长、容貌端正的内侍,看着应该是这群小内侍的头儿,他苍白着一张脸略略迟疑了一会,方才来到郭元洲的身前,躬腰禀道:“禀殿下,我们几个都去传过话了,几位殿下都说……有点不大舒服,恐要辜负殿下的美意,请殿下恕罪。” “哦,竟是这样……”郭元洲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是有些遗憾,叹了一口气,问道:“几位皇兄怎么不舒服了?是一起生病了么?” 他和缓的语声被湖风拂散,那语气里的关切不多不少,正在最合宜的那个度上。 那个内侍的腰又往下躬了躬,说话的声音越发地轻:“是的,殿下。几位殿下都生病了。原因是大殿下几前天有些伤风,二殿下、三殿下与四殿下前去探望他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过了病气,也就都染上了伤风之症。如今宫医已经开了药,几位殿下正在按方子吃着汤剂。几位殿下都说,不叫殿下过去探望,也是怕给殿下过了病气,伤了殿下的千金之体。大殿下还特意让我……让我……将药方交给殿下过目。”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便自袖中掏出了一张折起的纸,双手高举过顶,送到了郭元洲的面前。 郭元洲看着那张纸,眼神是一如既往地温和,过得一刻,他方才笑了笑,说道:“这是……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突然便咳嗽了起来,这阵咳嗽来得很猛烈,他弯着腰,半躬着身子,大声地咳嗽着,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当然,也就更顾不上去接那药方子了。 第355章拭墨痕 “殿下!殿下!”一旁的韩忠就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立刻便惊呼起来,旋即疾步上前扶住了郭元洲,一面高声吩咐:“来人,快来人!殿下有疾,快拿水来!拿药!” 几个训练有素的小宫女飞快地围上前来,倒水的、递布巾的、抹汗揉肩的、喂药丸的……广明宫的门外立时便忙作了一团。而那个捧着药方的内侍,不知何时便被挤去了圈外,完全无法靠近郭元洲的身前。 忙碌了好一会,郭元洲的咳嗽方才停了下来,只是他的面色有些泛白,西风拂过他的袍袖,让他有了一种说不出地孱弱。 “回去吧……回宫……”虚弱无力地说了这几个字,郭元洲的身子便晃了晃,幸得有韩忠扶着,方才不曾摔倒。 韩忠招手唤来几个健壮的内侍,他们一直抬着空步辇跟在队伍中,此时便一齐上前,将太子殿下扶上步辇,一行人便转了个方向,径往东宫而去。 到得此时,自是再也没有人去关注那个呈药方的小内侍了,而那个内侍也是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混在人群中离开了这块空地。 发生在广明宫前的这一幕,当然瞒不过众人的耳目。便在某一座殿门边,一个穿着蓝衫、看上去很机灵的小厮,躲在门背后目睹了这一切,眼见着太子仪仗行远,方才飞快地往回跑去。 约摸两炷香后,阿烈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一所僻静的小院中。 那是一间很破败的小院,虽也有回廊与花圃,但廊柱上的漆色早就已经剥落了,而除了砖缝中的杂草,整间院子更是无一树一花,那花圃里居然只放了一大块石头。那石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上头尽是斑驳的痕迹。 一阵西风拂过,庭院之中越现萧瑟。 一个身着白袍的瘦弱男子,此时正立在凋蔽的回廊下,望着廊外的一线天空出神。 他身上的白袍很旧,像是很久不曾换过了,而他整个人也散发出了一种行将就木的味道,如同垂暮的老者,守着一所荒凉的庭院聊渡余生。 “先生。”阿烈在院门边躬了躬身,唤了一声,随后便走了过去。 如同往常一样,阿烈的脸上仍旧蒙着一块玄色布巾,将口鼻都给挡了起来。即便此时是白天,他这样的打扮却也并没有突兀之感,反倒让人觉得,他平常走动时也是这样蒙着面的。 “唔”,廊下白衣男子应了一声,转过了脸,露出了一张矛盾重重的脸,正是莫不离。 应过了一声后,莫不离便举手拂了拂衣袖。 粗砺的布料擦过他身旁的栏杆,发出些许声响。他转首看了看栏杆的折角处,那里正架着一张朱琴。 “真是巧,我是出来看漆的。”莫不离说道,上前一步,俯身仔细地观察着那张朱琴的漆色,神情很是专注。 阿烈并不说话,只沉默地立在廊外的石阶下。 “怎么这时候来了?”观察了一会琴身后,莫不离终是直身而起,淡声说道,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阿烈的面上滑动了一会,复又垂下,“出了什么事?” 阿烈躬了躬身,语声极低:“是太子,还有……有消息送进来了。” “哦?”莫不离低垂的眼眸迅速抬起,冰冷的眼珠中瞬间迸出了一星光点,“进来罢。”他说道,语罢便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有些暗,窗扇启了一半,透进来些微光亮。那窗纸也不知多久未换了,色泽暗黄,似是一阵风便能吹破,却也不知为什么,始终未破。厚重的灰麻布棉帘低低地垂首,将大好秋光尽皆遮去。 两个人进屋之后,莫不离便坐在了靠窗的扶手椅上,抬头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冰冷油滑的语声便响了起来:“你就这么过来了?” 阿烈面色不动,躬身道:“先生放心,这一路都是我们的人。主公如今无心于此,注意不到这里。” 莫不离点了点头,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了,散散淡淡地问:“太子怎么了?” 从他口中说出太子二字时,并无分毫敬意,听来就像是说起随便一个陌路人而已。 阿烈将语声压低了些,恭声道:“今日一早,太子殿下去寿成殿请安,在殿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他言简意赅地将今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一直说到太子乘步辇离开广明宫门口,方才停下。 莫不离垂着眼眸听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块鹿皮布,他用那块布轻轻地擦拭着案角,那上头有一块不大明显的墨痕,他似是要将之擦去。 只是,那墨痕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印上去的,几乎与桌上的漆融为一体,他擦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却也并不见急躁,仍旧是一下下地擦着,直到阿烈说罢,他的动作也未见停。 “我早便说过,太子……很聪明。”莫不离淡声说道,视线仍旧停在那块墨迹上,“我也早就提醒过你,要多向你的主公进言,如今你可信了?”他一面说,一而便将鹿皮布换了个方向折起,继续擦拭着那块墨迹,语气与神情皆很淡然。 阿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是极,太子殿下确实聪明,只是,主公那里……” 他蓦地停住了话声,鲜有表情的眉目间,掠过了一丝极淡无奈。 静默了片刻,他才又续道:“纵然我提醒过主公,主公却也是个自有谋断的人,有时候未必便肯听我的话。而从今日之事看来,此前还是我误了,太子殿下……果然不容小觑。” “谁说不是呢。”莫不离接口道。他像是有些感慨,长叹了一声,手中动作略停,而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飞快地晃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良久后,莫不离的语声重又响起:“太子不仅聪明,且还谨慎。你看,在寿成殿外听闻龙椅上的那位不舒服,我们聪明的太子便只说了恭请圣安,连一句‘龙体近况如何’都没去问,此举……想必极得圣心。” 第356章入毂中 “是,先生。”莫不离话音方落,阿烈便恭声应了一句,语气里含了些许凛然,“以彼时之境,能够在急切之间想到如此稳妥的应对之策,的确不简单。” 莫不离勾了勾唇,微讽地一笑:“天家无父子,诚如是也。” 中元帝本就是个疑心极重之人,当时的太子但凡多问一句“父皇龙体如何”,或是以“父皇多保重”这样的话回应,必遭猜忌。 即便身为储君,探听龙体是否违和、以及对龙体有任何隐晦的关注,那可是犯大忌的事。太子殿下显然深谙其中道理,于是很聪明地只以一句笼统的“恭请圣安”带过,既显得诚孝,又能够安帝心,称得上是四两拨千金之举。 “接下来便是装病。我们的太子殿下,也特意挑了个好时机。”莫不离冰冷声音再度响起,略显油滑的语声,回荡在阴暗的房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那一刻,他唇边的讽意越发浓厚:“老大自以为得计,却不料……正入毂中。” 阿烈闻言,平板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怔然,随后便明白他所说的老大,指的便大皇子,便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太子殿下早就知晓大殿下会做出什么举动来,所以才特意送上门去……” “不尽然。”莫不离打断了他的话,随手抛下鹿皮巾,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说话的语气越发充满了嘲讽:“太子应该是早就想好了要装病的,但这病不能白装,尤其是不能在出了寿成殿之后装,否则,龙椅上的那位又要疑心了。”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回首看向阿烈,面上的神情很是意味深长。 阿烈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时便道:“的确。如果太子方一离开寿成殿就生病,那岂不是陷陛下于‘不慈’之地?众人必会想:太子何辜,才被人行刺,又要被陛下苛待,天天在宫门外吹冷风,委实可怜。而陛下则会以为,太子这是‘哀兵之计’,意在为太子自己搏一个孝顺的名声。” “正是。”莫不离淡淡地说道,唇边是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所以,我们的太子殿下才会特意绕道广明宫,无非就是想找个装病的由头而已。他深知几位皇子绝不会见他,更知晓总有人要忍不住出手对付他。而无论出手的是老几,甚至也根本无需他们出手,只消太子往广明宫门前一站,再适时地咳上那么几声,则这病便也坐实了。便有人问起,也大可以说是太子殿下探望兄长时招了风寒,或是被过了病气之类的,顺理成章得很。” “不止如此。”阿烈适时地接了口,语气仍旧十分平板:“太子这一病,首要的便是如他所愿,不必每日在寿成殿外吹冷风;其次,太子殿下友爱兄长的名声,也会就此传出去;第三,老大……大殿下心胸狭窄之名,更比以往为甚;最后,大殿下意图设计太子之事,亦会令陛下不喜。” 大皇子特意将药方抄出来,叫人交给太子殿下过目,就是在赌气,很有种“我知道你会怀疑,所以我把证据给你看,这下你放心了吧”的意思。 这张药方,太子无论看还是不看,都会被人诟病。 如果他看了,那就是“多疑狭隘”;如果他不看,那就是“不关心兄长”。总之怎么做都是错。 在这种情形下,太子殿下却很聪明地适时“病倒”了,不仅没跳进大皇子挖的坑里,反倒顺势把几位皇兄一起给坑了,其被坑得最厉害的,就是大皇子。 听了阿烈的话,莫不离“唔”了一声,冷声道:“一箭四雕。韩忠那条老狗,可不是只有忠心而已。” 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情忽然有片刻的扭曲,眉与眼像是在与整张脸奋力挣扎,仿佛下一刻就将冲破压抑的牢笼,将他心底的魔鬼释放出来。 然而,只一个呼吸间,那种强烈的情绪便消失了。 等到重新坐回椅中时,莫不离那张矛盾重重的脸,已经恢复到了最初的平庸与淡然。 他抬手拾起那块鹿皮布,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揉捏着,另一只手则抚上了眉心:“罢了,如今我们损了人手,太子那边,能盯则盯罢。”他的语气有些疲惫,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李树堂一死,这一局,便破了大半。” 他难得有这般颓然的表现,几乎称得上是灰心丧气。 阿烈却像是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眸说道:“先生大可不必如此自哀。依我看来,李堂之死固然可惜,却也未必是坏事。毕竟,我们还有阿焉,先生又提前布下了先手,就算李树堂死了,太子也休想逃过勾连士族的罪名。” 每当谈及朝局正事时,他的身上便有了种沉稳的气势,不慌不忙,很有智者风范,继续说道:“虽然事发突然,我等布在太子身边的人手尽皆折损,亦堪为憾事。然,死的也不只有我们这一方的人手,先吕皇后留下的人手、吕家的人、桓家的人等等,也皆有死伤。如今,太子府文官几乎全军覆没,空缺的位置很多,往后我们想要再安插人手,机会也相应地多了许多。只要抢得先手,未必不是良机。” 不得不说,他的分析极有条理,也很具有说服力。 莫不离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似是在忖度他的话,又像是在试着以他的话来说服自己。 良久后,他缓缓阖起了眼睛,说道:“你说的……亦非无理。” 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他的语气中仍旧残留着一丝倦意:“只是,想要安插人手,也要我们能够行动起来才是。如今我们终是被人缚住了手脚。龙椅上的那一位疑心甚重,此事一出,往后掣肘必定极多,你所谓的安插人手,只怕……不易。”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面上的颓然渐渐散去,眸中却有了些莫名的情绪:“火凤印……终是现身了……” 如同叹息般地说出了这几个字,莫不离的身子忽地颤抖了一下,似是被自己语气中的怅然给惊到了。 第357章三公议 阿烈平板的眉眼间,飞快地浮起了一丝迹近于哀切的神情。 他转动眼眸看向莫不离,眉峰微耸,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还是垂下了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砖地,淡淡地道:“先生保重。” 岑寂的声调,似蕴着无限苍凉,弥散于房间的每个角落。 莫不离没有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溺在了阴暗的房间里,唯有眼中渐渐聚集起的怨毒,渐燃渐烈。 房间里似是有了些许灼热,然而却并不能叫人觉出温暖,反倒更有了一种悲凉与怆然。 “此印一出,辽西那里,怕是便要有动作了。”良久后,莫不离冷润的语声方才响起。 没有了颓丧,亦不再怨毒,此际他的语声、神态以及动作,已经恢复如初,方才那短暂燃烧起的情绪,仿佛被窗外的西风吹灭,再不复生。 “是。”阿烈简短地应道,停了一会,放低了语声,郑重地道:“刚才我收到了消息。凤印在大唐也出现了,不过此事极秘,目今仅唐皇与少数皇族成员知晓,我们损折了数名好手才拿到了这个消息。此外,那枚凤印……似是为子午石所制。” 房间里蓦然安静了下来。 莫不离静静地坐着,手里的鹿皮布早被扔在了一旁。 不知是没听见阿烈的话,还是在想着什么出神,他半晌都不曾出声。 好在阿烈也不需他回答,停了一会后,他平板的语声便又响了起来:“还有消息说,太子与几位皇子被刺当日,陛下召集朝臣议事,最后单留了三公……密议。” 他停住了话声,抬眸看了莫不离一眼,复又垂下了头。 “呵呵,呵呵”,房间里忽然想起了一阵笑声,冰冷、呆板,不带丝毫情绪。 莫不离的神情,亦在这笑声里慢慢扭曲,随后他的笑声渐大,终是“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当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竟笑出了泪花,“果然还是桓氏……到最后……还是桓氏……” 他的笑声渐渐转低,在窗缝里透过的风声中悄然变淡,最后与西风低低的呜咽融为一体,消失在了寂静的房间里。 阿烈专注地垂眸看着地面,似是眼前的一切皆不存在。 风止,声息。 莫不离呆呆地坐着,琉璃般的眸子里,不再有怨毒与苍凉,唯有彻骨的冰冷,与一丝茫然。 “上京那里,今日也有消息过来了。”阿烈的语声传来,打碎了房中死水般的寂静。 莫不离的身子微微一震。 他像是忽然醒过来了一般,抬头看向阿烈。 “白云观中一切如常。那个人,从未下过山。”阿烈继续说道,平板的语声,带着他惯有的沉稳与不紧不慢。 “唔”,莫不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身上的气息渐渐平复,“她有这么乖么?”他像是被这个话题激发了一些兴趣,挑着尾音说道,微带了些嘲谑的语声,若是仔细分辨,甚至还能听出两分长辈看待晚辈的纵容。 “是,先生。”阿烈恭声说道,“自五月至今,除了偶尔去小径散步,那人便只在烟霞阁里呆着,并不外出。” 莫不离的唇角勾了勾:“甚好。”他微笑了一下,眸中似有流星飞坠,昳丽得叫人失神。 此时的他语气从容,神态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关于桓氏之事就此绕开,而在他与阿烈之间,也像是有着某种默契,并无一人再重拾这个话题。 停了片刻,莫不离冷润的语声重又响起,仍旧是在说上京的事:“如今看来,这消息得来倒是比在青州时还容易,毕竟,上京离着大都近了许多。”顿了顿,他又续道:“白云观乃是至险之地,叫你的人远远盯着便罢,切不可有出格的举动。” 一面说着,他一面便淡淡地瞥了阿烈一眼,那一眼中所包含的深意,令阿烈平板的眉眼漾起了某种情绪。 他抬起眼眸,与莫不离对视了片刻,复又垂下了头,语声平静地道:“先生放心。” 莫不离看了他好一会,叹了口气,探手取过案上的一方小砚,拿在手中把玩着,漫不经心地问:“垣楼可有消息?” 阿烈垂眸道:“有消息,也是此次一并收到的。阿蒸在信上说,行刺事件后不久,垣楼外头的薛家侍卫便少了一多半。如今上京最大的热闹,便是福李果一事。此事乃是第一张微之曰中预言的,如今尽皆应验了,满城黎庶议论纷纷……” 三言两语将福李果之事说罢,阿烈最后又道:“除此之外,垣楼之中并无太多动静,唯那位傅东家最近出来的次数较多,应该是身边没那许多人盯着,所以行动方便了些,倒也让阿蒸与阿燕他们有机可趁。他们盯了这些日子,并没发现有什么大事。” 莫不离安静地听着,窗边的光影变换了一个角度,他整个人都隐在了灰暗中,似是即将被这灰暗淹没。 良久后,他的影子方才动了动,却是他抬手抚住了额角,缓声道:“让他们两个小心些,垣楼身后的眼睛太多,阿燕性子跳脱,叫阿蒸看着她。” 他的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一些,语罢顿了顿,忽尔一笑:“待明年看过了白马寺的桃花,便叫她回来罢。” 阿烈应了个是,停了片刻,身上的气息蓦地一凝,沉声道:“如今最要紧之事,还是壶关窑。” 说到“壶关窑”三字时,他的语气忽然便冷了下去,眸子里飞快地染上了一层寒意,“不想此事竟是由宵小之辈动的手,查来查去皆是一笔滥账,壶关窑如今转到了……大殿下的名下,却是有些棘手。” 说是棘手,不过他的神情却并没有多少不安,仍旧是笃定稳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想必他们得知这消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莫不离听了他的话,面上的神情也同样地没有波动,甚至还有些懒散起来。 第358章闻广陵 闲闲地安坐于椅中,莫不离入鬓的长眉平展如昔,唯眸色森寒,似坚铁一般冷硬。 将小砚换去了另一手继续把玩,他淡声道:“这也算是好事,叫我们手上多了一件利器。”语罢,启唇轻轻一笑,“埋在地下的那些东西,倒也不必急着取。若是能多埋些,那便多埋些。” 阿烈毫无意外地点了点头:“是,先生。我也以为那些东西便埋着也好。大殿下私开赌坊之事到底只是私德不修,如今他自己主动跳入圈中,我们倒省了许多手脚。” “的确如此。”莫不离“呵呵”地笑了起来,冷润的语声随之响起:“故我方才才要说,此乃好事啊。” 看起来,秦家自此事中脱身而去,他并不是特别介意。而多了一桩对付大皇子的把柄在手,反倒更合他意。 “不过……”阿烈微带迟疑的语声响起,将房间里难得的轻松氛围打破。 他眉峰蹙起,沉吟地道:“阿蒸事后查了查,此事虽是林守诚欠赌债引发的,但是,牵涉于其中的一个名叫周木的庶民,却在事发后失了踪。阿蒸查出,这个周木……自广陵来。” 莫不离神情淡然地听着他话,片刻后,入鬓的长眉忽地一拢,霍然起身:“广陵?”他冰冷的眸中锐意陡现,紧盯在阿烈的身上,“消息可靠?” 阿烈眉间的沉思未去,躬身道:“消息应当可靠。” 莫不离沉吟地站了一会,便在案前来回踱起步来。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他衣袖擦动的声响,连呼吸声似是也隐去了。 片刻后,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森冷的眸光直如利刃,语声更是冰冷:“我记得,垣楼的那位傅东家,也是广陵来的。” 阿烈躬身道:“是。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觉得有些古怪。”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在思忖着接下该如何说,停了一会方续道:“自然,这也可能是我们想多了。毕竟广陵那一仗损了三县,从广陵逃往中原的流民至少也有数万,莫说是上京了,便连大都也有不少,这或许也只是巧合罢了。” “巧合?”莫不离冷笑一声,负手而立,语声微凉:“我从不信巧合。” 阿烈并不言声,只是沉默地垂首看着地面。 “叫阿蒸换个方向去查,不要只盯着垣楼的那位傅东家了。”莫不离冷润的语声响了起来,而他也重新落了座,方才笼罩于他身上的寒意,此时也散了去,“让他们好生查查经常往来垣楼那些人,比如茶客、伙计、垣楼购茶的茶园,包括这位东家夫人,乃至于时常接触垣楼的引车贩浆之辈等等,全都给我好生查上一遍,再细细报来。” “是,先生。”阿烈应诺了一声。 莫不离冰冷的眸中便划过了一丝玩味,漫声道:“垣楼……东陵野老……倒也有趣。” 阿烈并没有接他的话,平淡的眉目仿如死水。 房间里安静了数息,莫不离便又是一笑,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额头:“险些便忘了,既是说到了壶关窑,我倒想起另一个地方——黄柏陂。这也过去好几个月了,黄柏陂那里还是没动静?” “先生恕罪。”阿烈躬身说道,虽是请罪,不过他的语气还是十分平淡:“不知何故,薛二郎对这块地看得很紧,我们换了几个方向入手,都没能撬得动他。好在如今我们手上有了大殿下的把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拿着那个把柄,让大殿下替我们完成此事。” “唔,这倒是个好法子,”莫不离的面上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意,点头道:“让老大出头给薛二那些加加码,我们再想办法从老大手里接过手去,却也简单。” 阿烈面无表情地道:“用这法子唯有一样坏处,便是壶关窑就此便废了。” “无妨的,便照此行事吧。”莫不离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龙椅上的那位根本便瞧不上老大,有没有壶关窑并不重要。只要有了这个把柄,老大总得听我们的话,我们让他对付谁,他就得对付谁。” 阿烈的神色微微一变,旋即沉声道:“还是先生想得远。” 莫不离勾了勾唇,面上的神情此时已经变得轻松了许多:“此事你现在便可以着手安排下去。不过,最近风声很紧,诸事还需小心为妙。” 阿烈躬身道:“先生放心,我会歇一段时间再献计。” 莫不离“嗯”了一声,盯着手里的小砚台瞧着,语声懒散地道:“霍至坚最近情形如何?我记得他人应该到大都了。” “是,先生,霍至坚确实已经到了。”阿烈躬了躬身,眉间一派漠然:“自私藏山川册之事发作后,霍至坚就地免任,因我们的人消息传得及时,他倒没多耽搁,六月初十便到了大都。不过他来得不巧,才一到大都便发生了行刺事件,好在我之前便将他引见给了周次道,如今他在周家谋了个门客之职。” 莫不离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甚好,你这引荐得极妙,周次道虽任着尚书令,可惜却是最无实权的客曹(类似于礼部)尚书令,连个录尚书事(加衔,可接触机密)都没拿到手,却是个贵中有闲的地方,霍至坚先在那里磨一磨也好。” “先生明鉴。”阿烈躬身道,语声泰然,“我当初亦是如此考虑的,先叫他在周府熟悉一段日子,明年再给他寻个好去处。” 莫不离沉默了一会,蓦地抬头看向阿烈,问:“霍家大娘子……也到了大都?” 阿烈面无表情地躬身道:“是,先生。霍至坚此行带齐了家眷,除了霍夫人外,郎君与小娘子们也一齐都带上了。霍家老郎主为了这个儿子也是下了血本,予了他近千金。霍至坚手头宽裕,如今便在五福巷左近赁了一所宅子,家眷俱住在里头。” “五福巷么……”莫不离自语似地说道,面上浮起了一个意味不名的笑,点了点头:“那倒是个好地方,离着德胜门也就几条街。” 第359章至友爱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阿烈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莫不离方才道:“既是说到了周家,我倒想问问杜家那里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吕时行应该撑不了多久了,他杜家要广陵,我们也替他谋下来了,可他怎么还没选出合适的人选来?” 阿烈平板的脸上,少见地有了些许无奈之色,说道:“杜家的情形略有些难办。杜骁骑原本是属意杜三郎杜光远的,可如今出了两起刺杀事件,他那里便又含糊了起来。” 莫不离冰冷的眼珠里浮起了一丝不满:“他这是做什么?也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停了停,又淡声道:“你派人去催一催,总不能叫我们白费了这个心。” 阿烈躬身应是。 “罢了,还是说说青州罢。”莫不离说道,琉璃般的眸子里绽开笑意,竟还难得地开了句玩笑:“如今的消息倒也集中些,不似往日,今天你递一句,明日他传一句的。说来这也是托龙椅上的那位的福。他一道诏书下来,倒也省下了我不少时间,如今我可是日日皆有余暇读书了。” 他的这句玩笑并未引来任何回应,阿烈面无表情,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来,交给了莫不离,毫无起伏的语声亦随之响起:“青州那里的消息也来了,不过,事情并不是很顺利,先生先看一看罢。” 看起来,只要不涉及某一个层面,阿烈的情绪便不会有太大的波动,便如此刻,分明报上的是坏消息,可他从表情到动作皆是一如往常的平淡。 对于他的态度,莫不离似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也并不认为是冒犯。他神态自若地接过了纸笺,展开扫了两眼,便反手还了回去。 “怎么会病了?”他的语气倒不见焦虑,说是关切还更妥贴些,而他冰冷的眸子里,也极难得地有了一丝温柔:“阿焉我是知晓的,她的身子骨可比寻常人强健许多,如何一去青州就病了?其中会不会有隐情?还有,阿烹就没给她请医?” 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阿烈的回答仍旧是不紧不慢:“青州的气候与大都很不一样,去年我过去的时候,也有几日不适,想来阿焉亦应如是。”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字条折回袖中,继续说道:“至于请医之事,因有人盯着,阿烹行动不便。据闻,秦二郎待阿焉甚厚,自阿焉病后,他不但请医问药,还特意遣了秦府仆役前去服侍,又加派了两名侍卫守着。阿烹探过几回路,却都没寻到机会,故他也没再多露面了。” “哦?竟是如此么?”莫不离夸张地挑起了眉,“啧啧”了两声,“秦二郎待阿焉如此之好,真真是……友爱至深啊。” 他摇了摇头,眸中笑意若流星飞坠,划破了屋中的阴沉,照亮了他的眉眼。 阿烈淡声接口道:“先生所言甚是。正因为秦二郎待阿焉极好,故阿烹也以为,阿焉病得时间长些,叫众人多看看秦二郎待她的态度,也是好事。待异日真相揭晓,羊圈上的锁便又落下了一重。” 他这番话似是甚得莫不离的欢心,他听罢竟是难得地抚掌而笑,转首斜睇了阿烈一眼,含笑语道:“原来你也有这样的风趣。” 相较于阿烈的死板,莫不离无论神情、语气还是动作,都要比他鲜活了许多。尤其是方才这一睇一笑,隐隐然竟有风华绝代之感。 只可惜,这千般情态放在阿烈的面前,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响应的。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后,莫不离便将手里的小砚搁下,淡声道:“就这些了么?陶家的事情她安排妥了不曾?” “安排妥了。阿焉抢在薛家人注意到之前便动了手。”阿烈回道。 莫不离勾了勾唇,轻笑了一声,道:“薛家这么爱给我找麻烦,我也需回敬一二,否则便也太不识趣了,不是么?” 他这话并不需要阿烈的回答,阿烈便也沉默不语。过得一刻,莫不离方又道:“你递信过去,叫阿焉诸事小心,尤其是那件东西,叫她一定要小心潜去秦家细查。另外……” 他停下了话头,蹙眉忖了片刻,突兀地问道:“阿焉手上可带了火凤印?” 阿烈一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很疑惑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却仍旧恭声答道:“回先生的话,她身上自是有的。” “好极。”莫不离展眉笑道,清透的眸子瞬间灿然若星光。他招手将阿烈唤到了跟前,将语声压得极低地道:“待过些时候风声没那么紧了,你便派个得力之人亲去青州,给阿烹带个口信,就说那火凤印我有大用……” 他的语声渐渐地低微了下去,终致不复可闻。而窗外的风此时又拂了过来,将他的语声尽皆掩了去。 直待离开小院时,阿烈的耳畔仍旧有些作痒,似是方才那说话之人口中的热气,仍旧喷洒在那一处的肌肤之上。 他负了两手,稳步而行,覆着面巾的脸上,是严肃到木然的眉眼。 小院的门前是一条被杂草与枯树掩埋的小径,这条小径极细,也极长,几乎有一半的路皆被杂草覆住,枯黄的野草与杂树四处丛生,即便春夏之际,此地亦是荒僻冷寂,若是晚间到此,只怕还会些吓人。 走过这条羊肠般的小径之后,便是一道高高的砖墙,墙下开了扇仅供一人出入的角门,那角门的边上,一个穿蓝衣的小厮正自守着,却是方才躲在门后偷看太子殿下的那个小厮。 一见阿烈走了过来,蓝衣小厮立刻便迎上前去,低声禀道:“吴先生快些去前头,有客人来了。” 他看阿烈的神情很是泰然,对方面上蒙的布巾就像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一般。 阿烈“嗯”了一声,推开角门走了进去。 角门后是长长的夹道,再穿过一道角门,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所很精致的花园。此际虽已时近冬时,园中花木凋谢,却也不见半分肃杀之气,园子里时而可见一两个穿着锦衣的美貌宫女,说笑着穿过洁净的石子小路,她们轻快的笑声四散开去,令这所园子有了种春天的热闹。 第360章揽花笺 到得此地,阿烈的样子终于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两个路过的小宫女此时就颇为好奇,便躲在廊边指指点点,悄声地议论。 “哎呀,那位郎君怎么蒙着脸?好生奇怪啊。”说这话是一个穿红衫的小宫女,生得圆脸弯眉,精致可爱。 另一个穿绿裙、样貌娟秀的宫女便道:“嘘,你可轻声些罢。吴先生可是谋臣呢,你可莫要拿手乱指。” 红衣宫女缩了缩手,便轻声问:“谋臣是很大的官么?还有,他……吴先生,为何要蒙着脸呢?” 绿裙宫女左右看了看,方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吴先生的脸上有伤呢,为怕吓着人,这才蒙着脸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红衣小宫女恍然大悟,旋即便同情地叹了口气:“吴先生好可怜的。” 绿裙宫女扯扯她的衣袖,轻语道:“别管这些了,快些去催茶,客人正等着哩。” 那红衣宫女弯了大眼睛一笑,二人便你拉我扯地跑远了,阿烈此时便停下了步子,看向了一旁的蓝衣小厮。 “阿飞,来客是什么人?”他问道。看起来,方才小宫女们的对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阿飞凑上前去,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复又退开。 阿烈的眉眼间便浮起了一丝讥意,嗤笑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她,当真是……不速之客。” 他的鼻腔里冒出了一声冷哼,拂了拂衣袖,便与阿飞一前一后,慢慢地转出了花园…… ******************** 有客自远方来,却并不一定总能使人“乐乎”,而这类客人,通常便有个统一的名称——不速之客。 便如此时,看着手上钤了海棠朱印的花笺,秦素多少有种“不速之客登门”的感觉。 “舅母要来见我?”她抬眸看向一旁侍立的李妪,眉尖微微拢起,“这是舅母派人送来的名帖?” “正是的呢,女郎。”李妪喜孜孜地说道,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钟夫人……不,舅太太说,她明日午后过来,要与女郎叙叙话。” 看起来,对于钟景仁之妻刘氏能够拨冗前来作客,身为秦素身边管事妪的李妪,那是十分之欢迎的。 秦素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将帖子交给了一旁的阿葵,缓声道:“我知晓了,劳烦妪提前安排下去,明日勿要怠慢了钟舅母。” 刘氏乃是钟景仁的正妻,纵然她与秦素根本没半分血缘关系,一声“舅母”秦素还是必须要叫的。如今舅母亲自下帖,秦素身为晚辈,岂有拒绝的道理? 打发走了李妪,秦素便将其余人都遣了出去,单留下阿葵说话。 自进入白云观后,秦素在明面上几乎是足不出户,一应外出事宜便全在阿葵与李妪的身上。又因李妪与秦家的姻亲不熟,所以,阿葵便成了来往于亲眷府邸的常客,逢着年节,也常常替秦素过府请安。 即便身在上京,秦素却也没忘了自己的名声大事,前世她深受名声所累,着实吃了点苦头,这一世便权当演戏,总要演出一个好名声来才行。 “舅母怎么突然想见我?你可有什么眉目?”秦素拣起大瓷碟中的果点尝了一口,蹙着眉心又搁下了,眼风往阿葵的身上掠了掠:“我与舅母许久未见了,也不知她要与我说什么?” 阿葵觑着她的脸色,心里不自觉地打起了鼓,思忖良久,方才斟酌着词句道:“我猜着,舅太太这回过来,应该是想念女郎吧。再过两日便是冬至,可能舅太太是来赠节礼的吧。” 赠节礼? 秦素淡淡一笑,垂眸专心地打量自己的手指甲。 别的她不知道,刘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此时又正逢着钟家丢了秦家的一桩大营生,刘氏此时正该焦头烂额才能,怎么可能有闲情跑来给秦素送节礼? 秦素早便听闻,自丢了壶关窑之后,太夫人对钟氏的态度已经很冷淡了,更别提远在上京的钟家。钟景仁原本是要亲自回青州请罪的,却因为病得太重而一直没能成行。 刘氏这时候跑来秦素这里探望,若说没有抱着什么目的,秦素绝不会信。 闲闲地抬了眸,秦素往阿葵的方向瞥了一眼,复又下了眼睛,唇角却弯了起来。 在有些事情上,阿葵确实颇有天份。 阿葵此时自不知自家女郎的心思,她低着头想了一会,终是壮着胆子道:“女郎,我这里还有……还有个猜想,也不知对不对?” “哦?”秦素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她,笑道:“你有什么猜想?说来听听。” 阿葵咽了口唾沫,不敢与秦素对视,低下头轻声道:“最近这段日子,那个叫阿贵的垣楼伙计……不是来过两趟么?虽说也不是什么……什么大事,但是,女郎与东陵先生有缘,这个传闻……却像是传开了。” “还有这样的事?”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旋即又将视线转开,专注地打量着花斛里的一枝蜡梅,语声闲逸:“这倒也奇了,你怎么就能想到这些?说起来,阿贵总共也才来过两回,每回不过略说两句话便走,却不知你所谓的传闻,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阿葵呆了呆,脸色蓦地开始泛白。 “女郎,我……”她张口说道,似是想要辩解几句,然而方一抬头,她便触到了秦素飘来的一缕眼风。 冰冷有若实质的视线,瞬间便消去了阿葵说话的勇气。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飞快地垂下头去。 秦素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便去掐身旁的花瓣儿,轻飘飘的语声传进了阿葵的耳中:“你倒是好快的嘴,这么快便把话传到钟舅母那儿去了。” 阿葵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眼中流露出了些许惊恐。 “女……女郎……”她颤着声音说道,身子不自觉地打着抖,即便那屋中的火盆烧得很暖,她却仍旧抖得像是站在北风肆虐的院子里,语声也变得急切起来,“我是……我是……猜着女郎的意思,才……才说的。我只说了……阿贵常来……并没敢多说别的。这也是舅太太问过来了,我想着……想着女郎见阿贵的时候,也没避着人,应当是想要这事被人知道的,所以……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说了……” 第361章画中人 阿葵的语声渐渐低微,到最后终是抖着嘴唇说不下去了,浑身抖若筛糠。 她是真的揣摩着秦素的心思去做的此事,如今看来,难道是她做错了不成? “你倒是勤快。”秦素的语声根本听不出喜怒,唯有似凉带寒的一缕眼风,向她的面上兜了一圈:“又非什么大事,你连这也紧着往外说,倒显得我多有本事似的。我也不过是运气好,偶尔断准了一次地动,又救下你一条命罢了。那个晚上可是死了好些人呢,那满院子的人也就你命大。” 言至此,秦素的语声猛地顿住,复又轻轻一笑:“阿谷便不如你命好,听说她被巨石砸得头破血流,手足俱断,骨头都从肉里刺出来了,啧啧,真真是惨得很。” 柔嫩而温和的语声,连半个重音都无,可听在阿葵的耳中,却是字字如冰,砸得她浑身僵冷。 她止不住双膝发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整个人伏地而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她忽然便像是重新回到了地动的那一夜,眼看着那巨檐当头砸下,她却浑身瘫软,没有半分力气。 那种被绝对强大的力量所笼罩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粒尘埃,而站在院中、平伸双袖迎向巨檐的那个人,身上带着血腥与冷酷的气息,如同天神降落凡尘,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葵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她是真的怕,很怕很怕。 经过了那一夜,她哪里还敢生出半点异心来?如果不是这一回秦素的意图十分明显,她又怎么敢去给刘氏透话风? 一阵阵的寒意从心底里泛起,阿葵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女郎……恕……恕罪……” 她的语声颤抖得几乎连不成完整的句子,而她的身体则完全没办法支撑起来,除了簌簌而颤,她根本做不出任何动作,就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抽去了。 “你何罪之有?”秦素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个诧异的表情,她垂首看向阿葵,就像是才发现对方跪在了地上。 “还有,你跪下又是作甚?”她掩唇轻笑,语气很是温和,面上的笑容轻浅得如同烟雾,仿佛下个瞬间便将消散。 一语说罢,她便伸了手虚虚地去扶阿葵,软语温言地道:“快些起来罢,地上凉得很。你也真真是傻,我又并不曾怪你,你何必请罪?依我说,你这便做得极好,虽然这是你自作主张,却也正合我意。” 秦素笑得和软,简直就像是一个最和善的主人。 然而,她越是表现得温和无害,阿葵便抖得越发厉害:“女郎……恕罪……我自作主张……我该死……”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眼中已是迸出泪来。 秦素收回了扶她的手,弯眸而笑。 垣楼的伙计阿贵两次来烟霞阁递信,传递出一种“秦六娘与东陵先生有缘”的信号,这也是秦素之前与阿妥约好了的。 趁着上京各大士族仍在为两次刺杀事件而忙碌时,她要悄悄地、小范围地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为自己将来回青州做好准备。 的确,她就是故意给了阿葵传话的机会,而阿葵也领会得很好,很聪明地便将话传到了刘氏耳中,秦素甚觉满意。 不过么…… 该敲打的,她还是要狠狠地敲打敲打。 以秦素两世积下的经验来看,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主人,才算是好主人。而适时地威慑手下人,使之产生足够的畏惧,再不敢生出异心,这也是很有必要的。 便如秦素此刻所为。 而阿葵现在的表现,也确实不负秦素所望。胆小易吓、做事稳重、又有两分聪明。 秦素都有点舍不得将她还给秦彦柏了。 面上含了一丝浅笑,秦素自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一页纸,拿在手里掂了掂。 那纸张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一如她此刻的轻言细语:“罢了罢了,拿着这个罢。瞧你吓的,我也不过就随口提了一句而已,我这里还有事情要你做呢。” 轻飘飘的几句话,落在阿葵耳中,却犹如乐音奏响,是这天底下最动听的声音。她心底倏地一松,眼泪瞬间便汹涌了起来。 主人吩咐你做事,那便表示你还有用。既然有用,那主人便也仍旧会留着你,而不是将你抛去一旁。 在秦素的身边呆得时间越久,阿葵便越清楚,一旦有一天她没了用处,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她几乎是感激涕零地爬了起来,颤巍巍地接过了秦素手里的纸页,秀气的脸上涕泗横流,简直不成样子。 秦素便笑着掩口道:“快擦擦吧,瞧你,哭得小脸儿都花了。”一面说着,她一面便又递过去一块布巾。 阿葵哪里敢去接,慌手慌脚地自己掏了块巾子出来,一面拭着面上的泪痕,一面便又伏地请罪:“我失了仪态,请女郎恕罪。” “无罪,无罪。”秦素笑吟吟地摆了摆手,语声分外柔和:“我予你的是一张画像。明日舅母过来后,你须得照着这张画像替我找个人。我想,明日跟着舅母来的侍卫、管事或是男仆必定不少,你便去他们之中找一找,看有没有画上的这个人。” “是,女郎。”阿葵连多想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立刻便应了声是。 秦素见状,便举起衣袖掩了唇,轻笑道:“真真是傻阿葵,你只管这般应着,怎么不打开画儿来瞧上一瞧呢?” 阿葵怔了怔,忙不迭颤着手指打开了纸页,却见那上头确实画着一张男子的画像,其人样貌还算周正,平眉毛、桃花眼、狮子鼻,在面颊左侧靠近耳朵的那一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 “那人便是如此长相,你仔细瞧清楚了,待记得了便将画像还我。”秦素遥遥地指着那画像说道,神情带着几分不以为意,“此人于我而言颇为要紧,明日舅母来了之后,我会将你们都遣出去的。到时候你不拘找个什么因由,一定要去外院替我寻一寻此人。可记下了?” 第362章紫微册 “是,女郎,我记下了。”阿葵的语声比方才平稳多了,显然,秦素的吩咐令她大是安心。说罢这句话,她便又将视线凝在纸上,用心记着画中男子的长相。 秦素淡淡地看着她,眉心微蹙。 这画像中的人,便是与银面女在壶关窑演活春宫的那一位。彼时的秦素虽然不曾看见他的长相,但傅彭却是看见了,于是她便按着他的描述画了这张像,据傅彭说有八分相像。 自从偶然撞见树堂之后,秦素的脑子便一直处在紧绷的状态下,手头要处置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太复杂,使得她根本就无暇去管这个与银面女偷/情的男人。 如今却是诸事安排妥当,秦素便又想起这人来了。 在之前的查访中,秦素已经可以确定,此人并非壶关窑的管事或账房之流,于是,她便将目标转向了钟家。 壶关窑那一夜,整个李家别院的人都被人下了沉香梦醉,秦素以为,仅凭银面女一人之力是做到不这一点的,必定还有人在暗中帮着她。 相较于李家的那些仆役,钟家显然更为可疑。 那天宿在李家别院的除了秦家诸人之外,还有刘氏以及她带来的好些钟家仆役。这些人提前一天便去了李家别院布置,换句话说,他们有大把动手的机会。 原本秦素想将此事托付给傅彭夫妻,后来想想,却又放弃了。 垣楼的目标实在太大,且秦素最近又与垣楼走得近,如果再将这些琐事交予傅彭,很可能便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秦素才把主意打到了阿葵的身上。 明日刘氏来访,这恰恰是个好时机。 退一步说,就算明天没有收获,阿葵也能够借着往各府走动的机会,继续查访此事。 便在秦素心念飞转的同时,阿葵已将画中男子的样貌牢牢记在了心里。她双手奉上纸页,小声而恭敬地道:“女郎,我已经记下这人的长相了。” 秦素转回心神,轻轻地“嗯”了一声,接过纸页折进袖中,淡淡地道:“此事要紧,不可声张。” 阿葵的身子一抖,伏地道:“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女郎放心。” 秦素看了她一会,方才一笑:“如此便好。”语罢她便捧起了案上的一卷书,懒懒地挥了挥手:“罢了,我这里无事了,你且下去罢,明日行事小心些。” “是,女郎。”阿葵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低地应了一声,便一步一挪地退出了门外。 听着门帘合拢的声音,秦素对着书弯了弯眉。 经此一事,阿葵只怕又要做噩梦了。 可怜见的,每夜值宿都不得安生,倒要叫她这个主人伴着使女的梦呓入眠。 不过,这也怪不得旁人。 似阿葵这般心大的使女,你若不把她吓得从心底里怕起来,她必定不会永远地老实下去。 前世的阿葵可是胆敢算计好几位主子的,就算她背后有秦彦柏撑腰,这小姑娘的心机也绝不会浅,不把她吓狠一点,秦素也不敢放手用她。 翻过了一页书,秦素便也将阿葵丢下了,转而去想明日之事。 刘氏的来访比秦素想得还早了些,却也正中她下怀。 只一个林四海往青州传信,秦素觉得还是单薄了些,若能再加上刘氏与钟景仁夫妻,这分量便足了。而太夫人对这些消息也会更加信服,如此一来,待秦素回到青州之后,那日子也必定会更加舒心。 心中思忖已定,她便干脆将书搁下,唤了阿梅与阿桑进来,吩咐他们备纸磨墨,待一应齐全之后,便又挥退了她们,秦素便在屋中忙碌了起来。 这两个月来,她其实过得颇为辛苦,主要是回忆前世紫微斗数的一些事。 既然与东陵先生“有缘”,则她的手上无论如何也该有些信物才是,秦素想了许久才决定,弄出一个最简单的紫微斗数口诀之类的小册子,只说是抄录下来的,带在身边。有了这件“凭证”,往后行事也便宜些。 于是,这两个月来,她就是在制作凭证。 前世的秦素,对紫微斗数基本就是一知半解,如今要回忆出至少七、八页的口诀来,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她已经尽量将字写得大些了,最后还是填不满,不得不编造了一部分似是而非的内容,用以充数。 只要能扛过众人最初的置疑,接下来再于众目睽睽之下断准几件事,此事便也成了。 秦素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孝顺”的美名之上,再给自己加一个“通术数”的才女之名。 筹码总是越多越好、越重越好。 待重返青州时,秦素希望,她在秦家……不,她在青州城说的话,所有人都要好生掂量掂量。 忙忙碌碌中便到了次日,秦素一早起榻,便发现外头已经飘起了雪。 北地的雪不似南方温润细腻,却是一片片大得跟鹅毛似的,又像是一团团聚在一处的柳絮,虽下得不密,望去却真是铺天盖地,气势磅礴。 “真真是好大的雪啊!”李妪搓着一双冻红的手,带领小鬟掀帘进屋,一面忙着替秦素梳洗打扮,一面便看向帘外发出了感叹,“这雪也下得应景儿,今日恰是小雪节气。我听守门梁嫂子说,这雪的是天快亮的时候才下起来的,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山头上已经白了一多半儿了呢。” 秦素笑而不语,一旁的阿梅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此时便是一脸的跃跃欲试,欢喜地道:“等雪停了,院子里肯定能积下厚厚的一层雪来。女郎瞧着,我给您堆个顶大的雪人儿。”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李妪便道:“小孩子就知道玩儿。” 秦素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看镜子里阿葵泛白的脸,弯眸道:“好啊,到时候你们皆去,每人都堆一个雪人儿,看谁堆得最大最好看,我有赏。” 阿梅与阿桑俱皆欢呼起来,一个个欢喜不禁,唯有阿葵,仍旧是面色苍白,专注地替秦素挽着发髻,神情很是平淡。 第363章蕊浸寒 秦素向镜中看着阿葵,浅浅一笑,柔声道:“阿葵也去罢,我瞧你每天也太安静了,话都不怎么爱说。往后你也多与她们几个小的顽耍说笑,莫要总是闷闷不乐的,我看着都难受。” 阿葵的年纪比阿梅他们大了一两岁,又是秦府的老人了,日常与这些田庄来的人走得并不近,关系也有些疏远。 听了这话,阿梅与阿桑对视了一眼,阿梅冲着阿葵的背影撇了撇嘴,扭头去帮秦素挑衣裳,阿桑自来话少,此时也是沉默不语。 还是李妪最会来事,此时便点头咂嘴地赞叹道:“女郎真真心善,还顾着我们欢喜不欢喜呢,阿葵跟了女郎这样的主人,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自从能够不定期地从秦素这里接到赏银后,李妪对秦素的态度那是发自内心地尊敬着的,连带着与李妪沾亲的那两个厨娘,也对秦素十分地忠心。 听了李妪的话,阿葵的脸色越发苍白,面上却强堆出一个笑,道:“妪说得是,多谢女郎。” 秦素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色,关切地道:“你的脸色不大好,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着,叫阿桑他们来也是一样的。” 她这话自是又赢得了李妪不住口的夸赞,简直就把秦素说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仁善的主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后来阿梅也阿桑便也跟着凑趣,也是大赞秦素心善。 好话人人爱听,秦素自然也不例外。 用罢朝食后,她便很有兴致地带着一群大小使女出门赏雪,看着这些小姑娘扔雪球、堆雪人儿,又顺道儿剪了两枝蜡梅回来,叫人插在了那个透雪瓷圆肚大花瓮里,搁在了迎窗的大案上。 窗纸上透出雪白的天光,一剪梅影横斜于窗前,仿若披了一身的月华。 蕊寒浸庭户,香冷有还无。 刘氏踏进烟霞阁的明间时,不知何故,脑海中竟跳出这句诗来。 她举目环视四周,眼底里有着难掩的一缕震惊。 秦素给她的观感,实是大异于往常。 在她的记忆中,这个秦家的外室女是极不起眼的,莫说是与自家姊妹相比了,便是刘氏身边的使女拿出来,也比她强了不知多少。 而刘氏对秦素的所知所觉,也仍旧停留在多年以前。 据说,这个外室女娇蛮任性,因幼时颇得了一阵秦世章的溺爱,于是便有些不大懂事; 再据说,秦六娘自小长在连云田庄那等偏僻的乡野,皮黑貌丑,是秦家这一辈中长得最难看的小娘子; 还有一说,秦素虽说还有几分孝名,自田庄回到秦家后也颇说了些话、做了些事,但终究失之于教养不足,是个很经不得推敲的女郎。 可是,眼前所见,却大大超出了刘氏的预期。 素净的房间陈设简致,无一物冗余,亦不见半分奢华,却自有一股书卷气,无端地便有了种清雅与端贵,直叫人以为这是来到了哪个大族士女的闺房,而不是某个落魄士族外室女的住所。 环顾整间房的摆设,掀帘时有浅浅墨香盈面,转眸处有幽幽疏影迎光。端正大气于外,清幽娴雅于内。而一旁的使女仆役虽不算上好,却也是进退有度、礼数周全。 踩着脚下绵软的青毡,刘氏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这还是一介粗野的外室女的房间么? 在这间比她平生所见的那些士女闺秀还要清雅的雅舍里,当真住着秦六娘? 直到望见含笑立于帘边折腰行礼的秦素,看着她鸦青发鬓上简净的荆钗,刘氏方才回过神来。 “给钟舅母请安。舅母冒雪而来,甥女不曾出门远迎,委实有愧舅母厚爱,请舅母勿怪。”殷勤而又合度的语声传来,拉回了刘氏的心神。 秦素含笑看着她,那笑容就像是拂面而来的春风,完全掩去了秦素心底里的不耐。 鬼才要去门口迎刘氏! 外头那么冷,她可没有自找苦吃的爱好。再者说,刘氏今日登门显然是来求人的,秦素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自降身份。 刘氏那原本有些不快的心情,在见到秦素之后,已然尽皆消失了。 此刻的她心下唯余感慨:怪不得垣楼伙计频频登门,看起来,她这位排行第六、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儿,定然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机缘,否则又怎么会是这样一副脱胎换骨的模样? “阿素快起来吧,你我一家人,何须如此多礼?”刘氏的脸上已经换过了一副笑颜,扶着秦素起来后,便又盯着她的脸细瞧。 这一瞧,刘氏的眼底便又有了一丝惊艳。 今年二、三月间,她在上京城揽秀园见到的秦素,还是黑黄干瘦,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娘子。不想这半年多未见,眼前的女郎竟一下子白净起来了,眉眼也跟着长开了好些,已隐约有了几分容光照人的妍丽。 刘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秦素好一会,眸中精光闪动,半晌后方才笑道:“六娘可莫要怪舅母总盯着你瞧,实则是若不是今日在这里相见,换个地方,舅母可不敢认你了。”语罢又赞叹地点了点头,道:“真真是女大十八变,六娘如今实在好看得紧。” 秦素佯作害羞地低下了头,心底则微微一哂。 什么女大十八变,分明她原本就生得好看,就是故意弄黑了些罢了。这些人瞧不起她的出身,她再故意藏个拙,众人又哪里会多看她一眼?于是,她便成了大家心目中的“丑小娘”。 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 秦素暗里嗤笑。 自从停用了白芷粉的面脂手膏后,她便镇日闷在屋子。一是默写口诀很耗神;二则是为了捂一捂,少晒太阳。 如今的她可是比以往白了许多。即便是李妪她们,也对秦素的变化十分惊讶,更何况许久未见秦素的刘氏? 况且,现在的她还能用“好看”形容,等再过两年真正长开的时候,那时候又岂是一句“好看”便能说得尽的?如今她还是吃亏在年纪小了些,没什么看头。 第364章礼先至 秦素微微垂首,顺着衣襟的领口看了看自己一马平川的前胸,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副干瘪的身子,何时才能够丰腴起来?而只要一想起李玄度的那句“小孩子家家”,她就觉得无限惆怅! 好在这厮如今也回到白马寺了,据说又要去摩什么画。 每思及此,秦素便很想要笑。 真真是天大的笑话,这么个心系大唐危的权贵,他能够安安心心地去画画? 骗鬼去吧。 不过,这厮前几日倒是特意传了话过来,说是要见面,也不知他那里又有什么事? 秦素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再也别出幺蛾子了,只要一切平安,她就谢天谢地。 “哟,瞧瞧,这是害羞了,倒是舅母的不是,六娘可别见怪。”见秦素一径低着头,刘氏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便笑着说道,语声极是慈和:“舅母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我这也是看六娘变得好看了,这才说的。” 秦素闻言,便从善如流地做出了一副忸怩的样儿来,轻声细语地道:“舅母这般夸赞,阿素不敢当的,请舅母进屋上座。” 刘氏掩口而笑,亲亲热热地挽起了秦素的手,两个人相携着便去了西次间儿。 西次间儿比明间还要暖和,大案上的陶瓮里亦有一枝折梅,衬着雪洞似的四壁,别有一番雅致。 将刘氏延至主位坐了,秦素在一旁打横相陪,又叫小鬟们奉上了茶点,秦素方才于座中向刘氏屈了屈身,笑着寒暄道:“自昨日收了舅母的帖子,我欢喜得半宿都没睡着,今日一早便叫人准备起来了。只是我到底经的事少,一会子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舅母勿怪。” 这般周全的交代,言语间又尽是妥贴,刘氏此时已然不惊讶了,唯在心中暗自点头,深觉秦素如今这脱胎换骨的变化,必是因为得了东陵先生的指点。 心中如此想着,她嘴上的话也接得极顺:“阿素也太客气了,我不过是闲着无事过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再者说,眼见得冬至就要到了,接着便是腊日,你一个人在山中居住,只怕诸事都忙不过来,我便带了些节礼过来,你看有用得上的便用着罢。这也是我这做长辈的一份心意。” 很现成的理由,纵然刘氏带来的那些所谓节礼也实在称不上好,但胜在颇为齐备,装了足有半车。 这般看来,刘氏行事还算有些章法,到底她也见过不少世面,比之林氏强了不知多少。 秦素的面上便浮起一个真诚的笑来,欢喜地道:“那就多谢舅母了,舅母这一来,真不知解了我多少烦忧。您也知晓的,我是第一次管家事,孝里的规矩又与往时不同,虽有妪在旁提点着,到底我才是这一院之主,若是备得不齐整,必定要惹人笑话。 照理说,就算被人笑话也没什么,我自己一个人的名声不当紧,只是,青州秦氏的名声却是不能有半分损毁的。舅母到底是亲戚长辈,想得比我周到多了,您这一来,我这颗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儿。真是多谢舅母了。” 这番话说得既显客气,又不失亲戚之间的亲近之意,刘氏听了,面上的笑容便显得越发地真挚,和声道:“阿素莫要见外。怎么说我们也是亲戚,既是亲戚,不就该互相帮衬着才是么?”她说着便又笑了起来,一面便招呼人将礼单呈予秦素。 “多谢舅母。”秦素恭恭敬敬地接过礼单,转首便交给了李妪,复又向刘氏一笑:“舅母这话真是听得人心里暖暖的。舅母待阿素这么好,阿素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了。” 说至此处,秦素便微低了头,作出了感激涕零的样子来,眸中却划过了一丝浅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的梯子也送过去了,她相信,刘氏应该不会不接。 刘氏闻言,表情有一刹的愣怔。 她自诩眼光不错,也颇会看人,却从不知晓,秦素竟是这样一个知情识趣的聪明人,几句话一转,便将话头送到了她的口边。 探手端起一旁的茶盏,刘氏缓缓地啜了口茶,眼尾的余光拢在秦素的身上,其中不乏审慎与观察。 她并不是无知蠢妇,心里的小算盘还是打得很精明的。 阿葵传过去的话她初始听着,并不是很当回事。直到后来她派人去打听,得来了确切的消息,知道那个叫阿贵的垣楼伙计,确实曾经来过几次烟霞阁,她才真的重视起来。 说来也是,这满上京城里,又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拿垣楼开玩笑?垣楼的门口可是守着廪丘薛氏的人呢,但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一个薛家也能压得他半死。 只是,阿贵面见秦素到底为了何事,还有阿葵的话里到底有没有夸张的成分,以及秦素在东陵先生那里到底是学了本事,还是做了旁的事,这一点,刘氏还是存了些疑的。 在她看来,这世上绝不会有天上掉银砸中头的事,秦素与东陵先生之间,很可能存在着什么隐情。 不过,如今的情形却也由不得刘四挑三拣四了,能落到眼面前的机会,她都必须抓在手里。 她这也是被逼无奈,钟家最近实在太倒霉了,几乎可以说是内外交困,虽然表面看来情形尚可,家中的状况却是日渐艰难。 便在半个月前,秦家才派来了一个管事,将钟景仁手头上几个出息不错的铺子,全都收了回去,据说林家的情形比钟家还要糟糕,连田庄都被收回去了好几个。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刘氏便恨得牙痒。 他们钟家这回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闷亏,而更可气的是,他们还不好将此事抖出来。 钟、林二姓本就沾了些亲,又都是士族,若真要为了一处产业而打起官司,林家是个破落户,已经是惫懒到底了的,他们不怕,可钟家却是有两分体面的,根本丢不起这个人。若此事闹大了,钟家头一个便会沦为整个上京城的笑柄。 第365章愁色浓 无论是钟景仁还是刘氏,都绝不希望看到钟家成为笑柄,再者说,秦家那里也极不愿将事情闹大。 壶关窑的新主家——金银坊,据说来头相当之大,并非是秦家、钟家或林家这样的小姓能惹得起的。 如此情形下,钟家便是两头受气。秦家的压力以及林家的不要脸,让钟家成为了此事最大的受害者。 真真是无妄之灾。 刘氏蹙着眉,缓缓地喝着茶,端茶盏的手指已是骨节泛白。 若仅仅只是失了钱财、损了颜面,她也不会如此焦灼。她现在最忧心的,还是她的三个儿子。 刘氏生育较晚,最大的儿子今年也才十五。原本太夫人已经答应好了,待秦氏族学开学后,刘氏的长子与次子便皆可借居青州秦府,附学秦家的族学。 可如今,太夫人却像是根本便忘记了附学一事,半个月前那位秦家管事前来时,对此也是只字不提。 若是旁的事,刘氏也就忍下来了,唯独此事,却是委实令她揪心。 她的儿子便是她将来的一切希望,为了膝下爱儿的前途,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放弃。 便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刘氏方才来到了白云观。 于她而言,秦素便是摆在她眼前的一线希望,就算再是渺茫,她也必须试一试。 见刘氏沉吟不语,秦素便也乐得不说话,兀自品茶闲坐。 秦家管事前脚刚走,刘氏后脚便到了,这其间的关联,几乎一想便透。 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秦素才会令阿葵传了消息出去。 房间里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两个人俱是慢慢地喝着茶,并无一人开言。 约莫半刻钟后,刘氏终是搁下了茶盏,拿锦巾按了按唇角,同时心思转得飞快。 罢了,如今的钟家已是每况愈下,不,应该说是山穷水尽才对。她在这里算来算去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尽早把话挑明,得个准信。 思及此,刘氏的面上便堆起了浓浓的愁色,抬眼往四下里看了看,长叹了一声,蹙眉道:“唉,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哪里都是一派萧瑟,倒是你这里还自在着,虽然冷清,却也没那些烦心事。跟你比起来,舅母却是多有不如的。” 很自然地便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秦素敛去了眸中笑意,再抬头时,只有一脸的关切,柔声问:“舅母为何有此一叹?莫非钟舅父的病情又有反复么?” 自吐过一次血后,钟景仁的身体便好好坏坏,总不能痊愈起来,秦素问及于他,既显得顺理成章,也是将话题往前递进了一步。 刘氏飞快地瞥了秦素一眼,心中大为惊讶。 她没想到秦素的话能接得这么轻巧,几乎就是碰在了她的心坎儿上。 心中思忖着,刘氏便又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却直往四下里飘,并不接话,只一脸的愁苦。 秦素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挥了挥手,阿葵见状,便领着一众使女无声地退了下去。 刘氏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再一次深感秦素这令人震惊的变化,同时也向身后的妪使了个眼色。那老妪心中有数,很快便将钟家的使女也全都带了出去。 秦素心中的笃定,又添了一层。 这一回,刘氏应该能开口求人了。 果然,一俟房间里再无第三个人,刘氏的眼眶立刻便红了起来。 她以锦巾按住眼角,语声已然变得哽咽:“如今我也就只能到六娘这里来,才能说几句体贴话了。你也知道的,你钟舅父身子不大好,我不想叫他担心。” “舅母勿要太伤心,舅父会好起来的。”秦素柔声安慰,一面便站起身来,殷勤地执起茶壶给刘氏续了些茶,又将茶盏捧到了她的眼前。 刘氏等的便是这一刻。 她立时便就势拉住了秦素的手,语声已是由哽咽转为了悲泣:“我这也是无法了,才到了六娘这里,还请六娘想法子,总要帮帮你舅父才好。”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刘氏便直接开了口。 秦素闻言,倒也暗暗称奇。 对着晚辈也能这样直承其事,仅是刘氏的这种态度,秦素便觉得她不简单,能屈能伸,比秦家几位夫人可强得多了。 “舅母这话也太见外了。”秦素和声说道,语气很是舒缓:“舅母是长辈,阿素是晚辈。晚辈孝顺长辈那是应该的。舅母只说我能做些什么,只要是力所能及的,阿素无有不从。” 两方面的态度都摆得很明,一个有所求,一个愿帮忙,可谓一拍即合。 刘氏便拿巾子掩了掩眼角,语声中仍旧带着哽咽:“六娘真真是个贴心的孩子,舅母先在这儿谢过你了。实话说予你知,我今日前来,确实是想请六娘帮个忙……”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起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哀哀切切地看着秦素道:“我听人说,六娘最近得了东陵先生的青眼,此事可当得真?” 来了。 秦素心下了然,面上则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慌乱,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似是在确定周遭是否有人,语气颇为含混地道:“真真是……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舅母这是……听谁说的?” 支支吾吾的话语,却没有直接否认,反倒问起传闻的源头来。 刘氏原本还半提着的心,这时候便笃定了两分。 她紧紧地攥住了秦素的手,语声压得极低地道:“六娘只告诉舅母,此事可作得准?” “这……”秦素的表情显得很是为难,像是委决不下,抿了抿唇,最后方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抬起了头,看向刘氏,语声恳切地道:“舅母既然问到了我眼面前,身为晚辈,我再没有隐瞒的道理。那我便与舅母实话实说罢,东陵先生……的确是派人来了我这里两次,给我传过……传过几句话。” 她说得很含糊,称得上语焉不详,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是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刘氏那双精明的眼睛里,迅速地攀升起了浓浓的热切,而她握着秦素的手也越发地紧,似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语声微颤地道:“原来竟是真的……竟是真的。如此一来,你舅父也是有救了。” 第366章伤心处 刘氏说到这里,忽然便松开了秦素的手,直直地站起身来,双膝一弯便要往下屈,语声哽咽地道:“六娘,舅母在这儿给你行礼了,求你……帮帮你舅父。” 秦素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扶住了她,面上是一派惶急:“舅母这是作什么?阿素如何当得起?快些坐下说话,莫要吓阿素了。” 刘氏原本也只是作势而已,被秦素这样一扶,便也顺着她的手重又坐了回去,布满红丝的眼中已是蓄足了泪水。 “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想到了你这里。”刘氏拿锦巾掩住了半边脸,语声含悲:“六娘莫要怪舅母失礼,舅母也是一时情急。实是我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请你与东陵先生说一说你舅父的事情,请他老人家替我们指条明路?” 她一面说话,一面又抬头去看秦素,眼睛里除了明晃晃的泪水,还有真切的迫切与焦急,语声越发哽咽难言:“我知道,此事不易为之,也知道这可能是强人所难了。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提出这么件事儿来叫你为难。六娘,好孩子,你便瞧在你舅父的份上,去求一求东陵先生可好?” 从头到尾没提自己,更没提自己的两个儿子,却是始终拿钟景仁当了由头。不得不说,刘氏实在很会说话,给人的感觉便是一心为着夫主而殚精竭虑,是一位很合格的贤内助。 此外,刘氏也并没因秦素是个外室女而有所轻慢,更没有拿着长辈的架子去逼迫秦素,无论是事前下帖,还是登门拜访,以及此刻的真诚言辞,完全将姿态做到了最足,几乎让人无从拒绝。 秦素心念飞转,面上却是浮起了一丝明显的难色。她微微转过了头,蹙眉思忖,似是在考虑着刘氏这个请求的可行性。 刘氏那张惯是精明的脸上,难得地有了些许紧张。 她任由自己的眼圈红着,也不拿锦巾按住,而是张大了眼睛,抓住秦素的手,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生怕漏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看得出,对于秦素即将给予的回答,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在意。 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铜兽炉里的碳火明明灭灭,案边疏影盛放,幽冷的寒香萦满屋中。隔着雪白的窗纸,隐约可见窗外的大雪还在下着,那一片片微灰的暗影,在窗纸上缓慢而又从容地坠落,侧耳细听,似还能听见雪落时“簌簌”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方才响起了秦素的一声长叹。 “舅母,我……”只说了这几个字,秦素便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刘氏的心刹时间凉了半截,眸中的热切也瞬间换作了失望。 不过,她还是没有死心。她抓住秦素的手用力晃动着,问道:“六娘为何叹息?莫非是有什么难处?” 不待秦素回答,她便又立刻急急地道:“若是需要钱财,或者是要你舅父写拜帖,甚或是其他的要求,你尽管提,舅母都能应下的。” 她惶悚的语声回荡在房间里,秦素却一直沉默不语。 她动作轻柔地从刘氏手中抽出了手,后退两步,坐回了椅中,方才放缓了声音道:“舅母有命,按理我不该不从,只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为难地绞着手里的布巾,语声渐渐轻了下去:“……只是,我根本便没见过东陵先生的面儿,所有一切皆是经由那个叫阿贵的伙计从中传信。而且,阿贵也跟我说过,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就摸不着影儿。便连垣楼的傅东家也没见过先生的真人,只是偶尔会收到先生叫人交来的字条罢了。” 说到这里,秦素的面色便越发为难起来:“说起来,便是因为傅东家收到了先生托他转交的字条,还有他老人家指明要转交给我的信件,阿贵才会数次登门。若要细论,我与先生也是从未谋面的。所以,舅母要见东陵先生,或是叫我给他递信,我实在是……” 秦素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刘氏的眼眶渐渐地红了起来。她用力地拿巾子按了按,复又将身体前倾,深锁的眉间满是愁郁,切切地看向秦素道:“好孩子,我知晓此事真是难为你了。只是,如今你舅父卧床不起,你太祖母又还生气着,便是为着她老人家的身子,舅母也必须想法子让她老人家欢喜起来才是。” 她说得有些急,停下来喘了口气,复又续道:“壶关窑的事情,想必你也知晓了。还有之前黄柏陂的事情,舅母也不瞒着你,实是你舅父已经两度让太夫人失望了。舅母如今不求别的,但求太夫人与你舅父安好,再无他愿。所以,舅母不着急,也不贪心,只是请你帮忙带句话而已。舅母知道,你如今正在孝中,不好出门走动,舅母也不会叫你违了礼制。只要你能在阿贵登门的时候,顺带着替你舅父捎句话,便也足够了。” 她适时地停住了话头,掩面而泣,却是真的说到了伤心处,眼泪汩汩而下。 这番话应该是她早便想好了的,难得她声情并茂地说完了,最后还真情流露一番。看起来,这应该才是刘氏今日前来的最终目的,便是叫秦素给东陵野老传一句话。 不过,秦素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仅仅是传话,她的谋划便要落空了,这可不符合她的预期。 心中忖度着,秦素便抬起头来,面上的神情比方才还要为难,双颊甚至都憋得微微泛红。 “舅母……”她唤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些许水音,似是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真不是阿素不愿帮忙,实在是……” 言至此节,她的眉心便紧紧地蹙了起来,两只手也在不停地绞着布巾,面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就像是在天人交战一般。 刘氏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眸中再次露出了紧张之色。 数息之后,秦素终是咬了咬牙,抬眸看向刘氏,神色竟是前所未有地郑重,道:“罢了,如今我也顾不得旁的了,终究不能负了舅母待我的一番情意。”说着她便站起了身,轻声道:“请舅母少待,我去拿样东西。”语罢她便匆匆地转去了西梢间。 第367章号凝微 刘氏有些不明所以,坐在外头耐心地等着,却闻那西梢间里传来了些许声响,像是开关柜门的声音,随后秦素便又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信封。 “按理说,此信是不能给旁人看的。如今却是事急从权,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秦素一面说话,一面便将那封信奉予了刘氏。 刘氏垂眸看去,却见眼前的信封上空无一字,她迟疑地伸手接过信,抽出信纸展开细看,那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写的是: “入门口诀已录,凝微需日夕揣摩,明悟见心。缘尽于此,后会无期。” 信上没有抬头与落款,就是直上直下的一句话,颇叫人摸不着头脑。而再看那信纸,纸张很是粗砺,用的墨也是粗制的,墨色已然泛灰,信上的字迹更是枯瘦如柴,如残枝断桠一般支支棱棱,毫无气韵。 刘氏来回将信看了几遍,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这莫非是……”她抬眸看向秦素,目中的情绪有些纷杂,似疑惑、似失望,又有着隐约的热切。 秦素凝目看着她,轻声地道:“好教舅母知晓,东陵先生……给我取了个号,叫做凝微。这封信,便是他叫阿贵交予我的。”她顿了顿,语声越来越轻:“阿贵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是转交先生给我的那本法诀,第二次……便是转交了这封信。先生信中的意思,想必舅母也看得明白。他老人家与我的缘分……尽于此诀,此生应是再无会面之期了。” 她适当地让语气透出些伤感,看向刘氏的眸光里有着一丝歉意,语声越加和缓起来:“如今舅母便应该明白了,为何我说我帮不了您。实是先生有命在前,不许我与他联络,就算我找人传话,先生也必定不会理会的,再者说……” 她略停了停,面上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正色道:“再者说,先生于我,也算有半师之情。身为弟子,何敢违师尊之命?如果我这样做了,又如何对得起师尊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还请舅母体谅我的难处。” 说罢了这番话,秦素便站起身来,向刘氏屈膝行了一礼。 她的意思已经交代得很明确了,传话给东陵先生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刘氏微敛双眸,外表看来很是平静,然她的脑子里却像是打翻了一碗热浆,直烫得她整颗心都热了起来。 从东陵先生留给秦素的信,以及秦素的话语中,她听到了一个很关键的词——法诀。 东陵先生给秦素留了一本法诀! 如果她猜得没错,如果这本法诀果真便是她想的那一本,那岂不是…… 刘氏的心里像是烧起了一把火,灼得她再也无法安坐。 她猛地抬起眼来,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秦素,问:“六娘,舅母想在这儿问你一句话,还请你如实相告。” 秦素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回视于她,眸色一片坦荡:“舅母但问无妨,阿素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静,慢慢地道:“舅母就是想问一问,你方才说东陵先生给你留了一册法诀,那个法诀,莫非便是那……紫微斗数?”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便放得很轻,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秦素身上,似是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 秦素淡然一笑,姿态优雅地拂了拂衣袖,道:“舅母所言不错,先生确实给我留了一册紫微斗数的入门法诀。” 很安然的语气,并不见分毫起伏。 刘氏一下子站了起来。 许是太过于激动,她站起来的动作有些猛,带动着椅子发出了“哐当”一声巨响,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激起了阵阵动荡。 应该说,身为士族夫人,刘氏此举可谓失态了,可她却根本顾不上。 她几步上前,一把便抓住了秦素的手,掌心里竟已沁出了一层潮汗。 她听到了什么? 秦府六娘,居然学到了紫微斗数?! 刘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对此事的所有猜测中,这是最不可能的一项。 秦家是个什么破落的样子,没有人比刘氏更清楚。所以,就算她也隐约期盼着秦素能从东陵先生那里学些本事,却也从没想过,秦素学到的,居然是紫微斗数。 那可是名传大陈的顶级术数啊! 东陵野老与紫微斗数,这两件事早便被传得神乎其神,刘氏也早就听了满耳朵的传闻。 据说,东陵野老初涉凡尘时,便是在连云镇的一间小酒楼里,与薛家二郎君薛允衡坐而论道。在那场著名的清谈中,东陵先生门下一个小僮也能侃侃而谈,而东陵先生更是以一句“南南之南,郡多买碳”的赠言,假手于薛氏,免去了建宁郡无数百姓冻饿之苦,实可谓救苦济世的大能。 这件事如今正在上京城的士族圈子里传开,各种说法皆有,刘氏也是常在外走动的人,想不知道都难。 此外,那福李果的事也是上京城士庶有目共睹的,有了此事在前,无疑又为东陵野老披上了一层更加耀眼的光环。 刘氏前些日子才听人说,那家商户敲锣打鼓地跑去了垣楼,送去了厚厚一笔谢金,直道东陵野老是“送福神仙”。还有这家的那棵老李子树,如今也是身被红绸,成为了家中福运托付之吉树。更有甚者,有人居然花重金要去买这家隔壁的宅子,据说是要沾些福气。 简单说来,东陵野与与紫微斗数,如今可是上京城大的话题,即便大都发生了行刺事件,也没能盖过东陵野的风头。 刘氏再也不曾想到,鼎鼎大名东陵先生,居然会对一个小族外室女青眼有加,竟然赠以紫微斗数法诀。 刘氏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秦素秦六娘……不,应该说是青州秦氏,将会在大陈的士族林中,成为一个怎样的存在。 这完全就是光耀宗族的大好事啊。 第368章添荣光 刘氏攥着秦素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打着颤。 在她眼中,此时的秦素在尴尬的外室女身份之外,赫然又多了一重身份。 这重身份纵然并无法抹去秦府六娘骨子里的低贱,但无论如何,秦素已经变了,变得有分量、有价值、也具备了令刘氏正眼相看的能力。 她此时下拜贴、主动登门,委实是瞧在了阿贵的分上,或者说,是瞧在了东陵野老的分上。 而从此以后,她对秦素的态度,便理当维持在这种尊重与礼仪之上,拿对方当一个真正的士族庶女看待。 思及此,刘氏的心底微微一动。 不,外室女终究也只是外室女罢了,如何能与庶女相比?只是,如今看来,外室女也有一样好处,那便是身份低微,容易入手。 刘氏笑吟吟地看着秦素,心底里有一个念头在不住转动,这让她的情绪越发起伏不定,拉着秦素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秦素的手渐渐被她攥得生疼,不由便蹙了眉,轻轻“嘶”了一声。 刘氏立时便警醒过来,低头看去,却见秦素白白嫩嫩的一只手,已经被她抓住了红印。 她连忙松开手,竭力抑制住自己语气里的情绪,缓声道:“舅母手重了,六娘可是手疼?”说着她便拿巾子替秦素揉手,复又自嘲地一笑:“舅母在六娘面前失仪了。不瞒六娘说,陡然听得你得了东陵先生的指教,舅母实是欢喜,一时便没忍住,倒叫六娘看笑话啦。” 很坦然地便承认了自己的失仪,刘氏倒也不失为一个坦荡之人。 以眼角的余光将她上下扫了一遍,秦素此时便温温和和地笑了笑,柔声道:“舅母何出此言?舅母一心为家中操持,又挂怀太祖母与舅父的身子,比起舅母来,阿素才是个无事忙呢。” 小小的一句玩笑,令得屋中气氛立时轻松了起来,秦素便又笑着指了指刘氏的身后,道:“舅母还是先坐下说话罢,容阿素为您奉茶。” 言语安静,气韵娴雅,并未因刘氏方才的失态而有分毫异色,刘氏见了秦素此番姿态,心中自是越发满意。 现在的她看秦素那是样样皆好,深觉对方的一行一止都很合她的心意。 待刘氏坐定了,秦素为她重新换了一盏热茶,方含笑道:“我还怕舅母怨我不能帮忙,如今舅母不怪我,我这心便安了。舅母说我得了东陵先生的指教,实则这指教二字我并不敢当,先生只是给了我一册法诀,又略略提点了几句而已,终究他老人家还是叫我自己揣摩着学,他老人家还说,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他能教我的也只有这些了。” 说到这里,秦素轻叹了一声,怅怅地道:“先生乃是宗师,只可惜我愚笨,学了这么久也只学了个皮毛而已,自是比不得先生之万一。” 秦素这话有一多半都是实话,尤其是关于“皮毛”之说,绝对是她的肺腑之言。她对紫微斗数的全部所知,还是来自于为讨好中元帝学的那些。推命时所用的上百颗星曜,秦素能背下来的也不知有没有一半,更遑论其他的。 然而,这话听在刘氏耳中,却是另一种味道。 “六娘太谦了。”她含笑语道,方才的悲戚之态,如今已被一种笃定的欢喜所取代,“再退一万步说,便是你只学了个皮毛,在我们这些俗人眼里,那也是高手大能了。” 言至此,她的话锋忽地一转,一双眼睛定定地看向秦素,问:“如此说来,六娘如今也是通术数的人了,想必替人推定命理亦是可以的,是不是?” 终于把话题拉到这里了。 秦素心底里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旧是一派淡然,微笑着道:“舅母过奖了,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可不敢说什么通不通的。至于推定命理,这其实倒也不是太难,只消将法诀背得熟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不待她说完,刘氏便打断了她的话,面上浮着一抹理所当然的笑意:“六娘啊六娘,你也真是的,有这等机缘何不早说?若是早知你得了东陵先生的指点,舅母又何须舍近求远,只想着要去寻那天上的星星,却不知眼面前现成的便有一颗明珠?” 她说到这里已是满脸的慈和,垂眸看向秦素时,纯然是长辈请晚辈帮忙的那种稳妥:“如此,舅母便有个不情之请,六娘可万勿推托。” “舅母请讲便是。”秦素说道,面上含了一丝温软的笑,越显得眉黛眸清,明艳动人。 刘氏见状,心中越发觉得她形貌美丽,极合心意,此时便道:“这事并不难。舅母便是想请你以紫微斗数替你舅父卜一卜,断个前途吉凶。”她说着便自座中倾过身来,面上含了一丝郑重,道:“此事并不违逆师命,请六娘务必要帮舅母这个忙。再有,舅母也望阿六娘莫要再自谦了,你是东陵先生亲手教的,舅母信你。” 她的言辞倒是颇为恳切,只是看向秦素的眼神,却带着种自家人的熟稔。 这种熟稔,从某种程度而言,便是不容人拒绝。 秦素心底微哂,面上则适时地漾了一丝难色,颦眉轻语道:“舅母请托,阿素委实不应推辞。只是东陵先生曾交代,叫我慎用此术。毕竟此术关乎天机命理,若有一个不妥,只怕牵累身边亲眷,损折他人寿数。” 刘氏闻言,神情微微一怔,旋即面上便多了几分忌讳,蹙眉问道:“此话却是怎讲?” 秦素不紧不慢地道:“先生之前曾与我约法三章。第一,习得此术后,绝不可再转教旁人,否则不只会祸及我秦氏,更会令强习此术者死于非命。第二,此术绝不可用于为恶,否则秦家必有大祸。第三,若需替旁人推定命理,须得双方同意,切不可强用此术,否则便会折损身边亲人的寿数。” 这是秦素精心定下的三个借口,为的便是以后万一遇到麻烦事,也可以拿着这些为由推托开去。 第369章金四局 听了秦素的话,刘氏心头大松,眉眼也跟着舒展了开来,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三条。舅母今日的请托并不在这三条之内,六娘只管放心便是。” 闻听此言,秦素的面上却仍有忧色,轻声地问:“舅母不是要为钟舅父断吉凶么?钟舅父可知此事?” 刘氏的表情顿时有些发僵,愣了一会,方掩饰地拿锦巾掩口轻咳了两声,笑道:“六娘放心罢,你舅父自是知晓此事的,我来的时候已同他说过了,只可惜他如今病得起不来床,所以舅母才一个人来了。” 此时她终是说了实话,也印证了秦素此前的猜测。 刘氏来访,钟景仁果然是知晓的。 心中忖度着,秦素的面上便堆起一个笑来,道:“既是如此,那我也放心了。”说着她便坐去了一旁的大案边,铺好了纸,又拿了块墨锭研墨,一面便笑道:“还请舅母坐来这里,一会将钟舅父的生辰八字写下。” 刘氏忙走过去坐下,不一时,秦素便磨好了墨,刘氏便在那里写生辰八字,秦素则转去了西梢间,将那一册所谓的“法诀”取了出来。 待刘氏写罢,秦素便翻开了小册子,作出一副边看边想的模样,装模作样地给钟景仁安星盘,一面便歉然地轻声道:“舅母见谅,紫微斗数实是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我初窥门径,尚且还生疏着,舅母且容我些时间,也勿怪我速度慢。” “无妨的,你只管去做便是。”刘氏笑着说道,面色如常,唯手中紧紧握住的锦巾,表露出了她此刻真实的心境。 不难看出,她已经有点紧张起来了。秦素猜测,一方面她是为了钟景仁的命途紧张,另一方面,她大约也担心秦素这个新手断不准。 这也是人之常情,纵然有东陵野老的名头压着,到底秦素年纪还小,刘氏对她的印象也基本定型了,想要在短时间里改观,秦素必须要给她更多的信心。 浅浅地笑了笑,秦素缓声道:“舅母在上,我自当实言相告。不瞒舅母说,我虽不是什么天纵其才,但好在东陵先生给的口诀册子很易入手,纵然我断不出高深的天机,探一探人的命理却是行的。舅母勿须担忧。” 她的语声颇是沉凝,听在刘氏耳中,莫名地便觉出了几分安心。 此时秦素已是执笔在手,对照着刘氏写下的生辰八字,轻语道:“观舅母所写,钟舅父乃是丁卯年五月十六日未时生人,断的是男命。按紫微斗数推算,此命属阴,落局乃是金四局之格。” 她一面有条不紊地说着,一面便取出了一张纸,铺开画了一个简单的斗数盘,沉静的语声漫漫而来:“依照法诀,舅父之命宫当落于辛亥,命主为巨门;身宫则落于癸丑,身主为天同。此处所谓命主,可谓之为先天运命之格局;而所谓身主,则为后天运势之格局。此二者相辅相成,乃是一个人命运的总领之格。” 她在钟景仁的命宫一格上写了十四主星中的天府二字,随后又依次写下了兄弟、夫妻、子女、财帛、疾厄、迁移、仆役等十二命宫,并在其上各自标注了主星、辅星与杂曜等等。 她写得又快又稳,一笔一划字迹端正,不一时,那星盘上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秦素又特意取了些青色的颜料,将比较主要的命宫与身宫两项,俱皆标注了出来。 刘氏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秦素的动作。却见那星盘是个长方形,沿四边共分了十二格,中间天然地形成了一格,则是第十三格。 除了正中间的那一格外,四边的十二格中每一格都写了字,有些是她听过的星曜名称,而有些则是她从没见过的。 纵然刘氏也算通晓文墨,此时看了这个奇异的星盘,她也有种莫测之感,而越是如此,她便越觉紫微斗数果然高深。 她忍不住偷眼去看秦素,却见对方面色淡然,眉眼间再不复方才的腼腆,而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举手投足沉稳端凝,隐隐然竟有几分大师的气度。 刘氏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略略挪动了一下身形。 不知何故,便是这样看着秦素写字,她居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一介凡夫俗子误入神秘仙境,偶尔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机。 快速而有序地将一应星曜全数写罢,秦素方才抬起头来,向刘氏一笑,道:“舅母莫要看我写得这般繁复,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我这便解予您听。” 她将笔轻轻搁在了笔格上,又姿态悠然地展了展衣袖,方含笑语道:“紫微斗数是以星垣排定星盘,推导出命理的,这其中用到的星曜计有主星十四、辅星十八、副星二十九、杂曜近五十,总星数加起来逾百之数。而这些星曜有的虽有实星之名,却并非实以星占之意来解。另有一些皆更是完全虚设而出的,便是虚星曜,这虚星曜与二十八宿中的虚宿,亦并非一回事。” 刘氏蹙眉听着,觉得略略有点理解了,便试探着将手点了点父母宫那一格,道:“我看这上头写着红鸾星,这名儿我倒是头一回听闻,幼时我也曾跟着夫子学过些天文地理,从没听过有这么颗星。想必这便是虚星曜了罢。” 果然是个有脑子的,秦素只讲了一回,她便领会过来了。 秦素便笑着颔首道:“舅母一点就通,真真聪明。” 刘氏忙摆了摆手,笑道:“我也只是这么猜一猜罢了,你且再往下说。” 秦素便伸出了一根细嫩的手指,点在盘中命宫的那一格上,款声说道:“那么,我便先来说说舅父的命宫吧。舅母请看,舅父的命宫恰落在‘寅、申、巳、亥’中的亥位。”她说着便在星盘的四角的方格内点了点,最后落在了右下角的亥位上,道:“在紫微斗数中,这四处有个别名,叫做四马之地,又因此处也是长生十二神顺行之‘长生’所在,故又称‘四生之地’。” 第370章旬空也 刘氏直听得如云里雾里,此时便忍不住插口问:“这什么四马四生的,当做何解?” 秦素便道:“依法诀论,命宫落于四马之地者,通常代表着此人一生劳碌奔波,辛苦操劳,容易自生烦恼。” 刘氏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倒还真应得上,钟景仁自掌管秦家几桩大营生之后,确实是四处奔波辛苦,一年里也就逢着年节才能回家瞧上一瞧。 此时,秦素便又将手指向命宫那一格中的其他星曜,遂一解释地道:“再来说说这命宫里的各星曜。钟舅父的命宫主星为天府星,辅助星曜有文曲、天魁二星。主星与辅星皆为吉星,称得上是旺格。此外,命宫中还有中天四十星中的三台、天福,旬空三星在侧,这其中,三台与天福皆为吉星,而旬空则为凶星。再有,这命宫还含了生年博士十二星中的喜神,以及两颗流星——白虎与指背。从这几个星曜来看,却是吉凶掺半,颇令人思量的。” 听前半段话时,刘氏的面上尚还浮了些喜色,可是待秦素将话说完,刘氏的表情便又慢慢地淡了下去。 秦素的话她并不能全部听懂,但吉凶二字,她却是能够明白了。再者说,秦素此刻的表情颇为凝重,绝对不是说起好事的模样,说是面有隐忧倒还差不多。 刘氏的一颗心此时已是高高地提了起来,迟疑了一会,终是开口相询:“听六娘说了这许多,你钟舅父这命格究竟如何,我尚还解不出来呢,六娘可否说清楚些?” 她的态度比之方才更加恭谨,言语中亦透出了隐约的敬畏之意。 秦素暗地里呼了口气。 她画了如此复杂的斗数盘,目的不是为了推命,而是唬人。 她全部的本事,也就是能够相对完整地安好十二宫以及部分主星与辅星,至于杂曜之类的,她能记起来名字就算不错了,更遑论由这十二宫推断出准确的命理来,那简直就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刘氏显然已被她这一大通星曜、吉凶之类的言辞给糊弄住了,且这星盘不只写有星曜与干支,还暗合了五行八卦,其复杂程度莫说是刘氏一个内宅妇人了,便是叫个夫子过来,也未必能立时看明白。 紫微斗数本就是因为太过艰深而失传的,如今精于此术者都还远在他国,秦素这一张星盘画出来,称一声大手那是足够的了,糊弄个刘氏自是不成问题。 也因了如此,刘氏的态度比之方才更加恭敬,连舅母的自称也免了,全然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这情形正在秦素的算计中,她心中暗喜,眉心却微微蹙了起来。 将纤细的手指点在“旬空”二字之上,她的语气有些涩然,轻声道:“这颗凶星,大不吉。” 寥寥七字,却叫刘氏蓦然色变。 “此话怎讲?”她苍白着一张脸看向秦素,揪紧了手里的锦巾,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秦素此时的神色也变得格外凝重,连语声也低沉了几分,说道:“舅母想来也明白,这空之一字,便是万事皆空之意。按理说,天府星乃是南斗主星,主财帛旺盛、财运通畅。而天魁与文曲亦为吉星,各主贵人相助与智慧才学。三星会照,本为大吉。只可惜,偏偏舅父的命宫里多了一颗旬空星。此星乃是大凶,最忌落在身命之宫。有此星在,则大吉成空,财帛化水,贵人不及,才学不第。正是在在皆空之相啊。” 秦素每说一句,刘氏的脸色便要白上一分,待秦素说罢,刘氏已是面白如纸,而她那双惯是精明的眸子里,此刻再无方才的神采,唯余呆滞,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凄然。 她想到了钟家的情形。 钟景仁少年时颇有才学,更曾延请名师授课,只不知为何却是屡试不第,到最后钟家更是家道中落,为了生计,他不得不舍去仕途,转而走上了经商之路。 此外,自今年以来,钟家简直就是流年不利,黄柏陂与壶关窑两处相继失手,令秦家损失了大笔钱财,太夫人震怒之余,将钟家手里的铺面收回去了一半儿,而刘氏的母族刘家,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牵连。 对于钟家与刘家来说,秦家便是他们两家子的贵人。若没有秦家帮衬,钟家只怕早几年便要败落了,而刘家只怕更要落魄成庶族,又何来如今这般富贵风光的日子? 如今听了秦素所言,刘氏方才知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原来竟是天意,因为钟景仁命格带煞,所以才会万事落空,直落到如今的境地。 刘氏越想越是灰心,不一时间已是眼角泛红,面色更是一片惨白,喃喃地道:“原来……这真的是……天意。” 说罢此语,她的眼中便落下泪来,却也不去擦,任由那泪水顺着面颊滑落。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星盘,语声越发苦涩:“我还道是天时不好,如今回头看看,你舅父这些年的日子,当真是正切了这一个‘空’字。”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秦素,惨笑道:“如今舅母家中的情形,六娘想必也知道,我原还以为一切都有转圜,如今看来,此乃天意,天意啊……” 她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拿着锦巾掩了面,双肩抽动着,却是哭得伤心。 这情形有些出乎秦素的预料。 在她的记忆中,刘氏精明利落,为人也算通透,并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浅薄之辈,却不想她居然听了几句话便哭了,且还是当着晚辈的面儿,着实不是她以往的作派。 秦素的心思转了几转,旋即了然。 看起来,钟景仁接连受挫,刘氏的母族只怕已有了不小的怨言,没准儿还上门来要过钱。据秦素所知,刘家现在就指着刘氏过活了。都说由奢入俭易,由俭入奢难,如今刘氏帮衬不了母族,刘家的人肯定要给刘氏找麻烦。 秦素倒真猜对了大半。 刘家确实给刘氏找麻烦了,这麻烦的具体对象,便是刘氏的长子——钟家的大郎君。 刘氏的嫂子一直想把女儿嫁给钟大郎做正妻。那姑娘今年十七,足比钟大郎大了两岁,且好吃懒做、容貌丑陋。这门亲事,刘氏如何会答应? 第371章水正吉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刘氏之前便特意腾出一间铺子给她兄嫂打理,更打包票会帮着侄女出一大笔嫁妆,她嫂子才算打消了这个念头。可如今秦家收回了一半儿的铺面,她兄嫂手头无钱,便跑去向父母哭诉,硬要刘氏应下这门亲事。 诚然,以刘氏的能为,她嫂子的那点小伎根本不够看,但架不住刘家两老也来凑热闹,钟景仁又病得重,更兼秦氏族学不肯接纳自己的儿子,刘氏最近过得确实辛苦,所以才会被秦素几句话给说哭了。 见刘氏流泪不止,秦素不好干看着,只得上前替她抚背顺气,复又柔声宽慰:“舅母且莫伤悲,待我再细瞧瞧这星盘。方才我也说了,命宫只是先天之命,那后天运势我还未详看呢,舅母万勿着急。” 说着她便又跑去一旁,重新换了杯热茶奉予了刘氏,说好话宽她的心:“舅母且先喝盏茶,歇上一歇,莫要愁坏了身子,我还只说了一半儿呢,舅母且听了下文再论。” 刘氏也是方才一时没忍住,方才真情流露,此时听了秦素的话,她心下略宽,便也顺势收了泪,强笑道:“我这段日子也着实是过得难,心里积了些气,如今发散出来了,倒觉得松快了一些。”语罢又向秦素笑了笑,温声道:“我知道六娘最是孝顺懂事,今日之事有劳你了,你且去瞧你的,莫要管我。” 秦素向她笑了笑,也不多言,便自坐去了书案的另一侧,一面垂眸打量着星盘,一面在心中转着心思。 这时机却是正好,再拖下去便有些过了,只怕刘氏起疑。 心中思忖已定,秦素便抬起头来向刘氏展颜一笑,缓声道:“方才我便说要舅母勿急,如今看来,我这话也算说对了。”说着她便喜气盈盈地伸出手,指向了斗数盘中的一格,笑道:“舅母且看,舅父的身宫与福德宫在一处,此格中更有贪狼、武曲同入庙,又有台辅与天贵相助,由此可见,舅父虽先天命格不佳,但后天气运却隆,只消抓住了机会,便可解去先天煞气,补齐先天命格之不足,往后自是诸事顺遂。” 这话其实是她胡诌的,真正依紫微斗数推断,钟景仁身宫的命格仍旧不能算大好,是标准的辛苦劳碌之命,但是,为了让刘氏入毂,秦素必须把话往好里说。 果然,刘氏闻言,面上神色便是一振,忙问道:“这话又是怎讲?这吉运又在何处?” 秦素便道:“我还是一样一样地说罢,先说一说这身宫之中有哪些不好的地方。舅母请看,这一格中有吊客与月煞二凶星在,此二星一主不顺,一主刑克。另有天刑主福薄、寡宿主孤独,都是些不吉之兆。但是,在这大凶之中,亦蕴着不小的吉兆,便在于这其中有一颗闪耀的吉星。” 她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探手指向身宫格中的贪狼二字,细声道:“这颗吉星,便是贪狼。此星乃是北斗第一星,主消灾解难,属阳水,乃是不可多得的大吉之星。而巧合的是,那几个凶星却皆属火。舅母请想,水吉而火凶,两者会照,会发生什么?” 秦素这一番话纯属胡言乱语,除了贪狼之外,其余的几个凶星根本就与秦素所言南辕北辙。然而她此时的面色却是一脸的慎重,那眉目间的端严庄雅,叫人完全看不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听了秦素之语,刘氏的眼睛渐渐地便亮了起来,她侧首想了想,便道:“贪狼属水,而那几个凶星都是火。如果以五行相克之说来论,便是: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依此推断,这颗贪狼星,可不就生生地克了那些凶星不是?” 她到底有些见识,说出来的话很像那么回事。 秦素便笑着点了点头,赞道:“舅母真真聪慧,一说即中。” 刘氏倒有些讶然,奇道:“果然被我说中了么?” 秦素笑道:“是的,舅母,您确实说中了。贪狼的阳水之气很旺,恰好可以抵消那几个属火的凶星。唯一可惜的是,在这一格中,属水的星曜只有一个贪狼,凶星的数量却略多了些。两相比较,水势稍弱、火力略强,两边在力量上并不平衡,因此,这水吉也不足以将那些火凶完全抵消去,只不知那些不足的部分,会落在哪一处。” 她略有些憾然地叹了一口气,凝眉道:“若是吊客与天刑这其中的一个没被化解,倒也没有太大的妨碍,此二星终究不曾伤及根本,只是日子难过些罢了。怕就怕月煞与寡宿这两颗星,此二星刑克得厉害,若是不能将它们完全化解,到时候便不是日子不顺这样的小事了,而是要伤及亲眷的……” 秦素惋惜地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而其未尽之意,刘氏又如何不懂? 她的脸色重又变得苍白起来。 她虽不通术数,刑克是什么意思,她却是非常清楚的。所谓刑克,通常克的都是身边的亲人,父母、夫妻、兄弟或儿女,不外乎这些。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几个孩子会被钟景仁所克,刘氏的心里便像是被人针扎似地疼。 她苍白着一张脸,下意识地抬手在胸前用力地抚了抚,却终是抚不去心底深处的忧虑,反倒愈加愁肠百结,绞得她万分难受 她不由自主便看向了秦素,眸中含着一丝期盼,语声微颤:“这凶厄……可有法子完全化解?”她说着眼圈便又开始泛红,两片薄唇也不停地打着哆嗦:“不为别的,只为着……为着族中那些长辈,也不能叫他们生受了这些苦去。” 分明是担心自己的儿子,说出来的话却很漂亮,紧紧扯住了“孝道”这面大旗,于人于己,皆是体面。 刘氏果然聪明。 秦素心底微微一哂,面上则露出了些许难色,蹙眉道:“舅母勿急,且我再瞧瞧。”语毕,她便又伏身去看那张星盘,同时不住地翻阅着手中的法诀策子,时而念念有词,似是在计算着什么。 第372章见曲水 刘氏一脸紧张地盯着秦素,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搅乱了这位术数大手的思路。 房间里十分安静,除了秦素偶尔的喃喃自语外,便再无声息。那窗纸上飞坠的雪影迅疾而又岑寂,无端地叫人觉出一种紧迫。 刘氏紧紧地揪着手中的锦巾,只觉得时间格外难熬。 她轻轻端起茶盏,却发现那茶水已然微凉了,只得又放下,转首看去,却见秦素专注地凝视着星盘,长而密的浓睫覆住面颊,鼻尖挺透,红润的唇微微开启,妍媚、娇美,如桃花在枝头盛放 刘氏有些不合时宜地感慨起来。 秦家真是有福气,便是这么个外室女,竟能得了东陵先生青眼,成为一代术数大手,样貌又是艳丽无双,简直就是苍天眷顾。 一定得好生攀住秦家这棵大树。 刘氏暗想道,旋即又摇头。 不对,不是攀住秦家,而是要好生攀住这位秦六娘。 凭着刘氏多来练就的一双厉眼,她可以断定,这位秦六娘将来的成就,绝不会小 刘氏心思百转,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秦素终是从星盘上直身而起,走到一旁拿起了墨锭,径自磨起墨来。 刘氏打了个愣怔,旋即便反应了过来,忙赶上前两步,自秦素的手中接过墨锭,笑着道:“还是放着我来吧,阿素只管静心去想便是。” 秦素抬袖拭了拭额角,笑着道:“不必想了,我已经有法子了。” “哦?”刘氏惊喜地转头去看秦素,研墨的动作也停了,直问:“有法子了么?真有法子么?六娘想到了何种办法?” 秦素嫣然而笑,纤纤食指向那墨锭一指,弯眸道:“舅母先磨出墨来,我写给您看。” 刘氏恍然大悟,原来秦素磨墨是要将消解厄运的办法写下来,一时间她的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欢喜,连忙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喜道:“原来如此,六娘果然是名师高徒,这么会儿的功夫便想到了办法。舅母先谢谢你了。” 秦素含笑摆手道:“我哪里是什么高徒,不过是从星盘中看出了一点端倪罢了。” 两个人说话之间,刘氏已是研好了墨,秦素便自笔格中挑了杆笔,提笔沾墨,便在那张画着星盘的纸上拣了个空白之处,写了几个字,一面写一面道:“还要请舅母见谅,我穷尽所知、所学、所会,也只得出了这几个字,却并不能确切地解出其意。如今我先写下来,还要请舅母帮着一同参详参详。” 刘氏奇道:“哟,这还要我来参详呢,可是,我可不会紫微斗数啊,如何能帮得上六娘的忙?” 秦素此时已经写好了,她一面将笔放在小瓷壶里洗了洗,一面便笑道:“这毕竟是舅父之命格,舅母与舅父乃是夫妻同体,说不得便能看出什么来,倒是我这个外人,很可能不如舅母的感悟更深。” 说罢了这话,秦素便将纸推去了刘氏身前,道:“舅母还是先瞧一瞧再说罢。” 刘氏早被激起了好奇心,此时便垂首去看那张纸,却见在星盘左侧的空白处,写着“一、日、曲、水”四个字。 “这是……”她抬头看了看秦素,又低头看一了眼纸页,一时间有点发懵。 这四个字,诗不成诗、话不成话,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她想不明白,秦素究竟是怎么从星盘上看出这四个字来。 秦素自是知晓她心中疑惑,更知道刘氏颇有几分聪明,若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轻易也骗不过她去。 这般想着,秦素便干脆施施然地端起了茶盏,先是浅啜了一口茶,方才以空着的那只手,依次指向了星盘中的兄弟、财帛、迁移、田宅这四宫,不紧不慢地道:“此四字,是我依据紫微斗数的法诀,从这四宫命格中得出的。” 刘氏顺着她的手指看向星盘,眼神中有好奇、也有疑惑:“真真有趣,却不知这得来的经过如何,还要请阿素详细解一解。” 秦素轻轻搁下了茶盏,款步行至刘氏身旁,仍旧是以手指着星盘,轻言细语地道:“先说这个‘一’字。此字得之于这星盘中的兄弟宫。舅母请看,这兄弟宫里空空如也,唯有四颗杂曜而已。正是因为没有主星总领,致令兄弟间无所依傍,此宫所缺者,便是那‘一颗’主星,故得之曰‘一’;再看财帛宫,此宫若逢太阳入庙,便是大富大贵之格,可惜的是星月俱全,却唯独缺了一个太阳,故得之曰‘日’。” 她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又指向了迁移宫,继续道:“迁移宫中,紫微星临,又与七杀会照,乃是吉运。只可惜,丧门星也在这一格,此星主亡。又有力士与孤辰两颗凶星相佐成势,吉星之力难以匹敌,唯一破解之法,便是绕过灾厄,远远避开,故得之曰‘曲’。至于最后这一格田宅宫,此宫与舅父的身宫一样,同样是灾星火旺,而吉星水弱,故此得之曰‘水’。有此吉水,田宅宫与身宫所缺之水便补齐了,那些灾厄亦可全部消解。” 条理清晰地将这四字的来处说罢,秦素便向刘氏一笑,道:“这便是这四字的由来。我学识有限,得出这四字已是极致,其中深意其实远不止如此,只是我也只能解到这一步了,还请舅母见谅。” 刘氏早便听得入了神,只觉得秦素侃侃而谈,每一个字的来处都解释得清楚明白,完全没有任何缺漏,此时闻言,她忍不住便赞叹地道:“原来竟是如此。六娘深入浅出地这样一解,却是叫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到得此时,她终是觉得自己方才诸多疑问,很像是在挑秦素的刺,于是忙拉过她的手,亲热地道:“六娘莫要怨我问得太多,我不是不信六娘,实是这毕竟关乎你太祖母、伯祖母还有你舅父的安危,我这颗心总放不下,故此多说了几句。六娘勿怪。” 秦素回握着她的手,亦是笑道:“舅母此言太过客气了,我一个晚辈哪里当得起?舅母一心只想太祖母、伯祖母与舅父,真真是妇德典范,阿素还该学着舅母些才是呢。” 这话说得刘氏心下极是熨贴,她的语气里便多了几分真挚的谢意:“终究还是六娘帮了舅母的大忙。以紫微斗数之能得出这四字来,说来这也是托了六娘的福呢。” 两个人言来语去,着实客套了好几个来回,刘氏方才松开了秦素的手,转而去看那纸上的四个字。 第373章峰如素 不着痕迹地将手缩进袖中,秦素向窗外瞥了一眼。 大雪还在下着,纷飞的雪影如灰色的羽,飘飘扬扬地掠过窗纸,倒映在妆台边的小铜镜上。 从窗纸上的光影来看,此际应该尚未至未正,亦即是说,刘氏已经在她这里耽搁了近一个时辰了。 秦素侧眸看了看她,却见她仍旧俯身望着那张纸,眉头皱着,眼睛里不时便闪过几道精光。 秦素微微敛首,掩去了眸中的一抹浅笑。 刘氏这个聪明人,应该已经看懂那四个字的意思了。 如此便好。 这般想着,秦素便往旁挪了两步,转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随后便抬手扶住了额角,身子大幅度地摇晃了几下。 刘氏眼角的余光正落在秦素所立之处,于是她立刻便发现了自家外甥女的异样。 “六娘,你怎么了?”她丢开了面前的纸,疾步行至秦素身边,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秦素。 就着刘氏的手站稳了身子,秦素面上浮起了一个虚弱的笑,道:“我没什么的,歇歇便好了。” 刘氏见她虽面色还好,但精神却显得十分萎靡,便连忙将她扶回了椅中坐好,又张罗着要去倒茶。 秦素无力地拦住了她,轻声道:“舅母别忙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了,缓一会便可。”停了停,她自嘲地一笑:“总是我学艺不精罢了,实在有负先生教诲。待我精进一些,便不会再这样了。” 此言一出,刘氏立时便反应了过来,不由心下暗惊,忙问:“六娘这是……劳神过度?” 秦素无力地点了点头,苦笑道:“紫微斗数不是纯以那逾百星曜推及命理的,排列星盘时还需计算干支,辅以五行八卦的推算,又是道破天机,乃是大耗精力之事。先生说,以我现在的能力,每两、三个月才可推算一次,否则便会出错,断不准。” “原来……竟是如此。”刘氏说道,眸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不过她掩饰得很好,立时便换过了一张亲切的笑脸,和声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原本刘氏还打算着,让秦素替她的几个儿子排个星盘,如今看来,只得作罢。 “舅母太客气了,我不过是劳神而已,静养养便好。不过,我会紫微斗数之事,还请舅母勿要再多与人言。师尊曾说,我术艺不精,若是名声传出去了,只怕会累及家人。”秦素的语声仍旧很虚弱。 刘氏闻言,面上的神情又是变了几变,秦素也没多管她,只微闭着双眼养神。 她最近的确很劳神。 这两个月为何她会过得这般累?默写或编造紫微斗数的口诀尚还事小,她绝大多数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了为秦家诸人,以及为另一些她能够记得起生辰八字、且往后可能会用得上的重要人物等等,尽可能地安了一遍星盘。 以秦素这三脚猫的能为,此事委实称得上纷轶浩繁,不累才怪。而若非早有准备,她又如何能在今日轻松应付刘氏,一套说辞滴水不漏? 说到底,这皆是她下了苦功才得来的。 如今大事已定,她便不想再与刘氏多做纠缠,所以才来了这么一出,最后更是直接言明此事不得外传。 “那位皇子”不知还在何处盯着呢,秦素不得不防,即便她很想要扬名,那也并非现在。 见秦素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刘氏心中也想着早些回去与钟景仁商议,遂也不再多作耽搁,将一应服侍的人全都唤了进来。 秦素多留了个心眼,在刘氏唤人之前,她便“挣扎”着将那张画了星盘的纸以小裁刀裁了,只将写了四个字的那一角给了刘氏,而剩余的部分,她当着刘氏的面扔进了炭炉。 “先生说过,此术绝不允我转教他人,故这星盘我也不能交给舅母带走,请舅母见谅。这并非我信不过舅母,而是先生有命在先,不敢不遵。” 秦素的一番话说得没半点漏洞,刘氏自也不好明着要求秦素去做违抗师命的事,只得带着满肚子的思绪,离开了烟霞阁。 下山的路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难走。白云观中有杂役道人,专门负责清扫石阶。因此雪虽下得疾,那阶上的雪因是才被扫过的,倒也不算太厚。 刘氏扶着妪的手,一面拾级而下,一面便闲闲地问:“妪,你还记不记得三日前,五营司马夫人来我们家做客,曾说过什么漕运的事儿?” 那妪一面小心地掺着她踏下石阶,一面便道:“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记得司马夫人说,大雪封了南北两边儿的官道,如今上京城的粮食、菜蔬、木炭什么的,都要从大京河、小京河用船运过来,叫什么漕运。” 刘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袖中的手握紧了那一角字条。 “一、日、曲、水”四字合起来,便是一个漕字。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蓦然回响起了秦素临行前的一番耳语。 “……舅父往后的营生,若是能够与水相关,想必会顺一些。此外依我浅见,善行亦可助水旺。舅母也应知晓‘上善若水’之语。再者说,紫微斗数中亦有‘财者,有散方有聚’之语,行善方可聚水,水旺可退火逆,此间道理不必我多说,舅母想必会明白的……” 柔嫩而清晰的语声,如今想来,亦如在耳畔。 刘氏心念微动,忍不住在山道间转首回望。 大雪纷飞,早已覆住了烟霞阁的门楣,唯远处峰峦如素,白山黑崖,凛然指向天际。 这情景瞧在刘氏眼中,自是更添一番思量。而烟霞阁中的秦素,对此却是毫无所觉的。 此刻的她立在榻边,正在向阿葵问话。 “我叫你办的事,如何了?”她自袖中掏出了一只布囊,说话间便拿手掂了掂,面上含了一丝浅笑。 阿葵躬身立在她身侧,小心地回话道:“我提醒李妪给钟家的仆役们送热茶和点心,妪说我想得周到。我便趁着送东西的机会,仔细地找了一回,并没找到画中的那个人。” 这结果并不叫人意外,毕竟钟家也算是富贵门楣,家中的仆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单是刘氏带出来的这几个人,范围还是太窄。 第374章袖中物 秦素“唔”了一声,道:“此事不急,你慢慢查访,总有机会的,只要别叫人察觉出来便行了。” 阿葵应了个“是”,秦素便又笑道:“叫小草儿进来罢。”说着便自布囊中拣出两枚糖果来,递给了阿葵:“你来请她吃这个。” 看着眼前那两粒晶莹若雪的糖果,阿葵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知道,秦素这是又要骗小鬟吃糖了,而这就意味着,秦素即将易装外出,而阿葵这个大使女便必须守在房间里,替秦素挡掉李妪以及其他使女的探视。 好在秦素给了阿葵足够大的体面,这院子里的人也都很听她这个主人的话,否则阿葵的日子当真难熬。 一刻钟后,秦素与昏睡的小草儿对换了衣裙,又与阿葵合力将小草儿扶上了榻,放下了厚帐,便自步出了屋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鹅毛般的大雪扑天盖地,无风自舞。 这样大雪的天,秦素又早便吩咐了下去,那些仆役乐得躲在房中烤火取暖,哪有闲心去多管一个丫鬟的去向。 秦素拢了拢幂篱,缩着肩膀,模仿着小草儿走路的姿势,沿游廊转去了角门处。 一个小鬟恰在窗缝里瞧见她的背影,便向旁边的人感叹:“小草儿真真可怜,下了这么大的雪,女郎却偏要她去折梅花去,可怜见的。” 另一个小鬟便也跟着叹气:“这种天气山路可难走呢,我记得女郎方才说过,一定要最老的那棵蜡梅树上的枝子,小草儿这一回可要跑很远的路了。” 又一小鬟便掩嘴吃吃地笑,道:“你们在这里叹什么气?一个个的像是好人似的,那你们去替下她的差事呀。” 那几个小鬟听了这话,便都一齐来撕她的嘴,纷纷笑道:“就你嘴厉害,你怎么不去?倒来排揎我们几个,好大的胆子!” 众人闹成了一团,少女清脆的笑声自窗缝中透出,落在空寂的院子里,很快便消散了去。 秦素在角门边停住脚步,叹了口气。 人在年少时,总不识愁滋味,这样简单明快的青葱岁月,她倒也有些怀念。 大雪兀自挥洒,四野寂静,当秦素终于步出土地庙外的那片小树林时,眼前已是莽莽雪原,周遭不见一点人际。 她与李玄度约定的地点,便在这小树林外。 此时的秦素早已换了一身男装,却是士子的打扮,玄色广袖长衫,外头罩了件松烟墨的大氅,并未戴帷帽,而是将大氅上的兜帽戴上了,远远看去,恰是一副士子赏雪的风雅作派。 她一面沿着小树林的边缘走,一面四下观望,没多久便发现,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下,现出了一个人影。 李玄度? 秦素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眨了眨眼。 那个人影,怎么看着像是蹲在地上的样子? 秦素微讶地张大了眼睛。 这怎么可能? 那个妖孽一样的李高僧,怎么可能蹲在地下? 秦素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飘扬的大雪让她的视野变得模糊,而越是想要看清,她便越觉得雪片密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此时,那个身影动了动,转首看向了秦素的方向,只看那转首的动作优雅洒然,与秦素记忆中的某人却是极为吻合的。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还真是李玄度那厮! 这人怎么蹲在地上? 他这又是犯的什么毛病? 那个瞬间,秦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她的记忆中,这位妖孽一样的李高僧,从来都是一身博袖玄衫,墨发披肩,摆足了美郎君的谱。他今天这是在干嘛?又要出了哪门子的幺蛾子? “阿素来了。”蹲在地上的那个人启唇笑道,撩开了头上的兜帽。 哎哟喂,这风拨清弦似的妖孽声线,不是李玄度又是哪个?还有这张盛世美颜,不是那个李高僧又会是谁? 秦素惊得下巴险些落地。 她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张着嘴看着李玄度,一只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让她说什么才好? 就这厮两手揣在袖子里,那么高挑个人,就这么缩成一团蹲在树下,若是不看脸,那分明就是个种地的老农。 “你做什么呢?”秦素好容易才问出了声,一面便走到了李玄度的面前。 直到这时她才发觉,李玄度的蹲下的姿势有点古怪,而从他袖子里,居然传来了一阵很明显的属于鸟类的“吱喳”声。 秦素立时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原地。 “你袖子里是什么?”她一脸警惕地问道。 依这厮爱耍弄人的性子,秦素有理由相信,他袖子里没什么好东西。 李玄度的两手仍旧揣在袖中,用一种别扭的姿势转身看向秦素,润泽的唇弯出了迷人的弧度,语声如弦:“我手里抓着一只鸟。” 呃…… 秦素莫名有些尴尬,抬头望了望天。 今天的雪好大好白哦。 “怎么了?”见她神情怪异,李玄度追问了一句,旋即便慢慢地站了起来,起身时颇为小心,应当是关照着袖子里的那个……小动物。 秦素瞥了他一眼,未曾说话。 自从上一回面会何鹰,与那位何侍卫有了一段高深悠远的对话之后,关于“鸟”这个字,每每提及,她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方才等你之时,这小家伙从树上掉了下来,幸得被我接住了。”李玄度说道,温柔的语声,似是能化去人的耳朵。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走了过来,将手自袖子里拿了出来,送到了秦素眼前,难得有几分孩子气地道:“你瞧,便是这小家伙。” 秦素垂眸看去,却见他的手掌虚虚团着,掌中是一只雏鸟,也不知是燕子还是喜鹊。 看着那小东西毛茸茸的一团,嘴巴倒有一个身子大,“喳喳喳”地叫个不停,秦素也不知是不是被李玄度给感染了,竟也有几分好奇起来。 她从没见过这样小的飞禽,当年在连云田庄时,她自矜着秦氏女的身份,从不与庄上的孩童们玩耍,倒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第375章梁前燕 “这小东西,倒是颇可人。”见那只小幼禽满身毛茸茸地,秦素终于忍不住说道,复又拿手指轻轻在小家伙的头上戳了戳。 这一下可不得了,那小东西一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喳喳喳”地叫得越发地响,听声音很是愤怒。 “哟,这是生气了,小东西脾气倒大。”秦素大感有趣,一时间也起了玩心,便又拿手轻轻地去戳它,引得小家伙又是一阵大叫。 李玄度含笑低眸,看着眼前的少女,眸中光影微漾,宛若水波。 “罢了,莫要再戳了。”见秦素又戳了过来,李玄度便往旁让了让,语声温和地道:“如今它还太弱小,经不得这些,需得小心养些时候,待长大了才行。” 秦素闻言,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也收了手,复又奇道:“怎么?你竟是要自己养它不成?” 话问出口,她已然自己转了过来。 她真是糊涂了。一个从出生起便被大巫断为厄运加身之人,于大山深处长到十六岁,虽然是皇亲贵胄,却生活得如山野樵夫。李玄度幼时的玩伴,只怕也是很有限的,不外乎这些飞禽走兽而已,所以他才会对这些这么熟悉。 李玄度此时已经将手又拢回了袖中,神态安然,语声温朗:“也只能如此了。它已然不得回去原处,因它的身上沾了生人之气,母鸟不会再要它。”略停了停,复又淡淡一笑:“所幸它命不该绝,许是天意罢……” 略有些怅然的语气,也不知是在感慨雏鸟的命运,还是其他。 那一刻,他深邃的眸子重又是灰寂一片,仿若隐着一世的苍凉,一如秦素在月夜孤松下见到他时的模样。 她转首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她忽然觉出了一种悲哀,却又不知哀从何来。 她张了张口,想要对李玄度说些什么。只是,言语在此刻显得那样地苍白,她发现,无论她说出怎样的话,都无法消解这一刻她的情绪,与他的情绪。 她徒然地组织着语言,最终,也只是沉默地转过了头。 飞雪连天,四野苍茫。在这无限大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与脆弱。 他们也一样。 被命运所左右,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每时每刻都在算计、在厮杀。 这样的情形下,她又拿什么去同情旁人?一如旁人,又凭什么要去顾及她? 秦素恍惚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忽然隔得很远。 便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在空阔的田地里,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个人来。 她心头一凛,再瞥身旁的李玄度,却见他神色平静,唇角甚至还含了一丝笑意,望着来人的方向。 秦素一下子便放下了心。 这厮身边能人不少,来的应该也是他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是这样安然的神情。 果然,那突然冒出来的人也看不出是如何移动的,居然一眨眼间便来到了他们身边,秦素凝神细看,这才发现,来人居然还是熟人,赫然便是上回守在空院子里的那个精干侍卫,秦素记得他叫刘长河。 刘长河来到二人面前后便叉手行了个礼,沉声说道:“见过主公。”语罢他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头发上、眉毛上、眼睫毛上沾着不少的雪,看上去有些笑人。 可不知为什么,秦素却觉得,刘长河此刻的表情有点发苦,尤其是他的两条眉毛,总有点向下挂的意思。 李玄度上前两步,慢悠悠地自袖中取出了一块锦巾,将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包得严严实实地,递了过去。 刘长河苦着一张脸接了过来,躬了躬身,便又迅速地遁走了。 整个过程中,李玄度没有半个字的交代,而刘长河却是熟极而流,显得极为默契。 秦素万分震惊,眼睛不自觉地瞪得老大。 她没看错吧,为了一只鸟儿,李玄度居然把隐在暗处的侍卫还给叫了过来,让他将这小鸟儿给带走了。看他们俩这样子,分明这种事情应该是经常发生的。 李玄度这人果然有毛病,且病得还不轻。 秦素暗自撇嘴,却也没说话。 到底那也是人家家里的事,她一个外人,看看就好。 刘长河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一个转眼,四下里再度空无一人,也不知他藏去了哪里。 “走一走罢。”李玄度说道,深深地看了秦素一眼,复又转身前行。 在他转身的那刻,秦素并没发现,他灰寂的眼眸深处,蕴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那是李玄度平生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初见秦素时的情景。 黑黑黄黄的小女孩,立在小径的边缘偷眼看他,毫不起眼。而接下来,他们又有了月夜的重逢,那时他才第一次知晓,这黑黄面皮的小女孩,其实生得极美。 再往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渐多,而他也眼看着这个曾经的小女孩,一夜之间便长大了,美丽明艳、盛容鲜洁,便这样立在雪地里,似是漫天大雪都变成了五彩缤纷的花瓣。 他从来知晓她的美丽,却从不知晓,有一天她能够美成这样。而她还未完全长开,再过几年,只怕还会越加美丽。 不知怎么,他竟然觉得有些揪心的痛。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着檐下心爱的燕子,长大之后羽翼丰满,终是冲天飞起,远远离开。 此念一起,他的心尖之上便有了一丝轻微的牵扯般的情绪,并不如何强烈,却是绵绵不绝, 秦素无声地随在李玄度的身侧。 李玄度此际的复杂心情,她是半点也感不到的,唯觉雪花盈面,满世界有若琉璃。 两个人沿着树林的边缘缓步而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雪似乎是小了一些,却比方才更加细密,如扯碎的素锦白棉,在天地间盈盈飞舞。 安静地走了一会后,秦素方才首先打破了沉默,问道:“唐国的情形如何了?” 八皇子已经死了两个月了,唐国少了一员猛将,也少了一个谋逆的叛臣,很难说是福是祸。 第376章苍狼归 李玄度怔忡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遂勾了勾唇,眸中却并无笑意,说道:“大唐的情形倒也还好。自八皇子死后,陛下初时着实伤心了几日,直到操办丧事时,有人从八皇子府中寻到了一些东西,接下来……”他微含讥诮的语声停在了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 秦素心中了然,眼睛弯了弯,淡然接口道:“以我猜测,接下来,贵国陛下必定极为震怒,而八皇子的丧事规格么……只怕也要减免几分了。” 李玄度回了她一个笑,眸底却仍旧是一片冰冷:“阿素说得很是。八皇子的丧事,原本是应该以皇子规制入葬皇陵的,不料陛下却在那时候忽然病了,大巫给陛下望气时说,八皇子身带血煞、死于毒发,不宜入皇陵安葬,又说八皇子是玄武降世,生为武将、死为武灵,皇族的身份也必须舍弃,否则会祸及唐国安危。于是,八皇子的灵柩便被移去了苍狼山,而丧葬的规格,则是以威武大将军的规格下的葬。” 说到这里,他转眸看向秦素,解释地道:“阿素许是不知,苍狼山位于陈唐两国的边境,气候寒冷,长年白雪覆盖。” 亦即是说,那是个人迹罕至的荒山,八皇子的陵墓也是一座孤陵,说不定连守墓之人都不会有。 前世的一代枭雄,今生只落得一抔黄土陇掩过,秦素心下难免有几分感慨,仰首看着满天的飞雪,轻叹了一声:“若往宽里说,这其实已经算是厚葬了,唐皇也算宽容。如果换了个心胸狭窄的,只怕八皇子的骨头都要给挫成灰。” 她这话实指的乃是中元帝,这位皇帝防自己的儿子就像防贼一样,相较而言,唐皇已经是十分厚道的了。 她的这番心情,李玄度自是并不知晓,以为秦素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于是他便也跟着感慨地道:“衰乱之迹可以至亡,而至公大义可以为兴。可叹当今之世,亡强兴弱,唐国……亦不能免。” 他平素极少这样论及天下,原来那并非他看不清,而看得太清楚,可谓一语中的。 前世的唐国与陈国,的确都亡了。 对于他的言论,秦素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此人身在大唐最顶端的权力中心,所知所见必定远超于常人,能有这样的见识也是顺理成章的。 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重起来,两个人皆不再说话,沉默地漫步前行。 空林寂静,雪落时的声响细微可辨。若非有这点声音在侧,这阵沉默几乎可以称得上压抑了。 好在没过多久,李玄度的语声便响了起来,如轻弦拨动,荡开了这一阵寂静:“秦家的情形倒还好。”他的语气不再似方才那样冷,而是带了几分温和:“杨从申已经病愈,她的背后果然有些牵扯,这段时间我的人一直在查。” 秦素被他的话语拉转了心神,蹙眉思忖了片刻,便问:“李郎所说的牵扯,是人,还是事?” 虽是说着家中大事,她的神情却很平淡,似是并不惊讶于李玄度的发现,一面说话,她一面还伸手去接雪片,密集而洁白的雪花落在她的手上,有些微的凉意。 “是人。”李玄度的视线凝在秦素的手上,在她浅嫩微粉的掌心中央,躺着一些细碎的雪片,慢慢地,化成了晶莹的水珠。 秦素的视线也停在自己的手上,语声仍旧平淡:“我猜就是。杨从申的背后,必定还有人。” 前世的秦家被那么多事情扯了进去,且汉安乡侯、何家与萧家尽皆被灭,这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完成。 秦素认为,除了秦家内部的银面女等人外,外头应该也有人与欧阳嫣然联络。 李玄度“嗯”了一声,视线从秦素的掌心移开,语声温静:“我的人发现,在杨从申的住处附近,偶尔会有同一个人出现,那人是个中年男子。”顿了顿,他又补充地道:“这男子会武技,且相当不弱,据我的人估猜,应是介于强者到大手之间。” 会武技……男子…… 秦素的脑海中蓦然浮起阿豆临死前的交代,阿豆曾说,与她会面之人,是个蒙着面、身量中等的男子。 阿豆死后,阿谷接替了她,而与阿谷联络之人,却是银面女。 这个蒙面男子,从阿豆死后便没再出现过了。 莫非是他? 秦素反复回忆着前事,双眉越发地蹙得紧,思忖良久后,问李玄度道:“不知那男子样貌如何?” “很普通。”李玄度说道,语声极为平静,“我的人在传信中说,那个男子中等身量、五官平凡,说着一口青州地方的土话,听不出一点口音。总之,若从外表来看,此人没有任何值得注意之处。” 秦素瞬间便想起了一个人——李玄度的驭夫。 那也是一个普通到让人根本记不住的人。而越是这样的人,很可能越是深藏不露。 “普通人么……”她顺着李玄度的话说道,面上浮起了一个苦笑:“想我青州秦氏何德何能,竟至招惹到了这样的强手,又惹来这许多的麻烦,这还真是……” 她摇摇头没再往下说,唯一声长叹。 既然请李玄度帮忙,则秦家这个烂摊子他应该也看清了,秦素也并没有瞒着他的打算。 闻听此言,李玄度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转开了眼眸。 的确,秦家的事情是越往下查,便越叫人无法理解。 分明就是个没落的士族,除了有些钱财外,几乎一无是处。可就是这样一个家族,里里外外却都有人盯着。他知道这里头有秦素的人手,但除此之外,另还有一股甚至几股力量,也在盯着秦家,十分诡异。 这般想着,他便又看了秦素一眼,眸底深处隐着些情绪,道:“阿素……莫要太担心,我派过去的人,总是有些用处的。” 秦素的心思仍旧绕在秦家的身上,闻言只“嗯”了一声,眉心却依旧蹙得极紧,过得一刻又问:“杨从申与那个男子,可有过什么接触?” 既然那个神秘男子总是出现在欧阳嫣然的身边,两个人便不可能不联系,而只要有了联系,便能够顺藤摸瓜往下查了。 第377章锦巾雪 秦素的话音落下,李玄度却没急着回答,而是从袖中抽出了一块干净的白丝巾来,探手递了过去,温言道:“喏,拿着擦一擦罢。”停了停,又温笑着道:“这雪看着虽干净,弄在手上却也恼人。” 秦素被他这举动弄得怔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厮的意思竟然是…… 嫌弃她手脏?! 此念一起,秦素的脸就黑了。 她养了两个月好容易才养白了些,这厮不说她美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来嫌弃她手脏? 她的手分明白嫩漂亮得很,怎么看都像是玉雕而成的一般,不对,是连玉雕都不及她的手好看,这人眼睛是瞎了么? 管得真宽! 响亮地“啧”了一声,秦素已经一个大白眼翻了过去,顺势劈手夺过了那块一看就很名贵的丝巾,一面用力地擦手,一面便横了他一眼:“真真事多!” 李玄度忽然觉得,眼前恍惚有桃花盛开。 虽只是十三岁的少女,眼前的容颜却已是艳丽至极,这一眼横波而来,直叫这荒山雪野都化作了桃花千树。 待觉出秦素这又是在向他发脾气后,李玄度不由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便在她的脑袋上轻拍了一记,和声道:“小孩子家家的,莫要总发脾气,会长不高的。” 秦素瞬间大怒! 丫丫个呸,你才长不高呢! 秦素气得胸口都疼了。 她平生最恨别人说她矮。 前世时,因幼时在田庄过得太苦,直到中元十五年,秦素才开始抽条拔个儿,而在这之前,她曾经因为身量太矮,无数次地被左四娘等一众士女们嘲讽。 下死力朝李玄度翻了个大白眼,秦素“哼”了一声,又昂着头上下将他打量了两遍,方嗤笑道:“高有什么好?净喝风,看不冻死你!” 语罢,又是一粒大白眼。 见她一脸的气急败坏,不知何故,李玄度居然觉得像是春风拂了过来,直暖上了他的心尖。 他灰寂的眸子瞬间漾动,里头有着明显的笑意。 “阿素只知此时天寒,却是不知,到得夏时我这里可是风景独好,柳条也勾得、桃花也摘得、凉风也吹得,阿素那里可未必及得上我。”他笑着说罢,侧眸向秦素勾了勾唇。 那一刹儿,漫天大雪尽皆不见,天地间唯余这一抹笑颜。 秦素只看了一眼,立刻便转过了头。 作孽啊,笑成这样给谁看? 还有,他这一番话说的,分明就是在笑话她上回够不着柳条那件事。这厮如今跟她呆得久了,这心眼儿也跟着她一块儿变小了,偏偏人家又是一副风雅清高的模样,比她不知高妙了多少去。 妖孽,你该升天了! 恨恨地拿着他的丝巾出气,待揉得皱成了一团,秦素方才一把将之塞进了他手里。 “还你。”没好气地说罢,秦素又借机在他掌心重重地一抓,可怜那般雪白的丝巾,被她的湿手擦得都变灰了,丝也勾坏了好几根。 李玄度垂眸看了看皱巴巴的丝巾,眼底便又有了笑意。 越看她便越觉得她像某种小动物,在他的面前炸起了一身毛茸茸的毛。 心尖像是有水珠滴落,一圈圈的涟漪散荡了开去。 下意识地,他将丝巾紧紧团在了掌中,就像是要将方才的片刻情绪也紧紧收拢。 “快说,那个男子后来怎样了?”手肘处被人戳了几下,令李玄度瞬间回神。 他转首看去,却见秦素正没好气地看着他,而她的手指,也正从他的衣袖处移开。 他的心里空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正在飞速地离去。 秦素奇怪地看着他。 他神情中有着细微的变化,她已经察觉到了,却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正待思量,忽闻他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仍旧如清弦,不含半分情绪 “我的人传信说,那男子的行动很谨慎。”李玄度说道,自然而然地将丝巾揣进了袖中,“他们跟了一段日子,那男子却是从未离开过青州,与他接触的人也没有往外跑的。如今我的人仍旧是远远地缀着他。” 秦素蹙起了眉:“会不会那人发现了什么,所以再无妄动?” 她担心李玄度的人露出行迹来,万一打草惊蛇,欧阳嫣然那里就要成为大麻烦。 只要一想到这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自己的女儿身,令秦彦昭名誉扫地,秦素便觉得像吞了个苍蝇似地恶心。 李玄度闻言笑了笑,道:“阿素也太小看我了,我的人,乃是宗师。” “宗师?”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有点不敢置信,眸中光华闪动,宛若星辰坠落:“李郎居然派了宗师去青州,为何?” 仅凭一个秦家,再加上她秦素,也未必能引动这位大唐权贵派宗师出马,必定还有其他的因由。 李玄度微温的眸光,拢在了秦素的身上,那一刻,他的表情连同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暖暖的阳光照着,由内至外地散发着暖意。 “我不能说,我是为阿素一人才这样安排的。”他的语声也是温暖的,迥异于他往常的清弦声线,而他望着她的眸光,也是秦素从未见到过的温暖,“然而,若没有阿素,青州那里,我并不会多去关注。”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 她像是站在了春天的暖阳下。 至少有那么一瞬,她是如此确信着的。 然而,这感觉很快便离她而去。寒冷的北风拂了过来,夹带着一些雪片,飘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人想起此刻正是寒冬,大雪纷飞,沾衣欲染。 “我猜,是与薛氏有关。”秦素淡淡地开了口,不着痕迹地半侧了身子,扑打着身上的雪片。 薛家的人便在江阳郡,这应该是李玄度派出宗师的唯一原因了。 李玄度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是,确实是因为薛氏。我虽是唐人,却终究还是居于陈国的。陈国的风吹草动,我也需要知道一些。所以我往江阳郡派去的人手不是一个,而是一批。除一位宗师外,另还有数名高手辅佐。” 这与秦素此前的猜测大致相同,不过她没料到的是,那些人中唯一的一位宗师,李玄度没派去盯着薛允衍,反倒放在了秦家。 第378章雪中行 轻轻地“嗯”了一声,秦素竭力忽略心头的那一丝异样,又问:“还有旁的么?” 李玄度向她一笑,道:“还有一些。” 听得此言,秦素便安静了下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李玄度却像是突然失声了似的,说罢了那四个字,便是良久的沉默。 两个人无言而行,在他们身后,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并排的四行脚印。 秦素深深吐纳了几息。 下着雪的空气,寒冷而且干燥,吸入心肺时,微有种刺刺的疼。 她耐着性子等着李玄度出声。 也或许,她其实也是欢喜着这样悠然的漫步与安静的,所以才不愿出声,这其中的界限,秦素并不能分清。 两个人仿若真正的文人踏雪一般,无声地相携而行,直到转到了树林的另一侧,李玄度的语声方才传了过来,仍旧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想必阿素已然知道,薛中丞即将离开平城了。” 秦素的确收到了这个消息,也知道汉安乡侯与周家只怕同时要倒霉了。 “沔阳周氏的手伸到了江阳郡,汉安乡侯与周氏暗中勾连,薛中丞如今已经拿到了实证,周氏这一次怕是难辞其咎。”李玄度说道。 秦素闻言,面上便浮起了一个笑意:“我也是这样想的。以薛家大郎君的手段,周氏就算勉强能扛得住,只怕也要掉一层皮,而汉安乡侯则是绝对讨不了好去的。” “这倒也未必。”李玄度负起了两手说道,语气很是笃定。 秦素微惊,抬头看向李玄度问:“李郎何出此言?” 此案分明颇为重大,前世时薛允衍没拿到铁证,所以不了了之,可这一世在秦素的帮助下,他提前拿到了诸多证据,可谓胜券在握,况且,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秦素在最后一封赠言里,甚至还将汉安乡侯族中的一件阴私事也抖了出来,目的就是要把范家给压制住。 可李玄度此刻却说,沔阳周氏与汉安乡侯皆不会有大碍,这岂不是令秦素的谋划尽皆落空? 李玄度淡淡地道:“我只是猜的。以我看来,此案虽牵涉甚广,案子本身亦称得上严重,却坏在了一点。”他停顿了片刻,望向秦素的视线很是意味深长:“便是时机不对。” 时机不对? 这又是什么意思? 秦素有点糊涂了。 这案子还有什么时机可言?前世今生不都是发生在这个时间段的么? 她微敛双眸,脑海中飞快地思忖着,将各种情形尽皆推算了一遍。 蓦地,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快得她几乎抓不住。 那个瞬间,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整个人更是如坠谷底。 她想到了一件事。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李玄度所谓的时机指的是什么了,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她抬头看向他,眉间压抑着一丝苦涩,问道:“李郎所说的这个时机,莫非是指……那两起刺杀?” “是。”李玄度简短地道,面色十分凝重,“据我的人从大都传来的消息,贵国陛下,似是有意起复桓氏。” 他的语声难得地有了起伏,似含了些许感慨:“桓氏之于大陈,便如巨石之于孤崖,说是有半壁之势亦不为过,尤其是当今大陈的皇帝,比之先帝文韬武略,实是差之远矣。如此境地下,阿素以为,贵国陛下会对任何一个成气候的士族动手么?” 秦素怔怔地听着,阵阵失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想要否定他的说法,可在心底里,她却比谁都明白,李玄度说得没错。 “与桓氏相比,占田复除案又算得了什么?”清弦似的语声仍在不断传来,字字句句如同冰棱,敲得秦素心底冰凉:“所以我以为,只要沔阳周氏与汉安乡侯拿出足够的悔过之意,再将占田与假冒复除的佃客尽数吐出,此案也就结了。” 言至此,他转眸看向秦素,眸底有着一丝深意:“为君之难,便难在用人。说句大不敬的话,贵国陛下在用人之事上,委实有些糊涂。” 岂止糊涂,简直就是混账。 秦素眼眸低垂,脸色十分难看。 她确实没想到这一点。而只要想到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上一世的占田复除案,为何会雷声大雨点小了。 她果然还是眼界不够高,竟将桓家给忘得一干二净。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虽然过得平静,但在中元十四年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陈赵两国于边境交战,陈国大败,府兵精锐损失近半。 便是因为吃了这一场大败仗,中元帝才动了要重新启用桓氏的念头,紧接着便有了李树堂冒死上表之事。 此刻回头再想,秦素不禁怀疑,当年薛允衍耗费近一年的时间查证占田复除案,果真便没取得一点进展么?以薛允衍铁面郎君的秉性,他真的会无功而返?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前世时,就算没有秦素的帮助,薛允衍其实也已经将案子全部查清,证据也都收集齐了,而中元帝却根本不愿意多问? 一念及此,秦素心底的苦涩几乎漫溢而出。 她委实太过天真了,满以为只需将重要的证据交给薛允衍,便能够牢牢套住汉安乡侯等人,赶走秦家门前的一头恶狼,却根本没想到,此案再重,也重不过中元帝对桓氏的猜忌之心。 这个案子,注定不会有结果。 前世是因为那一场大败,这一世,却是因为发生了两场震动三国的刺杀。 为了对付即将回京的桓家,中元帝必须拉拢住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与之抗衡。 再退一步说,就算没有刺杀事件,沔阳周氏与汉安乡侯也都因占田复除一案而被重罚,甚至官职也被罢免。然而,只消中元十四年陈国大败,中元帝也必定会将周氏重新扶起来,对抗桓氏。趁此东风,汉安乡侯也必定能够重整旗鼓,再复兴盛。 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秦素所有一切的努力,几乎都是徒劳。 之所以说是几乎,却是因为她终究还是做对了一件事,便是将汉安乡侯的一桩大把柄,交给了薛允衍。 第379章景独好 秦素敛眉思忖着,面色终于渐渐好看了一些,眼底也涌起了些许笑意。 她相信,以薛大郎手段之厉,有了那个大把柄在手,汉安乡侯纵然能够保得荣华富贵,今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阿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冷?”弦音乍响,如冰击水面,令秦素如梦初醒。 此时她才发觉,他们已经围着小树林转了大半个圈,转首望去,皑皑白雪覆满林中,而在交错的琼枝玉珂间,隐约露出了土地庙一角灰黄的围墙。 望着那一角灰黄,秦素蓦地心中微动。 来不及再做权衡,她便伸出手,遥遥地向着那一角黄墙指了指,侧眸笑道:“好教李郎知晓,白云观那条密径的出口,便在那座土地庙里。” 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在说着那一处风景独好似的,带着种不经意。 这并非秦素突发奇想,而是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至少握有两名宗师、有着敏锐政治眼光的大唐权贵,会查不出她的那点小秘密? 她与李玄度既是合作,则她至少也不该在这些小事上有所隐瞒。 归根结底,她秦素手中最大的秘密,不正是她自己么? 重生以及在隐堂所学的诸技,才是她秦素最大的恃仗。至于这些小道,无关紧要,倒不如索性拿出来卖个人情,同时也能适度地表现出她坦诚的态度。 听了秦素之语,李玄度的眸中掠过了一丝鲜明的讶色,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些话。 他凝眸看着她,过得一刻,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唔,我知晓了。”停了停,又温声道:“多谢阿素这般信我,以实言相告。” 秦素敛首不语。 反正也瞒不住,早说还能落个好。 心中转着念头,秦素的面上渐渐便有了一丝苦涩,低头道:“我这也是受了李郎的启发而已。想我大陈的君主,用人而疑,终致衰乱之迹积累。我可不想学他。”顿了顿,她又长叹了一声:“我与李郎互为所用,往后更会互助互利。郎君待我以诚,我亦当待郎君以信,这才是长久之计。” 这后半段话,实是秦素由衷而发。 李玄度是她的一大助力,他的异国身份、他手中的力量、还有他本人的聪明机智,于秦素而言无一不好。 在秦素的心目中,李玄度甚至比薛氏还要管用。薛氏到底离着秦家太远,只能用在明面,而李玄度却能当一支奇兵。为了长此以往的合作关系,秦素也必须摆正态度,拿出诚意才是。 李玄度不意秦素竟有此语,先是一怔,旋即不禁失笑,摇头道:“阿素这话说得倒也有趣,竟拿了贵国陛下打比方。”他侧了眸去看她,灰寂的眸中有着丝丝漾动,语声变得温和起来:“他是他,你是你,根本就是两回事。再者说,在我眼里,谁也及不上阿素。” 他半开玩笑似地说罢,又是一笑。 温柔的语声与笑颜,仿若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几令人沉醉。 秦素恍了恍神,转眸去看他,却正好与他的视线相触。 刹时间,眉头心尖,俱是一跳。 秦素不由怔了怔,所幸李玄度此时却转过头,望向了远处的一片田野,道:“平城薛中丞的消息,想必阿素不比我知道得少,毕竟你手下也有好些人手,不是么?”说罢,他的唇角便微微一勾,又道:“至于其他的,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消息,阿素可能还不知道。” 早在他说话当儿,秦素已是平复了心情,连同方才那一瞬间的心跳,也被她忽略了过去,此时闻言她便问道:“却不知李郎所谓的其他消息,指的是何事?” “是关于那位陶夫子的。”李玄度静静语道。 陶若晦? 秦素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陶夫子怎么了?”她飞快地转头去看李玄度,面色已是微变,语声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些:“陶家出了何事?” 陶夫子几乎是秦家族学唯一的依仗,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秦氏族学又要去哪里再找这么一位大儒做夫子? 还有,李玄度说陶夫子那里有事,那么,秦家那些郎君与女郎们,会不会也牵扯进了那件事情里? 一时间,各种念头纷纭而至,让秦素失去了往日的镇静。 这倒也并非是她不经事,委实是秦彦昭身边漏洞太多,就算秦素有心弥补,到底她人在上京,鞭长莫及。 见她的面上含着毫不掩饰的紧张之色,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便凝在自己的身上,李玄度的心里忽然便有一点……不大舒服。 区区一个老夫子,何德何能,竟能令眼前的小娘子变貌变色,本事倒真是不小。 万幸的是,她此刻的紧张,不是为了薛家那两个郎君。 莫名地,李玄度暗地里吁了口气。 而再下个瞬间,他的心底又是一惊。 他怎么会这样想? 薛家的两位郎君如何,与他有什么关系? 秦六娘对他们是关心还是漠视,与他李玄度又有何干?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向秦素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对方似乎并没发现他在想什么,仍旧用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他,那漆黑的瞳仁如点漆,比上好的黑水晶还要晶莹。 李玄度的呼吸滞了滞,不由自主便挪开了视线。 手心有点发热,还有耳朵与两颊,都有点热热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人……很不自在。 那一刻,李玄度无比庆幸于自己戴着风貌,能够很好地掩去这些奇怪的变化。 “李郎还请说来,陶夫子到底出了何事?”见李玄度一直不说话,秦素心底越发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催问了一句。 李玄度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不仅不出声,还伸手将风帽往下拉了拉。 如此一来,他整张脸便都隐在了风帽里,秦素根本便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耐心地又等了一会,李玄度却始终不出声,秦素忍不住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戳了戳。 这厮今日这是怎么了,总是走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明生了一张妖孽的脸,此刻瞧来却有点呆头呆脑的。 第380章约瘦腰 感受着指下充满弹性、隐着极强劲力的坚实触感,秦素觉出了一种安心。 这妖孽,呆一点就呆一点吧,总比太过聪明了要好。 人美心呆、有钱有势,于她而言,还有比这更好的帮手么? 如果能骗得这厮为她秦素死心塌地,再将他手上的人都献出来给她用,还有他的钱他的势他的所有一切,全都收归她的名下,那她还怕什么?就算纵横天下也是使得了。 秦素越想越是欢喜,眉眼都弯了起来。 不过,尽情遐想了一会后,她终究还是收回了心思。 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只怕她的手又会不听话。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与他同车那次,她这双不听话的手,都干出了些什么事儿。 那种事情,秦素绝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略有些遗憾地收了手,秦素抬头去看李玄度,却见他还是将整张脸都隐在风帽里,不出一声。 秦素有些急了,想了想,便踮起了脚跟儿,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一面便道:“李高僧,快醒醒,告诉我出了何事。” 她话音未落,手指忽然一紧,竟是整只手都被李玄度一把握住。 秦素微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夺手,不想李玄度却忽然发力,握住她的手便往身前一带。 秦素现在终于知道,方才她戳中的手臂,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了。 那是绝不允许人抗拒的巨力,落上身时,却又偏偏温和沛然、恰到好处。 秦素一个念头还没转完,整个身子已是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便扑入了李玄度的怀中。 “小心。”在那个瞬间,她似是听见了他的低语。 可是,那究竟是他在说话,还是她臆想出来的声音,她有点分辨不清。 她此刻所有的感知,都在紧贴着她的这一具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 这人怎么穿得这样少? 这居然是秦素的第一个念头。 她一面想着,落在他腰畔的手便略加了些力。 劲瘦而有力的腰身,隔着一层薄薄的丝棉袍子,触感仍旧分明。 真真是……一把好腰啊! 秦素悄悄地加力摸着掌下健朗的肌理,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无一丝尴尬之感。 她又不是故意要摸的,只是碰巧手落到此处罢了,这难道还要怪她? 根本是方才的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不是么? 因为太突然,所以她才会本能地挣扎,而她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为了保持平衡,便这么挥动了几下,不知怎么一来,那只手便自然而然地、非常巧妙地扶在了他的腰上。而为了稳住她的身形,他的另一只手,则拢在了她的背上。 这恰是最严丝合缝的姿势,她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臂带起大氅,将她整个人都环在了其中。 秦素大脑有了短暂的空白。 或者说,是大部分都是空白,而剩下的那一小部分还是转动自如的,就比如说,她马上就开始思考李玄度穿衣厚薄这个问题,而她落在他腰畔的手,也很是自如地往下按了按,又按了按。 果是好腰啊。 秦素委实很想叹气。 前世的她,怎么就没遇见李玄度呢? 她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瘦而有力的男子了,可前世却偏偏没遇见半个,而穷两世时光觅而不得的她,却又在此时、此刻、此地,巧之又巧地碰到了一个。 在这一刻,秦素再一次开始慎重地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嫁人。 或许不如说,是眼前这具温暖的胸膛,让她萌生出了一个极为模糊的念头。 说不定,嫁给李玄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自然,秦素知道,以秦氏之郡望,她若想入得高门,便只能为媵妾。但她并不介意这个身份,正如她此前考虑过的薛允衍、薛允衡以及杜光武等人,也都是以妾位自度的。 可是,嫁给李玄度做妾么…… 秦素在跟前的衣襟上蹭了蹭下巴。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点不对劲。 她越发蹙紧了眉心。 于是,隔着薄薄的一层丝绵锦衣,挨着脸颊边块垒分明的肌理,沉浸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我们的秦家六娘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她根本摸不着头绪。 蹙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到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罢了罢了,她与李玄度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的人,完全没有婚嫁的可能。与其想那些遥远的事情,倒不如着眼于当下,比如……掌下的这一把劲腰。 她眯起眼睛,再度将手往下按了按。 掌下的肌理温暖而紧实,抚之虽不壮,却充满了勃发的力量,让人想起蓄势待发的豹子。 这真是……恨不相逢豪放时啊。 秦素忍不住发了句感慨。 鼻息间有清浅的松针味道,随着身前温热的体温散发了出来,充溢于他拢出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将她紧紧包裹了起来。 秦素本能地微阖了双眸。 那一刻,除了按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她身体的绝大部分都失去了行动的力量,眼前心里,只剩下了这具温暖的,带有男子气息的怀抱。 她想她一定是着了魔,否则又如何会这样老老实实地陷在他的怀抱里,忘记了挣扎,忘记了一切,唯一能够记起的,便是指间不住传来的触感,以及,耸动鼻尖,深深地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 微温的气息,自鼻端漫上心尖。 情不自禁地,秦素将脸颊又往那怀抱里陷了陷。 这气息真真是……十分之好闻啊。 还有这个怀抱,温暖而宽阔,不必以手触之,她的脸颊所及之处,亦能感知到衣裳下头肌理的轮廓与块垒,有力而又极具弹性。 她几乎要叹息起来了。 便在此时,身后突地传来了“噼啪”数声脆响。 秦素吃了一惊,连忙转首看去。 透过大氅间漏出的缝隙,她这才发现,便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大团的雪块正在不停往下落,中间还夹杂着断裂的残枝。 原来是积雪压断了树枝。 看起来,这才是他拉她过来的真正原因。 第381章湿长睫 “阿素可还好?”头顶上方传来了李玄度清妙的弦音,脸颊处亦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秦素仰起脸去看他,却正逢着他也微低了头去看她,她比他矮了好些,视线恰巧便落在他的唇畔。 微有些上翘的唇角,蕴着一丝笑,润泽的双唇略略开启,温热的吐息扑上了她的眼睫。 李玄度隐在风帽深处的眸子,有了一丝极浅的漾动。 她漆黑的眸子与他相对,卷翘而长的睫羽轻轻颤动着,离着他的唇不过数指之距。 他的眼神瞬间幽暗,仿佛野火即将灼烧。 在他的唇边,那长长的睫羽上,凝了一粒晶莹而细小的水珠。 是融化的雪粒么? 他握着她的手指动了动,却见那睫羽如蝶翼一般,上下一合。 水珠滴落,落在了他们相接的身前,也不知是湿了他的衣襟,还是她的。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环在她背上的手,不自觉地往里带了带。 她穿得很厚实,也不知衣裳里头到底絮了几层的棉,裹得像个球。 然而,她娇小的身躯却仍旧有着一种轻盈,如剪剪轻风的燕,又像是一羽轻鸿、一片飞雪,便这样贴在他的身前,仿佛根本没有分量。 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自心底深处漫了上来,先是手心发热,随后便是耳背与面颊,再然后,便是渐渐地往周遭漫延开去。 李玄度唇角的弧度,忍不住又向上弯了一些。 秦素的眼睛正凝在他的唇上。 润泽的唇瓣,唇角天然地带了一点点弧度,视线再往上一点,便是挺立如悬胆的鼻尖。 即便看不见他的眉、他的眼,仅仅只是这风帽下露出的面容,也仍旧俊美得叫移不开眼。 在这一刻,秦素必须承认,李玄度这厮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好看。 她几乎看得痴了去,却又不是真的痴,将及不及地处在痴迷的边缘。因为她还能知道他在笑,也知道他笑的原因,很可能便在于她此刻的模样。 可是,她暂时不想去追究这些,而是只想再多看他一会。 难得能这样近地看他,她愿意交出这短暂的空白,权作一页画稿,摩下他此刻的模样。 秦素微有些恍惚地想着。 他的下巴处有几粒青色的胡茬。 她忽然便想起,李玄度的年纪没有二十,也有十九了。 那么,他应该快要成亲了。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个人,她是看一次,便少一次了。 再即是说,她现在真是要多看他几眼才好,因为再往后,待他娶妻生子,只怕她便也不得有这样近看他的机会了。 秦素的思绪也不知飘去了何处,眼前心里,唯剩下了他润泽的、带着弧度的唇。 他的笑,真真是……十分之好看啊。 秦素眨了眨眼睛,视线再度上移,盯着他挺直的鼻尖瞧了好一会。 也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当她的视线凝在他的鼻尖处时,她那两只黑水晶般的眸子,便有了往中间聚拢的迹象。 如果用通俗些的话来解释的话,这种现象有一个很响亮的名称——斗鸡眼。 而秦素自己,对此却根本一无所觉。 觉得好看,那便多看看,她便是这样想的,直到听见了他低低的笑声传来,耳畔更是感受到了他胸腔的震动。 那一刻,她的半边脸颊便陷在这轻微的震动中,有些麻,也有些痒。 几乎是一瞬间,秦素便清醒了过来。 这厮居然又在笑话她了。 真真是妖孽! 她黑着脸瞪了他一眼,李玄度的笑声却仍旧没有停下来。 从方才到此刻,她的模样实在有趣,他还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可爱。 可爱得让人想要将她揣进怀里带着走。 “阿素是在生气么?”他终是忍不住笑道,胸腔的震动仍在不时传来,连她扶在他腰上的手也被轻轻带动。 秦素的脸越发地黑起来。 分明是他主动把她拉进怀里的,当然她也没吃亏就是了,可是,那也不该轮到他来笑她不是么? 想到这里时,秦素也不答话,用力地从李玄度手里夺过一只手,旋即便白了他一眼,又顺势向他胸前狠狠一戳,咬牙切齿地道:“李郎今日一时发呆,一时发笑,莫不是有病?”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扩大了一圈,连语声都是含了笑意,道:“原来阿素是以为我生了病,故而才总要拿手指来戳我么?”说着他便又是一阵闷笑,像是被秦素生气的模样按动了什么笑的开关,又道:“莫非阿素的手便是那良医的银针?阿素戳我,便是在给我施针医病?” 真亏这厮想得出来,居然嘲笑她手指细。 秦素眯了眯眼,忽然有种想要狠拧某人腰的冲动。 不过,这念头很快便又被秦素打消了。 这一世的她终究不是上一世的她,她要时刻记得她是士女,不该与这妖孽多做纠缠。 用力地瞪了他一眼,秦素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李郎真真是好见识。殊不知我这只手若真是银针,李郎的身上还能有一处完好么?不戳你十七、八个窟窿,我也不算是良医!” 她一面说话,一面又向他胸前大力地戳了一记,顺着这一戳之势,按在他腰上的手便就势轻轻一推,便此脱离了他的怀抱。 相嵌相依的两个身影终是分开,而身外的大雪也依旧在下,仿佛方才的那一些些的春/色,从不曾出现。 李玄度的手在半空里虚拢着,停了好一会,方才落回身侧。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于他而言,很是陌生。 他举袖拂了拂身上的雪,转眸便见秦素站在他身前,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恨恨地看着他。 也不知为什么,被她这样一瞪,他的心情倒又好了。 他勾唇笑了笑,伸臂向雪地上的残枝一指,道:“我怕这雪落得太多,万一将阿素埋了便不好了,这才拉了你一把。阿素不怪我失礼吧?” 秦素噎了噎,险些被他气了个倒仰。 这厮居然又在笑话她个子矮。 “我自然不怪李郎。”她欺身上前,面上笑得纯美,清亮的眸子里是一派天真,那手指却又戳去了他的胸前,啧啧叹道:“李郎好身板,力气也大,往后若是无事可做,不如来做我的贴身侍卫可好?” 第382章定心丸 故意在“贴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秦素半侧着眼睛去看李玄度。 她的眼神纯真得如同小女孩,偏偏这话一说出来,便有了种勾勾挑挑的甜媚,直叫人心尖发颤。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莫名地手心又开始发热。 以往只觉得她有趣古怪,便总想着与她玩笑,如今却不知为何,每每看她时,不见她十三岁少女的青涩,却唯觉艳丽魅惑、妩媚妖娆,又含了一分狡赖三分刁蛮,简直叫人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李玄度咳嗽了一声,甚至忘了去捉那只还在戳他胸的手,只无奈地道:“好罢,阿素说得都对,今日是我错在先。”停了停,又忍不住笑道:“阿素如今虽不高,往后也还是会长高的。这样可好?” 这种哄小孩子式的语气,让秦素又有了种不自在。 “我本来就会长得高。”她正色说道,一面往后退了几步,严肃地看着李玄度道:“再过两年,郎君可来青州瞧我,我定是比现在高出许多。” 她抽条长个儿可在两年后呢,到时候必定是艳冠群芳。 李玄度宽纵地向她笑了笑,颔首道:“一言为定。” 秦素亦弯眉一笑:“一言为定。” 两年后,正是中元十五年,秦家前世灭门的那一年。 她需要借助李玄度的力量。 或者,那时的他,也会需要她的力量。 就算是用色相勾引,用尽一切可用之力,她也一定要将李玄度拉拢在身边。 秦素骨子里的寒凉再度冒了头,方才那一瞬间的旖旎与柔情,此刻尽皆不见。 她敛了眉眼看着脚下,雪已经积得很厚了,几乎没过皮靴的靴面,一丝丝的冷意渗了进去,脚趾头都是凉的。 说起来,她还能记得一两件唐国的大事,皆是当年从隐堂习得的。虽然八皇子被刺身亡,唐国的朝局有了新的走向,不过,她知道的事情与政事无关,倒是关乎几位能臣。 而更重要的是,她对赵国知之极多,可以说是非常熟悉。 赵国的哪个士族会崛起、哪个高官会落马,还有赵国那些大将军府邸的密事、那些谋臣们私下里都有什么隐秘的爱好,她全都一清二楚。 这些都是她秦素手中的筹码,只要时不时地抖出一两件来,勾住李玄度是足够的了。 秦素的眼睛弯了弯,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上回与李玄度同车,被他拉去了他的别院,见到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见到了一个武技高超的大手。 有了这位大手,她谋划已久的事情终于能够布置下去,让她心底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自然,她也不能平白地受了李玄度这份人情,故她才以赵国的一个重要机密,换得了那位武技大手为她查探旧事。 那个机密,便是隐堂。 对于任何一方势力而言,隐堂无疑都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便是因为将隐堂指了出来,秦素才终是得到了她想要的一份助力。 李玄度今日约她会面,秦素其实是希望着,能够从他这里收到那个大手传来的消息,却没想到首先听到的是陶若晦的事。 这般想着,秦素已是凝下了心神,问李玄度道:“陶夫子到底如何了,现下李郎能说了么?”她此刻的语气不再急迫,恢复了此前的镇定。 其实,秦素还是很担心陶若晦出事的,只是李玄度刚才忽然来了那么一出,让她的情绪起伏了半天,如今平静了下来,反倒没那么急切了。 李玄度垂眸看了她一眼,抬手将风帽再度往里拉了拉,方和声道:“阿素勿要担心,陶夫子的事情并不麻烦,我的人已经悄悄解决了。” 这话不啻给了秦素一颗定心丸。 “那就好。”她伸手拍了拍胸口,未加掩饰地长出了一口气。 薄薄的白色雾花,自她的唇间缓缓吐出,在纷飞的雪片中迅疾消散。 李玄度出神地看着,片刻后,转开了视线。 他现在越发觉得,她的样子很像某种小动物,又轻巧又乖觉,甚至就连这吐气的动作也与小动物很像。 李玄度的唇边渐渐弯起了一个弧度。 若是能将她带回家,就像他今日带回去的那只幼禽一样,精心地养起来,或许会……很有趣? 李玄度不由自主地转眸去看秦素,却见对方也正在看着他,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里,凝着一丝浅浅的期盼。 她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不知何故,她眼巴巴看着他的样子,越发地让他心尖微动。 虚握了拳抵在唇边,李玄度咳嗽了一声,方才将心思拉回到了此际,继续说道:“我的人发现陶夫子被人盯着,且还不是一方,而是两方。其中一方是薛家,另一方则是……杨从申的人。” 说到此处,他语中的笑意便没了,神色间是一派沉静:“据我猜测,薛中丞派去的人,应该只是观望与保护,却不曾就近接触陶夫子,也可能他们对陶夫子的关注本就不多,因此他们并未察觉这其中的异常。而我的人却是因为时常盯着杨从申,从她的身上注意到了那个男子,结果却发现,这男子常去一家酒馆喝酒,而那家酒馆的好几个伙计,却是时常在陶家左近出没的。” 秦素蹙起了眉。 这关系绕得倒是挺远的。 可是,欧阳嫣然为什么会盯上陶家? 这女人确实很麻烦,然现在却还不宜于杀她,毕竟她的身后还有一条线,如果轻举妄动,只怕便要惊动了她身后的那股力量。 “薛中丞派去的人中,只有一个强者,武技不算太高,所以,杨从申的女子身份,他们应该是不知道的。”李玄度的语声再度响起,语声仍旧很平静,“而我的人则是早就心中有数,更兼那个可疑的中年男子偶尔亦会在陶家附近出入,我的人起了疑,选了个时机躲过薛氏侍卫,夜探陶府,却是从陶夫子的书房里,翻出了一样东西。”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一个玄锦绣囊来,交给了秦素,温言道:“便是此物,阿素先打开瞧瞧罢。” 秦素此刻的神情已经是沉冷如冰。 她没想到欧阳嫣然居然这么快便动了手。这女人果然不简单,或者应该说,“那位皇子”很不简单。 第383章函雅故 沉着脸拉开了锦囊的系带,秦素凝神看去,却见里头放着几页纸,卷成了一个卷,看上去像是信件的模样。 秦素的眸色越发地冷,取出纸页展开细看。 果然,这几页纸还真是信件,找开后的头一句便是“允衡小友雅鉴”。 秦素的瞳孔微微一缩。 允衡? 薛允衡?! 这居然是写给薛允衡的信! 她深吸了口气,凝神细看那信,只看了前头几页,她的一颗心已是怦怦地跳个不息。 这是仿着陶若晦的语气写给薛允衡的几封信。在信中,陶若晦居然屡次提及了桓氏,大有为桓氏鸣不平之意,且更是对太子殿下十分看好。而看他信中的用词,当先论及这几个话题的人,竟然是薛允衡! 亦即是说,是薛允衡首先认为“十可杀”一案为冤案,又说到了太子之事,陶若晦才会给他写了回信,信中附议了他的观点。 秦素拿信的手指瞬间冷得像冰,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衣衫。 她再也没想到,欧阳嫣然施下的手段,竟是如此歹毒。 这是显而易见的栽赃嫁祸。 秦素将廪丘薛氏拉入江阳郡乱局,“无名氏”又废掉了李树堂这步暗棋,萧家的那封信很可能也被烧毁了,于是,“那位皇子”便再出新招,陷害薛允衡。 甚至,这一局很可能是早就埋下了的,自秦素请薛允衡护送回青州,又将黄柏陂转至薛氏手中之后,“那位皇子”便将薛家视为了敌手。 不,应该还不止如此。 秦素暗自摇了摇头。 让陶老扮演了李树堂的角色,而让薛家代替了萧家,这只是事件的表相。此事到底牵涉到了几户人家,目今还很难说,仅凭这几封信也无法一窥此局的全貌。 萧家在“十可杀”一案中毕竟是做了些事的,而萧继珣与李树堂在白云观的会面,也肯定已经报去了中元帝那里。 以“那位皇子”的手段,他必然会好生利用这条线索,将萧家与太子一起串进来,这才是其最终的目的。 不得不说,选了陶若晦入手此局,的确个聪明的法子。 陶若晦与薛氏昆仲屡有接触,薛允衡曾有意聘请他做夫子,薛允衍更从陶家手里拿过垣楼的赠言,陶若晦的身上,已然烙下了与薛氏交好的印记,由他的书房里起出这些密信来,简直是太合情合理了。 有了这些信,再给陶若晦安上个太子党羽的罪名,只要将他杀了,再把萧家拉入局中,那么,太子就不仅仅是逼萧家认罪、拉拢桓氏了,而是暗中与薛氏联手,联合几大士族,其用意不言自明。 “那位皇子”心心念念的,果然还是龙椅啊。看来,不拉下太子来,他绝不会甘休。 秦素的面色冷得能拧出水来。 她此刻最忧心的,还是秦家。陶若晦如今正为秦府西席,他若有事,秦家必受牵连,首当其冲的便是秦府几位郎君。 此念一起,秦素已是满眼冰寒。 “阿素勿需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李玄度的玄音响了起来,泠泠如琴,令人的神思为之一清。 秦素被他的语声拉回了心绪,抬头看了他一眼,面上便浮起了一个苦笑:“此事真是多谢李郎。若非李郎出手,我秦家已是大祸临头。说实话,陶家那里会出事,这一点我委实没有想到。” 秦素就算有十八个心眼,也断然想不到欧阳嫣然竟会在陶若晦的身上做手脚。 如今的情形早便超出了秦素前世所知。她每落下一子,对方便必有应手,而每当她破掉一局,亦会有新的局出现。 时至今日,在江阳郡这盘棋上,秦素重活一世的优势,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好在她还有李玄度。 “无论如何,这个人情算是我欠下李郎的,多谢李郎相助,他日李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无二话。”秦素正色说道,向李玄度敛衽行了一礼,直身而起时,眼里含着真诚的谢意。 李玄度这一次确实帮了她大忙。而陶家的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了,可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便结束,李玄度留在青州的人手,往后必有大用。 她必须好生抓牢这位大唐权贵才是。 这般想着,秦素看向李玄度的眸光便越发柔和起来,眸中笑意浅浅,波光潋滟,似春夜的湖水倒映星空。 李玄度被她看得一怔,旋即几乎失笑。 分明是在算计他帮忙,可是,被她这样明着算计,又眼巴巴地看了过来,李玄度心底里便没了半分不适,只觉欢喜,只觉欣然。 “除了陶家那件事,薛氏那里……”秦素启唇说道,话说到一半又蓦地打住,摇头笑道:“罢了,我且等我的人传消息过来便是。” 她其实是想问问陶文娟与薛允衍之事的,陶文娟前世成了薛允衍的妾,而这一世,这段姻缘算是毁在了秦素的手里,她很希望再将之续上。 如果薛允衍纳了陶文娟,那么,秦家与薛家之间,应该也能走得更近一些。 不过,这件事并不宜于宣诸于口,所以秦素才没去问李玄度。 见她话未说完便停了,李玄度倒有些好奇起来,温声问:“怎么了?阿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秦素笑着摆了摆手:“不过是琐碎的小事而已,李郎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那些小事我自己也能解决。” 李玄度“唔”了一声,倒也没再坚持,只向秦素看了看,便突然隔空打了个手势。 刘长河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田地里,那身形真是疾如闪电,只数息间便来到了二人的身前,躬身施礼道:“见过主公。” “暖囊。”李玄度只说了两个字,便又向他挥了挥手。 刘长河的面色微有点发僵,却还是利落地叉手应了个是,便飞快地遁走了。 秦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并不说话。 她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在给属下发布指令时,李玄度的话就会变得很少,比如上回他吩咐阿臻备车时,甚至只说了一个“车”字,而他的属下竟也能很准确地理解他的指令。 唐国,真是个奇异的国度。 第384章握锦囊 便在秦素思忖之际,刘长河已然又飞快地回转了来,手里捧着个颇为精致的暖囊,躬身道:“禀主公,才换了新炭。” 李玄度这一回连半个字都没说,只点了点头,探手接过,刘长河也不待他吩咐,第三次旋风一样地没了人影。 秦素惊讶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实在有些好奇他到底躲在了什么地方,不料便在此时,她的眼前蓦地便多出了一只暖囊。 “拿着罢,暖一暖手。”李玄度温和地道,将暖囊直接便塞进了秦素的手里。 暖暖的锦囊,握在手里才发觉很是小巧,只比秦素的手掌大出一圈来,一望而知便是专给小娘子们用着的。 秦素怀里的暖囊确实有点凉了,她便也没多客气,将眼前的暖囊握住,又顺手把袖中已经冷了的那只递给了李玄度,笑道:“劳烦李郎替我先收着。” 这动作她做得实在太过自然,李玄度下意识地便接了,只接了还不算,还下意识地将这暖囊给揣进了袖中。 两个人都未发觉这其中的异常,唯有缩在某个隐蔽角落的刘长河,张着大嘴、瞪着圆眼,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从他家主公出生起至今,他就没见过他家主公能替人拿东西的,且还拿得这么笑眯眯地一脸欢喜。 他是不是看见了一个假的主公? 在林边漫步的两个人,自是对刘侍卫的震惊一无所知。 秦素握住暖囊,感受着其中渗出的热度,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看信的时候便觉得两手发冷,没想到李玄度倒是心细得很,专门叫了个武技高手给她送来了暖囊。 秦素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 看起来,这厮是经常跟女人打交道的,手段倒是熟稔得很。 忽略了心底里冒出那一点点怪异,秦素的眼睛便又弯了起来,只觉得那掌心里的暖意烫上了心尖。 无论如何,李玄度待她确实挺不错的。自然,这也是他该当的,她可是救了他一命呢,没叫他以身相报就算她大度,区区一只暖囊又算得了什么。 秦素的脑袋往上昂了昂,面上的笑意亦不去掩饰,月牙儿般的笑眼望向李玄度,抿嘴笑道:“多谢李郎想得周到。”又将暖囊往他面前举了举,难得地跟他客气了一句:“李郎要不要也暖一暖?” 李玄度便笑着摇了摇头:“阿素自己用着罢,我并不冷。说来,我也是到了南国才知你们冬天用这个。这暖囊我们唐国并不常用。” 说罢此言,他便很自然地伸手拉住了秦素的一角衣袖,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将她拉去了他的另一侧,复又指了指树林的方向,和声道:“你还是走在外圈吧,这树上时常会有断枝,你的衣裳并不禁大雪。” 他的语声温和得如同暖阳,秦素心里舒舒服服的,便也没有半分挣扎地任由他拉着她,乖乖地去到了他的另一侧,抬头向她一笑:“李郎真是好人。” 软软柔柔的一声谢语,明知她肚子里必定又打着什么主意,可李玄度还是觉得,这声音一入耳,他的心尖便颤了几颤。 这怪异的感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两个人静静地往前走着,一时间都不再说话。 雪下得越来越密了,雪片也渐渐变回了鹅毛,所幸没有风,只偶尔一两片雪飘进帽下,扑上脸颊。 无声地漫步良久,还是秦素首先打破了沉默。 “李郎,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她的语声很平静,唯神情肃然。 “阿素但说便是。”李玄度的态度是一如既往地爽快。 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以火蜡封好的信来,交给了李玄度,说道:“此信请李郎先留着,何时我需要李郎帮忙,我会请人传话,届时请李郎依信行事,可好?” 她侧过身去看着他,眸光清冽如水。 李玄度接过信,想也不想便揣进了袖中,颔首只道了一字:“好。” 秦素弯了弯眼睛。 这厮就是这点好,没废话,请他帮忙从来都很容易。 将信收好后,李玄度便又与秦素往前行去,缓声说道:“阿素可还记得秋天时,我带你去别院所见的那个人?”他的语声有些低沉,说这话时也并没去看秦素,而是望着远处的莽莽雪原。 风帽从他的发上褪下来了一点,露出了他深邃的眉眼。他此刻的神情,很是沉肃。 “我自是记得那人的,毕竟,我也难得见到一位武技大手,我们秦家的侍卫可远不及他。”秦素说道,语气倒是没他那么严肃,反倒显出了几许轻松:“说起来,若是没有李郎以势相压,他又如何会去赵国替我……替我们做事?” 言至此,她有些不确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问:“赵国那里是不是有消息了?” 李玄度回视于她,眸光中含了一丝隐约的赞许,道:“虽是我以势强压,但也要阿素诱之以利,更以紫微斗数之大能,不仅将他所临之境分析得一清二楚,还给了他绝大的希望。否则,以此人之能,也未必便能为我等所用。” “这倒是的。”秦素点了点头,并无半句谦词,眉间含笑地看向李玄度道:“不过,我的事是小,李郎之事才是大事。如今李郎提起他来,我猜定是事情有眉目了。” 李玄度颔首道:“承阿素吉言,赵国那边的事情确实是有眉目了,却是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么?”秦素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惊讶,微张了双眸看向他,眸中隐着一丝好奇:“却不知详情如何,还要请李郎解惑。” 李玄度目注前方,静默了片刻,忽地长叹了一声,拂了拂衣袖,道:“我得来的消息是,阿素以紫微斗数推算出来的事情,与墨氏有关。” 秦素心头一跳。 墨家? 这倒是她从未听闻过的消息。 “愿闻其详。”她说道。这一刻,她面上的惊讶毫不作伪。 她确实从未想过,隐堂,居然与盛名在外的墨氏有关。 “具体的情形,我尚还不清楚,唯墨氏与之相关这一点,却是能够肯定的。”李玄度说道,语罢,又是一声长叹,感慨地道:“当年以机关术纵横中原的墨氏,如今,竟也沦落至斯了么……” 墨氏曾经是一个多么强横的姓氏,那是毋庸置疑的。而当今之世,士族林立,却早便没了墨家的一席之地。当年名满天下的墨氏子弟,如今也早便凋零了。 李玄度有此感叹,或许,也是与他自己的处境有关的吧。 秦素静静听着,并不插言。 第385章细雪来 对于墨氏这个家族的沦落,秦素的感触并没有李玄度那样深。 她可是头上顶着刀子活在每一天里的人,哪来多余的情绪替他人感慨? 既然李玄度并不知隐堂与墨氏的详情,秦素便也失去了追问的兴趣。 她对隐堂实在太熟悉了,而她借紫微斗数之口,将隐堂这个大消息卖给李玄度的目的,也并不单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以隐堂之能,一个李玄度也未必对付得了,一切还必须等到秦素回到青州之后,依据形势再做打算。 李玄度的语声此时忽又响起,只他听道:“除墨氏之外,阿素请那人帮忙打探的消息,也有了一些眉目。” 秦素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颍川那里也查到消息了?”她问道,面色瞬间变得冷凝。 李玄度侧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是,有消息了。虽不是什么大消息,不过却有点出人意料。” 秦素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沉声问道:“还请李郎赐告。说到底这也是我秦家之事,我想听详细的内容。” “好。”李玄度答了一字,复又探手向她发上拍了拍,语声柔和:“阿素也勿要太急,事情还在查,我这里拿到的也只是第一波的消息而已。”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迈步朝前走去,秦素则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空旷的雪野之上,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行渐远,而留在他们身后的两行足印,亦渐渐被大雪掩去,终是了无痕迹…… ************************** 中元十三年大雪节气那一天,江阳郡最大的县城——平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而疏落的雪片飘飘洒洒,如春日飞絮、夏时落英,在半空里舞动着,时而被寒风拂得纷乱。 远远望去,平城特有的黛瓦白墙如一张失了水分的画,干巴巴地遍布四周,大片的屋顶都积了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浅白而已,并不显得多厚,却是经久不化。 大陈长达八个月的干旱,令这座南方的城市亦如同北方一样地干冷,以往雪雪菲菲、温润细腻的南方况味,如今再也不见,更遑论“青砖湿浅印、细雪覆苔痕”的诗情画意了。 这样的冬日,最宜于守在家中,将红泥炉子点了,再温上一壶青梅酒,煮酒赏雪,阖家围炉而坐,共同领略冬时特有的那种惬意。 可是,在这个冬天,平城中赏梅踏雪的人明显地少了,倒是有不少行色匆匆、呵手拢肩、往来于米粮铺子的寒族庶民,为了每一日的果腹之物而四处奔波。 这些愁苦且凄惶的身影,令这个冬天更显萧瑟。 雪自无情,仍旧迎风洒落,全不知人间愁烦。而一队劲装的护卫,护着一辆气派的四马驭车,便在这稀疏而又绵延不断细雪中,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北城门,沿着城中最宽的那条石板路,向着南城门的方向行进。 街道上的行人本就极稀,而这队车马一看便是气势非凡,往来的行人哪里敢多看半眼,皆是小心地避去了一旁,而这条宽阔的石板路,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阿堵跽坐于小榻上,偷瞄了一眼车窗外寂静的行道,鼓了鼓腮帮子,复又垂头丧气地扇动着手里的一柄小竹扇,将小火炉里的火煽得更旺了些,一面便将那双牛眼一个劲儿地朝上翻。 这都已经进城了,再走不上两炷香的功夫便能到得大郎君的住处,可是,他家郎君却定要现烹一壶新茶。 纯粹瞎折腾,净会搓磨自家小厮! 阿堵好容易将白眼翻了个够,便又不情不愿地去看炉火,心中直是无比哀怨。 跟着他家郎君,赏银那是休想有的,每日里的活计倒是没个完,还要经常被他家郎君气个半死。想他一介小厮,活在薛二郎的淫/威之下,着实不易。 此刻,刚刚欺负完自家小厮、神清气爽的薛二郎薛允衡,正闲闲地将左胳膊肘支在膝头上,撑着半边下巴,那双清幽的凤眸微敛着,看着手里的一封信。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了。 手中的信笺只是极普通的糙笺纸,纸质白中泛黄,制工粗糙,页面上凸起的颗粒时而划过指腹,抚之令人不适。 然而,便是如此粗陋的信笺,薛允衡却像是极珍重,盯着那封信瞧了半晌,似是痴了。 这封信上的内容,其实他早便熟记于心了。可是,他却仍旧将视线停留在纸页上,似是对写信人那一笔瘦骨零丁的字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封信,是薛允衡一个月前在大都时收到的。 送信的周鲲从上京骑快马赶回大都,亲手将这封信交到了他的手上。 据周鲲说,此信乃是垣楼的东家给的,指明了要他“速速转交薛二郎”,并特意表明,此信为“东陵先生所赠”。 薛允衡凝眉看着这封突如其来的赠言,清幽的眸子里光影岑寂,似无波澜。 这份赠言仍旧秉持着东陵野老一惯的风格,词句粗陋、意思简明,信中只写了十字,说的是:“周、杜、冯、史等,可予黄柏陂。” 除此之外,再无半句提示。 诚然,也确实不需要提示。因为,这信中所蕴含的恶毒之意,只这十字便可道尽。 纵使这恶意并非针对的是薛家,在收到信的最初,薛允衡仍旧很有些不适应。 东陵先生的几度赠言,从来皆是中正平和的,对未来的指向亦很明确。可是此信之意味,却极其古怪。 便是因为对这封信的古怪之处有些不解,薛允衡才最终决定动身离开大都,来平城与薛允衍汇合。 恰巧那占田复除一案也到了即将收尾之时,薛允衡对此案投入的心血不比薛允衍少,他也早就打算要来了,如今也不过是提前了数月而已。 一念及此,薛允衡凤眸中的岑寂便作了冷意,唇角微微一勾。 占田复除案本身并不复杂,早便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早便清楚地知道,这案子背后必定牵扯着大人物,可他唯一没想到的却是,此案发生的时机会这样地巧。 连薛允衍都有些委决不下,可见这时机之微妙。 第386章无德者 薛允衡凝眉思忖着,唇边有了一丝讽意。 大陈积弊已久、沉疴难愈,可龙椅上的那一位却不知被什么吓破了胆,只将眼睛放在士族身上,简直是胆小如鼠外加极度短视,哪里有一朝君主的气度? 相较而言,先帝爷固然算是个急功近利的皇帝,却也不乏杀伐果断,远比当今的这一位更有魄力。 略略调整了一番姿势,薛允衡将信笺挪去了迎光的那一侧,继续盯着笺上的十个字细瞧,面色转为沉凝。 信中所言的“周、杜”,应该是指大陈七姓中的沔阳周氏、襄垣杜氏。 此二姓与薛家的关系,例来不算太近。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举凡大陈成些体统的士族,对此皆有耳闻。 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薛允衍所查的占田复除案之中,周家担的干系可不小。前些时薛允衡回大都,已能隐约察觉到周氏与薛氏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了。 除却这两家之外,信中所言的“冯、史”二姓,与薛家的关系更是只能用“不对盘”来形容。 这二姓之中,冯氏是二皇子的母族,而史氏则是三皇子的母族。这两户人家都曾经打过与薛家联姻的主意,却被薛郡公明言相拒了。 于是,结亲不成反成仇。 这倒也不能说冯家与史家心胸狭窄,而是薛郡公委实拒绝得毫不客气,一句“士者,唯亲好德者也”,便生生地将这两家直接给划在了“无德者”之列。 被人这样给羞辱了,且到底那也是皇子母族,还沾着皇族的裙带呢,你说这两家如何能不生气?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面对这两家联姻的意愿时,也唯有薛郡公这种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态度,才能令疑心病极重的中元帝放下心来。 这是最为有效、且也是唯一有效的去除怀疑的办法,你当薛郡公愿意得罪这两位皇子的母族么?他其实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薛家是打定了主意站在中元帝身后的,任你哪一位皇子来了,也绝不会站队。面对两姓求亲之意,薛郡公但凡有半分拖泥带水,中元帝对薛家也不会如今日这般信重。 不过,心中再是如何满意,在表面上中元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到底他也要顾及一些天家的颜面,总不能被人白白地骂了自己儿子的母族吧?于是在事发后不久,中元帝便叫了个内侍去薛家,口头申斥了薛郡公几句,又罚了他一个月的口俸。 薛郡公被骂得失了颜面,一堵气,整半个月托病没上朝。那时恰巧三公中缺了个大司徒,本来薛郡公是最有力的人选,结果就为了这些破事儿,他被好几个御史联名参奏,再加上周、杜两家背后使手段,那大司徒之职最后便落在了济阳蔡氏族老蔡之培的头上。 这济阳蔡氏也是历史悠久的大姓,只是不及那七姓冠族来得煊赫罢了,且本朝三公手中的权柄已多被分散,论实权远不及尚书令、仆射等要职。 不过,因任职三公者多德高望重的耄老,故其在皇帝心中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一些要事、密事也多会召他们商议。 薛郡公没争上大司徒,中元帝大约也是心中有愧,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待薛氏甚厚。只是如此一来,冯、史二姓便有些里外不是人了。 这两家也是倒霉,哪能想到求个亲也能摊上这种事?也再想不到中元帝这心能偏成这样。 如今,有了薛郡公的那句考语在前,纵观大陈略有些体面的士族,又有哪个会不顾名声地去与“无德者”联姻?而从那时起,冯家与史家便隐隐有了种“嫁不出去、娶不进来”的尴尬。 此二姓对薛家的恨,由此可以想见。 可此刻,便是这四家与薛氏关系最差的士族,却偏偏出现在了东陵野老的赠言中,薛允衡自是感到说不出地怪异。 当初若非东陵先生的赠言,他也不会将黄柏陂的那块地强行买(抢)下,他满心以为这块地往后是有大用途的,故一直扣在手中未动。然而此际看来,情况却很可能恰恰相反。 “莫非,黄柏陂竟是个大麻烦……”薛允衡轻轻地自语道,长眉微蹙,眸中划过了几分沉思。 “郎君,茶煮好了。”一旁传来了阿堵的语声。 薛允衡“唔”了一声,眼睛仍旧停在信上,随意地摆了摆手:“斟上。” 阿堵翻了个白眼,斟了半盏茶,拿手背试了试温度。 天气寒冷,这车中虽有火炉烧着,却也不算太暖和,茶水很快便没方才那样烫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茶盏奉到了薛允衡的跟前。 薛允衡接盏啜了一口,旋即便蹙了眉,朝阿堵抛过去一个淡淡的眼风:“难喝。”语罢,便将茶盏往旁一搁,再也不去碰了。 阿堵一口气堵在半路,胸脯起伏了好半晌,方才重重地哼了一声:“穷讲究!” 想了想,终究还是气不过,赌气端起茶壶推窗就要往外泼。 “慢着,我又没说不喝。”清悦的语声慢悠悠地飘了过来。阿堵的动作定住了,扭头怒视薛允衡。 薛允衡却是一脸的得意,端起旁边的茶盏一饮而尽,又将空盏向他面前一推:“斟茶。” 阿堵直是气了个倒仰,却也只能恨得牙痒痒地给薛允衡斟茶。 他前天跟薛允衡打赌输了,赌注就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服侍薛允衡十天,这期间可以还嘴,但不许吵架。 阿堵一肚子的架没处吵,都快憋死了。 看着自家小厮憋得脸红脖子粗地乖乖斟茶,薛允衡面上却并没多少得意,而是神情沉肃。 黄柏陂这块地,确实很诡异。 自从他拿到了地之后,时不时地便总有人要来买,有时是商户,有时是士族。因为都是些不打眼的人物,他便也没叫人细查,只一概推了个干净。 现在想想,这些买地的人便很奇怪。就黄柏陂这么个穷地方,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看中了这块地? 第387章水翩飞 将两臂枕于脑后,薛允衡靠坐于车板前,敛目沉思。 此次他来到平城,一是为了处置黄柏陂之事,二是为了顺应廪丘薛氏的姿态,与薛郡公遥相呼应。 一念及此,薛允衡的神情便有些冷。 发生在大陈与大唐的连续刺杀事件,令得如今朝堂的局势越发诡谲,中元帝时常召三公密议,还曾经单独向薛郡公问计。 虽然薛郡公对此只字不提,但从他不久前忽然坠马受伤,以及对薛允衡离开大都不闻不问的情形来看,中元帝谋划的这件事,只怕很是棘手,否则薛郡公又何必施这苦肉计? 思及此,薛允衡的眼神便越发幽深起来。 一刻钟后,当他踏入薛允衍的书房时,他的面色仍旧是一派沉凝,眉间隐有忧色。 “二弟先坐,容我看完这页文书。”见到薛允衡,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几无情绪,只站起来招呼了一声,便又坐了下来,继续研读手上的一份公文。 书房里除了他们兄弟之外,再无旁人,薛允衡此时便也没了顾忌,大喇喇地向椅中坐了,又自顾自地了盏茶,方勾着唇角问:“以如今之势,你还有心看公文?” 薛允衍头都没抬,淡声道:“越是形势不明,便越需立定本位。与其忧心大局,不如干些实事。” 他此时已经快速而仔细地将文书看完了,提笔在一旁批注了几句话,方才抬头看向薛允衡,淡声道:“二弟也莫要小瞧这些公文,若无这些公文,我远在平城,何以窥大陈全貌?” 薛允衡“嗤”地笑了一声,作势拍了拍脑门儿,讥道:“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呆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呆就是半年不挪窝,若没了这些公文,你还不得成睁眼瞎?” “哦?”薛允衍挑了挑眉,茶晶色的眸子向他身上一扫,淡淡地道:“那二弟来此作甚?莫非见此处荒凉,特来下蛋?” “噗”,薛允衡一口茶水立时喷了出来,俊美的面孔瞬间涨红。 “你……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他伸手指着薛允衡,连手里拿着的茶盏都忘了搁,结果那茶水一下子便泼出了好些,而他却根本顾不得,只立着眉毛怒道:“我好心来瞧你,还瞧出不是来了!” 他这厢气得快要跳脚,可那头的薛允衍却根本不为所动。 他抬头看了薛允衡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将公文往旁边挪了挪,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块抹布来,开始擦拭桌面,一面便淡淡地道:“二弟,手抖也是病,有空寻医来治。” 薛允衡险些气得倒仰。 不得不说,薛大郎气人的本事实是一绝。 怒目看着薛允衍半晌,薛允衡“哈”地笑了地一声,张口便要说话,可旋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怒色忽敛,“啧啧”了两声,故意拖长了声音道:“长兄当真是避重就轻的高手。小弟不才,何如长兄有本事?长兄半年都孵不出一个蛋来,想必是铁公鸡做得太久,连怎么孵蛋都忘了,所以小弟才会过来探望。” 他说着已是自己笑了起来,也终于记得手里还端着茶盏了,遂将茶盏轻置于案上,复又动作优雅地一挥宽袖,那风度举止,真真是白衣胜雪、洒然自在。 “我便是怕长兄孵蛋无聊,所以来瞧个究竟。”微眯着眼睛说完了这句话,薛允衡便坐回位中,执壶斟满了茶,端着茶盏闲闲地啜了一口,一派适意。 薛允衍闻言,眉眼动都未动,只淡然一笑:“我安坐平城,二弟却是披风带雪远道而来。果然,着急的那人的确是我。” 一个坐在家里,一个却是风尘仆仆,两相比较,谁才是着急的那个直是一目了然。 薛允衡被他说得一噎,两道长眉又横了起来,盯着薛允衍看了好一会,方才重重一哼,将茶盏顿在了案上。 然而,薛允衍的话却还没说完,此时便听他温静的语声传来,不紧不慢地续道:“我身边只一个小厮,诸事不便,为免他劳苦,二弟往后还是……少喷点口水罢。”语罢,他便以两根手指捏起那块抹巾,满脸嫌弃地端详了两眼,又丢蛇一样地将之丢去了一旁。 薛允衡勃然作色,霍地起身,怒目看着薛允衍半晌,蓦地仰首,以冲天长啸之姿,转着脑袋大力往四处用力连“呸”数声,方才得意地一挑眉:“天气干燥,我好心给你书房里洒些水,不必言谢。” 阿堵端着一盘果点站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允衡的洒“水”壮举,一时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绝对、绝对不是他家郎君! 他绝不承认眼前这个乱喷口水的疯子,便是名传大陈的“白衣薛二郎”。 阿堵的脸涨红发紫,简直是羞愤欲绝。 不过,薛允衡这一招倒确实是收到了奇效,向来不动如山的薛允衍,此时终于挪动身形站了起来。 薛允衡见状,立时肆意大笑,抚掌道:“长兄竟也舍得站起来了,铁公鸡原来怕水。” 薛允衍脸上的嫌弃几乎能拧下来,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及很可能存在的某种水,一瞥眼便瞧见了门口的阿堵。 不动声色地自笔格里挑了杆毛笔出来,薛允衡以笔杆挑起被抛在一旁的那块抹布,轻轻一甩。他的力道用得极巧,那抹布不偏不倚便飞进了阿堵手中的托盘里。 “擦净。”惜字如金地吩咐了一句,薛允衍便当先跨出了书房,一面头也不回地道:“出去说。” 很显然,头一句话他是在吩咐阿堵,而后一句话,则是对薛允衡说的。 薛允衡这一次倒没什么表示,洒然一挥长袖,便负手随在薛允衍的身后走了出去,只留下阿堵捧着盘子,一脸呆滞地站在门口。 不知道现在换个主人还来不来得及? 阿堵的嘴巴瘪了瘪,好想哭。 呆呆地站了一会后,他终是记起自己与薛允衡打赌已经输了,这十天都不能吵架,只得塌着肩膀拿起抹布,自去清扫书房不提。 第388章铅云重 却说薛氏兄弟二人,自书房中出来后,便向着后院踱了过去。 薛允衍在平城的住处位于南门外的小墩岭下,地方不及上京的大,前后只有三进,唯一的好处便是很清静,能隔绝不少好奇窥探的视线。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也不说话,穿过一道四四方方的院门,便来到了后院。 这院子十分空阔,只种了几棵树,此际自是满树枯枝,枝上落着些雪,院中并没有亭台假山之类的风雅物,西南角倒是挖了一座荷池,只是如今那池中也只有淤泥罢了。 看着园门上方的“沛雨”二字,薛允衡的长眉挑了挑。 不消说,薛允衍谨遵着廪丘薛氏的规矩,将平城的这座宅子也命名为沛雨园了。 两个人沿着院中的游廊缓步而行,曲廊之外,雪还在疏疏落落地下着,天空也是昏黄中带着些许铅灰,层云累累压在天边,望去便有一种压抑。 薛允衍举首看了看天,漫声道:“这雪怕是不会停了。” 薛允衡此时早便没了方才的张扬,负手立于廊下,语声冷寂:“这场雪一下,也不知江阳郡又要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了。” 大陈旱情严重,粮食欠收,如今北方的粮食多要从南方运过去。可是,据他前几日收到的消息,北方今年遭逢罕见的大雪,南北要道皆被大雪封住。薛允衡这是走得早,若再迟上十天半月,他可能便要被堵在路上了。 听了薛允衡的话,薛允衍转眸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琥珀般的眸中无一丝表情:“我尚在此处,二弟莫非以为,你长兄真的只会孵蛋?” 半开玩笑似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薛允衡双眸一亮。 顾不得对方语中的调侃之意,他目注于薛允衍,正色问道:“长兄是说,你已然做了妥善的安排?” 薛允衍未答他的话,只淡然地点了点头,便又转身往前行去,月灰色的衣衫在微风里拂动不息。 看着他的背景,薛允衡的面上忽地便有了笑意。 “到底是铁面郎君,行事果然如铁板一块,滴水不漏。”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停了片刻,又感慨地道:“虽不近人情,然于黎庶而言,司晨之鸡便是好鸡,管它是铁还是泥。” 说薛允衍是为了自己的考绩也好,说他沽名钓誉也罢,到底他也为百姓做了实事,这样的官员如果多上一些,大陈也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了。 应该说,这番话是薛允衡对薛允衍极为正面的评价了,但是经由他的口说出来,怎么听都像在骂人。 好在薛允衍很少在这种事情上与自家二弟计较,闻言只淡笑不语。 当然,如果他真要计较起来,薛允衡从来都会是输的那一个,这一点毫升无疑问。不过此时的他们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 “父亲可好?”走了一会后,薛允衍便出声问道。 薛允衡抬手扶了扶发上玉冠,宽大的白袖垂了下来,表情十分随意,道:“父亲自然是好,已经在床上将养了好几日了。我离开的时候,他老人家仍旧每日昏睡,很少醒来。” “如此便好。”薛允衍轻舒了一口气道。 听见老父生病,他似是觉得很开心,语气中竟有着罕见的轻松,停了一会又道:“若父亲能病他个一年半载的,我薛氏便无恙了。”说这话时,他琥珀般的眸子里一派安宁,没有半分异样。 薛允衡闻言未置可否,面上的神情有些难测。 兄弟二人毫无顾忌地讨论着病重的父亲,全无一点担心,也不知远在大都的薛郡公听了,会是何等反应? “听闻陛下时常召集三公密议,是为了桓氏。”薛允衍换过了一个话题,陈述式的语气,表明了他对此事的确定。 薛允衡神色微肃,“嗯”了一声道:“应该无错。否则父亲也不会‘受伤’病重,在榻上一躺便躺了这些时日。”说到这里,他忽地长叹了一声,道:“我到现在才明白,父亲当初何以会大张旗鼓地拒绝了冯家与史家的求亲,原来,是为了避开三公之位啊……” 他的语气听不出好恶,唯神情郁结,全没有方才的洒脱。 薛允衍的脚步顿住了,那一刹,他灰色的袍袖在微风中慢慢拂动,安静了片刻,他淡然的语声方才响起:“父亲深谋远虑,非我等可及。” 薛允衡静了静,淡淡地拂了拂衣袖,道:“恕我不敢苟同。” 此语一出,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此时,他们正行至游廊的转角,再往前便是荷花池。薛允衡四顾一番,干脆便撩袍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懒散地道:“坐下再论。” 薛允衍未说话,却依言坐了下来。 南方的天气比北方暖些,他二人都是在北方过惯了冬天的,此时也不觉得冷,坐在那里也是腰背挺直,全无一丝畏寒之态。 细雪如舞,时而被微风拂入廊中,积出浅浅白霜。 “宗族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以为,这并不对。”薛允衡突兀地便开了口,面上是肃然以及些许的不认同,“身为冠族,位极人臣,享百姓供养、得君主厚待,便应一心为公、为国、为百姓,何能以一姓凌驾于众人之上?” 他的语气中含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激荡,说话时更是止不住地语声微扬。 看起来,对薛郡公托病不理政事、远远避开桓家起复一事之举,他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 薛允衍闻言,侧首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极远,如相隔千山万水,旷远广漠。 “我的观点,与你正相反。”他淡声说道,抬手抚平了衣摆处的一处折痕,语声平静:“宗族为亲,社稷远之,君……远在天边,干我底事?能进时则进,不进则守,守而不成便退。只要进退有据,便堪为智者。民间有句俗语,我倒是想说予二弟听听,那句话说‘人有多大的头便戴多大的帽子’,我深以为然。二弟试想,一个人若是连宗族亲人都护不住,又拿什么去妄谈护江山百姓、振社稷天下?” 第389章分泾渭 薛氏兄弟二人从来意见相左,此时更是泾渭分明。而奇怪的是,无论是薛允衍还是薛允衡,在这一刻都显得极为平静,可想而知,像这样的辩论,在二人之间应该是时常发生的。 “以家族之名,使诡诈之法,推托本该系于己身之责任,实有悖人臣之道。”薛允衡的唇边浮着讥意,毫不客气地道:“父亲当初故意得罪两位皇子的母族,便是为了免去今日之责。自然,我承认父亲此举可谓之曰智,甚至可谓之大智,但却也不得不说,此举虽智,却有失于仁。” “此乃智者之仁,二弟当真不懂么?”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拢着寒意,虽无咄咄逼人之势,却比那更有了一种沉肃:“若无父亲一力维系,你我二人如何能于此地论及是非对错?只怕早便被卷入是非之中了罢。” 说到这里,他蓦地勾了勾唇,意味深长地看着薛允衡:“二弟远道而来,难道也仅仅只是来看望我不成?” 言下之意,薛允衡逃到平城来,也是在躲是非,与薛郡公装病实为异曲同工。 薛允衡的长眉立时一轩,凛然拂袖:“长兄此言差矣。我来,是孝;我与长兄论及此事,是义。这已是我能做到的极致,我薛二郎,问心无愧。” 的确,薛郡公宁肯装病也不想掺乎到桓家的事情里去,薛允衡虽不认同,却也不能公开与父亲唱反调,所以他才离开,这是他为人子的孝道。 而他此刻与薛允衍辩论,没去守“子不言父过”这个规矩,却是他身为臣子的大义所在。 这的确是他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薛允衍看向薛允衡的眼神里,飞快地划过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沉默了片刻,他身上的气势渐渐地便放松了下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能说,我以为,父亲是对的。父亲的做法不仅是智,于薛氏宗族而言,亦为仁。我知道,在二弟眼中,这样的仁只能说是小仁,可是,二弟想必也不会否认,三公之位,不是谁说舍便舍的,父亲却是毫无恋栈,不慕虚名、不贪权势。这难道还不够称之为‘士’么?” 的确,面对大司徒的职位,薛郡公也是说放就放,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委实不多,而这全是因为他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千万不要小瞧这“清醒”二字。古往今来,多少人便毁在这两个字上头。身处大陈最高权力的中心,却能够始终不为富贵所迷,不为权势所惑,而是将薛氏宗族放在一个最稳妥的位置进行考量,应该说,廪丘薛氏有薛郡公这样的族长,实是幸事。 听了薛允衍的话,薛允衡面上的讥色便淡了下去。他蹙眉思忖片刻,居然点头表示了赞同:“的确,父亲在这一个方面而言,的确堪为士子表率。” 他的用词很苛刻,语气的重心都放在“这一个方面”几个字上,停了片刻,话锋忽又一转,语声断然地道:“然,若是为了这所谓的君子操守,便将百姓弃于一旁,这样的君子,我宁可不做。” “不参与桓氏之事,便是弃百姓于不顾么?”薛允衍立时接口说道。 他抬头看向廊外的天空,眸光空远,语声更是岑寂,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冷意:“从什么时候起,士族之争也变成百姓的事了?百姓连饭都吃不上,怎么不见这些士族多费半分的心?父亲不想同流合污,难道不对?” 薛允衡一下子怔住了。 薛允衍确实说对了一点:桓家的事情,与百姓根本无关。 中元帝拉着朝堂重臣商议此事,分明便是想要分桓家的权、卸桓家的势。为了这些,他甚至连陈国如此严重的旱情都没放在心上,整天就想着怎样制衡桓家。 中元帝的此种作派,薛允衡自己也是很瞧不上眼的。既是如此,薛郡公托病远离这些无谓的争斗,真的是便是错了吗? 薛允衡敛眉坐着,搁在膝上的手不住地握紧,又松开,显然是在心中百般思忖。 良久后,他忽地双掌平摊,紧锁的眉头也松了下来,坦然地抬头看向薛允衍,说道:“淡泊名利,此乃士子所为;君有难而臣为之解,这是臣子应有之道。我还是认为,兼济百姓与为君分忧并不矛盾,父亲可走的路,也并非只有装病这一条。” 他的话声落下,曲廊中便又安静了下来。 薛允衍的视线仍旧停在远处,半晌后,方才站了起来,往回踱去。 这个举动便意味着,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无法说服薛允衡,一如薛允衡也说不动他。他们真是枉为亲兄弟,在许多大事上头,两个人的意见常常南辕北辙,完全谈不拢。 见他往回走,薛允衡便也起了身,两个人仍旧是一前一后地沿着廊庑而行。好一会后,还是薛允衍首先打破了沉默。 “二弟说父亲是在躲麻烦,在我看来,怕就怕父亲躲也躲不过。”言及此处,他转了身去看薛允衡,面色肃然:“需得早做打算。” 薛允衡没说话,神情却也跟着变得郑重。 纵然两人政见不同,但在这件事上,薛家却必须保持一致对外。薛允衡再是特立独行,也从没忘记他姓薛。 说了那句话后,薛允衍便转身继续往前走,灰色的袍摆在风里翻卷着,他的声音也像是被风卷过来的一般,有些飘乎:“如有必要,可与桓氏交好。” 薛允衡一下子站住了,面上有着难掩的异色:“此话怎讲?”他压低了声音问,眉心拢出了一个“川”字。 薛允衍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重新换过了一个问题:“吕氏的事,还有十可杀一案,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薛允衡愣了愣,似是对他转换话题很不解,但转念之后,又似是隐约明白了几分,不由撇了撇嘴。 桓氏如果……不,是一定会重归朝堂。他们在辽西休养生息多年,力量也渐复如初,一旦回来,必将改变朝堂的格局。 为了维系大陈的稳定,也为了百姓不受士族争斗之苦,与桓氏交好,可以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如此一想,薛允衡的心里莫名地觉得好受了些,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温和起来。 第390章观阀阅 洒脱地拂了拂衣袖,薛允衡便自跟上了薛允衍的脚步,续着方才他的问题说道:“这两件事情我都在查。‘十可杀’一案如今尚无结果,倒是吕氏那里,似是有些古怪。我叫人查了吕家族谱,又仔细翻了吕氏阀阅(家族功绩簿),结果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住了,咳嗽了一声,并不再往下说,只安静地走着,就像是完全想不到应该就此事进行详细的解释。 走在在前头的薛允衍抬起手,捏了捏额角。 头疼。 从小到大,这个二弟总是很叫人头疼。 坦白说,薛允衍情愿去给四妹妹五妹妹编花冠、摘果子,给九妹妹十妹妹当人型布偶,也不想同这个二弟多说半句话。 如果这不是自家二弟,他早就百八十本的折子参他了。一个爱财如命、小肚鸡肠的家伙,还好意思叫什么“白衣薛二郎”? 这脸皮得有多厚? 无声地叹了口气,薛允衍终是停住了脚步,如其所愿地回头看向自家二弟,捏着眉心道:“说罢,二弟到底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为兄在此请您老人家细细道来,以解为兄之惑。” 面对这个捶不动、骂不倒、说不赢的二弟弟,薛允衍此刻完全自暴自弃了。 他每天忙公事都快要累死了,实在没精神再跟他家二弟打机锋,权当这一回他薛允衍输了便是。 说起来,从小到大都是他赢,总赢也没意思,就算他让着这个小的吧,否则也没太长兄风范了。 薛允衍的这句话好似是奏响了天音,听在薛允衡的耳中,刹时间便令他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像是泡在了温水里,简直舒服得想要就地打个滚儿。 方才他被薛允衍说得差点变成哑子,如今终于算是扳回了一点颜面,薛允衡深深地觉得,这一趟来平城,值。 抖了抖雪白的衣袖,他向着薛允衍一笑,露出了满口的白牙,和和气气地道:“我还当兄长不想知道呢,便没再往下说了。既然长兄这般想知道答案,我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将事情细细说来了。” 他作势咳嗽了两声,又拂了拂袍袖,摆足了姿态,这才继续道:“吕氏阀阅中记载,吕姓起源于濮阳,后因战乱之故迁居于华阴、新安两处,历任有都尉、司马长史等职,在这两处共逗留了十余年,最终远赴清渊,这才渐渐兴盛了起来。可是我仔细查了这几个地方,又多方找人问话,便发现这其中新安那一处的记载,约有两年多的空白,以时间推算,应该是在永平二十一年左右。” 薛允衍疏淡的眉蹙了蹙:“永平年间?那便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了。” 薛允衡颔首道:“正是。就因为是先帝年间的事情,所以才有些不好查。不过好在时间隔得不算太远,也就是上三十来年的事,所以,我便又发现了吕家族谱中的一件怪事。” 此时,他二人已经行至游廊的边缘,正拾级而下,来到了园中。 细雪纷飞,将这所毫无景致可言的庭院也点缀得多了几分诗意,可是,这兄弟二人的神色却很是凝重,薛允衡的说话声也仍旧压得极低。 “我叫人偷出了吕氏族谱,连着翻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叫我发现了一件怪事。”他的语声越发低微,几不可闻:“我发现,吕氏族谱比我薛氏族谱整齐百倍,根本无修改痕迹。” “哦?”薛允衍淡静的眉眼之间,微现讶色。 薛允衡的话粗粗听来毫无问题,可若仔细推敲,便能从中嗅出一丝异样来。 举凡大族,修改族谱乃是大事,必须请族老、开宗祠,昭告一方,才可改动。便如薛氏,前几代也有过认义子、外室子认祖归宗等事,又或者是某个庶女的夫君忽然升任高官,诸如此类。每有这种事情,便需要开宗祠修族谱,所以,薛氏的族谱上改动之处甚多,而每一次改动,都是一件大事。 可是,吕氏族谱却从无改动。身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士族,这种情形便很值得商榷了。是因为无事可改,还是因为怕找不到官署记载,无法印证,所以干脆就囫囵一团地写了? “若我没记错,华阴与新安这两县,永平二十年为赵国所夺,永平二十三年方才重新归属我大陈治下,是不是?”薛允衍问道。 薛允衡“嗯”了一声,道:“是的。我记得父亲曾说过,永平二十三年,陈赵两国于华阴激战盈月,最后是桓氏派出一支奇兵,以诡战之术大败赵国。赵国损兵折将,才不得不这将两县又吐了出来。” “哦,这倒是颇为有趣。”薛允衍的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仰首看着漫天的细雪,道:“也就是说,永平二十年至二十三年间,此二县是属于赵国的。吕氏阀阅所缺的内容,恰巧也在这几年间。若是这样算来,这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 话虽是如此说,可他面上的神情却有着明显的兴味,似是从中嗅出了异样的味道。 果然,薛允衡闻言便笑了一声,道:“我猜,写下吕氏阀阅之人,应该也是如此想的。可是他们却忘了,赵国夺取这两县的时间并不算长,许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寻的。长兄可莫要忘了,你二弟我乃是中书侍郎,手头上能接触到的阀阅,又岂止吕氏一族?” 中书省乃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中枢部门,管辖范围很大,部门人员庞杂,虽各有分工,却也分得没那么仔细。 既然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时候皇帝要查哪个士族的底细,便会直接交给中书省办理,而中书侍郎便是直接听命于中书令的中层官员,虽没太大的权力,却能接触到不少机要文书。 也正因如此,薛允衡过手的士族阀阅不知凡己,他的记性又极佳,自是能够根据记忆觉出吕氏阀阅的不对劲。 听了他的话,薛允衍的神情变得越发玩味,那眉眼之间倒与薛允衡十分相似。 “二弟既是曾详看过诸多阀阅,却不知从中析辨出了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允衡问道。 第391章阿堵郎 听得薛允衍问话,薛允衡便拂了拂衣袖上的雪沫子,不紧不慢地道:“据我所知,新安县如今共有大小士族一十三户,而这一十三户的阀阅,我至少读过一半,这其中并无一户士族有长达两年的缺漏。众所周知,赵国地少人稀,夺取华阴与新安二县后,根本便匀不出人手来治理,故只派了一支军队驻守,一应文职官员仍旧沿用陈国旧部,并无替换。” 薛允衍敛眉听着,面上无一丝波动。 薛允衡此刻所说的情形,在三国混战的当今并不鲜见。 陈、赵、唐三国之国界本就互相接壤,近百年来都是征伐不息,时常是这个地方今天姓陈,明天姓赵,后天又改姓了唐。 正因局势变化太快,因此这三国人的国家观念便没那么强,只要不是卖主求荣,那些底层官吏在敌国手下做事也不算什么,如果换个角度讲,他们也算是为当地的百姓求得了一方平安。 此时,便听薛允衡又续道:“在那些新安士族的阀阅里,关于这一段时间的记载皆很清楚,族中子弟在这两年为官时做了些什么,也都记录在册。而若将这些阀阅交错对比来看,我发现,这些士族无一人曾提起过吕氏,就像是这个士族不存在一般。” “竟有此事?”薛允衍淡眉微挑,茶晶色的眸子里,是一抹意味难明的淡笑:“吕氏阀阅,当年可是先帝亲眼看过的。” 当年吕时珠可是嫁入皇族的。按理说,任何一个嫁入皇族的郡望,都必须事先将族谱与阀阅交予客曹(礼部)审核。当然,此处所谓的审核实际上是由皇帝亲自过目,客曹不过是转一道手而已。而经由皇帝过目并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士族女子才有了嫁入皇族的条件,婚事也才能继续往下走。 可是,吕氏阀阅与族谱分明便有大问题,而先帝却视而不见,甚至最后还将大有问题的士族之女——吕时珠,抬成了太子妃,其最后更是成为一代皇后,母仪天下。 “为什么?道理何在?”薛允衡喃喃自语地道,漆黑的眉紧蹙着,神情中带着一丝狐疑,“难道说,吕氏这族谱是重新抄写的,原先的那本已经遗落了么?” 这理由勉强说得通,可是,薛允衍接下来的话,却直接点明了最重要的一点。 “就算族谱是重新抄录的,新安各士族那两年的阀阅中,不见吕氏踪影,这又做何解?”他看着薛允衡说道,面上无一丝表情。 此语一出,两个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新安各士族不记吕氏,总不能说是他们合伙故意漏写吕家的事情吧?因此便唯有一种可能,便是那两年中,吕氏一族并有没出现在新安。 消失了两年的吕氏,在那期间到底出了何事、族人又在何处,无人知晓。 细雪纷纷而落,空院之中,两个同样修长的身影长久地伫立着,连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雪染白也毫无察觉。 “大郎君、二郎君,陶先生派人来送信了。”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打破了园中的寂静。 薛允衍循声看去,却见来人正是阿堵,他还像方才一样托着个漆盘,盘子里搁着一封信笺。 “拿来我看。”薛允衍说道。 阿堵小心翼翼地将信呈了上去,觑着薛允衍的眼色,轻声地道:“大郎君可要回信。” 展信一目十行地看罢,薛允衍便将信给了一旁的薛允衡,一面便对阿堵摆了摆手,道:“无,请送信人回去罢。” 阿堵喏喏应是,脚步飞快地离开了院子。 直待走到书房时,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郎君的气势太强了,每回与大郎君说话,他都会浑身不自在。 抹了抹额上的汗,阿堵这才放缓了脚步来到了前院。那院子里站着个八、九岁的小厮,生得浓眉大眼,一脸的憨厚。 阿堵咳嗽了一声,端足架子走上前去,拿腔拿调地道:“阿承,你回去告诉陶夫子,大郎君没有回信。”说着他便在怀里掏摸起来,好半天才摸出了一枚大钱。 他一脸剜心挖肺的痛苦表情,将这枚大钱交给了阿承,忍痛挥手道:“赏你的,拿去吧。” 这可是他好容易才省下来的钱,别看他叫着“阿堵物”的阿堵,可他的身上却是没有那些阿堵物的,他这名字叫得真是冤。 阿承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钱,顺手便解下了腰上系着的一个麻纸包儿,双手高举过顶交给了阿堵,一面还客气地道:“谢堵兄赏钱,这是我在路上买的扭股糖,您留着尝尝吧。” 阿堵眉花眼笑地接了糖,飞快地揣进了袖子里,随后便一本正经地道:“你也太客气了,跟你堵兄这么客气干嘛。” 阿承忍着笑应诺了一声,便退出下去。 他今日是出来给秦彦昭买笔墨的,恰好出门前遇见了陶夫子,顺道儿便来到薛府替他送信。 方才进门后,接待他的便是这个自称“阿堵郎”实则叫阿堵的小厮。 阿承看他也不比自己大几岁,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架子搭得那叫一个足。 阿承知道,这是薛家的仆役,是他们大陈冠族仆役,莫说是秦家了,就算是汉安乡侯亲自来了,见着阿堵那也得客客气气的,一点不敢怠慢,可见这些冠族的仆役面子有多大。 也正因如此,阿承便也对阿堵很是奉承,虽没套出对方多少话,却知道了一件事:薛家二郎君到平城了。 这个消息他要记下来,过一会告诉阿昌。 阿承坐在牛车上,皱着眉头用心记下了这件事。 说起来,这个阿昌便是六娘子从上京派来的人。据阿昌偶尔提及,他以前是在上京城地专管给人送水的,不过,他并不知道六娘子这个人,他只是奉了自己救命恩人的指令,在平城开了一间米铺,顺带传递消息。 阿承与阿昌能够联络起来,靠的是信物,两个人之间却很少交谈。而阿承手头的信物,则是周妪在上京地动后的那几日转交给他的。 有了这件信物为证,阿承每隔上一些日子便会去米铺,将秦家的消息写下来,转交阿昌。 今日恰巧遇见了廪丘薛二郎的小厮,阿承本能地觉得这消息重大,不可忘记。 第392章愿附学 因正下着雪,所以牛车走得并不快,阿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暗地里估摸着,天黑前应该能赶回青州。 按理说,青州城中也有笔墨铺子,里头的东西虽不说多好,却也齐备。不过,自上回遭贼偷了几块墨后,秦彦昭便对墨锭有了种极度的渴盼,似是要将上回丢掉的东西补回来一般,三不五时地便命阿承去平城最大的积古斋买墨锭、砚台等物,越名贵越好。 这对阿承来说自是好事,他正好有理由时常往阿昌的铺子里跑,顺便买些蒸饼、热糕之类的带回去,旁人也不会起疑。 未初三刻,阿承自积古斋出来时,手中却是空无一物。 今日积古斋盘账,大掌柜的去东家宅子里交账去了,店中名贵的笔墨都被锁着,由大掌柜的亲手管着钥匙,他人不在,阿承自是也只能空手而回。 由积古斋去阿昌开的“昌兴米铺”有一条近路,阿承便也没乘车,只叫驭夫在原地等着,便步行往米铺而去。 走在宽宽的石板路上,阿承只觉得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古怪,落地不化,跟粉末子似的,扑在身上也不怎么化。 他将斗笠往旁推了推,一面便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着。 这条路便是萧府所在地,昌兴米铺便在离这条路两个路口的长兴街上。 阿承略略放慢了脚步,眼角的余光拢在萧家的大门处,蓦地微微一顿。 萧家的大门居然在此时打开了,有几个仆役从旁边的小角门里走了出来,跑到大门处弯着腰卸门槛,看情形,应该是有车辆进来或出去。 阿承的脚步渐渐放慢了下来,瞥眼却见路旁聚着几个闲汉,拢着袖子在那里看热闹。 大户人家的事情总是能吸引小民的视线,萧氏在江阳郡也算望族,一举一动自是引人注意。 阿承见状,索性便也往那群闲汉的方向凑了凑,一面便竖着耳朵,试图听清萧家仆役在说什么。 可惜那几个仆役只闷头折门槛,半句话不说,不一时门槛卸好了,他们便又垂着脑袋守在门边,不知在等什么人。 阿承直等了好一会,方才听见了一阵马蹄声响,旋即便见两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从门里小跑着出来,旁边有两个马夫模样的人在控着缰绳,再过了一会,又有五、六名健仆合力推出了一辆很精致的马车,众人一起将马套上车子,随后又是一小队侍卫骑马奔了出来。 阿承头一回瞧见这种场面,只觉得萧家的排场真是不小,倒也瞧得津津有味。 那些侍卫出来之后,很快便注意到了聚在一旁看热闹的这群闲汉。侍卫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见状,双眉一竖,面上划过了一丝明显的戾气。 他蓦地提缰纵马,向着阿承等人直冲了过来,同时“呛啷”一声拔剑出鞘,以剑为指,断喝道:“尔等,还不散开!” 他的来势极其凶猛,更兼他手上还拿着把明晃晃的剑,那些闲汉哪里还敢再看,“呼啦”一声便四散而去。 阿承也只得随着人流往旁边退走,脚步却略略放慢了一些,耳听得身后传来了轻细的脚步声响,随后便听见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声音响了起来,应该是在吩咐那驭夫,道:“去秦府。” 此三字一出,阿承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那妇人似是个管事妪,说话很有分量。驭夫听了她的话马上便应了一声。那管事妪的语声停了停,便又重新响了起来,仍旧是在吩咐仆役干活: “你们几个将东西护好,这可是要赠予秦氏族学夫子的贵重之物,便是缺了一个角,你们也赔不起。”她颐指气使地说着,语声赫赫,那几个仆役喏喏连声,而阿承却是大吃了一惊。 秦府?族学? 这还真就是往他们秦家去的。 说起来,萧氏与秦氏本来很是交好,只是后来秦氏阖族守孝,而萧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从此便没再登过门,两下里便有些疏远了。 可是,今日萧家的人却要往秦家去,且还提到要给秦家族学的夫子送礼,这倒真是颇叫人费思量的。 阿承拢手往前走着,耳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却是方才喝退他们的那个侍卫在往回走,另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道:“老大,夫人出来了。” 原来是萧夫人。 阿承心中有了数。 想想也是,如果是萧家郎君出门,跟车的怎么可能会是管事妪?还有那辆马车也着实精致小巧,确实是女眷坐的车子。 想到这里,阿承便又皱起了眉。 萧夫人亲自拜访秦家,给秦家族学的夫子送礼,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 阿承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 此时的他真恨不能停下来好生地听个仔细,可惜却是不能,他只能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放慢脚步往前走,一面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那管事妪耍完了那通威风,便没再说过整句的话。阿承的耳朵向来很尖,他隐约听见身后似是传来了女子低柔的语声,那女子每说一小段话,管事妪便要响亮地应一句“是,夫人。” 很显然,那个语声低柔的女子便是萧夫人,而那个管事妪则正在听她的吩咐。 萧夫人也不知向管事妪说了些什么,直说了好一会,阿承此时已然快要转过街口,直急得鼻头冒汗。 便在却此时,他的身后忽又传来了那管事妪的声音,只听她说道:“夫人何必担忧?您主动登门便是最大的诚意,萧家子弟去秦家附学,那可是秦家的荣耀,秦太夫人定然会很欢喜地便应下的。” 她这话说得很有些洋洋自得,语声也并不低,至少阿承是听得个一清二楚。不过,却也只听到了这一句而已。 管事妪话声方落,萧夫人便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像是喝止了她,随后便再无声息了。而阿承这一刻也已转过了拐角,身后的动静再也听不见。好在此处也远离了那队侍卫的视线,于是他便干脆停下了脚步,假装掸雪整理衣裳,立在巷口瞧动静。 第393章折梅蕊 数息之后,萧家车马便声势浩大地驶过了路口,阿承回首看了一眼,却见那车子行走的方向,正是通往青州的城门方向。 他走出巷口,目送着那队车马渐行渐远,小脸上露出了些许沉思。 他方才听到了一个并不陌生的词语——附学。 记得刚去秦彦昭身边服侍时,他便曾听秦彦昭说过,以前秦家的几位郎君都是在萧家的族学里上学的,像这种去别的族学上学的情形,就叫做附学。 想到这里,阿承的小眉头便皱了起来。 方才那个管事妪说什么“萧家子弟去秦家附学”之类的话,这意思是不是说,萧家……要去秦家的族学附学? 可是,萧家没有自己的族学么? 阿承皱眉想了片刻,眼睛忽地一亮。 他想起来了,去年萧家的族学已经关停了,秦彦昭曾有好几次唉声叹气地说无处上学,直到秦家开始修建自己的族学,秦彦昭才又精神了起来。 阿承一面想一面点头。 是了,萧家自己的族学没了,而秦家的族学最近却很是出名,主要是里头有一位学识渊博的陶夫子,据说这位陶夫子的学问非常好,族学里的另两位夫子对他很服气。 一个没了族学,一个族学开得正好。所以,萧家夫人就要去秦家拜访,目的是为了让萧家的子弟去秦氏族学附学。 阿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他不由自主地便笑了起来,心中涌起了一股自豪。 自从开建了族学,秦家在郡中的名声渐渐地便好了起来。以前人家说起秦家时,除了说句“豪富”就没别的了,可现在他们再说起秦家,便会说秦氏“有志气”、“家风好”什么的,连他这个仆役听着都开心。 就算年纪小,可阿承却是个心中很有数的,知道萧家在江阳郡的地位一向比秦家要高。如今萧家要去秦家附学,这可不是长脸的事儿么? 阿承眉开眼笑地想着,转身便往长兴街的方向走去。 他的运气真不错,这半天的功夫竟得到了两个很重要的消息,再加上秦家发生的一些琐事,他有预感,他这一次带给六娘子的信,一定又够写上好多字的了。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着,小脸上挂着欣喜的笑意。一阵风拂面而来,细细的雪片扑到了身上、脸上,略有一些冷,而阿承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那一刻,他的心中满是欢喜,一颗心也像是飞去了半空。只要一想到在为六娘子做事,他就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开心地走着、跑着、跳着,脚步欢快地穿过重重细雪,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口处…… **************** 离着腊日尚还有些时候,上京城中已有了几分岁暮的热闹气息。 天气还是冷,连着数日的大雪,让整座城市皆被白雪覆盖,街头巷陌时而可见扫雪的翁妪,又有调皮的幼童去掰檐下的冰棱来吃。 大陈的旱情并未影响到这座繁华的城市,比起偏僻小城的萧瑟与都城的压抑,上京的岁暮气氛反倒更浓,虽不及往年歌舞升平,却也是欢声笑语不断。 位于新昌街的杜氏宅中,杜十七正站在一株蜡梅树下,拿着小银剪子剪花枝。 大雪下了几天,她便在屋中闷坐了几于,今日恰巧放晴,大使女彩萱怕她闷出病来,便一力劝她出来散一散,于是,杜十七便想起了花园里的这株蜡梅,遂带人过来折花。 身为士族,襄垣杜氏自也少不了风雅的爱好,便如这雪,通常都是不去扫的,由得它堆积在那里,因此,这花园里亦是一片霜华素锦,唯那石子小径被清理了出来,好供赏雪的主人们行走。而杜十七这一路走过来,裙角都没湿上半寸,可见这路扫得有多干净。 蜡梅开得极好,黄玉一般缀于枝桠。杜十七转动着手里的银剪,在花枝间挑拣了一会,便百无聊赖地转首去看天,白皙文秀的脸上,有着一抹淡淡的惆怅。 何氏已经连续数月没有给她写信了。以往至少也是一月一封,可如今,却是久久沓无音讯。 大抵何氏已经把她给忘了吧。 杜十七捏了捏银剪,细细的眉毛蹙了起来。 认真说来,这也怪不得何氏。 何氏可是杜三郎的生母,母凭子贵,在大都杜府那也是过得风生水起,而她杜十七却是个死了生母的小小庶女,两相比较,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却是落在尘土里,差得实在太远。 虽然使尽浑身解数终是搭上了何氏,可杜十七却知道,她的机会已经不多了。紫烟湖纳凉那一次,她与卢商月到底也没将事情办成,还险些弄出纰漏来,何氏想必是极失望的吧。 “……江家欲待贵宾,内有一韶秀男子,乃贱籍出身,汝可使卢商雪与之合,再引众而视,自可事成……” 何氏在信中的交代很直白,虽然这封信已经被人烧了,但杜十七的记性向来不错,到现在还能记得上头的一些内容。 坦白说,杜十七不明白何氏为什么要毁掉卢商雪的名声?两下里八竿子打不着,卢家与何家也没什么过节,毁了卢商雪何氏又能得着什么好处? 不过,这一切皆不关她的事。只要何氏还信得过她,有事情交给她做,那便表示,总有一日杜十七还能重回大都。所以她一口便应了,更与一向暗中嫉恨卢商雪的卢氏四娘卢商月联手,想要让卢商雪落水,可惜的是,事竟未成。 杜十七怅怅地望着天空,细眉拢着,眼带轻愁。 事情虽然未成,然而结果却仍旧极为严重,卢家四娘卢商月,已经被送回了老宅。 杜十七知道,卢商月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上京城了,只能终老于范阳老宅中,至于婚事,很可能也不会太好。 庶女们的命运从来都是如此,她们的将来是一步登天、还是落入尘埃,不过是嫡母一句话的事。而卢商月的生母是庶出,她自己亦是庶出,如今母女两个又失了势,她们的前路可想而知。 杜十七的唇角勾了勾。 所谓物伤其类,纵然她背后也很瞧不上卢商月,但同为庶出,听见她的事情之后,那分哀凉也是真真切切的。 第394章剪不断 杜十七怔怔地立在树下,眼神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身上穿着绣金线丹鹤纹绛绫袍,外头罩着件大红锦缎斗篷,烈烈扬扬的像一团火,可她的面色却是苍白的,有一种怯怯的病态,颇为惹人怜爱。 两个梳着丫髻、约在豆蔻之年的使女,噤若寒蝉地立在她的身后,虽冻得双颊通红,却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她们一个人怀里抱着个硕大的铜花觚,另一人则捧着一只金漆托盘,那盘中置着布巾、暖囊、手膏等细物,一旁还放了一柄秀气的银鞘短匕。 杜十七怅怅地望了会天,便又将视线转回花树,随意地挑了一根树枝,拿银剪去剪。只是,那花枝生得却粗壮,她用了半天的力却终是剪之不断。 她的唇角勾得更深了些,将剪刀轻轻抛去盘中,便拣起了一旁的匕。 瘦弱斯文的少女,手里却拿着不相衬的匕,那种强烈的反差,不知怎么,有点叫人心惊。 捧花觚的使女见状,脸上带了些紧张,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女郎小心些,要不还是让我来吧。” 杜十七轻轻巧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面上是似笑非笑的一个表情,柔弱的语声仿若轻絮:“为何要你来?是不是你觉得你比我有本事?” 那使女脸一白,旋即拼命摇头:“不是的,女郎,我……我……是怕您伤了手。” 杜十七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也不说话,蓦地手臂一扬。 空中陡然闪过一道寒光,她手里的匕已是脱鞘而去,擦过那使女的脸旁的丝,“扑”地一声插在了雪地里。 四周静极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落了蜡梅上的雪,扑簌簌地不住往下掉。 那使女呆呆地站着,整张脸已是惨白如纸。 那柄匕并没有碰着她,可她还是浑身抖个不停,牙关格格作响。 好一会后,她方才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坚硬的石径上,颤声道:“女郎……恕罪……恕罪……” 她有心想要磕头请罪,可又不敢放下手里的花觚,只能拼命地躬着背,整个人伏在地上抖成了一团。 杜十七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抬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唇边的笑意一丝未变。 捧盘的使女哆哆嗦嗦地凑了过来,并不敢再说半个字,只将两手托着盘子高举过顶,头几乎垂到了地面。 杜十七微笑着将刀鞘收进袖中,拿起盘子里的布巾拭了拭手,随后便捧起了暖囊,“嗯”了一声道:“下去罢。” 捧盘的使女连忙后退几步,躬身站好。 杜十七向着那个跪在地上的使女抬了抬下巴,细声细气地道:“将匕捡起来罢,自己在臂上刺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柔,态度也是斯斯文文的,停了一会又补充道:“还有,那花觚乃是前秦旧物,我极爱的,你莫要放下,免得磕坏了哪里。万一曾妪知道我不爱惜这些东西,也会责我的。” 曾妪是杜十七的教养妪,平素颇为严苛。 “是,女郎。谢……谢女郎的恩典。”跪在地上的使女颤声说道,又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却见匕掉落在她身后五六步远的雪地里,只剩一个刀柄在外头,整个刀身都没入了雪中。 方才杜十七那一掷,力气委实不算小。 那使女打了个哆嗦,咬咬牙,挪动双膝往雪地里而去。 石子小径冻得**的,上头的碎石冷而尖,刀子一样地刮得人生疼。膝行不过数步,这使女的裙子便被碎石刮破了,所幸此时是冬天,穿得厚,破洞处倒是没见血,可她却仍旧疼得直冒冷汗。 正在她咬牙膝行往前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了一个很平和的声音道:“女郎这又是在做什么呢?且放过她们几个罢,莫要再顽皮了。” 这声音一起,两个使女明显都是大松了口气,那个抱花觚的使女更是两眼通红,几乎掉下泪来。 杜十七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戾气,不过当她转头时,她面上的笑容却是娇弱斯文的。 “你回来了。”她向着来人抿嘴一笑,左边的脸颊隐约露出了一枚梨涡,笑吟吟地道:“还是你最懂我,知道我这是开玩笑。” 来人是个使女打扮的女子,一身的衣着却远比那另外那两个使女华丽,年纪也略大了几岁,约莫十六七的模样,生得颇为清秀,只是她此刻的面色有些不大好,脸色苍白里泛着青,且她像是走得很急,有点气喘吁吁地,手里还拿着块精致的丝巾,一面走一面不时向头上抹着汗。 杜十七见了,便又笑问:“你这是怎么了?如何走了这一头的汗?”语罢,她便转眸看向一旁捧盘的使女,斯斯文文地开了句玩笑:“你瞧瞧,你彩萱姊姊今日可算是风度尽失了呢。” 她抿着唇笑得轻柔,糯糯的语声好似最温软的柳絮,一阵春风便能托着飞起。 捧盘的使女嗫嚅地不敢说话,而那个叫彩萱的使女听了这话,便自垂了头,眸中厌恶一闪而逝。 这种绝不宜于出现在仆役脸上的神情,自是不能被人现的。于是,当彩萱抬起头来时,她苍白的脸上仍旧是一派温和:“女郎最是心慈,她们不过是些粗蠢的笨人,您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说这些话时,她下意识地回过了头,以布巾掸了掸肩膀,远看就像是在拂去身上的残雪一样,动作很是自然。 杜十七的双眼微微一眯。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刻,她的眼底晃动着兴奋的火焰。 那是在乏味中现了什么有趣之事的欢喜,甚至可以说就是在幸灾乐祸。 “你这是怎么了?”待彩萱走近了些,杜十七又问了一声,两手捧着暖囊,神情平静。 此时,彩萱已然行至杜十七的身前,虽然面色仍旧苍白,语声却是如常:“回女郎的话,我无事的,就是李夫人……不见客。” 口中虽说着无事,可她却忽地抬起头来,与杜十七对视了一眼,眸光却是极深,语罢又往两旁看了看。 第395章亭中语 杜十七柔弱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兴味的神情。? ? 她挥挥手,身后的两个使女如蒙大赦,躬身退了下去,那个捧花觚的使女甚至连雪地里的匕都忘了捡。 见她二人走远,彩萱方才往前踏了两步,凑在杜十七的身前轻声地道:“李夫人的情形有点不大对。” “哦?此话怎讲?”杜十七好整以暇,闲闲地摆弄着手里的暖囊。 彩萱的面色有些难看,踌躇了一会,方压低了语声道:“要不还是回屋说罢,事情有些……不大好说。”她边说边不安地往四下看,那双往常总是很镇定的眼睛里,鲜见地含了一分惊惧。 “是这样么……”杜十七拖长了声音不紧不慢地道,却并不往花园门口走,反倒缓步行至小径边缘,俯身要去拾方才掉落的那只匕。 彩萱见状,连忙抢上前几步将匕拾起,拿衣袖拭净了,方双手捧给了杜十七,眼睛里的惊惧越地浓,低声道:“还请女郎恕罪,不是我不肯在此细说,而是李夫人的情形实在是……一言难尽,还是等回了屋,屏退了众人,我再细细地告诉女郎吧。” “竟是如此烦难么?”杜十七扭头看向彩萱,两道细细的眉毛挑了挑:“李阿姨又能出什么事?不就是最近有恙不好见客,还能如何?”她不以为意地说着,接过匕还入鞘中。 彩萱的神情却远不像她这般轻松,她压着眉头,就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再度苦劝道:“女郎还是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杜十七“嗤”地笑了一声,伸指朝四处点了点,淡声道:“此地空阔无人,说话不是正好么?难道还不及我的屋子?”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脚步轻盈地来到了蜡梅树下,带着点孩子气地向树身上轻踢了一脚,那枝上积雪便又应声飘下了好些,纷纷扬扬地映着阳光,像是水晶做成的细屑。 彩萱闻言,神情微怔,旋即便也反应了过来,苦笑道:“女郎聪明无双,我倒是糊涂了。” 她方才确实是有些惊魂未定,所以才没明白杜十七的意思。如今看来,花园显然是更适合密谈的地方。尤其是此刻,树木凋零,视野很可及远,只要有人出现,必定会被她们现。 杜十七闻言便笑了笑,伸出一根葱嫩的手指往前一指,道:“罢了,我们便去亭子那里吧,看来你这是碰上了大事,那里比此处更好说话。” 彩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在离着蜡梅不远的假山上有一座六角亭,是整座花园地势最高处,四面又没有围挡,假山也是填死了的,并不能藏人。如果站在亭中说话,那是再不怕被谁听了去的。 彩萱立刻上前扶住了杜十七的胳膊,道:“女郎说得是,我扶女郎过去。” 主仆二人便离开了蜡梅,步履悠然得宛若散步一般,慢慢地便来到了六角亭中。 亭子里到处都是雪,栏杆上头也有好些。彩萱皱着眉拿袖子拂出块干净的地方来,又将丝巾垫在上头,方请杜十七坐了下来。 杜十七倒也没多讲究,闲闲地依坐在栏杆处,道:“现下你终于好说了罢,李阿姨到底出了何事?” 彩萱此时的神情已经平静了下来,闻言便上前两步,微俯了身子,低声说道:“回女郎的话,事情需得从我去李夫人那里问安说起。我今日去的时候,现李夫人的院子门口又多了好几个眼生的仆妇,比前两日我去的时候人还多。听她们说话的口音,我觉得她们像是从大都来的。” “唔,这事我也知道。”杜十七说道。 李氏病得越来越重,周氏——也就是杜骁骑的第三任正妻——如今大都杜府的当家主母,便从大都派了不少人来,据说是来照顾李氏的。 杜十七勾了勾唇。 照顾人照顾到将人家的院子都围死了,这也真是“无微不至”得很了。 此时,彩萱便又道:“我去了之后,便说我是女郎派来给李夫人问安的,那些仆役倒也没说什么,也按规矩往里传了话,不过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李夫人回说正在养病,不见客。女郎也知道的,自从生病之后,李夫人便从不见人,连四郎君她都不愿意见,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便离开了。” 杜十七轻蹙蛾眉听着她的话,此时便微叹了一声,柔声道:“四兄最是孝顺了,可惜李阿姨的脾气……”她顿一顿,语气变得怅然起来,叹道:“四兄真真可怜。不过,这也不能怪李阿姨,她生着病呢,心情总不会太好的。” 若是只听她的声音,你会觉得这说话的女子很是善良,也很懂得关心他人。可是,彩萱眼前看到的却是一张笑吟吟的秀脸,那尖而秀气的下巴因着笑意而起了些可爱的褶皱,越显出了一种甜蜜。所谓的惆怅伤感,在这张笑脸上根本看不出半分来。 那一刻,杜十七就像是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在脸上笑得欢喜,一个却在口里喟叹惋惜。 饶是彩萱知晓她的真面目,此时亦不免后背冷。 她垂下了头,低垂的眼眸中是憎恶与忌讳交织的复杂神情,旋即便又化作了木然,口中却说起了恭维话:“女郎是心善之人,满府里谁人不知,便连……” “别打岔,往下说。”不容她说完,杜十七便打断了她,语声仍是一如既往地和缓,“李阿姨没见你,你便回来了,然后呢?” 彩萱低垂的脸上神情微变,忍了忍,方才继续低声道:“出了李夫人的院子后,我本当来花园寻女郎的,只是走到半路上,我忽然便想起,女郎向来最喜欢红梅,而李夫人院子后头的围墙底下,便有一株老梅树,我便想过去看看花开了没有,若是开了也好给女郎折一枝回来,所以,我便从石桥那里转了个弯,自夹道转去那一处看梅花。” 第396章风/流病 “你倒也有心。? ? ? ”杜十七斜过来一缕眼风,在彩萱的身上兜了个圈,似笑非笑地说道。 真若是要看梅花,又何必从夹道走?这分明便是起了疑,想去打探消息,便拿她这个主人做了幌子,就算一时不察被别人现了,也有个现成的理由搪塞。 她勾了勾唇,文秀的脸上是一团和善的笑意。 虽然不曾抬头,可彩萱却能感觉到杜十七微冷的视线,然而她并无一丝惧意,仍旧语声平稳地道:“我到了李夫人院子的后墙下,却见那株老梅被大雪压得都快弯了腰,树上的花才打了几个花苞,等真正盛开只怕还要十天半个月呢,我见没有花可折,就打算往回走了,可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 说到这里时,她下意识地顿住了话头,往四下里看了看,方才压低了语声道:“……我看到,那墙上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头。” “墙上冒人头?”杜十七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旋即便几乎笑出来,平静的眼眸深处,兴奋之色几乎不加掩饰:“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儿?莫非闹鬼了?” 那一刻,她就像是小孩子看见了玩具,满脸的兴致盎然。 彩萱的脸色却有些沉,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的,女郎,那不是鬼,那正是……李夫人。”说到此处时,她本能地打了个颤,似是回想起当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情形。 当时她正凑在后墙的墙根儿那里,想要听听院子里头的动静,谁想猛一抬头,便瞧见一张苍白如鬼的脸,正死死地盯着她,吓得她差点没坐在地上。 彩萱闭了闭眼,用力甩去脑海中那张惨白枯瘦的脸,好一会后方才平定了心绪,继续道:“我后来才明白过来,应该是李夫人不知怎么爬上了墙,却正巧被我看见了。” 杜十七唇含浅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手里的暖囊,像是对那上头的绣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居然是李氏? 李氏做什么要去爬墙?难道她与彩萱一样,想要去墙外摘花儿? 她不无讥讽地撇了撇嘴,旋即却又将神色一正,恢复了方才的文弱,细声道:“李阿姨也这么爱玩呢,想来她攀上墙头,便是为了看一看墙外的梅花罢?” 彩萱皱着眉摇了摇头,面色微有些泛白,语声倒还算平静:“不是的,女郎,李夫人并不是贪玩,她让我……救救她……” 她的语声在这一瞬间颤抖了一下,转往四下看了看,方以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轻声道:“李夫人在墙头看见了我,就求我救救她。我大着胆子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只翻来复去地要我救她,并不答我的话。我后来仔细看了,李夫人的气色真的很难看,整张脸都瘦得干了,面色又青又白,两个眼睛里全是红丝。” 她说到这里越压低了声音,声音也微带了一丝颤抖:“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我却瞧见李夫人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疮。” 言至此处,她终是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紧紧抱住了胳膊。 在看到那几个红疮之后,她便知道,她这是碰上大事了,还好李氏那时候已经认不出她了,见了她居然还求救。 李氏难道不知道她彩萱是谁的人么? “李夫人像是有点病得糊涂了,根本就没认出我是谁,她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地轻,就像是没力气了似的,我得凑得很近才能听见她的声音。”彩萱继续讲述着那惊魂的一幕,语气比方才平静了些。 杜十七垂眸听着,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点着下颌。 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那葱管似的手指又白又嫩,圆润的甲盖上染着浅嫩的粉色丹蔻,瞧来很是好看。 思忖了一会,她便又抬眸去看彩萱,眼睛里是一派漠然,问道:“然后呢?你便这么回来了?” 彩萱面无表情,躬身道:“是的女郎。我本想再多问上两句的,可是我听见那墙里忽然传来了很匆忙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人跑过来了,还听见有人低叫着‘你们怎么就让夫人跑出来了’之类的话,我这才知道李夫人可能是偷着出来的,若是被别人现她与我说了话,只怕要不好,所以我就赶快跑回来了。” 杜十七蹙眉想了一会,问:“无人现你罢?” “应该没人看见我,女郎但请放心。”彩萱微微垂,苍白的脸上满是木然:“我是从院子西头的那条小路走的,途中又特意绕去了四郎君的住处,向黄妪讨了杯茶喝。就算有人看见我,也会以为我是去四郎君的住处传话的。” “唔,这样便很好了,不曾连累于我,否则我也不好办哪。”杜十七斯文秀气的脸上笑意浅浅,一双眸子却在阳光下闪着光:“你方才说,李阿姨的脸上长了好几个红疮,是不是?” 彩萱躬了躬身:“是的,女郎。李夫人脸上的疮生了好多,数一数不下有一二十,其中有两三个比我的拇指还大,看着很是吓人。一开始我其实并没认出她来,直到后来她说让我……救救她,我才知道那是李夫人。”她观察得很仔细,可想而知,在慌乱中她也没失了方寸。 “李阿姨脸上的疮,与长兄脸上的疮,是不是一模一样的?”杜十七蓦地问道,面上的笑容仍旧斯文柔弱。 彩萱垂头不语。 杜十七盯着她的髻瞧了一会,便笑了起来,道:“那就是一样了。” 彩萱仍旧没说话,却也不曾否认。 李氏脸上的疮,的确与杜大郎一模一样,尤其是那种疮面破裂后疮肉反突在外头的情形,杜大郎的脸上也有。 彩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种样子的红疮,任谁瞧过了一次,那是再也不会忘的。 “长兄得的可是风流病呢,真真是巧,李阿姨也得了一样的病,也不知是谁传给谁的?”杜十七毫无忌惮的语声传来,令彩萱回过了神。 第397章凌梅馆 "msg":"\u3000\u3000\u5f69\u8431\u5e76\u4e0d\u6562\u63a5\u675c\u5341\u4e03\u8bdd\uff0c\u53ea\u62ac\u5934\u770b\u4e86\u5979\u4e00\u773c\uff0c\u4fbf\u53c8\u5782\u4e0b\u4e86\u5934\u3002\r \u3000\u3000\u675c\u5341\u4e03\u6b64\u65f6\u6b63\u5728\u7b11\u300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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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么?”杜十七和气地点了点头,旋即便有些不解地皱了眉:“这倒真是奇了,我一直在花园里斫花来着,妪要去领炭或者去厨房,总要路过花园,可是我半天也没瞧见你,莫非……” 她侧头想了想,蓦地眼睛一亮,笑道:“莫非妪是从李阿姨院子前头的那条石板路绕的道儿?” 彩萱一下子抬起了头,眸中的震惊一闪而逝。 杜十七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只专注地望向曾妪,面上的神情很带了几分讨好:“我听人说,李阿姨快要回大都养病了呢。妪有没有顺路去瞧瞧她,再替我向她问好?” 现成的借口抛到了眼前,曾妪根本没想那么多,立刻便顺水推舟地点头道:“呃……是的,我是顺道去探望了李夫人,所以才没从花园那边走。不过李夫人最近病着,我看她院子外头守着好些人,便没过去讨人嫌了。” “原来如此。”杜十七面有憾色地叹了口气,复又微微歪了脑袋,一脸疑惑地道:“且慢,这像是也不对啊。妪不知道,我之前还遣了彩萱去探望李阿姨呢,若是李阿姨没见你,那你应该与彩萱在半路上遇见才对,如何彩萱却没碰上你呢?” 才抛过一架梯子,就又把路给堵死了,杜十七这几句话说得人心情忽上忽下的,曾妪的面色变得颇不好看。 她觉得杜十七今天的话特别多,还总追问她去做什么了,真是叫人烦不胜烦,可偏偏她还不好不回。毕竟如今大都也来了不少人,如果她对主人不敬的事传到周氏耳中,曾妪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便要到头了。 想到周氏的那些手段,曾妪不自觉地打了个颤,面上也有了些许不安。 便在此时,彩萱上前两步,柔声地说道:“女郎怎么忘记了,妪向来最是有心的,女郎之前一直说喜欢梅花,我想着,妪方才定是转去了那院子的后墙处,听说那里的梅花开得最好看,妪一定是去为女郎折梅去了。” 此言一出,曾妪的眼睛立时一亮。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回事? 李氏的院墙后头确实有一株老梅树,那花儿年年开得都很好看,在上京城的士族圈子里都很有名,李氏更是以此为荣,有几回还拿了这花儿做名头开宴赏花呢。此外,杜十七也确实喜欢梅花。 这真是再现成不过的理由。 思及此,曾妪便深深地看了彩萱一眼。 她知道彩萱的背后是何氏,何氏这人向来八面玲珑,手下调理出来的使女倒也秉承她的行事态度,两边抹光、四处讨好,从不轻易得罪任何人。 不屑地撇了撇嘴,曾妪到底还是领了彩萱的情,顺嘴说道:“是了是了,彩萱到底是常跟着女郎的,心思果然聪敏,这一猜便猜中了。回女郎的话,我那会儿正是去看梅花去了,这才与彩萱走岔了道儿。” “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多谢妪了。”杜十七欢喜地笑了起来,似是心情极好,连说话声也比往常响亮了许多:“就因为妪去李夫人后院那里折梅花去了,所以才没见着彩萱呢。” 曾妪哪里能注意到她的这一点异样,此刻只求脱身,便忙不迭地应声道:“是的,女郎。” 杜十七笑了一会,忽地将白生生的手往前一伸,娇俏地歪头道:“妪既是去折花儿了,那花儿呢?在何处?” 曾妪未料到她竟是如此穷追不舍,直急得在肚里骂娘,却又不能不回话。总算她还有两分急智,张口结舌地想了一会,方勉强扯出个笑来,道:“呃……现下时候还早着呢,那梅花哪里便开了?还得等些日子才行。” 杜十七“哦”了一声,略有些憾然地收了手,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啦,待花儿开了,妪可一定要去折一枝最漂亮的红梅枝儿给我才是。” 曾妪早便被她问得满心不耐烦,此时只求她快点问完,于是便迭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杜十七这才像是满意了似地向她笑了笑,带着彩萱离开了。 她二人一走,曾妪的脸便冷了下去,抬手抹了抹额角。 被杜十七堵在院门口问了这一大堆话,她身上都冒汗了。 真真是个麻烦磨人的贱女。心里狠狠地咒骂了几句,曾妪方才觉得舒服了几分,便拢紧了身上的貂氅,也径自回了屋。 冬日/的天黑得早,很快便到了晚食之时。 自来到上京之后,曾妪便再没服侍过杜十七用饭。这些下等的活计哪里需要她来做,只管交给那几个使女便完了。 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间里,屋里的炭盆烧得很暖,面前的食案上摆着精致的小菜,有炙鹿脯、烧羊羹,还有一小碗蒸鱼鲊并两样时蔬,饭菜的香气四处飘散。 曾妪满意地笑了起来。 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她最享受的时候,也是她觉得自己最像个主子的时候。 她笑眯眯地举起了筷子,正待挟菜,忽听院门被人拍得“嘭嘭”作响,旋即院外便传来了一阵喧嚣,夹杂着男子的呼喝声:“开门!快开门!我等奉二郎君之命前来,快些开门!” 曾妪皱皱眉,搁下了筷子。 杜二郎那蠢货,今日这是发的什么疯?大郎君一病,倒让他趁空作威作福起来了,如今竟又跑到庶妹的院子里闹事? 第399章贼老妪 不屑地“嗤”了一声,曾妪的眼珠转了转,面上便添了个幸灾乐祸的笑,人已是离案而起。 还是出去看看吧,到底这里也是女郎的住处,被自己的兄长派人找上门来了,她这个管事妪也不能不问一声儿。 曾妪慢吞吞地拉开了门,一面在心中思谋着,过一会应该怎么对付这些人。就冲今日杜十七堵着她问话这件事,她也打算来个袖手旁观。 不过是个被冷落的庶女罢了,又被“发配”到了上京这地方,还能翻出什么花来?比起嫡出的杜二郎,杜十七的分量委实太轻,曾妪已经打定了主意,过会儿只消随意地应付两句,便坐看杜十七出丑便是。 她憋着笑拢紧了衣裳,缓步跨过了门槛,来到了曲廊,却闻那院门处陡然传来“哐”地一声巨响,一大片火光瞬间便照了进来,随后便是一阵靴声橐橐,间杂着“快搜”、“去那里找找”的男子声音。 曾妪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些人竟是直接闯进来了?且听声音还不是府里的仆役,来的还是侍卫!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她的念头转了几转,便又眯起了眼睛。 啧啧,杜十七今日可能要丢个大人了。这样也好,这些侍卫的地位可比她一个管事妪高了许多,这下子她根本拦都不必拦,只专心看热闹便是。 曾妪的唇边涌起了些许笑意,复又捺住,面上换过了一个焦急的神情,脚步却放得更慢了,施施然地便转过了回廊,同时还清了清嗓子,打算着先作势问上一声。 谁想,她嘴巴还没张开,迎头便撞上了两个拿着火把的侍卫,那侍卫手里的火把直照上脸来,晃得人眼睛都快花了。 周妪心中大怒,正想着这些侍卫怎么这般无礼,不想那两个侍卫一看见她,俱是眼睛一亮,其中一人上前便抓住了她的胳膊一扭一拧,便将她的双手反剪了过去,同时还兴奋地大叫“抓到了,在这里!” 曾妪吃痛,想要挣扎却发现根本挣不动,那侍卫扭着她便往前走,她顿时大惊失色。 这些人抓她做什么?他们不应该是去冲撞杜十七的吗?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她不由慌了神,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大声喝斥:“你们疯了吗?我是十七娘的管事妪,我是夫……”话未说完,她的后颈处猛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那一刹,曾妪只觉得后颈像是被人斩断了一般,一肚子的话也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她喉间“格格”响了两声,便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老贱奴!”一个侍卫朝地上啐了一口,拿脚在她身上踢了踢,又冲另一头叫道:“人在这里,已经打晕了。” 另一个侍卫便埋怨地道:“你这下手恁狠了,不过是个老妇而已,哪里就能跑了?如今倒要累得我们拖着走。” 两个人一行说话,一行便将曾妪半拖了起来,就这样一路拖行到了阶前,一路上两人根本就不看路,任由曾妪的脑袋撞地廊柱上、栏杆边,没一会便头破血流,那刺目的鲜血直洒了她一脸。 “天哪!”正房门前的廊檐下,一个娇弱文秀的少女见此情形,不由自主轻呼了一声,便抬手捂住了眼睛,雪白纤细的手腕露在烛光下,有一种格外的纤弱。 这少女自是杜十七。 她比曾妪出来得晚了一步,出门便见满院子明晃晃的火把,直照得人眼睛发花,而曾妪被人打倒拖走、满脸是血的情形,她自是瞧了个清清楚楚。 彩萱面色苍白地上前搀住了她,让她依着自己的身体站好,一面又将视线投向死狗一样被人拖着走的曾妪,一双眼睛在火把的映照下幽深如海。 依着彩萱站了好一会,杜十七才终于将手从眼前拿开,却见曾妪已经被那些侍卫装进了一口很大的麻袋里,由两个侍卫抬着,正往院门处行去。 “且……且慢!”少女娇怯怯的语声里带着一丝颤抖,听来格外惹人怜惜,而她纤细的身躯却又挺得笔直,面容端肃,说不出地庄重:“她……妪……怎么了?你们拿住她……作甚?” 突然闯进女郎的院子里拿人,于情于理这都很过分,杜十七身为主人自是必须过问一声,否则也太失士族女子的尊严了。 那些侍卫倒是颇为守礼,并不四处乱跑,更没有人到处乱看,一望而知便是训练有素的。而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这时便越众而出,向杜十七行礼道:“见过女郎,我等失礼了,因事发突然,这才惊动了女郎,请女郎勿怪。” 杜十七看了看他,面色便缓和了几分。 这首领模样的人乃是上京杜府的侍卫长,名叫韩成栋,是杜骁骑很信任的人,特赐了他三字名。平素他专门护卫杜家的几位小主人,有几次杜十七出门赴宴,也是由他带人随行护卫的。 “原来是韩首领。”杜十七的面色仍旧很苍白,语声平静了许多,“既是您到此处,想必事出有因,却不知妪……她到底出了何事?为何你们要拿了她走?我是她的主子,还请韩首领据实相告。” 韩成栋不比旁人,杜十七对他的态度自是多了一分尊敬。 见她态度和缓,韩成栋倒也觉得她很识趣,便干脆地道:“好教女郎知晓,曾妪犯下了偷盗大罪,须得严惩。我等此番是奉二郎君之命前来。之前郎主便曾交代,府中事务以二郎君之言为准,我等亦必须听命于二郎君。” 说到这里他回身向装着曾妪的麻袋一指,道:“这老贼奴偷盗了贵重之物,二郎君要亲自处置她。女郎且安心,我们并不会乱翻,只要拿了这老贼的人再细细搜了她的屋子,待搜出赃物后,我等自会离开。”说着他又回头吩咐:“大家伙儿仔细着些,这贼老妪是个惯偷,屋里的东西绝不会少,你们小心搜着,莫要看走了眼。” “是,首领。”众侍卫轰然应声,便有数人去了曾妪的屋子,其余人等则抬着麻袋退了下去。 第400章人已逝 院子里的人少了一些,然而火把却仍旧映得四周一片明亮,在这耀眼的红光里,杜十七的脸色显现出了一种病态的红晕。 她腰背挺直地站在那里,眼角余光察觉到了韩成栋看过来的视线,神色凛然地道:“妪竟犯下这等大罪,委实有辱我杜氏声名。纵然她于我有服侍之情,然,家族清誉乃是最重,她……便交由韩首领处置罢。”那一瞬间,她秀气脸迸发出了夺目的艳丽,如同火焰一般灼人眼目。 韩成栋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以往他也偶尔听人说起,说杜家十七娘是个秉性温文、为人软弱的女郎,他却不曾想到,这位十七娘骨子里竟有如此有见地,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论行止一点未堕杜氏之名。 韩成栋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叉手行了一礼,未再说话,面上的神情却不似方才那样冷厉,而是多了一分敬重。 杜十七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微微垂首,唇角轻勾。 略停了片刻,她抬起头来正待再说几句话,蓦地那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听声音像是从李氏的院子那里传来的。 杜十七心头一紧,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飞闪而逝,而再下一刻,她便转首望向声音的来处,问道:“门外何人喧哗?出了何事?” 这一刻,她的神情举止哪还有半分怯懦?一身的气势丝毫不弱于杜家那几个嫡女。 韩成栋此时也是面露讶色,显然,外头发生的事情他也并不知情。 “我叫人去问问。”不知不觉间,他对杜十七的态度已经与方才大不相同,可他自己却浑然未觉,语罢他便招手叫来一个侍卫吩咐道:“去看看。” 那侍卫领命飞奔而去,没过一会他便又飞跑了回来,回来时面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带了几分意外。他一路奔至韩成栋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韩成栋面色一松,点了点头,便挥手叫他下去了。 杜十七此时便向前迈了一步,问道:“韩首领,外头出了何事?可否见告?” 韩成栋沉吟了一会,便上前几步,放低了声音道:“这件事想必女郎很快便会知道了,此时我便先说了亦无妨。就在方才,李夫人……去了。” 李氏死了?这么快? 杜十七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着未加掩饰的震惊。 这神情出现在此刻她的脸上,并不突兀。毕竟刚死了个人,且还是府里的半个主子,任谁听了这消息也不可能不吃惊的。 过了好一会,杜十七方才敛了眉,叹息地道:“多谢韩首领相告。”语罢她便低了头,眸中满是沉思。 她记得她的父亲杜骁骑对李氏还是颇为宠爱的,之前明知李氏得了什么病,却也只是将之禁了足,如今怎么说死就死了? 不过,再一转念,杜十七已是心下了然。 李氏确实是活不得了。 她那满脸的红疮一旦被人瞧见,她这条命便也保不住了。自己的儿子与妾室通J,杜骁骑舍不得杀儿子,一个年老色衰的妾室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想必他当初给韩成栋派下的指令便是如此的吧。 至于什么二郎君,那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 杜十七拿出锦帕掩住了脸,哀哀地哭了起来。 那一刻,没有人看见她眼睛里的笑意。 没了曾妪这个碍眼的,凌梅阁里也好清静几天了。 杜十七眸中的笑意几乎溢上面颊。 只用了几句话,既可除去这个奴大欺主的贱妪,又顺手救下了彩萱,卖给何氏一个大人情,只要一想到这事,杜十七便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她轻声啜泣着,眼角的余光却透过锦巾,往旁边扫了扫。 果然,凌梅阁的守门老妪正缩着身子躲在廊角,看上去是吓得怕了,可是,她的眼中却没有半分惧色,反倒是一派精明。 杜十七暗自撇嘴。 她就知道她这院子里人多眼杂,果然,除了周氏与何氏,居然还有她父亲派来的人。 或者说,那老妪是韩成栋的人。 韩成栋受命于杜骁骑,自是需要掌握府中各处的动向,以便向远在大都的杜骁骑随时汇报。以韩成栋在府里的地位,往凌梅阁塞个老妪并不难。 对于这个发现,杜十七一点不吃惊。 人多眼杂也有好处,只要时机得当,这些眼线也未必不能为她所用。 她低垂的眼眸里又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着痕迹地又往另一边看了看。 那一头站着三个小使女,全都抱着肩膀打着抖,一副吓得要死的模样。 却不知,这几个人里头,会不会也藏着别人的人? 心底里转着这些念头,杜十七的呜咽声渐渐响亮了起来,那悲伤而柔弱的模样,直叫见者与之同悲。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东来福大街与朋友喝完了酒的杜光武,却是面色微醺地坐上了马车。 府里应该已经热闹起来了。他想,勾起了唇角。 他这个无用的杜四郎,一整日都不在府中,无法亲眼目睹这场“盛事”,自然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怀疑对象。 杜四郎神态悠然地伸长了两条腿,微带酒意的脸上一派淡漠。 他故意叫人让彩萱起疑,又算准了时辰让李氏爬上后墙,与彩萱照了个面,再给了韩成栋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为的便是今晚的这一场热闹。 只可惜,这一局却没套住彩萱。 杜光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沿路的灯火时而照出他的脸,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又清又亮,哪里还有一点喝醉的模样? 彩萱脱了钩,她背后的何氏身上便少了一件把柄,这倒是挺让人意外的。不过,这也并非全无好处。谁叫他那个好妹妹杜十七出人意表地说了一番话,生生将个曾妪给绕进去了。 杜光武止不住地想要笑。 原本他还安排了人出首指证彩萱的,如今却是不必了。套住了曾妪,便等同于套住了周氏,这也不错。但凡聪明人便会想,周氏指使曾妪打探李氏的情形,是想要将这件杜家的丑事抖出来,打压元配夫人留下的嫡子——杜大郎。 第401章广陵谋 整个杜府如今名正言顺的嫡出子,除了周氏所出的两位小郎君外,也就只剩下杜大郎与杜二郎了,而相较于整日胡混的杜二郎,杜大郎虽然好色,才干却也不差。 元配留下的嫡子,身为继母怎么可能干看着不出手?再者说,广陵还摆在那里呢,周氏能够通过何氏拿捏杜三郎,却拿捏不住杜大郎。可偏偏地,最近杜骁骑却隐隐有想要让杜大郎取代杜三郎就任广陵守将之意,周氏动手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套住曾妪也是好事。若是知晓自己的夫人在背后算计自己,杜骁骑想必不会觉得愉快吧。 杜光武在黑暗中咧了咧嘴,雪白的牙齿映着灯火,冷森森地有些吓人。 至于脱了钩的何氏,只要能按计划行事,便是没有彩萱,她也活不了多久。发生在大陈与大唐的两起刺杀事件,便是她的催命符。 桓家回归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桓家既然回来了,杜骁骑又怎么可能还任由何氏活着?任由何家捏着他的把柄? 所以,何氏完了,何家也完了,根本不用他杜光武出手,杜骁骑也一定会对付他们。 杜光武还在笑着,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嗜血的冷意。 他就等着看他们狗咬狗好了! 原本他还卯足了力气对付杜三郎,不过,他的谋划才进行了一半,便收到了一个消息。而正是这个消息,让他将目光从杜三郎的身上,转向了杜大郎与杜二郎。 广陵,倒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既然桓家愿意把他送到更好的位置,他也不好拒绝不是么?杜三郎已不足惧,杜二郎就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唯一可虑者,只有杜大郎。 如今,杜大郎也完蛋了。 桓家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啊。 呼出了一口微带酒气的热气,杜光武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儿子与妾室通J,二儿子烂泥扶不上墙,三儿子的母族犯下大事,根本不能用。如此一来,那广陵守将只要姓杜,便只能是他杜光武了。 他是杜骁骑唯一的选择。 杜光武面上的笑意渐渐有些发冷。 东陵先生曾经那么郑重地告诫过他,要他“当借力时且借力”,所以,他便很识时务地借了力。 别人送到手里的刀子,他若是不挥上几下,撕扯下几片血肉来,那也太可惜了不是么? 却不知,当他的那些“兄弟姊妹”们知道他杜光武的母族是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是会吓得发抖?还是会妒得发狂? 再度扯了扯嘴角,杜光武唇边终于浮起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他实在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 当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光顾上京之后,上京城中的百姓忽然便发现,位于外三城的大京河码头,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那大大小小的运粮船只在河边穿梭,运粮的马车更是川流不息。那些眼光独到的商人与一些家资丰厚的大士族,借助漕运船只往来运送着粮食,有些是在本地发卖,更多的则是运往了位于北方的大都及其周边区域。 谁也不曾想到,一向在大陈波澜不兴的漕运,会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旱灾之后,就此得以兴盛,且为缓解整个大陈的灾情起到了关键作用。 因南北陆路不通而阻滞的粮道,通过大京河、小京河、白沙湾等内河的船只运输,重新变得流畅了起来。今冬的大雪冻坏了官道,而这些河流却因其水域宽广,水道由南及北遍布大陈,即使有少量沿河地区封冻,船行却是无碍。也正因如此,在饱受了近一年的旱情之后,大陈北部地区的粮价至今仍旧平稳,也没有出现商人囤积居奇的现象。 而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大陈的一位名士兼高官——仆射江奉先。 便在一个月前,江奉先将一份建议朝廷开启漕运、由中元帝亲自组建一个专门主理漕运诸事衙署的奏折,送到了中元帝的手上。 一直被刺杀事件与大陈旱灾所困扰的中元帝,在看到这份奏折之后,不啻看见了一道曙光。江奉先建议以一种折中的办法,让朝廷参与到民间漕运事务之中,并以逐渐推进的方式,最终将漕运完全掌握在朝廷手里。 既可缓解灾情,又能得来为民解忧的名声,同时还能为国库增加一大笔收入,中元帝再是个糊涂蛋,也能看出这奏折的分量。于是他当即大笔一挥,颁布了一道全面开放漕运的旨意,并任命江奉先主领诸事。 漕运一开、粮道通畅,平抑粮价、稳定民心,这实是造福万民的好事,自是得来了百姓的称颂与朝臣的赞誉,江奉先在大陈声誉日隆,竟将原本与之齐名的薛大郎也给比了下去,而中元帝更是对其大为褒奖,一时间风头无两。 只有少数知晓内情的人才清楚,江奉先之所以能够如此得圣心、赢名声,全是因为他最近请来了一位既擅谋略又精庶务的门客——苏长龄苏先生。 这位苏先生是个全知全能之人,据说与江奉先的偶遇还甚是传奇,江奉先与之一见如故,即刻便将其请入了江府。 正是因为有苏先生献计在前,才有了其后江奉先的那一份奏折,而这份奏折为江奉先赢来的,不只是良好的声誉,更是大权在握。 名利双收,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风光的事么? 如今,江奉先待苏先生直若上宾,而在江府之中,这位苏先生的地位更是极其超然,便连族老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苏长龄苏先生的名声虽然不算太响,但在大都冠族圈子里却已经渐渐传开了,众人私下里都道江仆射运气好,遇见了一位千古难遇的智者。”白云观烟霞阁的暖阁中,秦素蹙眉听着阿臻的禀报,神情微有些阴郁。 她自是知道苏长龄这个人的。 前世时,苏长龄是名闻三国的大谋略家,在陈赵相争时起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作用,可以说是个妇孺皆知之人。 若仅是这些,那倒也没什么,真正叫秦素难以释怀的是——前世的苏长龄,效力于赵国。 第402章苏长龄 据秦素所知,苏长龄的父母家人全都为奸人所害,满门惨死,只活下了他一人,而陷害其家族的,乃是辽西郡一个大族,在当地颇有势力。 苏长龄孤身一人自无法与之抗衡,为报血海深仇,他截发明志,辗转万里逃往赵国,先是投效于汝南都督护军门下,后靠着算无遗策步步高升,最后成为赵国大将军府第一谋士,在陈赵相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这一世,却成为了江仆射的门客。 秦素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继两次刺杀事件之后,这是她已知的第三桩与前世不同的大事件。而那种无法操控全局的感觉,怎能不让她心下不安? 她蹙着眉心,一手抚着书案的边角,一面便抬手按了按额头,问道:“这个苏长龄是何方人士?” 她还抱有最后的一丝希望,希望这个苏长龄并非前世的那一个。 可是,阿臻的回答却是:“根据我们的消息,苏长龄是辽西郡阳乐县人士,今年二十八岁,苏氏家族在辽西郡也算是薄有名声。” 秦素放下了抚额的手,神情越发阴郁。 居然还真是前世的那个苏先生。 这人前世时直到中元十七年才在赵国崭露头角,可这一世,他的出现整整提前了四年。 既然能够成为江仆射的门客,不消说,苏家在辽西郡是再没人敢惹了,就算是同在辽西的桓氏,也不会轻易招惹江家最炙手可热的门客。而有了江家这个大靠山,前世发生在苏家的那件冤屈,想必也就不会发生了。 “苏长龄是一个人去的江家,还是阖家去的?”秦素又问道。 阿臻立刻禀道:“回女郎的话,苏长龄是带同妻儿去的大都,据说他的父母不久后也会前往大都,一家团聚。” 也就是说,只要苏家无事,苏长龄抱负得展,这一世的他应该会一直呆在大都为陈国效力,而赵国那里,则失去了一位有力的能臣。 秦素对此倒是并不在意。 她记得前世时,江家在争储之事上并没有很鲜明的立场。只要不来妨碍垣家、妨碍太子,一切都好说。 只是,苏长龄好端端地怎么会想起来从辽西跑去大都?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古怪? 秦素放平的眉又渐渐蹙起,沉吟了一会,便问:“苏长龄与江仆射是如何结识的,你们可知晓?” 阿臻闻言倒是波澜不惊,探手自袖中抽出一页纸来,展开递给了秦素,道:“都在这上头了。” 看起来她是早有准备了,秦素便接过纸来细看了两眼,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苏长龄与江奉先结识的过程,她瞧来很是眼熟。 居然也是术数! 不过,这位苏先生擅长的术数,乃是当今最风行的易经玄学,据说江仆射也极擅此道,而苏长龄不远千里来到大都,便是在参加了几次清谈,断准了好几件未来之事后,江仆射便起了结纳之心,遂将之招至门下。 不知为何,秦素总觉得,这人的路数与自己很接近。当初她与薛允衡搭上关系时,不也是靠着所谓的紫微斗数么? 捏着纸条来回看了几遍,秦素便又问阿臻:“苏长龄为何要来大都,个中缘由你可知晓?” 听得此言,阿臻的面上便有了一丝不耐烦,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只垂首低声道:“这个我们并没去查。每年从大陈各地前往大都的士子多不胜数,据我看来,苏长龄此举并不反常。” 这倒也是。 大都文气鼎盛,每年的确有许多士子慕名而来,或为求学,或为扬名,或为寻伯乐青眼,这也令得大陈的民户往来较其他两国更为自由,赫然便是一副盛世光景。 如果不是因为知晓前世之事,秦素也会这样认为,只是,此事终究是脱离了前世轨迹,若说其中没有原因,秦素不信。 细细地又将字条看了一会,秦素最终还是没再往下问,只将字条还给了阿臻。 罢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苏长龄这个人都与她秦素没半分瓜葛,她管那么多做什么? 这般想着,她便又问道:“杜家的事情如何了?外头可有人议论?” 杜四郎可是她布下的一手奇兵,她一直极为关注。而最近杜家在外表看来却是太平静了,这很反常,所以她便令阿臻往下查了查。 “杜家的事情外头知道的人并不多……”阿臻言简意赅地将李氏之死、杜大郎与李氏得了一样的病等诸事说了,最后又道:“……杜家大郎君如今病体未愈,杜二郎却是整日在外头吃酒打架,惹下了不少事端,唯一没什么动静的只有杜四郎。” 秦素弯了弯眼睛,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看起来,这应该是杜四郎与桓家联手作的局。 秦素将觉慧推出去,为的便是给杜四郎递刀子,而杜四郎也果然没叫人失望,几招便将杜家的水给搅得更混了。 如此干脆利落的手段,一招便废了杜家三个郎君,这必定是桓家人的手笔。 秦素的眼睛又往下弯了弯。 说起来,发生在上京杜府里的事情,并没在这座城市里激起半点波澜。 李氏不过就是个妾室,死便死了,试问哪个大士族没死过几个妾?杜骁骑十几名侍妾,前些时候才又纳了个美貌的寒族女子进门,死在上京的李氏,哪有人记得她是谁? 至于被棒杀的曾妪,那就更不值一提了。奴便是奴,是生是死都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秦素,显然并不在“任何人”的范畴,阿臻送来的消息于她而言,那就鼓舞人心的大好消息。 无论杜光武用了什么手段,借助了哪一方的力量,现在的情形是,他已经是杜家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郎君了。只要他表现平稳,只要事情的轨迹仍旧如前世一样,广陵那里的守将,便仍旧是她秦素力主的太子一系。 “多谢你,叫你来说了这么些话。”秦素向着阿臻笑道,语声颇为客气。 第403章亲疏间 听得秦素之语,阿臻立刻利落地叉手道:“主公有令,叫我等以后皆应以女郎之命为准,阿臻自当遵从。” 话说得颇为得体,然一亲一疏,也在这话中体现得很清晰。 “你能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也不枉我苦心给你谋了现在这个身份。”秦素笑眯眯地看着她道,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阿臻鼓着嘴吧,似是想要说话,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再度向秦素叉手行了个礼。 秦素便笑,拿布巾掩了口道:“你也改一改吧,总这么着可怎么得了?分明是个三等使女,却总拿着武人的礼来见我,李妪没教过你规矩么?” “李妪”二字一出,阿臻那鼓着的嘴立刻就瘪了,整个人也泄了气似地,往下矮了好几分,唯脸上还留着几分不服气,抗声道:“我自是知道规矩的,女郎莫非忘了我是谁的人?”说罢她便黑着脸,遵照使女的礼仪端端地正正给秦素行了个礼。 秦素在心底里啧了一声。 李玄度那妖孽的手下,也不是多听他话的嘛,真是太欠调教了。 不过,再骄傲不服管又能如何? 这位阿臻女卫,如今在秦素这里也只能顶着三等使女的名头过活,李妪可没少叫她扫院子抹灰,有一次居然还叫她去倒恭桶,还是秦素给拦下来了。 想到这些,秦素便止不住地唇角上翘。 前回遇见阿臻,正逢着这厮灰头土脸地擦地板,那满脸的怨气几乎能溢出来,还在秦素背后偷偷地瞪她,而当秦素回头看时,她却又拿屁股对着人了。 那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倒和她原先的主人挺像。 秦素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向外漾了漾。 “罢了,我也不挑你的眼了,你先下去吧,妪正等着你去抹灰呢,我听她说,这一回要抹净五间房的灰,有劳你了。”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秦素便站起身来,全不顾身后阿臻瞬间黑下去的脸,踱去了窗前。 最近这段日子以来,秦素的心情一直都很不好,即便听到了杜家的事,即便能把阿臻这个不服管的压在手下,却也难以抵消她此刻的郁结。 不久前,她收到了从青州送来的一个坏消息。 萧家意图附学秦氏族学。 真真该死! 秦素的眉间掠过了一丝戾气。 在收到消息的最初,她真恨不能把萧继珣叫过来痛骂一顿,再狠踹上几脚。 她分明交代得清清楚楚,叫他们萧家安静地呆着,别招惹旁人。可萧继珣显然根本没记住她的话,这还没过几个月呢,萧家居然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这厢一动,秦家便首当其冲地倒了大霉。 难道说,这便是所谓的宿命么?前世是秦家附学萧家,结果没躲过萧家的波及;而这一世萧家没了族学,他们不想着去附学汉安乡侯府,却偏要来秦家附学,于是两姓又联系在了一处。 简直就跟狗皮膏药似地,甩也甩不脱。 活该前世被灭了族! 秦素对着一纸窗花咬牙切齿,恨只恨李玄度不在眼前,没了现成的美背与硕胸去给她去戳去掐,倒叫她只能死命地去捏自己的手指,掐得手生疼。 而手再疼,也终究比不得她的头疼。 青州那里的情形,真真是让人头痛欲裂。 这世上有些人,偏就喜欢去招人惹事,萧家便是个中翘楚。 秦素恨恨地想着,没再继续掐手,转而将布巾拿到口边用力地咬着,面色有一瞬间的狰狞。 她必须回青州,越快越好! 远在上京,秦素是完全没办法处置此事的,就算彼处有周妪、阿承等人帮忙亦是无用,除非秦素动用微之曰,从林四海这里传消息过去。 可她却不能这么做。 垣楼与秦家的关系不宜太深,而她也必须提防着“那位皇子”。 指引秦素来白云观的那一次,以及阿贵的几次来访,这些已经很是冒险了,好在前者是混在一堆微之曰里的,而后者则恰好逢着时局混乱,这才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如果垣楼第三次牵涉到秦家中去,秦素担心会将傅彭与阿妥暴露出来。 所以,她只能自己回去。 幸运的是,她提前在刘氏那里露了脸,有了这位舅母在前头,再加上林四海那一头添柴架火,刘氏必定会积极响应此事,上赶着将秦素送回青州。 思及此,秦素的眸中便划过了一丝淡笑。 刘氏最近看她的眼神,那可是很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件儿的,而那买物之人,秦素就算再没脑子,也能想到钟家的几位郎君身上去。 算算年纪,最合适的便是钟大郎。 秦素挑了挑眉。 自从将漕运之事做起来,且又与上京的几位中等士族联手后,屡受重创的秦家产业渐渐地有了起色,之前壶关窑的亏空也补上了不少。 钟景仁此番目光如炬,居然赶在朝廷颁旨之前便踏足漕运大事,太夫人自然欢喜不禁,而钟家两位郎君附学秦家族学一事,便也重新提了起来。 刘氏之前曾隐晦地提过,打算于明年正月间送钟大郎与钟二郎去青州,如今,秦素倒是恰好能搭一搭便船,早日回青州,唯一的麻烦便是刘氏的小心思。 秦素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却也不见恼色。 刘氏是个精明之人,被她瞧上也不是坏事,甚至还能借此给自己谋些好处。 比如尽早回青州。 秦素笑了起来,将布巾扔去了一旁。 身后传来了门扇阖拢的声音,应当是阿臻已经离开了,秦素蹙眉听着,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李玄度这厮跑去了赵国。 此前从赵国传来的消息,让他对隐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在留下阿臻与飘香茶馆的部分人手之后,他便带同精锐部曲离开了大陈,连守在秦家的那位宗师也跟着走了。 乍乍然地没了这妖孽在身边,初开始时,秦素还有些不习惯。 纵然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可是,到底李玄度这个人是在上京的,离着秦素并不远。有了这个强有力的援手在侧,秦素心里的底气也足。 可如今,李玄度却是远赴赵国,秦素做什么事都有些束手束脚。 第404章雅投壶 也不知李玄度这妖孽此行会不会顺利? 秦素微有些怅然地望着窗外,神思恍惚。 李玄度手中的力量虽不弱,比之隐堂却又差了许多。临行前,秦素曾借紫微斗数之名,隐晦地给李玄度提了醒,希望能对他有用。 这般想着,她的心绪莫名地便有些低落起来。 不知何时,窗外又开始飘起了雪,由疏而密、由缓而疾,不过数息之间,空寂的庭院便成了一片素白。 秦素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几片雪花随风而来,拂上了她的衣袖,青衣白雪,素净而冷寂。 无论如何,这一回她算是卖了个大人情给李玄度,她相信自此之后,她与李玄度的合作会更加顺畅。 唯一的瑕疵便是阿臻。 这小娘子有点不大服管。 秦素掸着袖上雪花,弯了弯眼睛。 阿臻真该庆幸自己是李玄度的人,若不是看在那妖孽的面子上,就阿臻那三脚猫的手段,治不死她个十回八回的,她秦字倒过来写。 蓦地,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啄声,随后便是阿葵的声音道:“女郎,我回来了。” 秦素立时精神一振,回首道:“进来。”一面说着,她一面便关上了窗扇,走回案边坐了下来。 阿葵推门进屋,带进来一阵清寒的冷风,雪片随风而入,转瞬便被屋中暖意化成了水,滴落了在青毡上。 阿臻回首关严了门,褪下斗篷搭在手臂上,便快步走了进来。 “如何?钟舅父手上的船可能提早成行?”一俟她进屋秦素便问道,一面挥手止住了她行礼的动作。 如果能躲过钟大郎单独回青州,自是最好,所以秦素便派了阿葵去钟家探消息。 阿葵半躬着身子,额前的发丝上还结着水珠,她却也无暇去擦,只恭声道:“回女郎的话,我绕着弯儿问过了一回,钟夫人却说如今已是岁暮将至,船舫那里的人都回家去了,一时间是不能出航的,还需再等些日子。” “是么?”秦素其实也早料到这情形了,倒也并不觉意外,颦眉想了想,便又问:“钟舅母有没有告诉你,岁暮之后,船舫几时开航?” “回女郎,钟夫人说了,最早也要等上元之后。”阿葵说道。 秦素的眉心都快要拧在一处了。 刘氏这回是铁了心,定要让秦素与钟大郎同行。幸得过几日便是岁暮,算算时间,也就二十天不到的样子,倒也不算太久。 端起一旁的茶盏啜了口茶,秦素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烦闷,便又问道:“罢了,此事便这样罢。我再来问你,你可在我舅父家找过画中的那个人?” 自给阿葵看过画像后,秦素便时常派她往钟家传话送东西,刘氏如今看秦素自是与往时大不相同,两下里走动得颇勤,而每次去钟家,阿葵皆会找机会观察钟家仆役,寻找那个画中的男子。 可是,过了这么久,这件事还是毫无进展。此刻听得秦素问话,阿葵便将身子弯得更深了些,惶惶地道:“女郎恕罪。” 这句话秦素已经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她忍不住便将茶盏往桌上一搁。 阿葵的身子抖了抖,立刻便跪伏在了地上,浑身颤个不息。 现在的她已经完全被秦素吓破胆了,但凡秦素有一点不虞,她都必定要跪在地上抖个半天。 真真无趣。 “罢了,起来罢。”秦素挥了挥手,颇有些意兴阑珊,淡声道:“我并无怪你之意,过几日若有空,你再去继续找便是。” 阿葵应了个是,却并未就起身,而是仍旧伏在地上,自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囊来,双手呈了上去,小声道:“禀告女郎,这是钟夫人赏下来的。” 秦素微微一怔。 刘氏赏给阿葵的东西,她自己留着便是,拿出来给秦素看又是在做什么? 她看了阿葵一眼,便笑道:“既是我舅母赏你的,你拿着便是,不必连这种事都来回我。” 阿葵却没收回锦囊,仍旧伏地道:“阿葵斗胆,请女郎先过目。” 秦素心下万分奇怪,便探手接过了锦囊,不想入手却是一沉,她大为讶异,抽开系带一瞧,见里头竟装着一整块银锭。 “竟有这么多?”她抬头看向阿葵,眸中含了一丝疑惑,“你做了什么,如何舅母竟赏了这许多的银?” 阿葵伏地禀道:“回女郎的话,我今日过去时,正逢着钟夫人宴客,好些夫人们在一块儿投壶。夫人们都是有些年纪的,因此也不是自己投,而是指派自己的使女代投,夫人们便只管出彩头。钟夫人见我去了,便叫代她投了一回,我运气好,赢下了头彩,钟夫人便将银皆赏给了我。” 居然还有这等事?! 秦素直是大为惊异,不由将阿葵仔细打量了两眼,方问:“你会投壶?” 投壶可算是极风雅的一种博戏了,向来皆是那些士子士女们才爱玩的,想阿葵不过是个使女罢了,她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门技艺? 闻听此言,阿葵的身子又是抖了抖,方语声轻颤地道:“女郎恕罪,我以前和三……三郎君在一块儿的时候,三郎君曾经教过……教过我投壶。” 原来是秦彦柏教的。 秦素心下了然,旋即又觉怪异。 真真是看不出啊,秦彦柏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竟也是个风流种子,连这些都能教给阿葵,由此可见,他还是很看重的阿葵这个人的。 这却也不错,待回到了青州,阿葵这枚棋子的用处便更大了。 心中忖度着,秦素便轻声笑道:“我三兄待你倒真是不薄,连这些也教了你。”语罢又有些好奇,便问:“想必你这投壶学得不错,否则今日也不会赢了头彩,却不知你是十之中几?” 阿葵此时的声音倒不似方才颤抖了,轻声地道:“我日常是十之中七的,不过今日运气好,准头便比往常高了些,十投十中。” “原来你竟这样厉害!”秦素倒真有些赞叹起来,顺手将锦囊还给了阿葵,含笑语道:“这原是你凭自己的本事赢来的,你自己拿着便是。你且安心,你是我的大使女,绝不会有人多问半句的。” 见秦素并没追究此事,阿葵终是吃了颗定心丸,忙双手将锦囊接过,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第405章码头边 望着阿葵离去的背影,秦素一时间却也有些感慨。 阿葵的胆子是小了些,不过会的却真真不少,针黹女工样样皆通,行事也稳妥,如今秦素用她已是越来越顺手了。 秦彦柏倒真是挺会调理人的。 她微带戏谑地想着,摇头笑了笑,便起身行至窗前,望着窗外素白的天光出神。 用不了多久,她便要与秦家诸兄弟姊妹重逢了,此时的她不由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提前给阿妥留下了好几张微之曰。 她原本的安排是明年八月启程回青州的。彼时,大陈的旱情已然缓解,又正是不凉不热的天气,路上也好走些。可她却没想到,萧家居然要附学秦氏族学,逼得她将行程生生提前了大半年。 这预料之外的变故,让秦素的时间变得颇为紧迫。她在上京的日子已是不多,趁着岁暮至上元这段日子很是清闲,她还需提前安排几件事,其中包括傅彭与阿妥的去处。 垣楼的名声已经起来了,傅彭与阿妥也因此而更加引人注意,为免麻烦,秦素认为,垣楼应该可以关掉了。 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秦素逐一安排自己离开后的诸事,而时间也在这点滴之间飞快地滑过,便连岁暮、元日、人日这些重要的节日,秦素也只是浮光掠影般匆匆而过。 当第一阵春风料峭拂来,吹融了慈云岭山巅的白雪之时,上京城外的大京河码头,仍旧是一派萧瑟的冬日景象。 上元节方才过去两日,码头上的日常营生还没恢复,河畔只泊了几艘船,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唯有往来运货的脚夫们奔忙的身影,为这里增添了些许活力。 一辆精致宽敞的青幄马车,此时正停在码头边,车厢中,刘氏拉着秦素的手,两个人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六娘这一路可是要辛苦了,天气还是这么冷呢,你衣裳带足了不曾?”刘氏慈声问道,一面抚了抚秦素的肩膀。 秦素笑着柔声道:“谢钟舅母动问,我衣裳带得很多了,您瞧瞧,这一身儿还是您叫人送来的呢,很暖和。多谢您了。”她说着便展了展衣袖,让刘氏看她身上新添的这件厚布袄儿。 如今秦素仍在孝中,离着除服尚还有大半年光景,虽不必再穿麻衣了,但素服布衣却还是必须的,刘氏给秦素添置的几身新衣,也都是按着这个规制来的。 “你这孩子便是多礼,和舅母还如此生份,舅母可要生气了。”刘氏佯作不喜地道,语罢便又抿唇而笑,真心诚意地道:“你是不知,舅母这心里是有多么地感谢你。若非你早早提醒,你舅父也沾不上漕运这桩大买卖。如今我也不瞒着你啦,你替你舅父占的那几个字,合起来恰便是漕运的‘漕’字,你说这可又多巧?偏巧你又提醒说,让你舅父往后的营生最好与水有关,如今可不都应验了?舅母是真要谢谢你替你舅父推了一盘,直叫我们受用至今呢。” 这番话她说得十分真诚。的确,若没有秦素的那一占,钟景仁只怕如今还得躺在榻上呢。自参与了漕运生意之后,他因有了事情做,又因生意十分兴隆,他的病早便好了,秦素在岁暮后还见过他一面,钟景仁整个人精神抖擞,哪还有半分病态? 细论起来,钟景仁之前的病还是心病,如今他寻到了比开窑烧砖更好的生意,太夫人那里便也好交代了,他的病自然也就好了。而在秦家,只要太夫人高兴,那些金啊银啊的,还不是大把大把地往钟家送? 此外,刘氏也始终谨记秦素的话,联合钟景仁与钟氏兄妹二人,终是说动了太夫人,以秦氏的名义在青州城外开设粥棚,给那些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施粥。而刘氏这边也在上京牵头搞起了施粥之事,其后更是将卢家、杜家等一些大族也惊动了,这也让刘氏小小地露了一回脸。 如今在青州城中,每每有人提起青州秦氏、安德钟氏,都是要竖起拇指夸一声“仁善”的,两姓的名声也比往常更好。 只要想起这些,刘氏便会对秦素充满了感激。故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她送去白云观的各样用物直如流水一般,那一份殷勤小心,实是秦素前世未见。 此时听了刘氏所言,秦素便微笑着垂首道:“舅母万勿这样说,阿素承担不起。只要诸位亲戚长辈身体康健、万事顺意,我身为晚辈自是没有不尽力的。” 刘氏面上的笑意更是浓厚,拉着秦素的手,越看她便越顺眼。 生得美貌、行事有度,又有一身术数之能,更兼还与东陵先生有缘,此时的秦素在她眼里,简直就是无一处不好。 不由自主地,刘氏便又想起了自家的大儿子,眼睛已是笑得眯了起来。 以钟家的门第,纳一个秦氏庶女可能还差了些,但若是纳一个外室女,那就另当别论了。 说起来,秦素还是出身太低,若非她真有几分本事,刘氏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儿子。 刘氏早便已经打算好了,秦素既美貌又能干,届时便许她一个贵妾之位,也算是待之甚厚。只要钟景仁能在漕运上大展拳脚,让钟家重新赢得太夫人的重视,刘氏有八成的把握能求得这门亲事。 她越想此事便越是欢喜,看着秦素的眼神也越发热切。 秦素被她瞧得有些不大自在,便将头往下垂了几分,暗里撇了撇嘴。 刘氏的心思简直就是摆在了明面上,她想猜不出都难。 若是身后没有“那位皇子”盯着,秦素倒也并不排斥钟家。毕竟,能有个刘氏这样精明的君姑,往后的日子应当不难过。 不过很可惜,钟家的门第太低了,他们自己立身都难,又怎么能护得住秦素? 而更重要的是,那钟大郎虽年方十五,却是生得圆胖如水桶,身形矮不提,眉眼也都长得不怎么样,更兼气韵全无,通身上下只剩了一个字:丑! 她秦素可是要嫁美男的,如钟大郎这般人材,你叫她怎么睡得下去? 第406章勿收金 抬起衣袖拂了拂发鬓,秦素的手指触在了袖边。 所以说,一个女子的身上备上几包药,底气便是足啊,否则她秦素又哪来的胆子,敢上踏上这条包藏着刘氏私心的船? 自然,这不过也是她小人之心,以防万一而已。基本来说,秦素并不太担心刘氏会在半路上使什么招数。 不过,有备无患总是必须的。 此时,却闻刘氏的语声又传来过来,句句都是热乎话:“你此番回去,太夫人头一个是极欢喜的。你在外待了这么久,她老人家十分想念于你。如今你厄逆已去,又有东陵先生为你解了煞,太夫人听我说了这事儿,便一直说要接你回去,我便主动揽下了这件事儿。” 她说到这里放轻了语声,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样来,说道:“我听小姑说,太夫人的意思是,要将你的住处从原来的地方迁出来。你记得菀芳园那里原先是有两间空屋子的吧?如今太夫人便张罗着扩建房舍,在那空屋子旁边再多修几间房舍给你住。不是我说,青州秦家的园子里,就属菀芳园风景最好,如此你便也知晓,太夫人待你可有多好。” 秦素闻言笑而不语,心底静若平波。 刘氏口中的小姑,指的自然便是西院夫人钟氏了。想到钟氏居然如此热心地透消息过来,而太夫人又是如此厚待她这个外室女,秦素便觉得好笑。 “东陵野老”这四个字,真真管用。 说起来,此次秦素能够如此顺利地成行,却是多亏了李玄度留下的人手,以及杜四郎。 在收到青州送来的消息时,秦素便打定了主意,要与钟景仁他们一同启程。于是她便修书一封,请阿臻送下了山,借助飘香茶馆的人手,辗转将信交给了傅彭,其后再由傅彭转信于阿贵,再由他将信交给杜四郎水铺中的掌柜,最后,这封信是由这个掌柜之手,交给了林四海。 之所以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无非就是不想将垣楼与秦家联在一起,秦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而在交给林四海的信中,秦素假借东陵野老之名,只说秦府六娘清修已满,宜于早日回青州,越快越好,否则于家宅不利,又道此事不可声张云云。 总之,就算林四海有些许疑惑,只消向阿贵问一声,便能得到肯定的回复,而秦素的谋划便也得以顺利进行了。 自然,刘氏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小。 想到这里时,秦素心中微动,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见四下并无闲杂人等,她便挨近了刘氏一些,肃声道:“舅母,趁着此时无人,我这里有一事要告诉舅母。” 见秦素一脸的郑重,刘氏不由也肃了容,颔首道:“你且说来。” 秦素便故意压低了语声,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来,说道:“因离开上京在即,我也没什么好送给舅母的,昨日我便又为钟舅父排了一次星盘,却是推算出了一件事。”她说到这里将声音放得越发地轻,道:“舅母只告诉舅父,往后与人往来时,只收银,莫要再收金了。” 占田复除案雷声大雨点小,一如前世收场,那么,废金改银制应该也是势在必行。 事实上,即便占田复除案能够如秦素所期待的那样,将汉安乡侯满门给灭了,她也不打算去改变废金改银制。 这是中元帝踏上昏聩之路的第一步,要不了多久,银将会成为三国最主要的货币,而铜包铁的金将会渐渐走向末路,甚至一度捧着成箱的金也换不来一角银。 中元帝越昏聩,太子的胜算便越大,秦素是太子这一系的,自然乐见其成。 听得此言,刘氏极是震惊,眼中放出光来,压着声音道:“哟,这是真的么?当真要多收银?若是收金又会怎样?” “收金自是不行的。”秦素肃声道,面容极为庄重,“舅父的命盘中显示,银生财帛而金致孤寒,且这一命理竟也能影响到周遭亲眷,故舅父一定不可收金,否则于秦氏、于钟氏皆是大不吉。依我看来,最好秦家所有的出息都弃金收银,库里存着的那些金也要尽早脱手,如此才可保阖家平顺。” 见她神情凝重,刘氏便也收了满脸的笑,换过了一副郑重的神情来问:“竟是如此严重么?” 秦素点了点头,又“嘘”了一声道:“舅母只将此事告诉舅父吧,秦家那里也送个信去便是。” 也就是说,这件大功劳她是拱手送给刘氏了。 刘氏立时眉开眼笑,她倒也没与秦素多客套,只拉紧了她的手道:“那真真是多谢六娘了,我回去就安排下去。”说着她便又笑了起来,道:“舅母定也不会忘了六娘的,太夫人那里,舅母会好生分说一番。” 有些话,从刘氏嘴里说出来,与从秦素嘴里说出来,那味道可就大不一样了。秦素要的,也不过就是在太夫人跟前多些分量罢了。 两个人各自转着心思,在车上又叙了几句闲话,秦素便在刘氏的陪同下上了船。 此次钟家共派出了两条船,由钟景仁带着两个儿子沿途护送,其中秦素独占一条船,钟家父子则在另一条船上。 仅此一点,便能看出刘氏的精明。 分明是希望在路上与秦素拉近关系的,但她选择的却是顺势而为,而不是搞些小伎俩给自己的儿子制造机会。 如今虽然已经开了春,但南北要陆却仍旧为冰雪阻滞,漕运仍旧起着最重要的运粮作用,钟家送秦素与两个郎君去青州,自不会浪费这个运送货物的好时机。因此,这两条船的压舱之物,除了部分粮食之外,另还装了近一半的其他货物,如名贵的毛皮、绸缎衣料、贵重药材等,甚至还有几箱名贵的金玉钗簪,都是上京最时新的款式,打算沿路送至秦家各地的铺子发卖。 望着水面上飘浮着的高大楼船,秦素忍不住有些感慨秦家豪富。 这楼船虽说只是中等大小,却也价值不菲,秦家却是说买就买下了,难怪会引来那样多的觊觎之人。 第407章别上京 “这船上我都安排好了,六娘尽管放心便是。”优雅舒适的舱房中,刘氏的语声传来,打断了秦素的心绪,她转眸看了看,却见这舱房里摆了不少精美的物件儿,收拾得十分妥当,可见刘氏确实是用了心。 “多谢舅母。”她向刘氏屈膝致谢,复又含笑问:“我身边从人不少,这条船可安排得下?” 见她还是一副小儿女的模样人,刘氏更是觉得秦素温柔可人,便慈声道:“这船虽大,却也乘不下那许多人,我便在这船上给你留了四名使女、李妪并门房夫妻两个,余者便遣去了你钟舅父的船上。至于那八名侍卫,我倒是都留下了。毕竟这一路回青州路途遥远,有他们护着我也放心些。” 这便是刘氏的聪明之处,在秦素的身边一个人都没安插,行事很是大方。 说起来,这楼船是分了三层的,秦素所住的船舱在最上层的中部,前后分布着仆役与侍卫的船舱,剩余的侍卫与仆役则在中层,最下层则是压舱与船工们的住处。这楼船载重并不是很大,这么些人与货便已经塞满了。 见刘氏一应诸事都处置得极好,秦素便也没再多问,待到得开船的吉时,两下里便挥手作别。 河水苍苍,烟波浩渺,在阴沉的天空下铺去极远。 秦素依在船舷边看着远处,只见水岸空阔,码头上的人渐渐只剩下了一个小点,船已然驶入了河道正中。 一月中的天气,河上的风还是很冷的,秦素在船头上看了一会风景,浑身上下便都被那冷风吹透了。 “女郎还是进去吧,外头风大。”阿葵轻声劝道,又将一件厚厚的氅衣披在了秦素的身上。 这是秦素两世里加起来头回乘船,若说不兴奋那是假的。只是这河风越来越大,吹得人都有些站不住,不得已,她最后只能扶着阿葵回到了舱中。 原以为略躺躺便能好些,可秦素却未想到,这船没走上半个时辰,她便开始头晕、恶心、浑身无力。 她知道,这应该便是刘氏此前所说的“晕船”之症。好在刘氏是个周到的人,给秦素备足了药物,有几味清凉解烦的,便很合用。 秦素吃了一味药丸,又喝了些水,便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回青州在即,心事放下了大半,这一觉她倒是睡得颇沉,待醒来时,舷窗边已是暮色渐浓,窗纸上隐约透出了烛火的微光,一旁的矮榻上,阿梅正撑着脑袋打盹,头一点一点地像小鸡啄米。 秦素瞧得有趣,便也没去唤她,只躺在榻上看向窗外。 天黑得很快,没过一会,那窗外的天空便已是一片浓稠的深蓝,水波荡荡,随风拍向船身,发出阵阵声响。那声音听在耳中,却是比车轮辚辚别有一番风味。 秦素正自听得入神,耳畔忽闻阿梅的声音道:“女郎醒了?” 她回眸看去,却见阿梅还有些睡眼惺忪地,正拿手揉着眼睛,人却是站起来走到了秦素的榻边。 “嗯,我醒了好一会儿了。”秦素说道,向她一笑:“刚才看你小鸡啄米来着,你睡得可好?” 阿梅的脸一下子红了,忙请罪道:“女郎恕罪。” 秦素摆手笑道:“罢了,无罪。”又问:“几时了?” 阿梅伸头瞧了一眼外头的时漏,轻声回道:“卯初还没到呢,女郎可觉得好些了?” 秦素便命她扶着自己坐了起来,坐起来后才发觉,头还是有些晕沉沉的,不过那种烦闷恶心的感觉却是减轻了许多。 刘氏给的药还挺不错。 “我好些了,给我倒些水喝。”秦素的声音还有些嘶哑,说话间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梅此便倒了盏温水过来,秦素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一面便问:“如何只有你一人?阿桑与阿葵呢?妪又在何处?” 阿梅便道:“回女郎的话,妪是去盯着厨下做饭了,阿桑与阿葵方才一直在的,就在女郎醒来的前一会去领晚食了。那厨房便在最下头那一层,有转着圈儿的楼梯连着呢……”她本就是个活泼的性子,更兼头一回乘船,只觉得事事有趣,此时便向秦素描述这船上的情形,又形容那楼梯是多么地窄,窗户又是多么地小等等。 秦素也不打断她,一面听着她咭咭呱呱地说话,一面便在她的服侍下起了榻。 就冲着这一份话多的样子,阿梅与当年的锦绣可也不相上下。 下榻站起来走了一会后,秦素便发觉,船只似是比方才平稳了好些,那种晃来晃去的感觉没有刚才那样强烈了。 此时阿梅也终于说完了话,秦素便问:“我们这是到了哪里?是不是到了宿头?” 她不大懂行船的规矩,也不知道到了晚上这船是靠岸还是泊在水中,故有此一问。 阿梅对这些也并不知情,方才她一直在打瞌睡,此刻听得秦素的问话,她便立刻请罪道:“女郎恕罪,我这就去前头看看。” 秦素倒也没生气,只点头道:“你去罢。” 秦素所住的船舱很大,分为了里外两间,秦素住在里间,外间则是起居之用,也可以给值宿的使女用。一望可知,这应当是刘氏特意安排下的。 阿梅应了个是,便先行去了外间,正欲上前拉开舱门,不想便是那般巧,门上突然便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击声,随后便听阿葵在外说道:“阿梅开门,我与阿桑领了饭食过来了。” 阿梅立刻便笑了起来,一面上前开门,一面便道:“正说要去外头问一问呢,可巧你回来了。” 阿葵与阿桑的手上各拎着一只大食盒,进门后先将食盒放了下来,方向秦素见礼,阿梅便将秦素的问话转述了一回,阿葵往四下看了看,便当先吩咐她们道:“你们先去摆桌案,我来与女郎说。” 秦素见她的神情与以往有些不大一样,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吩咐阿梅等人道:“你们先去调配碗箸便是。” 阿梅与阿桑领命,自去一旁忙碌起来。 第408章忽无音 秦素唤了阿葵近前,当先问道:“妪去了何处?其他人都在何处用饭?” 阿葵回道:“妪与我们一同领了饭过来,我叫她回房先用晚食,一会再来替我们。余下的人如今都在下头的厨房里呢,我出来的时候见他们在摆桌子,想是便在下头一起吃了。” 秦素“嗯”了一声,道:“如此也好。” 阿葵此时便上前两步,轻声地道:“女郎方才问的船的事情,我打听过来,船现在己泊岸了。不过因岸边还有薄冰,因此这船倒并没挨着码头,只在离着码头稍远处下了锚。如今我们所在的码头便在上京城外五十里处,这码头的名字也叫五十里埔。” 秦素闻言便掩口笑了起来,道:“这倒是个有趣的名儿。”语罢往旁边扫了两眼,便放轻了声音问:“在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来过?” 阿葵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丝尴尬来,道:“回女郎的话,女郎睡着的时候,钟家……两位郎君都来过,全都被李妪拦下了。”停了停,又低低地补充道:“林侍卫也过来帮着拦的。” 听了这话,秦素的眼睛便弯了起来。 果然是太夫人派来的人,林四海确实尽忠职守。就凭这一点,回去后她也要好生拉拢拉拢此人。 “女郎,还有件事我需得禀报予您。”阿葵不知何时凑近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极低地说道,面上的神情带了几分不安。 秦素看了她一眼,心下微觉奇怪。 阿葵虽然胆子有点小,但也不算没经过事,却不知她这是为了什么如此不安。 她想了想,便对阿梅她们道:“你们端了饭先去外头用罢,再看着些门户,别叫什么人闯了进来。” 她这话实是白说的,林四海他们都在呢,上下守得铁桶一般,连钟家的郎君都过不来,何谈旁人? 阿梅与阿桑皆应了是,便端了饭自去外头用,这厢阿葵便压低了语声说道:“女郎,方才我去领饭的时候,见到有一个人,很像是女郎让我找的那个人。” 秦素闻言怔了怔,旋即一下子抬起了头,面带讶色地道:“你说的是……” 阿葵点了点头,道:“是的,便是女郎画中的那个人。” “当真?”秦素问道,看向阿葵的眼神含了一丝疑惑,“你看清楚了?” 阿葵微有些迟疑,侧头想了一会,方轻声道:“我只看到了个侧影,天色又暗,瞧得并不是特别真切。不过,我总觉那人像是画里的那个,尤其是那人的左耳那里,也有一个胎记。” 秦素眉心紧蹙,神情渐渐肃然起来。 怎么会这样巧? 她找了这人很久都没个影儿,偏偏上船之后,这人便突然出现了? 秦素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可细想过去,却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沉吟了片刻,她便问道:“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那人的?” 阿葵这一回倒没犹豫,立刻说道:“是在厨房那里。因那厨房只有一个,妪便叫分了两拨做饭。我们的厨娘便管我们这些人的饭,船上的伙计我们是不管的,乃是他们自己的厨娘来做。女郎要找的那个人便是在厨下管着烧火。因火光照着,所以我才看见了他脸边的胎记。不过他一直对着灶塘没回过头,我便没见着他的正脸。” 她说到此处歇了口气,便又道:“我后来悄悄问过旁人,人都说他是从钟家过去的,又说那船上管烧火做饭的人大多都是原先在钟家做事的。自买船之后,钟郎主便将家里的仆役拆散了,一部分便安置在船上,也是为了用着放心。我因怕引人起疑,只问了两句便回来了。” 秦素微微点头,眸中划过了一抹沉思。 阿葵惯是细心沉稳,若非看着确实像,她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说。 可是,那人居然在厨房烧火,这与秦素所知的大不一样。她分明记得,在壶关窑那一夜,这男子与银面女关系匪浅,听话声便是有些头脸的,否则他也不会说到钱财、账簿之类的事物。 秦素一直以为,他应当是个管事或是比较体面的仆役,可她却万没想到,阿葵遇见他时,他会在船上的厨房做事。 怪不得阿葵找了这样久也没见到这个人,原来他本就是不怎么外出见人的低等厨役,后来又被分派到了船上。 秦素的眉心松了松,可是再下个瞬间,她蓦地心头一凛。 她想到了阿葵方才说的那番话。 “厨房……烧火……”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她缓缓回头,看向了通往外间的那一扇门。 那是一扇小巧的葫芦门,门上挂起了半幅厚棉帘,帘外灯烛明亮,悄无声息。 阿葵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秦素却猛地回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葵连忙止住了声音,微有些不解地看着秦素。 秦素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已满是冰寒。 四下极静。 没有说话声,没有碗箸碰擦声,甚至连衣物摩擦的细碎声响都没有。 外面的房间,安静得如同坟墓。 秦素从不记得,阿梅与阿桑这两个田庄来的使女,用饭的规矩会有这样地好。 到得此时,阿葵也终于觉出了异样,面色微变。 本该在外间吃饭的阿梅与阿桑,此时却诡异地没了声息。 出了什么事? 阿葵下意识看了秦素一眼,却见她的面色很是平静,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秦素静静地倾听了一会,门外却始终安静无声,她侧首向阿葵使了个眼色,便提起裙角,缓步往门外走去,阿葵见状,忙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来到了外间。 案上的饭菜还在散发着热气,房间里也很整洁,阿梅与阿桑侧向而坐,一个身边滚着碗,一个手里拿着箸,双双倒伏在案旁,一动不动。 阿葵大惊,张嘴便要喊,蓦地,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捂在了她的嘴上,同时耳边还传来了一声极轻的语声:“闭嘴!” 第409章门外人 阿葵本能地闭上了嘴,转眸看去,却见秦素正看着她,那眼神冷得如同最尖的冰棱,瞬间便刺进了她的心,令她浑身一凛。 她身子抖了抖,再不敢有任何声音或动作,只僵直地立在原地。 稳住了阿葵之后,秦素便又转首去观察阿梅与阿桑。 她二人应是在用饭的中途倒地的,因那地上铺着极厚的青毡,她们倒地时便没发出太大的声响,而秦素当时又在与阿葵说话,故也没听见外间的异样。 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后,秦素便向阿葵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动,而她自己则步履轻捷地行至那两个倒伏的使女跟前,先是伸手在她们的颈侧轻轻按了按,随后便回头,对阿葵比了一个“无事”的口型。 阿葵心头一松,捂着嘴长呼了一口气。 随后秦素又以口型向她说道:“是晕过去了。” 阿葵白着脸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两步,秦素却向她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阿葵不敢再往前走,却见秦素又向她打了个手势,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见秦素忽然提高了声音道:“阿葵替我摆饭吧,我想去里间用晚食,方才睡了半日,我可是饿得很了呢。” 娇娇懒懒的语声,与平素几乎毫无不同,而一面说着这些话,秦素一面已是踩着厚厚的青毡,无声无息地行至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聆听着。 阿葵苍白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恐惧,然而她还是勉强按住了心神,应和着秦素的话语也提声说道:“是的,女郎,我这就摆饭。”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抑住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说完了这句话,整个后背都已汗湿。 便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似是女子轻快地迈着步子,细碎而又清晰,渐渐地从门边向着西首而去,须臾便消失了去。 阿葵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再度伸手掩住了嘴。 就算再笨她此刻也听出来了,方才门外有人。而那个人在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后,便离开了。 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偷听她们的对话?阿梅与阿桑的昏迷,是不是便与偷听的那个人有关? 阿葵整个人都快要站不住了,她伸手扶住了身旁的条案,拼命稳住了身形。 秦素此时却是面无表情。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了两个使女昏倒的地方,俯下身,将案上的每一样食物都放在鼻尖处嗅了嗅,连水都没放过。 她的动作轻巧而又稳定,面容沉静安妥,流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 不知何故,看着这样的秦素,阿葵心底的恐惧竟稍稍减轻了一些。 查验过食水之后,秦素便蹙了蹙眉,随后她便又重新回到了舱门处,仍旧将耳朵紧贴在门上,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方才留在外面监视的人,应该已经去了别处,舱门外是一片死寂,除了风吹过水面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 秦素蹙眉想了想,便动作轻悄地将门栓牢牢地销上了,旋即向阿葵打了个手势。 阿葵白着脸点了点头,走到舱门边贴耳细听,而秦素则回到了里间。 里间舱房正对着葫芦门的墙板上,开了一扇四四方方的窗,可供人探出半身向外观看。 秦素小心地将窗扇推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 微弱的烛光自窗缝处投射而出,两旁与下层皆无动静,唯灯火亮得绚烂。 船体的这一侧没有回廊的,直接便临着水,否则秦素也没胆子推窗窥探。 她将窗扇往外推开了些,探身看去,这才发现,窗旁的壁板上嵌着极粗的铁勾,每个铁勾上都勾着一盏青铜灯,这些铜灯隔几步便有一只,将整条船映得灯火辉煌。 此刻,室内的烛光与外面的灯光融在一处,而这些许的光亮,亦只是向外扩散了数步远,便为沉沉夜色所吞没。 初春的风带着刻骨的寒意,刮过了秦素的面颊。 她再将窗子推得更大,探出小半个身子极目远眺,却也只能望见泊在右侧那条船的半个船身。 那是钟家父子所住的船。 此刻,那条船上也是灯火通明,然而却没有一点人声响动,更看不见半个人影。 秦素又将视线转向另一侧,却只见烛火散发出的光亮扑入夜色之中,水面上一片幽影晃动。秦素目力所及之处,两侧以及下面两层舱房的所有窗户,都是关着的。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轻轻缩回屋中,将窗扇合拢。 此刻的秦素,面色仍旧是一派平静,唯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不安。 情形越发不妙了。 原先她还以为是刘氏按捺不住,想要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坏了自己的名声,将自己配给钟大郎。可如今看来,应该并非如此。 再者说,想要毁去一个女子的名声,怎样也犯不着下迷药。随便落个水什么的,又简单又容易,何须大费周章? 还有,那个躲在外头偷听的人,又是谁? 方才秦素也是灵机一动,想到了有可能会有人监视,这才故意高声说话,却不想门外还真有人在听动静,且那人还像是个女子。 这女子目的何在?她是只听了秦素这一间房的动静,还是将每个舱房都听了一遍? 秦素微敛双眸,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事情很不对头。 此时的情形,怎么看都像是船上招了劫财的贼匪,又或者……这竟然是银面女设的局? 此念一起,秦素的心底便是一寒。 她突然便记起,在来上京的路上,秦家分别在阳中客栈与壶关窑李氏别院被人下过药,整院的人都被迷晕了,此刻的氛围,便与那两晚极为相似。 秦素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在了一处。 不行,她必须离开这里。 她提步便要往外走,可是,腿方抬起,她的动作便忽地顿住了。 此举也极不妥。 这里毕竟不比陆地,船是停在水中的,她要怎么逃下船去?她既不会划船,更不会游水,在这茫茫水中央,她要怎样才能够全身而退? 第410章何去从 回首看了看面色惨白的阿葵,秦素暗自摇头。 逃出去根本行不通,且也极为冒险。 那么……便在原地等候? 秦素蹙眉思忖了一会,便再度摇了摇头。 原地等候,换句话说就是等着给人瓮中捉鳖。在不知外头情形的条件下,呆在原地也很冒险。 相较而言,逃出去还是个更好些的选择。 想到这里,秦素的心头蓦地一动,悄步行至帘边,向守在舱门处的阿葵招了招手,以口型比出“过来”二字。 阿葵苍白的脸上满是肃然。她点头示意明白之后,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栓,确认那门栓锁得极严,她这才放轻脚步来到了里间。 “我且问你,你方才领饭这一路走来,舱外的情形是怎样的?”一俟她进了屋,秦素便轻声问道,语速并不急迫,“我方才只听阿梅说了两句,只是她说得并不仔细,只说了舷梯和舷窗,其他的还有什么,你且说来。” 见秦素问的是这些,阿葵本还紧张的心,不知为什么倒放下来了一些,她蹙眉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道:“回女郎,我方才从底层走上来确实走的是舷梯,这一路看过来,我知道靠近舱门的那一侧外头,是半圈的走廊,约莫有三、四步宽的样子,刚好能够连接船头和船尾,船的另一侧却是没有走廊的,再有……”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似是在回忆船上的情景,复又轻语道:“……再有那船上的灯,是铜灯,我记得在游廊的外头都有这种灯,是嵌在船体里头的,很结实,我上来的时候灯笼已经点上了。除了这些,那游廊外头都很干净。我问过船上的人,他们说这是为了便于跑动,廊上不许堆杂物。因女郎一直睡着,我便也没来得及往别的地方看,便回来了。” “底层的情形如何?”秦素又问道。 阿葵想了想,道:“底层也和上面两层差不多,有厨房、有杂物间,下剩的便是那些船工劳作和休息之处了。不过,船工劳作之处常人是不许过去的,所以我也不知道那里头的情形如何。” “如此。”秦素点了点头,便挥手叫她继续去守门了。 阿葵所知也很有限,问了半天也没得着什么有用的线索。 秦素现在倒希望今日之事是银面女出的手。 若这是银面女设的局,秦素倒还不算太险,甚至她还可以如上次那样,装做中了迷药,然后偷听一些消息。 不过,在仔细思忖后,她又觉得这不像是银面女的手段。 首先是迷药不对。秦素方才粗粗查过,那迷药有股异味,只能下在食物中,以食物的味道掩盖药味,水中却是用不得的,这也间接让秦素躲过了一劫。而这若是银面女设局,她不会如此大意。 其次便是时间不对。在登船的前一天,秦素还收到了周妪从青州送来的消息,说东萱阁的使女一切正常。换言之,银面女现在人还在青州,不可能跑到五十里埔来与人私会。 那么,这会不会是银面女委托桃花眼男人设的局? 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各种可能,秦素悄立窗边,倾听着窗外水波的声响。 便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极轻的响动,就像是有人正在顺着船板往这个方向攀爬。 秦素心头微凛,立时后腿了半步,双膝微屈,手腕一翻,掌中已经多出了一柄匕首。 那匕首通体漆黑,在烛火的照耀下也没有半点光泽,乌沉沉地有若墨染。 这是李玄度临行前特意交给秦素的防身之物,乃是以唐国最为名贵的乌钢打造,吹毛断发、利可破金。 前世时,秦素在大陈皇宫也曾见过这种乌钢所制的兵器,因此,自拿到匕首并亲自检验过其锋利之后,秦素便将它与那三包迷药一同随身带着,再也没离过身。 此刻,秦素执刃而立,虽是蓄势待发之势,偏容颜安静,宛若士女娴雅,眉眼间没有半点异动。 那阵响动非常之轻,离开了窗边的秦素,已经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了。 不过,她还是能够根据方才听到的响动,推算出此人应该正在往她们的船舱方向而来。 无论来的是谁,她都不准备坐以待毙。 如果有会武技的人在此,便一定会发现,秦素此刻的动作,是极为标准的偷袭前的准备动作:横刀于胸前,错步沉腰、重心偏于落后的一足,以便发力突袭。 这个动作,最宜于力量不足的女子猱身进攻。 这仍旧得益于隐堂。 身为暗桩,会一两招杀人技亦是必须的,而就算是再柔弱的女子,只要掌握了一定的技巧并执有武器,杀个把壮汉也并非做不到。 风拍水岸,夜色岑寂,而在这间烛火幽微的船舱里,却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秦素眉眼沉静,几乎如老僧入定,稳稳地候于窗边。而远在舱门边的阿葵则死死地捂着嘴,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眸中的惶悚几乎溢出眼眶。 蓦地,窗外传来了一个极轻的、颇是熟悉的女子声音:“女郎可在?我是阿臻。” 原来是阿臻,秦素微松了口气。 可是,再下个瞬间,她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阿臻怎么没中迷药? 今日之事,会不会与她有关? 脑海中千百个念头飞逝而过,而阿臻的语声却再度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焦急:“女郎可在?阿葵你在么?”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然而听在秦素与阿葵耳中,却是格外地清晰。 略略思忖片刻后,秦素便向阿葵打了个手势。 阿葵本就苍白的脸,一瞬间变得越发地白起来。然而她却没有任何迟疑,甚至也没去看秦素拿在手里的刀子,而是立刻快步行至窗边,探手去抽窗栓。 那一刻,她的脸白得几乎发灰,眼中交替现出惊恐与疑惑的神情。 身为三等使女的阿臻为何会从天而降,阿葵显然无法理解,她只是本能地执行着秦素的指令,不敢有分毫违抗。 便在她的手将要触及窗栓时,木栓忽地动了一下。 阿葵吓得手一松,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却见那窗栓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着一般,正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着,眼看着就要脱出底下的销口。 第411章乘舟至 阿葵满面惊恐,怔怔地看着那活动的窗栓,整个人就像是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秦素面无表情,折起一角衣袖,将匕首掩进了袖中。 数息之后,窗栓便被人从外拨开,旋即窗扇开启,幽暗的灯光下,露出了阿臻焦急的脸。 一见阿葵堵在窗前,她立时将手中短剑一收,轻声道:“快让我进去!”说着也不待阿葵动作,便将她朝里一推。 她的力气岂是阿葵可比,一推之下,阿葵立时蹬蹬连退了几大步,窗前的位置便空了出来,阿臻一手攀住窗沿,轻轻巧巧便翻进了舱中。 秦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阿臻的面色十分难看,额头挂着汗,背上负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身上的衣裳也割破了几处,看上去很是狼狈。 此时,她已经一眼看见了立在一旁的秦素,眸中立时一亮。 “女郎,你无事?”她几乎是有些惊喜地说道,同时反手便将窗栓给销严了。 秦素淡笑不语,阿臻已是便快步行至秦素身边,微有些气促地问道:“女郎您可还好?”一面问,她一面又将秦素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待发现对方果然无事时,阿臻终是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与阿葵都没注意到,直到那一刻,秦素藏在袖中的手,才终是落回了身侧。自然,那柄匕首此时亦是不见了踪影。 疑心已去,自然便没必要用匕首招待自己人了。 与秦素无声地对视了片刻,阿臻便叉手行礼道:“女郎,请借一步说话。” 秦素心下了然,轻声命阿葵仍旧守在舱门后听动静,她这厢便与阿臻来到了离门最远的位置,阿臻便轻声地问:“女郎不曾用饭?” 秦素摇了摇头:“我没用饭。今日上船后我便有些晕船,直睡了大半个下午,醒来后也只喝了一点水而已。阿葵也没来得及用饭。” “那便好。”阿臻松了口气,轻声道:“食物中都被下了药,倒是水中没有。” 秦素微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怎么也没用晚食?” 阿臻的面上浮起了一丝尴尬,转开视线支吾地道:“我……嗯……我因为有点事,所以便没顾得上吃喝,也是侥幸吧,躲过了一劫。” 其实是躲在底舱一个人生闷气,错过了饭时,这才没中招。不过,这种话阿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秦素淡淡地“哦”了一声,也没再往下问。 总归她们也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阿臻能够谨记李玄度之命,跑来履行侍卫的职责而不是趁机逃跑,已然很不错了。 “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形?”秦素换了一个问题,一面仍旧凑到舷窗前向外看。 窗外夜色浓黑如墨,无星无月,沉沉河水在黑暗中兀自流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阿臻的面色十分凝重,低声道:“船上来了一伙贼人,可能是水匪,也可能是哪个山寨的盗匪。因沿岸有冰,我们的船是在离岸颇远之处下的锚,那伙贼人是乘舟来的,那小舟便泊在船尾处的河中。我方才数了数,我们的船上一共来了约八、九个贼人,钟郎主那条船……应该也差不多。”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面色极为难看。 身为秦素的贴身侍卫,她却直到此刻才来到主人身旁,这本身已然是一种失职了,若今晚秦素出了什么事,她真是无颜向主公交代。 秦素闻言却是面色如常。 这结果在她料想的几种可能之内,并不出奇。 “那伙贼人身手如何?”她沉声问道。 “这些贼人……武技皆不弱。”阿臻有些艰难地说道,语声仍旧是压得极低:“且这伙人训练有素,从头到尾不出一声,仅以手势联络,一来便将上下通路封死,此刻正在底层搜刮货舱,看样子是想由下往上搜。好在他们没管着靠近舷窗的这一侧,想来是因为这一侧并无通道,藏不了人,所以他们才没管。” 她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续道:“因我一直在杂物间里呆着,这伙贼人一时间没搜到那里,于是我便觑了个空翻窗出来,又沿着这一侧的窗子找了一会,方才寻到女郎的舱房。因这一侧的船体没什么着力处,我又要防着被贼人发现,所以上来时多费了些手脚,来得迟了,请女郎恕罪。” 秦素微微点头,面无异色。 方才听阿梅的描述,她已然知道这楼船的内部构造,秦素所住的这一层在最上方,若想上岸,便必须自舷梯下到最后一层才可。 这伙贼人一来便堵住舷梯,然后有条不紊地逐层搜索,连说话声都没有,想必是惯犯。 秦素抬手掠了掠鬓发,脑中飞快地转动着。 那迷药虽有异味,药性却很厉害,且每一样食物中都用了,想必是要保证船上的每个人都会被迷倒。此即表明,贼人的数量或许有限,否则直接杀将上来便是,何须用药? 又或者说,此地终究离上京极近,这伙贼人可能也是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引来上京府军的围剿,所以才会先下药,再动手。 无论是哪种情形,于秦素而言都算是好事。 下药是一种比较温和的手段,这伙贼人应该还是想悄悄行事,并不一定要闹出人命。 思及此,秦素心中忽地一动,转眸看向阿臻,轻语道:“那些贼人,你一人可同时对付几个?” 她话音一落,阿臻本就难看的面色,立刻就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垂首低声道:“我大概能对付……两个左右吧。” 秦素“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终是没再往下问。 阿臻武技不高,这一点秦素很清楚,只是她没料到阿臻会如此不济事。 她望着案上一星如豆的灯火出了会神,复又一笑:“那么,我想你应该是不能带着我从船上逃出去了。” 说这些话时,秦素的面上倒没什么遗憾或不喜。 这也在她的预料之内。 “女郎恕罪。”阿臻的语声越发低微了起来。 这一刻,她的脸色与阿葵差不多,都是一片煞白。 身为侍卫,却无法护着主人逃出去,她不仅失职,且能力也很不足。 第412章笨侍卫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摆手道:“无妨的。你终究不是我的侍卫,不过受人之托而已,何罪之有。” 不以为意地说到此处,她往四下里看了看,干脆便坐回了榻上,又对阿臻一笑,轻声道:“你叫阿葵进来吧。到现在这船上也只有我们三人是清醒的,林四海他们定然是被迷倒了,那些贼人自也不必守着敲门而入的规矩,阿葵便看着门也无用。” 她的神情一派淡然,而阿臻的脸色却是难看到了十分,尴尬、难堪、自责以及懊悔,还有一丝极为隐蔽的快意,齐齐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秦素却没多去管她。 略略沉吟了片刻,她便又问道:“船上可有能暂供躲藏之处?” 若是能寻个地方藏起来,躲过贼人的搜查,也并非不可。 阿臻闻言却是一愣,旋即面上便涌起了一阵赤红,微有些慌乱地垂了头,低声道:“女郎恕罪,我……我不知道。”她似是想要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又急急辩解地道:“那底层的人鱼龙混杂,所以我便一直盯着那里,便没来得及到处多看。”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 说到底,还是没把秦素这个主人当回事而已。说什么一直盯着底层的船舱,既然盯得牢,又怎么会叫人在食物里混进了迷药? 阿臻这个侍卫,可真是当得极不衬职。 此时的秦素,心中自然是无比失望的,然而,当此危机四伏之际,她便是再失望再埋怨,也是于事无补,说不定反倒要与阿臻起争执。 那是最要不得的。 “往后一路,还要多得你看顾。”秦素突兀地说道,向阿臻笑了笑,语声颇为温和。 没办法,眼看这小娘子难过得都快哭了,若不尽快安抚住她,接下来又怎么用她? 秦素只能在心里叹息。 早知如此,当初她便厚着脸皮将刘长河要过来了,李玄度想必不会拒绝。 如此却是悔之已晚。 听了秦素的温言细语,阿臻大感意外,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她,旋即便涨红了面孔,低声道:“多谢……女郎。” 停了一会,她像是想要将功折罪,便又补充道:“那个……我在来的路上倒是观察了一番,这一侧并无人看守,如果女郎不畏高的话,我可以结条绳子负着女郎悬于外头,待贼人搜过了底层之后,我便带女郎自窗户翻进底舱暂避。” 秦素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勾唇道:“垂下绳子?你且看看这四下里的家具房顶,可有能结绳之处?” 阿臻闻言,果然往四下看了看,旋即面上便涌起一丝尴尬。 因是在船上,一应家俱皆是平底无足的,连凭几也是底部齐平,为的便是一个“稳”字,而舱房上头也无梁椽,所谓的绳子能系于何处? “这个……”阿臻皱着眉心苦苦思索,蓦地眼前一亮,道:“女郎可将绳索缚在我的腰上,另一头便系在女郎身上,我在上头给女郎稳着便是。” 秦素不由苦笑起来,摇头道:“这如何可行?我一人孤悬在外头,届时又如何从窗户翻进底舱?莫非你以为我会武技?” 从那样高的地方悬着空,还要能借力使力从窗户翻进底舱,秦素就是有心也没那把子力气。 “再者说,那贼人闯进这里时,你身上挂着一个我,又如何迎敌为我争取时间?”秦素又问道,同时心底里一股股地往外冒着苦水。 阿臻原来这么笨,她以前还真没发现。 听了秦素所言,阿臻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她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个法子,觉得这办法不错,却没考虑到实际情形。 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忽又眼睛一亮,道:“若不然,仍旧是我负着女郎,绳子便拴在阿葵的身上,由她在舱内稳住便是。” 秦素抬手按了按眉心,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无力:“阿臻,你口口声声绳子绳子,我且问你,绳在何处?” 说了半天,手上连根绳子都没有,上下嘴皮一碰便异想天开地说了起来,真真是……叫人怎么说她才好。 阿臻一下子被问住了,脸又开始发红,秦素的话却还没完,又道:“好,就算你没拿绳子,我们也可以用衣箱里的衣裳结起来做绳索,只是,这样的绳索到底能不能承得住我们两人的重量,委实难讲。再,你也打开衣箱瞧瞧,数数那里头有几件衣裳。” 舱房本就狭小,纵然秦素的房间大,也被那些华丽的摆设填满了,因此大衣裳的箱子都收在李妪的房中,她这里的衣箱是专收小衣的,如何能用? 阿臻的脸红得能滴下血来,结结巴巴地道:“呃……我没想那么多……女郎恕罪。” 秦素很想去挠她的脸。 平常看她也没这么呆啊,今天怎么就能呆成这样? “若不然,还是由我带着女郎硬闯吧!”片刻后,阿臻的语声再度响起,带着几分决绝。 秦素抬眼看去,却见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面色沉凝,唯一双眼睛在烛火下如烈焰灼灼,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秦素再度抬手按了按额角。 简直笨得叫人头疼。 硬闯是最坏的选择,等同于全军覆灭。万一激起盗贼的凶性,她们这三个人一个都别想活。 无奈地叹了口气,秦素再度摇头道:“不可。” 阿臻眼睛转了转,回首看向外间,复又轻声道:“要不……可以叫阿葵穿上华衣,伪装成女郎,我带着她硬闯,女郎便能够趁乱藏起来,等待钟郎主那边的救援。” 秦素被她这句话震住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没想到这笨侍卫也有聪明起来的时候,这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若是阿葵伪装得好,阿臻再从旁说几句“女郎小心”之类的话,没准便能混过去。 思及此,秦素蓦地心头一凛。 此计果然妥当么? 这条船上有内应,这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了,那个内应必定有那个画像中的男人,而他应该是知道秦素的长相的,亦即是说,那些贼人也应知道秦素的长相。 还有那个偷听的女子,依秦素推断,那个女子现在一定还在外面盯着,而更要命的是,整条船灯火通明,阿葵的伪装能瞒得过去这么多的眼睛么? 秦素深表怀疑。 第413章入舱来 思忖片刻后,秦素抬眸看向阿臻,轻声问道:“舱门外点了好多灯笼,你能不能在瞬息间将之熄灭?” 若是没有灯火照着,趁黑行事,此计倒也可行。 “灯笼?”阿臻却像是有点没听明白,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秦素:“女郎说的是什么灯笼?舱门外有灯笼么?” 秦素噎住了。 居然连外头有灯笼都不知道?这阿臻是怎么当的侍卫? 无奈之下,秦素只得耐心解释:“这条船上有内应,他们一定知道我的长相,就算阿葵穿上华衣出门,舱门外也有人盯着,人家也能看出不对来,根本不上当,除非你有办法一举熄灭这些灯笼。” 阿臻的面色又开始赤红。 “那灯笼……是纸做的么?”她期期艾艾地问道,旋即又道:“若是纸灯笼,我倒是可以一下子灭掉几盏。” 秦素简直想要仰天长叹。 “那就算了吧,此计也不可行。”她没力气再解释了,挥了挥手,便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舷窗边有烛火的微光,在夜色中飘散开去。 想来,这两条灯火明亮的楼船,除了特别安静一些之外,是根本看不出半点异样的,岸上的人也绝对想不到有盗贼上船。 秦素怔怔出神,在这万分紧迫之时,她居然神思飘忽地想到了欧阳嫣然。 此刻,她真希望陪在身边的是欧阳嫣然这个坏女人。 此女心思之狡与秦素堪称敌手,如果换作欧阳嫣然在侧,今晚这一关会更容易闯过。 只是,现在秦素身边唯一得用的,却是个这个笨笨的阿臻。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秦素看似出神,然心下却是飞快地转着念头,仔细推算着应对之法。 心思电转间,一个念头忽地划过脑海,令她双眼一亮。 “你既能从底舱潜来我这里,可否潜去旁边那条船?”她抬头看向阿臻,清冽的眸光如星子,瞬间便照亮了她明艳的容颜。 阿臻被晃得眼前一亮,好一会后方才回过了神,垂首回道:“那倒是可以的,女郎。” 看起来,只要不带着累赘,阿臻一个人悄悄潜行还是没问题的。 秦素抬手抚着发鬓,一面将谋划重新过了一遍。 阿臻本就是一步暗棋,搁在明处反倒无用,而若能令其悄悄行事,倒是能起些作用,且如今也只能有什么便用什么了,时间紧迫,多想无益。 想到这里,秦素便招手将阿臻与阿葵一起唤至身前,低声吩咐了起来…… 约莫半炷香后,楼船的第二层便响起了一阵隐约的脚步声,渐渐往上而去。 这阵脚步声沉重、纷杂,却并不觉乱,一听便知这些人数量虽不少,却并非乌合之众。而随着脚步声渐渐行进,舷梯的转角处终于显出了七、八个黑衣蒙面的男子。 这些人步态沉稳,身量虽是高矮不一,但每个人的动作都很敏捷,烛火之下,他们手里都拿着兵器,只是这兵器却是裹在黑布里的,只偶尔在行动时泛出一星寒光。 上到第一层之后,这伙人便停下了脚步,却并不交谈,而是很安静地在转角处聚集,其中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显然是他们的首领,便扬手打了几个手势。 这手势似是命令,那些黑衣人立时兵分两路,向着东西两侧的舱房而去,不一时,便有并不响亮的破门之声响起,又有翻动东西的声音间次传过来。 只是,在这茫茫阔水之中,这些许响动根本传不出多远,而除此之外,船上仍旧显得安静祥和,明亮的灯火也会给岸上的人一种平安无事的假相。 一个身量矮小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秦素所在的舱门之外。 此时,那精致小巧的舱门阖得严严地,不漏半点光亮。 黑衣人在门外静静地独立片刻,便伸掌往前一击。 “砰”,门栓被他大力震断,两扇门立时滑动向后打开,粉刷一新的精致舱房与满屋子名贵的摆设,便此呈现在了黑衣人的眼前。 然而,那黑衣人此时的神情却有些不虞,布巾上的眉皱得极紧。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的熏香味道,几乎有些冲鼻,就算是隔着布巾,那味道也是直涌了过来。 黑衣人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不屑,反手轻轻虚掩了门,便迈步往里走去。 他的动作很敏捷,走动时几乎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比旁人轻浅了许多。这一路他如入无人之境,走得既稳当又快速,并不因这房间里四处昏倒的女子而有片刻停顿,很快便来到了里间的榻前。 到得此时,黑衣人便没再往前走了,而是专注地打量着榻上睡着的人。 外间的烛火隐约地投射进来,映出了榻上之人安然的睡姿:却见榻上女子两手合拢于小腹上方,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她的手指,唯重叠的莲青色布料铺散于四周,虽不华贵,却有着一种精致与洁净,亦令那榻上的女子显得格外庄重。 床帐挡住了不少光线,从外头看去,仅能看见榻上女子由下颌至膝盖的这一段,而她的眉眼和双足,则隐在了黑暗中。 黑衣人打量了榻上女子好一会,蓦地弯下身子,凑去了近前观瞧。 入目处,是一张明**人的脸,虽是双眸阖拢,那卷翘的长睫却似两把黛色的小扇,在那张艳丽的脸上投下阴影,说不出地妍媚,直叫人不敢逼视。 “啧啧,我还当这榻上躺着别人呢,原来还真是秦六娘,这般近看,长得倒是不赖。”黑衣人笑着说道,很轻佻地伸指在秦素的脸上一刮。 若是有旁人在此,一定会感到万分惊异,因为那黑衣人说话的声音又脆又嫩,分明便是个女子。 此时,这黑衣女子似是心情颇好,一面说话,一面便再度伸指向秦素的脸上摸了摸,又肆无忌惮地去捏秦素的腰腿,顺手还在她胸前抚了一记,复又轻笑道:“这身皮肉也真真是不错,又软又弹,可惜太瘦了些,不过,脸却是真的美,想必那些人会很中意罢。” 第414章掌中刃 自言自语地说罢,黑衣女子便直身而起,往舱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侧耳倾听着,布巾上的眉眼带着一丝警觉。 过得一刻,她的眼神便又放松了下来,摇头“啧”了一声,道:“真真是盗亦有道啊,说只要钱物便只要钱物,并不敢越雷池半步,不过么……” 她拖长了声音,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与笃定:“有我阿兄在,便让你们加起来也不是对手,这美人儿你们也是只能看,不能动了。” 她好似非常感慨,叹了口气,便又俯身去看秦素,视线凝在她的脸上,似是看得痴了。 “真是好美啊,只可惜红颜薄命。不过,这也不能说是你命不好,到得我们手上,你也算躲过了‘霜河之罪’,没准儿还能少受些折辱。而你要去的那个地方,虽然鲜少有人能活下命来,也总要比发卖官伎好上了一些,说不得往后你也能得着个贵人青眼呢……”她似乎很爱说话,一面絮絮地说着,一面那手指又在秦素的脸上与身上各处留连,仿若眼前的女子只是一具人偶玩物,可以由得她随意把玩。 又喃喃地说了好一会的话后,黑衣女子终于停了声音,伸出两手分别按在了秦素两侧的肩头。 看这样子,她是打算将秦素搬起来倒扛在肩上。虽是看起来身材瘦小,但从这黑衣女子的动作来看,她应该很有把子力气。 两只纤细然而却又极为有力的手,将对面那副瘦弱的肩膀用力地握住,正待发力掀起。 便在这一刹,躺着的秦素,蓦地睁开了眼睛。 手腕一翻,乌光一闪,漆黑如墨的利刃,飞快而又无声地往前刺去。 黑衣女子大惊,夺手要挡。 然而,她的双手尽皆按在秦素的肩膀处,胸前门户大开,此时夺手已是极难,而不知为什么,她的动作也有些迟缓,像是反应慢了半拍似地。 这间不容发之际,哪容得一分一毫的慢? 便在这电光石火间,漆黑而锐利的薄刃,已然平平抵进了她的胸膛。 没有阻滞,毫无停顿。 一刀,直入心脏! 黑衣女子呆住了。 她甚至忘记了完成那个回挡的动作,也忘记了呼痛尖叫,而是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张大眼睛,看着没入胸前的那柄匕首。 漆黑的刀柄,握在一只白嫩的手里,而那只手,很稳定。 黑衣女子将眼睛睁到最大,死死地看着抵在胸前的那只手。 白嫩而柔美的手指,即便握着刀柄,却仍旧骨肉匀停,每一根指节都像是由上好的美玉雕刻而成。 便是这只漂亮的手,稳稳地执着利刃,如同那匕首便长在手里一样,那样地自然,那样地顺理成章。 黑衣女子定定地看着这只手,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眼前的这个士族女郎,这个瘦弱柔嫩、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居然一刀便刺中了她的心脏! 这怎么可能!? 黑衣女子用力地眨动着眼睛,似是想要确认眼前的情形到底是真还是梦。 然而,胸口处传来的阵阵凉意,却让她整个人都像是坠进了冰窟。 她抬起头,张着嘴,呆呆地看向秦素。 便在这个瞬间,秦素的另一手飞快伸出,闪电般直直探进黑衣女子微张的口中,并用力抠住了她的喉咙。 “呃……”黑衣女子干呕了一声,呼吸瞬间阻滞,鼻涕眼泪同时往下淌,蒙面的布巾瞬间湿了大半。 她大惊失色,本能地拼命挣扎起来,而直到那时她才惊觉,她居然连一声惊叫都发不出了。 她的喉咙被那只无情的手死死抠住,纵然她想尖叫,却也终究徒然。 一种巨大的恐惧,刹那间便攥住了她的心。 要害受创,无法呼救! 只隔了一扇薄薄的舱门,只隔了一层船舱,她只要发出一声轻呼,便会有人前来救她。而只消她发出一声示警,眼前的女子就会死。 可是,她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喉咙被一只手死死卡住,那只手上还裹着布,将她的喉咙堵得严严实实地。她觉得呼吸极为困难,本能地张大了鼻孔,用力地吸取着冰冷的空气,再喷出鼻腔,却怎样也不能让她畅快地喘过气来。 咽喉被人堵住的感觉,让她有了种窒息般的痛苦。 鲜血自伤处汩汩而下,顺着黑衣女子的前胸往下流淌,瞬间便浸透了她的黑衣与秦素的青衫,再沿着两个人的衣裳漫向床榻。 黑衣女子微抬着头,斜吊着双眼,以一种恐怖的眼神看向秦素,她的眼睛因窒息而充血,鲜红的眼珠似欲突破眼框。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躺在榻上的这位秦府六娘,根本就没中迷药。 从头到尾,这位秦府六娘都是清醒的。 她清醒地躺在榻上,一手拿着刀,一手裹着布。 专等着杀人! 在那个瞬间,黑衣女子才明白,她上当了。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疯狂起来。 顾不得胸前的匕首与堵住喉咙的手,也顾不得越来越难以为继的呼吸,她蓦地伸出双手,十张簸张、状如鹰爪,狠命掐住了秦素的脖颈。 那一刻,她额头青筋根根凸立,双目暴突,恍若索命的厉鬼,两手死死扼住了秦素的咽喉。 她要与秦素同归于尽! 从黑衣女子的眼神中,秦素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她心底微哂,右手的匕首轻轻一抽,鲜血顿时狂飙而出,喷了她一脸。 而她却根本不为所动,更没去管掐住自己的那双有力的手,而是手起刀落,第二次将匕首插进了黑衣女子的胸膛,随后抽出匕首,紧接着又是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她机械而又准确地重复着这套动作,面无表情,眸神冷冰。 玄色的铁刃上,一股又一股的鲜血被带了出来,很快便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襟,而黑衣女子掐在秦素脖颈上的手,却终是渐渐变得无力。 她用力张大眼眸,失神地看着秦素,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双冰冷的眸子。 没有躲闪,没有畏惧,没有愤怒,更没有同情与怜悯……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睛仿若窗外漠然漆黑的夜空,无悲无喜,定定地凝在她的脸上。 第415章来做事 黑衣女子忽然打了个冷战,喉中“格格”作响,整个人也跟着痉挛似地颤抖了起来。而随后,她的眼神便渐渐涣散,身体无力地往下倒去,呼吸也很快弱极至无。 秦素清晰感地受着她的变化。 她甚至也清晰地知道,对方正在经历些什么。 因为,这样的经历,她也曾有过。 那是死亡的感觉。 身体里的热气飞快地消散,冰冷的巨手握住了整个身心,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以及一无所有的虚空,自灵魂的深处漫延开去。 直到断气前的一刻,黑衣女子的眼睛仍旧紧紧地盯着秦素。 不甘、震惊、愤怒、哀求、恐惧、绝望……如同黑暗降临前最后的光,秦素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比丰富而又真实的情绪,而最后,这一切终是归于沉寂的永夜。 缓缓地抽出匕首,秦素将抠进对方喉间的手也拿了出来,她提前在手上裹了一层厚布,便是为了防止被咬伤。 镇定地将布条拆开,秦素神色淡然地看着这个死不瞑目的女贼,随后,扯开了她面上的布巾。 黑巾之下,是一张圆圆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瞧来很是年轻,最多不超过十六岁。此时,这张年轻的脸上已然毫无生气,张大的眼睛里一片灰蒙蒙的阴翳。 秦素伸手在黑衣女子的颈侧探了探,确定她已经没有了脉博,鼻息间亦是一片冰冷。 这女贼已经死透了。 秦素长长地呼了口气,将匕首收了起来,又盯着那女贼的脸看了好一会,方缓缓阖上了眼睛。 已经很久没有动刀杀人了,她整个人都有点脱力,胸口也闷得发疼。 略喘了一会气后,秦素方才鼓起余力,将黑衣女子的手从自己的颈边推去了一旁。 带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的空气,混和着熏香的味道,一阵阵地涌入秦素的鼻端。 她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就像是前世临死之前,被粘稠而冰冷的水波裹住了一般。 她紧紧地闭上双眼,任由自己在那种几乎窒息的感觉里沉浸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眸,唇角勾出了一丝冷笑。 隐堂严训的刺杀技巧,她果然一点没忘。 轻轻抚着玄钢匕首冰冷的锋刃,秦素忽然对李玄度充满了感激。 若没有他赠予的这柄吹毛断发的利刃,甚至,若是没有阿臻从旁相助,秦素又如何能在这样难以得手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便杀死了一个会武技的贼人? 在那个刹那,秦素的心底深处,竟蓦地涌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 像是暖暖的热流泼洒了出来,又像是火花四处飞溅,直令得她手足颤栗。 她深深地吐纳了好几息,方才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情绪,复又垂下眼眸打量着那黑衣女子的脸。 “你……到底是何人?”秦素自言自语地道,心底里的疑问直如翻江倒海。 为什么贼人里会混进去一个女子?她会不会就是方才在门外偷听的那个女人?此外,这黑衣女子说的“霜河之罪”、“卖作官伎”又是何意? 秦素的整颗心都揪做了一团。 这番话怎么听都像是秦家要出事,且还是大事。难道说,她此番回到青州,终究是回去得太迟了么? 可是,如果青州真的出了事,李玄度派去的那些人不可能不传消息过来。他们是有飞鸽的,由青州至上京传递省,不过两三日而已。 “霜河……霜合……双河……双和……”秦素喃喃自语,两眼出神地望着帐顶。 这“霜河”到底是哪两个字,只凭听是听不出来的,而如果不知其字,又该如何去解其意? 此外,这女贼还提及了她的阿兄,听其话意,他兄妹二人与盗贼并不是一伙的。再有,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地方”、“鲜少有人能活下命来”,总让秦素觉得,她说的便是隐堂。 望着眼前这张生机全无的脸,秦素的脑海中满是疑问,却也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非必要,她是很想留下这黑衣女子的活口的,但现实的情形却是,这女人必须死得无声无息。 如果身边再多上一个会武技的女卫,那便好多了。 秦素再度用力地喘了口气,只觉得胸口那一处闷得厉害。 黑衣女子的尸体便伏在她的身上,即便对方身形娇小,那也是相当沉的。 用力将沉重的尸体往旁推开了一些,秦素艰难地翻身下了榻。 到得那一刻,她一身的衣着方才显露于烛光之下,她不只衣衫未除,足上甚至还套着靴子。 方才秦素特意调整了床帐的角度,将自己的大半张脸与腿脚尽皆遮住,便是为了不叫人看见她合衣而卧。 她原本以为,进来搜房间的会是一个男子,最多不会超过二人。 之所以有此推断,是秦素结合阿臻的消息、舱房的安排、画中男子以及偷听的那个女内应,一并估算出来的。 只是她没想到,她算准了进入舱房的人数,却没算出那人会是一个女贼。 这确实很出人意料。 秦素蹙着眉,垂首看着脚边的屏榻。 榻上的血已经缓缓流了下来,青毡上满是深色的血渍,且那痕迹还在不住扩大,而整个房间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熏香的味道,十分刺鼻。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秦素的眸中划过了一抹沉思。 如果事情真如她所推测的那样,如果这黑衣女子与那伙盗贼并非一起的,那么,秦素要面对的情形或许还更简单一些。 不过,纵然心中如此作想,她却也不敢真的放松下来。 她一直记得那女贼说过,她的阿兄很厉害,这些贼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或许正是因此之故,那伙贼人才没敢造访秦素的舱房,而是让这女贼单独进来了。 一面颦眉思忖着,秦素已是走到了一旁的舷窗边,伸足向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某人身上踢了几脚,淡声地道:“起来做事。” 青毡之上,阿葵惨白着一张脸,捂着嘴,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向浑身是血的秦素。 这一刻的秦素,的确很是骇人。 她的前襟、衣袖以及脸上全都是血,而两鬓的发丝上,甚至还有血滴滴嗒嗒地往下落。再加上秦素又是才杀了人,那种杀意尚未从身上消失,莫说是阿葵了,便是来个普通壮汉,见此情景只怕也要腿软。 第416章数碗血 举袖在脸上抹了一把,秦素面无表情地向旁指了指,轻声吩咐阿葵道:“去拿个碗来。” 阿葵面如白纸,哆哆嗦嗦地站地起来,心底里一股股地往上犯着恶心。 她不敢往榻上看,那上头躺着一具女尸。仅只是这样想一想,阿葵便几乎要吐出来了,而满屋子的血腥味还在拼命地往她鼻孔里钻,让她险些便忍耐不住。 可是再一看秦素的脸,阿葵便又拼命压下了胸口处的种种不适。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知晓,只要她胆敢当着女郎的面儿呕出来,女郎一定会叫她好看。 而那种好看,是她绝对、绝对无法承受的。 瞥眼瞧见一旁的水瓮,阿葵踉跄着跑了过去,撩起里头的水拍在了脸上。 水很冷,冰一般地自额间滑下,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一些。她不及以布巾拭干水渍,便又挪步去到食盒边,拣出一只空碗递给了秦素。 秦素接过碗放便放在了榻旁,那一处正在不住地往下淌着血,几乎如同一小股血水形成的水注,而秦素手里的碗,便将血注都给接住了。 一面接着这些血,秦素一面又轻声吩咐:“多拿几个碗来,多接几碗血。” 看着那如注的鲜血一股股地流进碗里,阿葵不知想到了什么,整张脸白得发灰。 秦素回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分明是毫无情绪的一个眼神,却因了秦素此刻一脸的鲜血,因而有了一种格外的阴冷。阿葵见状,就像是看到了活鬼一般,灰白的脸上涌起了极度的惊恐。 “快些,把那几只碗都接满,菜碗里的菜也都倒去外头,多空几只碗出来接血,我有用。”秦素淡声说道,不再理她,转身往外走去。 阿葵太没用了,胆子小得跟老鼠也似,只可惜,秦素还不能把这使女弄晕。 她需要一个清醒的阿葵来见证自己的名声。 秦素不希望在等到援兵到来时,被人目睹与一群贼人待在同一条船上,而她的身旁全都是死人或是被迷晕的人,若是那样,她的清白便无人能够证明了。 所以,即便觉得阿葵非常碍事,秦素还是没给她喂迷药,而是令她装晕倒在一旁。 只要阿葵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躺着装死,或者在适当的时候给秦素帮上一点小忙,她便别无所求了。 阿葵此时哪知自家女郎的心思,她只是没来由地觉得后背发冷,忍不住抱着胳膊抖了抖。 秦素的样子实在太怕人了,这让阿葵又想起了地动的那一夜。 不,此刻的秦素比那一夜还要怕人,至少在那一夜,秦素的脸上与身上还是干净的。 阿葵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勉力地来回走着,将食盒里的碗全都空了出来,而空碗则全都放在榻下,一点一点地接着流淌下来的鲜血,她心底里的恐惧越来越浓。 女郎拿碗接这些血是要做什么? 难道她是要喝…… 阿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用力地闭了闭眼,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再往下想她真的会发疯的。 秦素哪里知道,在自家使女的眼中,她这个主人已然化身成为吃人肉、喝人血的厉鬼,比这世上的一切鬼怪都要恐怖。 此时的秦素已然行至外间,她自袖中掏出了一小把样子很奇特、宛若枯木一般散发着异香的事物来,扔进了那只大香炉里。 这是阿臻随身带着的大唐迷药。 这种迷药原本的用法是融进汤水之中口服,据说药效相当猛烈,且还能令食物汤水变得特别美味。 可是,在今晚的条件下,秦素自忖是没办法请那些黑衣人吃迷药美食的,于是她便干脆将药倒进香炉,又加了一大把香料进去。而她与阿臻、阿葵三人,则是预先吃下了阿臻带来的解药。 既然那迷药吃下去能迷倒人,想必闻着也会起些效用,以秦素对迷药的了解,她对此有七成的把握。 而方才那黑衣女子的反应,也的确证明这迷香的效果不错。当秦素一刀刺向她时,她回挡的动作并不快,其实这并非是因为吃惊,而是她多少受到了迷药的影响。 说起来,这也幸得阿臻是李玄度身边的得力之人,这些用物都是齐全的,倒是为今晚的谋划添了几分胜算。 秦素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在烛火的映照之下,这笑意很是骇人。 她又想起了方才当她说出谋划之时,阿臻眉眼低垂、一脸自责与愧悔地领命而去的模样。彼时秦素头一次觉得,这个又笨又骄傲的女侍卫,其实也并不那么讨厌,至少在关键时刻,她懂得做出正确的选择。 心中转着念头,秦素已是悄步行至舱门边,将门又关严了些。 房间里的血腥气太重,她怕传出去。 说起来,这间舱房不愧是刘氏亲自布置的,一应用物都是新的自不必说,连门上的拉拴也上足了油,开阖处没半点声响,也算帮了秦素一点小忙。 秦素已经决定了,若今晚之事若能安然度过,她会给刘氏好生留意一番,挑一个合适的子妇,让钟大郎最终抱得美人归。 小心地绕开晕倒的阿梅与阿桑,秦素再度回到里间,看着那几只装满了血的碗,面露沉思。 此次她定下的阴谋诡计便是:声东击西、美人计、下迷药、疑兵之计以及出其不意地刺杀。 其中声东击西、疑兵之计这两项,是必须由阿臻独自完成的。而余下的那一部分,便全在秦素的身上。至于阿葵,除了装死之外,她也就只能帮点小忙而已。 不过为防万一,阿臻还是给阿葵留了一柄短剑。 秦素并没指望阿葵能来保护她,只求她别添麻烦便好。 秦素很清楚,以今晚的形势,她与阿臻如果绑在一起,那就只能是一个死字。而若是分开,便还有可能赢得一线生机,如今她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阿臻。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门外并没有呼喝打斗之声,由此可知阿臻很可能已经潜去了钟景仁那条船了。 只要阿臻手脚快些,秦素的谋划便也成了。 第417章名阿燕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秦素便自地上端起了两碗血,对呆站在一旁的阿葵呶了呶嘴,轻声道:“你也端两碗,跟我来。” 阿葵此刻像是已经麻木了。 她木然地遵照秦素的命令,端起了两碗血,随着秦素来到了外间。 外间的血腥气不如里间浓郁,适才秦素又将剩下的迷药全都倒进了香炉,故房中异香扑鼻,将血腥气也盖住了。 秦素径自来到阿梅与阿桑的身前,“哗”“哗”两声左右开弓,利落地将两碗血分别糊在了这两人的脸上,复又回头看向阿葵,以口型吩咐她道:“泼在墙上。” 阿葵已经完全不再去想秦素要做什么了。 她木着一张脸,忠实地执行了秦素的吩咐,将两碗血泼向了墙面。 秦素此时已经又回里间端了两碗血,分别糊在了另一侧的墙壁以及门上,紧接着又是两个使女的身上。 数息之后,这间原本华丽的舱房已是面目全非,四壁鲜血泼洒,就像是才经过了一场恐怖的厮杀,直如修罗场一般,情形骇人至极,而阿葵也在秦素的强令之下,不得不惨白着一张脸,去躺着女尸的榻上滚了两圈,滚了满身的血。 待一切布置妥当,秦素便又令阿葵自柜中取出一面很大的被褥,平摊着铺在了榻上。 如果一来,榻上的血迹便全都被盖住了,连同那黑衣女子的尸身,也被盖得严严实实,唯榻边渗出的血迹以及青毡上大片深色的印迹,暗示着被褥之下可能还藏着一具尸体。 以此计疑兵,秦素觉得效果会不错。 最后一次环顾四周,见诸事已妥,秦素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阿葵继续躺回原地装死,而她自己也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斜斜地倒在了一旁。 此中情形说来繁复,而实际上,从黑衣女子进门到秦素躺回地面,其间也不过就是小半盏茶的功夫而已,秦素的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 舱房里重又恢复了寂静。 秦素伏卧于地,心中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如果阿臻的速度足够快,秦素这边需要支撑的时间便也不必太久,只要再多等上一会便是。 至于她布置的这间恐怖舱房,也是以防万一,怕再有别的什么贼人进来。 不过,这种可能性应该不是太大。 秦素稳稳地阖着双眼。 脸上的血渍已经半干了,却仍旧有种粘腻之感,血腥气更是浓郁,让人心中不适。 秦素只能尽量忽略这种感觉,一面继续计算着时辰。 “阿燕。”一个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几乎就在秦素的耳边。 秦素心头猛地一跳。 这人是何时进来的?她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此刻听他的说话声,这男子应该就站在秦素的身边,离她不过一尺之距。 若非秦素是背对着门的方向躺着的,她真不敢保证自己的神态没有一点变化。 这人来得好生诡异。 那一刻,秦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刘长河。 也只有那种鬼魅般的武技,才能如此无声无息地便来到你的身边,而你还一无所觉。 秦素的心往下沉了沉。 “阿燕。”那男子又唤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焦急,说道:“你在哪里?莫要与阿兄闹了。” 他的话音落下,房间里便重又安静了下来,除了几个“昏倒”的女子发出的呼吸声外,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阿燕。”那男子又唤了一声。 这一回,他的声音是在外间响起来的,而在他两次呼唤的间隙,秦素还是没听见一点脚步声。 真真是神出鬼没。 秦素心下万分骇异,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浑身的汗毛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阿燕!”男子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而他的人则又一次出现在了秦素的身旁。 只怕真正的鬼魅也未必有他这样的能为。 随后,秦素便听见了男子的再一声轻唤:“阿燕?” 不是方才那种略带焦急的声音,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或者说是担忧。 想来,他是发现榻上的被褥下有人,或者是看到了青毡上大量的、远超外间的血渍。 随后,秦素的身旁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像是有人在翻动榻上的被褥。 秦素握住匕首的手,渗出了一层潮汗。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尽量将呼吸放平。 不必说,来人定是那个叫阿燕的女贼的兄长了。 真是倒霉,怎么来的偏偏是他? 秦素本来还在想,这兄妹二人之所以分开行动,想必是因为秦素是女的,所以由阿燕来应付,而她的兄长应该是去应付钟景仁父子了。 这也是秦素依照常理来推断的。 可她却没想到,阿燕的兄长居然跑来找她了。 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匕首,秦素的心底里,忽尔渗出了一丝寒意。 不知何故,她觉出了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 “阿燕!”身旁再度传来了一声呼唤。 这一回,秦素听出了对方声音里的悲恸,那种发自内心的痛苦,绝非作伪。 “你醒一醒,你怎么了?你如何会这样?为兄在这里,你醒一醒看看长兄啊,为兄在这里,你怎么不说话?你告诉长兄,是谁杀的你?你身上的血哪里来的?阿燕,阿燕……” 身旁传来了更多衣物擦动的声音,那个男子似是抱起了阿燕的尸身,低声地痛哭起来。 秦素从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后悔自己的决定。 她离着这对兄妹太近了。 那男子声音里的悲恸与痛惜,让秦素有理由相信,一旦他发现是她杀了阿燕,等待着她的,只有死亡。 秦素的面色微有些泛白。 她本以为躲在里间是安全的,尤其是躲在阿燕的尸身旁边。 满屋子的鲜血、几个疑似受重伤的女子,再加上一具藏在被褥下的女尸,这种种情形,足以惊退来人。可秦素却漏算了一件事,那便是来人堪比刘长河的武技高手。 比如阿燕的兄长。 “……阿燕,你说话啊,是谁杀的你?你不是说要看白马寺的桃花的么?你为何不起来应一声为兄……”阿燕的兄长仍在哀哀地哭诉着,就像是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一般。 第418章亏一篑 秦素一动不动地躺着,身子绷得僵硬。 她设置了几重假相,以使进屋之人不得不放慢脚步,来回走动。而阿燕的尸身也被她藏了起来,为的便是让来人多花些时间发现尸身。 来人花的时间越多、在房间里呆得越久,吸入的迷药便会越多。而房间里的情形越是诡异恐怖,来人便越会紧张。通常说来,人一旦紧张,便会忍不住深深地吸气,于是,那迷药也会被深深地吸进去。 可是,此刻来的却是一位高手,那些迷香到底还能不能管用,秦素不敢保证。 所以,她连动都不敢动。 时间似是变得格外漫长,秦素心中十分难耐。 阿臻怎么还没个动静? 方才还镇定如恒的秦素,此时终究忍不住一阵阵发急。 从她与阿臻定计到现在,至少也有一盏茶的功夫了,阿臻的武技不会真的如此之差,还没办成事便叫人给杀了吧? 不,应该不会的。 竭力地压下那些不好的念头,秦素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 阿臻,你的动作一定要快些、再快些。 秦素在心中不停地默念着,竟然也忘了阿燕的兄长便在身旁,更没去听他都说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只一径地放平呼吸、控制心跳。 “不好了,那条船着火了!” 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秦素心头一喜,旋即便听见了更多的叫喊声: “着火了,烧起来了!” “快来人,快救火啊!” 一阵阵的呼号声从远处传来,瞬间便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秦素不由自主地微松了口气。 阿臻终于动手了。 谢天谢地,李玄度派来的人到底还是管用的。 秦素越加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伏在地上不敢有半分异动。 “阿燕,长兄来晚了,是长兄的不对,长兄本以为你一定无事的,长兄错了,错了啊……”那个男子还在不住地喃喃自语,对于外头发生的变故根本不闻不问。 秦素心中涌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此时,外面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响。 船上的火想必越烧越旺,码头上先还只有数人在喊叫,很快地,急促的梆子声便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听来,那声音格外刺耳。 “走水了,快些过去看看!” “解缆!快解缆!” “火烧得不小,快,快去报官!” 乱七八糟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有些是从船上发出来的,有些则离得远些,似是从岸边传来的。 秦素心中直是大喜过望。 她的谋划起效果了! 至少,这船上的贼人已经被惊动了,方才那个说“解缆”的声音,便在船上。 看起来,他们终于放弃了不说话的规矩,打算离开了。 木制的船板不住传来震动之声,秦素越听越是欢喜。 那是脚步声! 因为是躺在地上的,这声音传到秦素耳中便特别清晰。她可以肯定,那阵脚步声是往舷梯方向去的,也就是说,这些贼人真的在往回跑。 秦素几乎想要笑出来,却终是抑住了。 那些贼人既然打算离开,阿燕的兄长应该也没有理由继续呆下去了,也会很快离开。 秦素弯了弯眉。 然而,还没待她的眉重新放平,一只冰冷而又粗糙的手,忽地便探上了她的颈侧,还在她的脉博处轻轻按了按。 “别装了,起来罢。”男子的声音中再没了悲恸与痛惜,反倒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秦素怔了怔,旋即险些背过气去。 功亏一篑! 这就是功亏一篑! 分明已是成功在即,分明即将摆脱今晚的困境,却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刻,被人窥破了行藏。 那个瞬间,秦素的心中没有惧怕,有的只是无比的愤懑。 难道这真是天要亡她?! 前世今生,她皆是活得无比艰难,老天为何就不能给她一条活路? 张开眼睛,秦素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匕首,胸中的怒火直欲冲天。 我……你个先人板板! 的……你大爷姨奶奶个熊!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能完美地逃过一劫了,可老天却偏偏要给她来这么一出。 简直是……你个亲母老祖宗。 秦素在心底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此前的恐惧与害怕,尽皆无影无踪。 她其实早便有了隐约的预感,因为方才这男子突然出现时,还有听见外头传来的喧哗声时,她的呼吸都曾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变化。 这男子武技如此之高,肯定早就发现了她的异样。 到得此时,再装下去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秦素抬起手,拨开了那根冰冷的手指,寒声道:“给老娘滚远点!”语罢便利落地原地打了个滚,面朝那男子坐了起来。 此时的秦素,满脸满身的血,发髻散乱如蓬草,身上的衣裳也胡乱地揪着,甫一露面,对面的男子便是瞳孔微缩。 显然,他是被眼前女子堪称女鬼般的形容给震住了。 秦素平静地与他对视着,浓重的血污之下,她的眼中无一丝表情。 眼前的男子也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头发也全都束在一块黑布里,只露出了眉眼。 粗黑的两道眉,如扫帚般倒立,眼睛不大,眸光阴鸷,虽有面巾遮着,在他两眼之间仍旧露出了一点点疤痕,看着像是刀疤,而这个刀疤,应该是竖贯于整张脸的。 长得可能不算难看,但面相应该很吓人。 秦素眯了眯眼,转开了视线。 “你不怕?”疤面男子盯着秦素看了好一会,忽然问道,眸光很是阴沉。 秦素转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会,蓦地一笑:“你是不是傻?” 她毫无顾忌地大喇喇坐着,说话的语气带着种满不在乎:“这种情形下,你怎么会认为我不怕?”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榆木疙瘩,翻了个白眼又道:“我说我怕有用吗?你会放了我?” 疤面男子安静地坐着,既没暴跳如雷,也没嗤笑不屑。 他定定地看着秦素,过得一刻,方语声平平地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秦素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坐姿越发地放松起来,“反正我也逃不掉,当然是想怎样就怎样了。” 第419章疤面男 外面的声响已经越来越大了,秦素听见一阵阵脚步声渐行渐远,显然,那伙贼人正在往底舱跑,她还听见了码头那里传来的更多的人声,梆子声也响个不停。 可是,她所在的这间舱房,却像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房间里弥漫着压抑的安静。 疤面男子目光阴鸷地看了秦素一会,复又转首往窗外看了看,眉间戾气从生。 “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掳我走的?”秦素突兀地问道。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这疤面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也不像是男子看女子的那种欲求,而像是另一种感觉。 至于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秦素一时间也弄不清,她唯一清楚的是,这男子对她,并无杀意。 或许最初是有的,但从秦素坐起来与他对视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的杀意便消失了。 所以秦素才有胆子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你认识我。”秦素说道。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疤面男子定定地看着她,既没否认,也没肯定。 “你是秦六娘。”过了一会,疤面男子突然开口说道,一面便点了点头,阴鸷的眼睛里蓦地划过了一道光亮:“我要带你走。” 秦素沉默地看着他。 他果然认识她。 他与他的妹妹阿燕,全都知道秦素的长相。甚至方才阿燕还特意凑去榻前细看,就是为了确认榻上的人是不是秦素。 那一刻,秦素的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戴着银色面具的女子的脸,在月华之下,那张脸反射出诡异的银光。 画中的桃花眼男子、记忆里的银面女,还有眼前的疤面男子与阿燕,这四个人,在秦素的脑海中迅速地连上了线。 他们是一伙的。 一定是。 这般想着,秦素便有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的感觉。 从青州到上京,“那位皇子”盯她可真是盯得紧啊,就算是此刻想起,她也觉得毛骨悚然。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带我走?你与我有仇?”秦素看向疤面男子,问出一了连串的问题,满是血污的脸上,唯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疤面男子却并未作答,而是转首又去看窗外,眉眼间仍旧一派阴沉。 “你要带我去哪里?”秦素继续发问,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在他的身上。 疤面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忽然划过了一丝怪异的笑意。 “我会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道,甚至还“呵呵”地笑了两声。 秦素的心直往下沉。 是隐堂,一定是隐堂。 不知为什么,她越加确定了这个念头。 “那个好地方,在何处?”秦素竭力忍住“怦怦”狂跳的心,让自己的神情变得惊慌一些,又问:“是不是你要把我卖去伎馆?” 疤面男子却又不说话话了。 他转首望着榻上阿燕的尸身,眸中渐渐地便有了一些悲意,平板地道:“阿燕她……是你杀的?” 干脆便没理会秦素。 然而,他此刻的态度,却让秦素的心又是一沉。 她的脑海中飞快地滑过了一个念头,只是,还未待她想清楚那是什么,疤面便男子便忽地转眸,冷冷地看着秦素,第二次问道:“是你杀的阿燕?” 语声阴沉,眉间划过浓浓的狰狞。 秦素却根本不以为意,挑眉道:“你说我杀的她?”她伸手向自己指了指,又指了指阿燕,眸中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嘲:“就凭我?我能杀得了她?你觉得可能吗?” 疤面男子沉默了下来。 秦素不会武技,这从呼吸声里便能听出来。 他可以肯定,除了阿燕,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武技。 可是,死的那个却偏偏是会武技的阿燕,这便让他有点想不明白了。 阿燕是被人从正面剌死的。 一共刺了九刀,刀刀刺中心脏。 他不认为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女子,有这样的能力。 见那男子面露沉思,像是陷入了什么深刻的情绪之中,秦素便也安静地坐着,没再多说什么。 她希望疤面男子再多发一会呆,这样也能让她多拖延一会。毕竟他的妹妹才死了,他又那么悲伤,换作是她,她自然也是一时半刻之间情难自禁的。 那样的话,这男子便又能多吸一会迷香了。 如果能就这样迷倒了他,那该有多好。 这般想着,秦素的面上便有了一丝自嘲。 这种好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甚至她还有种感觉:这疤面男子知道她在拖延时间。 明知她的意图,他却还是不急不忙,甚至还能坐下来和秦素说话,这只能表明一件事:他很强大。 因为强大,所以无所畏惧,对于秦素的小手段也根本不在乎。 秦素一面想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往阿葵的方向看了看。 既然疤面男子听出秦素是装晕,那么阿葵在装晕,他应该也听出来了。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完全没当回事,这只能越加证明他的强大。 秦素手足冰凉,额角却渗出了汗珠。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外面的呼喊声再是热闹,此处却仍旧安静如死。 蓦地,疤面男子身形一动。 而几乎与此同时,秦素的语声也响了起来。 “你带着我们这么多人,一会怎么走?你可别忘了,外头可还有好些人呢!”她的语声有些突兀,一面说话,她一面死死地盯着疤面男子。 疤面男子回过头来看向秦素,阴鸷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奇怪的神情,却仍旧没有回答秦素的话。 然而,秦素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那个瞬间,她的心再度往下一沉。 她方才所说的“那么多人”,显然不可能指这屋中的使女们,而是指的此行的主人们,也就是钟景仁父子。而从对方一闪而逝的表情里,秦素最终确定了一件事: 钟氏父子,并不在他的手上。 秦素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终是完全湮灭。 阿燕兄妹与银面女子,还真就是一伙的。 那个刹那,秦素心底一片冰冷。 第420章一掬水 “为什么?”秦素终是出声问道,面上带着明显的不解与疑惑,“为什么你一定要带我走?为何你一定要执著于我这个没落家族的外室女?我到底和你何仇何怨?还是说我的家族与你有仇?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掳走我就大错特错了,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去掳秦家的郎君,比如我二兄,或者我五弟,那样还能给秦家带来一点损失,也会让你更有大仇得报的快乐……” 秦素开始胡言乱语,而一面说着这些话,她则在仔细地、悄悄地观察着疤面男子的反应。 疤面男子面无表情,看向秦素的眼神一派平静。 他此刻的态度,便是最好的回答。 秦素只觉得满心愤懑,不知不觉间便收住了话头。 她怕她再往下说会骂出来。 真真是——其心可诛。 “那位皇子”,待他日异地而处,我定要叫你也尝尝这般滋味! 秦素攥紧了袖中匕首,眉眼冰冷。 “你说阿燕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疤面男子突然问道。 与秦素此前的问题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她抬头看去,却见疤面子侧对着她,直直地看向榻上阿燕的尸身,眸中流露出了一丝悲戚。 秦素蓦地“呵呵”一笑,不阴不阳地道:“你问我,我又怎么会知道?我醒过来就是这样了,一屋子的血,恶心死了。”她嫌弃地拿下巴点了点一旁倒地的使女,撇嘴道:“再说了,我问你的话你理都不理,你的问话我又做什么要回答?你是我什么人?我欠你银还是杀过你全家害死过你妻儿?我管你妹妹死在谁手上?要我说,她死了才好!”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这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回答,也是最符合她此刻心情的回答。 疤面男子忽然笑了。 虽然布巾蒙住了他大半张脸,可秦素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眼睛里流动着的那种带些嘲讽、又带些阴沉的笑意。 “这么说来,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喽?”他慢慢地问道,居然坐在了榻上,拉过一旁的被子,将阿燕的脸盖上了,动作很是温柔。 秦素“嗯”了一声,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如果你不想杀我的话,我想先擦把脸,我的脸上都是血,太难受了。”停了停,她又自嘲地一笑,“如果你要杀我的话,也可以等我先擦净了脸再杀。” 说完她便站了起来,居然真的跑去了一旁装水的大瓮前,掬水洗着脸上的血迹,又寻了块干净的布巾拭面。 既然这人不着急,那她也不着急。 反正急也没用。 秦素仔仔细细地擦着脸和手,连发梢上的血滴也没放过。 指缝里漏下一缕缕的血水,秦素并没装模作样地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而是继续保持平静,且全程皆背对着疤面男子,头都不回。 片刻后,秦素再度确认了一件事。 这疤面男子应该不是在等人。 他是要凭一己之力,将秦素带走。 亦即是说,即便死了亲妹妹,身边再无别的助力,他也有这个能力且必须将秦素掳走。 秦素此时终于接续起了方才断掉的思绪。 阿燕早就说过,他们兄妹与那伙盗贼本就不是一起的,那便表明,这兄妹二人就是在严格执行着一个指令,那指令要求一定要将秦素掳走。因此,哪怕亲妹妹送了命,哪怕极度怀疑秦素便是杀死妹妹的真凶,疤面男子也忠实地执行着这个命令。 秦素怀疑,这个命令里很可能还包括一条,便是不能将她杀掉。 只能活着掳走,送到……隐堂。 慢慢地擦着各处的血渍,秦素心底里对这一局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这一局的阵眼,应该便在这对兄妹身上,而秦素则是这对兄妹的最终目标。至于满船的财物、钟家父子以及那伙盗贼,则是虚张声势,专门用来迷惑众人的。 明为劫财、实为掳人,这一局真正的目的,便在于此。 那么,“霜河之罪”又是从何而来? 几乎是第一时间,秦素便又想到了“那位皇子”。 先掳秦素,再灭秦家,这个路数与前世几乎如出一辄,连顺序都没错上半分。前世的中元十五年,在被送去汉安乡侯府作妾的路上,秦素被人掳走了,醒来时便成了隐堂的暗桩,而青州秦氏则因被何家牵连,又挖出了藏在壶关窑的兵器,于是阖族覆灭。 这一世的事情有了些许不同,便是萧家与何家现在还没倒。 不过也快了。 秦素很不明白,“那位皇子”为何如此痛恨自己?为何前世今生都要把她掳走交给隐堂? 如果“那位皇子”真与隐堂暗中勾结,那他手中的力量就相当强了,可为何前世的他却生生熬到了中元二十三年,才把太子推翻? 还有桓氏,“那位皇子”为何不借助隐堂的力量,早早将之除掉,而是仍旧等到了中元二十三年以后才动手? “那位皇子”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就喜欢钝刀子杀人? 简直莫名其妙! 秦素也说不出是恨是气还是疑,只一径苦思冥想,几乎忘却了自己身临险境。而疤面男子也是好整以暇,一点没有催促秦素加快动作的意思。 很快地,秦素便将血迹都拭净了,甚至还对着铜镜将头发整理了一番,便在她想要继续打理衣裳的时候,疤面男子忽然说话了。 “好了,走吧。”他语声平平地说道。 几乎是从他说出第一个字开始,他的人便已经来到了秦素的背后,而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秦素的两脚已经离了地, 被他倒提着拦腰挟在了腋下。 他的手劲大得吓人,力道却是恰到好处,刚好能钳制住秦素,让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被他挟着。 秦素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早知会被人这样倒提着走,倒不如刚才一碗迷药灌下去得了。 将秦素挟在腋下之后,疤面男子提步便往外走,竟是根本没去管阿燕的尸身,一个踏步已然来到了门边,伸手拉开了门。 门开处,秦素只觉四周一亮,疤面男子也眯眼往旁看了一眼。 钟景仁所在的那条船,此时正燃着火苗,火势虽然不大,毕毕剥剥的烧灼之声却仍是隔水传来,水面上也倒映着几簇鲜艳的火光。 第421章势如星 夜河之上船只着火,这可不是小事,不远处的码头边正影影绰绰地站着好些人影,还有几只小船正往这个方向而来。 若是有人能瞧见船上情景,惊走疤面男子,却也是好。 秦素此刻只恨不敢出声呼救,怕激怒疤面男子重伤予她。 便在此时,疤面男子忽地一扬手。 “刷”,舱外的铜灯瞬间便灭了好几盏,秦素的眼前也随之一暗。此刻,旁边船只的火光纵然再亮,也并不能照出这里的情景。 秦素的嘴里有点发苦。 阿臻若有这手武技,她早就脱身了。 灭掉烛火几乎便是一瞬间的事,疤面男子的脚步根本停也未停,迈步朝前走去。 就在这一刹,变故陡生! 浓夜之中,骤然响起一阵破空之声,声音便在疤面男子的身后! 秦素身体向后,看得清楚,那破空之声来自于一柄短剑。 那是……阿葵掷出的短剑! 秦素刹时间呆住了。 阿葵不知何时竟然站了起来,一只手还保持着掷剑而出的姿势。 秦素眨眨眼,再眨眨眼。 她真是再也没想到,阿葵居然还有这样的胆量! 眨眼之间,剑去如星,那短剑微带着啸声,直指疤面男子的后心,力量不弱,准头居然也还不差。 在这电光石火间,秦素忽然记起,阿葵曾说过她会投壶,且还有着十投七中的准头。 这真是……太难以置信了!秦素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呵”,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嗤笑。 她心底微寒,却见疤面男子头也未回,就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似地,蓦地反手曲指一弹。 “铮”,一声劲响,秦素只看见他粗砺的手指忽如拨弦,曲指之间,飞向他后心的短剑立刻倒转方向,疾射而出,速度比方才阿葵那一掷快了百倍。 刹时间,寒光如练,直奔摇摇欲坠的阿葵而去,秦素几乎无法看清那短剑的模样,便听一声惨呼,随后才见阿葵倒跌出去几步,捂着肩膀软倒在地,面色惨白,却是晕了过去。 “笃”一声闷响,短剑擦过阿葵的肩膀,没入船板大半,露出的小半截犹自“嗡嗡”震动不息,由此可见这一剑的力道有多么惊人。 便在这“嗡嗡”声中,一直老老实实伏在疤面男子背后的秦素,忽然动了。 手腕翻处,玄钢匕首无声刺出。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脱出此人挟制,便在此时! 玄刃出、沉光敛! 秦素的这一刀刺得并不迅疾,无声无息,连衣袖都不曾发出太大声响,那玄钢宝刃在烛光之下乌沉沉地,带着一丝幽暗的血光,悄无声息地袭向疤面男子的左肋。 然而,疤面男子的反应却远比秦素手里的刀快得多。 刀尖离身尚还有两指之距,疤面子已是肌肉急缩,挟着秦素的手臂一振一甩,右掌结结实实打在了秦素的后心。 秦素一刀刺空,后背一阵剧痛,整个人已是倒飞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舱门外蓦地传来一声清叱,一柄长剑斜刺里陡然出现,夜华之下,寒光闪烁,片刻便逼近疤面男子的方寸之间。 疤面男子不及去管秦素,反手抄过一截断木迎敌。 偷袭之人,正是阿臻! 她躲在舱外良久,终是候得出手之机,提剑与疤面男子斗在了一处。 此时的秦素,情形却是相当地惨。 疤面男子这一掌巨力惊人,令她自舱门外直直倒飞回屋中,一路撞过桌案几榻,带动布帘,自葫芦门一直撞到里间的屏榻边,方才止住去势,“嘭”地一声重重落地。 整间舱房都在这巨响声中震了震。 秦素被震得头发晕,更兼两眼发黑、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浑身的骨头无一处不疼,喉头更有腥甜涌上,她一张嘴,“哇”地一声便吐了一大口血。 伏在地上闭了会眼,秦素竭力抑住喉头腥甜,好一会方才挣扎着翻身坐了起来,斜倚在榻边,凝目看向舱外。 舱门外,阿臻与疤面男子斗得正紧。 秦素的视线尚还有些涣散,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金星乱冒,全身的皮肉都像是被割开了一般地痛。 她努力聚拢视线,终于能够看清眼前的场景,旋即便发现,舱门外只剩下了两团残影,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不过,这些也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阿臻果然回来了。 到底是李玄度派来的人,确实管用。 秦素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拼了老命刺下去那一刀,便是赌阿臻已经回来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创造这个良机的人,竟然会是阿葵! 就算再让秦素猜一百次,她也绝对猜不出,一向胆子小得能被苍蝇吓死的阿葵,居然敢于偷袭。 这简直太出人意料了。 应该说,阿葵的偷袭,为秦素赢来了一线生机。 正因为有了阿葵掷出的那一剑,秦素才能借机出手,而阿臻亦有了出奇不意的偷袭之机,这其中的巧合与运气,秦素现在想想都像在做梦。 不过,即便她们合三人之力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拖延多少时间。 秦素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舱外不住传来低低的呼喝之声,夹杂着兵器撞击声,缠斗的两人身影交织,在幽暗的烛火下变幻不息。 阿臻怎么不大声呼救? 秦素张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舱外,心头微急,张口便想要大声喊“救命”。 可是,她这里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胸口处便陡然传来一阵刺痛,阵阵腥甜翻滚而上,心肺仿佛被人拿刀剌穿了一般,痛得她冷汗直冒。 “咳咳……咳咳……”秦素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时间连呼吸都似要停止了一般。 怪不得疤面男子会打了她这一掌。 秦素心里一阵发苦。 疤面男子这一掌不是为了打倒她,而是为了不叫她发出声音来。 现在的秦素,根本就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更遑论高声喊“救命”。而阿臻之所以不呼救,只怕也不是不想,而是被疤面男子压制住了,根本无法出声呼救。 第422章灰衣女 秦素的心瞬间如坠谷底,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片息之间,百念已过,而缠斗在一处的两人也快速分开了。“砰!”一声巨响蓦地传来,阿臻闷哼了一声,捂着胸口倒在了舱门边, 秦素心头凛然,旋即握紧了袖中匕首。 从秦素的方面并看不清阿臻样子,阿臻的脸上蒙着布巾,方才去钟景仁的船上点火,她是扮作贼人行事的,衣着上自是要尽量靠近那伙贼人。 疤面男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阿臻。 “居然还用上了迷香。”漫不经心地将半截断木扔去了一旁,疤面男子阴鸷的眼神蓦地转向了秦素,语声中隐含威胁,问:“说,是不是你点了迷香?” 秦素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人真有毛病,怎么总来怀疑她? 死了人也要来问她,发觉有迷香也要来问她,难道她真的长了一张专门使用阴谋诡计的脸吗? “什么迷……咳咳……迷香……”秦素方一开口便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胸口处又是一阵锥心的刺痛,几乎连句整话都说不成,忍了多时的腥甜此时再也无法抑住,转脸又“哇”地喷了口血。 “你伤了脏腑。”疤面男子若无其事地说道,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阿臻,抬脚便跨进了屋门,“还好我手上有数,只使了半分力,不然你已经筋脉断绝、喷血而亡了。” 秦素抬头看着他,眸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勾唇道:“那倒真是……多谢你了。”她的气息极为不稳,语声嘶哑难听,眸中却含着明显的讥讽:“不过,你也不是来杀我的。你主子可没叫你杀人,你敢动我分毫,你主子只怕也饶不了你去。” 她现在根本没办法大声说话,只能嘶哑着嗓子以极轻的语声与疤面男子对话。 疤面男子怔了怔。 “怎么?我说得不对?”秦素挑眉看着他,面上讥意更甚,苍白的面容映在烛火下,美艳明丽,直令满室生辉:“你又不能主事,何必做出一副老子我最大的模样来?这一趟你把个亲妹妹给损了……咳咳……你还是想想怎么回去跟你主子交差吧,蠢物!” 从他方才那一怔中,秦素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绝对不敢对自己怎样,干脆便骂了出来。 疤面男子阴鸷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戾气,双眉一立,阴狠地道:“你嘴巴放干净些,当心我废了你!反正只要你全手全脚,也能卖钱。” “你敢么?”秦素挑衅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清冷如寒星:“你敢违背你主子的命令……咳咳……就你这等货色,你也配?” 分明是柔弱得仿佛要被风化去,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可眼前的少女却桀骜地挺直了脊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如钢刀,句句戳在人的心窝子里。 疤面男子的身形顿了顿,面上青气隐现,目中更有杀机闪过。 不过再下个瞬间,他的气势忽地一松,讥嘲地道:“看在你很快就要被千人枕、万人骑的份上,我也不与你在这口舌上多计较。”他的语气中含着深深的刻毒,故意将视线往四下里一扫,眸光里带着一丝讥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套我的话,再让这些人给你传消息。” 秦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紧。 疤面男子说得没错,她的确就是在激他,让他说出更多的话,万一阿臻没昏死,也能从这些话中听出些端倪,以后也能救她出来。 心中飞快地忖度着,秦素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不想胸口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她忍不住又开始咳嗽起来,面色渐渐地白得像纸。 此刻的她瞧来可不只是吓人而已,而是很有几分将重伤将死之相。 疤面男子盯着她的脸瞧了好一会,目中居然露出了一丝担忧,迈步便往屋中走去。 谁想,他的腿方一抬起,面色陡然一变! 那个刹那,时间似是忽然停顿了。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陷进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竟让秦素想起自己沉入水中时,自水中望出去的那个透明的世界。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她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个疤面男子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后,他便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原地旋身而起,倒飞出了舱门。 再下个瞬间,秦素便听见了一声清啸。 高亢、清越、嘹亮,如龙吟凤鸣,绕梁而不绝。 那一刻,她忽地心有所感,侧首望去,却见靠近她这一侧的船板,已被人一掌劈碎。 那分明是绝大的一股力量,远比疤面男子击向秦素的那一掌力量要大得多。 可是,便是这样的一股巨力,那船板却碎得如同豆腐渣,并没有四溅疾飞的碎木茬,甚至水瓮里的水都不曾晃动,船板上便破出了一个大洞,一只莹白而优美的手,便在那破洞间一伸,又是一缩。 随后,便见一个穿着灰衣的瘦高女子,自破壁间从容迈步,跨进了房间。 秦素完全呆住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靠近这一侧的墙壁原先是有舷窗的,舷窗外则直上直下地临着水。 而这个灰衣女子却胜似闲庭信步,就这样身体凌空、缓缓而来,身上的衣裳一丝不乱,连半点灰尘都未沾。 她这是能在半空走路么? 秦素苍白的脸上满是震惊。 却见灰衣女子步履从容,自破壁中踏上满是血迹的青毡地,长长的裙裾自秦素侧畔扫过,脚步忽地一顿,目视前方,口中吐出了两个字:“勿怕。” 极为柔和的语声,如同一脉平波,缓缓舒舒荡过心田。 不知何故,秦素一时间竟是鼻尖泛酸,有点想要哭。 那种感觉,不是因为忽然有人相救而生出的激动,而是这女子的声音之中,天然地带着一种感沛人心的力量,温暖中正、柔和动人。纵然她说话时连头都没回,却仍旧给人一种又强大、又温暖的感觉。 直到这时秦素才看见,在疤面男子方才站立之处,有一样细小的东西正在原地飞快地打转,散发出一圈圈温润的光。 看起来,方才逼退疤面男子的,便是此物。 第423章珠光晕 秦素张大眼睛,紧紧地看着地上的那样东西,却见那小东西转了好一会后终是停了下来,安静躺在了地上,圆而光滑的一粒,晕致柔润。 那是……珍珠?! 秦素将眼睛睁到最大,看了看地上的珍珠,又扭头去看那灰衣女子。 那灰衣女子便立在她身前半步之处,秦素恰好可以看见,悬于她左耳的排珠耳环上,少了一粒珍珠。 这真是……好厉害!好阔气! 好大的手笔! 秦素瞪大眼睛看着灰衣女子,一颗心却是落回了肚中。 来人是友非敌,这是她首先能够肯定的。 至于来人有什么目的…… 管她有什么目的,活命才更要紧不是么?先活过了今晚再说。 此时,疤面男子正立在舱外,方才那种藐视一切的态度,自灰衣女子破壁而来之后,便再也不见。 他阴鸷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了几分忌惮之色,整个人虽看似闲适,却是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秦素不由大感痛快。 彼时欺人者,今日被人欺。 活该! “何人?”疤面男子陡然喝问,语声沉冷,扫帚眉直直竖起,鼻骨处的伤疤越发明显。 “自是尔母!”不待灰衣女子回话,秦素便立时抢着说道,态度极为嚣张,语罢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可她却仍旧断断续续地道:“若不然,便是……打得你……连你阿母也认不出……之人……你这蠢物,快些跪下……求饶……” 这直如市井小儿骂街的一番言语,不知何故,那灰衣女子听了不但未气,反倒笑了起来。 举袖、掩唇、侧首,灰衣女子的一行一止竟是风姿嫣然,而她温柔的语声亦像是乐韵一般动人,只闻她轻笑道:“我可生不出这般老儿。” “噗哧”、“噗哧”,舱房里传来两声少女的娇笑,却是秦素与不知何时醒来的阿葵双双没忍住,一齐笑了出来。 而一声笑罢,阿葵的脸便白了,躲闪着看了秦素一眼,垂下了头。 原来她刚才居然一直在装晕。 秦素白了她一眼,却也没真的生气。 有胆子掷出那一剑,已然足见阿葵对她还有两分忠心,至于这些小聪明,秦素现在心情颇好,可以忽略不计。 此时,却见那疤面男子面色阴冷,定定地望着灰衣女子,蓦地身形一动,一身黑衣直化作一团阴影,疾飞而来。 秦素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这疤面男子动作好快,她几乎瞧不见他是何时动作的。 不过,他快,灰衣女子却比他更快。 秦素甚至都没感觉到身旁异动,便觉侧畔微风轻掠,一团灰色的虚影已然掩至疤面男子身前。 一灰一黑两条身影,瞬间便缠在了一处。 却是,一触即分。 没有呼喝,也没有秦素以为的高手相遇必然杀得“砰啪”巨响的声音。 秦素只觉得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后便是“扑通”一声落水之声,待她定睛细瞧时,却见舱门前只剩下了灰衣女子,疤面男子已然不见踪影。 “可惜,叫他跑了。”灰衣女子望水叹道,语气中倒无多少遗憾,旋即她便转眸看向倒在地上的阿臻,掩唇而笑:“小娘子勿要再装了,那人受了重伤,不死也要残上个一年半载,不足惧矣。” 阿臻的身体动了动,终是扯下面上布巾,铁青着一张脸站了起来。 方才她确实受了重伤,却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是佯败倒地,其实是想看准机会再度偷袭的,却不想来了个灰衣女子,一招便将疤面男子给打成了重伤。 起身之后,阿臻立时横跨一步,守紧了舱门,双臂交叉于胸前,两手中各执着一柄匕首,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灰衣女子不以为意,柔柔一笑:“我是何人不重要,倒是你护着的那个小娘子,她伤得不轻呢,你不打算先替她治伤么?”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若无其事地向前跨了一步。 阿臻只觉眼前一花,待她回神时,灰衣女子竟已经掠过她的身旁,走进了舱房。 阿臻刹时满脸苍白,抿了抿唇,无声地跟了进去。 此时,灰衣女子已然行至秦素的身旁,垂眸语道:“你便是秦府……六娘?”说话间,她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异色,上下打量了秦素好几眼,目中有着并不掩饰的震惊。 秦素颇为汗颜地低下了头。 她现在的模样确实可怕了点,也难怪灰衣女子异色连连。 苦笑了一下,她终是抬头说道:“惭愧得很,我正是秦六娘,我形容不整,有失礼仪,请恩人勿怪。” 灰衣女子面上的讶色此时已经消失了,她也不说话,只姿态优美地蹲下了身子,探手握住秦素的手腕,向她的脉上探了探。 冰冷的手指贴在秦素的腕上,直冻得她险些打了个寒战。 她不由微觉讶异。 这些武技高手据说是火气极旺的,怎么这女子的手这样的冷,比她的手都冷。 不过很快她便又释然了。 很可能人家的武技便是这一路的,她一个丝毫不会武的小娘子,见识未免太浅。 替秦素按过脉后,那灰衣女子又仔细地向秦素的面上看了半晌,方才启唇说道:“还好,那人只使了半分力,你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无碍,只需好生调养,足足地补上他个十天半月,便也好了。” 她看向秦素的目光很是柔和,甚至还带着一点慈爱。 秦素此时与她面对着面,这才看清了她的长相。 这灰衣女子生得并不算美,五官柔和平淡,唯一双眼睛如蕴流光,神采飞扬。不过这些皆并不出奇,出奇的其实是她的头发。 若看面相,这女子分明应该只有三十许,可她的头发却是花白的,瞧来有若老妪。而更古怪的是,那头发以发顶的中线为界,左侧花白、右侧漆黑,泾渭分明。 如此怪异的发色,再加上柔和的长相、风姿嫣然的体态、优雅动人的举止,这灰衣女子的身上便有了种很特别的味道,似是沧桑,又似是妩媚,让人一见难忘。 第424章足如雪 便在秦素打量灰衣女子的时候,灰衣女子也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不知恩人姓名,还望不吝赐告。”秦素轻声语道,旋即便扶着阿葵站了起来,屈身行礼。 灰衣女子闻言却是一笑,伸手虚扶了扶秦素,柔声道:“我只是路见不平罢了。那贼人自恃武技高强,却跑来欺负妇孺,实乃我武人之耻。” 这绝不是实话。 秦素可以断定。 只是,人家这可是救命之恩,莫说灰衣女子咬定是路见不平,就算她说她是天上飞下来救苦救难的神仙,秦素也不能多问半个字。 后退了半步,秦素举手加额,郑重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恩人高义,我……”说到这里发她忽然便住了声,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整个人往旁便倒。 “女郎!”阿臻与阿葵同时惊呼一声,阿葵更是抢先扶住了她。 秦素依着阿葵的手好不容易才站稳,只觉得右腿一阵钻心的疼,她的额上不由渗出汗来,咬牙忍着道:“我失礼了……嘶……恩人……” “先坐下再说。”灰衣女子柔声说道,将秦素轻轻按坐了下去,面色凝重地端详了一会秦素,便探手在她的腿上按了按,肃容道:“还是我瞧一瞧吧,看是不是伤了筋骨。”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撩起了秦素的裙子。 阿葵见状,连忙帮着褪去了秦素的靴袜,复又将小裤也撩了起来,灰衣女子此时便轻声地道:“将左腿也让我瞧瞧。”又问:“方才你们女郎是不是摔了一跤?” 阿葵忙点头道:“是的,恩人。女郎方才被那贼人打了一掌,摔得很重。”她说着已是眸中蓄泪,也不知是怕的还是为秦素难过。 很快地,秦素白生生的两条腿便都露了出来,她的腿型极好看,笔直匀停、纤秾合度,细腻晶莹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玉,欺霜寒雪、白腻柔滑,脚踝处更是细巧圆润,盈盈可堪一握。 不过,此时这白嫩的腿上却有着好几块青紫色的瘀伤,瞧来极是触目惊心。 阿葵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好在那灰衣女子吩咐道:“去挪盏灯来,容我细瞧,若有热水便拧一块热布巾过来。” 站在一旁的阿臻连忙跑去拿灯,阿葵则忙不迭地去倒热水、拧布巾,灰衣女子便仔细地按了按秦素的腿,不时问她“疼不疼”,又将秦素的膝盖与脚踝转了几圈。 到得此时,秦素觉得那股钻心的疼已然轻了许多,不似方才那样难忍了。 灰衣女子便放下了秦素的小裤,又轻手轻脚地替她将裙摆抚平,一面便笑道:“还好只是扭伤。方才你应是从远处一路跌过来的,撞到了不少硬物,这些瘀青瞧来吓人,只消拿活血的药酒揉一揉便好了。倒是你扭伤的那一处要紧些,你先忍着,我替你化去里头的瘀血。” 听得此言,秦素便抬袖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强笑道:“有劳恩人了。” 灰衣女子笑着摆了摆手,便扶着秦素的右腿,掌心贴在她方才疼的那一处,使巧劲一旋。 秦素瞬间大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好在,这阵痛很快便过去了,灰衣女子又以一种奇怪的手势再揉了几下,秦素便觉得那一处渐渐传来了暖洋洋的感觉,很舒服。 “如何?可还疼么?”灰衣女子问道,看向秦素的视线里仍旧含了些慈爱。 秦素摇头笑道:“真是不疼了呢。恩人真真厉害。” 灰衣女子笑了笑,整衣站了起来,阿葵便拿了布巾替秦素抹汗,阿臻也将灯放去了一旁。 秦素此时便觉得腿确实是好多了,便又扶着阿葵站了起来,向灰衣女子行礼道:“恩人两度出手相助,我无以为报,只能以大礼言谢了。还请恩人据名以告,也好让我家中长辈登门拜谢。” 灰衣女子笑了笑,柔声道:“拜谢之事先放一旁,倒是六娘子你,需得好生想一想,此处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置?”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将视线往四下扫了扫,复又点头笑道:“说起来,这屋子这样布置起来,倒确实能起到疑兵之效,那黑衣人中的迷香还不少呢。” 秦素心头一凛。 而在面上,她却是满脸尴尬的笑容,歉然地道:“是我思虑不周,为恩人带来不便了。”说着便吩咐阿臻:“你去将香炉灭了罢。”一面说话,一面便向她多看了一眼。 阿臻却是完全没意识到秦素这一眼之意,转身熄灭了香炉,便又回到秦素身边站好。 秦素不由大急,借着拂鬓之机,转眸又看了她一眼。 不想阿臻仍是毫无所觉,一双警惕的眸子只盯在灰衣女子身上,半个眼风都不往秦素身上凑。 秦素险些又要翻白眼。 这个笨笨的侍卫,怎么就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心下忧急,面上却仍旧维持着感激的笑意,扶着阿葵的手紧了紧。 可不巧的是,阿葵搀着她的手恰是受伤的那一侧,被她这样一握,她痛得面色发白,居然也没弄懂秦素的意思,只本能地将另一手捂在了肩膀上。 秦素气得都想骂人了。 她们几人的眉眼官司,灰衣女子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在意,此时只掩袖笑道:“无碍的,些许迷香也药不倒我。还有,六娘子莫要叫我恩人了,听着好不难受,只唤我惊鸿便是。” 惊鸿? 秦素怔了怔,到底也不敢再继续提醒身边的两个人,便只能端出张笑脸来,问道:“敢问一声,恩人之名可是‘缥缈赋惊鸿’之惊鸿?” 旌宏转眸一笑,说道:“常人都会以为是这二字,其实不是,吾之名,乃是旌旗之旌,恢宏之宏。” “原来是旌宏先生。”秦素肃然说道,暗想这名字果然不同凡响,旋即便又是举手加额,再度向着旌宏郑重施了一礼,庄容道:“今夜险象环生,若无旌宏先生仗义出手,我等只怕尽皆命丧于此。六娘在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第425章卷青毡 旌宏微微侧身,避开了秦素的大礼,复又和声说道:“小事尔,女郎不必如此挂怀。不过……”她说着便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此屋已然破毁,我看女郎还是先去往他处暂避得好,也免得惹来麻烦,还有这榻上的尸身……”她一面说一面询问地看向秦素,目光非常柔和,似是想要帮忙处置。 秦素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此人究是何意?为何对她居然如此之好,竟还想着要帮她处置尸身? 这会不会是“那位皇子”设下的一步后手棋? 秦素面向旌宏笑得甜美,心中却是念头急转。 若说是后手棋,似也不对。毕竟他们损了个阿燕,苦肉计唱到这个份上,也未免太过奢侈。 秦素试着将自己放在“那位皇子”的位置去考量,猜测对方是不是发现了她与垣楼之间的联系,于是想要借着旌宏施以援手这个大恩,探查秦素手里的底牌? 只是,这思路也仍旧有失偏颇。 还是那句话,有旌宏在手,只消由她拿住秦素严刑逼问拷打,一切便可自明。秦素自忖是绝熬不过刑去的,必定一打即招。 心念百转间,秦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于是,她的面上便浮起一个浅笑,垂首轻声道:“这些许小事就不麻烦旌宏先生了,我可以自行处置。” 说这话时,她微敛着眸子,却从睫羽底下仔细观察着旌宏的反应。 旌宏倒是没什么反常的表示,只是微讶地看了她一眼,便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先将女郎送去隔壁吧。” 秦素心下微松,又有些不解。 如此随意的态度,倒还真有几分侠者风范,这人难道真不是抱有什么目的而来的? “有劳先生了。”她恭声说道,又向旌宏笑了笑。 旌宏亦回以一个很和善的笑,随后便一手挟起秦素,另一手挟着阿葵,轻轻松松地便将两人送去了隔壁的舱房。 隔壁的舱房恰是那几个洒扫小鬟所居,此时她们人并不在房中,秦素猜测她们应该还在底舱里,仆役们多是在那一处用饭,想必是饭未用完,便被迷药撂倒了。 将秦素与阿葵安顿好后,旌宏便又回至原先的舱房,很快便拿了两套衣物过来,对秦素与阿葵道:“这是我从你们的舱房以及另一间舱房翻出来的衣物,想必那舱房是管事妪住着的,衣箱里的衣裳倒很全。你们且先着衣便是,目下暂时还不会有人来。” 怔忡地接衣在手,抚着手中棉软的细布衣料,秦素一时尚有些转不过来。 她与阿葵都是满身的血,如果就这样被人瞧见,很难说那些人会怎么想。而旌宏此时却给她们拿来了干净的衣裳,显然,她是将秦素的闺誉也考虑了进去。 坦白说,前世今生,秦素还从未被女性长辈如此关怀过,那种温暖慈爱的感觉,竟让她心头一暖。 然一息之后,她的心头又生出浓浓的疑云。 自从桃木涧之后,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所谓“侠义之举”,秦素已经很难轻易地相信了。 可是,旌宏的表现却很自然,由始至终只是纯粹的帮忙,甚至在秦素以“家中长辈登门拜谢”为由抛出诱饵后,也不去接她的话,简直坦荡磊落得令人发指。 如果不是为了取信于秦素进而混入秦府,那么,旌宏的目的又是什么? 才被人救下命来的秦素,骨子里的凉薄与多疑又冒了上来。 不过,此刻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还是那句话,先活下命来再说。 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秦素与阿葵分别去了屏风后,将里外衣物全都换了,旌宏则仍旧回至隔壁舱房,不一时她便又回来了,这一回却是将阿梅与阿桑也一并送了过来。 “她们两个应该也是你的使女吧?”旌宏问道。 秦素此时已然着了一身干净的青裙,便上前道:“是的,先生。她们之前中了迷药,晕过去了。” “啊哟,那可真是不巧。”旌宏一面说话,一面便掩唇而笑,举手投足竟是无限风情:“我给她们又分别喂了一点你香炉子里的药粉。” 秦素闻言怔了怔。 旌宏放下了阿梅与阿桑,仍是笑道:“她二人身上的衣裳我看也需换了才好,还有头脸也需洗净。我怕过一会你们动作太大惊醒了她们,便又喂了些药下去,也免得她们半途醒过来吓哭了。”言至此,她笑看了秦素一眼,复又道:“小娘子们总是经不得这些的,换上干净的衣裳,于人于己皆方便。” 秦素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一刻,她的心中没有感激,只有悚然。 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对秦素的闺誉极为关照。 这旌宏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如此之好?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谢先生。”秦素屈身说道,语声仍旧满是感激。 越是心底起疑,面上便越不能表现出来,毕竟,旌宏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这屋里所有人。 思及此,秦素又看了一旁的阿臻一眼。 这笨侍卫现在倒勤快起来了,正帮着阿葵拧毛巾给阿梅她们擦脸,根本就不晓得往这边看一看。 这小娘子怎么这样笨法?还有阿葵,连眼睛都不敢往这边转一下的,干脆背对着秦素埋头干活。 秦素气得胸口又疼了。 一个又笨又骄傲,一个又精又胆小,她身旁怎么就没个得用的人呢。 真是天要亡她! 旌宏此时已然去了隔壁舱房,行动直如幻影一般,来去无踪。 见房中无人,秦素倒有心想吩咐阿臻几句,终究还是迫于旌宏威势,闭口不言。 平生第一次,满肚子的主意说不得,只能憋着。 当真难受得紧。 便在她思量之间,旌宏便已然再度回转,来的时候,身后负着一卷青毡。 那青毡裹得很大,看着就极重,可她负在肩上却直若无物,行路时更是脚步无声,动作轻盈。 秦素见了,便殷勤地上前要去帮忙。 旌宏连忙往后让了让,轻笑道:“此物颇重,女郎拿不动的。” 秦素闻言便停住了脚步,故意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先生这拿的是何物?” 那块毡布她瞅着可眼熟得很,怎么看都像是之前那间舱房地上铺的。 旌宏这又是想干嘛? 第426章劈乾坤 旌宏将那卷青毡搁在了地上,方才直身说道:“我又去隔壁看了看,血迹太多了,若不处置掉,官署来了恐会动问,且就算官署不来,女郎向长辈交代只怕也要费许多口舌,吾辈武人自是急他人之所急,故我便帮着处置了。那外间墙上与门上的血迹我已抹去,至于卧房的屏榻与毡布,这两处血迹委实太多,抹也抹不净,我便将屏榻劈碎了,拿这毡布裹了带血迹的木块包起来,稍后我会把这包裹带着走,女郎自可安心。” 秦素呆呆地听着,耳边仿若响起了数道霹雳。 劈碎?! 屏榻?! 拿毡布裹?! 她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大够用了。 且不说徒手将一张硬木屏榻劈碎这种事情,从一个面相柔美的妇人口中说出,是怎样地叫人悚然,只说那方毡布,那可是铺满卧房地面的一整张毡布,质地厚密不说,且毡布上头还摆着书案、陶案、衣箱等物。 旌宏只过去了那么一会,半点声音都没发出,就做下了这样多的事情? 这简直就是…… 秦素一时间居然有些词穷,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这位武技高强到让人不敢想象的女子。 愣了好一会后,她方才略略清醒了一些,忙屈身道:“真是多谢先生相助,素无以为报,只能于此再度言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这种态度又是何种图谋? 秦素塞了满心的疑问与不解,却苦于根本问不出口,只觉得从心底里直苦到了舌尖上,那滋味着实一言难尽。 旌宏摇手笑道:“无妨的,不过是些许小事尔。”她说着便探手自后腰处取出了一柄短剑来,倒转剑柄递给了秦素,温声道:“这应当也是你的吧?” 秦素接剑在手看了看,发觉这柄短剑便是阿葵方才掷出去的那一柄,后来被疤面男子倒掷回来,钉进了墙壁中。 于是她便又折腰行礼道:“多谢先生,此剑确实是我的侍卫的。”说着她便转向阿臻,一面向她使眼色一面道:“快来,把你的短剑收好,这可是先生亲自替你取来的。” 可恨阿臻这个笨侍卫,一见秦素手中的短剑,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拿过剑道了一声“多谢女郎,多谢先生”,便喜孜孜地将剑收了,又跑去一旁忙着做事去了。 在烟霞阁抹地板的时候怎不见你如此主动?早就知道就该叫你天天便恭桶! 秦素恨得心口又是一阵疼,却也只能扯着腮帮子团出个笑脸来对旌宏道:“先生真真心细如发,连这些都想到了。” 旌宏表现得很是不经意,微笑着温言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们行走在外,处置这些很是容易,六娘子勿放心上。还有,”她语声一顿,指着地上的毡布笑道:“毡布既然被我拿走了,那房间里便空了一大块,我瞧着有些不像,便又去底舱寻了块新的重新铺上了,如此便也周全了过来。” 居然还往底舱跑了一趟,就这么没一会的功夫? 秦素勉力维持着面上的感激与笑意,心里头有个小人拼命跳脚: 不妙,此事大不妙。这得是多大的一桩把柄,如今全都被旌宏抓在手里了。往后她若是拿出这些事来威胁秦素,秦素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若是消息传至青州,后果不堪设想! 秦素急得手心冒汗,看了看仍在一旁忙碌或假装忙碌的二人,真恨不能一脚踹过去才好。 这两个人就不知过来帮她解个围,哪怕多说句话打个岔也行啊,真真是老实的太老实,奸滑的太奸滑。 “这也……太麻烦先生了,这些小事,我自己也能处置好的。”秦素终是强撑着说出了这句话,也顾不得是否惹人怀疑,当然,她面上的感激仍旧足到了十二分。 旌宏含笑看着她道:“无妨的,这些东西我处置得来。女郎自可安心。” 安心?傻子才会安心! 秦素欲哭无泪,想要拒绝却又无从拒起,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 旌宏四顾一番,见屋中几个人皆是一身干净整齐的衣饰,显是重新换过了,秦素甚至连头发都重新梳了,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几个的动作倒也快得很。” 再快那也快不过您老人家啊,我们换身衣裳的功夫,您就把一间舱房都给拆了。 秦素满嘴发苦,却也只能捏着鼻子再度表达谢意。 往好处想想,旌宏也算是帮了大忙,毕竟处置这些东西相当费时,于秦素三人而言,短时间还真做不到,如今有旌宏提前将痕迹抹掉,待钟景仁过来时,便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此时的秦素只能以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了。 听得秦素谢语,旌宏浑不在意地笑道:“女郎也太客气了。我都说了,这些由我做来更方便,并不麻烦。另外,那尸身上下所用的被褥我也一并带走了,那上头的血迹极多,不能留下。还有墙上的破洞,我适才去外头那条船劈了两截桅杆丢进舱中,旁人应该会以为那破壁与屏榻皆是被断桅砸的,倒也搪塞得过去。” 秦素此时已经麻木了。 一个瞬息间便徒手劈碎一张屏榻的人,再劈断两截桅杆又有何难?就算旌宏说她眨眼间将整条船都劈了,秦素也只会说一句“哦是吧”,再不会有半点惊讶。 “你们身上换下的衣裳,倒是需得找个地方处置掉,女郎便交给信得过的人罢。”旌宏的语声再度传来,仍旧是让人熨贴的周到。知道士族女郎的贴身衣物不能交给外人处置,她便没去多管。 此际的秦素,心中直是五味杂陈。 旌宏的一举一动,无论从哪方面去看都无一丝恶意,甚至可以说对秦素极为友善。 纵然秦素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纯粹的好人,可此时此刻,她却又只能接受这样的善意,甚至不能对对方表现出半点怀疑。 势不如人、境不由人,这便是秦素目今的现状。 从没有一刻,秦素如此希望李玄度在她的身边。 因为,那至少是她能够信任的一个人,而他身后的力量,也是她相对信任的力量。 第427章吾去也 无奈地在心底叹了一声,秦素再度大礼拜谢:“先生高义,六娘拜谢。” 旌宏仍旧是那副闲适的模样,柔声说道:“女郎勿需客气,扶弱锄强,此乃我武人本分。女郎也不必太过担心,那黑衣人中了我一拳一脚,伤得极重,未必能得活命,女郎这一路自是万事无虞。”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秦素总觉得,在说这些话时,旌宏的视线往阿臻的方向飘了好几次。 她心下更是凛然。 这旌宏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看着竟像是知晓阿臻身份的样子?抑或是她竟还知道李玄度?更知道李玄度其实给秦素颇留下了几个人手? 刹时间,冷汗湿透重衣,直令秦素心底愈寒。而越是如此,她面上的神情便越发地真挚和顺,恭声说道:“先生大能,实是武人表率。” 旌宏摆了摆手,负起青毡回首笑道:“吾去也。”话音未落,一袭灰裙便如轻烟飞逝,不知所踪,仿佛此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干净利落,来去如风。 这旌宏难道真是扶危济困的一代大侠? 秦素凝目望向舱外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畔,面色极为冷凝。 “此人,好厉害的身手。”片刻后,阿臻的语声突地传来,打破了舱中寂静。 秦素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她倒说话了。 阿臻啊阿臻,你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大榛子! 秦素转首看了她一眼,复又转开了视线。 罢了,这实心眼儿一时也拧不过来,她急亦无用。再者说,以方才处境,就算有阿臻帮忙,秦素也未必能讨得好,万一惹得旌宏不喜,却也麻烦。 如此想来,秦素终是强捺下了满腹心思,只问阿臻道:“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阿臻恭声回道:“她……旌宏先生,让我想起了项先生。” “项先生?”秦素的脑海中蓦地划过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便问:“可是李妖……你主公身旁那个驭夫?” 阿臻郑重地点了点头。 “项先生是……宗师吧?”秦素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便是在打探李玄度身边人的情况了,她觉得以阿臻的死心眼儿,可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可出人意料的是,阿臻居然点了点头,肃容说道:“是的,女郎。项先生确实是宗师,我觉得旌宏先生应该也是。”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那么……那个黑衣男子呢?莫非是大手?” 疤面男子被旌宏一招便打成重伤,想来最多也就只是个大手而已。 阿臻此时回道:“黑衣人的武技比大手高些,但离着宗师还极远。” 秦素微微颔首。 照此算来,阿臻最多也只是个强者了,在疤面男子吸了迷香的情况下,她也就只支撑了几个回合。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对于武人的境界分别,她也是最近才弄明白的,以前她可是半点不懂。不过,这时候的她却也没精力再去想这些,她的舱房里还有一具尸首呢,这具尸首于秦素而言实在太过重要,她必须早点安排下去。 想到此处,秦素便对阿臻道:“阿臻,趁着此时无人前来,你速去底舱替我找一个男人,那人应当是个厨役……”三言两语将桃花眼男子的形貌说了一遍,秦素又加重语气道:“此人无论是死是活,你都将他带上来。” 桃花眼男人是个关键人物,秦素现在唯愿他还在船上。 阿臻领命而去,秦素便令阿葵在原地歇着,她自己则又去了她原本的舱房。 房中已经没多少血腥味了,阵阵冷风自破洞的船板处吹来,舱房里异常寒冷。 秦素往四下看了看,眸中露出了一丝苦笑。 她泼在墙上与门后的血迹,此时已经不见了,房间里很是洁净,便连倒下来的桌案碗筹等物,也皆回归了原位,如果忽略那墙壁与门板的某处比旁处薄了一层的话,一切都很正常。 看起来,所谓的“抹去”,便是将墙壁与门板上沾血的部分,全都削薄了一层。 说不定还是徒手削的。 这种处置方式,还真是……很旌宏。 秦素的面色冷了下来,快步行至案边,端起香炉,将里头的香灰全都倾去了河里。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也曾暗示过阿臻,可惜那个大榛子太笨,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 秦素一直担心的便是,炉中的那些大唐迷药,会落在旌宏的手中。如果秦素是旌宏,见到一种陌生的或者是新奇的迷香,一定会收集一部分以备后用。 望着脚下黑黢黢的河水,秦素心底发沉。 待李玄度回来,还须将此事告知于他,叫他早做打算。 阿臻,你自求多福罢。 秦素摇摇头,回身将香炉搁回了原处,快步走去了里间。 里间的舱房比外间凌乱多了,青毡倒是换了个新的,毡布上歪倒着两根断桅,木屑遍地、案倒椅倾,屏榻也碎成了好几块,看上去就像是被桅杆砸碎的。 阿燕的尸身孤零零地伏在地毡上,伤口处的血迹已然干涸。 秦素凝下了神,在她的身旁蹲了下来。 从方才起她就觉得怪异,疤面男子居然将阿燕的尸身就这样丢下不管,难道便不怕被人查出什么来? 直到将阿燕的尸身翻转过来之后,秦素方才恍然大悟。 此时的阿燕,已经根本瞧不出来是阿燕了。 那张原本满是孩子气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刀痕,错眼看去,那整张脸都是皮肉翻卷,五官全都被划烂,没有留下一块完整的皮肤,瞧来极是骇人。 这应该不是旌宏做的。 以她的武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处置掉一具尸体,根本不必拿刀子划脸,徒手就行。 秦素蹙紧了眉头。 这应该还是疤面男子的手笔。 她就知道他不可能放着尸身不管,看起来,他不仅管了,还管得十分彻底。他应该是在秦素背对着他去净面的时候,顺手将阿燕的脸给划烂了。 秦素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死心,于是便又在阿燕身上仔细地搜了一遍,连靴袜也皆除下来仔细看了,甚至还扒下了阿燕的衣物,在她的身上仔细摸了一遍,结果却仍是一无所获,阿燕的身上连个胎记亦无。 如此干净的尸身,也不知是旌宏的手笔,还是疤面男子的手笔? 秦素的心里沉甸甸的。 她接下来还有计划,而如今看来,这计划却很险,很可能会暴露她与垣楼的关系。 第428章已成尸 秦素蹙着眉心,一面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一面便将阿燕的小衣着上,那套黑衣则裹起来打了个结,秦素又从一旁书案里寻出了笔墨等物,便一齐捧回了李妪的房间。 阿葵的肩膀本就是擦伤,血早就止住了,不过方才阿臻却说,阿葵的伤外表看来没什么,其实却被剑气割伤了筋脉,伤得比秦素还重。所幸当时她脚软摔倒,否则疤面男子这一剑必定刺中她的心脏,那她便活不成了。 见秦素回到了舱房,阿葵便坐着向她弯了弯腰,虚弱地道:“女郎恕罪,我一时……起不来。” 她说着话已是疼得皱了眉,额角渗出大颗的冷汗。 方才一通忙碌,又是换衣又是给阿梅她们擦面,她的肩膀确实有些动弹不得。 秦素对她今晚的表现尚是满意,此时便摆手道:“你且坐着罢,我还能动。” 她将笔墨纸砚搁在地上,在榻旁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地方坐了,一面拿着墨锭研墨,一面便对阿葵说道:“今日倒真是多亏了你,我与阿臻才能一击得手。若非如此,便等不来旌宏先生救我们的命了。阿葵,你做得很好。” 阿葵似亦想起了方才那危机四伏的情形,面色又是一白,颤着声音道:“多谢女郎,我也是侥幸罢了。” 秦素扫了她一眼,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闲闲地道:“说起来,你到底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怎么就敢拿剑去刺那个人?真真看不出你有这样的胆量,倒是我平常小瞧了你去,莫非你平常的胆小都是……装的?” 言至此处,她斜睇了阿葵一眼,眼风若寒若暖,叫人难以捉摸。 阿葵的脸色一下子白得更甚,她死死咬住嘴唇,好一会方才颤声说道:“女郎恕罪,我真的……真的不敢……不敢在女郎的面前装。我也不是胆大,我其实很……很怕的,可是我更怕……怕女郎会怪我……见死……见死不救……” 越往下说,她的声音便越是低微,到最后几乎便没了声音,整个人又像以往那样伏在了地上,停了一会,方才颤声续说:“我看着那人把女郎带走,一时之间……我实在是……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就……就不知怎么……把剑给……给扔了出去。” 居然是因为这个? 秦素动作略停,淡淡地看着她,面色未动。 这样说来,倒也勉强算是有理,毕竟秦素敲打阿葵的手段花样百出,前世在宫里时,那些宫人也是怕得要死。 可是,最后秦素被推入水中时,便是那些怕得要死的宫人,一个个地跑得没了影儿。 与之相较,阿葵方才的举动,已经够得上称一声“忠仆”了。 秦素悠然地换了个姿势坐了,继续研着墨,面色也是一派平淡。 无论如何,这胆小的使女终究还是救了自己一命,就算她平常的胆怯都是装的,至少在关键时刻她还敢于出手。 这便行了。 秦素的面上浮起了些许笑意,一面研墨,一面便淡声语道:“你今日这样便很好。便看在你今日表现甚好的分上,回青州后,我会寻机将你送回三兄身旁的。” 阿葵一下子抬起了头,娟秀的脸上几乎放出光来,旋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有点发白,好一会方才结结巴巴地道:“女郎说的……可是当真?” “那是自然。”秦素笑看了她一眼,清冽的眸子里含着未明的意味,缓缓说道:“不过,若是我何时需要你帮忙,你也要尽量帮我才是。如此我也不会舍不得送你回三兄身旁了。你说是不是,阿葵?” 她一脸的言笑晏晏,可不知何故,阿葵的脸色又比方才白了几分。 用力地咬了咬唇,她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秦素,颤声说道:“女郎放心,我……我若回到了三郎君身旁,定会一直……一直帮着您的。” 秦素研墨的动作停也未停,只向她弯了弯眼睛,道:“一言为定。” 阿葵白着脸,语声郑重地道:“是,女郎。一言为定。” 二人相视良久,阿葵首先移开了视线,面色越加惨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不一时,阿臻便回来了,进门时,她的身上负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四肢绵软地向下耷拉着,头微微侧向一旁,面色青灰,唇角还渗着一丝血迹,然身上却未见伤痕。 秦素见了,瞳孔倏然一缩。 那是一个死人。 一旁的阿葵此时自也瞧见了阿臻负着的尸体,她今晚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已经麻木了,倒也没害怕,只是抬头扫了一眼。 不想,这一眼扫罢,她立刻便张大了眼睛,人也坐直了些,急急地转向秦素道:“女郎,这是那个人……就是那个桃花眼男人!” 秦素沉默地点了点头。 的确,这尸体就是她找寻良久的画中人——桃花眼男人。 在看清那具尸身的一刻,秦素的心中直是无比郁结。 今晚这一局,她几乎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阿燕尸身已毁,桃花眼男人这条线也断了,又听了一耳朵什么“霜河之罪”,还多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旌宏,满满都是无人可解的难题。而她秦素白白谋划半晌,又受了极大的惊吓,还险些丧命,最后却没换来一点像样的线索。 真真是亏透了。 沉着脸盯着桃花眼男人的尸身瞧了一会,秦素便问阿臻道:“他是怎么死的?尸身出现在何处?” 阿臻将尸身放在地上,肃容回道:“回女郎,他的尸身被弃在了底层的游廊中,死因是内伤。”停了停,她又添了一句:“我仔细查看过了,他应该是被高手震碎了心脉。” 秦素眉心轻蹙,神情冷凝。 桃花眼男人一死,有些事情便能说得通了,比如,疤面男子为何会来得那样迟。 他一定是在杀人灭口! 照此看来,阿燕兄妹二人的行动分工应当是:强者对强者,弱者对弱者。阿燕武技不高,便由她来对付更弱的秦素,而桃花眼男人很可能会一点武技,于是便由身为兄长的疤面男子出手杀人。 此局的变数有二:一是素没中迷药,且还拥有前世隐堂技艺;二是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旌宏,于是结局大大不同。 第429章垣楼危 “他身上可仔细搜了?”秦素问道,看向阿臻的眼神极为郑重。 阿臻立刻叉手道:“都搜过了,并无太多发现,只是此人拇指处有握茧,可能会用兵器,不过此人骨肉虚浮,便是会武也并不算好。” 秦素“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她又猜对了,这桃花眼男人果然会一点武技,难怪疤面男子要亲自对付他。而这具尸身之上如此干净,可能是疤面男子心细如发,将一切痕迹都销毁了,也可能是……旌宏的手笔。 无论出手的是谁,秦素也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 抽出一页干净的白纸,她一面提笔沾墨,一面再次生出了感慨。 如果没有前世在隐堂的那八年岁月,今天的她,一定早就被人掳走了。 下药、设局、刺杀…… 她今晚能得全身而退,且还保全了名声,都是隐堂之功。 摇了摇头,甩去了那些莫名浮起的念头,秦素开始在纸上疾书起来。 她是在给傅彭写信。 垣楼不可以再开着了,由今晚的情形来看,“那位皇子”既然派人来掳她,便表示他要有所行动。 垣楼危矣! 傅彭与阿妥须得及早遁走。 秦素飞快地写着信,一面便吩咐:“阿葵,把我们的血衣都抱去隔壁我的舱房,包成包裹,包结实些。” 阿葵此时仍旧面色苍白,闻言应了个是,便抱着血衣出去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秦素方才转向阿臻,沉声道:“我知道你和你的同伴有自己联络的法子,你现在就先下船与他们联络,我有急事需要人手去处置,传信过后你再马上回来。哦对了,”她说着指了指地上的那套黑衣,道:“阿葵那边的衣裳还有地上的这些,一会子你也交给你的同伴,最好找个地方烧了干净。” 阿臻利落地应了个是,便飞快地出去了。 秦素则继续在房中写信,毕竟要安排的事情不少,还要将首尾收拾干净,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片刻后,阿臻悄然回转,低声向秦素道:“我已经传过信了,很快便会有人过来与我联络。另外,我方才看了一下,那条船的火还没扑灭,但火势已经小了许多了,最多一刻钟之后,钟郎主应该就会派人过来。” 秦素此时已是停了笔,一面吹干墨迹,一面便唤阿臻近前,道:“我知道了。这封信你交给你的同伴,让他们转交予垣楼的傅东家,途中不可换手,必须连夜转交。再,我记得飘香茶馆中还有其他女卫,你找一个身手好的过来,让她寻个码头候着。” 说到这里时,她便又抽出了一页纸,递给了阿臻:“我已经画了我舅父的形貌,到时候你叫那个女卫不拘找个什么理由,与我舅父正面接触,我舅父自会带她来我身边。” 阿臻沉默地接纸在手,秦素便又自袖中寻出一方折起的官用笺纸来,也未避着阿葵,直接便交予了阿臻,沉声道:“这是空白路引,是那个女卫在大陈的新身份,上头的名字我空出来了,等你们安排好了人选便填上。不过……”她举首目视阿臻,眸色清寒:“一定叫她尽量隐藏武技。我的身边不可有明面上的女卫,只能有使女。切记!” 她不希望自己的实力被人察知,尤其是“那位皇子”,对方越是轻视她,她才越有机会成功。 此刻的秦素不是在与阿臻商量,而是纯粹的命令语气,阿臻闻言却是连个停顿都没有,立刻垂首应是。 今晚之事是个教训,阿臻也看清了自己诸多不足,对秦素更是不敢再有半分轻视。 见这个笨笨的侍卫终于收起了惯来的骄傲,秦素的心情却一点没变好。将信交给阿臻之后,她便又沉声道:“旌宏是个大隐患,她知道今晚的所有事情,而我们却防不住她。如今我也只能多嘱咐你一句,叫你们的人小心行事,特别是给垣楼送信时,一定要小心,莫要露了行迹。” 阿臻闻言却是面色如常,躬身道:“女郎放心。我虽无用,然唐人武技有别于大陈,我们的人中有擅长隐匿气息的好手,不是我自夸,便是贵国宗师在前也察觉不到。女郎但可安心。” “哦?原来武技也分国度么?”秦素大开眼界,原本压抑的心情,在听了阿臻的这一番话后,终是稍许轻松了一些,她看向阿臻浅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言,那自是好极。我现在最担心的便是被旌宏查到你们身上,那可就糟糕了。” “不会的,女郎。”阿臻说道,语气十分肯定:“我大唐武技门类极多,通常负责联络之人便是此类好手。就算再来一个旌宏先生,我们也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形下将消息送走。”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人尚武,由此亦可见其武技之昌盛,大陈实是多有不及。 略停了略,她便又指着桃花眼男子的尸身道:“这具男尸你一会叫人枭下首级,找个盒子保存好,到时候悄悄给我送过来。至于那具女尸……” 她说到这里忽尔一叹。 原本她是想拿阿燕与桃花眼男人的尸身给傅彭他们用的,可在看到阿燕的脸被划烂后,秦素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旌宏与疤面男子都知道阿燕的脸被划烂了,这两个隐患秦素不得不防,此前的谋划亦不能再用。再者说,死遁这种法子,也不好用得太过频繁。 思及此,她的脑海中蓦地划过了一个念头,眼前顿时一亮。 “……女尸也同样枭下首级吧,留下身子以防腐之法好生存着,以后我可能也会用得上。”秦素说道,转首看向阿臻,问:“也不知你们的人能不能做到?” 阿臻的面色有些古怪,闻言却仍是肃容应道:“可以的,这并不难。” 随便哪家棺材铺子里都能买到防腐之物,这事儿一点不麻烦,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甚好。”秦素再度满意地笑了起来,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交给了阿臻,道:“男尸的尸身以及女尸的头颅,这两样你们想法子销毁,最好能烧了,如果烧不了便埋在乱葬岗。至于剩下的便都保存起来。余事我皆写下来了,叫你们的人依信行事,不可错漏。” “是,女郎。”阿臻接信在手,面色肃然地应道。 第430章铭誓言 将一应事情安排妥当之后,秦素才重又有了种舒心畅意之感,仔细思忖确定再无遗漏之后,她便加重语气对阿臻道:“事情紧急,必须于在今晚前全部安排好,绝不容有半分错漏,你马上便去办。” “是,女郎。”阿臻叉手应是,转身欲走。 “且慢!”秦素唤住了她,又叮嘱她道:“传过信后你便速速回转。趁着我舅父没来之前,我们三个一会还要对一对说辞,务必不要露出破绽来,今晚之事绝不可再让旁人知晓。” 此时恰巧阿葵才收拾好了东西进门,也听到了秦素的这番话,秦素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阿葵的脸色本来已经恢复一些了,秦素这一眼扫来,她瞬间便又白了脸,没有任何停顿地便在舱门边伏地跪倒,颤声说道:“女郎放心,阿葵在此铭誓,今晚之事……不,是所有的事都会烂在阿葵的肚子里,若违此誓,必遭天……天打雷霹,不得好……好死!” 秦素颔首轻笑:“嗯,我信得过你,望你也莫要负了我对你的一片心。” 阿臻的眉头跳了跳。 这话经由秦素说来,听着很有种阴恻恻的感觉。而地上的阿葵闻言则又是浑身颤抖,就跟吓破了胆似的。 阿臻微觉奇怪。 她分明记得方才阿葵还很勇敢来着,可现在她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对秦素简直畏之如虎。 这些大陈的小娘子们,有时候挺奇怪的。 “目今暂且只有这些事情,你快去吧。”秦素的语声传来,拉回了阿臻的心神,她连忙应了个是,便负着桃花眼男人的尸身出去了。 秦素便又对阿葵挥了挥手:“此处不必你服侍,你且去外头守着门,何时我唤你,何时你再进来。” 阿葵忙忙退了出去。 直到此时,秦素方才觉得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每一根骨头都疼。 被疤面男子打的那一掌,于她而言委实是很重,那一跤跌得也不是假的。 斜靠在榻边,秦素强撑着不许自己睡去。 今晚的事情完全出人意料,却也逼得她不得不立刻收拾残局。 如今最可惜的便是,她留给阿妥的那几份微之曰,应该是废掉了。 不过,这样也好。 反正那些事情便记在她心里,就算阿妥烧了微之曰,秦素也能将这些事情安在东陵野老的头上。到时候,她大可以在青州祭出紫微斗数这面大旗,必定能令青州的棋局再变上几变。 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往后的事,时间过得飞快,阿臻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只药葫芦一样的东西。 “女郎,所有东西已经交过去了,话也带到了,您放心。”她向秦素说道,旋即便将药葫芦递了过去,恭声道:“一会儿叫阿葵替您揉一揉吧,这药油活血化瘀,专治跌打损伤,是我们大唐的名医制出来的,效用颇好。” 秦素微有些讶异,却也没多说什么,探手将药酒收了,阿臻便又压低了语声道:“侍卫的事情也安排妥了,来的会是个叫阿忍的女卫,她武技比我高了许多,如今又恰好在外地,我们已经飞鸽传书予她,以她的脚程,她会赶在我们到达阳夏码头之前与我们汇合的。” 阳夏便在五十里埔的后两个码头,行船不过是七、八天的路程。 “好,有劳你了。”秦素笑着说道,便招呼她坐下,又唤了阿葵进来,几个人开始商量说辞。 其实这说辞也不难对,只要不提阿燕兄妹与旌宏,一切便都好说。 说到这里,还是不得不感谢旌宏。这位宗师将一切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连退路都找好了,秦素她们对说辞便也越发容易,只消一口咬定她们一直躲在这间舱房里,外头发生了什么半点不知,便能把事情圆过去。 几个人方才商量定,舱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旋即便是惊叫声,再然后便是更加混乱的脚步声。 秦素知道,这定是迷药的药性已过,昏睡在各处之人都醒过来了,而隔壁破了大洞的舱房,此时也必是被人发现了,再见房中空无一人,所有人一定都会认为,秦素等人是出了意外。 秦素便向阿臻使了个眼色。 阿臻这一次终于看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上前打开了舱门,对外头沉声道:“女郎在此,勿要喧哗!” 此言一出,舱门外先是静了静,随后便爆发出了一声哭嚎。 “女郎无事!女郎无事啊!”李妪的大嗓门几乎穿破人的耳鼓,这位来自田庄里管事妪,此时终于显示出了农妇的本来面目,一把便推开了阿臻,哭着喊着直扑进了船舱。 待看到秦素与阿葵衣衫整齐,连头发都没乱上一丝地立在舱房中时,李妪又是一顿哭天抢地,上前抱住秦素的腿便是一通摇撼,若非阿葵在旁扶着,秦素险险便被她给摇倒了。 便见李妪又是哭又是笑地大声道:“女郎您无事便好,这外头天黑火大的,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还当您……” 说到这里她忙忙便收住声音,大力“呸呸”几声,又向自己脸上打了两下,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罪道:“我错言了。女郎福大命大,绝不会有事的,这是女郎福运双全哪,女郎果然是最有福气的人,女郎在白云观中得了仙气滋养,到底不是凡人能比的……” 应该说,李妪这话说得实在很好听,开口便坐实了秦素福运大好之事。 原本秦素还担心经此一事,钟景仁会不会觉得她这个外甥女厄逆未尽、身带不祥,如今被李妪嚎了这几嗓子,事情便立刻转了个方向。 “……女郎在白云观日夜祈福静修、抄经养心,如今更是福运加身。有女郎在,咱们这船上什么事儿都没有,果然是大福大运都在女郎这一头儿……”李妪的哭嚎十分响亮,句句都拿秦素身上的福运说事儿。 秦素心下好笑,知道李妪这是怕钟景仁怪罪她服侍不力,便干脆把事情拉转到另一个方向去。 也算颇有几分急智了。 而且,对比钟景仁那条船着了火,秦素所在的船确实没什么大事,如果忽略隔壁破了个大洞的舱房,以及某个失踪的低等厨役的话,秦素这条船实可谓平安。 第431章福运隆 待李妪嚎哭了一会后,秦素方才柔声劝道:“妪莫要哭了,我无事的。之前因听见外头有些响动,阿臻是个机警能干的,便将我们悄悄送到这间舱房藏着,然后便听见外头说什么走水了。阿臻与阿葵便护着我一直躲在这里,等着舅父来救我们,如今倒是平平安安的。” 李妪先前确实是吓得几乎没命,以为秦素是被人掳走了,如今见她好端端地站着,自是欢喜不禁,又见秦素也并无怪罪自己之意,她的那颗心便已经放了下去,此时便将袖子抹着泪道:“女郎恕罪,我也是一时太欢喜了。” 秦素见她是一头一脸都是水,又是汗又是泪的,头发也散了,便知道她方才确实是真着急了,心下便想,这李妪待她倒也有两分真心。 “罢了,妪快起来吧。也不知外头到底如何了,走水又说的是什么?”秦素说着便微蹙眉头,向阿葵打了个眼色。 阿葵立刻上前,用那只没伤的胳膊将李妪拉开了些,道:“妪且先缓口气,女郎这里心急呢,还要听妪说说到底出了何事。” 李妪此时早哭完了,便后退几步,一面拿布巾拭着头脸,一面便忙忙地禀告道:“回女郎的话,走水的是钟郎主那条船,我方才远远瞧了一眼,好悬没将整条船都烧起来,天幸女郎福运大,那船上的火势差不多都扑灭了,只到现在也没见钟郎主派个人来。” 说到这里,李妪便将布巾塞回了袖中,踏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问:“女郎看着,是不是要派人过去问一问?” 真是个会说话的。 “便依妪的主意。”秦素的面上含了一丝合宜的忧色,抬手掠了掠发鬓:“多派些人手过去,也不知舅父那里情形如何了,我实是担心得很。” 李妪闻言便往四下看了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您住的那间舱房我已经先锁住了。如今还要请女郎的示下,那房间该如何处置?” 秦素对李妪的精明早便有数,心下倒也承她的情,面上却是一派懵懂,白着脸问:“我却不知我的舱房如何了,方才只听见一阵响动,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妪便将舱房的情形备细说了一遍,又道:“……好大两根断木头砸进去,榻都碎了,女郎福大运大,天幸没在里头呆着。只是如今那房里比外头还冷,女郎就算要住,也不能再住那一间了。” 那倒是的,墙上那么大个洞,住进去还不得冷死人? 秦素心中暗笑,面色却又白了白,心有余悸地道:“真真好险,那桅杆居然也能被大风刮断,幸得我们提前逃来了隔壁的房中,却是无事。” 李妪忙又奉承了秦素好几句“福运仁善有好报”之类的话,方才下去指派人手去钟景仁那里报信。 秦素则仍旧守在房中,还叫人拿屏风挡在了榻前。 不一时,李妪将事情分派完毕,便又回来禀道:“事情都妥了,下头派了一条小船过去问话。只是……”她说着话便看了看仍在昏睡的阿梅与阿桑,小心翼翼地道:“她们两个该如何处置?” 秦素便蹙眉道:“她们两个也不知怎么了,饭吃到一半便昏睡不起。我们三人因听到响动,便带着她们一起避过来了。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妪可明白?” 李妪饶是有些见识,到底只是个内宅妇人,所见所知囿于田头陇间的那一亩三分地,此时闻言也是两眼一抹黑,摇头道:“女郎恕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我在我房中用饭时,也是觉得困倦得很,便睡了过去,等醒过来时便到了这时候儿了,我一心惦着女郎,倒没去多想。” 时刻也没忘表忠心,李妪真真是个人精。 “原来妪也不知道呢。”秦素似若憾然地叹了口气,复又笑道:“罢了,只要大家平安无事便是大好,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李妪忙道:“可不正是这话么?还是女郎看得明白。” 两个人正自说着话儿,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是钟景仁的语声响了起来:“六娘可还安好?舅父来看你了。” 秦素连忙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李妪眼疾手快,将一顶短帷帽扣在了她的头上。 秦素出门后便向钟景仁行礼道:“见过舅父,舅父如今安好,阿素便也放心了。表兄他们可好?” 钟景仁的身后跟着几个管事,他此时的样子颇为狼狈,发髻散乱、衣服上有破洞,连胡须都烧焦了几根,不过身上倒没什么伤。 他急匆匆而来,却见秦素已然俏立于面前行礼问安,一袭洁净的青衫,裙裾拂地、广袖轻拢,帷帽上的浅灰纱罗仿若湖水,随她的动作轻轻摆动,通身上下一派适意,一点看不出这船上才遭了贼。 他不由心下讶然,忙伸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道:“我们都好,你这里也都无事吧?” 秦素便柔声细语地将这边的情形说了,又担心地问:“我听妪说舅父的船走水了,火势扑灭了不曾?船上可有什么损失?” 钟景仁朝左右看了一眼,秦素会意,立刻便挥退了从人,又延了钟景仁上座,方解下帷帽问道:“舅父如今却好说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钟景仁面色冷然,沉声道:“舅父说了,六娘可千万勿怕。这船上怕是招了贼人,那些贼人在饭食里下了药。” 秦素闻言,立时轻呼了一声,白着脸掩口道:“竟是……竟这样么?”她目中的惊惧毫不作伪,又拍着心口道:“还好我因为头晕没用饭,只喝了两口水,却是躲过了这一劫。” 钟景仁见她似是十分害怕,连忙好言安慰了她几句,又将船上情形大略说了说。 说起来,阿臻在那条船上点的火很有技巧,分散在了几处,且都避开了重要的部位,所以那火势便不太大,只是因船泊在水中,岸上的人来扑救时便慢了些,但造成的损失有限。 此外,钟景仁的动作也很迅速,那条船上的火一扑灭,他便立刻带人过来探望秦素,并将这条船的货物也清点了一番。 第432章名有刀 许是秦素果真有福运加身吧,一番清点之后,钟景仁发现,秦素这条船上只丢了几包值钱的药材、一些香料并一箱子绸缎,而他们父子的船上也只丢了两箱子毛皮并些许银钱,最为贵重的珠玉等物,因钟景仁藏得好,那些贼人竟没寻着,至于米粮等等,这东西盗贼瞧不上,自然分毫未少。 “……所损钱物并不太多,且也无甚大事,若报了官署,只怕还要耽搁了行程。”钟景仁最后如是说道,那语气并非与秦素商量,而是他已经这样决定了。 看起来,他是不打算报官了。 这样的结果,秦素自是求之不得,于是她便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来,细声道:“舅父英明。六娘一届女流,帮不上什么忙,但听舅父安排。” 钟景仁对秦素从来都不曾小瞧过,此时见她安静温驯,心下也自欢喜,便有些歉然地一笑,捋须道:“舅父来得迟了,适才我才叫人拿水泼醒。你两个表兄弟到现在还睡着呢。” 此言一出,秦素纵然老脸皮厚堪比城墙,到底也觉出了一丝丝的良心不安。 她叫阿臻去钟景仁的船上点火,就是将一切祸事转移至了钟家父子身上,根本就没想过人家的安危,说来直是禽兽不如。相较而言,钟景仁这个舅父还算是顾念着她的,之所以来得这样迟,也是因为中了迷药。 不过,这一丝丝的不安,很快便又被秦素扔去了一旁。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没有阿臻点的那把火,这两条船绝不会是只损失了这么一点财物,人命怕也要丢去几条。 这般想着,秦素便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舅父,不知舅母之前可曾告诉过您,我在启程前曾用您的八字又推了一遍星盘?” 钟景仁自是早便知道秦素与东陵先生的关系,此时闻言毫不惊讶,也同样压低了声音道:“唔,此事你舅母已然告诉过我了。只收银不收金,我已经悄悄吩咐下去了。” “如此便好。”秦素向他笑了笑,一双眸子明亮如星,轻语道:“其实,那一盘中我还推出了一件事,只是之前我一直心中存疑,故便没说与舅母知晓。然经此一晚,我想此事还需提前告知于您才好。” 钟景仁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起来,沉声问道:“不知六娘推出了何事?” 秦素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舅父也知晓,今晚若非有阿臻护着我,我自逃不过的。说来也是我的运气,当初买下阿臻时,我只是想添一个做粗活的小鬟罢了,却未想无心插柳,阿臻做旁的不行,唯独力气大,今晚倒是派上了大用场,护得了我的周全。由是我便想到了我在星盘中推出的那件事,我推算出在阳夏码头,会有一个名中带‘刀’的女子现身,此女身带罡气,与我有一场因缘。我原本对此也是可有可无,不过今晚的事却提醒了我,我想,这个名中带‘刀’的女子应该如阿臻一般,是来帮着我的。毕竟我身负紫微斗数,又是以凡体破天机,自是需要有罡气护持,否则……” 她的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只用一双满是深意的眼睛看向钟景仁,而钟景仁则是缓缓地捻着胡须,面露沉思。 他乃是常做生意之人,知晓这天下从没有白来的东西。今晚之事一出,他当时就曾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得失相成”。因为他们钟家占尽天机,故老天便特意派来一群贼人,减一减他们的运气。 如今听了秦素所言,正合他心中所思,因此略一沉吟后,他便立刻做下了决定:“好,便依六娘所言,到了阳夏码头之后,舅父便去寻访……” “舅父不必如此麻烦。”秦素掩唇轻笑,长睫弯弯,微遮明眸,“以星盘格局来看,那个名中带刀的女子应该会主动与舅父碰面的,舅父只需依照原先的安排上岸送货,自可明白。” 这番话说得大有得道高人之风,钟景仁却也未觉奇怪,毕竟东陵野老的名头在上,他根本就不会起疑,此时也只是微微一顿,便即颔首:“好,便听六娘的。” 秦素盈盈一笑,便自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一页纸来,细声道:“之前听妪说舅父的船走了水,我心甚忧,趁着方才无事,我精神也尚好,便匆匆推了一盘,大略记下了这么几个吉时,舅父只消按着这个日子安排航程,往后应是无忧。” 秦素必须在平城呆一晚,这也是她早就安排好的,她需要钟景仁在指定的时间起程或留宿,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于黄昏时到达平城,并在那里留宿一晚。 钟景仁接纸在手,仔细地看了看,便道:“我听你舅母说,你每推一盘必会耗费极大的精神,如今为了舅父,却是叫你劳神了。”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迟疑地道:“只是你舅母曾说,你每两、三个月才能排准一盘,如今连推数盘,会不会……”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言下之意却是担心秦素推得不准。 秦素早便有了对应之法,此时便胸有成竹地道:“舅父放心,只是断几个吉时而已,并不耗神,比之排命可简单多了。” 听了这话,钟景仁才终是放下心来,微笑着将纸收进袖中,又略叙了几句闲话后,秦素便送他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日,船便泊在了五十里埔休整,钟景仁叫人将秦素的舱房修补齐备,又将他们那条船的桅杆换了,并派人回上京补齐货物,又加派了近一倍的侍卫登船。 待第三日重新启航时,秦素这条船上的侍卫人数已达十二名,钟景仁那边则更多,因而所有仆役的舱房也都重新调整了一遍。此外钟景仁还规定,所有饭食皆由秦素原先在烟霞阁的仆役接手,而钟家的仆役则全部被遣回了岸上。 后来秦素才知道,那个桃花眼男人叫做冯茂,乃是钟家用了多年的仆役了,据说是个很老实的人,平素也不爱说话,人生得也干净,就是有点笨手笨脚的,便一直在厨房做杂役。 如今他人莫名其妙地便没了,众人都以为他是趁乱逃跑或是落了水,然钟景仁终究并非常人,他很快便从失踪的冯茂身上嗅出了异样的味道,于是便干脆将钟家的仆役全都赶下了船。 而除了冯茂之外,秦素这条船上还有个厨娘也失踪了。 第433章烟水阔 “……依我看来,那个没了影儿的厨娘,应该就是阿燕,她在船上也叫阿燕这个名儿。”数日后,在微风徐徐的船舷边,阿葵向秦素轻声禀报道,又往四周看了看。 阿臻便守在一旁,周遭并无闲杂人等。 因护主有功,如今她已经升做了二等使女,与阿梅阿桑她们一样,秦素便光明正大地将她带在了身边。 阿葵便又压低了声音,细细地向秦素禀报:“我后来问了人,都说这阿燕平素也不爱说话,不过做活很勤快。她是半个月前船老大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据说是家乡遭了旱灾,没饭吃,只求上船吃顿饱的。因她做菜的手艺还算不错,船老大便叫她做了厨娘。” 秦素一时并未说话,只望着苍茫的河水出神,好一会后方问道:“在船上时,阿燕都与哪些人来往?平常船靠了岸她又会去哪里?” 阿葵闻言便道:“女郎恕罪。这些事儿我都没打听出来,倒不是别人不肯说,而是这阿燕很不起眼,来的时间又短,船上的人都没怎么注意过她。” 秦素“唔”了一声,面色并无变化。 既然怀着心思上了船,那自是要表现得越普通越好。还有,钟景仁将钟家仆役全都赶下了船,又规定只让秦素身边的仆役打理吃食,只怕也是从中嗅出了不对。 “女郎,我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儿。”阿葵此时便说道,面上含着一丝忧虑之色。 秦素醒过神来,回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且说。” 阿葵便轻声道:“这消息是那条船上的使女说的。我听她们说,如今青州那边的情形像是有点……有点不大好,东院夫人跑去德晖堂闹了一场,如今被太夫人禁了足。” 秦素眉眼不动,“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能听见什么惊人的消息呢,原来不过是林氏又做了蠢事。停了一刻她便问:“母亲跑去德晖堂做什么?她又为了什么会跟太祖母闹起来了?” 听得她的问话,阿葵的面色便有些不好看,迟疑地道:“她们都说,东院夫人是因为……女郎要回去了,这才与太夫人闹了起来。” “哦?”秦素挑了挑眉,面上便漾起了一个浅笑,抚着船栏笑道:“有趣。” 见秦素并未动怒,阿葵心下略安,便又说道:“据说是因为太夫人给女郎在菀芳园修房舍,东院夫人便说那一处风景最好,本当给最尊贵的小娘子居住,不该给了……嗯……给了女郎,所以东院夫人就跑去找太夫人理论去了,又说什么萧家什么的。” 她一面说一面小心地觑着秦素的面色,却见对方仍旧是面含浅笑,云淡风轻,似是根本就没当回事,她半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搁回了肚子里,又轻声续道:“太夫人虽是罚了东院夫人,但后来又赏了好些药材补品给了二娘子,还叫二娘子陪着用了好几次的饭。” 秦素闻言,不由眉心轻蹙,面上的笑也淡了,淡声问:“就这些了?” “是的,女郎,就这些了。”阿葵回道。 秦素眸光沉沉,望着大京河阔大的水面不说话。 萧氏附学秦氏族学,林氏大约以为秦彦婉一定能嫁给萧继珣那个蠢猪做正妻,于是便提前摆起了外姑的派头。 此事解之不难,但秦素还是觉得心头犯堵。林氏向来鼠目寸光,若非秦家阖府守孝,只怕她这会子就已经兴兴头头地跑去张罗这件事儿了。 此外,太夫人对与萧家联姻一事,亦是默许的,她的态度是,只要秦家能有一女嫁入萧家,不拘是哪一房的都行,这也间接造成了前世的林氏对蕉叶居存了很大敌意,因为秦彦雅也不比秦彦婉差。 好在桓氏很快就要回大都了,秦素要做的,不过是将萧家再往泥地里踩上几脚,先打消了林氏与太夫人的念头,接下来就等着桓氏收拾萧家便是。 然而,虽已经将所有事情通盘考虑得极清楚,秦素心中还是十分郁结。 阿燕说的“霜河之罪”,到底指的是什么?连日以来,秦素几乎每天都在苦思冥想,却仍旧没有一点头绪。 能够预见之事,解决起来总还有个法子,最怕的就是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怅怅地收回了扶着栏杆的手,秦素对阿葵一笑,嘉许地道:“你做得不错。那条船上的消息比我们这里来得更快,往后你多盯着那边一些,但凡舅父派人往岸上送货,你便找机会去与那边的人聊聊。”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将个布囊递了过去,道:“这里头有些碎银,你拿去打点罢。” 阿葵忙躬身接了,诚惶诚恐地道:“我知道了女郎,我会常去的。” 秦素挥了挥手:“你先去吧,看妪那里有什么要做的,你帮着她些,我这里有阿臻在便行。” 阿葵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秦素便招手将阿臻唤了过来,轻声问她道:“可有消息来?” 阿臻闻言便摇了摇头:“回女郎,并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秦素心中极为焦虑,却又苦于无法表现,只得压着嗓子问:“那‘霜河之罪’到底是什么意思,你那边也没个解释?” 至少要弄明白是哪两个字,才能让人继续往下查。 阿臻闻言便再度摇了摇头,面色微黯地道:“女郎恕罪,我已经传信问过了,无论是霜河、双河还是双合什么的,青州那边都说没听过此事。”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到现在都没个准信,这让她的心里越发没底。 停了好一会,她方才又打起了几分精神,问阿臻道:“垣楼之事如何了?” 自那晚令阿臻送信回去后,已经过去了好几日,秦素估摸着,上京那边也该有消息传来了。 听了秦素的话,阿臻便往四下看了看,方凑过去轻声道:“回女郎,上京有消息了。傅东家夫妻那晚收到了女郎的信,当夜便带着阿贵顺利离开了垣楼,次日城门一开便离开了上京,垣楼如今也早就关张了。最近这些日子,整个上京城都在说着这件事儿呢。”她说着面上便有了一丝笑意,唇角也翘了起来。 第434章东陵现 东陵野老现身一事十分神秘诡异,上京城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几乎人尽皆知。 秦素也终于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神情,笑道:“你且细说说,你们的人是如何做的?” 阿臻忍着笑意道:“我们的人遵着女郎的指示,找了个最擅逃匿的人穿了一身白袍,又拿白马鬃做了胡须头发,趁晚去了垣楼,只说是东陵野老在此,自是引得众人跟着瞧热闹。待把人都吸引了过去,我们的人便找地方遁了。他极擅逃跑,那几户士族的侍卫也没追上他,而傅东家便趁着这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垣楼,去了之前的那处私宅,也就是那个叫吴鸣的商户买下的宅子里,躲了半晚之后,他们便拿着女郎给的路引,出城去了。”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 路引她是早就备下了,不想这么早便派上了用场,如此阿妥他们也自平安了。不过,往后他二人便与秦素天各一方,只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好在秦素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钱财,以傅彭与阿妥的聪明能干,必定会越过越好的。 前世时死于非命的两个人,这一世,秦素已是竭尽所能地给了他们一份平安,纵然两世里她都不算个好人,但在这件事上,秦素却是问心无愧的。 到底她也算做了件好事。 这般想着,秦素心头微动,忽尔便想起了另一件绝对称不上好事的事。 “那件事如何了,你可收到了消息?”她低声问道。 前两日突发奇想地想到了个收拾萧家的办法,便让阿臻传了消息回去。秦素相信,以飘香茶馆的能为,这几日他们也该有个章程下来了。 阿臻便轻声地道:“女郎放心,那件事他们已经在着手去做了,不过要找那么大个箱子,还要在里头设好那个机关,需要花上不少时候,且还要把路上的痕迹都给抹了,这便有些费手了。但他们已经给了我准话,肯定能赶在四月初七之前将事儿办妥,定不会误了女郎的事。”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叫他们小心些,再有,别舍不得花银子,该打点的还须好生打点。” 阿臻心里生出了怪异之感,抬起头看了秦素一眼,方低声道:“是,女郎,我记下了。” 反正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在说话的同时,她在心中默默想道。 秦素向她笑了笑,心中想的却是:你家正主欠了我那么大的人情,我花他的银那是他的荣幸。 两个人各自转着念头,秦素便挥手令阿臻退去一旁,继续倚着栏杆沉思。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便是,那个什么“霜河之罪”还未发生。而只要事情没发生,便还有转圜之机。 至于与萧家结亲之事,她做初一、桓氏做十五,终究能让萧家再也沾不到秦家的身上去的。 不过,因挂心“霜河之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秦素仍旧还是有些郁郁,颦眉的时候多,展颜的时候少,直到在阳夏码头时,钟景仁领来了一个衣着寒素、身形苗条的女子,她才终是有了几分欢喜。 来人正是阿忍,也就是阿臻此前安排下的那个女卫。 领着阿忍过来时,钟景仁的面色很是沉凝,特意将秦素叫到了一旁,低声道:“真是全都叫六娘说中了,此女名忍,正是名中有‘刀’,而我与此女偶遇,也正是她为舅父挡住了一匹惊马。” 说这些话时,他的面色有点发白,似是忆及当时那惊险的一幕,停了好一会后方又道:“事后我便问了她名姓籍贯,她说是从辽东那里逃难过来的,今年大旱,她家里饿死了好几口,逃难的路上又病死了父母和一个弟弟,如今她孤身一人,正要寻个门路,舅父便做主,将她买下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将契纸递给了秦素,含笑道:“她的身契在此,一应手续都在官署办好了的,如今她便是六娘的人了。舅父也算幸不辱命。” 秦素笑眯眯地接了契纸,向钟景仁敛衽道:“让舅父受惊了,实是阿素的不是。多谢舅父周全,阿素拜谢。” 钟景仁连连摆手道:“无妨的。舅父只是想起六娘神机妙算,大是叹服罢了。” 秦素笑谦了几句,便将钟景仁送下了船。 待他走后,阿忍便上前向秦素重新见了礼,说道:“吾名阿忍,境界为强手大圆满,见过女郎。”她似是并不喜多言,简短地两句话后,便直身而起,安静地立在一起。 秦素转眸端详着她,但见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粗看容颜普通,细看却是诸处皆好,眉眼尤其细致,只不过因她不大爱笑,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故一眼看去,便远不及阿臻来得出挑。 秦素心下十分满意,忍不住弯了弯唇。 能够想到以如此非常之法接近钟景仁,可谓聪明;再观其说话行事,比阿臻可要沉稳多了。 李玄度怎么不早点将阿忍派过来? 秦素心下很有些埋怨,略忖了忖,便问道:“却不知你此前在何处?我去过茶馆好些回,从不曾见过你。” 阿忍躬身道:“我是一个多月前才来的上京,来之后主公正要启程去赵国,临行前受女郎之托,主公便启了那封信,随后便命我处置此事。我这些日子都在外面跑,前些时候在外地接到了飞鸽传书,恰好手上的事情也安排得差不多了,于是我便启程来了阳夏。” 说起这些时,她倒是侃侃而谈,条理很是清晰。 秦素闻言,眉尖便是轻轻一动。 真没想到会这样巧,阿忍居然就是处置那件事之人。 她抬眼看了看她,便对一直侍立在侧的阿臻吩咐道:“我与阿忍有话说,你先去替我守着门,莫要叫旁人进来。” 阿臻闻声退下,秦素招手唤了阿忍近前,轻声问道:“既然是由你管着我的那件事,如今我却想问一问,事情可还顺利?你们有没有找到我说的那几个地方?” 第435章东风软 听得秦素所言,阿忍便恭声道:“女郎放心,地方都找到了,事情也很顺利。主公走前特意交代,叫我一定要将事情做好,也给我安排了好几个帮手,我这一路没遇见什么麻烦。女郎给的那些路引也很管用。” “最后两处地方呢,可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秦素又问。 阿忍便道:“回女郎,已经按您的法子安排好了,人与物俱备,何时女郎这边一发话,何时他们再动作。” “这便好。”秦素抿唇而笑,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托付给李玄度的事,极险。 事情本身其实不难,难就难在事后需能经得起查问。虽然只是找一些特定的人,在某些特定的地方,说一些特定的话,或者是散布一些特定的谣言,但毕竟事涉宫闱,必须小心从事才行。 她现在极为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提前便叫李玄度安排了下去,这也让她越发多了层底气。 她有八成把握,此事可成。 在这个大前提下,一旦那个所谓的“霜河之罪”沾上了秦家,她就能立刻掉头就走,踏上这条自重生之日起就安排下的后路。 身边多了个沉稳聪明的阿忍,更兼意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秦素的心情终是好了些,而这一路南下也诚如旌宏所言,再没出过什么事,如果忽略“霜河之罪”始终没有消息的话,真真是诸事顺遂。 水声悠悠,湖风荡荡,便在这悠然的水波中,料峭春寒的一月终是过去,二月东风裁开新绿,剪剪似若柔情。 秦家楼船沿大京河转至小京河,北地风光渐为南国景物所取代,偶尔凭栏时,便可见柳岸堆烟、新叶软碧,绿濛濛染就一脉清波。 二月初十,船只终于抵达谷熟码头,一行人弃舟登岸,秦素扶着阿葵的手踏上码头石阶,仰首便见幂篱的灰纱上洇了一层细细的水雾,襟畔裙边微蕴深痕,却是微雨湿青衫。 久旱的大陈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宝贵的春雨,立在青幄马车边时,秦素止不住往四下观望,码头上扬着笑脸的诸色人等极众,一个个地都在说着“好一场春雨”、“天降甘霖”等话,三五名孩童在雨中笑闹嬉戏,而大人也并不去多管。 大陈旱情已解,然而陈国的局势,却并不曾因了这一场春雨有所好转,而是依旧动荡不安。 坐在马车上,秦素掀开车帘往外瞧,入目处仍觉一派萧瑟,细雨时而飘进来一两星,冰凉且细密,让人的心也跟着清冷起来。 “谢天谢地,总算坐上车了。”李妪一面拍打着手中的布垫给秦素垫在身后,一面便感叹地道:“那船开始时乘着还有两分新鲜,时间久了就叫人厌烦,脚下还老是打晃,我刚才上了岸之后还有这感觉呢。” 阿葵便也应声笑道:“我和妪也一样,现在坐在车上也觉得还坐在船上,人发飘。” 离着青州越近,她的心情便越好,话也渐多了起来,想是因为秦素曾答应过她,要将她还给秦彦柏。 李妪此时便又道:“可不是么,乘船居然是这样儿的,往常我想也没想过。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是托了女郎的福才乘了回船,这一路上也不知见识了多少地方多少人和事,等我回乡说给庄上的人听,定能叫庄头也听得傻了。”她说着便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似是在想象中已然看见了那样的场面。 秦素一脸闲适地听着她们说话,并不插言。 家门在望,然而她的心情却怎样也轻松不起来,反倒越发沉重,那个“霜河之罪”,便如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上气来。而在数日前,阿忍又带来了从颍川传来的第二波消息。 看着那字条上的寥寥数语,秦素那时只觉得心惊肉跳。 三十余年前的那场大水,颍川秦氏几乎死绝,秦素一直以为,活下来的这些人乃是侥天之幸,可如今想来,她曾经信以为真的那些事,或许并非她想象中的那样。 将身子往窗前靠了靠,微凉的雨丝飘上面颊,秦素轻轻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 到底要到何年何月,这乾坤世界才能予她一片清朗? 将头轻轻地抵在窗边,秦素只觉得有些昏沉沉地,也不知是仍旧受着晕船的影响,还是被连接而来的坏消息所累。 那一刻,她的耳边似又响起了李玄度离开前的话语: “……颍川的情形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些,趁着那人还留在赵国,阿素还是尽早再派出人手,从青州方面仔细地查一查才好。待两边之事交互印证之后,或许便能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据我看来,这些陈年过往,对于今天的秦氏不可能没有影响……” 秦素对李玄度的话自是认同的,却是有心而无力,想查也无从查起。 青州的局势一直极混乱,即便秦素有三头六臂,也只能一件一件地往下安排:神秘的“霜河之罪”;何氏与汉安乡侯府;即将倒霉的萧氏与立场不明的左氏、程氏;还有银面女、欧阳嫣然、无名男子;陶文娟与薛允衍的姻缘,以及……“那位皇子”。 没有一件是容易解决的。 秦素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耳边是李妪与阿葵絮絮的语声,细碎而琐屑,似能叫人想起岁月静好。然而秦素的心绪却始终沉重,便连扑上面颊的雨丝亦洗之不尽。 “……女郎,女郎。”手臂被人轻推了几下,痴望着窗外的秦素如梦方醒,转首看去,却见不知何时马车已然停了,阿葵正半跪在车门处唤她。 “是到了么?”秦素问道,一面便自窗边挪去了车门。 “是的女郎,到平城了。”阿葵此时已经下了车,她小心地扶着秦素往下走,说话的语气中含着些许不确定。 待秦素下车后,她便又迅速撑起了一柄油伞,将伞面往秦素这边倾了倾,方继续说道:“只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那守门的兵卫说是要一辆车一辆车地搜一遍才能进城,方才有个钟家的管事妪过来传话,让我们先下车再说。” 第436章寮中变 “竟然要搜车么?”秦素觉得很是意外,望向伞外被细雨笼罩的城门,轻声自语地道:“我记得以前也没这般严查过。” 李妪是从田庄来的,从没来过平城,闻言便呐呐不语,阿葵倒还知道一些,此时便也是一脸的疑惑:“女郎说得正是,我也没弄明白,怎么突然间的便要查车子。以往我也曾跟着几位女郎来过平城,秦氏的车从没人查过。” 秦氏好歹也算是有些名望的士族,一般来说守门的兵卫还是会给些脸面的。 秦素向四周看了看,隔着绵绵雨雾,便见钟景仁带着个管事正站在前头,那管事撑着一柄青布伞,钟景仁正与一个首领模样的兵卫说着话,似是与他商量着什么事。 那兵卫的态度倒还客气,但却始终在摇头,状似拒绝。而再往远处看去,却见城门四周兵卫数量颇多,个个甲胄鲜明,微雨的天空下,四周光影仍旧明亮,这天光投在兵卫们的甲衣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光。 “秦六表妹也出来了,外头怪冷的,表妹可要多穿一些才是。”钟大郎不知何时踅了过来,团着一张笑脸说道。他身上的宝蓝锦袍被他肥硕的身子撑得圆满,鼓鼓地像是兜了一团有形的风。 秦素便隔着幂篱向他一笑:“多谢钟表兄挂怀,我并不冷。”语罢便伸手向前一指,求教似地问:“不知怎么前头就不让我们的车过去了,表兄自来见识广,想必已然知道出了何事。” 被貌美的秦家六表妹捧了这么一句,钟大郎立时双眼放光,咳嗽一声便挺了挺肚子,道:“表妹这话倒说得对,我平常也经常跟着父亲四处应酬的。”说着他便又伸长脖子往前看了两眼,那小眯眼便又转回到了秦素的身上,笑嘻嘻地道:“必定不是什么大事,父亲去说说便没问题了。说起来这些小卒也当真要不得,竟将我们的车也拦下了,眼睛不知长到哪里去了,却叫六表妹跟着受罪。” 说来说去,他其实啥都不知道。 秦素倒也没说什么,笑了一声便转首吩咐李妪:“妪,我见那边有座茶寮倒也干净,妪先叫人去拣几个座头儿罢,我瞧着这一时半刻只怕进不了城,一会我们便去那里头歇歇脚。” 总归她都要在平城耽搁一晚,越晚进城越好,所以她倒也不急。 李妪领命而去,秦素便不咸不淡地与钟大郎说了几句话,那厢钟景仁便过来了。 “父亲您回来了?前头到底出了何事?”钟大郎倒也不是太笨,知道秦素急欲知晓详情,便当先问道。 钟景仁的面色微泛着青,眉头紧锁,眉心中那一个川字便显得犹为深刻:“此事一会再说,我们先寻地方歇脚,城门那里还有好几家的马车在等着。” 果然平城出了大事。 秦素心中思忖着,便上前细声道:“舅父,我已经着人在那边茶寮占座儿了,我看这四周都是野地,也就那里还能坐一坐,妪又说里头还算洁净,不若我们便去那里先歇个脚,舅父也莫要在外头吹冷风了。” 见她行事如此妥贴,钟景仁心下却也未觉讶然,反而觉得这样才正常,毕竟她也是东陵先生看中之人,若不剔透聪慧,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不过,当转身瞧见自家长子乐呵呵地站在一旁,没事人似地只知傻笑,钟景仁这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瞪了钟大郎一眼,方对秦素微笑道:“六娘这般安排也好,外头终究还冷,便去茶寮里坐坐便是。” 秦素屈身应是,一行人便在仆役的簇拥下来到了茶寮,见里头果然尚还干净,也没什么人,几乎便被秦家给包下了,众人便都安心坐了下来,又人钟家的仆役奉上热茶,却是自家烧的干净的茶水。 待坐定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钟二郎便往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道:“父亲,那兵卒为何拦着秦家的马车不让进?我看城门那里兵卫众多,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钟二郎比秦素小了两岁,今年才只十二,生得倒是比他的兄长俊秀,虽也是壮硕的体型,却不显笨拙,只看他此刻晓得压着嗓子说话,又能观察到城门处的情景,就知道他应该比钟大郎聪明些。 钟景仁闻言,面色显得越发沉重,下意识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方以极低的声音道:“是何家出事了?”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 何敬严家出事了?莫非是杜骁骑那里动的手? “何家?”一旁的钟大郎也终于没再盯着秦素的脸猛瞧了,而是抖着一张满是肥肉的脸,转向钟景仁道:“父亲说的可是何都尉所在的何家?” 钟景仁面沉如水,点了点头,语声越发低沉起来:“便是何都尉家,他们家……被屠了满门!” 座中三人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怎么回事?”钟大郎脸上的惊讶换成了惊惧,端茶盏的手也有些不稳,“莫非他们家也是被贼人……”他说到这里忽地脸色泛白,五十里埔那件事才过去没多久,如今想想也仍叫人心中发憷。 秦素的面上亦有着不多不少的惊惧,心底里却觉出了一丝诡异。 杜骁骑是不是疯了? 虽然以杜氏之能灭掉何家不过举手而已,可这手段也太粗糙了,而且也完全没必要。 桓九娘当年被何家姊弟联手杀死,杜骁骑并没有直接参与,就算在前世真相大白时,杜骁骑的名声也没怎么受损,他犯得着如此痛下杀手么? 屠人满门,此举何其狠厉? 秦素的心直往下沉。 这真不太像是杜骁骑的为人。可是,不是他又会是谁?难道是那个“无名氏”?继两场刺杀之后,他现在开始杀人满门了? “……官署如今正在追查此案,案件也已经上报去了州府,不日平州那里也将派人来调查。”钟景仁低声向自己的两个儿子说明情况,眸中也含了一丝悚然。 平州乃是益州府州署所在地,离着平城有好几日的路程。 第437章无生还 “到底是谁竟下得如此狠手?莫不是寻仇?”钟大郎语声不稳地问道,语罢便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茶,肥短的手居然在颤抖。 钟二郎的表现却是好得多,此时还能冷静地思考,低声道:“寻仇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也有可能是劫财。”说着他又转向了钟景仁:“父亲可知其中详情?” 钟景仁的面上便泛起了一丝苦涩,压着嗓子道:“此事并不好多问,只能待回青州后再打听了。” 其实,他刚才确实是向那守门的兵卫套过话,可是他这里才问了一句,那兵卫便立刻冷下了脸,态度也生硬起来,横眉立目地叫他“不得多言”。想他钟景仁不过是个商户罢了,根本不在那些人眼里,他也只能按下这番心思。 几个人无言地围坐桌旁,气氛很有些压抑。 过得一刻,秦素微带颤音的语声轻轻响了起来,让众人都回过了神。却听她颤声问道:“舅父,何都尉一家……真的连一个人都没活下来么?何家的……那几个女郎呢?” 钟景仁的面上浮起了不忍之色,摇头叹道:“此事最惨的便在这里了,那何家上下老幼竟无一人生还,据说连仆役所生的不足月的小儿也……唉……”他长叹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众人也俱皆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或多或少地泛着青白。 居然连没足月的孩童也不放过?真真是杀人不眨眼!相较而言,秦家船只在五十里埔遇上的那群盗贼,简直称得上良善。 秦素微低着头,心中的怪异之感越来越强烈。 杜骁骑再是狠戾,也犯不着连何家仆役的小孩子都要杀,这根本没道理。 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思及至此,她心中不由一动,面上仍旧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颤声问道:“舅父,这事情是……何时发生的?莫非便在这几日?” 这问题问得很是顺理成章,他们的马车被兵卫堵在城门外,显然是此事才发生不久,因此才会盘查得这么严。 钟景仁此时也不疑有他,捻须沉声道:“据说是三日前的午夜发生的,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那姑母她们可派了人去何家吊唁?”钟大郎也跟着问道。 他说的姑母便是西院夫人钟氏。 听得此言,钟景仁便摇头叹了口气:“何家已经被官署锁起来了,听说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唉,就算想要吊唁,只怕也无处可以凭吊。” 钟大郎的面上便也有了些许同情之色,摇头晃脑地道:“父亲说得也是,何家一家……全都没了,便有些远房的族人,只怕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平城。” 秦素此时倒又想起一件事来,略忖了忖,便轻轻叹了一声,道:“也不知姑母如何了?只怕此事一出,她与姑父也要受好大的惊吓。” 此处所谓姑母,自是指的秦世芳。 左思旷向来与何敬严走得近,如今何家出了事,他如何能不受影响?而秦世芳从前对何家也极热心,闻此噩耗,想必她也不会无动于衷。 秦素寥寥数语,却令钟景仁如醍醐灌顶。他抬起手掌便在额前轻轻一击,失笑道:“我可真是急糊涂了,被六娘这样一说我倒想了起来,方才在城门那里忘了提你姑父之名。” 左思旷如今还任着中尉之职,如果联络上了他,没准他们的马车便能够免于检查,早些入城。 秦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此时已经过了申正,初春时节的天黑得还是很早的,再加上又下着雨,雨湿路滑,今日赶回青州秦府必定来不及了,一切诚如她此前的安排。 钟景仁很快便又带人出去找兵卫交涉,秦素便推说身子不适,叫阿葵扶了她去旁边休息,又将林四海等人叫了进来,隔在她与钟大郎之间。 钟大郎有心要向小美人表妹嘘寒问暖,却只恨秦府侍卫齐齐挡在前头,一个个瞪着大眼、抱着两臂就这么大开大阖地坐在位子上,把他的视线给挡得严严实实。 知晓林四海是太夫人亲自指派过来的,钟大郎也不敢过于造次,只能隔着一群黑脸大汉望美兴叹。 秦素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个胖表哥,见四周无人注意,她便招手唤了阿忍近前,悄声问她道:“你那里可收到了什么消息?” 阿忍如今也与阿臻一样,是为秦素身边的二等使女,阿葵等人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毕竟这个使女是钟景仁亲自送来给秦素的使的,比之她们又自不同。 阿忍自是知晓秦素说的是何事,闻言便摇了摇头,附在秦素耳边轻语道:“青州那边的消息通常三日一送。如今我们已到了平城,那边的消息便也停下来了。再者说,英先生也不在。” 英先生便是之前的那位宗师,如今他已然离开了青州,随着李玄度去了赵国。 之所以令他随李玄度离开,是因为秦素知道隐堂的力量,怕李玄度有个好歹,那她这一世最大的盟友便也没了。 再者说,英先生也不是白白离开的,在离开青州之前,这位宗师可是在欧阳嫣然的身上动了好一番手脚。 如此想着,秦素便又附在阿忍耳边问道:“欧阳嫣然呢?” 阿忍轻声道:“女郎放心,英先生手段极高,那中招者只会以为自己过于精进而导致岔气走火,境界会一直往下降,而其本人却根本不自知。” 换言之,欧阳嫣然的武技只怕就要废掉了。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心情瞬间大好。 没了武技在身,欧阳嫣然便成了没牙的老虎,何足惧之?现在她就是秦素的饵,专等着用她来钓“那位皇子”。 不过,英先生不在了,秦素这边却也有些损失,如今留在青州的人手只有三个,加上阿臻与阿忍,也不过才五人而已。人手不足,再加上又没个绝顶高手在,发生在何家的事,自然也就难以突破平城的重兵防守送出去了。 秦素与阿忍的一番耳语,旁人根本便没注意到。林四海等侍卫武技并不高,自也是没听见。 第438章青衫瘦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钟景仁便回转了来,来的时候面上带了些喜气,招手便唤了秦素过去,笑道:“还是六娘颖悟,竟想到了你姑父身上,方才我与那别部司马说起此事,他叫人传信去了城中,如今你姑父已经在城门那里候着了,我们且先进城再说。” 别部司马乃是军中九品武官之职,看来那守门的头领也就是个九品小官儿,难怪会买左思旷的面子。 众人这厢便又是一通忙碌,待马车驶动之后,果然便顺顺利利地进了城,秦素隔着窗纱往外瞧,却见雨已经停了,湿亮的青石板路光可鉴人,左思旷一身官服、面含微笑,带着个青衣小厮,便这般洒洒落落地站在城门边的宽道上。 一年未见,他瞧来清减了许多,衣裳穿在身上有些晃晃荡荡地,面色也很不好,眼角处多了不少纹路,两鬓竟有了些许华发。 秦世芳大约没少折腾他。 秦素将车帘放下,没多久马车便也停在了道边,秦素仍旧扶着阿葵下了车,去给左思旷见礼。 “六娘长高了不少,姑父也一年未见你了,你姑母也时常念起你来。”见了秦素,左思旷的态度倒是和蔼,那张清俊而消瘦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秦素便也在幂篱下浅笑,折腰道:“多日不见姑父与姑母,我也很是想念,姑母可好?表兄表弟表姊表妹他们可好?” 听秦素说及“表兄表弟”之语,左思旷的面色便黯了黯,旋即便又端出个笑脸来,温言道:“他们都好着。” 好才怪,都瘸了一个了。 秦素暗自翻了个白眼,口中与左思旷又寒暄了几句,便退在一旁静立不语。 钟景仁才是主角,她这个晚辈只消老老实实地呆着便是。 那厢钟景仁便向左思旷连声致谢,又道了叨扰,左思旷便道:“这原是小事,只因城中现在管得严,我这边也没收到消息,故来得迟了,委屈了洵美兄。” 洵美是钟景仁的字,左思旷以字称之,也是尊敬之意。 钟景仁便也同样称其字道:“怀谨兄太过客气了,实不必亲来城门的,派个门客来便好。” 左思旷闻言便拂了拂袖,面色一派淡然:“署中事务烦忙,我也是忙里偷闲。” 他语中大有寥落之意,神情也显出几分落寞来,秦素冷眼瞧着,心下只觉可笑。 汉安乡侯因占田复除案而夹起了尾巴,左思旷的日子只怕并不好过,再加上秦世芳又不肯像以前那样竭尽全力去帮着他,没有了秦家的钱财,他在官署里的日子只会越加难捱。如今何都尉一死,左思旷又减一分助力。 却不知,这一世的左思旷还能不能像前世那样,踩着秦家人的血和肉,一路平步青云? 钟景仁乃是惯走江湖之人,最会听话听音,如今听得左思旷之语,立时明白他这是表示无暇陪客了,便抚须笑道:“因沿途耽搁了些日子,太夫人便安排叫我们在平城留住一晚,也早遣了董管事将别院布置妥当了,如今院中诸事皆已齐备,左中尉还当以公事为重,莫要因了我们而耽搁了正事。” 左思旷笑得温润如玉,抬手捋须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先回署中去了,万望洵美兄莫要怪我怠慢。不过……”他话锋微微一转,神情也跟着肃然起来:“……如今平城不比往常,查得极严,尤其是晚间宵禁得早,洵美兄如若无事,也不要往四处走动罢。” 钟景仁正想向他打听些何家之事,闻听此言,便立时凑上前去,低声问道:“我这里倒想请教一声,何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此地民风淳朴、百姓富庶,就算偶有山贼,也断无这样手段血腥之辈,且何家又养了那许多侍卫,怎么就叫人屠了满门?官署里可有什么消息?” 他说话时神情很是不安,眉头锁得紧紧地,满面惶然。 秦家虽然住在青州,到底也离着平城不远,平城的守卫比青州可要严得多了,却还是出了这种事,怎么不叫人心惊。 左思旷闻言,面色却无分毫变化,只压低了声音道:“洵美兄勿要太过担心,此事并非山贼所为,而是有人专门冲着何家去的。” “哦?”钟景仁的神情先是一松,旋即又是一凛,问道:“莫非是何氏的仇家所为?” 左思旷随手拂了拂衣袖,云淡风轻地道:“这个么……我也不大清楚了。毕竟此案重大,死的又是郡中官员,消息也到不了我这一头。”停了停,又歉然地道:“我知洵美兄心切,吾亦如此。只是如今我也是有心无力,洵美兄勿怪。” 秦素在一旁很想要笑。 说了半天,还不就是在哭穷?如今两大助力都没了,左思旷终于又想要转身回到秦家的怀抱了? 一时说无暇待客,一时又说知道得太少,这是嫌官太小,想要钟景仁往太夫人跟前递话呢。 这般看来,秦世芳最近可能真的不大往秦家走动了。 这委实是个好消息。 听了左思旷的话,钟景仁先是一愣,旋即便迭声道“不敢”,又道:“中尉乃是江阳郡中流砥柱,何必妄自菲薄?” 他也只是管着秦家的钱财罢了,至于左思旷的事情,他能帮到的地方不多,秦素估计他还是会向太夫人提一提的,至于太夫人会是何等态度,却也很难说。 此时他二人又言来语去地客套了好几个回合,钟景仁方叫管事抬了几盒子礼物过来,只道“不及登门,恐扰清静,这些许礼物便请代转府中”云云。 左思旷略谦了几句,便与钟景仁举手作别。这厢众人便又上了马车,径去了秦家在平城的别院。 秦家的这所别院占地颇广,原先是给秦家郎君们住的,彼时他们皆在萧家族学附学,有时候功课重了,便要留宿于平城,这所宅子便是因此而买下的。 马车自玄漆大门而入,沿路但见风拂柳鬓、素艳枝头,院子里竟是种了大片的梨树,翠树碧叶间雪意盈盈,起风时,细碎的白花瓣便满世界飞舞,直像是又下了场雪也似。 第439章片叶居 李妪一路看一路咂嘴赞叹,也不知念了多少句“我的天爷”,完全被眼前的景物给震住了,便连阿葵此时也忘了说话,只痴痴地望着这一院梨香花影,神情恍惚。 马车直驶至垂花门处方才停下,整整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由此可见这院子阔大。秦素下得车来,却见钟景仁父子也都下了车。 此处已是内宅后院,钟景仁他们自不好再往里去,秦素便在院门前向钟景仁致谢:“这一路多谢舅父照拂,阿素感激不尽。” 说起来,由五十里埔开始,钟景仁便严格按照秦素给的所谓吉时安排行程,路上没出半点纰漏。此时见秦素道谢,他心中又是一番感慨,便和声语道:“你也辛苦了,说起来舅父还是托了你的福。如今总算离家不远,今晚便先在此留宿一宵吧,待明朝午时之前,你便能见到你母亲和祖母她们了。” “是啊六表妹,今晚好生歇一歇,这岸上总比水上休息得松快。”钟大郎也凑过来说道。 一旁的钟二郎撇了撇嘴,上前扯了他一把,又对秦素笑道:“六表姊安歇罢。”又对钟大郎道:“长兄,我们也快些去前头安置,好些事还要长兄帮着父亲处置呢,莫要在此扰了表姊清静。” 这话说得可比钟大郎得体多了,钟景仁的面上便有了些笑意,抚须道:“正是此话。”语罢他便又转向秦素,温言道:“六娘只管安心住着便是,有什么事情便叫李妪往前头传话,我已经使了个小厮守着垂花门,一有消息我会立刻知晓,有什么事舅父都会帮着你解决的。” 秦素笑着致谢道:“舅父错爱,阿素受之有愧。” 钟景仁笑着摆了摆手,便领着两个儿子走了,秦素立在垂花门边,直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白花绿树间,方才转进了院门。 后院的格局比之前院略小,却也零零散散地有好几间院子,秦素住的,便是最精致的“片叶居”。 跨进片叶居的院门时,秦素还在想,这所院子的得名,该不会是秦世章游历花丛偶有所得,以“片叶不沾身”自居罢。 入得门来,处处洁净,这所精致的小院儿已经被董凉提前叫人清扫过了,一应被褥等物都是全新的,连陶案上的供瓶里也插上了几枝浅绿的柳条,盈盈翠嫩嵌在雪洞般的墙壁间,仿若画作天成。 到得此处,李妪与阿葵等人便都忙碌起来,又要安排各人住处、又要安排饭食沐浴等事,秦素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一个。 见一众仆役忙得手脚不歇,秦素便向阿忍递了个眼色,复又笑道:“坐了这么久的船,我这腿脚也有些发飘,阿忍陪我去外头散一散,等晚食再回来。” 这院中以她为大,众人自是喏喏应是,秦素便带着阿忍出了屋,沿着一段窄窄的回廊往小花园而去。 天色渐暗,花园的泥地上落了些白花瓣,风里有潮湿的花香。 走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秦素折了根柳条儿在手上,一面把玩一面便对阿忍轻声道:“今日晚间,我想请你去何家探一探。” 阿忍微微一顿,旋即垂首应是,停了片刻又问:“那晚上女郎的安排……” “照旧不变,有阿臻在,应是无事。”秦素淡声说道,拿着柳条迎光去看那上头嫩绿的新芽,“我只有这一晚的时间拜祭生母,往后只怕不得有空闲,便是有了空闲,我家人也不会同意我这样做,毕竟我是外室所出,生母微贱,祭之有违族训。” 她眉眼不动,语气平淡而凉,就像在说着旁人的事。 阿忍闻言,面上倒有了些许动容,想了想,柔声劝道:“女郎不必伤怀,往后若想回来拜祭,自有机会,有我与阿臻他们几个在,想必也不会惊动旁人。” 她与阿臻都是高来高去的武人,带一个秦素潜回平城拜祭生母,也并非做不到。 秦素知道她是好心,闻言只淡淡地笑。 两个人在园中又仔细地商量了几句,确定了一应事宜,便回到了片叶居。 天很快便完全地黑了下来,所幸没再下雨,满天乌云遮住了星月,空气里蕴着凉凉的水意。 众人自上京来到平城,这一路实可谓舟车劳顿,人人力尽神疲,是夜不过是草草用了一顿晚食,便一早睡下了。尚未至亥正,整个前院内宅皆已是再无声息,便连看院子的敲更之人,亦像是受到了这种疲惫的传染,睡倒在角门旁的小屋中,鼾声阵阵。 当秦素踩着软底布履跨出院门时,片叶居内外已是一片岑寂。 她在院门前站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仍旧是乌沉沉的一片浓黑,不见半点光亮,廊檐下的烛火在夜色中氤氲出一团微弱的黄晕,灯笼上那个斗大的“秦”字,被明灭的烛火映得忽隐忽显。 “像是起雾了。”一旁传来阿臻极轻的语声。 “南方的天气,委实难测。”阿忍也跟着说道,语罢,紧了紧袖口的轻弩。 她与阿臻此时皆是一身夜行打扮,阿忍的面上还覆着布巾,只露出了一双眉眼。 “小心些。”秦素悄声叮嘱她道,“何府如今应有官署兵卫把守,此外街巷兵卫也颇多,适才你也听我姑父说过,宵禁极严。路上若情形不对,你便回来。” 阿忍点了点头:“女郎放心。此前马车路过何府时,我已经暗自观察过了,何府守卫之人虽众,却也并非无机可乘。至于寻街的兵卫,则更是容易应付。” 秦素知道她武技高强,比那天那个疤面男子也不遑多让,闻言便颔首,又加重了语气道:“能细搜便细搜,重点还在凤印上,还有公文、书信等物,若有也皆拿来。” 她还是怀疑此事是“无名氏”所为,所以把重点放在了凤印之上。 “是,女郎。”阿忍利落地叉手应是,旋即便一个转身,身影如风,消失进了夜色中,须臾不见。 第440章隐孤楼 望着阿忍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秦素微有些出神。 何敬严满门被屠,以秦素看来并不算是坏事,至少秦家门口的恶狼已经少了一只,秦家的安危又多了一重保障。 但是,没有了何家,秦素掌握的前世之事,便又少了一桩,往后青州的局势会如何变化,她没有一点把握,所以她才会叫阿忍往何家跑一趟。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何家的事情,并不单纯。 “走吧,女郎。”阿臻轻细的语声传来,让秦素回过了神,她转首看去,却见阿臻正摆弄着手里的一张纸,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秀丽的眉头蹙得极紧,疑惑地道:“按着这张图,接下来应该往……南边走?” 秦素见了不免失笑,将她手里的图纸接了过来,摇头道:“你图都拿反了。”她一面说,一面便将图纸转了个方向,看了看,便指着西首道:“应当是那里。你瞧那里黑黑的连盏灯都没有,想来不会错。” 自五十里埔那晚之后,阿臻深知秦素的聪明厉害,此时倒也不觉难堪,只道:“那我们快些过去吧,迟了药性就没了。” 今晚为了行事方便,秦素仍旧不免用了老招数——下药。 不过这药不是她亲手下的,而是由阿臻与阿忍代劳,她倒也乐得轻松。 两个人悄步转出游廊,顺着石子小径往西北角的方向走了不远,便发现道路被一些杂石荒草所覆盖,小径也到了尽头。 阿臻目力好,往前方凝目瞧了一会后,便轻声道:“前头似是有所院落,看上去像是没人住的。” 秦素心中早便有了数,闻言便点了点头:“此处应当便是我生母的住处了。” 阿臻应了一声,当先往前走了两步,回首轻声道:“女郎请跟在我身后,踩着我的脚印往前走。” 秦素颔首,微伏着身子,随着阿臻往前行去。 查到赵氏的住处,仍旧是因为有阿妥在。 在离开上京之前,秦素曾经仔细询问过阿妥平城宅院的情形,得知当年秦世章金属藏娇之处,便在如今平城的秦家别院中。 原本秦世章买下的院子只有赵氏所住的那一处,后来赵氏去逝,秦世章时常要来平城处置公务,秦家的钱财也越聚越多,而秦家的小郎君们也渐渐长大,于是,秦世章便将原先那所院子东侧紧邻的几处房舍都买了下来,重新修葺一新,便是如今的这所秦府别院。 至于赵氏原先的住处,根据秦素前世的记忆以及阿妥的叙述,秦素便想起,平城别院有一处荒废的小院,与阿妥所言极为吻合。 那间小院常年以铁锁锁住,十分破败荒凉。前世时,秦家的女郎们曾于平城别院举办花宴,秦素对那里尚还有些印象。 只是,此事到底也是事隔多年,那小院的具体方位秦素也记不清了,所以才要阿妥画了张简易的地图。如今果然如图所示,那小院便在内院的西首,秦素自是心中欢喜。 夜风悄然拂过庭院,衰草在风中发出细细的呜咽,寂寂有若低吟。 跟着阿臻往前走了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秦素便看见了一段黑黢黢的高墙。 浓云翻滚的夜空,泼墨一般披落而下,衬着这一截砖墙,墙内墙外无灯无烛,不见半点光亮,荒僻得就像是野地孤楼。 “是这里了。”秦素轻声语道,心底里忽尔掠过一阵冰凉。 那一刹,前世今生,一段段的画面在脑中闪现,她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前尘若梦,让人不胜喟叹。 悄然往前走了几步,秦素便探手抚上了朽烂的木门。门上的铁锁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此际于夜色中看来,越发显得锈迹斑驳。 “我先过去看看,女郎稍候。”一旁的阿臻仰首看了看围墙的高度,如是说道。 秦素点了点头,阿臻便提气纵身,壁虎般在墙上攀爬了几下,便即翻进了院中。 秦素立在墙外安心地等着。 由此处往回看,偌大的宅院烛火闪烁,像是天上星河倒挂人间。而越是如此,便越显出了这一处的僻静。 赵氏,便是在这里断的气。 秦素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耳听得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悄然回首,却见是阿臻回来了。 “女郎,绳索结好了,我负您过去罢。”阿臻一面说话,一面往身后的墙上指了指。 漆黑的夜色中,院墙上的藤蔓如蛛网一般凌乱,隐约可见上头悬下了一段绳头,应该是阿臻遵照秦素的吩咐,将一早备下的绳索系在了墙后的树上。 时隔多日,阿臻曾在船上提议的“悬人”之计,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秦素此时倒又觉出几分好笑来。 轻轻地“嗯”了一声,秦素便伏在了阿臻的背上,阿臻在墙下抓住绳索向上攀爬,不一时便已是翻墙而入。 待两脚落在了地面上,秦素便轻声吩咐阿臻:“先将绳索收起来,免得被外头的什么人瞧见了。而后你便等在这里罢,我去去就来。” 阿臻知晓秦素今晚是来拜祭死去的生母的,这种事情,自然是伤者哀痛,旁人倒不好多说什么。因此听了秦素的话之后,她也只说了句“小心”,便跑到一旁收拾绳索,顺带着警戒周遭情形去了。 秦素在夜色中站了一会,辨明方向,便顺着记忆中图纸的标示,转去了右侧的一条小路。 小路上已然生满了杂草,苔痕层层覆盖,新的与旧的、过去的与现在的,重重叠叠,像是为这条小径覆了一层绿毯,踩上去时,鞋底偶尔还会打个滑。 秦素尽量保持着步履的稳定,踩过这条满是光阴旧痕的绿毯,踏上石阶,转上了一道蜿蜒的回廊。 不知何时,天上的重云已然变薄,行至廊角时,秦素抬头望去,却见爬满乱藤的廊檐上,勾着一弯半满的弦月。 淡淡的霜华洒向庭院,似为眼前的世界披上了一层轻纱,亦让这所荒凉的院落,幻化出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凄美之意。 回廊终于行至尽头,眼前是三明两暗五间正房,正是这院子中的主屋。据阿妥说,赵氏生前起居之处是在西次间,而西次间窗前的一处花圃,便种着赵氏生前最爱的花——芍药。 芍药再美,亦终非牡丹国色。赵氏喜欢的这种花,倒是奇异地与她的际遇重合了。 第441章晓霜河 站在早已看不出石台边际的花圃前,看着眼前疯长的野草,秦素的唇边露出了一抹浅笑。 此处倒真是个上好的埋物之所。 她一面勾着唇,一面便自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小木铲,挑了一处便于挖掘之处,用力地铲起土来。 许是才下过一场雨,土地很松软,这也给了秦素行事的好机会。待将一应事物收拾妥当后,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也就才过去了半刻钟的样子。 抬袖拭了拭汗,秦素又仔细地将花圃重新平整了一番,抹去了那些不自然的痕迹,扫去散落的土粒,这才转身踏上了归路。 清丽的月华之下,离离野草在风里摇摆着,仍如往日一般地逍遥自在,全不知人间之事。 回去的路仍是一路顺畅。 此处本就是内院,秦素身边又有两名“健壮的使女”护着,那些男侍卫们自不会再往这里窥探。可以说,比起此前秦素的数次夜行,这一次是最安全,也最无风险的一次了。 与阿臻按原路出了荒院,又趁着月色未明潜回片叶居,院中诸人仍在沉睡,在秦素的榻边,阿梅睡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秦素悄无声息地绕过她,转至耳室,悄悄抹净身子,重新换了一身干净舒服的衣裳,方才回到了西次间。 屋中一灯如豆,光影幽微,阿臻被秦素留在了外头守门,房间里只有熟睡的阿梅,以及满室幽静。 秦素在榻边枯坐,有些心神不宁。 她现在最担心的,便是阿忍。 如今离着阿忍离开也有半个时辰了,也不知她情形如何。 秦素偏了偏头,正想去前头看看时漏,忽觉眼前微暗,一个人影挡在了眼前。 她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见阿忍正站在她的面前 “你回来了。”秦素惊喜地说道,语罢长吁了一口气。 她一直都提着半颗心,生恐阿忍此行不顺,如今见她平安归来,那些许焦虑便即消失了。 “女郎见谅,我回得迟了。”阿忍仍旧出门时的打扮,浑身上下干净清爽,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从包头帕中露出来,进屋后也是立刻向秦素见礼,规矩上半点都没错乱。 秦素摆了摆手,也不与她多叙别话,直接便压着声音问:“此行如何?可有收获?” 阿忍的面上并无太多变化,唯语气有些发沉:“何家已经被官署的人仔细地搜过了,我去得太晚,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后来,我藏身在何都尉的书房中时,偶尔见到了两个人,这两人中的一个,想来应是女郎的熟人。” “哦?你遇见了谁?”秦素问道,面上含了一丝好奇。 阿忍便道:“那两个人中的一人称另一人为‘郡相’或‘郎主’,而那位郡则相称对方为‘马先生’。”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郡相? 江阳郡相正是萧氏郎主萧公望! 来的居然是萧公望和他的门客? 这大半夜的,萧家的两个人跑去何家做什么? “你可知他二人为何会出现在何家?”秦素肃声问道,面色瞬间沉凝。 “萧郡相说,他是奉了郡守之命来的。”阿忍说道,语声仍旧很平稳,“他说,郡守考虑了好几日,终是命他来处置此事,他无从拒绝,又道此事棘手,他如今也是焦头烂额,还道这案子太难断,凶手连个脚印都没留下,直是没有头绪。好在过几日益州府便要派人过来,到时候他也只得如实上报等等。” 秦素一面凝神细听,一面微微点头。 萧公望也算有几分能力,又是郡中名门,被江阳郡守派来与益州府的官员交接,也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两个长处。 心下思忖着,秦素便又轻声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阿忍躬了躬身,语声极轻地道:“说来也是巧,他们两个因商议何家的案子,便渐渐谈到了从何家搜出来的东西,萧郡相便道,只看何都尉书房里的搜出的那封信,便足够定下何家的谋逆大罪了,如今他满门被屠还算是好事,否则少不得还要牵连更多的族人,然后他便说到了一个词——‘霜河之逆’。” 秦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头却一下子抬了起来。 霜河之逆? 莫非……这就是阿燕口中的“霜河之罪”? 一罪一逆,两者几乎是一个意思。 “萧公望可说了什么叫‘霜河之逆’?”秦素立时追问道,语声极冷。 阿忍此时却没急着回答秦素的话,而是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女郎可知,这‘霜河’二字到底是哪两个字?” 秦素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她只能闷头乱猜,所以这一路她几乎没一晚能够安睡,整日晕沉沉的。 阿忍的神情很是安稳,续道:“在今晚之前,我也和女郎一样,以为这霜河二字就是白霜之霜、长河之河。可是,在听了萧郡相与马先生的对话之后,我才发现我们弄错了。这两个字其实是好事成双之‘双’、禾粟之‘禾’。” 双禾之逆,或双禾之罪。 原来竟是这两个字。 秦素慢慢地点了点头,心头的疑问却仍旧不得解,便抬眼看向阿忍问:“那这‘双禾之逆’到底指的是什么,你可知晓?” 阿忍躬身道:“回女郎,萧郡相起先说起双禾之逆的时候,也是满脸的疑惑,那个马先生便说,他也不太明白为何在何都尉的谋逆信件中,会出现‘双禾在侧事有三分’这样的话。后来他二人又说了好些话,全都是与何家命案有关的,不过透出来的消息却不多,显然萧郡相知道得也很有限。不过,后来那个马先生说了句话,却让我觉得很有些……深意。” 她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看了秦素一眼,方才续道:“那个马先生说,他想了好几个晚上,最后终于想起,这‘双禾’二字,倒是与江阳郡的两个名门能合得上。” “名门?”秦素微有些发怔,旋即脑海中轰然作响,仿佛平地一声雷,直炸得她头皮发麻。 她陡然抬起头来,眸中锐意一闪而逝。 双禾……名门…… 秦姓之中,便有一个“禾”字! 而另一个可称得上名门、且姓中有“禾”的姓氏,是程家! 第442章谋逆惑 程家与秦家,便是双禾之罪!? 那一刻,秦素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瞬间便湿透了重衣。 原来如此。 所谓的双禾,原来指的便是秦氏与程氏二姓! 可是,为什么? 秦素眉心深蹙,心中直似绞进了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前世今生,秦家都逃不脱为何家所累,对此她并不吃惊。早在阿燕兄妹掳她之时起,她就知道今生轨迹与前世必会重合。 令她吃惊的是程家。 前世时,程家根本就没出过事,程廷桢也一直安安稳稳地做着他的郎中令,平安活到了最后,可为何这一世反倒被何家牵连了进去?莫非这是因为程家这一世被秦素影响到了? 的确,在她的暗中干预下,程家与何家走得很近。 然而,若是以此为论,左家为何反倒平安无事?想当年落石之事,左思旷可是结结实实地救过何敬严的命啊。 秦素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是秦、程二姓的“双禾”? 为什么不是秦、左二姓的“禾工”? 程家是因为什么才扯进了何家的谋逆大罪之中? 左家又为何在这件事中安然无恙? 此外,阿燕此前之语,分明便是笃定了秦家与程家一定逃不过去的,必然是满门抄斩。可今晚萧公望却说,搜出来的信只有一封,而信中也只隐晦地提起了“双禾”这么个名号,连个具体的解释都没有。 亦即是说,这到底也只是那位马先生的猜测,就算他们疑上了秦家与程家,也拿不出半点实证来。 毕竟,信只有一封。 “我分明记得,阿燕当时的话说得极满,那意思是秦家已然必死,满门无人幸免。可萧郡相说起双禾之罪时,也只是在暗自揣度而已。这又当如何解释?”秦素轻声说道,看向阿忍的眸子里满是不解。 阿忍也早便知道了五十里埔的事,此时听得秦素的话,她的面上便也添了些许疑惑,道:“我当时藏在梁上偷听时,也是这样想的。江阳郡名门望族不多,马先生提起这个话头后,我便弄懂了这双禾指的便是秦家与程家。而即便如此,马先生也没去点秦氏与程氏的名,只是含混地说了一句便罢。后来我又仔细观察了萧郡相的神情,他对此应该也并不确定。” 萧公望也不确定? 那么,阿燕的笃定语气,又是从何而来? 莫不是……事情出了什么意外?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个推断初看虽是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这很可能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了。 那一刻,秦素想起了阿燕兄妹。 这兄妹二人本是志在必得,以为掳走秦素不过是小事一桩,谁想却是连生变故,最终计策未成。同理,这个所谓的双禾之罪,会否也是在实施中途发生了某种变故,最终导致如今除了一个名字外,便再没了其他佐证? 秦素凝眉沉思,脑海中蓦地又划过了一个念头。 那几封信! 她想到了从陶夫子书房搜出来的那几封信! 那一刻,秦素只觉得后心冷得厉害,手脚一阵冰凉。 原来,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就是用在此处的! 如果双禾之罪按照既定的计划执行,那么,今日的秦家应该已经被抄家了,陶夫子身为秦府西席,自也难以幸免,他书房里的那几封信,恰好便能派上用场。 秦素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真真是好险! 她再不曾想到,那几封信的用处,居然是用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而在想到这一点后,对这个双禾之罪,秦素便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屠尽何氏满门是为了制造声势,显示此案重大;从陶夫子那里搜出的信件,则是要拖桓氏与薛氏下水。而无论这两姓之中的哪一姓,想要杀光何家人都是轻而易举的。 亦即是说,这是一个回环之局。由何氏之死牵出秦程二姓,再由秦程二姓扯上两大冠族,再由两大冠族重新落回何氏身上。 到得那时人们自然会想,何家的人之所以会死,肯定是因为走漏了风声或是起了内讧,所以这两个冠族才会痛下杀手,一个活口不留。而人算不如天算,何氏手中藏着的秘信却没被这些人搜寻出来,于是真相大白于天下。 虽然不知实施双禾之罪这一局时到底出了什么变故,秦素却可以肯定一点:这一局最凶险的那个部分,应该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废掉了。 怔怔地望着案上的一星烛火,秦素的神情变得格外阴沉,好一会后,她方才轻吁了一口气,问道:“那后来呢?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阿忍的语声仍旧很是沉稳,缓声道:“回女郎的话,在马先生指出双禾与郡中名门的关系之后,萧郡相便一直没说话,直到最后他才叹了口气,说既然马先生解出了这个答案,则他身为郡相,便有必要顺着这条线好生往下查,绝不可姑息。又说如果郡中名门真的牵涉其中,则江阳郡便危矣,他身为一郡之相,自不可坐视。” 真真该死! 这萧公望原来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后来,马先生又隐晦地说起了秦家。”阿忍的语声传来,令秦素立时回神。 “他说了什么?”她问道,面色很是冷厉。 阿忍便道:“马先生说,如今萧家子弟已然有了地方附学,万一出了什么事,萧家说不得也要受连累。萧郡相便说,就是因为有子弟附学,反倒多了许多便利,完全可以趁着附学之机,令人暗中潜去查访,万一真有其事,他虽不能效前人大义灭亲,大义举证却还是能做到的,这也是他身为朝廷官员的分内之事。” “啧啧,果然是忠臣!”秦素凉凉语道,眸底满是冰寒。 好一个大义举证!好一个朝廷官员! 明面上与你交好,背地里却拿你当了登高的梯子,这便是所谓的士族。 萧氏,果然不愧“名门”之号! 秦素面上的笑意渐渐变冷。 她此前的安排果然是对的,萧氏就等着“名扬四海”吧。 抬手轻轻抚了抚发鬓,秦素问道:“就这些了么?萧公望再没说过旁的?从何家搜出的信还写了别的什么,他可有与那个马先生提及?” 第443章无盯梢 “女郎恕罪,他二人只在书房里呆了一会,说了这几句话后便离开了。”阿忍沉声道,神情平静:“我看他们身边有侍卫跟随,且那几人武技并不低,便没冒进。” 秦素点了点头,人已经自榻上站了起来,在原地踱了几步,又问:“你看他二人离开的方向是往哪里去的?是出了何家还是仍旧留在何家的某处?” 如今看来,“那位皇子”的安排一定是出了岔子,双禾之罪根本就没发作起来,不过,萧公望的动向却是需要仔细关注的。 阿忍躬身道:“回女郎的话,他二人后来便出了何家,我远远地缀着他们,听侍卫说备车回府,想必他们是回去了。因猜到双禾中有一个程家,因此在回来的路上,我又顺便往程家跑了一趟。” 秦素一下子顿住脚步,转首看向阿忍:“你……你竟还去了趟程家?”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眸中含着些不敢置信。 其实,在听了阿忍之前的话后,秦素便也生出了这个念头,却未料阿忍竟是如此聪慧,提前便做到了这一步。 阿忍仍旧还是平素沉稳的模样,叉手道:“是,女郎。我当时想的是,如果马先生能猜出双禾的意思,那么江阳郡守身边的门客也未必便猜不出。而如果郡守果真疑上了秦家,则秦府别院应该已经被人暗中盯着了,但我出入之时曾仔细感知过,并没发现有什么暗哨之类的人物。” 言至此,她略停了片刻,又续道:“女郎也当知晓,我大唐武技最擅隐匿气息,就算有高于我的大手乃至宗师级别的高手在侧,他们的气息多少我也能感知到一些,可是我却能断定,秦府别院并无人看守。于是我便夜探程家,也是想再度印证这一想法。” 说起来,在进城之时,秦素曾将何、程、萧、范这几姓的住处都告诉了阿忍说。平城虽大,这些士族所住的地方却相对集中,颇好辨认。 “那程家情形如何?”秦素问道,语声不自觉地带了些急切。 阿忍面无异色,简短地道:“与秦家一样,无人盯梢。” 秦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推测出了这个结果,但从阿忍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让她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这也再次证明了她此前的推断:双禾之罪果然出了问题。 此外,想必除了这个马先生之外,江阳郡的郡守等人可能还不曾从双禾联想到秦家和程家这两家身上去,自然也就不会派人来盯着秦家与程家了。 这般想来,萧公望虽贪功,却也有一样好处,便是谨慎。他大约是想要拿到实证再去邀功的,这样一来,在目今的情形下,秦家和程家暂且应该无恙。 秦素勾起唇角,面上含了一丝冷笑。 “那位皇子”处心积虑,如今却处处不尽如人意,只消一想起这些,她便觉格外痛快。 可是再一转念,秦素便又提起了一颗心。 如果说,悄悄放在陶夫子房中的信件,是欧阳嫣然在“那位皇子”的授意下,意图套住桓氏与薛氏的第一张网,那么,这张网一定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才能牢牢抓住这两个冠族。 程廷桢身边,必有“铁证”! 那一刻,秦素的后心又冒出了冷汗。 何氏谋逆,秦氏与程氏附逆,再加上暗中谋划的桓家与薛家,这张网一旦张开,桓家还能如期回到大都么?而薛家,或者说薛允衡,又会不会提前便踏上前世的宿命,血溅丹墀、死于非命? 秦素蹙起的眉心几乎无法放松半分。 还有左思旷! 此人也极为可疑。 想他在郡中官职不低,郡中尉也只比郡相低了一级而已,按理说,双禾之罪的名头,他至少也应有所风闻才是,可今日他却一个字都没漏。 是官署之人因为他与秦家是姻亲,所以故意瞒住了他,还是他根本就是知情不报? 如果他本就知情,以他的聪明,不可能猜不出这其中的意思,那么他在钟景仁面前示弱,希望秦家出手相助,又是何意? 秦素蹙着眉心,将手指点在案上轻轻地敲击着。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左思旷这个人,她始终都有些看不透,而此刻,这种感觉越加强烈。 左思旷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前世时,江阳郡几大士族纷纷覆灭,唯有左思旷一路高升,左家更是几成望族,这到底是左家福气大、运气好,还是左思旷的背后有人相助? 蹙眉思忖了一会,秦素便转向阿忍,轻声道:“我这里有几件事交代予你,首先便是程家。既然双禾之罪也有程廷桢一份,那么,他的书房里、宅院中,肯定会有相应的东西用以佐证。如今双禾之罪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竟叫秦、程两姓躲了过去,这是万幸。但是,我很怀疑藏在程家的那些东西还在原处,如果不尽早起出来,往后还是大麻烦。故今晚还是要再辛苦你一趟,去程家再探一探,把程家的所谓‘谋逆证据’给搜出来。” “是,谨遵女郎吩咐。”阿忍利落地应道。 秦素此时已行至案边坐下,一面拣了块墨锭磨墨,一面又道:“我这里再写封信,无论东西搜到与否,这封信你都一定要亲手交给程廷桢,再亲口转告他一句话‘连云珍卷、柳渡赠图,故人别来无恙’,再叫他小心身边奸人。” 既然能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安下“罪证”,程廷桢身边只怕也干净不了。 阿忍再度应了个是,秦素此时已是提笔沾墨,匆匆写好了信,一面放在案上晾干,复又继续说道:“这是头等重要之事,今晚便要办完。此外,待明日回到青州后,你便将人手重新安排下,匀出一个人来,给我盯牢了左思旷。还有萧公望那里,也派一个人盯着。另外还有程家,如果人手有富余的,便也顺带着盯一盯。” 欧阳嫣然已不足惧,阿臻一人就能盯牢了她,如今的江阳郡局势不只混乱,且也十分险恶,秦素不得不将有限的人手分出来放在各处,随时关注局势变化。 第444章桃花开 略略思忖了一会后,秦素又压低了声音对阿忍道:“左思旷这个人,你们尤其要盯紧些,最好能将他每天说的话、做的事都报回来。” “是,女郎,我回去便着手安排。”阿忍应道。她的武技是青州这些人中最高的,众人自是以她为首。 “左、程、萧这三家倒没什么,唯有汉安乡侯范家,你们千万要小心绕开,轻易别往那里凑。”秦素再度叮嘱道,眸色很是郑重:“我怀疑范家是有旁人盯着的,你们行动时注意些。” 秦素留给薛允衍的那封赠言,把汉安乡侯彻底卖给了薛氏,薛允衍一定会留下人手盯着他的,秦素不希望自己手里的力量被薛大郎发现。 阿忍很快便离开了。在她离开后,秦素便又唤来阿臻,叫她往各人的房中多添了一把迷香。 她没想到今晚的事情会这样复杂,此前下的药显然不够用了,只能再补一些。 放过迷香之后,秦素便有些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着步。 双禾之罪这一局,应该已经消解了。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既然秦素意外地破了五十里埔那一局,那么,也可以将双禾之罪的破局,视为一场意外。 只是,越是如此,秦素心里便越加没底。 此局起于何处、散于何时,她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她现在一是担心此局还有反复,再就是怕“那位皇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敌暗我明、敌强我弱,这种对局,让秦素觉得很不舒服。 所幸她留了阿臻与阿忍两个后手。 回到秦家之后,这两个“健壮”的使女,便是她最后的底牌了。对付银面女,少不得要有这两个武技高手的襄助。 胡思乱想间,时间过得飞快,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阿忍已是再度回转。 “如何?可找到了所谓的‘证据’?”一俟阿忍进屋,秦素便立刻抢上前问道,语气难得地有些急切。 阿忍躬身道:“女郎恕罪。我在程郎中令的书房与起居之处搜了许久,并无所获。我后来仔细观察过,他书房的格局有些怪,我猜可能藏着密室。只是我并不通机关术,所以没办法找到密室。” 机关术么? 秦素略略沉吟了一会,倒也释然。 程家也是百年氏族了,建筑中有一两间密室也很正常。 不过,没搜到所谓的“证据”还是令她有些失望,她一时间便也没再说话。 阿忍便又道:“因见时辰不早了,且程家的侍卫似也有一二好手。我怕惊动他们,便潜去了程郎中令的卧房,将他唤醒交代了那句口信并将信予了他,随后我便悄悄隐在一旁观察动静。不过,此人倒是很沉得住气,我亲眼看他读了信,又亲眼看他将信烧了,可他却在烧完信后便回房继续安睡,并没有立刻去密室查看。我等了一会无果,怕女郎担心,便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阿忍这样做已经是很谨慎聪明的法子了,不过程廷桢的反应倒是颇出秦素预料。 看起来,程家前世始终无虞,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程廷桢这个人也不算太简单。 既然已经提前给程家示了警,想必往后程廷桢会更加防备,秦素也觉心下稍安,与阿忍又商量几句余事,已是天交子时。 秦素劳心劳力了半宿,疲累万分,倒头睡下,不想却是黑甜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 次日起榻后,简单地用过了朝食,留宿于秦府别院的一行人便再度启程,前往青州。 或许是昨天左思旷露了个面,今日的行程便顺利了许多,没在城门处耽搁多久便出了城,不消多时,那风里便传来了一缕桃花的香气。 “桃木涧的桃花应当开了好些了呢。”阿葵久居青州,自也曾陪着女郎或郎君们去桃木涧踏过青,此时便掀开了半幅车帘,望着桃木涧的方向说道,语气中不乏向往。 秦素顺着半启的车帘往外看去,青空寥阔,官道笔直伸向前方,而在视线尽头的极远处,一带粉云堆于天际,好似朝霞停落,美不胜收。 桃木涧的野桃花,已是如期盛放。 秦素遥遥地看着,心中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何氏满门被屠,秦家与程家几乎便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然而在不相干的人眼中,这许多事凶险与人命,怕也及不上春风里盛开的一树桃花。 秦素止不住地觉得恍惚,桃花的香气嵌在风里,芬芳如酒,阳光醺醺然兜住头脸,晕眩的感觉漫卷而来。 此时,一旁的李妪已是接口笑道:“你们小娘子就爱个红花儿,我们这些老妪可没这般想头,只知道天暖了,老寒腿便也不会犯了,这才是最舒服的。” 秦素一下子醒过了神,不由微微一哂。 她这又是犯了什么病,在这里伤春悲秋的,殊不知这世间本就如此,你死你的,我活我的,每个人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谁又能顾得上多瞧旁人一眼? 她两世为人,却还不如阿葵和李妪活得明白,真真可笑。 这样想着,秦素便也真的笑了起来,弯了眉眼看向李妪道:“府中守孝,我们倒不好出门赏玩起来,不过妪却是无碍的。待过几日得了闲,我给妪一日的假,叫阿葵陪妪去赏桃花。” 李妪不意秦素竟是如此宽和,自又是一番恭维马屁,直将秦素夸成了天下最大的善人。 谈谈讲讲间,马车便进了城,车外的风景也变得熟悉起来,阿葵此时不敢再启窗看景了,因为车外多了一个董安。 董安是奉了太夫人之命前来迎接秦素的,比之当初自连云重返青州时的简慢,秦素此次回归,得来的重视与优待不可同日而语。 巳正三刻,马车终于悄然停了下来。 这一回,马车仍旧停在了秦府的角门,而那檐下的风铎也一如两年前,在风里悄声吟唱。 纵然有钟家父子相陪,秦府的大门却仍旧不能开启,那门楣上悬下的白纱,昭示着府中正在守孝,若要开启大门迎客,必须待阖府释服后才行。 到得此处,秦素早便收拾起了心绪,扶着阿葵的手下了车,带同一群仆役,款步跨进了院门。 第445章合家欢 秦府风物已带上了初春的欣然,草木生发、万物复苏,那廊前檐下春草如碧,树上挂着青嫩的绿叶。 秦素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心底里终究有些感慨。 此刻的秦家,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诸处风景似曾谙,然景中意味,却是大异于往常。 一种蓬勃的、充满朝气的氛围,取代了秦府曾经的暮气,那种感觉很微妙,描摩不出,却能清晰地感觉得到。 风物已换,人亦不同。秦素一路走来,那些下人们再不敢如上次那样指指点点,而是齐齐向她躬身请安,她青色的裙裾飘至何处,何处便是一片恭敬问好之声,倒叫她陡然又想起前世情景。 德晖堂早便坐了满屋子的人,秦素人尚未进院,便闻风过处传来了话语声,有太夫人的,也有吴老夫人的。 她按下唇角哂笑,换过了一副温驯而又不失庄严的神情,跨进了门槛。 “六娘回来了,快些近前来,叫太祖母好生瞧一瞧。”甫一踏入德晖堂明间平滑的地面,太夫人慈和的语声便当先传来,入耳一片宁谧。 秦素举眸望去,却见太夫人穿着一身郁蓝色团福纹细布裙,端坐于扶手椅上,苍白的发上戴了一枚银镶玉簪,简致而又素净,而太夫人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此时亦挂着淡而亲切的笑意。 秦素又往左右扫了两眼,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两院的四位夫人。此时,东院的吴老夫人仍旧是不悲不喜的模样,看着秦素的眼神如视无物,冰冷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至于西院的高老夫人与钟氏,她们的脸上倒都是含了些笑意的,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尤其是钟氏,在她微勾的唇角边,甚至还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嘲。 相较而言,几位夫人里唯一一个态度如常的,反倒是林氏。这个从不会掩藏自己情绪的人,在见到秦素的瞬间,那张饱满的脸庞便阴沉了下去,唇角边的纹路因此而显得越加明显,这让她看上去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 抬眼向秦素扫了一眼,林氏便飞快地挪开了视线,眸中是毫不掩饰和鄙夷与嫌恶。 若是知晓秦素是抱着赶跑萧家、坏掉秦彦婉与萧继珣姻缘的目的而来,也不知林氏会不会气死? 秦素心情颇好地弯了眉眼,敛起衣袖、屈了纤腰,姿态优雅地向太夫人及诸位夫人们请安问好。那厢钟景仁也带着钟家两个郎君与众人见礼,一时间堂上笑语往还,好不热闹。 “我都许久未曾见过你家两个小郎君了,不想已经长得这样大,真真是这日子过得快,我们可都老喽。”等诸人见礼入座后,太夫人便感叹地抚了抚发鬓说道,看向钟景仁一家的目光很是慈蔼。 钟氏便拿巾子掩了口,笑着柔声道:“太君姑也真是的,一来就让我们平白老了好几岁。分明您瞧着还年轻得很呢。”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 然而,那笑声传入秦素耳中时,却有着虚浮无着之感,就像是纯粹为了应景而下意识地振动着喉咙。她瞥眼看去,满屋子的人并无一张真正欢心的笑颜,尤其东院诸人,更是几乎人人面含忧色。 何家满门被屠之事,如今也不过才过去了四天。因了左思旷的缘故,秦府东院向来与何家走得近,如今骤然闻此噩耗,东院众人纵然谈不上如丧考妣,心情也必定是沉重的。相较而言,西院受此事的影响便小得多了,而高老夫人与钟氏的讥讽乃至于幸灾乐祸,自然也是因此而来。 秦素端坐在鼓凳上,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头泛起阵阵寒凉。 若是知道秦家也受到了何家牵连,西院的两位夫人还会如此欢喜么? 她侧眸看了一眼太夫人苍白的发髻,唇角动了动,终是抑住了即将泛起的一抹冷笑。 这还真真是两辈子的殊荣啊! 一个卑贱的外室女,居然被太夫人请来上座,与蕉叶居的母女二人分列左右,真是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垂首看着自己的衣袖,秦素心底冷意更甚。 如今细思之下,颍川的事情倒也很好理解了。所谓士族子弟,说白了,也不过是各种利益相互勾连的结果,你受宠或不受宠,全看你有用无用,或用处是大还是小。 这世上,还有比士族更势利的地方么? “……这一趟也算顺遂,诸事都好,还见着了左中尉。”此时的钟景仁已经向太夫人简略说明了此行的情况,并没提五十里埔之事。 太夫人便和声道:“族学已建,更兼漕运兴盛,我秦氏也算一扫之前的颓丧之气,如今更是万事顺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夫人并没接口去说左思旷的事,反倒说起了别的话,说着还特意回首看了秦素一眼,眸中含着审视与掂量,当然,她的颊边还是挂着一丝笑的。 秦素于座中微微躬身,笑而不语。 “正是此话,如今秦氏在郡中声名日盛,我行走在外,感触不可谓不深。”钟景仁适时恭维了一句,一面往钟氏那里递了个眼风。 钟氏动作极轻地冲他摇了摇头,面上则挂着一个浅笑,应和地道:“这也是太君姑治家有方,又生了一双慧眼,请来了大学问家陶夫子来我们秦家坐馆。还有漕运,那也是太君姑亲自定夺发下话去的。便是六娘,如今在白云观清修了一年,也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般地美貌了起来。不是我说,我秦氏有太君姑坐镇,何愁声名不振?” 高老夫人亦颔首道:“正是,君姑便是我秦家的主心骨啊。” 她说话仍旧是吐字极慢,每个字都咬在舌尖上,此刻听来,倒多了一分郑重。 这话自是引来更多人的应和,一众小辈虽不能多言,望向太夫人的神情却多少带着一分真诚的孺慕。毕竟开设族学一事,的确给他们带来了好处,其中又以秦家的郎君感悟更深。 第446章当堂责 众人略叙了几句寒温,太夫人便咳嗽了一声,说道:“如今六娘也回来了,咱们这一家人也算是阖家团聚,这也是一桩喜事。我近来正想着有个小娘子陪着说话解闷,六娘既来得这样巧,往后便让她住进菀芳园罢。那里新近修了几间屋舍,离得我又近,风景又好,给小娘子们住着最是合适不过了。” 话入正题,秦素自不好再干坐着,于是便起身转至堂前,面朝太夫人屈身行礼道:“六娘谢太祖母恩典,从今往后能承欢于您老人家膝下,乃是六娘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多谢太祖母厚爱。” 她话音尚未落地,便听一旁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旋即便是茶盏搁在案上的声响,在这安静的屋中听来,极是刺耳。 秦素微愕,循声看去,却见林氏正沉着脸,目光不善地盯着她,冷声道:“六娘,此处可不是白云观,远远轮不到你跑上来说话。说起来,你在白云观静修了快一年,怎么反倒修出了这一身的野气?你的规矩呢?莫非是在外头心大人野,竟忘了此处乃是秦家的德晖堂了么?” 秦素完全呆住了。 林氏这是吃了什么药?在德晖堂也敢这么说话?她就不怕再被太夫人罚抄经书么? 明间儿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几乎连呼息声都隐了去。 数息之后,太夫人神情淡然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方缓声道:“连云田庄……是个很清静的好地方。” 只此一语,再无他言。 一旁的钟氏拿起布巾来,掩了掩唇角。 林氏却是根本就没明白过来,犹自冷冷地看着秦素,脖子梗着,腰拧着,分明就是气不过要来闹一场的。 “子妇,我看你是太累了,不如先回屋静一静的好。”如老僧入定一般的吴老夫人,终于勉为其难地开了口,她的面上仍旧是无悲无喜,说出来的话也是冰冷的:“若不然,你便收拾了去连云田庄静养,总归你几个孩子由我看着,也错不了。” 冰冷而毫无感情的一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刹那便将林氏浇得清醒了过来。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弄明白太夫人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原来竟是要将她送去连云田庄? 林氏紫涨着一张脸,攥着布巾的手微颤了起来 她真的很不服气,非常地不服气。 凭什么一个外室贱女能住进菀芳园,而她的两个嫡女便不行?今日她就是想要当众给秦素一个难堪,没想到竟会引得太夫人如此动怒。 一想到如果自己不在府中,自己的两个女儿便再也无人给她们撑腰,还有她柔弱的幼子,往后也要离开自己的怀抱,林氏的气焰一下子便矮了,先前还梗得直直的脖子,这时候也往下瑟缩了起来。 太夫人却像是根本就忘了她这个人,将茶盏轻轻搁下,便转首向俞氏笑了笑,和声道:“要不,让小雅也陪六娘一起住着吧。菀芳园里的房舍我特意叫人多修了几间,住上两三个小娘子还是当得的。” 俞氏忙起身恭声道:“那怎么使得?太君姑莫要太宠着小雅了,她年岁最大,理应让着底下的妹妹们。” 太夫人拉着她的手拍了拍,道:“我做主,便这么定了。”语声虽温和,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俞氏莫可奈何,只得垂首应了个是,秦彦雅便又上前谢了太夫人。 林氏僵坐在原地,脸上又红又白,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太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也不会跳起来为难秦素了。若是能叫秦彦婉也住去菀芳园,往后萧二郎过府就学时,两下里便会有更多的接触,岂非大好? 可现在却糟了,太夫人偏生挑中了秦彦雅。论美貌、论学识、论行事规矩,秦彦雅都绝不比秦彦婉差,如果这一门绝好的亲事竟被俞氏母女抢了去,那简直就是在林氏的心头剜下一块肉来。 想到这里,林张口便要说话,不想吴老夫人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说道:“既是如此,便叫二娘也陪着住去菀芳园吧,姊妹几个人一同住着,也更热闹。” 林氏面上一喜,飞快地闭上了嘴,只一脸期待地看着太夫人。 秦素此时只想仰天长叹。 谋逆的罪名都快落到头上了,这一屋子的人不是死就是卖,这些夫人们却还整天只想着自己窝里斗,为了几间破屋子也能争得死去活来,这都什么毛病? 再者说,秦素也委实不想住去菀芳园。 银面女可是东萱阁的使女,而她平素传递消息的地方,便在拾翠居。依秦素之意,住回东院才是上上之选。 再退一步说,就算住在菀芳园里,若是她一个人占着一所园子倒也罢了,她还能趁机谋划些私事,如今却多了个秦彦雅,再加上个秦彦婉,那她还能干嘛? 总不能给这两个还算不错的姊姊也下药吧? 秦素心底极是焦灼,却也无法当场表示舍去菀芳园不住,就让给两个嫡出的姊姊也好。 一是她不便当场驳了太夫人的美意,二则是为了对付萧家。若要将萧家赶离秦家,秦素就必须离太夫人近些,以便随时吹些耳旁风。 所以,她此时便只能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做足了一副贞淑娴静的模样,微垂着头,半字不多说。 对于吴老夫人的提议,太夫人并没给出任何回答,只转向钟景仁道:“瞧我,也是糊涂得很了,只顾着在这里一家子说话,倒忘了你们这一路回来,想必困乏得很。” 钟景仁父子忙忙起身,连声道“无妨”。太夫人哪里容得他们推拒,当即便转向钟氏道:“你先领着你长兄他们回去歇着罢。你长兄日夜为家中操劳,这几日便在我们这儿好生住一住,缓缓气,有闲暇了便去外头逛逛去。那桃木涧的桃花我记着应该是开了,趁着天气好,你过几日叫人套了车子,命董安带他们去赏花踏青就是。” 钟氏起身柔声应是,便带着钟家父子退了下去。 第447章春/心动 钟氏这一走,俞氏便也很识趣地起身告退,至于林氏,她是在吴老夫人的明言相告之下,方才不情不愿地辞了出来。 她倒是还想听听太夫人的意思呢,只可惜太夫人连瞧都不愿瞧她,倒叫她有心想要认个错都没机会。 说来说去,都怪六娘! 林氏冷着脸出了院门,连眼风都没往秦素这边扫上一下,直是拂袖而去。 秦素很有些哭笑不得。 林氏这蠢病,病得真真不轻。 林氏领头离开,秦彦婉与秦彦贞等人自不好多留,只得匆匆与秦素叙了几句话,便也跟着往东院而去。一时间,德晖堂的院门前便只剩下了西院诸人。 “六妹妹一向可好?”见秦素一人立在院门前,颇有些形影相吊之意,秦彦昭心下不忍,便上前打了个招呼,态度比以往沉稳了许多,面上的笑容也很温和。 秦素对林氏的态度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此时见秦彦昭主动问好,便笑吟吟地道:“我都好,多谢二兄垂问。” 一旁的秦彦梨便拉着秦彦棠走了过来,向秦素笑道:“这不过就是大半年未见,六妹妹变得我都快要认不出了呢。”说着她便又凑去秦素跟前,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瞧了好一会,方才对始终沉默不语的秦彦棠道:“五妹妹如今可信了吧,我上回就说六妹妹生得极美呢,你瞧,六妹妹可不就是个美人胚子。” 秦彦棠低低的“嗯”了一声,工丽的脸上只一抹淡笑,并无太多表情。 秦彦柏此时也凑了过来,和声道:“六妹妹终是回来了,太祖母她们很是欢喜。我听闻白云观里藏了不少书,六妹妹想必读了不少,待有时间,为兄还要过来讨教一二。” 这话鬼才会信! 秦素肚中腹诽,面上却是笑得温软,说道:“三兄太客气了,讨教二字小妹怎么敢当?倒是我当向三兄求教才是。听说陶夫子学问极好,三兄如今也是满腹锦绣,想必卓然于众,极得夫子赏识的呢。”她笑得毫无心机,看向秦彦柏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孺慕。 秦彦柏不动声色地往秦彦昭的方向看了一眼,摸了摸鼻子,自嘲地道:“六妹妹此言差矣。陶夫子一直说为兄愚钝来着,你若要看锦绣文章,只怕找错了人,若是想要看草包手笔,三兄这里倒有一大把。” 众人闻言便都笑了起来,秦素亦跟着掩唇道:“三兄这话有趣。” 秦彦柏确实挺有意思的,她包藏祸心的几句话,轻轻巧巧地便被他化了去。 不过这本就是秦素随口说来,只是想试一试秦彦昭的反应,此时见他如此机敏,倒也不枉银面女选了他做内应。 这般看来,住在菀芳园中,倒真是弊大于利了,至少这几个郎君每每去族学读书,总能往她这里跑一趟,万一有谁想要夹带点什么东西进来,或者从她这里顺走什么东西,却也麻烦。 秦素侧首看了看一旁的阿葵,却见她低头站着,从秦素的角度看去,能看见她微红的耳尖。 啧啧,小娘子春/心/萌/动,真不枉这个美好的春天啊。 秦素很不合时宜地感慨了一句,忽见德晖堂的角门被人从里推开,周妪穿着一身墨灰的衣裙,步履缓缓地走了出来。 “妪来了。”见出来的人是她,众人纷纷上前招呼。她是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妪,这一众小辈待她自是极为客气。 周妪却是不曾端出管事妪的架子来,仍旧依着礼数,挨次向众人见了礼,方才对秦素道:“是太夫人吩咐我来的。太夫人说六娘子想必也累了,还是早早去菀芳园安置下来的好。因李妪是头一回来秦家,太夫人怕女郎使动不便,便叫我一起跟着去瞧瞧。” 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并没什么笑意,神情平淡而安详,一如她平素与其他人说话的样子。 众人见状,知道这是太夫人铁定了心要秦素住在菀芳园,一时间看向秦素的目光又是各自不同。 秦素也不以为意,端然垂首应了个“是”,便又转向众人作辞:“太祖母有命,小妹这便去了。”说着便屈了屈膝。 众人自然不会拦着她,便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旋即亦各自散去不提。 由德晖堂前往菀芳园,需自一条曲廊中穿出,出去后便有一条白石小径,可以直通目的地。 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没有了窥视的眼睛,更没了言语间的试探,李妪等人又都是自己人,秦素步态悠然地往前走着,心底却是微微一动。 从很久以前起,她便一直想着,待哪一日回到了青州,定要寻机向周妪打听一些事。 今天倒真是个极好的机会。 诚然,秦素知道这样做过于心急了些,只是,那菀芳园里住的人委实太多,而短时间内她也不可能挪去别处,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她还要等许久才行。 这般想着,秦素便略略放缓了步子,与落后半步的周妪走了个齐平,随后抬手便扶住了她的胳膊,指尖用力,轻轻向她的手腕上按了按,口中却是笑道:“妪,这里的路有点不平,我扶着你吧。” 周妪不动声色地向秦素递了个眼风,一面便将胳膊从她手中褪了出来,弯腰恭声道:“女郎折煞我了,我不敢当。” 秦素便停下脚步,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道:“妪如何这般客气?妪的年纪比我长了许多,我敬着你也是该当的。” “女郎是主,我是仆,这规矩可不能乱了去。”周妪语声平静地说道,语罢又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道:“太夫人还有几句话要我转告女郎,说的便是这些规矩,女郎若有暇,我这便转述。” 她说话的语气很是平板,态度也是不卑不亢,那一身的气势颇有些压人。 李妪动了动脚,终是没敢凑上去多言。 她早便看出来了,在秦府中,太夫人乃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而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周妪,自也是仆役中最得脸的,就算是小郎君与小娘子们,在她的面前也要放下身段,更别说其他仆役了。 第448章碧水阁 听得周妪的话,秦素的脸色便有些发僵,转首向阿葵使了个眼色,又抬了抬下巴。 阿葵见状,心中立刻了然,心道太夫人让周妪转告的话,定然是要指摘秦素的规矩,也可能就是直接的一通教训。而秦素生怕在仆从面前落了面子,于是便要众人先行退开。 她自以为猜透了秦素的心思,便也不疑有他,上前躬身道:“女郎,我们的行李甚多,要不要我先带人过去整理整理?” 秦素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淡笑道:“你们先去便是。”说着又向阿葵点了点头,示意她做得极好。 阿葵垂着眉眼,将一应人等尽皆带了下去。阿忍与阿臻也在秦素的眼神示意下,跟着众人离开了。 眼见着一众仆从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处,秦素方向转向周妪,沉声道:“妪,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妪闻言便道:“正好,我也有事要禀报与女郎,我们便去碧水阁吧,那里最是清静。” 碧水阁离着菀芳园不远,就着那两树樱花下流淌而出的清溪而建,溪水于阁前渐渐变宽,依着碧水阁之势转了个弯,顺流转向南墙,隐入地底。 在菀芳园的美景比对下,碧水阁的那一湾清流便显得寡淡了些,却是个冷清的地方。 “那地方甚好,便去那里吧。”秦素笑着说道,一面便又往四周看了看。 此时离着饭时还有一段时间,往来的仆役只有零星几个,见了周妪,这些人的反应如出一辄,那便是先恭恭敬敬地行个礼,然后快步跑开。 秦素觉得十分有趣,回首看了周妪一眼,笑道:“妪威望素重,众甚畏妪也。” 周妪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两个人之间那种略显紧张的氛围,亦因此而放松了许多。 穿过白石小径,再往左拐上几步路,便到了碧水阁。秦素与周妪一前一后踏上楼阁,却见阁中四窗大开,周遭景物一揽无遗,更兼阁下水声潺潺,能很好地掩去说话声。 到得此处,周妪便也没再与秦素多客套,当先便轻声道:“女郎回来得正好,我这里才接到东院报上来一件事,东萱阁里有几个使女染了时气风寒,吴老夫人怕这病势再往旁扩散,才叫人送了条子过来,张罗着要把那几个得病的都挪到外面去。” 秦府内宅一应仆役之事,都是由周妪总领着的,院中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周妪也会第一时间知晓。 听了她的话,秦素便坐在了临水的栏杆前,望着脚下清幽幽的绿水,好一会后方才道:“既是如此,妪便应下此事吧,反正拦也是拦不住的,妪只消派了得力的人去东萱阁,将得了病的使女一一过目再记录在册,便也行了。” 不管这里头有没有银面女,这都是个好机会,能够近距离观察东萱阁的使女们。 周妪应了个是,又道:“另也有一件关于使女的事,便是阿栗的去留问题。” 秦素望着眼前的一溪碧水,喃喃地道:“阿栗么……真是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现出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圆脸,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忠诚与善意。 周妪此时便道:“离开上京时,女郎特意嘱咐我照顾好阿栗,所以在回到青州之后,我便将她调来了德晖堂,女郎的那几箱衣物我也叫人一并搬来了德晖堂,便收在小库房里。前些时候听闻女郎要回来了,我便将阿栗调去了菀芳园。如今便要请女郎的示下,您是要留下阿栗,还是另作安排?” “留下吧。”秦素笑道,眉眼间蕴了一丝温和,“她很合我的意,又是从连云一路跟着我来青州的,我用着很顺手。” 更重要的是,阿栗比阿葵更叫人放心。 “是,女郎。”周妪躬了躬身:“阿栗确实老实能干,女郎留在身边也放心些。” 秦素笑着道了个是,便又问:“妪还有旁的事么?” 周妪便将声音放轻了些,道:“还有何家的事,女郎想必也听说了。” 秦素的面色立时一肃,点头说道:“是的,在平城的时候我便听说了这事,不知府里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周妪便道:“我接下来说的便是此事。” 秦素立时精神一振:“请妪细细说来。” 周妪便将声音又放轻了些,说道:“何家在出事之前,情形便有些不对了。我之前曾听太夫人偶尔说过一句,说是何都尉嫁在京城的长姊,前些时候忽然病殁了。而在听到这消息后没过几日,何家便出了事。” 秦素心往下沉了沉。 何氏的死早在她预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两件事会接得这样紧。 难道说,何氏满门被屠,还是杜骁骑动的手?而她此前的猜测却是错了不成? 秦素颦眉思忖着,片刻后便又摇了摇头。 不,她的猜测应该没错。 欧阳嫣然本就是“那位皇子”的人,她既然已经在事件之中,那么杜骁骑就算与何家之死有些关系,肯定也不是主使。杀掉何氏全家,其最终目的应该还是嫁祸栽赃,阻住桓家回京的脚步。 杜骁骑与“那位皇子”,这么早便联起手来了么?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了。却不知女郎留我下来,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周妪的语声响了起来,惊醒了仍在沉思的秦素。 她抬头目注周妪,想了想,终是将声音压到了最低,说道:“我这里确实有一事交代,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妪几个问题。” “女郎但请说来。”周妪回道,语声很是恭谨。 秦素沉吟了片刻,启唇轻轻地道:“当年颍川大水之后的事,不知妪还能记得多少?” 周妪的身子震了震。 她抬起头来,用一种既惊讶又陌生的眼神,怔怔地看着秦素。 秦素并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而是坦然地回望于她,神情一派平静:“不瞒妪说,我对当年的事有许多疑问,而这只是我问你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便是,我偶然之中发现,那些旧事的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事情,而秦家目前的情形,却又与这隐情有莫大的干系。” 她的表情十分凝重,眸光微冷,有若实质一般停在周妪的身上。 第449章忆颍川 见秦素语声肃然,周妪的脸色变了变,有些不安地问道:“女郎这话是何意?” “何氏之事,或许会累及秦家。”秦素简短地道,面上无一丝波动。 周妪是她在秦家最重要的帮手之一,有些事情,秦素并不打算瞒着她。 “这怎么可能……”周妪失声道,语罢方觉失态,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 秦素仍旧是一脸的平静,唯语声十分凝重:“妪当知道我的能为,我不是在和妪玩笑,此事,很重要。” 周妪显然是被惊住了,呆看了秦素好一会,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秦家受何家牵连,莫非是因为左中尉之故?” 她能想到左思旷的身上去,这是很自然的,毕竟何、左两家一向关系不错。 “我不知道。”秦素实话实话。她确实不知道秦家受到何家牵连,这其中有没有左思旷的作用。 左思旷其人,秦素越想便越觉得深不可测。 停了一会,给出周妪厘清思绪的时间,秦素便又续道:“我虽不知此事与姑父有无关系,但我却知道,秦家受何家所累,秦家内部也有极大的问题。而秦氏内部的问题,很可能是解决一切的关键。所以,我想知道颍川旧事。” 周妪怔怔地看着秦素。 仅从她此刻的神情来看,秦素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当年颍川的事情,绝不简单。 “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了妪,我希望妪能据实以告,让我解开这个谜团。”秦素诚恳地说道,语气格外郑重。 周妪直直地看了她半晌,蓦地叹了一口气。 随着这一声长叹,方才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种拒绝与回避的态度,便此松懈了下来。 “罢了,罢了。”她似是无奈地摇着头,语气中满是怅然,“女郎既然问到了我这里,想来女郎自己应该也掌握了一些眉目,如今问我,应当是想要从我这里印证一些事情而已,对么?” 对于周妪所言,秦素未置可否,只淡淡一笑。 好在周妪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秦素的几句话,就像是突然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说完那番话后,周妪的面上已经有了一丝追忆的神情,那双微有些混浊的眼睛看着窗外碧空,似有无限惘然。 秦素也不去打扰她,唯以手支颐,专注地等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片刻后,周妪终是收回了放空的视线,转首看向秦素,低声地道:“颍川大水之后的事情,我其实知道得也不多。我便将我所知全都告诉女郎吧,反正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罢了。” “多谢妪不吝相告。”秦素轻语道,又伸手向一旁指了指,道:“妪坐下说罢。” 周妪告了罪,便自坐在了秦素身旁。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唯闻琤琮的水声清圆透润,自她们的身旁缓缓流淌。 “颍川发大水时,还是在大陈永平年间,先帝还在着位呢,颍川也还在大陈的治下,不曾被赵国占去。那个时候的陈国,也正是国泰民安,先帝治国有方,真真一段好日子啊。”周妪低微而苍老的语声融进了水声中,几不可闻,却又字字入得秦素的耳畔。 “说起来,女郎可能还不知道,我老家其实便在江阳郡,只是高祖皇帝时,三国打仗打得不可开交,江阳郡这里便闹起了匪患,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我跟着家人一路逃难,最后与家人走散了,我一个人流落到了颍川,被太夫人买下做了使女,这才算安定了下来。”周妪的语声絮絮传来,似含了无限苍凉:“那时候,秦家在颍川名声极望,族人近千,颍川秦氏郡望,在整个大陈也是排得上号的。” 她似是想起了当年的荣耀,眼眶微微一红,旋即便又布巾按住,低声续道:“谁又能想到,这好日子没过上几年,颍川便发了大水。发大水时的情形,我便不多说了,只一个惨字也是形容不尽的。而水患之后,颍川人已是十停里去了七停。天幸我活了下来,便护着太夫人,与故太郎主一同跟着秦家的族长,全都聚在了秦家祖宅附近的一处破庙里,那破庙地势高些,倒没被大水毁掉。那个时候,秦家剩下的族人还有两百来号呢。” 她叹了一口气,转首望着阁下的清溪,语声越发怅然:“再后来便是大家一起找吃的,要活命,两百来口人的饭食便要先行解决。那时候,粮仓里的粮食全都叫大水冲走了,我们这些仆役便每天都去各处寻找吃食,那些青壮族丁也是日日奔波,寻来的吃食都是先尽着嫡支的郎君们,后面才轮到旁支与小宗的郎君或者庶出的郎君,女郎和夫人们排在第三,健壮的男丁排第四,而我们这些使女则在最后。老族长规定得极严,若有违反者,便罚三日不许进食。好在太夫人待我极好,每天都会偷偷省下些吃食给我,我才没有饿死。” 言至此,周妪的面上便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想到了当年与太夫人互相扶持的情形,续道:“若日子便这样过着,秦家倒也能捱得过去。可谁想,突然便有疫症发散了开来,不上半月,两百来号的族人便死了一多半,万幸的是,我与太夫人、太郎主几个人,都没染上病。” 说这些话时,周妪的面上有着浓浓的不忍,继续低声说道:“只是,那疫症发作起来的时候很是奇怪。原本秦家也只有一个年幼的仆役得了病,事情当即便处置掉了。女郎许不知道,秦氏那一代的老族长精于医道。他老人家很早便发现那幼仆情形不对,便将人挪了出去,一应衣裳等物也都烧了。可是,这病却还是传到了主人们的身上,且最为奇怪的是,得病的都是男丁,尤其是嫡支的郎君们病得最重。后来有一日,我看见族长铁青着脸,从几个病死的嫡支郎君身上,搜出了几件很脏的衣物,那衣裳,据说便是最开始得病的那个幼奴的。” 第450章闻阿姨 周妪慢慢停住了话声,平淡而苍老的面容上,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遍地死尸、恶臭扑面的情形,直到此刻想起,仍如昨日。而只要一想到从那些死尸身上搜出来的衣物,她的心底便止不住地觉得冷,冷到了骨头里去。 秦素面色淡然地听着周妪的话,根本便没显出吃惊的样子来,唯唇边携着一丝冷笑。 果然如此。 她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时,周妪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仍旧是带着些许感慨与悚然:“此事发生之后,族长却也没多说什么。那时候,山火已经将秦家坡子上的田地也都给烧焦了,真真是千里赤地,寻不到半点粮食,大家整日为了吃食奔忙,也根本没人去想这些。” “是啊,我听说过,那段日子很是难捱。”秦素忍不住也跟着叹息地道,面上浮着一丝哀切。 天灾之后,不外乎人祸。 嫡支、偏支,大宗、小宗,嫡的、庶的,正的、偏的…… 在万事皆好之时,这些矛盾还显现不出,可是,大灾从天而降,那些被轻视、被欺辱、被压抑的人们,还会继续任人踩在头上么? 想来他们是不愿意的吧,甚或还会反抗起来,明抗不行,来暗的总是可以的。 秦素侧眸看向周妪,却见她仍旧是一脸哀凄,说话的声音也越发地低微:“山火烧田之后,有一日,我与几个仆役去外头找吃的,同行的人里有一个生得颇好的女子,人虽瘦弱,却很是白净,我听人叫她‘闻阿姨’,也不知她是哪一房那一支的。她一路都跟在我们身后,扒树皮、挖观音土,样样都做得,根本看不出是半个主子。不过那时候也没人去顾着这些身份了,只要能出力的都须得出把子力。” 闻氏么…… 轻扶着身旁的栏杆,秦素看向眼前的一带碧水,面容微含惘然。 此前得来的那几个消息,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在周妪低沉的话语声中,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圆。 纵然仍有不甚清晰之处,但那个圆形中的每一个切面、每一个弧度,都能对应到相应的人身上,一人一角,不可或缺。 这还真是……一点都没出她的意料啊。 此时,周妪的讲述仍在继续,说的也仍旧是那个闻阿姨:“……我们几个人走着走着,便走散了,那个闻阿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众人都饿得头晕眼花的,也顾不上她了。谁想,就在我们准备下山的时候,忽然便听见山背面传来了女子的惨叫声。” 言至此节,周妪陡然停住话头,混浊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某个虚空之处,嘴唇颤抖,面容变得有些扭曲起来,颤声道:“那时候真的很乱,据说还有饿疯了的吃人的。我们本不想多管,可不知是谁却说了声‘闻阿姨不见了’。到底闻阿姨也是半个主子,我们几个便没敢丢下她,大家一齐壮着胆子跑去了山阴处,却发现闻阿姨倒在了靠近河道的坡地上,头上破了好大的一个洞,看着已是没了气,而在她的尸身旁边,有一块染血的石头,那石头上还留下了一个……一个……带血的手印……” 言至此处,周妪的声音颤抖得更是厉害,语声轻得如同耳语:“闻阿姨她……她……应该是被人拿石头……砸死的吧。” 她喃喃地说着,语声渐息。 碧水阁中安静了下来。 细细的水声自旁边轻掠而过,东风拂来,花香盈袖。 然而,阁中的两个人又哪里能够感知到这风色温柔?秦素面色沉凝,而周妪的脸上,却是凄凉与后怕。 “那后来呢?”良久后,秦素轻声问道。 周妪被她这一语惊回了神,惨然地向她笑了笑:“还能有什么后来呢?人都已经死了,我们几个回去报给了族长,族长也没说什么。那时候实在是太乱了,为了一口水杀人的都有,就是十八层地狱,怕也及不上当年的颍川。” 秦素轻轻“唔”了一声,停了一会,又问:“再往后呢,又是如何?” 周妪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抬手抚住了灰白的发鬓,无力地道:“再往后,族长也病死了,族人有饿死的,也有出去找粮食便没回来的,最后连破庙都叫人占了去。故太郎主便说,颍川已经是不成的了,又听闻我的家乡便在江阳郡,江阳郡自古便是富庶之地,故太郎主便带着剩下的几个族人,一路向南,直到来到了青州,方才站稳了脚跟。” 秦素以手指轻点着栏杆,面露沉思。 “我知道的颍川旧事,便只有这些了。这些事情太夫人也是知道的,只是当年的事情委实太过凄惨,太夫人平素也不喜欢提起。”周妪慢慢地说道,将布巾收回了袖中。 秦素转眸看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终是问道:“那个闻阿姨,她是……哪一房的妾室?” 周妪面色如常,平淡地道:“我后来才知道,闻阿姨原来是嫡支四房的妾室,膝下有一子,便是故先大郎主。” 亦即是说,闻氏,便是秦世宏的生母。 “说起来,太夫人其实并不大识得闻氏。”周妪平静的语声继续响起,并不带什么情绪,“颍川秦氏的宅子委实太大了,二房和四房几乎便在两头儿,平素虽然也互相走动,只是一个妾室,到底也是见不得人的。” 秦素微微点头。 的确,就算是在青州秦府,妾室们的规矩也极严,平常绝对不允许出院子,这可能便是出自颍川秦氏的族规。 只是,闻氏到底也是秦世宏的生母,可周妪说起她来时,却没有半点敬意,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我还想多问妪一句,我祖母与闻氏……处得可好?”秦素突兀地问道,那双清冽的眸子,定定地落在周妪的身上。 周妪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叹息地道:“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两下里往来甚少,连太夫人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呢?不过,吴老夫人待先大郎主倒是极好的,可以说视如己出,就像如今待姑太太一样。” 第451章暴脱症 吴老夫人居然待秦世宏极好?这说法倒叫秦素愕然。 不过转念一想,这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吴老夫人膝下只有一个秦世芳,秦世宏纵然不是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到底也养在了她的名下,也要称她一声“母亲”,也算得是她的孩儿了。 思及此,秦素便又看了周妪一眼,放轻了语声道:“既是说到了先伯父,我如今倒还想问一问,当初先伯父是得了什么病去的?” 秦世宏是得暴病死的,可是秦素每回细思前世,却发现,关于秦世宏到底得了什么病,她一次都没听人说起过。 秦家的人从不谈起他。 无论是太夫人、两位老夫人还是那些积年的老仆,从不曾有人说起过秦世宏半个字。 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这情形颇令人费解。 听了秦素的问话,周妪的脸上便多了几分疑惑:“我当时人虽不在府里,不过我听说先大郎主是得了急病,当时还请了青州城著名的良医来看的,且还请了好几位,几位良医都说先大郎主得的是心阳暴脱之症,救不回来的。” 秦素沉吟地低下了头,轻抚着栏杆出神。 几名良医都说了同一种病症,那么,秦世宏的死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如果死因没有问题,为何傅彭此前在飘香茶馆转述田庄汪叟的话时,却说那汪叟曾道“秦家最可惜的,便是大郎君”。 若是秦世宏英年早逝可惜,那汪叟又为何不去可惜秦氏先老郎主——亦即太夫人的夫君——秦宗亮? 秦宗亮当年也是英年早逝,不也同样可惜么? 蹙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终是将此事放下了。 周妪所知,应该已经尽数告诉了她,若想要再往下深挖,秦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查。 思及此,秦素便对周妪笑了笑,道:“多谢妪将前事全都说予了我听,妪想是累了,先坐一坐,我一会再说旁的事。” 周妪确实有些累了,说话也是要费力气的,更何况说的还是当年的颍川惨景,若非秦素问到了眼面前来,那些事她自己是连想都不愿回想的。 两个人无言地坐在阁中,一阵东风又拂了过来,拂乱了溪下水声,仿佛有谁急拨冰弦,“哗啷”作响。 秦素微阖双目,在心里迅速地将事情理了个大概。 秦世宏——亦即秦素之父秦世章的族兄——为妾室所出,其生母便是闻氏,亦即周妪所说的闻阿姨。 而秦世宏的嫡母,便是如今的东院老夫人——秦素的祖母——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所出只有一女,便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秦世芳——亦即秦素的姑母、左思旷之正妻。 当年闻阿姨与周妪等人上山找吃的,被人用石头砸死,凶手未知。秦世宏没了生母,后与嫡母吴老夫人、嫡妹秦世芳并太夫人夫妻、以及如今的西院高老夫人及其亲生子秦世章等人,辗转来到青州。 秦世宏成年后娶妻俞氏,随后得心阳暴脱症而亡,如今留有一儿一女,分别是瘫痪在床的秦彦端,与秦府嫡长女秦彦雅。 因为秦世章兼祧两房,秦府的关系一向复杂,秦素也是在想了好一会后,方才将诸人的关系理清。 此时周妪已然平定了心情,秦素便将她唤到跟前,轻声吩咐起来。 春风兀自拂过,乱了风絮,又碎了水声,碧水阁中的主仆二人凑在一处,絮絮地说了好一会的话,方才起身离去。 ………………………… 不知不觉间,二月已是悄然行至末梢,风软花香,大都城中一片春/意。 天将向晚时,广明宫各处便点起了绛纱灯笼,灯笼里氤氲着一团微红,从远处看去,便像是开在夜色里的榴花,艳丽而烂漫。 莫不离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朱色光晕,浑身的气息却是冰冷而孤绝的,就连温暖浩大的东风亦拂之不散。 “阿蒸的伤势如何了?”他淡淡地问道,扶在廊柱上的手骨节突立,几乎便嵌入剥落的朱漆之中。 “回先生,阿蒸内伤极重,左臂几近于废掉,不养上个一年半载的,只怕好不了。”阿烈站在莫不离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明亮的月色照着他的脸,他的眉眼仍旧没有太多表情。 “是么?”莫不离说道,叹了口气:“阿燕也死了,我们折了两个人。”他的语声不似往常冷润,而是带着极浓的滞涩,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一般。 阿烈的语声却还是很平板:“对方毕竟是宗师,阿蒸已算侥幸,只是他往后的境界怕是要停滞不前了,至少这一两年间,登高无望。” “登高无望……”莫不离似被触动了什么心事,语声中带着些许惘然。他将视线凝向远处朱色的灯火,良久后,方寂寂问道:“他最近醒来的次数,是不是比往常又多了些?” “是,先生。”阿烈平静地说道,眉眼间毫无波动,“最近他好多了,也有精神与我说话,昨天夜里,他将事情经过仔细地告诉了我。” 莫不离“唔”了一声,斜飞入鬓的长眉往中间聚了聚,却没说话。 阿烈便继续语声平板地道:“他说,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使得此计未成。阿蒸说,他与阿燕在上京的行动一直很小心,除了盯着垣楼外,便再没有多余的动作,直到先生派人传信叫他们准备掳人,他才遵照先生的意思,联络了一群身手不错的山匪,与他们联手行事。阿蒸说,与盗匪联络时,他只露过两次面,期间也并没发觉有人跟踪,就连五十里埔事发当夜,他也不曾感知到附近有高手窥视,直到阿燕身死,那个灰衣女子又突然出现,他才知道事情有变。” 语声淡然地说到此处,阿烈便停了下来,平板的眉眼间仍旧是一派木然,数息之后方续道:“此行能活下一个阿蒸,已是万幸。阿燕就算没叫人刺死,也逃不了灰衣女子之手。这一局,我失察在先、轻敌在后、安排有失。请先生恕罪。” 他躬腰请罪,一身黑衣似欲融入夜色中。 “灰衣女子……好一个灰衣女子……”莫不离并不领会他的请罪,只轻声自语,抚在廊柱上的手指动了动,“我记得你说过,那灰衣女子发色古怪,半灰半黑,可是如此?” “是。”阿烈躬身说道,眉眼间难得地有了一丝波动:“发色古怪、又是女宗师,按理说此人应当极好找。可奇怪的是,我们的人多方打探,却是消息沓沓,根本寻之无着。” 第452章清晖斜 莫不离沉默了下来,良久后,无声一叹,转身便往屋中走去。 阿烈木然立在廊下,直待房中传来了一声轻轻的“进来”,他才跨进了屋门。 房间里根本没点灯,唯有帘外月色映了进来,一地清霜。 莫不离坐在榻上,斜月清晖,落在他的白衣上,冷寂而又孤绝。 “五十里埔一事,终究还是落在‘力有不逮’这四字上头罢了。”他淡淡地拂了拂衣袖,语气中并无太多情绪,“若换作二十年前,这些许小事又何须与他人联手?我们自己的人手便足够了,而今却是……” 他缓缓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阿烈布巾上的眉眼间,浮起了一层浓重的哀色。 只是,这情绪很快便又从他的面上隐去,他向莫不离躬了躬身,淡声说道:“当年与隐堂一战,先生能得全身而退,已是大智大勇,仆心敬之。” 莫不离琉璃般的眼珠向旁滑动了一下,似是想要笑,然而,那笑意未及抵达,便已然散尽,于是,他的脸上便有了一个近乎于扭曲的神情。 “什么隐堂?不过是些前秦余孽罢了!”他语声幽幽,带着彻骨的寒凉,“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敢认,生生要将‘赢’字换成‘隐’字,把他们老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始皇帝若得重生,真真要被他们气死。一群人捧着个不知哪里来的赢姓小白脸,还自诩什么‘隐于世,待时飞’,当真可笑!可怜!可叹!” 他越说语声越冷,到最后更是冷笑出声,神情也变得越发扭曲起来。 阿烈不置一语,只沉默地听着。 房间里回荡着莫不离低低的笑声,不一时,那笑声便又停了下来,陷入了一片寂静。 “当年若非先生见机快,只怕先生手上的力量就要被隐堂吞得骨头都不剩了。先生壮士断腕,堪称大勇。”阿烈蓦地开了口,虽仍旧语声淡淡,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极深的敬重,“若无先生,我等早已是隐堂秘杀刀下亡魂,先生又何必妄自菲薄?” 回答他的,是莫不离极轻的一声叹息。 “壮士断腕?不过虚饰尔。实情却是我与虎谋皮、识人不清,险些便叫人给灭了,如今也只能躲在这不见天日之处,苟延残喘罢了。”他的眉间忽地划过了一抹悲意,复又隐去。 阿烈没说话,然他的神情里却含了一丝不赞同,只不知因为什么,他并没直言说出。 莫不离并不曾注意到他的神情。 抬手按了按额角,他略带疲惫地说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他似是要将过去的记忆从脑中挥去,语罢又挥了挥手:“可惜,我原想着叫那人也去隐堂呆着,叫她也尝一尝我当日所受的苦楚,却不想她运气好,竟是滑脱了。” 阿烈闻言,再度躬身请罪:“此乃我失察之罪。请先生恕罪。所幸隐堂设在陈赵边境的联络之处,并未受此事影响,先生往后仍可利用那一处,送人去隐堂。” 莫不离“唔”了一声,转眸看着他,蓦地勾了勾唇:“你也不要总请罪了。若论有罪,当初我一意孤行潜入隐堂,那才是最大的罪。” 阿烈沉默地敛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竟有些怅怅。 莫不离却像是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复又慨然一叹:“如今我不过是想借他们的手,替我好生调/教/调/教/那个人罢了。你放心,隐堂,我绝不会再碰。” 他这句像是交代似的话语,不知何故,令得阿烈整个人都像是松了口气。 他垂首恭声道:“先生英明。” 莫不离笑看了他一眼,转开了视线,停了片刻,方换过了一个话题:“何家那里又是怎么回事?” 阿烈躬了躬身,平平语道:“阿焘今日下晌方才赶回大都,已经向我禀报了详情。何家那里也出了些意外。阿焘说,在他带人在行事之时,突然闯进来五六个黑衣蒙面、臂缠锦带的武人,其中二人至少为大手级别同,武技极强。因被这些人打断,所以事情便未全部完成。” 莫不离面无表情地听着,两手扶在膝上,唇角放平。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得出,他此刻是极为不虞的。 “罢了。”良久后,他再度叹了口气,探手在旁边案上的宝阁里翻了翻,翻出了一枚铜剪刀来,对阿烈道:“把琴拿来。” 阿烈无声地躬了躬身,走去一旁,将朱漆琴拿了过来。 莫不离接琴在手,横之于膝上,便开始拿着剪刀剪琴弦。 “你继续往下说,我听着。”他的语声听不出喜怒,手里的剪刀微一用力,“嘣”地一声,一根琴弦已经被剪断了,丝弦倒飞出去,又倏地弹了回来。 阿烈平板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说道:“阿焘说,因为那伙黑衣人出现得太快,所以他只留下了何敬严谋逆的一封信,秦家与程家的信却没来得及放,黑衣人便杀到了。所幸当时何氏满门已死,那几个黑衣人似乎也没料到有阿焘他们在,两方面交手了几回合,大皇子的人便说不好,当先便逃得没了影儿。阿焘孤掌难鸣,也只得跟着匆匆退走。” “所以说,我们派了众多人手南下,除了杀掉何氏满门,给何敬严安了个谋逆罪名之外,便是人没掳到、秦家与程家也脱了钩,更遑论桓、薛二姓了,可谓是连番失手,是不是这样的?”莫不离的唇边含了一丝未名的笑意,淡声说道,同时手起剪落,“嘣”地一声,第二根琴弦已然断裂。 “是,此皆我之过,请先生恕罪。”阿烈第三次请罪,眉眼间仍旧是死气沉沉的。 莫不离将空着的那只手摇了摇手,语气很是平缓:“这并不能怪你,老大那个草包,手下养的也多是草包。你能够逼得他拨出人手相助,已是大功一件。我们手上的人本就不够用,借助他人之力亦是我这个主脑太弱。至于旁的事,我们手上不还有两姓么?萧家与汉安乡侯范家,都是得用的。” “是,先生高见。”阿烈说道,语声没有丝毫起伏:“萧氏确实可用,而汉安乡侯……却是有些不对。” 第453章汉安侯 莫不离拿剪刀的手蓦地一顿,他抬起了头,冰冷的眼睛定定地凝在阿烈的脸上,眼神阴鸷如毒蛇:“此话怎讲?” 阿烈根本未受他情绪影响,平声道:“此事也是阿焘报来的。那天夜里,他避走的时候选了条杂巷极多之路,待那些黑衣人没再跟着后,他便又偷偷潜回了何府左近,原本他想将手头那几封信再放回何敬严的书房,不料那些黑衣人居然守在了何家各处,只派出去一个人似是要往什么地方去。阿焘见无机可乘,只得远远地缀在那人身后,却发现那人最后回了汉安乡候府。” “哦?”莫不离放下了剪刀,将断了弦的琴往案上一搁,人已是站了起来,冰冷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兴味:“那黑衣人竟是跑回了汉安乡侯府?” “是的,先生。那人回到汉安乡侯府之后不久,便又领着两名黑衣人回到了何家。”阿烈说道,眸中第一次有了几许疑惑,“再后来,他们便一直守在何家左近,阿焘直等到天将泛白,这才不得不离开。他原想着在平城之中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将信留下,应该也能起些效用。不想他方一有所行动,那些黑衣人便发觉了,缀上了他。阿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边躲边逃,绕了许久的路,将信也烧了,直到前两日方才得以脱身。” 莫不离的神情变得阴沉起来,那张矛盾重重的脸上,少见地现出了一种迟疑的神情。 沉吟良久,他方才看向了阿烈,问:“阿焘人在何处?” 阿烈回道:“向我禀报完之后,他便出了城。” 莫不离的眉尖微不可察地松了松,点头道:“嗯,甚好,叫他在外头多绕些路,过些时候再回来。” 阿烈应了一声,又问:“阿蒸该如何处置?他已经差不多废了,就算这一两年间养好了伤,武技也要降好几个境界,往后也不一定能再有进步。” 莫不离负起了两手,冰珠般的眼眸里,划过了一抹清浅的笑意:“让他好生养着罢,这几年他也是东奔西走,如今便歇一歇便是。”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忽地转首看向阿烈,话锋一转:“你可知汉安乡侯为何要插手此事?” “很难讲。”阿烈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眉头微皱:“他与杜骁骑向来不合,而何家也算是汉安乡侯的走狗。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汉安乡侯因对何敬严很是看中,所以便一直派人护着何家,恰好遇上了我们的人行事,两边便对上了。” 莫不离“唔”了一声,漆黑的眉却仍旧蹙着:“不过,若是如此,那他为何不在此事上顺势拉下杜家?就说是杜家屠了何家满门,不是更好?再者说,我们留在何家的那封信,他又为何不藏起来?何氏谋逆,说不得便要牵连汉安乡侯,他便不担心么?” 阿烈对此似也是极为不解,沉吟良久,终是说道:“先生高见,属下愚钝,委实想不明白。” 莫不离往前踱了几步,直到大半个身子都嵌进了月华之外的夜色中,方才说道:“杜家那里,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阿烈恭声道:“有。杜骁骑已经将杜四郎的名字报上去了,如今正等着吏部批复。” “终究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莫不离长吁了一口气,“我们费尽心力替他谋取广陵,又替他废了何家满门,这其中自然也有我们自己的考量,不过,杜骁骑终究欠了我们一个大人情,可不能知恩不报。” 他微带笑谑地说着,又漫不经心地道:“不过,吕时行却也是个麻烦。” 虽说着吕时行麻烦,但他的语气却很轻松。 阿烈也是一脸的不以为意,躬身道:“今日下晌主公唤我过去,说的便是吕时行。主公说,他从宫里听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前些日子吕时行又连上了三道请罪折子,圣上问计于诸公,江仆射便提议,将吕时行贬去泗水关,圣上一时颇为意动。主公便问我的意思,我回说明日上复于他。此刻便要来请先生的示下。” “品时行要被贬去泗水关?那个穷得只剩土的泗水关?”莫不离反问道,语中带着些许不敢置信。 阿烈点头道:“是,先生。正是那个最穷的泗水关,武将视之如放逐,文臣畏之如死地,四季风沙漫天、田间种不出一点作物。虽与赵国接壤,却因为土地太过于贫脊,赵国都不愿意来攻打的泗水关,江仆射便是提议将吕时行贬去那里。若是吕时行去了泗水关,太子母族吕氏,就真的完了。” “江家,果然与桓家不是一路的。”莫不离冷润的语声自黑暗中传来,似带笑意,又似讥嘲:“既然这是江仆射的意思,那就依他的便是,我们也不必出头了。你回去叫你的主公老实点儿,什么也别说,除非太子求到他跟前来,届时他可以顾一顾‘兄弟情谊’,去求个情、卖个好,但也不可太过,免得龙椅上的那一位又起疑。至于吕时行,便叫他终老于泗水,这辈子也别回来。” “是,先生。”阿烈躬身应是。 虽说是接连的两个好消息,可房中的气氛却仍旧显得压抑。 莫不离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像是他的人已经消失了一般,好一会后,他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淡声道:“如今最堪虑者,反倒是青州。” 阿烈闻言,罕见地点头表示了同意:“是,先生。原本安排在那人身边的人手,这一、两年间竟折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是上京地动那一次,一下子便损了好几个。” “天不助我也。”莫不离叹息地道,整个人仍旧隐在夜色之中,唯语声幽幽传来:“五十里埔一事后,又损了一个冯茂,我们的线便又断了一根。留在青州的人手,如今已经没剩多少了。” “先生恕罪。”阿烈再一次开口请罪,虽然他的语气中并无请罪之意,“杀冯茂是我的意思。壶关窑不声不响便易了主,挑动此事的幕后之人——也就是那个叫周木的贱民——如今却踪影全无。我担心冯茂早就露出来了,故命阿蒸借此时机清掉了这条明线。” 第454章断青州 听得阿烈之语,莫不离淡然一笑:“留冯茂一命,本就是为着必要时最后用一用。无论计谋成败,他已是弃子。你做得很好。” 阿烈躬了躬身,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我已经往青州递了信,叫他们见机行事。另,阿蒸所说的那个偷袭他的蒙面女子,青州那边并没查出什么来,盖因那个人身边的仆役全都是田庄来的,细细查清尚需时日。再,先生交代的事情,那边也在着手安排,因为没想到阿蒸会失手,故还要等些时候才能看到成效。还有,何敬严满门皆亡,秦家受此影响,最近的护卫力量比往常强了不少,阿焉几次潜进秦世章的书房,皆是半途叫人打断了。依我之见,阿烹与阿焉此时倒处在弱势,故,先生所欲者,不可强夺,唯以智取为要。” “哦?”莫不离自黑暗中走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映在他的半边脸上,似明若暗,“青州那边连这些小事都查不清么?内宅诸事我们的人也如此无力?还有,秦家的护卫也变多了?” “是,先生。”阿烈应道,随后躬了躬身:“这也是我安排失当,不曾顺应局势的变化,一些事情的尾巴便没收拾干净,该除去的人也没来得及去除。” 莫不离却没理他,而负起两手,在榻边来回地踱起步来。 不知为什么,他此刻的神情竟是极为郑重,甚至还带着几分肃杀。 踱步了好一会后,他猛然停住了脚步,转首看向阿烈问道:“你最后一次往青州递消息,是几时的事?” 阿烈躬身道:“是五日前。” “你在信中说了些什么?”莫不离又问道,面色越发冷肃。 阿烈神色如常地道:“便是方才说的那些秦府之事。至于萧氏,这步棋今后要怎么用,尚要看桓家的动向,故我未做安排。想萧氏应当也会欢喜,毕竟对他们来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莫不离沉默地听着,蓦地,身上冷意暴涨,几乎盈满房间。 片刻后,他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月华时而照见他俊丽的眉眼,他身上的白袍也是时晦时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顿住脚步,寒声道:“自今日起,大都与青州之间的消息,尽皆停止!”说这些话时,他冷润的语声中竟带了一丝凄厉,嘶哑如刀割。 阿烈微微一惊,抬眼看向莫不离,已是倏然色变,:“那阿焉与阿烹……” “弃。”莫不离断然道。虽只一字,却冷厉如刀,掷入夜色。 那一刻,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地阴鸷,他负在身后的两手更是来回曲张着,阴冷的语声直若冰刃一般,硬生生刮过阿烈的耳畔:“青州……已是残局,吾等不可恋栈!” 阿烈的眉眼动了动,似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收住了情绪,垂首恭声道:“是,我马上派人去办。” “不,你亲自去!”莫不离立时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明日便出发,由谷熟往北数至少五个点,这五个点要全部清洗干净,半个活口都不要留!往后与青州的联络,避开阿烹与阿焉,只以飞鸽传书予……‘那一位’。至于萧家……” 他像是在飞快地思考着什么,眼珠来回滑动着,旋即又断然地道:“纵然我们手握萧氏的大把柄,然这步棋已成鸡肋。弃之,亦不可惜。” 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已然不复方才的冷肃,然而语气却仍旧发沉:“还是我大意了,竟没注意到这样明显的事。”他像是有些感慨起来,唇边竟勾起了一丝淡笑,“这么多的意外,死了那样多的人,如果这也是巧合,那这世上的巧合也太会选了,总会选在那人那一边,这绝无可能。” 他说到这里竟是“呵呵”笑了出来,意态悠闲地展了展衣袖:“那人三番五次躲过我们设下的局,身边定然已有绝大的助力,轻易不可触之。且,汉安乡侯,亦大不妙。” 他勾着唇角说到此处,眸光复又变冷:“我怀疑,汉安乡侯已经被人盯上了。” 阿烈一下子抬起了头,目中划过了明显的震惊:“先生何出此言?” “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那几个黑衣人出现的时机以及方式,极不自然。”莫不离说道,神色一片冰寒:“穷你我之智,亦想不通汉安乡侯为何要插手此事,且处置方式如此怪异。如今想来,这并非你我不智,而是我们想错了方向,此事,根本就非汉安乡侯手笔。” 阿烈怔怔地看着莫不离,蓦地瞳孔一缩,神色突变。 莫不离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你也想起来了?” “是,先生,我想起来了。”阿烈说道,语声竟难得地涩然起来:“去年秋天,薛大郎正在平城彻查占田复除案,其后薛二郎到访,在平城盘桓到了年末方才离开。” “正是。”莫不离的面上浮起了一个淡笑:“若是将薛氏昆仲算进来,这事情便很顺了。汉安乡侯府一定是早就被人盯上了,何家事发当晚出现的,也绝不是什么汉安乡侯手下,而是……薛家留在汉安乡侯身边的钉子。” 言至此,他转首望向窗外,叹了口气:“所以我说,青州已是残局,不可恋栈。” 阿烈立刻躬身道:“先生所见是极。” 莫不离摆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薛氏既然留人盯着汉安乡侯范家,只怕,范家的那点事情,不光我们知道,薛家也可能听到了风声。” 阿烈此时已经恢复了平素的刻板,此刻闻言便道:“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以阳谋弃之。”莫不离简短地道。 阿烈布巾上的双眉微微蹙紧,旋即又放开,躬身道:“我明白了,先生放心,我这便给主公献计。” “不必。”莫不离掸了掸白袍,意态悠闲:“你的主公并不宜于亲自出面,还是叫江仆射领了这份头功吧。你家主公不是与江家的郎君和女郎们都很熟么?叫他找机会把话透出去,最好是透给那些郎君身边的门客,做得隐蔽些,这份功劳便是江仆射的了。” 第455章传飞鸽 听了莫不离之语,阿烈的脸上现出了真心诚意的叹服,躬身道:“先生高见。如此一来,主公那里也算与江家更亲近了。” 莫不离“嗯”了一声,似是有些心不在焉,良久后,蓦地叹了口气:“至于隐堂那里,可以不必去考虑了。那人……能杀则杀,若不然,留她一命也无碍。毕竟,我们还有‘那个人’。届时只消将消息拢在一处,小心别漏出去,此计亦可成。” “诺。”阿烈应道。 莫不离却像是放松了下来,“啧啧”一笑:“肥羊到底跑了,且一跑而是两只,秦家豪富,汉安乡侯也极有钱,如今却双双落了空。你家主公又要过几天穷日子了。” 说起这些时,他的神情并无半点不虞,反倒像是很欢喜的模样,又续道:“不过,肥羊跑了也没什么,因为我们逮住了老大。老大家里可是有钱得紧,那两头肥羊加起来,也比不过他的一根汗毛,你家主公此番可是占了大便宜。” 他的语气满是调侃,于他而言,青州的败局似是并不重要。 笑着说完了这番话,莫不离便坐去了一旁的书案前,头也不回地吩咐:“掌灯。” 阿烈立刻上前擦亮火石,点着了烛火,莫不离则在凌乱的书案上翻找了一会,好容易才找齐了一套笔墨,阿烈便十分熟练地上前帮着研墨,莫不离则提笔沾墨,铺了张纸写起信来: “此事成败……在尔一念,毁其名……辱其身……羞其姓……令身败名裂……举世无人能护……尔之愿……则可成……”他一边写着,一边喃喃地念着,唇畔的笑意渐渐变得温柔,直若春/水一般动人。 写完一段后,他凝眉思忖了片刻,复又缓缓续写道:“非如此,不足以平尔心……宁尔情……护尔终生……百般之计……必辱其致死……则可大成……” 越往下写,莫不离的眼睛便越亮,唇边的笑意也越温柔,待字条写罢,他将笔朝地上一掷,长声笑道:“好,好,好。这样一来,也不枉我忍痛弃去二子二姓,只为求这一局险胜了。” 看着烛火下他的笑脸,阿烈的眸中划过了一丝极浅的哀切。 “仅凭内宅之力,此计果能成否?”片刻后,他终是出声问道。 “便不成,我亦无损。”莫不离淡声说道,面上笑意不减,“总不能叫阿焉与阿烹白白留着送死,便是死,也要拉着那人垫背。就算不能垫背,给那人添添堵,让那人身败名裂,于我亦是大慰。” “何不飞鸽传信于阿焉?由她动手,不比内宅管用?”阿烈像是在尽最后的一次努力。 莫不离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连汉安乡侯都有薛家盯着,阿焉与阿烹,一定也已经被人盯住了。此时不退,我们便再无机会。” 他的回答并未令阿烈吃惊。 他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此时闻言,他也只是敛住了眉眼,亦敛去了所有的情绪。 待他再抬起头来时,他已经重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平板的模样,淡声地道:“先生高见。此事由后宅出手,却也有些便利。那人后宅之中本就混乱不堪,阿焉与阿烹根本不必出面,先生但可静闻佳音。再者说,在自己家里,那个人必定也不会太过警醒,防备得应该也不会那样足。” 莫不离拂袖而笑,“呵呵”数声之后,蓦地笑声骤停。 “那人身边的助力,可令人细查。”他说道,斜飞的长眉往下压着,眸中划过戾气,“便由上京查起吧。我总觉得,她去白云观必有原因。我倒要看看,她凭什么本事找人帮了忙,竟是连番破去我的局。” 言至此,他似是忽地想起了什么,抬手在额前拍了拍:“对了,说到这里我便想起了一人——高翎。此人仍旧没有音讯么?” 阿烈躬身道:“是,先生。我怀疑他是被薛家人杀了,或是藏了起来。” 莫不离“啧”了一声,一脸的不以为意:“薛氏也很强啊。可惜,我本还不想惹他们的,他们却不肯消停。” 阿烈平平语道:“主公的意思是,薛氏能不动则不动,毕竟,对付一个桓氏已经很吃力了,如今好容易将吕氏打压了下去,主公只想专意压下桓氏的势头。” 莫不离勾了勾唇,语声微凉:“你家主公从来都是如此短视。不过,被你这样一说,我倒又有了个对付桓氏的法子。”他说着便笑了起来,昳丽的眉眼恍若雪水初绽,笑意夺人:“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公一句话:阿爷爱小儿。你家主公定然会明白。” “是,先生。”阿烈应道。 莫不离转过身来,缓步踱回月下,重新在榻上坐了,方展平衣摆,好整以暇地道:“好了,现在我们来说一说上京城的垣楼罢……” 夜色深浓,他冷涩的语声似被月华洗尽,在这幽僻的院中悄然散去。而在大都城的另一端,在薛府沛雨园的石径上,有另一把清润的声线,也正说起上京城的垣楼。 “……东陵野老从天而来,又驾云而去,垣楼诸人皆羽化登仙,乘风飞升……”那清悦的语声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旋即便“哈”地笑了一声,冷声斥道:“这都什么狗屁玩意儿!” “二弟,慎言。”看着灯笼下薛允衡那张满是不屑的脸,薛允衍只觉得额角跳得发疼,不得不抬手按了按,说道:“你就算不敬鬼神,好歹也将信看完再说话。” “这种信也就你这铁公鸡能看得下去!”薛允衡舞动着拿信的胳膊,将信纸挥得哗哗作响,于静夜里听来很是刺耳。 薛允衍放下按额角的手,琥珀般的眸子向他身上淡淡一扫:“罢了,你不愿读,事后也莫要再向我打听消息。”说着他便伸手要去夺薛允衡手里的信。 薛允衡连忙朝后退了几步,将信举得高高地,挑着一根眉毛道:“长兄莫抢啊,我又没说不看,长兄何其急也,何其小气也。” 第456章议秦氏 淡淡地看了薛允衡一眼,薛允衍无奈地转开了视线。 他真的要被烦死了。 被这么个弟弟整天缠在身边,菩萨也要变金刚,他如今还能够好声好气地说话,已经是他心地宽宏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了,换旁人试试,早一巴掌糊烂那张臭美的脸。 见薛允衍没真的来抢信,薛允衡便又就着灯笼去读信,渐渐地,他的神情便冷了下去,微垂的清幽凤眸之中,似有火焰隐约跳动。 “何家满门竟是死于暗杀?”他语声沉肃,眸中的火焰却有渐盛之势,“这些人好大的胆子,郎郎乾坤,何敢有此恶行?” 薛允衍长叹一声,举首望着头顶的一弯眉月,淡声道:“我的人过去时已经迟了,可叹何家满门,无一得活。” 那一刻,他飘拂的灰衫映于月华下,若空谷独行,寥远而清寂。 薛允衡拿着信的手却在发抖。 “真真可鄙!”他的语声含着极浓的愤怒,清悦不再,唯余激扬:“就算寻仇,妇孺何辜?竟连不足月的幼童也不放过,这些人简直禽兽不如!”说到这里,他忽地转向薛允衍,冷声道:“长兄,你的人莫不是故意等到最后才出手的吧?毕竟,何家在占田复除案里也是有份的。” 被他这样问到了眼前来,薛允衍却也不急,拂了拂衣袖,淡声道:“不是。” 只此二字,却叫薛允衡整个人都像是放松了下来,身上的气势也瞬间收敛了好些。 “如此便好。”他吁了口气,神情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我大陈,果然痼疾如斯了么?生生灭了一族,此事竟就这样完结了,无人去奔走疾呼,亦无人再多问半字。”他像是很疲倦,语声慢慢变小,待说完最后一字,他便无力地垂下了手,手里的信也飘落在了地上。 “受损者,并非一族。”薛允衍踏前两步俯身拾信,语声极淡,“何家谋逆,包括何氏姻亲在内的亲眷亦受牵连,其中何敬严之妻戚氏长兄原任汉嘉郡相,如今亦已被收了监。” “可笑。”薛允衡扯了扯嘴角,面上满是讥讽。 “此事应是到此为止了,不过,却仍有许多值得玩味之处。”薛允衍一手执信,一手提灯,淡静的眉眼之间,漾了一丝不明显的困惑,“刘豹是我留下来盯着汉安乡侯的,因他是个生面孔,汉安乡侯并不识得他,又见他武技不错,便请他做了侍卫,刘豹便将手下几人都带去了。那晚,因听到何家附近有武人夜行的动静,刘豹便带人循声而至,不想何家满门已死,而那伙人都聚在何敬严的书房,也不知在做什么。刘豹等人便与对方交了手,便在那时,他听到那伙人里有人以大都话喊了一句‘快走’,随后这群人就都跑了。” 将前因后果细述至此,薛允衍的语声变得越发低沉:“刘豹心下起疑,怕人手不够,便又回至汉安乡侯府,将潜在其中的我们的人都带了出来,随后便在何都尉的尸身之下,搜到了那封信。” “‘双禾’,那又是什么鬼!”薛允衡的语声突兀地响起,旋即又是一阵嗤笑,“白先生怎么能想到这上头去?何氏谋逆,秦氏与程氏附逆?他们谋逆作甚?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那秦氏还是豪富呢,他们做什么要反了这天下去?这罪名直是生硬到可笑。” 他说着便真的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眼底却是冰冷的,漾着浓浓的讥讽和鄙夷。 薛允衍缓缓折起信纸,语声也是缓而不急:“白先生之智,我向来敬服,他的话,我信。” 停了一刻,他又淡淡地补充道:“值此朝局动荡之际,此事能如此收尾,已是大幸。” “白先生为何要留下此信?何氏满门已死,长兄又何必要在这些死人头上再平白地添上个罪名?”薛允衡目注薛允衍,面上带着极度不赞同的神情。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倏然划过了一丝情绪,随后,他似若西风的声线便响了起来,无情无绪:“此信如石,不击之入水,何以得晓全局?” 薛允衡的眉峰向下压了压,清幽的眸子里迸出了一团火苗,却又迅速寂灭。 “罢了,我们说得再多也无用,何家的那么多条人命,皆已无法复生。何氏谋逆之名,亦终是洗脱不尽。长兄的人去得也算及时,没叫那些凶人继续祸害无辜。”他像是再也无力去抗争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声寥落:“秦氏与程氏无事,如此便好。” “也正是因此之故,我才会寻你商议。”薛允衍淡淡的语声似蕴着凉意,扫去了这春夜的旖旎与缠绵,“这几日,我总会想起秦氏。” 薛允衡微微一怔。 “秦氏?秦氏干卿底事?”他转眸看向薛允衍,随后了然,唇角勾起了一丝淡笑:“是了,陶夫子便在秦氏坐馆,你是担心他?” “我所忧者,不只陶夫子一人、或一事。”薛允衍此时的神情却并不轻松,反倒比方才还显郑重,“二弟莫非忘了,在遇见陶夫子之后,你又遇见了谁?” 薛允衡神情微滞,随后,他的面上便有了一丝回忆的神色,喃喃地道:“长兄是说……我护送秦府六娘……回青州之事?” “正是。”薛允衍语声淡然,面色却仍旧沉肃,“便在去岁,垣楼张贴了最后一份微之曰,那上头所言‘姓同春首’之郡望,说的也正是是秦氏。且又是那样巧,指向的还是那个秦六娘。我近几日稍稍打听了一下,秦六娘一直留在上京城白云观中清修,直到最近才重返青州。此外,我也是遵东陵先生赠言,前往青州寻陶夫子,结果,陶夫子坐馆的府邸,亦在秦氏。”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灯笼里的烛火映着他的眸子,泛出琥珀般的光泽。 “秦氏、秦氏、秦氏。东陵野老赠言予你我,前后加起来不下十次,而其中与秦氏相关者,竟占一半!这一点,二弟难道不觉奇怪么?”他的语声寥远且空阔,淡静的眉眼间一派肃然。 第457章东陵诈 此时此刻,薛允衡的面上哪还有半分笑意,狭长的清眸里直是一片幽冷。 “被长兄如此一说,果然蹊跷。”他沉着脸说道,提灯往薛允衍的方向走了两步,复又停下,白衫在夜风里飘摆不停:“认真说来,陶夫子之名,最初也是东陵先生告诉我的。再有,护送秦六娘回府,亦是东陵先生的赠言所示。而最为有趣的是,‘双禾’罪名,秦氏亦占一席。” 言至此,他不由自主地转首去看薛允衍,却见薛允衍也正看着他。 两个人无言地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开口道:“有诈!” “的确,此事定然有诈。”薛允衍继续说道,语声微有些发沉:“纵观东陵先生赠言轨迹,秦氏总会若有若无地出现。而就在前些时候,便在垣楼关张前月余,秦氏突然涉足漕运,其后,朝廷便颁布了漕运的旨意。还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也与秦氏有关。” 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方又淡声道:“我前两日才得来的消息,朝廷有意废金改银。可就是那么巧,早在一个多月之前,秦氏名下所有的产业,便已不肯收金了,往来交易只收银。二弟且想,这其中,会不会也有东陵野老的影子?” 薛允衡清幽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灼人的光芒。 “长兄还忘了一个——黄柏陂。”他咬着牙说道,神情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阴沉了,语声更是冷得瘆人:“那地方也是秦家首先看中的,后来被我抢先拿下了。而我行下此事,亦是……东陵野老赠言。”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几字,薛允衡用力地握紧了手里的灯笼。 最要命的是,黄柏陂他最近才脱了手,仍旧是遵照东陵野老赠言之意,转了几道手,将那块地转给了二皇子的母族冯氏。 这般想来,这会不会又是有人使诈? 薛允衡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纵然他竭力避免往那个方向去想,可那个念头却是怎样也压不下去。 他是不是……被人给耍了? 或者说,那个人不仅耍了他,同时还耍了薛大郎? 此念一起,薛允衡的眸子里便又燃起了火苗。 “必须仔细往下查!”他的面色堪称狰狞,恨恨地说罢,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看了薛允衍一眼,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我倒是没想到,堂堂铁面郎君,竟也有被人骗的一天,且还被人骗到了现在才明白过味儿,这真真是……”他摇了摇头,斜了眼风去看薛允衍,面上渐渐竟有了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 薛允衍无奈地闭了闭眼。 他就知道,事情一旦说开了,必定就会是这种结果。 他这个二弟弟,简直就是专门生来气他的,时时刻刻都不忘来嘲笑自家长兄,真真是一点都不乖巧。哪里及得上家中几个小妹妹又懂事、又贴心? 薛允衡此时已经开始笑了起来,一面还拿手指着薛允衍,憋笑道:“我也就罢了,你可是铁公鸡啊……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铁面郎君,竟也能被人摆了好几道,……我简直是想想就……哎哟不行了……看看你这张黑脸……” 他越说越是笑不可抑,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最后更是笑出声来。 薛允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洒然道:“我不如二弟,二弟生生被人骗得到处跑。”言至此,他不由又想起自己也曾遵循东陵野老的赠言,居然还特意跑了一趟青州,且还当真抓住了汉安乡侯的一个大把柄。 他忍不住满嘴发苦。 若果然有人借东陵野老之名行骗,此人倒也有几分真本事,竟是同时将他们兄弟两个给骗得团团转。再者说,若非有了汉安乡侯的那个大把柄,他也不会留下刘豹等人,而若没有刘豹等人打断了那些在何家行凶的人,则“双禾之罪”,很可能未必是如今的局面。 这还真是,一环扣着一环,叫人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这般想着,他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淡眉舒舒一展,拂袖道:“罢了,此事……再查罢。”语摆,提灯往前走去。 “你别走啊,我话还未说完呢……”见他大袖飘飘地渐行渐远,薛允衡忙不迭地追了上去,也不知又与他说了些什么,随后他的笑声便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两盏灯笼光芒渐暗,夜色中的沛雨园再不闻人声,唯东风阵阵,掠过空寂的庭院,又拂向满是星子的夜空。 便在沛雨园渐渐安静下来之时,在离着大都千里之遥的某座荒僻庙宇中,一个灰衣女子正立在庙门外,朝着隐在黑暗中的某人躬身行礼:“旌宏见过主公。” “先生多礼了。”黑暗中的人淡声说道。 他有着一把清冷的声线,听上去年岁应该并不大,然他的语调却沧桑萧索,如同暮气深重的老者。 “不知主公叫我来有何事?”旌宏束手说道,态度极是恭谨。 那个人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方有些迟疑地道:“我听说,你见到了……蓁蓁?” “是的,主公。”旌宏立时说道,语声倏然温软,明亮的眼眸中竟含了些许笑意,“她与夫人生得极像,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哦?很像?”黑暗中的人反问道,语声中带着一丝极淡的异样,“真的很像母亲么?你确定没看错?” “我看得很清楚,确实非常像。”旌宏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个人沉默了下来,良久后,方又问:“你在信中说,你特意去验了……朱砂?” “是,我亲手验的。”旌宏的语气仍旧很是肯定,“因为发觉她与夫人长得极像,我怕只看长相有误,便使了个法子去验朱砂痣,果然,朱砂痣便在那个地方,与夫人说的位置完全一样。” 黑暗中的人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东风掠过残损的屋檐,不知哪里传来了夜鸟的啼叫,声声如断肠,让这个春夜也变得凄惶了几分。 良久后,黑暗中方才传来了一声轻叹:“先生如何就去了五十里埔?我不是叫先生守着垣楼的么?” 他的语气并不像是质问,反倒似带着几分无奈。 第458章探月华 旌宏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些许尴尬,支吾了一会,方才道:“主公虽然叫我守着上京垣楼,只是,总守着一个地方,也挺那个……那个……无聊的。主公也知道,我这人就是闲不住……我后来瞧见垣楼外头有一男一女,像是兄妹二人,倒是挺有意思的,我就老爱去瞧瞧他们在做什么……” 越往下说,她的语声便越低,面色也越加尴尬。 脱离职守跑去做别的,后来又因忙着给这边送信,于是生生错过了垣楼的那场“盛事”,也没见着传说中的东陵野老,说起来,她也算是行为有失。 “我并无责怪先生之意。”黑暗中的人说道,语气温和而清润。 旌宏明显地松了口气,复又笑道:“我也说呢,主公该当夸我才是,我可是救了十三娘呢,主公是不知道,十三娘生得当真好看,我一开始可看得傻了呢。”她说着便掩唇而笑,举手投足风致嫣然。 “你可向她表露了身份?”黑暗中的人问道。 旌宏立刻叉手道:“属下不敢。我只是说了我的名字,别的一概未提。我在中原久未露面,就算说了名字别人也查不出来的。主公但请放心。” “唔”,那个人应了一声,停了停,忽地问道:“依先生看来,她与我母亲到底有几分相像?” 旌宏微觉奇怪,抬头往黑暗中扫了一眼,旋即说道:“在我看来,至少有八分像。” “居然这样像么……”那个人在黑暗中轻声自语了一句,语气中仍旧带着一丝异样,随后便又沉默了下来。 风忽然变得大了,一阵阵掠过窗沿,外头传来“哗哗”的树叶摇动之声。 那个人似是被这声音惊醒,开口道:“先生去吧,好生护着她……蓁蓁。” “是,主公。”旌宏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喜孜孜地道:“说起来,十三娘身旁有强手相助,有个武技还能看得过去的小姑娘,便护在十三娘身边。再有,我这里还拿到了一点迷香,看着像是从大唐来的。那一晚,十三娘便是用这种迷香药倒了那个黑衣疤面男子,令他武技受了不小的影响。十三娘还亲手杀了一个女贼,真真是又聪明又果敢,生得也是极美极美,依我说呀,只怕她比夫人当年还要出众得多呢。” 她似是非常欢喜,说着便又笑了起来,将手掩着唇,眉目间风韵流转。 她的话成功地引起了对面之人的注意,那道清冷而沧桑的声线再度响了起来:“先生的意思是……蓁蓁竟然与大唐的人走到一起去了么?” “是,主公。十三娘的本事当真是不小的。”旌宏喜孜孜地道,一脸的与有荣焉。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好一会,方才问道:“这件事,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旌宏的神情一下子就有点发僵,支吾了好一会后,她方才小声地道:“这……这也没什么的啦,我就是喜欢到处跑嘛,主公你也知晓的。那个……那个,我见那大唐的迷香挺有意思,就往下查了查,结果查到了一个绸缎庄子。不过那绸缎庄可不简单,我查到那里便叫他们发觉了,我又急着给主公这边送消息,这不……我这不也就丢了手没去管嘛。” 她解释般地说了这番话,便又束手立在原处,并不敢抬头往前瞧,那一刻,她的身上哪里还有武技宗师的桀骜,看着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黑暗中的人没说话,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良久后,一只手缓缓探进月华,端起了案上的茶盏。 那只手的肌肤颇为粗砺,肤色也不够白皙,然指型却修长优美,中指的外侧与拇指的指腹处,有着非常明显的笔茧。 茶盏被那人端了起来,没多久,黑暗中便传来了细微的响动,那人应当是在喝茶。 “既是有大唐高手相护,那便罢了。”似是饮罢了一口茶,他淡淡的语声响了起来,仍旧带着不合年纪的沧桑,“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给先生安排别的去处。” 旌宏愣了愣,随后应了个“是”,语气微有些低落。 “先生放心,待有暇时,我会亲自去一趟青州。”那人又说道,顿了顿,又用一种异样的语气说道:“是青州秦氏,对吧?我看先生在信中是如此说的。” “正是青州秦氏。”旌宏转忧作喜,满脸都是笑意:“主公去看了便知,秦家六娘一定便是夫人丢了的十三娘。当年缪姬与十三娘同时失踪,我们追出去时,便是在往南方去的方向失了缪姬音信的。主公若是不信,大可以叫人去青州查访缪姬的去向,定不会错的。” 黑暗中的人轻轻“嗯”了一声,搁下了茶盏:“我知晓了,先生且去吧。” 旌宏笑盈盈地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 破庙之中再无人迹,唯有大片的阴影与明亮的月光抗衡着,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来人。”黑暗之中,那个人的语声响了起来。 一个全身都裹在披风里的影子,如同轻烟一般,无声地出现在了月华下。 “即刻启程,去青州,替我传一句口信,再替我盯着秦家,尤其是多多留意……秦府内宅。”黑暗中的人说道,随着他清冷的话音,一只手挟着一张字条,缓缓地自阴影中伸了出来。 “读罢即毁。”那个人说道,旋即衣袖一拢,他整个人便重又陷于黑暗中。 穿披风的人躬了躬身,上前拿起字条,衣袂飘动间,人已经不见了。 安静再度笼罩在了破庙中,再无半点声响动静,那个身在黑暗中的人,便像是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了一般,久久无声…… 三月十九,秦素终于结束了长达月余的“静修”,踏出了菀芳园“竹音小舍”的院门。 竹音小舍,便是建在菀芳园数间房舍的总称,其中又分为左舍、右舍与偏舍,三舍各有雅居数间,仆役房若干,另还有统一安排的茶房、小厨房等等,合起来便是一所很精雅的院子了。 第459章居偏舍 秦素便住在竹音小舍的偏舍,而左舍则住着秦彦雅,右舍住着秦彦婉,姊妹三人共居一院,这月余来却也是相安无事。 这自是与秦素的安排有关。自从住进偏舍之后,她便说曾在白云观中许愿,回府之后要抄足三百遍的经文为家中诸人祈福,否则便不可出门。 这是她的一片孝悌诚爱之心,太夫人自然闻之心喜,便应下了此事,由得秦素锁死院门,每日里足不出户,饭也是送到房中吃的。 于是,秦素便正大光明的谢绝一切访客,关起门来闷头抄经,连每月初一、十五的德晖堂请安,太夫人都特意免了她的,更遑论让她去东萱阁请安了,这些所谓访客,自然全都吃了闭门羹。 如此一来,秦素也总算得了月余的安静,无论是秦彦柏兄妹还是林氏、钟氏等人,都扰不了她,而她也就安心地在偏舍里吃吃睡睡,好生休养了一段日子。至于抄经,她早在白云观就抄足了张数了,如今不过是假托个幌子躲清闲罢了。 “女郎今日头一回出门,要去哪里呢?”扶着秦素跨出院门时,阿栗便偏头问道。 她如今已是秦素身边的头等大使女,明面儿上比阿忍和阿臻还要有体面。 秦素闻言便笑:“自是要先去给太祖母请安,再往东院和西院去见过几位夫人。” 阿栗的大眼睛立时笑弯了起来,不住点头道:“对的对的,总要先去见太夫人才行,瞧我,连这个都没想起来。” 秦素笑了笑,扶着她的手却是悄悄一紧,轻声问道:“我的东西都没拿出来吧?” 阿栗忙不迭地点头:“女郎放心,偏舍里除了原先就有的东西,女郎的用物一样也没拿出来,就连那些盒子呀、箱子呀、柜子呀,也是能锁的便锁了,锁不住的我就交给了周妪,请她老人家收进德晖堂的小库房里去啦。我还叫阿梅和阿桑守着院门儿呢,定不会放人进去的。” 秦素便赞许地点头道:“甚好。到底是我的小阿栗,做事就是叫人放心。” 阿栗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望着她黑漆油亮的发顶,秦素心中也自无奈。 知道的她这是住在自己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防贼,倒不如住在白云观来得安心。 秦素也是不得已,秦彦柏兄妹以及银面女等人的存在,让她一刻都不敢掉以轻心,贴身用物几乎从不往外拿,而小衣等衣物也全都只交给阿栗来洗。 幸得阿栗是田庄里来的,很能吃得了苦,也不觉得身为大使女洗衣裳有什么不对,若是换成阿葵,只怕她就能哭出来。 想到了阿葵,秦素便悄声地问阿栗:“阿葵最近没给你传过消息么?” 阿栗便鼓起了嘴巴,翻了个老大的白眼:“阿葵真麻烦,老是说要写信,我都说我不识字了,她还是一直说要写信。后来我告诉她,如果写了信被人半道儿截下来,她就是在害女郎。她这才怕了,不敢再提写信的事。” “说得好。”秦素抬手在阿栗的头顶拍了拍,明丽的眼眸弯了起来:“还是我的阿栗聪明。” 阿栗摸摸头,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秦素其实是很反对以信件传递消息的,这东西白纸黑字,最易留下铁证,此前因她身在上京,无奈之下才让周妪和阿承写信,如今既然人都回了府,这些消息自然是口口相传最佳。 “女郎,阿葵说了,三郎君前几日一直在念叨着,说要来竹音小舍看女郎呢。”阿栗此时便又道。 秦素眉眼不动,心底里却是阵阵烦恶。 秦彦柏如果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若不然,她定然会把秦彦柏的贴身腰带好生用起来。 这般想着,她的唇角便弯了弯。 “他要来我也拦不住,叫他来便是。”秦素淡声语道,举袖掩了掩发鬓,“你再传句话给阿葵,若想要她心尖上的人好好的,便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会还她一个不会喘气的人。” 阿栗权当秦素就是在说狠话,又哪里知道这位妖妃娘娘是真动了杀心。 反正有李玄度在,杀个把人也一定没问题的。 秦素心中便是如此想的。 而当脑海中现出那张清华耀目的容颜时,她心头的烦恶居然立时便没了,唯觉满心温暖,鼻息间似又萦绕着清浅的松针气息。 这妖孽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在赵国遇见了哪个美貌的小娘子,就此流连忘返了吧? 真真是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秦素咬牙切齿地想了一会,忽觉脚下道路一转,抬起头时,便看见了德晖堂高大的门扉。 “到了,女郎。”阿栗轻声说道,又向秦素递了个眼色。 秦素会意地点了点头,阿栗便上前扣响了院门。 不一时,德晖堂的小角门便悄然开启,里头站着的,正是久违了的德晖堂小鬟——阿蒲。 “见过女郎,女郎安好。”她上前恭敬见礼,旋即悄眼打量,却见秦素灰裙拂地、素衽如雪,分明是寡淡的打扮,却因了那张艳丽的容颜而分外亮眼,直若桃花一般灼灼动人。 阿蒲震惊地张着小嘴看了好一会,方才察觉自己失态,连忙垂首道:“六娘子快快请进,太夫人正等着您呢。” 秦素含笑点了点头,便扶着阿栗的手进得院中。 曲廊之外,青空如水,东风卷起落英,也不知是桃花还是杏花,更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兀自在半空里辗转着。秦素便向阿蒲看了两眼,见她眉眼温柔、容颜恬美,便笑问:“你倒是长得比我还高了,你今年多大?” 阿蒲羞红了脸,垂首道:“回六娘子的话,我今年十四。” “原来与我同年呢。”秦素掩唇说道。此时恰有风来,一阵说笑声亦随风而至,其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的笑声,很是陌生。 “太祖母有客?来的是谁?”秦素随口问道。 她的语气实在太过于自然,而态度又是那样地从容自在,阿蒲不知不觉间竟有种秦素才是此院之主的感觉,居然没有任何抗拒地便回道:“回六娘子的话,是陶家娘子来给太夫人请安了。” 原来是陶文娟。 秦素“嗯”了一声,不再言声,阿蒲也像是被自己的反应吓着了,也不敢说话,几个人安安静静地转过了曲廊,来到了德晖堂的明间儿。 第460章星盘动 “哟,六娘来了,快些进来,给太祖母好生瞧瞧。”秦素尚未进门,太夫人带笑的语声便传出屋外,态度很是慈和,一如秦素初回府时的模样。 看起来,秦素关起门来抄经的举动,终究是取悦了太夫人。 如此也好。 秦素唤了一声“太祖母”,便扶着阿栗的手跨进门槛,左转几步,来到了西次间的门前。 西次间儿的门是敞着的,门上锦帘半卷,用的是上好的织锦,明纹为团花,暗纹为福字,十分华丽。 “别在门口站着啦,快些进来,坐下说话。”太夫人笑着招呼秦素,又向一旁正站起身来的一个年轻女郎笑道:“这便是我家小六娘了,之前一直在白云观静修,你是第一次见,今日却是巧得很。” 秦素顺着她的话音看去,却见那厢立着的女郎盈盈如莲,年约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目娟好、风度秀丽,身段颇为高挑。 太夫人此时便又笑道:“这是陶夫子膝下爱女,陶家大娘子,六娘快来见礼。” 她的介绍十分讲究,先介绍了秦素,后再介绍陶文娟,显是尊重陶若晦的夫子身份。 秦素便上前与陶文娟厮见,陶文娟便也趁空睃了秦素一眼,眸中便闪过了些许惊艳。 秦家人天生的好相貌,在见过了秦家诸女郎的各样美貌之后,陶文娟已是心中有数,只是她再没想到,一向名不见经传的六娘子也是如此地美貌,若论颜色,只怕这满府的女郎也及不过她去。 这倒并非秦彦婉她们不如秦素生得美,而是秦素的美是带有压制性的,艳光四射,直可叫华堂失色,秦彦婉等人的美却皆是清丽柔婉一型,两相比较,自是前者明丽夺人,令人无法不去注意。 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又略叙了几句闲话,陶文娟十分颖慧,三言两语间便立时明白,太夫人应当是有话要交代秦素,于是便礼貌地辞了出来。 太夫人对她从来都是和善到了十二分,临走前便叫周妪将备好的药材送了过去,陶文娟倒也收得坦然。 她每次来的时候也从不空手,或是一卷手抄的经文,或是亲手缝制的做工精巧的鞋袜等物,两方面也算礼尚往来,相处甚欢。 待周妪送罢了陶文娟,回到西次间儿的时候,却见秦素已然被太夫人拉在身边坐下了。 周妪心中有数,顺手将锦帘往上又挑了挑,一面便吩咐外头的使女:“你们都去外头守着,勿要扰了太夫人与六娘子说话。” 众人齐齐应了个是,便自退出屋外,周妪则悄步进了屋,无声无息地侍立在一旁。 “也不知你休养得如何了?我听你钟舅母说,若不歇足个两、三个月,你也轻易不能劳神。”太夫人意有所指地道,语声极为柔和,满是皱纹的脸上含着笑意。 秦素早便做足了准备,此时便起身肃声道:“太祖母折煞我了,不知太祖母有何差遣,六娘虽愚笨,傻力气却也还有两把的,只要太祖母不嫌弃,六娘也愿意为您分忧解难。” 这话说得太夫人直笑出了声来:“你这傻孩子,倒一直是这副憨直的脾气。我还记得当初你才从田庄回来时,头一回来我这里请安,便敢拿着孝经上头的句子考你太祖母。” “阿素没有呢。”秦素立时脸红低头,一脸的忸怩,细声道:“阿素那时候没半点见识,说了好些大话,如今想想还脸红呢。太祖母莫要笑阿素啦。” 见她娇羞无限,脸颊微红,越显得姝艳绝世,似是将整个春华都带进了屋中,太夫人的心里,到底也生出了两分真正的欢喜。 秦家的小娘子,尤其是庶出的小娘子们,只消足够美貌,便已经算是合格的了,而若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特别聪明能干的,太夫人自是更加满意。 “罢了,快坐着吧,太祖母可还有话与你说呢。”太夫人笑得越发和蔼,一面便拉着秦素坐了下来,随后便向周妪递了个眼色。 周妪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了出去,不一时便又回来了,来的时候,手里托着薄薄的一页纸,纸上写了寥寥数字。 “东西在这里。”进得西次间后,她便将薄纸呈予了太夫人。 太夫人信手接过,闲闲地向秦素一笑:“说起来,我找你过来也无甚大事,就是有个人的八字在此,想叫你帮着推上一盘。” “是,太祖母。”秦素恭敬地应了一声,这厢太夫人便将纸页递给了她。 秦素接过扫眼看了看,便抬头问:“不知这八字是男命还是女命?” “是男命。”太夫人说道,意态很是悠闲,似是完全没将这事当回事。 秦素垂下了眼眸。 真真是难为太夫人了,也不知这套八字她是从哪里拿来的,想必颇费了些手段。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纸上的八字,停了一会便道:“太祖母这里可有笔墨?阿素要借用一下。” 太夫人早就备齐了一应用物,此时便叫周妪一并捧了出来,秦素便自玄漆盘里拣了张大些的白纸,提笔沾墨,在纸上画起了星盘。 “此男命,为癸未年二月初一戌时生人,今年二十二岁,依紫微斗数推来,此命格为土五局,是为天盘之相。此男命之命宫落在丁巳,命主为武曲;身宫则在乙丑,身主则为天相。”秦素一面画星盘,一面便缓声说道,说话时笔下未停,复杂的星宫命盘如珠在握,款款画来,落笔处不见分毫停滞。 这是太夫人与周妪头一次见秦素断命,却见她提笔时神情闲淡,直若信手拈来,而开口所言则皆是她们似懂非懂之语,莫测高深。她二人的神色渐渐地便都郑重了起来,其中又以周妪心中震憾尤甚。 她早便知晓秦素此次会推出怎样的命来,此事也是秦素早就交代她去做的,可此刻亲眼所见,那种被某种未知的强大力量所左右的感觉,还是让周妪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敬畏。 西次间里一时间很是安静,除了秦素落笔的声响外,两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皆是寂然无语,只专注地看着她画星盘。 第461章命无子 不一时,十二命宫已然安毕,秦素简略地向太夫人说明了这十二宫的名称与指代之意,便又在各宫中写下了主星、辅星与杂曜的名称。待一应写罢,她便微侧了头盯着星盘看了一会,方才浅笑着道:“这倒也是巧,此男命与钟舅父之命倒有一点相似,便是命宫的落位。” 她伸指点了点左上角的丁巳一格,语声轻细地道:“这人的命宫落在‘寅、申、巳、亥’之位,在四个位置有一别称,叫做名‘四马之地’。这人与舅父的命宫一样,都落在四马之地。此命宫通常代表着先天奔波劳碌、一无所获。” 此语方落,太夫人的脸色便淡了下去。 秦素头也未抬,继续款声说道:“说起来,命宫落在四马之地其实也没什么,因这人的命宫先天极好,有天机、左辅、天马、天钺、天福诸吉星会照,虽然有一个旬空凶星在侧,到底也不算大凶,却是旺平之相,称得上是吉相。” 她说到这里便抬起头来,向太夫人浅浅一笑,解释地道:“好教太祖母知晓,旬空这颗凶星,落在命宫乃是大凶,不过这人运气好,先天富贵无双,因此命宫的大凶便也被抵消了,这可是好事儿呢,这人命里先天便带着富贵平安。” 太夫人的面上便露出一抹笑来,颔首道:“这倒也好。”寥寥四字,并不再多说。 秦素心下哂笑,面上仍旧是一派平静端庄,垂眸将视线转向星盘,凝目看了半晌,蓦地叹了一口气。 “这人身宫与财宫同宫而处,可惜却是入了庙,不吉。”她一面说道,一面便将手指点又向了右侧第二格的官禄宫,拿了笔特意在其中两颗星曜上画了个圈,摇头道:“也不知这人家中有无做官之人,这人的官禄宫,很是不好,非常不好。” 太夫人面上笑容未减,半字不说,只端了茶盏喝茶。一旁的周妪瞥眼瞧见,忖了忖,便凑过去轻声问道:“还要请问女郎一声,您说这人官禄不好,指的又是什么?” 秦素仍在蹙眉看着星盘,此时闻言,便拿笔点着被圈出来的那两颗星曜,对周妪道:“妪且看,这官禄宫里有一个右弼,此星乃是吉星,又偏偏落在官禄宫中,实可称大吉之相,然可惜的是,这一格里偏偏多了个地劫。有此双星会照,主官运不保,难免罢黜之命,往往惹来大官非,委实是大不吉的。” 说到此处时,她眼波流转,在周妪和太夫人的面上睇了一睇,便又收回视线,明丽的脸上含了一丝忧愁,叹息地道:“唉,这人真真命不好,若他自己是做官的,只怕今年流年不利,官途不顺;若这人自己没做官,家中却有人做着官,则家中之人要遭无妄之灾,仍旧是难免降官罢职。甚至他家中之事,还要累及无辜之人呢。” 太夫人仍旧在喝茶,面色始终非常平静。 秦素却也没去多看她,又将手指点去官禄宫里的大耗、丧门、灾煞三颗星曜,摇头叹道:“再加上官禄宫里还有这三颗大凶星在,这人可真真是要小心些了,也不知能不能躲过这场天劫。” 言至此处,她又往星盘上凑了凑,凝目打量星盘,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仔细估算着什么,良久后方才直身而起,向太夫人躬了躬身,明眸中隐着一痕忧色:“太祖母,我方才仔细算了算,若未出意外的话,只消过得今年四月的上半个月,这人的厄运便算是过去了,若不然的话……”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唯摇头叹息。 “六娘子这意思是说,只要今年四月的上半个月,这个人能够平安无事,那么这个天劫便也能平安渡过了,可是这样?”周妪轻声问道。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正是如此。” 太夫人仍旧在慢慢地喝茶,一举一动都很平静,眼底深处却飞快地划过了某些情绪。 良久后,她方才搁下了茶盏,向秦素笑了笑,温和地道:“唔,六娘长本事了呢。” “太祖母谬赞啦。”秦素佯羞低头,略等了片刻,便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太祖母,您叫我推的这一盘,到底是何人的命格?若是咱们家的亲戚什么的,您可得嘱咐他小心些呢。” 太夫人闻言,微有些诧异地看了秦素一眼,秦素便笑道:“我也不过是白说说罢了,太祖母莫怪我多嘴。” “哪里就会怪起你来?”太夫人温声说道,看向秦素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柔软,“阿素如今有了这番本事,太祖母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又如何会怪你呢?” 说着她便转向周妪,吩咐道:“妪,你去将那张八字烧了去罢,莫要摆在这里败了兴。” 她的语气中听不什么情绪,但秦素却很清楚地知道,太夫人很不高兴。 秦素垂下眼睛,唇角弯了弯。 太夫人越不高兴,她便越欢喜。 周妪领命将那张八字拿去烧了,秦素便将画着星盘的纸收了起来,又向太夫人歉然地道:“太祖母恕罪,非是阿素小气,实是先生此前交代过,不叫我将这些东西给旁人看,用过就要毁去,请太祖母勿要生气。” 说到这里,她又抬起头来,一脸孺慕地看向太夫人,细声道:“先生说我年岁太小,经不得身破天机之罪,若有一个不慎,便要连累家中的长辈。阿素委实担心得很,所以宁愿太祖母生我的气,我也不能将这些东西留下。” 太夫人对此早便知情,刘氏已经备细向她描述过了,此时闻言自是不会介意,反倒觉得秦素一片赤诚,是个很实心眼的好孩子。 “太祖母知道的,你钟舅母都说过了,六娘不必再请罪了。”她温和地说道,拍了拍秦素的手,以示安抚。 秦素便又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来,左右看了看,便凑近太夫人跟前,轻声地道:“方才妪在身边,这话我不好讲,如今便只说给太祖母一个人听。今日这个男命,劫在田宅、亡在子女,乃命中无子之相。不管谁家女郎嫁予此人,都是生不出男丁来的。这可不怨旁人的肚子不争气,实在是他自己命不好,怎样也挣不出个小郎君出来。” 第462章金改银 秦素寥寥数语,成功地让太夫人脸色微变。? ? 不过,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这些许的变化迹近于无,很快地,她便又换过了一脸淡然从容的表情,微微颔道:“好的,我知道了。咱们六娘委实是个厚道的好孩子。” 被人夸作厚道,这在秦素两世里还是头一回,她不免心下有几分哂笑,面上仍旧是含羞的模样,轻语道:“太祖母莫要再夸阿素了,阿素受之有愧。”说着话时,便已将画了星盘的纸尽数收了起来。 太夫人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面上神色未动,只捧着茶盏出神。 如果说,秦素之前所说的官禄之类的事情,她尚且还没有实质的感受,那么,秦素最后点明的“子嗣”这一项,却让她心底暗惊。 据她所知,那人房里的两个使女都是今年初生产的,生下的都是女儿,而紧接着就在今年四月,又有两个使女产期将至,秦素断得准是不准,到时便可知晓。 “命中无子么……”太夫人情不自禁地自语道。 她的声音极轻,旁人几乎听不见,秦素倒是听了个大概,便故意张大了眼睛问:“太祖母,您刚才在说什么?” 太夫人略略回神,若无其事地搁下了茶盏,拿布巾拭了拭唇角:“我没说什么,就是感慨罢了,我们家的小六娘长大了,行事也比往常周全妥当了许多。” 能够不当着周妪的面点出对方子嗣艰难,足见秦素有一颗很诚挚的心,而后又偷偷将实情告诉太夫人,则又显示出了她对长辈的孝顺与敬重。太夫人此时看秦素,那是样样顺眼。 得了太夫人的夸赞,秦素自然又是一番谦逊道谢,此时周妪也回来了,进门便禀报道:“回太夫人的话,都弄妥了。” 太夫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周妪便又立在她的身后,这厢太夫人便拉着秦素,和声说道:“说起来,最近我恍惚听着外头的传闻,都说朝廷要弄什么‘废金改银’,好生生的便要把金给废了,往后生计买卖全都要换成银钱往来。我当时便想,好在有小六娘提早说了一声,若不然,咱们家里那么些金可没处花去。” 中元十四年春,“废金改银”制已成定局,朝廷的旨意半个月前应该已经颁布了,只不过青州离大都太远,待旨意传到这里时,怕还要些时日。 于秦素而言,这些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终于没有脱出前世的轨迹,秦素对此深表欣慰。 当然,在表面上,秦素还是要适度地表现出一点惊讶,这才符合她“闭门抄经月余、两耳不闻外事”的情形。 “这事竟还与朝廷有关,这也太巧了!”举袖掩了口,秦素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讶然,复又赞叹地道:“太祖母果然睿智,遍知天下大小事,我可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些的。和您这么一比,我真成了井底蛙了。” 这话自是引得太夫人又是一笑,西次间里的气氛也松快了许多,一旁的周妪也轻吁了口气。 此间正事已了,秦素便也没再耽搁,又叙了几句闲话,便自起身告退。 太夫人也没多留她,只和声道:“你今日劳了神,一会儿拜见过了你祖母和母亲后,便回去好生歇着罢。”语罢又回头吩咐周妪:“你陪六娘往东院走一遭,就说我说的,六娘身子骨单弱,不宜劳乏,若要累着了她,我可不依。” 这是瞧在秦素今日用处不小的份上,替她撑腰来了。 这等好事,秦素从来不会拒绝,于是便恭声谢了太夫人,这厢周妪领了命,便随着秦素一同出了德晖堂。 踏上了那条通往东院的游廊,秦素遣了阿栗在后头跟着,便将周妪唤至近前,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妪了。” 周妪此时对秦素的观感,已是大大迥异于一年前,闻言忙恭声道:“都是小事,不过就是顺嘴一说罢了。太夫人其实早便想叫女郎这么做了,就算没有我的提醒,她也早晚会叫女郎给萧二郎推命的。” 说到这里,周妪便往东院的方向呶了呶嘴,以口型比了“东院夫人”二字,又道:“说来说去都是这一位,那是一颗心都扑上去了,太夫人就算不想理也是不成的。且萧二郎又是郡中有名的美郎君,家世人材样样皆好,太夫人也是瞧在眼里的。所以,这事儿我也只提了一次,没几日,太夫人便将萧二郎的八字拿到了手。” 秦素此时倒有些好奇,便问:“萧家郎君的生辰八字就这样好打听么?” 周妪闻言便笑了起来,一脸的不以为意:“女郎这话问得天真,这世上千千万万种事,大多是‘有钱则易,无钱则难’的。萧家如今境况不同往日,也不过就是这么着罢了。” 许是受了秦素的影响,周妪对萧家也不大瞧得上,言语间并无太多敬意,说得一派轻松。 秦素倒是怔住了,旋即就明白了过来,便也跟着笑道:“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却是我太笨了,竟没想到这一头去。”说着便与周妪相顾而笑。 萧家本来就不是很富裕,偏偏萧家还不像秦家能舍得下脸来,晓得挣银子要紧,他们还总要端着清高的架子。主人们尚且如此,底下的仆役们可想而知,一个个眼睛都要饿绿了,花点钱打听萧二郎的八字,那的确一点不难。 秦素心情大好,与周妪闲闲而行,不一时便到了东院。 有了周妪作陪,又有了太夫人的一番话,吴老夫人自不会为难秦素,和和气气地与她说了几句话,便放她离开了。 临出东萱阁的大门前,秦素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回往院子里打量了好几眼,却见院中一切如常,穿着青裙的大小使女们各司其职,仆役们亦是行动有素。 秦素便向特意出来送她的蒋妪说道:“真真是好久没来东萱阁了,在上京的时候我还时常梦见祖母呢,这院子也时常在我的梦里,现在就这么瞧着,我都有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的。”说着她便悄叹了一声,似有无限伤怀。 第463章凉亭外 这话说得蒋妪倒有了两分心软,心下却也可怜秦素孤身一人在外头呆了这么久,便柔声宽慰她道:“六娘子莫要这样说,如今您也回来了,往后这东萱阁可不就时常能走动着了么?您是不知道,老夫人时常念叨着您呢。” “我也时常想着祖母来着。”秦素说道,又对蒋妪一笑:“妪便留步吧,不用送我了。” 蒋妪应了一声,目送秦素出转出了游廊,方才回去不提。 却说秦素,自东萱阁出来后,便又将周妪拉到了近前,悄声问道:“那几个病了的东萱阁使女,现在可回来了?” “回女郎,都还没呢。”周妪也压低了语声说道,“虽说是感染了时气,不过她们病得似乎都挺重的,到现在也没好全。吴老夫人前两天还说,如果她们再好不了,便不要她们了,要重新挑一批人来服侍。” 秦素闻言,立时双眸一亮:“这倒是个好机会,妪若能想法子塞个把人进去……” “恐怕不行。”她话未说完,周妪便开始摇头,面色略有些发沉:“吴老夫人说了,如果要挑人上来,必须由她亲自挑选,这件事太夫人也不好多插手。再者说,太夫人也从来没有往各处塞人的习惯。” “原来还有这一番讲究。”秦素还是头一次听周妪谈起太夫人的治家之道,闻言不免有些失望。 所谓无为而治,前提是你要能控制住大局,而太夫人显然没这个能力,却偏偏要搞这么一出。前世秦家混乱不堪,太夫人也是要担些责任的。 既是不能往东萱阁塞人,秦素便也不再提此事,与周妪很快便到了东华居。 许是因为有周妪相陪,东华居之行也比秦素想象得要轻松些,林氏虽然始终绷着一张脸,没给秦素半个眼风,却也没为难她,临走前还叫锦绣送了秦素一段,也算是有礼有节了。 不过,初初见到锦绣时,秦素却是大吃了一惊。 不过是一年未见,锦绣竟是瘦得几乎脱了形,下巴尖得都能在纸上戳出个洞来,那双往日里灵活的眼睛,此时也失去了灵气,走路时总是左顾右盼,像是正在担惊受怕一般。 “多时未见,你倒是有些变样了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出了东华居的大门后,秦素便轻声对锦绣说道,同时注意观察着她的神情。 锦绣瑟缩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秦素,面上便撑起个不大由衷的笑来,支支吾吾地道:“多谢六娘子关怀,我那个……就是开春时中了些桃花粉,不妨事的。” 秦素眯了眯眼。 前世时,锦绣与五郎秦彦直私相授受、被众人当场撞破的事情,便发生在中元十四年的三、四月间。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其实是三郎秦彦柏设下的一局。 这一世的秦彦柏还有这样的能力么?而锦绣此刻的反常,又会不会也是与此有关? 若有所思地看了锦绣一会,秦素方笑道:“既是如此,那便罢了,你也别送了,回去罢。” 锦绣面上一喜,忙忙地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就像是有谁在后面追着她似的。 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秦素向周妪递了个眼色。周妪不动声色地咳嗽了一声,主仆几人便离开东华居。 直到踏进了菀芳园的五彩碎石小径,秦素仍旧在细细揣摩着锦绣的神色,总觉得她有些诡异,却又说不出这感觉从何而来。 便在百般思忖间,竹音小舍的两扇竹扉已然在望,阿栗紧走两步上前推门,不想就在此时,那门竟被人从里拉开了,门里站着个细眉细眼、生得颇为干净的小鬟。 那小鬟显然也没料到门外有人,吓了一跳,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后,方才满面笑意地上前见礼:“六娘子安好。” 秦素远远地瞧着她,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来,便笑道:“起来罢。我眼拙,倒忘了你是哪个院儿里的了。” 那小鬟笑嘻嘻地道:“我是贝锦,从前是在蕉叶居的,如今跟着我们女郎搬到这里来啦。我生得不起眼,莫说是六娘子,就是我们夫人有时候见了我,也要好一会才能想起我是谁来呢……” 她似是个爱说话的性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旁的阿栗便凑去秦素耳边,轻声说道:“贝锦以前是蕉叶居管洒扫的,如今升了大娘子身边的三等使女,也就是管些院子里的茶水等事,并不常在外走动。” 秦素一面听一面点头,随后又向贝锦笑道:“原来是你,我想起来了,去年元日之后,有一天我和大姊姊、三姊姊一同去西暗香汀赏花,那时候便在院门口见过你一回,那一次,你也是这样从门里跑出来的。” 听闻这话,贝锦便拿手握了嘴笑,不好意思地道:“我走路太快啦,请六娘子勿怪。” 见她言语轻快爽利,秦素倒也觉得这小鬟挺有意思,两下里说笑了几句,秦素便自回了房。 一直目送秦素主仆的背影跨进了偏舍,偏舍的院门又重新合拢,贝锦面上的笑容才渐渐淡了下去。 她转过身理了理衣裙,嘴角微微一撇,旋即又很快地恢复原状,脚步匆匆,转去了菀芳园那一侧的夹道。 细长的夹道,此时空无一人,零星的几片桃花瓣儿在风里飘着,两侧的高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细碎袅娜的叶片掩去了墙上青砖,一路走过只觉绿意盈面。 西院儿的角门便开在夹道的中间,贝锦与守门的老妪打了个招呼,便进了院门儿。 由此处往前走不上小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西院的花园——秋芳阁。 此时的秋芳阁,正是满园葱翠、绿意盎然,贝锦这一路分花拂柳、穿径过桥,不多时,便来到了柳荫深处的一所大凉亭。 她在凉亭外的转角处停了步,略略仰首,便见翠叶青枝间,一个素裙少女婷婷立于亭中,眉目清婉、凤眸含水,面容恍若梨蕊初绽。 贝锦挑了挑眉,垂首将衣裙抚平,再抬起头来时,面上早从里到外换过了一个温驯的笑容,加快脚步转出拐角,向着那少女行礼道:“我来得迟了,三娘子恕罪。” 第464章西楼会 秦彦梨已经在凉亭里等候多时了,此时却是一派悠然,缓声笑道:“我也没等多久,倒是辛苦你跑了这一遭。” 贝锦快步拾级而上,垂眸谦恭地道:“因路上遇见了六娘子,耽搁了一小会儿。” 秦彦梨的眉尖动了动,面上却仍是笑语温柔:“无妨的,你不必这般多礼。却不知长姊可将东西给了你?” 贝锦笑吟吟地屈身行礼道:“三娘子放心,我们女郎不会忘的。”说着她便自袖中取出一个很精致的锦囊,双手呈了上去:“这便是连翘的种子,女郎知晓三娘子爱种花,特意叫人从外头寻来的。” 秦彦梨明秀的凤眸弯了起来,颊边的笑意清婉动人:“这也是我孤陋寡闻,竟没见过这种花儿,所以才想要种一回看看,劳烦长姊替我寻了回来。你回去好生谢谢长姊,就说我难得出院子,不好亲身致谢,请她原宥则个。”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往前欠了欠身,伸手去接那只锦囊。 在那个瞬间,没有人看见,一张折起来小纸条儿,正紧紧贴在锦囊的下方。 纤白而柔嫩的手,指尖灵巧地一卷一勾,那纸条与锦囊便一同落入掌中,而待秦彦梨直身而起时,锦囊被她收进袖里,自然,那张字条也无影无踪。 贝锦抬起头,与秦彦梨相视一笑。 “东西我已经收到了,你便回去吧。我知道你们院儿里事情多。”秦彦梨柔声说道,面上的笑意始终不变。 贝锦便屈身道:“三娘子恕罪,我确实不能多呆,院子里还熬着药呢,我们女郎一会还要给大郎君送药的。”语毕抬头看向秦彦梨,目中流露出含着感激的神情,语声渐轻:“还要谢谢三娘子赠银,我阿母的身子好了许多了。” 秦彦梨向她笑了笑,眸色极是温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再说了。你还是快去吧,勿再耽搁了时辰,也免得管事妪责骂。我向长姊又讨了几种花种,都不是大好寻的,往后有得是你来的时候儿。” 贝锦微红着眼眶再行了个礼,便自退了下去。 含笑目送着她转出小径,秦彦梨方才站起身来,缓步下了凉亭,自西边的角门出秋芳阁,转上了一条颇为僻静的小径。 这条小径似是不大有人走,石头缝里生了好些杂草,碧油油地东一丛、西一片,任凭那东风吹着,上头落了些零碎的花瓣,轻红配着浅绿,倒也别具一番风致。 相较于西院精致婉约的江南韵味,这条小径的粗疏便有些不合宜了,然秦彦梨走在其间时,却是面含浅笑,一脸的怡然。 从小路穿出去,是一片荷花池,池中碧水幽幽,荷叶也才长出几片。荷花池后头是一座极大的假山,自假山的山腹穿过,便是一片颇大的竹林,林自有曲径通幽,再走了片刻,前方便现出了一所院子。 那院子依墙而建、三面环水,院门前是三级石阶,阶前一架小小石桥,恰是接引着竹林里的幽径,修筑得却是精巧。 只是,这精巧却是被岁月磨旧了的,带着残损的时光的痕迹。石阶上留着磕破的齿印,小桥的扶栏间隙满是苔痕,石缝里还生着些野花,许是常年被潮气醺着,花开得软沓沓地,不见半点精气神。 仰首望着院门上劲瘦挺拔的“西楼”二字,秦彦梨面上的笑容暗了暗,复又换过一派平静淡泊的神情,轻提裙摆,跨过了石桥。 在秦府的东西两院,各有一处类似于幽居之地的院子,不仅离着夫人们的住处最远,而且房舍简陋、景致幽僻,分别便是东院的东晓园,与西院的西楼。 秦彦梨明秀的凤眸里,划过了一丝物伤其类般的悲切,在紧闭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门里传来了隐约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不止不息。 这咳嗽声让秦彦梨蹙紧眉头,伸手推开了院门。 西楼望月、醉拍画栏。 这些诗意洒然的意境,与眼前的西楼却是根本不搭边的。 虽名为西楼,但实际上西楼却根本没有楼,唯陋室数间,冬冷夏热,又因为三面环水而潮气甚重。自从前年秦彦昭逾制之事发生后,秦彦柏便被“发配”到了这里。 近两年的时间,钟氏就像是忘了还有个庶子住在并不宜于人居住的地方,冬天苦寒难耐、夏日蚊虫叮咬,过得苦不堪言。 这件事曾经被林氏拿来诟病钟氏,指桑骂槐地说她不慈,然而钟氏却好整以暇地回道:“先贤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身为母亲,当尊圣人教诲。” 一句话就将林氏给堵得没了词。 毕竟,钟氏也只是给秦彦柏换了个院子住而已,一应四季供给却是样样不缺的,甚至还比秦彦昭他们多上一成,连风雅玩物也备得齐整,每次都是当着太夫人的面儿发送到各处,根本叫人无从指摘。 “外头的是谁?是阿义么?”听见院门处的响动,秦彦柏在屋中问道,问完了便又是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秦彦梨的面色又是一黯,然说话的声音却是欢喜的,扬声道:“是我,三兄,我来瞧瞧你。” “原来是阿梨,你怎么来了?”秦彦柏和声说着,随后,正房门帘一挑,便现出了一个清润朗朗的身影来,洗得泛白的一袭青衫,面上微带病容,却依旧无损于秦彦柏俊秀的风仪。 他扶着门框站在门内,有些责备地看着秦彦梨:“你自己还有功课要写,总往我这里跑也太耽误时候了。” 秦彦梨未急着说话,而是引颈往屋中看了看,见并无旁人在,她便走到秦彦柏的面前,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我若不来,有些人定然不放心,以为我又在琢磨什么坏事儿呢。” 她翘着一侧唇角,面上的神情万分讥诮。 秦彦柏便摇头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你也莫要呆太久,这里湿气重。” 第465章赏花约 秦彦梨绽开笑脸,自袖子里取出锦囊举到他眼前给他看,笑道:“我跟长姊讨来的连翘种子,等种出来了,药便也配齐了。三兄往常总爱在这个节气得温热之症,待我配齐了药,也无需劳动那些人请医,我自己给三兄熬药吃。” 秦彦柏温润的笑脸上添了一丝无奈,和声道:“阿梨,我的病并不太重,无须请医,也不必你一个女郎来替我配药。” 秦彦梨却不理他,仍旧顾自说道:“连翘、银花、苦桔梗、薄荷、竹叶、生甘草、芥穗、淡豆豉、牛蒡子,这些花草分出主从来,便是良药,可治温热之症。三兄莫要瞧不起人,待连翘长成了,我必要给你配出对症的药来。” 秦彦柏宠溺地看着她,低低一笑:“罢,罢,那我就等着三妹妹成就一代良医了。”语声若温玉入水,直抵人心 听了这话,秦彦梨便“咯咯”地娇笑起来,一时间竟惊飞了竹林里麻雀三两只。 看得出,他兄妹二人感情极好,毕竟是一母所出,那种血缘亲情远非旁人可比。 两个人便立在屋门前说了会话,除了一开始时秦彦梨轻声说的那几句外,剩下的不过是些家常话,若是不相干的人在此,只怕要听得打嗑睡。 约莫半刻钟的样子,秦彦梨便辞了出来,秦彦柏跟在她身后送她,一时又笑道:“你看看我这里,全都是你种的花花草草,什么薄荷、夜来香、七里香、艾草,到了夏天真是能叫人闻一下就得打喷嚏。” 秦彦梨转盼四顾,面上便飞起了一个甜笑:“这些都是能驱蚊虫的花草,三兄莫要嫌弃它们不好看,有用便成啦。”她说着便去拉秦彦柏的衣袖,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 秦彦柏由得她拉着袖子,直到桥外的竹林边,秦彦梨方才依依作别,一身素裙映在翠绿的竹叶间,渐行渐远。 送秦彦梨离开后,秦彦柏却也不曾回房,而立在桥头,负着一只手,望着桥畔流转的水波出神。 便在此时,竹林里蓦地走出来两个人,正是小厮阿义与使女阿葵,两个人合力抬着一只大食盒,显是去领了午食回来的。 见秦彦柏独自立在风口里,还不时咳嗽几声,阿葵便忙将食盒往地上一搁,疾步走上前去柔声道:“郎君如今还病着,若是拍了风可不好,还请您快些屋吧。” 阿义也在后头跟着劝了两句,秦彦柏便温颜一笑:“哪里就这样病得重了。”说着又咳嗽了两声。 阿葵娟秀的脸上满是关切,上前扶了他的胳膊,柔声道:“郎君还是回屋吧,外头风大。” 秦彦柏轻叹一声,到底还是扶了阿葵的手,慢慢地回了屋,躺在了榻上。 阿葵忙前忙后,先服侍他喝了温水,又替他放下帐幔被褥,复将一旁的窗扇也拢了,方才轻轻退了出去。 直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躺在榻上的秦彦柏,方才敛去了面上的笑意。 他微勾了唇角摊开手掌,在他的掌心里,躺着一张折起的小纸条。 盯着那张字条儿看了好一会,他的眉宇间忽地掠过一丝深重的哀色。 风过高墙,又转瞬远去,东楼里两兄妹之间的秘密,被层层绿阴所掩盖,无人知晓…… 时间很快便到了三月末,菀芳园中已是草木葱茏,花香与树影交织,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 斩衰孝期已过大半,该守的规矩便不如从前严苛,比如饮食上便能吃些蔬菜水果之类的,府里也不再禁着说笑了。 也正因如此,今年的菀芳园比去年要热闹了好些,倚水亭畔、临波桥边,时常便可见三两个女郎或者郎君,或捧书诵读,或提笔作画,再不济也要坐在亭子里绣上一会花,顺带着欣赏园中美景。 赏玩风景的人一多,不说是非多吧,至少那事情是绝不会少的,就比如秦素,纵然一肚子的不乐意,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时不时地接待一两位造访的客人,陪坐喝茶聊天解闷,总之就是不得闲儿。 这一日,才送走了来借画具的秦彦梨,秦素正想着歪在榻上歇会,便听见外头的院门又被人拍响了,不一时,阿桑便挑帘走了进来,躬身道:“女郎,贝锦来了。” 秦素弯了弯唇,人已自榻上起了身,命阿梅服侍着整衣着履,又拿了块布巾拭手,一面便漫不经心地道:“叫她进来罢。” 阿桑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很快地,素布的门帘便又挑了起来,阿桑将贝锦带了进来。 秦素此时已是端坐于书案旁,白衣素裙,一身简致,手里还执着卷书。见了贝锦起来,她便笑道:“这东风日日地吹着,怎么今日偏把你给吹来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贝锦也笑得眯起了眼,好一会方才止笑说道:“嗳哟,六娘子就爱笑话我们这些人,我这回可不是来顽的,是大娘子说要约了您明日午食过后去看花呢。” “看花儿?”秦素搁下了书,明艳的脸上浅笑盈盈:“我们如今就住在花堆里,又要去看的什么花儿?莫非园子里引种了什么新鲜的花朵不成?” 贝锦笑着摆手道:“不是那么着的,我们女郎方才告诉我说,并不是要看菀芳园里的花,而是要去看叫什么丝的海棠花儿,那花儿如今满青州也只有西雪亭那里有个十几株,说是开得特别好看。” 秦素好整以暇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侧眸笑道:“你说的那什么丝的海棠,莫非是垂丝海棠?” 贝锦立时便将手在脑门儿上一拍:“正是这个名儿,垂丝海棠,六娘子知道得可真多呢。我们女郎便是约了您明日一起去赏花儿,其她几位娘子也都派人去邀了。” 秦素含笑点头:“那倒也热闹,你回去告诉长姊,就说我明日一准到。” 贝锦笑着脆声应是,便自退了下去。 看着她身后晃动不息的门帘,秦素将手里的茶盏也搁回了案上。 第466章聚西院 侧眸望向窗纱外的一角晴空,秦素蹙着眉心出了会神,便提声唤道:“阿栗进来。” 阿栗正候在门外,闻声立刻挑帘走了进来,屈身道:“女郎叫我?” 秦素招手叫她近前,轻声问:“阿葵没送消息来么?” 阿栗摇了摇头:“没有的,女郎。她没送消息过来。” “是么……”秦素的眸中漾起了沉思,停了片刻,又换过了一个问题:“锦绣那里呢?周妪有没有送信过来?” 阿栗便摇头,鼓着嘴巴道:“妪倒是送消息过来了,说锦绣这几日都很老实,一直待在东华居,也不往外跑。我前半个月还见过她一回呢,她跟着东院夫人在院子里赏花,我向她笑,她也不理我。” 秦素忽略了阿栗语中的不满,心中唯觉奇怪。 算算日子,明天的所谓赏花之行,定然又是前事重演,秦彦直与锦绣衣衫不整滚倒在榻上,被所有人都瞧了个正着。 在秦素看来,只要不出意外,这件事今生也一定会遵照前世的轨迹发生。 可是,锦绣那里却是毫无动静,也并没有林氏要将锦绣配给某位管事的消息传来,而前世帮着秦彦柏设下此局的阿葵,居然也没传来半点消息。 难道说,此事竟然还有了别的变化? 这般想着,秦素便抬头看了看时漏。 此时已是申正将尽,很快便要到饭时了,而再过上一个时辰,菀芳园便要落匙,届时,各院之间也都不许再走动,此乃秦府惯例,孝中执行得尤其严格。 阿葵与锦绣,到底是哪一个出了问题? 秦素蹙眉思忖着,手指轻轻扣击着书案。 阿栗轻手轻脚地替她斟了一盏温水,便退去了一旁。 “你去叫阿忍过来,就说我有事找她。”秦素的语声突然响了起来。 阿栗忙应了个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再无半点声息。秦素支颐望着窗外。 曲廊之外,斜阳渐尽,澄澈的天空自檐角铺散开去,点缀着几绺云絮,绯色与浅紫、金色与靛蓝,色彩繁丽如画,慢慢地被更多的暮色所替代。 春天的大风扯着布帘,混和着花香与草叶芳香的气息,在小小的偏舍里来来去去,像是不知疲倦的鸟儿,扑打着透明的翅膀,扇动起人心深处的不安与欲望。 天色渐暗、星垂四野,一勾浅淡的眉月悬在天边,由东至西,从有到无,循着既定的轨迹,重复着以往的路线。 这个似是蕴着许多不安的夜晚,终究还是平安地过去了。当竹音小舍的竹影被正午的阳光浓缩成一团时,秦素带着阿栗与阿梅,已是如约立在院门口,安静等着自己的两位姊姊出门。 “六妹妹出来得好早。”秦彦婉是第二个到的,见了秦素,她便含笑打了个招呼。 秦素回首望去,却见秦彦婉穿着件天青色素面曲裾长裙,梳着最简单的双髻,发上只系了两根青色的素带。 她实在很适合这样清淡的装扮,清丽的眉目如描似画,似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素影清苍,那一身青衫便仿若一带碧水,流转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风情。 “我到得太早了,二姊可比我沉得住气呢。”秦素含笑说道,神情中带了些亲近之意。 秦彦婉走到她面前,将她那身上白下青的衣裙上下打量了两眼,便笑着点了点头:“六妹妹这样穿着极好看。”口中说着话,她的一只手便十分自然地抬了起来,直直点向秦素的发顶。 秦素立刻满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两手护着发顶道:“二姊,咱们说话归说话,手还是放下来才好。” 秦彦婉怔了怔,旋即便将手放了下来,摇头道:“你这孩子,人长大了,便也无趣起来。” 秦素闻言不由失笑:“二姊这话好没道理,难道非要叫你敲过头顶才算有趣?” 秦彦婉便掩了唇,轻声嗔道:“偏你知道得多。”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一时间秦彦雅便也到了,姊妹三人便一同去了菀芳园的正门口,等来了秦彦贞与秦彦柔,方才齐齐往西院而去。 这期间,秦彦婉到底还是在秦彦柔的丫髻间敲了两下,惹得这位秦家最小的女郎直跺脚,方才满意而去。 秦素向来挺喜欢这位小七妹的,于是便牵了她的手走在最后,一面引她说话,一面便打量着她。 秦小七今年已经八岁了,生得细眉圆眼、樱桃小口,十分秀气。 与秦素说了会话后,秦彦柔便发现秦素总盯着自己的嘴看,终于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看什么,不由便羞红了脸,嘟着嘴道:“六姊真坏,老盯着人家看,莫不是以为人家还缺牙不成?” 秦素的意图被她看破,倒也不生气,笑着摇了摇她的小手,说道:“我便是瞧你变好看了,才会多看了你几眼的。你那时候缺了两颗门牙,模样也很好看来着。六姊最喜欢看小七娘说话。” 秦彦柔闻言大羞,扭着身子只不依,又跑去向秦彦婉告状,说秦素是个坏姊姊,最后自是引来秦彦婉的一番敲头警告,姊妹几人说笑不息,令原本安静的夹道也变得格外热闹起来。 在西院角门处与秦彦梨、秦彦棠两位西院女郎汇合,这一行赏花人便也算凑齐了,便由秦彦雅打头,引着众女往秦彦直的院子——西雪亭——而去。 西雪亭位于西院的西南角,自角门而入,一路需得穿过好长的几段回廊,是个极为清幽的所在,秦素前世今生也就去过一遭,如今也算是旧路重行,所过之处,一切都是似曾相识。 曲廊转折回还,廊外时有轻红飞过,春风拂面,携来似有若无的花香。 众女徐徐前行,方才转过一个折角,却见秦彦雅忽然顿住了脚步,随后便拾级而下,立在了两块形状清奇的大石旁转身看向众人。 那石前种了一大丛碧绿的南天竹,翠森森的叶子衬着她月白的衣裙,雪肤清眸、淡雅如画。 第467章秋暖斋 众女不知这位秦府嫡长女是何意,便也相继停下了脚步,围聚在转角处。 秦彦雅闲闲淡淡地拂了拂裙摆,浅笑着道:“说起来却是我的不对,我忘了一件事,五弟每日饭后必有一个时辰是要习字的。此刻我们若是就这样去了,只怕要扰了他的正事。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我在这儿先跟各位妹妹赔个礼罢。”说着她便真的敛衽行了一礼。 众女连忙往旁避开,秦彦婉便嗔道:“长姊也真是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如此正色庄容,平白地吓坏了人。” “小事而已,便寻个地方打发些时间,也就罢了。”秦彦贞也不疾不缓地说道,身上的素布黄衫被风拂起,恰似一朵闲花、淡淡春时。 秦彦雅便含笑道:“这的确是我的错,赔罪自是该当的。如今便先寻个地方赏春,打发了这一个时辰便是。我先提议一个,前头不远便是秋芳阁,里头的花木不比菀芳园少,最多的便是白玉兰,如今正是满树堆雪的花期,甚是美丽。另外里头还有个大池子,养了好些红鲤,又有五彩水禽嬉戏,也颇有趣。” 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众女闻言便皆笑了起来。毕竟这里头有好些是东院的女郎,她们很少能有机会来西院玩,别人不说,只说最小的秦彦柔,此刻只听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的跃跃欲试。 秦府嫡长女的提议,众人自不会有什么异议,这本就是秦彦雅牵头的事情,由她安排诸事才是正理。因此,一行人便在此处步下了回廊,由秦彦雅领着秦彦梨、秦彦棠两个西院女郎在前头带路,沿着一条白石路往前走,不一时便到了秋芳阁。 到得此处,秦彦梨便当先笑道:“既是姊妹们都来了西院,那我也算是半个主人了,这地主之谊我也总要尽一尽的,姊妹们便容我请喝上一杯茶、再吃些点心罢。” 她这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秦彦雅似是对她如此知礼十分欢喜,便和声说道:“那就有劳三妹妹了。今日原是我越俎代疱,突然地便做主要诸位妹妹们随了我来秋芳阁,事前也不曾与大家商议,此皆是我之过,回头我必当赔罪。如今还要请三妹妹多多操劳,有什么要帮忙的便说一声,我的使女你也尽管使着便是。” 秦彦梨清婉一笑,柔声道:“既有长姊之言在前,那我便不客气啦。”说着她便扯过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秦彦棠,柔声道:“只是,这等事情我可不敢专美,五妹妹也是西院的,便由我们两个招呼诸姊妹吧,如果有什么顾不到的地方,可别怨我们,都怨长姊临时起了这么个主意。” 她言语有趣、风度从容,笑靥直若梨花初绽,清美动人,实在很难叫人生出恶感来,众女自是闻言而笑。 秦彦梨便又往不远处一指,含笑道:“前头有座很大的凉亭,地方甚是宽敞,我和五妹妹一会便将茶水点心等物搁在那里,诸位姊妹但可随意取用,那里头原就有现成的椅垫,若是想要坐着歇息,也可自便。” 众女纷纷致谢,秦彦梨便向众人告了罪,拉着秦彦棠并一众仆从离开了。 这厢众人便也四散开来,有去赏玉兰花的、有去观竹林的,秦彦柔则拉着秦素去看红鲤和水禽。 东院风物不似西院轻灵,东院的花园里也没那些活物,秦彦柔蹲在池子边,直看得小脸儿放光,还悄悄地拿胖手指着那些摇头晃脑的鲤鱼,问秦素道:“六姊姊,这鱼儿好生肥胖,能不能能煮来吃呀?” 看着她直咽口水的模样,秦素直是笑不可抑,终是按不住手痒,向她丫髻上敲了两记,悄声道:“你若喜欢,过几日六姊叫人偷偷捉一条给你顽,吃却是不行的,只能等释服之后才能煮着吃。” 如今还在孝中,不可动荤腥,秦素可也不敢教坏小孩子。 听得这鱼只能看不能吃,秦彦柔的小脸便垮了下来,后来想想,这鱼就算不能吃,若是养在自己眼前,终有一日还是能吃的,于是便又笑了起来。 往左右看了一眼,秦彦柔便将小嘴巴直凑到秦素耳边,小声道:“那六姊就叫人捉条最肥最大、肉最多的鱼,我院子后头有个大水缸,我先养着,就看看,不吃。”说罢她又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秦素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秦彦柔到底还太小,这一年多没见荤腥,如今看见条鱼也能馋成这样,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是。 不一时,秦彦梨与秦彦棠便都回来了,身后鱼贯跟着几个使女,每人手上都没空着,又有健壮的仆妇四人一抬,抬来了一张大案,便摆在凉亭正中,一应水果茶点也都堆在案上,众人自可随意吃喝。 三月末的正午,阳光里已经有了不小的热度,秦素见秦彦柔小脸晒得红红的,便牵着她去凉亭喝水。 两个人方才踏上凉亭的石阶,便见那头走过来一个白衣黛裙的小鬟,向秦素施礼道:“六娘子,二娘子请您过去一趟。”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分明是西院使女,却跑来替东院的女郎传话,却也有趣。 秦彦柔此时也歪头打量着那个使女,糯声糯气地问:“你是谁?叫什么?是哪个姊姊打发你来的?” 那小鬟倒是很恭顺,陪笑道:“回七娘子的话,我叫花凉,是西暗香汀的。方才二娘子跟前一个叫采蓝的姊姊唤了我过来,请我传句话给六娘子,我见她一时走不开,便跑了这一趟。” 西暗香汀是秦彦棠的住处,也就是说,这花凉是五娘的使女。 秦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笑道:“嗯,我知道了。却不知二姊人在何处?” 花凉便往凉亭东侧一指,说道:“二娘子人在秋暖斋,采蓝姊姊说,二娘子会在那儿一直等六娘子的,请六娘子早些过去。” 秦素眸光流转,含笑点头:“好,我稍后便去。” 花凉躬身行了个礼,便自退了下去。 第468章人不见 待花凉离开后,秦素便微微俯下了身子,对秦彦柔轻声道:“七娘乖,且去里头吃茶去,六姊要出去一会,过会再来陪你顽。” 秦彦柔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跑进了亭中。 秦素直起身来,四下环顾。 说来也奇,此刻凉亭周遭竟是人烟稀少,那些使女小鬟也不知都跑去了哪里,亭子里也只有秦彦柔一个主子在,另还有两个西院的仆妇候在一旁。 秦素便招手唤来一个仆妇,问道:“我的使女呢,你可瞧见她们去了哪里?” 那仆妇忙躬身道:“六娘子恕罪,我没瞧见您的使女。” 秦素的面色便有点发沉。 那仆妇见了倒也不敢怠慢,忙忙地把另一个仆妇也找过来问了,结果却仍旧一样。 她二人本就是秋芳阁的洒扫妪,根本就不认识这一大堆的使女小鬟,秦素问了也是白问。 秦素挥退了她们,步下凉亭,立在阶下往远处看。 此时,那两个仆妇中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仆妇,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凑上前来说道:“六娘子,我现在想起来了,方才三娘子和五娘子要寻使女帮着抬东西,从这里调走了好些人,说不定您的使女也是被借去帮忙了。” 借走了么? 秦素转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倒是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个小布囊递了过去,笑道:“拿去买茶吃罢。” 那仆妇眉花眼笑地接了钱,先谢了秦素的赏,方又殷勤地道:“我刚才也听了一耳朵,六娘子是要去秋暖斋寻人说话。不是我说,花凉那小蹄子最是个笨的,也不晓得留下来带个路。六娘子如果不嫌我粗笨,我给您带路可好?” “好哇。”秦素好脾气地笑了笑,又谢那个仆妇道:“有劳你了。” 那仆妇忙忙摇手,将赏钱揣了进来,便上前扶住了秦素的胳膊,带着她踏上了东首的那条小径。 这条小径以整块的灰石铺就,极为平整,木屐踩上去时,便留下了一路清脆的“啪嗒”声,仿佛和着东风敲打着牙板。 秦素走得不急也不缓,一面走一面便笑道:“说了这半天的话,也不知妪姓什么?” 那仆妇陪笑道:“六娘子折煞我了,我姓王。” “原来是王妪。”秦素柔声说道,神情很是宽和。 见这位秦家六娘子态度和善,王妪便笑道:“六娘子真真客气。我们平常是在秋芳阁里扫地的,根本见不着什么人,哪有人唤我们一声‘妪’啊。今日是我运气好,恰好遇见了六娘子。”说着话时,她眉眼里都是笑意,像是深为能得着赏钱而欢喜。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浅笑不语。 小径渐深,花香渐浓,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树叶在枝头摇晃着,地上有些细碎的树影。 越往前走,周遭便越是一片安静,渐渐地,便连众女的笑语都听不清了,唯有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说起来,这委实是秦素两世里头一回逛秋芳阁,前世时,秦府众女们的私下聚会,鲜少会有她的份儿。 也正因如此,秦素才会在这样的时刻,觉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赞叹。 秦家委实富裕,只一个西院的花园,便不比赵国将军府的花园小多少,更何况这还不是秦府最大的花园,菀芳园比这里还要大上一半儿。 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眼前景物已然变幻,秦素定睛看去,原来是小径走到了尽头,两条羊肠小径分列左右。 王妪此时便对秦素笑道:“左首这条路便是往秋暖斋去的,往前走上一会就到了,我扶着您过去罢。” 秦素却是悄然顿住了身形,转过脸来,笑笑地看着王妪和声道:“就不麻烦王妪了,我自己去便是。” 王妪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恭敬地笑道:“既是这么着,那我也不碍六娘子的眼啦,您慢些走。”说着她便松开了扶着秦素的手,在原地躬身行礼。 秦素向她一笑,踏上了左首的小径。 这条小径两侧栽了许多高大的树木,此时虽时叶片新成,却也颇有翠碧成荫之感,越往里走便越觉树影幽深,所谓曲径通幽,在这条小径上体现得很是彻底。 听着木屐踏出的“啪嗒”之声,秦素神色怡然,步履不快也不慢,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便见前方露出了一带飞檐,朱色的屋宇之下,两扇红漆门半开半阖,似是召唤着人推门而入。 她勾了勾唇角,正待提步,蓦地,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午后的阳光洒院庭院,秋芳阁中,一众女郎们赏花观鱼、饮茶聊天,却也逍遥,眼瞧着堪堪过去了近一个时辰,秦彦雅便将一行人聚拢,预备前往西雪亭。 便在此时,秦彦柔方才突然“咦”了一声,左看看、右看看,终是糯声问道:“六姊姊去哪儿啦?” 众人听了这话,这才发现秦素人不见了,不只是她,就连她的使女也都没了踪影。 “六妹妹这是还在哪里游玩不成么?”秦彦婉和声说道,面上倒无多少担心。 这终究是在自己家里,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儿,且秋芳阁也确实很大,可赏玩之处极多,秦素一时贪玩与众人走散了也是有的。 秦彦雅便也摇了摇头,玩笑地道:“所以说呢,我就怕带这些小的出来玩,一时这个不见了钗子,一时那个的巾子又丢了,又或者裙子上洒了灰,要不就是被蜂子赶得哭了,真真是事情多。如今可好,又走丢了一个,我也头疼。” 这话说得众人一起笑了起来,秦彦雅便转头要吩咐人去找,不想一直守在凉亭里的一个仆妇却上前陪笑道:“启禀各位女郎,我方才陪六娘子去秋暖斋玩了一会,六娘子又向我打听了路,便说她懒得再回凉亭了,又说过一会子会带着使女从那头的小角门出去,直接去西雪亭赏花。” 秦彦雅并不认得这仆妇,便问一旁的秦彦梨,秦彦梨便笑道:“这是王妪,专管着打扫秋芳阁的。” 秦彦雅“嗯”了一声,面上带着几分释然。 这秋芳阁除了大门之外,的确另开了好几处角门,也是为了便于各处的主人们随时入园赏玩,若说秦素从角门离开了,也不奇怪。 第469章合扇窗 见秦彦雅没再多问,众人自不会再说些什么,只有秦彦柔满脸不解,歪着脑袋小声地道:“六姊是……” “罢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快些去赏海棠吧。”一个清柔的声音忽地响起,直接便将秦彦柔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秦彦柔懵懵懂懂地歪了歪脑袋,到底没再往下说了。 说话之人正是秦彦梨,她说完了话便又转向秦彦雅,柔声道:“长姊,这凉亭还要收拾一番,我先留下看着她们做事罢,待收拾好了我便赶过去与大家汇合,也耽搁不了多久。” 秦彦雅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意,和声道:“那就辛苦你了。” 秦彦梨笑着摆了摆手,又转首对众女道:“各位姊妹可走慢些,等我一等。” 说这些话时,她并没有提及自己的五妹妹——秦彦棠。 待客的时候,秦彦梨可是一力拉着秦彦棠的,而此时送客,她则像是根本忘记了西院还有一位可尽地主之谊的庶妹。 而秦彦棠这人却也有趣,秦彦梨拉着她时,她不拒绝,当此际秦彦梨忘了她时,她倒也无甚反应,便这么跟在人群里,一齐出了秋芳阁。 此时已近未正,日影微斜,一行人说说笑笑,没多久便来到了西雪亭的院门前。 尚未进得园中,众女郎便觉得那花墙的墙眼处,晃过艳赤赤的一片殷粉,正是十几株垂丝海棠同时盛放。 “这垂丝海棠,便这么隔墙瞧着,已是极美了。”秦彦贞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感叹了一声。 秦彦婉此时亦正举眸远观,却见那片小小的花海有着一种别样的妍媚,引得她也跟着赞道:“果然是垂丝如线,朵朵娇羞。” 这花在青州唯此一处,且还是今年才栽活盛开的,故一行人都是又赞叹又惊奇,不知不觉便跨进了院中。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热闹,引来蜂飞蝶舞,然而除此之外,却是安静得不见半个人影。 秦彦雅便提声笑道:“五弟何在?你姊妹们都来了,还不出门迎客?” 她清柔的语声远远抛向前方,正房之中却仍旧一片寂静,那门上的布帘也依然稳稳地垂着,除了偶尔被风拂动,便再无动静。 秦彦雅的面上生出了一丝极淡的讶然,转头对秦彦婉道:“五弟莫不是睡下了?怎么我叫着他也不应?”说着便掩唇而笑,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此处倒也安静。”秦彦婉没接着她的话,只往左右看了看。 秦彦雅这才发现,园子里除了她们这一行人之外,竟是连个守门的小厮都没有,更遑论服侍的仆役了,实可谓寂静无人。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秦彦雅四顾而视,喃喃自语,眸中飞快闪过一抹沉思,旋即便向一旁的大使女鹿鸣使了个眼色。 鹿鸣会意,束了束衣袖便上前来到了正房明间儿,一面抬手去掀门帘,一面便含笑道:“鹿鸣给五郎君请安。” 她的声音不算太小,就算秦彦直睡着了,他身旁服侍的人也应该听见动静,跑出来迎客了。 然而,这阵语声落下,房间里却仍旧没有一点人声响动,仿佛屋中本就无人一般。 东风细细,阶下飘坠了几枚艳粉的花瓣,除此之外,便是极致的岑寂。 秦彦雅眉尖微蹙。 她往旁看去,却见此时秦彦贞她们都跑去一旁赏花去了,除了秦彦婉之外,并无第三人注意到这里。 “我过去瞧瞧,二妹少待。”她向秦彦婉轻声语道。 秦彦婉的面上也带着些许疑惑,闻言便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秦彦雅便提着裙子踏上了石阶,鹿鸣见状,连忙将帘子挂在钩上,扶着秦彦雅的胳膊走进了屋中。 明间里并没人,房中一应器物都如常,案上的堆着些书与字帖,看上去并无异样。 秦彦雅蹙着眉头,扶着鹿鸣先去东次间与东梢间看了,也是空无一人,她便又转去了另一头的西次间。 西次间是秦彦直的卧室,此时也是无人的,不过,西梢间却垂着厚厚的门帘。 一见那面厚重的门帘,秦彦雅的眉头忽地一跳,不由与旁边的鹿鸣对视了一眼。 春光正好的日子里,外头的温度也不算低,甚至还有点热,西梢间却不合时宜地垂着厚门帘子。 鹿鸣的面上添了些许不安,看向了秦彦雅,秦彦雅便微微一点头。 鹿鸣会意,当先上前挑开了门帘。 房中的光线有些暗,窗扇也合得严严的,鹿鸣适应了好一会,方才看清房中的情形。 那个瞬间,她陡然身子僵直,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像是傻住了一般。 “怎么了?”秦彦雅觉出了不对,上前一步问道。 鹿鸣飞快地撂下帘子,白着脸回头向秦彦雅打了个手势,随后便拉着她往回走了几步,直到远远离开了西梢门的门边,方对她耳语了几句。 不想,她这厢话声未停,院外忽地便传来了一声惊呼。 秦彦雅与鹿鸣同时神情一紧。 “快出去看看!”来不及去西梢间察看详情,秦彦雅立时拉着鹿鸣往外走去。 海棠花旁,已经没有了笑语嫣然,一众女郎们呆呆地站着,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震惊,眼睛全都朝着一个方向。 秦彦雅扶着鹿鸣走出来时,不由手臂微颤。 这些女郎看的方向,赫然就是西梢间的位置! 她竭力维持着步履的平稳,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西梢间面朝海棠花林的这一侧,有两扇大大的合扇窗,此时,那窗扇不知何故竟然打开了,春天的阳光照进屋中,也照在了榻上那两具相拥而卧、半露身体的人儿身上。 两人皆是背朝着窗子,大片的长发散落在榻边,地上衣物凌乱,有男子衣袍,也有女子裙裾。 这分明便是男女欢好之后倦极而眠的情景! 秦彦雅的脸瞬间惨白,扶着鹿鸣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西雪亭中一片寂然。 暖风薰人欲醉,而一众女郎们也像是被这暖风拂得晕了、醉了,竟是全都傻站在原地,失去了反应。 第470章郎君返 秦彦雅与鹿鸣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事实上,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就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 秦府五郎秦彦直,居然与女同眠?! 他忘了阖府正在守孝么? 他哪来的包天色胆,竟敢在这样的时候,公然将女子拉到榻上去?! 有那么数息的功夫,西雪亭里的风都像是停息了,满世界的死寂。 “天哪,五弟他怎么……”蓦地,一个柔婉而微带颤音的女子声线响了起来,瞬间便让众人回过了神。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首看去,却见秦彦梨正站在海棠花外,捂着嘴、白着脸,张大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呆呆地望着合扇窗中的情形,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她应该是匆匆赶过来的,身边只跟着个小鬟,此刻那小鬟也是一脸的惨白,飞快地低头不敢再看。 “关窗,快关窗!”秦彦雅终于清醒了过来,立时厉声吩咐,又命一旁的鹿鸣:“关上院门,任何人不许外出!” 这可不是小事! 若是消息走漏出去,秦家儿郎居然在重丧期间与女子欢好,秦家好容易才扭转了一点的好名声,须臾便会烟消云散。 再者说,士族女郎亲眼目睹男女欢好之事,这消息传出去,秦家的女郎们名声可就完了。 这个损失,这院子里的任何人都承担不起! 院门很快便“咣当”一声合上了,窗扇也被面色苍白的鹿鸣亲手阖拢,女郎们也都很自觉地离开了海棠花丛,转去了一旁的回廊前,每个人的面色都极尴尬。 居然亲眼目睹到了这般香/艳的场面,有几个女郎的脸又红又白,几乎恨不能去挖自己的眼睛。 “长姊,要给太夫人送个信。”秦彦婉不知何时走到了秦彦雅的身边,轻声提醒道。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神情倒还镇静。 秦彦雅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她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知晓,要派个稳妥的人去。”停了停,她便又皱起了一双秀丽的眉:“首先还是要寻个晓事的仆妪,先将房里两个人的衣裳……穿上。” 她有些艰难地说着,面色越发地泛着白。 秦彦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长姊勿需担心,我们今日带的人都不多,只要好生敲打一番,消息不会走漏出去的。” 说这些话时,她的语气并不太笃定,神情中也隐着一丝焦虑。 再是行事稳重的女郎,那也毕竟是*****碰上这种事情不可能不慌神。像这样的事,根本就不是小娘子们应该参与的。可偏偏今天秦家的女郎们无一例外,全都看了个正着。 这简直就是把秦家所有女郎的名声全都要毁去了。 便在众人六神无主之时,西雪亭的院门忽地便被人拍响了,随后便有人唤道:“快开门,你们疯了不成,郎君回来了还不开门?”听着却似是个小厮的声音。 院中的人全都有些懵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郎君?什么郎君? 秦彦直正躺在屋子里呢,西雪亭中哪来的郎君? “妪,你们关着门在做什么呢?我是五郎,快快开门!”门外蓦地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微带着青涩的少年声线,却也明润动听。 院子里的人简直糊涂了,连秦彦雅也是满脸的惊讶。 拍门的人居然自称是五郎? 若他是五郎秦彦直,那屋子里躺着的又是谁? 便在此时,从来都像根木头似的秦彦棠,却忽地开了口:“门外的人是五弟。”她的语气很肯定,语罢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他的声音我不会记错。” 院中诸人如梦方醒,秦彦雅便忙命鹿鸣去开门。 院门开处,却见门外站着的果然便是秦彦直,他穿着一身玄色大袖衫,微有些不耐烦地立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而在他们的身后居然还有两个女子,赫然便是秦素与她的使女阿栗。 “五弟、六妹妹,你们怎么到了一处?”秦彦婉又惊又喜,上前几步便拉住了秦素的手,又去看一旁的秦彦直,眼圈居然有些发红。 原以为是天大的祸事,如今却成了一场误会,这种从高到低再到高的情绪起落,莫说是秦彦婉了,便是一向冷淡的秦彦贞,此时亦免不了神情变幻。 秦素很是莫名地看了秦彦雅一眼,含笑道:“我和五弟弟是一起过来的啊。五弟好生调皮,竟叫了个小鬟骗我说是二姊找我说话,我便真信了,跑去秋暖斋一看,才知道是五弟哄人顽呢。五弟说他在西雪亭等了我们好一会,不见我们过去,便打算出来迎我们的,因见我们在秋芳阁里玩得欢喜,他一时便起了顽心,便假借了二姊的名头约人过来说话,想看看谁会上当,不想上当的那人便是我。我便与五弟在秋暖斋说了会话,看看时候不早,便从那边的小角门过来了,谁想这院门儿竟关上了。” 一五一十将话说到此处,秦素便又笑指着秦彦直道:“五弟方才还说他院子里的花儿怎么怎么好看呢,结果回来一看,院门居然锁了,他可不高兴了,方才气得脸都红了。” 她这一番话说说笑笑,浑似不当回事,可秦彦婉与秦彦雅却同时变了脸色。 这事情怎么听都不对劲。 且不说秦彦直跑去秋芳阁,居然一个人都没惊动,只说秦素,她的话与凉亭中王妪的话,也对不上。 如今看来,那个王妪必在撒谎。 “长姊、二姊,你们怎么了?为何要将我的院门关上?到底出了何事?”秦彦直的声线中还有着少年的稚嫩,却也不乏清朗。他一面说话,一面来回地看着秦彦雅和秦彦婉,面上满是疑惑。 秦素侧眸打量着他,唇角含笑。 秦彦直也继承了秦家人的好相貌,生得鼻直额广、唇红齿白,一身玄衣大袖衬得身形直若小竹般地挺拔,实是个翩翩美少年。 可谁又能想到,便是这样一个翩翩美少年,方才在敲响院门的刹那,他低垂的脸上还满是阴沉,眸中亦满是算计。而当院门开启后,他的面上忽尔便是一片云淡风轻,几乎叫人以为方才有着那样阴郁表情的人,与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第471章鸟鸣幽 “嗯……方才院子里……丢了些东西,我们关起门来要找一找。”秦彦雅斟酌着语句说道,一面便给秦彦婉递了个眼色。 秦彦婉会意,上前几步,轻声与秦彦直耳语了几句,最后又轻声道:“你快些寻个信得过的妪来,去里头看看是个什么情形。” 秦彦直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旋即又变得铁青,面上隐有怒容。 不过,显然他并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愤怒的神情只在他脸上出现了一会,便被他压了下去。 “来人,去将妪和采蘩找来。我记得她们是去库房领帐幔去了。”他提声说道,俊俏的小脸上不见慌乱,语罢又向秦彦雅与秦彦婉揖手说道:“多谢两位姊姊,还请在此稍待一会,与小弟做个见证。” 不管屋中的人是谁,到底也是在秦彦直的房里出的事,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五弟放心便是。”秦彦雅当先便应了下来,此时的她面上焦色已去,一派平和淡然,缓声说道:“我们一个都不会走的,等事情完了,我们会陪着五弟去德晖堂分说此事。” 秦彦直感激地再度向她揖了揖手,便站去了院子的另一侧。 绝大多数人都不曾注意到,便在海棠花林之外,秦彦梨清婉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她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看着秦彦直与秦素,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这些许的变化,旁人却是根本注意不到的。 大部分的人都沉浸在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情绪中,而秦素,自是不在这大部分人之中。 她半侧着身体,背对着秦彦梨的方向,眸底隐着一丝冷意。 前世之事如期发生,这一点早在她的预料,可她没料到的事,这一世的事情会竟牵扯到她的头上,且还不是一般的牵扯,而是极为险恶的连环计。 不过,谁叫她有阿忍与阿臻这两张底牌呢? 那些人大约以为她身边半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又或者觉得她会丧失警惕,以为在自己家里不会出问题,于是便会成为听凭他们摆布的人偶。 真是太想当然了。 秦素施施然地站着,秦彦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小身子靠在她的身上,一只肥肥的小手紧紧地拉着秦素的衣襟,秀气的小脸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忧虑。 “小七莫怕,无事的。”面对这个小七妹时,秦素总会有种很奇异的心软,悄声安慰她:“过几日,我叫阿臻替你捉大鱼。” 秦彦柔立时回忧作喜,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往四下看了看,便拉着秦素弯下/身子,在她耳边悄悄地道:“姊姊们好生奇怪呀,那窗子里就有个鸡毛掸儿,为何大家都看得怕了呢?难道姊姊们也和阿柔一样会被鸡毛掸儿打手心,所以才怕了么?” 此话一出,秦素已是忍俊不禁,险些没笑出声来。 想想倒也是,那窗台本就高,而榻却是贴地放着的,小七娘的身量只能与窗台齐平,又如何看得到屋中情景?想必她那颗小脑袋里方才一直忧心的,便是怕被鸡毛掸儿打手心吧。 弯唇笑了一会后,秦素便又渐渐冷下了脸。 林氏倒真会磋磨庶女,以前是罚秦素跪祠堂,如今又变了个法儿,叫人去打秦彦柔的手心。她怎么就不想想,秦彦柔再是庶出女,那也是秦府小娘子,林氏这样叫人打她,就不怕将秦家小娘子的名声打坏么? 这般想着,秦素终是压着眉心,翻开秦彦柔的小肉手看了看。 秦彦柔的手心粉嫩嫩、肥嘟嘟地,鼓着好些肉,却是干干净净地,倒没见有什么伤痕。 秦素略略放了心,摸着她的小手儿方要说话,忽听一阵“滴哩哩”清脆的鸟鸣传来,如玉珠击水,悦耳动听。 秦素的眼睛弯了弯。 嗯,果然不愧是李玄度派来的人,用场就是很大,连学个鸟儿叫也这样动听。 鸟鸣声悠然而止,就像那鸟儿已经飞远,再也不会回来一般。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年老的仆妇从外头匆匆走进了西雪亭的院门,一面走一面还不住地拿布巾拭汗,想是来得颇急。 秦素凝目看去,却见这老妪也是一身西院仆妇的打扮,白衣黛裙,只是她裙子的颜色极深,近乎于黑,而上衣的前襟处则比普通使女多了一层菜灰色的滚边,显得更精致些。 秦素又向这老妪的脸上看了两眼,见她生得倒是一团和气的模样,唯一双眼睛如三角倒挂,里头流露出精明的神色。 一见这老妪,秦彦直便立时上前招手:“妪快些过来。”语罢,他又向秦彦雅与秦彦婉介绍地道:“这是我的奶姆,黄妪。” 黄妪是识得秦家这两个嫡出女郎的,此时便连忙上前见礼,又向秦彦直请罪:“郎君恕罪,小阿智叫得我急,直催着我先走,我便没顾上拿东西,叫他跟在后头捧着呢,采蘩如今还在库房核对数目,也脱不开身。却不知这里到底出了何事,郎君要这样急着叫我过来?”她说着仍在不住抹汗,看向秦彦直的眼神却很柔和。 秦彦直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对她道:“妪站过来些,我说予你听。” 见他神色大异于往常,黄妪的面色有些微变,很知机地便凑了过去。 秦彦雅与秦彦婉不好说话,双双转头看向别处,秦彦直便在黄妪耳边低声说明了事由。 黄妪直听得一张脸阵白阵青,咬牙切齿地咒骂:“……作死的小妖妇……臭不要脸的孽障……”她的语声压得很轻,毕竟两个嫡出女郎还在前头呢,这些村话她也不能大声说出来。 三言两语将大略经过说罢,秦彦直有些尴尬地道:“……就是这些了,有劳妪。”说着便向黄妪打了个眼色。 黄妪点了点头,也不再与秦彦雅等人招呼,径直便去了正房。 他们几人的情形,院中诸人都是在暗中观察着的,此时见黄妪进了屋,众人更是半声不出,静等着黄妪出来禀报。 第472章细相询 数息之后,黄妪便挑帘走了出来,可奇怪的是,出来时,她的面上不见怒色,唯含了一抹极古怪的神情。 秦彦雅与秦彦婉对视了一眼,神情皆有些不安,一旁的秦彦直到底忍不住,当先便迎了过去。 “里头的人到底是谁?妪可识得?”他拉住黄妪的手轻声问道,手指微微用力。 黄妪自是懂他的意思,不过她的神情还是很古怪,张了张口,复又闭上,满脸的纠结与不解。 “到底里头是何人,还请妪见告。”秦彦雅柔声说道。 黄妪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不只是秦彦雅,院子里所有人的心都是提着的,一双双眼睛不停地往这里扫。 见秦彦雅问了过来,黄妪自不好不答,于是她便向着几位主人躬了躬腰,压低了声音道:“这个……人我倒是都认得,一个是三郎君身边的使女阿葵,另一个是……”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是前头主院的扫地小鬟,我记得是叫阿藜的,不过,阿藜却打扮成了小厮的模样,不知怎么就和阿葵睡在了一起……” 黄妪的声音便停在了这里,而听她说话的三人,则面面相觑。 居然是两个女孩子睡在了一处。 这倒也还罢了,偏偏其中一人还穿了男装,这又是什么道理? 秦彦雅等人到底从未经过人事,又是士族出身,哪里知道那些龌龊?黄妪倒是明白了几分,只苦于无法向这几个主人开口,禀报完了便悄悄退回了一旁。 过得一刻,秦彦雅当先轻呼了口气。 “原来不过是一场虚惊。”秦彦婉此时亦柔声道,清丽的脸上带着几分庆幸。 秦府女郎们的名声,终究不曾受损,这便足够了。 睡在一起的是两个小鬟,这总比睡在一起的是偷情男女来得容易叫人接受,众女当时的震惊,也可以解释为看错了。 总之,事情的结局远好于此前她们的想象,这已经是上上大吉了。至于这两个小鬟如何会滚在一张床上,其中一人又为何会扮作男装,以及她们是如何跑到秦彦直的房中厮混的,这些事情,不是秦家女郎们当问、当管的。 事实上,只要事情不与秦氏嫡子相关,无损于秦氏声名,旁的都好说。 “既是两个女孩子,妪便去里头收拾一番,再将人叫醒。这两个小鬟也太调皮了,该当好生罚一罚。”秦彦雅此时便说道,一面又看了看秦彦直:“五弟看看,长姊这般处置可妥当?” 自听闻里头是两个女孩子之后,秦彦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此时便颔首道:“嗯,全凭长姊作主。”停了停,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吭哧吭哧地道:“再说……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采蘩又不在……” 他说着脸居然红了,纯然是一副天真未凿的稚子模样。 秦彦雅见状,不由掩唇而笑,摇了摇头:“五弟弟还是个大孩子呢。” 秦彦直“嘿嘿”笑了两声,一脸的憨态可掬,也没去反驳秦彦雅的话。 秦素冷眼瞧着,心底微哂。 秦家的几位郎君,除了秦彦昭之外,倒是个个不简单。 这厢黄妪进屋去收拾残局,而秦彦雅与秦彦婉则将实情告诉了诸女郎。 待听闻屋中二人竟是女孩子的时候,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连秦彦梨亦是一脸的如释重负。 至少表面看来如是。 秦素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唇边含笑,眸光微动。 秦家所有的女郎中,六娘子秦素无疑是最“清白干净”的一个。 事发时她在院外,中间消失的那段时间也有秦彦直与她互为印证,而事发后她什么也没瞧见,因为她进门时,西梢间的窗子已经关上了。 这个连环计原本想要网住的人,全都脱网而去,片羽未沾,却不知在听闻这个消息时,那些人又会作何感想? 垂丝海棠拖风牵影,而海棠花下的美人儿们,则已经没了踪影。 既然是一场虚惊,此事自然不必再上报德晖堂,只消由钟氏出面解决即可。诸女郎们自是不便多留,很快便离开了。 望着眼前落红遍地的庭院,秦彦直俊俏而稚嫩的脸上,多了一重冷色。 “妪,我去母亲那里一趟,你锁好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淡声吩咐道,说着便独自跨出了院门。 “郎君慢走。”身后传来黄妪带着关切的语声,随后便是关门落锁之声响起。 秦彦直面无表情,缓步前行,直到来到西华居的明间儿时,他仍旧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唯眸底深处冷意湛湛。 半个时辰后,钟氏带人急匆匆地出了西华居,这些人个个一脸肃然,兵分好几路分别去往西院各处,而西院的角门也上了锁,许进不许出,守角门的老妪当场被打了五十棍,拖进柴房时已是奄奄一息。 此外,西楼、西泠山房、西暗香汀以及秋芳阁等处,也尽数被封了起来。秦彦棠身边一个叫花凉的小鬟,被钟氏身边仆妇当院问话并掌嘴,被打得满脸青肿,在西暗香汀的院子里直接昏倒了。 比起西院的肃杀,钟氏却显得颇为从容,她连个使女都没带,孤身一人去了德晖堂。 半炷香后,太夫人便叫人去请秦府大管事董凉进院回话。当董凉来到德晖堂时,迎接他的正是周妪。 “董管事来了,太夫人正在里头等着呢,请随我来。”周妪的态度一如既往,礼貌中带着些疏远。 董凉穿着一身素面的灰袍,脚下的木屐、发上的包巾,连同他衣襟上的每一个折角,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他礼貌地向周妪笑了笑,便随她进了正次间。 西次间正中的座椅上,太夫人正安然端坐,手里捧着盏茶,神情中并看不出太多内容,而一旁的钟氏却像是才哭过的样子,眼角微红,面色却还平静。 董凉一眼扫罢,便躬身上前向二人见了礼,随后便安静地束手垂头,等着太夫人发话。 太夫人啜了一口茶,闲闲地开了口:“董凉,今日叫你来,我是想问你几件事。先一个,咱们府里分发笔墨纸砚的日子,可有个定数?” 分发笔墨本是小事,不过,再怎样的小事经由太夫人的口中问出来,便不是小事了。 第473章皆阳谋 董凉微微躬身,恭声回道:“回太夫人的话,府里分发笔墨是有日子的,每逢单月的下旬,也就是二十至二十五日这几日之内,会通知各房去领笔墨。” “嗯,我记得也是这么着的。”太夫人说道,语气仍旧很闲逸:“既是有了定数,为何这个月却拖后了几日,直等到了今天才发?是出了什么事么?” “回太夫人,确实是出了些事。”董凉不急不忙地说道:“陶夫子前些时候做主收了十来位寒门子弟附学,想必太夫人也是知晓的。因着这个缘故,学里的笔墨用得便比往常快了好些,族学的管事便从库里拿了些出去应急。待到这个月要分发笔墨时,他才将这事儿报给了我。我叫人清点了数目,发现库里现有的并不够一次给各房发齐了,为了不厚此薄彼,我便做主将日子往后延了延,今日才一并发了下去。” 太夫人眉头动了动,没作声,一旁的钟氏看了她一眼,便提声问道:“既是事出有因,何不早些提醒我们一声儿?” 董凉垂首道:“回西院夫人的话,以往这种事儿也曾有过的,尤其是冬天,笔墨易上冻,又或者有时候买不齐,也会拖上几日。那时候东院夫人便说过,这种小事不必往上报了,只要我们自己做主便是。” 一席话说得钟氏面色微沉。 她皱起眉心上下打量着董凉,好一会后,方才又换了个问题:“罢了,既是此事已有前例,那么我再问你,翻修棚屋一事,又是谁定在今天的?” 虽不明今日两位夫人为何对这些小事如此上心,董凉却仍旧是那副安然的模样,恭声说道:“回西院夫人的话,翻修棚屋之事,是上个月便定下来的。” “上个月?”钟氏的眼睛里闪过怀疑的神色,再度上下打量着董凉,问:“是谁定下的?上报的管事又是谁?” 董安回道:“日子是东院夫人定下的,并无人上报,是东院夫人直接安排下来的。” 钟氏压了压眉峰,转眸看向一旁的太夫人。 太夫人微微点了点头,钟氏便又问道:“既是如此,那么,今日领帐幔之事,又是谁报到你这里来的?” 她说话的态度并不算柔和,甚至还有点居高临下,大异于往常。 不过,董凉却还是一脸的不慌不忙,缓声道:“回西院夫人的话,领帐幔之事与翻修棚屋之事一样,也是月前便定下的。在此好教夫人知晓,府中小祥已过,一应棚屋、帐幔、器皿、衣裳鞋袜等等,都要重新换一遍。只是小祥过后便是岁暮,各处事情极多,后来又要忙着漕运和萧家附学等事,东院夫人一时没凑手,便将这两件事押后处置了。” 小祥是斩衰重丧中的一个重要祭日,小祥过后,麻布、白幡等物皆需撤去,府里的一应器物全都要换成新的,此乃祖制。而前段时间秦家的事情确实太多了些,因此便延迟了,此事其余几位夫人也是知晓的。 听董凉提及前事,太夫人便微微点了点头,道:“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儿,我之前听妪提过一句,如今被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 钟氏垂下了头,眸中的急切已散去,面色却是越加阴冷。 今日午后,秦彦直忽然来访,一来便将西雪亭发生的事情,以及另一些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地全都告诉了钟氏。 听了他的话后,钟氏当即手脚冰冷,险些昏倒在地。 她实在没想到,这样的事居然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嫡亲的次子差一点便着了道。 除了内外勾结,钟氏想不出还有第二种手段能够做下此事。 她缓缓自袖中取出布巾,轻拭唇角,脑海中似又响起了秦彦直的一番话: ……母亲,我记得很清楚,午食过后我便在东次间看书,不知怎么就觉得特别地困,正昏昏欲睡时,忽地来了个面生的小鬟,含含糊糊地说有人找我过去说话,也没说是谁。我当时乏得不行,本想说不去,谁想竟是开不得口。而那小鬟却也奇怪,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硬拉着我和阿智出了门,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秋暖斋…… ……在秋暖斋时,儿的困劲儿方才渐渐消了,随后便觉得此事蹊跷,便急着要往外走,谁想竟是那样地巧,竟碰上了六姊走了进来…… ……六姊说她是被五姊的使女叫来的,说是二姊约了她在此说话,不想没遇见二姊,却遇见了我。六姊又问我是不是与她开玩笑,假借二姊之名约她过来,我那时只想着快些回去,便敷衍着应下了,不想六姊便一直拉着我说话,我竟是回去不得…… ……现在想想,我真的很是后怕。如果不是那个奇怪的小鬟硬将我与阿智拉去了秋暖斋,而我又运气极好地碰上了六姊替我做证,那西梢间里与使女同榻而眠的,说不得便是我。又或者六姊不曾与我说了半天的话,我早一步回到了西雪亭,那么,我便会与那两个小鬟共处一室,被众姊妹当场瞧见…… ……我记得,最初我在书房看书时,我院子里的人便走得差不多了。除了阿智陪着我之外,妪和采蘩去库房领帐幔等物,另有两个小厮去领笔墨,剩下的则被叫去帮忙翻修棚屋。也就是说,在我睡过去之前,西雪亭已经等同于一座空城,谁都能进来…… ……我与三兄素无往来,三兄的使女为何会出现在我的住处,儿百思不得其解。再有,那个主院的小鬟又是从哪里潜进了我房中,竟还梳着男子的发式…… ……母亲,此事若不查明,儿寝食难安。母亲可莫要忘了,当初二兄也是这样被人算计的…… 这些话语反复地在钟氏的耳旁回荡着,她的面色越发阴沉了下去。 今天的事情与其说是一场阴谋,不如说处处皆是阳谋,反倒叫人无从下手,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只凭了一个“巧”字。 碰巧发放笔墨的日子便在今日; 碰巧领帐幔的日子也在今日; 碰巧翻修棚屋、向各处借人手的日子,还在今日; 又碰巧今日守在西院角门的老妪是最惫懒的那个,那角门无人看管的时间便格外地长; 最碰巧的是,今日秦府女郎齐聚西雪亭赏花,直是将此事摊放在了众人眼前。 第474章非采蓝 钟氏微微垂首,眸中神色变幻不息。 天幸秦彦直被个奇怪的小鬟带去了秋暖斋,又与明显是被人算计了的六娘碰了个正着,两下里巧之又巧地互为证明,倒是将秦彦直给摘了出来,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疑惑是有的,那个奇怪的小鬟到底是谁,钟氏到现在都没半点头绪。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个小鬟应无恶意;此外,突然出现在秋暖斋的秦素,也很叫人费解。 在来德晖堂前,钟氏曾接过回报,证明花凉确实给秦素传过话,只是,花凉口中的采蓝,却不是真正的采蓝,长相上根本就对不上。 也就是说,有人假冒采蓝之名,特意挑了个不大往外院去的西院小鬟花凉传话给秦素,而秦素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的,分明是上了当,却毫发无损。 秋暖斋这一出,明显便是冲着秦素去的,如无必要,钟氏不想淌这趟混水。 所以,百般思量之后,她第一时间来了主院。 她要早一步向董凉问话,得出详情,再一个,也是提前给太夫人打个底稿。 可是,在问了董凉的话之后,钟氏反倒觉得更加茫然。 阿葵与阿藜直到现在还在昏睡,已经被钟氏严加看管了起来。而从目前所知来看,只怕突破口还在那两个小鬟身上,明面儿上的破绽已经无从寻起。 董凉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太夫人与钟氏,两个人一时间都未曾说话。 屋中的安静持续了好一段时候,钟氏方才搁下茶盏,拿布巾掩了面,哽咽道:“太君姑在上,请您老人家一定要为我作主。我从不知我的两个孩子竟是这样招人恨,三番五次地有人要来陷害他们。可怜直儿今年才十三岁啊,若是出了什么事,往后他可还如何做人?” 如果今天的事情搁在了秦彦直的身上,小小年纪就如此不知检点,坏掉了名声,他往后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太夫人那张平素总是很淡然的脸上,此刻便涌起了一抹沉思:“今日之事确需细查。然而再细想想,却又极为古怪。” 钟氏的眉头跳了跳。 所幸她拿布巾掩了面,倒无人瞧见她此时的异样。 方才向太夫人说明事件详情时,钟氏故意隐去了秦彦直被人拉去秋暖斋的事。 秦彦直的名声,绝不可有半点瑕疵。 因此,钟氏对太夫人的说法是:秦彦直在屋中忽觉十分困倦,便带着小厮出去散步,顺便也想迎一迎要来赏花的姊妹们,不想却与她们走岔了道,反倒在秋暖斋中与秦素偶遇,两个人因说话耽搁了一会,回到西雪亭时院门便已经关上了。 因为西雪亭的仆役全都被遣走,且西院的好些仆役也都被借去翻修棚屋,所以,钟氏的这套说辞并无破绽。 至于凭空出现的阿葵与阿藜,这两人现在还没醒,只等醒过来审了再说。 原本钟氏是怀疑这是东院的手笔的,可是,在听了董凉的回话后,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不太像是林氏能使出来的手段,再退一步说,秦彦直名声无碍,这件事对西院并没构成什么实质的损失,就算将整件事都扣在东院的身上,也没什么意义。 “这件事针对的到底是五郎,还是旁人,也很难说。”太夫人此时又说道,满是皱纹的前额上,堆起了一层更深的纹路。 钟氏垂首不语,实则却是默认了太夫人的说辞。 明面上看,这并不像是专门针对着西院去的,最多就是个不大高明的恶作剧而已。 房中安静了一会后,钟氏的语声方又响了起来:“无论此事针对的是谁,到底也是我的孩儿吃了个大亏。”她拿布巾拭了拭眼角,“幸得屋中是两个小鬟,女郎们的名声算是无损了。可到底那两个小鬟是睡在五郎的房里的,这事儿我只要一想起来,心里头就难受得紧。” 她说着便用力扯住了胸前的衣襟,眼中又滑下泪来,掩面道:“我知道,我若是追究得太狠了,太君姑也难做。且这事儿到底全都是在明面儿上的,就算查只怕也查不出什么来。我也不愿意与人失了和气,这也不是我秦家兴旺之道。我来这里,其实就是想请太夫人允我在西院细查。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太夫人扫了她一眼,眉眼未动,神情却缓和了许多。 说到底,钟氏就是比林氏聪明得多。 从听到董凉的回话时起,可能她就改了主意。毕竟今天的事情巧合太多,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东院,明显得都有些失真了,反倒不像是东院所为。 再者说,东院如今正忙着讨好萧氏,就算太夫人多方压制,林氏那个榆木疙瘩也总明白不过来。不是太夫人瞧不起林氏,就凭林氏,只怕再多生两个脑袋出来,她也想不出这样巧的一个阳谋。 而更重要的是,今天的事情对所有人都没造成太大的损失。 如今钟氏话里的意思,她是想要绕过德晖堂与东院,将此事全部压在西院这个较小的范围里,由钟氏与高老夫人共同处置。 这要求实在是很讲道理了。 “无论如何,这事情到底也牵连到了我们家的女郎们,若是大张旗鼓地查起来,只怕还会引来不好的传闻。”钟氏的语声又传了过来,处处都在为旁人考虑,“远的不说,只说西院的两个小娘子,若她们的名声有什么损失,我身为母亲,也自是心疼的。” 说到此处,她又拿布巾掩住了脸,肩膀抽动着,哭得泣不成声。 太夫人见状,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落在钟氏的手上也好,至少她还算脑子清明,总比林氏好上太多。 这般想着,太夫人面上的神情便越发缓和起来,对钟氏温言道:“罢了,你也快别哭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便依你的意思罢,我一会再跟董凉说一声,你要做什么直接找他便是。” 这就是要将事情全权交予西院处置了。 第475章忽重疾 听了太夫人的话,钟氏心下微松,款款起身拜谢:“谢太君姑……” “太夫人、西院夫人,我有要事禀报。”帘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断了钟氏的话语。 钟氏止住话头,讶然地抬起头来,看了太夫人一眼。 那是周妪的声音,听语气有些焦灼。 “进来说。”太夫人朝外说道,将茶盏搁在了案上,钟氏也自坐回了原处。 不一时,周妪挑帘走进了房中,上前几步压低声音禀报道:“太夫人、西院夫人,方才族学管事来报,三郎君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口吐鲜血,人已经昏了过去。” “什么?”钟氏一下子站了起来。 此时的她再也维持不住平素的温婉,面色竟有瞬间的狰狞。 秦彦柏的丫鬟睡到秦彦直的榻上,这事儿秦彦柏是绝对逃不过去的,钟氏才派人去西楼搜过,一无所获,正想着要寻个办法找秦彦柏算账呢,未料他居然先一步晕倒了。 这让钟氏有了种一拳打空的感觉。 “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晕了?”太夫人问道,身子往前倾了倾,面容肃然。 周妪沉声道:“管事回报说,上课的时候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三郎君便面色惨白,满脸冷汗。今日恰是陶夫子的课,陶夫子便命他去旁边的学舍歇一歇,不想三郎君一站起来就吐了血,然后就晕了过去。陶夫子已经叫人去请医了。” 钟氏沉着脸听着她的话,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地揉着布巾,眼角肌肉微不可察地抖动着,眉间青气忽隐忽现。 “你派几个人,速将三郎抬去前头的小跨院儿,我记得那里就有现成的榻,就让他躺在那里吧,别把人往西楼送了,西院里头好些小娘子呢,需得避着嫌。”太夫人立时便吩咐道。 周妪领命而去。 太夫人便又看向了一旁的钟氏,语声转柔:“你也勿要太急,也许并无甚大事,先给三郎瞧了医再说。” 钟氏勉强扯出个笑脸来,袖子里的布巾几乎捏碎。 无甚大事? 秦彦直差点被人坏去了名声,半裸着睡在西雪的一个使女就是秦彦柏的大使女,秦彦柏必定难辞其咎,这还叫无甚大事? 这个秦彦柏怎么就有这样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巧偏就晕倒还吐了血,莫非是苦肉计? 钟氏的唇角再也无法维持上弯的弧度,不得已,拿出布巾掩在了唇边。 若是秦彦柏就此病死了,却也是好,可是她有预感,秦彦柏不会死。 真真可恨,这个时候她这个嫡母反倒不好动手。人都在主院待着了,她的手还伸不到这么长,主院里也没几个她的人。 钟氏微眯着眼睛,好容易才压下了上拱的火气,换过了一张温柔的笑脸来,向太夫人柔声语道:“唉,这孩子也是用功太过了,最近正病着呢,我劝了他多少回,叫他等病好了再去上学,他偏不肯。身为他的母亲,我总不好冷了孩子上进好学的一腔子热心,便只能由得他去了,如今便是后悔也晚了。唉,真真是为难死我这做母亲的人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叹气,终是免不了语声中的那一丝怨怼。 太夫人面色柔和地看着她,对她辞中之意并不介怀。 这也是人之常情,嫡母与庶子,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母子之间的感情。 只是,心底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明面儿上的那一层窗户纸却不好捅破。到底秦彦柏是病在众人眼面前的,多少双眼睛都看到了,如果秦家这时候不去管他,怎么也说不过去。 无声地叹了口气,太夫人便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拉住了钟氏的一只手,和声道:“你的一片慈心,我自是懂得的。如今三郎这病来得凶,待他养好了些,我仍旧将他挪去西院。到底你才是他的母亲,由你照顾着他,总比我这个老妪更周全。” 钟氏闻言,眼底瞬间便浮起了一丝喜意。 太夫人的意思很明显,只要能先把秦彦柏的这场病给治得至少外表上看不出什么来了,往后还是由得钟氏处置他。毕竟,秦家这一份家业,总是要交在嫡子手上才更妥当,钟家如今在上京越发有了起色,相应地,钟氏所出的两个嫡子,那分量便也与往日不同了。 思及此,堵在钟氏胸口的那口气,终是渐渐消了下去。 她姿态优雅地站起身来,柔声对太夫人道:“如此,我便与您同去外头瞧瞧三郎吧,到底他也是我的孩子,这么些年都在我的跟前,如今忽听他晕了过去,我这心里实是揪得慌,定不能任由他在外头躺着。一会我再吩咐几个人去安排他病中起居。” 她的态度太夫人极是满意,点了点头,慈声道:“难为你想得透,真真是个好孩子。” 钟氏柔柔一笑,遂上前扶着她的手,两个人相携出门而去。 日暮时分,秦彦昭重病吐血的消息便已传遍了秦府,秦素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如今府里都在私下里传呢,说是三郎君是被他的贴身使女给……给害了,据说那个使女就是阿葵。还有人说,阿葵除了去害三郎君,也要害五郎君……”阿梅小声地向秦素禀报道,孩子气的圆脸皱成一团。 虽然她是从田庄来的,却也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只听传闻便觉得有些怕了。 秦素对此却是一点没放在心上。 很明显,这传言直指的目标,便是秦素。因为,阿葵是从她这里出去的。才一离开秦素,阿葵就能做下这些事来,其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而这个指使的人,明面儿上是秦素,暗里指向的,应该还是林氏。 秦素弯眉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站起了身。 今日的她早非昔日无依无靠的外室女,她的身后隐着一位术数大能,只凭“东陵野老”这四个字,太夫人便不会对她怎么样。 再者说,林氏对秦素是怎样的态度,众人有目共睹。就这么个嫡母搁在上头,秦素又怎么可能为她所用,帮着她去打压西院的郎君? 第476章六月雪 “阿葵又要下毒害死三兄,又要去坏掉五兄的名声,为什么呢?”秦素悠然而笑,拿起花壶走去了窗边。 窗边的陶盆里种了一株六月雪,绿苍苍的叶片有些展开了,有些还紧紧地凑在一处,嫩绿喜人。 往陶盆里洒了些水,仔细端详着花枝的形状,秦素回首去看阿梅,明眸里似盛着两汪水:“你知道原因么?” 被这潋滟的眸光瞅着,阿梅竟有些呆了,好一会方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摇头:“我不知道呢,女郎。就是外头的人都在悄悄地传这些话。” 秦素缓缓搁下花壶,盯着六月雪出神。 今天的事情,应是完全超出了暗中谋划之人的预料。毕竟,这连环计中的两个目标——秦素与秦彦直,一个都没落网,这让他们方寸大乱,不得已之下,他们便只好胡乱地散布些谣言,妄图用一个阿葵将秦素绕进去。 只是,为什么是阿葵呢? 秦素眉尖轻蹙,满心都是不解。 上一世与秦彦直做下丑事的,分明便是锦绣,可这一世锦绣却好好的,反倒是秦彦柏一直信重的阿葵出了事。 从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与手段来看,此事的背后主谋应该还是秦彦柏。只是,他为什么要将人选从锦绣换成了阿葵?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是不是阿葵偷偷与秦素通消息的事情,被他察觉了?抑或是他认为阿葵跟了秦素太久的时间,已经不堪信任,于是干脆将之舍弃? 轻抚着六月雪细嫩的叶片,秦素的眉尖蹙得极紧。 今日之事,与前世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便是秦素莫名其妙地也入了局。 花凉相邀……采蓝的传话……秋暖斋……这一切的指向都只有一个目标——秦素。 勾了勾唇角,秦素转身将花壶递给了阿梅,语声柔柔:“你去把这个收好,再去瞧瞧阿臻与阿忍在不在?” 阿梅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不一时,帘外便响起了阿臻的语声:“女郎,我回来了。” “进来吧。”秦素走回案边坐下,支颐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是明净的鸭壳青,斜阳西坠,廊庑底下铺了一层薄薄的金粉,风铎被风吹起,嗡声轻鸣,恍若从极远的地方而来,有些听不大真切。黄昏的天光投射进来,与房中的幽暗相接,而秦素的身影便嵌在这明暗交错的中间地带。 阿臻走进屋中时,眼前便是这样的一副画面:黄昏中倚窗独坐的少女,被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一道美好的线条,风吹开了她的刘海,她光洁的前额上点缀着夕阳的一点点金色,细腻的肌肤宛若羊脂玉,双颊如晕,宛然若画。 这情形,直是美得如梦似幻,阿臻不由自主便放轻了脚步,似是怕惊醒了这沉浸于梦中的女子。 “事情办妥了?”秦素淡声问道,转眸看了她一眼。 毫无起伏的声线,与毫无情绪的眼神,顷刻间便让眼前的画面变得冷硬起来,竟让人觉出了一股子寒意。 阿臻立时回过了神,躬身回道:“是的,女郎,已经办妥了。” 秦素“嗯”了一声,支起腰身,懒懒地欠伸了一下,语声中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娇懒:“那个王妪是怎么说的?” 阿臻回道:“回女郎的话,王妪说是阿藜给了她五两银,叫她做三件事。第一件,领着女郎前往秋暖斋;第二件,当有人问起女郎时,就说女郎提前走了,叫大家先去西雪亭;第三件,等大家都走后,便守牢秋暖斋那一头的角门,何时看到众女郎从西雪亭回来,何时便上前报说听见秋暖斋传来了女郎的声音,请大家前去查看。” 秦素扯了扯嘴角。 原来是这样安排下来的,如此看来,此计是以秦彦直为开始,再以秦素为收梢,连环而成,王妪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便是将这两件事串起来。 “你们在何处审的她?”秦素又问道,仍是支颐望着窗外。 “回女郎,我们是把人带进西楼问的话。”阿臻说道。 秦素“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转眸看向阿臻:“这倒真是个绝妙的主意,怎么就想到去我三兄的住处问话的?” 阿臻的面上亦有了些许笑意,说道:“是阿忍姊说那里人少,且我们也需赶在西院夫人之前先在西楼搜一通,所以两事合一事,便将王妪带去了那里。” 秦素点了点头,忍不住在心底深处击节赞叹。 阿忍心思之细密常人难及,有了这样一个帮手,不知省了秦素多少事儿。 方才那声鸟叫,也是阿忍递给秦素的暗号,意在告诉秦素,王妪已经解决了。 “除了阿藜之外,那王妪便没说旁的了么?”秦素又问道,面上仍是一派淡然,不过那种冷漠的气势却是减轻了许多。 阿臻莫名地觉得松了口气,垂首说道:“启禀女郎,王妪只说了这些,我和阿忍姊用了些法子,她也没吐出更多的东西来,阿忍姊便将她放了。” “哦,放了?”秦素挑了挑眉,语声微凉,“她倒是命大。” 阿臻只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冷,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方才低声道:“女郎但请放心,此事不会留下尾巴的。在问话之时,我和阿忍姊都改变了声音,那王妪又一直蒙着头,我们的问话也是绕着弯儿来的,就算事后有人查,也查不到女郎的身上。” “如此。”秦素身上寒意顿消,了然地笑了笑,复又转首看向窗外。 阿臻说得也对。 像王妪这种小角色,确实没有杀的必要,以阿忍她们的手段,想来对付一百个王妪也是容易的。 这般想着,秦素终是放下了心思,又问:“采蓝呢,还有花凉,这两个使女我叔母可审过了?” 阿臻便道:“这件事已经问清楚了。采蓝是被人冒了名,花凉供出的采蓝的形貌,与真正的采蓝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西院夫人大约也查觉到了这个问题,且秋暖斋终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所以,西院夫人便另找了个理由责打了花凉一顿,便没往下查了。” “这倒也与我想的差不多。”秦素说道,面含浅笑:“这一局,明显就是冲着两院之争去的,可惜,被我破了。” 第477章香助兴 秦素的话音落下,阿臻并没接话。 对于秦府内部纷争,她本来就不是很了解。 秦素便又换了个话题:“阿藜与阿葵呢?她二人被关在了何处?如今情形如何?” 提及此二人,阿臻神情微滞,停了一会后,方才低声道:“她们两个人都还被关在西院的柴房,里外有七八个粗壮的妇人看管着。阿葵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中便有了一丝不忍:“……她被几个人轮流拿水泼、拿竹板打,不过她中的迷药却极重,半晌也没醒,到现在还晕着。” 秦素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窗外,漫声问道:“阿忍还留在那边盯着?” “是,女郎。”阿臻应道。 秦素缓缓地点了点头,眉心已然蹙了起来。 事情走到这一步,既在她的预料之中,又出乎她的预料。比如她莫名入局,再比如……阿葵成了弃子。 颦眉思忖了一会,她转首看向阿臻,问:“既是阿葵还没醒,那我先问你,今日下晌时,秋暖斋与西雪亭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她说着便笑了笑,神情很是随意:“你是不知,阿忍突然跳出来拍我的肩膀,着实是把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情形有点乱,阿忍只匆匆说了句此乃连环计,便将我推进了秋暖斋,五弟那时候就在那里,我只能先忙着应付他,所以我到现在还有点不大明白,这个所谓的连环计,到底是怎样的谋划?” 在那条通往秋暖阁的幽径之上,那个突然冒出来拍秦素肩膀的人,便是阿忍。 事实上,自从知晓赏花之事后,秦素便给阿臻和阿忍分别指派了任务,阿臻盯着西雪亭,而阿忍则在暗中护着秦素。 反正欧阳嫣然的武技已是迹近于废,秦素左手阿忍、右手阿臻,在内宅之中大可以横行无忌,所以便干脆将两个人都派上了用场。 而事实也证明,秦素的安排十分合理,若不是她提前让阿忍暗里盯着,今日之事还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虽然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但到底这计划是如何安排的,秦素并不确知,因此才要问阿臻。 阿臻闻言躬了躬身,轻声道:“启禀女郎,今天的事情我和阿忍姊对了一遍,这个连环计很是……”她说到此处略停了停,眸中流露出了一丝厌恶:“……很是……刁钻。我先说我这一头的事儿。我是在巳正之时起便藏在西雪亭外的,午食前后,西雪亭里头的仆役便分着批地出去做事了,院子里空无一人,而五郎君和小厮也一直呆在房中,没半点动静。约是午正时分,院门外头忽地便来了一个小厮,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张望,样子很奇怪。” “这小厮莫不是便是阿藜假扮的?”秦素说道,面上的神情很是笃定。 阿臻立刻应道:“是的,女郎,这小厮的确正是阿藜。” 秦素了然地笑了笑:“嗯,你继续往下说。” 阿臻便又道:“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厮的样子古怪,并没看出来她是女扮男装。后来没过一会,阿葵便来了,因见阿藜守在门口,她应当是以为阿藜便是西雪亭的守门小厮吧,于是便说有事求见五郎君,阿藜便将她带进了正房。” “这安排却也巧妙。”秦素品评似地插言道,唇边勾着一抹笑:“先把人都支走了,再叫阿藜假扮成小厮守在门口。阿葵到底才从上京回来没多久,想必也不大识得西雪亭的人,自然是想当然地认为阿藜就是五弟弟的小厮了。” “是,女郎。阿忍姊也是这样说的。”阿臻说道,语声颇是恭谨:“阿藜把阿葵让进了院门后,我便觉出了不对劲。阿葵走路摇摇晃晃的,就跟醉了酒似的,阿藜半拖半拉地带着她进了正房。我谨记着女郎的吩咐,便跟了进去,进去后便发觉阿藜正在明间儿里脱阿葵的衣裳,五郎君与阿智两个人在东次间儿里,两个人都是迷迷晕晕的,根本就不知道明间儿里的事。我便上前打晕了阿藜,又想问问阿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想她已经晕过去了,叫也叫不醒。” “那然后呢?”秦素问道,语声中不乏兴味。 险情已过,如今听阿臻细述前事,倒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就像听话本子一般。 阿臻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了秦素一眼,继续说道:“我当时没敢轻举妄动,仍旧按原路退了回来,给阿忍姊递了暗号,没多久阿忍姊便过来了,阿忍姊说她那里也有些情形,要我一会将五郎君和阿智都带去秋暖斋。又说女郎交代,这个局仍旧要做出来,警醒一下西院夫人,便叫我把阿藜的衣裳脱了,与阿葵一同塞在了西梢间的榻上,随后带五郎君他们去秋暖斋与她汇合。” 秦素“唔”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道:“这是西雪亭的情形,秋暖斋呢?那里又是怎么个情形?” 阿臻便道:“回女郎,秋暖斋的情形我是听阿忍姊说的。阿忍姊说,自那个叫花凉的小鬟传话过后,她当先便去秋暖斋探路,结果却发现,秋暖斋里不仅被人点了那个……嗯……助兴……的迷香,里间的榻上还有个……”她说到这里脸居然红了红,语声也变得支吾起来:“嗯……那榻上还有一个……中了迷药晕倒的人,他……嗯……没穿衣裳……” 她终于红着脸没再往下说了,只悄悄抬起头来,用一种“女郎你应该听懂了”的眼神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没说话,支在颊边的手指攥了攥,掌心里像是有了些微汗。 那一刻,她忽然便忆起了那个潮湿且粘腻的秋夜,她在花园的山石子洞里醒来,身上不着寸缕,被火把晃得睁不开眼。 她的心底漫上了一丝寒意。 原来,她并非意外入了局,而是……前事就早注定。 前世中元十五年才发生的捉奸事件,在这一世,整整提前了一年。 这般看来,秦彦柏与银面女一定是联手了,而在秦素前后废掉无数棋子之后,秦彦柏不得不自己顶在前头,唱了一出苦肉计。 第478章互为证 秦素弯了弯眸子,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寒凉:“哦,竟还有这等好事?却不知那男子生得如何?是小厮还是管事?抑或是做粗活的健壮仆从?身段如何?肌肤是白是黑?” 她淡淡地说着这些话,面上神情似干涸的井,在残阳下兀自寥落着,枯萎、死寂而又荒凉。 这语声落入阿臻的耳畔,她难得地不曾被说得红脸,只抬起头来看向秦素,随后便被她身上的气息慑住,手脚也有些发凉。 秦素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淡声语道:“你大可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这问的也是人之常情。你想,我差一点便与人同榻而眠、春风一度,这也算是我的一场因缘,总要问个究竟我这心里才过得去,否则……也太对不起设局之人了。” 本应是极含怨毒的话语,被她这样说来,却又是云淡风轻。 前世做下此局的是郑大与阿豆,而背后设局之人,除了银面女之外,也许还有旁人。而这一世,郑大与阿豆早化成了灰,却不知入局的又是谁? 阿臻有点费解地看了她一会,想了想,终是认真地回道:“女郎恕罪,那个人我也并未见着。女郎若欲知详情,可以去问阿忍姊。” “如此,那便罢了。”秦素微叹了一声,仍旧不曾回头,继续问道:“那后来呢?那个男子的身份你可知晓?” 阿臻抬手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潮汗,方才续道:“阿忍姊说,那个男子她倒是有些眼熟,是秦府的一名侍卫,但名字她却没听人说起过。他中的迷药与阿葵、阿藜她们相同。阿忍对这些迷药比我熟悉,她说这个侍卫至少是当天一早便被人下了药并送到秋暖斋里去的。” “原来是这样。”秦素淡笑着道,眉目间一派平和,“能把这侍卫迷倒并送到内宅里来,我猜定是欧阳嫣然的手笔。” 阿臻也是知道杨从申便是欧阳嫣然假扮的,此时便点头道:“是的,女郎,阿忍姊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当时情形有些紧急,阿忍姊便先将那个侍卫藏了起来,又把迷香也处置掉了。便在那时,她收到了我的暗号,便去西雪亭与我汇合,同时也知道了我那边的情形,于是她就干脆让我将五郎君拉到了秋暖斋,与女郎互相做个见证。女郎过来的时候,恰好我刚把五郎君带过去,阿忍姊要处置那个侍卫,而我则要去盯着王妪,所以阿忍姊只来得及与女郎交代了一声,便离开了。” 秦素闻言点了点头。 阿忍行事果然稳妥,最难得的是她当即立断让秦彦直来了秋暖斋,与秦素互为人证。如此一来,这个所谓的连环计便也立刻解决了。 略略沉吟了一会,秦素便又问道:“那个侍卫呢?你们后来可问过话了?” 阿臻躬身道:“还不曾,阿忍姊将他藏在了主院的一处空屋里,不过他到现在也还没醒。” 秦素蹙起了眉心。 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是一昏迷就昏迷到了现在?这是什么迷药,药性怎地如此持久? 她自案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缓缓地踱着步,面上带着一抹沉思。 前世在隐堂八年、皇宫五年,过手的毒药、迷药与助兴之药不知凡几,她却从没听说过有这样厉害的迷药,能叫人昏睡这么久还不醒,甚至打都打不醒。 难道是沉香梦醉? 可是,秋暖斋里并没有类似的味道,包括西雪亭中,也没有沉香梦醉那种极为别致的、典雅馥郁的香气。 秦素蹙眉沉思着,蓦地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她陡地顿住了脚步,心底里划过了一丝凛然。 “阿臻,你速去前院的那间空屋,仔细查看那个侍卫的情形。”她回首说道,面色极是凝重。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者说,她对这个所谓连环计最终的走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断。 见秦素神情冷肃,阿臻立刻应了个是,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秦素一人。 她缓步行至窗前,望着空寂的庭院。 暮色渐浓,淡淡的斜阳正在散尽它最后的一点光亮。 秦素负了两手,怔怔地盯着窗外,那张平素总是淡然的脸上,此刻却如窗外天空,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去。 如果事情果然如她所想,那么,今日这一局,或许便是…… 她抬手扣住窗棂,怅怅地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夜幕很快便笼罩了大地,而菀芳园中的角角落落,依旧有花朵应时而开,那花香并不因夜色的浸染而消解半分,似乎比白天闻着还要浓郁。 一弯浅浅月轮,斜勾在六角亭的檐角,黯淡的月华洒落下来,将菀芳园北侧的夹道,映照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夹道西首的西院角门,便在这浓夜中悄然开启了,两个老妪打着灯笼在前领路,几个仆役抬着两只卷起的草席,遮遮掩掩地跨出了角门。 “呸,真晦气!”跨出院门后,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妪便朝地下狠啐了一口,复又冷着脸回身吩咐:“你们动作快着些,夫人说了,要早点处置干净。”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在这夜色中听来,越发显出了一种不真实。 听了她的话,她身旁那个看上去年轻几岁、脸颊微胖的老妪身子便是一抖,赶紧拢紧了袖子,压着声音问:“外头车子可备好了?” 灰发老妪似是这一行人的头领,此时便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冷声道:“早备下了,问那么多干嘛?” 胖老妪似是放下了心,回头看了看仆役们抬着的草席,一张脸变了几变,终是摇头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好好的两个人,睡着睡着人就断了气……” “还不闭上你的嘴!”她话未说完便被灰发老妪厉声打断,那一刻,灰发老妪的脸在灯笼的微光下显得说不出地狰狞:“夫人的交代你忘了不成?满口胡唚些什么?想死你自己去死,别拉着我!” 第479章细语迟 胖老妪被那猛然一喝吓得抖了抖,脸色也变白了,忙忙地道:“我不敢,我不敢。我就是顺嘴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见她一脸的诚惶诚恐,灰发妪的面色好转了些,神情却仍旧很冷,沉声道:“主人交代的事情我们就好生做,旁的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她说到这里便睨了胖老妪一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往外说半个字,我可也救不了你。” “是,是,我不会说的。”胖老妪语声发颤,只觉得夹道里的风冷得瘆人,她忍不住把衣裳又拢紧了些,嘴里嘟囔着:“这好好儿的,怎么就这么冷起来了,都快四月天儿了……” 一行人渐渐行出夹道,她细碎的抱怨声也被夜风拂散,消弥于岑寂的黑暗中。 而在秦府的某个院落,在月华照不到的角落里,却有一个人影,亦如那胖老妪一样,正在低声自语:“死局……死局啊……” 很轻很细的语声,带着种莫可名状的矛盾,像是极为快意,却又像是满含着悲悯,那声音嵌在夜色中,有若夏虫的低鸣:“……可惜了……三条人命……也没成……” 那个人叹息地说着,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如同镶在这夜幕下的一个黑色斑点,身影模糊难辨,唯一能看清的,便是那双亮得怕人的眸子,在这微寒的春夜中,灼灼地闪着光…… 中元十四年三月末,青州秦氏府中出了些意外,一夜之间连死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小鬟,据说是因贪玩打闹不慎落水,双双身亡。而死的第三人则是个侍卫,他是突然得了急病,连夜请医来救也没救成。 这三个人的尸身皆是连夜发送的。 除了那个侍卫还算有些身份,秦府帮着出了一副棺木并予了其家人些许银之外,那两个小鬟本就是贱籍,身契都是在秦家的,是死是活又有谁会多管? 而关于那夜的一切,那淡淡的眉月与满院花香,那夹道中细碎的低语以及暗影里似叹似喜的轻吟,终究被一日又一日的凡俗琐屑所覆盖。 似只是一个转眼,满城风絮已然飞尽,明艳的初夏就在眼前。 随着天时好转,地处南方的汉安县便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雨季,三不五时便要落上一场细雨,将那白墙黛瓦洗得洁净,放眼看去,直若入了画一般。 已经被干旱憋了整整一年的人们,在这个时候变得格外活跃起来,士族富户忙着赏雨嬉宴、观花踏青,而寒族庶民则忙着田宅家事、日常出入,发生在何家的那件灭门惨事,便在这日复一日间,被人们似有意、若无意地忽略了去。 毕竟,谁也不愿意总盯着这些晦气的事情去打听不是么?日子总要继续往下过,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至于那些私底下的考量与谋算,那也是只能放在私底下的,表面看来,仍是一切如常。 四月初,整个江阳郡士族的视线,便全都聚集在了萧氏身上。 众所周知,四月初七乃是萧公望的生辰。 每年的这个时候,萧家都会摆上贺寿宴,这也是十余年来的惯例了。 而今年的寿宴,又与往年有所不同。据闻,俊美无匹的萧二郎,前些时候才被各士族推举、并经九品县中正考核,正式通过了县议与郡议,如今只等着九品大中正的考核,便可通过正式踏上仕途,可谓前程似锦。 以萧氏门第,族中子弟要过郡议其实并不太难,只消有一点真才实学,再加上郡望声名,萧二郎往后的路自会一帆风顺,而与此同时,他的婚事便也要认真开始筹备起来了。 说起来,萧家的几位郎君里,人品样貌最为出众者,便是萧二郎萧继珣,按理说来,他的仕路与婚事,皆不该耽搁到这时候才是。 这其实也是有原因的,早些年时,萧二郎因执意要为族中长辈守制,得了孝名、误了婚期,也没赶上县议。其后,萧公望又说要好生打磨他一番,特意没将萧继珣的名字报去县议,于是萧二郎仕途便耽搁下来了。至于婚事也是同样的道理,男儿丈夫若不能立身,又如何成家? 如今萧二郎已是二十二岁的年纪,终于要踏上仕路,且人才又是绝顶的好,虽家中有几个没名分的宠妾,人又风流了一些,到底也无伤大雅,实可谓整个江阳郡最为抢手的郎君。 因此,这一回萧夫人便打算趁着萧公望过寿,萧家宾朋如云、郡中名门前来贺寿之际,好生考察考察诸姓女郎,为萧家最为俊美的二郎定下一门亲事来。 以萧氏郡望的名声,再加上“郡中第一美男”的美号,只要萧二郎说声想娶,莫说是江阳郡了,便是相临的汉嘉、越隽等郡,也有成批的士族上赶着求这门亲事。 因此,这一次萧公望的寿宴可谓是万众瞩目,但凡是家中有女郎的人家,一个个都是如临大敌,恨不能将平城的绸缎铺、首饰店都买空了才好,更有些士族女郎不惜斥巨资,派人远赴上京、大都等地购买衣饰,连带着让漕运生意也越发红火起来。 相较于诸士族的忙乱嘈杂,秦家的冷清乃至于萧索,便显得格外醒目了。 东风暖暖,拂过秦府高大的门楣,卷起落英、轻掠行柳,却终究拂不去这座府邸的岑寂。 除了族学里偶尔传来的琅琅读书声之外,门前冷落的秦家,也依旧是以往车马稀疏的模样,门房里甚至都没人看门,因为看也无用,总归不会有客人登门的。 东华居的西次间儿里,林氏沉着脸坐在案边,一脸阴郁地望着眼前的账簿,半晌都没翻过一页去。 素布帘子被风吹得掀起了一个角,卷进帘外的一缕阳光,复又“啪”地一声轻响,将那阳光抖落在了门外。 萧家做寿本是喜事,可是,这件喜事里却独独不包含秦家,只消一想起这事儿,林氏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此刻她人虽坐在房中,但那颗心却像是被热油煎的一样,翻来覆去皆是焦虑。 第480章换香茶 “夫人,您是不是累了?要不先歇一会?”徐嫂子在一旁度着林氏的面色,小声地说道。 林氏将账簿一推,心烦意乱地抬手去捏额角:“今日不看了,心里烦得很。” 徐嫂子自是知晓她的心事,此时不敢多言,只上前将账簿收了起来,又给她倒了盏温温的蜜茶。 林氏捧起茶盏,扑面便是一股甜软的淡香,她不由便皱起了眉,将茶盏往旁一搁:“甜腻腻的,这天气又热,谁要喝它?换安州干茶来。” 徐嫂子忙应了个是,撤下茶盏去旁边换茶,这厢林氏皱起的眉头却没放松,说道:“你说说,萧家这是何意?为何单挑了这个么时候要给萧二郎找子妇?难道萧夫人是把我的阿婉给忘了不成?枉我前些时候那样小心地应承她,还将前头的大书房都借给了萧家的郎君们,由得他们在里头温书习字。便是西院的几个郎君,也没得着这样的礼遇。” 她越说越是不愤,忍不住拿手去拍木案,“嘭嘭”的声响衬着她满是恚怒的语声,只听着便叫人没来由地烦躁。 徐嫂子一面清洗茶盏,一面便劝慰地道:“夫人何必先自着急起来了?如今不过是萧家做寿罢了,又不是真的萧家与别人家写了婚书,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夫人听听便罢。再者说,”她略略放低了语声,将换好了的茶又搁在了林氏手边:“府中正在守孝,便是为了两位女郎的名声,夫人也要按下心思来,一切都要等孝期过了再说。” 这道理林氏如何不懂?她也知道这是在孝期,不可能给秦彦婉她们谈定婚事。只是,那种被萧家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还有太夫人明里暗里并不赞同的态度,都让她有种难言的愤懑。 “你说,这会不会是俞氏在作怪?”林氏突然说道,那张饱满明丽的脸上,此时写满了浓浓的猜忌,“太君姑原本对这事儿并不是这样的,如今也不知怎么了,每回我一提起萧二郎,太君姑总不接我的话。我想着,这满府里也就小雅能与我的阿婉相比了。俞氏若是有心去求了太君姑,太君姑瞧在她寡居可怜的份儿上,没准就答应了她。” 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萧二郎,看谁都不像好人,尤其是俞氏与秦彦雅,简直就成了她的死敌。 徐嫂子深知她的性子,此时若是一味相劝,必定能叫林氏越发想到那一头去了,没准儿便又要钻牛角尖。于是她略想了想,便上前一步轻声地道:“不管这事儿与不与大夫人相干,倒是夫人,这时候也该摆出些姿态来才是。” 林氏不解地挑起了一根眉毛,半缕眼风扫向了徐嫂子,语声微带不喜地问:“姿态?我要摆什么姿态?这话又是何意?” 徐嫂子的面上便浮起一丝惶恐来,垂首道:“这话我说着怕是僭越了,还要请夫人先恕我无罪,我才敢说。” “你只说便是,我不怪你。”林氏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她一向对徐嫂子极为信重,此时更是急于听听她的看法。 徐嫂子这才轻声说道:“要我说,夫人先前待萧家郎君也太好了,只怕是有些过了。我记得夫人以前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叫做过犹不及。想夫人膝下的两个女郎,哪一个不是人才出众?便是满江阳郡也寻不出能比得过二娘子与四娘子的来。夫人这时候很该拿一拿架子,对萧家的郎君们也不必要那么好了,就按着平常的礼数敬着也就是了。” 这话头只要一扯上萧二郎,林氏总是能耐下心来听着的,此时她便不说话,只皱起了眉头。 见她并无不喜,徐嫂子心知她这是听进去了两分,便又道:“不说别的,单说那个大书房,夫人就应当原样封起来,那本就是先郎主生前常用的,怎么能给不相干的人用着呢?再有,不是我说,凭二娘子与四娘子的品貌,就算去冠族家里做正夫人那也是当得的,夫人又何必总将眼睛放在萧家身上?” 言至此节,徐嫂子特意压低了声音,凑在林氏耳边道:“我昨日还听见了一个消息,说是廪丘薛氏的两个郎君,很可能又要来平城了,据说还要呆上好些日子。夫人想一想,府里十月份便能除服,到了那个时候,夫人只消寻了陶家娘子来略提一提,那不就……” 她说到这里便没往下说了,只向林氏递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眼风。 林氏先还有些怔怔地听着,随后猛然如醍醐灌顶,整张脸都欢喜得亮了起来,将两手一拍:“哎呀对啊,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隐约听人说过,陶夫子与薛家两个郎君走得很近。” 徐嫂子立刻恭维道:“夫人记性真好,我也是听人这么说过的。” 林氏的眼睛里开始冒出光来,满脸都是笑意,就像是薛大郎与薛二郎都站在了她的面前,由得她挑选其中一人为婿也似,嘴都笑得合不拢了,迭声道:“正是正是,还是你的消息灵通,想得也远。” 徐嫂子见状,心头终是松了松,便又提醒地道:“夫人既是想到了这里,先一个,薛家两个郎君要来的消息,不可再往外传,免得叫旁人知道了,抢了您的好处;再一个,您与萧家可也不好走得太近了,首先便是先郎主的书房,定要空出来才是,不可再由得萧家郎君整天在里头翻书找文什么的了,被人听见了,还当我们秦氏要巴结萧氏似的。” 林氏此时是满脸的笑,不过,没过一会,她却又皱起了眉,犹犹豫豫地道:“你说的……可做得了准?万一我这头放了手,那头又没个着落,阿婉可就要被耽误了。” 徐嫂子“嗐”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夫人便是想得太多了。就算退一步说,薛家那里成不了,您也照样可以回头再去跟萧家提啊。总归如今府里守孝,您现在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索性什么都不做,您还能得个好名声不是么?等到薛家郎君来了,听见我秦家的家风如此之正,想必也会高看秦家小娘子两眼的。” 第481章大书房 n???z????r?s?H???i?nAXmm2??????,????a??I`??的话直叫林氏听得两眼放光,频频点头:“嗯,确实是这么个道理。”\r 徐嫂子又续道:“再说萧家,萧夫人的眼光可是很高的,若不然,萧二郎的婚事也不会耽搁到这个时候。所以夫人但可放下心来,就算萧夫人要在寿宴上挑子妇,那也不是说定就定的,准定有得磨呢,半年的时间也未必够,而半年之后,我们府里也除服了,到时候夫人多带二娘子出去应酬几次,以二娘子的品貌人物,萧夫人哪里会看不中?”\r 这番话连吹带捧,只听得林氏心花怒放,整张脸上满是笑意:“是极,是极,还是你说得对。”\r 徐嫂子见状,忙又捧了林氏几句“教女有方”之类的话,林氏的心思便完全转了过来。\r 她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这番被说动了心思,当即便立起了一双眉毛,马上就要叫人去将大书房封起来,只说“总不能叫萧家小儿坏了我择婿大事”。\r 徐嫂子好说歹说,终是劝得她等两三日再处置,随后又说了好些奉承话,好容易将林氏安抚得一团欢喜,方才擦着满脑袋的冷汗,挑帘出了正房。\r 西厢的廊下正立着几个青裙使女,远远地瞧见徐嫂子出了屋,其中一个面相柔和、身段微丰的使女,便含笑迎了上来,柔声道:“徐嫂子在呢,我正要寻你找两样针线,可巧你出来了。”\r 徐嫂子便向那使女一笑:“朱绣妹妹也太客气了,有什么事进屋等着便是,如何立在这廊下头吹风?”\r 那使女正是东萱阁的大使女朱绣,此时听得徐嫂子所言,她便笑着掩口道:“这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屋子里到底气闷,不如在外头爽利些。”\r 徐嫂子便笑道:“话虽这么说,只是这外头可没有我的针线。如今还要劳你的驾随我进屋去挑才是。”\r 众人听了这话皆笑了起来,徐嫂子便似笑非笑地指着另几个使女道:“你们几个也是的,在外头说闲话儿倒有空,那屋里的茶都凉透了,也没个人去换,这就是我平素太宽和,惯得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懒怠。”\r 她原本性子和善,并不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因此听了她的话后,那些使女们也没怎么怕,只笑着散开了。\r 这厢徐嫂子便将朱绣让进了屋,没一会便又笑着将她送了出来,两个人看着都是一团欢喜的模样。\r 小半个时辰后,林氏要将萧家郎君赶出大书房的消息,便送到了菀芳园的偏舍。\r “罢了,我知道了,这事儿多亏了朱绣能走通徐嫂子的路,你过会给她送个锦囊过去罢。”秦素漫不经心地说道,一面拈起布巾,小心地擦拭着六月雪细嫩的叶片。\r 阿栗闻言应了个是,便悄步退了下去,一旁的阿臻便撇了撇嘴,道:“女郎也是太过小心了,其实这事儿不难,萧家那几个郎君加起来也没几两力气,直接打趴下不就得了?又何必绕着弯儿去托人帮忙?”\r 秦素“噗哧”一笑,摇了摇头:“你这法子未必不好,只是治标不治本,且也容易出纰漏。萧氏到底还有几分底子在,萧公望又是江阳郡相,万一他要追查打他儿子的凶手,我们这边还要费心遮掩,却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我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有多少事情要你们做,没的为了这些蠢物浪费人手。”\r 说到这里时,秦素忍不住一声长叹。\r 青州的局势太复杂,她精力有限、人手有限,不得不借助他人之手完成自己的计划。\r 好在前几日阿承递过来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位于平城外的沛雨园,如今正在大肆修整,似是薛家有什么重要人物要过来。\r 收到这个消息后,秦素便让阿承将此事捅给了周妪,再小范围地散布了一下,到得徐嫂子那头时,便成了“薛家郎君即将来江阳郡”了。\r 事实证明,有了这个大诱饵在前,林氏果然上钩了。\r “女郎,西院的几间书房我也搜过了,还是没什么发现。”一直侍立在旁的阿忍此时说道。\r 秦素“唔”了一声,擦叶片的手停了下来,回身看向她:“你上回去大书房搜过,确然什么都没有?”\r 双禾之罪,始终是梗在秦素胸口的一根刺,一日不解,她便一日不得安宁。因此自回府后,她安排阿忍与阿臻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对秦府所有书房的彻查。\r 此事听来简单,但真正执行起来却有着相当的难度。首先便是秦府侍卫众多,尤其是何家被屠之后,秦府的守卫越发严密,阿忍她们行事时必须格外小心;此外,秦家内宅也不安稳,阿忍还要分心兼顾银面女以及护着秦素的安全;再有,左思旷、程廷桢与萧公望这三人,也牵扯了秦素的部分精力。\r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种原因,便使得搜寻的速度被拖慢了不少,回府至今近两个月,阿忍才搜到西院的书房,而东院的书房至今还没来得及搜。\r “回女郎,大书房我搜过三遍,的确一无所获。”阿忍的语声传来,答得很是简短。\r 秦素敛眸思忖了一会,又问:“我记得你说过,大书房的格局也有些古怪,很可能也藏着密室,是不是这样?”\r “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阿忍说道,但语气却并不是很肯定,而是少有地含了一丝迟疑:“只是,我不通机关术,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毕竟与程家书房相比,大书房看起来要普通得多,实在找不出太多破绽来。”\r 秦素闻言不由莞尔:“的确,越是看上去普通的,便越是叫人捉摸不透。人如是,屋亦如是。”\r 阿忍没说话,只躬了躬身,表示了赞同。\r 秦素渐渐地便也收了笑容,立在窗边沉吟不语。\r 大书房搜寻无果,这其实是好消息,总比搜出来几封大逆不道的谋反信要好得多。\r 可反过来说,秦素也因此而觉得越加不安。\r 什么都没搜出来,这或许表示着那些人的后手便只有陶夫子房里的那些信,又或许表示着,双禾之罪还有别的手段没使出来 第482章抽薪策 _GA?`?<?o?L?J?'Ki?5p?N?so??`&?1??V??c?7i?od]??的郎君们在大书房都做了些什么?”秦素问道,眸底一片冰寒。\r 听得此问,阿臻的神情忽地变得有些恼怒,皱眉道:“回女郎,他们在大书房里翻找过,但动作并不太大,也不知是根本不会找还是没打算仔细找,总之就是胡乱翻了一气。”说到这时,她的胸脯明显地起伏了几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讨厌的人或事,半晌后方咬着牙根儿说道:“他们还总爱到处找秦家的使女说话,我也被拦下过几回。”\r 秦素闻言,片刻间便明白了其中道理,立时掩唇笑了起来:“想必是我们阿臻生得美,让他们看呆了。”\r 阿臻的面色便越发不好看起来,恨声道:“若不是女郎叮嘱我小心行事,我早一脚踹过去了!不知死活的丑人,竟还有脸装风雅!”\r 那是,比起你家主子的妖孽样貌,这世上可不就人人都丑死了?\r 秦素拿袖子掩了口,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r 萧家郎君个顶个地爱个风流爱个俏娘子,阿臻生得本就好看,又比陈国女郎多了一分爽利,瞧在那些人眼里,自然便很有吸引力了。\r 怪不得刚才对萧家郎君喊打喊杀的,原来因由在此。大榛子肚子里的弯弯绕,果然一点都不复杂,比她的主公可简单得多了。\r 秦素弯着眉眼,笑得一脸欣悦。\r “除了这些呢,他们就没别的事情可做?”停了一会,她便又问道,语气里多少含了些笑谑。\r 这一回是阿忍回了话:“就只有这些了,女郎。不学无术四字,用在萧家郎君身上很合适。就算萧郡相让他们来找些什么,这几个人也无用得很。”\r 秦素折起了一角衣袖,面上笑意渐淡,语声微凉:“对双禾之罪,萧郡相倒是执着得很,千方百计地叫他几个儿子去了大书房,想必是想搜些证据出来。真真是打得好算盘。”\r 阿忍应道:“是。所以,女郎之计方为上上策。”\r 釜底抽薪,从源头上掐断一切可能,秦素辗转让林氏关了大书房,也是此计的一个方面。\r 只是,双禾之罪,总叫人难以释怀。\r 秦素轻拈着一角衣袖,开始习惯性地踱起步来,过得片刻,终是叹了一口气。\r 这件事以她之力,能查到的东西委实有限,再继续下去无异于白费功夫,倒不如集中力量去查别的事。\r 念头转到此处时,秦素的唇边便有了一个虚浮的淡笑。\r “西院夫人最近在做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一面便行至案边坐了下来,一派好整以暇。\r 阿臻回道:“西院夫人最近脾气有点差,今日三娘子解了禁足,前去请安,不小心却又将茶给洒了,西院夫人很不高兴,罚她抄三百遍女诫,涤五百遍佛珠,五娘子也跟着被罚了不许出门。”\r 秦素面色泠然,一无所动。\r 涤佛珠可不是轻省活计,是需要亲手入水的,且那水里还加了沉香叶,洗上几次手上就会长疹子。\r 洗五百遍佛珠,秦彦梨的手怕是要洗烂了。\r 不过,这惩罚委实一点不冤。\r 依秦素看来,这兄妹二人很该去死上一死!\r 那一刻,她的眉间忽地便有了戾气,旋即又飞快散去。\r “这字条你先拿着。”面色淡然地自袖中取出了一张纸,秦素将之交给了阿忍,“你身手好,那药铺里的伙计想也拦不住你。待有空了你便去药铺取些鸢尾根来,按我的法子配伍泡制。何时我三姊涤完了佛珠,何时你便将药末子掺进食水里喂了她,叫她病些日子。”\r 鸢尾根可致腹泻,若用量重些则可令腹内泻血。按照秦素给出的方子,秦彦梨这一病只怕轻不了,就算好了,也要去掉半条命。\r 秦素这是摆明了要阿忍去偷,因为唯有如此才能隐去一切形迹。\r 阿忍是个很纯粹的人,对侍卫的职责极是明晰,没那么多的是非观,此刻闻言自是毫无异样,上前接过了字条。\r 秦素便又问:“我三姊身边出入的人,你们可查过了?”\r 阿忍沉声道:“查过了,旋覆与繁缕这两个如今都在下衣房,其余的使女都是西院夫人派去的,并没问题。不过,我意外发现大娘子身边有个叫贝锦的使女,与三娘子走得颇近,我便也顺便往下查了查,不想却查出了一件事:这个贝锦阿爷早亡,有个阿母却是一身的病,另还有四个弟妹,日子理应拮据,可她家却住着个小院子,过得相当不错。”\r “哦?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秦素的面上浮起了一丝玩味,“她哪儿来的钱?”\r 阿忍躬身道:“我还在查,目今只知她阿母每个月都要吃药,花费不小。”\r 秦素沉吟了片刻,抬头看向阿忍,眸中有着难掩的赞赏:“这也就是你在查,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还想不到去查贝锦的家人。”\r 阿忍实在是太好用了,秦素简直一点都不想将她还给李玄度。\r 听了这话,阿忍仍旧是往常沉稳的样子,也没说个谢字,只无声地躬了躬身。\r 秦素此时便道:“罢了,这事我交给周妪去查吧,你们两个的事情也太多了,忙不过来。”\r 阿忍应了个是,秦素便又问:“我三兄呢?他现下病情如何了?”\r 阿忍便道:“三郎君病得很重,我去过几次,他都在昏睡,气息浊重,明显是重病之势。且小书房周遭守着多名侍卫,少则六人,多则十人,看得极严。”\r 秦素神色淡然地听着,不见喜怒:“他是病了还是中毒,医可有定论?”\r “并无。”阿忍说道,面上带着些许沉思:“我粗通几分医理,亦曾寻机按过他的脉,他的脉象很乱,像是本就有恙,后来病上加病才如此的,不大像是中了毒。”\r “我三兄向来聪明绝顶,这个局走到这一步,他这个苦也不能算白吃。”秦素品评似地说道,端起一旁凉透了的茶盏,凝视着盏中微黄的茶水,像是要透过这茶水看出些旁的什么来,淡声道:“他倒是下得好狠的手。”\r 阿忍没说话,一旁的阿臻却叹了口气:“可惜了阿葵……”\r 也只有这五个字,旁的,全在那一叹之外了。 第483章将静修 ??O??"?????4N1?2??s=E3?^B??V7aK|x??`?xd?? ~T????i??安静了下来,窗外是绿暗红稀的暮春景至,而窗内却是面色各异的主仆三人。\r 过了一会,还是秦素打破了沉默,说道:“既说到了阿葵,阿忍,上回在阿葵他们几个人房间里搜出来的那几封信,还有那枚玉佩,你们的人可仔细查过了?”\r 阿忍上前一步,低声道:“回女郎,已然查过了,信纸与墨皆是最普通的,上头也没沾上毒药,玉佩也一样,都是干净的。”\r “如此。”秦素挑了挑眉:“那就都处置干净了吧。”\r 阿忍应了个是,秦素便又蹙眉问道:“欧阳嫣然那里,是不是还藏着我的其它私物?”\r “并没有,女郎。”阿忍沉声说道:“我已经仔细搜过了,她的屋子里很干净,什么都没有。”\r “这倒也是的。”秦素轻笑着道,神情间满是不以为意:“西雪亭那一局,她大约以为是必成的,想来也不会再备后手。”\r “正是如此。”阿忍说道,语声越加低沉:“请女郎放心。”\r 秦素轻轻颔首,复又笑看着阿臻与阿忍道:“这还要多亏你们两个机警,提前将那几件嫁祸的东西给拿到手了,尤其是那个侍卫房里的信,若非我们提前动手,真不知会落到什么人手里去。”\r 阿忍闻言只躬了躬身,阿臻却是恨恨地道:“这些人真是卑鄙,居然还模仿了女郎的笔迹留下了信件。若是这些东西落在了西院夫人手上,只怕这一次不会善了。”\r 秦素淡笑不语,眸底却是一片冷意。\r 事发当天,阿忍与阿臻不只去搜了西楼,而是将阿藜以及那个侍卫的住处都搜了,这几封模仿秦素笔迹写下的信,便是在阿葵与那个侍卫的房中搜出的,至于阿藜,因为她不识字,所以她房间里留下的是一枚秦素的玉佩。秦素隐约记得,这玉佩早在连云田庄的时候便丢了。\r 不必说,这定是阿豆当年的手笔。\r 人虽已死,遗毒未净,这是秦素最引以为恨的一件事。\r 搜出信件等物后,秦素便叫阿忍拿出去验毒。她委实是怕了银面女的手段,凡事总是格外小心,而她也借机将偏舍也彻查了一遍。\r 不过,偏舍里却是什么都没搜着,想必是因为有那几封信以及玉佩便足够了,倒不必在秦素的身边再多添笔墨。\r 有了那些证据,便可将秦素色诱外院侍卫并与之联手毒害秦彦柏、陷害秦彦直、毒杀小鬟阿葵等一系列罪名坐实,而她这样做的目的,也在信里写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要“嫁祸予嫡母,以报当年苛待之仇”。\r 一个没了清白又心思歹毒的外室女,秦家会容得下么?就算秦素身后有个东陵野老,太夫人也绝不会允许她这样暗算秦氏的郎君。\r “这倒也是算计得精妙。”秦素品评似地说道,眉眼间一派舒和,“只消将信和玉佩都摆上台面儿,我的罪名自然是逃不掉的,母亲那里只怕也讨不得好去,五弟的名声也毁了。到得那时,想必欧阳嫣然便该登场了罢。”\r 她说着已是笑了起来,语声却是越加寒冷如冰:“欧阳嫣然的女儿身一旦现于人前,我二兄的名声紧接着便也没了,秦氏的嫡出子一下子便毁了两个,剩下的一个实在太小,根本无法支应门户,太祖母那时候就算是再不愿意,也只得将庶子给立起来。而我秦氏庶子中最为出色的,可不就是我那个名声清白、聪明俊秀、险些中毒身亡的三兄了么?”\r 她这话说得极为诛心,也确实就是此次事件的真相,阿忍与阿臻皆不好接话,自是垂首不语。\r 秦素举盏饮尽茶水,复又置之于案,方才笑着换了个话题:“我的事情,周妪可做了安排?”\r “安排好了,女郎。”阿忍恭声说道,“太夫人已经同意了,定下了女郎四月十五离府静修,百日后回府。九霄宫那里已经打点齐备,我又从飘香茶馆那里调了些人手,加上我与阿臻,届时会有六个人护着女郎的。”\r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r 秦府委实太乱,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多呆,且她也需要有个地方处置平城及青州诸事,所以早早便安排下了此事。\r 再者说,左思旷那里最近又查出了一些眉目,而更重要的是,颍川那里也送来了第三波消息,虽然还没具体看到内容,但仅从阿忍的口信之中,她便找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突破口,离府静修事在必行。\r 至于安排下诸多暗卫,这也是秦素给搞怕了,生怕再来个疤面男子掳人,所以这一回,她让阿忍把飘香茶馆里能调用的人手都调了过来,只要对方别派上大队人马,护她周全还是能够的。\r 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要留在青州看场好戏。\r 想到这里,秦素便又问阿忍:“其他事情呢?”\r “一切皆妥。”阿忍说道,语气很是笃定。\r 秦素弯了弯眼睛。\r “天气真好啊!”她转眸看向窗外,面色怡然。\r 窗外是一片阴沉的天空,悬着几片薄薄的孤云,淡灰白的云朵衬着灰暗的天色,越发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r 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是真好?\r 一旁的阿臻瞪圆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秦素,却见秦素的半个侧影便嵌在那灰暗的天色下,分明是艳丽如灼灼桃花的的容颜,此际瞧来,却带上了几许阴森之感。\r 阿臻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r 在这大好的温暖春光里,她忽然觉得有点冷了起来……\r 四月初七的清晨,平城下了一场小雨。\r 雨丝如雾,一点一点洇湿了道旁的柳树,早开的蔷薇在微雨里落下花瓣,星星点点浅嫩的粉色,被疾驰的车马碾作香尘。\r 萧公望立在高阔的院门前,单手撑着一柄青布油伞,望着伞外迷离的雨雾,神情闲散中带着淡然,仿若万物不盈于怀。\r 今日是他的寿辰,而身为寿星公的他,此时却不曾在大花厅迎客,反倒恭候在此,等着萧老夫人召见。若有外人见此情形,怕是要竖起拇指夸一声“萧郡相不愧为大孝之人”。 第484章星捧月 0n??f??-|p??)?t??#?vG0??t?qbp?[?w??前迷蒙的雨雾,萧公望动了动脚趾,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r 昨日他宿在了方氏院里。方氏有一副白嫩玲珑的身子,又爱穿艳色,那烟霞两裆上绣着艳丽的牡丹花,花上双蝶偏停落在最高耸的那两处,亦是玲珑可爱得很。\r 只可惜,这玲珑的方氏事事皆巧,却唯独不大会服侍人着衣。今日便是由她帮着萧公望穿的履,如今站得久些,萧公望便觉得脚趾头有点不得劲儿。\r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一个妾罢了,又不好要求她太多,只消服侍得他榻上欢心,旁的他也不强求。\r 几片雨线扫进伞下,落在衣襟上,萧公望捏了捏袖子里的手指,指尖似还残留着昨晚的旖旎,忽见前方廊下走来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正是萧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妪——苗妪。\r 立时,所有绮思杂念尽皆隐去,萧公望拢了拢衣袖,端然看向前方。\r “郎主安好。”苗妪行至萧公望身前五步前站定,躬身行礼。\r 萧公望摆摆手,笑若春风:“妪请起,不知母亲可起榻了不曾?”\r 苗妪恭声道:“禀郎主,老夫人才醒,只怕今日会迟些去前头。老夫人特意叫我出来说一声,请郎主先去前头待客。”\r 萧公望闻言,面上便涌起了一层喜色,欣然道:“如此便好。母亲今日能出来坐上一会,我自欢喜不禁。”\r 苗妪亦是满面含笑,躬身道:“我在这里先祝郎主长命百岁。”\r 萧公望亲手上前虚扶了她一把,复又叮嘱道:“你且回去禀报母亲,就说儿先去了,请母亲慢些过来。”\r 苗妪连声应是,萧公望便撑着伞,满脸笑容地跨出了院门。\r 自从太子被刺、李树堂身亡的消息传来后,萧老夫人的身体便一下子垮掉了,以往还能坐在蒲团上诵上半日的经,如今却是每每精神不济,能坐上一个时辰便是难得的了。\r 今日是萧公望寿辰,他很希望萧老夫人能出来与各家夫人们见个面、散散心,也算是借着这么一件喜事,将连日来笼罩在府里的那种不安的氛围消去几分。\r 如今听闻萧老夫人会出席寿宴,萧公望的心便完全地放了下去。\r 他撑着伞,缓步行出院门,身上的竹青长衫与外头的玄色薄氅重叠起伏,博袖宽襟被微风拂动,袍摆上印了几痕雨渍,越显得青衫落拓,衬着这洇满天地的烟雨,仿若五柳先生笔下的那副《烟雨图》到了眼前。\r 虽然年纪大了两岁,但不得不说,萧继珣的那身好皮相,泰半来自于乃父,而萧公望以四十有三之年,仍旧风采出众,也难怪总有美人投怀送抱了。\r 由后院行至前院大花厅,一路上人迹渐多,人声亦渐渐喧嚣起来。那花厅占地虽大,却也容不下这许多的贺客,且今年来的人又特别地多,故在花厅的前头,又搭设了一间硕大的彩棚,彩棚的四角置了精致的瑞兽铜熏炉,里头分别点着四款篆字“瑞寿禧年”玉华香,其芳香蕴藉、一炉承春,最宜于醉筵醒客。\r 只从这香方便可知,如今的萧家,虽与百年士族相去甚远,却也开始有了几分大族的样子。至少萧家的人已经能够分得清筵上用香、清谈用香、静室用香的各种不同,仅此一点,便可知这几十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让萧氏离着名门郡望这个目标,越加接近了起来。\r 萧公望面上的笑意又扩大了一圈,眸中带了几许满意之色。\r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萧继珣。\r 萧继珣穿着一身鸦青大袖长衫,腰上是一条深青织锦绣金线博带,发上则是一顶并不张扬的缁布冠,正笑着与周遭的各家郎君寒暄。\r 他本就身量修长、容颜俊美,又穿了这样一身素净而又不失华贵的衣裳,立在一群朱衣蓝衫的郎君中,越发显得出挑得亮眼,一眼看去,便能立时望见人群中的这位俊郎。\r 青布伞下,萧公望的眉眼一派舒和。\r 萧继珣很快就要过郡议了。到了那时,他们萧家便是一门三在仕,在郡中的位置也会越发稳固,往后的日子自是越加顺畅,至于那些陈年旧事……\r 萧公望的脸上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r 一个月前,在收到了那句神秘的口信之后,他已经完全地放下心来了,甚至就连李树堂的死讯所带来的紧迫感,也因着这句口信而尽皆消失。\r 只是,这件事委实太过于神秘以及古怪,而那个全身都裹在披风里的人,也委实有些吓人,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有种浑身汗毛倒竖的感觉。\r “此事,君知吾知,天知地知,仅此而止。”一个多月前,在遁入黑暗之前时,那个裹着披风的神秘男子留下了这样一句话。\r 萧公望执伞的手握紧了些,指节微有些泛白。\r 即便是月余之后的此刻,在这南方微雨的温暖时节,每每想起那个男子阴恻恻的语声,他的后心都会发凉。\r “父亲,您来了。”一道动听的声线传来,拉回了萧公望的心绪。\r 他举眸看去,便看见了萧继珣那张肖似自己的俊颜。\r “是啊,为父来得迟了,方才去看你祖母去了。”萧公望笑着和声说道。\r 寿星公驾临,自是立时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待见萧公望以郡相之尊,却独自撑着把伞踏雨而来,也不需人服侍,就这样款步前行,又听闻他是先去给老母请安的,诸人不由地便都觉得,这位萧氏郎主,实在很有一股子诚朴坦荡、舒展平和的气韵。\r 场中先是安静了片刻,旋即便有恭维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r “萧公堪称名士啊,行迹疏拓高蹈,实叫人敬仰。”这是恭维他的风度的。\r “事母至孝,待客至诚,郡相可为我等典范哪。”这是恭维他的行止的。\r “明公之姿如映吾身,又有雏凤蹈清影,萧公大慰矣。”这是恭维他生了几个好儿子的。\r 总之,这一刻的萧公望身边,不只围满了贺寿的宾客,更是听了满耳谀词。偏那些恭维还都披着层风雅的外衣,一群人比着词藻、比着语句,变着法儿地说着好听的话。 第485章箱盖启 簢v7??.??E?14@??u??kK??i??????||??|??Y?2??S??w??道那些恭维话根本做不得准,萧公望此时也被捧得满脸含笑,态度越发温和,与每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r 好话谁都爱听,无人能够免俗。\r 随着萧公望这个寿星公的到来,花厅与彩棚中的喧嚣声越发地响亮起来,场中的气氛也越发热烈。\r 便在此时,一个穿着月白窄袖衫、皂色袴褶的精干男子,自院外走了进来,在人群外向萧公望禀告道:“禀郎主,贺礼已经齐备了,都放在了前头卷棚里。”\r 众人俱皆回首看去,有那些与萧家熟识的人便认出,说话的乃是萧府大管事——萧义。因他执事恭谨,从上一代老郎主萧以渐开始便在萧家效力,于是便被赐了萧姓。\r 萧义此时又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簿子,恭声道:“郎主,这是礼单,请您过目。”\r 萧公望微微颔首,早有小厮上前接过礼单,交到了他手上。\r 人群中有眼尖的一眼便瞧见,那礼单最上头的一份上,赫然印着益州刺史的钤印。\r 萧公望做寿,益州刺史虽不曾亲来,却叫人送来了贺礼,仅此一事,便可知刺史对萧家很是重视。看这份礼单的规格与厚度,再听萧义说竟还单收拾出一座卷棚里来收着贺礼,由此便可知,这一回萧家的寿宴有多么的隆重。\r 人们看向萧公望的眼神都变得热切起来。\r 此时,萧家的几个郎君已是越众而出,过来给萧公望见礼。众人展眼看去,但见几个年轻的郎君簇拥着一个风仪洒落的中年郎君,其中更不乏有萧继珣这样的美男子,众人一时间只觉得眼睛都有点不够用了。\r 虽然萧家几位郎君并非个个俊秀,但架不住人数多,又一个个都是正当年的少年儿郎,衣着亦是精洁秀雅,往那里一站,自是惹来众人瞩目。\r “那便去前头瞧瞧吧。”萧公望的态度既显得随性,又不乏端然,语罢便将礼单交给一旁的萧继珣捧着,他自己则当先提步,往卷棚的方向而去。\r 说起来,这也是本朝才有的风俗,寿礼是要摆在众人可见之处展示的,一如婚嫁时男女双方往来的几番聘礼,也是要摆出来供众人瞧看,其实也是图个喜庆,给人沾沾喜气的意思。\r 寿星公这厢起了个头,旁人自也不好落后,于是花厅里倒有一多半贺客也都跟了过去,众星捧月一般将个萧公望围在中间,一齐去卷棚处看贺礼。\r 那卷棚也就在院子里,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一行人走过去的时候,恰好有四名健仆合力搭着一个很大的朱漆木箱,“嘿哟嘿哟”地吆喝着进了卷棚。\r 萧公望停下脚步,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r 那箱子委实巨大,看上去也相当沉实,四名健仆抬着走都显得很吃力,箱子本身则是名贵的楠木所制,四角包铜,箱盖的锁头处还雕镂着精致的水芝纹,看着就不同凡响。\r “这又是那一家送的礼?”萧继珣此时便问道,看了看随侍在侧的萧义。\r 萧义的面上便有了一丝疑惑,躬身道:“回二郎君的话,这是刚送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看礼单。”说着他便又转向那几个仆役,问:“礼单在何处?”\r 那几个仆役一个个都在拼了死力抬箱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挣出来了,哪里还有余力回萧义的话?只红头涨脸地摇头表示不知道。\r 所幸卷棚在望,几个人好容易把箱子放下了,其中一人方才喘着粗气向萧义回道:“回大管事的话,礼单在外头门房里收着,我马上去取。”\r 萧义点了点头,一旁的萧继珣便也没再多问。\r 事实上,自何氏因谋逆大罪被灭门后,萧家在江阳郡的名望便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如今,除了汉安乡侯范氏之外,便连百年郡望程氏,也要被萧家给压下去了半个头。至于外来的秦氏,如今也不过是才有了些起色罢了,又如何比得上萧家的如日中天?\r 此等情形下,那些上赶着借送寿礼巴结的人,自又是比往常多了好些,也正因如此,这突如其来的一大箱子贺礼,也没人当它是回事。\r 那个说要回去拿礼单的仆役很快便走了,这厢便有专门守在卷棚一个白脸管事上得前来,去推那木箱的箱盖。\r 毕竟这种大贺礼,总要摆放出来了给众人欣赏,才能显出主家的体面。\r 众人便也都围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等着箱盖开启,人群中甚至还有了些议论声。\r “这么大的箱子,莫非是整座的大玉雕?”有人说道。\r 另有人便猜测:“看这箱子的规制,里头也许装着整根的珊瑚也说不定。”\r 又有人道:“我觉得有可能是山石子。没见那几个仆役抬得有多费力么?必然是石块才会那样沉。”\r 另一人便嗤笑道:“我瞧你们都傻了,这些硬东西搁在箱子里,碰都碰碎了。”\r 便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那白脸管事已是用力去推箱盖,谁想,这一推之下,那盖子竟是没打得开。\r 便有人笑道:“哟,这还打不开呢,里头到底装了什么?倒是引人好奇。”\r 这话倒说出了一多半人的心声。\r 送了这么大个精致的箱子,锁头那里也没挂着锁,只有销扣扣上了,按理应该一推即开,却不想竟是掀不开它,众人自是越发被激起了好奇心,有几个少年郎君还挤到了箱子跟前去瞧热闹。\r 那白脸管事也是极为意外,轻轻“咦”了一声,复又仔细端详了那箱子两眼,确定并没锁上后,他便再一次两手齐用,使足力气猛地往上一掀。\r “哐当”一声巨响,箱盖应声而启,随后便是“嘭”地一声闷响,箱子里竟有东西直挺挺地立了起来。\r 那白脸管事大吃了一惊,连忙倒退两步细看,谁想这一看之下,他立时腿脚发软,“哎哟”了一声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张本就白的脸上,此际已是再无半点血色。\r 那箱子里,竟直挺挺地坐着两个人!\r 不,那也不能称之为人,而应当称之为——死尸。\r 箱子端坐着的,竟是两具一看便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第486章疯魔语 卷棚内外瞬间一片死寂。?? 这骇人的情景,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皆穿着雪白的里衣,堪堪遮住身体,露出的手臂的肌肤灰白泛紫,极为可怖! 而最为可怖的是,这两具尸身,居然没有头! 竟是两具无头死尸! 这恐怖的画面,即便是胆子再大的人见了也要胆寒。 “啊——”一声女子尖锐而高亢的叫声,就像是一勺热油浇进了冷水中,整个庭院一下子就炸了窝。 “死人!有死人!” “鬼魂索命!有鬼!有鬼啊!”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 “杀人啦!杀人啦!” 尖叫声在人群中暴响,卷棚内外刹时便乱作了一团,一众贺客或面色如土、或脸泛青白,更有弯腰作呕,甚至还有吓得当场溺出来的,直是丑态百出。而更多人却是没命地往外奔,只恨阿母阿爷没多生两条腿,几十个人在院门处挤作了一团,将院门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好好的寿宴贺礼,居然跳出来两具无头死尸,这种事情搁谁不是吓得要死? 那一刻,再没人去管什么士女风度、郎君仪态,所有人挤着挨着、跑着摔着,甚至还有爬着的,全都不要命似地要跑出这间可怕的院子。 萧公望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两具无头死尸,正正地对着他的脸,他甚至还能闻见尸体上散出的那股石灰与尸臭混和的气息,几令人作呕。 饶是萧公望为官多年,也从不曾亲眼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 那个瞬间,他只觉得浑身冷,两条腿像是灌了铅,重得根本提不起来,头更是晕得厉害,眼前阵阵地黑,身边的一切都在打着转。 那两具无头死尸就这样直直地坐在箱中,那脖腔子上的两个血窟窿,就像是两个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这两具死尸的白衣上竟还写着大字,那腥红的字迹如同一个个的血印子,直直扎进人的眼底: “萧氏自作孽,阖族不可活!” 萧公望的手痉挛似地抖动着,雨伞“叭”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却犹自不觉。 此刻的他唯一能够感觉到的,便是耳畔“嗡嗡”作响的群蜂轰鸣声,那声音响得几乎叫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来人,快来人!把将箱子关上!” 不知何时,摇摇欲坠的身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耳畔也传来了一阵渐渐清晰的说话声。 萧公望撑起最后的一点力气转看去,却见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人——萧大郎。 萧家的郎君们全都跑得没了影儿,包括萧公望最看中的二郎萧继珣,也早就跑去了外院,此刻留在他身边的,唯有这个最老实、也最无用的萧大郎。 此刻,萧大郎也是面色铁青,扶着萧公望的手抖个不停,然而他还能维持住最基本的镇定,正在勉力大声吩咐着萧义:“萧义,快叫人来把箱子抬走!快!”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几乎便是在大声吼叫。 然而,这声音混在一众尖叫声、嚎哭声与咒骂声中,根本就没人听得见,包括萧义在内的萧家仆役早就被一众逃命的裹挟住了,根本就没办法去执行萧大郎的命令。 便在此时,萧公望父子身后的花厅处,忽地又爆出了一阵震天响的哀嚎:“快来人哪,老郎主昏倒了!” 萧公望的身子晃了晃,若非有萧大郎扶着,他几乎根本站不住。 下死力扶着萧大郎的手,萧公望颤巍巍地回身看去,却见在花厅前的石板地上,他的父亲萧以渐已是合身倒卧,显然是才从花厅里赶过来,便看见了箱子里的这两具死尸。 萧公望的脸色越加惨白,正想上前探看,却不妨旁边冷不丁地跑来了一个小厮,他跌跌撞撞一头撞在了萧公望的身上,随后慌张地禀报道:“快……郎主……不好了……老夫人她听说了卷棚里的事……已经厥过去了……” 满世界的惊呼与惊叫,满世界的混乱与仓惶。萧公望只觉得脚下的大地在不停在晃动,头顶的天空也摇晃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倾覆,而迎面飞来的细密雨雾则变成了冰冷的钢针,一篷篷地扎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 萧氏自作孽,阖族不可活! 他的脑海中像是藏着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那声音不住地、反复地大声嘶吼出这十个字,刺得人耳鼓生疼。 萧公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张开嘴时,却喷出了一口艳红的鲜血,随后他整个人便猛地朝后倒去。 几乎与此同时,在花厅门前昏厥的萧氏老郎主——萧以渐,却莫名地从一阵混沌中清醒了过来。 他张开眼睛看向一片混乱的庭院,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双颊泛出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睛却亮得犹如两盏灯笼。 呆看了一会后,他忽然抬手,推开了围绕在旁的众人,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以一种他这个年纪的人绝不该有的敏捷动作,“嗖”地一下窜向了卷棚的方向。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突然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披头散、状若疯颠,一边足狂奔一边还出了颠狂的笑声:“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我对不起你啊九川,我不该窃了你的姓氏……哈哈哈……你死在我手上也是活该……哈哈哈……我不是庶民,我不要做庶民!我是士族,从此以后我就是士族!我才是萧氏郎主……你去死……你去死吧……” 他疯狂地大声笑着、叫着,甩开身后妄图扶住他的老仆,一路上撞过无数的贺客与仆役,一面朝前狂奔一面狂笑着道:“我就是萧以渐,萧以渐就是我!我才是士族,萧以渐……九川兄……你的姓氏为什么不能给了我?我比你有才有貌,我比你更有雄心壮志,只因我出身庶族孑然一身,所以我就活该做你的门客,听你指派么?!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要出人头地!九川兄……哈哈哈……我才是九川,我才是萧以渐……” 第487章庶冒士 萧以渐一路狂呼乱叫,直到看见倒在地上口吐鲜血的萧公望时,他才陡然停住了脚步,面上瞬间涌出一种又惧怕、又嫉恨、又艳羡的神情来。 他猛地用手捂住了脸,抖着嘴唇,拼命地摇着手:“你别过来……别过来……你不要过来……我只是不小心推了你一把……九川兄,我只是不小心……我是你的好友啊……九川兄……我不是故意推你们掉下断崖的……你夫妻二人心地最好……九川兄饶命……九川兄饶命……” 他猛地跪倒在地,向着昏迷的萧公望“梆梆梆”地磕着响头,额头上很快便被他磕出了一大块乌青,那乌青又很快地破了皮,渗出了殷红的血来。 可萧以渐却像是根本不知道疼,仍旧拼命地磕着头,口中不住地叫着“九川兄饶命”。 饶是在一片混乱之中,萧以渐此刻的形容举止也委实太过显眼,有不少人都看见了,更有不少人将他的话听得个真真切切。 萧以渐,字九川。 他口中叫着的,正是他自己的字。 而奇怪的是,他叫着自己的字时,却分明像是在叫着另一个人。 直到那一刻,那些贺客中一些久居江阳的人,才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五、六十年前,江阳郡闹过一场极为严重的匪乱,彼时的萧氏还不算大族,因而在匪乱中死了不少人,尤其是萧以渐这一房,最后只活下了他一个独苗。 而现在,这棵独活下来的独苗,却对着自己的亲儿子,高呼着“九川兄饶命”。 他口中的九川兄,到底是谁? 这世上难道还有另一个字九川之人? 还有,那一句“窃了你的姓氏”,又是何意? 难道说,这棵活下来的萧氏五房独苗,竟然不是原来的那个萧以渐,而是有人冒名顶替不成?! 毕竟,当年萧以渐只是旁枝,与平城主家往来稀薄,且又逢着乱世,被人冒名顶替也并非不可能。 而如果此事果然是真,那么,眼前的这位“萧以渐”,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莫非就是他方才疯言疯语所说的“庶民”? 以庶冒士,这可是要流配的欺天大罪啊! 比起萧家寿宴上突然冒出来的无头死尸来,这后一个消息委实太过惊悚,几乎叫人不敢细想。 在萧以渐状若颠狂,高喊“九川兄饶命”之时,贺客中那些还能用上脑子的有心人,渐渐地便停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萧以渐。 那一刻,他们的眼睛里泛出灼灼的光,而他们的脸上,则露出了一种先是迷糊、后是恍然大悟的神情。 为什么萧公望始终压着萧二郎,不让他入仕,直到他年满二十二岁时,才终于允他去过郡议? 为什么有传言说萧氏曾牵进了什么大事之中,很可能会惹来大麻烦? 为什么萧氏突然关停了族学,却又让族中子弟去别家附学? 这一切,莫非都是因为——心中有鬼?!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萧氏这些年来从不出大风头,以萧公望任江阳郡相之势,却偏偏行事格外收敛。 原来,这些看似清高出尘的举动,是有着更深层的含义的,并不是不重名利,而是……根本不敢太过张扬! 因为经不起推敲,怕名声太响被人问起根底,所以才故意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来。 一定是这样的。 这简直就是虚伪! 太虚伪了! 莫要说萧以渐人老发疯,满口胡言。就算他年纪大了经不得吓,也不可能连自己的士族身份都要抹去,还要口称自己为庶民? 这世上有这样的疯子么? 萧家一定有问题,且还是大有问题! 那一刻,人群中亮起了更多的眼睛,而那些眼睛看向萧以渐与萧公望时,渐渐地便没有了平素的仰慕与艳羡,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乃至于鄙夷。 如果萧以渐以庶冒士之事为真,那么,江阳郡的士族之中,将再也不会有萧氏这个名号。 即便退一万步说,此事乃是萧以渐老糊涂了胡言乱语,萧氏仍旧为士族,可是,这寿宴上冒出的无头尸又怎么解释?萧家如今势头这样旺,眼红的人可不少,谁知道背后又会不会有人推波助澜? 萧氏这回真是摊上大事了,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萧氏危矣! 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些意图与萧家联姻、巴结萧家的士族,一个个地便都没了影儿。而发生萧家寿宴上的事情,则以一种野火焚原之势,迅速在整个江阳郡传播了开来,甚至还传到了汉嘉郡。 这也是合该萧家倒霉,难得大操大办了一回,贺客遍及两郡,却不想竟叫无数人亲眼目睹了这场闹剧。而那些“恭逢盛事”之人,又怎么可能不将这个绝对堪称秘辛的消息传出去? 就算是萧家想捂,也根本捂不住。 于是,四月初七这一日,江阳郡萧氏就像是一个最不要脸面的官伎,当着两郡无数士族的面儿,亲手脱下了身上华丽的外衣,露出了最不堪入目的丑陋内里。 此事,震动全郡,波及州府! 益州刺史闻讯后,连夜派出人手前往平城萧氏大宅,查验萧家族谱与阀阅,更派员前往萧氏五房当年所住的埒县,寻访当地年高者询问详情。 不过,埒县地处偏僻,离平州极远,来回一趟至少需要半个月,因此,刺史派出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只传过一次口信,说是找到了当年认识萧以渐的几名老者。 秦素收到消息的时候,人已到了九霄宫,开始她为期一个月的“静修”。 九霄宫便建在青州城北门外的九浮山上,是青州为数不多的道观之一。 说起来,这九霄宫虽有个宏伟的名号,实际上却是座很小的道观,比之白云观不知差了多少。 好在这地方虽小,却也是色色齐全,道观内亦有山门、殿宇、静室、山房等等,一应建筑皆依九浮山的山势而为,又借着半山腰处的一挂瀑布,得来了些许灵气。 秦素静修之处,便在九霄宫中最为幽静的离境山房。 这是一所倾斜向上的院落,院中约有房舍五六间,依山借水,错落有致,尤其是院中的一株老枫杨树,如今翠叶离披,垂坠出满院的浓荫,极是宜人。 第488章九霄宫 四月中的天气,正是夏气稍近、春意渐消的时节,九浮山南麓的山道上,有一株颇有年头的桃树,开了满树芳菲。 秦素立在花下,施施然地望着山顶上氤氲的云霭,心情大是畅快。 初听到萧家的消息时,她委实是震惊的。 没想到她送给萧公望的“炸尸礼”,居然能炸出这么件大事儿来,她对此深感意外。 当然,这意外之喜,她却是闻之欣然的。 阿燕与冯茂这两具尸身,总算派上了用场,也不枉她当初受了那么大的惊吓。 五十里埔那晚,秦素叫阿臻留下这两具尸身之时,便打算着要好生利用起来,其后她便想起,萧公望的寿辰便在四月初七。 前世时,萧家的这场寿宴可谓风光一时,秦素虽不曾亲临,却也曾听过左四娘不止一次的炫耀。 秦素最初的谋划是:在萧公望的寿宴上送去两具无头尸,将萧家的名声先搞臭,再留下些似是而非的线索,最终将萧家当年与赵国将军暗中勾结、陷害桓家的事情给抖出来。 只要此事以江阳郡为中心向外发散,则桓家与太子这两头便都摘出来了,到时候自有桓家来收拾萧家。到得那时,太夫人与林氏自然不会再巴着萧家,肯定是能离多远离多远,秦家头上的刀子便也少了一柄。 可秦素却万没想到,她这里才走了第一步,那头便把个萧以渐给吓疯了,直接便抖出了一个更大的秘辛——假萧以渐当年谋害真萧以渐夫妻,冒名顶替,以庶冒士。 有了这么个大秘密,秦素接下来的几步后手几乎都没了用,轻易便将萧家给扳倒了。 暖风拂过,吹下几片细碎的花瓣,秦素摊开手掌接了,眉眼间皆是笑意。 “女郎在这里呢,叫我好找。”身后蓦地响起了阿栗的语声,秦素转眸,便见阿栗捧着盏茶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还拿着布巾拭汗,笑道:“您在殿前说要喝茶,我端过去时您又不在了,我便猜着您又跑这里看瀑布来了。” 说话间她已走到了秦素身边,拿眼睛剜了一眼旁边侍立的阿臻,道:“傻站着跟个柱子似的,也不知道给我递个信儿,女郎这会定是渴得很了。” 身为秦素身边的头等使女,对于“只有几把子蛮力”的阿忍与阿臻,阿栗是很瞧不上的,认为她们根本就没学会怎样做一个贴心懂事的使女。 阿忍倒也还好,她沉默寡言,做事也有几分聪明劲儿,阿栗对她也算满意。唯有这个阿臻,仗着生得美貌,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提,做起事来也笨手笨脚的,到现在也没个使女的样子,阿栗每回见了阿臻,便都要教训几句。 秦素便掩了唇笑:“罢了罢了,阿臻虽笨些,人却是顶顶忠心的,阿栗也别怪她。方才是我要她陪我说话来着。” 阿栗的嘴巴鼓了鼓,到底没再说什么,上前服侍秦素喝茶。 秦素其实也不是很渴,略饮了几口便搁下了,笑道:“有劳你了,茶你先端回去吧,我一会便回九霄宫去。阿臻且先留下,我还有话要说。” 对于秦素的吩咐,阿栗是从不会有违的,闻言便应了个是,又不放心地叮嘱了阿臻好几句,方才离开了。 秦素便转向阿臻笑了笑:“阿栗是我的大使女,我很信任她,她也是为了我好,还请你多担待些。” 阿臻到底是李玄度的人,秦素也不好真拿她当使女来看。 阿臻闻言却是一脸郑重,躬身道:“女郎言重了,属下不敢。女郎如今便是我的主公,主公有令,我必遵从。主公若有差遣,我等也必遵行无误。” 自五十里埔之事后,阿臻对秦素已是完全地信服,态度上也越来越尊敬。 被人这样敬着,且还是李玄度的手下,秦素心里也难免有些自得起来,弯了眼睛一笑,道:“如此,自是最好。” 阿臻直身而起,沉声道:“女郎可还要继续听萧家的事?” “自是要的。”秦素笑语盈盈,缓步往前走去,“你方才说到,益州刺史亲自下令,派人索去了萧氏阀阅和族谱,那萧公望又是怎么个态度?还有,那两具尸身他们便没往下查么?” 阿臻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讥嘲的笑来,道:“他们倒也想往下查,只是萧老郎主疯了,萧郡相与萧老夫人又双双病重,外头流言满天飞,萧家郎君虽多,却也只有一个萧大郎能顶些用处,他一个人又哪里顾得上这许多?” 言下之意,萧二郎这个草包,也就外表看着光鲜,却是半点用处也顶不上的。 秦素便叹了口气,转首看向山道上的桃花。 暮色渐沉,山风悄然拂过,又吹落了好些花瓣,石子路上落红成阵,秦素便怅怅地道:“太可惜了,我们的后手也没用得上。” 听了她的话,阿臻便道:“阿忍今日传信过来,问的便是此事,不知女郎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那几步后手可需留下?” 秦素微微垂眸,望向掌中粉馥馥的几枚花瓣,好一会后方笑道:“便先留一留罢。若是萧以渐‘以庶冒士’之事为真,那就把人都撤走;若是此事没个定论,我们这里便再加把火,总要将萧家给烧成了灰才罢。再者说,益州刺史那里说不定也要从尸身上着手往下查,你叫阿忍做些安排,据时而动。” “是,女郎。”阿臻应道。 秦素轻轻一笑,将手掌贴近嘴边吹了口气。 娇嫩的花瓣打着旋儿飞了出去,乘着一阵好风,扬扬洒洒飘向半空,转过了山角。 望着花瓣消失的方向,秦素微有些出神。 此时的她已然走到了一处转角,巨大的山体在前方仿佛被人拦腰折起,形成了一个极为陡峭的锐角,锐角的此处,恰是花瓣翩飞的温软风致,而在转角的彼端,却飘来了细密的水气。 秦素笑着拈起裙摆,款步转过山路,刹时间水气森然扑面,轰隆之声亦陡然响彻耳畔。 在她的正前方,一挂瀑布凛然直落,飞流如箭奔行而下,在半山腰的巨石上激起重重碎玉,如飞絮激/射,直扑人口鼻。 第489章巧手坊 秦素眼前的这一挂飞瀑,便是九浮山最著名的瀑布——九浮瀑布。 事实上,九浮山这名字也是因这瀑布而来的。 九浮瀑布有一个特异之处,便是崖壁间天然地生了九块巨石。飞瀑击于巨石,白浪迸发,远远看去便若九朵白云浮于山壁,故称之为九浮瀑布,而这座山便也顺势叫做九浮山了。 由秦素所处的位置再往前行上百余步,便是观景台,是观赏瀑布最佳之处,而在观景台的左右两侧,则各是一片松林。 素月白练,乃是九浮山最知名的风景,想夜静如水、皓月当空,于此处听松涛、观瀑布,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不过,这个季节的观景台却是没什么人的。主要是此处本就水气极重,而南方的天气又一向潮湿,这时候来观景台赏瀑布,那滋味并不太好受。 到得此处,秦素面上的笑容已是完全淡去,神情变得冷肃起来。 “带过来吧。”她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声。 阿臻应声是,飞快地遁入了林中,未几时,她的身影便重又出现在了树林边,不过却不是一个人,而是挟着个女子一同回来了。 秦素瞥眼瞧见,不由觉出了几分怪异。 这些武人一个两个的,好似都很喜欢用这种姿势挟着人来回跑,真像是师从同一个师父似的。 阿臻挟着那女子走得飞快,到了秦素身前后,她便将那女子往地上一放,沉声道:“放聪明点,别想着偷看!” 那女子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整个身子打摆子似地抖个不停,颤声道:“不敢……侠女饶命……” 秦素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偷看? 这女人头上倒扣着两个套起来的麻袋,仅在嘴部挖了个洞供她说话呼吸,偷看是想也不用想的,阿臻这话简直就是废话。 此时,便闻阿臻气势十足地冷“哼”了一声,随后便转向秦素道:“郎君,便是此妇。” 唤秦素郎君也是早就商量好的,自是为了隐去她的真实身份。 秦素淡淡地“唔”了一声,垂眸打量了那女子两眼。 那女子应在三十许的年纪,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花布衣裙,发髻上也只插戴着一根银簪子,打扮得有些寒酸。不过她的身段倒还不错,浮凸有致,又因两手是反缚在身后的,越发显得胸挺腰细,只看身子倒是颇引人遐思。 “此妇姓吴,原是狮子巷卖炊饼的。我们的人盯着左中尉那段时间,时常见她与左家大管事左诚私下里……嗯……往来。”阿臻凑在秦素耳边轻声说道,面色含了些厌恶。 秦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吴氏与左诚,一个有夫、一个有妇,两个人私下里的“往来”,想必总少不了在皮肉上沾些关系。 倒还真是看不出,左诚那么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私底下竟也如此放浪。 阿臻此时又轻声道:“左中尉平素行止并无错漏,至少这一个月间我们没查到什么。后见这吴氏与左诚过从甚密,我们便从她身上着手,不想却有了意外的收获,所以我才把她人带来了,请郎君亲自审问。” 秦素微微颔首:“你们做得极好。” 阿臻躬了躬身,不再说话,只侍立在秦素的身旁。 秦素缓步踏前,看向了半跪在地上簌簌而颤的吴氏,淡声道:“听说你常在左家走动,是么?” 她故意将声音压粗变低,一旁又有瀑布的隆隆水声相伴,于是,这声音听在吴氏耳中便显得有些模糊,虽勉强可听清,但却听不出这说话之人的具体年岁。 “是的,郎君。”她本能地转向了声音的来处,哆嗦着说道,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团。 秦素笑了笑,语声温和:“那便好,我正好要问你一些左中尉的事儿。” 听她语带笑意,也不像方才阿臻那样喊打喊杀的,听起来倒像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吴氏大大地松了口气,人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拧了拧腰身,忙不迭地道:“郎君尽管问……尽管问。我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诉郎君。” “甚好。”秦素弯了弯眼睛,对于吴氏的态度很是满意:“你就先说说左诚每隔一段时间去一回巧手坊,是去做什么了?” 吴氏一听问的是这个,心底里便又安定了一些。 此前她也被阿臻问过同样的问题,这时候答起来自是格外顺畅,便道:“郎君容禀,阿诚……左管事每回去巧手坊,都是去打首饰去的,我他说过,说左中尉要他去巧手坊打的都是同一款梅花钗。” “每个月都打一枚?”秦素问道。 吴氏忙忙地道:“也不是每个月,有时候隔两个月,有时候隔一个月……反正次数很多就是了。左大管事还私下告诉我说,左中尉打这首饰已经有好几年了。” “好几年?”秦素蹙起了眉:“到底是几年?有准数儿没有?” 吴氏被她问得愣住了,好一会儿后方迟疑地道:“这个……左管事也没说过,不过从我认识他的时候起就听他说过这么件事儿。算起来,我认识左大管事也有四、五年了。” 秦素微微眯眼。 取个最低数四年,四年就是四十八个月,也就是说,左思旷手头上至少也有二、三十枚同样款式的梅花钗。 这人真是有毛病。 这是秦素的第一个念头。 而她的第二个念头便是:这绝不可能是为秦世芳打造的。 然而,若不是秦世芳,则左思旷打制的这些发钗,又是送给谁的? 莫说秦素没查出来他暗里又有哪一位红颜知己,就算是他养了个外室,谁又会喜欢时不时地收到同样款式的发钗为礼物? 此外,那巧手坊就是个小作坊,接的都是些庶民的生意,即便左思旷要送女子发钗,为何不选择更有名、手艺更精湛的匠心斋? 颦眉思忖了一会,秦素便又问道:“这钗子的款式和用料如何,你可知晓?” 吴氏忙道:“我知道的,郎君。因这件事儿听着就挺稀奇的,我一时好奇便多问了两句。左管事说,那钗子说是梅花钗,只是那梅花只有四个花瓣儿,最上头的那一瓣儿却是空着的,样式有点古怪。再这钗子也不是什么琉璃碧玉的,就是铜包银,不值两个钱。” 第490章女管家 听闻吴氏之语,秦素的眉心再度蹙了起来。 左思旷手握好几十枚不值钱的铜包银缺瓣梅花钗,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可知晓?”良久后,秦素方才问道。 吴氏便在麻袋里干笑了一声,道:“这个……我也问过的,只是左大管事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按着左中尉的吩咐,时常去打钗子、取钗子罢了,每隔半年便跟巧手坊结一次账。”说到这里,她又讨好地补充道:“不过我知道这账是不从大账上走的。左管事说,这账都是从左中尉的私账上走,内宅里头并不知道。” 那是当然的。 左思旷打这些钗子不管有什么用途,肯定都不会告诉秦世芳。 略略沉吟了一会人,秦素便又问:“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吴氏立刻拼命摇头:“我也就只知道这些了,郎君,我说的是真话,左管事了也不常往我那儿去,每回去了也呆不长,我也不敢多打听什么。我去左家的次数也不多,左管事家里有只母老虎,我也怕得很……” 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便没了声音,整个身子又开始往下缩,似是想要缩成一团。 秦素冷眼看着她,心下却也并不认为她敢撒谎。 不过,该提醒的还是需要提醒一下的。有时候人不是不想说,而是忘性大而已。 这般想着,秦素便给阿臻使了个眼色。 如今的阿臻终于学会看眼色了,见状立时会意,便上前一把将吴氏给提溜了起来,恶狠狠地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问你话居然敢说不知道,我这就送你去个好地方!”说着便作势提着她往前走。 吴氏直吓得魂飞魄散,整个身子都瘫软成泥,张嘴便想要求饶,不料却听那凶神恶煞似的女子又冷飕飕地道:“敢叫?敢叫我现在就结果了你!” 还别说,阿臻这几句狠话一撂,吴氏立刻便不敢哭求了,浑身筛糠似地抖得厉害,却也只也往哀哀地哭着小声道:“我不敢……我不敢……女侠饶命啊……不,不,郎君饶命……” 秦素施施然一笑,不紧不慢地道:“要我饶了你也不难,你且再仔细地、好生地想一想,左管事告诉你的那些事里,还有没有和左中尉有关的事。” 她的语声不可谓不温柔,语罢还叹了口气,道:“若你能再多说些,我也就好放了你走不是么?你又何苦在这里受这番罪?我告诉你,我这手下脾气可不好,万一过会儿连我也劝不住,那你就只能被她拿来祭刀子了。” 阿臻的眉毛抖了抖。 秦素这话说得,倒像她有多么杀人不眨眼似的。 再者说,这里现成的就有个悬崖,还用得着刀子么?到时候直接往瀑布下头一扔,又干净又爽利,哪里还用得着费劲巴拉地洗刀? 听了秦素这几句软语,吴氏越加颤抖得厉害,生怕自己被那个凶恶的女人一刀捅死了。她一面绞尽脑汁地拼命回忆,一面便在心底里把左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 早知道与他偷个情能偷出这些麻烦来,她也不去贪他那些小钱了。 也不知是慑于阿臻的YIN威,抑或是被秦素那两句话给吓的,总之,吴氏还真的想起一件事儿来,便提声说道:“我……我想起来了,郎君……我想起来一件事儿……” 秦素立时给阿臻递了个眼风,而阿臻也就立刻将吴氏给丢在了地上,喝道:“快说,别磨蹭。” 吴氏这回是真吓得狠了,落地之后立刻就跪在了地上,也顾不得跪的方向对不对,只颤声道:“是……是……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左管事说过,左中尉身边有个管家娘子,很得用。据说左中尉从不叫这个管家娘子去内院做活,都是让她在外院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你慢慢说,不必着急。”秦素尽量放缓了声音,温和地道。 吴氏咽了口唾沫,抖着嗓子道:“而且……我有一次听左管事说过,他见过这个管家娘子出入左中尉的书房,是在晚上去的,还不只一次。不过……嗯……这个管家娘子从不与左夫人照面儿,左中尉也发过话,她的事情不许报去内宅……” 吴氏牙关打战地说到这里,便又向着根本无人的前方磕了个头,哭道:“就是这些了,再也没有了,郎君。真的没有了。” “竟有这样的事?”秦素没去管吴氏的哭求,只微感讶然地轻声自语。 左思旷的身边竟还有这样一个女管事? 怎么前世时她没听说过这件事?且左家那几个小娘子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事儿。 如果左诚与吴氏说的是实情,也就是说,左思旷的身边,还真有个红颜知己。他的那几十枚梅花钗,不会就是送给这个管事娘子的吧? “那个管家娘子年岁几何?长得如何?”秦素问道。 吴氏微微一滞,随后便有些不自然地道:“我听左管事说她……她约莫三十来岁吧,长得……甚是美貌……” 事实上,听左诚说起这个美貌的女管事的时候,吴氏可是吃了好几天的飞醋,直到左诚给她买了个玉镯子赔礼,又赌咒发誓说那个管事娘子与左思旷关系亲近,根本就不与他们照面儿,她这才放过了此事。 “美貌的管事娘子……梅花钗……”秦素喃喃自语地道,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裙摆,复又问道:“左诚取了钗子后,是直接交给左中尉还是收在某处?” “是直接交给左中尉的。”吴氏费力地转动着身体,终于找准了跪的方向,面对秦素讨好地道:“郎君若是想知道更多的,我回头就去问左管事去。” “多嘴!”阿臻厉声喝道。 吴氏吓得一哆嗦,赶忙缩着身子不说话了。 秦素倒不需要吴氏替她去问什么,主要还是不相信她,再者说,左思旷这个人,越是往下查,便越觉得他身上藏着不少秘密,以他谨慎的性子,这些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不会有人知道。 秦素向阿臻抬了抬下巴。 阿臻躬了躬身,一掌便劈在了吴氏后颈处,吴氏哼都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 第491章锦衣男 见没了碍事的人,秦素方才问阿臻:“巧手坊那里可有问题?” 左思旷这边暂时查不出什么,只能从别的地方想法子了。 阿臻便道:“我们正在查,目今看来没什么问题,那家铺子开了也有几十年了,与左中尉的年纪差相仿佛。” 秦素“嗯”了一声,便道:“既是如此,趁着你们的人都在平城,便分出人手去往下细查,一个是巧手坊,另一个便是那个美貌的女管事。”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看了阿臻一眼:“你们的人就没发现那个女管事?” 阿臻叉手道:“确实没有。我们的人盯左思旷盯得很紧,却没发现他身边有这一号人物。” 这还真是扑朔迷离得很了。 左思旷既然藏着个美人儿,又为何平素不与之往来,甚至连阿忍的人都没查出来? 莫非……这美人儿如今不在左家? 颦眉思忖了片刻,秦素复又吩咐:“既是如此,叫你的人从别的地方打听打听,查访的时间也往前翻,从左思旷少年的时候查起,看能不能查到些什么。毕竟,这美人管家娘子也有些年岁了,如果她与左思旷果然有一段情,没准儿便是年少时的情愫。” “是,女郎。”阿臻应道,又补充道:“阿忍姊之前也说过,请女郎找周妪再问问,毕竟这青州城多年前的旧事,周妪可能知道得比我们都多。” “我会的,你也给阿忍递个信,叫她小心些,速去速回。”秦素轻声说道。 阿臻应了个是,便提溜着吴氏隐进了树林中。 秦素抬眼看向前方,九浮瀑布如白龙饮涧,倒悬而下,碎密的水珠四下飞溅,随风拂到眼前。 四周已是暮色渐沉,天边的斜阳早便散尽,九浮山的山顶雾霭沉沉,远处天空寥廓,似积蓄着一场雨。 秦素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虽是入了夏,这山间的傍晚还是有些凉的。 阿臻很快便回转了来,对秦素道:“已经叫人送吴氏下山去了,今晚我会再去吓唬吓唬她,她必不敢乱说话的。”又问:“天也不早了,女郎这便回去么?” 秦素笑着颔首:“回去吧,听说今日有人游山,我们也需避着些才是。”说到此处,她略略一停,再开口时,语气中便含了些许怅然:“再者说……她……不也才醒么?” 阿臻闻言,面上便也多了一丝惋然,低低应了个是,便上前扶着秦素,两个人转向了一旁的松林。这林间有一条近道,回去能省些时间。 主仆二人不多时便踏出了林间小道,正待转上主路,忽闻那一头的山道上传来了好些说话声,其中还夹杂着男子的嬉笑。 秦素蹙了眉,加快脚步往前走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左首处转出来一群人,却是一群着锦衣的少年男女,身后跟着一大群衣着华贵的仆役,好些人的手上还挑着灯笼。 这必是夜游来的了。 九浮山的山脚下有一、二别庄,因借着九浮瀑布的灵秀,风物颇有几分秀丽,不过秦家却是没资格将庄子修在这里的,想来这应该还是程家或范家的人,这二姓皆是久踞江阳郡的士族,也算是江阳郡最有资格在九浮山建别庄的郡望了。 细论起来,程家的那几个郎君倒还好,这家人一向都比较安分的,行事收敛、为人平和。令人头疼的是汉安乡侯范家的几位郎君,那可是没一个好相与的。 微微拢着衣袖,秦素快步转过了小径,拐去了另一条上山的路。 便在此际,恰好起了一阵大风,满山桃花飞舞,秦素的裙裾也在风里翩飞了起来。她走得正急,也没拿手去按压,只想着快些避开这群牛鬼蛇神,脚下片刻不停,主仆二人的身影飞快地掠过山角,须臾不见。 然而,这衣袂飞舞、纤袖随风的一道侧影,却仍旧印在了一个锦衣男子的眼中。 那男子年约二十,容貌只能勉强说端正,身量也不矮,不过双颊浮肿、眼底青黑,一双桃花眼混浊不堪,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 此刻,他正抬起头,微有些怔忡地望着空落落的山道,桃花眼微微一眯。 方才那山风拂面的一幕,并没几人看见,就算有人瞧见了,只怕也看不出那纤腰女子一身媚骨,妍艳天成,实是最好的榻上玩物。虽尚未长成,却已自有了难以形容的媚态, 锦衣男子抬手摸了摸下巴,眸中划过了一丝玩味。 一个穿蓝衫的少年凑了过来,讨好地道:“息戈兄在瞧什么呢?也叫我瞧瞧。”一面说话,一面便顺着他的视线向前张望。 走在另一侧的一个绯衣少年闻言,立刻便嗤笑地道:“许七郎,你也太舍得下脸了吧?范二郎的字,那也是你叫得的?” 原来,这酒色过渡的锦衣男子,正是汉安乡侯幺子——范孝武,字息戈。 说起来,范孝武在家中行五,因出生时有相师算过命,说他犯七冲九,以“二郎”为名能够消灾,所以众人便都把他叫做二郎了。 却说那绯衣少年说罢,蓝衫少年便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复又转向了范孝武,谄媚地道:“是我说错话了,二郎莫要挂怀。却不知您在瞧什么呢,这般入神?” 范孝武并不理他,只懒洋洋的抬手唤来一个小厮,漫不经心地吩咐道:“去查查,九霄宫的女眷可是姓秦?” 那小厮眉眼灵活,一看便是个很会来事的,闻言哈腰应了个是,便飞跑着去了。 范孝武此时方才转向那个蓝衫少年,抬手在他下巴上勾了一勾,低笑道:“你问那么多作甚?总少不了你的好处便是。”他语气轻佻,说着便将手按向了蓝衫少年的肩膀处,似有若无地捏了两下。 此时的天光正迎向那蓝衫少年,却可见他生得颇是清秀,身形也自挺拔,只是,他的面上却有着不相宜的媚态,被范孝武捏住了肩膀,他的颊边竟涌红晕出来,微垂了首道:“二郎莫要玩笑。” 口中虽是如此说,只是他的身子却没动,任由范孝武揉捏。 第492章西厢夜 “二郎却也偏心,有了许七,便忘了曾九了。”方才曾出声嘲笑的绯衣少年此时便插言道,语气半含酸意。 范孝武便又转首看着他,调笑道:“小九儿离得这般远,是要我掳你过来不成?”说着便招了招手,风流一笑:“你也过来,由得我左拥右抱才是。” 这几人说话十分露骨,行为举止更是不堪入目,却偏偏个个一身富贵的装扮,除了范孝武之外,那绯衣少年与蓝衫少年也是一身锦袍,发上戴着名贵的玉冠,可见其家世不凡。 然而,无论他们的家世怎样不凡,在范孝武的面前,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种敬畏,抑或是惧怕,每个人说话的语气都带着讨好,包括那个发脾气的绯衣少年,亦是如此。 此时,这群男女便哄笑了起来,又一有个面貌娟好、穿着粉色纱裙的女郎,掩唇含羞地笑道:“二郎真真好心,谁都舍不下。” 范孝武得意地一笑,一手捏着蓝衫少年的肩膀,顺手又揽过一旁的绯衣少年,三人成排,大笑着往前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脂粉味道,一众华服男女挑着灯笼,开着自以为有趣的玩笑,在山道上渐渐走远,渐渐消失在了前往九浮瀑布的那条小径上。 山道上的这一番放肆笑语,并不曾影响到离境山房的清幽与寂静。 用罢晚食后,山房里外便安静了下来,山风携来夏虫唧啾,起落之间,留下满院的岑寂。 戌初时分,西厢房便亮起了幽微的烛火,而在榻上沉睡着的女子,似是被这火光惊动,动了动眼皮,缓缓张开了眼睛。 “醒来了?”微凉的语声自她耳畔滑过,似山风飒飒,让人禁不住地心底一寒。 阿葵慢慢转动眼珠,四下打量着房中情景,语声带着明显的嘶哑:“这是……何处?” “道观。”那道微凉的声线答道,语调中带着素常的冷淡,却又是阿葵万分熟悉的。 她将视线往旁边挪了挪,便看见了侧对着烛光的一道剪影,妍媚明艳如春晓桃花,明眸里似盛着一川烟雨。此刻,这双明眸正凝在她的身上,神情冷峭,似凉似暖。 “女郎……”阿葵艰难地说道,觉得咽喉处火烧火燎地疼着。 “是我,总算你没糊涂过去。”秦素淡笑着道,一面自袖中取出两只布囊来,在阿葵的跟前晃了晃:“你可识得此物?” 似是不经意间的问话,然而,那一双若湖烟氤氲的明眸却定定地凝在阿葵的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阿葵的神情有些怔忡,眼神停落在布囊上头,半晌后,方才哑声说道:“这个……是我的……我平常用的……” “我就知会是如此。”秦素淡声说道,将布囊扔在了她的身上,面上带了些许讥诮:“你且打开瞧瞧吧。” 阿葵怔了怔,脸色忽然就变得苍白起来,干裂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盯着那两个布囊,迟迟不肯触碰。 秦素微有些不耐烦,“啧”了一声,转首吩咐:“给她点水,再将备好的米粥端来。我看她是早就醒了,撑到现在才敢睁眼。” 阿葵的脸色越发惨白,眸中渐渐蓄起了水光。 “女郎……救了我……”她喃喃地说道,不是问句,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论,语罢,她的眼泪忽然便落了下来,瞬间便打湿了枕畔。 秦素面色淡然地看着她,语声也自淡淡:“总归你救过我一次,如今,我也不欠你了。”说着她便又抬起手来,指了指那两个布囊:“喏,你先瞧瞧里头的东西,看看你家好郎君给你留了些什么。” 阿葵神情木然,眼泪虽然流个不停,可她的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就像是根本没听见秦素的话。 一旁的阿臻此时已然来到了她跟前,将她半扶了起来,先是喂她喝了几口水,复又从一旁的托盘上端起了米粥,轻声道:“你先吃喝一些吧,一会再说旁的。” 秦素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阿葵,唇边勾着一丝冷意:“给你半个时辰。”说罢,她便转身出了厢房。 廊外并无清霜遍地的好景,而是一片沉寂的灰暗。今晚的天气不大好,漆黑的天空云层极厚,只偶尔破出一团星辉,也是稍纵即逝。 秦素觉得有些气闷,倚着栏杆坐下,怔怔地出了会神。 阿葵、阿藜,还有那个侍卫,全都是被人毒杀的。 亦即是说,西雪亭与秋暖斋的连环计,乃是一个死局。 死无对证之局。 这一局若是成了,秦素与秦彦直便是百口莫辩,因为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成了死人,就算钟氏要严刑拷问,也没有可问之人。 至于王妪,那不过是个不重要的小角色,她的上头也只有一个阿藜,所以王妪才活着。因为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而阿藜、阿葵等这些很可能知道些内情的棋子,则全都被人下了毒。 只是,这毒是怎样下的,秦素目今还没有半点头绪。 那天晚上,在忽然醒悟了这一局的真正意图之后,秦素便令阿臻前去探察那个侍卫的情况,随后得知,那个侍卫越睡越沉,大有不醒之势。秦素这才真正警醒起来,命阿忍盯牢柴房,其后,在秦家仆役将阿葵和阿藜尸身扔去乱葬岗之时,将她二人都偷了出来,藏进了平城赵氏生前所住的院子里。 她二人都是家生奴,生是秦家的人,死是秦家的鬼,依陈国律,这两个人的身尸身,他们的家人是根本无权处置的,因此秦素才能顺利地将她们藏了起来。 彼时,阿忍与阿藜已然没了气息,不过秦素不甘心,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命一个精通毒物的武技高手,试着给她们两个解毒。 至于那个用来毁掉秦素名声的侍卫,他到底有些身份,秦素反倒不方便将他的尸身偷出来,只能放弃了。 秦素救阿葵等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多打听些消息,尤其是阿藜,此女乃是这一局的关键,理应知道不少事情,秦素最想听的,也是她的交代。 只可惜,阿藜的命不大好,没救过来,倒是阿葵,许是中毒未深的缘故,到底活下了一条命。 第493章好人否? 人虽然活过来了,阿葵的身子却也折损得厉害。毕竟是药三分毒,为了救她,那位大唐武人可没少用虎狼之药,阿葵就算活了下来,往后身子也会极弱,只怕也不得高寿。 只是,生在这乱世之中,谁又敢奢望长命百岁呢? 所谓的一世安好、岁月宁谧,也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秦素偎着朱漆廊柱,莫名地觉得有些厌倦。 她喜欢算计旁人,却不喜欢牵涉生死。 算计人是一回事,取人性命却是另一回事。纵然她手上也没少了人命,可她还是不习惯。 永远也不会习惯。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旋即便是阿臻低柔的话语:“女郎,已经好了。” 秦素深深叹了一口气。 空气里蕴着浅淡的水意,压抑而潮湿,山风渐涌,枫杨树的叶片在静夜里“哗哗”地响着,搅碎了这漫山的寂寞。 回至房中时,秦素的面色已然恢复了最初的平静,阿葵此时则靠坐在榻上,背后枕着隐囊。她的面色不似方才惨白,头脸儿也都收拾过了,恢复了往日干净娟秀的模样。 一见秦素见屋,她便立刻在榻上向秦素深深地弯下了腰:“谢女郎救命之恩。” “活过来了?”秦素拂了拂发鬓,顺势便坐在了榻前的一方扶手椅上,灰色的裙裾铺散在地面,带着种说不出的肆意。 “多谢女郎,我确实好多了。”阿葵说道。她的声音已经不复方才的嘶哑,不过说话的力气仍旧不足,语声细弱。 秦素上下端详了她两眼,点了点头:“现在方有了几分样子,之前就像是快死了似的,我还以为你要自尽了呢。” 她的语声冰冷且无情,然不知何故,听着这样剜心的话,阿葵的眼圈竟渐渐地红了。 她抬头看向秦素,随后便摇了摇头,:“不会的,女郎。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权当我……重新活了一回,我不会寻死的,女郎放心便是。” 她的语声缓慢而又坚定,语罢便定定地看着秦素。 在那个刹那,有无数情绪自她眸中倾泻而出,如有形质一般,瞬间填满了这安静的房间。 那是秦素从不曾从别人眼中见过的神情:感激、敬佩、亲近、信任,甚至还有……依赖。 秦素怔住了。 旋即她便觉出了一丝诡异。 两辈子加起来,她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着,这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女郎……是个好人。”阿葵蓦地开了口,眼底深处竟含着一抹真挚的笑意:“在秦家,怕是再没有比女郎更好的人了。” 秦素刹时间汗毛倒竖,心底里难得地涌出了一丝尴尬。。 她秦素是好人?! 她是么? 她不是么? 一个杀人放火下毒样样皆可的人,果真能够做一个旁人口中普通意义上的好人么? “这倒也……有趣。”秦素轻语,颊边是似有若无的一个淡笑。 阿葵的神情却很认真,看向秦素的眼神甚至可以称之为执著。 她目注秦素,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管旁人怎么看,在我眼里,女郎便是这底天下最好的人。” 秦素神情微滞。 在她的两世人生里,这还真是破题儿头一遭,被人以这样真挚的语气,夸说是个好人。 不知何故,“好人”二字,竟让她觉出了那么一丝丝的不堪承受之感。 她略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阿葵忽然笑了。 那一刻,麻木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散去,她笑得单纯而快乐,一如她十六、七的年纪所该有的笑容。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眉峰微挑。 这小鬟是不是疯魔了? 刚才还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如今却又笑得像是个没心机的小娘子。 她忍不住在心底里喟叹:小娘子天生会演戏,单看这一条便可知,秦彦柏也太不会用人了,阿葵这样的人才都舍了去。 一时间,两个人皆未再说话,唯阿葵轻浅的笑声弥散在房间里。 数息之后,秦素方再度侧眸,看了阿葵一眼。 感知到了秦素探询的视线,阿葵渐渐收起了笑容,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女郎若有话,但问无妨。我一定全都告诉您。” 这才像个样子。 秦素无声地吁了口气。 还是这样的阿葵看起来舒服些,方才那笑得傻乎乎的小娘子,她可不爱看。 “如此便好。”秦素笑着颔首,随后探身向前,自榻上挑起了那两个布囊,绕在手指间把玩着,似笑非笑地看向阿葵:“这东西你打开看过没有?” 语声落地,房间里又是一阵安静。好一会后,阿葵方才微微垂下了头,低声道:“我看过了,布囊是我的,但里头的东西却不是我的。” “我猜也是。”秦素淡声说道,信手将布囊收进了袖中,不紧不慢地道:“你可知,这布囊里装的是何物?” 阿葵没说话,只茫然地看着秦素。 事实上,她所有的记忆都只停留在去往西雪亭正房的那一刻,其后,她便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从阿藜脱她的衣裳、阿臻将她与阿藜塞在榻上、女郎们的惊呼与黄妪的探看,到被几名健仆拖至柴房泼水打脸等等一切,她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点,却并不真切。 因此,秦素的问话,她无从答起。 见她一脸怔忡,秦素的唇角便勾起了一抹淡笑,凝眸看向了她:“你这两只布囊里装的是药,毒药。” 或许是早便有了准备,听了秦素的话,阿葵的神情并没太多变化。 唯面色有些惨然。 “原来如此。”她喃喃地道,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又重复了一句:“原来如此。” 秦素微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语声仍旧平淡:“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你家郎君突然吐血晕倒的事吧?” 阿葵木然地坐着,整个人如同泥塑的一般。 “你猜到了,是么?”秦素淡声说道,“以你的聪明应该不难猜出这毒药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你常用的布囊里?或许你已经猜到了,这毒药与你家郎君吐血,定然有关,是不是?” 第494章梦复醒 阿葵抬起头来看了秦素一眼。她的嘴唇很苍白,语声也在微微发颤:“那两种毒药,便是让郎君吐血的药么?” 秦素凝视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是的。这两种药若是分开来看,都是普通的药材,可若是合在一处,便可致人吐血,若是药量加重,更可令人病重身亡。” 阿葵的身子震了震。 “会……会死么?”她有些不敢置信,嘴唇颤抖得厉害。 “是,会死。”秦素毫不犹豫地说道,眸色寒凉:“我便不与你细说这两味药材的配伍效用了,你只消知道,这两袋东西是从西楼搜出来的,至于藏东西的地方,便在你住着的那间耳房,被人很小心地藏在了榻尾的夹缝里,阿臻她们也是费了些手脚才搜出来的。如今,这东西既然在我这里,则你在秦家犯下的过错,也是小过,并非谋害郎君的大罪。想要嫁祸予你的人也不曾得逞。”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顿,复又漫声续道:“只是你当知晓,这嫁祸予你之人,与派你去西雪亭传话之人,应当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阿葵呆呆地看着秦素。 她像是有点听不懂秦素的话,又像是根本就没听见秦素在说什么,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秦素,半晌无语。 其实,阿葵不是没想过这样的可能。 在见到布囊的第一刻,她的内心深处已经知道了答案。 可是,真叫她那样去想,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那些春风拂面的午后,耳畔响起的温柔语声;也舍不得那只温暖干净的手,贴在她的手背上,细心地教着她投壶。 她舍不下回忆里的那些美好,所以,她宁可亲耳去听秦素给出的答案。 而现在,她终于听见了。 那些隐秘而甜蜜的幻想,就如同一个透明的气泡,被那寥寥数语、被无情的现实,一举击破。 阿葵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脸色在那一刻灰败得如同死人,眉心深蹙,似痛彻心扉。 然而,这神情也只在数息间便消失了。 当她重新张开双眼时,她的神情已是复如当初,正是秦素最熟悉的大使女的模样,冷静、沉稳、安然。 “我明白了,女郎。”阿葵轻声地道。她的声音还在微微发抖,面色却是前所未有地平和,“其实,在我醒来的那几个时辰,我已经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所以,我已经明白了,女郎。” 说到这里,她蓦地以手支榻起了身,由坐姿换为跪姿,肃容道:“阿葵在此谢过女郎救命之恩,也谢过女郎……点醒之恩。从今往后,阿葵的命便是女郎的了,不管女郎要做什么,阿葵都会听女郎的指派,绝无二心!” 重重地在榻上磕了三个响头,阿葵抬头看向秦素,一字一顿地道:“此生此世,阿葵唯认女郎为主,永不言悔!” 秦素面色淡然地看着她。 阿葵的效死誓言,有些出人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如果知道秦素都从其他几人房里都搜出了什么,阿葵对秦素的感激之情,只怕就要降上好些。这两只布囊不过是次之又次的证物罢了,真正要命的物件儿,秦素已经全部毁去了。 当然,这些事情,秦素是不可能告诉阿葵的。 毕竟忠仆难得,即便是死过一回的,那也忠仆不是么? 秦素的心头不可避免地觉出了一丝得意。 诚然,阿葵已然是个“死人”,就算秦素给她一个新的身份,也不能在明面儿上用她。而阿葵最大的本事其实是在内宅,那些细微处的勾当与心思,她比谁都有数。若把她放在外头,只怕她连阿臻这个大榛子的一半儿都比不过。 不过,到底忠仆难得,万一有用得上的地方,秦素相信,阿葵会以性命回报于她的。 收拢人心也是花力气的,秦素以为,她这回没白废力气,至少得回了一个全心全意效忠于她的阿葵。 按下心头浮起的心绪,秦素举袖轻拂发鬓,向阿葵柔柔一笑,态度极是温和:“你既有这个心,我自不忍拂之。你且先起来,我正有话问你。” 阿葵依言直起了身,却仍旧保持着跪姿,恭声道:“听凭女郎吩咐。” 秦素也不去勉强她,略停了一停,便问:“你昏睡了好些日子,全是因为中了一种很厉害的毒。我现在就想问问你,在事发的那一日,你吃喝过些什么?有没有发生过比较特别的、让你在意的事情?” “有的,女郎。”阿葵说道,神情一派沉静:“便在事发前一日的晚上,郎君赏了我一碗很好喝的甜汤,喝过甜汤后,那个晚上我便睡得极沉,第二天还是被阿义在窗外唤醒的。接下来的那个白天,我也一直有点晕晕的,不过我并没当回事,只以为是晚上贪凉伤了风。” 秦素安静地听着,搁在膝上的手指轻抚着衣摆。 不必说,这碗汤定有问题。 此时便听阿葵又道:“我记得,事发当天用罢午食后,郎君……三郎君便命我去西雪亭借书,我去了西雪亭之后,跟着那个守门小厮进了正房,到了正房我就开始迷糊起来了。现在想想,我只记得正房里的熏香特别地浓,我一闻到那个味道,头就晕得厉害。” 秦素蹙着眉尖,面色沉凝。 西雪亭与秋暖斋的迷香,阿忍都收集了起来,这两种香其实是一种,兼具助“性”与致人昏迷的效用,却并无致人死地的药效,否则,秦彦直与阿智也不会活蹦乱跳地跑去秋暖斋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碗甜汤有问题,而后来的熏香,才是最终让你晕厥的关键?”秦素问道。 “是的,女郎。”阿葵说道,“原本还只是有点头晕,闻了那个香味之后,人就迷糊起来了。” 原来如此。 秦素沉吟地望着脚下的砖地,眉心微微蹙起。 那位唐国武人在解毒时曾说过,阿葵中的毒药颇为刁钻,很像是两种以上的毒配合起来用的,此刻听了阿葵之语,便印证了这个推断。 第495章皆是色 此时,秦素忧心者却在于另一件事:秦彦柏栽赃给阿葵的毒药,也是两种配合起来才有用的。 这是否表明,银面女也精通使用毒药? 秦素的眉头跳了跳。 如果银面女也擅使毒药,甚尔比她秦素还要擅长的话,那么,这银面女的危险性便相当大了,必须尽早除去。 思忖片刻后,秦素便打定了主意。 一俟回到秦府,头一件事便是要将银面女杀了,秦彦柏兄妹也不能再留在府里,或杀或除族,总之不可这兄妹二人一点可乘之机。 此时,便闻阿葵的声音传了过来,仍旧是在回答秦素此前的问题:“若说是那几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仔细地想过了,也只有三娘子去西楼拜访那一件事。” 秦素被她的话拉转了心神,“嗯”了一声道:“此事我也知晓,你也曾经秘报予我。只是,你当时并没当作一件大事来说啊。” 阿葵的面上便露出一丝苦笑,道:“当时我确实没当回事,因为三娘子时常会来西楼走一走,此事并不算太大。不过现在想想,三郎君从那天开始,就变得有些……古怪。” “哦?”秦素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专注地看向阿葵:“此话怎讲?” 阿葵咬了咬唇,面上瞬间有了一种既痛楚、又甜蜜的神情,旋即又归于黯然:“那天三娘子来过之后,三郎君忽然便待我特别地好了起来,对我很是……温柔,一连好几天都会叫我晚上过去陪他说话,还手把手地教我识字,我以为……” 她喃喃地说到此处,终是语声微哽,眼圈微红,忍了一会,方继续说道:“我以为,三郎君会与西院夫人说起我的事。自从回到青州之后,三郎君便向我透过这个意思,说是待除服之后,便会先……先收了我在他身边。”她慢慢低下了头,从秦素的角度看去,能够看见她眼角微湿的泪光。 秦素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动了情的小娘子是最傻的,平素多么聪明的人,在情话面前也要晕了头。 不过,秦彦柏倒真个是风流入骨,凭着这些花言巧语,勾得阿葵一心向着他。这手段秦素虽瞧不上,却也不得不佩服。 男色女色皆是色,只看你会用不会用。 阿葵并未在自己的情绪里沉浸太久,很快地,她便又恢复了常态,向秦素伏身道:“我失态了,女郎恕罪。” 秦素淡淡地挥了挥衣袖:“罢了,你继续说。” 阿葵又思忖了一会,方续道:“也是因为那几日三郎君待我极好,所以事发前的那一晚,三郎君给我的那碗甜汤,我想也没想便喝了。不过,也就是在喝甜汤的时候,我见三郎君的书案上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就问那是什么,三郎君说那是连翘的种子,还说是三娘子过来的时候漏下的。” “连翘的种子么?”秦素微蹙眉心,“这又当作何解?” 阿葵便道:“这事儿女郎许是不知,三娘子近一年来酷爱种花,不光在西泠山房种了不少,西楼里也种了好些驱蚊虫的香花。这些倒也没什么,毕竟西楼那里潮湿,种这些花草也是三娘子对三郎君的一片爱护之心。不过我之前曾听人说过,三娘子从大娘子那里讨来了不少花种,其中便有连翘,是在事发前数日由贝锦送给三娘子的。” 贝锦? 秦素眸色微动。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了。就在数日之前,阿忍也曾提过贝锦,这个贝锦看起来颇不简单,很有往下查的必要。此事秦素已经托付给了周妪,只是如今她人在九霄宫,与周妪那边不大通消息。 沉吟片刻,秦素便问阿葵:“你与贝锦可熟?她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似是早就想到秦素会这样问,阿葵闻言并无半点迟疑,立时回道:“说起来,我想要告诉女郎的也正有这件事。我第一次见到贝锦,是在十年前。那时候我全家才从茶田来到秦家,便逢着府里挑使女,从末等到二等都有。我因年岁太小顶不得用,便没选上,贝锦比我大了两岁,却是一来就派上了用场。后来我听阿爷说,其实那一次选上来的仆役,都是补给大夫人用的。” “大夫人?”秦素的眼底划过一丝讶然:“你说的是住在蕉叶居的大伯母么?她怎么一下子要用这么多的仆役” 阿葵便道:“回女郎的话,这些我也是听阿爷说的。十年前,大夫人从白马寺静修回来的时候,身边的仆役很少,太夫人便叫从府里选人,据说大夫人很勤俭,不喜欢有太多人服侍。太夫人却不肯,便叫从各处挑人上去。贝锦便是在那一回给大夫人看中的,将她挑给了大娘子用。不过,贝锦在大娘子身边多年,却一直没升等,她也没说过半句怨言。其实她在蕉叶居管着不少事儿呢,大娘子私下里也很信任她,但在明面儿上却也只肯叫她做三等使女。这些都是我听主院的仆役们私下闲聊时说的。”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来。 一个受重用的仆役,主人却不肯升她的等,原因何在?难道因为她不是家生奴,所以便被秦彦雅防备着?此外,贝锦顶着三等使女的名头,秦彦梨为什么要去接近她?为何不从秦彦雅身边的大使女着手? 难道,秦彦梨很清楚贝锦在蕉叶居的真实地位?那又是谁告诉她这些消息的? “你说贝锦被挑上来是十来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内宅里的大管事是谁?”秦素问道。 她这一问其实是为周妪而问的。 周妪离开秦家时,正是十来年前,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周妪知道得很有限,如果贝锦的来历要从十年前开始查,那么此事便不宜于交给周妪了。 阿葵便道:“回女郎的话,十年前内宅的大管事是由董大管事兼着的,再由吴老夫人身边的蒋妪、高老夫人身边的朱妪从旁协理。后来周妪回来了,董大管事才把差事移交了过去。” 果然,周妪对这段过往并不知情。 第496章下衣房 第496章 下衣房 “除此之外,那贝锦还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停了片刻后,秦素又问阿葵道。 阿葵皱眉想了一会,蓦地眼睛一亮,说道:“哦对了,大约是去年的秋天吧,也是女郎才回府的那段日子,有一次我去主院传话,恰好看见贝锦从下衣房那里出来。她手里捧着好大的一捧衣物,一路走得飞快,我本想与她打个招呼的,不想一转眼她人没了,我当时还挺怪来着。” “下衣房么?”秦素略略沉吟,蓦地心头一跳,语声瞬间便冷了下来:“我记得,旋覆与繁缕,也在下衣房。” 她二人皆是秦彦梨以前的贴身使女,阿葵对此亦是知晓的,闻言便应道:“是,女郎说得无错。” 秦素面色微沉。 旋覆与繁缕自去年被赶去下衣房后,便一直没往提过,钟氏是在故意搓磨她们,其用意也不过是敲山镇虎罢了。 只可惜,秦彦梨这只虎并没被镇住,以钟氏的宅门手段,怕也镇不住这对野心勃勃的兄妹。 不过,这其最叫人意外的,却是秦彦雅。 在秦素的记忆里,这位秦氏嫡长女是当得起“端庄”二字的,行止也从无亏欠。可是,听了阿葵所言,秦素觉得,她对她的长姊似乎是有些……太不了解了。 此念一起,秦素心底便涌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沉吟良久后,她终是问道:“既然说到了我长姊,我长姊与贝锦之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阿葵的面露出了些许愧色,垂头道:“女郎恕罪,因三郎君叫我盯着二郎君的时候多些,还有女郎这边,三郎君也叫我多多注意,所以大娘子的事情我所知不多。” 秦素了然地点了点头,脑蓦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迅速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阿爷和阿母是管洒扫的,你还有个祖父管着醉杏园的花木,是不是?” 陡然听秦素提及家人,阿葵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慢慢低下头,手指紧紧抠住被褥,低声道:“是,女郎,您说得无错。”她说着已是用力地咬住了嘴唇,不一会,她的唇角便渗出了血迹,而她却犹自不知。 “你家人无事,你且安心。”秦素捺下性子来宽她的心,努力让声音显得柔和,“我此前便说过,你只是犯下小过,西院夫人什么证据都没搜到,自然也只能说你个不懂规矩罢了。你的家人不在主院便在东院,她的手还伸不到那里去,再者说,你们家又不是很得脸,差事都是最差的那一种,西院夫人算想罚也是罚无可罚,因此,事发之后,他们并没受到波及。” 费劲巴拉地说了这一大通话,秦素自问仁至义尽,轻舒了口气。 阿葵此时便抬起头来,用一种颇为复杂的眼神看了看秦素。 这应该是她听过的最不好听的安慰话了。 不过,想想说话者平素的心狠手辣,阿葵竟莫名地觉得,这话听着也没那么不顺耳。 “多谢女郎照拂。”她向秦素磕了个头,“若女郎有了空闲,我家人往后也要请您多多照拂。” 秦素笑了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可以令人带你去与你家人见一面,道个别。你也知道,你如今的身份是不可能再回秦家了,我会给你安排个新的身份,过几日你便离开。不过,在走之前,你要先替我打听些事,主要是向你阿爷与祖父问几个问题。只要你应下此事,我便安排你们见面。” 阿葵一下子抬起了头,惊喜地看着秦素,“真的么?女郎?”她问道,眼已经迸出了泪光,“我真的还能再见我阿爷和阿母么?” “此事不难,前提是,你家人的嘴要紧。”秦素一派云淡风轻,“且你答应我的事也要做到。” “我答应,我答应!”阿葵迭声说道,语声微颤,神情又像哭又像笑,颊边满是泪痕。 能够与家人再见一面,叫阿爷阿母不要为她伤心,那她便也满足了,算从此以后再不能相逢,阿爷阿母知道她人还活着,想必也会安心一些。 “如此,我这便安排下去,你先歇息罢。”秦素的语声很是温和,言毕转首吩咐:“阿臻随我出来。” 一直守在帘外的阿臻应了声是,随后便见门帘挑起,秦素一手掀帘、一手提裙,姿态悠然地跨过了门槛。 “叫人好生守着这里。”出门后,秦素立时低声说道。 “遵命,女郎。”阿臻利落地应了一声,停了停,又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明日颍川的消息便会送来,送信的地方已经约好了,便在后山拐角的那棵老银杏树下,女郎也去过的,理应知晓。” 秦素眉眼轻舒,颔首道:“甚好,我知道那里,明日我会亲去取信,你今晚便带阿葵下山,仍旧安排她住回平城废院,明晚再叫人去知会她的家人……” 黑暗沉沉笼罩了下来,秦素低微的话语似是被夜色吞没,须臾不闻。 次日清晨,天光尚未透亮,后山的山道便现出了一条纤细的身影,白衫灰裙、足踏轻履,正是秦素。 颍川第三波的消息已到,此外还有京的部分消息也来了,因阿臻等人皆有事,秦素便亲自过来取信。 晨风微凉,她拢着衣袖慢慢地往前走着,意态迟迟,脚步也并不轻快。 昨晚她睡得很不踏实。 夜半时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前世的皇宫,独自端坐在大殿的最高处,空阔的殿宇不见一人,唯锦裀金顶、煊赫辉煌。 梦里的她万分地得意,以为终得踏最尊荣的顶端,却不料华堂玉屋倾刻倒塌,眼前的一切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朽,珍贵的毛毡下野草疯长、雕栏檐角边蛛吊结。她心惶惶,举目四顾,蓦地一根梁柱当头砸下,惊得她一下子翻身坐起,随后便是半宿枯坐,无法成眠。 秦素的脚步越加迟缓,心里也有些发沉。 颍川旧事,她其实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不过,这一切还很不够,那个圆形还缺了好几个角,而这其,银面女便是最大的缺漏。 姚霁珊说 谢谢吴勾雪霜明月童鞋的三个钱罐,谢谢祥云飘飘曦童鞋的香囊,谢谢月影*洛衣童鞋的两个平安符,谢谢佥刀木乔、a_cat9、书友20170113235607697、玉nerzw、tammy904等童鞋的平安符,谢谢亲们的月票。终于把欠更给还完了,今天恢复双更啦,不过今天有惊喜哦,双成双成对的双,更是更甜更蜜的更,也是双倍甜蜜地更新咳咳………… 第497章树下人 自回到青州后,秦素便无一日不在关注着这个神秘的银面女,可银面女却突然消失了。 阿忍与阿臻轮流值宿,每夜都守在东萱阁的院门外,等着银面女出现。然而,东萱阁内外一片安宁,那个银面女就像是从不曾存在过一般,再也没出现过。而那几个挪出府外、得了时疫的使女,秦素也一直叫周妪盯着,这么久以来也是毫无异样。 秦素现在便在怀疑,银面女是否已经滑脱了? 按理说,秦府内宅所有使女的动向,周妪都是头一个知道的,东萱阁里少了个使女,这种事情不可能不惊动到她。但是,就凭银面女在府中手眼通天的势头,她溜走的可能性也未必不存在。 秦府有她的帮手,很可能还不少,其中最要紧的一个,便是阿谷在临死前交代的那个“贱人”。 能被银面女叫做贱人的,一定是女子。而这个女子,应该还在银面女之上。 这个贱人,到底是谁? 怀着满腔的心思,秦素在山道间踽踽独行。 晨风拂面,捎来了微温的水气。她抬头看了看天,天色依旧带着些昏暗,云层郁郁积于山巅,仿佛一面浊水倒扣于头顶,只这样看着,便叫人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秦素转开眸子,往两旁看去。道边长了许多杂树,枝叶横斜,叶子也胡乱生长着,将她的视野搅得凌乱。 后山的道路不及前山齐整,地面上也没铺石头,唯土路而已。 秦素一面撩开迎面而来的树叶,一面抬头张望。 前方数十步远的地方,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夹在一片浓荫之中,如鹤立鸡群,叫人无法忽视。 那里便是约定的地点。 秦素提起裙角,正欲上前,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银杏树下,居然立着一个人! 一身淄衣如浸夜色,素袜芒履,白襟似月华流霜。一阵大风陡然掠过,他漆黑的发在风里飞舞起来,勾勒出一道道写意的墨线。 秦素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张大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李玄度! 银杏树下站着的,居然是李玄度! 他回来了?! 秦素下意识地举起衣袖,揉了揉眼睛,再度抬眸张望。 银杏树下的男子还在,那一身淄衣,也仍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不是幻觉,亦非梦境。 真是李玄度。 他回来了。 此刻,那个总爱穿着一身淄衣、披散着满头墨发做仙人状的的妖孽,确实正站在离她十余步之遥的地方,显摆着他的绝代风华。 秦素很想翻个白眼,然而却没成功。 在一切身体的反应来临之前,她首先听见的,是自己的呼吸。 急促、响亮、深重,每一下口唇间的开合,都对应着一记更加响亮、更加深重的心跳。 在那个瞬间,秦素甚至有种错觉,这整座九浮山乃至于她眼前的天地十方,都在应和着她的呼吸,与心跳。 眼前的翠荫、远处的层云,还有这满世界喧嚣的夏时山景,在她的呼吸声中,在她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里,全都不存在了。 她的眼睛,只看得见银杏树下的那一抹玄影。 淄衣似水、清华耀目,如破夜的流星、如穿空的利箭,猝不及防间,一下子便扎进了她的心。 胸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钝痛,秦素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耳畔似响起了热血奔流的“哗啷”巨响。 那声音,响彻天地。 她抬起手,捂住了胸口。 随后,她的耳畔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轻快而敏捷,像是小鹿踢踏,在泥径上响起回音。 直到很久以后秦素才发觉,那是她的脚步声。 她居然……在跑。 提着裙子,挽了长发,轻盈得像一缕掠过山间的风,向着那个立在树下的身影飞奔。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也或许,他早就发现了她,却一直故意不肯回首。 谁知道呢。 秦素已然管不了那许多了。 那一刻,她的心已然先于她的头脑欢快地跳动着,如击鼓一般地鸣响;而她的身体则先于她的心,以一种意无反顾的姿态,奔向了那个人。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没什么好怕的。 向前飞奔着的时候,秦素脑海中划过的,便是这些念头。 而就连这些念头甚至也是含糊不清的,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成了碎片。 此刻的她,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在想些什么,更没办法去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遵循着身体的本能,不停地迈动着双腿,如同被漩涡吸引的水滴、又像被灯火诱惑的飞蛾,奔向了前方的那个身影。 “咚”,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路上,激起了一阵回音。 那是她撞进他怀里的声音。 在这个声音里,两个人的身体同时震了震。 那个瞬间,秦素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张开的、包容的双臂,亦未看清他瞬间点亮、满是欢喜的眼眸。 她只是一头扎进了那个久违的怀抱。 脸颊紧贴胸膛,两手合拢于他的腰间。 一切都显得那样的自然而然,就好像横亘于两人之间漫长的离别,从不曾存在过。 秦素本能地阖上了双眼。 脸颊边是弹滑有力的肌理,带着宜人的温度,透过夏日的薄衫,紧紧贴合着她。清浅的松针般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了起来,她甚至来不及感知掌下的那一带劲腰,便已是一派醺醺然。 “阿素……”发顶处传来了李玄度的声音,轻若拨弦,每个字都拨上了秦素的心尖儿。 她的心莫名轻颤了起来,随后是她的身体,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他的声音唤醒了些什么。 便在这一刻,思念,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的无理。 分明在不曾见他的时候,她也并不如何想他。 可是此刻,他的人就在她的跟前,与她呼吸相闻,甚至交缠环抱,而思念,却在这一刻来临了。没有任何可以追逐的轨迹,更没有多少脉络可循,这种叫做思念的情绪,瞬息间便将秦素的胸臆填满,再迅速冲破身体的囚笼,将她从上到下紧紧包裹,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第498章唤阿素 有一点惶恐,有一点迟疑,然而秦素更多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如身在云端、令人身心愉悦到忍不住颤栗的茫然。 你这厮怎么才来? 我差点被人掳走你晓不晓得? 我受了很重的伤你晓不晓得? 我的名声也差点毁了你晓不晓得? 心底里涌起一阵酸楚的痛,复又是微温的暖、轻柔的甜,再又变成针尖般的痛、流水般的忧伤…… 那个瞬间,秦素有点昏头胀脑,被无数翻涌的情绪弄得几乎喘不上气,也无暇分辨到底那一个才是她真正的想法。 她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情绪中,无比迷恋地呼吸着熟悉的气息,感受着来自于另一个人的、让她觉得格外舒适的体温。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唯有眼前这具温暖的怀抱,还有他弦音般轻唤的一声“阿素”,化作了她心底深最大的回响。 她有许多话想要说,也要许多问题要问,想要让他听听她的经历,然后再问一问他在这数月间都做过了些什么。 那个瞬间,许多许多的言语汇集在舌尖,争先恐后地想要挤出她的唇齿。 然后,秦素便张开了口…… “讨厌!” 那像是她的声音,来自于极远的地方,飘渺得如同一句梦呓。 那真是她的声音么? 秦素有些茫然地想道。 柔软、娇媚、甜腻,简短而缠绵的两个字,像是情人间最亲密的呢喃,还带着几分鼻音,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简直绵软得叫人酥到骨头里去。 秦素委实羞于承认这声音来自于她,纵然那确然便是她的声音。 “我来晚了,阿素……”李玄度的声音响了起来,回应着她莫名而出的那两个字,就像是完全听懂了她未曾说出口的无数话语。 他的声音仍旧清润如弦,却又莫名地有些嘶哑,干涩得如同喉咙被烧干了一般。 随后,便有温暖的手掌落在秦素的发上,有些迟疑地,却又满是怜爱地,轻抚着她的发丝,宛若轻抚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秦素没有说话。 方才那两个字,像是为她鼓涨的情绪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而他温暖的手掌,则让更多的情绪自这个突破口中宣泄而出。 她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突然间便有种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的感觉。 将脸深深地埋进眼前宽阔的胸怀里,她鼻息间满是清浅的松针味道。那个刹那,她被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包围着,几乎都有些困倦起来。 天色微明,东边的天空泛出了一线白光。而在这林木密集的后山,在高大的银杏树下,女子的灰裙与男子的淄衣缠在一处,一如她飞散的发丝落满了他的衣袖,调皮地,与他的发丝纠结成线。 李玄度的视线,长久地停落在他的衣袖上。 那上头,缠着她细柔的发,丝丝缕缕、缠缠绵绵。 他的心也像是被这发丝绕住了、缠牢了、结紧了,再也无法扯得清。 那一刹,他忘记了身体的不适,也忘记了这一路快马加鞭拼命往回赶时的忧心如焚,甚至更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怀着忐忑与不安,宛若初慕少艾的青葱少年一般,满心惴惴地立在银杏树下,以一种患得患失而又强烈地热切着的心境,等待着她的出现。 这一切,在她扑进他怀里的那个刹那,便被他心里燃起的那团火,烧得干干净净。 李玄度几乎是有些痴迷地瞧着袖子上缠绕的那几绺发丝,那发丝柔润光泽,比上好的缎子还要光滑。 他还记得它们张扬起来的样子,刚才她跑向他时,它们便在风里飞舞着,随着她的动作而飘动不息。 而此刻,它们却都安静了下来,伏在他的袖子上,乖巧得让他想要一把握住。 “讨厌!” 耳畔再度传来了绵软甜糯的少女声线。 软和的、温柔的,全然不同于她以往的张牙舞爪。 他的心在那一刻化成了水,那水波又飞快漫上了眉眼与唇畔,让他忍不住地弯了唇,露出了一个笑。 他垂首想要去看她,唇畔却划过了散发着甜香的发丝,那么的细软轻柔,像是婴儿的额发。 然后,他就忘了怎么呼吸,也忘了去管旁的。 他所有的感知,都只在唇畔贴近的细软,与怀中这具更加柔软、更加温热的身体上。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林间寂静,有微凉的风拂过树梢。 终于,两个相拥的身影动了动。 “阿素……长高了。”李玄度说道,语声依旧微有些暗哑,含着似有若无的温柔。 秦素的身子动了动,“哼”了一声,没说话。 她自然是长高了。 四个月没见,她又正在抽条的时候,现在是比前些时候高了一些。 只是……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胸,摇头、闭眼。 平。 太平了。 若这胸是天下,她就是这天下之主。 可惜,胸还是胸,与天下可没半点干系。 秦素郁结。 说来也怪这厮太会作妖,非得来这么一出,弄得她很是被动。若是他来之前先说上一声,她今日如何会就穿着这样一身便出了院子?怎么也得在衣裳里塞两团棉球儿啊。 妖孽就是矫情。 秦素的手指头动了动,终究没舍得掐下去。 罢了罢了,先在他怀里多呆会,旁的以后再说。 她于是不再说话,李玄度便也沉默了下来。两个人在树下静静地站着,听山风拂过耳畔。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久到秦素心跳渐平、呼吸渐稳,久到她终于清楚明白地发现了……她这是在干嘛。 几乎在明白这一切的同时,秦素的身子,僵硬了 她别扭地维持着扑在李玄度怀里的姿势。 好热,好想换个姿势。 好难受,好想赶快打破这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的局面。 秦素蹙了眉,动作很小地将一只手缩到他胸前,开始啃手指尖儿。 这个局,要怎么破? 谁能告诉她,当一个女郎突然扑到某个郎君的怀里,且他们并非情侣关系之时,该如何在不损伤脸面的情况下,破了此局? 第499章再入怀 这山道上怎么就不来个人? 秦素哀怨地想道。 有个人来,她也能说一句“哎呀不好来人了”,然后顺理成章脱开他的怀抱,打破这该死的僵局。 可是,四周岑寂,许是阴天的缘故,连鸟鸣声都鲜有得闻,更遑论人迹了。 秦素一脸苦恼,靠在李玄度的怀里发愁。 真是要愁死了,刚才她怎么就失心疯似地扑上来了呢? 当然,能够摸上两把这劲瘦的好腰,再感受一下久违的、北地健男的胸怀,秦素还是很欣然地表示愿意接受的。 但是,愿意接受和尴尬却是两回事。 她现在感到尴尬的是,她把一件严肃的事,搞得不严肃了。 颍川的消息、隐堂之事,这是多么重要而严肃的问题。 而现在,你叫秦素怎么严肃得起来? 难道要这样埋在人家的怀里,跟人家谈条件? 头好疼。 一定是昨晚没睡好,秦素想道。 因为没睡好,所以才会昏了头,才会一见到这妖孽就扑了过去,居然还委委屈屈地跟他说“讨厌”。 还说了两次! 一定是没睡好,一定因为这个原因。 秦素再度在心里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就这样很突然地、很无情地把人推开,总感觉有点不大礼貌、不大友好。 那要不就悄悄地移动,一点一点地往外挪? 想了许久,秦素也只想到了这一种办法,而一旦想法成型,她便立刻开始小心地实施起来。 首先,是要放开李玄度的腰。 啧,这瘦腰真真好摸,秦素恋恋不舍地才缩回了手,心底里有种说不出地、挖心掏肝似的难受; 接下来,便是改变重心,以使双足能够支撑身体,同时尽量不着痕迹地、悄悄地转动头部,以便离开她之前一直紧偎着的胸膛。 只要这一切动作完成,她应当便能脱出她的怀抱了,然后,她要和他进行严肃的对话,商讨关于颍川以及隐堂的问题。 秦素一面想着,一面便慢慢地挪动脚跟往后退去。 不料,身后陡然传来了一股绝大的阻力。 直到那一刻秦素才发觉,李玄度的手臂,正合拢在她的后背,阻住了她后退的动作。 她心底微惊,正想要加大力气往后再退,不想那手臂蓦地一紧,复又往里一带 轻轻巧巧的一个动作,秦素已是收势不稳,瞬间便重又扑进了李玄度的怀中。 “你……” 她才只说一个字,那股大力陡然收紧,将她牢牢箍进了他的怀里。 “让我再抱一会……”玄音般的语声,轻得如同耳语,含着些微的暗哑,秦素甚至听见了他喉头吞咽的声音。 她挣扎了几下,换来的,是他越加用力的紧箍,透过薄薄的衣衫,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紧贴着她的手臂,肌肉贲张,坚硬如铁。 秦素呆了呆,随后便弯起了眼睛。 这妖孽,不会还是****吧? 秦素的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拥她入怀的动作,李玄度的心跳已然快到不行,即便隔着衣衫,她也能感觉到他肌肤上传来的热度,火灼火燎地,几乎能把两个人给点着。 说起来,方才他似乎也是这样的反应,只是秦素一时间光顾着考虑怎么破局,便没多注意。 秦素翘了翘唇角,停了一会,又翘了翘。 不知何故,她的心情忽然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 纵然方才扑进他怀里时,她也是欢喜着的,可却仍旧不及此刻,那种莫可名状的满足感,让她从心底里泛起了甜意。 今天的风怎地这般温软? 今天的天气怎地这般晴好? 今天的空气怎地这般香甜? 秦素乐滋滋地想着,干脆大方地再度环住了他的腰,顺手光明正大地在他腰上摸了几把,又将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 “先说好了啊,我刚才是不小心摔倒的,这一回可是李郎故意的,李郎不可抵赖。”她狡黠地眨动着眼睛,语声里的甜腻却又诱得人想要再往下听。 “唔,我知道,不抵赖。”李玄度的下巴轻抵着她的发顶,平素语中的冰冷,在这一刻化作了温柔的水,一波波地漫向秦素的耳畔。 “我很想你,阿素。”他低低地说道,叹息似地,胸腔里的震动因着这声音而越发响亮。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能这样温柔地说话,也能这样温柔地对待一个女子,这样温柔地将一个人拥在怀中。 “我在赵国听闻你出了事,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他继续说道,温热的吐息喷在她的发顶,有些痒,也有点热。 秦素侧了侧脑袋,好容易才从紧拥的身体间隙里抽出一只手,在发顶上抓了两把,手背却忽地触上了一片柔软。 那个瞬间,箍着她的手臂明显一僵,发顶处传来的呼吸,也陡然变得灼热。 秦素翘了翘唇角。 手指轻转、指尖微翘,就势在那片柔软上轻戳了一记,又捏了一下,复又顺后搭在了他的肩上。 啧,妖孽的嘴唇也很软嘛。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然秦素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满:“我出事的时候是一月,现在都四月了。你路上走了三个月?” 头顶处先是一阵寂静,很久后才传来了他无奈的轻叹:“我来得迟了,阿素莫要生气。”语声极尽温柔,却也仍旧带着一丝沙哑。 秦素忽然觉出不对。 这妖孽的声音听着很沙哑,感觉像是生病的样子。 秦素下意识地用力撑起手臂,拉开了与李玄度的距离,仔细地看向他的脸。 直到此刻她才发觉,李玄度的脸色并不好,苍白中泛着青,眼底布满红丝,面容憔悴,就像是好几夜没睡过觉一般。 秦素心底一跳。 “你怎么了?是不是生了病?”她说着便自然而然地上手去探他的额角。 李玄度微垂着头,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踮着脚跟儿、伸着胳膊,一脸焦急地来试他的温度。 他的心跳快过了呼吸,心底深处仿佛有碎裂的声响。 “我无事,小恙尔。”他嘴里说着话,顺势便将脑袋往下低了低,额角便贴在了那只白嫩的小手上,低笑道:“并无发热,就是路上走得急了些,阿素勿要担心。” 消息从五十里埔传到赵国时,就用了一个半月。就算有飞鸽,他在赵国也不是可以明目张胆行事的人,藏匿的时候多,露脸的时候少,自然收到消息的途径也不似在大陈方便。 而自收到消息之时起,他便一刻不停地往回赶,途中还与隐堂的人交过几回手,这一耽搁,回到青州便已到了四月。 第500章蜜之味 李玄度垂眸看向眼前那张明艳的容颜,心底里忽地一阵揪痛。 他确实回来的有些迟了,让这小小女郎独自面对那样大的危险,只要想一想,他的心就像是被什么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着。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底深处是无法遮掩的疼惜与柔情。 而秦素一时间却没注意到这些,她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妖孽是不是生了病。 她将掌心贴在他的额角试了试,还好,确实没有太热,这也让她略略放下了心。 “我便说无事。”李玄度柔声说道,温热的吐息喷在她尚不及收回的手腕处。 秦素便拿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一记,恨恨地道:“哼,既然你没生病,脸色为何这般难看?莫不是酒色掏空了身子?赵国的小娘子是不是特别美貌,让你留连忘返呀?” 她越说越是不高兴,戳他脑门儿的手指却又舍不得下死力,只好拿眼睛去剜他,白眼至少翻了也有七、八个。 李玄度被她说得一怔一怔的,旋即便是满脸的无奈,摇了摇头,探手一把便握住了那只还在戳个不停的小手,将那纤细的小爪子团在掌心里握牢了,贴在了心口处,叹声道:“阿素这样说,我这心里可就疼得厉害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又将掌心的小手团紧了些,不令她甩脱了去,低垂的眼眸便落在眼前那双明眸的深处,那一刹儿,似有水波漾动,从他的眼眸,到她的眼眸。 他的手掌微温着,一如他低柔的话语,也是微温着的,从耳畔飘落心底。 秦素像是魔怔了似的,一时间忘了说话,只呆看着他的脸。 那张放大了的俊颜挨得她极近,挺立的鼻梁便在她的眼前,微有些干燥的唇瓣喷洒出温热的气息,呼吸可闻。 秦素不可避免地红了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被那热气蒸的,那种头昏脑胀的感觉再次笼罩了下来。 这是她两世里都不曾尝过的滋味,恬和而又炙烈,好似那种埋在地底下的酒,只一口饮下,便能使人微醺起来。 抬起的脚跟儿没有落下,那双踩在泥地上的轻履,再度向上提了半分。 她的唇瓣,触上了他的双唇。 仿若蝴蝶扇动着翅膀,轻轻的触碰,却是……许久不曾分开。 时间静止了。 她张大了的双眸变得迷朦,洇了水烟似的,在他的眼睛里流转不息。 他几乎失去了反应,任由那双丰润而甜美的唇贴合在他的唇上,辗转研磨,随后舌尖轻挑,便探进了他的口中。 李玄度本能地微阖了双眼。 眼前的黑暗,越发勾勒出了唇齿间那种醉人的甜蜜。 他先还有些笨拙,左支右绌地被她挑弄得没了主张,只能急促着呼吸,捉牢了她的手,箍着她的腰背,将她揽得极紧。 然而很快地,他便领会了其中的技巧,随后便成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鼻腔里轻哼着,想躲却偏又躲不开,身子被他揽得半点动弹不得,只得与他缠绵在一处。 不知何时,她张大的双眸已然轻阖,长而卷的睫羽在他的鼻侧轻扇,一如他黑密的睫羽,同样扫过她的额发。 “啪嗒”,一滴晨露悄然落下,便落在四片相触的唇瓣中央,微凉而甘甜的露水,先是被他吮了去,复又由他渡予了她。 那一刻,两个人都有了种醉酒的眩晕。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当秦素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她忍不住喘着气、起伏着胸口,无力地依在他的胸前吐出了两个字:“妖孽!” 一学就会、一会就通、一通就大杀四方、一大杀四方就杀得她片甲不留。 这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秦素虚弱地翻了个白眼,一面大口呼吸着清新的晨时空气,一面觉得两腮酸痛、舌底微疼。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真以为这妖孽要把她给生吞下去。 这般想着,她便又在李玄度的腰间掐了一把,换来了对方的一声低笑。 “阿素生气了?”他的语声中带着极度的满足和愉悦,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方才可是阿素主动的,这一回,阿素也不可抵赖。” 秦素一口气堵在胸口,恨得又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只可惜,手上没什么力气,就算有力气,她也下不去那个重手。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怎么舍得下重手了,总想着,万一掐坏了他,吃亏的还是她。 这奇怪的念头从何而来,秦素一点都不想追究。 她现在就是觉得有点吃亏了。 本以为这厮尚还 未 知 人 事,她满满都是好生将他调 教成人的自信,却不想,调 教不成,反被调 教。 这妖孽若果真作起妖来,也不知她这一代妖妃,能不能扛得住? 窝在那个又温暖、又舒服的怀抱里,秦素又开始啃手指。 她正在考虑嫁人的问题。 无论嫁予谁,这妖孽她都是够不着的,除非她能先将这妖孽给收了。 但是,这样做的话,只怕她就得不来一门好亲事了。 说来也是奇怪,每回一挨着他的身子,秦素就总会想起嫁人的问题。莫非这妖孽当真是个狐精化的不成? 秦素蹙眉沉思。 “阿素可累了,要不要寻个地方坐一坐?”李玄度的语声传了过来,温柔至极。 秦素立刻摇头:“这样挺好的,就这样呆着吧。”说着便又在他怀里蹭了蹭。 坐下来了可就没得这副精壮身子可碰了,秦素自觉方才吃了大亏,决定再多抱一会找补回来。 “那我抱了阿素去吧。”李玄度的语声中带着笑意,“前头有块大石,干净平整,我们坐下来说话可好?” 秦素蹙了眉,在心里仔细权衡了一会。 被这妖孽抱起来,这固然很好,但是坐下来却又不能当真坐在他的身上,这也太不成体统了是不是? 这一刻,咱们的妖妃娘娘好像忘了,她这样死死抱着人家的身子不放,难道便很成体统了么? “我不要,我要这样呆着。李郎不许抱我。”秦素再度摇头,复又加重语气威胁地道:“不许走,让我多抱会!”说着还示威似地动了动手指。 同样的一句话,李玄度说起时,便是春风明月、柔情千种,而到了秦素口中,那就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第501章胸与腰 垂眸看着眼前细柔的发顶,李玄度的心软得似是承不住半点微风,须臾便要化了去,而另一种欢悦的情绪,又像是水中冒出的气泡,一咕嘟一咕嘟地往上冒。 他的唇角简直就没办法放平,平素灰寂的眼眸里,满满都是笑意。 脸颊边蓦地传来了震动,旋即便是低沉悦耳的笑声响起,和着语声传入了秦素的耳畔:“阿素的意思是,我若不从,你便要掐我不成?” “当然!”秦素斩钉截铁地回道,再度捏了捏掌下劲腰,旋即便被那充满弹力的肌理给弄得失神,忍不住一捏再捏。 “我却不知,阿素原来是个女大王。”李玄度低笑着道,复又挨进她的耳边,语声越加低沉悦耳:“我甚念你,阿素。你呢?” 玄音般的声线带着诱人的沙哑,似是在引诱着秦素说出那个答案。 秦素飞快地缩起脑袋,将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以远离这致命般的诱惑,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小:“我自然也想你。” “哦,是么?”李玄度问道,微挑的尾音像是一尾鱼勾,而秦素的心便是那条鱼,被这声音勾得越跳越快。 随后,她便听见了他沉靡如酒的声音,直接便落入了她的心底:“阿素且说一说,你想的……是我的腰,还是我的胸?” 秦素的脸腾地便红了。 居然……居然被他给猜中了! 这厮莫不是真的妖孽不成? “阿素为何脸红?为何不语?莫非被我说中了?”耳畔那妖孽的声音还在不住传来,魔音一般让人躲也躲不开。 秦素死命地将身子往他怀里缩,而她越是如此,脸颊边传来的震动便越强烈。 在这一刻,这一阵阵的低笑声,便是一声声战鼓,激起了秦素骨子里的血性。 她猛地挺腰抬头,一把便抓住了他的衣领,用力向下一扯。 这几乎可以称得上微乎其微的力气,不知何故,竟也拉扯得李玄度微低了头。 于是,她的唇便再度触上了他的唇。 轻轻一触,便即分开,随后再触上他的眉、他的眼、触上他挺直的鼻梁、好看的颧骨和下巴,再然后,便触在了他的喉节与衣领上方。 气喘吁吁地做完了这一切,秦素方才放平了脚跟儿,恨恨道:“这下子你总没话说了罢,往后我不只会想的你的腰、你的胸,也会偶尔想想你的嘴、你的眉眼、你的鼻子和下巴,你的……” 话未说完,她便被李玄度一把拥入了怀中。 “阿素你……可真是傻。”他又是笑又是心软,简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唇瓣一下下落在她的发上,到最后也只剩下了带笑的叹息。 与方才那个吻所带来的强烈情绪所不同,这一次,秦素只觉得心安与满足。 心安是因为,李玄度是为数不多令她信任之人,至于满足……把这个绝世大美男的脸都给亲遍了,能不满足么? 她的唇角挂着笑,一如他。 两个人便安静地相偎着立在树下,晨风四起,空气微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素方才清了清嗓子,说起了正事:“你这次回来,就是专门给我送消息的么?” “当然不是。”李玄度说道,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丝:“我是来瞧你的,看看你过得好不好。送消息则在其次。此外,隐堂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 秦素心头微凛。 居然连隐堂也查了个七七八八,这厮倒是好快的手脚。 略略脱开他的怀抱,秦素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说道:“要不我们边走边说罢,我也有好多事情同你讲。” 与李玄度这样呆着固然是好,但正事却也不能忘。 毕竟,今天本来就应该是很严肃的一天。 见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话,李玄度便笑着点了点头:“听阿素的。”语罢便放开了秦素,但握着她手的那只手却没松开,手掌也仍旧合着,将她的手捉在掌中。 秦素微挣了挣,便也放弃了去纠正他。 被人这样牵着手走路,感觉……倒也不坏。 她的唇角往上翘了翘。 “还是由我先说吧,颍川的事情已然查完了。”李玄度当先说道,一面便自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了秦素:“你先收好了,回去再看。另外,我看颍川之事已了,便顺便将那人也给带回来了。” “哦,当真?”秦素眸中涌起了惊喜,“他何时回来?你是将他留给我了么?” 李玄度闻言便笑了笑:“那个人半路上中了一箭,在养伤,我令英先生护着他,跟在后头慢慢回来,大约还要再过上二十来日才能回到青州。你若想要,那个人便予你便是。细论起来,他也算是你的人。此外,我也已经与英先生商量过了,待到了青州后,他也会留下来听你调派,往后阿素再不会愁身边无人可用了。” 这话秦素直令喜出望外,她作势折腰行了个礼,复又甜甜一笑:“多谢李郎仗义赠人。秦家之局有一处难点,确实需得那人来解开。而若有英先生在侧,吾将无往而不利。” 李玄度一脸好笑地看着她道:“这原非大事,阿素也勿要玩笑予我了。”说着,他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下去,握着秦素的手紧了紧,“当初也是我的错,只给阿素留下了那几个人手,险些令你出事。” 越往下说,他的神情便越是晦暗,眉间隐约便有了一丝戾气:“那暗中害你之人,我掘地三尺亦必将其挖出,再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秦素仰首看着他,眼神微有些发飘。 不知何故,“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这八字落入耳畔,竟让她有了种格外的心动。 许是重活一世之故,相较于思念、爱慕这种泛泛之语,她还是更爱听这别样的情话,狠厉之外犹摄心魄,几乎令她沉醉起来。 “不必劳动李郎出马,我自己便可寻出此人,将之碎尸万段。”秦素笑靥如花,甜美的语声比山泉更加动听。 李玄度垂眸看她,二人相视良久,莞尔一笑。 那种知己知心之感,在这一刻变得越加清晰起来。 第502章埋青嶂 安静地往前走了一会,秦素便问道:“听说你这次来还带来了上京的消息,却不知最近上京那里如何?垣楼关张、东陵野老消失,上京的士族们可是还在继续追查此事?” “垣楼之事已然收梢,如今并无人继续追查。”李玄度说道,一面轻轻将秦素往身旁带了带,同时长臂轻舒,挑开了一枝横长于山路的紫薇花。 簌簌花枝弯折如穹顶,秦素便自这花下而过,李玄度垂眸看着,眉眼温柔,语声则变得低沉:“不过,上京城外的壶关窑,却发生了一件极大的事。” 秦素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来不及体会方才那个瞬间的温柔旖旎,秦素整个人已随着这话声变得冷肃,抬头看向李玄度,问:“壶关窑出了大事?却不知可与我秦氏相关?” 问出此语时,秦素的整颗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当初她施计将壶关窑转至大皇子手中,便是算准了“那位皇子”的心态。 “那位皇子”从始至终的目的只有一个——扳倒太子。 为了扳倒太子,他势必需要更多的同盟,而太子之上的四位皇子,乃是天然的同盟关系,“那位皇子”轻易不可能将之打破,做出自毁其势的事情来。 此外,壶关窑易主于大皇子,于“那位皇子”而言亦不啻于一份大礼,给了他拿捏大皇子的绝好良机。 秦素相信,以“那位皇子”的精明,他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一定会好生利用壶关窑地底下的那些兵器,为自己赢得最大的利益。 至于大皇子在获知壶关窑私藏兵器之后有可能对秦氏产生的报复,秦素对此根本不担心。 众所周知,当初中元帝为了讨好吕皇后,接连纳了四个毫无家世可言的侧妃,换言之,从大皇子到四皇子,这四位皇子的母族全都不堪用,连秦氏都比不上。 大皇子的母族算是最好的了,很有钱,比秦氏还有钱。可是,仅仅有钱是没用的,还必须有郡望、有名声才行。那些宗师或大手级别的武技高手,皆是“良禽择佳木”而栖,你一个连二流士族都算不上的小族,又怎么可能请得到这些高手帮你做事? 此外,地底藏兵这种事情,大皇子也绝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要报复秦氏也只能暗地里来。而这种手段,秦素自忖她还是能应付得来的,秦家到底也是士族,族中养的侍卫也不是白吃饭的,至少比大皇子的母族要强太多。 也正因算准了这几点,所以秦素才会放心地将壶关窑转了手。 可是现在,壶关窑那里却出了事,那些地底下的兵器一旦现于世,秦家便要与大皇子一同倒霉了。 “阿素勿要担心,壶关窑之事,与秦氏无涉。”李玄度温柔的语声传来,莫名地使人心安。 秦素转首去看他,却见他深邃的眼眸正凝在她的脸上,眸底满是关切。 她心底微松,摇了摇他的手笑道:“我不担心。既然李郎说无事,想必便是真的无事。” 李玄度温柔地看着她,缓声道:“的确也没什么大事。便在四月初三那日,壶关窑突然发生了塌窑事件,所幸当时正值农忙,又是半夜发作的,窑上并没什么人,只有三个管事因要核查账目睡在了窑厂,却是没能逃得出来。不过死的也就这三人而已,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秦素半提着的心,一下子便放了下来。 埋了便好。 只要不是挖出什么来,无论埋的是活人还是死物,于她而言皆是好消息。 可再一转念,她却又觉凛然。 前世的壶关窑可从没发生过塌窑事件。秦家开窑厂极有经验,选址、窑炉的开挖等皆是慎之又慎,这一世为何却塌窑了?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人为的痕迹? 首当其冲可疑者,便是大皇子。 不过,大皇子的手下有这么厉害么?壶关窑可是相当大的,若没有高手相助,大皇子能做得下这样大的一个局? 秦素深表怀疑。 凝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问道:“既然是塌窑了,又埋了活人进去,那官署便没派人去施救?” 李玄度摇了摇头,叹声道:“官署倒是派了府兵来看的,只是,那窑厂建在半山处,许是常年挖取黏土之故,将山腹已是挖得半空了,塌窑之后,山峰处的几块巨石就此滚落了下来,恰好压在原先的窑厂上方。东平郡守卢士程特意带了府上一个精通地理的门客前去察看,那位先生说,塌窑之处不可再妄动,否则极易引发大的泥石流,届时很可能会波及壶关城。” “居然这样严重!”秦素不由咋舌。 她再也想不到,壶关窑塌窑,居然能塌得这样惊天动地,连壶关城都牵连进去了。 而越是如此,秦素便越发断定,此事必然不是大皇子所为。 他没这么大的力量。 一面在心下忖度着,秦素一面又去看李玄度,却见他微低着头,眉间划过些许沉吟。 秦素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间的变化,便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李玄度迟疑了一会,方沉声道:“倒也不是有什么不对,只是我的人里也有一位精通地理的先生,姓任。我们一路从北而来,正好路过上京,任先生也曾去壶关窑看过,事后他告诉我,他怀疑壶关塌窑并非天灾,而是人为所致。” 秦素神情一紧,问:“何出此言?” 李玄度闻言却摇了摇头,道:“具体的,任先生却也说不上来,他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他说,塌窑的地方以及巨石落下的方位,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几块巨石刚好将壶关窑完全掩在了土中,若是天灾,那就是老天长了眼睛,专挑着这块地方落下了巨石。” “原来如此。”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底里居然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壶关窑塌了,藏在地底的兵器将永不见天日,秦家头上的利刃终是又去了一柄,甚至连带着大皇子也跟着受益。 此事中唯一的受损者,只有“那位皇子”。 秦素忍不住弯了弯眉。 “那位皇子”失了一桩大把柄,没准儿大皇子还要就此与他生出龃龉,如此一来,秦素这一边,是不是便又多了个隐形的助力? 这念头一起,秦素的心底便漾起了喜意。 有意思! 这一桩连着一桩,环环相扣,“那位皇子”苦心作下此局,只怕也没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罢。 事实上,就连秦素也没想到,这一世的壶关窑之局,会演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所谓天助我也,诚如此言。 第503章非天灾 “除了壶关窑之事,上京便再无旁的消息了。”李玄度的语声传了过来,玄音如乐韵,令人闻之心喜。 秦素微微侧首,展颜一笑:“壶关窑这事儿确实不算……太大,不过还是要多谢李郎送消息过来。我最近手头上事情多,上京那里便有点顾不上了。”说着,她便抬起了与李玄度相握的那只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吹了口气,看向他的眸光如水波流转:“我替李郎吹一吹,李郎便不会累了。” 李玄度的唇角往上翘了翘。 这世间再没有哪个男子的笑,能够如他这般,清澈绚烂、见性明心。 秦素回以一笑,两个人皆是心下微甜。 无声地往前走了一会,秦素方才收束了心绪,问道:“不知隐堂情形如何了?” 此语一出,李玄度的神情便有些冷了下去,沉吟片刻方道:“隐堂……有些棘手。” 秦素的眉心蹙了蹙。 “莫非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李玄度的神情变化很明显,这难免让她有些担心。 李玄度转首向她一笑,神情转柔:“阿素莫要担心,我并没出什么事。也幸得阿素提前提醒予我,我人手带得极足,就算明着与隐堂照面儿也不会吃亏。我所谓的棘手,是指隐堂的来历,以及其在赵国的布局。” “愿闻其详。”秦素说道。 她对隐堂所知其为片面,如今见李玄度已经查到了不少消息,自是急于知道详情。 李玄度便道:“隐堂原名赢堂,乃是前秦皇族建在赵国的一处山庄,原先也不知是哪位王爷所有。前秦灭后,赢氏残部便将此处定为秘会之地,改称为隐堂,如今隐堂名面上的主子乃是赢氏后代,据说今年只有十来岁。隐堂如今所为,意在借赵国之力,一统江山。” 隐堂的来历居然是这样的,秦素满脸震惊。 她万不曾想到,前世她效力的隐堂,原来竟是前秦皇族所设的秘密组织。若非李玄度下了大力气去查,这件事她可能到死也没办法搞清楚。 “既意图谋国,为何星盘中所反应的隐堂之气,却是衰弱万分?莫非隐堂心有余而力不足?”沉默了一会后,秦素便问道。 假借紫微斗数之名扯出隐堂,这是秦素早就埋好的伏笔,李玄度也是被她以这个理由说动的。 听了秦素所言,李玄度便沉吟地道:“这便是我所说的棘手之处了。隐堂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赵国各处,与不少赵国重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单独对付隐堂,以我之力亦是足够的。可现在的问题是,隐堂已经并非独立的一个组织,而是牵动着赵国不少高官大臣,若不能将之从朝堂上剥离出来,单靠我的力量,也未必撼得动它。” 居然真有这样厉害? 秦素蹙着眉尖,心底里泛起了一丝疑惑。 前世时,隐堂分明一派衰落之相,难道这是假相,抑或是秦素所处的位置实在太过低下,不能接触到隐堂的最顶端,因此所感受到的便有了偏差? 可是,至少以秦素所知,他们那一批的暗桩,是没有被派往他国的。 当年秦素在隐堂的暗桩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否则也不可能被派往赵国各高官府邸窃取消息。若是隐堂对赵国的渗透已经如此之强,又为何不将秦素这样的佼佼者派往陈国或唐国,而是只将她拘在本国效力? 这绝非好的用人之道。 想到这里,秦素猛地眼前一亮,便问:“隐堂之强,到底是强在自身,还是强在外力?” 李玄度未曾急着说话,而是用一种赞赏的眼神看向秦素,笑道:“阿素果然聪明,竟是一语中的。” 秦素心头狂跳起来。 她果然猜对了 李玄度此时便道回道:“赢氏本身羸弱不堪,不过,他们确实有一个很大的助力,便是墨氏。去了赵国之后我才查到,隐堂中竟搜罗了不少墨氏子弟,我曾从侧面接触过他们中的一两个,知道墨氏与赢氏自二十余年前便合作了。此外,我还探出了一个很古怪的消息。” 他说着已是蹙起了长眉,灰寂的眼眸中满是沉思。 不知何故,秦素的心忽然就提了起来,隐约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她转首看着李玄度问:“不知李郎探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李玄度沉吟了好一会,方才慢慢地道:“据那个墨氏子弟说,五十余年前,墨家出了一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尽得墨氏精髓,二十岁时便堪称圣者。只是,这位圣者却在三十年前的某天,突然带着墨氏全部的精英去了卧龙岭,从此失踪。而就在他们失踪的当晚,卧龙岭发生山崩,大量山石落下,阻断了黑河支流,终至颍川千里决堤,引发了颍川的大天灾。” 秦素倒吸了一口冷气。 “颍川大水,竟是人为所致么?”她问道,那一瞬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玄度肃然点头道:“据我得来的初步消息,正是这般。”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来。 颍川大水竟非天灾,那么,当时发生的山火和疫症呢?莫非也不是天灾? 心中这般想着,秦素便也问了出来:“颍川当年天灾不断,莫非也皆是人祸所至?” 李玄度握了握秦素的手,看向她的眼神蕴着暖意:“阿素安心便是。除黑河大水决堤之外,颍川的瘟疫与山火则是真的天灾了。你也当知晓,水灾发生时正是夏季,水中浸泡的人畜尸身腐烂之后极易引发疫症,史书之上亦记载甚多。至于山火,那墨氏子弟说他当年观过天相,颍川那一代正有荧惑连珠、七星流火,乃是大旱之相,发生山火也是造化弄人。” 秦素提起的心终是放了下去,无言地点了点头。 她已经被这些事情弄得看什么都像是阴谋了,如今看来,当年颍川的大灾,就是天灾与人祸相交所致。至于秦氏的灭顶之灾,天灾占了一部分,人为也占了相当的的一部分。 第504章论嫁娶 “在回大陈的路上,我在陈赵边境处,发现了一个隐堂的联络点。”李玄度的话语响起,一下子让秦素清醒了过来。 “竟有此事?”她看着他,面色微有些泛白。 不可避免地,她想起了五十里埔那一夜,亦想起了前世被塞进小轿后醒来时的情形。 很显然,在隐堂与大陈之间,必定是部署着几处联络的地点的,否则他们没办法把人从大陈腹地一路送到赵国去。 “阿臻送来的消息,很详细。”李玄度的语声传来,很是冰冷:“巧的是,在那个隐堂的联络处,我也问出了不少事情,那个联络处当时正在等着有人送新鲜的‘坯子’过去。” 说到这里时,李玄度身上的气息已经完全冷了下去。 秦素安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坯子。 这个词,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过了。 当年,当她在那辆密不透风的马车中醒来时,她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来自于押车的侍卫,那人说:“这一批的‘坯子’,怎么只有一人?” 那时秦素还不知道,那个侍卫口中的坯子,指的便是她。 直到来到隐堂,接触到了更多的人与事之后,秦素方才明白,隐堂每年都要派人去三国搜罗资质好的少年男女来隐堂接受严训。这些尚未经过雕琢的未来的暗桩、秘杀或者隐者等等,在隐堂都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坯子。 秦素勾着唇角,面上浮起了一缕冷笑。 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在隐堂眼中也不过就是毛坯而已,可以是土坯、木坯,也可以是玉坯、石坯,总之,他们不是人,只是——坯子。 身边忽然传来好闻的气息,随后,秦素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素勿怕,我在此处。”李玄度低语道,将秦素拥得更紧了些。 秦素微有些失神。 就在前一刻,她还被前世的记忆重重包围,如浸冰水。而此际,却有人拥她入怀,轻声予她安慰。 即便不想承认,可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李玄度,很令人心动。 依在他的怀里安静了一会,秦素方才平静地说道:“我并不怕。就算你不在,我亦无惧。” 这并不是她壮胆胡言,而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重生越久,她对隐堂的惧怕便越淡。 她已经不是前世一无所知的痴儿,而是在尘世里狠狠打过滚的一代妖妃,就算重回隐堂,她也绝对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再者说,隐堂已然不隐,秦素知道它,李玄度也知道它,它的真面目,早晚将大白于天下。 所以,在五十里埔时,秦素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重返隐堂。 她相信,凭借前世所知,她完全可以在隐堂继续祭起紫微斗数的大旗,站稳脚跟,而她表现出来的才能,亦必定令隐堂视如奇才,细加培育。若能更进一步探进隐堂内部最好,如若不能,她也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与当时便在赵国李玄度里应外合,将隐堂一举拿下。 “我知道阿素不怕。”李玄度的语声似弦音忽响,在秦素的耳畔轻振:“只是,我却有些后怕。”他松开秦素,垂眸看向她的眼睛,眼底柔情漾动:“若是在我的家乡,我现在就能拿了七彩结绳牵了你走,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将你护在身边,自不会让你再有任何危险。可是,你们大陈却不是这样的,我向人打听过了,若想带你走,我必须三媒六聘,到你家里提亲,征得了你家长辈的同意,才能将你带回家。”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深邃的眼眸似融了夏夜星空,璀璨夺目。 秦素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怎么这聊着聊着,就聊到三媒六聘这回事了? 难道他们刚才不是在严肃地讨论隐堂的问题么? “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忍不住说道,喉头居然有点发干。 李玄度笑看着她,语声越加低柔:“我是说,我要把你带回家去。”他的眼睛在那一刻是如此地清澈,映出了秦素那张傻呆呆的脸:“在与你重逢之前,我尚不能确定。可是,你方才那样主动地扑进我怀里,摸也摸了、亲也亲了,我便想着,兴许你也是愿意嫁给我的罢。巧的是,我也愿意娶你。” 秦素的眼睛睁到了最大,满眼皆是不敢置信。 这真是大白天的见了活鬼了。 不,应该说是大白天撞到了千年老妖。 也不知这妖孽是不是今日化形没成功,怎么说话就这般呆傻直白,活脱儿就是个久居深山、不知外物的妖物啊。 秦素很没有风度地张大了嘴巴,被李玄度的话给震得根本回不过神来。 这才走到哪一步啊,他便愿意娶她了? 等等,娶? 秦素张大的嘴巴一下子合上了。 是娶,不是纳,这厮方才说得极清楚。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会成为这妖孽的正妻?! 秦素只觉得从后脊梁骨里窜上来一股子气,也不知是凉是热,直激得她心头剧震。也可能是太过于激动了,她一时没留神,便习惯性地捏了捏手指。 指下约瘦腰,柳韧更多娇。 捏着掌下劲瘦的腰身,秦素的脑中居然浮现出了这句前世极为著名的,由大都某位豪放女所做的艳词。 他李玄度,一介大唐权贵,愿意娶她秦素,一介陈国不入流小士族的外室女?! 秦素怎么也抑制不住上翘的唇角。 李玄度勾了勾唇,蓦地挨近了她的耳畔,暖暖的吐息如风拂来:“阿素啊,等你跟了我回家,我这身子就是你的了,你想掐就掐,想捏就捏。你想想,这样不好么?” 秦素下意识地笑着点头:“好,当真是好。” 不过一息之后,她便立刻反应了过来。 呀呀个呸,好什么好? 一个唐国人且还是来历不大明的,跑来陈国娶了个小族外室女为妻,这事怎么想也不可能。 倒不是秦素不愿嫁,而是,两个人的身份并不般配。 他,高入青天,而她,低落尘埃。 横亘于两人之间的,何止千里万里之遥? 第505章九皇子 在认清现实的一瞬间,秦素的心便冷了下去。 她顺手用力掐了一把李玄度的腰,便挣脱出了他的怀抱。 “权且当你说笑罢,我可不信你的话。”秦素冷声说道,故意翻了个白眼,不知怎么,心情居然有点不大好。 这该死的外室女身份,有时候真的很叫人憋屈。 “你我身份悬殊,就算我家人同意这门亲事,你的家族会同意么?”秦素又续道,心底越是不虞,语气便越加淡然:“你是唐人,我嫁了你,往后只怕便要移居唐国,坦白说,这门亲事并不能给我的家族带来好处,若要我太祖母应下,只怕是极难的。而李郎你,我到现在都不知你是怎样的身份,你所谓的娶我,诚意何在?” 并没有普通小娘子的含羞之语,秦素此时堪称坦荡。 李玄度微觉愕然,看了她一会,眸底笑意忽地转浓。 她又有些张牙舞爪起来了,纵然她竭力压抑着,可他就是听出来了,她在生气,而且还在发脾气。 而越是这样,他便越觉得喜欢。 他端正了面色,摆出了一个自认为诚心诚意到了十二分表情,正色道:“说起来,此皆我之过,是我唐突了,阿素勿怪。”说着他已是后退半步,端端正正地向秦素行了一个唐人的揖礼。 说起来,唐人揖礼与大陈很不一样,大陈的揖礼是双手礼,而唐国人却是单手礼,以右掌掌心贴于左胸,弯腰行礼。在大唐,这个礼有明心至诚之意,是很正式的礼节了。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秦素便也下意识后退半步,屈身还了一个标准的士女礼。 此时此刻,这两人就像是初初相识一般,以一种最合宜的礼貌,各自向对方见礼。 待直身而起后,李玄度方说道:“吾,乃唐皇之子,行九,原名李长朔,因出生大不祥,大巫令改别号玄度,所以我才叫了现在的名字。自幼时起,我便被大巫带去山野,十六岁时遵大巫之命下山,先于大唐研读佛法,后赴大陈精研佛道。” 极为正式的一通言辞之后,他忽地停住话头,凝视着秦素道:“与阿素初识的那个午后,恰是我十九岁生辰。” 也就是说,李玄度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秦素抬手拂了拂发鬓。 山风变得大了一些,她灰色的裙裾在风里翻卷,一如他被风吹乱的淄衣。 她其实早就已经约略猜到一些了。 毕竟,一出手就是两名宗师,手下能人强手无数,这样的阵仗,不是唐国王公、便是大将军或高官,而今听闻他是唐国的九皇子,秦素真是半点都不吃惊。 “原来是唐国九皇子,失敬,失敬。”毫无敬意地向李玄度行了一礼,秦素的面上一无所动:“既是皇子,为何您久居大都,不思归国?” 李玄度看了秦素一眼。 不知何故,秦素居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哀怨。 她忍不住打了个抖。 她一定是看错了,这妖孽身份如此高贵,怎么可能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她。 此时,李玄度却是踏前一步,与秦素拉近了些距离,语声越加低沉起来:“除了一个父皇,我在大唐再无牵绊,唐国,也不欢迎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深邃的眉眼之间,又泛起了此前最常见的那种灰寂:“以我九皇子的身份,原本是不可能拥有手上这支力量的,此皆父皇所赐。或许,父皇是……有他的考量的罢。从我年满十二岁之时起,父皇便陆陆续续地派来了这些人手,护着我的安危。其后我远赴大陈,父皇便将这些人手都交予了我,而我,也算是勉强还有那么一点能为吧,渐渐地将这支力量完全化作我自己所有。” 秦素微微颔首,水眸中似洇薄烟:“照这般说来,李郎对隐堂之事如此上心,也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唐皇,是么?” 李玄度怔了一会,方才勾唇道:“阿素果然聪明。” 秦素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不能叫聪明,而是显而易见之事。隐堂既有并吞三国之意,又渗透到了赵国朝堂,必定能够影响赵皇的举动,而赵国也一定会起兵攻打陈唐两国。赵国兵力强盛、扩张之势极猛,陈唐两国若不联横,必难逃灭国厄运。李郎以皇子之尊居于大唐,又远赴赵国查证隐堂之事,唐皇待李郎,堪称信重。” 李玄度显然没料到秦素居然连这个都能看出来,一时间颇为愕然,看了她好一会后,面上忽地便有了个笑。 如月华破出层云,朗朗清辉遍及视线。 秦素被这个笑晃得几乎睁不开眼,忍不住再次腹诽:李玄度这妖孽,真该叫老天收了他去?就凭这一笑,只怕倾国倾城也是行的。 “阿素之聪慧,无人能及。”李玄度说道,看向秦素的眼神简直堪称宠溺,眉梢眼角皆含笑意。 此言一出,便表示秦素猜的无错。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却并未觉得欢喜,反倒生出了一点点的悲凉。 把一个身负厄运的九皇子放逐到陈国,唐皇明面上的意思是以这位九皇子为代表,达成与陈国最初的联盟,而其更深层的含义却是,他并不在乎这个儿子。 或者说,李玄度,是一个可以拿来牺牲的筹码。 反正也是被大巫预言身负大劫之人,很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就是个不堪用的废物,倒不如将这废物利用起来,打着皇子名号遣来大陈,如果能起到联合两国的作用最好,若是不成,也不过就是舍掉了一个无用的儿子。 看着李玄度微含笑意的双眸,秦素的心底,泛出了些许莫名的情绪。 贵为皇子又如何?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或好处,皇子也是可以被抛弃的。而更叫人齿冷的是,抛弃你的那个人,还总会施舍一些不值钱的好处,给你一种错觉,以为,他将你放在了心上。 “那……你很感激……你的父皇么?”良久后,秦素终是问道,语声说不出地涩然。 李玄度怔了怔。 随后,他眉眼间的笑意,便渐渐地淡了下去。 “感激么……”他语声寂寂,在山风中变得模糊:“也未必不感激罢。毕竟,我的人手也是他赐予的。纵然这赐予或有别意,但除了大巫,父皇是整个大唐……唯一还记得我的人。” 言至此,他忽尔一笑:“只凭这一点,在有些事情上,我愿为父皇驱策。” 第506章吾先上 秦素注意到,在说到“有些事情”这四字时,李玄度的神情变得极淡。 “隐堂,吾所欲也,何乐而不为?”他淡然地说着这些话,身上散发出一种寒凉的气息。 秦素专注地看着他。 认识李玄度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头一次,秦素从他的身上,看出了一点皇族子弟的气势。 那种淡然与寒凉,是融在骨血里的。 这便是皇族血脉与芸芸众生的不同之处。因为,真正高贵的皇族,从不会颐指气使,那是心里没底的人才会干的事。 手中握有绝对权力的人,不会在明面上咄咄逼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他们表现出来的,通常是一种冷。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如同巨树看向脚下的野草。那种绝对的力量上的强弱对比,会让强者连不屑一顾这种神情,都不屑于表现出来。 所以,在绝对的强者面前,你能够感受到的,只会是淡漠。 而此刻的李玄度,便是如此。 “到得此时,我终是信了,李郎,果是皇子。”秦素轻笑着掩唇说道,眼底的哀凉却未散尽。 被至亲之人拿来利用,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秦素的眼神黯了黯,唇边漾起了一丝苦笑。 如果忽略两个人身份上的悬殊,她与李玄度,还真是像到了十二分。 同样地被放逐,同样是在更大的利益面前,成为了掌握权力者牺牲的筹码。 那一刻,虽然他们隔开了一些距离,可秦素却觉得,她与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 看着秦素浅淡的笑靥,李玄度的眉眼间,便又漾起了温柔的笑意。 “早在十五岁时,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语声并不响亮,然每个字却都带着种奇异的力量,“命运或可更改,人力却有穷尽。所谓生,不过是于有涯之时,做欢喜之事。所谓逝,不过是轻鸿踏雪,不留痕迹。” 说到这里时,李玄度将视线凝在了秦素的身上,水波般的温柔,自他的眸底流转而来,一如他温润的语声:“所以,在我眼里,阿素一个人,便远胜于这世间的一切。我愿娶你,也是因为……我喜欢你。”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 她觉得有点动弹不得,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被一个身份高贵的绝世美男如此深情地说喜欢,饶是两世为人,她也无法保持绝对的清醒。 风里像是染了酒意,让人有了种愿沉醉不醒的错觉。 有些微醺,有些晕眩,更多的,则是一种难以描摩的欢喜。 她简直就止不住唇角的笑意。那怕她一再提醒自己,不可失态,可是,心里的欢喜是那样地满溢着的,那笑意自己要漫上来,她根本无法控制。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素才听见了自己微带沙哑的声音:“李郎……是认真的么?” “自然。”李玄度说道,眸底柔情几乎能叫铁石也化成水波:“如今,就看阿素想要如何了。” 不知为什么,从他的眼神中,秦素又看到了那种哀怨的神情,就好像她秦素是个负心女,而李玄度则是被她始乱终弃的痴情汉。 秦素忍不住再度抖了抖。 这妖孽功力见长啊,如今这眼神也是变幻万千,简直叫人招架不起。 “我……” 才说了一个字,李玄度骤然上前,一把将秦素揽在怀中,低声道:“我知道阿素在担心什么。你不用担心,事情其实很简单,只消我拿下隐堂,一切便有了不同,到时候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有些急切地说着这些话,语气中竟带了一丝惶惑,仿佛生怕秦素拒绝一般。 秦素心头微动。 前世时她也并非没听过动人的情话,比李玄度说得更好的大有人在。 可是,却从没有一人能像他这样,让她心动。 此念一起,秦素便忍不住想要哀叹。 完了完了,她知道她这是要掉进妖孽挖的坑里去了。而更要命的是,她的心底里越是清醒,她就越发能够感觉到那种陷落的迅速,简直就超出了她能控制的范围。 她不相信这世间所有的情话。 包括李玄度的。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不相信归不相信,可她就是爱听啊,不仅爱听,还听得一颗心怦怦跳个不息,就像八百年没见过男人似的,整个人都快要化成水了。 真是要了她的老命了! 秦素很想要掐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起来,却终究舍不得。 有这个力气,倒不如再好生多掐别人几下,比如李玄度——的瘦腰。 于是,秦素很用力地在李玄度的腰上捏了几把,随后颓然地叹了口气。 与其说李玄度心悦于她,不如说,是她自己先把持不住了,而既有了这个念头,那她还等个什么劲儿? 先上了再说。 秦素飞快地说服了自己。 连生死都可堪破的一代妖妃,又何惧于为情所缚?缚便缚了,她还就不信了,她使出浑身解数,还缚不住这个山野里长大的雏儿?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有朝一日红颜老去、色衰爱驰,那她也会早早备下几碗毒药,到时候甜言蜜语哄这妖孽喝下去,为民除个害、降个妖,也算是造福于天下万民,阿弥陀佛。 在脑中拟定了几种下毒的办法之后,秦素面上的笑意便浓了起来。 “那依李郎的意思,你是真心的?”她甜甜问道,唇角翘得高高地。 李玄度却不曾听出她言语中的别意。 他稍稍离开了秦素一些,正视着她的眼睛说道:“绝无虚言。” “好,那我就等着李郎来提亲。”秦素笑着说道,重又扑进他的怀中,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很是没脸没皮地说道:“我现在不管是抱你、掐你还是亲你,那可都是天经地意的,李郎不可笑话于我。毕竟李郎贵为皇子殿下,开了尊口与我口头约定了婚事,我便当你已然先下过聘书了。青天在上、厚土在下,这山里多少鸟兽鱼虫都听见你的话了,李郎往后可不许抵赖。” 李玄度忍不住又弯了唇。 分明知道她在打着鬼主意,那双明眸里的算计他也能看得清,可他就是觉得,这样的她,真真让他欢喜。 第507章同心结 依在李玄度怀里的秦素,脑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要嫁给李玄度,最大的麻烦不在秦家,而是唐皇。 以李玄度之能,将隐堂握在手中也未必不可能,而到了那时,唐皇果真会让变得更有价值的九皇子,娶一个陈国小族外室女? 这是绝不可能的。 秦素相信,李玄度也不会这么天真。 可是,他到底想要怎么做,秦素却也没去问。 纵然她天生脸皮厚若城墙,也不好意思当真去问李玄度的计划。 这一点矜持,秦素还是能够把得牢的。 直待跨入了离境山房的院门,秦素的心头仍旧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眼前亦有着轻微的眩晕之感。 “……女郎,女郎,您怎么了?是不是何处不舒服?”耳畔传来了阿栗的语声,满满皆是关切。 秦素如梦方醒,转头四顾一番,方才发觉她已经回到了离境山房。 这一路她是怎么走回来的,她竟是半点没意识到。 她脑海中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他离开时的那番低语: “……在陈赵边境的那处联络点,我最后问出了一件事,便是关于阿素的。五十里埔那一晚,若非那个灰衣女宗师出手相助,那个联络点接收的所谓‘坯子’,便是阿素。而据那个联络点的人交代,他们收到的消息是从大都传过去的。可有趣的是,项先生赶去大都时才发现,大都的联络点早就废弃了,里头的人不知所踪。我又往下查了查,那个联络点不是最近才废弃的,而是废弃了好几年。而再往下深挖,我便从那个废弃的联络点,挖到了大陈的皇宫。” “……那个想要陷害阿素之人,便在大陈皇宫,此事已可确定。所以,我今日来瞧过阿素之后,便会立刻赶赴大都。我要亲手将这个人挖出来……” 李玄度时而温柔、时而狠戾的语声似犹在耳,秦素微有些出神地想着,袖中的手握得极紧。 在她的手中,有一根七色编织的彩绳,绳子的两端各结着一枚精巧的同心结。而无论是绳子还是同心结,那编制的手法皆与大陈迥异。 据说,在大唐民间,每逢春暖花开的时节,也有一个类似于大陈上巳节的节日,郎君与女郎们会于花丛中相会,以此绳结代表婚约,有看对了眉眼的,当场便能定下婚事。 这是李玄度临行前硬塞给秦素的。 当时,他突然便掏出绳结,直接便套在了秦素的脖子上,那架势很像是给马套上了嚼子,而且他还很正经地告诉她,不能取下来,要一直戴着。 秦素委实哭笑不得。 这么大的一个彩色绳圈,你让她整天戴在脖子上,她成什么了? 好在有一代妖妃的底子在,秦素使出了浑身解数,将那妖孽给治得满面潮红、呼吸急促,最后他才终于勉强同意她将绳结贴身藏好。 当然,在整治妖孽的过程中,秦素也没讨得什么好,心跳急促、头晕目眩等等不一而足,就算此刻站在了离境山房的院子里,她的舌底也还在隐隐发麻,嘴唇更有些酸痛。 现在想想,怎么感觉有点吃亏了? 秦素的眉眼弯了起来。 “女郎,您到底怎么了?”阿栗关切的语声再度传来,语气都开始有点发急了:“您怎么一会笑、一会怒、一会发呆、一会又叹气的啊?您别吓阿栗好不好?” 小娘子都有哭腔了,显然被秦素这瞬息万变的表情吓得不轻。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顺便拿手敲了敲她的丫髻:“傻小娘,我无事的,你哭什么啊?” 阿栗一脸担心受怕的神情,摸着脑袋道:“我方才叫了女郎好半天呢,女郎不理我也就罢了,还一个人站在那里又笑又恼地,我还以为女郎不舒服呢。” 秦素的心情是前所未有地好,闻言便又戳了戳阿栗的丫髻,笑道:“我自是无事,你就别担心了。” 阿栗这才放下心来,一时又抱怨秦素一大早跑出去,怕她受了凉气,将她赶回屋中用朝食不提。 日子匆匆而逝,转眼已是小满节气。 自李玄度离开之后,秦素的日子也变得悠闲起来。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了下去,秦素现在要等的,也不过就是从各处传来的消息而已。 因这段日子天时不大好,时常下雨,秦素便在院子里抄抄经、看看书、散散步,过得颇是散淡。 虽有无数大事要做,但秦素这一回却是真的做起了甩手掌柜,原因无他,却是因为李玄度给秦素又留下了好几个人手,其中更是包括两位大手级别的武技高手。 有了这些助力,秦素要打探消息便显得容易了许多,这些高来高去的武技高手们,通常会在晚间将消息送来,而在离境山房外头也藏着数人,保护秦素的安全。 此时的秦素可谓手握一支奇兵,若是“那位皇子”再想动手,除非他能派来一整队的金御卫,否则是根本无法再触动秦素分毫的。 这一日,雨霁云消,天气放晴,秦素见天气好转,便颇有兴致地带了阿栗在院子里赏花。 枫杨树的下头生了几株月季,此时正姹紫嫣红地开得煞是鲜丽,秦素便叫阿栗拿竹剪刀剪了几枝下来,打算插在透雪瓶里赏玩。 两个人正自商量着这一枝开得美、那一枝开得大,李妪却从外头走了进来,报说:“女郎,阿忍回来了。” 秦素转首笑道:“正想着她要回来了,可巧她这会便到了。” 李妪便在一旁陪笑道:“阿忍做事利索,女郎前些时候打发她下山,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素笑道:“妪便带她过来吧。”又转向一旁的阿栗道:“你先回屋把这花儿给弄好了,我要与阿忍说说话儿。” 李妪与阿栗分别下去了,没一会,阿忍便跨进了院门。 “快过来,这几日可辛苦你了。”秦素老远地便向她招手,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提高了些。 阿忍道了句“不敢”,便走到了秦素跟前,躬身道:“都办妥了,女郎。” 第508章松烟斋 秦素一脸的云淡风轻,对阿妥笑道:“办好了便好。”说着往左右看了看,轻声问:“人都安置在何处?” 阿忍也压低了语声道:“还是在平城那个荒院里。” 秦素便点了点头,又问:“阿葵那里也处置好了?” 阿葵的事情是由阿忍与阿臻共同处置的,阿忍对其中的来龙去脉也同样清楚,因此便道:“回女郎的话,阿葵已经离开江阳郡了,离开之前他们一家见了面,阿葵也替女郎传了话,她祖父知道的事情倒也不少,一并都说了。”说着她便将一直提着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秦素,道:“所有东西都在里头的,请女郎过目。” 秦素却没去接包袱,仍是望着眼前开得绚烂的花朵,说道:“还是放在你这里收着吧,比放在我身边更稳妥些。” 阿忍倒也没什么异议,将包袱仍旧提着,又压着声音道:“另外,我还查到了一点贝锦的消息。” “哦?”秦素挑眉笑了笑:“居然这么快便有了消息?” 阿忍便道:“是,女郎。我查到贝锦在前些时候曾经回过一趟家,在家中呆了半日后便离开了,而她走之后,她的大弟弟便去了一户人家,我们事后查证,那户人家的家主乃是汉安乡侯府的一个管事,姓娄,据说还算有些脸面。” 秦素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去。 “汉安乡侯府?贝锦居然认识那府里的人?”她控制着语声问道,探手揪下了一片月季花瓣儿,在手里捏了几回。 嫩红的花汁染上指尖,秦素垂眸看着,脑海中划过了前世的些许画面。 如果贝锦与秦彦梨之间果真有什么阴谋,那么,前世的有些事情里,或许也会有她们的影子。 仔细想来,无论前世今生,能够有资格去汉安乡侯府做妾的人选,除了她秦素之外,秦彦梨与秦彦棠,也皆是有可能的。而在她们三人中,秦彦梨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她表现得更加聪慧懂事,她的生母也是三人中出身最好的。 汉安乡侯府……贝锦……秦彦梨…… 秦素的眉间泛起了一股冷意。 “回女郎的话,那娄管事在汉安乡府是专管跟出门的,我们的人查了几日,这消息已然可以确定。”阿忍的语声传来,让秦素眉间的冷意越加凛冽。 “贝锦一家与侯府的管事是怎么搭上关系的,你可查到了?”她问道。 “已经查到了,此事与姑太太有关。”阿忍说道:“当年秦府的郎君们在萧家附学,萧家与汉安乡侯府过从甚密,姑太太便也趁着这机会认识了几个汉安乡侯府的管事,娄管事便是其中之一。姑太太后来便将这管事介绍给了三郎君,在平城时,三郎君与娄管事也时常走动。再往后,贝锦的弟弟便会偶尔出入娄管事家,与那家人的关系处得不错。”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又补充道:“因时间紧了些,此事的细节我们尚还没打听清楚,但大致的走向应该是无错的。” 原来是秦世芳牵的线。 秦素的眸底划过了一丝寒色:“我姑母倒真是尽心尽力,我三兄亦颇有未雨绸缪之能,这么早便晓得把路给铺好了。”言至此,她勾唇一笑:“说来这也是极巧,一个贝锦居然能牵出这些事来,亦是有趣。” “此事还不止如此,女郎。”阿忍又道,语声压得极低,“据我们的人得来的消息,当年,姑太太有意让三郎君入汉安乡侯府做门客,所以才会从中使力。此外亦有消息说,姑太太对三娘子亦很是看中,似乎还有意拿她与汉安乡侯府联姻。不过,后来姑太太自己家中出了不少事,她便也淡了这个心思,但三郎君与娄管事之间的往来,却一直没断过。” 秦素此时已经不吃惊了,挑着眉毛“啧啧”两声道:“我姑母为了我姑父,真真是鞠躬尽瘁,至于我三兄与三姊……” 她说到这里便止住了声音,心底里却是再次肯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果然,秦彦梨与秦彦柏,真真是她的好兄长、好姊姊。 “女郎,我们还查到了另一件事。”阿忍的语声再度传来,仍旧压得极低。 “哦,竟然还有事?”秦素问道。 阿忍躬了躬身,道:“我们查到,贝锦的大妹妹认了个干亲,而这个干亲,乃是姑太太身边的管事妪华妪。贝锦每次回家,都会叫她的大妹妹给那华妪带些东西,吃的玩的用的,出手颇为大方。由这条线我们顺着往下查了查,发现每隔一个月,那个华妪都会从一家叫做‘松烟斋’的纸墨铺子里领些钱财,转送到贝锦家里,而那家松烟斋背后的主人,是……” 她说到这里便往四下里看了看,终是凑向秦素耳边,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秦素霍然转身,目注阿忍问:“此话当真?” “是,女郎。”阿忍应道。 秦素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起来。 即便早就心中有数,阿忍给出的这个答案,还是让她大吃了一惊。 蹙眉沉思了一会,她蓦地伸手指了指阿忍提着的包袱,涩然地道:“那纸墨铺子的契书等物,想必也在这包袱里了罢?” 阿忍回道:“是的,女郎。除此之外,女郎叫我打探的消息与抄录的口供,也都在这包袱里。” 秦素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没有笑意:“我猜,这里头的不少口供,也都与你说的那人有关吧?” 阿忍沉默地点了点头。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然而,秦素的心情却怎样也好不起来。 “罢了,你先下去收拾收拾,再叫阿栗阿臻两个过来,我想去外头走走。”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面色有些黯然。 阿忍领命而去,不多时,阿栗与阿臻便皆到了,秦素便命李妪守好门,遂带着两个使女离开了小院。 山道中一片寂静,远远望去,桃花树下已不见落英缤纷,唯满树翠绿在风里婆娑。 走了一会后,秦素心中的郁结便渐渐散了去,面上的暗淡亦随之消失。 阿臻与阿栗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方才秦素身上的气息可有点怕人,可想而知一定是出了事,只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第509章狭路逢 主仆三人顺着山道缓步而行,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只赏玩着九浮山葱翠的山色。 可是,就在三个人走到桃花树下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是往秦素的方向而来的。 如今天气渐好,游山的人也多了起来,秦素也没当回事,只往道边走了几步,好让身后的人过去。 谁料那几人超过秦素之后,却猛地停下了脚步,齐齐转身拦在了山道中央,其中一人更是上前两步,揖手道:“敢问前头可是秦家六娘子?” 秦素原本有些散漫的心神,在这一句话中立时收拢。 那个刹那,她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心头更是一阵发紧。 这说话之人,她居然认识。 赫然便是汉安乡侯幺子——范孝武。 此刻,范孝武正似笑非笑地站在秦素身前,那双混浊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秦素,仿佛要将她身前的幂篱剥去一般。 阿臻一个箭步便挡在了秦素身前,怒斥道:“放肆!什么人?” 范孝武的眼睛在阿臻的面上快速一扫,眼角一眯,顺手便要去勾阿臻的下巴,一面还“啧啧”两声道:“好个水灵的小鬟!” 阿臻怎么可能给他碰到?一个闪身便避了过去,然饶是如此,她已是气得俏脸飞红,若非怕给秦素惹麻烦,只怕她早一脚踹过去了。 “呵呵,有趣,有趣。”范孝武没碰着人,倒也没再勉强,顺势便收回手,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道:“这也难怪,六娘子乃是天人之姿,身旁的使女自然也与众不同。” “胡言乱语!”秦素斥道,同时迅速拉了拉阿臻的衣袖,复又厉声道:“哪里来的登徒子?岂不知道家清修之地,不容尔等喧哗么?” 纵然她有足够的能力当场废了范孝武,但这大白天的,她也不能当真就这么干,只能以避走为上。 范孝武眯了眯桃花眼,浮肿的脸上便有了一抹凉凉的笑,不以为意地道:“美人儿的声音也这般动人,听得我骨头都要酥了,果然不负我上山这一趟,老娄的消息还是很管用的嘛,回头我得好生赏他一赏。” 秦素心头猛地一凛。 老娄?娄管事?那个与秦彦柏关系极好,贝锦的弟弟亲去拜访的娄管事? 此时,便听范孝武又似笑非笑地道:“六娘子也不必惊慌。好教你知晓,你我二人之事已定,也算是有了婚约,只待你孝期一过,便会进得我汉安乡侯府。你家太夫人也已经应下这事儿了,我听了这好消息心中欢喜,这便要提前过来瞧你一瞧。我这话可放在头里,我范孝武乃是侯府郎君,可不是什么登徒子浮浪之辈,六娘子却也不必害羞。” 他说话的语声并不能算轻浮,态度也不算强硬,可却有种说不出的阴邪之气,只听着便叫人浑身发冷。 秦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背生起,迅速遍及全身。 那一刻,她恍惚又回到了前世。那种命运不由人,所有一切都被他人操控在手的感觉,让她有些无法呼吸。 她忍不住以手抚胸,深吸了口气。 来不及细思范考武语中之意,她只想早点摆脱这个臭名昭著的怪物。 迅速地向着无人处打了个手势,秦素转身便往回走。 “啧,美人儿别急着走啊,你我既然已有婚约,怎么着你也当先给我瞧上一眼才是。”范孝武轻笑着在秦素身后说道,语声极是松驰,有一种种猎人对待猎物的志在必得,说着话他已是提步追了过去。 可是,他这里才一迈步,膝盖处忽地传来一阵剧痛,好似被刀尖刺中了一般。他不由吃痛,大叫了一声便直直地跪坐了下去,那只伸出去的手,连秦素的一片裙角都没捞着,眼睁睁看着娇艳的美人儿长裙飘摆,快速转回了山道。 范孝武的几个跟班见自家主人摔倒了,皆是大呼小叫地跑过去观瞧,不想他们这厢才一迈步,竟也是膝头一阵剧痛,齐齐跪倒在地,一时间山道上一片鬼哭狼嚎,倒将那桃树上的叶子也震下来几片。 秦素埋头往前疾走,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婚约?什么婚约? 莫非范孝武当真去秦府提亲,而太夫人居然……应下了? 一乘小轿抬去侯府,就这样将她这个外室女给打发出了门,这一世,也同样会是如此的么?即便她毫无错处,即便她名声清白干净,即便她为秦家争取到了那样多的好处。 太夫人,也仍旧应下了这门亲事?! 纵然秦素不愿相信,可在心底深处,她却比谁都清楚,范孝武绝非戏言。 范二郎可是汉安乡侯最宠爱的幺子,而汉安乡侯在江阳郡乃至于整个益州,都是绝不容小觑的人物。 此等郡望,小小的秦氏又怎么会得罪?巴结还来不及呢。 秦素相信,汉安乡侯只消稍稍透个口风,秦家的几位夫人们,一定会欢天喜地地将她送去侯府的。 刹那间,愤怒如潮水般涌来,胸口处仿若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秦素不得不张开口,大口地呼吸着微热的空气,胸口却仍旧灼痛难当。 为什么?! 凭什么?! 前世今生,她秦素果然便逃不脱这样的宿命么? 她苦心经营良久、彻夜筹谋,好容易才为秦家赢来了一线生机,又千辛万苦将自己在秦府的地位提高了一大截,本以为,以她目今的力量,足可以令秦府的那几位夫人高看一眼。 可范孝武的寥寥数语,却将她所有的幻想一举击碎。 秦素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 是啊,她一个小小外室女,若能拿来换得与汉安乡侯府的亲近,何乐而不为?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考虑,秦家都占了大便宜。 或许,在太夫人的眼里,这一世的秦素,可能是比秦彦梨更为适合的人选罢。 因为她太出挑了。 亦因为,她的身份太低贱了。 以如此卑贱之身,为家族换取长久的利益,身为秦府最高权力者,太夫人想必是极为乐于应下这门亲事的。 不能活过一年又怎样? 身怀紫微斗数又怎样? 将这样一个出色的庶女嫁去汉安乡侯府,没准到时候还能为汉安乡侯府推几次星盘,避免些厄运,就算秦素只能再多活一年,那秦家也是卖了汉安乡侯府一个好大的人情,不是么? 第510章空往返 想像着太夫人左右权衡的情形,秦素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么? 她用尽了一切力气,只是想要扭转前世的卑污,活得更像个人,可如今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 她卑微的出身摆在那里。 这是她唯一无法改变之事,也是造就她命运的最根本原因。 所以说,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因为她低贱卑微,所以她就活该被牺牲、被利用,活该被亲人长辈以家族的名义拿去换取利益。 秦素陡然止住笑声,眯起了双眼。 秦家的夫人们,也未免将她秦素瞧得太小了罢,而自视又太高。 前世的秦素无力反抗,而这一世的她…… 秦素的气息渐渐放平,唇角的冷笑亦淡去。 此前她悉心安排下去的一切,终究并非白废。看起来,在骨子里,她从来就没相信过那府里的任何人,而事实也证明,许多事情,如今已然可以开始了。 思及此,秦素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也许是畏难心在做怪吧,以往每每想到这一点,她便总有些望而却步,总是担心让自己陷入绝境。 现在想来,这人世于她,本就是处处绝境,根本就没有她的活路,她若是不去争、不去改变,那就只能重蹈覆辙。 贪婪和欲望,真真是这世上最不会骗人的东西,也是能将一切华美表相撕开的利刃。 秦素勾了勾唇。 所谓的至爱亲朋,在这柄可撕裂一切的利刃面前,不过是一块可笑的遮羞布罢了。 为老而不尊,为亲而不慈,那么,她秦素又何妨做一个不孝不悌的逆女,将秦家那点儿烂到了根子上的泥巴,拍在这些高贵的夫人们的脸上呢? 秦素唇角微平,心底里的火焰亦随之熄灭。 许是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太过于吓人,直到此时,阿栗才终是颤声劝道:“女郎勿要生气,也别信这人的话。我这就叫人回府打听消息去,我可不信这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说与女郎有婚约。如今府里还在孝期呢,而且种事情是要太夫人亲口应允才成的,别人说了都没用。” 秦素淡然而笑,未置一语。 正是因为有了一个将家族利益看得比一切都重的太夫人在上,这件事情,才有可能是真的。 阿臻很快便赶了上来,向秦素微微点了点头,又故意笑道:“那些人也真蠢,一个个都不会走路了,全都摔了跟头。” 阿栗立刻恨恨地道:“活该!登徒子,不要脸,就该摔死他们才是。” 就算范孝武透露了身份,阿栗一个田庄来的小使女,也搞不清楚汉安乡侯是个什么官儿,此时骂起来自是毫无挂碍。 秦素由得她去骂,只快步前行。 半路被人拦下说了这番话,她自是再无赏景的心情,很快便又回到了离境山房,并立刻叫阿臻布置了下去。 她怕范孝武一时不愤,再追过来纠缠。 不过,秦素显然高估了范孝武一行人的忍耐力。 被武技大手暗算的滋味,那可是不大好受的,回院后没多久,阿忍便来报信道:“范二郎已经下山了,他是被人抬下去的,据说是伤了膝盖。我问过方朝了,他说他用了三分力,范孝武回去后,至少要躺上十来日才能下得来榻。” 方朝便是李玄度留给秦素的两个武技大手中的一人,另一人叫做黄源。因他们皆是男子,故他们的任务便是隐在暗处保护秦素。 此时听了阿忍所言,秦素的面上便浮起了一丝讽意:“侯府之子,也不过如此。” 阿忍躬身道:“此事是我疏忽了,我应当跟着女郎的。” 秦素笑了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可怨不得你,该来的,总会来。” 阿忍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亦未答言。 秦素望着窗外出了会神,便召手唤了阿忍到近前来,低声吩咐了她几句话。 阿忍很快便领命下去了,这厢阿栗便跑去找李妪,请她回府打探消息。 李妪虽是管事妪,但在秦素的面前,她可不如阿栗这个大使女有体面,阿栗的吩咐她还是需要听一听的。 回屋收拾了一番后,李妪便出了门。 由九浮山回青州也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算得上是相当近了。李妪上晌出门,午后便回来了。 不过,这一趟她却是没什么收获,连周妪也没见着,更遑论太夫人了,只在主院的角门外打了个转,便被董安打发了回来。 “……我向小董管事多问了几句,小董管事却是个嘴紧的,一句多余的话不说,我什么也没问出来。我原想着等小董管事走开了,我再向旁人打听打听消息,可小董管事却是直接将我送上了车,还叫了一个管跟出门的妪跟着我,一路将我送回了九浮山,我便只能回来了,请女郎恕罪。”李妪这番也算是铩羽而归,说话时面色便有点发红。 她在秦府本就没有根基,要她打听消息也是为难她了,而一想到没能完成秦素的嘱托,她便觉得很不好意思。 秦素却笑着摆了摆手,道:“妪说的哪里话,此事并不容易的,主要是我在府里的时候太短,妪也不认识什么人,这事儿便不好办了。” 见秦素如此体恤,李妪自又是不住口地恭维,秦素赏了她一角银,便将她打发下去了。 虽然什么消息都没探听到,可秦素却反倒有了种尘埃落定之感。 董安的举动,从某种程度而言,是证实了范孝武的狂言。 如果不是想要瞒着秦素一些什么,董安又为何要步步紧跟李妪,不给她一点打听消息的机会呢? 事出反常必为妖。 秦素现在对范孝武的话,已经信了十二分。 到得这一刻,秦素已是再无半点迟疑,只将该布置的布置好,便仍旧安安稳稳地过她的日子。 闲时光阴容易过,转眼已是端午将近,九霄宫的山墙内外,开满了淡白的荼蘼。 离境山房虽然远离尘世,这尘世里的节日却也不能真的错过了去,端午前一日的一大早,李妪便张罗着叫人蒸角黍、炙艾草,一点点地布置了起来,小小的院子里也自有一番热闹。 第511章花下客 秦素一早起来,见李妪置办得周全,却也欢喜,便叫了阿栗去染青绳,预备一会束在艾草上,也算添些喜气。 一院子的人正忙着,却见那看门的仆妇忽地走了过来,向李妪禀报道:“妪,周妪来了,带了好些东西,已经快到咱们院门口了。” 一听是周妪驾到,李妪自不敢耽搁,飞快地报予了秦素。 秦素闻言,只淡淡地道了句“叫她进来吧”,便转去了明间儿。 周妪这一趟来,想必是送节礼来的,也或许顺便还有旁的事要说,秦素并不吃惊。 得了秦素的话,李妪便亲去院门处相迎,却见周妪一身褐布衣裙,自那满墙的荼蘼花下款步而来。 李妪忙迎了出去,与她寒暄了几句,周妪便道:“太夫人怕六娘子在外头住不惯,特意命我过来瞧瞧,还带了不少东西过来,给六娘子过节用的,烦请妪一会叫人去搬进来吧。” 她仍旧是平常的样子,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也没什么笑容。 李妪对她很是巴结,此时便笑着拍手道:“太夫人待我们女郎真真是慈心得很,我先在这里谢她老人家的恩典了。” 周妪淡声道:“我这也是讨了个巧宗儿,顺道来瞧瞧九浮山的瀑布,也算是赏了个夏景儿了。” 李妪笑着奉承了她几句,一面便张罗着叫人去搬东西,阿栗此时早便立在阶下相迎,笑着行了礼,便将周妪接进了明间儿。 秦素正半依在胡床上翻书,面上的神情颇是怡然,见了周妪进来,她便含笑起身道:“妪来了,快些请进。”又吩咐阿栗挪来了短榻。 直到见到了秦素,周妪的神情才有了些许变化,往左右看了看,便给秦素递去了一个眼风。 果然是有事才来的。 秦素心下哂然,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从容挥退了一众仆役,便向周妪轻笑道:“妪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却不知你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周妪往周遭看了一眼,便压低了语声道:“女郎,府里出了件大事,有人……来给女郎提亲了。”言至此,她忽然觉得不妥,忙又纠正道:“不,这也不能说是提亲,毕竟府里还守着孝呢。应当说,是有贵客前来,向太夫人说起了女郎,并且透露出了这么个意思。” 许是事发突然,她说话时并没多做遮掩,很是直接。 这本是秦素意料中的事,此时她自是毫不意外,将书往旁一丢,饶有兴致地道:“嗯,原来是这样的事,男婚女嫁,也是人之常情,于我而言也不算是坏事。却不知是哪一家的才俊看上了我这个秦府的外室女?” 她说得极是随意,然而,周妪却听出了这话中的讽意。 她神情微顿,停了一会方继续说道:“说起来,我今日来此,就是要给女郎提个醒,此事大大不妙,那贵客是汉安乡侯府的一个管事妪,据说是侯夫人身边的亲信,我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汉安乡侯的幺子似是看上了女郎,有意纳女郎为妾。当然,这话她并没明着说,但那意思却是透了出来。” “原来如此。”秦素唇角含笑,笑得一派无邪:“那太祖母可应下了?” 周妪没急着说话,而是半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方才说道:“太夫人……倒也没一口应下,不过我看她老人家的意思,应该很是动心。毕竟,萧家最近出了那样大的事,却又偏生与秦家走得近,太夫人很怕受他们的牵连。而汉安乡侯府……并非寻常人家可比,便是放眼整个益州,那也是顶级士族了。更何况,那管事妪还说,范二郎不日便要来秦家族学附学,还愿意再介绍两个成名的夫子来给郎君们授课。太夫人许是觉得……这样很好。” “可不是么?”秦素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懒洋洋地道:“既然是这样的好事,何以太祖母却没有一口应下?” 周妪抬头看了秦素一眼,眼底深处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说来这也是巧,便在汉安乡侯府的管事妪来之前,西院夫人,也在太夫人跟前提到了六娘子,且还是赞不绝口。” “哦?”秦素颇为讶然,盯着周妪看了一会,忽然便明白了过来。 原来钟氏也去太夫人跟前提亲了,或者说,是向太夫人透露了这么个意思。毕竟,在钟景仁与刘氏的眼中,让钟大郎纳了秦素为妾,他们钟家还是不吃亏的。 可惜的是,钟家人碰上的是汉安乡侯府,那是他们绝对赢不了的郡望。 这般想着,秦素竟有些想要笑。 就在方才,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竟还以为是太夫人顾念着骨肉亲情,对于将秦素送给范二郎做妾有些犹豫,所以才没一口答应。 此刻看来,她真是想得太多了。 太夫人之所以没一口应下汉安乡侯府,纯粹是在权衡。 钟家虽是小族,却是秦家最有力的姻亲,其在上京的人脉也不容忽视,而汉安乡侯府那里,毕竟损耗太大了些,秦素就算进了门,也活不过一年。对于秦家而言,这损失与收益之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还是需要好生思量一番的。 “既是西院夫人说起了我,那太祖母又是个怎样的态度呢?”秦素漫声问道,眼底深处不见喜怒,唯余漠然。 周妪神情复杂地看着秦素,低声道:“说起来,这也是我今日来这里的原因了。原本我前几日便要来的,因有些事情耽搁了。今日一早太夫人却突然把我叫了去,说马上就要过节了,叫我来瞧瞧女郎,给女郎捎些节礼。”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那可真是多谢太祖母了,如此厚爱,我可不敢当。” 可不是么,区区一个卑贱的外室女,也被太夫人当嫡女般地对待着,逢着年节还赏了如此丰厚的礼物,她秦素可不就该感恩戴德地敬着这些长辈,再把自己的性命全权奉上? 真真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秦素面上的笑容越加甜美,连眸底深处都漾着喜意:“恰好我这里也有些小玩意儿,是我自己瞎鼓捣着玩儿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做面脂,是我向这观中的女道士们学来的一种法子,这面脂做出来又润又白,还能防着人被晒黑。一会妪便替我捎回去吧。这天气又热,太阳又晒,太祖母和祖母她们,可得好生护着脸上的皮肤呢。” 将面皮养得白一些、嫩一些,这样秦素打起来也更顺滑爽快些不是?也免得打疼了手。 第512章临瀑影 见秦素言笑晏晏,周妪的面色却很是黯然,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坐在榻上只一径出神,竟也忘了回秦素的话。 秦素却也没当回事。 此时此刻,她的心底竟是一片奇异的宁静。 太夫人特意遣周妪来送了这些东西,其用意只有一个: 在钟家与汉安乡侯府之间,太夫人已经有了选择,便是汉安乡侯府。而她遣周妪来此的目的,也就是要她来把这句话透给秦素的。 两相比较,将秦素送去汉安乡侯府得到的好处,远远高于将秦素嫁去钟家。 总归都是做妾,自然要选择利益更多、权势更高的那一家。 如此一想,秦素已是释然。 其实,只消将一切亲人间的情感去除,纯粹以理性去想此事,秦素便觉得,太夫人所为才是正理。 不过,她秦素恰恰就是个最不讲究正礼的人。 弯了弯唇角,秦素笑着看向周妪道:“妪来这里,便是为了替太祖母传这几句话么?” 周妪神情微怔,随后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女郎。太夫人遣我过来的意思,正是传话。” “如此,我知道了。”秦素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我已经知道了太祖母的意思,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妪便留在我这里用罢午食再走吧。” 这是明显在逐客了,然而,周妪却坐着没动。 她抬起头来,深深地凝视着秦素,好一会后,方才说道:“女郎这话其实也没说对,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和女郎说。” 居然还有事? 秦素这一回倒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周妪两眼,问:“妪还有何事?” 周妪并未及着答言,而是站起身来,用一种秦素从不曾见过的眼神看向秦素,沉声道:“如果女郎愿意的话,我想请您带我去看一看九浮山的瀑布,可使得?” 秦素怔住了。 周妪此刻的神情,让她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迟疑了一会后,秦素的面上便漾起个笑来,道:“既是妪要去观瀑布,我自然奉陪的。” “多谢女郎。”周妪说道,旋即便转身跨出了屋门。 秦素此时真是满腹的狐疑,遂叫了阿臻与阿忍相陪,与周妪一同去了观景台。 这个时节的观景台,并不算是个怡人的去处,湿气重不提,还有些闷热。那水气也不知是不是被太阳给晒的,蒸发出阵阵热度,反倒不及山间凉爽。 将阿臻与阿忍都遣去了一旁的小树林候着,秦素便对周妪道:“如今此处无人,妪还要说些什么,便请说来罢。” 周妪一时间却没说话,而是望着眼前的那一挂叠浪飞龙出神,半晌后,方才低声说道:“太夫人有时候……想得会多些。” 这句并不算是太好的开场白,却让秦素大吃了一惊。 周妪和太夫人的关系向来紧密,在秦素的记忆中,周妪从不曾背后议论过太夫人。 今天是她第一次私下言及太夫人,且还是给出了并不太正面的评价。 然而,这话秦素却并不好接,于是,她也只是看了周妪一眼,便沉默不语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周妪的语声方再度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十天之后,阿昌的铺子有一批干货米粮要运出去,漕船已经提前定好了,我叫阿承给他递了个信儿,叫他……多订了三间舱房。” 水声轰隆作响,掩去了周妪的大部分声音,然而,这一段话秦素还是听清了。 她震惊地抬起头来,看向周妪。 周妪此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妪却仍旧目视着前方的飞瀑,苍老的面容中,流露出了一种深深的倦怠:“女郎想必也知道,那汉安乡侯的幺子并非良配。女郎若是进了那个府,只怕……就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她蓦地转过头,看向秦素的眼神里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决然:“女郎……走吧,走得远远地……再也别回到这里来。” 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还带着些颤抖,神情凄恻,然态度却是毫不迟疑:“那范二郎是个很可怕的人,女郎被他瞧上了,便再也甩不脱了,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女郎弄进府里去的,就算太夫人将女郎许给了钟家,范二郎也绝不会善罢干休。所以,女郎还是逃吧,离开青州。我知道您有本事,手底下也有人,也不愁没钱花,您过您自个儿的好日子去罢,也……别再管秦家了。” 几乎是一脸悲怆地说完了这些话,周妪混浊的眼睛里,便涌起了一层泪花。 她拿衣袖拭了拭眼角,强笑道:“让女郎见笑了。” 秦素怔怔地看着她,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 她以为周妪把她叫过来,是要偷偷给她送些隐秘的消息,又或者是受太夫人之托做说客的,劝她接受秦家的安排,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周妪居然是来劝她逃走的。 “妪,你这是……”秦素诧异看着她,面上除了震惊,还有不解。 为什么? 周妪分明是太夫人最忠实的仆役,可她现在却来劝秦素违抗太夫人的命令,偷偷逃走。 她有什么目的? 听得秦素的话,周妪面上便涌起了一个很淡的笑来,说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也是我最后能为女郎做的了。等女郎一离开,我便会向太夫人请求回连云养老,再也不回来了。” 这无疑又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甚至比轰然作响的瀑布更叫人心惊。 “妪要离开?为什么?出了什么事?”秦素连声问道。 周妪今天的表现极为反常,这与秦素记忆中的周妪太不一样了。 周妪的神情却变得苦涩起来,她叹了口气,忽然上前拉住了秦素的手,说道:“我知道女郎不懂,其实……我自己有时候有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不……不……我是懂的,我确实是明白的。我只是……当我明白的时候,我已经叫阿承给阿昌送去消息了,那三间舱房,我还曾亲眼去瞧过……”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神情明显有些激动。 第513章何所欢 “妪为什么要这样做?”秦素终是问道。 她心中的疑惑已经达到了顶点。 这也太奇怪了,非亲非故地,周妪忽然跑来要她逃跑,即便她是出于善意,秦素也觉得有点不能接受。 见秦素满脸的不解,周妪像是终于清醒了些,眼神中的那种决然也渐渐散了,唯抓住秦素的手却没放开,而是握得更加地紧。 她定定地看着秦素,可是她的眼神却是空的,像是透过秦素看向了另一个人。 那一刻,她的脸上,有了一种深切的哀凉。 “罢了,这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说的。可是,我若不说出来,女郎便不会明白我为何要帮着您。”周妪说道,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格外苍老:“女郎许是不知道,我原先……其实是一个孙女儿的,她叫做阿欢。若她能活到现在,也该是做阿母的人了,可惜她福薄,十年前便死了。” 秦素心头微动。 十年前?那不就是周妪离开秦府的时候么? 此时,周妪悄然停住了语声,眼睛里划过了极度哀痛的神情,拉住秦素的手也颤抖了起来,半晌后方道:“阿欢当年……生得很好看的,谁见了都说她相貌好,她又特别地乖巧懂事,太夫人……也很喜欢她。” 她满是回忆地说着这些话,面上浮起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又飞快地淡去:“十年前,阿欢才只十二岁,那时,她是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小鬟,许是因着我的缘故,太夫人很是看重她,那时我还很欢喜,以为这是她的福气,可谁想……” 她说到这里忽地没了声音,唯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某处,嘴唇颤抖不息,良久后,方才续道:“……十年前的一次赏花宴,阿欢跟着太夫人出门,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就被……范二郎给瞧中了。那时候,范二郎也才将将十岁,见了阿欢就说……他要将阿欢讨了去。侯夫人很是宠爱他,便向太夫人开了口,太夫人……便应了……” 她痛苦地闭起了眼睛,脸上的沟壑如同刀刻一般地深:“我知道,我不该有怨的,我们一家都是奴,是好是坏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阿欢能得了范二郎的喜欢,我应该欢喜才是。当时太夫人也是这般说的,说这是阿欢有福,还说阿欢如果……如果能长久地呆在汉安乡侯府,待以后长大了,再进一步做了范二郎的妾,那就更好了。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居然以为阿欢是真的去享福了,我还很……很欢喜……很开心……” 她的嘴唇抖得厉害,面上的表情更是痛苦到了扭曲的程度,可她的眼角却没有一滴泪。 良久后,她才又颤声续道:“半个月后,我挎着个竹篮,装着阿欢最爱吃的扭股糖,去汉安乡侯府看她。可到了侯府我才知道,阿欢她……原来……早就死了,在去汉安乡侯府的头一天晚上……就死了。原来范二郎养了几条烈犬,他竟然放狗……生生咬死了阿欢……他说……说阿欢不听话,不服他的管,所以要让烈犬来教训她。我听了这话,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哪……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再听话不过的,怎么就这样死了呢?我还给她带了她爱吃的糖呢……她以前总说要吃,我没空买给她,被她磨了好几日……我竟然……我还以为她去过好日子了……我真的以为阿欢是去享福去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死了……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周妪喃喃地说着,到最后语声渐微,几不可闻,唯双眼通红,额角迸出一根根青筋,而她的眼角却仍旧没有一点泪,只剩下了干涸与苍凉。 不知何故,这样的周妪,让秦素有些心酸。 她情不自禁回握住了周妪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觉出言语的苍白。 无论她说出怎样动听的话,那个名叫阿欢的乖巧可爱的小娘子,也永远都回不来了。 原来,这才是周妪十年前离开秦府的原因。 周妪的语声又传了过来,显得苍老而又低沉:“我的儿与子妇听了这事,两个人皆是伤心不已,没多久便也相继病死了,还好他们给我留下了一个阿承,才不至于让我孤老终生……我好悔,真的好悔。我……本来以为,我将阿欢带在身边,教她行事规矩,让她在秦府好生做活,长些见识,总归有我护着她,她是绝不会有事的,却不想……” 她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依住了栏杆。 秦素半扶着她,仍旧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事情,她真是头一次听闻。 扶着栏杆歇了好一会,周妪方才抬头看向秦素,用力摇着她的手道:“女郎,您现在应当知道了,那范二郎是个怎样的人,那个人……很可怕。女郎许是不知,从十六岁起,范二郎每年都会纳一个美妾,而他身边的美妾,从没有活得过一年的。所以我才会叫女郎逃开。我这几日总在想,当年若是阿欢也能远远地逃开,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 说这些话时,周妪的声音仍在颤抖,但她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秦素冰冷的心底里,漫上来一层温温的暖意。 而随后,她却又觉得可笑。 真是太可笑在了不是么?她至亲的亲人们,迫不急待地想要拿她换取利益,无一人关心她是死是活,而与此无关的一介仆役,却甘冒奇险,想要救她出虎口。 她是该庆幸苍天终不曾有负,还是该痛苦于亲人的冷漠? 秦素的心慢慢地冷了下来,不过,她看向周妪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地柔和。 “多谢妪,冒了这样大的风险,给我送来这个消息。”她柔声说道,“不过,妪不必担心,此事我早已有了对策,汉安乡侯府的这门亲事,是不可能成的。不过,我还是要谢谢妪,你能够为我想这么多,我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了。” 第514章素白履 听了秦素的话,周妪的面上却并无太多的惊讶。 此刻的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点头道:“我知道女郎的本事很大,如果女郎想要做些什么,也一定能成功。不过,阿昌那边的安排,我还是不会叫他撤下去的。那三间舱房,我叫阿昌一直留着。总归那米铺送米的漕船每隔上一段日子便有一艘。就算一直用不着,也算是给女郎留了条后路。若是最后实在没法子了,您便来寻我,我会把女郎带出府去的。府里的好些事我都能说上话,这点事情并难不倒我。” 如果说,之前的秦素还是处在一种震惊与疑惑之中,那么,听了周妪的这番话,她的心里,终究生出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或许,周妪只是从秦素的身上看到了阿欢的影子,所以想要借助这样的行动,来弥补当年的遗憾。 可秦素并不在乎。 一个不相干的老妪也敢于让秦素逃走,这越发反衬出了秦府的凉薄。而这凉薄,已经再也不会令秦素伤怀了。 或许前世她是为此伤心过的,但这一世,绝无可能。 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不过,周妪这里倒是必须有个好些去处的。就冲她在这紧要关头还能想到给秦素安排后路,这份人情秦素就该记住。 许是将心底里多年的疮痛和盘托出,离开时,周妪的神情显得轻松了许多。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崖壁的转角,秦素仍旧回到了观景台,在那里站了很久。 眼前飞瀑如白练,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她的幂篱很快便被洇湿了,衣裙上也溅了好些水渍。 然秦素的心底却是一片安静。 纹枰已布、棋子排开,如今的她,还要再等几个人,而等那几个人来到之后,她便可以在秦府这块棋盘上收官了。 秦素弯唇笑了笑,拂了拂裙摆,方才转身唤来了阿忍与阿臻,往离境山房而去。 此时已是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那扑面而来的山风热烘烘地,几乎能将人蒸熟,所幸山道上的树木很多,倒还不至于太晒。 秦素的衣裙本就有些潮,此刻被热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又是汗又是黏,恨不能马上就回房沐浴一通才好,因此,在回去的路上,她不由自主便走得飞快,倒是惹得阿忍与阿臻也紧赶慢赶起来。 主仆三人闷声行路,很快转上了那条长着桃树的山道,正待继续前行,忽见前方行来数人,却是一群男子。 秦素随意地举眸扫了一眼,不想,这一眼扫罢,她整个人便僵住了。 那个瞬间,拂面而来的风里就像夹着火苗,直烧得秦素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群男子共有六人,其中最打眼的,莫过于一个穿白衣的美郎君,而走在他身旁那个穿灰袍的郎君,眉眼淡静空远,浑身的气势犹胜前者,此外,还有一个瞪着大眼、穿青色劲装的男子,也挺引人注目的。 实在是不引人注目也不行啊。 任是谁曾经被人称作“鸟”,那就不可能不被人记住。 巧的是,在秦素的记忆里,还真有这么一只“鸟”,她想忘也忘不了。 何鹰。 秦素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更不会忘记这个人。 而此刻,这个人,正与她相向而行。 如果来者只有何鹰一人,秦素也不会如此失态。可要命的是,除了何鹰之外,还有两个人也是秦素的熟人。 白衣薛二郎、铁面薛大郎,这兄弟两个,居然同时出现在了九浮山。 刹时间,秦素只觉满嘴发苦,那身上才被热风吹干了的汗,又再度浸湿了后背。 九浮山这么大,山道不只一条,可偏偏地,这兄弟二人带着何鹰,却出现在了这条山道上。 秦素突然想要捶胸。 她最近怎么这么倒霉? 这条路是不是跟她有仇? 前几日才在这里被范孝武拦过,如今倒好,居然和薛家人走了个对脸儿。 即便明知对方并不一定能认出自己,可秦素还是觉得后心发凉。 且不说薛允衍,只说何鹰与薛允衡二人,那可都是直接与秦素照过面的。虽说这两人都没见过秦素的长相,但秦素也不能保证他们就认不出她来。 她可不可以现在就转身跑开? 秦素此刻实是万分后悔。 早知道就从观景台旁边的树林小径走了,如今倒好,正应了狭路相逢那句话。 脑子里飞快地思忖着,秦素很快便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 让道儿。 给她八个胆子她也不想惹这几位。 当然,事实上她不仅惹了他们,还是大大地惹了,没准儿已经把人家给惹毛了。 但是,怎么说呢,脚底抹油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再者说她又不是故意的……呃,这话好似也不对,她其实就是故意的。 不过,就算是故意的,她也是有计划的不是么? 在秦素的计划里,现在还远不是与薛大薛二摊牌的时候,怎样也要等到她把秦家这堆烂事解决之后,她才能有底气也有余暇,和这二郎君面对面地谈。 心中如此想着,秦素便干脆停下了脚步,同时给阿忍打了个手势。 阿忍会意,与阿臻双双挡在秦素身前,主仆三人便避去了道旁,秦素垂首拢袖,单从外表看,真真是一副温良恭俭的士女模样。 薛允衍与薛允衡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秦素一行,兄弟二人大袖飘飘地走了过来。 秦素垂头盯着脚面儿,眼角的余光则瞥见,一双皂靴已然经过了她们的身前,随后是一双玄色游山履,再然后是一双素白游山履…… 风骚,太风骚了! 秦素忍不住对着那白履腹诽。 爬个山也要穿这么雪白的履,也不怕山道上灰大给弄脏了,薛允衡这厮简直风骚入骨。 想象着这家伙一身白衣的样子,秦素又觉得,她惹一惹薛二郎也是该当的,这人前世可没少在朝堂上骂她。 眼见得那双白履将将就要行过她的眼前,可忽然地,那双履却停住了。 秦素的心也一下子揪紧了。 苍天啊,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薛二这厮停下来又要做什么?难不成是见她秦素美貌过人,特来求问姓名的不成? 第515章故人心 脑海里乱七八糟地转着念头,秦素的耳畔忽尔便流过了一道清悦动人的声线:“秦氏六娘,已然忘却故人了么?” 天杀的薛二郎! 秦素在心底里恨了一声,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此时,便见那双白履便转了个方向,履尖儿对着秦素,站得四平八稳,看样子是不打算挪窝儿了。 秦素提着的那口气堵在了胸口。 她该怎么办? 李妖孽,要把你浸猪笼的人来了,你怕不怕? 反正……她秦素是怕的。 缓缓地抬起头来,微侧着脑袋像是在辨认着什么,秦素尽量以一种平和的、与故人重逢的心境,看着对面那个风骚的家伙,强忍住了心底深处涌出的大段骂人的粗话。 而可悲的是,就算是骂人,她也骂不过薛二,不管是粗的雅的,都骂不过。 “原来是薛二郎君啊,哎呀,六娘失礼了,请薛二郎君勿怪!”秦素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惊喜地说道,一副才认出薛允衡的模样。 此声一出,整条山道上的人几乎同时抖了几抖。 这尖细做作、甜得发腻的声音,简直就叫人起鸡皮疙瘩,阿臻更是狐疑地回头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往常说话可不是这样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语声之甜之嗲,就像不是从秦素的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 秦素心里也苦啊。 你以为她乐意捏着嗓子说话么?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这会儿不是在防薛允衡,而是在防何鹰。 她在上京曾经与何鹰当面说过话,当时她可没换声音,何鹰本就是武人,耳力非凡,如果被他听出了端倪,秦素觉得,她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不过,就算没被何鹰听出什么来,秦素也有了种好日子到头的感觉。 薛允衡也被秦素的声音弄得浑身一激灵,原本四平八稳站着的,愣是被这一声给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 此时,便闻一道空寥的语声响起,瞬间便叫人心头一静:“六娘子清修之地,我等冒昧了。” 说话的是薛允衍。 比起薛允衡的直白,这位薛大郎则显得温润了许多,如果忽略他语气中的冷意的话,秦素是愿意拿他当君子来看的。 可惜的是,薛允衍绝非君子。 若论心黑手狠,十个薛允衡也敌不过一个薛允衍。 咽下满嘴的苦意,秦素仍旧捏着嗓子道:“却不知说话的这位郎君……” “好好说话!你给我好好说话!”薛允衡忍不下去了,抢先截住了秦素的话头,然后便掏了把团扇来,对着耳朵猛扇。 这声音简直是活活儿地要把人听死,根本没办法入耳,若不是为了顾及风度,他绝对要掏几下耳朵。 秦素幂篱下的唇角便勾了起来,越发将声音捏得扁平甜细:“郎君何出此言?六娘是在好好说话呀。” 薛允衡将一把扇子抡得只剩下了虚影,炸着头皮就败下阵来,一路跑到薛允衍身边将他往前一推,一脸沉重地道:“长兄,非是小弟无能,实是这声音我听得浑身发毛。长兄为尊,还是你去与她说吧,我在这儿给长兄掠阵。”说着居然还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 薛允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这时候就想起来他是长兄了,就晓得求他来帮忙了,平常恨不得天天叫他铁公鸡,什么事情都是先斩后奏,一点都不晓得什么叫尊重。 没出息! 见薛允衍看了过来,薛允衡立马便抖了抖他那苍雪般的衣袖,一脸义正辞言:“是你说要来的,我就在旁边敲敲边鼓就好了。” 薛允衍都要被气笑了 “是我说要来的?”他淡声道,眼风都不往薛允衡的方向落一个。 当初吹胡子瞪眼睛地说要来青州找秦六算账的人是谁?从大都到青州,一路发下无数豪言壮语、活似要把人大卸八块的人又是谁? 现在事到临头,两句话就给人说倒了,真是不想认这个疯子当弟弟。 “当然是你,就是你!”面对薛允衍的问话,薛允衡的回答堪称斩铁截铁。 “二弟这忘性可真大,记得请医来治。”薛允衍淡淡地道。 薛允衡居然难得地没顶嘴,只一个劲地推他上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长兄快去吧。” 这么个怪声小娘子,简直吓人,他薛允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娘子不说人话。家里那一堆妹妹他已经应付不来了,现在又出来一个更厉害的,他怕了还不行吗? 薛允衍自是知晓自家二弟的毛病,闻言倒也未气,拂了拂衣袖,径自走去了秦素身前。 秦素的心又提了起来。 薛允衍可比薛允衡难对付多了,不到万不得已,她真不想和薛允衍讲话。 可是,她不想讲话,薛允衍却显然是有话要说的。 行至秦素身侧三步远的位置,薛允衍便停下脚步,揖了个手,清清淡淡地道:“垣楼一事,尚欲请教,六娘子可愿一晤?” 秦素的心底瞬间冰凉。 他们知道了。 这真是天要亡她,在这乱七八糟的局面之下,薛家兄弟跑来找她算账了,竟然还当着她的面儿点明了垣楼,生怕她听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薛氏已经掌握了秦素全部的秘密。 想明此中关节,秦素便知道,摊牌的时候已经提前到来了,虽然这是她最不想遇见的情形,然而事已至此,躲是毫无意义的。 秦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便如君所愿,我愿一晤。”她终于用回了正常的声音说道,语罢拿眼角余光往旁一扫,却见何鹰的脸色陡然黑了下去。 果然,武技高手就是与旁人不同,想来是记起了茶馆中与秦素坐而论“鸟”的那段对话。 “终于能好生说话了。”薛允衡在一旁长舒了口气,摇扇的手停了下来,狭长的凤眸微眯着看向秦素,眸中满是兴味。 薛允衍却仍是一派淡然,态度也非常客气:“今日未正,文昌殿恭候大驾。” 交代清楚了这一句,他复又揖了个手,便转身往山上行去。 薛允衡却似是怕没他说清楚,微带戏谑地勾唇一笑,对秦素道:“吾等并无恶意,秦六娘且安心便是。” 说这些话时,他的视线并没放在秦素身上,而是往林中的某处扫了扫,旋即便转身随在了薛允衍的身后,一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通往观景台的那处转角。 第516章文昌殿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重重足音飒沓而去,山道上再无旁人,秦素怔忡立于道旁,久久不能语。 看起来,她放在暗处的那些人手,已经被薛家的人察觉到了,薛允衡临别前的那番话,一在显示薛氏实力,二则表达出了些许善意。 秦素心底微松。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真正的君子,那么,薛允衡绝对算是其中之一,甚至也可能是举世唯一。也正因如此,凡有他在的地方,至少安全的问题是可以保证的。 “如此,我也只能践约了。”秦素喃喃自语道,幂篱之后是一脸的苦笑。 事情来得太突然,就算她有了些准备,也终究并不充分。以薛氏之强,她现在的力量只能称之为蝼蚁,硬扛显然是不明智的。 “若能寻得薛氏入局,亦是上佳。”望着薛氏兄弟消失的方向,秦素再度自语地道。 只是,这终究也只是她的一个美好愿望而已,前世的薛家可是从头到尾旁观的,这一世,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听秦素的话,站在她这一边呢? 缓步转出山道,秦素犹在沉思,忽听阿忍低语道:“那个青衣侍卫,很强。” 秦素被她一语惊醒,想了想,便知道她指的是何鹰。 “那是自然。”她轻声道。能在薛允衡身边做侍卫的,武技肯定很高。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问阿忍道:“却不知那青衣侍卫的武技,到了那一层境界?” 阿忍立时回道:“回女郎,至少是大手圆满,离宗师只差一步。” “这么强?”秦素微有些惊讶,“那黄源、方朝与他相比,是强是弱?” 黄源与方朝便是李玄度留下的两名大手级别的武者。 阿忍毫不迟疑地道:“二人联手,堪可一敌。”停了停,又补充道:“如果换作我与阿臻联手对敌,则赢面只剩一线。” 也就是说,秦素这边最厉害的两个人,也只够对付一个何鹰。如果再加上薛氏带来的其余人手,秦素根本毫无胜算。 这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薛氏的力量本就强横,据说薛家至少养着不低于五名宗师。 可不要小看这五位宗师,若是用得巧妙,一位宗师可敌千军万马,而整个大陈的宗师加起来也就那么二、三十个,薛氏占了其中五名,其实力可见一斑。 纵观大陈,能够堪比薛氏之势的,除了桓氏与江氏二姓之外,再无第三人。 思及此,秦素反倒安下了心。 回到离境山房后,略作梳洗一番,又用罢了饭,秦素便好生歇了个午觉,看看时辰将至,她便将此前备好的东西塞在了袖子里,仍旧带着阿忍与阿臻二人,来到了位于九霄宫半山腰的文昌殿。 文昌殿里应该已经从里到外地清过了一遍,秦素跨进殿门时,除了那尊高大的文昌帝君金身塑像有些突兀之外,整个殿宇清净宁和,连个人影亦无。 到了此处,秦素知道自己已然处在了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中,却也不曾表现得缩手缩脚,该怎样还怎样。 她除下了幂篱,闲闲地在殿里逛了几圈,将文昌帝君的金身仔细打量了一遍,又将那雕着道祖典故的窗扇一页页地瞧了,便见那殿门外便走进来两个人,一个青衫拂槛、一个白衣当风,正是薛允衍与薛允衡。 就这般远远看去,这兄弟两个实在是极好看的。 秦素双眸微眯,打量着这兄弟二人。 薛允衡的俊美秦素早有所见,自不必再说,只说薛允衍,这位名传大陈的铁面郎君,身量高挑、眉目淡静,有一种远山云霭般的清寥,若往细里说,当是比薛允衡还要耐看几分。 两位美男联袂而来,便仿佛两粒星子耀于夜空,将这文昌殿都映照得亮了好几分。 只是,秦素此刻却没有一点欣赏美男的喜悦,端详了两眼过后,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 薛氏兄弟齐齐到场,一会她应付起来,只怕会更吃力。且到底这两人也是来找她问话的,但凡她的表现有半点不妥,这事情就能升格到找她麻烦进而让她好看这种程度,因此,纵然她的心眼儿比筛子还大,此时也难免有些惴惴。 “我们来得迟了,请六娘子见谅。”跨进殿门后,薛允衍便当先说道。他微凉的语声在大殿里盘旋着,越发有种空远清寂之感。 客气也算客气,礼节亦无缺失,然,也仅限于此。 秦素含笑折腰,款款行了一礼:“是我来得早了,两位郎君应时而来,一点不迟。此处我从没来过,今日早些过来,也是想要好生逛一逛。”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阿忍打了个手势。 阿忍躬了躬身,便领着阿臻无声地退了下去。 薛家兄弟一个随从都没带,就这样泰泰然然地过来了,秦素自然也要表现出相应的诚意才是。 阔大的殿宇中很快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然而一时之间,三个人却都不曾开口说话。 夏时的热风穿过大殿,将两旁的黄幡吹得飞了起来,大殿里安静至极,甚至能听见远处飞瀑落溅的水声。 三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还是由薛允衡首先打破了沉默。 “东陵野老,果有其人乎?”他清悦的语声一无变化,唯神情微凝。 比起上晌的随意,此刻的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一股冷湛湛的气息,眸色更是冰寒。 秦素却似是毫无所觉,只掩唇一笑,反问道:“郎君以为呢?” 薛允衡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这是他早就想问的一个问题,虽然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而此刻,秦素的回答却让他明白,他没猜错。 “果然,东陵野老就是你这厮……你这小娘子虚饰出来的!”薛允衡咬牙切齿地说道,几乎有点口不择言。 如果不是顾着秦素的女子身份,他这会一定已经揪住她的衣领,再饱以一顿老拳,以泄心头之恨。 “郎君何其小气也。”秦素细声说道,语气却很郑重:“我人微言轻,若不假借世外高人之名,又如何能令得郎君于醉仙楼中与我一晤?行此下策我亦是万般无奈。郎君如皎皎明月,是这世上最难得的君子,所以我才会贸然找上了郎君。且,我自忖并无一事对郎君不利,郎君又何须挂怀呢?” 第517章欺以方 听了秦素之语,薛允衡险些气了个倒仰。 何须挂怀? 说得真轻巧。 想他堂堂薛二郎,在大都那也是风流倜傥无人能敌的,却被个没及笄的小娘子骗得团团转,这小娘子还拿了个子虚乌有的东陵野老做由头,让他……以及上京城的无数士族……都几乎奉之为上仙。 别人丢不丢脸他薛二郎管不着,可他确实是……很丢脸。 这脸都快丢到大门外去了。 这事儿若是被别人知晓,你叫他白衣薛二还怎么在大都混? “若我说我挂怀呢?六娘子又当如何?”薛允衡冷声问道,一张脸直是黑如锅底。 “要杀要剐,听凭郎君处置。”秦素很光棍地挺了挺胸。 输人不输阵,耍无赖也要耍得有风骨、有气势。在这种事情上,咱们的妖妃娘娘实可谓浸淫其道已久,当真是信手拈来。 “你这厮……”薛允衡的黑脸都快气红了,指着秦素的手抖啊抖。可偏偏地,在本性上他却是个纯粹真挚的君子,除了骂人之外,他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制秦素。 如果秦素是个男子,打一顿也就罢了,可对方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生得嘛……也算能过眼了,这就让薛允衡很郁结,连骂都骂不出口。 堂堂薛二郎,你叫他指着个小娘子破口大骂,这种事情他是做不来的。 只能一个劲儿地生气。 见薛允衡气得脸红脖子粗地,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秦素莫名地便觉畅快。 前世被这厮天天在朝堂上骂“妖妃”,这一世总算找补回来了一些。就从这点来看,今日与薛氏兄弟见这一面,值了! “君子欺以其方,六娘子此举,深得精髓。”凉若西风般的声线传来,却是薛允衍在旁品评了一句。 只此一语,再无他言。 薛允衡立时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这种“我分明是在赞你,可我其实就是在骂你”的话,也就这只铁公鸡能说得出来。 “睚眦必报!”薛允衡大袖一拂,掏出把扇子来扇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很显然,薛允衍是为了上晌的事情报复来了,薛允衡对自己的长兄极为了解,这位铁面郎君心眼儿小起来的时候,那是比针尖儿也不差多少的。 听得薛允衡所言,薛允衍却根本毫无异样,亦不再言声,只静静地站在一旁,很有种袖手旁观的意味。 秦素以眼角余光扫过这兄弟二人,心中划过了一分忧虑。 他们的态度实在太轻松、太写意了,亦即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把秦素当回事。 这种骨子里的轻视,或许是因为秦素是女子,也或许是因为力量上的强弱对比太强烈,又或者是因为他们已将秦素视为囊中之物。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此时的秦素想要与薛氏谈合作,不啻于痴人说梦。 秦素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此时此刻,她必不能示弱,而是要示强。 即便不能谈合作,她秦素能预知未来十余年大小事,仅此一项,她就不该被轻视。更何况,她或许还能救下薛允衡一命,从根本上改变这位君子前世的收梢。 一念及此,秦素心中便迅速做下了一个决定。 她轻拂裙裾,蓦然转身面朝薛允衡,端端立好。 那一刻,她身上的气息变得沉肃,虽只是白衫灰裙、素衽简致,却偏偏有了种衣华裳、重锦绣的气势,其庄、艳、雅、凝竟是无一或缺,刹时间令这肃穆的大殿也成了衬托她的背景。 “二郎君见谅。”秦素从容语道,一派落落大方:“此前不过是戏言尔,请郎君勿要介意。六娘在此先行赔罪,诸多得罪之处,请郎君勿怪。”语罢,她便举手加额,郑重地行了一礼。 这一番举动,不可谓不庄严,然而,薛氏兄弟却似乎并不在意。 薛允衡施施然地摇扇引风,唇角微勾:“所谓赔罪,赔从何来?” 虽似戏语,但语中之意却极深,而在他的眼底深处,也隐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锐利。 秦素坦然地直视于他,面上现出了一个淡笑:“六娘别无长物,所恃者,唯紫微斗数而已。” 话音落地,她身上气息陡然变得强烈,恍若重云压顶、寒雨连野,令整个大殿都为之一暗。 薛允衡挑眉看着她,眸底划过了些许讶色。 这个秦六娘,初见时只觉清雅,再见时又觉俗丽,而如今看来,却突然有了种芳华绝艳、泠泠然叫人不敢逼视之感。 他眸底的讶色迅速转换成兴味,勾起的唇角弧度加深。 “有趣。”他笑着上下打量着秦素,视线中多了几分好奇。 场中唯一未变者,只有薛允衍。 无论是上晌秦素那甜到让人汗毛直竖的声音,还是此刻她故意没去压制的气势,都不曾让他有片刻失色。 他仍旧是他,淡静空远,不为外物所动,似是远离尘世。 “我也知道,仅凭紫微斗数此四字,并不能让人信服。”秦素的语声继续传来,态度极是坦诚,“但是,两位郎君想必也看到了,我所说的每一个赠言,皆无失算。试问当今擅术数者,又有谁能强过我去?” 薛允衡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素,片刻后,启唇轻轻吐出了三个字:“苏长龄。” 秦素立时瞳孔一缩, 苏长龄,前世逃亡赵国成为一代谋臣的苏长龄,这一世却成了江仆射的门客,仅一个漕运之策,便令江仆射成为了与三公同级的重臣。 这个改变了前世轨迹的人,恰好便在秦素所知之外。 薛允衡偏偏挑中此人,想必是因为苏长龄最初结识江仆射时,亦是以术数推出了几件事,且每件事都推得极冷。 飞快地在心底盘算着对策,秦素面上却是一片茫然,看向薛允衡道:“却不知这位苏长龄又是何人?”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摇头道:“六娘子不是自诩赠言极准的么?怎么,苏先生这样的一个术数大手,你都没算得出来?若果真如此,你这紫微斗数也是浪得虚名嘛。” 第518章兔布偶 若论说话气人,薛允衡还是深得薛允衍真传的。 不过,秦素对此并不以为意,洒然一笑道:“术数者,也只是测算诸事的一种手段罢了,又不是尽知天下万物万事,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我所擅长的,便是堪破诸事之间的关联,以紫微斗数为主,辅以望气观虚之术,往往推一及三,由此及彼,还是与他人有很大不同的。不是我自夸,举凡我赠言的人与事,绝不会有半字落空,比如邹承尉刺字埋皮,再比如符节诸事乃至于占田复除案诸事,我断得是对是错,两位郎君身在其中,理应比我更加清楚。” 她这话说得大言不惭,不过却也很好地为紫微斗数的不足填上了空缺。紫微斗数最大的缺陷便是必须以生辰八字为基准再行推算。这种具有一定隐秘性的东西,寻常是无人愿意主动相告的,所以秦素又给自己添了个所谓的望气观虚。 气者,虚也,这东西无形无色,自然是任她说就是了。 她话音落下,大殿里便有了片刻的安静。 薛允衡用一种夸张的震惊表情看向秦素,手里的扇子也忘了摇。 一个人能自吹自擂到这种程度,且还是一个小娘子,就算是薛氏兄弟,也是平生仅见。 “话说千般,六娘子何以一味避重就轻?”大殿深处,响起了薛允衍微凉的语声。 这位一直作壁上观的薛中丞,终于对秦素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符节、陶老、桃木涧、黄柏陂……六娘子步步为营,目的何在?”他问道,淡然的眸光却没去看秦素,而是看向了殿门外绿树掩映出的那一片浓荫。 秦素抬起头来,正色道:“这一切,皆是为了秦氏。”顿了顿,又道:“还有我自己。” 听得此言,薛允衍神情淡漠、面无表情,而薛允衡则是长眉一轩,笑问:“就这么简单?” “正是。”秦素应道。 她的目的确实就只有这两个。 “为何选了薛氏?”薛允衡问,眸光陡然变得锐利:“以秦氏郡望,谁给你的胆子来攀附我薛氏?” 在这个刹那,他的语声冷得怕人,像是十二月的寒风刮过秦素的耳畔。 秦素目视于他,蓦地展颜一笑。 忽如东风辗转、风烟若雾,盈然碧水流春波、滟滟雪肤凝翠蛾,这一笑,竟生生被她笑出了魅惑众生的妖娆。 “为什么就不能是薛氏呢?”她的语声像渍了蜜的冰,甜且凉,过耳之时,仿佛能顺着耳朵眼儿直钻进人的心里去,“薛氏身居冠族、位列七姓,却对诸事袖手旁观。朝堂事你们不沾、民间苦你们不问,却敢厚着脸皮白白享受万民仰慕,我只不过是代民讨些回报罢了,怎么?这不是你们薛家该当做到的吗?难不成,你们薛氏还真要一辈子缩着脑袋?” 居然咄咄逼人,一步不让! 此语落下,莫说是薛允衡,连薛允衍也微有些动容。 倒不是他们被秦素的话给说动了,而是觉得这小娘子的胆子简直大得匪夷所思。当着薛家人的面儿,就敢说薛家是缩头乌龟,她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秦素的话却还没说完,略停了片刻后,她又像是男子那般从容展了展衣袖,复又道:“再说我,的确,我做下的诸事都是为我秦氏考虑,也在为我自己考虑。可是,我至少是竭尽所能助二郎君救下了建宁郡灾民、助大郎君赢下了占田复除大案,更给大郎君点明了朝堂蛀虫,让邹承尉、夏先生的英魂得以安息。比起你薛氏被动出手,我秦六娘却是用尽了一切手段主动助人。我不知两位郎君是如何想的,我秦六娘扪心自问,无愧于天地。” 大义凛然地说完了这番话,秦素便飘飘洒洒地将衣袖一拂。 不想,这一拂的力道大了些,却见那袖子里陡然飞出一物,“啪”地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这突兀的一声轻响,瞬间便击碎了大殿中原本的肃杀。 寂静笼罩了整间殿宇,殿中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地面上,而随后,薛氏兄弟的表情,便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那掉在地上的事物,居然是一只布偶! 确切地说,是一只缝得很精致的小兔布偶,眉眼口鼻栩栩如生,煞是……有童趣。 这位胆大包天的秦府六娘子,居然还随身带着个小孩子才会玩的布偶? 刹时间,秦素在他们眼中的形象,崩塌了。 这哪里是大胆不知礼的小族女郎?这分明就是个不懂事瞎胡闹的小娘子嘛,而更重要的是,这小娘子还能将一通胡言乱语,讲得如此大义凛然。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薛氏兄弟齐齐看向了秦素,四道似冷似热的视线,瞬间便将秦素给牢牢兜住了。 秦素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 “不许看!你们都不许看!”她像是有点慌了神,居然就这样大呼小叫起来。 一面说着话,秦素一面便急匆匆地上前去拾布偶。许是太过惶急,便在她俯身之际,又一个布囊从她袖子里掉了出来,虽然她眼疾手快接住了,那布囊的扎口却是一松,滚下来好些又白又圆的小糖球儿。 秦素“哎呀”了一声,又忙着去捡糖球,裙摆扫过地面,结果将那布偶又给扫去了一旁,于是她又忍不住“哦呀啊”地乱叫起来,大殿里一时间鸡飞狗跳,这位秦六娘一个人居然闹出了一通人仰马翻的阵势。 不知何故,薛氏兄弟看向她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变得柔和了起来。 秦素做出了一副慌手慌脚的模样,俯身收拾着遍地残局,唯低垂的眉眼间,掠过了一丝浅笑。 薛氏之事,她可是记得不少呢,更知道那些薛家的小娘子们,是极受薛大和薛二宠爱的。 前世时,秦素甚至听宫人说过,薛大和薛二对家中妹妹之好,曾经令嫁进薛家的子妇们都嫉妒,甚至还发生过一些“子妇与小姑争宠”这样的事来。 所以,秦素才会备下了这几样东西。 骂是要骂的,顺手再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将自己真正的意图隐藏起来。然而,这骂过之后的收场,也必须考虑到,否则秦素就是真傻而非装傻了。 第519章险过关 布偶与糖球,这是小女孩最喜欢的事物,据说薛大郎对妹妹们的宠爱已经达到了“甘做人形布偶”的境界,秦素希望,这只布偶飞出去,至少能让薛允衍联想到自家的妹妹身上,然后再从自家的妹妹,联想到秦素只是个未满及笄之龄的少女,最后对她网开一面。 这是她唯一的目的,而这个目的针对的,只是薛允衍。 让薛允衍心软,便是这个目的最终的指向。 不是求和,胜似求和。 至于薛允衡,这厮本就是个君子,正应了那句“君子可欺以其方”,秦素还真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明着欺负他了,反正他又不能打她又不能骂她,也不可能来报复她。所以秦素一点都不担心。 心底里的念头转得飞快,秦素捡东西的动作却很慢。 让糖球再多滚一会,让布偶再多在地上躺一会,这样的情形,想必会令薛大郎的心,再软上几分罢。 虽然并不能确定此计必成,但秦素还是尽心尽力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她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娘子,身为堂堂薛氏郎君,又何必来与她一介小娘子计较,不是么? 明为忙中出错,实则慢慢吞吞地拣好了糖球,秦素便涨红着一张脸,提着裙子走去一旁,探手去拣布偶。 谁想她人还未至,视线里忽尔便探进了一只手。 这只手不似李玄度那般优美,却有着一种格外的沉凝,指型修长,骨节分明。 秦素的动作微微一顿。 便在这个瞬间,那只修长的手已然拣起布偶,递去了她的眼前,随后,一道凉静的声线也落入了她的耳畔:“给你,拿好了。” 温柔的语声,暖得仿佛秋天的大太阳兜头盖脸地裹在了人的身上。 秦素的心跳险些漏了半拍。 我的个天,居然是薛允衍! 这位薛大郎,居然也能说出如此温柔的话语。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素觉得连呼吸都要停住了。 她真真是再也想不到,这位以铁面无情而著称的薛大郎,陡然这样温柔起来,竟是如此地叫人心神颤动。 几乎不比李玄度那妖孽差多少了。 略略凝了凝神,秦素方才飞快地伸出手去,“啪”地一声便从那只手上夺过了布偶,复又抬头瞪了薛允衍一眼,凶巴巴地道:“不许……不许跟别人说!” 毕竟,十四岁也不小了,却还随身带着布偶,这事儿说出去也是要惹人发笑的。 此刻的秦素,凶蛮无理,却又色厉内荏,一看就没底气,偏还要做出个样子来吓唬人。 简直就像个跟兄长撒娇的小女孩。 看着眼前的少女明艳的容颜,薛允衍的唇角便弯了弯,仿若微风推开湖水,笑意如涟漪散开,却又在将散未散的当儿,缓缓收住。 这样的笑容,大约没几个女人能抵受得住。 当然,咱们的妖妃娘娘除外。 不过饶是如此,秦素也不免要在心里慨叹:薛家的血脉委实是好,与之相比,秦家人的好相貌就被衬成鱼目了。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时,却见薛允衍淡淡地看了过来,启唇吐出了个四个字:“处心积虑。”语罢,面上居然划过了一丝无奈。 秦素心里立时格登了一下。 他看出来了? 可是,他的语气却是宽容的,甚至可以说是纵容,而他看向秦素的眼神,则带着种洞悉一切、却又不愿与之计较的意味。 这意思是……过关了? 慢慢地将布偶塞进了袖中,秦素一面思忖着,一面便顺手取出了一把团扇,伸到了薛允衍的面前,也不看他,只别别扭扭地道:“这个给你,方才……多谢你。” 仍旧像个不知事的小娘子。 反正不管薛允衍信还是不信,秦素向来是做戏做足全套的。 薛允衍看着团扇怔了一会,面上便浮起了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 “罢了,小娘子的美意,我心领了。”他侧身避开了秦素的扇子,再度摇了摇头。 简直比他的妹妹们还难缠。 不过么,倒也有那么几分……可爱。 毕竟这位秦六娘年纪还小,细论起来,她第一次算计薛二那傻子的时候,才只有十二岁。 至少从目前看来,秦六娘的所有算计,皆不含恶意,而她的一切行止,亦在他们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所以,就算了罢。 再者说,薛二那厮,也欠个人也算计算计他。 这般想着,薛允衍便第三次摇了摇头。 现在的小娘子们,真真是不容易对付得很。 秦素自是不知薛允衍此刻所思,见他没接下扇子,她却也没觉得难堪。 薛允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么? 秦素相信,如果她在此前的谋划中有一点点对薛家不利之处,今日的局面,必不会如此轻松。 自然,秦素的年纪也讨了几分巧。 毕竟她还不算太大,如果她今年十八,只怕薛允衍待她的态度便又是两样了。 但这也并不表示薛允衍便信了她的话,只怕在他看来,秦素的背后,应该还有别的力量。 所以,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果然,避开秦素的扇子后,薛允衍便又行去了一旁,与她隔开了些距离,方才问道:“既然六娘子说,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秦氏,那么,上京垣楼又是为何而开设的?” “仍旧是为了秦氏。”秦素说道,看向薛允衍的眼神很是坦诚。 “胡扯!”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的薛允衡插口道,半边眉毛挑得老高:“我们可早就查清楚了,你开垣楼为的都是你自己,你把你自己算去了白云观,为的是和李九搭上关系。” 秦素心下暗惊。 李九?难道是指李玄度? 薛氏真是好大的能量,居然连李玄度的唐国九皇子身份都查出来了! 不过,再一转念,秦素却也释然。 以薛氏之能,如果查不出李玄度,那也就真是枉称大陈冠族了。 “二郎君这样说,委实是冤枉了我。”秦素真心诚意地说道。 她确实是把自己算去了白云观不假,但与李玄度的相遇,却是纯粹偶然。 只是,此刻的她越是表现得真诚,给人的感觉便越是心中藏着秘密。且事实也摆在那里,她身边明明暗暗的那些武人,也不是秦素一个外室女能弄到的,只消略加细想,便不难猜出李玄度与秦素的关系。 第520章如累卵 薛允衡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我们这边得来的消息却是,你身边的两个小鬟、九名暗卫,这十一人皆是唐人。这一点,不知六娘子又该如何解释?” 秦素满嘴发苦。 真真是把她给查了个底儿掉啊。 不过,话说开了也有好处,便是可以适当地开诚布公,将真相透露出来一二。 “原来二郎君早看出来了,既如此,我想不承认也不行了。”秦素状似无奈地说道,语声微沉:“的确,我开设垣楼的目的之一,便是去寻求帮助去的。于我而言,唐国九皇子与大陈各方势力均无直接利益关系,最是可信,所以我便与九皇子做了个交易,至于交易的内容,便是我推出了大唐皇族的血光之灾。” 薛允衡耸然动容。 “那件事你居然也推出来了?”他问道,目中含着明显的惊讶。 发生在大陈的刺杀事件,令大唐的一位皇子当场身死,这可是震动三国的大事件。 秦素颔首道:“是,我确实推算出来了。”语罢又苦笑了一下,道:“以我这区区外室女的身份,若不显出几分真本事,九皇子又如何会相信于我?” 薛允衡沉吟地点了点头,而薛允衍却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根本就没去听他们的对话。 秦素与唐国九皇子有联系,这件事其实并不好查。 白云观那个地方,薛郡公是存着些忌讳的,毕竟靖王事败于此,所以薛允衍派出去的人手,至少兜了七八个弯,务必不令薛家的名字出现在其中,且打探消息的方式也极隐蔽,浮光掠影地查了个大概便撤了。 能够查到李玄度的身上,他们也非常意外,但有此前因,再往下查便极为顺畅,而发生在秦素身上的种种事件,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很过得去的解释。 现在他们想要问的便是:秦素的身后到底还有没有人?如果有人,那个人暗里接触唐国皇族,目的何在? “与唐国皇族接触,你就不怕惹祸上身么?”薛允衡的语声重又响起,倒是比方才郑重了一些。 秦素便向他笑了笑,神情很是无奈:“我自然是怕的。我出身低微,与唐国皇族接触,无异于飞蛾触火,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但是,”说到这里她话锋忽然一转,眸光亦变得极为沉凝:“我再是害怕,却也不得不铤而走险。我秦氏已是危如累卵,死劫连着死劫,几入覆灭之境,而我的家族内部又实在……太过复杂,以我的出身地位,贸然向长辈求助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我只能寻求外人的帮助。” 语声苦涩地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向薛允衡,眼神清澈而又坚定:“我自知罪孽深重,但为了不叫我秦氏覆灭,便是再多艰险我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所以我暗中请二位郎君相助、又千方百计与唐国九皇子联手,这皆是我权衡再三之后选择的最不伤及无辜、也最不有损于我大陈的、唯一的活命之路。我可以拿紫微斗数起誓,我秦六娘绝无异心,如违此言,当不得好死。” 秦素握紧了拳头,坦坦荡荡地直视着薛氏兄弟,心中却未始没有几分遗憾:如果这时候能再添上几滴眼泪就更完美了,可惜,她现在真哭不出来。 不过即便如此,这番真真假假的话语,却还是颇能打动人的。 薛允衡此时神情微怔,片刻后,便与薛允衍对视了一眼。 薛允衍琥珀般的眸子里,像又有了一丝笑意。 薛二就是个烂好人。这不,他又心软了。 不过,秦素的这番话,却也部分解答了他的疑惑。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是真的擅长紫微斗数,而不是某个隐在她身后的人的传声筒。 “秦氏死劫,指的是什么?”薛允衍淡声问道。 这问题早在秦素的意料之中。 她放松了气势,换过一副惆怅的神情,叹息地道:“此事说来话长,两位郎君若不嫌絮烦,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请讲。”薛允衡说道,一面便撩袍坐在了蒲团上,宽大的白袖斜搭身畔,似银霜泻地一般。 秦素也站得有些累了,索性便告了个罪,也自寻了个蒲团跽坐着,方漫声道:“此话要从前年……亦即中元十二年的仲夏时节说起。那时,我曾以我……西院夫人的八字悄悄推了一盘,结果发现北方有劫,劫数应在金戈,血气冲天,乃是死劫。若要化解此劫,则必须于北方设一法坛,先锁住此劫,再行破解……” 秦素开始讲述早就编好的故事,一应人、物、事,凡涉及到烦难艰苦之处,便全都推给了她的逝去的生母——赵氏:“……两位郎君亦知晓,先庶母乃是外室,其出身也不可考,唯可知是逃难而来的,很可能是小族之女。因她不曾明着进过秦府,她手下有几个得用的人手便一直留在府外,她曾遗书于我,亦留下了些许钱财,我便遣了福叔去平城找到了这几人,让他们去上京开设垣楼,动用的便是先庶母所赠之银……” 这是她早就想好托辞,此刻自是说得极为顺畅,也几乎没什么破绽。 反正福叔与阿妥夫妻早就“死”在了连云的那场大火里,死无对证,秦素根本不怕薛家人去查。 “你的紫微斗数,又是从何处学来的?”薛允衡此时便问道。 秦素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有些伤感的笑容,道:“是先庶母留下了几本紫微斗数的书,我是照着书学的。” “哦?”薛允衡挑了挑眉,“却不知是哪几本书?书名又是什么?” 秦素微睁了双眸,明艳绝伦的脸上满是茫然:“书名?那些书并无书名啊。那是先庶母亲手抄录、缝线成册的,哪里来的书名?” 薛允衡闻言便“哈”地一笑,凉凉语道:“既无书名,若是我再问你书在何处,想必你会说,这几本书已经毁在了连云的那场大火里,是也不是?” 第521章密密缝 听了薛允衡意有所指的话,秦素便摇头道:“郎君此言差矣,先庶母留下的书,并不曾全被大火毁去。” 薛允衡一下子噎住了。 秦素的回答居然不是他料想中的答案,他显然有些不适应。 “那些书还在?”他问道,眸中满是怀疑。 秦素怅然地看向殿门外,语声幽幽:“书有好几册呢,不过我手上留下的却只有一册。那时候先君故去,我离开得急,只带了这一本在身上,余下的却是如郎君所言,都被那场大火给烧了。”说到这里,她的神情便显得越加伤感了起来:“先庶母留予我的东西,我也只剩下这一两样了。” 薛允衡却仍旧有些不相信,挑眉问:“那书册可否借来一观?” 秦素也不说话,探手便自袖中取出了一本薄册,交给了薛允衡。 薛允衡接册在手,立刻展开细瞧,却见那薄册的封皮是光面儿的厚茧纸,上头并无一字,唯拿粗线缝了个角,翻开后里头约有七八页薄棉纸,以蝇头小字写着密密麻麻的紫微斗数口诀,字迹枯瘦,毫无章法可言。 薛允衡只扫了两眼,便忍不住抬头瞪着秦素道:“这字体不就是你赠言里的字体?这该不会是你自己抄的吧,如今却拿来糊弄……” “且慢。”他话没说完,薛允衍便忽地打断了他。 薛允衡有些不解,转头看了看薛允衍,问:“长兄,怎么了?” 薛允衍不语,只上前几步接过册子,仔细地翻看了一会,方道:“这墨迹,很旧了。” 那是当然。 秦素心下万分得意,面上却仍旧是一副伤感怀念的表情。 她在白云观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上无人管下无人盯,自是放开手脚将一应能备下的东西全都备齐了,这本薄册便是秦素依着前世的作旧之法伪制的,为的便是应付这样的时刻。她一共制作了两本,做完后便埋在了地下。 不过,因萧氏突然出了附学一事,秦素不得不提前回青州,这些作旧之物她也不得不提前挖出来。 好在这册子在土里也埋了半年,作旧的效果还是相当逼真的。以隐堂秘法做旧的纸墨,除非是经年赏鉴旧书画的老手,否则轻易难以辨别。 自回到青州后,秦素便将这本册子单独留在了手边。当时她只是隐约担心着薛氏留在平城的人手,怕他们察觉到什么,所以留下此册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看来,她的预感还是相当准确的,这本册子自然也就派上了大用场。 “这纸也非新纸,至少也是五年或者更久以前的陈纸了。”薛允衍此时又说道,一面仔细地翻看着纸页。 秦素适时插言道:“这上头的内容都是先庶母抄录的。自去了连云田庄后,我日常无事,便照着先庶母的字迹练字来着,所以留给两位郎君的赠言皆是这种字体。至于这册子里的内容,实是有些散乱的。先庶母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抄录这些的时候,也可能……她是太疲累了吧。”她说着便掏出布巾来掩了面,语声微带哽咽。 薛允衍将那薄册翻来覆去看了良久,便蹙起了一双淡眉,将册子还给了秦素,温声道:“姑且信之。” 不知为什么,秦素从他的声音里,再度听出了一丝宽纵之意。 这人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还瞧出了她的手段? 她还就不信了,她这手做旧的绝活儿,当初那可是骗过不少人的,薛大这才多大,怎么就能看破了她的伎俩? 这家伙一定是在故弄玄虚。 可是,就算断定薛允衍看不出什么来,秦素这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 她拿巾子拭了拭眼角,便接过册子便收进了袖中,敛眉不语。 她这会儿还在伤感着呢,自然不好多言。 “罢了罢了,算我冤枉你了,你且继续往下说。”薛允衡说道,还拿扇子在秦素的眼面前虚拍了几下,以引起她的注意。 秦素便作出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来,勉强笑道:“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了先庶母,有些难受。” 她的话音落下,薛允衡便安静了下来。 秦素的身世他早就查得一清二楚,自是知晓她生母早逝,又因了外室女的身份在秦家很受排挤,此刻她因思念生母而伤感,这让他心里有点不好受。 好好的小娘子,偏生出身差到了极点,生父生母皆亡,也难怪她在府里一句话不敢说,只敢暗地里玩手段了。 此时此刻,我们的白衣薛二郎却是完全忘记了,这位“可怜的小娘子”,是如何把他给耍得团团转,还叫他以为那位东陵野是真有其人,拿“东陵先生”当了圣手来看。 秦素很快便平息了情绪,在蒲团上作势向薛氏兄弟行了个礼,道:“我失仪了,请两位郎君勿怪。” 薛允衍淡然不语,薛允衡则摆了摆扇子,催促道:“罢了,你也……莫要难过了。”说着话他便拿扇子挠了挠头。 除了自家那些躲不开的妹妹们,大都的豪放小娘子们,他可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现如今这秦六娘又不像方才那样大胆了,小可怜儿似地低眉顺眼地,倒叫他有点难于应付。 总不能像对待妹妹们那样摸个头、捏个脸,再小点儿的还能抱过来哄一哄,眼前的这个,让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种看戏的感觉,却也挺有趣。 听了薛允衡的话,秦素立时便露出了感激的神情,轻声道:“我无事,多谢二郎君挂怀。” 薛允衡挠头的手顿了在半空。 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原本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到了人家的眼面前儿,先是被那奇怪的嗓音吓得败退,后又被人家气得跳脚,这会儿却又觉得对方有点儿……可怜。 分明是她欠了他的,可现在怎么倒像是他欠了她似的? 这是怎么个意思来着? 薛允衡狭长的眸子往秦素的身上兜了个圈儿,复又不着痕迹地转去了别处。 第522章赴异乡 于薛允衡而言,此种微妙的滋味,还是他平生仅尝。 好在秦素此时适时地开了口,也算是变相地解去了薛允衡的尴尬。 只听她接续起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彼时我已经推算出了广陵战事,亦知道秦氏必将阖府北上。那时法坛——也就是垣楼——已经设好,我又提前将紫微斗数推出的事情公之与众,令垣楼名声大振,法坛之力亦由此加强。有它坐阵,我终于发现那死气聚结之地,便在壶关窑。” 壶关窑三字一出,薛氏兄弟同时脸色微变。 壶关窑背后的主子,可是大皇子! 在查探秦家诸事的时候,他们无意间挖出了这个消息,本以为此事多半是偶然,却不想这事儿居然很可能是秦六娘的手笔! 当然,壶关窑如今已经塌了,被深深埋进了地底下,这件事也算是有了个了局,无论对谁都算是有了个交代。 可是,一介小族外室女,如果她当真胆敢算计当朝大皇子,这胆子却也实在太大了。 她就不怕得罪皇族么? 静默片刻后,薛允衡沉声问道:“此话怎讲?” 秦素心下了然,面上则摆出了一副毫无城府的模样,说道:“壶关窑兵气浓郁、血光极重,我秦氏运低势弱,根本克不动它,反倒要受其所累,很可能阖族覆灭。不得已之下,我便用了些法子将壶关窑给转了出去。” 薛允衡上下打量着秦素,半边眉毛又挑得老高:“壶关窑是经由你的谋算才转给金银坊的?” “不是的,我哪有那个本事,更不知道什么金银坊。”秦素摇头说道,面上含着几分难堪:“我只是让人给林舅父透了点风声,说那壶关窑值钱罢了,恰好那段日子我钟舅父不在家,林舅父又是个喜欢钱财的,据说外头还欠着钱……”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像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秦素此时的神情便很好地表现出了这一点。 薛允衡目露沉思,看向秦素的眼神含着审视。 他又不是真的傻,秦素这话可并不叫人信服。 秦素也知道他们会起疑,但壶关窑之事她并不想让自己露在其中,便只以虚言带过。总归周木等人早就改名换姓、远走高飞,薛家就算要查也是无从查起。 “你生母留给你的人手,在何处?”薛允衍微凉的语声乍然响起,却是拓开一笔,根本没去接秦素的话。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这人一来就问了个最麻烦的问题。 可是,再麻烦的问题,她也必须得回答。 “他们应当已经在唐国了。”秦素眼也不眨地说道,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无害且纯善,“垣楼也是我与九皇子之间交易的一部分,离开上京之前,我委托九皇子将垣楼关了张,又请他将先庶母留下的那些人带离了大陈。毕竟,他们为我做了这样多的事,我这个主人也不能亏待了他们去。” 她神情黯然地说着这些话,慢慢地垂下了头。 “你这话也真是……”薛允衡嗤笑着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就凭这六娘子一句话便把个壶关窑给转了手,他怎么也不相信垣楼之事会是如此了局。可是,纵然他心存疑惑,秦素的话却是毫无破绽,而更重要的是,此事无法证实。 他们不可能去找李玄度当面对质。 秦素也是算准了这一点,这才说出了那番话。 此时她一脸无奈,叹了口气道:“两位郎君,你们以为我有多大的能耐?”她看向薛氏兄弟的眼神显得极为无辜:“调动先庶母的人手、请两位郎君帮忙,再与唐国九皇子做交易,以我的身份,能做到这些已是极致了。纵然我身边现在的人手多了些,那也是现在的事。在此之前我身边只有两个侍卫,请两位郎君一定要相信我。” 薛允衍不置可否,薛允衡则是响亮地“哼”了一声。 虽然表现不同,但这二人的意思却是很一致,那就是:信你才怪。 秦素不由苦笑了起来,说道:“其实,我也很清楚两位郎君找我的目的,两位一定以为我身后有人。”她的表情越加苦涩,再度长叹了一声:“老实说,我倒是真心诚意地希望我身后还能有个人,这样我也就多了个撑腰的了,可惜竟是不能。我知道两位郎君不信,我也不怕两位郎君继续往下查,若能查到我身后之人,还请两位郎君不吝赐告,我也好多一些助力,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单打独斗。” 语声低微地说到此处,秦素已是满脸郁郁,垂首不语,全然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瞧来又比方才更加可怜。 一阵大风忽地拂过,黄幔舞动起来,发出“扑啦啦”的声响,远处的水声亦随风飘进大殿,隐约可闻。 良久后,一道微凉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所谓实话,折半而闻,也就足够了。” 秦素抬头看去,却见薛允衍正淡淡地看着她,那又琥珀般的眸子便沉在阴影里,神情莫测。 看起来,秦素说了那一大堆的话,他也只信了一半儿。 秦素这一回是真的要叹气了。 “大郎君又何苦讥讽于我呢?”她转眸正视着薛允衍,一脸的诚恳:“两位郎君想必也查了我许久了,那么我倒是想问一问,你们可曾查到了我背后的那个人?” 无人应答。 薛允衍拂了拂衣袖,而薛允衡摇扇的手亦是停都没停。 很显然,秦素的问题,他们已经有了答案。 见此情形,秦素立时便笑了起来:“你看你看,你们果然是没查到吧。” 薛允衡将扇子往膝上一搁,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若查到了,我们又何必来寻你?” 他们本就是强势的一方,事实真相如何,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他们的想法才更重要。 秦素自是深谙其理,此时便立刻摇头道:“二郎君此言差矣。若是以薛氏之能也没查到我身后的人,那便表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她说着话便开始掰手指计算起来:“两位请想,我两岁多才回到秦府,七岁又去了连云,一直到十二岁才第二次回秦府守制。这期间我哪里能有机会接触得到所谓的‘背后之人’?” 第523章软颜温 秦素这话说得不尽不实,毕竟,有个不知名的皇子一直在算计着她,但这些事情,薛氏想必是查不到的。 毕竟,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差不多都被秦素抹掉了。 此外,薛允衍在汉安乡侯府留下了人手,这事秦素虽未明言,但还是给阿忍他们提过醒。以阿忍的精细,这些人若是忽然跑来查探秦家的消息,她必有所觉。换言之,近段时间秦素的种种动作,薛家应当并不知情。 包括她与李玄度私定……不对,是约定终身之事,这两个人也没知道。 秦素的心里泛起甜意。 身边陡然多了个可以扔包袱的人,能够将她的一应谎言实话尽皆兜住,这种感慨委实是……太美妙了。 听了她的话,薛允衍淡眉微拢,负手无语。薛允衡却是将秦素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蓦地问道:“黄柏陂又当怎讲?” 秦素的面上,终于生出了一丝尴尬。 这件事她确实做得很不地道。 思忖片刻后,她便直身而起,向着薛允衡深施了一礼,道:“此事确实是我亏欠了二郎君,那黄柏陂的确不能算是个好地方,我在此先行赔罪……” 她话未说完,薛允衡已是“哈”地笑了一声,一下子便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手里的扇子几乎指到秦素的脸上,咬牙切齿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如果不是碍于秦素是女郎,薛允衡一定已经一拳打上去了。 可是,看着对面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薛允衡又怎么下得去这个手? 所以他就更生气了。 秦素还是第一次看见薛允衡气得跳脚的模样,那架势还是有点吓人的,她自知理亏,便老老实实地垂首道:“这确实是我做错了,郎君息怒,请容六娘细说……” “我不要听!”薛允衡双手双脚跳起来道,扇子都快扔出去了。 他确实是气啊。 一听秦素的话就知道,她这就是明显的祸水东引,可是你引到哪里去不好,为何偏要引到他堂堂白衣薛二郎的身上? 只要一想起当初他是用了怎样的手段将这块地给拐来的,薛允衡的心就在滴血。 被人给坑了也就罢了,他却是被人坑了还要帮人数钱,你说他怎么不生气? 他一世的英名啊,居然被个小娘子给…… 薛允衡这心里火烧火燎的,脸上更是一脸的气急败坏。 有心骂秦素几句吧,偏生对方是个美貌的小娘子,他真开不了口,只能憋回去。 可憋回去他心里难受啊。 万般无法之下,他就开始围着秦素转圈,心底里不知生出了多少整治人的法子,却偏偏寻不到一个合宜的、应付美貌小娘子的法子来。 头疼,肝疼,心也在生生地疼着。 薛允衡现在终于有一点理解自家长兄的感觉了。 那种非常想要把某人一拳捏扁,却又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得不强忍着不去捏的感觉,真的让人好生憋屈。 这样一想,他转圈儿转得更快了。 他这厢动作一快,秦素便也不得不转着脑袋去看他,没一会就觉得头晕得不行。 秦素不敢再看,只得拿手扶着脑袋,软语温言地请求:“二郎君息怒,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您先消消气可好?” “不好!我为什么要听你说?我为什么要消气?”薛允衡恨不能一脚踹上去才好,却终究没办法真把个小娘子给踢飞了,只得将怒气转移到旁的事物上,一脚便将秦素坐过的蒲团给踢了八丈远。 “我告诉你,这也就是我,换了旁人试试,你这脑袋准定被人砸出个坑来!”薛允衡恨恨说道,觉得自己方才还同情这小娘子,简直就是傻透了。 秦素此时自不好继续顶嘴,只得打迭起千百般精神来,好生好气地告罪求饶,“郎君息怒”这话至少说了十来遍,薛允衡才终于不转圈儿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生气了,而是他也头晕。 见薛允衡站在一旁喘大气儿,秦素立刻抓住时机飞快地说道:“因为那黄柏陂确实不吉,所以我很快便叫郎君脱了手,还特意点明了与薛家不对付的那几姓,那地方绝对是个报仇的好地方,现在郎君可以散布消息出去,就说那地方能烧出好瓷器来。这也是实情,黄柏陂乃是烧瓷的绝好之地,冯氏只要一烧瓷,必定摊上大事。真的,郎君,我不骗你,谁沾上那地方谁就会倒大霉……” 一听这话,薛允衡才歇下去的火儿“蹭”地一下又冒了上来,他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直接拿扇子便往秦素脑门儿上一拍:“这么个破地方,你怎么就敢往我手上搁?” 秦素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小声地道:“因为郎君是……是……君子嘛。” 薛允衡简直要气笑了。 合着这一个两个的,都欺负他人好是不是? 他现在怎么有种感觉,这位秦六娘,会不会是他家长兄请来专门气他的? “我知道我错了,郎君想要我怎么赔罪嘛?”秦素的语声再度传来,越发地轻柔小心,而她看向薛允衡的眼神也满是歉然。 薛允衡生气的样子固然很让人开怀,但在心底深深的某个角落,秦素却又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忍。 君子可欺不可罔,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在这件事里,秦素确实有愚弄人的意思在里头。纵然她有自己的苦衷,但这世上诸恶形恶相、恶人恶事,又有多少不是打着“苦衷”的旗号做下来的呢? 那一刻,秦素莫名地便想起了秦家。 秦家乱相丛生,究其原因,大约也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吧。 她神思飘忽地想着这些,蓦觉眼前微暗,随后嘴唇的上方便传来了一阵凉意。 她大吃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挡,却挡了个空。 这时她才发觉,方才触及于他的,却是薛允衡的手——里的团扇。 此刻,薛允衡正缓缓地收回团扇,那双带笑的凤眸凝在她的脸上,唇角的弧度则在飞快地加深。 “如此,也算你赔过罪了。”他抖了抖衣袖,向秦素的脸上仔细地看了两眼,面色极为古怪,像是想笑又拼命憋住的样子。 第524章腻香膏 薛允衡的举动,让秦素很是莫名。 她抬手想要去摸方才传来凉意的地方,薛允衡却忽地喝道:“别动。” 秦素被他吓了一跳,抬起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薛允衡摇着扇子向秦素勾了勾唇:“我说,你不是说要赔罪的么?如今便赔来。” 秦素忙敛袖站好,道:“好,不知郎君想要我怎样赔罪?” 薛允衡将扇子摇得“扑啪”响,凤眸微侧,便向秦素递过来一道似笑非笑的眼风:“我要你做的也不难,你只要在这里站上数息,便罢了。” 这世上还有这样便宜的事? 秦素满腹狐疑,却还是顺从地应道:“好,便依郎君的。” 她确实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赔罪,虽然有点不明白薛允衡的意思,但以她对这厮的了解,他是很有可能干出这种没头没脑的事情来的。 君子的想法,请恕她一介妖妃弄不明白。 反正只要能让薛允衡消了气,接下来的合作问题才能慢慢地谈。 于是秦素便端正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数息之后,薛允衡才开恩似地点了点头:“罢了,你可以动了。”说这话时,他的颊边那种忍笑的神情越发明显。 秦素心中生出古怪之感,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方才被薛允衡以扇子触及的地方,也就是她嘴唇的上方 很光滑,并无异样。 薛允衡却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几乎笑得直不起腰。 秦素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这人该不会是气疯了吧? 看着秦素又是茫然又是奇怪的表情,薛允衡笑得越发厉害,“哈哈嚯嚯”地没个完,最后更是转身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还在响亮地笑着,那笑声当真是能挥去满殿的热风。 “这是……怎么回事?二郎君这是怎么了?”秦素一头雾水,转眸去看薛允衍。 薛允衍倒是没在笑,不过,他却也没看着秦素。 此刻的他正望着秦素身后的塑像,眉眼间的空远寥落业已不见,唯有一圈圈的涟漪,不住地扩散而去。 这家伙难道是在……偷笑? 为什么? “二郎君为何发笑?大郎君可否替小女子解惑?”秦素再度问道。 她隐约觉得一定是出了问题,但又不知这问题出在何处。 薛允衍“唔”了一声,却不答话,只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如今便借居于山下程氏别庄中,会在此盘桓数日,未尽之言,我会派人再给六娘子送信的。” 说完了这番话,他再也没看秦素一眼,转身便跨出了殿门。 不知何故,那个瞬间,他的唇边也有着一种类似于忍笑的神情。 这兄弟两个都有什么毛病? 秦素根本摸不着头脑,追出去几步想要唤住薛允衍,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开口。 罢了罢了,这些冠族子弟可不是现在的她能叫得住的,虽然今天只聊了一半儿,好歹这兄弟二人的怒气已经消了,这也算是有些成就了。 秦素自我安慰了几句,便自一旁拣起了幂篱,又唤道:“阿忍进来。” 阿忍与阿臻双双进得门来,一见秦素,两个人俱是一愣。随后,阿臻“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阿忍虽然没笑,眼睛里的笑意却是掩也掩不去的。 “你们怎么了?”秦素不解地问道。 阿臻侧着脸笑个不停,脸憋得通红,阿忍到底沉稳些,忍着笑走上前来,自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一面小镜子,递给了秦素:“女郎请看一看罢。” 秦素心中生出了非常不好的预感,拿过镜子一照,直气得她险些没背过气去。 她长胡子了! 确切地说,是在她的唇上,竟平白地画了两条墨线,就跟长了两条胡子似的! “薛二!”秦素恨恨地将镜子一掷,两眼几乎喷出火来。 天杀的薛二郎,这厮果然在出幺蛾子! 方才这家伙一定是在扇头儿上沾了墨,趁她不备往她唇上一沾,然后又说什么“站着别动”之类的话,就是要等着那墨迹变干。等到墨干她再去摸,自然是什么也摸不着了。 好你个薛二,我当你是君子,你却跟我来这套! 秦素咬碎银牙,恨恨地朝地上“呸”了一声。 你给本宫等着! 秦素恨不能现在就冲到这厮面前踩他几脚,那种前世里被他气得吃不下饭的感觉,再度回到了她的身上。 这厮真真是她命里的克星,前世也就罢了,这一世才见了第二面,他就给她使了这招。 早知道就把黄柏陂留在他手上了,气不死他! 秦素提着裙子就要往外走,却被阿忍拦住了。 “女郎好歹先洗干净了再出门儿罢。”阿忍的语气就像在哄小孩子。 阿臻此时也终于走了过来,她的脸因为憋笑越加地红,见秦素一脸怒气,那两条胡子也跟着翘了起来,她忍不住又“扑哧”笑了出来。 秦素翻了个白眼。 “快些来帮忙,莫要笑了。”阿忍说道,唇边的笑意却也是若隐若现。 秦素的脸黑得能刮下墨汁来,横了阿臻一眼道:“再笑,再笑,明日的恭桶就归你了。” 这句话成功地令阿臻绷住了脸,然而越是如此,那笑意竟越是压不下去,刹时间阿臻的脸色古怪之极。 秦素瞥眼瞧见了,忍了一会没撑住,却是当先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不当紧,阿臻第一个便跟着笑出了声,到最后阿忍也笑了。 一时间,主仆三人笑作一团,女孩子清脆的笑声,直将梁间的燕子也惊飞了几只,“扑楞楞”振翅的声音也传出去好远。 秦素与薛氏兄弟的会面,便在这种先紧后松的氛围中落了幕,双方的感觉总体而言还是好的。 当然,在发现脸上的“胡子”根本洗不干净,也不知是用什么墨画上去的之后,秦素的心情那是相当糟糕的,暗地里不知诅咒了薛允衡多少回。 好在这厮还算识大体,当天黄昏便遣人送来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盒香膏,还特意捎上了一张写着“香膏赠美髯”的字条,秦素将这香膏抹在唇上,终是让那两条“胡子”没了影儿,这才算解了她的困顿。 第525章棋簟凉 薛允衡的脾气大约是属于来得快、去得快的类型,第二日的下晌,秦素便又收到了何鹰送来的字条,约她去山下别庄小叙。 秦素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便带着阿臻与阿忍下了山。 原以为此次会面她会得到一个与薛氏谈条件的机会,结果却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薛允衍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不在庄中,别庄里只剩下了薛允衡,这厮闲极无聊,便将秦素找了去,要她陪他下棋。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秦素自是欣然应允。 只可惜,我们的妖妃娘娘玩心眼是一流,论棋艺却是个末流,上来就叫薛允衡杀得丢盔解甲。而自那一日起,薛允衡便像是发现了新的打发时间的法子,有事没事都会与秦素手谈几局,有时是他请秦素去别庄,有时是他与秦素约在别处见面。 总之,接下来的几日,秦素与薛允衡见面之频繁,超过了前世秦素见他的次数的总和。 而在这数日间,薛允衍却不知是去做什么了,始终不曾露面。 说起来,薛氏借居程家别院的事情,在青州城几乎无人得知,而九霄宫有了这位大施主,自是厚厚地得了一笔赏,也将这事给压了下去。 秦素的日子重又变得逍遥了起来,每日里不过是与薛允衡下下棋,顺便被他气几回,然后秦素又将黄柏陂、东陵野老这些事情拿出来一说,反气上薛允衡几回,如此循环往复,永不中止。 就在这气与被气、骂与回骂的日子中,时间堪堪过去了五日,端午已过,炎热的盛夏正式来临了。 山中无日月,秦素在这寥寥数日里,对这句话有了极为真切的体验。 有薛氏在山下住着,范孝武这等牛鬼蛇神自是上不了山,整个九浮山宛若远离尘世的人间仙境,飞瀑流泉、鸟语花香,直是美得叫人不想离开。 而自周妪去后,秦府的人便也不曾再来。秦素觉得,或许在在太夫人眼中,派出周妪提前知会秦素一声,这已然是天大的恩典了,若非秦素身后有个东陵野老,她还得不着这样的礼遇。 不过,太夫人的想法,秦素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她更在意的还是薛氏兄弟,而她这段日子以来全力谋求的,亦是与廪丘薛氏最杰出的两位才俊的熟识。 薛允衍与薛允衡往后于她皆有大用,她必须抓牢这个机会,才能让将来的路走得更稳当。 与冠族子弟交好,这事若是放在前世,于秦素而言是极难的,而这一世的她做来却是轻而易举。 两世为人,又曾在皇宫中呆了五年,秦素早已是脱胎换骨,行止间自有一番从容气度,看在薛氏诸人眼中,这便是她身怀术数大能的体现,仅凭此一点,薛允衡便对她高看了一眼。 这一日,秦素清晓起榻,却见窗外阴沉沉的一片天,云层密布,太阳隐在云后,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斑,窗纱被风吹得鼓荡了起来,携来潮湿且闷热的空气。 秦素便唤阿栗来问道:“外头下雨了么?” 阿栗一面给秦素挂帐幔,一面便道:“回女郎,外头并没下雨,妪说了,这天气看着就是要积雨的样子,只怕要积上个好几日才能下雨呢,且一下就可能是大雨。” 李妪在田庄侍弄田地多年,看看天气还是做得准的。 秦素闻言便放下了心,一面由得阿栗替她着衣,一面便吩咐道:“待忙完了,你便去寻妪,叫她将上回周妪送来的那一小罐酸萝卜条儿拿出来,我一会儿要送人。” 阿栗闻言便吃吃地笑道:“这定又是女郎给那位二郎君备下的罢?” 秦素与薛允衡走得近,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秦家的仆役并不识得这位大名鼎鼎的薛二郎,只知他身份尊贵,与秦素是旧识,如今是来青州避暑小住的,两下里时常互赠些吃食。 事实上,两个人之间的往来,也仅限于吃食。 虽然特立独行了些,然薛允衡的本性却很纯挚,行止更是大方坦荡,从不会做那等暧昧之事。他知道秦素正在守制,行事便很注意分寸,除了上回那个去除墨迹的膏脂外,他送给秦素的便全都是吃食,连送吃食的用具也要收回去,很是顾及秦素的名声。 秦素自是领他的情,于是便也会回以一些益州小食,这种酸萝卜她前两日送过一回,薛允衡一吃便喜欢上了,只道它“爽脆鲜美,宜于佐粥”。秦素见他喜欢,这才投其所好,叫阿栗备上。 她之前得罪薛允衡是得罪得太狠了些,如今能用一小坛泡菜取悦于这位薛二郎,她当然要殷勤地多送几回。 此时见阿栗笑得一脸古怪,秦素免不了效仿一回秦彦婉,上手便在她的丫髻间敲了一记,方才笑道:“瞧瞧你,笑得跟个小老鼠似的,我这也只是回礼而已,你这小娘子未免想得太多了。” 阿栗便掩了口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女郎打我做什么?”一面便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秦素。 秦素知道她准定是想歪了,却也无从说起,只得摇头作罢。 梳洗完毕又用过了朝食,秦素换了一身细布白衫并素纱灰裙,便带着阿臻与阿忍两个使女,径往山下而去。 她与薛允衡约了今日着棋,地点便在山脚的程氏别庄。 这程氏别庄与离境山房离得并不太远,却因为两者之间横出了一面极为陡峭的山壁,便有了种各自成景的意趣,由离境山房去往程氏别庄,必须取道于山道另一侧的小径,围着九浮山的半山腰辗转绕上一圈,方可抵达。 秦素来到山下之时,天光早便放亮,许是阴天的缘故,当她回首来时路,但见眼前重重绿幕笼罩四野,将那条狭长的山路也被映成了一带深碧,腰带一般折于九浮山间,别有一番意趣。 程氏别庄外早便守着薛府仆役,见秦素来了,便微笑着将她让进了园中。 这几日相处下来,这些人也自知晓秦素不是普通女郎,待她的态度又与他人不同。 第526章退思园 秦素对这别庄也是熟门熟路了,并不需人领路,沿着游廊三转两绕,便来到了位于东角的一所小院儿。 那院门儿挖做梅花状,门楣上悬着一块朱漆匾额,上书着苍劲古朴的三个字:退思园。 此处是整所别庄风景最为秀丽之处,亦是主人居所。 甫一跨进退思园的院门儿,便见那正房明间儿的翠竹帘高高挑起,八扇门扇也是尽皆敞开着的,薛允衡穿了一身白衫,长腿伸平,倚着两个大大的竹隐囊斜靠于短榻上,正一手执杯、一手摇扇,垂眸打量着身前的棋枰。 “二郎君好早。”秦素笑着打了个招呼,命阿忍与阿臻守在门外,便自轻提裙摆步上了石阶。 薛允衡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哼”了一声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话他最近每天都会念叨一遍,开始时秦素还会回两句“伪君子”之类的,如今却是耳朵听出老茧了,也不以为意,只施施然地跨进屋中,笑道:“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为何你这位君子还总要邀我着棋呢?” 薛允衡将衣袖一抖,抖出了那满袖子的热风,将秦素的裙摆也拂起了两分,旋即便闻他清悦的语声响起,宛若风铎轻吟般吐出了两个字:“废话!” 秦素掩唇一笑,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也不多言,直接便拣了颗黑子往棋枰上一放,方笑道:“我先。” 薛允衡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看看棋枰,又看看秦素,便拿扇子指着她道:“你这脸皮也太厚了吧,还没猜枚呢,你怎么就执黑占先了?” 秦素自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团扇来,慢慢地摇着扇子道:“小人不知让,女子不知谦,你骂都骂了,我自不能被你白骂了去,当是执黑先行。” 薛允衡二话不说,扇子一歪便要去挑秦素的黑子。 秦素早有防备,团扇扬起,堪堪便抵住了对方的来势,同时还不忘嘲笑:“二郎君这招儿都用了多少回了?也不知道换一个?”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倒也没继续去动那粒黑子,而是将扇子一丢,便自玉碗里拣起一枚白子,“啪”地一声便落在了棋枰上,一面便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这也是山居无人,只得任由你这臭棋篓子支应。” 秦素朝他翻了个白眼。 她确实不大擅长着棋,棋路也是属于死缠烂打那一类的,从不会投子认输,一定要走到最后一步才行。 薛允衡却是棋艺超绝,下的一手好“君子棋”,讲究个棋势温和、留人脸面,碰上了个死皮赖脸的秦素,每每与她下棋,这位君子都要呕上半天。 可是,虽然这棋下得叫人拱火,薛允衡却还总是要喊上秦素,究其原因,大约是两个人借着下棋唇枪舌箭,远比他被薛允衍一句话噎死的感觉来得痛快,再者说,薛允衍如今也不在别庄,薛允衡一个人落了单,便也就捏着鼻子忍了秦素这个“小女子”了。 薛允衡倒也想得开,总归都是他赢棋,就算斗嘴偶尔会输,棋之一路上,他是绝对碾压秦素的。 仅此一点,就让他觉得找回了颜面。 他可是被这位秦六娘骗得快要言听计从的了,如今有了在棋道上大杀对方一手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两个人都是爽利的性子,手下落子飞快,斗嘴也斗个不亦乐乎,不一时已是落了满枰的黑白子。 秦素此时败局已定,被白子围追堵劫,看得死死的,却犹自困兽犹斗。她一手拈子,一手支颐,做出一副长考的模样来,盯着棋枰猛瞧,想要寻出一线生机。 薛允衡见状便笑了起来,信手拾起扇子扇着风,那说出来的话也是风风凉凉地:“瞧瞧你这样儿,若是这棋枰不是木头的,只怕要被你盯出两个窟窿来。说起来你这也是白废劲儿,不如认输作罢,咱们再继续来第二盘。” 秦素立刻大摇其头:“那我可不乐意。好容易把棋枰摆满了,怎么也要走到最后一步吧。” 这也是他二人常挂在嘴边的对话了,旁边侍立的阿堵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像催眠一般地,叫人想要睡觉。 你说说这两个人,每天下棋都说这些车轱辘话,他们也不嫌累,旁边听的人都替他们累得慌。 他正暗自腹诽不休,忽然便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哗。 这喧哗声阵势颇大,连退思园里都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薛允衡的眼风都没往旁边兜,阿堵早已是熟极而流地跨出了院门儿,招手唤过来一个小僮儿,低声吩咐他道:“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儿,怎地这般吵闹?”说罢哼了一声,又腆着肚子道:“再替郎君说一句,这大热的天儿都安生些,还让不让人好生下棋了。” 他这话似是深得薛允衡之意,薛允衡便轻“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就是这话。” 阿堵得意一笑,向那小僮挥了挥手,那小僮便飞跑了下去。 这只是一段小插曲,并未影响到着棋的两个人,秦素仍旧在托腮长考,薛允衡则端着茶盏喝茶,一面又吩咐:“阿堵,今日晚上还熬糯粥,小菜就用六娘子送的这酸萝卜条吧。” 阿堵应了一声,便走去了阿臻面前,从她手上接过腌菜坛子退了下去。 一时间,院中只剩下了秦素与薛允衡,再加上两个侍立于门边的使女。 薛允衡转眸四顾,蓦地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正想找个话题来说说,以打消这种奇怪的氛围,忽觉眼角一暗,随后便见一个穿着青的高挑身影,不疾不徐地跨进了院门儿。 秦素瞥眼看去,神情微滞。 薛允衍回来了。 他并非一个人来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看上去就很精干的侍卫。 “嚯,长兄回来了。”一旁响起了薛允衡的语声,清悦如昔,却又带着几分调侃,“你怎么舍得回来的?那些人没留你消夏?” 薛允衡神色淡然,款步走进了屋中。 对于自家二弟的种种行径,他早就已经达到了充耳不闻的境地,此时自是面无表情。 第527章返埒县 薛氏大郎君驾到,秦素总不好继续坐着了,遂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薛允衍行了一礼,含笑道:“大郎君回来了,外头闷热,倒是此处凉爽,大郎君回来得真真巧。” 薛允衍闻言,倒是没表现得太冷淡,对秦素揖手道:“多日不见,六娘子可好?”无论语气还是态度,皆堪称温和。 秦素秉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态度,便也柔声细语地回了句“我自安好,多谢动问”,两个人便客客气气地寒暄了两句,薛允衡见了,便在一旁嗤笑道:“得了得了,你们两个也别装了,指不定心里还在算计着呢,面儿上倒是客气得很。” 闻听此言,薛允衍与秦素同时抬手去扶额头。 这人怎么就不能好生说话呢? 这话一说,你还让人怎么往下接话? 好容易挨到了薛允衍回转,秦素委实是想要与他谈谈条件的,如今被薛允衡这一搅,她就有点开不了口了。 好在薛允衡一语说罢,便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是打平城回来的?” 他这话问得是薛允衍。 薛允衍“唔”了一声,权作回答,一面便随意拣了只扶手椅坐了下来,身畔恰依着一方大陶案。 对于自家长兄明显敷衍的态度,薛允衡根本不以为意,仍旧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倒也好,恰好也想问你一问平城的近况。” 秦素此时亦端坐了下来,也不去看棋枰了,而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专心等着薛允衍往下说。 薛允衡瞥眼瞧见了,便隔空将扇子往她身前一点,笑道:“我说秦六娘,你怎么也跟着听?据我所知,你手下能人也有不少,总不会连个消息都打听不着吧,犯得着来占我们这点儿便宜?” 秦素苦笑了一下,毫不讳言地道:“若换了以往,我自是能叫我的人打听这些消息,只是如今这九浮山上下已经是薛氏地界了,我又如何敢在这时候出头呢?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缩在离境山房,有什么事儿只管向两位郎君请教便是。” 此话委实是大实话,秦素最近也的确没派人去打探消息,甚至连那些回报消息的,她也一并禁止了。 薛允衡倒不妨她的脸皮竟是这样厚,闻言神情微滞,旋即便抖了抖衣袖,勾唇道:“总归是你有理。” 秦素笑而不语,只将眼神投向了薛允衍。 她手下的那几号人如今全都收缩在了离境山房。一来,这是秦素不愿在薛家人的面前显露实力,二来,也是她有自知之明。有了薛家的这些好手在前,她手头这些许力量,拿出来也不够人家看的,倒不如安静地呆着为妙。 如今看来,她这样做还是起到了些作用的,至少此时此刻,薛氏兄弟待她的态度,又比前几日更友善了些。 此时,却见薛允衍已自袖中取出了一页纸来,伸臂递给了薛允衡,简短地道:“都在上头了。” 看起来,他这是将平城的所有消息都写了下来。 薛允衡接纸在手,一目十行地看罢,复又顺手将字条折进了袖中,那双清幽的眸子便似有意、若无意地往秦素身上扫了扫,方笑着转向了薛允衍,问:“萧家已经准备阖家搬离平城了么?” 秦素心头微凛,抬头看向薛允衡。 萧家? 莫非萧氏“以庶冒士”的事情已经有了定论? 事实上,自“诈尸”事件之后,萧家的名声在整个州府已经是完全地臭了,就算“以庶冒士”之事是谣传,萧家想要在短时间内扭转局面,那也是相当艰难的。 秦素此前也一直叫人盯着平城的动静,却不想就在她收缩人手的这几日内,萧家居然有了这样大的动作。 此时,便闻薛允衍凉静的声线响了起来,语声很是淡然:“正是,萧氏如今正忙着收拾,那所大屋也准备卖掉了,据说是打算全家人回祖籍。” “萧氏祖籍?那岂非是埒县?”薛允衡微有些讶然,“那地方可是偏僻之极,再往南去便是十万大山,历来都是瘴气频发之地,可并非休生养息的好地方啊。” 薛允衍神情淡然地端起了案上的茶盏,浅啜了一口茶,道:“只要萧氏郡望无损,此行亦堪称大幸。” 薛允衡的视线再度扫向了秦素,似笑非笑地道:“却不知闻听此事,六娘子又作何感想?” 秦素面色泰然,摇着扇子道:“二郎君若是问我的感想,我的感想便是:人在作,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好,好,好。”薛允衡以扇抚掌,唇边的笑容越发含了深意,“我却是不曾料到,六娘子竟是如此坚忍之人。” “哪里的话,我也就是个很普通的女郎罢了,二郎君谬赞。”秦素含笑语道,一面便执起茶壶,先是向薛允衡面前的茶盏中注了些茶,复又起身行至薛允衍的身边,将他的茶盏斟满,方才说道:“两位郎君目光如炬,六娘这些许小事,想必不在您二位的眼中。” 闻听此言,薛允衍神情平静,只端起茶盏喝茶,薛允衡则是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小人与女子,六娘子果然皆占了个全。” 秦素含笑不语,仍旧侍立于薛允衍身旁,待他喝罢了茶放下空盏时,她便又将茶盏斟满,方才搁下茶壶,回身行至短榻边。 薛允衡此时便又转向了薛允衡,道:“罢了,还是继续说萧氏吧,萧氏阖族回埒县,萧公望这郡相之位……” “已由程廷桢暂代。”薛允衍淡声说道。 秦素垂首抚平了裙摆,眉梢微微一挑。 居然是由程廷桢代替了萧公望。 前世的程家,可不曾有过这般通畅的仕途。 “程家?”薛允衡此时亦问道,看向薛允衍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了起来。 那个瞬间,他与秦素想的几乎是同一件事:双禾之罪。 虽然他们彼此间并不知晓对方对此事的知悉,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有着同样的想法。 双禾之罪之一的程家居然升了官,这是否表明,这所谓的双禾之罪,如今业已无人再提? 第528章身无翼 “我往大都送过一信。”薛允衍说道,淡静的眉眼不见分毫异动,说出来的话却如击石入水,直叫秦素与薛允衡同时一惊。 “这是何时的事?”薛允衡立时问道,“是在来的路上听闻萧氏出事之时的事么?” 薛允衍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地应了一字道“是”。 薛允衡上下打量他了他半晌,那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妖怪,好一会后方挑眉道:“长兄行事,何其速也?” 薛允衍看也没看他,只淡声道:“非是我快,而是二弟行事太缓。” 他这话听着平和,意思却颇不平和,而薛允衡听了,居然很难得地没跳脚,反倒还认同似地点了点头,叹声道:“我自是不如长兄快啊。毕竟,我身无双翼,何如长兄有翼而速行乎?” 秦素微微垂首,掩去了唇角的一抹笑意。 薛允衡这又是在拿薛允衍铁公鸡的外号说事儿了。 这兄弟二人凑在一块儿,果然很爱斗嘴。或者说,薛允衡这厮就是只好斗的公鸡,碰着谁都能跟人骂起来。 听了薛允衡的话,薛允衍并无半分异样,仍旧一派好整以暇,淡声道:“二弟一喷之下,可达千里,吾自愧费如。” “噗哧”一声,秦素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拿扇子掩了半面,眸底的笑意却终是无法掩去。 她以前从不知道,这位薛大郎口齿之便给,居然比骂遍朝堂无敌手的薛二还要厉害。 自然,对于这“一喷千里”的意思,秦素并不确知,她只是隐约地觉得,“喷”这个字用在薛允衡的身上,有种格外的贴切。 薛允衡的脸一下子黑了。 不,说是黑也不确切,因为那黑里还透着点儿红。 咱们的薛二郎,这是害臊了。 毕竟这还当着个小娘子的面儿呢,薛大郎居然毫不留情地就拿他上回喷水一事说话,这确实有点不大地道。 薛允衡有心想要回嘴,可再一转念,便想到了薛大郎那个铁面郎君的外号。 万一两下里真的吵了起来,他家长兄是绝对能把他喷口水的事儿直接说出来的,到得那时…… 薛允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掩面而笑的秦素。 白衣灰裙的女郎,一身的穿着只能用朴素来形容,可也正是因了这朴素,越加反衬出那笑靥的明媚。 刹时间,薛允衡生出了一种错觉,只觉得眼前似有桃花千树尽情盛放,那粉盈盈的艳光逼上面前,直叫人莫敢直视。 几乎是本能地,他微微侧开了眼眸,像是不能承受这容光之盛,同时在他的心底深处,也生出了一种不想叫秦素知晓他某些事情的念头。 “咳咳咳……”假意清嗽了几声,薛允衡便曲起了一条腿,借着抚平袍角折痕的动作,将声音里的那一丝异样遮去,只淡声道:“罢了,闲言少叙,还是说说长兄你是如何做的罢?程氏替下萧氏,此事可确定了?” 薛允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方一触及他的眼神,薛允衡居然有点心虚,状似无意地转开了视线。 薛允衍倒也没有旁的表示,只淡声道:“吏部那里我一早便递了信,调令约莫半月后抵达。程廷桢这个郡相,基本坐实了。”语罢,他的眼神往秦素的方向掠了掠,又补充道:“至于别的事,子虚乌有,终不成真。” 此言一出,薛允衡摇扇的手便是一顿,而秦素则是无声地吁了口气。 且不说薛允衡停扇原因何在,只说秦素,她是真的觉得放松了许多。 很显然,双禾之罪应当不会再有人提了。至少在萧氏出事之后,江阳郡便再不会有人想起这件事儿来。 毕竟,何氏满门已死,这件事也就基本有了个交代。至于杀何氏全族之人是谁,益州刺史也给出了“仇杀”的最终决断,这件事也就此终结。 而萧氏事发,论事件的程度比何氏之事要轻了许多,也正因如此,益州刺史反倒越加大张旗鼓地处置了起来,想必也有以此事掩下彼事的念头在作祟。 治下出了谋逆大罪,那可是很容易牵涉到自己的,倒不如将“以庶冒士”这种罪名较轻的事情闹大些,压下谋逆大罪,也省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想历朝历代为官者,莫不是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有了萧家的事情在前头顶着,将何家灭门之事淡化下来,想必益州刺史是相当乐见的吧。 薛允衡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秦素,却见对方仍旧是以扇掩面,眼眸也低垂着,整张脸上,唯见两弯长而密的睫羽轻轻颤动,再看不见其他的表情。 他抬起头来,与薛允衍对视了一眼。 那一刻,两个人均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费解。 “既如此,则萧氏回埒县一事,也成定局了。”沉默良久后,秦素终于开了口,语声微带着几分怅然。 这情绪还是很符合她的身份的,如今萧家子弟就在秦家附学,两姓颇为交好,她有此感叹亦属寻常。 闻听此言,薛允衡便又继续摇起扇来,勾着唇角说了句大俗话:“萧家人一走,你家族学便要少了好些入息了。” “这倒也是……”秦素顺着他的话说道,旋即低低的一叹:“族学少些人也就罢了,主要是此事……颇叫人些物伤其类……”说罢,她便又拿扇子掩了半面。 薛允衡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摇头慨然道:“世事无常,人力总有不及。” 他的语声似凉似暖,也不知是讥讽秦素假慈悲,还是真的在为萧氏感慨。 不过,秦素方才的感叹却是发自内心的。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萧家的结局都不算好,不过,这一世他们好歹都活下来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以庶冒士之说,看起来是不成了,是么?”薛允衡的语声重新响了起来,瞬间便让秦素的心神又回到了此刻。 这一回,他问的自然是薛允衍。 薛允衍信手转动着手中的茶盏,漫声道:“应是如此。益州刺史派去埒县的人手并未查到实证,却也找到了几处疑点。有此前提,萧郡相抱病归乡,也算是全身而退。” 第529章村夫耳 “嗯,这也的确不算太差。”薛允衡探手自果碟里拣起了一枚凉糖,徐徐送入口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时日过去,想来总有他萧家再起之时。” 他仍旧是一派君子之风,然对于这话,秦素却并不敢苟同。 想他们秦氏也是百年郡望,从衰落到如今略有起色,足足花去了三十余年光景,而萧氏受到的打击比秦氏还要大,名声这种东西,一旦毁了,想要重新修复,那可是要花上更多时间的。 不过,这些话她并没说出来。 总归萧家完了,身为始作俑者的秦素自是欢喜的,至于萧家往后如何,与她何干? 关于萧氏的话题到此便告一段落,房间里重又安静了下来。 此时已近巳正,天色不像早晨时那样的阴沉,一阵阵的风掠过竹帘,携来闷热的气息,房间一角的冰錾里搁着碎冰,丝丝凉意与外来的闷热交融着,一时凉浸了热,一时热又染了凉。 秦素觉得心底颇为潮杂,收起团扇,自袖中取出布巾,按了按额角薄汗。 薛允衡执着茶盏,眼角的余光拢在她的身上,并未掩饰眸底深处的审视。 一行一止优雅端庄,一言一行大方自在,眼前的秦氏六娘,的确不太像是田庄里长大的外室女,那种细微处方能体现出的气度与从容,说是冠族士女亦不为过。 她这一身的得体,究竟从何而来? 薛允衡又拣了一枚凉果搁进口中,眯起了眼睛。 那一刻的他,也不知是在细细体味凉果的清甜,还是在仔细察探秦素这举止的由来。 自然,他的种种揣度与不解,秦素是并不知情的。 略略拭过汗后,她便将布巾收了起来,复又将置于案上的那枚黑子放入了匣中。 垂眸打量着眼前棋局,秦素一直在思忖着,该怎样重新起个话头,与薛氏兄弟谈条件。 挑个话题并不难,真正叫她为难的是,直到此际,对于一会将要论及的条件与目的,她都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章程。 连她自己尚且模糊着,这所谓的条件,又该怎样去谈? 秦素的心底似是揪起了一团乱麻,纷纷扰扰难以厘清。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好几日,如今更是叫人难以决断。 便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启禀郎君,我回来了。” 秦素抬头看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方才被阿堵派出去的小僮,他大约是从外头打探消息回来了,欲待向薛允衡回话。 “你先下去罢。”薛允衡并没去听他的禀报,而是闲闲地挥了挥手,那小僮见状,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秦素微有些不解,转眸看向薛允衡。却见对方正施施然地将一臂屈起,撑着脑袋,那双清幽的凤眸凝向手里的团扇,不经意地道:“正好长兄是从外头回来的,想必应该也撞见了外头的事,便请长兄说一说吧,方才外头是怎么回事?怎么那样吵?” 他这话问的是薛允衍。 说起来,方才那阵喧哗响起时,薛允衍确实应该正在院门处,想来是知晓详细情形的。 薛允衍闻言,神色未动,只向秦素扫了一眼。 那一刻,他琥珀般的眸子若明若晦,阴晴难辨。 “也无甚大事,几个山野村夫罢了。”薛允衍淡声说道,将茶盏凑向口边,浅啜了一口茶。 薛允衡盯着他看了一会,忽地笑了笑,问:“是范家的人?” 秦素心头一跳。 范家?那不就是汉安乡侯家? 刚才在程氏别庄门外喧哗的,居然是汉安乡侯府的人? 可是,薛允衡是怎么猜到的? 莫非范家的人不止一次在这里闹过了? 秦素心下百般思量,便闻薛允衍淡淡地说道:“正是。” 只说了这两个字,并无再多的解释。 而奇怪的是,听了这话,薛允衡居然也不出声了,而是若有所思地摇着扇子,兀自出神。 屋中重新寂静了起来,唯竹帘被风拍响,声声若牙板轻扣,除此之外,便再无声息。 秦素渐渐觉出了一丝异样。 然而,还未待细思这感觉从何而来,便听薛允衍微凉的语声传了过来,问:“对于程氏,六娘子是如何看的?” 秦素一下子回过了神。 她抬眸看向薛允衍,却见对方一手执着茶盏,另一手则闲闲地支在膝上,正专注地看着她,那双如浸茶色的眼眸里,隐约着一丝莹润的光。 秦素的心跳得有些快。 机会就在眼前,而要命的是,她却有种抓不住的感觉,这让她越发觉得焦躁起来。 举袖掠了掠鬓发,秦素无声地深吸了口气,方才压下了心头乱糟糟的念头,正色道:“大郎君动问,我自当知无不言。以我看来,那程氏颇堪一用,至少未来十年是无虞的。程氏子弟虽无大才者,却胜在朴拙敦厚,建功立业或不可及,然守成却是有余。若郎君问的是此事,那么我的回答是:程氏至少可用上十年。” “哦?”薛允衡一在旁挑了挑眉,“六娘这是用紫微斗数推出来的?” 秦素颔首应道:“是。自来到九浮山之后,我特意为程郎中令……不,如今应该是程郡相推过一盘,这一盘推出的结论便是‘大劫已渡、无过无功’这八字。” 她特意点出了“大劫”,暗指的便是双禾之罪。这件事秦素是占据了有利位置的,毕竟薛氏兄弟再聪明,也查不出她对此事的渗透,如今她这样似是而非地点出来,便格外地有了一种世外高人之感。 闻听此言,薛允衍若有所思看了秦素一会,方道:“左中尉其人,比程廷桢如何?” 秦素的后心一下子浸出了泠汗。 这个薛大郎,要不要这么敏锐,怎么一下子就挑中了她的命门? 心中飞快地思忖着,秦素的面上仍旧是散散淡淡的一缕笑,道:“我姑父自然也是好的,然在大郎君面前我不想讳言,左、程二姓,一为萤火、一为星辰。个中不同,大郎君想必是明白的。” 虽不可言明,但这么一个阻住左思旷仕途的机会,秦素绝不会放弃。 第530章李威风 薛允衍“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端起茶盏喝茶。 秦素悄眼观察了他一会,旋即便转开了视线。 这位薛大郎高深莫测,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此时,许久未曾说话的薛允衡却是“啧”了一声,将秦素上下打量了两眼,方笑道:“你这话或许是真的,只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你的意思没那么简单。” 秦素不由暗地里咬牙。 薛家这两个郎君,当真难糊弄。 可是,再难糊弄她也只得继续糊弄下去,以免叫人家查知她对自家姑父实是存了赶尽杀绝之心。 这般想着,秦素便做出一副恨恨的样子来,没好气地瞪了薛允衡一眼,道:“我知道我以往做错了,对不起二郎君,实是罪该万死。但紫微斗数却不在我道歉的范围之内,我的推断从没错过,二郎君你也不要总是死鸭子嘴硬,小器!”语罢便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嚯,瞧瞧,瞧瞧,你这样子还有点士女的模样么?”薛允衡怪叫连连,拿扇子虚点着秦素,一个劲儿地摇头咂嘴:“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还装什么高人,就是个小骗子。” 秦素也不睬他,只转眸去看薛允衍,面上端出个最合宜的笑容来,和声道:“大郎君莫怪我唐突,您若不问到我,我也不会这样回话。但我所言的确就是星盘里推出的内容。大郎君想必也能看得出,我此前行事常常嗯……别有用心,但在紫微斗数之事上,我却从来不曾有过半字虚言。” 薛允衍尚未答话,薛允衡便冷笑道:“虚言?这话倒正可用在六娘子的身上,比如六娘子为何顾左右而言他,闭口不提范氏名讳。” 此言一出,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秦素半侧着身子看向薛允衡,却见他的脸上带着一抹似是奚落、又似了然的淡笑。 在那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此前她察觉出的那种异样,原是其来有自。 思忖片刻后,秦素便拂了拂裙摆,起身将短榻挪去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以便能够同时面对着薛允衍与薛允衡两个人,方才端然跽坐,朗声道:“两位郎君……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薛允衍仍旧是那种淡若远山般的模样,不置一语,而薛允衡则是看了秦素一眼,意有所指地道:“确实是听到了一些消息。” 秦素心底的想法越发鲜明,面上的笑容亦相应地变淡,继续问道:“两位郎君听说的消息,是否与我有关?” 薛允衡没说话,只深深地看了秦素一眼。 那一眼,掺杂着的情绪居然极为复杂,倒叫秦素一时间难以分辨。 而即便如此,秦素也已经有了数。 了然地笑了笑,她平静地道:“果然,你们都听说了。”那一刻,她的眉眼间蕴着温雅,并没有薛允衡想象中的难堪或哀愁:“汉安乡侯府的幺子派人去秦家的事情,想必两位郎君都知道了,而他的目的,你们肯定也知道了。如今范二郎正在秦氏族学附学,据说范二郎还愿意推荐两位学问极好的夫子来秦府授课。我最新听来的消息是,范二郎与秦氏郎君走得颇近,当然,他之所以纡尊降贵,附就于秦氏,其原因……不必我说,两位郎君必定洞若观火。” 说起来,范孝武将要纳秦素进府之事,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以薛氏之能,打探这些消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既是如此,那么她便也可以坦然论及此事。这两位皆是人中龙凤,又岂会因这些微末小事而介怀? 秦素心头释然,说出来的话亦是一派坦荡:“如此说来,恐怕是我给两位郎君惹了麻烦,我想,方才门外的喧哗,只怕便应在此事上。那范孝武是个行止激烈之人,我猜他大约是想上山寻我,却被你们的人拦下了,很可能还是屡屡被你们拦住了,所以他才会与你们的人起争执。” 一番话说得落落大方,没有半点遮掩。 薛允衡此时倒是没说话,只看向了一直不语的薛允衍。 薛允衍端起案上的茶盏,垂眸打量着盏中的茶汁,淡声道:“无错,方才门外闹事的,的确就是范孝武。” 秦素轻轻颔首:“果然是他。”语罢又看了薛允衍一眼,向他行了个礼:“此事皆是因我而起,徒惹来这些麻烦,我先向两位郎君赔罪。” “无妨。”薛允衍拂了拂衣袖,眸色淡静:“蚊蚋扰人尔,麻烦二字,远远谈不上。”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就像是在说真正蚊虫蚂蚁,似只消一挥衣袖,范孝武便会如蚊蚋一般,被一掌拍飞。 秦素见状便掩袖笑了起来,道:“到底是薛氏大郎君,千斤之重,亦只一挥袖而已。” 薛允衍未置可否,举盏饮了一口茶。 薛允衡此时便冷哼了一声,道:“汉安乡侯府之子,当真好威风。” “威不威风,我不敢断言。”薛允衍搁下茶盏,竟是难得地接了他的话,淡静的眉眼俱皆垂着,挺直的鼻梁之下,薄唇微微开启:“李隼废了他两个手下,那一刻,我看那满场里的威风,全都被李隼一人给占了。” “噗哧”一声,秦素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她丝毫不惧范孝武,但是亲耳听见薛允衍整治他,她还是大觉快意。 范孝武这回踢到了铁板,怕是要老实好些天了。 想想也是,区区一个乡侯爵,还是僻居于江阳郡的,就算手里有些实权,又如何能与大陈的顶级冠族相比? 薛氏可远比杜骁骑要强势得多了。 不过话说回头,薛允衍对范孝武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他居然叫人收拾了范孝武,这是否有着其他含义? 秦素心中暗自揣摩,却听薛允衡此时也笑了起来,他这一笑却是向着侍立在一旁的李隼笑的,只听他说道:“你家主子难得夸你一回,你也不乐一乐?” 李隼绷着脸没说话。 他向来不苟言笑,与薛允衍在一处久了,行事风格便越发有薛大之风。 第531章我愿纳 薛允衍向李隼挥了挥手:“你先下去罢。”说着又看了秦素一眼,温声说道:“叫你的人也先下去罢。” 秦素微微一怔。 便在这个瞬间,李隼已经飞快地退了下去。 一怔之后,秦素便也迅速地明白了过来,一时间只觉万分狐疑,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薛允衍居然是在……顾及她的名声与体面? 此念一起,秦素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既然他们说到了范孝武,那么不可避免地,接下来他们很可能便要论及秦素的这椿亲事。这种事情,秦素与薛家两位郎君当面谈起已经是逾矩了,更遑论还当着侍卫的面儿。 所以,薛允衍才会遣走从人,也算是给了秦素一个体面。 能被这位铁面郎君细心回护,这简直就是…… 反正以秦素上辈子的妖妃身份,这种眷顾她是绝对不可能得到的。 怀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秦素向阿忍打了个手势,阿忍见状,便与阿臻一同退了下去。 很快地,整个退思园中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不知何时,窗外的知了开始鸣唱起来,蝉风阵阵拂过庭院,令这间小院儿显得格外地幽静。 良久后,薛允衡方道:“此事,已然定了?” 他这话说得含混,然秦素却听得明白,他说的便是范孝武想要纳她之事。 “我看差不多。”秦素的语声极为平淡:“至少太祖母没把人打出去,那就表示她老人家已经应下了。” “你连这都知道?”薛允衡显然没料到秦素会这样大方地承认,倒是有些惊讶。 秦素自嘲地一笑,说道:“这可不是我自己打听来的,而是有人传话给我。蒙太祖母垂爱,提前叫人给我透了个底。”语罢她便垂首抚了抚裙摆,语声渐低:“论理此事也不该我说,然在两位郎君面前,我想我还是实话实说来得好。” 既是坦然承认,同时也是以此言辞变相地向薛氏兄弟服了个软。 秦素实在太想与他们谈条件了,虽然直到现在她都没弄明白,她要谈的到底是什么条件,又要基于哪件事上与他们两人交底,可她就是有种感觉,她往后要做的某件事,一定会用到薛家,尤其是薛家未来的郎主——薛允衍。 她迫切地需要他的帮助,哪怕只得到对方一个口头上的应允也行。 听得秦素所言,薛允衍眉眼安然,薛允衡却是颇为动容。 “此事……为难否?”他有些迟疑地问道,摇扇的手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 秦素微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看他,说道:“倒也不算太为难。如今阖府守制,此事也未必就是准的,还能再拖一拖。” “那也没几个月好拖了。”薛允衡说道,嗓子眼儿莫名觉得发紧,“我记得你们应该是十月释服罢。” 秦素颔首道:“正是十月释服。不过,释服之后,也不好就办起……这些事来,毕竟我上头还有几个姊姊。” “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薛允衡说道,语气居然很是正经。 秦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这厮是转性了还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这会居然还当回事似地与她讨论起她的婚事来了? 她记忆中的薛允衡可不是这样的。 “就算是权宜之计,也只能照此而行。”秦素顺着他的话说道,心下的狐疑越发地浓。 那一刻,她并没有注意到薛允衡微微泛红的耳尖,更不曾注意到,薛允衍的视线,缓缓扫过了自家弟弟的耳朵,复又在秦素的身上兜了一圈。 “我看那范孝武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绝非良配!”薛允衡终是开了口。 而此语说罢,他的面色忽地一变,手里的扇子居然“啪嗒”一声便落了地。 所幸秦素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闻言只长叹了一声,道:“好或不好,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好在还有些时间,也许事情会有转机也未可知。”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低,眼眸也始终低垂着,态度虽然大方,但到底还是含了些不自在。 这可是在与不相干的男子论及她的婚事,纵使秦素打从心底里没当回事,但在表面上,她也必须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可秦素没想到的是,她这番微含羞意的举动,看在薛允衡的眼里,却成了她囿于出身、不得不屈从于长辈决定的无奈与黯然。 甚至,薛允衡觉得,从秦素的话语中,他听出了一丝苦涩。 那种身不由己的悲凉,瞬间让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蓦地便冲上他的脑海。 “既然范二郎并非良人,不如由我纳了你便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薛允衡脱口而出说了这样一句话。 语声落地,满室死寂。 秦素完全呆住了。 薛允衡这厮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居然要纳她为妾?为什么?这厮又在出什么幺蛾子? 此时莫说是秦素,便连薛允衡自己也是惊诧莫名。 他神情怔然地看着秦素,眼睛里带着极度的难以置信。 “我刚才……我刚才说了什么?”他喃喃问道,整个人就像是突然失了魂似地,两个眼睛都直了。 秦素没办法回答他。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心情呢,况且,这话你叫她怎么回? 就算她有一颗妖妃的心,到底这身子还是个青涩的小娘子啊,她怎么可能大言不惭地去重复这样一句话? 便在此时,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一道凉静的声线:“你方才说,你要纳秦六娘为妾。” 那语声十分清晰,每一个字都成功地送入了另两人的耳畔。 说罢此语,薛允衍便若无其事地举盏饮了一口茶。 他的语气分明是平静温和的,可不知何故,秦素却听出了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你说什么?”薛允衡一下子跳起了脚,手里没了扇子,他便用手指着薛允衍,瞪着眼睛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薛允衍抬起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耳力不佳,请医来治。” 薛允衡的脸刷地就红了。 那一刻,他居然不敢往秦素的方向看。 “你才耳力不好呢!”他红着脸怒道,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他的声音比以往哪一次都要响亮:“我方才说什么了连我自己都没听见,你怎么就听见了?我看你才要去请医来治呢!” 第532章勿置喙 薛允衍站起身来,以手指轻掸衣襟,语声淡然:“二弟不只耳力不好,脑袋想必也坏掉了。” 薛允衡一口气堵在胸口,脸红得抹一把就能抹出满手的朱砂来。 可偏偏地,他又不好反驳。 现在想想,他果然是脑袋坏掉了不是么?怎么方才就能莫名其妙地冒出那样一句话来? 刹时间,白衣薛二郎的一张脸又往红里加深了一个度,脑瓜顶上几乎可以冒烟,可他又不知该怎样去反驳自家长兄。 所谓祸从口出啊,如果秦六娘一口咬死了要赖在他身上,那他可就……可就……可就…… 薛允衡觉得脑袋里像是煮了一锅浆糊,混沌得叫人辨不清东南西北,然而在心底深处,与这混沌同时悄然滋生的,又偏偏还夹杂着别样的味道。 这两种感觉同时出现,纵然聪明如他,亦是难以弄清楚,于是,他就只能站在那里发愣。 他被他自己给吓住了。 如果不是脸上烧得厉害,他一定以为刚才的他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秦素此时却终是反应了过来。 那一刻,她的心底居然生出了一丝……感动?! 这念头一起,秦素自己先吓了一跳。 真是见了活鬼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会被她前世的死对头而感动。 怪不得这天阴成了这样,果然老天也看不下去了,没准还要打下几道雷来劈她。 而即便如此,秦素在心底里却不得不承认,薛允衡的这句话,不啻于绝壁间的藤蔓、大水中的浮舟,是她穷途末路上唯一的希望。 如果不是早有谋划,也许她这会就…… 胸口处忽地传来了一阵灼热,打断了秦素接下来的思绪。 那一刻,她低垂的眉眼间,情不自禁地便浮起了一丝甜意。 那七彩的绳结正缠绕在她的衣领下方,绵软而又坚韧地,牵绊着她的心。 在那个瞬间,她忽然便无比清楚地知晓,就算是穷途末路,她也并非孤身一人。 有一个人,许她以尊重、予她以半生,给了她这世上女子最大的礼遇。 有了这样的一个人,这贵族郎君施舍似地给予,便显得毫无意义了。因为,她有了更值得信赖、能够平等地对待她的选择。 不,这或许也并非是她主动地、清醒地做下的选择,而是她的心,自然而然地便偏向了那个人。 有此良人在侧,别人的无谓之语,她又怎么可能放在心上? 秦素弯眉而笑,心底涌起的片刻躁动,此际已然尽数平息。 不过,对于薛允衡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她还是心存感激的。她相信他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的想要帮她的忙。 此刻的秦素,的确正迈向一条满是荆棘之路,每行一步,皆是危机。 就在这样的时候,薛允衡却对她说出了“我纳你”这样的话,无论他目的何在,于秦素而言都是一种信任的体现。有了这句话,秦素相信,她想要与薛氏兄弟谈条件的愿望,定然能够实现。 秦素的心思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又想起了前世。 薛允衡在这里说别人并非良配,可他并不知道,他自己其实也并非良配。 前世的他死于非命,无妻无子,可谓孤零一生。而这一世,秦素已然改变了许多事情的轨迹,她不知道薛允衡命定的那一刻,会不是提前到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秦素心中已然分外明晰,便朗声说道:“二郎君方才只是叹息了一句可惜而已,什么都未曾说。” 话音落地,薛允衡涨红着的脸,便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纵然他没去看薛允衍,可薛允衍却分明感知到了他身上的那种隐约的失落。 那种一脚踏空似的感觉,如一层清浅的雾,在那个刹那,弥漫在薛允衡的身上。 不过,秦素却并不曾察觉。 她仍在认真地为薛允衡解围。 “大郎君想必是听错了。”她含笑向薛允衍说道,神态落落大方:“方才我离着二郎君更近,我可以保证,二郎君什么都没说。” 薛允衍的脸上有了一种类似于愕然的神情,他的视线自薛允衡的身上转向秦素,眸色忽尔一暗。 不过,他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就算神情有少许变化,旁人也是瞧不出来的。 秦素的唇边仍旧挂着笑意,自榻上站起身来,款声道:“倒是我要向两位郎君致歉,这些许小事,却令两位郎君为此劳神,这都是我的错。”说罢,她便郑重地向着薛氏兄弟行了一礼。 薛允衍淡然还礼,道:“无妨,总归无事。” 薛允衡的神情却似有些尴尬,不过他到底并非常人,飞快地掩下了情绪,一撩袍子仍旧坐回了原处,一面将地上的扇子拾了起来,拿在手中胡乱地扇了两下,道:“嗯,这不也是天气热嘛,随便聊聊而已。” 秦素心下略松,停了停,复又问道:“如今倒要再多问大郎君一句,范孝武……汉安乡侯府之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薛允衍点了点头:“是,我遣人送了他一程。” 果然是薛允衍,做起事来手段就是狠,得罪到他眼面前的人,想必他不会太客气。 “如此,多谢郎君相助。”秦素真心诚意地施礼致谢,“侯府高贵,以我秦氏门第是惹不起的。不瞒两位郎君说,有你们在此,确实解了我的围。” 薛允衡眉峰一挑,满脸不虞地道:“那你还要应下……” “二弟。”薛允衍蓦地打断了。 那一刻,薛大郎淡静的眉眼间,陡然添上了一股气势:“别族家中事,岂容吾等外人置喙?” 薛允衡神情微滞。 他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失态了,于是便沉默了下来。 此刻的他,面上已然再无半点赤色,而是无一丝表情,而在心底深处,他却觉出了一种莫名的失落。 方才他也只是信口那么一说,并不是真的一定要怎样,甚至他还一度很担心这位秦六娘打蛇随棍上,就此赖了上来。 可是,如今亲耳听见了秦素的一再否认,他却又觉得格外地不得劲儿,那种像是失去了什么,却又根本从不曾拥有过的感觉,在他还是平生仅尝。 第533章柳下问 薛允衡的视线忍不住转去了一旁。 棋枰之上,残局犹在,而曾经相对而坐、每日里与他针锋相对的少女,此刻却是长裙拂地,悄立于一旁。 “六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耳畔传来了薛允衍清淡的语声。 这声音听在薛允衡的耳中,像是隔了一层水波,有些不大真切。 他茫然抬头,却只看见了竹帘之外的两道身影,一个白衣灰裙,一个青衫博带,如同水墨丹青描就的画卷一般生动,正并肩步下石阶。 细雨上苔痕,郎忆旧罗裙。 然而,那庭院外头却是没有落雨的,夏天的风掠过青袍、翻卷灰裙,薛允衡甚至都不曾听清秦素临别前的那一句“明日再来”,帘外的身影便已消失,唯余空庭寂寞,高墙之上露出天色苍茫。 一时间,薛允衡只觉满心怔忡,怅怅不能语。 行出屋外的秦素,此际的心情也和薛允衡差不多,带着些怅然,亦有些怔忡。 不过,这种情绪细究起来,却又与薛允衡大相径庭。 秦素其实是有一点紧张。 她并不明白薛允衍单独请她出来说话的因由,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位铁面郎君的气势,委实迫人。 两个人寂然前行,并无人开口说话。 秦素小心地保持着略略落后半步的距离,随着薛允衍的脚步,踏上了退思园左首的一条青石板路。 石板路旁是一座荷池,约有二、三十步见方,周围堆了一圈的清奇山石,池上萍风碎浪,在这夏日时分显出几许清凉。 沿青石路而行,过小桥、穿月门,不知不觉间,秦素发现他们已然来到了程氏别庄的后花园。 到了此处,薛允衍才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了一棵合抱的柳树下,转眸看向秦素。 琥珀般的眸子,凛冽如刀锋。 “为什么?”他问道。 不说前因,开篇就是这三个字。 秦素被问得有点发懵。 “大郎君指的是什么?”她目注薛允衍问道,“什么为什么?” 薛允衍凝视着她的眼睛,眸色依旧凛冽:“为什么你不肯应下我二弟的提议?” 秦素讶然,眼睛瞬间张得极大。 这人居然是来给薛允衡撑腰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不合常理啊。 难道他不应该庆幸于秦素的不肯依附么? 像秦氏这样的小族,就算要上赶着做薛家的妾,薛郡公也肯定不会答应。秦素给薛二郎免去了多大的麻烦,薛大不说感谢也就罢了,此刻居然还跑来质问秦素为什么不应下薛允衡的提议。 今天出门真该先看一眼黄历的。 秦素心下哀叹不休,面上多少便也带出了一些,说道:“这还用问么?二郎君也是无心之语,我再是不济,这点小事……” “这些假话,六娘子还是说给我那个蠢弟弟听比较合适。”薛允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眸色湛然,如透明的坚冰:“我知你有许多事不尽不实。坦白说,那些事我不感兴趣,与我也无关。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认真地回答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凉静的语声忽如秋风,飒飒而来:“为什么,你不曾应下二郎的提议?”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 在她的眼前,那双琥珀般的眸子覆着冰雪,顷刻间便有千般霜色袭来,压得她险些窒息。 自见面以来,这还是薛允衍头一次露出这样的一面,而这一刻的薛大郎,也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冷血无情,让人不寒而栗。 秦素的后心,忽地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这才记起,自己方才那种明显拒绝的态度,是不是暴露了些什么? 咽了口唾沫,秦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问:“大郎君想要听什么?” “实话。”薛允衍神色淡淡,唯眸底寒色泠泠。 秦素专注地看着他,他亦回视着秦素。 两个人的视线略略胶着片刻,秦素便转开了眼眸,旋即一叹。 果然,这世上的聪明人,都是相当可怕的。 “既然郎君这样郑重其事地问起,那么,我也不好再拿别话搪塞了。”秦素说道,语气多少带了几分无奈,“我据实以告,还望郎君不要动怒。” 回答她的,只有薛允衍淡然吐出的一个字:“讲。” 秦素再度叹了一口气,方才缓缓说道:“我曾说过,我会观气,二郎君虽然贵不可言,然他天生带着一股浩然正气,这股正气遇浊而清、遇昏而明,自是极好。只有一点,便是……不堪摧折。此语应在人的身上,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秦素尽量选择了比较含蓄的说法,不过,薛允衍却显然比她想象得更有承受力。 他负手看向秦素,淡声道:“六娘子的意思是,我的二弟,有早夭之相?” 秦素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正是。” “所以,你才没应下他的提议?”薛允衍继续问道,语气里并无讥讽,仍旧温静平缓。 秦素侧眸想了想,觉得他这说法也不算错。 就算身旁没有李玄度,薛允衡的提议她也一定会三思的,毕竟,若是夫君早逝,以薛氏门楣,像她这样的妾室只怕一辈子都只能呆在家庙里了。 家庙那种破地方,吃没的吃、穿没的穿,跟活死人真是没一点儿区别,她可不想这样过一辈子。 这般想着,秦素便坦然地道:“郎君此言也不算错,我的确不想在家庙里过一辈子。” “一辈子?”薛允衍一下子便抓住了这句话的关键,琥珀般的眸子里,极为罕见地有了一丝异样:“你的意思是,二弟他很早便会……” 便会死? 这应该是他接下来要问的话,却终究不曾说出口。 秦素凝视着他,微微颔首道:“郎君也可以这样理解。” 寂静在这一刹那笼罩而来。 薛允衍没说话,只转眸看向远处的天际。 天色阴沉如晦,闷热的风四下里拂着,柳丝在风中舞动,柔软如绵。 只是,这般温软的景致,却终是洗不去此时园中的肃杀。 第534章裙裾烟 良久后,薛允衍清寥的语声方又响起,问道:“原因何在?” 话说开了,秦素反倒没了挂碍。 她施施然的掠了掠发鬓,说道:“郎君如果问我原因,我并不能推算得准。我只能告诉郎君,二郎君这个人,秉性太直,过刚易折这句话,想必郎君是听过的。有时候,人的命运并非天定,而是在于心性。以二郎君的心性,若是逢着太平岁月、盛世明君,必会成就一番事业,只可惜,如今的大陈……” 秦素摇头不语,然言外之意,尽在其中。 薛允衍垂眸看着她。 大风拂过,她烟色的裙裾似染了春时雨意,在风里飘摆不息,然而,这充满诗意的画面,瞧在他的眼中,居然有些刺目。 他侧眸看向了身旁张扬飞舞的柳丝。 那一刻,他眸底深处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阖起了双眼。 “依六娘所见,可有化解之法?”良久后,他终是问道,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嘶哑。 秦素微觉讶然。 她原以为这兄弟两人关系不大好,可今日所见,却完全颠覆了她此前的看法。 薛允衍对薛允衡,竟然极是疼爱。 这种骨肉间的亲情,秦素前世今生都缺乏得很,所以她的感知也格外地敏锐。 “六娘也当知晓,我二弟是个怎样的人。”薛允衍的语声再度传来,凉静如初,却不再淡然,而是带了几分回忆:“我不敢以君子自拟,是因为我自知做不到。但我二弟,实是当得起‘君子风骨’四字的。他也委实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身上居然流露出了几许温情。 这样的薛允衍,是秦素前世今生都不曾见过的。 只听他又温声续道:“从小到大,虽然我兄弟二人都是观点相左,南辕北辙,可这是因为我们走的路不同。我的身后背负着阖族老幼,所以,君子之道与我相悖。而我的二弟,他可以恣意纵情地去做他想做的事,不必违背本心,不必背负太多。他能长成如今这样,我其实……很欢喜。” 薛允衍的语声停了下来。 轻舞的柳丝触上他的衣衫,无声地昭示着他此刻的思绪,纷飞扬起,不知所踪。 薛允衍微有些出神地站着,似是已然忘记了接下去要说些什么。 良久后,他才像是回过了神,转首看向秦素,眸色如晶,却已是不复寒凉。 “如今我只想请问六娘子一声,二弟的命格,可有破解的法子?如果有,我愿倾所有而为之。”他说道,一只手抚向了苍翠的树干,神情十分平静。 看着这青衫如旧的男子孤立树下,向她请求一个办法,秦素的心底,忽然便有了种灰尘散尽、明镜初悬般的通透。 她终于明白,她想要薛允衍怎样帮她了。 或者说,她是终于搞懂了,此前他为什么会对薛允衍如此执着。 原来,在潜意识里,她早就有了一个念头。 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疯狂而又大胆的念头。 在薛允衍不曾问她这些话之前,这个念头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影响着她的每个举动。而此刻,当她望向眼前这冷峻的男子之时,这念头才终于变得强烈明晰,让她在某个瞬间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唯有那个念头,在心底里野草般地疯长。 秦素举眸看向薛允衍,良久不曾移开视线。 那一刻,她的眸中不再有春烟氤氲,而是光华清亮,如夜空中的星子一般璀璨。 “我很抱歉,这个答案,我没办法给郎君。因为当今的大陈,是容不下一位真正的君子的。”秦素说道,看向薛允衍的眼神里,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 薛允衍亦深深地凝视着她。 两个人的眼神胶着不下,似是皆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时间蓦然停滞,一切似都被冻结。 那是极为玄妙的一刹,无声无息,唯眸光四溅,仿若飞瀑迸于山石,激起了无数尘烟。 在那数息之间,秦素觉得,她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晦暗的阴霾。 而当又一阵大风掠过她的发鬓时,薛允衍已经重又变回了那个温润淡然的郎君。 “今日无路,便看明日罢。”他掸了掸袍袖,唇角轻勾。 如果今日的大陈容不下一个真正的君子,那么,又何妨寄望于明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旧交替,才是这世间万事万物运转的法则。 积弊已久的大陈,或许,也该换一位新君。 唯有拨乱反正、破陈出新,方能重得生机,而到了那时,或许,这个国家才能够真正容得下一位君子,让他能够正直地、纯粹地活下去。 看着这样的薛允衍,秦素的后心又冒出了一层潮汗。 那寒鸦般的音色,似带着残秋的萧索,一点一点刮过她的耳畔。 她居然觉得冷。 强忍住瑟缩起来的冲动,秦素回了薛允衍一个笑:“郎君的话我可不懂。” 薛允衍扫了她一眼,神情不动,清寥的语声若西风拂鬓:“我觉得,你懂。” 语罢,他便拂袖往来路而去。 “且慢。”秦素出声唤住了他。 薛允衍停步回首,却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事情委决不下。 “何事?”他问道。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秦素看他的眼神,有点叫人发毛。 他倒是不怕她使手段,他只是深深地觉得,以这一位惯会出幺蛾子的脾性,万一她真整出什么事情来,也很叫人头疼。 薛允衍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住了额角。 一个薛允衡已然叫人头疼不过来了,如今看来,好像还要再加一个秦六娘。 双倍的头疼,也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 薛允衍的眉尖动了动,所幸以手掩额,秦素并看不见,而她也更不知道,她在薛允衍的心目中,已经是堪比薛二的恐怖存在了。 此时的秦素,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薛允衍。 他高挑的身形便停在离她不远的石桥之下,身上的气息么……倒也还算温和。 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秦素心里有了底。 第535章水中影 提着裙摆上前几步,秦素踩上了薛允衍身旁一块略高的小石,待与他身高平齐之后,方才在对方冷冷的注视下,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 “你会有个好夫人的。” 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秦素便自石头上跳了下来,飞快地退回原处,一脸戒备地看向薛允衍。 薛允衍有些哭笑不得,看了她一会,蓦地一笑。 平素难得一笑的人,如今忽然启唇而笑,刹时间,秦素只觉得眼前阳光明丽,那暖意直直蕴上心尖。 “如此,多谢六娘赠言。”他含笑语道,揖了个手,旋即转身前行。 看着那一袭青衫踏上石桥,在水中映下修长的身影,秦素终于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抖。 太瘆人了。 薛允衍身上方才渗出的寒意,几乎把她给冻僵了。 这般想着,秦素不由又有些发急。 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才开了个头,这人就又走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她的条件呢?她的交易呢? 她一个人在这里瞎琢磨了半天,人家根本就不理她,直接撂下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你叫她怎么办? “大郎君请等一等。”秦素心下焦灼,大着胆子追出去两步,跟在薛允衍的身后道:“大郎君,您也不能就这样走啊,这还什么都没说定呢?您总要问问我的计划,也总要把您的计划给说一说吧是不是?” 薛允衍脚步微顿,回首看向一脸急切的秦素。 不知何故,他在那个瞬间忽然有种感觉: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得消停了。 无声地叹了口气,薛允衍淡然地道:“到时自可知晓,如今不过白废口舌尔。”语罢,他立刻头也不回地下了石桥,那高挑的身影转过了石板路,青衫随风,很快便隐入了廊柱之外。 望着空无一人的后花园,秦素不由撇了撇嘴。 “多说一句又不会死。”低声嘟囔了一句,到底她也没敢再追上去,只得狠踩了几脚树下的野草出气。 罢了,聪明人都是这个毛病,凡事总爱搞得神神秘秘,想当初她不也这样做过? 不过,她方才那一句多余的话,也的确算是附加的赠言。 这世上的聪明人何其多,薛家尤其不少。只可惜,上苍却好似对薛家不大厚爱,薛允衡的早逝是一桩,薛允衍的婚事……便是另一桩了。 秦素暗自摇了摇头。 那件事她一直都没提过,而她留给薛家的几番赠言,也始终在避免提及此事,如今想来,这应该便是那个隐约的念头在作祟了。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她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秦素怅然地望向远处。 柳丝如醉,在风里折腰轻舞,池塘上起了一圈涟漪,有红鲤窜上水面,吐出一串水泡。 看起来,她还真就像丽妃当年说的那样,是个“记仇远胜于记恩之人。” 上辈子的仇,她到今天都没忘记。而且目前看来,她还很有前仇后恨一并报还的架势。 秦素移开视线,垂眸看着脚下丛生的碧草。 算算日子,那件事此时应当已经发生了,薛允衍就算想要补救也为时已晚,这也是秦素直到此刻才赠言予他的原因之一。 最初时,这消息被封得极严,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几方面都不愿将之摆上明面儿。直到明年春时,临华殿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上巳宫宴,宴会上突生变故,这事情才终于瞒不住了,变得举世皆知。 这件当年轰动大都贵族圈的艳色(和)情(谐)事,在这一世,秦素有八成把握将之压下去。如此一来,她也算对得起薛氏,且亦不会打乱原先的步骤了。 就让一切该发生的,都应时而生吧。 秦素最后想道,终是按下了心底的情绪。 “女郎原来在此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迅速将她的心神拉转到了此刻。 秦素循声看去,却见青石路上转出来两个人,正是阿忍与阿臻,而出声唤她的,则是阿臻。 秦素不由苦笑。 薛允衍倒也真不客气,直接就把她的使女叫过来了,不必说,这就是在逐客。 薛允衡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怎么听着都有点吓人。如果秦素是薛允衍,也一定会把这个弟弟看牢了,再不许别的小娘子勾引他。 呀呀个呸!什么勾引? 秦素立刻呸了自己一声。 她这是被薛大给吓傻了么,居然还自己给自己抹起黑来了。她哪里勾引薛二了?分明是这厮自己脑袋坏掉了,居然主动说要来纳她。 在这件事上,她秦素可以用妖妃的名义起誓,她可绝对是清清白白地。 在心底里将薛大薛二轮番骂了几遍,秦素的眼睛才又弯了起来。 今天的事情能有此结局,可谓收获颇丰,她是极为满意的。至于和薛允衍打的那两句哑谜,只能留待来日再解。 只要将谜底熟记于心,秦素相信,解谜之日也在不远处了。 她笑眯眯地迎着阿忍她们走去,主仆几个说笑了几句,便自寻了路径离开后花园不提。 却说薛允衍,几乎便在秦素等人离开的同时,他也跨进了退思园的院门儿。 青竹帘内,仍旧维持着方才他离开时的模样,棋枰上残局未了,一张空的短榻打横放在门边,而薛允衡则盘膝坐在另一张榻上,看着眼前的棋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允衍便摇了摇头。 他这个弟弟真是越发傻了,今天好不好地跑去人家跟前说要纳了人家,结果被人家当耳旁风,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家。 许是听到了薛允衍故意加重的脚步声,薛允衡忽有所感,抬起了头,却见薛允衍已经踏上了石阶,正自跨过屋门。 薛允衡便在榻上换了个姿势歪着,懒懒地道:“你们说完话了?”复又引颈往他身后看了看,欲盖弥彰地又问了一句:“都说完了?” 薛允衍扫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俯身便将那张打横的短榻给拾了起来,仍旧放在薛允衡的对面,方淡声道:“别看了,人都走了,你对着个棋枰又有什么用?” 第536章拂残局 薛允衡被自家兄长一语戳破心事,耳尖又开始泛红,只能强撑着摆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盯着棋枰看了?” “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薛允衍淡淡地道,衣袖一拂,便将残局拂散了去:“这般对局你也能看得下去?我看你一辈子的蠢都用在这两天了。” 他口中说着话,手下的动作却是极快,三两下便将黑白子重新归了类,薛允衡阻之不及,又被他言语辖制住,只得将脖子一梗,摇着扇子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长兄如父。”薛允衍说了这四个字,便自站了起来,坐去一旁的陶案边喝茶。 再不喝两口茶,他真怕被自家的弟弟给噎死。 平素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今日这般瞧着,突然便有了种蠢气冲天的架势呢?薛允衍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自己的弟弟,方才在秦素面前一力回护幼弟的模样,此刻早便没了踪影。 “长兄如父”这四个字,成功地令薛允衡说不出话来了。 他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眸,下意识地摇着扇子,耳尖上的红晕倒是消去了不少。 薛允衍再度摇了摇头。 罢罢罢,这些弟弟妹妹就是讨债的祖宗,他只能好生敬着,一个也得罪不起。 “你真打算外放去西北?”不着痕迹地转过了一个话题,薛允衍的语气仍旧如往常一般淡然。 薛允衡莫名觉得松了口气,便也顺着这话题道:“是,总在大都呆着,气闷得紧。”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微有些发沉。 大都的风流蕴藉举世皆闻,可他却总觉得,这样的大都并不真实。这两年他东奔西走,见识到了大陈各地的民情,越是深入了解百姓民生,他便越发觉得大都的浮华,亦觉得,总在大都为官,他怕是一辈子都成不了他想成为的那种人。 所以,便在这一次离开大都之前,他终是动用了薛郡公的名义,给中书省递了条子,要求趁着今年夏末大陈例行的官员调动之机,外放去西北边关瞧一瞧,如今初步定下的是泗水关。 “泗水关监军至少五年,你想清楚了?”薛允衍再度问道。 大陈开国时便已有文官监军之例,只不过自太祖皇帝文治武功,并不用着派人去盯着自己的军队。但到了先帝时期,士族门阀势力渐强,朝廷对军队的掌控力逐渐减弱,先帝便重拾旧矩,中元帝比之先帝还不如,自是循旧例继续往各地驻军派文臣监军。 听了薛允衍之语,薛允衡摇扇子的手便停住了,凤眸中蓦地似点燃了一簇火焰,沉声道:“我自是想清楚了,男儿丈夫志在四野,岂可固守于朝堂?”语毕,又挑衅地看了看薛允衍,勾唇一笑:“长兄身负重任,这些轻省的活计,便交由我去做罢。” 薛允衍未曾说话,唯看向薛允衡的眼神变得极深。 兄弟二人对视了片刻,各自转开了视线。 抱负有不同,而志向却皆高远。那一刻,兄弟二人都觉得,这寥寥数语,远比长篇大论地辩论更能让他们了解对方的心意。 “既如此,范家的事,你便勿须再插手了。”薛允衍终是说道,一面搁下了茶盏。 薛允衡错愕地看着他,眸中有着明显的疑惑。 看着他满是不解的表情,纵然薛允衍向来心冷如铁,也不自禁地觉出了一丝无奈。 身为兄长,为了这些弟弟妹妹们他简直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到现在还不忘来提点他这个突然就变笨了的弟弟。 薛允衍用力按了按额角。 看起来,得想法子离开此地才是。 唯一比坏弟弟还要麻烦的,便是蠢弟弟。 他情愿与聪明的薛允衡天天吵嘴,也不想给蠢笨的薛允衡指点迷津。 数息之后,薛允衡才像是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立时讥讽地道:“汉安乡侯在占田复除案里本就不干净,你留下人手盯了半天,也没说有什么成效。”指摘自己的兄长,薛二郎绝对是手到擒来:“如今倒好,你竟还由得这范家子弟鱼肉乡里,范孝武行事乖张、为人狂妄,听了说他手里还有人命,怎不见你这御史中丞参上一本?” “我都说了,勿须你插手。”薛允衍按在额角的手半天没抽回来:“我留下人手盯的事情,也并非是占田复除案。而就算是这件隐秘之事,也有人开始提了。” “哦?”薛允衡挑了挑眉,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两分,立时满脸放光:“此话怎讲?莫非大都有动静?” 见他终于变聪明了,薛允衍方才放下了手,沉声道:“我离开大都前听到了风声,江仆射那里似是有些意动,据说他欲上本弹劾,针对的则是……”他说到此处便息了声,只端起茶盏往东北方向虚晃了两下。 汉安乡侯范氏的两所别庄,皆在那一带。 薛允衡眉峰微动:“江氏想要对付范氏?为何?莫非是杜骁骑暗中使了手段?” 杜家与范家例来不和,这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 “吾不知。”薛允衍自顾自地提壶斟了盏茶,漫声道:“我只知道,无论范家再如何嚣张,也嚣张不了几日了。我手上有不少好东西,如今恰可一用。难得江仆射愿意领头弹劾,我这个御史中丞总不能无所事事,这几日我便是去处置此事的。若刘豹他们路上不多耽搁的话,最多两个月后,世上便再无汉安乡侯。” “哈哈,甚好,甚好!”薛允衡狭长的凤眸里渗出了笑意,扬扇笑道:“痛快,当浮一大白。” 薛允衍淡淡地看了看他,语声微凉:“你浮什么大白?此事与卿何干?” 薛允衡愣住了,旋即便掩饰地笑道:“如何无干?江阳郡除去一头猛虎,利国利民,我自是欢喜。” 他说着便果真开口唤了阿堵过来,要他中午备酒,又吩咐厨下添菜,简直比自己家里有了喜事还开心。 对于他的表现,薛允衍也只能表示无力阻止。 能吃能喝也是好事啊,总比多愁善感要好些,总算还有救。 第537章难联姻 且不说这厢薛氏兄弟在程家别庄里饮酒庆祝,再说秦素,在离境山房里,她也在听取阿忍报来的消息。 “……消息已经确定了,萧家果然是要离开平城的,周妪说,萧家离开前还去了一趟秦府,不过应是没得着什么好处,太夫人赠了些路仪,淡淡地应酬了几句便罢了。还有范二郎,他嘴上说是去秦氏族学附学,实则人也没去几回,不过,他与三郎君的关系似是甚好,有不只一个人曾经看见过他两个人私下叙话。至于程家,如今却是阖府安静,据说汉安乡侯曾想要请程郡相过府饮宴,不过程郡相却以公务繁忙为由婉拒了。”细细地将事情禀报完毕,阿忍便躬身退去了一旁。 这些消息不需打听,青州城几乎人尽皆知,恰好李妪才从秦府领了米粮回来,方才阿忍与阿臻向她问了几句,便听到了这许多事。 “程氏可没那么好拿捏。”秦素弯了弯眉,目中却无半点笑意,“程家在江阳郡的年头不比范家短,侯府的人估计是向程郡相想打听别庄来客的身份。真真可笑,程郡相才受了薛家那样大的恩惠,如何会把薛家给说出去?就算没受恩惠,侯府也太托大了,当真以为江阳郡就是他们家的了。” 阿忍闻言便没吱声,秦素便又问:“程郡相家里那些仆役、侍卫之流,最近可有变动?” “有的,女郎。”阿忍沉声回道:“程郡相前些时候将府里好生理了一遍,打杀了几个偷窃的仆役。” 秦素挑了挑眉。 程廷桢这样做的原因,想来还是双禾之罪的余波。他必定是先把那些栽赃的证物暗中处置干净了,这才放胆除去了身边的钉子。 蹙眉思忖了一会,秦素便道:“把程家那边的人撤回来罢,没必要再盯着了。” 阿忍应了个是,又问:“三郎君那里,可需多安排些人手盯着?” 秦素便掩唇笑了起来,道:“这倒不必了,我三兄那几下子,也不过就这么着。不过他倒还是有些真本事的,这才一病愈,他便搭上了范二郎。想来他是急于要给自己找个靠山,以应付我叔母的弹压。不过他许是不知道,范二郎可是男女皆可的。” 秦素之语涉及范氏隐秘,阿忍未曾言声,阿臻则是满脸的厌恶,恨声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可不就是,还是我们阿臻说得对。”秦素拿扇子掩了唇,眉眼皆弯:“如今范二郎被人给整治了,想必最近几日又只能在平城风光风光了。” 说到此处,秦素便转向阿忍道:“还要劳你的驾将巡山之事安排下去,此獠行事狠戾、性情乖张,我们不得不防。” “是,我已经安排人手分班护着女郎,女郎放心便是。”阿忍应道。 秦素微微颔首,蓦地想起一事来,问:“我三姊近来可好?” 阿忍便道:“回女郎,自上回涤佛珠之后没几日,三娘子手上便生了疮,西院夫人给她送了膏药,待她抹好之后便又继续叫她涤佛珠,生疮了就再抹膏药。待涤完百遍佛珠后,三娘子手上的皮肤算是半毁了,留下了不少红斑。女郎吩咐的鸢尾根如今我已经送去了第一批,药效显著,三娘子腹泻不止,西院夫人只请过一次医,略开了些药便没怎么再管她了,如今她病得颇重,暂时不能在外走动。” “如此。”秦素微蹙眉心,心中掠过了一个模糊的想法,忖度良久,终是打定了主意,便道:“从今日开始,鸢尾根便不必用了,先让三姊好起来再说。此外,你再去三姊那里替我拿几样东西回来……”说到这里她放低了声音,吩咐了阿忍几句话,阿忍点头应下。 待说罢了话,秦素便又拿出团扇摇了摇,笑道:“说起来,萧家远避故里,这才真是好消息。想来我那位母亲如今也没再盯着萧家不放了罢?” 阿臻便上前说道:“禀女郎,东院夫人那里确实没再去管萧家,但她也没怎么消停。妪今天打听来的消息说,东院夫人如今正在竭力说服太夫人,想要叫太夫人派人盯着平城的沛雨园呢。” “真真是好大的脸面。”秦素嗤笑了一声:“母亲当真以为,薛家也是她能够肖想的?不过,若是叫她知道薛氏兄弟在九霄宫,我每天都与他们一同消遣,母亲想必一定又要恨我肥水流去外人田,定要想法子罚我才是了。” 她的语气很是轻松,而细细听去,却又有了种全部放下之后的无情。 阿臻并未觉得什么不同来,仍旧续道:“还有汉安乡侯那里,侯夫人最近又派管事妪去了一回秦府,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是由大夫人亲自送了那管事妪出门的。据说,大夫人当时的脸色非常难看。” 秦素神情淡然地听着,就像在听旁人的事。 俞氏脸色难看的原因,秦素完全能够猜得出。 如果汉安乡侯那边催得太急的话,只怕孝期一过,秦素便要嫁过去。而若是如此,首当其冲便是秦家两个嫡出女郎的婚事,一定要尽早定下,总不能让秦素这个六娘先出嫁,而叫家中两个早已及笄的姊姊还待字闺中吧。 可是,纵观今天的江阳郡,能够称得上好人家的郡望并不多,何家灭了门、萧家远走埒县,汉安乡侯的门第又太高,秦家的女郎并配不上。 这样算下来,能够与秦家嫡女联姻的人家,怕是也就剩下程家了。然程家的儿郎大半已然成婚,没成亲的郎君年岁又小了些,秦家也捞不着。如此一看,秦彦雅与秦彦柔的婚事,便只能着落在曾家、许家甚至是左家这样不入流的小族身上。 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子弟,太夫人想必是瞧不上的。 秦素甚至猜想,俞氏之所以不高兴,会不会是因为太夫人想要将钟家的那头婚事,放在秦彦雅的身上? 想一想钟大郎那痴肥的模样,就连秦素也觉得,秦彦雅配他,实在太可惜了。 不过,这些事情皆不与她相干。 第538章重烟柳 打听完了那一系列消息,秦素便也丢开了手,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而在接下来了近半个月间,薛二郎倒也时常与她见面,并不因前事而与她生份。只是,每每秦素与他会面,旁边总会多出一个薛允衍。 这位薛大郎虽然外表看来不苟言笑,可谁想却是个不世出的博戏高手,不只是弈棋手段高明,常常能压下薛允衡一个头,旁的如六博、五木、樗蒲、击壤、投壶、射覆等等,便没有他不精通不擅长的,每回都是以一人之力双杀秦素与薛允衡联手。 后来有一天,薛允衡对秦素笑言:“薛氏六房合居,子弟众多,我们下头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长兄皆甚爱之,也时常与他们玩耍,这身本事也是自幼便练就的,便连我,也是被那些小的每天烦着,才学会了这些。” 那一刻,秦素才终于相信了那句话——好女莫如薛家娘。 薛家两个年长的郎君对待弟妹们的态度,果然是宠爱无比,让人羡甚。而薛氏教养子弟的态度,也果然与普通士族有异,也难怪能养出薛允衡这么个怪胎来。而自听了薛允衡所言,秦素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爱财如命的薛允衡,在薛允衍的面前从不押半分银子的赌注。 想来他是输得太多,已经输出经验来了,自是知晓,有薛大郎在场,一应博戏都不可能赢得过他去。 便在这闲散逍遥中,日子漫漫而过,芒种过后,尚未至夏至,青州的天气已是颇为闷热。秦素在九霄宫的静修过去了接近一半儿,而在夏至前的数日,薛氏兄弟也终是离开了青州。 他们离开那个清晨,秦素特意跑去送行。 那一日正是个雨天,杨柳堆烟,翠幕重重,九浮山下的官道上氤氲着南方的雨雾,薛氏车马便停在道旁。 或许是提前清过了路,此时官道上沓无人迹,便连避暑游山的士子也没见半个。 秦素执着一柄青布伞,令阿忍奉上了两坛泡菜、两坛腌鱼并咸蛋、酸枣等物,权作送给薛氏兄弟的路仪。 守制期间,她能送出来的东西也有限,更何况还要避嫌。 没见薛允衍已经不再允许薛允衡与她单独见面了么? 秦素不免小人之心,将薛允衍又想得阴险了几分。 其实,她这回倒真是冤枉了薛大郎了。 薛大郎防来防去,防的都只有一个人——薛允衡。 自上回薛允衡失言之后,薛允衍便已经很清晰地知晓了秦素的态度,也更彻底地看清了秦素其人。 聪狡自私、利益至上、见机极快…… 坦白说,他并不介意有这样一个娣妇。 薛允衡为人太过正直,如果他的身边能多一个聪明的妾,想必也能影响着他少碰点钉子。 可现在的问题是,秦素并不愿意嫁入薛家。 自然,以薛氏之门第,想要强纳一个秦氏女为妾,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薛允衍却知道,如果他真这样做了,薛允衡只怕会更不开心。 赤诚君子,便须以赤诚待之。薛允衍自己虽然不是君子,却很明白君子相处之道。 再者说,他也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使手段。 所以,他只能从自家弟弟身上入手。 身为兄长,他所能做的,便是做了那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阻止薛允衡一头撞进这根本无解的情网里, 此梦非好梦,薛允衍唯愿他家二弟早日清醒。 薛大郎的满腔苦衷,秦素自是半点不知的。 将东西交给阿堵收好后,她便小步小步地挪到了薛允衍的车前,面上早便换过一副诚挚而纯善的笑脸,柔声细语地道:“大郎君这一路北上,阿素唯愿郎君事事顺意。另外……”她说到这里语声渐低,面上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细声道:“我这里尚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我是否可以……” “可以。”薛允衍简短地道,直接便截断了秦素未尽之语。 秦素张着嘴看着他,一脸被噎住的表情。 这人都还没听完她的话,怎么就答应下来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张大眼睛看着眼前那张淡静而疏拓的脸,秦素好一会后方才醒过神来,轻声道:“大郎君知道不知道……” “吾自是知晓。”薛允衍淡声地道,第二次打断了秦素的话。 秦素又是一脸被噎住的表情。 随后,她又第三次挑起了话头:“既然郎君都知道了,那个,其实我……” “拿来吧。”薛允衍毫不留情地第三次打断了秦素的话,同时伸出了一只手,修长的手掌朝上,带着种说不出地笃定与从容。 秦素险些没被活活噎死。 她只是想要说句整话而已,怎么在薛大这里,这点儿愿望就这么难以达成呢? 薛允衍此时却是眉眼淡远,甚至都不曾去看秦素。 不知怎么,秦素忽然就觉得心头的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人太聪明了,就是这点不好,怪不得薛二总要和他吵,铁公鸡这种鸡,真是最讨厌了。 恨恨地自袖中抽出一页纸来,再用力一巴掌将纸拍在了薛允衍的手里,秦素咬着牙根儿地道:“大郎君,我要给你一句忠告。人太聪明了真的不大好,你其实完全可以试着装笨一点的。” 乍着胆子说完了这句话,秦素便飞快遁走了。 薛允衍接纸在手,一脸哭笑不得。 那种突然多了个薛二妹的感觉,简直是……古怪。 秦素可管不了那么多,离开了满身冷气的铁面郎君,她便一溜烟地跑去了薛允衡的车前。 这般看来,还是薛二更可爱一点,也更能让人觉得温暖。 “啧啧,你这算是落荒而逃了罢。”薛允衡挑剔地看着车厢里秦素送的那点寒酸路仪,又看了看薛允衍的方向,半边眉毛挑得老高:“你求他的事情,他应允了?” 秦素黑着脸点了点头。 这一个两个的都快成精了,她身边怎么就没个笨点的人来让她有点成就感呢? 真是惆怅死了。 见了她那张黑脸,薛允衡的面上便有了笑意,左右张了张,便招手将她唤到了跟前,压着嗓子轻声道:“范氏那里,你就不必担心了。夏至之后、最迟小暑,此局即可解,你……少安毋躁。” 第539章雨霖霖 听得薛允衡所言,秦素不由心下微惊。 听他这话的意思,最迟小暑之前,汉安乡侯府很可能就要倒大霉了。 这么快? 心底里划过几许狐疑,秦素的面上却擎着一抹浅笑,温声道:“多谢郎君提点。” 薛允衡没说话,只凝眸看着她。 那一刻,他清幽的眸子里像是蕴含着许多的情绪,比伞外的雨丝还要细密。 只是,秦素却偏于此时转首去与阿忍说话,并不曾见到他瞬间黯然下去的神色。 车帘浸了雨丝,沉沉阖拢于门边,那帘外送行的倩影,已然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一如薛允衡尚且模糊着的心境。 于他而言,这还是他头一次以如此难以名状的心绪,离开某个地方。 他想,他可能再也忘不了青州了。 他怅怅地放下车帘,耳边唯闻蹄声得得、车轮麟麟,敲打在这漫天烟雨中,亦敲击着他晃动不息的心。 细雨长亭烟柳处,晓风不解离人苦。 秦素立在道旁,目送着薛氏车队渐行渐远,最后被重重雨雾所掩盖,神情微有些惘然。 便在此时,却听阿忍的语声传了过来,道:“回女郎,我已经点数过了,薛家车队里多出了十三个人,皆是身形矫健的武技高手。” 秦素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 看起来,她此前透给薛允衍的那个消息,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薛氏车队里多出来的那十几人,一定便是薛允衍留在汉安乡侯府的人手,如今他将人手悉数收回,则表明范家的那点事情,他已经拿到了实证,所以才把人手都撤了下来。 如同前世一样,汉安乡侯的狼子野心,终将公之于众,而范家也难逃灭门的命运。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范家事发,在这一世提前了数年。 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最迟小暑之后,秦家门前的又一头恶狼,也将消失。 秦素自问,她之于秦氏,已是仁至义尽。而方才从薛允衍那里得到的应允,也令她又多了几分底气。 有薛氏在前,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自是越发容易 夏时天气多变,一如九浮山的风景,时而葱翠明丽、时而烟雨凄迷。山下曾经热闹的程氏别庄,便在这多雨的夏日重又归于安静。 一下子少了两个谈得来的友人,初时秦素尚有些不习惯。不过,当她发现没有了薛氏在,她手下的那些人又能继续给她传递消息之后,这种怔忡的感觉便也消失了。 这一日,秦素用罢了晚食,却见屋门外星星点点,枫杨树的的叶片上落下白亮的雨线,却原来是又落了雨。她便招呼阿栗将廊下晒着的经文收回来,又唤阿臻点上铜灯。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屋檐,越显得山居寂寥。 秦素在灯盏下摊开了一卷书,正待细读,忽见阿忍不知何时进得屋中,轻声禀报道:“女郎,我才收到消息,英先生回来了。” 秦素怔了一下,旋即大喜,将书往旁一搁,起身问道:“当真?不是说还要再过几日么?” 阿忍往左右看了看,方压低声音道:“天气暖了,路上好走,他们的脚程也快了些。” 秦素快步行至门边,方要往外走,忽地脚步一顿,问:“他们来得这般晚,为何李……你家主公却能比他们提前了近两个月回来?是他的马特别快么?” 阿忍肃容道:“回女郎,非是主公马快,而是他一路不曾停过半日,换马不换人地彻夜赶路,这才能够一早来到青州。英先生他们带的人比较多,其中还有个受伤的,又因路上收到了女郎的信,在上京停留了数日,所以便走得慢了些。” 原来如此。 秦素轻轻颔首,心底深处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滋味。 那个瞬间,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向了胸口。 那七彩的绳结便横亘在衣领下方,如同突然间横亘在她咽喉处的那一丝酸涩,复又化作缕缕微甜。 原来,他果真是飞马回驰,片刻不曾耽搁,只为了早早见她一面。 秦素的唇角翘了起来,然心底深处却又有着牵扯般的疼。 她其实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李玄度那天的面色很不好,一望而知便是疲累不堪。只是,在见面的那一刻,秦素被太多的情绪所左右,居然忘了问问他这一路是如何回来的,事后也不曾使人打听他的消息,竟也由得他就这样回到了大都。 如今听得阿忍所言,秦素只觉心尖轻动,漾起了层层涟漪。 她好像……有负良人甚多。 勉强忽略了心底深处的那种酸涩与内疚,秦素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向阿忍笑了笑,道:“那个人的伤可好了没有?我何时能见到他?”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待天黑之后,英先生会亲自带他过来。”阿忍沉声回道。 秦素点了点头,停了片刻,有些突兀地问道:“你家主公……近来可好?” 阿忍面无异色,垂首道:“主公已到了大都,正带同项先生查访隐堂联络点之事,如今一切顺利。”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多谢女郎动问。” 秦素不知怎么就觉得有点别扭起来。 被阿忍这样一说,感觉与李玄度的距离都变得远了。 不过,阿忍向来就是如此,一是一、二是二,以遵从主人的命令为己任,不像阿臻,个人好恶远在主人命令之上。 这般想着,秦素便也释然了,再度颔首道:“如此,你替我向你家主公问好,再一个,今晚之事好生安排下去。” 阿忍应了个是,便自退了下去。 望着她身后缓缓合拢的竹帘,秦素心里生出了一丝埋怨。 李玄度这妖孽也真是的,走便走得这样干净,也不说留个专门的人手给她送信。 可是再一转念,她便又觉出了几分庆幸。 若是李玄度果然留了人手盯着她,那么,她与薛氏兄弟的往来,只怕也要被他知晓了。 虽然秦素自问无愧于心,但到底薛允衡曾经说过“我纳你”那种话,如果被李玄度知道了,她解释起来也是件麻烦。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秦素,她必须得留神处置此事。毕竟阿忍与阿臻也是李玄度的人,她们向李玄度通消息,秦素可是管不着的。 第540章从别后 心绪起伏间,时间过便得飞快,转眼已是夜黑风静,帘外的雨声越来越响,而空气也越发闷热潮湿起来。 今夜的离境山房,熄灯熄得特别地早,还未到戌正,院子里已是一片漆黑,除了“哗哗”的雨声之外,便再无半点声息。 约莫戌正一刻的样子,西厢房中,蓦地便亮起了一豆灯火,一道美丽的倩影,被灯火投射在了窗纱边,却是秦素正独坐案前,等候着英先生的到来。 阿忍侍立在帘外,望向黑暗中的庭院。 大雨下个不停,房檐上响起爆豆子般的声响。 这样的雨夜,虽路湿地滑、星月无光,却委实是暗中行动的好时机,仅是这雨声,便能掩去大部分的动静。 等了一会后,案上烛火忽地一晃,秦素定睛看去,便见帘内突然多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个形貌英武的老者,看去约有五十来岁,蓄了部短须,精神矍铄;而另一个人则是个身形魁伟、外貌俊秀的男子,约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英先生来了。”秦素起身说道,面上含着浅笑。 英先生——也就是那个老者——向秦素揖手道:“老朽幸不辱命,将人带回来了。” 秦素便笑道:“多谢英先生相助,在上京还帮我做了不少事情,真是辛苦您了。” 秦素此前查到了许多消息,其中有一部分消息,需要从上京带回一人来加以佐证,于是她便给英先生去了信,英先生便在上京多留了几日,把人给弄了出来。如此一耽搁,他们回来的时间便迟了好些。 英先生并不居功,客客气气地向秦素揖手道:“不敢。女郎之事便是主公之事,吾必尽心竭力。” 秦素便问:“那人如今安置在何处?” 英先生道:“回女郎,因平城的废园终究还是不大方便,阿忍便安排了一所小院儿,如今所有人都关在里头,加派了人守严加看管。” “如此便好。”秦素略略放了心,忖了片刻后,又问:“我钟舅父那里,你们没惊动到吧?” 英先生笑道:“自然是没有的。钟家如今正忙着漕运之事呢,家中混乱一片,钟家的两个郎君又不在家里,府里的人手便有些乱,钟夫人整天焦头烂额,哪里顾得到少一个人、多一个人?” 秦素便也笑了起来,道:“倒是我多问了。”语罢,这才转向了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年轻男子,温声道:“听说你半路上中了一箭,如今伤势可大好了?” 那个年轻男子并不敢说话,英先生便道:“这便是你主公,还不快来见礼?” 那男子对英先生似极是敬畏,闻言便踏前一步,躬身施礼道:“见过主公。” “多礼了。”秦素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扶手椅,淡声道:“请坐。” 那年轻男子神情局促,并不敢直接就坐。 秦素便执起了一旁的茶壶,细细地斟了一盏茶,淡笑着道:“桃木涧一别后,你我只曾在上京匆匆一晤,便又分开。今日重逢,高侠士风采依旧,实叫人心向往之。” 此语一出,那年轻男子脸色骤变,旋即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死罪。” “也谈不上是死罪,快些起来罢。”秦素一脸的不以为意,复又将衣袖一挥,半开玩笑地道:“桃木涧那一局,你高翎高侠士终究没得成功,于我而言,这便不算是罪了。” 看着她明艳而又平静的面容,高翎的面上,终是露出了一丝愧色。 这个高翎,赫然便是当年桃木涧中拔剑相助、意图混入秦府的那位“侠士”,亦是今日的秦素苦候多时之人。 “请坐吧,我正有话与你说。”秦素再度向他让座,面上的笑容很是平和。 高翎神色微动,转眼看向身旁,却发现英先生居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英先生早便走了,高侠士还是先坐下再说。”秦素浅笑盈盈地说道。 见她语意真挚,高翎这才依言告了座,又往四下里看了看,方微有些不安地问道:“主公深夜唤我至此,有何吩咐?” 不说别的,只看他此刻的态度,秦素便极为满意。 “高侠士如今也认我这个主公了么?”她似笑非笑地道,眸中有锐意一闪而过。 高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道:“如今高某不过是一只丧家犬罢了,当初若无主公收留,只怕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主公的救命之恩,高某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算你有眼光。 秦素嘴角噙笑,抿唇不语。 高翎亦垂首坐着,脑海中翻腾着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当年,桃木涧那一局被秦素借薛氏之手破去,自那之后,高翎便一直被薛家人盯着,即便回到了大都,他的身后总也少不了尾巴。 而更要命的是,除了薛家人之外,高翎还有一种感觉:当初雇请他潜入青州秦府的那些人,似乎也在暗里盯着他。 他本就是江湖中人,嗅觉还是相当灵敏的,那时他便清楚地意识到,大都城中有人想要他的命。 也正是因此之故,高翎便干脆拿薛家人当了他的护卫,总在薛氏眼皮子底下转悠,表面上悠哉游哉,而在暗地里,他却从不曾放弃过逃离大都的想法。 去年秋天,高翎好容易寻到一个机会,潜出了大都,正待往北方而去,谁想这厢才一露头,他便被李玄度的人抓住了,李玄度以唐国商队作了押送俘虏的车队,将高翎一路带到了上京。 而秦素被李玄度带去那所荒废的庭园所见之人,便是高翎。 “颍川之事,还是要多谢高侠士出手相助。”秦素作势向他揖了个手,复又指向案上茶盏,和声道:“先喝口茶罢,今日我还有旁的事要与你说。” 高翎此时方才不再客气,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复又肃容道:“主公不必以侠士称呼于我,只唤我高翎便是。当日之举,我也是受人所托,主公不怪罪,我已是万分感激。” 秦素洒然拂袖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了,就唤你高翎便是。如今你既说起了当年之事,我还正想问一问,当年你接到的指令,只有那一条‘混进秦府’么?” 第541章机关术 上回于废园中见到高翎的时候,秦素便已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只是,她今天要谈起的事与之相关,所以她便又问了出来。 高翎叉手道:“回主公,当年我接到的指令便只有那一条,翎不敢虚言半字。” 秦素微微点头,沉吟地道:“我想请你仔细回想一下,在接到指令的时候,那个人有没有向你提及……秦家的大书房?” “大书房?”高翎轻声重复了一句,蹙起了眉,似是在仔细回忆着什么,蓦地双眸一亮,说道:“被主公提醒之下,我倒真想起来了,确实,给我下指令的人,的确提过一句大书房。” 秦素立时精神一振,问:“哦?那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高翎皱眉想了片刻,方慢慢地道:“那个人似乎是说,叫我进府之后,要特别留意一下大书房的……”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眉心蹙得极紧,像是在努力回忆当年的那段对话。 秦素轻声地道:“那个人是不是让你多多留意大书房的格局?” “对,对,就这这个。”高翎双掌一击,复又压低了语声道:“当年那蒙面男子的确提过大书房的格局之事,怎么了,主公是不是又查到了别的消息?” 秦素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直看得高翎心底发毛,她方才勾唇一笑,道:“我再问你一件事吧,你是不是懂些机关术?” 高翎愕然地看向秦素,迟疑了一会方点头道:“是的,我当年有幸结识了一位墨氏高手,他曾经教过我两手机关术,女郎问这个作甚?” 秦素没回答他,而是抬手在额角处按了按。 果然,她没猜错,秦府谜局中的一个重要关节,便在高翎的身上。 难怪当年“那位皇子”一眼便相中了高翎,命他潜进秦家,原来,“那位皇子”看中的不只是高翎的武技,更是他对机关术的通晓。 这可真是空对宝山而不自知了。 她兜兜转转找了那么久,却不知道高翎就是个懂机关术的高手。可笑她与高翎互通了那样多的消息,却从不曾想过问他这件事。 蹙眉思忖良久,秦素方问:“你懂机关术之事,为何不早一点说?” 如果高翎能主动提及此事,她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也可能早就将秦府乱局理出一条脉络来了。 见她一脸肃杀,高翎心中颇为不解,然他也不敢怠慢,便于座中叉手道:“女郎从未问过这事儿,我也不知女郎要用到这些。” “当年那蒙面男子也没提及过你的机关术?”秦素紧紧地盯着他问道。 高翎立时说道:“回主公,那蒙面男子从不曾提过此事,否则我早就禀报主公了。当初那人只是予了我五百两银,叫我于桃木涧救人,并混进秦府,虽然他也说过大书房格局这样的话,但却没仔细说,只告诉我进了秦府后自会有人与我联络,接下来要做什么也自会有人给我递信。后桃木涧事败,我疲于奔命,那蒙面男子则再也不曾出现过。” 秦素沉默地听着他的话。 高翎的话应当是真的,不说别的,只看英先生在此,他就绝不敢撒谎。 说起来,此事应该还是秦素的错处更大些,疏忽了这方面的考量。 好在自阿忍那回提及“大书房格局有异”之后起,秦素便抓准了这个方向,今日终于得以证实。 纵然这答案来得有些迟,秦素心里却还是觉得庆幸。 “罢了,此事先不急着说,还是来说说颍川吧。”秦素挥了挥手,换过了一个话题,一面便端起了茶盏,问道:“高翎,我如今便要来问你,颍川之事,你已经全部查清了么?” “正是。”高翎叉手说道,神情肃然:“颍川那里我跑了近半年,几乎将每一个当年经过那场大灾的人都访了一遍,得来的消息也全都交给主公了。” “你送来的消息我都看过了。”秦素笑道,复又将身子向后一靠,“我只是想问一问,你在信中说要带几个人回来,却不知这人带回来没有?是死还是活?” 闻听此言,高翎的面上便流露出一种尴尬的神情,挠了挠后脑勺道:“回主公,人确实是带回来了,不过只有两个。非是翎不尽心,实是那些人大多年纪老迈,其中不乏耳聋眼花者,长途跋涉恐有闪失,所以我只带回来了两个人。所幸这两个老妇正是关键的证人,且身子康健、口齿清晰,正是做证人的好人选。”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微,显然对当初夸下海口之事微觉羞惭。 “这也已经很好了。”秦素此时便道,心中并无失望,反倒觉得高翎做事还算稳妥:“我当时也觉得,如果一路带着太多老弱,只怕你们不好走,如今看来,你这人选选得也很好。却不知,如果现在就叫她们来问话,可使得?” 高翎便摇头道:“这个……现在恐怕还不行,她们到底年纪大了,这一路走来身子骨有些吃不消,如今正在院子里休息。” 秦素“哦”了一声,也只索罢了。 虽然她急欲解决秦家那摊子烂事,但是现在看来,只怕还要再往后拖几日。 “罢了,那就先歇几日再说罢。”秦素以食指轻敲着书案,颦眉思忖了一会,方淡声道:“我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颍川当年的水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卧龙岭乱石所致……”三言两语将从李玄度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秦素又问高翎道:“既然你说你识得墨氏子弟,那么,关于卧龙岭之事,你有没有从他那里听说过什么?” 这也是秦素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的,在心底里,她并不认为高翎会这样巧地就知道这件事。 可是,高翎的反应却让她大吃了一惊。 听了秦素所言,高翎居然神情一紧,身子也一下子挺得笔直,浑身都散发出了紧张的气息。 秦素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追问道:“怎么?你果然知道这事?” 第542章卧龙岭 听得秦素所问,高翎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挣扎的神色。 犹豫片刻后,他终是压低了声音道:“主公有问,我自不敢不回,罢了,我到底也不曾拜入墨氏门下,如今提及旧事,也不算有违师命。” 他居然真的知道当年的事情?! 秦素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面上却仍旧是一派安然,缓缓地道:“唔,你且说来。” 高翎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是听那位墨氏子弟偶尔提起的。哦对了,这位墨氏子弟有个名号,叫做墨三。说起来,墨氏子弟只是我对先生的泛泛之称,实则他的年纪比我大了许多,我向他学艺还是在十多年前,细细算来,先生如果还活着,如今也应是知天命之年了。” “墨三么?”秦素轻声重复道,凝眸看向了高翎,“这位墨三……先生,可是墨氏直系子弟?” “这我并不知道。”高翎摇了摇头,面色有些黯然,“先生教我的时间不长,大约也就三个多月吧。不过,墨三先生所知甚多,尤其是堪舆之术,他可以说极为精通,据说有看山而知其流浆、观水而晓其滩底的大能。不过,这些他都没教过我,他说我根骨一般,学不了这些,便教了我几手粗浅的机关术。” 秦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墨氏子弟亲传的机关术,就算再是粗浅,那也是普通人眼中的大能为了。 秦素感慨地叹了口气,此时便听高翎又续道:“墨三先生说,他对机关术只知道一点皮毛,他们墨氏真正的机关术大能,全都已经死了。我便问他原因,他起先不愿意同我讲,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我又问他这个问题,他便借着酒劲儿将当年卧龙岭的事情说了一通。他说,当年他们墨氏有一群聪明绝顶的疯子,居然妄图掘断大陈的龙脉,结果全都葬身卧龙岭山腹,成了山浆里的泥尸。” 秦素的呼吸陡然一窒。 卧龙岭居然藏着龙脉! 而当年墨氏子弟跑去卧龙岭,居然是冲着龙脉去的! 可是,为什么? 大陈的龙脉,与他墨氏有什么关系? 秦素尽量保持着呼吸的平静,稳稳地伸出一只手,端起了茶盏,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茶,方道:“这倒也真是奇怪了,墨家子弟向来不理俗务,他们做什么要去断了大陈的龙脉?难道墨家与郭氏有仇?” 郭乃是大陈国姓,当今中元帝的大名,便叫郭士礼。 听了秦素之语,高翎的脸上便划过了几分茫然,说道:“主公恕罪,关于这个我也并不大清楚。在我看来,墨三先生可能也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后来他又喝醉了几次,每次都会断断续续地讲起这些事,但每回都是那些话,翻来覆去都只是一个大概,并无详情。我有时候问得细了些,他就会叫骂‘我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那帮疯子怎么想的,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么可能会知道?’所以我后来也就不去问了。” “真真是想不到。”秦素由衷地说道,将茶盏搁在案上,复又蹙起了眉:“那么,墨三先生可曾说过,那群墨氏子弟死了之后,龙脉又如何了呢?” 闻听此言,高翎便将语声压得极低地道:“这个先生倒是说了。他说,那群墨氏子弟俱非凡人,大陈的龙脉虽没被他们掘断,但却生生被他们改了方位。不过,那卧龙岭却并非龙脉所在,真正的龙脉应当在别处。只是,因了卧龙岭一断,黑河决堤,龙气东迁,大陈的龙脉虽没断,却改向了另一个方位,却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了。” 秦素的眉心越蹙越紧。 此事着实诡异。 这群墨氏子弟本是去掘龙脉的,谁想龙脉未断却改了道?一群精通机关堪舆术的绝顶高手,居然连掘龙脉的地方都找错了,这可能么? 还有,听高翎所言,这个墨三也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他又是怎么流落到了大陈? 隐堂的墨氏子弟,与大陈的墨三之间,可否有联系? 沉吟了好一会后,秦素便问:“这位墨三先生的来历,你可知晓?” 高翎皱眉回忆了一会,方道:“先生从不曾说过他的来历,不过有时候与我聊天时,他会透露出一些东西来。我记得他曾说过,他讨厌水多的地方,也讨厌人多的地方,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干燥空阔的西北,还曾说过什么‘于天地之外了此残生’之类的话。” 秦素无声地点了点头,眸中有失望一闪而过。 这些消息都太笼统了,根本没什么用。 “哦,对了,墨三先生还提过一件事。”高翎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记得有一次他与我说过,华阴地灵之气浓郁,极宜于滋养生息,不过因华阴那地方被陈、赵两国争来夺去,戾气深重,那地灵之气也就被埋了,只有命格显贵之人才能从中汲取滋养。先生还说,他曾在华阴住过一段日子,本想寻一些机缘,不想却遇见了墨氏家族的一些人。他说他不喜欢那群人,所以才避去了大都。” “华阴,那可是在……大陈的东南啊。”秦素喃喃说道,眼中有着明显的茫然。 先说最爱西北,后又说华阴是个好地方,还曾在华阴住过段日子,这位墨三先生说话真是东一句、西一句地,叫人都不知道该听他哪句才是了。 “除了这些,便没别的了。”高翎此时又道,算是将这个话题收了尾。 秦素在心中反复思忖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卧龙岭之事只能暂且搁置。 这些陈年旧事,一时间是根本查不清的,唯有待她腾出手来才能再往下深挖,而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秦家这个烂摊子。 思及此,秦素便将身子坐直了些,对高翎笑道:“多谢你,将这些秘辛告知于我。” 高翎忙起身束手道:“不敢。属下这条命是主公救下的,主公之命,属下万死不辞。” 第543章暗格现 见高翎如此听话,秦素便满意地笑了起来,和声道:“你先坐下,我正有事要请你帮忙。” 高翎依言坐下,身子仍旧绷得笔直,沉声道:“请主公吩咐。” 秦素便轻声道:“趁着今夜月黑风高,我想请你与方朝、黄源二人连夜探一探秦府的大书房,也就是先君的书房,看看书房里是否藏着密室。如果有,你便将那密室中所藏之物带给我。如果没有,你便不必回来了,只叫方朝他们回话便是。” 让方朝和黄源两人盯着高翎,自是因为秦素对他并不信任。 不过,她的安排高翎却并无异议,起身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 见他如此干脆利落,秦素心下越发满意。 将人手皆安排好之后,她便唤了阿忍进来,问道:“英先生呢?下去休息了么?” 阿忍躬身道:“不曾,先生精力充沛,说是这天气好,要去外头散步。” 这下大雨的鬼天气有什么好?居然跑去散步? 秦素摇了摇头。 宗师们的想法,果然不是她一介小娘子能够弄明白的。 沉吟了一会后,秦素便问:“院子里的那些人,可都吐了口?” 阿忍回道:“回女郎,院子里的人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不过,我们放在秦府的人,却探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哦?”秦素挑了挑眉,唇边勾了一丝浅笑:“如今的秦府,还能有什么新鲜事不成?” 阿忍便上前一步,低声道:“这消息虽新,说的却并非新鲜事,而是陈年旧事。我们的人前晚在东院例行盯梢,恰好撞见东萱阁老夫人与蒋妪密谈,就此知晓,在老夫人的手上,似是藏着一些当年的物件儿。只是她们说得含糊,且东院的老夫人性子又谨慎,只略提了一句就收了话头。” 听了此言,秦素倒是真觉得讶然了。 “我祖母收上居然还藏着这种东西么?”她有些不敢置信,“这些东西不趁早处置干净,留着做什么?” “这个,东院的老夫人似是觉得,这些东西能拿来做其他用处吧。”阿忍低声地道。 秦素略略一忖,心中便有了数,便掩袖笑道:“这也真是有趣。”想了想,便对阿忍道:“叫你的人再盯紧些,有时间就去搜一搜。虽然希望不大,但也别白白放弃机会。” 阿忍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些许迟疑之色。 “如何?是不是不好动手?”秦素问道。 “并非如此。”阿忍说道,将语声压得极低:“我们的人其实不止一次搜过,但老夫人那里东西极多,搜索无果,且我也怕打草惊蛇……” 这倒也是。 秦素微微颔首,停了片刻后便道:“既如此,那就干脆别管了,待我回府之后再做计较。”说到这里,她的眸中露出了一丝狡黠,弯眉道:“以奇兵袭之,扰其心智,令其慌中出错,亦是良策。” 阿忍会意,应了个是便躬身退了下去,而秦素则仍留在西厢里静候高翎的回音。 只是,高翎最终并不曾回来。 一个多时辰后,出现在秦素面前的,是方朝。 看着方朝高瘦的身形,秦素心里涌起了失望的情绪。 按照她与高翎的约定,方朝复命,便表示大书房密室之事,一无所获。 “女郎,我先回来给您报个消息。”方朝向秦素躬身说道。 他们不是秦素的手下,只是她借用的人手罢了,自然也不必学高翎那样叫她主公。 听了方朝之语,秦素倒没表现出太多情绪来,只和声道:“说罢,那大书房是不是没有密室,又或者那密室是空的?” 方朝便叉手道:“回女郎,大书房并无密室,但高翎却找到了两处隐秘的暗格。” “哦,居然会是这样?”秦素立时来了精神,饶有兴致地问:“那暗格里可藏着什么?” 方朝沉声道:“回女郎,暗格里空无一物,高翎如今正在府里的其他地方探看,在我回来的时候还没什么发现。” 秦素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不过,还有件事,高翎托我转告女郎。”方朝慢慢地说道,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 秦素才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还有何事?”她问道,心底里很有些发急。 这个方朝怎么说话爱掐断句呢,一件事非要掰成两件来说,真要把人给急死了。 此时,却见方朝仍旧不紧不慢地道:“高翎说,他仔细看了那两处暗格,发现上头的划痕比较新,应当是近十日内被人打开过了。” 秦素心头一凛。 “你的意思是……有人捷足先登?”她沉声说道,身上的气息瞬间冰冷。 “是,女郎。”方朝应声道,语声十分沉着:“高翎也是这么个意思。所以他才会临时起意,打算将所有书房都搜上一遍,想来是要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秦素沉吟地看向窗外。 此时的雨已不像方才那样大,细密且缠绵,在烛火之下如白毛银针一般飘落在窗檐上、瓦楞上,发出“刷刷”的声响。 “秦府内外,你们都已经清过了,是么?”她问道。 自知晓范孝武之事后,秦素便令阿忍布置了下去,如今的秦府至少在侍卫这一块,应当是没有闲杂人等的。 听得秦素之言,方朝便道:“是,女郎,都清过了,秦府的侍卫都没问题,秦家内部应该也无别的高手,大书房那里我们一直有人盯着,如果是府中有人偷闯大书房,一定会被我们发现。” 换言之,这个捷足先登之人,应该来自于秦府之外,且还是个高手。 “与欧阳嫣然有来往的那个男子,你们也一直盯着的吧?”秦素又问道。 秦素问的,也就是李玄度他们一开始便发现的那个人。欧阳嫣然才到青州就“病”了,那个男子便是那个时候进入秦素的视线的。 方朝便道:“回女郎,那个人半个月前去了平城,吾等已然报予了女郎,如今他仍在平城,深居简出,并不曾回过青州。” 第544章夜来人 关于这个男子的情形,秦素也是心中有数的,闻言便“嗯”了一声,复又轻声自语地道:“这个人也被排除了,那又会是谁呢?” 方朝便躬了躬身,沉声道:“无论此人是谁,能在我等眼皮子底下潜进大书房,则这人的身手绝不会弱,至少也是半步宗师,比之我等强了许多。” 他倒是实话实说,一派坦然。 秦素早便料到了这个结果,闻言并不吃惊,唯眉心轻蹙。 如果她想要对付此人,就只能请英先生出马。可是在目今的情形下,她还真不敢让英先生离开自己的身边。 范孝武那边太安静了,而越是如此,秦素越不敢掉以轻心。 接连在九浮山吃了好几次鳖,秦素觉得,范孝武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还有后招,她不能不防。 略略沉吟了一会,秦素终是叹道:“罢了,我们已然棋差一着,还是谨慎为妙。如果这偷入大书房之人与平城那人之间有联络,必会露出马脚,我们只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诺。”方朝应了一声。 秦素便向他笑了笑,又道:“如今高翎在秦府找东西,留黄源一人盯着没问题么?” 方朝立时回道:“回女郎,黄源一人应付一个高翎还是没问题的。不过我知道女郎对此事很上心,方才已命程绩和李诸赶过去了。有他们三人盯着,今晚秦府必是无虞。” 这安排很是妥当,秦素满意地笑道:“这样便很好了。” 方朝是后来这一批人的头儿,地位与阿忍差相仿佛,他手下那几个人皆是听他调遣的,由他做主秦素亦无异议。 说到底,这些人都是李玄度的人手,秦素现在就算想厚着脸皮管人家,人家也未必服她的管,到最后很可能还会闹得不愉快,倒不如大大方方撂开手为妙。 见她再无别的吩咐,方朝便自退了下去。 秦素依窗站着出了会神,烛火映出窗外细密的雨丝,白石阶上雨打苔痕,水洼里泛出点点微光。 不知怎么,她竟有些心潮起伏。 自重生以来,她的运气一直都还算不错,总能逢凶化吉,又渐渐聚集起了一些实力。然而,随着她的力量越来越强,她的对手却也越发厉害,甚至就连盟友也一个比一个强势,李玄度、薛大和薛二,都是手握强大实力之人。 与这几者相比,秦素觉得,自己手上这点儿借来的人手,简直弱得可笑。 可是,就算明知自己力弱,她却也无可奈何。 谁教她生于内宅、囿于高墙,根本无力做那登高一呼、千万人应和之事?否则以她之能为,又怎么会努力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 思及此,秦素不由又是一阵苦笑。 手握强大的实力,这也不过是她的美好愿望而已,而现实却是,女子独自在外求生、想要凭一己之力获得强大的力量,其艰难之处,根本无法想象。 远的不说,陶文娟便是个最好的例子。 如果她有秦素的士族身份,当初在上京时,那个胡四郎又怎么敢去招惹她?而即便如此,好歹她还有个大儒的父亲在身后撑着,胡四郎还有那么一丝顾忌,如果陶文娟是单身一人,只怕胡四郎直接就能将人掳走。 这样的世道,从来就不会给女子太多的活路与空间,而尽管秦素竭尽全力想要摆脱前世的命运,可结果却是——比秦家郡望更高的汉安乡侯府一说要纳妾,她就立刻被家族拱手送上。 郡望、家世、出身…… 所谓尊严、所谓肆意地像个人一样的活着,于她们这些女子而言,便只有一条路可走:拥有最高的地位、最强势的郡望、最不可侵犯的出身。 唯有如此,她们才能获取比旁人更多的尊重,才能更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 夜幕深浓,不见一丝光华,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亥正。 秦素躺在漆黑的房间里,听着窗外零落的雨声,只觉得浑身冰冷,直冷到了骨头里去。 她突然有些想念李玄度,想念他温暖而宽阔的怀抱。 迷迷糊糊间,她似是做了个梦,梦里有李玄度低柔的玄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着话…… “……女郎,醒一醒,快醒一醒……” 耳边真的传来了说话声,身体亦被人小心地推动着,耳畔更是飘来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睡意朦胧中,秦素分辨出那是阿忍的声音。 “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她勉强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不曾点灯,她的眼前一片浓黑,什么也瞧不见。 “女郎,山下才传来的消息,有人夜探九霄宫,您快些起来。”阿忍附在秦素耳边语道,声音压得极轻。 秦素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 “来的是什么人?”她以同样轻的声音说道,同时悄然翻身坐起,一只手缩进袖中,牢牢握住了藏在那里的匕首。 “目前尚不知,不过看他们的身手,应当不是五十里埔遇见的阿燕兄妹之流。”阿忍轻声语道,一面便扶着秦素下了榻,快手快脚地替她着好了衣裳,又将她引至房中的书案旁蹲了下来,方道:“女郎先在此躲一躲,阿臻很快就会过来。” 秦素此时终于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却见阿忍一身劲装,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英先生他们已经埋伏好了,方才也是他老人家给我传的消息。”阿忍又俯在秦素耳边说道,随后便突然停住了声音,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秦素亦不再多言,只静静地伏在案边,心底里迅速分析着此时情形。 来的人会是谁呢? 不知何故,秦素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却曾听许多人提起的人——欧阳嫣然的那个同伙。 便在数个时辰前,方朝才说此人一直龟缩在平城,如今便有一群来客夜探九霄宫,秦素很难不想到这人的身上去。 便在此时,门边的竹帘忽然一动,一道纤巧的身影闪进了屋中。 秦素尚未及反应,阿忍已经迎了上去,压着声音问:“阿臻,英先生可与你说过了?” 来者正是阿臻,此时便见她顿首道:“是,英先生已经说过了。”声音里多少含了些紧张。 自从五十里埔之后,她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此刻听闻有人夜闯九霄宫,她已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如此便好。”阿忍将她拉了过来,又对秦素道:“英先生说,一切听女郎的安排,女郎如今有何打算?” 第545章垂幂篱 早在阿忍问计之前,秦素便已经快速地在心中拟定了一个计划,此时便简短地吩咐了她们几句。 有英先生坐阵,只要来的不是宗师,秦素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她现在就是有些好奇,来者到底是何人。 房间里很快便又恢复了安静,帐幕低垂,榻上传来了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和着窗外“滴答”落下的雨声,越发显得岑寂。 离境山房的院门外,不知何时冒出来了十余人。 这些人大部分穿着灰色劲装,身手敏捷,一看便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卫。而奇怪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曾蒙面,手里拿的武器也并非刀剑,而是持着棍棒。 这群人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一位白面的锦衣郎君。 此人正是汉安乡侯府幺子——范孝武! “郎君,那秦六娘便住在此处么?”一个身材瘦长的侍卫上前问道。 范孝武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便是此处,待会进去之后,你们将各处的门守好了,正房由我自己进去。” 他说话的语声冷得瘆人。 那侍卫讨好地笑道:“郎君千金贵体,不如便等在外头,由我等把人带……” “少废话!”范孝武冷冷地打断了他,那双混浊的桃花眼里,射出了阴鸷与狠戾的神色:“谁说我要把人带走?” “啊?”那侍卫明显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极大:“郎君不是来带人走的?” 范孝武眯起了眼睛,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当然不是。秦六的身子已经脏了,我范孝武绝不会把此等贱人抬回府。”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微眯的眼睛里晃动着一丝阴邪,冷冷地道:“我就是来尝个味儿的,等我尝完了,你们也轮着尝一尝,如果你们轮完了她还没死,你们就把她给我扔到九浮瀑布里去。” 这番暴虐的话语经由他的口中说出,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杀人害命、且对象还是士族女郎,于他而言就似全不是回事。 那侍卫一听这话,脸上瞬间便浮起了!淫!邪!之色,点头哈腰地道:“如此,多谢郎君的赏。” 范孝武心情似是好了些,抬脚踢了他一下,笑骂道:“猴孙子,少跟我来这套虚的。你们又不是没这么玩儿过,哪一回我亏待过你们?哪一回不是从我的房里抬去你们那狗窝里去的?就属你小子最狠,回回你都要先玩上好几手,到了别人手上人都快没气了。” “不敢,不敢。”那侍卫似是已然于想象中将那高贵的士女压在了身下,浑身的骨头都酥了,点头哈腰地道:“我本就是姓侯名孙嘛,郎君这是夸我呢。多谢郎君每回都想着我们。” 说到这里时,他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色!迷!迷地道:“说起来……那士族女子的滋味,果然与窑里伎子大不相同啊,尤其是那身皮肉又细又滑,摸一摸都有香气,简直就是……” 他咂着嘴说到此处,口水都像要流了下来,一脸的淫!迷。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笑声,不知是谁在一旁怪腔怪调地道:“怪不得郎君叫我们拿棍棒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此语极为污秽,众人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虽然每个人都没敢太放肆,却也不曾压制声音。 他们本就是江阳郡顶级士族家的侍卫,根本就没把小小的秦氏放在眼里,至于九霄宫,那还不就是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若不是前些时候九浮山下来了一群从大都来的贵族避暑,把这山都给封了,他们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寻摸过来。 众人正自笑着,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身量中等的男子,衣着打扮与其他人不同,一身玄色劲装几乎融进夜色中,而他的脸上亦蒙着布巾,只露出了一双平淡无奇的眉眼。 见他走了出来,众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一些。 这男子的身上似是天然地带着一种气势,虽然看似平凡,可不知何故,那些侍卫一靠近他身边,便都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也正因如此,他一出现,人群便自动让出了一小块地方。 此时,这黑衣男子已然走到了范孝武的面前,而奇怪的是,在他的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 那女子也是一身玄色衣裙,戴着同色的幂篱,不声不响地立在这黑衣男子的身后,就像是他的影子一般。 “快办正事吧。”黑衣男子对范孝武道,很平静的语气,并没有因范孝武的身份而奴颜婢膝。 范孝武阴冷的视线往他身上扫了扫,没说话。 黑衣男子等了一会,又道:“秦六的身边很可能有护卫,我建议大家伙小心些。” 他的语气还是非常平静,一口官话也说得很标准,根本听不出口音来。 “你管得也太宽了吧。”那个叫侯孙的侍卫终于按捺不住,横着膀子抢上前去说道,看向黑衣男子的眼神极为不善,“我家郎君没发话,你啰嗦个什么劲儿?别以为你是秦三郎派来的人,我家郎君就会高看你一眼。” 这侯孙本就是范孝武这队侍卫的首领,武技相当不错,平素也时常帮着范孝武处置些杂事,杀人放火一样没少干,虽面貌忠厚,为人却是刁滑阴狠。 听了他的话,那黑衣男子眉眼不动,根本就没理他,只自顾自地走到了离境山房的院门前,一伸手便掏出把雪亮的匕首来,弯着腰在那门锁处拨了两下,两扇大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走罢。”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却是在招呼他身后的那个女子。 众人皆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却见那女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那黑衣男子头也不回,反手将她一拉,便将她拉进了院中。 “看什么看,还不快进去?”见黑衣男子根本不听自己的话,侯孙的面色一下子便沉了下去,恶狠狠地吩咐旁边的人道。 范孝武眯起眼睛盯着那黑衣男子的背影,当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上时,他的目中便划过了一丝兴味,不冷不热地道:“秦三郎本事倒不小。” 第546章烛影幽 侯孙见状,立时便凑了过去,顺着范孝武的视线看着那女子苗条的背影,不怀好意地道:“郎君,这小娘子说是秦三郎派来的,连夜跑来给郎君报信儿,还带着个会武的人,一路上总遮着面,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娘子,不过这身段儿可真挺够劲儿的。” 范孝武闻言便摸了摸下巴,眼睛里的兴味之色愈发地浓。 侯孙见状,立时来便了精神,谄媚地道:“郎君若是有意,今儿晚上您就来个双的,那可是榻上齐人之福啊。不过么,”他说到这里脸色便阴了下来,盯着黑衣人的背影道:“我看那黑衣小子忒不懂事,郎君要不要……”他做了个手掌下劈的动作,眉间一片狞厉。 “不必。”范孝武的面色有些阴郁,语罢停了一会,又淡声道:“回去再说,我现在没胃口。” 侯孙立刻作恍然大悟状,拍着脑袋笑道:“明白,明白。郎君要先进了正食,再去用小菜。” 范孝武看也没看他,只将手一挥。 侯孙立刻讨好地弯下了腰:“郎君好走,我们这就给郎君把门儿去。” 这话终是引来了范孝武的一声笑骂“多事”,说罢他便当先跨进了离境山房的院门,侯孙则带同那群侍卫紧随其后。 院子里极是安静,有隐约的花香四散零落,却因了周遭无灯无烛,倒叫人无从寻觅这花香的来处。而这沓然的花香,令这间院子越发显得静谧起来,唯有雨丝敲打屋檐,发出阵阵声响。 这一行人进院时的动静,亦在这雨声中变得不那么明显。 范孝武举目四顾,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浓黑,他不由皱了皱眉。 为免打草惊蛇,他们这一行人只带了两盏琉璃灯照路,而此刻那灯盏自是早已经熄了,此前进得院中的那对黑衣男女,这时候也不知去了哪里,竟是身影皆无。 不过,范孝武对他们也并不关心,一眼扫罢,便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侯孙心中有数,将手一挥,那十余名侍卫便分成几拨,牢牢守住了东西两厢、前后院门以及一所小跨院的院门。 范孝武大步上前,毫不迟疑地便来到了正对着院门的正房,“吱哑”一声,推门而入。 正房总共只有三间,明间儿里是不可能睡人的,范孝武进屋之后,当先便去了东次间。 他带来的那些侍卫最是明白他的心思,此时也不知是谁,点亮了廊下的灯笼,也不多,只点了两盏。 顷刻间,淡淡的昏黄的光线便洒进了屋中,杂以窗外细雨绵绵的声响,平添了些许朦胧与暧昧。 范孝武满意地眯了眯眼。 这是他最喜欢的调调儿。 便在这半明半暗之间,那榻上美人儿的玉体亦会有一种格外的诱人,而这样的光线又能带给他一种说不出地刺激,让他有了种化身为采花大盗的错觉。 他饶有兴致地在东次间里转了一圈。 东次间儿被布置成了书房的模样,那大书案尤其醒目,范孝武眯眼打量着,心里十分满意。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待初尝滋味之后,第二次云雨便要在这书房里进行。想来,在这满屋子圣人云、君子说之中,媚骨天成的秦六娘一(和)丝(谐)不(和)挂地躺在这故纸堆上,任由他摆布蹂躏,那滋味定是销魂得紧。 只这般想着,范孝武的身体居然已经有了反应。 “真是个勾人的小妖精,可惜,脏了身子。”他的语声带着欲(和)望膨胀时的沙哑,一双眼睛因兴奋而瞳孔放大,浑身上下更是散发出一股野兽般的气息。 他迫不急待地便转到了西次间,“刷”地一声挑开了那挂在门边的竹帘,顿时,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便扑入了鼻端。 “好香!”范孝武耸动鼻尖,浮肿的脸上是一缕邪气的笑:“果然是美人儿呆的地方。”说着话他已是大步来到榻边,探手便要掀布帐。 便在此时,布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随后便是一道含混而又柔软的声线响起:“是谁?” 这带着几分慵懒的女子声音,成功地让范孝武停住了手。 许是没料到榻上的人会醒得这么快,他似是有些吃惊,停了一会方勾了勾唇,调笑地道:“是我。” “你是谁?”帐中的人显然惊慌了起来,“你别过来!” 她的语声惶急惊恐,颤抖得几乎能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而这声音听在范孝武耳中,却是比这世间一切的催(和)情(谐)药还要管用。 他混浊的双眼已经开始泛红,整张脸因兴奋而肌肉抖动。而越是如此,他反倒越是不急于挑开帐幔,只觉得这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的一刻,有种格外的刺激,而他身体的反应也因此而越加强烈。 “我是范二郎,今夜来此,自是来与六娘子成就好事的。”他轻笑地说道,故意将帐子挑动得翻卷起来,直吓得那帐中女子惊叫连连。 “不要,求求你。”帐中传来的声音瑟瑟发抖,几乎能够让人想见那美人儿惊慌失措、玉体轻颤的模样。 范孝武淫(和)邪(谐)地笑了两声,桃花眼里满是见到猎物的兴味,抱臂笑道:“美人儿怕了?” “你……到底你要做什么?”帐中的美人儿语声轻颤,微带水音,直叫人浮想联翩。 范孝武一撩衣袍,干脆便在榻边坐了下来,隔着帐子阴森森道:“吾有玉杵、卿有蜜臼。阴阳合和乃是天理人伦,你又不是什么干净的身子,以何须装出这副模样来,难道这便是你勾人的手段?” 越往下说他的语气便越是阴冷,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到最后面上神色已是乖戾异常。 布帐中传来了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后便是轻声的啜泣,女子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苦苦哀求道:“您……在说什么啊?我并没和人……范郎为何要如此?您不是说……我们已然有了婚约了么?为何就不能留着我的清白,多等些日子……” 第547章犬无牙 “清白?”这两个字就像是刺中了范孝武一般,令他陡地勃然大怒,“秦六,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你与那借住在程氏别庄的大都郎君日夜私会,早就失身了,你还来跟我谈什么清白?你这贱人!” 言至此处时,他已是满脸阴鸷,两眼却变得血红,说话声也变得狞厉:“我范孝武还没玩儿过的东西,别人倒先玩儿了个遍,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条命给男人玩儿?”他再也没了调笑的兴致,粗暴地一把便掀开了帐幔。 便在这个瞬间,窗外突然传来了“扑嗵”、“咕咚”数声轻响,范孝武微一走神间,忽觉脖子一紧,身子一轻,一股绝大的力量瞬间袭来,他的两脚居然离了地。 他大吃一惊,待回过神来后这才发觉,他居然被人给提了起来,而揪着他脖领将他提起来的人,居然是个女子。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面生的女子。 借着微暗的光线,范孝武发现那女子初看时平淡无奇,而细看之下,却也生得极为秀丽。 “阿忍,你轻些,别把人给勒死了。”一道清柔的语声蓦地传来,仿若春时掠过花丛一缕东风,连声音里都像是有香气,甜软娇媚,却又微带冷意。 “你……你不是秦六娘!”范孝武这才后知后觉地说道,同时狠命地挣扎起来。 只是,他这点力量在这女子面前未免有些小,就算他有心想要伸臂去推那提着他的女子,却无奈四肢发软,根本提不起力气来。 “范二郎,别来无恙。”秦素款步转到了范孝武的面前,面带浅笑地看着他,一脸的好整以暇。 范孝武凝神看去,忽觉满目生辉,却见立在身前的女子墨眉如弯月、水眸似盈波,肌肤细腻晶莹,菱唇红艳欲滴,那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越显得骨肉亭亭,让人忍不住想要拥之入怀。 这才是他在山道上偶然一瞥的那个女子。 “你才是秦六娘!”范孝武瞬间便明白是中了计,眸中泛出阴冷的寒光,咬牙道:“好,好,好,好你个秦六,居然敢设局骗我。我看你是疯了,你难道不知吾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秦素浅笑盈盈,如蕴春风,“你这个龌龊到连皮带骨都发臭的贱种,不就是汉安乡侯那老贼的狗崽子么?” 范孝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非亲耳听闻,他绝不会相信,一个士族女子的口中,居然能吐出这么多难听的字眼。 然而,再过得片刻,他终是“桀桀”怪笑两声,一脸鄙夷地道:“怪不得你家几个兄姊都道你粗鄙,果然是乡下来的贱货,你阿姨就是个贱货,生下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贱货……” “叫他闭嘴。”他的污言秽语被一声清弱的语声打断,语罢,秦素便抬手掠了掠发鬓,语声柔软娇甜:“叫他知道知道疼。” 她话音未落,早已忍耐多时的阿臻立时闪身上前,手掌翻起,房间里顿时响起“劈啪”两声闷响,却地阿臻端端正正打了范孝武正反两记耳光。 阿臻乃是武者,力气又岂是普通人可比?这两记耳光直打得范孝武整个身子都跟着左右晃动,满口呼痛不止,可见其力道之大。 打完了这两掌,阿臻立时回转,对秦素躬身道:“女郎,好了。”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上下端详着范孝武浮肿的脸。 此时,这位大名鼎鼎的范二郎已是满脸青紫肿胀,嘴角鲜血滴滴滚落,直染红了他华丽的锦衣,而他张开的嘴里更是多了几个黑洞,却是牙齿也被阿臻打落了好几颗。 “总算安静了。”秦素含笑说道,一面便作势抚了抚额角,“方才野狗狂吠吵得我头疼,如今狗嘴里没了牙,想来我们也好安静地说说话。” “唔……唔……”范孝武双目喷火,面上是一种又痛又怒的神情,有心想要大骂,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整张脸都在发麻、眼冒金星,头也晕沉沉地,根本没办法动弹。 阿臻这两掌可是使了五成力,范孝武这副早就被掏空了的身子,如何经得起?他没当场晕过去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直到此时,范孝武才终是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这屋子里动静这样大,他带来的那十余名侍卫却像是全都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 这是怎么回事? 侯孙那小子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他的那些侍卫们也全都和他一样……中了计? 这想法一冒头,范孝武不由悚然而惊。 他用力睁大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秦素,却见对方面色平静,根本就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他的心一下子如坠谷底。 这种表情他很熟悉,因为他自己就常会如此,而每当他有这样的表情时,他都会格外地疯狂,常常做出一些事后连他自己都害怕的事。 莫非,这个秦六娘和他一样,也是个疯子? “我猜你一定在想,你带来的那些人怎么不来救你,是不是?”似是猜出了他的心思,秦素此时便笑着说道,目中居然流露出了一丝怜悯,复又叹了口气:“你也真是傻,你想想,我都把你打成这样了,你带来的那些人,又怎么可能留下活口来?” 分明是温柔甜美的语声,可听在范孝武的耳中,却叫他后心发冷,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来吧,带他出去瞧瞧。”秦素轻挥衣袖,当先挑帘跨出了屋门。 院子里仍旧只点着两盏灯笼,光线幽暗,然而,那倒在院子中央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立在院中,犹自与四周一群青衣劲装的男子对峙的两男一女,却是能叫人一眼看见的。 范孝武一眼看过,整颗心都凉了。 他带来的那十几名亲卫,已经死了一多半儿。 如今场中还活着的三个人,一个是那个黑衣蒙面男子,一个是侍卫头领侯孙,还有一人,则是那个跟着黑衣男子而来的女子,她被那黑衣人护在了身后。 第548章且举火 “举火吧。”秦素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刹时间,四下里烛光大炽,那廊檐下的灯笼居然全都在同一瞬间亮了起来,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点亮了所有烛火。 直到这一刻,范孝武才惊觉,整间院子居然站满了人。除了那些青衣侍卫之外,圈外还站着数位劲装男子,其中最引人注目者,莫过于一个满面英武之气的短须老者,以及一个身材高瘦、气质沉稳的中年人。 这二人自然便是英先生与方朝。 “女郎。”一见秦素出来,被两个侍卫护在另一边廊下的阿栗便出声唤道,脸上迸出了喜意。 她原是今夜值宿的,后因发现敌袭,她便被阿忍安排在一旁的厢房藏了起来。至于李妪等人,英先生已经事先将他们都敲晕了,唯有阿栗,因知道她与秦素关系极近,他们才任由她醒着。 此时见阿栗平平安安地,秦素便遥遥地向她笑了笑,复又往四下里看去,眉眼便都弯了起来。 “如何,你可满意?”她转首看向范孝武道,语声极淡,然眼中的笑意却含着讥嘲。 此刻,名满江阳郡的范二郎,这位汉安乡侯府最受宠的幺子、在整个江阳郡几乎无人敢擢其锋芒的贵族郎君,满脸是血、双颊青紫,整个脑袋肿如猪头,再不复以往颐指气使、纵横乡里的模样。 唯有那双阴鸷而狠戾的眼睛,仍旧如初。 而此人骨子里的桀骜狠毒,亦由此可见一斑。 见秦素语出讥讽,范孝武便向地上狠狠地吐出了一口血沫,混浊的眼睛里泛出赤红,口齿不清地道:“我呸!我看你如何收场?” “收场?”秦素奇怪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了一丝淡笑:“为什么要收场?莫非你以为,今日之事,我是打算好生收场的么?” 范孝武瞳孔微缩,颊边的肌肉不自觉地抖了抖,语声却仍旧狠戾:“你待如何?难道要拿你整个秦家陪葬?” “有何不可?”秦素轻松地接口道,长而黑的眉微挑着,如水明眸里盛满了笑意。 范孝武不再说话,神情仍旧阴鸷,而他看向秦素的眼神,则表明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直到此刻,他的身上亦无半分惧意,想来他是料定了秦素不敢拿他怎样。 毕竟,这整个江阳郡再没有比范家更厉害的士族,更何况汉安乡侯的手上还握有实权,在范孝武看来,就算秦素真的疯了,也断不会对他出手。 不过就是虚张声势,拿他手下的几个侍卫出气罢了。 范教武目露怨毒,阴狠地瞪视着秦素。 他承认,他确实小瞧了这个秦家外室女。如今想来,此女既然能与大都来的神秘贵族欢好,想必身后还有些力量。 不过就算如此,他范二郎也不惧。 不过就是个小族里最卑贱的外室女而已,以汉安乡侯府之尊,即使是大都的贵族,也要卖两分颜面。他汉安乡侯府就算屠了秦氏满门,那大都的贵族还当真要为了个没用的三流小族来报复他范二郎? 范孝武越想越是笃定,看向秦素的眼神也越发地阴沉,却是没再继续出声,想也是明白多说如益,一切都只能等他回府再看。 秦素对他却是根本不予理会,只示意两个侍卫将范孝武带去一旁,便转向了场中的那三个人。 当视线落在黑衣男子的身上时,秦素的眼角微微一眯。 中等身量、不胖不瘦。即便被人团团围住,这黑衣男子看上去还是普普通通的模样,布巾上的眉眼也很是平凡,几乎找不出任何特点。 与之相比,黑衣男子旁边那个穿灰衣的侍卫则显得面目狰狞,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满脸的水渍,而他的眼中更是时而迸出恐惧与惊怒交织的神情,让人清晰地察觉到了他内心的不安。 黑衣男子的镇定,越发反衬出了那个叫侯孙的侍卫的慌乱。两个人高下立现,秦素不由再度弯了弯眉。 看着灯烛下美艳绝丽的女子,侯孙没有半点欣赏狎昵之心,反而觉得不安,或者说,是极为恐惧。 他们这一行兄弟十余人,原本好端端地守着各处门户,可是展眼之间,十来个兄弟便成了死人,而动手的那个短须老者,侯孙根本就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那种绝对强大的实力,让侯孙头一次觉得,夺取人命,原来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秦家的人莫不是疯了?他们就不怕汉安乡侯府的报复么? “尔等就等着受死吧。”侯孙色厉内荏地喝了一声,声音放得格外响亮。 秦素没说话,仍旧面色淡然地看着前方。 站在人群外的方朝神情不动,唯抱臂道:“我劝你省些力气吧。这山上山下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晕了,你叫破喉咙也叫不来救兵。” 这沉冷的语声一落,侯孙立时大惊失色,随后他便开始惊慌地往四下看,眸中的恐惧之色越来越浓:“你们……你们疯了不成?尔等可知我等是何人?你们……你们都不想活了吗?” 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握在手里的棍棒下意识地胡乱摆动着,越发显示出了他内心的慌乱。 方朝向秦素看了一眼,却见她面色沉静,凝眸不语,他心中自是有了数,遂懒洋洋地道:“我们活不活命用不着你来担心,你能不能活过今晚,却是有了定数。” 侯孙本就难看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两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脚下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不死心地道:“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我死不要紧,你们……” “住口!”黑衣人突然发了话。 平直的语声,听来不带任何情绪。可不知何故,侯孙听了他的话,居然脖子一缩,真的不敢再出声了,唯以一双充满绝望与恐惧的眼睛,不住地往四打量。 黑衣人抬起头来,毫无表情的眼睛掠过众人,最后,停在了秦素的身上。 那一刻,他的眼中,蓦地闪过了一缕针尖般的锐利。 第549章虚实间 “六娘子厉害。”黑衣人平平语道,浑身的气势蓦地一张。 那个瞬间,他的身上陡然暴发出了一种令人恐怖的气息,阴森寒冷,如有实质一般,直直冲向秦素。 一直抱臂而立的方朝立时放下了胳膊,看向黑衣人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凝。 “好说,好说。”秦素却是一脸的闲适,好似根本就没察觉到黑衣人的气势,语罢还抬袖拂了拂发鬓,一行一止莫不泰然自若。 这么点儿阵势,还真镇不住她。 她的神情越发从容,眸光也越发淡然,看向黑衣人时,就仿佛看着一粒草芥,带着种高高在上的倨傲。 这个与阿豆暗通款曲、买通高翎、联合欧阳嫣然,自多年前起便一直蜇伏于青州秦氏左近的男人,今日终成瓮中之鳖。 秦素打从心底里长出了一口气。 此人自投罗网,或许便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 秦素心中忖道,同时又觉得这念头有些不敢置信。 她之所以会这样想,全都是因为一个人——银面女。 银面女便是联结秦府内部与外部的关键。而她的失踪,从某个侧面表明了,秦府外部的那股力量,正在悄然萎缩。 收官之日将近,而此时又得了黑衣人这个意外的收获,这一次的九霄宫静修,果然不虚此行。 秦素满意地弯了弯眉。 此时,那黑衣人正深深地凝视着她,浑身气息冰寒。随后,他的眸中蓦地闪过一丝阴毒,身形突地一动。 “不好!”方朝低喝一声,瞬间移步上前,而阿臻与阿忍反应更是及时,已然双双护在了秦素身前。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叫所有人大吃了一惊。 却见那黑衣人身形晃动,却是诈进实退,作势欲扑的刹那,他已是闪电般地返手一捞,将身后的那个女子扯到了前头,复又单掌用力往向她背上一推。 黑衣女子猝不及防,踉跄着往前跨出了好几步,而她头上的幂篱则被那黑衣男子抓住,瞬间便脱离而去。须臾间,那女子的整张脸,便暴露在了烛光下。 方朝即将移动的身形,被一旁的英先生按住了。 他回头看去,却见英先生动作极微地向他摇了摇头,又往秦素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方朝转首看去,却见秦素此刻眉眼沉肃,立在两个女侍卫的身后,一脸的阴霾。 在她的前方数步远,那个突然没了幂篱遮掩的女子,正突兀地立于两方人马的当中,似是吓得不轻,身体摇摇欲坠。 那女子的身形纤细苗条,腰挺得笔直,让人想起迎风不倒的柳条,带着种难以形容的柔弱,给人一种需要人保护的感觉,此刻在这烛火中瞧来,很是引人遐思。 然而,青衣侍卫们看向她的眼神却无绮念,而是充满了惊异。 这黑衣女子的脸上,竟戴着一只样式极为奇异的、银色的面具! 银面女! 秦素的气息骤然变冷,脸上满是寒意。 银面女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她为何在此? 她为何会突然与那黑衣男子堂而皇之地同时现身? 她有什么阴谋? 刹时间,秦素的掌心居然有些汗湿,忍不住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英先生。 英先生本就武技超绝,五官之敏锐远非常人可比,此时他感知到了秦素的视线,更察觉到了秦素之意,他便向着秦素躬了躬身,沉声道:“女郎放心,并无伏兵。” 秦素微松了口气。 有了英先生这句话,她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此刻,银面女正面朝着秦素的方向站着,烛火映在银面具上,明晃晃地反着光,叫人根本瞧不清她的神情,连露出来的口鼻与下巴也模糊难辨。 秦素定定地凝视着她,良久后,方才启唇道:“你怎么来了?” 银面女没说话,面具上冷光湛湛,显得极为冷漠。 秦素向前踏了两步,蓦地一笑,道:“终于等到你了。”语罢便向阿忍打了个手势。 阿忍跨步上前,探手便要去抓银面女。 便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及银面女的衣襟时,黑衣男子陡然发动了。 只听他的口中蓦地传出一声尖利的啸声,和身往前扑去,身形疾如闪电,手中的利刃在烛火下泛出刺目的光华,杀意凛凛,竟是直奔秦素而来。 方朝见状,身形一晃便到了他身前,正待出手阻止,岂料变故陡生。 黑衣人居然硬生生中途撤步,如疾矢般倒飞回去,左手一抓一掷,竟将一直站在旁边的侯孙抓了起来,掷去了英先生的方向,而与此同时,他掌中长剑更是反手疾刺,目标居然是——阿栗! 秦素的瞳孔陡然一缩。 他要杀阿栗! 黑衣人真正的目标,居然是阿栗! 秦素完全呆住了。 这变故来得太快,莫说是她,便是那些侍卫们也反应不及,守在阿栗左近的两个侍卫更是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黑衣人的长剑直取阿栗的前心。 那一刻,黑衣人身上迸发出的杀气是如此强烈,迫得那两个侍卫几乎睁不开眼,而他掌中长剑更如毒蛇般直刺而去。 这诡异的一幕直叫人来不及反应,秦素忍不住惊呼道:“阿栗小心!” 几乎就在她呼声方起之时,场中忽地似是掠过了一阵风,秦素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什么事物极快地晃了过去,待她定睛细看时,却见英先生不知何时居然拦在了阿栗的身前,而那个黑衣男子已是颓然倒地。 在英先生原先站立的地方,侯孙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大手圆满,”英先生淡然说道,手掌一张,“呛啷”数声,几截断剑应声落地,随后便闻他的语声再度响起:“也敢逞凶?” 秦素握着满手的冷汗,长出了一口气。 将英先生留下来,果然是留对了。 这黑衣人的武技居然如此高超,幸得秦素这方有宗师坐阵,离境山房才保无虞。 勉力定下心神,秦素抬眼看去,却见黑衣人手中长剑已经不见了,看样子是被英先生徒手折断的,而从他倒地的姿势来看,英先生应是重伤于他,此刻的黑衣人手无寸铁,布巾上的眼睛更是紧紧地闭起。 第550章银面具 秦素凝目打量着黑衣人,却听阿栗“哎哟”一声坐倒在了地上,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浑身不住地颤抖。 方才那一刻,阿栗真的以为自己必将被这黑衣人一剑穿心。那两个守在她左右的侍卫纵然想挡,动作却是太慢,根本就没办法赶在黑衣人之前阻止他。 那是阿栗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与死亡如此接近,你叫她如何不怕? 这时候的她真是浑身酸软,想要动个手指头都困难,嗓子里也像是堵了团东西一样,根本发不出声音,手脚更是一片冰冷。 秦素这时却根本顾不上去管阿栗。 黑衣人的搏命一击,让她有了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她立刻看向了始终直立不动的银面女。 场中惊变连连,所有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反应,而银面女却仍旧直挺挺地站着,诡异得叫人心惊。 “你们两个,把她押过来!”秦素吩咐两个青衣侍卫道,同时抑住了心底深处不断涌起的不安。 那两个青衣侍卫应诺一声,双双上前拉着银面女便往前带。可谁料,他们的手才一触及银面女的手臂,却见她整个人忽然便毫无预兆地软倒了下去, “她背上中了一剑!”一个青衣侍卫蓦地叫道。 秦素大吃一惊,却见那两名侍卫将银面女的身子翻转了过来,众人这才看见,在她的后背,居然深深地插着一柄匕首。 秦素的瞳孔猛地缩起。 在这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起了方才的情形:黑衣人拉过银面女在她后背推了一掌,将她推到了众人身前。 原来,黑衣人在那个时候就动了手! 可是再一细思,秦素却又觉得不解。 以英先生的身手,黑衣人怎么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剑杀人? 此时,便见一个侍卫指着银面女背后的匕首道:“此处似有机关。” 秦素微惊,方朝此时已是上前俯身查看,随后向秦素禀道:“这匕首是以布带虚绑在这女子背后的,刀尖触及肌肤,然若无外力推进,却并不伤人。” “原来如此。”秦素点了点头,心头阵阵发寒。 这黑衣人的准备,堪称充分至极。怪不得连英先生也被瞒了过去,原来银面女的身后一直有把刀子顶着,方才黑衣人不过是在外头顺手一推,将刀尖送入了她的后心。 而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银面女要戴上幂篱,想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掩盖住这柄匕首的存在。 “以此法杀人,委实精妙。”方朝在一旁感慨地道。 秦素纵然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黑衣人这一手玩儿得确实巧妙,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一位宗师。 “呵呵呵……”一阵嘶哑的笑声蓦地响起,击破了重重雨幕,落入秦素的耳畔。 黑衣人倒伏于地,笑声虚弱却又不绝于耳:“秦六娘,你逃不掉的……咳咳……”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咳嗽起来,且越咳越是厉害,仿佛要将五肺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此时的秦素,却显得异常平静。 关于今夜这一局,她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没去理会黑衣人的威胁与讥讽,她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提声对英先生道:“请先生移步瞧一瞧他是不是中了毒。” 英先生躬身领命,上前便揭开了黑衣人的蒙面布巾,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复替他把了会脉。 在这个过程中,黑衣人根本无力挣扎,只一面咳嗽一面不停地大口喘息,胸腔里时而发出抽气般的啸音。 英先生很快便验看完毕,起身向秦素揖手道:“毒进脏腑,已然无救。”停了停,又道:“女郎高见。” 他的面色并不泰然。 今晚变故频发,即便不曾给秦素带来什么危险,但许多事情分明便在英先生眼皮子底下发生,而他却根本无力扭转。 这让他自觉有些惭愧。 秦素自是知晓他的心情,却也无可奈何。 此时的她,亦是满腹气苦。 满以为能捉到活口细加审问,终究能够抓住“那位皇子”的一点影子,可如今看来,黑衣人在来此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完备的打算。 他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就是来杀人的。 先杀银面女,再杀阿栗,最后杀的,则是他自己。 只可惜他算得再精,终究没算到秦素这边有一位宗师,于是功亏一篑,银面女死在了他刀下,而阿栗却逃过了一劫。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阿栗? 阿栗不过是个使女罢了,他有什么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为何要杀阿栗?”秦素终是问道。 明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可她还是无法抑住心中的疑惑。 她真的不明白,黑衣人以必死之心夜闯九霄宫,却只是为了在秦素的面前杀死银面女以及阿栗。 杀前者秦素可以理解,可是,阿栗又怎么得罪了他? “蠢材!”黑衣人低低地骂了一句,语声虚弱无力。随后他的身体便开始痉挛起来。 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整个人都在不住地抽搐,牙关格格作响,可他的唇边却诡异地挂着一缕笑。 此刻的他已无布巾覆面,他的真面目便在众人眼前。 而即便如此,那张普通平凡的脸上,也找不出任何能任何能叫人记忆深刻的特征。 陌生的面容,陌生的人。 前世今生,秦素都不曾见过这张脸。 他真的便是与欧阳嫣然联络的那个人么? 秦素转向阿忍问道:“你确定是他?就是此人?” “就是此人。”阿忍说道,语气非常肯定。 这个人早便在他们的视线中,阿忍一直叫人盯着他,方朝等人也都知道他,他们不会认错。 到得此时,秦素终于可以断定,这个黑衣人,的确便是与欧阳嫣然狼狈为奸之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送死? 百念千转中,秦素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丝茫然。 黑衣人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颦眉思忖良久,秦素终是叹了一口气。 罢了,黑衣人此举虽叫人费解,却也有一样好处,便是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他与那个偷盗大书房高手,不是一伙的。否则,黑衣人也不会孤注一掷,独自一人跑来离境山房杀人。 秦素相信,“那位皇子”绝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黑衣人一定是走投无路,方出此下策,秦素对此至少有九成把握。 而再往下深想,秦素却又觉得眼前的迷雾更重,叫人看不清脉络。 秦家,或者说是秦世章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前有高翎,后有欧阳嫣然,紧接着又来了个无名高手。这些人纷纷将目光盯向了大书房,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第551章风乍起 “这个戴银面具的女人,身上并无其他外伤。”方朝沉肃的语声传来,将秦素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按下思绪,凝视着侧卧在地上的银面女。 她倒下的姿势中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柔软,双腿弯曲,手臂呈现出一种自然折起的姿态。在她的身周,鲜血汩汩流淌,随着雨水流入院子四周的排水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与鲜血混合而成的味道。 秦素提步上前,俯身揭开了她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秀气的脸庞。 尖尖的下巴,细嫩的皮肤,那双曾经无比灵活的双眼,此刻正无神地看向某个虚空的方向,干裂的唇角边还有着一丝血迹。 锦绣。 在那只精致诡异的银面具之下,是秦素曾经的大使女、林氏身边最得用的帮手之一——锦绣。 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秦府东院使女,早在数息之前便已失去了全部的生机,此刻便如同一具玩偶般,倒在了离境山房之中。 秦素紧紧地攥着银面具。 那面具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挖空的黑洞,此刻,这两个黑洞正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一种无声的嘲笑。 “这是……锦绣?”阿臻在一旁喃喃地说道,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她怎么可能是银面……” “她确实不是。”秦素截断了她的话,顺手将面具收进了袖中,“真正的银面女,一定早就脱身了,而锦绣……”她看着地上的尸身,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就是个顶罪的可怜人罢了。” 言至此,秦素终是别过了脸,不去看地上那张苍白的脸。 阿忍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将锦绣的双眼给阖上了。 “女郎恕罪,我等疏忽了,平城的人手到现在没送消息过来,当是被这黑衣男子给骗了过去。”方朝沉声说道,复又躬身行礼。 按理说,黑衣男子一有动作,平城那里应当会第一时间飞鸽传书,但今晚却是英先生发现了他们的动静,可想而知,留在平城盯梢的人是失职了。 秦素却是莞尔一笑,和声道:“这并怪不得你们,这人有心隐藏武技,又一直按兵不动,便是我也认为他会再蜇伏一段时间。” “无论如何,这还是我们疏忽在先,亦是我等指挥不力。”方朝的语声一如既往地沉稳,停了片刻,又问:“女郎,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秦素抬起眼眸,往四下里扫了扫。 除了死去的黑衣人与锦绣之外,今晚这伙人只剩下了一个活口——范孝武。 秦素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尸体都先埋起来,至于这个活口……”她自袖中取出一物来,交予了方朝:“以此物勒杀,尸身找个地方搁着,最好能多搁几日。”停了停,她又上下打量了两眼方朝,说道:“一会事毕后,你找个和他差不多身形之人,换上他的衣裳往平城走一遭,莫要叫人发现他是死在城外的。另外再找人和阿忍演一出戏,务必要让那守城的兵卫记住,范二郎是与一双男女回到城中的。至于诸事的细节,我稍后会叫阿忍告诉你。” 她说话的声音并没放轻,一旁的范孝武震惊地张大了眼睛。 这个秦六娘莫不是真的疯了? 她居然要杀他范二郎? 她怎么敢? 她不知道他是谁么?他范家动动手指就能灭了秦家,一个秦府最低贱的外室女,居然敢动手杀他? “唔唔……”被两名侍卫牢牢押住的范孝武激烈地挣扎起来,一面口齿不清地嚎叫:“尔敢!尔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定叫尔等不得好死!” 秦素眉心轻蹙,提着裙裾走到了范老武的身边。 范孝武两眼赤红,眸光如同淬了毒一般,死死地盯着秦素:“你敢杀我?!你这疯女人,你就不怕五马分尸?” 看着他浮肿青紫的猪头脸,秦素的心情陡然变得很好。 她以袖掩唇,轻轻一笑:“五马分尸,哎哟,我当真是怕得很呢,可是,如果不杀了你,我这心里却怎么也过不去。” 她的语声甜而娇媚,唯眸色森冷,看向范孝武时不带一丝情绪。 那些死在范府的无辜女子,那个叫阿欢的漂亮的小女孩……如果不杀了范孝武,秦素这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你这贱……唔唔……”范孝武还欲再骂,却被塞住了嘴,只能发出沉闷的“唔唔”声。 秦素自方朝的手上接过那样事物,向他示意了一番,讥讽地道:“你为什么会与我偶遇,为什么去秦家提亲,又为什么一定非我不纳,以及你今晚说的那些混话,这些事情的来处,我都懒得猜,不外乎我那好三兄给你递了信对不对?哦,我忘了,还有个娄管事给你传话。你许是不知,我那三兄与娄管事一家,可是亲得很呢。如今你且瞧瞧,这是何物?” 秦素晃动着手里的事物,如水般的眸子冷若冰霜。 范孝武又目充血,死死地盯着她手上的事物,眸中先是露出了一丝疑惑,旋即又转作惊恐。 这一刻,他终是相信,手握着这样事物的秦素,确实有杀他而全身而退的条件。 原来,她设下的这一局,根本就是个不死不休之局。 只要他一死,此局即可破。 可是,她就不怕受秦家所累,最终阖族惨死么? 范孝武拼命地睁大了眼睛,看向秦素的视线里满是怨毒。 “想来你也瞧清楚了,这东西会送你最后一程。”秦素施施然地将那样事物又交给了方朝,复又转首看向范孝武,启唇一笑:“好走,不送。” 范孝武定定地看着秦素,蓦地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目中的阴鸷与怨毒终于化作了恐惧,而恐惧又迅速地被哀求所替代,只苦于说不出求饶的话来,只得“唔唔唔”地叫个不息。 秦素“啧”了一声,掩袖笑道:“还以为范二郎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呢,却原来死到临头,你也一样害怕。” 言至此节,她又转向方朝道:“做得像些,莫要露出你们武人的力气与手段,也别叫那些令史查到你们头上去,这天气热,藏尸身时小心些。” “是,女郎,属下明白。”方朝躬了躬身,语声中带着极少有的恭敬。 若论行事简明、手段狠辣,这位秦六娘,可远远比他们家主公要强多了。如果他家主公能有这般心机魄力,只怕那张龙椅,也未必拿不下来。 方朝不无遗憾地想着这些,与阿忍一同将范孝武带了下去。 直到临出院门前,范孝武沉闷的嘶吼声还在不住传来。然而,这院中诸人或如秦素,心冷如铁,或如阿忍等人,本就不是大陈之人,对他的威胁恐吓乃至于哀求皆是置若罔闻,唯一能够应和他的,只有漫山夜雨与闷热的山风,裹挟着他绝望的挣扎之声,消失在了夜色中。 秦素立在廊下,望向黑沉沉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 雨不知何时又下得大了起来,卷起山风阵阵,湿了她的裙裾。空气里仍旧残留着些许血腥气,如同铁器锈蚀般的味道,刺得人心底发寒。 不过她却知晓,一夜雨过之后,这刺鼻的味道终将淡去,而这所僻居于青州城外的九霄宫,也仍旧会恢复成往常颓败而衰落的模样。 秦素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英先生出手如电,杀人根本不见血,除了锦绣与黑衣人之外,这院中的每一个死人,皆是死得干干净净,若非大雨湿了衣裳,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夜之后,这世上平空消失的人里,又多了十余个。 不,也不对,至少还有一个人,他的尸身,最终是会现身于众人眼前的。 看着在院中忙碌的侍卫们,秦素的心头,终是有了些许松泛。 那个缠绕了她多年的噩梦,在这一世,终是被她亲手破去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在午夜梦回时心惊胆战,一次次在那虚幻之中被人塞入小轿,踏上她卑污而惨淡的一生。 弯了弯修洁如画的长眉,秦素提起裙角,迈着最为优雅的步伐,款步踏上了石阶,转入房中…… (第三卷完) 第552章失旧簪 中元十四年夏,接连数日的大雨,渐渐涤尽了青州城的燠热。 不知从何时起,空气开始变得清凉了起来,连风也变得爽烈,携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草木芬芳的气息,拂过这座安静的小城,仿佛是秋天提前在这里歇了个脚,带来满城怡然。 这夏日里难得的几日新凉,虽是叫人欢喜,却也有些恼人的愁烦。比如那些收起来的夹被与薄褥等物,这时候便都要从箱笼里收拾了出来,否则,夜深风凉,倒也免不得被这乍凉的天气伤了身。 六月初一这日,钟氏起了个绝早,起榻后便唤了阿絮进来,懒懒地吩咐道:“将今年才做的那素面儿的品蓝被褥拿来给我换上,这旧的我睡着不舒服,昨日夜里醒了好几次,硌得很。” 阿絮领命下去了,钟氏便在小鬟的服侍下对镜梳妆,一面便对正替她挽发的阿柳道:“我记得昨晚灶上煨了银耳雪晶粥,此时想必已经化透了,你叫人盛出三份儿来,我这里留一份儿,另两份给昭儿与直儿送去。他们这会子想是也起榻了。” 阿柳一面替她梳髻,一面便笑道:“夫人想得真周到,竟能想到用细米煨银耳,我一早去厨下看过,那粥煨出来真真是白得像雪一样,一掀盖子便香气扑鼻。” 钟氏心下得意,便笑着道:“这是上京那里才时兴起来的吃法,据说宫里的夫人们也这么喝粥。其实银耳倒容易,唯有细米难得,你们是不知道,这细米往常是要贡进宫里去的,只因今年北边儿新出了一种青玉糯,据说比细米还要好,宫里的夫人们很中意,这细米她们便不吃了,市面儿上这才有了细米卖。” “原来这还是尊贵的夫人们爱吃的米呢。”阿柳感叹地道,“我就说这米怎地这样细白,闻着又香,比我们平常吃的粟米好了百倍,却不知还有这样一番来历。” 钟氏便笑道:“说来这也是我们有口福。这细米原产江南,因那米粒细小透明如水晶一般,清香扑鼻,煮出来的粥糯滑细腻、入口即化,原先宫里的夫人们都极爱。只是如今圣上新宠了一位淑仪,赐名为丽。这位丽淑仪不爱吃细米,只爱吃青玉糯,圣上便命人将细米给换了。前些时候长兄运粮,竟是收上来几十斤的细米,长兄便自己掏重金买了,给我们这里送了十来斤,我们这才算尝到了这粥的味儿呢。” 阿柳闻言又是一阵赞叹,一面便手脚利落地将钟氏的发髻梳好了,方退下去安排粥饭。 钟氏见窗边一片灰暗,唯恐又要落雨,便起身推窗查看。也就是那样地巧,她这里窗子才推开,便见那厢院门口闪过一道背影,看着却像是秦彦梨的大使女——采蘩。 钟氏拧了拧眉头,正待细看,身后忽然传来了低柔的说话声:“夫人可别站在风口里,看凉着。” 钟氏扭头一看,原来是阿絮将新被褥取回来了。 “原来是你,你回来得倒快。”钟氏淡声说道,人已是离开了窗边,眉心处却仍旧蹙着,问:“这一大清早的,采蘩来做什么?” 阿絮命小鬟去替钟氏换上新被褥,她自己则亲自上前替钟氏着衣,一面便低声道:“说是西泠山房丢了几样东西,采蘩的性子最是谨慎,特意跑来跟我说一声儿。我见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不过是两根旧簪子罢了,便顺口打发她走了。” 钟氏便冷下了脸:“三娘也太粗疏了,怎么就能把东西给丢了去?她们没找么?” 阿絮觑着她的面色,小声回道:“回夫人,她们自然是找了,只是却没找着。” “那就是有贼了。”钟氏脸色完全沉了下去,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她面上方才一松,淡声道:“罢了,西泠山房的事情如今我也不爱管,东西丢就丢了,我没那闲功夫理会这些事儿。” 阿絮闻言便笑道:“还是夫人想得明白,何苦累着自己受这些麻烦,倒不如甩开手来得轻松。”她说着已是凑上前去,将一只手往西楼的方向点了点,压着声音道:“那一位的身后可是有主儿的,夫人又何必掺乎进这些事情里?” 她这话说得大有深意,钟氏自是听明白了,不由失笑道:“你这促狭的,怎么就能说到这上头去。”说着已是忍俊不禁,掩袖笑了起来。 说起来,汉安乡侯幺子范二郎爱美人儿,那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在江阳郡的士族圈子里却盛传着一个传闻,说是范二郎爱的美人儿并不非男女,只要生得好看的,他都爱。 此念一起,钟氏便撇了撇嘴,凉凉语道:“怪不得上一回在德晖堂,三郎开口就说要去侯府求医给三娘治病,却原来是风头正劲,正得着欢心呢。” 这话阿絮可不敢接,只笑而不语。 钟氏也不想再继续说这些了,径自坐回妆台前,问道:“粥还没好么?” 阿絮便轻声道:“想是还没呢,小厨房今早就一个人,忙得很。”说到这里,她的面上又多了些笑,奉承地道:“夫人便是心细,一大早喝粥最是养脾胃,两位郎君也不必饿着肚子在德晖堂干坐着了。” 这话钟氏却是爱听的,她面上露出个慈婉的笑来,道:“他们两个身子都单弱,先给他们垫垫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尖蹙了蹙,吩咐道:“罢了,你一会再去灶上看看粥还剩多少,叫人掺些水重新熬了,到了下晌便给西暗香汀、西泠山房并西楼都送一些,也别叫人说我这个母亲怠慢了庶子庶女们。” “夫人就是太心善了。”阿絮柔声说道,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逢迎:“谁人不知夫人待子女一视同仁,从不会忘了那几个院子。要我说,夫人还是先留下些粥来才是,您自己还没吃上两回呢,这就张罗着这里那里的送。您的脾胃娇弱,也不能总吃粗粟饭啊。” 第553章锦屏人 阿絮的话钟氏听着很是受用,面上便多了些笑,向她手上拍了拍,和声道:“也就你这般说。” 阿絮笑道:“还不是夫人待我们太宽厚,把我们都给宠得胆子也大了起来,我这才什么都敢说。” 钟氏闻言又笑了一回,只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一时又想起前些时候陶夫子对秦彦昭颇为褒奖,心下更是欢喜不禁,人也跟着精神了几分。 不一时,阿柳便回来说粥已经分好了,秦彦昭与秦彦直那里都派了人送,又叫小鬟摆好案箸,请钟氏用朝食。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钟氏便就着小菜略用了半碗粥,又命人撤去桌案,方赶去西萱阁与高老夫人汇合。 卯正二刻,西院众人终是与东院诸亲眷齐聚于德晖堂,开始了每月两次的例行晨定。 自去岁从上京回到青州之后,太夫人便定了新的规矩,让俞氏与秦彦雅也参加到了每个月两回的晨定之中。 太夫人此举之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为秦彦雅着想。 秦彦雅已经过了及笄之龄,正该谈婚论嫁。如今虽阖府守制,但这等大事也不能耽搁了去,所以太夫人才会叫俞氏与秦彦雅尽量多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众人向太夫人请安毕,便按照规矩分列两旁坐定,闲闲地叙开了话儿。 今日的天气仍旧不算太好,虽说夏时的天亮得早,然远远看去,天际却也只泛出了些许鱼肚白,空中灰云累积,有若重顶一般压在檐角处,风里还捎来了丝丝凉意。 “今年夏天倒是凉爽,雨也下得勤,晚上却是能够好生睡的。”太夫人这几日睡得很好,心情颇佳,此时说话的语气便也带着些欢喜。 高老夫人便应和地道:“君姑说得正是,我们这些有年纪的,冷着热着都是怕,今年夏天却是难得的好天气。可见这也是否极泰来,好事连连。” 高老夫人的话语带双关,指向的仍旧是秦家最近诸事都好,更与益州的顶级士族汉安乡侯府拉近了关系,太夫人自是闻之心喜,便笑道:“这话就得你来说,换作他们年轻的说来,便不可信了。” 众人便皆笑了起来,坐在下首的钟氏便提着布巾掩了口,轻笑道:“太君姑又来打趣我们了,我们这儿可还什么都没说的,没的被您编排了一通。”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笑,一直安坐着不动声色的吴老夫人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看了看旁边的林氏。 满座中人皆是面带欢喜,或者至少也要装出个欢喜的模样儿来,唯有林氏的脸拉得老长,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脸的阴霾,正兀自出着神。 吴老夫人一眼看罢,见林氏毫无反应,她不由眉头皱了皱,又加大声音咳嗽了一声。 林氏终于醒过了神,转首便见吴老夫人淡漠的脸上漾着些许不悦,林氏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怨怼来,却又不得不挤出个笑脸,奉承太夫人道:“太君姑身子康健,天气冷热又哪里能影响到您呢。” 太夫人倒也没驳了她的脸,很是给面子地笑道:“这话说得倒叫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每逢初一、十五,我都要被你们说得年轻好几岁,这天长日久的,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明间儿里顿时又响起了一阵笑声,纵然有些人并不想笑,却也不得不扯起面皮、震动喉咙,发出与众人相同的声音。 便在这合家欢喜、言笑晏晏之时,忽见那屏风外头人影晃动,一条纤细而窈窕的身影,便嵌进了那四时素锦的薄绫扇屏上,随后,便有女子清朗的语声,水波一般漫漫而来:“今日我倒是赶得巧,恰好你们都在。” 屋子里有瞬间的安静。 且不说这说话的人是谁,只看她居然在这样的时候闯了进来,连个报信的小鬟都没遣,可见便是极没规矩的。 坐中的大多数人皆是一脸震惊,唯有坐在下首的秦彦柔,想是听清了这声音来自于何人,面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意。 太夫人神情淡然地看着屏风,一旁的周妪早便提步上前,沉声道:“何人在外喧哗?” 屏风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随后便见纤影缓移,一位穿着素服的少女,款款转出屏风,踏进了德晖堂的明间儿。 那少女生得极是美艳,白衣胜雪,腰下的素纱灰裙裁作八幅,虽不是湘裙横拖,却自有了种曳地如云的覆复。而这一身堪称简朴的衣着,终是掩不住那张夺目的盛容,仿若这天地间的华色皆聚于一身,其美丽明艳,几乎让人错不开眼去。 房间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六娘!”钟氏反应最快,当先说道,一面不住地上下打量着秦素,眼神闪动:“你怎么在这里?谁叫你回来的?” 她的问话,几乎是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秦素却不急着回答钟氏之语,而是信步前行,直走到秦彦柔的身旁方才停步,侧首看向了秦家最小的这位女郎,笑问:“六姊回来了,小七可欢喜?” 秦彦柔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格外灿烂,小脸儿都羞红了,却并不好意思当着众人说话,只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秦素弯眉一笑,探手在她柔软的发顶上摸了摸,温声道:“小七好乖。” 见她居然一副大喇喇的样子,连长辈的问话也不回,本就心情极差的林氏哪里能忍得下,早便立起了两道眉毛,厉声道:“六娘,你叔母与你说话呢,如何不回?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身上去了?我看你是祠堂跪得太少了!” 林氏的火气本就旺,此时更是越说越怒,到最后几乎两眼喷火,看向秦素时直像是要生吞了她一般。 这也难怪林氏火大,她最近为了秦彦婉的婚事与太夫人打了无数饥荒,心里对即将嫁入汉安乡侯府的秦素实是恨得要死,此时见了这现成的把柄送上来,她自是不会放过。 想她嫡出的女儿那般出色,却因了秦素之故,只得草草议定婚事,而太夫人居然相中了曾家,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第554章呼人来 只要一想起这门亲事,林氏就觉得格外窝火。 那曾家在江阳郡根本就提不上筷子,这头亲事她怎么可能瞧得上?只是如今时间紧迫,秦家又还在守着孝,林氏就算急出满脑门儿的包来,也没法子变出一门好亲事来给女儿,你说她如何不气? 最近这些日子,林氏便总会想,若不是秦素这个低贱的外室女到处惹事生非,被那范二郎一眼相中,秦彦婉的婚事又如何会这样匆忙地提上来?曾家这种小户人家,又怎么可能被太夫人当个姻亲来议?当然,她更恨的其实是太夫人以及吴老夫人,太夫人将钟家的亲事给了秦彦雅,吴老夫人又一味强逼,这一切都让林氏极为不满。 钟大郎虽然胖了些,但钟家的家世如今却正慢慢地好起来,比起曾家却是好得多了。如今林氏也不求择个美郎君作婿,只消能让秦彦婉嫁个差不多的人家,她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便是这个痴肥的钟大郎,居然也被秦彦雅抢了先。 林氏不敢明面上与太夫人或吴老夫人对抗,便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秦素身上,如今见她居然不声不响自己就跑回了家,林氏只觉怒从心头起,开口就骂了出来,只恨不能马上就叫了健妇来,将这个碍眼的外室女拖去祠堂罚跪。 林氏的语声不可谓不尖利,在德晖堂的明间里几乎激起了回音,然而秦素却看也没看她,只将一双似笑非笑的明眸投向了高坐着的太夫人,笑道:“六娘回来了,就是想出奇不意给太祖母个惊喜,太祖母如今竟不欢喜么?” 太夫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不说话,一旁的周妪已是开口唤道:“来人……” “这会子可没人在呢,妪还是省些力气的好。”秦素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流转的眼波间似有千般风情,“这外头可没你们的人,若是我叫上一声来人,倒是还能叫来几个人。不过,那可皆是我的人,与你们可没半点干系。” 这话说得众人皆是心惊,秦素却也不待他们反应过来,便提声唤道:“来人。” 话音一落,便见外头“呼啦啦”地涌进来了一群人,看上去竟有二十余,皆是些气势沉着、神情精干的男子,人人一身劲装、个个面色冷凝,进屋之后,无需秦素吩咐,他们便将屏风移去了一旁,随后无声地守在了廊下。 所谓人多势众,更何况是如此多身手矫健的侍卫齐齐出场,明间儿里的秦府诸位主人,此时皆是面色微变,就连太夫人也眯起了眼角,眸色瞬间变得极冷。 秦素向身后看了一眼,满意地笑了笑,复又转首看向太夫人,掩袖笑道:“太祖母您瞧,我说得无错吧。我唤一声来人,可不就来人了么?” 随着她的话音,便有两个穿着使女服色的女子,自那群侍卫身后行了出来,却正是日常跟在秦素身边的使女,众人隐约记得,此二女一名阿忍,一名阿臻。 果然,此时便听秦素懒洋洋地道:“阿忍,替我端把椅子过来,站着太累了。阿臻,倒茶。” 二女闻言皆是无声地躬身行礼,身形一转,人已不见。 德晖堂的明间儿里,刹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好一会后,林氏方才霍然起身,指着秦素怒喝道:“六娘,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不是清修修得傻了,居然还敢在德晖堂撒野!” 她说着已是气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指向秦素的身后道:“你一个士族女郎,居然和一帮外男混在一处,你还要不要脸?你不要脸不要紧,可不要带累我秦氏的名声!” “哟,名声,这可是个新鲜词儿。”秦素不凉不热地说道,连一个眼风都没往林氏的身上放,那双明眸看向的,始终只有太夫人:“我青州秦氏,果然还有什么名声在么?在哪儿?把它叫出来我瞧瞧,还是说,名声这东西已经被太祖母藏起来了?”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掩唇而笑。 她的语声堪称恬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可所有人却听出了这话语中的讥嘲,尤其是高坐着的几位长辈,此刻的面色多少有些不好看。 “放肆!”林氏厉声喝道,两条眉毛几乎立成了直线。 许是压抑太久之故,在秦家最卑微的这个外室女面前,林氏终是拿出了一府主母应有的威势,看向秦素的眸光变得格外冷厉:“德晖堂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这贱……你这小辈如此大放厥词!” 说到此处,她忽然福至心灵,转首面向太夫人道:“太君姑,我看六娘今日是有些失心疯了,不如先将她带去祠堂跪一跪,有我秦氏列祖列宗看着,想必也能叫她清醒几分。” 太夫人微微眯了眯眼,眸中划过了些许沉思。 钟氏瞥眼瞧见,心思微动间,便问秦素道:“六娘,你的这些侍卫,不知于何处高就?” 秦素的身份太低,就算有钱也请不来此等精干的侍卫,钟氏这问题,可算是问出了太夫人心底的疑惑。 秦素不在意地回首扫了一圈,仍旧看向了太夫人,道:“您说他们啊,这是我向人借来的。若不然,我又怎么能站在这里,在太祖母并各位长辈们说话呢?” 轻轻巧巧的一番话,虽说的是事实,却无一字痕迹可寻。 这是摆明了找人借势,再趁势来秦府讨公道来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椿亲事。 太夫人眼角微眯,掩去了眸底的一丝鄙夷,闲闲地开了口:“罢了,叫人将林四海与董凉都找过来,多带些人手,先把这些侍卫请下去喝茶吧,到底不是我们府里的人,也算是客人,万不可怠慢了去。只是,这到底也我们秦府内宅之事,不好给外人瞧见,把人请下去之后,六娘有什么话尽可以说,太祖母听着便是。” 到底是太夫人,说出来的话不见烟火气,却字字卡在了点子上。 林氏闻言,直是大喜过望,转身便唤道:“来人哪,去请董大管事来,再叫人把林四海请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欢喜的颤音,似是为了能惩罚一个卑贱的外室女而兴奋无比。 然而,这声音远远传出去,却没有得到半点回音。 第555章挥素袂 秦素好整以暇地看着林氏,眉眼含笑,不置一语。 “人呢?都跑去哪了?”林氏尖利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 秦素作势以袖掩耳,看向她的眸光仍旧含了笑意。 四周依然极静。 那些往日里在德晖堂随处可见的仆役与小鬟,乃至于林氏她们带来的、原本应该守在廊外的贴身使女与小厮等人,就像是全体消失了一般,齐齐地没了声息。 明间儿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太夫人居中而坐,面色不动,唯有眼神变得极冷。 秦素放下衣袖,掸了掸无一丝灰尘的裙摆,含笑看向她道:“太祖母总不信我的话,如今可信了?我知道您年纪大了些,记性可能也会跟着差,那么我便再说一遍吧。”言至此,她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道:“此处,没有你们的人。” “呼啦啦”,一阵大风蓦地席卷而至,吹得那高挑的竹帘晃动不止。 便在这大风中,秦素蓦地扬声清笑了起来。 那一刹,狂风四起,她的发丝逆风而舞,张扬得如同一面黑色的旗帜,而她的身影便嵌在灰暗的天际边缘。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亦同时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位六娘子只需信手一挥,便能挥去这漫天乌云。 满室死寂,唯秦素清朗的笑声,传遍每个角落。 “六娘,你这是在做什么?”良久后,吴老夫人淡漠的语声终是响了起来。 这位素来不爱开口的东院老夫人,此时的语声很是冷寂:“此处乃是德晖堂,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还不给我好生跪下请罪!” 她绷着那张惯是没有表情的脸,两侧唇角下垂,有着明显的怒意。虽她是坐着的,可她看向秦素的眼神却是居高临下,有着打从骨子里的轻视。 秦素笑声忽止,流波般的眼眸微微一睐,慨然叹道:“德晖堂,德晖堂。阿素在此还要请太祖母解惑,我秦氏,德在何处?晖映何方?”那一刻,她的语声忽尔凝成了一尾冰线,丝丝丝缕渗进每个人的耳中,直叫人心底凛然:“这偌大的府邸之中,我怎么见不到半点德行操守?入目之处,唯利欲熏心!” 太夫人勃然色变。 不只是她,座中所有人皆是神情变幻,每个人的视线,都死死地定在秦素的身上。 她这句话骂的,可不是单指哪一个人,而是把整个秦家都骂进去了。 一介外室女,也太猖狂了。 秦彦昭当先看不下去了,双眉一轩便欲开口,一旁钟氏的忽地轻咳了一声。 秦彦昭略一迟疑,转脸去看钟氏,却见钟氏也似有意若无意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秦彦直,那眼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今天是东院起火,他们西院并不需要出头。 秦彦昭见状,纵然满心的激愤,却也不得不顾及母亲的意思,只得别过头去不看秦素,而他放在膝上的拳头却握得极紧,指节都开始泛白,显是满心激动。 年轻人就是火气大。 秦素在心底里啧了一声。 不过,有趣的是,秦彦直的反应却与胞兄正好相反。此时的他唇角轻勾,面色怡然,看向秦素的眼神中有着一丝隐约的兴味。 这兄弟二人虽是一母同胞,性子却太不一样了。 秦素在心底里品评了一句,又向房间四周扫了一眼。 看得出,此时不止是西院诸人心思起浮,其余人等亦皆是心神剧震。 毕竟,今日的秦六娘,实在太叫人吃惊了,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 秦素的确没看错,在这一刻,整个明间儿里的人,都觉得万分震惊。 那个总是泯然于众人之间,行为举止只能算平常的秦府六娘子,今日行径,委实不大像是一介外室女该有的姿态。 一颦一笑,无不端严; 一行一止,皆称从容; 一言一语,莫不一针见血!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德晖堂乖乖听训的小小女郎? 此刻的秦素,分明便成了这德晖堂的主人,其气势之隆,竟硬生生地压了太夫人一个头。 “你给我跪下!”太夫人沉声说道,语声虽不严厉,却震得屋宇都在发颤:“我知道你怨太祖母,觉得太祖母委屈了你,那椿婚事并不合你的意。可是六娘,你也要想一想你的出身才是啊。能嫁去侯门,在你已是天大的福份,太祖母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说到此处,她话锋忽地一转,语声也陡然转厉,混浊的眼中射出冰冷的寒光:“再退一步说,便是这婚事你不愿要,太祖母业已应下了。你生在我秦家,享我秦氏福泽厚待,如今不思回报,反生恶言逆心。此等行止,不只有违我秦氏族规,亦违了我大陈律法,若按陈律,其罪……当诛!” 说出最后二字时,从太夫人的身上猛地迸出一股森然冷意,如若有了形质一般,直直杀向秦素。 所有人皆是心头一凛。 太夫人这是……动了杀心?!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怒的太夫人,而这样的太夫人,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望着太夫人肃杀的面容,有不少人却又觉得,太夫人的话并没说错。 有此大逆不道之女,的确只能杀之,否则总有一日,这个外室女会给秦氏带来更多的麻烦。 高老夫人与吴老夫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同时选择了沉默。而钟氏与林氏则一个饮茶、一个闲坐,皆是面色安详。 纵然秦素今日气势惊人,但她到底也就是个外室女,身份之低简直比庶民还不如,她带的侍卫再是强横,也横不过大陈的律法,亦狠不过一个士族的族规。 借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总归是要还的。 而没了这些借来的侍卫助阵,秦素一个外室女,又能有何恃仗? 六娘今日怕是不得好了。 许多人心中都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一直关注着场中形势的秦彦婉,此时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秦素今日这般胡闹,就算事出有因,也仍旧是给了太夫人一次大大的没脸,秦彦婉现在就很担心,怕太夫人真的要除掉秦素。 依大陈律,家族中若要处置庶出子女,是无须承担太多责任的,最多就是罚银罢了。 秦家有的是钱,这一点根本不成问题。 第556章暖意生 秦彦婉的剪水双瞳中划过忧色,转首看向太夫人的方向,启唇道:“太祖母……” “阿婉!”吴老夫人冰冷的声音忽地响起,打断了秦彦婉的话语:“此处不是你说话之处,你需谨记,你乃秦氏嫡女,我秦氏小娘子的名声,不可有污。” 断然数语,立时让秦彦婉再没了说话的理由。 名声二字,便是大陈所有士族女郎活命的根本,即便是秦彦婉,亦不能摆脱这二字之下的重压。 秦素今日如此忤逆长辈,万一传了出去,秦家女郎的名声必将受损。太夫人当机立断,并不能说是错,甚至可以说是果决。 秦彦婉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转眸看向秦素,嘴唇轻颤,秀眉蹙得极紧,却又无法再置一语。 她可以为秦素求情,可她却不能不为秦府女郎的名声考虑。刹时间,她的面色苍白如雪,剪水双瞳中竟含了水意。 “太祖母,请饶六妹妹一命。”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说话的却是秦彦贞。 她的脸色比秦彦婉还要白,语声微微打颤。然而,这个骨子里任侠热血的少女,却仍旧秉持着身体里的血性,不顾一旁林氏的拉扯,执意站起身来,面向太夫人便要跪下。 “四姊无需如此。”秦素终是说道,上前几步,拦住了秦彦贞的动作。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似是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夜晚,在异国的星空下,她的怀里揣着她的二姊送来的热饼,眼睁睁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那带着体温的些许热度,直至今日,仍不曾冷却。 或许,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点滴温热,秦素才能一路踽踽独行,坚持到了现在,亦使她做出了今日的决定,而不是对秦家放手不管。 强忍住心头流过的异样,秦素拉住了秦彦贞的手。 秦彦贞颇是吃惊,转首看向她道:“六妹妹你……” “我无事。”秦素向她一笑,胸中似有温热泛起,又化作股股暖意。 秦素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 原来,她还是在意的。 纵然这秦府冰冷得如同墓穴,纵然她的心已是冷若坚冰,但在灵魂的最深处,她其实还是在意着的。 此刻,这来自于姊妹间的情谊,或许微弱得不值一提,但却仍旧击出了她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让她有了些许心软。 她想,她之所以会选择在今天、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府中,很可能便是因为这府里,还有几个值得她眷顾的亲人。 将秦彦贞带回榻边坐好,秦素收拾起了思绪,轻声地道:“二姊与四姊安心便是。今日之事,可并非罚我一个那样简单。我今天回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讨回什么公道。你们坐下吧,我不会有事的。” “那……你要小心。”秦彦贞担心地道,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忧虑。 秦彦婉亦道:“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婚事,范家那边的事情我连听都没听过。六妹妹但有不愿,可以寻我商量,又何须……” “我明白的。”秦素打断了她,安抚地向她们两个笑了笑:“我知道两位姊姊是为了我好,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天的秦家,仅有好意与良善却是远远不够,还需有刀剑、有兵戈、有斩杀一切之勇与力,方能得证清白。两位姊姊放心,我带的人手足够多,不会有问题的。” 此言一出,秦彦婉与秦彦贞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今日这剑拔驽张的氛围,不正是因为秦素带来的人手太足才导致的么?她已经无数次触及了太夫人的底线,而向来独断的太夫人,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 姊妹二人对视一眼,眉心皆蹙了起来。 安顿好了秦彦婉与秦彦贞之后,秦素从容回至回处站好,扫眼看了看周遭的情形。 太夫人眸色阴沉,东、西两院的各位夫人神情各异。满座之中,再无一人为秦素求半个字的情。 她眯了眯眼,心底波澜不惊。 这是她早就料想到的结果。 她的视线慢慢扫到了秦彦梨的脸上,却见她的这位三姊面色惨白、目露惊恐。 如果太夫人真要让秦素去死,那么,接替秦素嫁去汉安乡侯府的,一定是秦彦梨。 想必秦彦梨也是立时明白了其中道理,于是变了颜色。 秦素淡淡地看着她,蓦地笑道:“三姊莫怕,便是我死了,那椿婚事也轮不到你身上。你那么有本事,自然有法子能将事情推去别人身上。”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旁边的秦彦柏,又补了一句,“再者说,你还有三兄在呢,你们兄妹二人向来戮力同心、有志一同。如果那婚事落在了你头上,三兄也定会为你筹谋,不叫你去跳那个火坑。” 秦彦梨的面色越发苍白,而秦彦柏却是面无异色,坐在那里一派温和。 钟氏提起布巾按了按唇角,冷冷地看了这兄妹二人一眼。 坐在一旁的林氏沉不住气了,厉声道:“你这没规矩的贱……小娘子,这时候了还东拉西扯什么?还不快快跪下向太君姑请罪?太君姑之命,你也敢违抗么?不要以为你带了侍卫这秦家就是你说了算!此处可是德晖堂,岂是你一介晚辈撒野之处?” 的确,太夫人的“跪下”之语言犹在耳,可秦素却昂然挺立于堂前,身不动、腿不弯,根本罔顾这位秦府最高权力者的喝斥,其所作所为,堪称无礼。 仅此一点,便已然构成了大不孝的罪名。 所有人的视线重又集中在了秦素的身上,等着看她跪下服软的一幕。 然而,让诸人吃惊的是,秦素的身子连动都没动。 她举起衣袖,施施然地拂了拂发鬓,姿态之优雅,好似她不是站在阴森的德晖堂中,而是于花宴之上与人小酌,微醺之下,拂去了鬓边乱红。 “大胆!”林氏再度喝道,看向秦素的眼神浸着浓浓的怒意:“德晖堂中,岂容你如此无礼!” 秦素盈盈一笑:“德晖堂么——”她拖长了语声说道,语毕,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来个人,替我把外头德晖堂的招牌取下来。” “呼啦啦”,又一阵大风陡然袭来,将她这句话送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第557章烂木头 那一刻,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六娘子居然要去摘德晖堂的匾额?! 她是不是疯了?! 无数道视线齐齐聚向秦素,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自然,其中亦不乏饱含恶意、幸灾乐祸的注视。 在他们的记忆中,还从没有人敢于这样忤逆太夫人。 “你敢!”太夫人终于动怒了,“呛啷”一声掷下茶盏,怒火中烧地看向秦素,整个身体都因愤怒而颤抖。 简直是大逆不道! 简直该死!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狠厉,那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排山倒海地般涌向秦素。 秦素迎向了太夫人的视线,没有退缩、更没有畏惧,明亮的眸子如若星辰。 “我当然敢。”她一字一顿地道。 随着她的话音,“咣当”一声巨响蓦地传来,直震得整个地面都跟着晃了晃。 众人循声看去,这才惊觉,那写着“德晖堂”三字的牌匾,正正倒在了秦素的脚下! 她居然……真的叫人摘下了德晖堂的牌匾?! 她怎么敢?! 难道她今日真的想要被太夫人当场诛杀么? 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可是德晖堂的匾额啊! 他们每月初一、十五齐聚于此,便在这光华灿然、庄严肃穆和牌匾之下,与太夫人说话聊天,聆听她老人家的教诲。 而此刻,这金字匾额就这样被人扔在了地上,如同一块不值钱的烂木头。 这个六娘子,她哪来的胆子,哪来的底气? 一道道或震惊、或不解、或激愤、或怀疑的视线,仿若无数无形的利箭,瞬间便射向了秦素。 一个敢于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将太祖母所住之处的牌匾也给摘下来的女郎,不说别的,只说这一份疯狂与胆量,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你这孽障!”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面上怒意翻滚,“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早就说了,我当然敢。”秦素根本不为所动,含笑语道,语罢,她便垂眸看了看地下的牌匾,唇角微微一勾:“就这般看来,这匾额也不过尔尔,德晖二字,犹为可笑。” 冰冷的语声如寒雨扑面,直浇得满座中人全身发冷。 好一会后,林氏终于再次跳将了出来。 “你是不是疯了?!”她不顾礼仪地拿手指向秦素,整张脸因气愤而扭曲,变得格外狰狞:“你这个不肖女!你死去的阿母就是个贱人,你比她还要贱!你这个贱女,你怎么不去死?!” 她近乎于疯狂地吼叫着,似是连日来憋在心里的火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说完了那些话她便左右看了看,一眼便看见了周妪,她立时狠声道:“妪,你是个死人哪?快去请家法!去外头叫人!这贱女大逆不道,给我当场打死!” 这尖利到几乎破音的话语,终是让一直呆立于一旁的周妪回过了神。 她先是看了看太夫人,却见太夫人面沉如水,身上的气息若冰雪覆盖,对于林氏的僭越之举根本不闻不问。 这便是默许了林氏的举动。 周妪心下微沉,不着痕迹地看了秦素一眼,嘴唇微微翕动,眼神中有着一丝隐秘的关切。 秦素却是面无表情,唯垂在袖边的手左右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而她不疾不缓的语声亦随之响起:“我看妪也莫要听我母亲的话出去找人了,我是从角门回来的,这一路上可是半个人影没见。就算是见到了那么一个两个的,我的人又不是傻子,难道还制不住他们吗?” 说到这里,秦素歉然一笑,向太夫人微微颔首道:“太祖母不必惊慌,我就是来说几句话的,说完了我就会走,届时也自会将林四海和董凉他们给弄醒。至于这匾额……”她慢悠悠地拂了拂发鬓,展颜一笑:“便这么放着吧,何时我说完了话,何时太祖母再拿回去。” 房间里忽尔静得落针可闻,就连一直大呼小叫的林氏,此时也面色发白。 她终于觉出了一丝异样。 德晖堂内外,安静得有些过分,堪称死寂。无论林氏的声音有多响,那些仆役皆是无影无踪,除了秦素带来的那些侍卫,便再没别的人出现过。 林氏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她环顾四周,脸色变了变,终是僵着身子,坐回了原处。 一直高台看戏的钟氏,此时终是寻到了表现的机会。 她慢慢搁下茶盏,向秦素柔婉地一笑,和声细声语地劝道:“六娘,叔母知道你心情不好,也明白你的苦衷,可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呢?大家皆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生说?你叫来的这些侍卫纵然不算什么,可你却也不想想你的姊妹们都还在这屋里呢,她们与外男……” “叔母可以先闭上嘴了。”秦素笑着打断了她,态度却是毫不客气:“今日之事,泰半与您无关。我劝您好生看戏,别掺乎。” 钟氏被她一句话噎了回去,脸色瞬间发青,幸得她养气功夫甚佳,倒没暴跳如雷,只掩饰地拿布巾拭了拭唇角。 坐在下首的秦彦昭见母亲被人抢白,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霍”地一声长身而起,沉着脸看向秦素道:“六妹妹,母亲到底也是你的长辈,你怎可如此与她说话?还有,那德晖堂的匾额又岂是你一个小辈能动的?你今日之举委实太失教养、更无礼仪可言,我劝你还是尽早认错,求得太祖母的宽宥为好。” 一番话堂堂正正,说得不可谓不好。 钟氏闻言,面色稍霁,欣慰地看了秦彦昭一眼,眸中有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秦素倒不妨秦彦昭当先出头,想了想,却也释然。 秦彦昭到底也是秦家未来的顶梁柱,他不出来说话,反倒不正常了。 只是,今天的秦素,却不得不拿他做个筏子,开始她接下来的一应安排。 这般想着,秦素便向秦彦昭弯了弯眉,和声道:“既然二兄的话说到这里,那我便先将二兄的事情说一说罢。万事总需有个开头,还望二兄莫怪我拿你开刀。” 第558章似故人 秦彦昭神情微怔,一时间没弄明白秦素的意思。 秦素却也不想再耽搁时候了,挥了挥手道:“带上来。” 一个侍卫领命下去,不一时,便将一个披头散发、瘫软无力的女子提了进来。 “扔地上吧。”秦素不在意地吩咐道。 那侍卫甩手一掷,便将那个仍在昏迷中的女子扔在了地上,他用的力道颇为巧妙,那女子落地之时,恰巧便伏在秦彦昭的脚前。 此时,阿忍与阿臻终是同时回转。 阿忍一手提着把扶手椅,一手举着一面梅花小凭几,脸不红、气不喘,消消停停地行至秦素身边,将椅案安置妥当,阿臻则一手执壶、一手执盏,先向盏中注了些温茶,方才将茶壶与茶盏皆置于梅花几上,随后,她二人便双双立在了秦素的身后。 秦素又挥了挥手,那些侍卫得了指令,立时分成两队,分列于门扇的两侧。 秦素一摆衣袖,从容入座,恰好便坐在太夫人的正对面。 八合的门扇在她的身后大开着,现出门外的朱栏雕柱、黛瓦青砖,大片灰暗的天空便在她的身后铺散开去,宛若淡墨泼洒的大幅写意。秦素白衣胜雪,脚下的灰裙直若天上云色流转洒落,在洁净的青砖地上延展开去。 风华绝代! 这是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生出的想法。 那个瞬间,每个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凝注于秦素的身上,或多或少地带着些不敢置信。 这个秦府最卑微的外室女,居然在德晖堂中端然就坐,与太夫人分庭抗礼?! 不,说是分庭抗礼还不确切,因为在气势上,她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太夫人。 太夫人的面色冷得像是万年寒冰,缓缓地坐回了位中。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她有了种深深的屈辱感。 今日之事实在太过突然,她连一点准备都没有,此刻更是处处被人占了先,而她根本无还手之力。 这还是她平生头一次被个小辈逼到此等境地,简直是……欺人太甚! 太夫人用力握住了椅子的扶手,指节青白,手背上青筋凸立,看上去很是吓人。 “六娘,你今日所为如此放肆无礼,是仗着有东陵先生的赠言在前,以为我们不敢对你怎么样,是不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响了起来,如石子入水,划破了房中的寂静。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高老夫人正淡淡地看着秦素,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 方才说话的人,正是她。 说起来,去年在上京时,东陵野老的确曾于垣楼的微之曰中说过,秦家需得善待秦素,否则于家宅不利。 这般看来,高老夫人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一时间,诸人看向秦素的眼神又变得复杂起来。 秦素却是面色如常,只转眸扫了高老夫人一眼,便启唇笑道:“如果我说是,叔祖母又待如何?” 高老夫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随后她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和声道:“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范氏求亲,不论是于你而言,而是于家族而言,皆是上上大吉之好事。也正因有了东陵先生的赠言,君姑才一口应了下来。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你的出身太低,嫁去侯门乃是一步登天,这不是君姑善待于你,又是什么?再者说,汉安乡侯府是郡中第一名门,我秦氏并无拒绝的底气。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怪罪于家族。要怪就怪你自己不知检点,与范二郎私下结识在前,这才有了范二郎派人求亲在后。这因果之间,可与我秦氏、与你太祖母没有半点干系。” 秦素“噗哧”一笑,弯眉道:“我素来竟是不知,叔祖母巧舌如簧,竟是个女苏秦。”说到这里,她略停了片刻,又道:“不过,您说的因果二字,我却是认可的。您请稍待,等一会儿,我这里也会还您一份因果。” 她这话说得极是含糊,众人听了如坠雾中,皆面面相觑。 便在此时,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呻吟。 这声音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凝神看去,这才发现,那声音竟是地上的女子发出的。 秦素向阿忍摆了摆手。 阿忍会意,上前几步猛地提起那女子的身子,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 顿时,一张清秀而又带着些英气的面孔,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二兄仔细瞧瞧,此女你可觉得面熟?”秦素好整以暇地饮了一口茶,淡声说道。 此时莫说是秦彦昭,满屋子的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那个女子。 数息之后,几位郎君的面色突然都有了变化,而秦彦昭更是面色泛白,眼睛却睁得极大,甚至还拿手揉了揉。 “杨……侍卫……”出声的是秦彦直,他看着地上那女子的眼神就像是见了鬼,一脸的惊惧。 “五弟好眼力。”秦素赞了一句,复又转向秦彦昭,轻语道:“二兄想必也认出来了,这女子,便是我秦府的侍卫——杨从申。不过,她的真名应当叫欧阳嫣然。” “你胡扯!”秦彦昭尚不及说话,一旁的钟氏已经跳了起来。 事涉儿子的名声,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什么礼仪,直接便指着秦素怒道:“六娘,你到底是何居心?为什么要拿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来陷害你二兄?若是你二兄名声受损,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此言甚是。”秦素接口说道,语气居然很是和缓,“二兄名声受损,于我确实没一点好处,所以我才会把这女子给关了起来,不叫她于大庭广众之下现出真身。”说到这里,她的语声忽地放慢,一字一顿地道:“叔母说,我做的对不对?” 钟氏一下子僵在了当地。 不待她说些什么,秦素的语声复又响了起来,仍旧极是柔和:“这欧阳嫣然本就是女子,却女扮男装、化名为杨从申,混进秦府,还与二兄过从甚密,叔母有没有想过,她的目的何在?” 第559章不敢言 钟氏面色煞白,拿布巾的手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自从看见杨从申,不,应该是欧阳嫣然的脸之后,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秦彦昭的名声,所以她才会当先跳出来指摘秦素。 可是,秦素现在却把话都给挑明了,而欧阳嫣然那张脸,也的确就在众人眼中,就算钟氏想要抵赖不承认,她也没办法切实地打消旁人的念头。 此念一起,钟氏的手脚一阵冰冷,冷汗已然湿透了重衣 便在此时,却见秦素一挥衣袖,“哗”地一声,一个纸卷忽地自她手上飞了出来,落在了钟氏的脚边。 “这是欧阳嫣然的口供,费了我好大功夫才拿到了,已然画过押了,叔母且先瞧上一瞧瞧,想来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了。”秦素淡声说道,神情间并无丝毫波动。 太夫人蓦地清嗽了两声,眼角微眯,抑下了眼底深处的那一丝淡漠与鄙夷。 果真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外室女出身的小娘子,眼界也真是小得可怜。 这一刻,她自认对秦素的心思了若指掌,于是,方才兴起的那种被压制的失落之感,竟也消散而去。 “我还当是什么事,原来六娘这是来邀功来了,真真是好算计。”高老夫人的语声响了起来,而一旁的钟氏则根本就没去管地上的纸卷。 不得不说,这两位夫人当真配合得天衣无缝。 太夫人眉峰轻耸,神态瞬间变得平和,看向秦素的眼神中,甚至还含了一丝怜悯。 这位六娘子许是不知道,秦府中的聪明人可是非常多的,她的那点儿意图,只怕别人一眼就能瞧破了去。 钟氏不肯去看口供,其用意无非是表明一个态度,意在指出此事之子虚乌有,根本不值得她去多管。而高老夫人说的那番话,则点明了秦素挟私谋利,立刻就将事情换了个方向。 这两位夫人,果然都有一副玲珑心肠。 太夫人心下极是欣然,静候着西院夫人们的联手一击。 果然,却见钟氏端坐如仪,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而高老夫人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看也未看秦素,唯冷涩的语声如尖针,字字句句扎进每个人的耳中:“六娘,我知道那椿婚事你不满意,想要迫着你太祖母改主意,所以你便想了这么个歪点子,随便绑了个女人过来谎称是什么杨侍卫,又假作是你将此事给压了下去,借此让我们西院欠你一个大人情,妄图以这所谓的功劳,让太君姑免去你的婚事,是也不是?” 秦素没说话,只仪态万千地搁下茶盏,看向了高老夫人。 高老夫人缓缓地喝着茶,语声不紧也不慢:“我劝六娘还是不要太嚣张的好。先说那杨侍卫,他早半个月前便辞离了秦家,那名册上是写定了的,你若不信,我一会叫董大管事拿给你瞧便是。再者说,你的婚事都在你太祖母身上呢,你好生赔个罪、认个错,比什么不强?又何苦从旁门左道上想法子?你难道不知道,你太祖母最重规矩、最重德行么?你这样做,就是在迫着你太祖母罚你,也是迫着全家人瞧你不起啊。” 这一番话委实称得上语重心长,句句都在为秦素打算,简直可以说是披肝沥胆,就差没把心掏出来给秦素瞧了。 太夫人面色柔和,含笑看了高老夫人一眼。 秦素却没去管这几位夫人,而是将视线转向了秦彦昭。 此刻,这位秦家的二郎君面色铁青、身体僵直,两个眼睛却虚飘飘地投向了远处,根本就不敢去看地上的女子,更不敢去看秦素。 秦素却像是还不肯放过他,启唇问道:“二兄以为呢?” 秦彦昭身体一震。 那一刻,他铁青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抹尴尬,张了张口,却终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莫要纠缠你二兄。”高老夫人冷声道,重重地将茶盏往案上一磕,发出了“砰”地一声响。 “现在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拉扯无辜旁人做什么?难道你忘了我方才的话么?德行与规矩,才是你行事的根本。”高老夫人冰冷的语声砸了过来,每个字都像戳在人的心上。 秦彦昭的脸由青转红,复又变得苍白,而他的视线却始终不敢与秦素相接,那满脸的挣扎纠结、天人交战,简直叫人不忍目睹。 秦素便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虽是个无胆的懦夫,到底她的二兄也不算太坏,没跟着高老夫人认黑作白。 秦家这滩子烂水土,能养出这么一棵苗子,不错了。 秦素心底哂然,抬手随意地一挥。 一个侍卫立时走上前去,将欧阳嫣然给提走了,那卷口供也被他一并带了去。 太夫人、高老夫人以及钟氏见状,皆是面色一缓。 “这样做便对了。”高老夫人嘉许地说道,面色瞬间便柔和了几分:“六娘是个好孩子,叔祖母就喜欢你这性子,真真宅心仁厚。” 秦素忍不住笑了起来:“叔祖母喜欢的大约不是我宅心仁厚,而是我好欺负罢?”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高老夫人,说道:“我猜您大约没把我瞧在眼里,不过没关系,一会儿您就会换个眼光看我了。” 秦素的话说得并不好听,可是高老夫人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仍旧一脸柔和地道:“你这孩子又说傻话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嫁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一个外室女而已,借来的势再大,秦素也终究姓秦,这个姓冠在她的身上,一辈子都拿不下来。 直到死,她也只能顶着外室女的身份。 高老夫人从容地喝着茶,秦素瞥眼瞧见,只觉可笑。 把欧阳嫣然拎出来,本就是拿她开个头,这女人她可不想交给太夫人,而高老夫人的话也纯粹是胡说。 半个月前欧阳嫣然还好好地呆在秦府呢,秦素的人把她看得死紧,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秦素把她绑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黑衣人已死、银面女换了芯子、锦绣也死了,欧阳嫣然自然也就没有留的必要。这两日秦素便在叫人逼问她的口供。 不过,今天的欧阳嫣然还远不是前世中元二十三年的那个她,现在的她还只是个小角色,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只交代了几处地名与人名而已。而饶是如此,此女也相当不好对付,阿忍他们拿出了大唐的几种刑法,才算撬开了她的嘴。 第560章郑良医 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秦素仍旧将注意力转回到了眼前。 “叔祖母口口声声德行规矩,想来,接下来我要请您见的人,您也是识得的吧。那人可是最能证明叔祖母的德行与规矩之人呢。”她含笑语道。 高老夫人喝茶的动作停了停,微有些不满地看向了秦素:“六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先是拿你二兄说事儿,现在又冲着我来,为了这椿婚事你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真是胡闹!”她摇着头叹气,又道:“你还是正正经经给你太祖母赔个不是吧,别再弄这些花样了,好不好?” 秦素并不回话,只含笑提声吩咐道:“来人,将老良医请上来吧。” 一个侍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扶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进了屋中。 这老者甫一进屋,房中陡然传来了数声轻呼。 “郑……良医?”一直安静地坐在太夫人身后的俞氏,突然出声唤道。 方才明显处在看戏状态之下的吴老夫人,此时亦不由讶然道:“这位……莫不是当年益生堂的郑良医么?” 她话音未落,高老夫人从容的表情,便有了一丝裂缝。 她飞快地睃了秦素一眼,眉头一紧,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那被人唤作“郑良医”的老者进屋后,便颤巍巍地向着上座诸人行了个礼,笑道:“老朽不才,见过太夫人,见过几位夫人。我已经多年不行医啦,夫人们唤我郑槐便是。” “果然就是郑良医!”俞氏再度出声唤道,目中流露出惊喜的神情,转向太夫人道:“太君姑可还记得他?当年我初入秦府时,就是这位郑良……郑老先生诊出了喜脉。” 看得出,俞氏对郑槐颇是熟悉,甚至还含了些感念之情,想来当初她怀孕生子时,郑槐在医术上帮了她不少的忙。 这番话似是起到了很好的提醒作用,太夫人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啊,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能模模糊糊地想起个影儿来。” 俞氏便顺着她的话柔声道:“说起来这也是上十来年前的事儿了,真是过去了好久好久。太君姑素昔身子康健,不大与医接触,想来对这些都不记得了也是有的。” 在她们絮絮的语声中,高老夫人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钟氏瞥眼瞧见了,自然不能没反应,立时便出声问道:“六娘,你将郑老请来此处,用意何在?” 秦素抬手掠了掠发鬓,语带轻笑:“还请叔母少安毋躁,我这便告诉您。” 说到此处,秦素便转向了郑槐,和声道:“郑老,还请您将之前告诉我的话,再向我太祖母她们说一遍。” 那件事郑槐已经与秦素说过一遍了,他自忖不算什么大事,此时便向上座的几位夫人躬了躬身,这才慢慢地道:“说起来,当年我在益生堂坐堂行医,也时常往秦府走动。有一段时间,西院老夫人身子不适,从我这里开了不少药方,也抓了不少的药。” “哦,是我叔祖母时常找你瞧病么?”秦素问道,淡淡地扫了高老夫人一眼。 高老夫人直直地坐着,面色微有些发白,然神情却显得很是平静。 “是的,六娘子。”郑槐恭声说道。 秦素便笑吟吟地看向了高老夫人,问:“叔祖母,当年可有这样的事?” “这话说得不假,当年我确实身子不大好,时常请医问药。”高老夫人淡声说道,语声就像往常一般地冷涩:“怎么,六娘这会问起这些事,是突然对你叔祖母起了孝顺之心,要请郑老来给你叔祖母瞧病么?” 她的语气不乏讽刺,然秦素却是安之若素,也不回她的话,只继续看向郑槐问道:“却不知郑老当年开具的药方医案,可还有据可查?” 郑槐立时正色道:“医者备案乃是律法规定,不然我又哪能坐堂行医?这些医案在州、郡医药署皆有备案,尽可以去查的。” “如此甚好。”秦素甜甜一笑,伸出一只手道:“便请郑老将医案拿出来,也给我们瞧瞧。” 郑槐便自袖中取出了早就备好的医案,阿忍上前接过,呈予了秦素。 秦素接过略扫了几眼,便将之又还给了阿忍,吩咐道:“去,将最上头的这份儿医案予了太祖母,余下的便分给祖母、叔祖母、母亲、叔母以及大伯母都瞧瞧。” 众人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皆是一脸讶然地看着她,便连方才还在天人交战的秦彦昭,也被她这举动给弄得有些失神,面上的尴尬之色也消去了不少。 阿忍依言将第一份医案送至了太夫人跟前,又将余下的几份交给了两院的四位夫人并俞氏。 秦素便在一旁柔声道:“这医案我事先请郑老抄录了好几份,正案便是太祖母手上的那一份,那上头还盖着益州医药署的钤印,想必没有人会认为那是假的罢?” “六娘这话真真可笑。”高老夫人立时冷声说道,面色比方才还要阴沉:“你说是真的便是真的了么?你以为你是谁?” 秦素淡淡一笑,漫声道:“叔祖母如若不信,自可去州医药署查取备案,我这儿还有马车,可叫人陪了您去。” 几句话将高老夫人给噎得没了词儿。 此时,几位夫人已经将那医案看完了,包括俞氏在内,所有人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向秦素。 林氏头一个忍不住,将那医案“哗哗”甩了两下,责问秦素道:“你这算什么?拿个医案来给我们瞧又是做什么?你到底想要怎样?” “自然是有用的,母亲虽然看不懂,但这屋子里却有人看得懂。”秦素淡声说道,看也没看林氏一眼,只将眼风往上扫了扫。 高老夫人的脸色,在这个瞬间变得格外难看。 秦素笑了笑,径自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医案,顺手翻到了其中某一页,启唇念道:“某年月日,秦高氏以妇人杂症,开熟地黄、肉苁蓉、覆盆子、当归、枸杞子、桑寄生、菟丝子、艾叶入药。” 念完这一页后,她又往后翻了一页,继续道:“某年月日,秦高氏以妇人杂症不愈,换方如下:黄芩、焦桅子、生地黄、地骨皮、地榆、生藕节、生甘草等入药,和水煎服……” 第561章心疾忌 秦素一字一句地读着这些医案,语声清柔动听,即便是念着这枯燥的药材单方,也如珠玉相击,听在耳中十分地舒服。 不过,高老夫人显然是没有这样的感觉的。 秦素越往下念,她的神情便越是烦躁,最后终是忍耐不住,“啪”地一声便将手里的医案向地上一掷,冷声道:“六娘,你是来消遣家中长辈的么?” 她的声音不可谓不响,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秦素停住语声,抬起一双明眸凝视着她,淡淡地问:“叔祖母怎么了?如何这样没耐心起来?太祖母都还没说什么呢,您怎么倒先急了?” 高老夫人这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略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不过,到底她也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片刻的失措之后,她便立时换过了一副平淡的神色,从容语道:“说来说去,这还不都怨你?你今日处处针对西院,到底意欲何为?我身为西院年纪最长者,难道还不能说你几句么?” 几句话一说,成功地便将事情又引向了两院之争。 秦素立时敛眉一笑:“叔祖母这话我可不敢当。什么东院西院,难道秦家还能分成两个不成?不过,我读这些医案却也有我的道理,还请叔祖母忍一会,很快便好了。” 这般说着,秦素便将医案搁下,转向上座道:“各位夫人们手中的医案,应当与我念的无差,对么?” 太夫人根本不说话,吴老夫人更是冷着脸死死抿着嘴唇。 “确实无差。”林氏不怕死地跳出来说了一句。她面上的好奇之色几乎毫无遮掩,说罢了便又追问:“这医案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素便笑道:“医案当然没问题,母亲还是等我问过郑老后再说吧。”说着她便转向了郑槐,问:“既是这医案无错,那么,我便要再请问郑老一声了,您这前头与后头的医案,有好些不一样的地方,分明是同一种病症,为何用药却大相径庭?” 听了她的话,郑槐便也自袖中取出一份医案来,一面看着一面说道:“当年西院老夫人有妇人疾,亦曾患过几次伤风、咽痛等病症。我一开始开的那些药皆不起效。后来西院老夫人告诉我说,她时常心跳骤疾骤缓,心慌气促,我便怀疑她患有心疾,于是便按着顺序将那几张药方里易引起心疾之药给去除了,过后不到半年,西院老夫人旧疾痊愈,又因调养得当,也没那么容易再伤风咽痛了。” “哦,心疾么?”秦素问道,眼神专注地凝在郑槐身上,好似根本没注意到高老夫人瞬间冷下来的面容,不疾不徐地:“我方才仔细看过了药方,您从方子里剔除的几种药材分别是生麻、当归、甘草、麻黄、半边莲这几种。我冒昧请问一声,这几种药材,是不是有心疾者绝不能用的?” “正是。”郑槐回道,语气很是郑重:“这五味药材虽药性不同,于心疾患者而言却皆有助纣为虐之效,如果长期服用,可致病情加重。其中那麻黄更是堪称虎狼之药,心疾患者少量食之可致心速变快、血行过疾、心慌气促等等,需得长时间静养方能缓解。而若是大量使用的话,则很可能会引发患者心阳暴脱、猝死而亡,极为……” “啪”,一声轻响蓦地传来,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声。 郑槐被这声音惊得顿住了话头,循声看去,却见发出声音的乃是俞氏,她的脚边摊着一堆纸,原来是她不小心将医案给丢在了地上。 这并不是多大的一件事,不过是略有失仪而已,郑槐一眼看罢正待继续往下说,可当他看见俞氏的面色时,他脸上的讶然瞬间变成了震惊。 俞氏的面色变得极为惨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郑槐,双唇颤抖不息,甚至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浑然不觉那医案掉在了地上。 “大夫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郑槐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那一刻,他医者的本能起了作用,令他忘记了这是在秦府德晖堂,而他也早已弃医多年,今日是被人请来说话的。 这话声一落,满屋子的人都将视线凝向了俞氏,随后众人便也皆是一脸讶然。 俞氏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脸白得就像纸一样,更兼双唇抖动,两眼发直,看上去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温婉,堪称凄厉可怖。 “母亲,母亲……”秦彦雅站起身来,扶住了俞氏,安慰地轻抚着她的肩膀,一面便俯身将医案拾了起来,又柔声道:“母亲,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俞氏却像是根本就没听到她的声音,始终直直看着郑槐,颤抖的嘴唇上已然失去了血色。 高老夫人寒着一张脸,“霍”地一声便站了起来,动作之大,竟带动着一旁的凭几四足不稳,原地晃了几晃。 “大胆孽女!”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秦素,厉声喝道:“你找来郑老究是何意?你看看你伯母,都被你气得病了。莫非你一定要搅得秦府家宅不宁才甘心么?” “家宅不宁?”秦素笑着反问道,唇角勾着一抹冷意:“我却不知,秦家这家宅何时曾经宁过?还是说,在叔祖母看来,所谓的家宅安宁,便是要将一条条的人命,填在这宅子里头才算安宁?” “满口胡言!”高老夫人气得浑身打颤,可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却仍旧不曾逃过秦素的视线。 这个威仪素重、总是喜欢将每个字咬得很死的西院老夫人,此刻再没了往昔的高高在上,而是身颤声抖,身体摇摇欲坠。 “阿惠,你怎么了?”太夫人终是问道,面上有着绝不似作伪的讶然。 她叫的是高老夫人的名字。 “我不舒服,我得回去歇着。”高老夫人飞快地说道,一面已是转身提步,走向了身后的那道侧门。 那扇门正通往西次间,由西次间儿走到梢间儿,有一扇小门可通往德晖堂的院子。 看起来,她是打算提前离开了。 第562章锁重门 ,最快折锦春最新章节! 秦素将身子向后靠了靠,面无表情地看着高老夫人,既不出言阻止,亦未叫人来拦住她,竟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昂然前行,掀开了通往西次间儿的那面竹帘。 随后,高老夫人的身形便定住了。 那一刻,坐在她这一侧的西院诸人,无一例外地看见了她瞬间铁青的面容。 那道门居然关上了! 这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 太夫人为着行动方便,明间两头通往东、西次间儿的门,是从来不会关上的。 看着那两扇合拢的雕花门,高老夫人僵立了好一会,方伸手推了推。 门扇纹风不动, 显然是从里头锁死了的。 高老夫人定定地站在门边,从秦素所处的位置,并不能看见她的表情,不过很快地,高老夫人便转过了脸。 那是一张铁青的脸,而她看向秦素的视线,则是毫不掩饰的怨毒。 “六娘这是何意,莫非这是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关起来?”高老夫人的语声微有些发抖,垂在身侧的衣袖亦随着话声而抖动,“这一屋子的人,泰半都比你年长,太夫人更是年高的老者,你竟然敢把我们都关起来?你是不是想叫州署的府兵来把你押走?” 看起来,她这一回是动了真怒。 “可以啊。”秦素懒洋洋地道,一点都不着急,“只要您出得去这个门,走得出德晖堂的大院儿,您尽管去找人来押我走。不过,到时候我会跟府兵说些什么,那可就难说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高老夫人,欣赏着对方变幻不定的脸色。 “你……你快开门,我要回去!”也不知是被秦素的话吓着了,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高老夫人瞬间面色发白,声色俱厉地道:“叫你的侍卫都走开,快把门开开!” “不可。”秦素简短地回两个字,态度堪称嚣张。 身为高老夫人的子妇,钟氏此时自不能不说话,当即便沉着脸道:“怎么?六娘这是要把我们一家子都关起来不成?” 秦素侧首想了一会,居然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道:“若要这么说,却也对。我确实就不打算放这屋里的人离开。”停了停,她又笑着补了一句:“一个都不行。”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极为肃杀。 秦素语意之中的威胁,并没有半点隐瞒。 借来的势也是势,今日的秦素,摆明车马就是要以势压人,而这满屋中人空有一肚子的心机算计,却在这绝对强悍的实力面前,在秦素近于撕破脸的强硬手段之下,没了施展的余地。 秦素安坐椅上,以眼尾余光打量着座中诸人,心底泛起了一丝冷意。 不出她所料,座中不止一个人的神情起了变化。不过,这些聪明人都很会掩饰,若非秦素心中有数,只怕一时间还分辨不出来。 “六娘,你这是要做什么?莫非你竟真要做下那大不孝之事么?” 一道淡漠的声音陡然响起, 打破了屋中的僵局。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素弯唇一笑,转首看向了说话的那个人,怡然道:“祖母这话说得倒叫我汗颜。不过,我自忖还是孝顺的,否则也不会只将这事儿放在德晖堂里说了。” 不经意地拿脚尖儿点了点地上那块硕大匾额,秦素的足尖所指之处,恰好便在那个“德”字上,随后,她一转话锋道:“不过,祖母既然发了话,那我也不能不尊,否则却也太不孝顺了。这样吧,来人,将叔祖母扶回去坐下,别让她老人家站得累了,再,将郑老送去厢房休息,一会儿我还有话要问呢。此外,我们不远万里请来的那两位老人家,她们也等了老半天儿了,去请她们上来吧,接下来也该她们出场了。” 一连串的吩咐传下去,阿忍与阿臻双双上前,半扶半拖地将高老夫人给扶回了原处坐下,又有侍卫上前将郑槐也给请了下去。 秦素便又对阿忍道:“阿忍,你去给我大伯母倒盏茶。我记着你手上有些功夫,倒完了茶再替我大伯母按一按,大伯母的脸色委实不大好。我僭越了,长姊勿怪。” 最后一句话,她却是对秦彦雅说的。 秦彦雅正扶着俞氏,许是心忧母亲的身体之故,她的神情颇为焦灼,听得秦素所言,她也只是强笑着道了声“多谢六妹妹”,便仍旧去照顾俞氏去了。 此刻的俞氏已经闭起了眼睛,双眉紧蹙,满面痛楚之色,偎在女儿的怀里休息。 看起来,方才郑槐所说的某些话,的确给了她极大的打击,她一时间根本缓不过来。 秦素也只吩咐了那一句,便仍旧安静地坐着喝茶。 天色越发地阴沉起来,大风不住地拂向这片陡然安静下来的庭院,除了风吹草木发出的声响,德晖堂内外,沉寂得如同坟墓。 这种安静,压抑得有些让人有些受不住。 秦素瞥眼看去,便瞧见了末座的秦彦柔。 此刻,这小姑娘正一脸懵懂地坐着,并不敢往四下乱看,两只肥肥的小手也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一动不动。 秦素的心,莫名地软了下来。 想了想,她招手唤过阿臻,悄声吩咐了她几句话。 阿臻点了点头,上前拉起了秦彦柔,和声道:“七娘子随我去吧,我们去捉大鱼。” 秦彦柔吃惊地看着她,眼睛张得大大地,随后面上便绽出了一朵笑容。 不过,这笑靥很快便又消失了,秦彦柔垮着小脸儿,怯怯地往林氏的方向看了一眼。 “七娘到底年岁还小,今日之事多私隐卑污,与稚儿无涉。我叫人带她先出去,也免得叫她听见那些不该听的事儿。”秦素淡声说道,只是这话却并非说给林氏听的,而是直接转向了太夫人:“请太祖母应允。” 太夫人深深地看着秦素。 秦素面含浅笑,回望于她,眸底一片平静。 片刻后,太夫人叹了口气,疲倦地闭了闭眼睛:“罢了,小七先下去吧。” “谢太祖母。”始终端坐不动的秦素,这一回却是自座中站了起来,向太夫人躬了躬身,随后又转向秦彦柔,笑着和声道:“太祖母答应了,小七出去顽吧,阿臻会替你捉一条顶大顶大的鱼的。” 看清爽的就到【 】 第563章颍川妇 秦彦柔毕竟年幼,今天的事情她根本就似懂非懂,此刻闻言自是雀跃,便自榻上站起身来,面朝着上座的方向行礼道:“是,太祖母、祖母、叔祖母、母亲、叔母,大伯母,各位阿兄阿姊,七娘告退。” 孩子气的语声,带着天真与稚气,令屋中的压抑为之一清。 阿臻向秦素点了点头,便拉着秦彦柔的小手退出了屋门。 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此时,忽有一个凉凉的声音响了起来,满是讥讽地道:“六娘不是说一个都不能走的吗?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这就打了自己的脸?” 众人被这声音惊得回过了神,这才发觉,说话的居然还是吴老夫人。 不少人的脸上便露出了讶色。 按理说,高老夫人被秦素逼得那样难堪,东院的吴老夫人理应乐见其成才是,可是现在,她却几次三番地帮着高老夫人说话,处处针对秦素,这委实叫人不解。 这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是林氏。 她此刻正惊讶地微张着嘴,一脸疑惑地看着吴老夫人,显然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吴老夫人的冷言冷语,秦素一点没往心里去,更没去接她的话茬。 她回身坐好,端起茶盏啜了口茶,一行一止无不从容自在。而众人一时间看得出神,居然没有一人去指摘她对长辈无礼。 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不一时,那两个去请人的侍卫便回来了,与他们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个满头白发的老妪。 这两个老妪一进屋,便像是被屋中华贵的陈设给惊住了,缩手缩脚地站在门边,并不敢往里走。 秦素便笑着向她们招了招手,温声道:“伍妪、夏妪,且请进来说话。”又向旁吩咐道:“寻两张短榻来。” 两个老妪事前并不曾见过秦素,此时见她仪态非凡,又见那上座的几位夫人也是通身的气派,哪里还敢坐,只嗫嚅着连道“不敢”,直到秦素又说了一遍“请坐”之后,她们两个才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了短榻上。 秦素便转向太夫人道:“太祖母,还有祖母与叔祖母,且请您几位瞧一瞧,这二老您们可觉得眼熟?”她一面说话,一面便示意两位老人抬起头来。 太夫人等人皆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旧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看向了那两个老妇。 片刻后,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周妪蓦地面色微变,试探地道:“这是……伍娘子?还有……夏嫂子,是不是?” 她的话语,让几位夫人的面色瞬间起了变化。 太夫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转头看向旁边的周妪问:“妪,你在……你在说什么?” 周妪此刻已经往前走了两步,似是要更仔细地看清那两个老妇的面容,而愈是细细打量,她的神情便显得愈发激动,此时便转向太夫人道:“太夫人,您没瞧出来么?我瞧着可真是像得很。”她的语气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一面伸手指着两个老人,一面便道:“您仔细瞧瞧,左首那个老妪像不像当年的伍娘子,我记得她耳朵上有颗痣来着;还有那一个夏嫂子,当年她做活最是利落,人家都叫她‘大脚娘子’。您瞧瞧她的鞋,可不就比别人长了好些?” 听了她的话,吴老夫人与高老夫人纵然心有不安,却也情不自禁地被她的话带动了回忆,齐齐端详着那两个老妪,两双混浊而苍老的眼睛里,各自都有着些许恍然。 很明显,她们已经认出了来人。 太夫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颤巍巍的身子半靠着身后的座椅,竟是要离座走去堂前,一面还颤声道:“伍娘子……夏嫂子……真是你们两个么?你们这是从……颍川来的?” 周妪连忙回身扶住了她,道:“您先坐着,叫她们近前回话便是。” 这时候,夏妪和伍妪也正努力地睁大了老眼,拼命辨认着眼前这数位老妇。 过了好一会后,夏妪用一种不敢相认的语气颤声道:“莫非……上头的老夫人,便是……秦二夫人?还有这一位,莫不是……秦四夫人?” 此语一出,太夫人已是再无半点疑惑,心情激荡之下,她面上涌出了似喜似悲的神情,眼角居然已经红了。 “还真是你们两个……还真是你们……”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声音干涸颤抖,微带嘶哑:“真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能重遇颍川故人,我真是……” 说到此处,她似是难以为继,哽咽着停住了话声,抽出布巾来按住了眼角。 夏妪和周妪此时也确定无误,上座的两位夫人的确便是当年的家主,于是便双双伏地跪拜见礼。 “你们怎么会来的?谁找你们来的?”吴老夫人的语声忽然响了起来,听着很是突兀。 两个老妪都是一愣,伍妪便当先回道:“回秦四夫人的话,是有人请我们过来的,说是要我们来讲一个故事。” “哦?”吴老夫人转开视线,扫了秦素一眼,忽地问:“人是你请来的?” 秦素微微颔首:“人是我请来的,祖母也认识她们,您们好生叙个旧吧。” 此时,被遗忘了的高老夫人本就铁青的面色,变得更为难看。 其实她也已经认出来了,这两个老妪都是当年颍川秦府的田客,平素也常往秦府走动。 不过,她见过人家,人家却没见过她。因为她当年只是个妾室,且还是小宗的妾,整天都不许出门。她那时候最大的乐趣,便是拿个小凳子缩在门边往外看,这两个妇人她便是那时候瞧见过的。 屋中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感伤起来,几个白发如雪的老妇,堂上堂下各自泪沾衣襟,尤其是太夫人,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拿布巾拭着眼角,就连向来冷漠的吴老夫人,亦是面色变幻。 秦素冷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万分可笑。 如果知道这两个老妪来到这里的原因,以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却不知太夫人又会是何种表情? 第564章风铎吟柳仲严和氏璧加更,恭喜作者君生命中第一位宗师面世 此时,阿忍已经从俞氏那里回来了,一面上前替秦素斟茶,一面便给秦素递了个眼色。 秦素微微颔首。 阿臻那里,应该已经安排好了。 阿忍便向正在叙旧的老妇们看了一眼,低声道:“女郎,要不要阻一阻她们?” 若是这些老妇哭起来没个完,很可能会耽搁了今日的正事。 秦素便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也耽搁不了多久。” 阿忍应声退去一旁,回首看了看门外的天色。 天空仍旧阴沉着,乌云积重,漫天风卷。她的视线扫过庭院,却见在干净的青砖地上,有细碎的花瓣在风中飞舞,檐角的风铎被风吹着,发出清越的声音。那声音似是有一种穿透力,在房间里来回往复、回还不息。 阿忍入神地听着这声音,思绪有些飘忽,直到感觉到身旁传来的一声清嗽,她才回过神来,转首看向了房中。 此时,几位老妇已是各自归座,太夫人的眼角还有些湿意,但她的神情却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阿忍便悄步上前,自袖中抽出一沓纸来,递给了秦素。 秦素接纸在手,却并不急于交给什么人,而是就这么拿在手上,起身行至夏、伍二妪身旁,笑吟吟地道:“今日请二位前来,是想听你们说一段旧事。之前在颍川的时候,也有人向你们打听过这件事,你们应当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此时,整间屋子里静无人语,唯她清朗的语声荡荡回响。 众人早就发现,秦素今日所为似是大有深意,且一举一动都极有魄力,居然还真的从颍川请来了两个老妇,如此郑重其事,必有因由。 也正是因此之故,众人皆不说话,只不约而同静静地看着她。 听了秦素所言,那两个老妪对视了一眼,耳边有痣的伍妪便躬身道:“是,女郎,我们都知道的。” 秦素颔首笑道:“那便好,还请两位妪将那件事再说一遍,给太夫人和各位夫们听听,也叫我们这些小辈知道知道当年颍川的那些事儿。” 众人一听秦素居然扯出了三十年前的颍川之事,俱是极为讶然,林氏的眼睛直瞪得堪比牛眼,看向秦素的眼神满是疑问。 那伍妪却是个久经世故之人了,此刻听得秦素所言,又暗想当年之事委实就是件极小的事,不算什么,于是便陪笑道:“只要六娘子不嫌弃,我自是愿意讲的。” 太夫人此时也早已经收拾好了心绪,见伍妪如此说来,她便向周妪打了个手势,周妪点了点头,上前道:“六娘子特意请了她二人回来,便是为了让她们说所谓的当年旧事么?” “正是。”秦素淡声说道,语气很是平和:“而且我还以为,这件事太祖母最好也听一听。” 这话说得便有些不客气了,太夫人立时面色微冷,随后阖起双目,似是不愿意再多看她一眼。 秦素也没再理会她,只转向那两个老妪和声道:“如此,便请伍妪说来。” 伍妪闻言,便在榻上躬了躬身,向着上座的诸位夫人各行了一礼,方开口道:“说起来,这件事便发生在颍川大水之后,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先是发了疫症,随后又发生了山火,把山都快烧光了,原本可以挖来吃的观音土、树皮和草根这些东西,也都给烧得没剩了多少。大家那时候每天睁开眼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哪里找吃的,而每天闭眼前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房间里很是安静,唯有伍妪毫无起伏的说话声响起:“我记得,那一天我和夏嫂子两个人约好了,要去后山临近河床的那一带挖草根,那地方的地底下有时候能挖到些草木的块茎,也是能填饱肚子的。我们两个人去了后山之后,便一直埋头刨地。也是我们运气好,那天刨出了几棵草根,又在河床拐角的后头找到了一棵手指粗细、还没枯死的小树,我们便整根地挖了,这一天的吃食便都有了,我们便就往山下走。” 说着这些惨事时,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麻木,停顿了一会,又接着道:“我们往下没走出多远,便遇见了主家的一群人,其中便有周娘子,我们还打了个招呼。周娘子说她们也是去山上找吃食的,后来我见那人群里有个挺秀气的妇人,有些面生,便问周娘子这是谁,周娘子便说,那是闻阿姨。” “哗啷”,不知是谁撞到了什么,房间里传来了一声轻响。 然而,此时众人皆被伍妪的话吸引了去,尤其是一众晚辈,她们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当年的颍川惨事,一个个听得入神,便也没人去在意那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伍妪被这声音打断了话头,便顺势停了片刻,那双埋在纵横的沟壑里的眼睛,亦迟缓地往旁边看了看。 此时,周妪便插言道:“我也记得这件事儿的,那天我与你们走了个对脸儿,看你们手里拿着不少东西,我还很羡慕你们来着。” “是啊是啊,周娘子那天确实问了我们在哪里挖的吃食。”伍妪附和地道,这话又引得几位老妇一阵唏嘘。 颍川水灾之后,秦家的田地早就被冲没了,当地民户十室九空,剩下的那点儿人也不再讲究什么主仆尊卑,人人都只为了一口吃食活着,此外,夏、伍二妪也并非秦氏奴仆,而是租种田地的田客,她们找来的吃食就算不分给主家,也没人去追究他们什么。 感慨了一会后,周妪便笑了笑,道:“那天正好轮着我们那一批人去找吃的,我就多问了一句,可惜问了也没用,我们后来并没往后山去。” 伍妪便道:“可不正是。我见你们一群人往前山去,还提醒过你们那地方吃食不好找,不过那时候你们中带头的是个很厉害的管事妪,她不肯听我们的,我们就没再多劝了。倒是那个闻阿姨,她偷偷地落在后头问我们河床的事情,我们便告诉她河床底下可能会有吃的,她听了便一脸欢喜地上了山,还说要给他的孩儿找些好吃的。” 第565章拔剑起书城南爵车业和氏璧加更 略略停顿了片刻后,伍妪便继续她的讲述:“我与夏嫂子因急着回家给孩子们送吃食,便匆匆忙忙地往山下赶。不想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把个挖地的菜刀给丢在了山里。我当时直吓得魂都快没了。那菜刀我们家里也只这一把,用它挖地什么的也很顺手,若是弄丢了,我舅姑定要骂我。我吓得不行,忙又拉着夏嫂子往回走,谁想走到半路的时候,便遇见了……” “还有完没完了?说这些废话作甚?”一个冷厉的声音骤然传来,打断了伍妪的话语。 来了。 秦素弯了弯唇。 她就知道有人会坐不住的,果然,一到了这种关键时刻,那些人便总要跳起来搅风搅雨。 秦素抬起眸子,目注着上座的方向,唇边的笑意极淡,好似下个瞬间便将被大风拂散。 “祖母怎么了?好好儿的又发什么火?”她漫声问道,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一派云淡风轻。 吴老夫人满面阴沉,那双原本很淡漠的眼睛,在这一刻眼角紧缩,晦明难辨。 便在此时,又一道声线蓦地响了起来:“让她往下说。” 那声音颤抖而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带着沉重而涩然的冷意,其凄厉嘶哑,直叫人不忍卒闻。 众人这才发觉,说话之人,居然是俞氏。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伍妪,面色一片惨白,颤声道:“让她……让她说下去……六娘……伯母想听……伯母想……想要听下去,伯母……想听!”从凄厉到决然,再到如刀似剑,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俞氏的语气一变再变,直到最后的冰冷寒烈。 秦素转眸看去,却见俞氏瞬也不瞬地盯着伍妪,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唯双眼挣出了红丝,此刻瞧来竟有些骇人。 伍妪没料到她的话会引起这诸多反应,不由有些胆怯起来,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看向了秦素。 秦素并没去看伍妪,而是举首四顾,淡然的视线扫过面色晦暗的吴老夫人,复又望向了一脸哀切的俞氏。 随后,她便弯了弯唇。 “来人,”她的姿态堪称娴雅,语罢,将广袖轻轻一挥:“拔剑!” 这两个字自她口中吐出,清冷森然,凛凛杀意蓦地袭来,房间里刹时一肃。 “诺!”方朝利落地应了一声,“刷”地一声拔剑出鞘。一瞬间,雪亮的剑光如秋水寒霜,映亮了他冷厉的眉目,即便在这阴暗的房间里,也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气。 “护着伍妪。”秦素面无表情地说道,淡然的视线再度扫过吴老夫人,眸色毫无波动。 不知何故,这平淡的一个眼神,竟让吴老夫人脸色突变,双眼瞳孔瞬间缩起,而她扶在案边的手,居然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方朝应声上前,大马金刀地立在伍妪身侧,朗声道:“有吾在此,妪可安心。” 伍妪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满嘴都在发苦。 安心? 真要叫人安心,就不该亮刀子。这位六娘子明着叫她安心,其实就是要拿这些侍卫来吓唬人的吧。 伍妪哆嗦着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那刀尖儿几乎就在她的鼻子底下,你还叫她怎么安心?惊心还差不多。 可是,这刀子都亮到眼前来了,伍妪知道,她若是再不往下说,或者她说的有一点儿不合这位六娘子的意,没准儿这刀子就能砍到她身上来。 此念一起,伍妪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立时全都没了,苦着脸向秦素躬了躬身,颤声道:“多……多谢……六……六娘子。” 秦素向她一笑,面色很是柔和:“妪继续往下说,就说你当时看见了什么。你放心,有我在这里,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伍妪明显地抖了抖。 这秦六娘子分明在说软话,可她听着就觉得从骨头缝儿里往外冒冷气。 伍妪转过视线,看了一眼那离着自己不过尺许远的剑尖儿,身子再度哆嗦了一下,方颤声道:“是,女郎,我……我这就往下说。” 她咽了口唾沫,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惧,继续说道:“我方才说到……说到我拉着夏嫂子上山找……找菜刀,走到山脚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便是……便是……秦四夫人。秦四夫人那时候正从山上下来,和我们走了个对脸儿。” “哦,你遇见了我祖母,那然后呢?”秦素接口说道,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手势。 方朝见状,慢慢地朝后退了一步。 伍妪只觉身侧一亮,又见那吓人的刀子已经不见了,她顿时心底一松,连带着说话声都跟着响亮了几分,又继续道:“回六娘子的话,见了秦四夫人后,我们自是先向她见了礼。她当时走得急匆匆地,满头都是汗,脸色也非常不好,夏嫂子便问她是不是没寻到吃食,秦四夫人只说不是,又问我们去山上做什么,我们便如实说了,秦四夫人便道,她方才便是从河床边那一带来的,并没见到有菜刀,许是已经叫旁人捡去了。我听了便慌了神,那菜刀如果真的丢了,舅姑一准儿要骂死我,我就说我还得再去找一找,说不定是丢在别处了。” 她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会,面上显出回忆的神色,似是想起了当年的情形。 秦素侧眸看向吴老夫人,却见她正定定地看向头顶梁柱的方向,唇边居然勾着一丝冷笑。 此时,便听伍妪又续道:“秦四夫人劝了我好半天,可是我哪敢不去找菜刀?我舅姑脾气大得很,我可不敢违逆于她。因见我一定要上山,秦四夫人便好心地提出帮我去找。我当时……当时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她,秦四夫人向来是个心善的人,我们都知道的。当下我便谢了她,便由我们三人一起往山上找。秦四夫人那时候正年轻着,走得快,很快把我们两个抛下了好远,我眼瞧着她拐弯去了河床,不一时又转回来说河床边上并没有菜刀,又蹲下来帮我在挖小树的地方找,结果可是巧,居然那菜刀就撂在那泥地里了,秦四夫人真真是福气好,我也跟着沾了福气。” 第566章人已逝 伍妪一个劲儿地奉承着吴老夫人,可吴老夫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嘴角的冷笑也越来越深。 秦素此时便又问:“从山上下来之后呢?你们可曾听说过什么大事?” 伍妪与夏妪对视了一眼,这一回,却是夏妪开了口,道:“回六娘子的话,我们后来也没听说什么大事,就是在回家后的第二天,我们听人说那个闻阿姨死在了山上。不过,那时候真的很乱,疫症也没全消了去,颍川整天都在死人,就是我们认识的人也是每天都有送命的,我们也只是跟着叹了几句便罢了。” 房间里陡然变得极静,似是连呼吸声都消隐了去。 闻阿姨其人,就算是小辈也都曾听说过,她是秦世宏的生母,如果她不是妾室出身的话,秦彦雅还要唤她一声祖母。 说起来,自秦世章离逝后,在太夫人的默许下,东、西两院便正式地分了房,原本的“东院祖母”与“西院祖母”之说,如今也按照分了房的规矩称呼为伯祖母、叔祖母。而秦彦雅和俞氏这一房因身份尴尬,仍旧延用“东院夫人”或“东院老夫人”这样的称呼,避免了称谓上的麻烦。 众人细思着夏妪所言,总觉得那未尽之意,有些让人凛然。 此时,夏妪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带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其实,那时候哪家不死人呢?就是与我们一同做佃客的那几百户人家,光死在大水里的就有一多半儿,剩下的,也没几个能熬过当年的疫症和山火的,所以,闻阿姨的死,我们听了也就听了,唉……” 她叹了口气,停止了叙述。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少人皆面带恻然。 当年的那场大天灾委实惨烈,即便只听这两个老妪口述,也能感受到彼时那种赤地千里的景象。 秦素未急着说话,而是等这安静持续了一会,给众人留出了理清思绪的时间,方才道:“既是你们说到了先……闻阿姨,我便想起来,周妪也曾经向我提起过一件颍川的旧事,而巧的是,这事情,也与先闻阿姨有关。”言至此,她转眸看向周妪,和声道:“如果妪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将那件事情再讲给大家听一遍。” 此言一出,太夫人微阖的双眸陡然睁开了一条缝,锐利的眸光直直射向了旁边的周妪。 似是察觉到了太夫人的视线,周妪沉静地躬了躬身,道:“当初在连云时,我曾与六娘子有过往来,这些闲话也就在那时候聊过几句。” 太夫人微觉释然,复又不解,盯着她看了一会,又看了看对面神情淡然的秦素,蓦地叹了口气。 “罢了,你说罢。”太夫人倦怠地抬手按了按额角,语声暗哑地说道。 周妪应了声是,便转向了秦素,躬身道:“既是太夫人有令,那我便说了,我说的那件事,也要从颍川发生山火时说起……” 她絮絮地开始了讲述,从与闻氏一同上山说起,一直说到众人发现了闻氏被人砸死在河边方才停下,略歇了一会后,她最后又道:“因那时候时常死人,这件事报予老族长之后,老族长也没多说什么,只叫了几个青壮仆役上山,将闻阿姨的尸身就地掩埋了,这件事儿也就过去了。” 说到这里,她向秦素躬了躬身,便自退回到了太夫人身侧。 房间里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哭的人是俞氏。 此刻的她面白如纸、两眼通红,眼泪一串串往下落,布巾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纵然闻氏只是个妾室,可她到底还是秦生宏的生母,这般惨死也确实叫人唏嘘,更何况,她还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俞氏越哭越是伤心,也不知是怜惜闻氏惨死,而是心痛于某些埋藏已久、今日始见天日的事实。 秦素淡然地想着,举眸看向了吴老夫人,问:“祖母当时匆匆下山,又一力阻止夏、伍二妪上山,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她语声一落,房间里有了一种近乎于窒息的安静。 这极为尖锐的提问,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吴老夫人身上。 吴老夫人冷冷一笑,将脊背绷得笔直,冷声道:“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住?六娘有这个心,倒不如多想想今日怎么收场才是,没的将心思放到这些陈年旧事上头,简直愚不可及!果然,这出身低贱之人,总不可理喻!” 语至最后,终不免有了一丝深刻的怨毒,也不知她怨恨的是秦素,还是旁人。 秦素不以为意,淡笑道:“多谢祖母教诲,六娘谨记在心。不过话说回来,您不记得那些旧事儿了,可旁人却未必不记得呢,我这就叫蒋妪过来回话。” 陡然听闻“蒋妪”二字,吴老夫人的脸“刷”地一下便沉了下去。 那一刻,她看向秦素的眼神极为阴冷,似有杀意一掠而过。 可是,此时此地,秦素的身后光侍卫就有二十余,而德晖堂中除周妪外,一应秦家的下人、仆役与侍卫,则半个不见,两下里强弱立现,吴老夫人纵然真起了杀心,亦是有心而无力。 举首四顾了一番之后,吴老夫人的气势明显地弱了下去,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下塌了塌,虽面色仍旧阴沉,但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变得颓唐乃至于衰朽起来。 定定地看了秦素好一会,吴老夫人始终僵冷的神情,终是有了一丝变化:“六娘,你这……又是何苦呢?”她换过了一种声音说道,语声微颤,苍老的面容上竟隐了一丝求乞,“祖母自问向来待你不薄,你这又是何苦?” 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微带哽咽,听起来好不可怜。 秦素却是心硬如铁,根本不为所动,反倒轻轻一笑:“祖母此言,何其善也。可是我却更相信另一种可能,如若今日我是孤身在此,只怕……祖母就不会这样和声细语地说话,而是当机立断将我杖毙于堂下了,是也不是?”她淡淡地笑着说道,唯语声越加寒凉:“谁叫我是卑贱的外室女呢,我的命,并不比贱奴高贵多少。” 第567章默然对 “不会的,六娘,祖母不是这样的人。”吴老夫人立时摇头否认,语声中带着乞求之意,然她的眼睛却如往常一般,并无一丝亲情与温暖:“祖母知道你不想应下那椿婚事,只是,那毕竟是你太祖母定下的,范家我们惹不起,你太祖母也是没办法……你便安心嫁了不好么?你放心,祖母定会给你备下最丰厚的嫁妆,让你在范家挺着腰杆儿……” “祖母此言差矣。”不待她说完,秦素便轻声打断了她:“您,还有太祖母、叔祖母、母亲、叔母,您们其实也将此事瞧得太简单了。难道您们真的以为,我今日前来,只是因为不满那椿婚事么?”秦素掸了掸衣袖,眸中掠过了一抹失望:“若您们真是这般想,也未免太小瞧我秦六娘了。” “你不就是因为气不过那椿婚事,这才挟怨而来的么?难道你还能有什么大事?”高老夫人蓦地冷声道,面上满是讥意,“但凡你心里有那么一点点顾及我秦氏,顾及你上下这些姊妹兄弟,你就该高高兴兴地嫁去侯门,为我秦氏尽一份力,又怎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看你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这时候又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素莞尔一笑,漫声道:“叔祖母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混淆是非罢了。我所为者,自是大事。正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我才强行扣下诸亲眷长辈,请诸位于德晖堂中亲闻亲历。除了小七娘年纪太小之外,我以为,包括我在内的诸多晚辈们,委实应当好生听一听当年的颍川之事。”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扫过了高、吴两位老夫人,意味深长地道:“我青州秦氏将来之兴废、谤誉、盛衰,全系于今日。想来,这座中诸人里,当以祖母与叔祖母二人,最懂这其中深意。” 说罢此言,秦素也不待旁人回话,便扬声道:“蒋妪何在?” “在。”不远处立时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随后,便见一名侍卫越众而出,而在他的身边则跟着一个穿青衣的老妇,却正是吴老夫人最为信重的管事妪——蒋妪。 “妪?你如何到得此处?”吴老夫人震惊地看着蒋妪,不明白对方怎么会来得这样快,就像是早就候在门外一般。 蒋妪涩然一笑,垂首向吴老夫人等人弯腰见礼。 秦素便轻笑道:“今日事多,所涉及的人物颇多,所以我把他们都提前请了来。一会还会有旁人来堂前回话,我事先提醒一声,稍后不管见了什么人,大家可都勿要太过惊讶。” 明间儿内外无人应声,唯静默如初。 这情形未免有些尴尬,然秦素却不以为意。 的确,沉默有时候表达出的情绪,便是抗拒。可是,若别人只能以沉默相抗,那便说明你已经足够强大了,强大到你的对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沉默以对。 秦素面色淡淡,转身看向垂着头的蒋妪,和声道:“妪来了,辛苦了。” 蒋妪苦苦一笑,道:“不敢当,六娘子客气了。” 被秦素的人押解一般地押了过来,又被告知她的儿孙都被秦素“请”去了某处小住,并亲眼见到了儿孙贴身所用之物,再目睹了德晖堂被秦素率领强人重重包围的情形,蒋妪纵有再多的心思,此时也只能抑下。 秦素此行确实是做足了全套准备,下药、绑人、逼供等等,无所不用其极,而取得的效果,自然是非常地好。 蒋妪的出现,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时,明显被惊呆了的吴老夫人才像是醒过了神,面色一沉,拂袖道:“妪,此处不是你说话之地,还不快退下?”语声之厉,在向来不喜怒形于色的她而来,堪称罕见。 可是,蒋妪闻言却是身形未动,只将求恳的视线转向了秦素。 秦素向她笑了笑,温言道:“我也就问妪一件事,妪答完了,自可安安稳稳地离开。” 她的语气并没着重放在哪一句话,可蒋妪听了,面色却白了白,抬头目视秦素良久,却见对方神情虽淡,然眸底却若千年寒冰,无一丝暖意。 蒋妪在心底里叹了一声,慢慢地垂了首,低声应了个是。 这一个“是”字说出口,吴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她没再去看蒋妪,而是冷冷地盯视着秦素,良久后,不怒反笑。 “好,好,好……”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吴老夫人方猛地沉下了脸,一字一顿地道:“六娘啊六娘,你当真是我的好孙女。” 语中怨毒之深,几乎溢于言表。 秦素却是反话正听,含笑道:“六娘不敢当。祖母慈爱,六娘受教。” 吴老夫人面色变了又变,胸口重重地起伏着,搁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浮凸,如鸟爪簸张,十分吓人。 而秦素对此却是视若无睹,施施然转向蒋妪,问:“请妪说一说当年在颍川之时,有一回祖母跑去后山,她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当年我们都常去后山,六娘你这问得到底是那一次,也太含糊了罢。”高老夫人提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声音又冷又响,针尖般地使人不适。 对于高老夫人的搅局之举,秦素并不理会,只向蒋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回话。 这个动作经由她做来,纯粹发乎自然,而看在蒋妪眼中,却叫她心底微寒,只觉得眼前女子高高在上、凛然不可欺。 她越发不敢多看,垂下了头,低声而清晰地道:“回六娘子的话,回西院老夫人的话。当年夫人其实……只去过一次后山。因为夫人乃是……嗯……四房的主母,与太夫人是一样的名份。族长说了,秦氏大妇要恪守士族的规矩,就算天塌下来了也只能在屋里待着,绝不可抛头露面,坏了秦氏的名声。至于不是大妇的各等妇人,则没有这样严格的规定,反倒还要按照族长列出的轮班儿册子,时常……外出……劳作。” 此言落下,高老夫人的老脸瞬间血红。 这几句话就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上,简直是当场叫人下不来台。 第568章慈母心 高老夫人原本是抱着某些念头,这才出声妄图将水搅混,可她却忘了,蒋妪也是跟着吴老夫人从颍川出来的,其对当年之事的了解不比她们少,于是,高老夫人的那番话,便成了自取其辱。 正室夫人可以端着夫人的身份,不必抛头露面;而高老夫人当年不过是一介妾室,这样的礼遇,她可享用不到。 秦素弯眉笑了笑,又像是觉得这巴掌打得还不够响,便转向周妪求证道:“当年在颍川之时,果真老族长便是如此规定的么?” 周妪面色沉凝,点了点头,却并没说话。 其实,也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了,她此刻的意思已然足够清楚,众人又没瞎,自是知道蒋妪说得属实。 可是,若蒋妪并未胡言,则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既有着如此严格的规矩,吴老夫人又如何可能去后山?她就不怕受罚么? 这是场中大多数人的疑问,秦素自是心中有数,于是便问了出来:“蒋妪,我还要请问一声,既是族规如此之严,那为何祖母又能跑去后山呢?” 蒋妪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夫人那一次出门,也是事出有因,无奈之下才出门的。原本那天正轮到我们四房做洒扫事务,我与夫人去井旁浣衣,结果那浣衣的棒槌却掉进了井里,夫人当时便急得掉了泪。六娘子应是不知,当年的秦氏族长,委实是个很……很严厉的人,以往也曾经因为……些许事情,族长便对夫人有了些……微辞。夫人后来也说,如果被族长知道了这事儿,只怕又要罚四房的妇孺不得吃饭了。那时候姑太太还很小,经不得饿,夫人心疼姑太太,就说要去山上寻一根差不多的木柴来充数。” 她口中的姑太太,便是说的秦素的姑母——秦世芳。 “原来如此。”秦素点了点头,复又不解地道:“可是,祖母为何不叫你顶了这罪去,或者由你去山上寻木?祖母为何要自己亲自前往呢?” 蒋妪便道:“好教六娘子知晓,当年族长定下的规矩是:无论是仆役还是主人犯了错,这一房的人都要跟着受罚,其实主要罚的还是夫人、女郎和使女们,郎君却是可以免罚的。就算是我顶了夫人罪,这个罚我们四房也跑不掉,姑太太也还是要挨饿。此外,洒扫的活计也很重,除了浣衣之外,还要收拾内外杂物、擦洗地面等等。这些活计夫人一个人做不完,我手脚快些,却是能行的。只是这样一来,我便不能陪着夫人去山上了。” 秦素闻言便笑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那后来呢,祖母可从山上带了木头回来?” “回六娘子的话,夫人是空手回来的。”蒋妪垂着头,两眼只盯着脚下的砖地,语声极为平板:“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夫人偷跑了出去,许久都没回来,我又急又怕,还惦记着要把活计做完,实是心焦得很。后来夫人终于回来了,却空着两手,我便问夫人怎么没找到木柴,夫人却是两眼发直,也不理我,面色更是惨白惨白的,很是难看。我以为夫人是身子不舒服,可我又实在丢不下那些活计,便将夫人拉去了井边,我一边浣衣一边问夫人出了什么事,结果夫人却突然将盆里一件洗净的裙子挑了出来,说是身上的裙子太脏了,要换上这条才洗净的。我那时候才发现,夫人身上的裙子是反着穿着,只因那衣料颜色很深,所以不大容易叫人瞧出来。” 房间里响起了几声不甚明显的吸气声。 换衣,这不过是件平常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事情,然而,在结合了蒋妪以及夏、伍二妪的说辞之后,这换衣一事,便显得极不平常,甚至有些耸人听闻了。 而反穿的裙子,就更能说明某些问题了。 为什么要将裙子反着穿?难道那裙子的正面沾上了什么东西,以致于不能见人,所以只得将裙子反过来穿上? 再往下想,闻氏就死在河床边,而吴老夫人去河床边瞧过之后却说什么都没有,她为什么要隐瞒?是害怕还是……别有原因? 众人的视线,再度齐聚于吴老夫人身上。 吴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坐着,面色阴沉得吓人。 蒋妪此时便又续道:“我当时不知道出了何事,听见夫人说要换裙子,我便说那裙子还是湿的,这样穿上去会着凉的。可夫人却执意非要换不可,我没了法子,只得偷偷跑去里头,从换洗衣裳里找了件差不多的裙子,拿去给了夫人。女郎许是不知道,那时候每日的换洗衣裳也是有定数的,长房的管事妪天天都会来清点数目,所以将新衣交给夫人后,我便又从洗的衣裳里找了件略干些的,拿回去抵数。等我再次回到井边的时候,夫人已经换好了新裙子,而旧的那条却被她团成了一团,那里头似是包着个石块。见我过来了,夫人就将换下来的裙子扔到了井里,还对我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房间里安静极了,唯有蒋妪低沉的语声,和着阵阵风铎,落入耳畔。 “祖母居然将衣裳给扔了,为什么?”秦素问道。 与其说她这是心有疑问,倒不如说,她是代替这屋中绝大多数不知情的人问的。 蒋妪抬起头来,空洞的视线掠过秦素,投向了不远处灰暗的天际,语声越发冷寂:“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夫人为什么扔衣裳,我只知道,那裙子里头就算裹着石头,只怕一时半会也是沉不下去的,因为夫人只随便地团了几团,并没拿衣带绑紧石块。到了水里,衣裳是轻的、石头是沉的,那衣裳一散开,就能继续浮在水上,石头却会沉下去。我便有些担心,怕明日浣衣的人还能从井里捞上这衣裳来。我有心想提醒夫人几句,可是夫人当时……当时的脸上实在太难看了,我不敢多说,就想着到了晚上,我自己再悄悄地来将衣裳捞出来,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第569章井中衣 蒋妪对吴老夫人始终极为忠诚,便是说起当年的事,也能看得出她的忠心。 秦素此时便轻轻“唔”了一声,赞叹地道:“妪果然是聪明忠诚,这法子也很好。” 蒋妪收回视线,看了秦素一眼,眼中便又流露出了苦涩的神情,垂首道:“我虽然想得好,可是那一天也不知怎么的,事情特别地多,我一直忙到晚上也不得闲儿,结果就在掌灯时分,忽然有个小宗的使女跑来说……说是从井里捞出来一件衣裙,还说……还说……那衣裙里头全都是血……上头还印着一个……一个血手印……” 房间里响起了一片吸气声,比之方才更加明显。 被扔掉的带血的衣裙、死去的闻阿姨、吴老夫人再三阻拦夏、伍二人不让她们上山、甚至主动帮着佃客寻物…… 此时,就算是最为蠢笨的林氏,也用一种微带惊恐的目光看向吴老夫人,至于其他人,就算碍于身份不好明着打量,可是,那暗地里投来的视线,却比明着打量还要叫人难以忍受。 吴老夫人紧紧地抿着嘴,嘴角两侧的纹路深得若有刀刻。 她并没有去看这屋中的任何人,唯死死地盯着梁柱的方向,面沉如铁。 窒息般的安静,让许多人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老夫人蓦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虽然她在笑,可她的眼睛却是冰冷的,那眼底深处涌动着的恨意是如此强烈,让她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是,是我杀的!我杀了闻氏!我用石头……亲手砸死了她!你们满意了么!”她猛地叫了出来,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令人不寒而栗。 “呼啦啦”,又是一阵大风蓦地刮过,那卷起的竹帘似经不起这狂风的侵袭,“哗”地一声散落了下来,整个房间都随之一暗。 “呵呵,就是我杀的,我杀的!那又如何?”吴老夫人厉声说道,眼中满是红丝,面容因扭曲而显得格外恐怖,“我杀一个妾有什么不对?一个妾而已,打杀就打杀了,谁还能拿我怎么样?族规?律法?我犯了哪一条?你们谁能把我绑去见官?” 她用一种半是疯狂的眸光看向秦素,复又环顾众人,嘶声道:“我只是……我只是请她把阿宏的吃食匀下几口来,给我的阿芳而已。这是多大的事情么?我一个主母求到了她面前,她居然敢不应,还笑话我,说我没用。她凭什么?难道只因为她生了个儿子,而我却生不出儿子来,所以她就能一辈子踩在我的头上么?我就活该被一个贱妾瞧不起?!” 那一刻,吴老夫人的发鬓随着声音而颤抖着,双手五指张开,在半空里胡乱挥舞,就像是想要赶开什么一般,尖声道:“我就是不服气……我怎么也不服气……论出身、论教养、论学识甚至论美貌,闻氏又哪里比得上我一根小指头?可就因为她生了儿子,族长就屡次三番让我下不来台,说我担不起四房主母的重任,说我还不如一个妾室。呵呵……呵呵……” 吴老夫人又开始笑了起来,眼角却渗出了泪,双唇泛出青紫色,表情越发凄厉可怖:“难道……难道……就因为我不能生儿子,我这么多年来小心谨慎侍奉舅姑、善待弟妹,便都不算回事了么?凭什么一个低贱的妾室,也敢当着我的面儿冷嘲热讽?我真的不服气,我不服气!” 她像是再也不能压抑这长久以来的怨愤,蓦地尖声吼叫起来:“……我不服气……不服气!不服气!不服气!” 众人俱皆呆住了。 包括秦家的儿郎在内,人人都是一脸惊惧,眼看着吴老夫人作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阻止她。 此刻众人唯一的感受便是:吴老夫人疯了。 她发了疯似地尖叫着,那压抑了几十年来的愤怒、怨恨以及……恐惧,在此刻尽情喷涌了出来,让她像个疯子一般地大喊大叫,撕扯着头发,状若颠狂。 秦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底一片冰冷。 “祖母终于承认了。”她清朗的语声似冰棱,让众人心底一凉。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觉,秦素的神情委实太过冷静,冷静得就像她早就知道了这件多年前的秘密。 “这也太……”钟氏喃喃自语地道,拿布巾掩住了唇,唯露出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俞氏又开始哀哀地哭了起来,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不只是她,便是太夫人等人,此时也是寂然无语。 吴老夫人亲手杀死了闻氏,这件事本身其实不算太大。妾室本就等同于贱奴,买卖打杀皆无问题,除了吴老夫人的行为有些失身份外,闻氏之死并不叫人吃惊。 可是,在亲手杀死闻氏之后,吴老夫人却又将闻氏所出的庶子秦世宏放在身边教养,这种行径,却有些叫人悚然了。 去母留子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在刚生下孩子之后才做的,且也只有商户、小族才会这样做,颍川秦氏当年可是大士族,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还有,秦世宏知道这件事么? 如果他知道了此事,他会怎么做? 那一刻,房中诸人似是再也感受不到半点盛夏的热度,许多人——尤其是秦府的小辈们——皆是浑身冰冷,心底发寒。 他们尊敬的长辈,他们向来视之为天的慈善长者,如今却亲口承认当年曾经杀过人,且还不是因为妾室做错了什么,而只是因为她“不服气”。 就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就将人给杀了。 这样的长辈,真的是他们的亲人么? 秦彦婉与秦彦贞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被秦素置于地上的那块匾额。 当秦素命人摘下匾额之时,她们其实也是生气的,气这个庶妹不懂事,居然这样羞辱自己的姓氏。 可是此刻,在听到了这样惊人的秘闻之后,再去看那“德晖堂”三字时,她们居然觉得……刺目! 秦家的长辈,果然有德行有失。 秦彦婉与秦彦贞同时无声地叹了口气,齐齐收回了视线。 第570章老花匠 此时,吴老夫人已经从尖叫变成了自言自语,房间里不住回荡着她低而颤抖的声音,从头到尾都只有一句:“我不服气……我不服气……我不服气……” 这含着无比怨恨的语声,只听着便已叫人骇然。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片刻后,她已是转向蒋妪,轻声道:“妪,你扶祖母回东萱阁歇着吧,她累了。” 蒋妪早已是泪流满面,此时闻言,她便向秦素躬了躬身,上前去扶住了吴老夫人。 许是大肆发泄过了一通,吴老夫人的神情有些呆滞,双眼无神,任由蒋妪扶着她,除了重复不断地喃喃自语外,并无旁的举动。 秦素转过身去,趁着背对众人之机,向不远处的黄源打了个手势,复又侧首对蒋妪道:“劳你陪我祖母回房,一会你们也不必再回来了。我记得祖母有头晕的病症,妪别忘了给祖母吃药。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 她似是颇有悔意,说着话已是低下了头。 高老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假慈悲。” 秦素没理她,仍旧继续吩咐蒋妪道:“待此间事了,我会再去探望祖母。我带来的人里有个会武技的女高手,极擅推拿,比阿忍可厉害得多了。可惜她一个时辰后才会来,届时我会叫她住去东萱阁,请她多陪着祖母些日子,叫她代我尽孝。” “是。”蒋妪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所谓派人陪伴,实则就是监视,蒋妪是个聪明人,如何听不明白。 只是,经过今日之事,她对秦素再不敢有半点怠慢,闻言并无半点不满,老老实实地便应下了。 吴老夫人仍旧有些痴痴呆呆地,似是并没听明白秦素在说些什么。这厢蒋妪便扶着她离开了明间儿,主仆二人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院门处。 秦素远远地看着他们,神情莫辨。 不过,她当转首回看太夫人时,她便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淡然,不疾不徐地道:“太祖母,您可都听清楚了么?” 太夫人长叹了一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到得此时,她已知今日之事绝不可能善了,秦素定是有备而来,而多年前那一笔笔糊涂烂账,也终于到了清算之时。 坦白说,她并不觉得特别难过。 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疮疤揭开、脓血四溢,所有事情摊放在众人眼前。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迟,她已是风烛残年,却还要亲眼目睹秦家经历一场动荡,这让她有点难以承受。 看着太夫人毫无神采的双眼,秦素心底微微一哂。 抬袖拂了拂发鬓,秦素目视太夫人,端容道:“太祖母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便在于——姑息。” 这堪称无礼的一句话,太夫人听了,却是无半字可回,唯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素淡然一笑,拂袖道:“来人,再请郑槐进来。”语罢她转首环视四周,补充地道:“祖母与闻阿姨之事,乃是因,而接下来的事情,则是果。” 此言一出,有不少人的视线都转向了高老夫人。 方才郑槐说的诸事,都是与高老夫人有关的,且秦素在更早之前便说过,要还高老夫人“一个因果”,众人此时便不免会想,秦素所说的那个果,应该便是指高老夫人了。 此时,高老夫人已是面色微变,看向秦素的眼神如针尖般冷厉。 郑槐很快便进来了,秦素请他跽坐于榻上,方道:“之前因有旁的事,便请郑老先去别处歇了会,如今我却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还请郑老继续往下说。我记得方才您说过,如果用了麻黄,会引发有心疾者心阳暴脱、猝死当场,却不知这个药量是多少为限?请郑老就以先伯父当年的病症来推断一下,长期用是怎样的,短期又是怎样的?” 郑槐摸着胡须想了想,便道:“如果按先秦大郎君的征候来看,误食麻黄如果超过两钱,就会引发病症;超过三钱,病症加重;超过五钱,药石罔效。如果是长期少量地误服,那只消半钱到一钱的量,就没的救了。” 俞氏在旁听了,眼中又落下泪来。 当年秦世宏便是骤发心阳暴脱之症,虽请了名医来救,却是救之不急,如今又听人提起,她自是悲从中来。 秦素此时便提声道:“叫杨叟进来吧。” 一个侍卫应了声是,便转去了东厢房的方向,不一时,他便领着个干瘦驼背的老叟,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老叟一进屋,林氏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这不是……管着拾翠居花木的杨叟么?”她失声语道,一脸惊异地看向那老叟,又看了看秦素。 这老叟的确便是一直在拾翠居做花匠的杨叟,林氏没认错。 秦素便笑道:“母亲好眼力。” 被她这样一赞,林氏居然有些讪讪地起来,仿佛忘记了她方才对秦素喊打喊杀的举动。 心虚地回头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太夫人,林氏方道:“我主持中馈,自然认得他,我记着他是阿葵的祖父,当年他们一家都是从茶田调上来的,他家几个小辈都在府里做事。” 说这话时,林氏竭力不叫自己的嘴角往上翘。 她委实快意得很。 无论是太夫人吃瘪,还是吴老夫人被人扒了皮,林氏都是打从心底里乐见的。 秦彦婉的亲事,也有吴老夫人的强行压迫之功,这让林氏很是恼火。只是她上头有两层君姑压着,什么事情都由不得她,便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应下了。 此时见吴老夫人被秦素逼得几乎发了疯,太夫人又从气势上被秦素压下了一个头,林氏便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此时对秦素的态度已然发生了转变。 秦素见状,唯在心中苦笑。 蠢笨之人也有蠢笨之人的聪明,便如林氏,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这时候倒真是抓住了场中最强势之人。 这般想着,秦素便放缓了语气,说道:“那可正好,母亲这里说得清楚,也免得我还要向旁人分说。”语罢她又转向杨叟,和声道:“我还要请问叟一件事,还请叟如实说来。” 第571章当年事 秦素的一番话堪称和声细语,杨叟听了两手直摇,跪坐在榻上连道了几声“不敢”,方才恭声道:“女郎有事便问,我一定都说出来。”说着又转向了钟氏,恭声道:“过去阿葵多得西院夫人照顾,谢西院夫人恩典。” 钟氏的面色僵了僵,回了他一个笑,却是没说话。 阿葵的死,委实算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是生怕有人提起的,此时自是一言不发。 这杨叟的确便是阿葵的祖父。 在西雪亭那一局中,秦素侥幸救下了阿葵的性命,在送她离开青州之前,秦素安排他们一家人见了个面。便是在那个时候,杨叟对阿葵说出了不少当年的事,巧的是,有一件事恰巧对应上了秦世宏之死,所以,秦素今日便请他前来作证了。 杨叟的态度,秦素自是极为满意,她在堂前来回踱了几步,一面蹙眉沉思,一面无意识地抚着手中的那一沓纸,问道:“如今我便想问问杨叟,当年你回到秦府时,是不是遇到了一位故人?” 杨叟便回道:“是的女郎,十多年前,我一家刚从茶田回秦府,还没安排上差事。我在府里有个老乡,是专管倒净物的,他是个孤老叟,上下都没有亲人,我便叫我儿多多关照着他,帮他做些杂活,他很是感谢,时常会买了酒来找我喝几盅。” 这杨叟看着瘦弱,可语声却很洪亮,讲起话来也是有条有理,倒是叫人刮目相看。 他口中所说的“倒净物”,是个雅称,其实那人就是个倒垃圾的下等仆役罢了。 秦素闻言“嗯”了一声,又问:“这个倒净物的老叟姓甚名谁,如今又在何处?” 杨叟便道:“他姓沈,叫什么我可不记得了,前几年他被派去了连云田庄,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 “沈叟么?”林氏此时又插嘴道,毕竟这说的都是府中仆役,她自然是极熟悉的。 秦素便不说话,只静待她细想。 蹙眉沉思了一会后,林氏猛地一拍布巾,道:“我想起来了,那老叟叫沈兴,三年前回了连云,不过年前庄头来报,说沈兴病亡了。” 此事秦素早便知晓,闻言并无异样,只淡笑道:“多谢母亲提点。” 林氏挺了挺胸脯,虽不敢表现得太自得,眼里却有着笑意。 秦素懒得理她,只继续问杨叟道:“还请叟继续说来,你与沈兴时常一处喝酒,其后如何?” 杨叟听闻沈兴已死,面上倒现出几分哀凄来,叹了口气,方才说道:“那也是我回来后没几日的事,有一天晚上,沈兴又找我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说要给我看个东西,便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布囊叫我看。我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像是药材,闻着有些刺鼻,我就问他这是什么,他说他找人问过,这里头装着的是麻黄的药渣。” 麻黄?! 一众小辈闻言,俱皆心惊。 才听郑槐说过麻黄会叫有心疾的人猝死,这杨叟便就说起了这种药材,这也太巧了。 此时,便闻杨叟又续道:“我当时一点都不明白沈兴给我这个做什么,便问了他,他借着酒劲儿便告诉我说,这药渣是他从西萱阁收集来的……” “一派胡言!”高老夫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面上满是不屑,“就凭你一面之辞,你就敢说这药是从我的院子流出去的?待此间事了,我必叫人杖毙了你!” 这半是威胁、半是实言的话语,让杨叟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可是,再下个瞬间,他忽然挺直了腰背,大声道:“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有半个字假话,叫我全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时人重誓言,这样赌咒发誓地咒自己一家去死,在所有人看来,便是杨叟没说谎的最好证明。 秦素笑笑地看向端坐着的高老夫人,道:“叔祖母可敢起誓?不论别的,您可敢拿我二兄和五弟的名义起个誓?” 高老夫人面色骤冷,阴鸷的视线拢在了秦素的身上。 秦素手握二十强手侍卫,哪还惧这一点眼神的威胁,轻拂衣袖,对杨叟道:“叟继续说,无人敢拿你如何。” 杨叟的胆子可比蒋妪等人大多了,也或许是秦素此前的承诺给了他力量,只见他将驼背用力挺了挺,洪声大气地道:“是,女郎。那沈兴告诉我这药渣是从西萱阁收来的之后,就又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叹气。我就问他又怎么了,他说,他前些时候才听人说,这种药会叫人得什么什么暴脱……什么病来着,总之就是一种很严重的病,会死人的。” “是心阳暴脱症。”秦素提醒他道。 杨叟一拍大腿道:“对的,就是这个名字,心阳暴脱。沈兴说,早几年的时候,他老是在西萱阁的净物里找到这种药渣,他生性胆小怕事,很怕担上什么干系,就偷偷地收集了不少,分着日子装在了十几个布囊里存着,以防有人来查。我就问他这是何时的事,他就说,这十几包药渣都是在大郎君年满四岁的那一年得着的。” 他话音未落,俞氏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颤声问道,面色白得吓人,“你再说一遍,那些药沈兴是何时得着的?” 杨叟道:“回大夫人,沈兴说是在大郎君四岁那年得着的。” 俞氏猛地捂住了嘴,眼中瞬间闪过了惊恐与不敢置信,最后又化作了痛楚与哀绝。 座中诸人听着他们的对话时,先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看见俞氏捂住了嘴,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杨叟口中的大郎君指的是谁。 他所说的大郎君,分明便是指秦彦雅的长兄——瘫痪在床的秦府嫡长子——秦彦端。 这个如同隐了形的秦家大郎君,平素深居简出,除了每年的岁暮,众人几乎见不到他。 也正因为很少见到他,所以,在初初听闻杨叟说什么“大郎君”的时候,大家都没明白过来。 而此刻,在知晓杨叟说的乃是秦彦端之后,众人才终是明白,俞氏的眼泪从何而来。 当年秦世宏得暴病而亡,紧接着秦彦端便从假山上摔了下来,细算起来,这两件事正巧发生在同一年,也就是秦彦端四岁那年。 第572章去复返 秦世宏死于心阳暴脱症,这在秦家不是秘密,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而此刻,却有人突然跳出来说,秦世宏身死那一年,西萱阁里却倒出了许多麻黄的药渣。 此念一起,许多人的后背都浸出了冷汗。 这种能引发心阳暴脱症的虎狼药,偏就在秦世宏死的那一年从西萱阁里流了出来,这表示了什么? 秦世宏,果真是死于暴病么? 刹时间,无数视线都抛向了高老夫人 高老夫人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端着茶盏喝茶,就像是根本没听见杨叟的话。 与吴老夫人相比,这一位的表现也是不遑多让了。 秦素暗自摇头,对杨叟道:“叟还请继续往下说,后来呢。” 杨叟看了看正泪流满面的大夫人,目中露出不解的神色,却仍旧遵从秦素的吩咐,继续说道:“后来,沈兴就告诉了我一件事,说他把那些药渣都藏了起来,还将那藏东西的地方告诉了我,求我替他记着。我以为他喝醉了,就随便糊弄了几句。过后沈兴像是也忘了这件事,再也没提过。再往后不久,大夫人便从上京回来了,我们一家子都得了新的活计,沈兴也换去了北角门守夜,因他守夜是黑白颠倒的,他的脾性便越发地怪,后来也与我断了来往。就是这些了。” 杨叟说到这里便停住了语声,向上座的几位夫人们躬了躬腰。 房间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也无人左顾右盼,整个明间就像是没了活人存存也似,失去了一切声息。 半晌后,方有一道哽咽的语声响了起来:“西院老夫人……还请您给我……给我一个交代……” 俞氏的语声断断续续,而因了如此,便越发地有了种凄楚:“我不明白……西院老夫人那里……为何会搜出……麻黄?您不是有心疾么?有心疾的人不可用麻黄,郑老方才已经说过了,而您……您也是知晓的,为什么……为什么……” 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高老夫人凝目看向她,面上的神情极是恳切:“大夫人这话说得,倒叫我心里针扎似地疼。”她拿出布巾按了按眼角,语声微颤:“如今连你也不信我了么?被不相干的人几句话一说,你便这样疑起我来?我这心里真是……疼得紧。” 这番话字字不涉他人,却是直指人心,大有哀兵之效。 秦素瞥了她一眼,淡声道:“叔祖母这话一说,倒是逼得我不得不拿出证物来了。”她说着话便向旁打了个手势。 方朝见状,立时跨前步,向旁一伸手,沉声道:“拿来。” 一个侍卫闻声上前,便个包袱交给了他。 他接过包袱一抖手,那包袱竟飞了起来,朝着的却是太夫人的方向。 众人一时大惊,高老夫人立时喝了声“大胆”,目中却露出了喜意。 只要那个大个子侍卫敢于出手伤人,今日之事肯定就不是这个局面了。 便在众人各色的视线中,却见那包袱在半空里划了个很完美的弧线,最后稳稳落在了太夫人身侧的凭几上。 那凭几上多了个包袱,居然四脚平稳,一动不动,唯几上茶盏中水波轻晃,也是瞬息平定。 秦素不由大是艳羡。 若她也有这等身手,今日的事情就不必带上这许多人来镇场面了,单人独骑足矣。 想她秦素平生最羡慕的,便是这种千里单骑的骁勇之士,只可惜她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暗地里给人捅刀子的弱女子,想想就觉得意难平。 此时,周妪已经从开始时的震惊中回过了神,上前取过包袱打了看了看,随后面色微变。 她将包袱呈给了太夫人,太夫人睁开眼睛略瞧了瞧,便叹了口气。 今日她叹气的次数,只怕比以往一年叹气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她再度阖上了双眼,只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 周妪服侍了她大半辈子,自是知晓其意,遂将包袱拿起,面朝众人道:“这包袱里头乃是药渣,分成了十几袋装着,太夫人已经瞧过了,却辨不出这是什么,还要请郑老来看一看。” 郑槐闻言,先看了一眼身旁的秦素,见她微微颔首,他便起身走上前去,将每一袋的药渣都放在鼻边闻了一遍,方恭声道:“这里头装的,都是麻黄的药渣。”说罢躬了躬身,仍旧退回原处跽坐了下来。 秦素环视众人,淡声道:“这包袱里的药,便是杨叟按照沈兴的说法,从他藏东西的地方找出来的。” 房中诸人皆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笑。”高老夫人面色冷淡,语声也并无起伏:“你说这是你挖出来的,谁又能证明?再者说,就算这是你从那个沈兴说的地方挖出来的药渣,也证明不了这是从我房里出去的?六娘啊六娘,你说了这半天,仍旧是想着要打压我西院,甚至不惜拿你早逝的伯父作由头,你这心难道是石头长成的么?” 秦素没接她的话,只转首回顾。 那一刻,无人望见她瞬间明亮起来的双眸,比夏夜的星光还要璀璨。 “祖母回来了。”她向着院门的方向含笑语道。 众人闻声看去,这才发觉,才离开德晖堂没多久的吴老夫人,居然去而复返。 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秦素方才分明就是网开一面,没继续揪着过去的事情往下问,可是,吴老夫人却又回来了,原因何在? 众人皆是惊诧莫名,这其中,又以高老夫人最为讶然。 “你怎地回来了?”她没能忍住满心的惊异,问吴老夫人道。 吴老夫人面如死灰,脸色难看至极。而即便如此,她看上去也要比离开时显得正常了好些,此前的疯狂再也不见,唯目中时而闪过一丝绝望,看着直叫人心悸。 她没有回答高老夫人的话,只是木然地任由蒋妪搀扶着往前走,而她们的身后,则跟着阿臻。 众人分明记得,这个阿臻是陪秦彦柔去捉鱼去了,谁也没料到,她这时候竟会和吴老夫人一同回转。 第573章朱漆匣 秦素远远地看着这一行人,眸中漾着喜意。 阿臻的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而秦素的欢喜,亦是因此物而来。 “拿到手了?”她笑着问阿臻道。 阿臻上前几步,将手中那个精致的朱漆木匣子呈了上去,亦是笑道:“女郎,阿臻幸不辱命,东西都在此处了。” 秦素示意一旁的阿忍接了,又满意地欣赏了一会那匣子上被拧坏了的锁头,方对阿臻笑道:“好极,真是有劳你了。” 阿臻行了个礼,无声地退去了一旁。 秦素转身看向太夫人,微笑道:“太祖母见谅,为拿到这只朱漆匣子,我只能使诈,所幸祖母并没真的疯,还是听见了我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擅推拿的女高手,我更不会派人住进东萱阁里盯着祖母的一言一行,这都是我编出来的。可叹祖母却是信了,于是,祖母回去之后第一个要处置的,便是这只木匣,不想却正中了我的计。如今,此物终于重见天日,而有了这匣中之物,当年的许多事,亦必真相大白。” 随着她的语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只匣子上,吴老夫人的面色,则在这一刻又往下灰了几分。 秦素转眸看向她,语声微冷地道:“真是巧得很,我们正说到当年大伯父身死之事呢,祖母便回来了。您这一回来,好些事情便都说得通了。” 她指了指朱漆匣,面上的冷意换作浅笑:“我猜着,这里头装着的那些信,有不少都是祖母与叔祖母当年留下的吧?” 高老夫人一下子抬起了头。 那个瞬间,她看向秦素的眼神非常吓人,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秦素便扬了扬手中的那沓纸,道:“我手里拿着的,则是好些仆役的口供,都是画过押的。这些仆役中既有当年给西萱阁看门儿的,也有曾在东萱阁洒扫庭院的,此外,西萱阁小厨房的老杂役、东萱阁管传话的仆妇,这些人的口供,足够我拼凑出一个故事的轮廓。” 她说到这里略略一停,复又抬袖指向朱漆匣,漫声道:“如今再加上这一匣子的信,当年的事情,便不是只有轮廓,而是……成为了事实。” “你……你胡说!”高老夫人厉声喝道。 她高亢的语声震得人耳鼓发疼,而越是如此,便越是难掩她神情中的慌乱。 是的,慌乱。 这几乎不可能出现在高老夫人身上的情绪,此刻,却牢牢地笼罩了她。 “叔祖母还是坐着吧。”秦素缓声语道,一面带着阿忍提步上前,将那一沓口供交给了周妪,随后她便立在了太夫人的身前,仍旧令阿忍捧着朱漆匣,而秦素便自匣中取出一张纸来,展开扫了扫,启唇道:“这字条上写的是‘我已经打听到了心疾症忌讳的药物,只是此事一时急不得,且你应下我的条件也要尽早给我看到。’” 念至此处,秦素故意停顿的片刻,方慢慢地道:“这字条的属名是——‘惠字’。” “呛啷”一声,俞氏的身子晃了晃,因为动作太大,打翻了一旁的茶盏。 然而此时此刻,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一下子便冲到了阿忍跟前,夺手要去抢那个朱漆匣,一面颤声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阿忍轻轻巧巧地侧了个身,躲过了俞氏的手,同时脚步一转,扶着秦素便退出了好几步远。 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见半分兵戈气息,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连礼数上都叫人挑不出错来。而秦素却被她护得严严实实,俞氏连她的衣角都没碰着。 一众小辈皆看得目眩神驰。 一个武技高超、忠心护主的使女,实是行走内宅外院之必备良伴哪。 那一刻,有不少小辈们都在暗想,往后有了机会,也要在身边带一个这样的侍卫,走出去腰杆儿都要硬几分 秦素心下也是万分得意,不过在明面儿上,她却是向俞氏歉然一笑,柔声道:“请伯母见谅,这匣子里的信我得先看过一遍,才能决定要交予谁。伯母还是先坐下来罢。” 态度虽和气,但语意却是不容置疑的。 秦彦雅的清眸在秦素面上一扫,便上前扶住了俞氏,轻声道:“母亲先坐下吧,六妹妹是个聪慧之人,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秦素闻言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了高老夫人道:“叔祖母,还要我继续往下念信么?” 高老夫人的额上已是见了汗,不住地拿布巾擦着,神情惶惶不安。 秦素便又去看太夫人,朗声道:“太祖母,这些信件待我看过之后,多半还是会交予您,并不会一封封地念出来给大家听,这一点还请您放心。” 太夫人微阖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两道微带冷意的目光扫向秦素,却见对方面色肃然,敛眉垂眸,叫人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太夫人蹙起了眉,随后,便将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极为难得地开了口,道:“你既有这个心思,我自是不会驳了去。” “如此便好。”见太夫人的态度不再强硬,秦素心中大石终是落了地。 太夫人的配合,于她而言也是只好不坏的。 停了片刻后,秦素便又道:“虽然这些信可以不读,但这件事情,却不能就这样放任它过去。重孙女不才,想要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一说,太祖母应当不会拒绝的,是不是?” 太夫人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种行将就木似的神情。 她转过眼眸往左右扫了扫,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满面死灰的吴老夫人,以及已是汗出如浆的高老夫人。 后者此时也正看着她,目中有着明显的哀求。 太夫人不禁摇了摇头。 高老夫人真是求错了对象。 看起来,在她的心里,她还是没把秦六娘这个外室女当回事,还以为这秦家是她这个老太婆说了算。 “你们啊,唉……”太夫人叹息了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涌起了浓重的哀凉:“……你们两个,聪明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也毁在了这聪明上头。”语罢,她便又阖起了双眸,眼角竟有水光浮动。 太夫人终是落了泪,而她口中的“你们”说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第574章护不得 吴、高两位夫人同时变了脸色。 太夫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她已经再也护不住她们了。 “君姑,您可不能这样……”高老夫人提声说道,人已经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去太夫人跟前求情。 周妪立时跨前两步,挡在了太夫人身前,沉声道:“西院老夫人请止步,太夫人身子不适,您就叫她老人家歇一歇罢。” 她的语气有点重,而秦素也适时向阿忍招了招手,道:“你去请叔祖母坐好,也免得我一会说话的时候,被人打断了话头。” 阿忍应了个是,手捧木匣向着高老夫人走去。 她的步态堪称规矩,神情也是平静无波。可高老夫人看着却觉得心底发慌,居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重又退回到了座位前。 “请坐。”阿忍说道,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 仍旧是不错规矩的言行,高老夫人一见之下,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是面色微白,自动坐了回去。 秦素满意地笑了笑,不再去管她,而是对黄源打了个手势。 黄源会意,上前将杨叟、郑槐等人都请了出去。 一时间,明间儿里只剩下了秦府诸人,甚至就连秦素带来的侍卫,也在她的指令下退去了院门处。 这样的德晖堂明间儿,才算是恢复了往常各房请安的常态。可众人却都知晓,越是如此便越是表明,秦素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或者可以说,秦素要讲述的,很可能是秦家的一桩丑闻。 所谓家丑不外扬,她这时候清出无关人等,也算是顾及了秦氏的体面。 那一刻,无论是高坐的太夫人,还是敬陪末座的秦彦棠等晚辈,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秦素退行数步,便站在那块落地的匾额前方,举目四顾了一番,方轻声道:“我接下来要说之事,可能各位兄弟姊妹都隐约猜到了一些。不过,事情却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如今,我便从先伯父去逝前的那一年说起吧,那时还是永平年间,先帝爷还在位,长兄那年只有三岁。” 这个时间是秦素从颍川以及广陵等地,经过无数人的细加察访才得出的,或许细节上会有出入,但大体年月却是无错。 房间里一片安静,秦府的小辈们皆目注秦素,静待着她往下说。 秦素缓声续道:“经由我派人多方查访,我知道了一件事,便是在那一年,先伯父曾经在广陵的茶田查过账,并在广陵盘桓了近两个月的时间。而其实在那段时间里,先伯父并没待在茶田,而是偷偷地去了赵国。” “天哪!”俞氏轻呼了一声,满是泪水的脸上,唯一双眼睛张得极大,显然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相较而言,一旁的秦彦雅便显得镇静得多了,她将俞氏扶坐在椅子上,在她的背上轻轻抚着,雪肤清眸映着这满室灰暗,有一种超然于物外的美丽。 外面的天空越加阴沉起来,风却比方才小了许多,秦素身上的灰裙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几片落英随风而入,落在她的裙摆上,浅粉柔白,衬着月灰的裙裾,仿若月落轻纱,令人观之心静。 秦素的语声也安静而柔和的,仿若落花飘进耳畔:“先伯父去赵国的目的,是要去查问先闻阿姨的死因,这件事我的人也已经查证了,并在颍川找到了人证,只是那几位证人年纪太大,不能回青州回话,我这里有他们的证言,到时候太夫人看了便知。先伯父潜去颍川之后,找了不少人问话,打探了约半个多月的消息,不过,他到底不是做这些事情的人,问的人也不得要领,如夏妪、伍妪等这些关键的人物,他却是不曾寻到。而即便如此,先伯父还是得出了一个模糊的推断,他推断先闻阿姨之死,很可能是有人出手杀人,而这个凶手,他隐约猜到了祖母的身上。只是苦于没有人证,又因还要打理秦氏产业,先伯父这才不得不匆匆赶回陈国,同时又与他人约定,来年还要再去广陵查账,实则却是打算着第二年继续去颍川打探消息。” 秦素的语声回荡在房间里,除此之外,便唯有俞氏隐约的啜泣声,再无别的声音。 “先伯父与人约定的具体内容,我的人并没查出来。”秦素继续说道,一面便慢慢地走回至座前坐了下来:“我的人只查出,从那以后,先伯父便对东萱阁起了戒心,或者说,是起了厌恶之心,再也不曾用过或吃过东萱阁送来的事物,而是情愿叫人从外头买,或者由伯母亲手给他做。” “确实……是这样的。”俞氏哽咽着插言道。 她此刻的情绪仍旧不曾平复,然语声已经不再发颤,轻声地道:“当年夫主……夫主就说,他不惯外人管他的事,只叫我给他亲手做,无论吃的用的,他都一定会过我的手,或者是从他自己的仆役那里取,有时候还会从西院送来的东西里挑,偏就不用我们东院儿的。我那时还以为他是因为……太过操劳的缘故,脾气变得古怪了,我也没有……没有多想过……” 泪水顺着俞氏的眼角不住滑落,一滴连着一滴,她也不拿布巾去擦,只呆呆地坐着,一任水痕布满双颊。 秦素心中叹了口气。 往事已矣,可她此刻却必须硬下心肠,继续揭开那一道道早便愈合的伤疤。 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秦素便又道:“那之后不久,祖母便觉出了不对。我的人后来查证,祖母很快便私下派人去广陵打听消息,随后便查出了先伯父潜去赵国之事。那个时候,祖母便有些慌了,或者我们不如说,祖母那时候应该是……起了杀心。” 吴老夫人怔怔地听着她的话,面色灰败无比。 显然,秦素方才欲擒故纵的那一招,给了她绝大的打击。 吴老夫人原本想假借发狂,趁机回院中处置那一匣子的信的,却不料秦素黄雀在后,早就与阿臻定了计,结果便将正要烧信的吴老夫人给抓了个正着。 她此刻已是毫无斗志,唯枯坐着发呆,一脸木然。 第573章朱漆匣 秦素远远地看着这一行人,眸中漾着喜意。 阿臻的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而秦素的欢喜,亦是因此物而来。 “拿到手了?”她笑着问阿臻道。 阿臻上前几步,将手中那个精致的朱漆木匣子呈了上去,亦是笑道:“女郎,阿臻幸不辱命,东西都在此处了。” 秦素示意一旁的阿忍接了,又满意地欣赏了一会那匣子上被拧坏了的锁头,方对阿臻笑道:“好极,真是有劳你了。” 阿臻行了个礼,无声地退去了一旁。 秦素转身看向太夫人,微笑道:“太祖母见谅,为拿到这只朱漆匣子,我只能使诈,所幸祖母并没真的疯,还是听见了我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擅推拿的女高手,我更不会派人住进东萱阁里盯着祖母的一言一行,这都是我编出来的。可叹祖母却是信了,于是,祖母回去之后第一个要处置的,便是这只木匣,不想却正中了我的计。如今,此物终于重见天日,而有了这匣中之物,当年的许多事,亦必真相大白。” 随着她的语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只匣子上,吴老夫人的面色,则在这一刻又往下灰了几分。 秦素转眸看向她,语声微冷地道:“真是巧得很,我们正说到当年大伯父身死之事呢,祖母便回来了。您这一回来,好些事情便都说得通了。” 她指了指朱漆匣,面上的冷意换作浅笑:“我猜着,这里头装着的那些信,有不少都是祖母与叔祖母当年留下的吧?” 高老夫人一下子抬起了头。 那个瞬间,她看向秦素的眼神非常吓人,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秦素便扬了扬手中的那沓纸,道:“我手里拿着的,则是好些仆役的口供,都是画过押的。这些仆役中既有当年给西萱阁看门儿的,也有曾在东萱阁洒扫庭院的,此外,西萱阁小厨房的老杂役、东萱阁管传话的仆妇,这些人的口供,足够我拼凑出一个故事的轮廓。” 她说到这里略略一停,复又抬袖指向朱漆匣,漫声道:“如今再加上这一匣子的信,当年的事情,便不是只有轮廓,而是……成为了事实。” “你……你胡说!”高老夫人厉声喝道。 她高亢的语声震得人耳鼓发疼,而越是如此,便越是难掩她神情中的慌乱。 是的,慌乱。 这几乎不可能出现在高老夫人身上的情绪,此刻,却牢牢地笼罩了她。 “叔祖母还是坐着吧。”秦素缓声语道,一面带着阿忍提步上前,将那一沓口供交给了周妪,随后她便立在了太夫人的身前,仍旧令阿忍捧着朱漆匣,而秦素便自匣中取出一张纸来,展开扫了扫,启唇道:“这字条上写的是‘我已经打听到了心疾症忌讳的药物,只是此事一时急不得,且你应下我的条件也要尽早给我看到。’” 念至此处,秦素故意停顿的片刻,方慢慢地道:“这字条的属名是——‘惠字’。” “呛啷”一声,俞氏的身子晃了晃,因为动作太大,打翻了一旁的茶盏。 然而此时此刻,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一下子便冲到了阿忍跟前,夺手要去抢那个朱漆匣,一面颤声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阿忍轻轻巧巧地侧了个身,躲过了俞氏的手,同时脚步一转,扶着秦素便退出了好几步远。 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见半分兵戈气息,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连礼数上都叫人挑不出错来。而秦素却被她护得严严实实,俞氏连她的衣角都没碰着。 一众小辈皆看得目眩神驰。 一个武技高超、忠心护主的使女,实是行走内宅外院之必备良伴哪。 那一刻,有不少小辈们都在暗想,往后有了机会,也要在身边带一个这样的侍卫,走出去腰杆儿都要硬几分 秦素心下也是万分得意,不过在明面儿上,她却是向俞氏歉然一笑,柔声道:“请伯母见谅,这匣子里的信我得先看过一遍,才能决定要交予谁。伯母还是先坐下来罢。” 态度虽和气,但语意却是不容置疑的。 秦彦雅的清眸在秦素面上一扫,便上前扶住了俞氏,轻声道:“母亲先坐下吧,六妹妹是个聪慧之人,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秦素闻言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了高老夫人道:“叔祖母,还要我继续往下念信么?” 高老夫人的额上已是见了汗,不住地拿布巾擦着,神情惶惶不安。 秦素便又去看太夫人,朗声道:“太祖母,这些信件待我看过之后,多半还是会交予您,并不会一封封地念出来给大家听,这一点还请您放心。” 太夫人微阖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两道微带冷意的目光扫向秦素,却见对方面色肃然,敛眉垂眸,叫人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太夫人蹙起了眉,随后,便将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极为难得地开了口,道:“你既有这个心思,我自是不会驳了去。” “如此便好。”见太夫人的态度不再强硬,秦素心中大石终是落了地。 太夫人的配合,于她而言也是只好不坏的。 停了片刻后,秦素便又道:“虽然这些信可以不读,但这件事情,却不能就这样放任它过去。重孙女不才,想要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一说,太祖母应当不会拒绝的,是不是?” 太夫人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种行将就木似的神情。 她转过眼眸往左右扫了扫,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满面死灰的吴老夫人,以及已是汗出如浆的高老夫人。 后者此时也正看着她,目中有着明显的哀求。 太夫人不禁摇了摇头。 高老夫人真是求错了对象。 看起来,在她的心里,她还是没把秦六娘这个外室女当回事,还以为这秦家是她这个老太婆说了算。 “你们啊,唉……”太夫人叹息了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涌起了浓重的哀凉:“……你们两个,聪明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也毁在了这聪明上头。”语罢,她便又阖起了双眸,眼角竟有水光浮动。 太夫人终是落了泪,而她口中的“你们”说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第574章护不得 吴、高两位夫人同时变了脸色。 太夫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她已经再也护不住她们了。 “君姑,您可不能这样……”高老夫人提声说道,人已经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去太夫人跟前求情。 周妪立时跨前两步,挡在了太夫人身前,沉声道:“西院老夫人请止步,太夫人身子不适,您就叫她老人家歇一歇罢。” 她的语气有点重,而秦素也适时向阿忍招了招手,道:“你去请叔祖母坐好,也免得我一会说话的时候,被人打断了话头。” 阿忍应了个是,手捧木匣向着高老夫人走去。 她的步态堪称规矩,神情也是平静无波。可高老夫人看着却觉得心底发慌,居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重又退回到了座位前。 “请坐。”阿忍说道,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 仍旧是不错规矩的言行,高老夫人一见之下,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是面色微白,自动坐了回去。 秦素满意地笑了笑,不再去管她,而是对黄源打了个手势。 黄源会意,上前将杨叟、郑槐等人都请了出去。 一时间,明间儿里只剩下了秦府诸人,甚至就连秦素带来的侍卫,也在她的指令下退去了院门处。 这样的德晖堂明间儿,才算是恢复了往常各房请安的常态。可众人却都知晓,越是如此便越是表明,秦素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或者可以说,秦素要讲述的,很可能是秦家的一桩丑闻。 所谓家丑不外扬,她这时候清出无关人等,也算是顾及了秦氏的体面。 那一刻,无论是高坐的太夫人,还是敬陪末座的秦彦棠等晚辈,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秦素退行数步,便站在那块落地的匾额前方,举目四顾了一番,方轻声道:“我接下来要说之事,可能各位兄弟姊妹都隐约猜到了一些。不过,事情却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如今,我便从先伯父去逝前的那一年说起吧,那时还是永平年间,先帝爷还在位,长兄那年只有三岁。” 这个时间是秦素从颍川以及广陵等地,经过无数人的细加察访才得出的,或许细节上会有出入,但大体年月却是无错。 房间里一片安静,秦府的小辈们皆目注秦素,静待着她往下说。 秦素缓声续道:“经由我派人多方查访,我知道了一件事,便是在那一年,先伯父曾经在广陵的茶田查过账,并在广陵盘桓了近两个月的时间。而其实在那段时间里,先伯父并没待在茶田,而是偷偷地去了赵国。” “天哪!”俞氏轻呼了一声,满是泪水的脸上,唯一双眼睛张得极大,显然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相较而言,一旁的秦彦雅便显得镇静得多了,她将俞氏扶坐在椅子上,在她的背上轻轻抚着,雪肤清眸映着这满室灰暗,有一种超然于物外的美丽。 外面的天空越加阴沉起来,风却比方才小了许多,秦素身上的灰裙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几片落英随风而入,落在她的裙摆上,浅粉柔白,衬着月灰的裙裾,仿若月落轻纱,令人观之心静。 秦素的语声也安静而柔和的,仿若落花飘进耳畔:“先伯父去赵国的目的,是要去查问先闻阿姨的死因,这件事我的人也已经查证了,并在颍川找到了人证,只是那几位证人年纪太大,不能回青州回话,我这里有他们的证言,到时候太夫人看了便知。先伯父潜去颍川之后,找了不少人问话,打探了约半个多月的消息,不过,他到底不是做这些事情的人,问的人也不得要领,如夏妪、伍妪等这些关键的人物,他却是不曾寻到。而即便如此,先伯父还是得出了一个模糊的推断,他推断先闻阿姨之死,很可能是有人出手杀人,而这个凶手,他隐约猜到了祖母的身上。只是苦于没有人证,又因还要打理秦氏产业,先伯父这才不得不匆匆赶回陈国,同时又与他人约定,来年还要再去广陵查账,实则却是打算着第二年继续去颍川打探消息。” 秦素的语声回荡在房间里,除此之外,便唯有俞氏隐约的啜泣声,再无别的声音。 “先伯父与人约定的具体内容,我的人并没查出来。”秦素继续说道,一面便慢慢地走回至座前坐了下来:“我的人只查出,从那以后,先伯父便对东萱阁起了戒心,或者说,是起了厌恶之心,再也不曾用过或吃过东萱阁送来的事物,而是情愿叫人从外头买,或者由伯母亲手给他做。” “确实……是这样的。”俞氏哽咽着插言道。 她此刻的情绪仍旧不曾平复,然语声已经不再发颤,轻声地道:“当年夫主……夫主就说,他不惯外人管他的事,只叫我给他亲手做,无论吃的用的,他都一定会过我的手,或者是从他自己的仆役那里取,有时候还会从西院送来的东西里挑,偏就不用我们东院儿的。我那时还以为他是因为……太过操劳的缘故,脾气变得古怪了,我也没有……没有多想过……” 泪水顺着俞氏的眼角不住滑落,一滴连着一滴,她也不拿布巾去擦,只呆呆地坐着,一任水痕布满双颊。 秦素心中叹了口气。 往事已矣,可她此刻却必须硬下心肠,继续揭开那一道道早便愈合的伤疤。 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秦素便又道:“那之后不久,祖母便觉出了不对。我的人后来查证,祖母很快便私下派人去广陵打听消息,随后便查出了先伯父潜去赵国之事。那个时候,祖母便有些慌了,或者我们不如说,祖母那时候应该是……起了杀心。” 吴老夫人怔怔地听着她的话,面色灰败无比。 显然,秦素方才欲擒故纵的那一招,给了她绝大的打击。 吴老夫人原本想假借发狂,趁机回院中处置那一匣子的信的,却不料秦素黄雀在后,早就与阿臻定了计,结果便将正要烧信的吴老夫人给抓了个正着。 她此刻已是毫无斗志,唯枯坐着发呆,一脸木然。 第575章述因果 俞氏满脸是泪,哀哀地看着吴老夫人,几乎是泣不成声。而秦素安静的语声便与她的呜咽声嵌在一处,直叫听者不忍多闻。 “祖母知道,先伯父防她防得很紧。”秦素继续说道,搁下了手中的茶盏:“以祖母的聪明,她很快便推断出先伯父应该还没拿到实证。而即便如此,祖母也很不放心。那时候正是姑母要议亲事的时候,祖母生怕姑母吃亏,更怕先伯父报复在姑母的身上,于是便与叔祖母合起手来,拿先伯父的心疾之症做了文章。” “六娘这意思是说,西院老夫人说有心疾之症,是假话么?”不怕死的林氏这时候又跳了出来,作死地问了一句。 这也不能说她有多大的胆,实是心性使然。她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此时又如何能忍得住好奇,没有连续发问已经算是她收敛了。 说起来,林氏大约是满座之中最为欢喜之人,只因秦素今天叫她看的这出戏,精彩得超过了一切话本子,她实在是看得津津有味。 秦素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便点头道:“母亲说得很对。叔祖母的心疾之症就是装的,她的目的就是从郑槐那里打听出哪种药物对心疾症不好,甚至有致命之害。而祖母也确实很聪明,东萱阁里一切如常,没有半点动作。谁也不会想到,一应事情都是祖母请叔祖母帮着完成的,而祖母给叔祖母摆出的条件,便是……兼祧。”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数息后,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俞氏的呜咽声忽然便大了起来。 她紧紧地偎着秦彦雅,一只手抓住了衣裳的前襟,惨白的脸上满是泪水,哭得令人心酸。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仍旧谨遵着礼仪,没有上前去撕这两位长辈的嘴,仅此一点,她便比吴、高二人显示出了更好的教养。 秦彦雅此时也是两眼含泪,轻轻扶着俞氏,面上有着些许悲愤之色。 看着这可怜的母女二人,众人心底皆有些发酸。 秦素的话纵然无情,可却将一切都摆上了台面儿。 秦世章兼祧两房,这件在当年看来很不合乎常理的事情,在听了这位六娘子论及前因之后,突然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高老夫人之所以答应帮吴老夫人的忙,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于她膝下的独子——秦世章——亦即秦素等人的生父。 秦世宏生财有道,挣下了偌大一份家业,却偏偏与高老夫人是隔了房的,她纵然也能乐享其中好处,可看着蒸蒸日上的秦氏产业,她又岂会不眼红、不羡慕? 秦世宏再是行事大方,到底那也比不上让自己的儿子拿下这一切,来得叫人心安。 吴老夫人抛出的诱饵,高老夫人又怎么可能不上钩? 此时,便听秦素的语声又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各人耳中:“祖母应下叔祖母,只要事成便可叫先君兼祧,叔祖母自是答应帮忙,我猜她二人应该还有些书面的东西做证据,叔祖母这才放心大胆地依计行事,佯作生了各样的病,引得郑槐开具了无数药方,而后叔祖母再借口心脉不适,令郑槐误以为她患有心疾,于是重新开具了药方。届时,叔祖母只消将前后两种药方一对比,便不难发现哪些药对心疾是有害的。” 言至此处,秦素便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道:“不得不说,这法子委实高妙,先伯父只顾防着东萱阁,却没想到事情却自西萱阁而起,而先伯父也绝对想不到,表面上看来势同水火的祖母与叔祖母,其实早就秘密合谋,定下了这条毒计。” 秦素的话音落下,太夫人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缓声道:“六娘,慎用词。” 身为晚辈,却如此臧否家中长辈,其中一人还是嫡亲的祖母,太夫人到底还想护着那一层脸面,于是便出声提醒。 “是,太祖母。”秦素从善如流,恭声说道:“那就不用毒计二字了,便说是……定下了计谋罢。” 太夫人轻轻“唔”了一声,仍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秦素便又继续方才的话题,说道:“定下计谋之后,叔祖母便又生一计,想法子买通了先伯父身边的一个使女。那使女是……大伯母从母家带来的,生得也算美貌,因而她心里便揣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妄想一步登高。叔祖母便允诺日后给她一个名份,随后便令她给先伯父送吃食,那吃食之中,每每都是掺入了生麻、当归、甘草与麻黄等药材的。那使女做着人上人的美梦,全不知她送去的这些吃食,皆是由西萱阁的小厨房送出、途中转了几道手,最终到得先伯父的口中时,便成了断肠催命之物。” “是阿萝,竟是……竟是阿萝……”俞氏颤声说道,眼泪不住地往下滴落:“竟是我带来的阿萝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这么傻……”她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鬓已然散乱不堪,眼底深处是浓浓的悔意与自责,眼泪汩汩流淌,“这都是我的错……我太大意了,我怎么就那么傻啊……” 她喃喃地说着,面色惨白得仿佛即将死去,秦彦雅默默地替母亲拭着眼泪,背对着所有人,似是要借着这个动作,表达她此刻满心的愤懑。 秦彦婉与秦彦贞皆是满脸羞愧,垂下头不敢再看俞氏的方向,西院的几个晚辈亦各自垂首不语,秦彦昭的脸色更是时红时白。 房间里是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 俞氏的哭泣、秦彦雅的倔强,像是一记记无声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许多人的心间。 秦素垂下眼眸,打量着地下那块金灿灿的匾额,唇边终是有了一丝讥诮。 到了此时,包括秦彦昭等郎君在内,可能再也不会有人觉得秦素此前的行径是无礼的了。 因为,秦素用事实告诉了所有人,“德晖”二字,于今日的秦氏而言,实是绝大的讽刺。 第576章铿若石 安静持续了好一会,秦素平淡的语声方才再度响了起来:“叔祖母是个细心之人,在掺杂药物送吃食之后,她便仔细观察着先伯父的反应,最后她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便是那麻黄药效最烈。于是,在第二年——也就是长兄年满四岁的那一年,亦是大伯母怀了长姊的那一年——叔祖母终是加重了药量,抢在先伯父去广陵查账之前,给先伯父送了最后一次吃食,而先伯父则终因心阳暴脱之症,病重而亡。” “吾心碎矣……”俞氏哀声又起,每一声都像在拷问着这房中诸人的良心。 回答她的,则是一阵越发难堪的寂静。 纵然心中早便明了吴、高二位夫人的阴谋诡计,然,“子不言父过”,座中诸秦氏小辈,又如何敢于责问她们? 只得以沉默回应。 芸芸众人中,也唯有秦素,大逆不道,敢行陈律当诛之事,当众质问、陈清旧事,不留余地、不讲情面。 且,无畏无惧。 秦彦婉抬起头来,剪水双瞳盈盈看向秦素,凝视良久,不曾挪开视线。 那个瞬间,她忽然便觉得,这样的秦素,让她有些羡慕。 于桎梏加身时敢于反抗,于危难时刻决然出手,更有绝大的勇气敢于直面惨淡的过往,打碎华丽的表象,坦陈丑陋的事实。 衰朽而老迈的秦氏,的确需要以如此非常之人,行如此非常之手段,方能破陈出新、迎来生机。 也许今日看来,秦素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合规矩、离经叛道的。可是百年之后回头再看,秦素所为,才是真的挽救了秦氏。 秦彦婉心绪起伏,神思居然有些恍惚起来,直到耳畔有语声如山泉琤琮,泠泠而来,她才回过神来。 说话之人仍旧是秦素,只见她环视四周,淡声语道:“事到此处,也许大家都觉得,这事情也就结束了,而其实却远非如此。我秦氏步入危局,是自先伯父身故之日起,才是开端。” 众人俱皆惊住,齐齐抬头目注秦素。 刹时间,一道道或震惊、或不敢置信、或怨恨乃至于隐含愤怒的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刺向了秦素。 秦素夷然不动,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可能会恨我、怨我,觉得我处置此事太过直接,现在又穷追猛打,不留半分情面,也根本就没顾着秦氏诸长辈的脸面。然而在我看来,秦氏今日面临的之避,便如临崖而立,如果再没有人站出来,我秦氏必将粉身碎骨!诸位难道真的情愿做瞎子与聋子,任由这光灿灿的‘德晖’二字之下,掩埋着肮脏朽烂的泥污,再背着这堆烂泥,一起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么?” 她兴趣首四顾,神情坚冷,语若兵戈:“我管不了你们的想法,我只知道,我秦素,绝不会如此!所以,我接下来还要继续往下说,无论你们爱听或不爱听,想听或不想听,今日,你们都得给我听着!” 整个房间里都回响着她的声音,铿然若金石相击,振聋发聩。 在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声中,太夫人以及吴、高二位夫人,皆是面色灰寂,尤其是太夫人,仿佛老僧入定一般,闭目不语。而吴、高二人亦是面色颓败,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 秦素的视线扫过堂上诸人,将每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多少得了些安慰。 秦家的小一辈中,还是有几个堪看的,包括秦彦昭在内的大多数秦氏子弟,也还都保留着几分良善。 良善,乃是一切德行的基础,秦家的未来由这些小辈来掌控,也算是不乏希望了。 此念一起,秦素便露出了一个苦笑。 她还真是管得宽,秦氏将来是好是坏,与她有什么关系? 暗自摇了摇头,甩开莫名浮起的那些许寥落,秦素清嗽一声,道:“如此,我便继续往下说。方才说到叔祖母以麻黄为引,诱发了先伯父心阳暴脱之症。因先伯父本就有心疾,是故先伯父之死,便是青州城的良医也查不出来。毕竟先伯父得心疾也有好些年了,这种病症发展到最后最严重之时,就是心阳暴脱。因此,这件事至少在当时看来,并无问题。接下来,便要说到当时年仅四岁的长兄了。” 说到这里时,秦素便转向了一脸灰败的吴老夫人,问道:“祖母,当年长兄摔伤之后,您是不是立即打杀了一批仆役?” 吴老夫人表情木然地坐着,两眼空洞无神,仿佛没听见秦素的问话。 一直在旁边忍声低泣的俞氏,此时便哽咽地道:“是……是有这回事,这件事我还记得。当年端儿……出事之后,府里确实是打杀了……好几个仆役,阿萝……也死了。” 秦素“唔”了一声,柔声道:“多谢大伯母。六娘在此还要请大伯母见谅,今日我胆大妄为,让大伯母知晓了许多不堪回首之往事,揭开了您心头的伤疤,让您重又经历了一回当年的痛楚,这都是我的错,我向您赔罪。”说着她已是直身而起,庄重地向俞氏行了一礼。 俞氏两眼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却犹自勉强笑道:“今日之事是大伯母要谢谢六娘。这些事情如果你不说,我这辈子就得蒙在鼓里,我一直以为是我命硬,是我害死了他……” 她的声音哽住了,眼泪汩汩流淌,满面的酸楚难当,直令观者心碎。 秦彦雅回首看向秦素,清雅的面庞上,满是冷漠与戒备。 “六妹妹还请继续说下去,别叫我们母女耽搁了你的大事。”她平淡地说道,眼神寒凉:“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但我想六妹妹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六妹妹便尽管说罢,吾等蝼蚁,想必没在你的眼里。”她冷淡地说着这些话,面无表情。 秦素遥遥地看着她。 想来,她的长姊应当还是有怨的吧,那番话虽说得平静,但辞意之锐,却能叫人一听便知。 秦素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挑开这个旧疮疤,终究还是伤到了蕉叶居母子三人。而此事的起因,则是因为秦素不满汉安乡侯府的婚事。认真说来,她的确并非为伸张正义而来,而是以一己之利为引,将秦家闹得大乱。 第577章明前因 秦彦雅的怨恨,并非无理,而对于她毫不客气的指责,秦素亦是一笔略过。 她面向秦彦雅再度敛衽行礼,恭声道:“待事毕,我会择日登门赔罪。” 秦彦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过了身去。 秦素坦然一笑,归座坐好,方继续道:“咱们继续说回当年。长兄摔伤后当天,祖母立刻便打杀了一批仆役,那个一心往上爬、替叔祖母给先伯父送吃食的使女阿萝,自是被灭了口,祖母也算是给了叔祖母一个交代,而此事当年太祖母亲自派人去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的运气似乎比太祖母好些,前些时候倒查出了些眉目。” 说到这里时,秦素便向阿臻打了个手势,阿臻会意,上前将几沓纸交给了周妪。 “这便是我拿到的另一些口供,请太祖母稍后过目。”秦素慢慢地说道,遥遥地点了点周妪拿在手上的纸,复又端起茶盏喝茶:“我便长话短说吧。我查到的结果是,长兄摔伤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太祖母当年可能也怀疑到了这一点,所以派人去查,可太祖母却查错了方向,您一直盯着叔祖母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因为出手之人根本不是叔祖母,而是祖母。身为长兄嫡亲的祖母,祖母却亲手叫人弄残了自己的孙辈,此事太祖母想来是怎么也想不到的。祖母其实早就谋划好了一切,她老人家悄悄买通了外院的一个侍卫,由那侍卫暗中出手令长兄摔下山石,并趁着长兄昏迷、周遭无人之际,反复数次以石击之,以确保长兄瘫痪并永远不会再有子嗣。如此一来,兼祧的两大障碍一并扫清,祖母便将此事提上了台面儿。” 说到此处,秦素略略一停,毫无情绪的视线划过了吴老夫人灰败的脸,勾唇笑道:“祖母也算是网开一面、手下留情,没叫长兄命丧当场,这或许便是您老人家的那一丝眷顾之情吧。” 这满是讥嘲的语声尚未落定,一旁的俞氏已是再也承受不住这重重打击,身子晃了晃,朝后倒去。 “母亲!”秦彦雅惊呼道,上前欲扶,不想有人动作比她更快,眨眼间一人便到了近前,接住了俞氏倒下的身体。 秦彦雅微吃一惊,转眸看去,却见那个叫阿忍的使女正扶着俞氏,同时以食指在俞氏的额角、人中、虎口等处揉捏了几下,俞氏呻吟了一声,已是悠然醒转。 “你送大伯母先回去吧。”秦素对阿忍说道,复又向秦彦雅歉然一笑,温声道:“不过,长姊却还是必须留在此处,一会还要审贝锦,长姊可能会听见一些有趣的事。” “哦?”秦彦雅语声飘忽,脸色却瞬间变得冰冷,勾唇笑了笑:“六妹妹真有心,连我的使女也要审。我若说不想留在此处,六妹妹难道还要以武力强留于我么?” 秦素目注于她,片刻后,诚恳地道:“如非必要,我当然不会动武。” 也就是说,如果有必要,即便动用武力,她也一定要把秦彦雅留下。 若换了一个时辰前,秦素说出这种话来,林氏头一个就要跳出来骂她无礼,钟氏也肯定要向太夫人卖个好,帮着秦彦雅说话。 可是此刻,在亲眼目睹秦素扒开了吴、高二人华贵的外衣,露出了她们丑陋不堪的内核之后,众人对秦素的作为,已经不会再只看表面了。于是,秦彦雅的一番言语,也就如滴雨入大川,一点涟漪都未激起。 钟氏垂头端详着自己的手,像是那指甲上长出了花儿来,而林氏则是满脸的幸灾乐祸,一会看看秦素,一会看看秦彦雅,一会又偷偷摸摸地去看几位老夫人,一双眼睛骨碌乱转,忙得不可开交。 便在这诡异的岑寂之中,阿忍很快便将已经半是昏迷的俞氏送出了明间,秦彦雅则冷着脸坐回位中,淡淡地扫了秦素一眼,道:“六妹妹好大的威风。” “不敢当。”秦素随手搁下了茶盏,一旁的阿臻便上前替她斟茶。 望着那一注温热的水线自壶嘴涌出,秦素平静地道:“关于多年前的旧事,我再说几句也就完了,咱们也能快些回到眼前来。” “难道还有什么未尽之事么?”问话的却是周妪。 秦素今天一连抛出了几件大事,真如巨石击柱,整个秦家的天都要翻了,如今她却还有话要说,周妪自是疑惑。 秦素向她笑了笑,道:“也就还有一件小事罢了,当年我先伯父突然潜去颍川的起因,我已经查明了。” 此言一出,高老夫人原本黯然的脸上,瞬间迸出了一丝怨毒。 她抬头直直地看着秦素,眼神如毒蛇,整张脸狰狞到了可怖的程度。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吴老夫人的语声骤然响起,混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秦素:“六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宏……他当年去颍川,难道还有原因?” “万事总有原因。”秦素淡然说道,伸手展平了衣袖:“否则,无缘无故地,先伯父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查探生母的死因呢?” 吴老夫人原本灰败的脸上,蓦地生出了些许愕然。 这让她显得比方才多了几分活气,而她看向秦素的眼神,则带着明显的惊疑。 秦素的视线停落在她的身上,缓声说道:“先伯父是听到了一点传闻,这才对先闻阿姨的死因起了疑,于是便动念去颍川查探。而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的人,我已经找到了,此人便是叔祖母的奶姆彭妪的一位干亲,当年曾在外院走动,如今在黎阳田庄做事。据他亲口供称,这件事是彭妪指使他做的。只可惜彭妪早已离世多年,所以我没拿到她的供词,不过彭妪当年对叔祖母可是忠心耿耿……” “原来是你!”吴老夫人陡然打断了秦素的话,一双喷火的眼睛直直盯向了高老夫人:“你这小人!原来是你背后做下手脚,才令得我儿惨死!” 第578章如泼妇 “汝有子乎?”吴老夫人话音未落,高老夫人已是嗤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面上满是不屑与鄙夷,昂头道:“我儿才是秦家最出色的郎君,而你分明就是个下不出蛋来的母鸡,却把个女儿看得比天大,仗着庶子阿宏挣下的家业,处处压着我儿一头,还整天摆出一副大妇的姿态,将我们母子不放在眼里,你也配?!” 她说到这里像是再也没了顾忌,索性放声大笑起来:“可笑阿宏被你蒙在鼓里,叫了你那么多年的母亲,你怎么就有脸应下?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才叫人给阿宏递了信。当年那条带血的裙子便是我的使女发现的,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你的裙子,所以我偷偷地把这裙子给藏起来了。我原本猜测动手的是你身边仆役,却没想到竟是你亲自杀的人。阿宏看到那条裙子之后,自然要去查明原因。却不想他才一这么做,你就立刻跑来求我帮忙铲除阿宏,还巴巴地提出让我儿兼祧。我呸!若不是瞧在那些产业的份上,你当我会帮你么?你还真当你自己有多高贵不成?真真是蠢物!” 这一番话直骂得吴老夫人目眦欲裂,她猛地站了起来,伸手怒指高老夫人道:“都是你!原来都是你!是你暗中做了手脚,迫得我不得不找你帮忙……原来你早就存了兼祧的心,原来你……你是觊觎我儿挣下的大笔家业……”她越说越是悔恨,越想越觉得自己白白筹谋半生,却原来每一步都落在别人的算计里,直是气得几乎昏厥。 听了吴老夫人所言,高老夫人嗤笑一声,讥讽地道:“一个没儿子的人,偏偏整天‘我儿我儿’地叫着,闻氏泉下有知,只怕头一个不会放过你!” “你给我闭嘴!”吴老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猛地向着高老夫人扑了过去,怒吼道:“你这毒妇!居然敢利用我!一个贱妾也敢来算计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语声未落,她已是一巴掌扇在了高老夫人的脸上,两个人随即撕打在了一处。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形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般山野疯妇一般地撒泼扭打,在秦家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连仆役们都没打得这么难看过,诸人自是惊得目瞪口呆,而林氏更是张着嘴巴看得眼都直了,满脸的兴奋之色。 一时间,房间里怒骂声与呼痛声不绝于耳,夹杂着老人粗浊的喘息声,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秦素神情淡淡地坐着,并没急于叫人分开这两个扭打的老妇。 秦家的脸面,就在这一天全都丢掉吧。等过了今日,算清了这些新账旧事之后,秦氏便可重拾颜面,重新找回这个姓氏本应有的骄傲与尊严。 吴、高二人毕竟年纪大了,没打上一会便累得气喘如牛,却犹自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扯着你的衣领,无人肯先放手。 秦素向阿臻示意了一下,阿臻领命上前,两手各抓着一人的胳膊,使巧劲略一用力。吴、高二人只觉两臂剧震,不自觉地便收了手,阿臻随后双手一分,便将这两个人给格开了。 此时,吴老夫人已是发如蓬草,衣领歪去了一旁,而高老夫人就更难看些,不只衣裳被扯得乱糟糟的,脸上还有几道血印子,应当是被吴老夫人的指甲抓的。 “你这毒妇!贱人!”高老夫人吃了大亏,自是恨极,即便被阿臻拦住,却仍是作势要扑上去继续撕打。而吴老夫人却显得木然,面容呆滞地立在一旁,任由阿臻将她推着坐下了,既不说话,亦无动作。 “都停下吧。”太夫人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终是止住了高老夫人的怒骂。 “你们现在这样子……成什么了?”太夫人声音里有种深深的无力,说罢了这句话,她便开始咳嗽起来,面色瞬间白得吓人。 周妪忙将陶案上温着的一小盏燕窝端了过去,喂太夫人喝了两口,又在太夫人的额角处按摩了几下,太夫人的面色方才缓过来一些,转眼看向了秦素。 “六娘,事到如今,你还嫌不够么?”她说道,语声微微带喘,看向秦素的眼神早没了方才的犀利,而是变得衰弱与无奈,“好歹她们也是你的长辈,你怎能就这般由着她们当堂……” 她抚着胸口摇了摇头,用力地咳嗽了几声,呼吸里有着很明显的浊音。 秦素站起身来,恭声道:“太祖母教训得是,祖母与叔祖母的这段因果,到此也确实完结了。我这便叫人送她们回院中歇息。” 便在她说话的当儿,院门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齐齐看去,却见一群人正自行来,当先一人是个身材高壮的侍卫,正是黄源,而在黄源的身后则跟着阿忍与八名侍卫,那些侍卫四人一组,各抬着一顶兜子,正是吴、高二人平素来德晖堂时乘坐的那种。 “太祖母请看,我这样安排可妥当?”秦素柔声问道。 太夫人一眼扫罢,便打从心底里叹了口气。 该讲规矩时,那规矩便守得半分不错;该放胆行事时则绝不手软。其刁钻狠辣、精明周全,无一或缺,这六娘子若是换个出身,就是将整个秦家交给她打理,太夫人也是放心的。 只可惜,出身是秦素最大的缺憾,无论她怎样出色,秦家也断不能再容得下她。 只能开祠堂将之除族了。 太夫人心下暗自想着,眼角微微一眯。 到时候,还要多请些耄老来作证,要将这件事早早宣扬开去。而等到失却了家族的护佑,想必今日高谈阔论、傲视睥睨的六娘子就会清楚地感知到,她孤身一人,是绝对无法立足于这尘世的。 太夫人的神情越发地淡然了起来。 如果秦素愿意好生服个软,并从此听从家族的安排,那么,她也未必不会重新接纳。 不过,再一转念,太夫人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范二郎其人最是难相与。秦素已经被他瞧上了,若是有家族护着,范二郎可能还会有所顾忌,可秦素一旦被除了族,只怕第一个找上她的,便是范二郎。 到得那时,就算是太夫人也是鞭长莫及、无力施为的了。 第579章步步陷 太夫人有些出神地想着这些事,仔细筹谋着接下来的安排,便连吴、高二人何离开的,亦不知晓。 见她神思不属,秦素便立时明白,太夫人一定是在为今后的事做打算,大约一个除族是跑不了的。 弯唇笑了笑,秦素向阿忍打了个手势。 阿忍躬身退下,数息之后,便将贝锦带了上来。 “女郎,人到了。”她低声说道,一面将贝锦按跪在了地上,复又退了下去。 此时的贝锦,再不见平日里娇憨可爱的模样,而是面色如死,软软地瘫跪于堂前,面朝着秦素的方向。 “怎么,六妹妹这就要开始审贝锦了么?”秦彦雅的眼睛盯着贝锦,话却是对秦素说的。 秦素便笑了笑,道:“长姊只说对了一小半儿,除了贝锦之个,还有好几个蕉叶居的人要审呢,长姊见了可别吃惊。” 随着她的话音,便见阿忍又自门外走来,带回来了几个仆妇,其中一个穿着褚色衣裙、皮肤甚白的老妇,赫然便是秦彦雅的乳姆——郭妪。而另两个约三十许的女子,有许多人也认出来,一个是在蕉叶居管跟出门的丁嫂子,另一个则是蕉叶居的守门仆妇,姓马。 这三个人的出现,让上座的太夫人耸然动容。 “六娘,你这是做什么?”她沉声问道,面上满是不虞,“你将郭妪叫来作甚?她与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面对这样的太夫人,秦素还是很诚挚地了表达尊敬。 “太祖母,郭妪是个很重要的人证,今日她会说出不少事情来,而秦氏这些年来的种种怪现象,也可由她的话中解释清楚一部分。至于丁嫂子与马娘子,我叫她们过来也只是想问两句话罢了,不会耽搁多久的。” 秦彦雅冷眼看着这一切,蓦地笑道:“太祖母此时之慈爱,当年若是能分予先君和长兄半分,亦不会今日当众受此羞辱。” “哗啷”,一阵大风猛地掠过,将竹帘高高地卷去了半空。 阴暗的房间里,秦彦雅的脸隐在最深的角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然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如此地分明:阴冷、怨恨、恶毒、愤怒以及……伤痛。 说罢此言,她便拂了拂衣袖,从容起身,缓步踱至堂前。 优雅的举止,阴冷的气韵,衬着她的雪肤清瞳,这种种矛盾集于一身,竟让秦彦雅显出了一种怪异的美,近乎妖冶。 “六妹妹处心积虑,也只敢拿软处开刀。”她冷声说道,宽袖一舒,竟是施施然地坐在了吴老夫人空出来的座椅上,复又淡声道:“这堂上错处最大之人,你连问都不敢问。” 满屋俱静,落针可闻。 在这几乎堪称绝对的寂静中,太夫人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小雅,你这是在怨怪太祖母么?”她有些失神地看着秦彦雅,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秦彦雅一摆衣袖:“吾不敢。” 冰冷的三个字,未尽之意,却是昭然。 非是不怨,而是不敢怨、不能怨,否则便要成为众矢之的。 太夫人听了这话,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眼角居然泛出了泪光。 “小雅,你这便不对了。”见太夫人伤心欲绝,钟氏似是有些看不过去了,说道:“太君姑对你、对你们蕉叶居,那可是极好极好的。你想想,哪一回得着了什么好东西,不是先尽着你们蕉叶居?哪一回逢年过节,蕉叶居的赏赐不是最重的?太君姑纵然有千般不对,至少对你以及你们蕉叶居,那是掏心挖肺地好着,你如今却说出这话来,岂不是太叫人寒心了么?” 这一番话,直叫太夫人老泪纵横。 她或许对不起所有人,唯独蕉叶居母子三人,她自认是对得起他们的。 只听钟氏此时又道:“我知道,小雅你是在怪太君姑当年没仔细查那几件事,可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太君姑那时候身上担着多重的担子?为了这个家,太君姑她放弃了家产,呕心沥血地带领阖族走上坦途,用尽一切力量去让这个家不要散、不要乱。她做得有错么?” 的确,从大局上看,太夫人当年的姑息,也不能完全就是错了。钟氏这话说得相当漂亮,为了讨好太夫人,她也算是不遗余力了。 然而,这一番话说出去,秦彦雅却根本毫无异动,只淡淡地看着钟氏,勾唇道:“叔母好大的肚量,却不知事情出在您自己身上时,您是不是也能这般大度?”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钟氏神情一滞。而旁边的秦彦梨则一脸惨白地看着秦彦雅,堪称面无人色。 事实上,自方才听秦素说起贝锦时起,秦彦梨的脸色便很不好看。而此刻眼看着贝锦就跪在堂下,秦彦雅又几乎明着认下了尚未被指证的罪名,简直是雪上加霜。秦彦梨死死咬住嘴唇,抑住了涌到唇边的一切话语。 不能说,也不可说。此时此地步步为陷,她一介庶女,绝不可出头。 她此际唯一盼望的便是,秦素针对的只是秦彦雅,而不是她与秦彦柏。 这般想着,秦彦梨偷眼看去,却见秦彦柏安然地坐着,双眼平视,没去看任何人,包括行止大为异常的秦彦雅。 此时,满座之人自然皆是面色剧变,而最为奇异的是,钟氏的眼神不时从郭妪身上划过,眸中流露出了浓重的狐疑。 秦素暂时没去理会秦彦雅,而是转向钟氏笑问:“叔母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钟氏被她问了怔了怔,思忖了片刻后,还是和婉地道:“既是六娘问了,那我就腆颜多问一句,郭妪这是出了何事?太君姑向来对蕉叶居极为看中,郭妪可是蕉叶居的老仆了,六娘你确定没找错人么?”说着,她又看了看旁边的秦彦雅,提醒地道:“郭妪是小雅乳姆,你不会不知吧?”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会专请了郭妪来了。倒是叔母,为何要问这些?您与郭妪很相熟么?” 第580章城下盟 秦素一径只与钟氏说话,就像是完全忘记了秦彦雅的存在。而秦彦雅却也古怪,秦素不去理她,她也就这样安静地坐着,面上无甚表情,那一身的阴冷却仍旧瘆人。 钟氏的视线在这两个侄女身上兜了个圈,却也没做隐瞒,直言道:“我与郭妪确实是相熟的。早几年你钟舅父回府交账,郭妪求到我跟前来,说要给幺孙寻个出路,我见她那幺孙是个机灵的,便将他荐给了你钟舅父。” “原来如此。”秦素了然地说道,“说起来,今日之事,还就与郭妪那位幺孙有关。” “哦?”钟氏一下子握紧了扶手,神情有些紧张起来:“来宝怎么了?” 来宝便是郭妪那幺孙的名字。 秦素闻言,笑着摆了摆手,道:“来宝倒没做什么坏事,不过就是跑了几次腿而已。第一次是在三年前,他去了郑槐的家乡,恰逢郑老远游不在,他便从郑老的儿子那里买了几份医案;第二次他去了广陵茶田,向当年给先伯父提供住处的人问了几句话,第三次他去了连云,找了不少当年的老仆问话。后来他又趁着随钟舅父四处查账之机,跑了秦府的几处田庄,而每到一处,来宝皆是找那些秦家老仆东拉西扯地闲聊。”说到此处,她话声微顿,看向了钟氏:“我说的这几处地名或人名,叔母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秦素每说一句,跪在地下的郭妪脸色便会变一变,而钟氏的脸色则也跟着不断变化,到最后秦素问过来时,钟氏的视线,终是转去了秦彦雅的身上。 来宝跑的这几个地方,以及他找的人,这分明便是……追查当年秦世宏的死因! 钟氏的表情十分错愕。 来宝的祖母郭妪正是秦彦雅的奶姆,来宝追查当年之事,如果说与秦彦雅无关,钟氏是绝对不相信的。 可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看着眼前秀雅清美的秦彦雅,钟氏怎么也无法相信,三年前,年仅十三岁的秦彦雅,便已经有了谋篇布局的能为,不仅私下查探生父死因,甚至还聪明地将人手安插到了钟景仁身边。 想来,钟景仁常年在外到处跑,秦彦雅就是瞧中了这一点,想要趁机多搜集秦府老仆的消息,这才将来宝塞过去的吧。 钟氏不由心下暗惊。 然而,当此情形,她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蕉叶居占着太夫人的心尖儿,当初钟氏应下郭妪的请求,也是瞧在太夫人的面子上,想要卖个好罢了。 此时,屋中诸人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而这其中,林氏是最为夸张的一人,只见她忽地睁大了眼睛,一脸恍然大悟地道:“我明白了,我想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那个来宝就是去打探当年婿伯的死因的,而安排下这些的小雅……” “住口。”已经忍耐多时的太夫人终是忍无可忍,出声斥道:“蛇蛇蝎蝎地,成何体统!” 林氏一下子没了声音,缩着脖子往回坐了坐,而她脸上那种兴奋至极的表情,却是根本瞒不住人的。 秦素并未理会这些,只看向钟氏道:“叔母是不是觉得很吃惊?” 钟氏的面色有点发青,拿布巾掩了面,简短地道了个“是”。 她怎么会不吃惊?她这可算是被自家人狠狠算计了一回。 秦素便笑道:“此事我先斩后奏,还请叔母勿怪。来宝便在我手上,待一会事了,我便将他交予叔母。” 钟氏闻言面色一寒,而一直跪在地上的郭妪却猛地抬起头来,保养得宜的脸上已是流了满脸的泪,以头抢地道:“六娘子便饶了来宝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他年纪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告诉他去做的,求您饶了他吧,我给您磕头了。” 秦素垂首看着她,面色淡然:“在你交代来宝做这些事之前,你就当想到事败之后的结果,如果怕有今日,当初你就不该将来宝送去钟舅父身边。如今你倒来求我,却不知你主子屡次三番设计于旁人之时,她又有没有多替别人考虑一二?” 说这话时,秦素的视线远远地扫过秦彦雅。 秦彦雅森然端坐于椅中,唇角勾着一丝冷笑:“六妹妹不必指桑骂槐。的确,西雪亭一局就是我设计的,可惜事败未成,我引恨至今。” 房间里刹时间一片死寂。 西雪亭? 许多人立时便想到了去西雪亭赏海棠的那一天,秦彦直的房间里睡着两个没穿衣裳的小鬟,而这两个小鬟后来据说是死了。 淹死的。 秦彦雅此时却说,西雪亭那件事,就是她做下的。 诸人的视线全都投向了秦彦雅。 此刻,这位秦府嫡长女哪里还有半分以往的优雅与持重?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神情阴沉,堪称阴森可怖。 秦素的眼睛眯了眯。 秦彦雅的反应,极是出人意料。 居然一开口就把西雪亭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她这是有恃无恐,还是另有打算? 秦素凝眸沉思,而一旁的钟氏哪里还坐得住,已是霍然起身。 西雪亭三个字,几乎已经成为了她心中不可触及的禁地,此时竟从秦彦雅口中听闻,她如何不吃惊? “你说什么?西雪亭?”钟氏厉色看向秦彦雅,眼中射出寒光,嘴角绷直,整张脸写满了愤怒与震惊。 她再也想不到,这位秦府嫡长女,竟会歹毒至斯。 秦彦雅勾着唇角,冷声道:“西雪亭又如何,难道那是圣人宝地,我这失怙之女便不能涉足?”她抬起头来看向钟氏,眸中满是冷诮:“叔母自己行不公、坐不正,旁人自会路见不平。” 秦素一下子挺直了脊背。 秦彦雅此语,竟是大有深意。 她是在透露什么消息?还是说,她要借着这几句话表达旁的意思? 抬手掠了掠鬓发,秦素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秦彦柏,却见这位秦三郎仍旧笔直地坐着,身姿挺拔端正,整个人都流露出一股书卷气,真是如谦谦君子也似。 飞快地思忖了片刻,秦素蓦地一笑。 怪不得秦彦雅要换去吴老夫人的座椅坐呢,原来是为了现与人签下城下之盟。 只不知,这曾经被她利用得极为彻底的兄妹二人,会不会如她所愿? 第581章何曾错 秦素微微侧首,视线扫过秦彦柏温雅的面容,一个念头蓦地划过了脑海。 她面上的笑容又加深了些。 原来如此。 原来秦彦雅一切行动的目的,都是因为她看中了一个人:范孝武。 范孝武与秦彦柏交好,而秦彦雅在太夫人的跟前却极有分量。若想要今日之事得以善了,秦彦雅需要秦彦柏的帮助,而秦彦柏,也需要秦彦雅的帮助。 反应确实很迅速,方向也很明确。 秦氏嫡长女,果然不是简单角色。 秦素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似冷似热的视线拢向了秦彦雅,道:“长姊真真聪明。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长姊倒是找了一棵参天巨树呢。” 她这话说得含糊,然秦彦雅却像是听懂了,立时语声冷硬地道:“六妹妹借势成势,难道我便不能依木而生么?” 秦素又是一笑,不再说话。 满座中人能听懂她二人打的哑谜的,只怕十不及一。 好在秦素终是转回了话题,将手指向了地下跪着的贝锦,对钟氏道:“叔母息怒,西雪亭之事,以及此前发生的诸多针对西院郎君之事,皆是由她穿针引线、传递消息。而那始作俑者,方才已是自承其事了。” 秦彦雅目视秦素,冷冷一笑。 钟氏听得秦素之语,却是两眼几乎喷出火来,张口便要说话。 可秦素却抬手打断了她,漫声道:“叔母还请稍候,我会按着顺序将事情全都解说一遍的。”语罢她又转向了秦彦雅,淡声道:“长姊也最好暂时安静一会,不要迫得我动手才好。” 虽然对秦彦雅的意图掌握得一清二楚,可秦素还是觉得,秦彦雅比吴、高二人难缠得多。 她乃是一支哀兵,身负血海深仇,她做出的一切事情都能用一个“孝”字解释,哪怕她要搅得秦氏鸡犬不宁,她也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听了秦素之语,秦彦雅冷冷地“哼”了一声,却也真的不再说话了,唯直身而坐,全身上下都像是罩着层盔甲,虽是坐着,却予人刀枪不入之感。 秦素目注她良久,面无表情。 钟氏此时却是极为恚怒。 她沉着脸看了看秦彦雅,最终视线落在了秦素的身上,眸中蕴着一层怒意。 被一个小辈连续数次堵了话头,这让她的心底万分憋闷,尤其是这个小辈还是个卑贱的外室女,她一个正室夫人,何时也要听外室女的分派了? 一旁的秦彦直见状,眉头微皱,思忖片刻后,终是起身行至钟氏身边,一面替她斟了盏茶,一面便以极轻之声耳语道:“母亲且看场中形势。” 钟氏环视四周,入目者便是秦素带来的那些侍卫,她心中微凛,便向秦彦直点了点头。 平素对这个外室女轻视惯了,陡然要她尊重起来,她一时间还做不到,不过被秦彦直提醒之下,她便很快反应了过来,今日这场子是秦素占优的,连太夫人都落败了,她又摆的什么谱? 见母亲神情收敛,秦彦直想了想,又附在钟氏耳边低语了一句:“西雪亭之事,尚要多谢六妹妹相助。” 如果说,秦彦直最开始的提醒还只是让钟氏看清了今日的形势,那么,他后一句的提醒,则让钟氏立时打消了一切念想。 西雪亭那一局明显就是被秦素破掉的,钟氏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居然还想要人家低头? 这不是不知好歹么? 一念及此,钟氏立时拍了拍秦彦直的手,轻声道:“我省得,我儿放心。” 秦彦直松了口气,躬身退回原处坐好,这厢钟氏亦归了座,客气地对秦素道:“罢了,一切听凭六娘处置,叔母只等着便是。” 见这母子俩如此识实务,秦素自是欣然,向钟氏奉上一枚浅笑,便转向了郭妪道:“妪也听了这半天了话了,如今你也不用来求我,我给你一个机会。今日当着太祖母的面儿,你将所知一切尽皆说出来,如果你说得好,我想叔母也会答应网开一面,放来宝一条生路。” 郭妪闻言,立时又开始哭了起来。 来宝便是她的命根子,此刻屡屡听人提及,她这心疼得就像有人拿刀子剜一般,哪里还敢有半点反抗,立时磕头如捣蒜地道:“是,我听六娘子的,我这就说,这就说。” 秦素含笑道:“你慢慢说,不着急。”说着便向太夫人看了一眼。 太夫人现在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而是面容枯槁、暗淡无光,几乎可以想见她此刻的心如死灰。 秦彦雅方才的那番话,实实在在给了她最为致命的一击,甚至比秦素将匾额扔在地上、直接言明她这一生“错在姑息”之时,还要叫她难受。 神思恍惚间,一阵断断续续的话声传了过来,让太夫人的心思逐渐又回到了这个阴沉的夏日上午,回到了德晖堂。 此时,郭妪正在交代她吩咐来宝做事的细节:“……一开始,我不知道女郎打听这些做什么,每回来宝送来的消息,我都会亲手交给女郎。后来我才慢慢地悟了过来,原来女郎是在打听当年先郎主的事情,女郎是发现了先郎主是被……被人害死的。” “就这些么?”秦素问道,面上挂着一丝浅笑。 郭妪伏身于地,头也不敢抬地道:“是……是的,六娘子。” 秦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郭妪这是在迫着叔母对来宝动手么?我怎么听说,你私下里还开了个纸墨铺子,据说叫什么松烟斋,有没有这回事儿?” 郭妪抠住地面的手,一下子紧紧蜷了起来。 “这个……这个……”她支支吾吾地说道,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迟疑或者说是惊疑,却是显而易见的。 秦素泰然端坐,明亮的眸子凝向了一旁的秦彦雅。 秦彦雅的坐姿堪称优美,连头发丝都不曾动一下,唯满面冷然, 虽然她一个字没说,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气息,却似是仍旧能够影响到郭妪。 郭妪的身子明显地战栗了几下。 第582章渐揭晓 秦素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拖长了声音道:“看起来,妪这是不想说实话了,既如此,那我就将来宝……” “我说,我说!六娘子且慢,我说……我说……”一听秦素提起来宝,郭妪便再也顾不得旁的了,颤着声音开了口,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是这样的,松烟斋是我……哦不……不对,不是我,是大娘子……就是……是女郎……是女郎以我的名义开的一家铺子,大概是四、五年前就开了的。那时候,因大夫人给了女郎一些银,又教了女郎打理产业出息的法子,女郎那时候年纪小,一时好玩,就拉着大郎君……郎君一起凑了一百银,在平城开了个小铺子。” 原来如此。 原来这还是秦彦雅与秦彦端这对亲生兄妹一起开的铺子,这段掌故,秦素并不尽知,如今也算是解了惑。 郭妪此时已是完全放弃了抵抗,吞了口唾沫,又颤声道:“一开始,女郎开这铺子只是好玩儿,也时常来铺子里走动一番,权当多了个散心的地方。因这件事是女郎私下里做的,便连大夫人都被蒙在了鼓里。三年前,女郎因打听到了先郎主的死因,便不大往松烟斋去了,只叫我有空过去看看。再后来,女郎又与左家女郎交好,暗中对那个左四娘很是照拂,又顺带结识了姑太太身边的华妪。往后没多久,松烟斋便开始每隔一个月都会给华妪二两银。华妪留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便由华妪交给贝锦家里用度。” 钟氏面色铁青,握布巾的手几乎变了形。 事实上,除了镇定如恒的秦彦柏以及诸事从不形于色的秦彦棠外,西院诸人就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秦彦昭才恢复了一些的面色,此时重又变得苍白了起来。 郭妪提及的左四娘等人,让他又想起了守制期间发生的那些事。 而钟氏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动怒。 “还有什么?”钟氏冷声问郭妪道,阴厉的眸光却抛向了秦彦雅,“你还做了什么,还不快快招来?” 这句话看似问的是郭妪,其实却是对秦彦雅的质问。 秦彦雅端然不动,面色冷寂。 如果不是她的眼睛还睁着的话,秦素都要以为她是不是也像太夫人那样老僧入定了。 郭妪被钟氏的问话声吓得一抖,忙又续道:“除了给贝锦送银之外,女郎最常做的,就是通过松烟斋给贝锦家里递消息,一应吩咐都是写在字条儿上,由我带去松烟斋,再由松烟斋转给贝锦家里人的。”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忙又道:“哦对了,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儿,便在前年冬天,女郎有一天突然叫我送信,还说事情很紧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六娘子回府后第一次跟着东院两位夫人去德晖堂请安,当时贝锦因要回家照顾阿母,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府了。女郎当时还说过,六娘子初次回府便做了件大事,搅乱了她的计划,她只能赶快把贝锦找回来收拾残局。” 秦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彼时她才回秦府,人单势孤,手头上几乎没有可用之人,只能剑走偏锋,在德晖堂大放了一通厥词,最终令东、西两院进行了一次大搜检,而就在那次搜检中,左四娘私下写给秦彦昭的信件、秦彦昭那首大不孝的诗,以及秦彦昭身边有问题的小厮阿志等等,都被钟氏给挖了出来。 此事的幕后主使者,原来也是秦彦雅。 看起来,三郎秦彦柏与三娘秦彦梨,这兄妹二人,是被秦彦雅拿来当枪使的。 片刻间将事情理顺,秦素转眸看去,便看见了钟氏铁青的脸。 “原来是你!”她一拍几案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秦彦雅,切齿道:“我自问并不曾得罪过你,你为何屡次三番要陷害我儿?” 秦彦雅自顾自地拿起茶壶倒茶,漫不经心地道:“在我看来,两位老夫人的子子孙孙,皆该死!” 此语诛心至极,可她却说得天经地意,直叫观者悚然。 钟氏愣住了,旋即醒过神来,怒指着秦彦雅道:“我呸!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在我面前也敢这样说话?我看该死之人是你才是!到底是没有亲父教养之女,心思之歹毒,岂是旁人可比?” “吾之歹毒,尚要多谢两位老夫人教诲。”秦彦雅面无表情地接口道,语中无分毫悔改之意,反倒是一脸坦然。 她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淡声道:“其实,叔母该当庆幸才是。西院郎君至少还能享受到些许父辈关怀,亦从不曾被人指着鼻子骂克父克兄,更不必从小到大面对哭泣的母亲、药罐子似的长兄,无一日真正得以释怀。” 语气平静地说到此处,秦彦雅微微一笑,目注钟氏:“依我说,叔母这戾气也太重了些,心胸也委实太窄。您方才还要我大度容人,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您这肚量怎么就这样小了?您现在难道不该庆幸?老天爷让您一家都好生活着,没死没残,到现在还都健在,我若是您,定要谢苍天不开眼,让恶人流毒仍存于世。您一家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钟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种恶毒至极的话语,她这辈子都没听过。 她铁青着脸看着秦彦雅,不敢相信这个从来都被众人交口称赞、人品样貌无可挑剔的秦氏嫡长女,却原来骨子里竟是如此冷漠阴毒,几乎毫无人性。 这种话,也是一个士族女子当说的么? 似是看透了钟氏所思,秦彦雅讥诮地勾了勾唇,道:“叔母怎么了?不认识小雅了么?还是叔母以为,我蕉叶居的人就该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这府里,就该逆来顺受地被人算计,就该眼睁睁看着属于我们的产业,被尔等笑纳享用?然后,再由得你们拿着我们的钱财,以施舍之姿回予我们。唯其如此,才算是大家士族该有的所谓风度,是么?” 第583章难割舍 一番话冷嘲热讽,直气得钟氏浑身乱颤,指着秦彦雅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惯是与人打一些高雅的口舌机锋,却从不曾见过如此出言恶毒之人,一时间竟是无话可回。 秦彦雅搁下茶盏,在座位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再度向钟氏笑了笑。 她是坐着的,分明比站着的钟氏矮了半截,可偏偏地,她这一笑却如高崖绝岸,垂眸打量脚下众生,带着种天生地高高在上。 钟氏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双目因愤怒而张得极大。 见母亲气得如此厉害,秦彦昭终是站起身来,扶着钟氏回了座位。而回座之后,钟氏也仍是满脸怒色,“砰”地一声便将布巾重重拍在了案上。 她从不曾如此失态过,就连方才高老夫人被秦素逼至绝路时,她也只是面色惊讶而已。 很显然,秦彦雅针对西院郎君的阴谋,是真的触及了钟氏心底的那根线。 见钟氏气得变貌变色,秦彦昭护母心切,不由冷着脸对秦彦雅道:“你莫要忘了,你也姓秦,秦氏是好是坏总有你的一份。你将秦氏郎君的名声毁了,你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他说着两眼便有些泛红。 秦彦雅淡然地扫了他一眼,没回话,唯拂袖安坐。 秦彦昭的脸瞬间紫涨,额角青筋直冒,怒道:“我从不知你竟是如此歹毒之人,你难道就从没顾念过骨肉亲人之情么?” “二兄还是省些力气吧。”秦素此时说道,语中不乏讥意:“你或者我,我们这满屋中人,又有谁能对长姊心无愧疚地说出‘骨肉’二字?要知道,先伯父就是死在‘骨肉亲人’之手,先闻阿姨也是死在亲人的手上。长姊此生最恨的,大约就是所谓的‘骨肉亲人’罢。” 秦素此言倒不是在帮着秦彦雅,而是在陈述一桩事实,顺便再敲打敲打秦彦昭。 今日这般情形,说得难听些,那就是骨肉相杀,此时论亲说眷,委实可笑。 秦彦昭心底良善是好的,但他表现得太过于天真了,简直没办法想象他以后顶门立户的模样。 “我不赞同六妹妹的话。”一道温雅的声线突然响起,顷刻间便打破了这房中由秦彦雅与秦素主导的氛围。 秦素微微一惊,转首看去,却见说话之人居然是秦彦贞! “四姊……”秦素喃喃语道,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此刻,这位向有任侠之气的秦府四娘子秦彦贞,正端然目注于秦素,面色十分沉静。 “四妹妹又是何出此言?”秦彦雅凉凉地问道,挑起的眉间有着浓重的讥诮。 秦彦贞徐徐起身,立于堂前,她身上那种淡雅的风致在这一刻显得尤为醒目:“长姊,这骨肉二字,我自问是能够与您提及的,因为,我秦彦贞由始至终对长姊皆是心怀敬爱,从无半点异心,作为长姊之妹,我问心无愧。” 言至此处,秦彦贞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秦彦雅,肃声道:“在我看来,长姊做下的事,是错,一如祖母、叔祖母她们做的事,一样是错。迁怒于无辜之人、为私利、为复仇而罔顾他人性命,无论有多少理由,这种做法本就错了,这一点毋庸置疑。长姊分明可用其他办法解决此事,却偏偏入了歧途,而六妹妹却不像对待祖母、叔祖母那般,直言指出你的错处,反倒对你颇多开解,因此之故,我才会表明态度。” “可笑。”秦彦雅一拂衣袖,唇角的讥意越加深刻:“用别的法子解决此事?依你说该用什么法子?你可别说要将这些事禀明太祖母,求她老人家给个公道。”说到这里她已是冷笑出声,嘲讽地道:“太祖母若是知道了这事儿,她老人家第一个要做的,便是将事情牢牢捂住,没准儿还要拿长兄和母亲来要挟我,强迫我不许声张呢。” 这般说着,秦彦雅终是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那毫无温度的冰冷笑声,令这本就阴暗的房间,越发有了种阴森森的感觉。 秦彦贞却根本不为所动,仍旧是一脸的沉静,安然地道:“长姊既然这样不信任太祖母,为何不去报官,求一个公道?” “报官?”秦彦雅止住了笑声,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秦彦贞,“噗哧”一笑:“四妹妹这是想立功想疯了吧,你以为就凭你说的这几句话,便能得来太祖母以后的关照不成?报官?我该向谁报?难道要我状告长辈当年杀人之罪么?”她的神情来越冷,到最后直是要冷入骨髓中去。 “有何不可?”秦彦贞迎着她的视线,眸中满是无惧:“既然长姊要为父兄报仇,又怕太祖母从中阻挠,报官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么?可是,长姊却没这样做,原因何在?难道不是因为长姊既想报仇,又不想放弃士族女郎的身份么?长姊暗中所做的一切,看似为报血仇不惜代价,实则却是精打细算,一切皆以不损毁你蕉叶居之名声利益为根本,以转移秦氏产业为目的,以长姊自己保持完美的名誉为条件。” 说到这里时,秦彦贞的语声变得越加泠然:“就算不报官,长姊也完全可以将报复的目标放在祖母与叔祖母身上,民间有俗语:冤有头、债有主。长姊若是针对两位老夫人设局,倒也勉强算是恩怨分明。可长姊却不曾这样做,而是将目标放在了无辜的二兄与五弟身上,为什么?非是智有不及、力有不逮,而是长姊在报仇之余,还在想着给自己留个好名声。毕竟,残害长辈会背上不孝之名,而伤及同辈,却可以令名声少受些损失。长姊算得如此精明,说到底,无非只是‘舍不得’罢了。舍不得名、舍不得利、舍不得身份脸面与名声,更舍不得青州秦氏这个郡望姓氏,如此而已。” 铮铮数语直若重锤,真是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心间剧震! 第584章比皓月 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看着秦彦贞。 这才是真正的一针见血。 这一番话,直接道破了现实真相,直抵事件的内核。 的确,如果秦彦雅豁出去报了官,状告吴、高两位夫人杀人害命,或是直接向两个老夫人出手,那就算是与秦家真正撕破了脸,蕉叶居三人以后必将自立门户。 而这个门户,却并不好立。 秦氏如今的产业,已经从秦世宏一手创下的窑厂,转向了钟景仁一手打开的漕运,秦彦雅就算拿回了原先的产业,也并无打理的能力,到时候只能是坐吃山空。 而最重要的是,秦彦端不可能有子嗣。 没有后代,蕉叶居这一支又该如何为继?如果要从族中认下一子,那最终秦彦雅辛苦报仇得来的一切,又终将会回到仇人子孙的手中;而若收养他人的孩子,那秦彦雅放弃名声与名门的身份换来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怎么可能甘心? 说来说去,这所有一切,仍旧脱不开“名利”二字,而撕开秦彦雅祭出的“孝”字大旗,底下露出的,也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的精明算计罢了。 “四姊通透,小妹自愧弗如。”秦素真心诚意地说道,起身向秦彦贞屈了屈膝。 秦彦贞颔首示意,淡雅的面容上一派从容。 此中迷局,果然是唯有心性清正之人,才能一眼看透。 秦素自问是个凉薄自私之人,她是断没有这等心性,将事情想得如此清楚明白的。 所以,她很佩服秦彦贞。 由此可知,在秦府诸子弟中,秦彦贞的秉性,大约是最为刚正的一个。 “荧烛之语,又如何可比皓月高洁。”秦彦雅冷哼一声,并没有直接驳斥秦彦贞的话,而是以一语明志,以表达她不与小辈计较的豁达。 论风度、论谈吐,确然出众。 只是,这般言语,亦终是挽不回她已然坍塌的形象。 原本她虽立于败局,却总予人一种虽败犹荣之感,也总让人觉得她是孝女,是出于激愤才报复秦家。而此刻,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却变得怪异起来,笼罩在她身上的那一层“孝女”外衣,在众人的侧目之中亦开始逐渐瓦解。 “自私阴狠,不过小人尔,何敢以皓月自比?”秦彦昭目露讥讽地道,看也没看秦彦雅,撩衣坐回了短榻。 秦彦雅仍旧维持着面上的镇静,不过秦素却知道,她已经不像最初时那样淡定了。 “大娘子的手在发抖。”阿忍附在秦素耳边悄声道。 秦素掩唇一笑,故意大声道:“你说长姊气得发抖?你们武者连这些也能感觉到么?” 阿忍闻音知雅,立时也提声道:“回女郎,您只看大娘子的衣袖,那衣袖波纹颤颤,此时又无风,显然不是因风而动。” 被她这样一说,众人便都不由自主地去观察秦彦雅的衣袖,果见那衣袖正微微地晃动着,与阿忍说的一般无二。 “受教了。”秦彦直立时说道,转向秦素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心思缜密精明的五弟,秦素心甚喜之。 她回了秦彦直一笑,便转向了地下跪着的贝锦,说道:“贝锦,你主子已经都认下了,我看你也老老实实地都说了罢,就把你之前说的那些再重复一遍,也就罢了。” 贝锦闻言浑身一颤,抬头看向了秦素。 秦素淡笑地看着她,眸中没有一点温度。 贝锦的身子又颤了颤,惧怕地垂了下头,旋即膝行着挪了个方向,面朝秦彦雅,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女郎恕罪。”她说道,语气很是虚弱无力,“我本该一早寻死,以报女郎大恩。只是六娘子……来得突然,我全家都被下了无名毒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六娘子说过,我若想求一个速死,唯有早早说明一切,否则……” 她说到这里像是没了力气,伏地喘了几口气,方才又继续道:“否则我一家从上到下,皆要吃足了苦头,方能断气。请女郎恕罪,非是我不想护着您,而是我已然护不住了。”语至最后,已然带着了哭声。 秦彦雅面色沉暗,眸中神采尽失,唯剩下满眼的狠戾。 “就知道你不堪用。”她一字一顿地道,语声冰寒:“果然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当年救你阿母,真是白救了。” 此语一出,旁人未待如何,秦彦梨的脸已是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她惶惶地转头去看秦彦柏,然而,秦彦柏却仍旧平视前方,不给她半点回应。 秦彦梨见状不由身子轻颤,轻轻咬住唇瓣,两道深浅适中的蛾眉微蹙着,将视线投向了伏地不起的贝锦,面露愁色。 贝锦此时正抬起头,看向秦彦雅。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贝锦脸色蜡黄,皮肤干燥无光,嘴唇起皮,连头发也是枯黄枯黄的,就像是被人抽去了水分的花朵,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灵润,看上去憔悴不堪。 秦彦雅阴着脸扫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想说便说,何必惺惺作态。” 此语虽极尽无情,然听在贝锦耳中,却让她整张脸都焕发出了光彩。 “谢女郎。”她再度磕了一个头,方才膝行着挪回了原处,面朝着太夫人的方向,叩首道:“太夫人、两院夫人,罪奴贝锦在此请罪。” 秦素冷眼看着她,满心皆是不耐烦。 秦彦雅这人果然麻烦,教出来的使女也是满嘴废话。 “快说,别耽搁时辰了。”钟氏也忍不下去了,催促地道。 贝锦磕足了三个头,这才满头虚汗地伏地道:“我阿母在四年前病重,看着已是撑不下去了,女郎不知怎么便听说了我家里的事,便给了我五两银,叫我给阿母请医问药,终是救了阿母的命。女郎第一次交代我做事,则是在三年前的开春。从那时候起,女郎就经常吩咐我做事,这些吩咐有时候是女郎直接交代给我,有时候是我家人去松烟斋将女郎的字条带回来。” 第585章潇潇雨 被太夫人压制了半天的林氏,此时见太夫人又在闭目养神,终是忍不住那满心蠢蠢欲动的好奇,问道:“我刚才就想问了,你识字?” 贝锦回道:“回东院夫人的话,我识些字。当年分到蕉叶居后,大夫人和女郎慈悲,教我们这些使女都识了字。” 林氏便点头咂嘴地道:“原来是这样啊。啧啧,大夫人也真有闲功夫,还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真是没的给自己招麻烦。” 太夫人蓦地咳嗽了一声,林氏吓了一跳,连忙噤声不语。 贝锦便又继续道:“自从女郎救下我阿母之后,我便什么都听女郎的了。恰好那时候三娘子找上了我,经常给我些小钱小东西的,又说听说我阿母身子不好,三娘子便给了我些钱,叫我去给阿母买药。我便将这事情告诉了女郎,女郎说,三娘子精明厉害,三郎君也是个不甘寂寞之人,叫我一定要与他们多接近,又教我骗三娘子说,三娘子给的钱救了我阿母的命。我就问女郎为什么要这样做,女郎便笑着说,好多事情她不能自己出面,要借着别人的手才能做,而三郎君与三娘子两个,能为女郎做许多的事,所以我要与他们交好,且不能叫他们察觉我其实是女郎的人。女郎还说,三娘子这人最是多疑,如果我无缘无故地帮她的忙,她定然起疑,倒不如让我欠她一个大人情,她往后用起我来也会放心。” 众人静静地听着,每个人的面色都带着些许异样。而被她提及的秦彦柏兄妹,此时自是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然而奇怪的是,秦彦柏始终端坐如仪,秦彦梨虽然面色苍白,却也兀自咬唇坐着,并不说一句话。 连个简单的辩白都没有。 诸人皆是满面不解,只得继续听贝锦往下说。 只听她又道:“自从与三娘子交好后,三娘子便时常叫我打探些不要紧的消息。后来,女郎叫我从中传了几次话,三娘子就与左四娘熟识起来,两边打得火热。再往后,左四娘不知怎么便与二郎君结识了,时常叫她的使女给二郎君传物件儿,前后大约有四、五样,有锦囊、团扇之类的,有时候三娘子也会偷偷地帮着左四娘传东西,而三郎君私下里也会找二郎君谈论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左四娘与二郎君渐渐地……便来往得密了些。这件事其实是女郎在背后推动着的,三娘子与左四娘结识,也是女郎暗中使的力。这些事前后大约有一年的时间。” 许是被秦素折磨得一心求死,又或许是得了秦彦雅的应允,贝锦交待起过去的事情来真是巨细靡遗,只叫人听得心惊。 说罢了这些,她又喘息了片刻,便又道:“后来六娘子回府,在德晖堂说了一大通话,两边院子大搜检,那时我不在府中,被女郎一封急信给招了回来。因我生得不起眼,我便穿了西院使女的衣裳,假扮西院的人从二郎君的小厮手上将一应会引祸的物件儿都收走了,全都交给了三娘子处置。我事后听说,三娘子把东西都给烧了,西院夫人查了半天,也没查到三郎君与三娘子的身上。” 房间里寂静无声,贝锦的声音亦停了下来。 不知何时,外面竟是下起了雨。 那雨声绵密而细,一如贝锦说话的声音,微弱得仿佛风吹就散,然而却又凉得瘆人。 天色阴沉,如同黄昏将至一般,明间儿里越发地阴暗,秦素蹙了蹙眉,一旁的阿忍会意,上前点亮了东、西角落里的烛台。 当烛光亮起的那个刹那,明亮而温暖的光晕瞬间流泻开去,一扫房间里积蓄已久的阴森。 然而,这些许的光明,也仍旧驱不散外面的阴霾,贝锦的语声仍在絮絮地响着,仿佛要将那雨声也掩去。 “大约是两年前吧,女郎叫我妹妹认了华妪为干亲,打听到了几件事。”贝锦低声说道,整个人又往下伏了伏:“女郎打听到的消息,一是汉安乡侯府的娄管事住在平城的后山巷;二是姑太太有意将三郎君与三娘子都送去侯府,预备着往后给左郎主铺路。女郎便出了一笔钱,将我全家都搬去了娄管事家附近,叮嘱我家和娄管事家多亲近,这事儿我便交由我弟弟去做了。女郎后来又说,要我务必把娄管事与我家交好的事情透给三郎君与三娘子听,我也照做了。三郎君后来便与娄管事认识了,两下里走动得也很近。”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掩唇道:“唔,你弟弟确实很聪明机灵,不过叫他开口也不难,聪明人嘛,总是吃不了太多苦头的。” 听了这话,贝锦立时浑身战栗,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颤声道:“然后就到了今年,今年二月初的时候,女郎就定下了西雪亭的事,要将五郎君与六娘子一并算计进去,迷药与毒药女郎也早早就备齐了,那时候六娘子还没回府,女郎便叫我传了个假消息给三娘子,只道那娄管事听到了信儿,范二郎很快就要来府里给三娘子提亲。三娘子便急了,我就慢慢地把话引到了六娘子的身上,道只消将六娘子的名声毁了,这桩婚事便能顺理成章地落到六娘子身上,三娘子果然便中了计……”她开始细细地讲述西雪亭这一局的详情,连同秋暖斋中算计秦素之事也一并说了出来。 好容易解释清楚了这一局的详情,贝锦便又道:“……后来事情没成,阿葵和阿藜还有那个侍卫也都死了,女郎便说可惜,再后来,六娘子去静修,女郎就说三郎君一定会有所动作的。果然,没几日三郎君就叫我弟弟给娄管事递信,叫娄管事给范二郎传个话,就说秦府六娘子正在九霄宫静修,生得美貌无双……” “这是什么话?”太夫人陡然睁开眼睛,厉声喝道。 贝锦被打断了话头,缩着身子嗫嚅着不敢出声。 秦彦柏仍旧是一脸淡然地坐着,就仿佛没听见贝锦把他给兜了个底儿掉。 第586章夜语时 太夫人面沉如水,定定地看着秦彦柏与秦彦梨,良久后,蓦地笑道:“好,好,我秦家的庶出子女们,果然个个都不简单。” 秦彦柏兄妹如同聋了一般,默然不语。 太夫人心底已是怒极,而越是如此,她的神情反倒越淡。 她转向贝锦,慢慢地道:“你家女郎想必是太聪明了,却不知在她的眼中,我这老妪又算什么?” 贝锦颤着身子伏地而跪,半晌后,方颤抖地道:“女郎说……说……太夫人是个老糊涂,是非不分……” “够了!”秦彦昭愤而起身,大声喝住了仍要继续往下说的贝锦,复又转向太夫人,双眼瞬间发红,哽咽道:“太祖母,您不用听这些。您是秦家最值得尊敬的长辈,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我自小受太祖母教诲,太祖母就是我心中最好最好的人……” “呵呵”,他话音未落,旁边便传来了一声冷笑。 秦彦昭红着眼睛看去,却见发出冷笑的正是秦彦雅 见他看了过来,秦彦雅便又冷笑了一声,道:“二兄自小是蜜罐里泡大的,自是觉得太祖母处处都好。” “那又如何?”秦彦昭毫不示弱地道:“祖慈而孙孝,我自问心无愧便是。” 说到这里,他猛地转向了秦彦柏,怒道:“我只是万万没想到,三弟你居然如此歹毒,竟是暗中与外人勾结,打我秦家女郎的主意。想必是因为姑母有意将你兄妹引去汉安乡侯府,你心有不甘,便将六妹妹推出来挡在前头,为三妹妹消去了隐患。你……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他的面上满是激愤,两只手不停地发抖。 秦彦柏仍旧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地,半个字不回。而最为难得的是,几次三番被人说到身上来,他也没什么戾气,身上的气息仍旧温温润润地,就仿佛坐在学舍里听课也似。 秦素便暗地里啧了一声。 秦彦昭大约是秦家郎君里最沉不住的了,连他的胞弟秦彦直都比他好了许多。 “二兄还是先请坐吧。”秦素说道,语声倒也柔和。 到底这位二兄还算有些良心,也没太笨,看出了秦彦柏这一招的根本用意。 现在秦素已然可以肯定,前世她被人山洞捉奸,一定就是秦彦柏兄妹出的手。 听了秦素的话,秦彦昭面色稍缓,便自坐了下来。 秦素凝神想了想,便向阿臻打了个手势,阿臻便上前将郭妪和贝锦都带了下去。 此刻跪在堂下的,便只剩下了管跟出门的丁嫂子与守门的马娘子了。 她们皆是被临时叫来的,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此时自是吓得面无人色,抖衣而颤。 秦素当先向太夫人行了一礼,方道:“太祖母也请息怒,如今最紧要的不是汉安乡侯府,而是秦家各房该如何重新安置。” 此言一出,太夫人顿时面色微变。 秦素这话点得很明,侯府的亲事就算真成了,也要等到今年秋天。而秦家的当务之急却是:要重新划定各院的分配。 原本两院各有一个老夫人镇着,还算相对平静,如今吴、高二人显然已不能服众,而林氏与钟氏的小心思又太多,仅凭她二人守着秦家,只怕还会生出更多的乱子来。 还有蕉叶居与秦彦雅,这也是让人头疼的事情。秦彦雅就算做下了杀人的大事,太夫人也是绝不可能将秦彦雅送官的,这个脸秦家丢不起。 既然不能送官,便只能以族规论处。而秦彦雅的身份却太特殊了,一个处置不慎,也会留下无数隐患。 “唔,你说得很是。”太夫人缓声说道,遂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秦素方才转向了专管跟出门的丁嫂子,和声道:“丁嫂子,我来问你,长姊除了去松烟斋,还会去什么地方?” 丁嫂子哪里敢有半分隐瞒,忙不迭地道:“在三四年前,女郎确实常去松烟斋,也时常会去左家、曾家、程家和萧家走动走动,女郎们往来也很多。” 秦素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倒也无甚出奇,都是郡中熟人,自然少不得四处走动。”言至此,她话锋一转,又问:“除了这几处,长姊可去过药铺?” 听得此言,丁嫂子的脸上便露出了些许茫然,道:“药铺么……女郎是从没去过的。女郎平素很讨厌药材,也很讨厌闻药味儿。” 秦素“唔”了一声,看向秦彦雅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长。 秦彦雅勾了勾唇,端起茶盏慢慢地喝茶:“每日给长兄煎药熬药,天天都是一身的药味儿,想必六妹妹以及诸位弟妹们,是不能领略到这其中的滋味的。从早到晚闻着药材的味道,实是令人作呕,所以从小到大,我最讨厌的东西便是药。这不也是人之常情么?难道我还该拍手称快,说长兄病得真好可以每天吃药么?” 不知何故,说这些话时,她的语声中有种极为深刻的厌恶,便连神情也有几分扭曲。 秦素倒是没接她的话,只向丁嫂子道:“罢了,你下去吧。” 丁嫂子如蒙大赦,磕了个头便退了下去。 秦素便又转向了守门的马娘子,和声问道:“我且问你,你家女郎是不是时常在夜里外出?” 这问题问得十分古怪,然而,秦彦雅的面色却突然变了。 马娘子早被吓破了胆,此时便伏地颤声道:“回女郎的话,有的,有的,我们女郎确实……确实有时候会在晚上出门儿。” 秦素笑吟吟地看着秦彦雅,调侃地道:“长姊时常夜出居所,我猜,是与人私会罢?” 秦彦雅原本有些阴冷的面色,在听了这话之后,莫名地放松了几分。 “六妹妹这满脑子想的,难道只有这些男盗女!娼!不成?”她冷声说道,将衣袖一拂,满脸的不屑。 她的语意很是龌龊,然秦素却并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马娘子退下,方笑道:“长姊这话,请恕我一个小娘子听不明白。我只知道,长姊每每外出,似乎都是去见一个戴着银面具的女子的,是不是?” 第587章悚然惊 秦素语声方落,秦彦雅便猛地抬起了头。 那一刻,她看向秦素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怪物,张口便道:“你怎么……” 这三个字说出之后,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刻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此时,马娘子已然退出了明间儿,房间里再无旁人,秦素便笑道:“长姊不想说,便表明我猜得无错了。”她的神情越加笃定,含笑道:“我知道长姊每回外出与银面女相会,那银面女都会告诉你一些事,或者交给你一些东西,比如……迷药,再比如……毒药。” 林氏立时轻呼了一声,看向秦彦雅的眼神里,有着十分夸张的惊惧,复又转眸看向了秦素,满面疑惑。 此时,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悚然中带着不解,投向秦素的视线也多半含了疑问。 秦彦雅抿唇不语,面上的神情似石像一般凝固。 众人皆是如坠雾里,不明白秦素与秦彦雅在打什么哑谜,就连太夫人亦是面含讶色。 这突然间的就又跑出来一个什么银面女,直是闻所未闻。 “什么银面女?”林氏再一次忍不住了,继续作死地出声问道:“六娘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秦素心下早有成算,此时便淡然地道:“这个银面女,便是暗中觊觎我秦家之人,她很可能知道不少秦家秘事,便私下里与长姊勾结,意图从内部瓦解我秦氏,方才那个欧阳嫣然,也与这银面女有来往。” “竟还有此事?”太夫人耸然动容,看向秦素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六娘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倒也没查到什么,只是猜测而已。”秦素一面说话,一面以眼角余光打量着秦彦雅,见她虽是默然不语,眼神却是闪烁不息,显然对秦素的话极为在意。 此时,钟氏也自忍不住了,问道:“六娘,你这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没弄明白,这个什么银面女,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这些话,直是切中了太夫人等人急于知晓的疑问。 秦素闻言倒也没再隐瞒,便将早就编好的故事说了出来,从寒夜东萱阁外的偶遇开始,一直讲到壶关窑的偷听结束。 自然,秦素不会把自己说出来,更不会将那些如今还不能透露的消息合盘托出。在讲述时,她将所有事情都安在了死去的阿谷身上,只说是阿谷几次偶遇银面女,最后再转述给自己的。 说完这一切之后,秦素又道:“……阿谷也只是凑巧而已,她胆子又小,一直不敢向人说,直到陪我去了白云观,她才跟我透了几句,而后没多久她就死在了地动中,我也没办法再向她打探详细的消息了。因心中存了这些事,我便一直在暗中寻找银面女,只是那时候我人在上京,诸事不便。后来回到了青州,我曾试着往下调查,却终是一无所获。” 说到这里时,秦素停顿了片刻,眼风往秦彦雅的身上扫了扫,又续道:“后来西雪亭出事,阿藜等人的死却提醒了我,让我联想到了长姊身上。不瞒叔母说,阿藜等人的死因我私下调查过,她们应当是中了毒。那时我就觉得,长姊就算再有本事,也没法子弄到这种毒药。不过为稳妥起见,我方才还是问了跟出门的丁嫂子,结果她说长姊最讨厌药材,而长姊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于是,长姊自己配制毒药的可能性便排除了。那么,剩下的一种可能性便是,有人暗中给了长姊毒药,由此我便想到了那个神秘的银面女,所以方才我才会出言使诈,而从长姊的反应来看,我猜得应是无错,长姊与银面女之间,必有勾连。” 条理清晰的说完了这番话,秦素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一脸的云淡风轻。 原本秦素初初说起银面女人时,太夫人还以为这是秦素编出来的吓唬人的,可是,此时再回想秦彦雅方才的话语和态度,太夫人便发现,她的猜测有误。 秦家,很可能真有人暗中盯着。 在那一刻,太夫人忽然便想起了秦世章的死,手心里已是渗出了潮汗。 他们秦家,难道真的曾经得罪过什么人不成? 此时的太夫人,已经再也没功夫去想旁的了,她心中所有的怨恨与愤怒,全都化作了惊惧。 如果秦家真的被什么人暗中盯着,那可是远比骨肉相杀还要恐怖的事。 沉吟了好一会后,太夫人看向了秦素,面容格外凝重,问道:“六娘便只查到了这些么?” 查到的自然不止这些,但能够说出来的,却只有这么多了。 秦素如是想着,面上却是一脸的郑重,点头道:“是。请太祖母恕六娘无能,这件事有些超出我的手段,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这个银面女所图不小,所以我才会匆匆赶回秦家厘清旧事,就是怕银面女继续利用我秦氏内部的一些问题,再做些别的事情。” “我明白了。”太夫人的语声空前地柔和,温声道:“六娘辛苦了,为秦氏做了这许多事。” 说这些话时,她的视线不住扫过院子里那些精干的侍卫,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秦素不由冷笑,举袖拂了拂衣襟,漫声道:“太祖母,我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最终的目的已然达到,长姊、三姊与三兄这几人,如今我也交到您的手上。至于别的,请恕六娘有心无力。”说到这里,她又伸手向外划了个半圆,笑道:“还有这些侍卫,我说过了,这是我向贵人借来的,用过了就得还回去。太祖母的主意,最好别打到他们身上来。” 太夫人顿时好不尴尬。 秦素这话说得没留半点情面,就是当面给了太夫人一个难看。 钟氏向来是个反应极快的,见场面有些难堪,便笑道:“六娘可真会开玩笑,太君姑并没那个意思,不过么,”她的面上露出一个和婉的笑来,斟酌着词句道:“六娘既然结识了新的友人,何不将人请来府中坐一坐?” 第588章谦谦语 秦素闻言,掩唇笑道:“叔母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说的这个贵人,前些时候便借宿在程府别庄,叔母不如去程家打听打听便是。”说到这里她便又笑了起来,道:“不过,如今我们阖府守制,叔母若想要打听消息,只怕得等到四个月后了。” 好个滑不溜手的小娘子。钟氏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倒还端着个笑,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秦素环顾四周,微吁了一口气。 该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完了。从今往后,秦家是好是坏、是死是活,皆不与她秦素相干。 只是,这想法才一窜上脑海,秦素的眼前,恍然便现出了秦彦婉等诸姊妹的笑脸。 她的心底,便又软了一软。 这冰冷的府邸中,到底也有着几分情谊,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 那么,就换一种方式再对这些人好吧。 在她有生之年,在她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她愿意护着她们。就当为了还前世的情,为了不负胸口的那一丝暖意罢。 这些许小事,想来于她还并不难。 这般想着,秦素便转首看向了秦彦雅。 秦彦雅此时面色如铁,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秦素方才的那段话,她显然是听进去了。 施施然地喝了几口茶,秦素便向秦彦雅道:“长姊,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不过我要告诉你,银面女的能为,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在银面女的棋盘里,长姊充其量不过是颗有用些的棋子罢了,以长姊的聪明,难道猜不出你也是被人利用了么?” 秦彦雅的面色越发冷峻,身体僵直如泥塑。 秦素便又漫声续道:“我猜,当初长姊派来宝去打听消息,便是在这银面女的提点下才去做的吧?长姊难道就不曾想过,她为何要将这些告诉你?难道她真是闲来无事,要替长姊出头么?那为何她又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为何从不肯告诉长姊她的真实身份?甚至在与你说话时,她都很可能改换了声音。藏头露尾、行事诡异,这银面女果真是来帮着长姊复仇的么?她屡次三番让长姊出手毁掉秦氏郎君的名声,就如长姊无数次利用三兄与三姊一样,难道长姊便从不曾怀疑过么?此外,银面女的能为如此之大,手握各种毒药、迷药,她为何不自己将秦家财产夺来,还要巴巴地来给长姊做嫁衣裳,她图的什么?长姊,这些问题,你真的从来没考虑过?被人这样利用,长姊难道也不觉可悲?”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让房间里有了片刻的寂静。 “可不可悲,与卿何干?”秦彦雅终于启唇说道,语气十分冷硬:“她虽从不以真面目示我,然比起你们这些所谓亲人的笑脸,我却情愿与她的面具说话。” 看得出,她骨子里的骄傲,让她没办法不去反驳秦素的话,就算明知秦素是以言语相激,她也没办法违背自己的本性。 一个素性骄傲之人,又如何会甘于承认被别人利用? 对于秦彦雅与银面女之间相处的详情,秦素自不知晓,更不知道她与银面女的接触始于何时,但结合此前所知的消息,秦素却能够肯定四件事: 一、西雪亭事件,应当是秦彦雅与银面女的最后一次合谋。 二、在西雪亭事件中与秦彦雅会面的银面女,已经不是真正的银面女,而是锦绣。 三、除了欧阳嫣然外,秦府之中,必然还有藏有银面女的同伙,否则此前发生的诸事便无法解释。 四、银面女与秦彦雅的配合,必然是建立在一方消息的隐瞒之上的。如果知道银面女的真正意图是毁掉秦家,秦彦雅一定不会为她所用。覆巢之下无完卵,这道理她肯定比谁都懂。 有了如上四个推断,对付秦彦雅便一点不难了。 秦素早便猜测出,聪明如秦彦雅,在与银面女失去联络之后,她或许便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只消抓准了这一点,辅以言语相激,凭着秦彦雅的骄傲,她是怎样也没办法不说话的。 如今的事实也证明,秦素的推断很准确。 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秦素的面上则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道:“长姊,我知道你不愿多说,我也不多问,只问你一个问题,还望长姊如实相告。我向长姊保证,问完这个问题之后,秦府余事,我不会再过问。”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秦彦雅神情变幻,凝目看向秦素,眸中有着一闪而逝的狐疑。 秦素观察着她的反应,心中越发有了底。 她此前的四个推断,果然都没错。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秦彦雅的面上便添了一抹冷笑,道:“你问我,我便要说么?凭什么?” 秦素却也不急,招手唤了阿臻近前,递给了她一张字条,道:“将这个给长姊瞧瞧。” 阿臻应诺了一声,接过字条走到秦彦雅面前,将字条呈予她看。秦素便笑着道:“长姊只消看着这字条上的问题,回答我‘是’或‘不是’,便足够了。” 这法子实是隐蔽至极,让旁人根本无法知晓秦素问了什么,唯二的知情者,便是秦素与秦彦雅。 秦彦雅盯着字条看了一会,复又抬起头来,森然道:“六妹妹所说的条件,当真?” “自是当真。”秦素语气很是很肯定,“只要长姊如实回答,长姊,包括三兄与三姊在内,你们的事我绝不会再插手,全部交由太祖母处置。” 秦彦雅身上的气息蓦地松了下来。 很显然,秦素的这个答案让她终是放下了心。 相较于太夫人而言,秦素这厢的手段才更可怕,如果秦素愿意放弃报复他们的机会,那么,他们要面对的就只有太夫人一人而已。 迅速结成同盟关系的三个人,在这个瞬间有了短暂的眼神交流。而紧接着,从头到尾都不曾出过声的秦彦柏,终是开了口。 “可否让太祖母从轻发落?”他问道,面上的神情淡然从容,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意味,虽然他这话就是在讨价还价。 第589章且去也 秦素目注于秦彦柏,面上露出了一丝讥诮:“三兄,人不可太贪心。” 秦彦柏泰然自若地展了展衣袖,温润的语声若玉石沉水,说不出地悦耳:“既然有机会,总要搏上一搏。” 二人的这番对话,直是将上座的太夫人与林氏、钟氏视如无物,亦令满座中人皆是神情微变。 秦彦梨紧张地看着秦素,贝齿紧扣唇瓣,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房间里寂无人语,唯清浊不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也罢,就再加上一条便是。”秦素一拂衣袖,居然表示了同意:“便请太祖母从轻发落。” 最后一句话,秦素却是向着太夫人说的。 钟氏的脸瞬间便沉了下去。 连问都没问过旁人,直接便向太夫人提出了请求,秦素此举简直就是越俎代疱,她凭的什么? 一个即将被除族的外室女,凭什么来替她们这些长辈做决定? 钟氏用力地捏住扶手,指节处泛出青白,眉间隐着一层薄怒。 “叔母心中有怨,我心里明白。”秦素蓦地说道,语声很是恬淡,面上亦携着一缕浅笑,“只是,叔母也不可只盯着内宅,秦府的外头,可还守着个汉安乡侯府呢,范家郎君最近时常过府进学,叔母可也不能当此事没发生啊。” 仅此一语,令钟氏刹时间面色泛青。 的确,她确实忘了,秦彦柏与范二郎可是极为交好的,就算钟氏想要对付秦彦柏兄妹,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随意了。 想到此处,她转首看了看太夫人,却见太夫人仍旧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钟氏不由恨了一声,阴着脸垂下了头。 太夫人的沉默,便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这是默许了秦素的请求,亦即是说,她会从轻发落秦彦雅等三人。 到头来,他们西院嫡出的这一支,还是吃了个大亏。 钟氏直气得眼角抖动,双颊的肌肉因愤怒而紧紧咬合在了一处。 “好了,我已经应下了你们的条件,长姊总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吧。”秦素的语声响了起来,依旧是笑吟吟地含着欢喜。 只是,这笑容看在钟氏以及其他人的眼中,便成了强颜欢笑。 在范二郎的面前,秦素还是没办法硬气起来的,只能服软低头。 秦彦柏笑看了秦素一眼,摇头道:“六妹妹还是那样顽皮。”语毕,他便垂下眼眸,正襟危坐起来。 那个瞬间,没有人能看见他藏在眼底深处的讥讽。 有了范孝武这块金字招牌,太夫人就算要惩治他们,也只能高举轻放。 秦彦柏低垂的眼眸闪了闪,眼底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家这个六妹妹倒也乖觉,可惜,白聪明了一场。在范孝武看来,秦素清白已毁,过几日范孝武定要来闹事,届时,太夫人一定会坚持将这个坏了名声的外室女送予范二郎做妾,则秦彦梨便能躲过那个火坑了。 秦彦柏心中越发笃定,仍旧端端坐好,一派温润君子的模样。 “六妹妹果是信人。”秦彦雅冰冷的语声于此时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 众人皆看向了她,却见她一掌推开了阿臻的手,淡声道:“六妹妹问的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秦素了然,挥了挥手示意阿臻退下,复又笑道:“多谢长姊。” 秦彦雅的回答,与秦素此前的推断别无二致。 可是,虽是如此,她心中却也没觉得欢喜。 秦家的这摊子烂事之繁之杂,实是一言难尽,今日被她抖出来的其实只有一半儿,而剩下的另一半,则随着银面女的消失、锦绣与黑衣人的死,已经再也无从查起了。 至于欧阳嫣然,她能提供的消息委实比秦素想的还要少,真是不提也罢。 “六妹妹慢行,恕我不能远送了。”秦彦雅施施然地说道,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挺得笔直,盈盈若亭荷之姿。 只是,这亭亭翠荷却并非开在艳阳下,而是开在了无星无月的夜里,被色夜所笼罩,那墨黑的花瓣如浸夜色,于夜风下妖冶地盛放。 “如此,那我便告辞了。”秦素却也从善如流,于座中向秦彦雅行了一礼,便站起身来,转向太夫人语道:“六娘在此要向太祖母请罪。今日之事是六娘唐突在前,失礼于后,又有许多言语冒犯之处。虽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六娘到底还是晚辈,许多行为皆是僭越了。待今日事毕,六娘自当回九霄宫继续静修,等待太祖母的安排。”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直是将所有事情都给抹了个表面光,每个人的面子都算是顾及到了。 太夫人睁开双眼,面上有着些许震惊。 今日的事,从秦素突然回府开始,直到最后她突然说出的那个神秘的银面女,简直堪称一波连着一波,一步步挖开了秦家表面的繁盛,露出里面的危机与陷阱。 而叫人难受的是,在将秦家面上的风光全部打碎的同时,秦素除了将德晖堂的匾额撤下来之外,几乎再无半点不敬。揭露过去的罪行她用的是证据,掀开秦彦雅等人的面纱她也是以理服人。 从头到尾无半句恶语,也没叫侍卫动手打人。你若真要抓她的错处,也就那么一两处,算不上是什么大错。 因为,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秦家好。 真是想想就叫人窝火。 凝视了秦素好一会,太夫人方才抬了抬手,淡声道:“去罢,好生思过。” 临到最后,仍旧没忘摆出秦府最尊者的架子。 秦素摇了摇头,转身步下石阶。一旁的黄源等人见状,立时跟了过来,簇拥着秦素往外走去。 所谓声势赫赫,今日的秦素算是做到了。 在德晖堂的院门处,秦素最后一次回首,看了看眼前空阔的庭院。 雨丝轻轻落在伞顶,如风过青荇,发出细密的声响。灰布伞外,是迷蒙中的一所园子,安静得如同废弃了一般。 秦素的心底,掠过了一丝极浅的荒凉。 这所院子,只怕她是再也不会来了罢。 她慢慢地转身,踏上了一旁的曲廊。 第590章汲井回 雨下得越来越密,携来和风、捎去花香,那清润的气息让人心神一振,亦吹开了秦素心头的重重阴霾。 “女郎,枯井里的东西都在车上,如今正叫人辨认着。”阿忍轻声禀报道。 这声音拉回了秦素的心绪,她立时转眸道:“都拿到了么?” 阿忍点了点头:“都拿到了。那口井不算太深,我们人手也足。” 秦素一直有些压抑的心情,至此终是放松了几分。 东萱阁院外的那口枯井,其实秦素早就想挖开瞧一瞧了,她与银面女的第一次偶遇,便是亲眼瞧见她身上揣着东西去了枯井的方向,而回来后,她身上的东西便全没了。 可惜的是,那口井在修建族学时被人填了去,而秦素彼时也实在没那个力量去管这口井,于是只得将事情压下不提。今日却是个好机会,她便趁机叫人把那口井里的东西给挖了出来。 反正也撕破脸了,秦素并不介意将这脸面给撕得更烂一些。 “井里大致上都挖出了些什么,你可知晓?”秦素问道。 阿忍便道:“方朝说,是一些药材和香料。” 秦素眯了眯眼。 银面女果然很擅长搞这些东西。 思及此,她不由又想起了那沉香梦醉,便问:“董大管事还有林四海他们,都还没醒么?” 阿忍闻言倒没说什么,阿臻却是忍不住抢先赞道:“女郎给的药实是天下第一奇香,我们的人开始时还以为这沉香梦醉没什么了不起呢,却不想药效奇绝,直到现在这府里的大多数人还都没醒,女郎真真厉害。” 秦素被她夸得都快不好意思了。 这药可不是她的,而是她在白云观偷出来的,当时她便将药搁在沉香木匣子里温养着,不想今日却派上了大用场。 秦素的眼睛弯了弯。 昨夜,阿忍与方朝、黄源三人联手,在秦府各处都用了这种香,将所有不该在今天醒着的人都给迷晕了,而收到的效果也确如秦素所料,确实是很好。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回首看向黄源等人,感激地道:“这些事情真是劳烦了诸位,今日又来陪我走了这一遭。” 黄源是个粗豪的汉子,此时便笑道:“女郎今日扬眉吐气,我等在旁跟着也爽快得很。” “正是正是。”阿臻也忙不迭地道,眼睛笑得都快找不着了:“女郎不知道,当您叫人把那块匾额给扔在地上的时候,真是太解气了,还有两个老夫人打架也……” “你就少说两句吧。”阿忍上前打断了她,又以眼神示意她闭嘴,方对秦素道:“我们唐人规矩没那么大,阿臻还没习惯过来,女郎勿怪。” 毕竟,那两个打架的贵妇,皆是秦素的祖辈,阿臻拿这些当笑话儿来讲,也确实是有些失礼。 秦素闻言却是笑着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道:“无妨的,我今日回府本就存着撕扯干净的之意,再者说,从今往后,这秦府诸事,又与我何干。” 说这番话时,她的面上终不免多了一丝感慨,语至末梢,无复多言,唯一声长叹。 见秦素的心情有些低落,阿臻自是不敢再说话,众人亦一路安静地出了秦府,坐上了马车。 直待马车行出了梨花巷的巷口,秦素掀帘回首,但见霏霏细雨中,秦府的青砖黛瓦在灰暗的天空下安静地伫立着,仿佛被这雨丝洗得洁净。 她怅怅地放下了车帘,纷乱的思绪亦如雨雾,剪不断,理还乱。 “女郎可要饮茶?有温好的蜜柑茶。”阿忍的声音传来,令秦素微微回神。 她斜倚着隐囊,懒散地说道:“在德晖堂喝了一肚子的茶,这会可饱得很。” “那要不女郎吃些糕饼可好?”阿臻也凑上来说道,手里捧着个八角小攒盒,掀开盖子露出了里头精致的细点。 秦素忍不住“噗哧”一笑,摇头道:“大榛子啊大榛子,你还当人人都是你,看见点心就走不动路了?” 阿臻的脸红了红,小声地道:“我没有。”说着还不忘偷瞧了阿忍一眼,似是生怕被责骂。 秦素见状,越发忍俊不禁,那种被家族驱逐的寥落之感,竟也在这笑语声中淡去了许多。 到底她也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边,还有可以依靠和信赖的温暖,这便足够了。 阿忍此时便凑前一些,低声道:“女郎,我从东萱阁打探来的消息,您现在要听么?” 秦素的笑颜瞬间凝固。 这个消息,也是她忍了许久才去打听的。 她将身子坐正了些,肃声道:“好,你说。” 阿忍便轻语道:“回女郎的话,据蒋妪交代,去年春末,秦家从上京返回青州的路上,在寿安县走失了一个洒扫的仆妇,那仆妇姓陈。” 果然如此。 秦素面容渐冷,问道:“这事儿是不是被我祖母硬瞒下来了?” “是,正如女郎所言。”阿忍回道。 秦素便冷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会是如此。我祖母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做贼心虚,不必说,这走失的陈姓女子,一定就是真正的银面女。她也一定是利用了当年秘辛,迫着我祖母瞒下了此事。” “正如女郎所言。”阿忍说道,继续讲述她的发现:“蒋妪说,当时她还没发现那陈娘子不见,东院老夫人就将她找了去,将此事告诉了她,并让她别声张。事后,东院老夫人才告诉蒋妪,说是在陈娘子失踪的前一晚,一个戴着银面具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老夫人床前,开口就将老夫人当年杀死闻阿姨及秦世宏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又威胁老夫人说要把这些事都抖出来。老夫人自是怕得很,那银面女便说,如果要想让过去的事永远无人提及,就要答应她一件事。” 听到这里,秦素已知所料不错,便接口道:“银面女提出的条件,想必就是要我祖母瞒下陈娘子走失的消息。” “是的,银面女确实是这样说的。”阿忍说道,“此外,银面女还要老夫人想法子将这件事一直瞒下去,不能让任何人发觉。她的要求东院老夫人自是不敢不应,第二日,老夫人便将蒋妪找了去,叫她把事情周全过来。说来也是不巧,因那时候因还在路上,本就有点乱,东萱阁的人手数目都是由蒋妪打理的,她谎报一个人,周妪她们一时也难以察觉,所以这事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老夫人瞒下了。” 第591章知情否 秦素一面听一面冷笑,复又问:“那回府之后呢?周妪受我所托,对东萱阁的使女一向很关照,我祖母她们又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阿忍便道:“蒋妪说,回府后趁着各院都还乱着,她便悄悄从自己家里挑了个差不多的上来,顶了陈娘子的缺。那陈娘子本就是最低等的仆妇,平常很不打眼,也不爱与人来往,因此她这人不见了也就不见了,东萱阁里竟也无人多问,这件事就这样瞒上不瞒下地过去了。” 秦素闻言,便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她们这样一来,周妪确实很难察觉。毕竟她管着府里好些事,也不可能想到去东萱阁一个一个地比对人头啊。” 阿忍离言便道:“是的,女郎。蒋妪还说,银面女的事情对东院老夫人打击很大,从那时候起她就时常睡不好,有时候也会拉着蒋妪说话。她之前留下那匣子的信,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她曾对蒋妪说,如果当年的事情瞒不住,她就会将这些信亮出来,把事情都推到西院老夫人头上去。后来,也就是在今年的二、三月间,东院老夫人借口时疫,把好些人都撵出府去养病,其中就有顶替陈娘子的那个人。” 秦素讥讽地一笑,道:“我祖母是想永远地把这事瞒下去。那些人送出府去,想必就不会再回来了,到时候祖母再挑一批新的人,就此便能让陈娘子这个人石沉大海。” 阿忍便道:“女郎全都说对了。” 秦素沉吟了一会,便蹙起了眉心,道:“如此看来,我此前的推断果然无误,真正的银面女果然是一早就离开了秦府。”她说着便看向了阿忍,问:“却不知这陈娘子生得如何?来自何处?在秦府有多少年了?” 听得秦素之言,阿忍便低语道:“回女郎,据蒋妪说,陈娘子来秦府也有十来年了,那时候秦府不断添丁,下人不够使,陈娘子就是那时候被一总儿买进来的,据说是个无亲无故的孀妇。因她生得皮肤蜡黄、粗眉小眼,所以一直都在做洒扫仆妇,她倒也没什么怨言。” 秦素闭目想象了一下,总觉得阿忍所说的这陈娘子的长相,与那夜她在壶关窑听到的那个风流肆意的声音,有点对不上号。 此时阿忍便又道:“蒋妪还说,这陈娘子做活倒也利落,虽生得不好看,身段却是苗条得很。还有,有不止一个人说过,陈娘子的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不过因老夫人本就是个喜欢调香之人,东萱阁里最多的便是香料,而且老夫人也经常会赏些香料给仆役,所以大家都没怎么在意。” 秦素的眉尖重又蹙了起来。 那香味一说,倒也很好理解,银面女既然有沉香梦醉,又往枯井里埋了香料药材,想必就是精于此道。而后锦绣假扮银面女,她手上的这些毒药或迷药,或许便是黑衣人后来给她的。 秦素蹙眉沉思着,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银面女离开一事,黑衣人到底知不知情? 在此前的十余年里,黑衣人在外、银面女在内,这两个人始终配合无间。如果说,银面女的中途离开是黑衣人的授意,比如他是令她去做别的事,那么,黑衣人又为什么要让锦绣来代替她? 与锦绣相比,欧阳嫣然不是更合适的人选么? 再退一步,就当黑衣人看中锦绣在东院受重用,所以强迫她帮他做事,可是,他最后在行动时,为什么要带上一个累赘的锦绣,却偏偏留下了知道更多消息的欧阳嫣然? 难道锦绣对“那位皇子”的所知,竟是比欧阳嫣然还要多? 这怎么可能? 此外,黑衣人动手杀阿栗之举,也很奇怪。 相较于欧阳嫣然,这个黑衣人对秦家使女们的杀机,显得很是莫名。 秦素暗自摇头。 这个思路显然不对,与黑衣人夜闯离境山房之举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千百种念头在脑中飞转着,直到最终,所有疑问的终点,皆指向了一处。 秦素不由喃喃地自言自语道:“陈娘子,也就是银面女在离开之前,为何要一力隐瞒下此事,甚至不惜现身威胁我祖母呢?” 阿忍对此中诸事也是有所了解的,此时闻言便道:“她定然是不想叫人察觉自己不见了,以免惹人怀疑。” “可是,为什么?”秦素问道,面上的疑惑简直浓得化不开,“她为什么会怕人怀疑?通常说来,像陈娘子这种最低等的仆妇,就是半路上丢上三、五个,也最多就是在名册上划个名字而已,她为什么要这样执意地瞒下自己的离开?她想要瞒过的人,到底是谁?” 话音落地,秦素的语声陡然一顿。 那一刻,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蓦地袭上脑海,令她眼前的迷雾瞬间散去。 “她一定是……察觉到了危险!”秦素猛地轻呼了一声,旋即已是双眸明亮,有若晨星,“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否则,她的行为以及黑衣人之后的种种行径,便无法解释得通。她竭力瞒下自己的行踪,针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或者说,是她认为的在暗中盯她梢的那些人。” 越往下说,秦素的思路便越是清晰,眼睛也越发地明亮:“如今想想,陈娘子失踪的时机,正在我跑去白云观静修、而银面女的人手在地动时全军覆没之后。她一定是从这几件事情里,觉出了不对。” 说到这里时,秦素便弯眉笑了笑,说道:“所谓巧合,在这世上向来是极少的。而如果许多的巧合都凑在了一处,那么,便必定是算计与阴谋。在这一点上,这个陈娘子倒是与我很相似。” 而最重要的是,秦素静修的地方,那样巧地便选在了白云观。“那位皇子”对白云观了若指掌,银面女很可能也略知一二。想必便是从那时起,银面女便起了疑,直到最后在寿安脱逃。 第592章无所获 阿忍此时也绕过这个弯子来了,不由自主地点头道:“被女郎这样一说,我终是明白了。”说到这里,她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丝羞愧,垂首道:“我真是太想当然了,因为我们一早就知道了银面女,所以便想当然地以为银面女其实也知道我们。而事实却是,她在明,我们在暗,如果在不知道有我们的情况下,她确实没必要花那么大的力气掩盖行踪。” “正是这个道理。”秦素含笑语道,蹙紧的眉心已然放松了下来:“如果按这条线往下想,则黑衣人的举动也更好理解了。银面女在察觉有人盯梢后,先是瞒下自己的行踪,其后又威胁或是收买了锦绣,让她代替自己成了银面女,其目的自然仍旧是为了迷惑我们,而她的另一个目的,则是迷惑黑衣人。” “是这样么?”阿忍的面上浮起了些许不解,沉思片刻后,她便看向秦素道:“我记得女郎曾经说过,黑衣人与银面女暗自勾连,密谋了许多事情。如果银面女是瞒着黑衣人离开的,黑衣人怎么可能不去找她?以黑衣人的武技,锦绣就算戴上了面具,也不可能瞒得了他。” 秦素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浅笑,道:“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说的是迷惑,而非隐瞒。银面女离开之事,是瞒不过黑衣人的,但是,银面女离开的真正原因,黑衣人一定不知道。”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道:“我且问你一件事。我记得,英先生便是在去年的夏天前往青州的,直到去年的年底才离开。在这期间,如果黑衣人与锦绣假扮的银面女有接触,以英先生的身手,他会不知道么?” 阿忍被她说得愣住了,好一会后方才摇头道:“这绝无可能。”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秦素笑道,语声中含着笃定,“可是,就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黑衣人却与银面女毫无接触,英先生送来的消息里也根本没提银面女这个人,原因何在?与此同时,黑衣人的举动却又一切如常,甚至还经常与欧阳嫣然接触,这又是为什么?” 阿忍有点糊涂了,蹙眉想了半天,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 秦素轻轻一笑,端起旁边的蜜柑茶啜了一口,方道:“这件事其实不难理解,分成两部分即可。第一,在银面女离开后,黑衣人举动如常,这表明他并不知道已经被我们暗中盯梢。而他之所以不知道,却是因为银面女根本就没告诉他;第二,黑衣人减少甚至不去与银面女接触,其原因便在于他知道那个银面女是假的,而他之所以知道此事,却是因为真正的银面女在离开之前,用某种方法给他传了信,稳住了他,让他暂时不要去找这个假银面女,等她回来。” 这一大段的分析有点绕人,阿忍渐渐有点明白过来了,遂点头道:“我懂女郎的意思了。” 秦素便又道:“话说到此处,我却是要问你,之前欧阳嫣然交代下来的那几个联络点,你们查出了什么结果?”说着她便勾唇笑了笑,道:“据我猜测,定然是一无所获,是不是?” 阿忍的面上划过了一丝惊异,道:“女郎连这个都猜到了?” 秦素便苦笑:“我倒是希望猜错了。你且先说说,你们发现了什么?” 阿忍便道:“今天上午我才收到从谷熟来的飞鸽传书,欧阳嫣然的说那个地址,早在今年二月间便已人去楼空,周遭的邻居都说这户人家是一夜之间消失的,也不知是去了哪里,那屋子如今也没人住。” “原来是这样啊。”秦素微叹了口气,语声变得有些低落:“我此前就一直很不解,黑衣人为什么突然夜闯离境山房、孤注一掷,如今看来,原因便在这里了。” 闻听此言,阿忍不由怔了怔。 秦素便道:“谷熟的那个联络点从四个月前便没了人,那一定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这处联络点,四个月前应当就废弃了。我猜想,不只谷熟,举凡欧阳嫣然知道的联络点,一定全都是在同一时间废弃的。几处联络点消息一断,黑衣人那里自是无信可收,整整四个月的沉寂,再加上银面女这边也始终没有下文,久而久之,黑衣人定然会起疑。” 阿忍沉思了片刻,便慢慢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果换作是我,我肯定也会觉得奇怪的。不过,”她微蹙了眉,面上漾起了些许不解:“他又是怎么联络上锦绣的呢?我们的人并没见到他与锦绣接触。” “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倒是可以猜一猜。”秦素说道,面上的神情又恢复了平静,“此前你也说过,黑衣人身手极高,所以我猜测,在发现情形不对后,他一定会找个机会潜进秦府,而他的行动也一定会非常地谨慎小心。你想想,那时候,方朝与黄源都在离境山房护卫,秦府只留下了李诸几个人,他们的武技并不高,且主要也是盯着欧阳嫣然。如果我是黑衣人,在发现欧阳嫣然被人盯着之后,我一定不会打草惊蛇,而是会去找锦绣,向她问明情况。其后我也必定会想明白,银面女早就弃局而去。我甚至还能继续往下推断,银面女之所以不肯实言相告,其实就是想要稳住青州的局面,以使旁人不起疑,同时为她自己争取到最大的逃跑机会。” “很有这种可能。”阿忍已然跟上了秦素的思,此时便接口道:“黑衣人既为一局之首,想来定有过人之处。一旦发现银面女的真正意图,他自是立刻明白青州形势危急,再往下推想,说不定他还曾到九霄宫左近查探过,结果却发现此地守卫森严,于是他更加确定地知道,女郎已然有了警觉。此外,黑衣人忽然在二十多日前去了平城、就此深居简出,如今想来,很可能那时他已然通盘想清了全局,遂按兵不动以迷惑我们,再让锦绣出面联系范二郎,意图借助范家的力量杀掉女郎。毕竟,我们的人并没想到锦绣有问题,她一个使女在或不在,我们的人也不会注意到。” 第593章以死绝 “你说得是极。”秦素轻笑着说道,“以黑衣人的聪明,在结合这几方面的情形之后,他必定能够猜出银面女金蝉脱壳的最深用意,不只是要迷惑他,也是要迷惑我。那个时候,黑衣人便对锦绣动了杀机。他当着我的面儿杀死锦绣,就是在赌,赌我对银面女所知不多,会上他的当,会以为真正的银面女已经死了。” 一口气分析到此处,秦素语声略停,面上现出了些许怅惘的神情,漫声道:“此人分明有逃生之机,却情愿以死毁去青州之局,甚至还意图反过来布了一式暗招。他的这份忠诚与果决,我倒是佩服的。” 的确,黑衣人如果逃跑的话,也未必没有机会,但他却以性命破去此局,断去了秦素所有的线索,可谓狠绝。而银面女的机警与毒辣,也相当叫人佩服,早在那样久之前,她居然就能窥察危机,且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逃脱。而最可怕的是,明知青州有危险,她不想着提醒同伴早日逃跑,反而以各种假相拖住对方,将对方当成了挡箭牌。 “银面女、黑衣人。此二贼一个歹毒聪狡、一个果断狠绝,真真是堪为对手啊。”秦素感慨地说道,一面便执起茶壶,向盏中注了些蜜茶。 此时,一直不曾出声的阿臻却突然皱起了眉,看向秦素道:“女郎,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锦绣与大娘子、三郎君之间,又是如何联络的呢?我们的人怎么就没发现?还有,欧阳嫣然也参与了西雪亭那件事,那黑衣人是不是也知道此事?如果他知道了,为什么他没帮忙?” 秦素倒茶的手立时停在了半空,讶然回首看向阿臻道:“你竟然也能想到这些么?” 阿臻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将手里的一块甜酥捏来捏去,期期艾艾地道:“我听你们说了半天,总觉得这事情还没说透,就问出来了,女郎勿怪。” 秦素便掩袖笑了起来:“我当然不会怪你,你这样问我还是很欢喜的。”说着她便转向了阿忍,道:“却不知这其中的因由,你可知晓?” 阿忍虽然聪明沉稳,到底不如秦素成天都活在阴谋算计里,此时闻言便摇了摇头,道:“女郎恕罪,我也不知道。” 秦素听了倒也没失望,只含笑搁下了茶壶,道:“其实,具体的情形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猜一猜罢了。”说到这里,她便又问阿忍:“你家主公前往赵国之时,曾将青州的人手调走了大半,此事你可记得?” 阿忍先是一怔,旋即便颔首道:“我记得的。”语罢,她的神情中便多了一丝恍然。 秦素便笑道:“从去年的年底到今年二月中旬我返回青州,这期间大约有三个多月的时间,青州人手严重不足。而贝锦则交代说,长姊谋划西雪亭一局时,我还没回府。由此可知,锦绣与长姊他们的联络,便是在这段人手不足的时间里完成的。也正因如此,我们这边才没收到消息。” “哦,是这样。”阿臻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欧阳嫣然与黑衣人呢?” 秦素便笑道:“这种内宅里的勾当,有欧阳嫣然一人出手便足够了,何须黑衣人?再者说,就算欧阳嫣然的行动没叫我们察觉,可是,我不是还有你们么?有你们两个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话说得阿臻与阿忍皆笑了起来,车厢中的氛围也略略一松。 窗外的雨仍在下,雨丝打湿了车上的青帘,秦素转首看着,过了一会后,蓦地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阿忍:“欧阳交代的那几处联络点,你全都派人去查了么?” 阿忍应道:“是的,女郎,人都派过去了,只有谷熟最近,所以是第一个传消息回来的,至于其他几处,可能还要再等两日。” “把人都撤回来吧,不必查了。”秦素淡声说道,身上的气息微有些发冷。 “这是为何?”一旁的阿臻不明所以,便出声问道。 好容易从欧阳嫣然那里挖出了消息,秦素却说放弃就放弃,她很是不解。 秦素闻言,面上的神情又变得惘然起来,叹了口气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么,举凡欧阳嫣然知道的联络点,此刻一定都被毁了,这一点毋须怀疑,我现在担心的是,对方是不是还留了后手,比如在原先的联络点旁边埋下伏兵,只要我们的人一露面,他们就能顺藤摸瓜,反查到我们身上来。” 阿臻皱眉思索了一会,似是有些明白了,点了点头,阿忍则躬身道:“遵命。”停了片刻,她又问:“那么,位于大都的那个地址呢?也不去查么?” “也不必查了。”秦素摇了摇头,语声越加低沉,“既然对方将欧阳嫣然与黑衣人视作弃子,早在今年二月便布置了下去,那么,欧阳与黑衣人知道的所有消息,他们肯定都会处理得干干净净,而后设下伏兵,专等着我们上钩。” 说到这里时,她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苦笑,叹声道:“这还是我失算在先。从谷熟那个联络点被毁的时间推断,五十里埔那一局,旌宏的出现委实太过惊人,而阿燕的兄长又逃脱了,想必他是终于逃回去报了信,对方有所警觉,当机立断做出了反应。如今的情形已经换了过来,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形势反倒于我们不利,我们也必须小心再小心。” 阿忍此时已是面色微变,躬身道:“是,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去传信,派去谷熟那一处的人手,我会令他们不要回来,先往别处走走再看。至于其他人等,如果还没到地方的,便立刻回撤,如果已经到地方的,便与谷熟同样处置。” “如此甚好。”秦素赞赏地看着阿忍,笑道:“阿忍若是个男儿,必能去大族门下做谋士。” 阿忍道了声不敢,便敲了敲车壁,以暗语向车外的方朝说了几句话,想来是让他给谷熟等地的人传书。 第594章曲有误 秦素转眸看向窗外,一点点梳理着自己的心绪。 黑衣人之死,实是最令她扼腕之事。 这人盯着秦素前后近十年,秦素相信,他知道的一定很多,只可惜,此人对“那位皇子”极为忠诚,情愿自戗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真真是死有余辜。 蹙眉思忖好一会后,秦素方才收拢心神,将思绪拉回到了失踪的银面女身上。 “还是继续说那个陈娘子吧。”她自攒盒里挑了块酥糖,放在嘴里慢慢地含着,说道:“方才说了半天,阿忍你也还没说那陈娘子是哪里的人?说话又是什么口音?平素可爱唱曲子?” 这些皆是秦素偷听、偷看得来的消息,此时自是要核实一番。 阿忍便躬身道:“回女郎,这些我也都问了,可蒋妪却也是知之不详。当初为了不惹人怀疑,明知陈娘子不在了,可蒋妪也不敢轻易去查名册。直到我今日去问,她才拿了名册来查,方才查出这陈娘子在册上登记的是淳于人,至于她说话的口音,据蒋妪回忆,陈娘子的北方话还是很地道的。” 秦素微微颔首,心底里的疑问却是越加浓厚。 那银面女的口音分明是带着南方腔调的,像是水乡一带的人士,哼唱的小曲儿也很像是南调,而这个陈娘子却祖籍大陈北部北海郡的淳于县,两者的口音根本对不上号。 不过转而一想,秦素却又觉得,这也这并非一定说不通。 这所谓的陈娘子,想必是银面女对外的幌子,自然是一切都假,区区口音又算什么?想当初秦素自己做暗桩的时候,不也是经常改换口音与形貌的么? “罢了,这银面女警醒得很,想必是不会留下这些明面儿上的把柄给人抓的。”秦素说道,语气颇有些无奈。 从几次偷听以及银面女的逃脱来看,此人性情飘忽、很难捉摸,若想要从那些明面上的东西来揣度她,几乎不可能。 秦素微微蹙起了眉。 离开秦府之后,银面女又会去哪里呢?是就此逃得无影无踪,还是……去大都找她的主子,也就是“那位皇子”? 这种可能性也未必没有,秦素甚至还有一种感觉,觉得那个银面女一定会再出现。 便在此时间,阿臻的声音忽地响了起来,令秦素的思绪转回到了此刻。 只听她问道:“银面女与三郎君分明也有联系,阿葵也曾经说过三郎君背后还有人,女郎今日为何不问三郎君这些事?说不定他知道的比大娘子要多得多,女郎为何这样轻易地就放过了他?”问这些话时,她的眉心蹙得极紧,显得极是不解。 秦素今日对秦彦柏兄妹根本不闻不问,与秦彦柏对话的内容也仅限于将他们交予太夫人处置,简直堪称宽宏大量到了极点,阿臻觉得很是费解。 秦素便弯了弯眉,笑看着她道:“我且问你,那晚发生在离境山房之事,秦府可知?” 阿臻立时将头摇得像拨啷鼓,道:“他们当然不知道。我们把消息都封死了。” “那不就对了?”秦素眉间笑意未减,自攒盒里又拣起了一枚酥糖,缓声道:“既然那晚之事无人知晓,也就是说,对于秦府诸人来说,那晚之事等同于根本没发生,范二郎还好好地、威风地活着呢。既如此,我又哪来的底气敢于质问与范二郎交好的三兄?难道我就不怕事后被范二郎报复么?” 阿臻一下子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秦素,好一会后,方才终于转过了这个弯。 的确,范孝武是死了,是秦素亲自下令杀了他,但秦家人却并不知道这件事。如果秦素今日咄咄逼人,毫无顾忌地质问秦彦柏兄妹,那么,等到范孝武的尸身被人发现后,秦家的那些聪明人一定会联想到秦素今日的态度。 若非早知范孝武死讯,秦素怎么可能对秦彦柏如此不客气?这不是有恃无恐又是什么?如果再往下深想,很难说他们会不会将范孝武的死与秦素挂上钩。 想明白了这一切后,阿臻的脸色都变了,手里拿着的方糕也忘了吃,只白着一张脸发呆。 “你发的什么呆呢?”秦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面上仍旧浅笑盈盈:“今日我们一点马脚未露,你也别白担心了去。再者说,我不问三兄也还有另一层考虑,我手里的筹码不多,能少露些便少露些,这也是我的自保之法。” 秦素的语声很温和,并无怪罪阿臻之意,然而阿臻却仍旧神情黯然,垂首低语道:“女郎真聪明,我……我就是太笨了,没想那么多。我当时只想着,不能叫阿葵白白地受了那样多的苦,我一心以为女郎要狠狠地对付三郎君呢,却没想到这样做会害了女郎。我真是……太笨了。” 她越想越是自责,眼圈已然慢慢地红了。 秦素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你也别傻了,想这么多作甚?人与人本就不同,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也有不擅长的。你总说我聪明,可是你却没想过,若没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就是再聪明也没用。远的不说,就说那只朱漆匣吧,如果没有你,光靠我自己是绝对没办法拿到手的。” 阿臻闻言,侧首想了想,便也释然了,轻声道:“嗯,这样一想,女郎说得也对。”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那块方糕吃了,又去攒盒里挑别的点心,才将泛红的眼眶也飞快地回复了原状。 见她情绪转换居然如此之快、如此之简单,秦素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愣了好一会后方感慨地道:“大榛子啊大榛子,你果然就是个大榛子!” 这话说得阿忍都微笑了起来,秦素见状,眉梢动了动,与她对视了一眼。 阿忍立刻领会了秦素之意,点了点头,轻声道:“女郎放心,都安排好了。” “什么安排好了?”阿臻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便又开始提问。 秦素便掩袖笑道:“总归是有事情安排好了便是,你家阿忍姊可是很厉害的。” 第595章林文信 阿臻对秦素的话倒是很认同,老老实实地承认道:“的是,阿忍姊确实很厉害。”语罢她侧头想了想,面上便又多了几分好奇,问:“却不知女郎刚才问起大娘子的那个问题,又是什么问题?” 那张字条当时阿臻没敢看,还给秦素之后,秦素便收了起来,如今想起当时的情形,阿臻便觉得有些心痒,很想知道秦素问了秦彦雅什么。 听了这话,秦素倒也没隐瞒,笑道:“我问长姊的那个问题,与时间有关。” “时间?”阿臻不解地张大了眼睛。 秦素知道这个大榛子脑袋笨些,便很耐心地解释道:“我问长姊的问题是:她第一次见到银面女,是不是在三年前?而长姊的回答是:是。” “哦,原来是这样。”阿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脸更加迷糊的表情,显然完全不理解秦素为什么要这样问,停了一刻,终是忍不住道:“女郎问这个又是作甚?” 秦素张了张嘴,终是无力地闭上了,叹气道:“大榛子,你还是去吃果子罢。” 阿臻被说得两腮作赤,可是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只好悄悄地推了阿忍一下,又向她呶嘴歪鼻地打眼色,那意思是叫阿忍告诉她。 秦素在一旁见了,忍俊不禁,笑道:“阿忍,你便跟她说吧,也免得她抓心挠肝似地不舒服。” 阿臻立时羞赧地低下了头,阿忍则是先向秦素躬了躬身,方转向阿臻道:“你也知道的,女郎一直在追查银面女。女郎也曾说过,银面女在府里有帮手。你想想,大娘子今年才十六岁,而银面女在秦府却已经呆了十多年了,如果银面女的帮手是大娘子的话,那大娘子从五、六岁起就该帮着她做事。虽然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也未必没这种可能性。为稳妥起见,女郎才问大娘子那个问题,而大娘子的回答却是,她是三年前才第一次知道银面女的存在。这样一来,那个藏在秦家十多年的钉子,肯定就不是大娘子,而是另有其人。而这个人,我们到现在也还没有头绪。”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阿臻这回终是听懂了,一脸恍然地说道,停了停,又皱起了眉:“女郎就不怕大娘子胡乱回答么?” 秦素便笑了起来:“如果她早在五六岁就帮着银面女做事,那她查找先伯死因的时间,却又太迟了。总之,这是几方面互相印证得来的结论,并非只是那一个问题而来的。” 阿臻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至于她听懂还是没听懂,秦素表示猜不出。 停了一会后,秦素便又补充地道:“还是那句话,手里的筹码不能叫人一下子看光,总要留几手才是。我今日话说三分,就是想要让对手以为我所知不多,而我借用阿谷之口,也是为了迷惑秦家的那个钉子。” 在秦素看来,将这件事放在阿谷的头上,以及问秦彦雅的那个神秘问题,必定会令那个钉子会做出如下判断: 第一、秦素在使诈。阿谷不可能主动向秦素交代这些,一定是秦素通过什么手段逼问于她,强迫她说出了这些。而后又假借死去的阿谷之口警示太夫人等人。 第二、秦素所知有限。阿谷与银面女的接触本就极少,又是秦家众多钉子里最末梢的那一个,由她透出来的消息,并不能伤及根本。 第三、秦彦雅是个麻烦。秦彦雅回答了秦素一个关于银面女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这一定会对钉子造成困扰,也许过些日子以后,这人便会向秦彦雅出手。 秦素故意留下了这个尾巴,就是拿来钓那个钉子的。 自然,这个目的她并不能明着说,只能私下里交代阿忍,让她留人盯着秦家。即使这段时间没反应,假以时日,那个钉子总会坐不住的。 此时,便听阿忍轻声道:“女郎,我已经分派好了人手,只待女郎一声令下,即刻便出发去寿安。” 寿安乃是陈娘子失踪的地方,从那个地方查起,这也算是依常规行事。 阿忍的话令秦素回过神来,她蹙眉沉思了片刻,颔首道:“那便去查一查吧,不过我估计会很难。银面女聪明得很,应该不会留下痕迹的。” “女郎勿需担忧。”阿忍沉声说道:“我会叫他们仔细查的,说不定就能查到些什么。” “如此也好。”秦素点了点头,遂又想起了枯井里挖出的香料等物,便又补充道:“枯井里的那些东西,待你们辨别清楚之后,立时来报我。” 说到此处,她又似是想起了别的什么,弯了身子在马车的暗格里翻了翻,便翻拣出了一沓黄柏纸并笔墨等物。那纸上早就写好了官样文章,却是大陈路引,不过,最上方的官署名称与最下方的官印却都还空着。 见秦素拿出了这个,阿忍便立刻上前磨墨,秦素又从袖子里拿出了几枚刻好的官印,一面轻声道:“这些是我为高翎准备的,他是陈国人,在陈国行动比你们要方便得多。我接下来的安排你们已是尽知,高翎必须跟着我,往后我有不少事情要从他手上走。这些路引都是他的,我给他造了个新身份,名字也改成了林文信……” 秦素一面低声交代,一面提笔沾墨,在每张路引上都写上了官署名称,复又钤上官印,搁在一旁晾干。 待一切做好后,阿臻与阿忍皆上来收拾,秦素倚窗坐着,放慢了语声道:“再过些两日你们便走吧。我有阿栗她们陪着,也就足够了。” 阿忍对她的计划是最有数的,因为这些事情都是经她之手安排下去的,因此,听得秦素所言,她便沉声道:“女郎但请放心,事情已然安排得万无一失,绝不会有问题,且我等亦不会离女郎太远,会暗中追随女郎左右,护着女郎的安危。” 不知何故,听了这番话,秦素的鼻尖竟有些泛酸。 “你家主公还真爱多管闲事。”良久后,她轻嗔地说道,唇边的笑意却带着微甜。 第596章可撑腰 她的计划,基本上李玄度也是知晓的。 虽然他也说她在“胡闹”,可是,若不行此险招,她又如何破去这必死的一局? 是,汉安乡侯府根本不足虑,因为他们活不过小暑,秦素杀了范二郎的事,也不可能引来太大的后果。 可是,如果不从根本上做出改变,类似于汉安乡侯府之事,便总会有发生的可能。 秦素已经厌倦了这种命运为他人掌控的感觉。她想要试一试,将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上。 想来,李玄度也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吧,所以,他最后传来的信上便只写了一句话: “卿若胡闹便胡闹,总有李郎来撑腰。” 秦素忍不住翘起了唇角,眼底有甜意一闪而过。 什么唐国九皇子,写的东西诗不成诗,话不成话的,简直就是不通得很。 不过,他的腰么,倒也勉强可以拿来给她撑一撑。 秦素想得出神,唇角也越翘越高。 马车慢悠悠地往前走着,奔向青州城的城门,那素青的车帘在风里轻晃,似是在应和着雨丝细细,烟柳如雾,成就了一副如画的风景。 ………………………… 青州秦府内的动荡,在秦素离开后许久,才算略有平息。 六月初十这天,德晖堂破天荒地开启了院门,迎来了东、西两院的一应人等。 太夫人急着召见众人,自然还是为了与大家商榷秦彦雅等人之事,以平定秦素前几日带来的余波。 多日以来,青州城雨水不断,德晖堂的青砖与高墙之间,便也总像是蒙了一层薄烟,丝丝缕缕,在夏时的微风里缓缓摇曳。 太夫人在明间儿里居中而坐,举眸往四下看了看。 落雨的清晨,天色阴得厉害,明间里点了细细的白烛,映出满室微晕的光影,交织出一片片模糊的光团。 连日来的静养,让太夫人的精神好了一些,然而在心底里,到底意难平。 吴、高两位夫人,如今已经不在座中了。 纵然太夫人有意让她们重新回来,她们也没那个脸继续坐在德晖堂里。 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儿被秦素抖出了当年秘辛,实可谓丑态毕露,他们又怎么可能再继续摆长辈的谱儿?往后等待着她们的,恐怕也只有僻居静养这一条路可走了。 太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最近几日来,吴、高二人皆是称了病,在各院的小佛堂中吃斋念佛,再不理府中之事,而东、西两院的事物,亦就此完全落在了林氏与钟氏手上。 想是因此之故,相较于太夫人的落寞,林氏与钟氏却皆有种意气风发的意味,尤其是林氏,几乎就是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整张脸都在发着光。 太夫人一眼扫罢,又将视线抛向了远处。 侍卫首领林四海率领着十余名侍卫,正侍立于德晖堂的院门。 望着内外环绕的从仆役,以及把守在院门处劲装肃立的侍卫们,太夫人终是觉得,她慌悚了好几日的心,终是重又落回了原处。 她端起身旁的小盏,拿汤匙舀起参汤,慢慢地喝了一口,方才说道:“今日让大家都过来,仍旧还是为着商量六娘的事儿。她那日来闹了一场,到如今府里才算消停了些。我想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不能就这么放着,总要先弄个章程出来再做道理。此外,小雅他们……也不能放着不管。” 她这话说得含糊,然而众人却都深知其意,房间里便有了一阵安静。 吴、高二人乃是长辈,对她们的处置自是由太夫人说了算。而秦彦雅等人今后该当如何,却是需要大家商议才可的,太夫人此举,亦是应在此处。 不过,将秦府小辈召来,则有着太夫人的另一层考量。 自从秦素大闹德晖堂之后,太夫人也算看出来了,秦家的小辈们还是太老实了些,明显缺乏历练,一个秦素就可以碾压他们所有人。太夫人这也是吸取教训,希望籍此机会让秦府的小辈们多接触接触实务,也不能读书读得傻了。 “要依我说,前几日之事,六娘确实是太孟浪了些,很该罚一罚的。”说话的是钟氏,她咽下了一口参汤,拿布巾按了按嘴角,语速颇是缓慢。 她的身边立着大使女阿柳,林氏的身边也立着心腹徐嫂子。 才经历了那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大事,被无数侍卫强逼着坐困愁城,今日齐聚德晖堂,两位夫人便不约而同地将仆役都叫进了明间儿里,而太夫人对此亦毫无异议。 这些高贵的夫人们到此时才发现,如果身边没有了这些低贱的仆役陪着,她们便会没有底气,甚至连基本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外室女就是外室女,规矩上总是不行。”林氏顺着钟氏的话说道,从徐嫂子的手上接过布巾,拭着手指。 此时她也才喝罢了参汤,正是一脸的心满意足。 于她而言,这应当是她对秦素的评价最为不苛刻的一次,简直可以称得上公允厚道了。 太夫人却是不曾说话,只安静地饮着参汤。 此时,院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褐衣仆妇,这仆妇一脸惶急,进院后便东张西望。 周妪瞥眼瞧见,不动声色地从旁边退了出去,将那仆妇拉到一旁说话。 “是蕉叶居的人吧?”钟氏遥遥地看了一眼,问身旁的阿柳道。 阿柳尚未作答,林氏已经抢着道:“是蕉叶居的牛妪,才挑上去的。” 举凡那天在堂前回话的仆役,已经全都被关进了一所小院看管了起来,尚未处置,唯有杨叟一家老小失了踪。太夫人本想报官的,可官署那边却在忙着程郡相正式上任一事,没空管这些。 蕉叶居这一回损失巨大,不仅秦彦雅被关进了祠堂,几个仆役也都犯了事,林氏便又重新挑了一批人上去服侍,这牛妪便是其中之一。 周妪很快便回来了,面上带着些忧色。 太夫人见状便问:“有何事?大夫人又不好了么?” 周妪便躬身道:“回太夫人,这倒没有。只是蕉叶居西厢房的墙壁渗水,要修一修。” 第597章进家庵 太夫人闻言“哦”了一声,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模样,道:“那便修吧,叫董安下晌过去。”停了停又问:“大夫人还在睡着么?” 周妪躬身道:“是,太夫人。牛妪方才回禀说,要不要请医来瞧瞧?” 太夫人喝参汤的动作一顿,垂眸道:“请医我看倒是不必了,她素常吃的药丸应当还有的。你这就亲自去蕉叶居,叫人拿水将丸药化开了,给大夫人先服上一碗,看看药效再说。” “是。”周妪说道,转身退出了明间儿。 俞氏的病起因何在,所有人心知肚明,一夫一子双双被人算计,如今女儿又被关起来了,她不病才怪?而太夫人不肯给俞氏请医,也无非就是为了把消息封死,不叫外人知晓秦家的丑事。 很明显,太夫人是绝对要把事情压下去的,秦家不可能把吴、高两人交给官署,这个脸秦家丢不起。而这样一来,蕉叶居那里显然是受了大委屈,所以,对秦彦雅的处置便有些微妙起来。 慢慢地饮罢了参汤,太夫人命人将碗匙收拾干净,方才咳嗽了一声,往左右看了看。 秦彦雅、秦彦柏与秦彦梨三人,此时并不在座中,而是被挪去了靠近门边的位置,由几名健妇看管着,三个人皆是跽坐于短榻。 他们三人最近几天都是在祠堂里过的,虽不曾缺衣少穿,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三人到底年轻,几天下来也没显出颓败来,尤其是秦彦柏,那一身的温润仍是半点未减,身上的衣裳也是整齐干净,坐在那里很有种处变不惊的气度。 太夫人看了他们一会,叹了口气,转开了视线。 秦素除族之事,如今看来还要缓一缓,主要是怕得罪汉安乡侯府。而秦彦雅等人却不能再等了,必须早些定夺。 “如今且不说六娘,还是先来说一说小雅、三郎和三娘之事,该当如何处置罢。”太夫人当先说道,语声微有些低沉。 钟氏张口想要说话,瞥眼却见秦彦直在给她打眼色,她的眼神便暗了暗,捏布巾的手攥得死紧。 她明白秦彦直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叫她切莫多言。 秦彦雅的事情非常棘手,一个处置不好,就要带累秦氏的名声,而这又太夫人的大忌,钟氏如果开口,便很容易触及太夫人的这根底线。 钟氏在座位上略换了个姿势,拿布巾拭了拭嘴角,一言不发。 不过,她不说话,不代表林氏也有这样的觉悟。 事实上,直到今日,林氏都还没见从前几日的那一出精彩大戏中醒过神来,精神很是亢奋,此时见太夫人问了出来,她也不知避嫌,笑呵呵地便开了口:“要依着我的意思,小雅做下的事情实属歹毒,可按族规严惩。” “哦?”太夫人看了她一眼,神情很是淡然:“那你便说说,该依哪一条族规?” 林氏便道:“太君姑若是问我,我觉得应当依着残害族人、谤族毁誉这两条,另外再加一条不敬长辈。此三罪并罚,小雅当受家法五十、罚跪祠堂六十日,最后送入家庵思过,五年后方可回来。” 这声音落入点着烛火的房间里,便像是晃动了满屋子人的心事,房间里一片安静。 钟氏垂眸打量着自己的裙摆,唇角已然勾成了一道弧线。 这位东院夫人,真真比她还要心急。 说来也是,钟大郎那头亲事,林氏可是眼红了好久了,只可惜太夫人相中的是秦彦雅,这也是她老人家的一片慈心,总想着给蕉叶居找个靠山。 可惜的是,秦彦雅对此却并不领情,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钟氏两个儿子。这样的侄妇,钟氏怎么可能会要?这桩婚事自然是绝不可能成的了,如此一来,林氏便觉得秦彦婉有了希望,此时才会处处帮着钟氏。 真是个一根筋。 钟氏掸了掸裙摆,眼底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你的意思是,让小雅在家庵里住满五年?”太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很是淡然,而越是如此,恰恰越是显现出了她的不虞。 照林氏的法子处置,彦雅从家庵出来时便超过二十岁了,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老姑娘,就算在整个大陈,也找不出几个年满二十还未出嫁的士女。这简直就是在明摆着告诉所有人,秦家这位嫡长女,大有问题。 秦家如何丢得起这个脸? 房间里重又恢复了沉默,太夫人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显然,她对林氏的提议极不满意。 “若是这样不行的,那就报个病亡吧。”半晌后,林氏拧着眉头说道,眼底深处隐着不耐烦。 这家里就没个省心的,从老的到小的,每个人都那么麻烦。 房间里传来了一片吸气声。 病亡,就是让秦彦雅从名义上成为一个死人,从此后她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换个身份嫁出去,要么就老死于家中。 以太夫人对秦彦雅的宠爱,想来还是会给她个嫁人的机会的,只是这身份一换,她就不可能是秦家嫡长女了,最多也就是以钟氏或林氏远亲的身份出嫁,那可比秦氏嫡长女差了不知多少,婚事也不可能会好。 房间里再度陷入了死寂。 听着旁人论及自己的未来,跽坐于一旁的秦彦雅,却是面无表情。 她微侧着头,两眼看向帘外,似是想什么想得出神。 青竹帘高高地挑着,高墙之外,天际苍茫,细密的雨丝如牛毫,偶尔几星飘飞而来,落在她洁净的面庞上,为这幅阴沉的画面,添上了几许活气。 太夫人的神情越发地淡了起来。 林氏的法子显然令她不虞,秦彦雅谋算自家人的前因,还在吴、高二人身上。太夫人连吴、高二人都轻轻放过了,也总要给蕉叶居一个交代。 见她久久不语,钟氏便抬起头看了过去,却见太夫人面色淡然,眸底深处似蕴着薄怒,钟氏袖中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处。 这已经是很宽容的处置了,可太夫人却还不满意。 难道一定要让秦彦雅活蹦乱跳地继续当她的嫡长女,太夫人才满意么? 钟氏慢慢地低下了头,眸色一片冰寒。 第598章吾有策 “太祖母,我有话要说。”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太夫人自沉默中抽身而出,看向了说话之人,眉头皱了皱。 说话的竟然是秦彦柏! 这个在一连数日的暴风骤雨中镇定如恒的秦氏庶三子,此刻正温温雅雅地直身而起,从容地看向太夫人,眼神坦荡且干净。 被林氏几番话搅得极为郁结的太夫人,甫一触及秦彦柏的眼神,心底便是一舒。 纵然这个庶三子行为很是不检,但公允地说,他其实比秦彦昭要出色得多。只可惜,出身不能更改,太夫人纵然再是惜才,这一点底线却还是不会忘记的。 “这里是你说话之处么?”钟氏冰冷的语声响了起来,抢在太夫人前头做了回答。 “母亲息怒。”秦彦柏躬了躬身,语意谦谨,丝毫不受钟氏的影响,仍是一派温润君子的模样:“儿此时开口,也无非是想要为今日之事寻一个万全之策罢了,并无别的意思。就算我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也是无关乎秦氏产业与名声的。这一点还请母亲放心,也请太祖母放心。”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开口就将所有人的担忧都给点了出来,简直就是个为秦家考虑的诚挚好人。 钟氏冷眼看着他,心底却在阵阵发寒。 早就知道这个庶子不简单,如今看来,秦彦柏岂止是不简单,分明就是心机深沉、大奸大恶之辈。而越是此等人物,通常表面上便会越是光风霁月,行事也是滴水不露。 钟氏不由有些担心,眼尾的余光在太夫人的身上扫了扫。 太夫人眯着眼睛,神情淡然,却并没有出言阻止秦彦柏说话。 这便是默许了。 秦彦柏心下了然,拂了拂衣袖,朗声道:“今日的局面,首先要考虑的是秦氏的名声,秦氏如今正在往上走,绝不可于此时在名声上有损,所以,长姊绝不能报病亡,也不能送去家庵。前者大是不吉,于族运有碍,而后者就是在向全郡人宣告,我秦氏家中出了丑事,这也是大大不妥的。” 寥寥数语,却是每一句都点在太夫人的心思上。 太夫人的眼睛再度眯了眯,看向秦彦柏的眼神,比方才要柔和了一些。 “那依你说,该当如何?”林氏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面上满是鄙夷。 秦彦柏却仍是风度和雅,向林氏躬了躬身,恭谨地道:“回伯母的话,若要诸事皆美,其实也并不困难。我这里自有良策,一可让长姊之事得以妥善解决;二可安抚汉安乡侯府,令其不对我秦家生怨;三可令六妹妹不违东陵先生的赠言,为秦氏带来福运。不过,我在此却有一个请求。” 说到这里,他转向了太夫人,面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恳切,深深地躬下了腰,道:“若是我的法子果然可行,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太祖母将阿梨的婚事交由我做主,往后秦家所有人不得干涉。” 钟氏一下子抬起了头。 不只是钟氏,就连秦家的小辈们此时也皆是一脸震惊,愕然地看着秦彦柏。 他出言献计的唯一目的,居然是为了秦彦梨?! 那个瞬间,凝聚在秦彦柏身上的视线,变得格外复杂。 这个几次三番对自家兄弟姊妹出手的秦三郎,对自己的亲生妹妹,竟是极好。 钟氏定定地看着秦彦柏,眸中满是恚怒。 她的这个庶三子,居然要为自己胞妹的婚事做主?! 他以为他是谁? 简直狂妄透顶! “这可真成笑话儿了。”心中虽怒极,钟氏的神情却很温婉,她闲闲地摆弄着一旁的茶盏,漫声说道:“三郎你这是昏了头么?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就算我不在了,阿梨的婚事也自有你伯母、你祖母、你太祖母她们相看,至不济还有大郎与二郎在呢。身为嫡兄,他们管一管阿梨的婚事也是合乎规矩的,你抢在前头又是什么道理?这又是哪一家哪一族的规矩?” 说到这里时,钟氏柔和地笑了笑,拿布巾掩唇道:“说起来我倒是乐得省个心,少操劳几分我还能轻松些呢。只是三郎你可莫要忘了,秦家可是讲脸面的人家。若是叫旁人知晓阿梨的婚事竟是由你张罗的,她夫家的人会瞧得起她?我秦家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太夫人不是最讲脸面么? 这样的脸,她能丢得起? 钟氏垂下眼眸,眼底满是讥诮。 “可不就是这个话。”林氏立刻声援钟氏,语气却是比钟氏强烈得多:“说来说去,三郎你还不就是想给你兄妹二人讨个活路么?说什么良策不良策的,当真好笑。” 她打定主意要讨好钟氏,以使秦彦婉与钟大郎的婚事得成,此时自是不遗余力地帮着钟氏说话。 对于两位夫人的冷嘲热讽,秦彦柏根本无动于衷,眼神始终凝在太夫人的身上,眸光竟是清明洁净,似将门外的满天乌云也扫了去,带来了一片朗朗蓝天。 太夫人神情未动,只轻轻捏动着指间的一串佛珠,良久后,方才说道:“三郎且先说说,你的良策是什么。” 秦彦柏神情一松,钟、林二人则是脸色微沉,而秦彦梨却是眸含清泪,担忧地看着她的胞兄。 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秦彦柏回过头去,向秦彦梨温柔一笑:“阿梨放心。” 他的声音很轻,旁人几乎无法听清,唯有秦彦梨,眼眶渐渐地红了,忙拿布巾按住,复又用力地点了点头,细声道:“吾信三兄。” 秦彦柏安抚地向她笑了笑,便转过头去,面朝着太夫人行了一礼,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斗胆献计,还请太祖母指正。” 竟是完全拿出了一副晚辈请教长辈的态度,谦恭之余,更有一种端正,直叫人顿生好感。 太夫人没说话,然看着他的神情却变得越发柔和起来。 秦彦柏直身而起,说道:“先说长姊之事,此事解决起来其实不难。以我看来,长姊所犯之错,就算是除族亦是够的,但若果真如此,便有违太祖母一直以来以秦氏名声为重的教诲。其实,太祖母想来却是忘了一件事:在某种程度而言,女子出嫁,离开家族,与除族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今之计,只消给长姊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将她远远地嫁了,则此事便也解决了。” 第599章诽而行 秦彦直的话说得太夫人眼前一亮,而钟氏的脸色则越发难看。 不罚也就算了,居然还要给秦彦雅寻婚事,这天下间有这样便宜的事么?简直就是欺他们西院无人! “你这话说得倒轻巧。”顾不得太夫人亮起来的眼神,林氏又开始作死了。看起来,为了女儿的婚事,她是完全豁出去了,“婚事哪里是这样好寻的?再者说,小雅数罪并犯,若是轻轻巧巧地拿一门婚事就给搪塞了过去,我秦氏族规的威严何在?难道你是拿族规当玩笑看么?”林氏一面说话,一面忍不住悄悄打量太夫人的面色,这话虽说得严正,但她的神情却多少含着不安。 “三郎不敢。”回答林氏的,仍旧是秦彦柏温润的语声,那声音有着沉玉般的音色,天然地带着几分从容:“长姊犯下大错,自不可免罚。如今离释服还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便罚长姊于祠堂思过,正是族规严正之体现。至于婚事,却不知太祖母有没有想过,如今眼前便有一户上好的人家,正与长姊相合,便是——萧氏。” “萧氏?”太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混浊的眼中放出光来,“你的意思是,将小雅嫁予……” “萧二郎。”秦彦柏接口道,一派胸有成竹。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钟氏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秦彦柏,连手里的布巾落地也不知。 萧家已经败落至斯,如果将秦彦雅嫁给萧继珣,让她跟着萧家远赴埒县,那还真是相当于将秦彦雅给除族了。那埒县虽也属江阳郡内,却离着青州极远,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气候恶劣,那里的人寿命也多不太长。 钟氏眯着眼睛,似是已然看见了秦彦雅韶华早逝的模样,心底竟生出了几分快意。 如果这桩婚事得成,钟氏心头的怒气也算能消解去几分。 此时,太夫人亦是双眼微眯,不过她心中所想的,却又比钟氏远了一层。 萧氏毕竟也是曾经的望族,如今虽是因丑闻而回到了原籍,但谁又能断言他们便没有再重新起来的时候? 秦家将嫡长女嫁予萧家,从长远来看,这是极有益处的一个选择,未必不能换来更大的利益。 秦彦柏这个提议,实是极妙啊! 此时,便闻秦三郎温润的语声继续响起,每句话都像是在点醒堂上诸人:“萧氏本就与秦氏交好,两家又曾互在对方的族学附学,子弟之间亦是交好的多。如今萧氏落魄了,如果我秦氏能于此时示之以好,于秦氏的名声,实则也是大有裨益的。” 他这话说得已经非常明了,其实就是在表示,太夫人前些时候对萧氏太过冷淡,事实上是很可能引人非议的。 所谓士族清流,趋炎附势乃是下品,明哲保身乃是中品,诚厚质朴、众诽吾行,则堪称上品。 轻轻巧巧的一桩婚事,立即便将秦彦雅这个大难题给解决了。既可让西院诸人气平,又不违背族规惩戒之意,同时还能给秦氏带来好名声,此外更有甚者,经此一事,萧氏对秦氏必将万分感激,往后万一萧氏有了兴起之相,秦氏不也多了一个有力的姻亲么? 所谓四两拨千斤,秦彦柏这一计,实是深得精髓。 “甚好,甚好。”太夫人的面上开始有了笑意,看向秦彦柏的眼神直是前所未有地柔和。 便连钟氏与林氏,此时的面色也皆好看了许多。 毕竟,秦彦雅嫁予萧二郎,也算是下嫁得不能再下嫁了,于钟氏而言,这样的妥协,尚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于是,皆大欢喜。 钟氏头一个便露出了笑容,温婉地道:“若这般说来,那萧二郎的人才却是顶好的,当年也是郡中第一美郎君,小雅人物秀丽,与他却也和衬。”说着她便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啜了一口温温的蜜水。 一旁的林氏见状,便也跟着笑道:“我也觉得这法子很好,那萧氏也是有底子的郡望,往后小雅嫁了过去,也不会亏待了她去。” 太夫人此时恰是满面春风,只笑看着她二人说话,心底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她想起了秦素此前为萧继珣推过一次星盘,断出他命中无子。 如果秦彦雅一直生不出儿子来,她在萧家只怕站不稳脚跟,而太夫人则很愿意给秦彦雅撑这个腰。 就算俞氏对这桩婚事有再多不满,在发现女儿生不出儿子之后,她应该也会慢慢地改变态度,而秦家始终坚定地站在秦彦雅的身后,也会让俞氏怨气渐消。此消彼长之下,蕉叶居在秦家的位置,便也不会那样尴尬了。 如此一来,秦彦雅暗中与外人勾结之罪,也算是自食恶果,太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令其一生受制于秦氏。 思及此,太夫人已是越加笃定,眯起了眼睛,将身子朝后靠了靠,笑吟吟地看着众人。 林氏与钟氏还在说话,看上去很是欢喜,秦彦柏微笑地听着,态度不焦不躁。直待她们的话声告一段落,他方才向太夫人躬了躬身,道:“如今,太祖母可愿应下我的请求了么?” 语声切切,犹似玉落水中。 夫人们的笑语,便此完全停了下来。 太夫人神情微滞,视线往钟氏的方向扫了扫,复又转向了秦彦柏,良久后,方慈声道:“好,太祖母应下你便是。” 秦彦柏立时喜动颜色,拢袖躬身,真心诚意地道:“谢太祖母恩典。” 秦彦梨亦起身行礼:“三娘谢太祖母垂爱。” 兄妹二人同时行礼,风姿俱是优雅,瞧来倒也颇是养眼。 只是,在那个瞬间,没有人看得见秦彦柏低垂的眉眼间,有着怎样的阴狠与冷意。 明知太夫人很可能会变卦,但现在的他要的,并非是一句狗屁不值钱的承诺,而是在表达一种态度。 有了今日之事,太夫人以及这堂上诸人,还敢再小看他么? 今日他进了一步,夫人们退了一步。这一步虽小,但焉知往后他不会更进一步、两步甚至十步、百步,而这些夫人们年事渐长,总有一天,她们会退无可退,退到无路可走。 到得那时,他秦彦柏秦三郎,还有什么不能得到的? 第600章寂寞心 秦彦柏低垂的眉眼松了松,直身而起,此时,秦彦梨已是喜极而泣。 将婚事的自主权拿在了手中,从此后钟氏便少了一样拿捏她的由头,她自是欢喜不禁。 钟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兄妹二人,目色微凉。 秦彦柏方才献的那一计,已然让她越发不敢小觑这个庶子了,也让她越加谨慎,不肯再像以往那样轻易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蜜水。 蜜水已经凉了,那一线冰意探进心底,让她整个人都生出了一股寒意。 看着面色泠然的钟氏,秦彦柏心底微哂,面上却仍旧是温和谦冲的模样,恭声道:“长姊之事解之不难,最难解的,其实还是汉安乡侯府。秦氏与范家的那桩婚事,并不可废之,否则范二郎必将大怒,这一点,太祖母想必是清楚的。” 听得此言,太夫人的面上便露出了疲倦的神色,这是她最为忧心之事,甚至比银面女还要令她头疼。 “谁说不是呢。”她叹道,抬手在额角处按了按:“按说,以六娘子之举,除族是免不了的。可真若将她除了族,一者于我秦氏名声不利,二者,我也担心范家会不喜,如今便在两难之间。” 如果不处置秦素,这族规便当真形同虚设;可如果当真处置了,范家那里不好交代是一,此外,秦素借势的那一户人家,太夫人也有些担心,生怕间接地得罪了人去。 真真是愁煞人也。 太夫人面上的喜意已经全都没了,唯愁眉深锁,满面忧色。 “太祖母所忧甚是。”秦彦柏温润的语声传来,似可扫去满屋的阴沉:“如果这时候将六妹妹除了族,范家可能会认为我秦氏有蔑视之意,两家的关系很可能要变僵。此外,六妹妹身上还有东陵先生的赠言,如果违之,也是于我秦氏不利的。” “我儿可真真有心。”钟氏终是忍不下去了,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彦柏,语声亦是将冷将热:“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东陵先生的赠言,如果你真的在乎这个赠言、在乎我秦氏的福运,你就不该暗中挑唆范二郎去九霄宫偷瞧你六妹妹,让他对你六妹妹动了心思。你分明知晓,范二郎身边妾室,皆是不得长命的。” 此言一出,满室瞬间安静。 钟氏这也是实在气不过了,干脆把话给挑明了说。 范孝武的这个癖好,在青州也不算秘密,士族人家皆知晓一二。而为了不让秦彦梨嫁入范家,秦彦柏便将秦素给推了出去,此等行径,纵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却仍旧太过于歹毒了。 不得不说,钟氏这句话,算是彻底扒了秦彦柏的那层皮。 然而奇怪的是,秦彦柏居然仍旧面不改色,就连看向太夫人的眼神,也是如方才一般地诚挚真切。 “我自知此举不妥,为了救下三妹妹而陷六妹妹于险境。此皆我之过。”他环视四顾,面上带着自责与伤心:“可是,我将六妹妹推出去的时候,是绝对有把握令让六妹妹全身而退的。可惜六妹妹是个急性子,脾气也火爆得很,竟没给人辩解的机会。而我虽是问心无愧,终究还是有杂念在先,所以前几日六妹妹来时,我才不曾当面驳了她去。” 说到此处,秦彦柏长叹了一声,寂然语道:“就算是让六妹妹在我身上撒撒气吧,我无话可说,因为说到底,我确实是对她不起,万不该将三妹妹的事,推在了她的身上。” 无论是神请、语气还是言辞,秦彦柏这番话可谓声情并茂,不由得人不去同情、不去惋惜、不去觉得他确实是一片苦心。 钟氏面色铁青,身上的气息瞬间冰冷。 秦彦柏这话说得隐晦,其意却分了两层。 头一层意思,自然是在说秦世芳。 当年还是秦世芳想要巴结侯府,这才生出了要将秦彦柏兄妹送入侯府的念头。 可是,若往深处去想,秦彦柏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却是骂了钟氏。 如果不是钟氏这个嫡母一力打压,秦彦柏兄妹也不会搭上秦世芳。而若没搭上秦世芳,他们也不会成为秦世芳手里的棋子,不得不听凭她摆布。 总之,这兄妹二人所面临的一切危难,始作俑者都在钟氏这个嫡母身上。 她钟氏,才是一切祸事的根源,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只消想明白了这一点,钟氏又怎么可能不怒? 若非碍着太夫人的颜面,她真想现在就请出家法,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满口胡言的庶子! “三兄有何法可令六妹妹全身而退?”一道清亮的声线骤然响起,让钟氏瞬间自愤怒中脱离而出。 她循声看去,却见说话之人却是秦彦贞。 此刻,秦彦贞正用一种研判的神情看着秦彦柏,眼神中并无亲近,反倒显得有些疏远。 她素来就是疏冷的性子,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并无人觉出异样。唯有与她最相熟的秦彦婉,看出了秦彦贞此刻真实的情绪。 秦彦贞对秦彦柏,应是极为不满。 只是她例来就很淡然,旁人却是看不出的。 “是啊,你又能有什么法子?”林氏此时也接口问道,秀丽饱满的脸上尽是不解。 她是真的没想明白。 秦素与范二郎的婚事几成死结,其中还夹杂着东陵野老的赠言,若想要周全地解决此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场中大多数人的想法。 听得林氏所言,秦彦柏却不急着回答,而是将视线往左右扫了扫,方肃然地道:“我接下来要说之事,乃是家事。” 太夫人微微一怔,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立时挥了挥手:“都退下吧,廊外听命。” 一应仆役闻言,自不敢再跟在自己主人的身边,便皆退去了曲廊转角处。从那里是听不见德晖堂中的说话声的。 见房中只剩下了秦府诸人,秦彦柏这才上前几步,行至太夫人的座前,方压低语声说道:“太夫人、伯母与母亲想必也听说了,我与范二郎颇为交好。在外人看来,这是我巴结于他,而其实却是另有原因。在这之前,我曾隐约听到过六妹妹的一些传闻,她似是擅术数,而巧的是,我从范二郎处听说,汉安乡侯亦颇擅术数,且对术数大能极是看中,此外范二郎还说,范家不久后可能还要更进一步,他虽是幼子,却也有与兄长们一较短长之意。” 第601章拍案起 太夫人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 怪不得秦彦柏要把仆役们清出去,他此刻所言乃是范家之事,确实不宜于宣之于众。 一念及此,太夫人看向秦彦柏的眼神,便又带上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如果秦彦柏与范二郎果真好到了一定程度,那么,秦家面临的困局,也很可能解之不难了。 此时,秦彦柏的面上仍旧挂着谦和的笑意,对太夫人低声道:“我也不瞒太祖母,其实,范二郎曾提出要我去他门下做事,我是打算应下的。我当时便想着,六妹妹孤身在侯府,乏人照应,我若去做了范二郎的门客,多少也能关照她一些。此外,六妹妹聪明美貌、又擅术数,若能帮着范二郎取得汉安乡侯青眼,令范二郎在范氏兄弟中脱颖而出,想必范二郎也会高看六妹妹一眼。到得那时,身为范二郎的门客,我有绝对的把握劝服于他,令他将六妹妹休退回府。待回府后,六妹妹便可长居于秦家,再不离开,而东陵先生之赠言,不也就此……” “一派胡言!”秦彦柏话声未落,秦彦贞已是拍案而起。 众人皆惊,不由自主地目视于她。 秦彦贞淡雅的面容上怒意如炽,看向秦彦柏的眼神满是不敢置信。 “三兄此举,却是将六妹妹置于何处?”她直视着秦彦柏说道,语声微带颤音:“让范二郎将六妹妹休弃回府?这话三兄如何能说得出口?休弃回府的女子,一生都只能终老于家中。你要用六妹妹的一生孤苦,换我秦府的福运么?三兄这所谓的良策,和杀人有什么区别?往小处说,你这便是卖族求贵;往大处说,你所为者与卖国求荣何异!枉三兄读圣贤书、奉大儒教诲,却学来这一身的软骨头,我秦彦贞有兄如此,实大耻也!” 说到此处,秦彦贞猛地一拂衣袖,跪在了太夫人面前,目中已然含了泪,哽咽道:“太祖母,您顾念秦氏名声,日夜盼着我秦氏兴旺,您的心情我们都懂。但是太祖母,我秦氏乃是士族啊!士之一字,是有骨头的。若无中间那根挺立的脊梁,我秦氏就算再是富贵煊赫,也还是会叫人打从心底里瞧不起。” 不去看太夫人陡然阴沉的面色,也不去管林氏急得上前要拉扯的动作,秦彦贞陡然臂指身后,语声清朗若双玉相击,铮铮然响彻屋宇:“太祖母,那块德晖堂的匾额,您是想要让人第二次扔在脚下么?我青州秦氏,便一定要靠着旁人的力量才能立起来么?难道我秦氏子弟,就真的那般无能么?” 一连三问,秦彦贞已是滚滚落下泪来,然她的腰背却挺得笔直,直如孤松临崖,万里罡风亦不可摧折。 整个房间安静极了。 这一刻,秦彦柏的面上,终是有了些许尴尬。 饶是他力持镇定,可是,被自家妹妹当众骂到脸上来,他却也没办法做到唾面自干。 他尴尬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地道:“四妹妹想得差了,我这也是为了六妹妹好,不想让她枉死于范家。” “三兄就只有这点本事么?”秦彦贞毫不客气地说道,看向秦彦柏的神情带着明显的不认同:“三兄,你可是男子啊!你是男儿丈夫,是顶天立地的儿郎!族中有事,你不想着一肩扛起、不想着护佑弱小,却一心出卖家人,拿旁人的一生换取你自家兄妹的安宁,甚至自甘于败类门下走狗,再附以‘为家族着想’的名义,拉着全家人陪你一起身陷污泥。你……你还是男儿么?我秦彦贞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长?” 她定定地看着秦彦柏,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所有人都是一脸怔然,随后,秦彦昭等郎君们的脸上,便现出了几分愧色。 秦彦贞的话,可算是大大地下了秦氏儿郎的脸,然而她却也一点没说错。 在范氏的面前,秦氏连一点坚持都不敢有,这固然是因为秦家势弱,可是,秦家儿郎立身不正、持心不坚,亦是缘由之一。 这一点,无可辩驳。 此时,秦彦贞已是转向了太夫人,泣泪道:“太祖母,我不同意三兄的做法,三兄此举,就是在让我秦氏阖族都踩着六妹妹的血肉往上走,此事一出,我秦氏从此后将永远无法于人前抬头。” 言至此,她伏地叩首,大哭道:“四娘在此请太祖母严惩三兄,并以除族论处。此等心术不正、阴狠下作之辈,不配姓秦,非除族不可正我秦氏门楣、非去姓不可肃我秦氏家风。四娘自知今日僭越,有失礼仪,太祖母当杀则杀、当罚则罚,四娘绝无半句怨言。”语罢,她再度叩首谢罪,随后起身回至座中,笔直地坐着,再不置一语,唯流泪不止,满面悲愤。 房间里安静得似是连时间的流逝亦消失了。 林氏白着一张脸,死死地按住秦彦婉,不许她再站起来,同时又狠狠地瞪了秦彦贞一眼。 那一刻,她最恨的人,其实是秦素。 若不是这个外室女带了个坏头,她的两个乖乖小女儿,又怎么会效仿那个没教养的贱女那一身的野气? 真真是想想就要怄得半死。 林氏恨得直咬牙,只可惜秦素此时远在九霄宫,并不能让她罚去祠堂跪一跪,以消她心头之恨。 此时,大多数人的视线,都转去了秦彦柏的身上。 心术不正、阴狠下作、不配姓秦……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难听的骂人的话么? 然而,便是被这样骂得极惨的秦彦柏,至少从外表看来,仍旧温文而雅。 他微微地垂着头,一派安然地立于堂前,并瞧不出任何不妥。而一旁的秦彦梨,却是面色微青。 她转首目视秦彦贞,良久后,蓦地冷声道:“四妹妹言语无状、目无尊长、出言不逊、不顾大局。依我看,四妹妹之举,才是将我秦氏引向穷途之祸首。”清婉的语声如乳莺轻啼,虽说着恶语,却仍旧动听。 应该说,她的这番话,几乎就是照着太夫人的心思念出来的,几乎无一料错。 秦彦柏兄妹二人,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第602章恶客来 在这满室的安静中,钟氏忽然轻轻一笑,淡声道:“三娘还是先顾着自己才好。”语毕,眼睛往秦彦柏的身上飘了飘,再度笑了笑:“莫要辜负了你三兄的一片爱护之心。” 秦彦梨面色一僵,随后垂下了头。 秦彦柏状似无意地看了钟氏一眼,垂在身侧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随后紧握成拳。 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他的眼底一片冰冷,强抑下了心底的焦灼。 范二郎怎么一直没动静?若非如此,他秦三郎又怎么会在此时于众人跟前献计,白白地被个贱女骂到了眼前? 秦彦柏的拳头捏得死紧,唇角的笑意却仍旧温润如初。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这些高高在上的嫡女们,必会成为旁人榻上玩物。到得彼时,她们身上的这根骨头,也不知能不能仍旧挺立如昔? 对那一天的到来,秦彦柏委实很是期待。 这般想着,秦彦柏的拳头终是松了开来,唇边的笑意则越发地温厚。 他后退两步,肃然说道:“太祖母恕罪,非是我不肯为族中效力,实是人微言轻。曲中求路,本就艰难,我已然尽力,太祖母如果觉得此计不妥,那么我也无法了,一切听凭太祖母发落。”语罢便垂首退去了一旁。 此时的太夫人,两只手正在发抖。 焦灼、气苦、被冒犯的愤怒,以及被人戳破面皮的难堪,这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她苍老的脸上,居然挣出了一片潮红。 “你这……你这……”怔了许久之后,她终是抖着手指向了秦彦贞,胸口气血翻涌,两眼一阵阵地发黑,脑袋里更是“嗡嗡”作响。 秦家的女孩子们,莫非是天生反骨不成?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地大胆放肆,简直就没把她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她们哪来的胆子?! 是不是她这个太祖母平素太好说话了,才惯出了这么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辈?! 秦素算是躲过去了,谁叫形势不由人,彼时的六娘实力太盛,又出其不意,将太夫人给制得死死的。 可是,秦彦贞却不同。 太夫人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阴沉。 德晖堂中,岂是这些小辈们大放厥词之处!? 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儿,不停地踩她的脸,难道她还要继续任由别人这样踩下去不成? 看起来,秦家的家规是要好生立一立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四娘才真该跪在祠堂里,陪着秦彦雅一起好生思过才是! 太夫人眯起的眼睛张大了些,面上寒意深重,方欲张口说话,不料,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大的喧哗。 太夫人张开的口立时闭上了,凝目看向德晖堂院门的方向,面上浮起了些许紧张。 这倒也不是太夫人胆子小,实是被秦素大闹了那一场后,她现在已经有些杯弓蛇影,生怕再有什么人来发一回疯。 “太君姑稍候,我这就叫人去瞧瞧。”钟氏此时已经站起身来,面上带着几分肃然。 太夫人没说话,只微微点头。钟氏便行至门边,招手唤来阿柳,轻声吩咐了她几句。 阿柳领命而去,钟氏便回至太夫人身边,柔声道:“太君姑还是先喝口水罢,今日事多,您也别太劳神了。” 劳神太多就会得病,病了却也好,免得总给人添堵。 钟氏腹诽不已,然一言一行却仍是温婉典雅。 太夫人此时的心思都在外面,闻言却也没说什么,钟氏便细心地将蜜水换了温的,奉至了她的手边。 便在此时,却见周妪一脸惶急地从外头跑了进来,见了太夫人连礼都未行,只急声道:“太夫人,出事了。汉安乡侯府的范大郎,带着好些侍卫闯进来了。” 太夫人猛地抬起了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是血色尽失。 “这是怎么回事?”房间里响起了林氏慌乱的语声,“难道范家知道六娘出事了,所以就找上门来了?” “不可能。”钟氏立刻摇头否定:“消息哪有那么快传出去?我看是为了别的事。” 相较于林氏,她还算是能够保持清醒的,不过此时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手里的布巾几乎揉成了一团。 来者可是汉安乡侯府的长子,是范家未来的郎主,那可是比范二郎还要有分量的人物。 范大郎直闯秦府,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秦家哪里开罪了他们不曾? 便在钟氏胡思乱想之际,德晖堂的院门猛地被人从外头撞开了,随后便见一群拿刀提枪、气势汹汹的侍卫,簇拥着一位穿宝蓝锦衣、浓眉吊眼的高大男子,堂皇而入。 “秦太夫人见谅,我来得唐突了。”那蓝衣男子老远便开始打招呼,语声带笑,然而他的眼睛却是冰冷的,眸光中有着鹰隼般的锐利。 “来者何人?”林四海立时领着侍卫迎了上去。 蓝衣男子看也没看他,只将手一挥。 一个身形魁伟、手执铁棍的侍卫立时应声而出,也不说话,上来便将铁棍横着一扫。 众人只听见一阵如狂风般的“轰”地一声响,那一棍竟是直直扫向了林四海。 这分明并不见技巧的一棍,林四海与另一名侍卫却连闪都闪不开,便双双被铁棍扫中。两人一下子倒飞了出去,直飞出丈许远方才重重落地,皆是口吐鲜血,生死不知。 那肉身落入雨地的“扑通”声,如同一记惊雷,震得满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人,范大郎分明是来者不善。 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秦府诸人俱皆色变,视线齐齐看向那个蓝衣男子。 便在秦府主子们满是惊惧的目光中,秦府的侍卫们,却泰半露出了明显的畏怯之色。 那拿棍的魁伟男子似是天生巨力,那一棍先声夺人,从气势上已经将秦府的侍卫们完全压制住了。林四海重伤,众侍卫群龙无首,一时间皆是面色惶惶。 那魁伟男子一棍挥罢,便反手将铁棍负在肩上,阔步开路。 秦府侍卫见状,居然无一人敢撄其锋芒,不由自主地纷纷往两旁让去,就此让出了一条路,竟是由得他昂首入内,将蓝衣男子等一行人领进了明间儿。 第603章似曾见 “秦太夫人有礼。”进屋后,那魁伟男子便退去了后头,蓝衣男子当先而入,随意地向着太夫人揖了个手,复又大喇喇地吩咐:“给我搬张椅子来。我范孝广没有站着说话的习惯。” 立时便有侍卫搬来了椅子,范大郎撩袍便坐了下去,放肆地往四周看了看。 林氏立时将自己的两个女儿护在了身后。 范二郎恶名在外,林氏生怕范大郎会和他五弟一样,是个好色之徒。 不过,林氏的判断显然有误。 范大郎其人,气势十分强盛,并无范二郎的邪气,更没有范二郎那样一脸的虚肿。他的眼神虽阴鸷,却是炯炯有神,整个人神完气足,比范孝武不之高出多少。当视线扫过秦彦婉等女郎时,范大郎也只是一触即过,并不曾多加在意。 太夫人一眼扫罢,略略放下了心,同时却又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便在数日之前,也有另一个人在德晖堂前就座,与她分庭抗礼,几乎将秦家的脸都踩在了脚下。 而此刻,又来了一个。 这念头一起,一股怨愤便直冲太夫人的胸臆,她几乎有点无法呼吸。 这世上所有不讲理的人,是不是都喜欢在德晖堂自己找椅子坐?且还都特别喜欢坐在她的对面,给她绝大的难堪?! 太夫人从不曾如此刻这般愤怒过,亦从不曾如此刻这般无奈过。 秦家最近真是走了背运,这才安静了没两日,竟是又起纷争。 只是,这来人到底不是她能够摆出长辈架子的秦六娘,而是来头极大、身份极尊的范大郎。 现在的太夫人唯希望着,范大郎离开的时候,秦家别再有人倒在血泊之中了。 她的视线扫过倒地不起的林四海二人,复又转向了范大郎,客气地道:“范家郎君到访,本当远迎,这却是我们失礼了。”说着她便回首吩咐周妪道:“去,把林侍卫他们抬去前院,先请医来瞧瞧。” 在外人面前,秦家也不能太失了方寸,至少也要摆出一点主人的派头来。 这毕竟是在秦府,而非汉安乡侯府。 应当说,这个度,太夫人还是拿捏得很到位的。 听了她的话,范大郎便露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来,道:“还是晚辈唐突在先,在秦太夫人跟前失礼了。” 话虽如此,他却仍旧坐得极稳,身子都没动一下。 周妪领着几个仆役去院子里抬人,这厢太夫人便对一众晚辈道:“来,你们都来见见范家大郎君。”语罢又对范大郎一笑:“府中守孝,他们也一直没怎么出门儿,倒是不大识得大郎君。” 这几番话说下来,场中的气氛立时便松动了一些。 秦家的小辈们此时便上前见礼。因来的是男子,故见礼的便也只有秦彦昭他们这些郎君,至于女郎们,此时则全都坐去了太夫人的身后,林氏与钟氏挡在她们前头。 这倒不是秦府的女郎们不想走避,实则是范府侍卫来得太快,竟将所有出路都堵死了,秦府的仆役们也被赶到了院门处。秦彦婉等女郎避无可避,只得尽量远离。 如此一来,这次会面至少在礼数上,也就算是没有太大缺失了。 范大郎对这些小事自不放在心上,只有在秦彦昭等人上前见礼时,他的神情方才变得专注了一些。 “却不知哪一位是秦三郎?”他问道,锐利的眸光扫过秦家的每一位郎君,复又看向了太夫人,忽尔一笑:“说起来,我今日前来便来找太夫人讨两个人的,只要这两个人跟我走,我便立刻离开。” 先问秦彦柏是谁,又说要来讨人,且眼神看着就很凶,范大郎今日此行,果然不是好事。 秦彦柏的面色有些泛白,包括太夫人在内,每个人的面色都很不好看,秦彦梨更是花容失色,整张脸白得像纸一样。 “不知大郎君要讨哪两个人?”太夫人终是出声问道,眼神扫向了秦彦柏,“为何又要问起我重孙?” “我自有我的道理。”范大郎说道,面上仍旧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不知秦三郎与秦三娘何在,站出来给我瞧瞧。” 微带嘲谑的语声,清晰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秦彦柏与秦彦梨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太夫人强抑下心中涌起了不安,沉声问道:“大郎君寻我家三郎与三娘,不知所为何事?还请赐告。” 秦家虽势微,却也并非什么阿猫阿狗,而是有阀阅、有族谱的士族,就算再是落魄,也不能别人说一句话,就要把族中子弟送到人前观瞧。更何况,范大郎到现在都不肯说出找人的原因,太夫人自是不肯让步。 范大郎闻言倒也并未动怒,只命侍卫寻了个托盘出来,而他则将两样东西搁在了托盘上,随后便带笑不笑地对太夫人道:“太夫人问我,我倒还要问太夫人,这两样东西,可是府上三郎与三娘子所有?” 听得他所言,众人的视线全都不由自主地凝聚在了那托盘上,而随后,秦彦柏兄妹的脸色,在一瞬间几乎青白泛灰。 那托盘上搁着的,赫然便是他们的私物! 其中搁在盘子左侧的,是一根精致的男式腰带,那腰带的玉扣旁边绣着一个大大的“柏”字,即便离得最远的太夫人,也能清楚地看见这个字。 而在腰带的一旁,则放着一根女子的发簪,那发簪乃是一根长簪,以乌木打造而成,虽材质普通,但做工却极为精致,簪头上雕着五朵攒心梅花,而在那梅花底下,则刻着一个秦彦梨的“梨”字。 这分明便是秦彦柏的腰带,与秦彦梨的发簪! 这等私物,怎么会落在范大郎的手上? “这是……从何处得来的?”太夫人的声音有点发紧,握住佛珠的手也用力地攥了起来。 她现在有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范大郎冷笑了一声,似笑非笑的视线猛地落在了秦彦柏的身上,复又看向了秦彦梨。 看起来,不用旁人介绍,这兄妹二人惨白的脸色,便成了范大郎认人的最好依据。 第604章随步起 “秦太夫人这样问我,我却还要问一问贵府的这两位,你们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在我手里?”范大郎向着托盘指了指,眼底深处蓦地划过了一丝阴鸷。 “这簪子不是我的!”秦彦梨颤声否认道,她的面色虽然苍白,语气却还镇定。 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好猜的了,她与秦彦柏一定是陷进了什么事情里,范大郎拿着他们的两样私物,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两样东西,绝对不能认下! 这般想着,秦彦梨便微微转首,将视线转向了太夫人。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太夫人的侧影,而太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 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但是,只要秦彦梨与秦彦柏牵涉进去,秦家很可能便要受到波及,而为了让秦氏免遭范氏打压,太夫人也许会一口咬定他们与此事无关,来个死不承认。 这是秦彦梨此时唯一的希望。 “哦?三娘子居然这样说么?”秦彦梨的话似是引起了范大郎的兴趣,他一脸兴味地看着秦彦梨,锐利的眸子里幽光闪动:“三娘子这话,我可不敢相信。小娘子们最喜欢口是心非了,你们说是不是?” 语至最后已是如同调笑,问的则是那些范府侍卫。 那些侍卫便哄笑起来,参差不齐地说着“对啊”,“可不就是么”,“小娘子的话可不能信”之类的话,堂上一片笑声。 太夫人面色铁青,却是一言不发,唯眼神明明晦晦,变幻不定。 范大郎举首四顾,目光便看向了林氏与钟氏,笑着道:“不知两位哪一位他们的嫡母?此等私物,总要亲人来认才可,他们自己说了可不算。” 秦彦梨面上的最后一丝镇定,终是消失殆尽。 她白着一张脸,看向了钟氏。 范大郎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将秦彦柏兄妹的庶出身份直接给点了出来。 看起来,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范大郎,对内宅里的那一套竟是无比精通,一句话举重若轻,直接便将秦彦柏兄妹逼上了绝路。 嫡母与庶出子女之间,天然地便有着敌意,范大郎此举,用意极深。 秦府诸人的视线,刹时间全都落在了钟氏的身上。 钟氏的面上掠过了一丝慌乱。 虽然完全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总觉得,今日之事不得善了。 秦家或许正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而越是如此,钟氏便越不敢轻易地表明态度,生怕一个不好惹怒了范大郎,为秦家带来更大的灾祸。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问道:“此中事由,尚需请范大郎君先行告知,以辨明是非。” 这声音一出,钟氏的脸色立时一变。 说话的竟然是秦彦昭! 他的语声微微发颤,然而他的人却是跨前一步,站在了范大郎的身前。 身为秦家未来的郎主,站在对手的面前,将家人挡在身后,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秦彦昭的两条腿都在打抖。 他很怕。 非常地怕。 方才林四海他们可是活生生地倒在他的眼前的,那情形便是多看一眼,他都会浑身战栗。 可是,就算再是害怕,他也绝不可退缩!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多得让他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 而就在半个时辰前,秦彦贞声泪俱下的那一段话,亦直到现在亦还回荡于他的脑海: 你是男儿丈夫! 是顶天立地的儿郎! 便是想着些话语,秦彦昭才迈出了那一步。 范家再是势大,也不能无缘无故将别族子女视为鱼肉。而范大郎堪称无礼的行径,秦氏子弟也不应毫无反应。 秦彦昭跨出的这一步,终是让秦氏被压下去的势头,又往上抬起了那么一点。 许是不曾料到秦家居然还有人敢跳出来说话,范大郎微带讶然地上下打量了秦彦昭两眼,随后便点了点头:“也罢,我就这样来要人,也确实是唐突了,那我就把理由说一说罢。” 言至此处,他便站起身来,居然还向着太夫人微微躬了躬身,方重又坐回椅上,说道:“好教诸位知晓,五月二十九那一夜,我五弟忽然失踪了。最开始时我们都不曾在意,毕竟五弟还小,又正在贪玩的年纪,平素也会偶尔不在府中,我们都没当一回事。” 他的语声听不出多少情绪,平静的就像在讲一件不相干的事。 然而,这话语落在秦彦柏兄妹的耳中,却让他们的脸色越加变得青灰起来。 事实上,包括太夫人在内,每个人都已经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范大郎口中的五弟,便是人称范二郎的范孝武。这个范孝武,如今可与秦家有着颇深的关系。范大郎无故提起他来,总不是随便说说的。 此时,只听范大郎又道:“直到三日之前,父侯寻五弟有事,这才发觉五弟居然连着数夜不曾归家,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更奇怪的是,他身边的亲卫也都跟着不见了。父侯便担心起来,生怕五弟出事,便派出人手分头去找。而就在昨日晚间,我们终于找到了五弟。” 说到此处,他陡然顿住声音,似笑非笑的视线从秦府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旋即竟勾了勾唇,凉凉语道:“我们找到五弟时,你们猜他怎样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向诸人的眼神却再没了笑意,面色陡然一寒,一字一顿地道:“我想你们一定都猜不到,我的五弟,他已经死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秦府诸人皆是面色煞白。 范孝武居然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范孝武死了,范大郎却要跑到秦家来要人? 秦彦柏兄妹与范孝武的死,是不是扯上了关系? 太夫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混浊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范大郎,似是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然而,范大郎的神情却仍旧平淡,除了那双格外阴冷的眼睛外,他看上去并无甚不同。 只听他又平静地说道:“我们找到五弟之时,他的尸首被人藏在了一间废弃的破庙里。好在这几日天气凉爽,他的尸身还没烂掉,不过也已经肿得不成人形了。我们还是靠着他身上的印记,才认出了他来。” 第605章拾花簪 言至此处,范孝武拿下巴往托盘的方向点了点,淡笑着道:“在五弟的尸身上,我们发现了这根腰带,这根腰带死死缠在他的脖子上,我废了好大的劲才扯下来。而在我五弟的手里,则紧紧握着这根梅花簪,为了取出这根簪子,我生生掰断了我五弟的三根手指,可见他握得有多紧。父亲连夜请了州令史查验,今日一早,那令史终于将尸书呈上,五弟他先是与人撕打,最后被人生生勒死,那勒死他的人力气不济,直勒了好几次才将五弟勒杀,而那件杀人的凶器,便是这根腰带。” 说到这里时,他鹰隼般的视线先是扫向秦彦梨,复又落在了秦彦柏的身上,勾了勾唇,不紧不慢地道:“我记得,贵府三郎名中有柏,而巧的是,贵府三娘子的名字有也有个梨,却是与这腰带和簪子上的表记相同,也不知,我记得对不对?” 秦彦柏面如死灰,搁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痉挛着,怎样也止不住。 他的腰带,竟成了勒死范孝武的凶器! 而秦彦梨的发簪,则被范孝武紧握手中! 这个瞬间,秦彦柏只觉得两脚发软,几乎有点站不稳。 范孝武素来好美人儿,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有了头两件证物,再加上后一件事实,三者结合而成的,便是一个很简单、亦很合理的推断:范孝武见色起意,意图染指秦彦梨,秦彦柏为保护胞妹,以腰带杀死了范孝武。范孝武临死前将秦彦梨的簪子抓在了手里,而秦彦柏兄妹急于逃命,匆匆离开,将这两样证物留在了尸体身上。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莫说是范大郎,就是秦彦柏自己听着,也会觉得是真的。 如果范孝武真的要对秦彦梨用强,他是一定会誓死护着他的妹妹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对范孝武动杀心。 可问题是,他并没有杀人。 他一直将秦彦梨护得很好,从不曾让她与范孝武照过面。 “我听说,当年左夫人曾应允过我母亲,要为我五弟寻一美人为妾,当时说好的人选,便是你秦三郎的胞妹——秦三娘。”范大郎的语声传了过来,依旧冷得瘆人:“我还听娄管事说,为了不让胞妹嫁给我五弟,你秦三郎可是颇费了些心思,把你六妹妹静修之处转告了我五弟,还一力夸你六妹妹美若天仙,比你三妹妹美上了许多。结果没过两天,我五弟就吵着要纳秦六娘了。啧啧,秦三郎,你对你的胞妹,可真是很好啊。” 居然连娄管事的事情都被挖出来了,秦彦柏的额角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范大郎却似是有些感慨,一面说话,一面便伸指挑起了那根腰带,在指间轻轻晃动着。 那一刻,他看向秦彦柏的眼神很是瘆人,如同欲择人而噬的野兽,偏偏他说话的声音却又平静,似是云淡风轻:“就在我五弟失踪的那一晚,有不止一人曾经看到,有一穿玄色衣裙的女子,自称是你派来的,过府来找我五弟说话,随后我五弟便带人跟着她匆匆离城而去,而后没多久,我五弟又匆匆回城,据守城的兵卫说,他们瞧见有一男一女随在我五弟身边,而我五弟便称呼他们‘秦三郎’与‘秦三娘’,而巧的是,那女子半路掉了个簪子,还是那兵卫帮着拣起来的,而那枚簪子,便是盘中的这个梅花簪。你们说,这是不是……特别地巧?” 范大郎摇头慨叹,唇角勾出一个弧度,而他的眼睛,却是深不见底。 “啪嗒”一声,太夫人手里的念珠,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这……这……怎么可能……”太夫人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即便是坐着,她整个身子也在摇摇欲坠。 秦彦柏兄妹,居然杀了范二郎?! 这可能吗? 这不可能吗? 太夫人有些混乱了。 若换作以往,这种事情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可是,就在数日前,秦素当着所有人的面扒开了这对兄妹的皮。这对兄妹算计陷害自家兄弟,其心思之阴毒、手段之狠辣,便是太夫人瞧着也觉悚然。 以秦彦柏的坚忍阴狠,还有一个神秘的银面女帮忙,杀人这种事情,他难道做不出么? 更何况,就在半个时辰前,为了给自己的胞妹求一桩好姻缘,他甚至愿意放弃前程,自荐去范二郎门下做事。 为了秦彦梨,秦彦柏愿意付出一切。 那么,这一切之中,是不是也包括……杀人? 太夫人的身子晃得如同风中落叶,耳鸣声几乎盖过了帘外的雨声。 他们秦家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竟会惹来这天大的祸事! 此念一起,太夫人浑身一阵潮热,喉头腥甜,方才那种两眼发黑的感觉再度涌来,她身子一歪,整个人向下滑去。 “太君姑!”林氏惊呼一声,上前扶住了她,那个瞬间,二个人手指相触,皆是冷得像冰。 “好了,我把缘由说出来了,如今便要请秦二夫人看一看,这里头的东西是不是你们家的,也免得旁人说我范家冤枉好人。”范大郎在座位中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秦府诸人变幻的脸色,面上居然挂着一缕笑,又补充了一句:“秦二夫人还是快些的好,别耽搁了我的正事。” 钟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旁的秦彦棠上前扶住了她。 “太君姑,我……我……”钟氏的语声颤抖得厉害,转首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就着林氏的手坐稳了身子,略略缓过了一口气,勉力张开眼睛,看向了钟氏。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里相触,片刻后,太夫人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 钟氏扶着秦彦棠的手立时抖动了几下。 她明白了太夫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局面,见到太夫人如此表态时,钟氏想来是会欢喜的。 可是现在,一切皆是未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钟氏推开了秦彦棠,轻声道:“坐去后头。” 这般险恶的阵仗,秦家的小娘子,尤其是厚道纯善的小娘子,没必要跟着一起受。 钟氏暗自苦笑了一下。 这都到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 第606章郎中令 俯身理了理衣襟,借此机会将混乱的心绪抚平,钟氏方慢慢地走到了前堂。 “秦二夫人仔细些看,我叫人给您点个亮儿。”范大郎居然显得很是“体贴”,手一挥,便有个侍卫将烛台拿了过来,高举在那托盘的上方。 钟氏竭力维持着镇定,先是仔细看了看那根腰带,随后面孔一白,转向太夫人道:“回太君姑,这腰带……确实……确实是……三……三郎的。” 这样的结果,众人其实已经料到的,尤其是秦府的女郎们,她们多少都对这腰带有些印象。 听得钟氏所言,范大郎笑而不语,而秦彦柏则一言不发,低垂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划过。 钟氏此时已经拿起了发簪,仔细地反复端详着,喃喃地道:“这个簪子好像……” “我们是冤枉的,有人诬陷我兄妹二人!”秦彦柏的语声突地传来,打断了钟氏的话。 钟氏一惊,簪子应声落入盘中。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太夫人,却见太夫人神情冰冷,正看着秦彦柏。 范大郎并不去理会秦彦柏,而是转向钟氏,和颜悦色地问:“秦二夫人,这簪子呢?” 钟氏尽量让声音平稳下来,轻声地道:“是的……是三娘的……她前几日……我想想……是……是六月初一,那天一早她的使女便来我院子里报过失物,便说是簪子丢了。我的使女……也可以作证。”断断续续地说到此处,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布巾,说出了她最后的判断:“三娘报失的簪子,就是……就是这一根。” 一锤定音! 这两件证物,此时被钟氏亲口证明,正是秦彦柏和秦彦梨的私物。 他们杀人的罪证,几乎落了实。 范大郎满意地笑了起来。 “有劳秦二夫人了,请回。”他客气地说道,同时做了个请的姿势,虽然他仍旧不曾起身,但至少在态度上,他还不算太无礼。 钟氏屈身行了个礼,方才慢慢地走回了座位,直到坐下时,她整个人就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满身的冷汗。 秦彦柏面色青灰地盯着钟氏。 他眼神中的绝望与怨毒,即便钟氏没去看他,亦能感觉得到。 钟氏的脸绷得很紧。 她是恨这对兄妹,恨不得他们去死。 可是此刻,眼看着汉安乡侯府的人欺上门来,而秦彦柏兄妹就要在家人的面前被人拿走,她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秦氏已是危在旦夕,就算交出了秦彦柏兄妹,也未必能熬得过这一关。 钟氏面色惨白,死死地握着手中布巾,垂眸盯着脚下。 便在此时,秦彦柏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语声虽急,却并不显慌乱:“范大郎君,请听我说,我们确实是被人冤枉了,是有人假扮成我们加以陷害,范大郎君明鉴,不要被奸人蒙骗。” 他一面说话,一面心念电转,试图从范大郎所述以及其他一些事情中,寻找出破局的关键。 听得秦彦柏所言,范大郎居然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冤枉的。”他说道,淡然的面容上忽地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举凡杀人者,谁不是大声喊冤?你说是不是,秦三郎?”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他整张脸蓦地一冷,挥手道:“来人,将人犯拿下!” 语音未落,两个侍卫已是疾步上前,双双出手一抓,秦彦柏与秦彦梨,一个是读书郎君、一个更是娇娇士女,哪里经得起这般巨力,直如小鸡一般被那两个侍卫给提了起来。 “等一等,你们如何能这般拿人?”秦彦昭出声喝道,整张脸气得铁青。 范家不经报官就要拿人,着实嚣张太过,秦氏又岂能坐视? 范大郎微觉讶然,“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秦彦昭两眼,面上忽地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秦二郎真是好胆量,往后可需小心,莫要犯于我手。” 语声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秦彦昭身形一僵。 便在此时,早有范府一侍卫上得前去,将一块令牌高高举起,倨傲地道:“我家主公乃江阳郡郎中令,主理一郡礼律,凡郡中有犯大陈律者,可杀者杀、可罚者罚,无关人等不得阻挠,否则同罪论处!” 这带着得意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秦彦昭直气得浑身发抖,面色则越发青白。 郎中令官职虽不大,管的事却颇多,当年秦世章便任其职,后秦世章身死,这个职位便由程廷桢顶上了。如今程廷桢高升为郡相,而这个空下来的郎中令一职,谁也没想到竟落在了范家手上。 江阳郡郎中令范大郎来秦府拿人犯,且人证物证俱全,这放到哪里都是说得过去的。 秦府众人,再也无话可说。 范大郎仰天长笑,起身便走。 “放开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秦彦梨自知大事不妙,终于拼命地挣扎起来。 然而,她的尖叫声很快便被人打断了。 范大郎眉头一皱,提着秦彦梨的侍卫便一掌劈在她的脑后,她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秦彦柏状,直是目眦欲裂,两眼几乎赤红一片。 然越是如此,他的思维却越发地清晰起来。 在这电光石火间,无数的对话、场景在他的脑海中来回闪现,蓦地,他眼前一亮,一个模糊的念头已然撞进了脑中。 他来不及思索,脱口而出:“杀人者乃是六妹妹,是秦六娘杀了范二郎!” 此声一出,太夫人勃然色变,而秦彦昭等人则是面色煞白。 为了脱罪,秦彦柏居然把又一个秦家小辈给扯了进去! 太夫人这一刻直恨不得亲手打晕了秦彦柏才好。 他到底知不知道今日之事有多严重? 他到底要将秦氏拖累到何时? 难道果真是天要亡他秦氏不成? 太夫人只觉得心慌气促,两眼一黑,直接软倒在了椅子上。 众人俱是大惊,林氏扶着太夫人已是站不稳了,半哭半叫地道:“来人哪,来人哪,太君姑晕倒了!” 第607章愿引路 房间里瞬间混乱了起来,众人再也顾不得秦彦柏兄妹,全都围去了太夫人身前。 堂上的情形,终是引得范大郎停住了脚步,回头张望,而范府诸人亦皆是伫足。 便在这短暂的数息间,秦彦柏的头脑飞快地运转着,之前经历的每一幕都在眼前迅速闪过,而越是细想,他便越是能够断定: 杀人者,必是秦素! 那一刻,无边的愤怒如岩浆喷涌,直将秦彦柏烧得几欲炸裂。 怪不得对他们兄妹网开一面; 怪不得根本没有追问他们银面女之事; 怪不得分明被他辖治住了,却也一点不着急; 原来他的好六妹早有后招,且还是夺人性命的杀招,出手便要将他兄妹二人置于死地! 秦彦昭的两眼挣出了红丝,牙关紧咬,额角青筋凸起。 那条腰带,早在那年阳中客栈遭窃之时便不见了。当时秦家郎君们都丢了不少东西,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窃贼偷的,可谁能想到,这腰带竟落在了秦素手上? 秦彦柏浑身冷汗如雨,心底里一阵阵地凉,又一阵阵地热。 原来,早在一年多前,他的好六妹便已经谋算到了这一步。她手上收着所有秦家郎君的私物,意欲何为? 难道不就是为着用在这样的时刻的么? 秦彦柏死命地咬着牙,强行抑下满腔怒火,命令自己镇静下来。 此刻,他的胳膊被人反扭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痛得他冷汗不住往下淌。而越是如此,他的心底便越发清明。 他秦三郎,绝不能在这时候认输!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还原,洗清他们兄妹身上的嫌疑! “我想起来了,范大郎君,请听我一言,我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六妹妹搞的鬼。”秦彦柏再度开了口,仿佛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语声中竟带着破音。 那一刻,即将道出真相的兴奋、与肉体上承受的痛苦混于一处,让秦彦柏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只听他嘶哑着声音道:“六妹妹深恨我将她送给了范家五郎君,五郎君更曾在九霄宫拦住六妹妹说话,六妹妹于是怀恨在心,趁着五郎君夜间带人闯去九霄宫时,出手杀了五郎君,再栽赃到我与妹妹头上。这根腰带我一年前就丢了,秦府账册上有记载,范大郎君自可去查!” 秦彦柏越说声音越响,两眼划过慑人的幽光:“一定是六妹妹!范大郎君你不知道,六妹妹很不一般,她的身边有许多高手侍卫护着,做下此事实是轻而易举。我与三妹妹向来深居简出,哪来的人手与时间去杀人?只有六妹妹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力!范大郎君,你一定要相信我。你若不信现在就可去九霄宫查一查,我可以带路!” 他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仿佛要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花在这一阵阵的嘶吼声中。 范大郎却并不理他,大步往房门处走去。 秦彦柏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侍卫的钳制,猛地冲到范大郎面前抱住了他的腿,嘶声叫道:“我与三妹妹是冤枉的,三妹妹是个胆小软弱之人,绝不敢杀人……” “滚!”不待他说完,范大郎一脚便将他踹飞了出去,同时将手一伸,厉声喝道:“剑来。” 一个侍卫立刻倒转剑柄,将一柄长剑递到了范在郎手中。 范大郎看也不看,握住剑柄一带一翻,“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冰寒的剑光映着阴沉的天空,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范大郎面沉如铁,大踏步走到秦彦柏的面前,二话不说举剑便斫。 “噗”地一声闷响,血花四溅,秦彦柏的一条手臂,竟被齐肘斩断! “啊!”秦彦柏惨叫一声,捂着断臂处痛得滚倒在了地上。 德晖堂内外一片死寂,才将醒转的太夫人见此情形,“哇”地一声便喷出了一口血,再度晕厥了过去。 钟氏等人皆是面白如纸,浑身颤抖,虽不曾尖叫出声,却也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手足俱软,林氏更是再也无力扶住太夫人,与太夫人双双软倒在了地上。 “秦三郎,你是不是很疼爱你的妹妹?”范大郎冰凉的语声传了过来,落入每个人的耳中,直叫人从心底里渗出寒意。 秦彦柏却也有股狠劲,虽痛得面白如纸,却硬是再没有叫过一声。 范大郎垂目看着秦彦柏,眸中隐着一抹嗜血的笑意。 那一刻,所有的礼仪与客套皆从他的身上散去,他提起长剑,欣赏着那鲜血自剑尖滴滴滑落的情景,唇角勾起了愉悦的弧度。 “瞧,这就是你乱说话的后果。”他慢慢地说道,接过侍卫递来的白巾,在剑身上来回擦拭着,面上竟带着些许温软的柔情:“现在,我想要让你记住这个后果,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罢此语,他便将长剑拿在手中来回地把玩着,那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仿佛孩童看见了有趣的玩具。 “我来秦家多问了一声,那是我瞧在大家同郡为邻的份上,可不是我范家高看你秦家一眼,更不是你秦家的门楣有多么光鲜。”他半侧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屋中的秦氏诸人,凉凉地道:“人贵自知这句话,尔等还需我来教么?” 语至最后,他终是将目光重又落回到了秦彦柏的身上。 “你倒也有两分骨气,这样了还没晕过去,是条好汉。”他笑着赞道,挥了挥手:“来人,给他上药,别叫他现在就死了。” 很快便有人上来,竟真的拿出了伤药抹在了秦彦柏的伤处。而那伤药亦似颇有奇效,没过多久,秦彦柏的手肘处便不再有鲜血涌出,看样子是止了血。 “替他包好了。”范大郎又吩咐道,语声竟是颇为和蔼。 于是便有人将秦彦柏的伤口包扎了起来,而在这个过程中,范大郎居然很有耐心地等着,甚至还叫人搬了把椅子,就这样坐在了雨地里,也不叫人撑伞,只饶有兴致地看着侍卫们给秦彦柏止血包扎。 第608章梨花落 直等到秦彦柏的伤处包扎妥当,范大郎方才站了起来,道:“扶他起来。” 便有两名侍卫上前,将秦彦柏给扶了起来。 此时,秦彦柏身上又是雨、又是血,头发粘在青白发灰的脸上,瞧来极为瘆人,而那一截血淋淋的断臂就落在他的脚下,他连看也不看,只抬头看向了范大郎。 木然而冰冷的视线,不带任何情绪。 范大郎端详着他的脸色,笑着点了点头:“既是你这般硬气,我也不好亏待了你。”语毕,他便招了招手:“来人,把秦三娘带过来。” “诺。”那提着秦彦梨的侍卫应了一声,伸直手臂拎着秦彦梨的衣领,将她提到了范大郎的身前。 秦彦梨仍旧昏迷未醒,双眸紧紧地闭合着,苍白的脸上满是雨渍,眉尖若烟,轻蹙成愁。 这样的秦彦梨,有着一种清丽到让人哀婉的美丽。 秦彦柏怔怔地看着她,随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木然的脸上划过了浓重的恐惧。 “不要,不要!”他哀求地叫道,就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附了体,整个身体都开始痉挛,“不要,求求你……范大郎君……不要!” 他拼命地挣扎着,然而却很快被制服。一个侍卫将他的身子按得跪了下去,而另一人则抓着他的发髻,强迫他抬起了头。 秦彦柏的头皮被人紧紧地往后扯着,连眼睛都闭不上。他只能张大了满是红丝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情形。 “啧啧,当真是我见犹怜。”范大郎举起长剑,以剑尖轻抚着秦彦梨的脸,由额至颊,再至琼鼻樱唇,似有无限爱怜:“这般容色,我那五弟想必也是欢喜的。” 语声未落,长剑一伸。 雪亮的剑尖,无声地自心口没入,穿胸而出,拖下一条长长的血线,自后心露出一星银芒。 这一剑,竟是透体而入,将秦彦梨刺了个对穿! 德晖堂内外,一片死寂。 在这令人心悸的死寂中,唯有范大郎的笑声刺耳地响了起来。 此刻,看着被刺中心门的秦彦梨,他的脸上满是嗜血的欢愉,反手一拔。 “噗”,一声闷响,鲜红的血瞬间狂飙而出,溅了他满脸,却又被漫天的雨丝一点点冲刷而下。 他的衣襟上很快染了血渍,而他的神情,却显得那样地怡然与享受。 秦彦梨的身子正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昏迷中的她,似是感受不到这一剑的剧痛,又或者是这痛来得太猛烈,让她来不及做出反应。 没有呼痛,亦无惨叫。 她只是慢慢地、无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她的亲生兄长——秦彦柏。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那双清丽的凤眸中,涌出两滴清泪。 “三……三……”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张了张,颤抖而微弱地吐出了这两个字,随后,她眸中的光彩便消失了。 如同流星划破天际,只在那瞬息间点亮了夜空,最后留下的,唯有恒久的、永无止境的黑暗。 秦彦梨的身体软软地垂了下去,那侍卫手一松,“扑嗵”一声,尸身落地,砖地上陡然迸出了鲜红的水花,鲜血迅速在她的身下形成了一面赤红的湖泊,顺着砖缝渗向四周。 德晖堂内外静无人声,唯细雨绵绵洒落,敲打着廊角与屋檐。 秦彦柏跪倒在地,青白发灰的脸上,一双眼睛张得极大,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张鲜活而清丽的脸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流逝着生机,直到最后,化作死亡的灰寂。 秦彦柏眼角的肌肉抖动着,身子却如同僵硬的化石,根本无法动弹。 就在不久之前,眼前那张清丽的脸上,还曾经有过那样强烈的喜悦,就因为他承诺过她,要为他的胞妹择一良人,并且也真的做到了。 如果能让她在那一刻死去,或许,她就不会这样怕了。 秦彦柏咧了咧嘴。 他像是想要哭,然而他的眼睛却干涩得发疼,头痛欲裂。 雨水扑上他的脸庞,他的嘴里尝到了清新的泥土的气息,还有……腥咸的味道。 不知何时,牙齿已然深深地刺入下唇,鲜血顺着下巴流淌,然而他却没觉得疼。 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全力抵御那刺入心肺的冰冷。 那一剑,不止刺透了他最亲近之人的心口,也刺透了他的。 冰冷的寒意自那空洞里大股地涌入,迅速遍及全身,冻住了他的肌肉、骨骼、筋脉,就连血液都是冰凉的。 所有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中变得遥远。 那些陌生的所谓家人,那些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亲人,还有那个亲手夺去了他挚爱的生命的人,那张带着笑的残忍的脸,都在渐渐地离他远去。 秦彦柏努力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要伸手拨开,想要看一看天空的颜色。 然而,他已经没有手了。 他抬起的手臂,只能感应到冰冷的雨点。 他身体的一部分,连同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一处柔软,在这个落雨的早上,一并死去。 秦彦柏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直到那一刻,他的眼角,也不曾滑下过一滴眼泪。 范大郎垂眸打量着他,唇角往下撇了撇。 “这就晕了,真是没用。”他伸足踢了秦彦柏两下,面上满是失望。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回首看向秦府诸人,客气地招呼道:“打扰了,我这就叫人收拾干净。” 语罢他便一挥手,提着滴血的长剑,大步朝院门走去。 范府侍卫立时一拥而上。 正如范大郎所言,他们确实收拾了一番,将秦彦梨的尸身给带走了,甚至还有人将那把椅子也给归了位。 唯有秦彦柏的那截断臂,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就这样留在了院子里,那血肉模糊的残肢末端,还有血水不断随雨水流淌。 可杀者杀,可罚者罚。 有了这八个字,范大郎就算连秦彦柏一同杀了,也无人会说他做错。 因为,他是江阳郡郎中令。 更因为,秦彦梨与秦彦柏的身上,背着一宗命案,且,人证物证俱全。 第609章悲声咽 范大郎没有迁怒于秦府其他人,对屡屡挡在前头的秦彦昭也没动一根手指头,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竟然还算是宽宏的。 只是,这样的宽宏,于秦氏而言,却是最大的耻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在绝对的强势面前,青州秦氏,弱小得如同一粒尘埃。而地上的那截断肢,便是对这一切最好的诠释。 直到范家所有人都离开德晖堂之后,钟氏方才拿布巾捂住了嘴,踉跄地奔到秦彦昭身边,用力向他身上打了几下,颤声道:“你怎么就敢挡在前头……你怎么就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活着……”话未说完,她已经满脸是泪,一把将秦彦昭揽在了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房间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悲声。 压抑了多时的情绪,此时全都一股脑儿地冲了出来,秦府上下几乎人人带泪。 林氏死死地抱着秦彦贞,哭得泣不成声,一面哭一面还不停地在秦彦贞身上拍打着,哽咽地道:“你要是敢追出去,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秦彦贞任由她拍打着,面上满是泪水与倔强,然而她的手,却紧紧揪住了林氏的衣袖,身体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秦氏三娘子秦彦梨,就这样死了。 死在了别人的剑下。 死在了所有秦家人的眼前,而他们,却无力去救。 秦彦贞转开泪眼,看向了一旁。 此时,秦彦棠正默默收回了捂在秦彦婉嘴上的手,低低地道了一声“得罪了”。 秦彦婉摇了摇头,叫了一声“五妹妹”,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唯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淌了下来。 秦彦梨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她心思歹毒,算计自家人毫不手软,她是该死。 可是,那到底也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姊妹,也曾捉过迷藏、翻过花绳,也曾共读过一本书、同观过一幅画。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样当着全家人的面逝去,那一种难言的痛楚,让她的心揪成了一团。 流着泪走到林氏身边,秦彦婉唤了一声“母亲”,林氏一把便搂住了她,口中叫道“我的儿”,又将秦彦恭也搂了过来,母子四人直是搂作了一团。 那一刻,无限的悲凉涌上心头,直叫林氏泪如泉涌。 她泪眼模糊地看向了秦彦棠,哽咽着道:“多谢你……五娘……多谢你这孩子……帮伯母护着二娘,真是多谢了你……”说着她已是泣不成声。 方才秦彦梨身死之时,林氏一把便抱住了秦彦贞,不许她出声,而秦彦棠则捂住了秦彦婉的嘴。 那个范大郎,分明就是个视人命如儿戏的疯子!这样的人是无法以言语说服的,若是激起他的凶性,焉知他会不会再多杀几个人? 在汉安乡侯的眼中,秦家不过是草芥一般的存在,他们根本惹不起,所以林氏和秦彦棠才会拼命拦下秦彦贞她们。 搂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林氏只觉得那冰冷的心窝子里终是暖和过来了一些,眼泪更是落个不停。 这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能舍得下哪一个?如果当时范大郎敢来碰她女儿,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把女儿给护住。 这念头一起,林氏不由又想起了早逝的秦世章,一时间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几乎断了气。 没了男人顶门立户,秦家竟叫人这样欺到了头上,全无还手之力,而秦彦梨的死或许只是一个开端,范家如果继续追究,秦家又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阖府陪葬么? 钟氏与林氏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越加痛哭不已,直引得秦彦昭等人也跟着落泪。 守在门边的秦府侍卫们,这时才像是醒过了神,一个个都有些灰溜溜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德晖堂。 范大郎当众杀人,他们这些侍卫无力阻挡,也算是护主不力,如今自是无颜再留在原地。 周妪进院时,便闻满院子的哭声此起彼伏,青砖地上血渍连连,廊檐下的排水沟都被染红了。一众仆役没头苍蝇似地乱跑,徐嫂子、阿柳等人则软倒在地,或伏地作呕、或跪地痛哭,整个德晖堂肃杀一片。 周妪不由心头发紧,疾步赶回了屋中。 太夫人已经被人扶至西次间儿的榻上躺着了。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好在呼吸却很平稳,看上去不像有大碍的样子。 “可请了医?”周妪进屋后便问。 然而,这满屋之中,也就她一个人还能保持些清醒,包括秦彦昭在内的秦府主人们,此时仍旧沉浸在方才那令人恐惧的一幕中,难以自拔,根本无暇理会于她。 “东院夫人,却不知太夫人这里可请了医?”见两位夫人只顾拉着自己的孩子们哭,周妪只得将声音拔高了些,再度问道。 “还没请呢。”一道凉凉的语声传了过来,不带一丝温度。 周妪回首看去,却见说话的竟是秦彦雅。 她不由皱起了眉。 说罢了那句话,秦彦雅语声稍停,复又勾唇道:“放心,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语声冰冷,如同淬了十二月的寒霜。 此刻的秦彦雅,面色苍白,一双清眸却黑得如同两个深洞,正直勾勾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太夫人,眼神中既似有深恨,又似有眷恋。 周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秦府诸人之间的矛盾纠结,真真是一团乱麻。 “我看那参汤还剩下一些,方才便喂了太祖母几口。”又一个温和的语声响起,声音不大,却有着超乎于众人的平稳。 周妪被这声音拉回了心神,转头便见秦彦棠走了过来。 她看上去倒还镇定,那张工丽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妪快去请医吧,再叫人将院子里收拾一下,那地上的血和……”她说到这里便哽住了,眸中划过了一丝极深的哀凉,提起布巾抹了抹眼泪。 德晖堂的青砖地上,血渍已经漫延到了四周,那一大片鲜红的颜色,只瞧着已是触目惊心。 第610章上九浮 停了一会后,秦彦棠方又续道:“妪叫人……叫人把地上的血拿水冲了,我瞧这雨下不大,若不拿水冲,只怕也洗不净。再有,那截断臂,你也叫人收拾了吧。那是……三兄的……”她说着已是双唇轻颤,别过了头,不去看院中的情形。 “是,五娘子。”周妪心头微松,同时亦觉凄然,躬身道:“这里便劳您多看顾些,我去叫人来收拾干净。” 秦彦棠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斜着身子坐在了太夫人的榻前,背对着院门。 那院中惨景,又有谁能够这般看着而无动于衷? 周妪心中无限悲凉,却也只能强行抑住。 秦彦柏兄妹固然是咎由自取,可就这样当着亲人的面儿被人杀伤,也确实惨烈了些。 周妪现在只希望着,这件事能够快快过去,让秦府早些恢复往常的平静。 虽然目前看来,这似乎有点难。 叹息了一声,周妪便退出了明间儿,开始梳理外头那些仆役。而与此同时,外院管事董凉与董安叔侄,则正被范大郎叫在身边,回答着这位汉安乡侯府大郎君的一系列问题。 “贵府六娘子还在九霄宫静修么?”范大郎漫不经心地问道,顺手将长剑递给了侍卫。 此时,他们正走在由德晖堂通往正门的回廊里,董安叔侄的面色都是白中泛青,神情惶然。 发生在德晖堂中的惨事,他们亲眼目睹,此刻犹自惊魂未定。 “怎么哑巴了?”一旁传来范大郎凉凉的语声,瞬间惊得董凉浑身一颤。 他连忙低眉垂首,语声微哑地道:“范大郎君恕罪,六娘子如今确实还在九霄宫静修。” “听说她回来过一次?”范大郎又问道,面上带着些笑意,仿佛方才的杀人斫臂皆不曾发生。 董凉的面色越加青白,竭力保持着语声的平稳,说道:“回您的话,是有这么回事。” 范大郎脚步微顿,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问:“听说她是带着护卫回来的,这事儿也是真的么?” 董凉闻言,明显地顿了一顿,方才恭声道:“范大郎君恕罪,这事儿我没亲眼瞧见,不过听府里的下人们传,说六娘子回来的时候很是威风。” 范大郎便勾起了唇:“威风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董凉,问:“是不是比我还威风?” “不敢,不敢,自不敢与范大郎君相比。”董凉语声嘶哑地说道,躬下的身子又往下弯了一些。 范大郎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复又摇了摇头,挥手道:“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董凉与董安皆是大松了口气,领着秦府一众仆役退去了道旁,无声静立,细雨之中,秦府素来阔大的正院影壁,竟也现出了些许怆然。 范大郎对此自是视而不见。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皱着眉头,满脸的沉思。 此时,便见范府侍卫中走出来一个穿玄色长衫、作士子打扮的中年男子,行至范大郎身边问道:“主公,可要去九浮山看一看?” 范大郎其实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闻言便眯着眼睛想了想,点头道:“那便走一遭罢,也免得一会回去了父侯责我不尽心。”言至此处,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五弟胡闹得也够了,如今搭上了一条命去,父侯倒将火都撒在我们几个身上。” 那士子看来是范大郎的心腹,此时闻言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压低声音道:“主公尚需谨慎,切莫操之过急。” 范大郎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只是这样一说而已。” 说话间他们已是跨出了秦府大门,却见那车门外车马肃立,一片寂然,而其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一辆华丽的玄漆马车,那马车上鲜明的范氏族徽,直是一眼可见。 范大郎大步走到车前,吩咐了一声“去九霄宫”,便跨入了车中。 车队很快便驶动了起来,范大郎靠坐于车壁,闭目养神。 从昨晚到今早,他已经连续七、八个时辰未合眼,此时自是有些困倦。只是,身体虽是疲倦,然他的精神却又处在极度的亢奋中。 他本性嗜杀,今日才杀了一人,自然没那么容易平静下来,因此也只是闭着眼睛,其实并没睡着。 马车驶了一会后,他忽然便开口问道:“冯先生,那辞走的十三名侍卫,可有消息了?” 冯先生——亦即那个玄衣文士——此时也在车上,见范大郎问起了此事,他神情微僵,低声道:“主公恕罪,我们的人并没查到他们的去处。” “哦?”范大郎睁开眼睛,鹰隼般的视线往他身上扫了扫,淡声道:“居然这样难查么?他们一行十几人,目标很大,想来当是很好查才是。” “正是因为人数多,所以才越发难查。”冯先生说道,面上露出了些许尴尬,“他们辞出范府后并不是一起走的,而是分成了好几批,每批多不过三人,少只有一人,分头往各处而去,我们的人一时不察,竟叫他们全都走脱了。” “废物!”范大郎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面上的神情也变得冰冷,“真是没用!就叫你们追查几个人,你却来告诉我一个都没捞着?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冯先生面上一窘,低下了头。 范大郎重武轻文,最讨厌的便是所谓有风骨的士子,因此,这冯先生虽为范府门客,却一直没什么地位。若不是前几日在搜寻范孝武的下落时,冯先生颇献了几个好计策,今日他也没资格坐在马车上。 搜寻那十三名辞走的侍卫,这件事是由冯先生去做的。可是,他在范府说话一向没人听,那些侍卫们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不听他调度,寻人的时候乱跑一气,自然被人家有心算无心,轻易便甩脱了去。 好在,范大郎对此事也并是特别在意,骂过之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便问:“我五弟的那些人手呢?也没查到?” 第611章尚主例 冯先生抹了抹额上的汗,恭声道:“我们还在查。如今最确切的消息是,他们那一晚确实是跟着五郎君出了城,但却没跟着回来,五郎君是一个人回来的。我想,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五郎君回来的时候也不会还有闲情去与那秦三娘调笑,所以我推测,五郎君是吩咐他的亲卫做什么事去了。” 这个解释也勉强算是合理,范大郎闻言没作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见他不说话,冯先生自不会触他霉头,自然也沉默不语。 马车均匀地摇晃着,车厢中燃了沉水,香气幽馥,范大郎渐渐地便睡了过去,直到有人推醒他时,他才发觉,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这是到了么?”他问道,推门就要下车。 冯先生却一把拦住了他,低声道:“主公且候一候。” 范大郎停下了动作,不解地看着他,却见冯先生面色泛白,神情也显得相当不安。 “出了何事?”范大郎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冯先生舔了一下嘴唇,神情紧张地往四下里看了看,方以极低的声音道:“主公,外头有金御卫。” “什么?”范大郎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 金御卫,那可是大陈皇朝禁军中的精锐,好端端地,金御卫跑来青州作甚?莫非…… 他一把揪住了冯先生的衣襟,鹰目死死地盯着他,沉声问道:“你确定?你没看错?” “我确定。”冯先生再度舔了下嘴唇,只觉得喉头发紧,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是前哨来报的消息,我还跟过去看了,确实是金御卫的旗号。” 范大郎的后心刹时激出了一层冷汗。 那个瞬间他最先想到的,是他们范家暗地里的那些事。 范氏暗中所谋之事,难道已经叫朝廷察知了? “他们瞧见我们了么?”范大郎的语声含了肃杀,平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此刻竟显得格外凝重。 冯先生抬手擦了擦汗,干巴巴地道:“瞧见了。就因为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儿,所以我没敢叫车马掉头,只叫大家原地待命。” 见了金御卫掉头就跑,就算是没事,也会让人觉得有事。 范先生的应对方式,堪称稳健。 范大郎的心往下落了一些,皱眉沉吟了片刻后,问道:“此处是何处?到九浮山了么?” “快到了,我们离着九浮山只有一里路,金御卫的人便在山下。”冯先生回道。 范大郎抬手摸了摸下巴。 金御卫跑到九浮山来做什么? 这些人可是天子近卫,没事绝不会离开大都,难道说,这是哪位皇子微服来到青州,去九浮山瞧瀑布观景,就像前些时候悄悄来避暑的那个大都贵族一般? 这念头才一生出,便被范大郎否决了。 如今朝堂动荡,桓氏回归已成定局,太子与中元帝之间的关系越发微妙,这种关键时刻,皇子们又怎么可能离开大都? 可是,若不是皇子驾临,那么这些金御来此的目的,又是什么? 范大郎眯起的眼睛里,有精光一闪而过。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探听消息的好时机,就算冒险,也值得一试。 心中思忖已定,范大郎便将身上的衣衫整了整,随后才发觉,他身上的蓝袍上还有血渍。 他一把便将袍子扯开扔到了旁边,冯先生见状,连忙从车底暗格中寻出新衣,双手呈上。 “我还是需得下去瞧瞧,毕竟那是金御卫,若是装作没看见,也说不过去。”范大郎一面着衣一面说道,面上恢复了最初的镇定。 冯先生似乎也赞同他的做法,低声道:“主公小心些,我看那些金御卫不像有恶意。” 范大郎此时已经迅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想了想,回头对冯先生道:“你留在原地等我消息,我带侍卫过去。” 这种时候就要做万全的准备,冯先生只是谋士,不会武技,万一这些金御卫是冲着范家来的,那些侍卫至少还能护着范大郎周全,而文弱的谋士则只会拖后腿。 对于范大郎的安排,冯先生自是毫无异议,送范大郎下车之后,他便一直守在车旁静等消息。 原以为范大郎这一去,至少也要半个时辰才得回转,可是,还没半炷香的功夫,他便瞧见远处数骑飞驰而来,当先的锦袍男子,正是范大郎。 冯先生极目远眺,见范大郎的身后除了侍卫,便再无旁的人影,他的心当先就放下了一半儿。 人回来了,且金御卫的人也没跟着,那就多半不是什么大事。 果然,待范大郎驰近之后,范先生便发现,他家主公的脸上并无惊慌之色,也没显示出不安,只是神情有些古怪而已。 “主公。”冯先生迎上前去行了个礼。 此时范大郎已然行至马车前方,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了旁边的侍卫,便对冯先生:“进车里再说。”又回头吩咐:“去别庄,在别庄休整休整,半个时辰后回府。” 侍卫们轰然应诺,各自上马,而范大郎则与冯先生一同上了车,车队也不曾改换方向,仍旧驶往九浮山。 范府别庄便在九浮山的山脚处,他们回自己的庄子,自是顺理成章。 待上车之后,冯先生方低声问道:“主公,金御卫来此为了何事?” 范大郎闻言,面上便又显出了那种古怪的神情。 他抬头看着车顶处雕镂的花纹,似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后,方才突兀地道:“本朝尚主,依何等例?” 冯先生被他问得呆住了。 尚主? 范大郎问这个做什么,本朝根本就没公主啊。中元帝膝下儿子一大堆,却连半个公主都没有,哪来的主给人尚? 冯先生都有些糊涂了,呆呆地看着范大郎,半晌没出声。 范大郎等了一会,没等到预想中的回答,他便垂眸看了冯先生一眼,竟然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先生怎么了?怕了?” 冯先生惊醒过来,连忙摇头陪笑道:“不敢,不敢,属下一时没回神,让主公见笑了,主公恕罪。” 第612章遗珠还 “无罪,无罪。”范大郎挥了挥手,看着似是极为欢愉,又问起了方才的问题:“本朝尚主依何例,先生可知?” 被他这样和颜悦色地问过来,冯先生简直受宠若惊。 他仔细地想了好一会,方回道:“回主公,本朝尚主依前秦例,这还是先帝爷定下的:尚主之帝婿赐三品爵位,可领五色府军各两千,秩万石。” “哦,居然这样好么?”范大郎的整张脸上都漾着笑意,就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美之事,到最后直是仰天大笑起来:“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复又止住笑声,向冯先生招了招手,一脸神秘地道:“先生可知,我为何有此一问?” 冯先生早就觉得奇怪了,此时便摇头道:“主公明见,我愚钝,不知主公深意,还请主公解惑。” 一连串不大高明的马屁拍过来, 范大郎倒是颇为受用,笑道:“先生可知金御卫为何而来?” 冯先生当然不知道,闻言便摇头。 范大郎便将他拉近了些,压低语声故作神秘的道:“金御卫来此是来接人的,他们接的人便是――当今公主。” “公主!?”冯先生轻呼出声,一双突起的眼睛张得极大,目中满是震惊:“主公,本朝并无公主啊,陛下膝下唯有诸皇子,哪里来的公主?” 范大郎闻言,面上便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漫声吟道:“沧海遗珠终可寻。”语罢,意味深长地看着冯先生。 冯先生先还是满脸迷惑,不过很快地,他的面上便地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摇头晃脑地道:“那属下就大胆地猜一猜,这颗明珠,莫非竟是遗在了青州不成?” “正是。”范大郎满面欣然,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先生且再猜一猜,这明珠又会是谁?” 冯先生怔怔地看着他。 范大郎此刻的神情,简直可以用空前地欢喜来形容。 看着这样的他,冯先生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个大胆而又匪夷所思的念头。 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 “莫非是……”冯先生的喉咙居然有点发紧,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道:“莫非是……” “哈哈哈,先生果然猜对了。”不待冯先生说出答案,范大郎便再度笑了起来。 那一刻,他的眼中精光闪动,鼻孔翕动着,如同嗅到了猎物气味的野兽,一脸的兴奋与垂涎欲滴。 “这颗明珠,便在九霄宫。”他一脸深意地看向冯先生,一字一句都说得异常缓慢:“她,正是我们原本要找的那个人。” 秦六娘?! 这个秦府出身最为低贱的外室女,居然是当朝公主?! 冯先生几乎被这个想法击倒,满脸的不敢置信。 秦六娘居然是当朝公主殿下,是中元帝的沧海遗珠?!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 再一转念,这也未必不可能。因为这个秦六娘是外室女,她初回秦府时已经两岁多了,她的生母似乎……颇为神秘。 冯先生的两只手都颤抖了起来。 方才范大郎说要尚主,难道他竟是要将这位秦六娘迎娶回府么? 可是,范大郎早有婚配,大房夫人端庄娴雅,亦是临郡名门之女,范大郎难道还要停妻再娶?又或者,休妻再娶? 冯先生眼神闪烁,鼻头上冒出了汗珠。 范大郎此时却是满心的谋划,根本就没去管冯先生的表情。 他正在想的是,他们范家到底有没有这个可能,抢在所有人的前头,把秦六娘……不对,应该是公主殿下,娶进府中? “稍候回府后,再商量此事。”范大郎说道,面上的笑意陡然一落,再不似方才愉悦。 他忽然便记起,他今天才杀了秦家三娘子,又砍断了秦三郎的手臂。 纵然这兄妹二人对公主殿下多有冒犯,但很难说公主殿下会不会在意。 他似乎太急躁了些。 如果晚一些动手,或者是拿这个做借口,把这两个意图载赃公主殿下的罪人交给公主亲手处置,岂不为美?岂不是能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那个瞬间,范大郎直是后悔不迭,却又悔之晚矣。 便在他时而狂喜、时而后悔的心境中,范府车马已然拐去了九浮山的东侧,驶入范家别庄,渐渐偏离了上山的大路。 而就在范家车队离开的那个岔路口的另一侧,在九浮山南麓的山脚下,金御卫的旗帜正迎风招展,那金黄色的龙旗上方,是一面象征着皇族尊严的华盖。 华盖之下,必为皇族。 此刻的这顶华盖,便是为一位即将步入皇族的女郎准备的。 纵然各方面得来的消息还不曾得到最终的确证,然而,心急的中元帝却已经迫不及待了。这位大陈皇帝派人飞马传书,给这队金御卫带来了一纸诏书,而这顶华盖,便是随诏书一同颁下的。 “檀印无异,迎公主归。” 这便是那纸诏书上最主要的内容。 大陈,将要有一位公主殿下了。 而这位公主殿下露面的最初,中元帝已然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竟是在还没有十成把握的情况下,便派下了华盖。 这便是龙心大悦啊。 微明的天光下,九浮山上下一片肃静,金御卫的旌旗在山下翻卷着,那一刻的青州城鲜少有人知晓,一件堪称传奇的大事,已然在这座南方的小城里,悄然地发生了…… 中元十四年的夏末,大陈各地都经历了长时间的雨季,便连地处北方的大都也不例外,老天似乎是想要补偿去年久旱给这个国家带来的灾难,今年的大陈可谓风调雨顺,丰沛的雨水滋润着大地,昭示着今年会是个好年景。 丰年遇盛事,好雨润都城。 断断续续的雨,并不曾浇灭大陈百姓心中的热情,而由夏末至秋初,大陈的都城大都也经历了不少热闹,直叫百姓们深觉这一年没白过。而这几桩热闹事,也扫去了中元十三年大旱残余的颓丧之气,令整个大陈都有了活气。 第613章青桓返 这第一桩热闹,便是流配西北的大都冠族桓氏,终于在今年盛夏时节回归京城。 据传,那桓氏回京之日,直是盛况空前,车队马队衔头连尾直有三四里地,而在车队之中,骑着青骢马、一身广袖青衫,缓缓行进于前方的桓氏大郎君桓子澄,高洁如冰雪、俊美若谪仙,直叫全大都的小娘子、中娘子和老娘子们都看直了眼,不消半日,那“青桓”的美名当即传遍了都城。 除此之外,另一桩热闹虽然目前看来并无排场可看,可是,这桩热闹的种种传奇之处,却显然更符合市井百姓的口味。也正因为有了这件事,从六月中旬直至立秋之后,整个大陈都是热热闹闹地,众百姓议论此事时的劲头,完全将桓氏回京的热闹给盖了下去。 这第二件大事,便是咱们的皇帝陛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公主殿下流落民间、受尽九九八十一难,最后终于得见天颜,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传奇故事,就算是话本子里也不敢这样写。于是,此事方一传出,便立刻举国皆知,无数人或扼腕叹息、或笑中带泪,为着这传奇中的人而感慨,而欢喜。 大陈有公主了! 且还是一位充满传奇、几乎可以载入史册的公主。 这位公主的出现,弥补了中元帝的缺憾,为大陈单调的皇族增添了一抹亮色,且更有甚者,中元帝因对这位公主极是宠爱,已经提前发了话,要在今年岁暮之前,举办一个隆重的册封仪式。 如今,大陈的客曹部各位官员正忙着商议,要为这位公主选择一个合适的封号。按照中元帝的意思,这个封号是要与封地连在一处的,亦即是说,这位公主的封号,便将是她的封地所在。 可千万莫要小瞧这带封地的封号,在当今的大陈,诸皇子可还都还不曾讨得半寸封地,这位公主殿下却率诸皇子之先,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由此可知,中元帝对这位公主有多么地宠爱。 来自于帝王的宠爱、以及本就极具传奇色彩的经历,让这位公主迅速成为整个大陈最出名的人物。庶民们热衷于谈论她,贵族们小聚时的话题,也总少不了她。 虽然尚未册封,这位公主已然成为了全大陈瞩目的焦点,而关于她的传奇经历,也演绎出了无数个或喜或悲的话本子,在大陈各地散布。 其中最近流传的一个话本子,说的是中元帝早年在潜邸时,曾与一位美貌的女郎相知相恋、耳鬓厮磨,后因为种种因由,痴恋的两个人却是天各一方。分别时,那女郎已是珠胎暗结,而中元帝本想着安排好诸事后再回去寻找爱侣,却不料这一去变故突生,爱侣家中遭难,流落民间不复可寻,而中元帝登基为帝,困于深宫,为国家大事日夜操劳,竟也再没了闲暇去寻找当年深爱的女郎。 那女郎因并不知中元帝的真实身份,一路辗转流落异乡,生下了一位小公主,过着孤苦无依的生活,幸得她被一位好心的郎君收留,母女二人这才有了存身之地。 只是,那女郎生孩子时身子亏损得厉害,没多久便撒手尘寰,而没有了母亲护佑的小公主,便被那个郎君领回家中,谎称是他在外头养的外室所出,认在了自己名下,并改姓了他的姓氏,成为了家族中的外室女。 从此后,这个可怜小公主便寄身于这户不知是经几流的士族,日子过得很是凄惨。那户人家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身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卑贱的外室女,而她的养父也只知她是遗腹女,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出于想要让她过好一些的因由,也不曾说她是收养来的。 于是,小公主从小到大尝尽了人情冷暖,因出身太低,几次被家族驱逐,还险些丧命。 幸运的是,当今大陈歌舞升平、国泰民安,而日夜受相思之苦的中元帝,也终于有了闲暇寻找当年失散的情人,于是,陛下派出人手四处查访,几乎跑遍了大陈的每个角落。 天佑圣君,中元帝的痴情终是感动了上苍,竟叫他真的查出了小公主的下落,而小公主的手上更是留着当年中元帝赐予其母的信物,她高贵的血统无人能够置疑,就此昭然于天下。而当今圣上膝下的第一位公主、全大陈最尊贵的女郎,终是得以恢复身份。曾经卑微的外室女,如今也一跃成为整个大陈都需仰视的存在。 “……这是大都这边传的故事,秦家的姓氏虽然隐去了,但名声可臭得很呢,女郎……哦不,殿下,殿下还要不要听上京那边的故事呢?”位于大都皇宫的某所殿宇中,有女子柔细的语声响起,却是正说着这些闲话儿。 这所殿宇位于皇宫的东北角,占地不广,却修建得极其精雅,飞檐似可勾月、斗拱如玉雕成,更兼有一所不小的花园,园中枫林如醉,如今正是染霜绝艳之时。 那传出声音之处,便在寝殿。 此刻,寝殿里高悬着轻粉纱帐,帐上的四季锦纹样乃是宫中顶尖绣娘的手艺,三屏绿沉漆的榻上描着百鸟朝凤的金漆,榻顶两头儿挂角的羊脂玉灵芝卷草帐钩通体莹白,那灵芝下头的草叶儿弯成了钩状,钩住半幅纱帐,露出了帐中侧卧的一个美人儿。 这美人儿生得一张绝艳的芳容,肤白如凝脂、眸润若湖烟,嫣红的菱唇好似点染了那窗外红枫的颜色,鲜嫩欲滴,似诱着人品尝。 此刻,这美人儿玉体横陈,身上的轻罗小衫半垂着,宽大的衣袖落在手肘处,露出半截粉藕,真是白嫩得如雪堆出来的一般,衬着那水葱般的手指,越显娇嫩。便是五柳先生在此,只怕也画不出如此生动艳丽的美人儿出来。 这位美人儿,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公主殿下,亦是曾经的秦府六娘子——秦素。 第614章弄樱桃 中元十四年的九月金秋,满载着整个大陈百姓的期盼与热望,秦素——这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终是明珠得还,重返皇宫。 自然,此事在秦素这里,便是她夙愿得偿,进入了她筹谋已久的后宫而已。 至于什么明珠啊、真凤啊之类的话,她也就听听罢了,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此时正值午后,秦素小睡方醒,遂唤了阿栗进来说话解闷,阿栗便将如今大都的那些传闻给她说了一遍,听来倒也有那么几分真。 说完了大都这边的故事,阿栗便暂歇话声,笑眯眯地自那青玉果盘里拣起了一颗拇指大的樱桃,以小银勺挖去果核,将果肉放在一旁的莲纹官窑白瓷碟子里,这才又续道:“这大都的故事倒也有些影儿,殿下是没听过上京那边儿的,那故事才叫悲苦呢,我头一次听的时候还哭了,故事里说殿下饿得没饭吃,跑去厨房拣仆役的剩饭,还吃得险些噎着了,真真是好不可怜,殿下要不要……” “罢了罢了,谁耐烦听这个。”秦素懒洋洋地拿银叉子挑了一枚樱桃肉,放入了口中。 事实上,她现在应该不能再叫秦素了,而应该叫做郭元巧。 中元帝这一辈以“士”字入谱,中元帝也叫郭士礼。而他的下一代则从“元”字,从大皇子到太子依次为:郭元恩、郭元吉、郭元安、郭元丞、郭元洲。 至于六皇子及以下诸皇子,秦素没那个兴趣打听他们的名字。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包括“那位皇子”在内的二、三、四这三位皇子之中。这几位皇子多多少少都被秦素暗地里阴过,直接地或间接地吃过秦素的亏。就算为着往后皇宫里的日子过得舒坦,秦素也必须打起精神来专注于这几位。 不过,如今的她想这些还太早了些,因为直到现在,她都还不曾见过她的五位皇兄。 中元帝素性多疑,对秦素这个便宜公主也不可能一来就信,总要方方面面地查证属实了,才能正式让她出来见人。而从目今的情形来看,这大都与上京的传闻背后,很可能便是中元帝的一种态度。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公主,他大约、可能、基本上,是认下了。 甚好甚好。 秦素弯了弯眸子,又叉起了一枚樱桃,搁进了口中。 甜蜜多汁的果物在口中化作了一缕甘甜,纵然这今后的路途比在青州还要艰险,只冲这日子过得舒畅,她也甘之如饴。 这般想着,秦素便推开锦衾起了身,靠坐于屏榻上出神。 举世之中,可能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所谓公主寻亲的故事,有多么地荒谬可笑,或者说是胆大包天。 她弯了弯眉,习惯性地探手按向了前襟。 空空如也。 繁复的轻罗小衫上叠着精美的刺绣,以手抚之,总有些让人不快,像是那些没办法扯清的麻烦事也似。 李玄度赠她的七彩同心结,以及那枚自重生后便由她亲手刻制、且一直被她贴身佩戴的檀木印,皆已不见。 直到此时此刻,秦素仍旧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她不敢相信,她仿制的那枚“大巧若拙”的印章,居然真的有用上的一天,且,还派上了最大的用场。 她微垂了头,伸手抚着锦衾上的花纹,面上含了一丝讥诮。 大巧若拙。 那檀木印上的四个大字,便是“郭元巧”这名字的由来。 当年中元帝仗着人生得俊俏,又有一颗百变的花心,不知怎么便骗了个小士族的女郎与他胡天黑地,搞大了肚子。前世时,他也曾亲口向秦素承认,他就是想要瞧瞧,没了那层皇子的外衣,这世上还会不会有女子真心地恋慕于他。 自然,这一试的结果他是很满意的,那女郎恋他甚痴,甘愿没名没分地有了孕,这让中元帝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于是便亲手刻了一枚“大巧若拙”的檀香木印,赠予有情人,当时他说的是:“若是生男,便名拙;若是生女,便名巧。” 郭元拙,或者,郭元巧。 中元帝刻下印章时,心中想的,便是这两个名字罢。 秦素的唇边的讥诮化作了淡笑。 她敢保证,如果她不是她而是他——郭元拙,中元帝的态度,定然不会如现在这般慈和。 公主多好啊,又没威胁,又不会一辈子呆在皇家,养到十六、七岁便可以抛出去,还能拿来换点利益,若是舍不得,那就多养些日子也没什么。 而皇子就不同了,留在身边怕他虎视眈眈、远远地抛出去又怕他私底下做些什么,真是没一刻叫人安心。 秦素再度弯眉而笑,张开了口,由着阿栗将樱桃喂进了口中。 当年的中元帝,应该还没有今天这样多的心思。很可能他原本是打算着找机会将旧情人接进宫里的。可谁想一朝登基,宫里的美人儿委实太多,他忙都忙不过来,这段露水情缘也就被他抛去了脑后,直到十四年后他才想起这回事来。 好一个痴情的圣君。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掀开锦衾起了身,阿栗忙上前替她着衣,一面便要唤人进来梳头。 “用不着,你给我随便挽个髻就好。”秦素拦住了她,径踏着履坐去了梳妆镜前。 妆台上搁着螺黛、胭脂与各样香泽膏脂,从镜中望出去,透雕的槅扇外头是一水儿的新式家具,便连帐幕上的铃铛也是金的,这排场的确华美非凡。 然而,前世在宫里呆过五年的秦素却知晓,这华美是轻飘而不实在的,甚至可能代表了一种不认同。 真正的皇族,哪里会用这些花样奇巧的衣饰帐幔?皇族尊严,皆体现在一个“重”字上:庄重的色调、厚重的摆设、古朴而凝重的装饰,这才是真正的皇族派头。 反观秦素此刻住的这所偏殿,以及这殿中的一应摆设,说到底,这宫里的人,仍旧还是没拿她当真正的公主看。 只要她一日不册封,一日没有封号,她就永远只能存在于传说中,而无法以公主之尊出现于众人眼前。 得想个法子早些正了名才好。 第615章缭绫乱 “殿下要出去么?”阿栗一面替秦素挽发,一面从镜子里看着秦素问道。 秦素便点了点头,笑道:“总在这里呆着也闷得慌,你陪我出去走走。” 阿栗闻言,小脸儿一下子便垮了下去。 秦素自镜中瞧见了,眉尖轻蹙:“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不成?” 阿栗忙忙地摇头,面上擎出个笑来道:“谁敢欺负于我?我是殿下从小带在身边的大使女呢,殿下对我好,这宫里谁不知道?给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欺负我。” 秦素“噗哧”一笑,掩唇道:“那你怎么一脸苦相?难道你居然比我还耐得住这里的气闷?” 阿栗便嘟起了嘴,苦着脸道:“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那个宫规……我……还没怎么学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羞愧,说着话已是低下了头。 她本就是从田间里来的,后来去了秦府,那府里规矩虽大,却并不复杂,而这宫规却是能叫人学晕头的,也难怪她不想出门儿,想来是怕出丑。 秦素面上笑容不减,转身便向她丫髻上敲了一记,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记得那几个最主要的就行了,见了品级比你大的宫人行福礼,见了宫里的各位夫人们就行跪礼,皇……父皇和皇兄他们,你这一年里也未必能见一回,到时候跟着我行礼就是了。”语毕,又淡淡地补了一句:“你只记着,你是我身边的大宫女,谁也不能把你怎么着。” 阿栗一面听,一面用力地点头表示记下了,小脸儿上尽是紧张与专注。 秦素见了,先觉好笑,复又有些感慨。 宫规这种东西,你要真守着那才叫傻。守着宫规的女子,在宫里是绝对没有出路的,前世的秦素就是因为敢冒着杀头之险爬中元帝的龙床,才能成为一代妖妃。 只有顶不受宠、整天坐冷板凳的,或者是那些最底下的小宫人们,才整天战战兢兢地抱着这规矩不敢放,而她秦素进宫,可不是来守规矩的。 规矩于她,有跟没有差不多。 阿栗本就是个心眼儿宽的,被秦素这几句话打消了忧思,自不会再纠结于这些琐事,便快手快脚地替秦素梳了个垂挂髻,髻中拿了枚金镶玉螭纹环扣住,两旁又简单地对衬插戴了一对精致的珠花,却也轻巧灵便。 秦素在镜中左右看了看,笑着赞道:“你这头发也越梳越好了。” 阿栗笑得眉眼皆弯,又跑去一旁替秦素挑衣裳。 自从被秦素点来近身服侍后,阿栗俨然已经成了这一方小天地的掌事宫女,而她最爱做的事情,便是给秦素挑衣裳。 那一箱箱的纱罗、锦缎、缭绫、丝绸,由浅至深、由薄至厚,按着季节与颜色分开,足足摆满了五、六十口箱子,其中大多数是中元帝赏的,也有一部分是诸皇子与夫人们送的。 依公主制,秦素其实不该得这么些衣裳,只是,谁叫她曾经“流落民间一十四载”呢,中元帝心里存着愧疚,有事没事就叫人赏衣裳,皇子与夫人们自也不能落后,于是,秦素这里的衣裳比之一般的皇子妃还要多。而每每掀开箱盖,那入目而来的繁复色泽,总能让阿栗欢喜得叹息起来。 “殿下,如今我们……真真是好呢,比在青州还要好好多好多……”她发自内心地说道,眼圈微有些泛红,忙用力忍住,面上换过个大大的笑脸来,掀开一只箱盖,一头便扎进了衣裳堆里,开心地挑起衣裳来。 秦素见状,弯唇笑了笑,将视线转向了妆镜。 镜中的女子梳着宫中的发式,穿着精致的衣衫,眉目妍艳如三月桃花。 这一刻,秦素觉得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揽镜自照。只是,彼时的她比现在的她要年长,更妍媚、也更沧桑。 她对着镜子弯了弯眼睛,镜中的人亦对她一笑。 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 她秦素,青州秦氏的一介外室女,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将全天下的人,包括中元帝在内,都给蒙在了鼓里。 不知何故,她的心中竟生出了些欢喜。 如果有一日真相被揭开,却不知中元帝这狗皇帝,会不会活活气死? 只消想一想这件事,秦素便觉得格外开怀。 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鬓,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唇边的笑意里,含了些许淡漠。 皇帝寻找流落的公主,公主回宫认亲,这故事听起来总是既神奇、又美好,好似皇帝认回个女儿是件很简单的是,而实际上,秦素这三个月来的经历,并不是多么的愉快。 诚然,她是有些许幸运的,前世在宫中时,她只是偶尔从中元帝口中听到过一些片断,再由这些片断推算出了这整个故事的脉络,并由此知晓,中元帝第一次寻找那位郭元巧公主,便是在中元十四年的开春。 许是中元十三年的大旱让中元帝觉得,他对当年的那个爱侣有负良多,招致天灾降临,所以,他才会在次年派出第一拨人马,四处寻找当年已有孕在身的情人。 自重生之时起,秦素的脑海中,便总会隐约记起这个日子,而那枚她前世整整仿刻了三年,才终于仿得神似的檀香印,便是当年她从中元帝那里看到的。 前世时,这枚印章是在中元二十六年才现的身,而印章的主人——也就那位真正的郭元巧公主——早在中元九年时便已夭亡了,其生母反倒死得晚些,她死于中元十三年的大旱,是生生饿死的。 前世中元帝先后三次寻找公主,最后一次方才得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自是悲伤不已,便时常拉着当时的秦素说话,也经常将这枚印章拿出来把玩。 而在这一世,秦素这枚仿刻得几可乱真的假章,便取代了那枚真品。至于那枚真正的印章,秦素只能祈祷李玄度运气好,能早些寻到真公主的墓葬。 第616章三重因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秦素很清楚,她现在这样做,简直就是疯狂外加胆大包天,无异于把刀架在了脖子上。然而,她却仍旧坚持如此,究其原因有三: 第一、她太想、太想活得像个人。 不被践踏、不被轻视、不**控,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为了能够这样活着,她愿意拿命去换。 第二个原因,则是为了李玄度。 她与李玄度也算是定了终身,而李玄度的身份委实太高、长得又委实太妖孽,秦素要是不弄个公主来当当,如何震得住大都那些脸皮奇厚、胆大妄为的豪放女们? 再者说,公主配皇子,这样他们也算般配,虽然她这个公主是个西贝货,但有了这层身份,李玄度回国与李皇谈条件时,想来会轻松许多。 反正,这个妖孽秦素是收定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也不能拦着她。 第三,“那位皇子”。 “那位皇子”一心想要爬上龙椅,处心积虑地要把太子拉下马,而秦素进宫,就是来给太子撑腰的,顺便把自己放在“那位皇子”的眼面前。 在这皇宫里,在金御卫的面前,秦素固然缚手缚手、行事不易;而相应地,“那位皇子”也同样难动手脚,秦素也就更加安全。 秦素委实厌倦了与人遥遥过招的感觉,她此刻需要的是面对面地对决,而他们对决的奖品,就是那张金光灿烂的龙椅。 “那位皇子”不是很想登上龙椅么? 她秦素就偏不叫他登上! 而除了以上这三个原因外,秦素私下认为,她这样做很可能还有另一层因由,便是她记仇。 她恨中元帝,恨不得这昏君马上去死! 所以她进了宫,就是准备想法子把这狗皇帝弄死。 就这么简单。 至于弄死中元帝的法子,秦素其实也早有了打算,否则她也不会在退思园中,与薛允衍达成了最初的一致: 若要救下薛允衡,中元帝必须死。 在与薛允衍柳下对视的那一刻,他们对各自的想法已是心知肚明,而薛允衍在其后允许秦素借薛家的势,便算是交了一笔隐晦的定金。 这定金秦素当然也不是白拿的,雨中送别那日,她交给薛允衍的那张纸上,写下了杜氏、卢氏与卫氏三姓的诸事,这些事情对于薛允衍掌握朝堂动向,皆是大有裨益。 除此之外,那页纸上也写下了秦素托付薛大郎办的一件小事。 那真是一件极小极小的事,但现在的问题是,只要秦素一日不册封,再小的事情,薛大与秦素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更遑论帮秦素的忙了。 所以,秦素现在很头疼。 她必须早一点成为真正的公主,唯有如此,她的谋划才能真正开始实行,而中元帝此刻的态度却还不够明朗,虽然这一声“公主”众人已经都叫开了,但秦素这心还是落不到底。 该想个什么法子早日册封呢? 秦素蹙起了眉,眼睛却仍旧盯着镜中的女子。 许是因为早就把一切都考虑得很清楚,甚至连后路都安排妥当了,在九浮山之时,面对宫中来人的查验,她的心中还是颇为泰然的。 托那枚檀香印之福,中元帝在第一眼看见印章后,便立刻颁下诏书,叫人快马送至青州,而随同诏书同来的,还有一顶象征皇族尊贵的华盖。 原因无他,实在是秦素制伪功夫了得,将这枚印章仿造得惟妙惟肖。前世时,那枚真章她可是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三年、也仿了三年的,如果这样还仿不像,那秦素也就白在隐堂受了那么多苦了。 “外头像是起风了,殿下换件厚衣裳可好?”耳畔传来阿栗絮絮的语声,将秦素自沉思中唤醒。 她回首看去,却见殿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锦重重的纱帐之外,露出了门外的一角枫林,鲜艳如火,十分夺目。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道:“拿件厚些的氅衣披着也就罢了,换衣裳太麻烦了。”说着便往殿门行去。 阿栗便回至衣箱前,千挑万选地挑了件月白织锦的氅衣,追出去替秦素穿上了,方扶着她跨出了殿门。 门外立着八名宫女,此时见秦素出来了,便齐齐上前见礼。 秦素挥了挥手,令她们远远地跟着,又问阿栗:“妪去了哪里?还有阿梅、阿桑她们都去了何处?” 阿栗便道:“妪去厨房看火去了,给殿下熬着玉梨汤呢,妪要亲自管着炉灶。阿梅和阿桑这些日子还在学宫规,白女监说了,学不会宫规,就不能来殿下身边服侍。” “她倒是有心。”秦素点了点头,扶着阿栗的手往前行去。 这白女监姓白名芳华,乃是一宫仆役之长。若细论起来,她的品阶可比还没册封的秦素高了许多。不过,宫人的品阶再高,和主人也是没法比的,这白芳华又是个非常会看眼色之人,对秦素也是毕恭毕敬,从无半点逾越。 “白女监对阿梅她们可还好?”秦素一面慢慢走着,一面便问阿栗道。 阿栗歪头想了想,点头道:“白女监教导宫规的时候很严格,但私下里对人却很和气,就像女郎……哦不,殿下以前说过的,赏罚分明。” 秦素“唔”了一声,点了点头:“总要这样才好。想来也是因为她是个知趣之人,才会被派到了我身边儿来。” 阿栗对此大为赞同:“殿下说得很是。白女监很聪明的,从来不跟我打听别的事,更没问过青州的情形。”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 如果白芳华敢问这些,她也做不了秦素身边的管事女监。 说起来,她对白芳华还真没什么印象,前世的皇宫里并没这号人。不过她前世进宫是在九年后,这个白芳华那时候很可能已经放出去了。 此念一起,秦素便又看了看身旁的阿栗。 如今有阿栗和李妪她们在身边,让她多少安心了些。 事实上,早在金御卫寻到九浮山之前,秦素便将李玄度的人都给遣回去了,只留下了白云观的那些人手。 这些人手都是周妪精挑细选上来的,基本上没有接触银面女的可能,秦素对他们也信得过,而等到金御卫找上门来时,她便顺理成章地把这些人都带在了身边。 第617章逢水榭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大陈的后宫之中也是有庶民的,且还不在少数,多是略低一等的宫人,至于三夫人、九嫔、次九嫔并美人、才人、良人这几等,那是皆需于士族中挑选的,因为这些皆是皇帝侍妾,是有着诞育龙嗣之责的,其血统自需高贵。 而自良人以下,又有二品女官如作司、大监、女侍中,或三品女官如女尚书、女史、女贤人、女书令、书女、小书女等等。因为需要知书识字,此二等宫人也都是从小士族中选上来的女子,偶尔有运气好的被帝王临幸,也有一跃成为人上人的可能。 自四品以降,一应供人、中使、恭使宫人、青衣、女酒、女飨、女食、奚官女奴等等,则皆从民间采纳,只要是身家清白的庶民即可。 按说,李妪与阿栗等人乃是秦府家奴,并不在庶民之列。可是,谁叫秦素是中元帝极为重视的公主殿下呢? 有了这层身份,此事处置起来可谓简单。公主殿下这里尚未开口,那厢便有知机聪明如江阳郡相程廷桢,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也不知他是不是接到了薛允衍的指令。 秦素的眼中有了些笑意,旋即又想到了青州的那些“亲人”。 据说,在得知秦素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之后,太夫人当即再度吐血昏迷,醒来后便将自己关进了小佛堂,足足关了一天一夜,待出来时,她的头发便全白了。她召集齐了家人,不顾众人反对,将德晖堂的匾额当众摘下,换成了“思过园”,随后又将手中事物全部分派给了秦彦昭、秦彦婉等重孙辈,连钟氏与林氏手上的事情也分出去了不少,而她自己则关起门来吃斋念佛,再不管事。 至于林氏,不必太夫人罚,在听到消息的第一天她自己就跑去祠堂罚跪去了,接着好几日她整天背诵族规,几乎水米不沾牙,晚还经常做噩梦惊醒,大叫着“公主饶命”之类的梦话。 至于范家与秦家的那点仇怨,秦素却是不得而知。 她后来被安排进了程氏别庄,被一众内监宫人们教导宫规礼仪,又要等待那枚檀木印最终的判定,整天都闷在庄子里,基本上听不到外面的消息。 不过,从宫人们的偶尔闲聊中,秦素还能听出些端倪来。 比如范家,他们派出了家中最英俊的四郎君登门拜见,据说是要给秦素赔罪,自是被金御卫给当场挡了回去。 此外,秦素还隐约听闻了秦彦柏断去一臂、秦彦梨身死的传闻。只是,这类消息“凶戾气太过”,按照那些宫人的说法,“殿下乃天上鸾凤,岂可被这些消息污了耳朵”。 于是秦素便只是听了个模糊的大概,具体情形却是不知道的。 好在,那沉闷而又无趣的三个月,终是成为了过去,如今的她已然来到了皇宫,总算不必闷在那丁点儿大的小庄子里,每天只能在退思园里自己摆棋子解闷。 秦素渐渐停下了脚步,有些怅然地望着身侧火红的枫林。 虽没有白马寺层林如醉的绚丽,这清凉殿里的风景,在宫中也算是不错的了。 前世时,清凉殿曾是几位婕妤的住处,只是这一世,宫里的人还没到多的时候,此处却也清幽。 她此番进宫,却也算是选了个好时候。 信步跨出了清凉殿的院门,秦素举目看了看,辨明方向,便踏上了通往东南角的一条小径。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啊?”阿栗悄声问道,又回头看了看远远跟着的那八名宫女。 秦素的心绪仍旧为前事所缠绕,颇有些意兴阑珊,只顺手指着前方道:“听人说前头有个水榭,我想去瞧瞧。” 阿栗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水榭,闻言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扶着秦素往前行去。 东北角这一带的宫殿不多,且大部分都没住着人,一路走来只有萧瑟的秋景,秦素慢慢地走着,渐渐有了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约莫一炷香后,她们便从小径转上了大路,眼前却是豁然开朗:迎面便是一片极大的湖泊,那座水榭便立在湖边,飞檐挂角、斗拱画梁,十分轩丽疏阔,借着一脉水波,越发让人兴起乘舟而逝的江湖之感。 前世时,秦素最喜欢在这里赏落日,面对着浩浩湖水,她总有种想要跃身其中、化为游鱼畅游四海的冲动。 一念及此,她便勾唇苦笑了起来。 她后来倒还真是得偿所愿地落了水,那种被活活淹死的滋味,她可不想再来一遍了。 神思恍然间,秦素便觉有凉风扑面而来,定下神来一看,原来她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水榭前。 “大胆!何人在外窥视?”一道极为倨傲的语声忽地传来,令秦素瞬间回了神。 她定睛细看,这才发觉水榭中有人,不过因四周的活窗都落了下来,并不能瞧得清楚,只知道那里头闪过一片织金绣银的衣饰,很可能是哪一位夫人或嫔。 秦素便止了步,心底里深深地觉得无奈。 这宫里旁的没有,唯妖精肆虐,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得消停。 此时阿栗已然迎上前去,正待开口,却不料那水榭的窗扇“哗”地一下从里头打开了,随后,一个颇有些耳熟的声音便此响了起来。 “哟,这还真是稀奇得很,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故人,少见,不见。”那声音似凉似热地说道,语罢还“咯咯”轻笑了两声,带着几许轻慢、几许鄙夷。 秦素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窗扇里站着个插金戴银的美人儿,姿容姣美、衣着华丽,一双大大的杏眼此刻微眯着,正上下打量着秦素。 秦素心头一跳。 这人居然真是熟人 霍亭淑! 秦素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霍亭淑怎么会在这里? 霍亭淑的父亲霍至坚,曾任江阳郡九品县中正。去年,便在阳中客栈、柳花渡旁,秦素以两首藏头诗换得程廷桢的合作,程廷桢将那一卷山川图册藏进了霍宅,而霍至坚则因私藏山川册被贬回了老家。 第618章杜容华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按理说,这位前九品县中正如今正该当在老家种地才是,怎么他的女儿会出现在大陈的皇宫? 而更叫人惊奇的,霍亭淑居然已经换做了妇人装束! 难道她这是走了天大的好运,被中元帝给收了?! 秦素直是万分狐疑,仔细端详着霍亭淑的衣饰,一时间竟也忘了去接话。 霍亭淑见状,立时面色一沉。 她身旁的宫女会意,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无礼之辈?皇子内家人也是你能看的么?” 皇子内家人? 秦素被这五个字震得有点发晕。 所谓皇子内家人,说白了,就是皇子的妾室。 本朝唯有太子的妻妾是有品级的,由高到底分别为太子妃、良娣、保林、才人。而普通皇子之正妻,只能以夫人称之,至于皇子的妾室,那却是只有最低等的品级,名称上也唯有一个含糊的“内家人”一代而过。 霍亭淑居然嫁给了某位皇子?! 这消息委实太让人吃惊了。 见秦素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霍亭淑的心里便生出了浓浓的快意。 当年在秦府所受之辱,她可是一天都不曾忘记的,总想着有朝一日定要讨回来,如今却好,机会便在眼前。 “怎么,这里没有了荆挑,秦六娘子便说不出话来了么?还是说,你在宫里又赏过了五柳先生的画作不成?”她挑眉说道,语中不乏讥意。 秦素怔了怔,旋即便明白了过来,不由心底微哂。 当年菀芳园中的小小龃龉,这位霍大娘子却是至今未忘,心眼儿真够小的。 “五柳先生的画作,我那里倒真有两幅,你要看么?”秦素含笑语道,态度颇是轻松,也远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清凉殿里确实有两幅五柳先生的真迹,也是中元帝赏的,如果霍亭淑胆敢去做客的话,秦素当然不介意拿这两幅画打打她的脸。 连五柳先生的真迹都没见过,难怪只能做一个没名没份的内家人。 真真是太没志气了。 秦素撇了敝嘴。 这种明显没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瞬间激怒了霍亭淑,她面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下去。 “放肆!”她身旁的宫人马上厉喝了一声,随后立起眉毛便要骂,却被霍亭淑挥手止住。 “罢了,才来的小宫人,不懂规矩,你去替我掌嘴二十也就够了。”她漫声说道,一面伸手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勾着唇角道:“略教训教训就罢,下手轻些,可别真打残了她。” 打残? 掌个嘴也能打残? 这分明就是叫人下重手啊。 秦素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是,愣是呆站着说不出话来 原先在青州时,霍亭淑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一进了宫,人就变得不对劲了?皇子内家人的品级相当地低,略大些的宫女都能盖过她去,她哪来的胆气随便打人? 再者说,秦素今日穿的可不是宫女服色,霍亭淑怎么就认定了她是宫女呢? 秦素下意识地往身上看了看,这才发觉,她因走得热,便将大氅甩给后面那几个宫女了,此刻的她穿了一身湖绿色素面儿精棉的衣裙,发饰也简单,倒还真是显得朴素得很,难怪霍亭淑会认为她是个宫女。 秦素便有些哭笑不得。 这精棉可不比绫罗便宜,那可是江南那边贡进宫中的,寻常人等还得不着,这还是中元帝最近比较偏疼她些,特意赏了她半匹,被她裁成了上衣下裙做了一套。 连上等的衣料都没认全,霍亭淑嫁的这个皇子,大约不受宠。 秦素在心中如是评价道。 此时,那宫人正自领命要过来给秦素掌嘴,霍亭淑的心情想来极好,便回身招了招手,招来了一个容颜清秀、气质文雅的女郎,对她道:“十七娘,你也来瞧瞧,这是我在青州的熟人,秦六娘,如今也不知走了什么路子,竟跑来做宫女了。”说着她便又放肆地上下打量着秦素,眸底深处隐着些许嫉意。 秦素的衣着极尽朴素,然越是如此,她那张明艳的脸便越加醒目,简直将这一湖的风物都压住了,若不是对那日秦府之事印象极深,霍亭淑也不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眼前少女脱胎换骨的变化,让她心里直若油煎似地难受,恨不能将那张艳丽的脸蛋儿打烂才好。 那唤做十七娘的清秀少女听了霍亭淑的话,便凝目看向了秦素,面上的神情很是温和。 然而,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秦素却是瞳孔微缩。 这个少女,居然又是一位熟人! 杜十七! 她怎么和霍亭淑搅到一起去了? 秦素目注于她,心中只觉无比地诡异。 这位杜十七娘,或者,我们应该称之为杜容华才是。 前世时,这位容华夫人可是秦素的“老朋友”,秦素没少与她交手,为了争上中元帝的龙榻,两个人斗法没有十回也有八回,最后自然是秦素赢了。 只是她却没想到,这一世,她和她前世的死对头之一,居然这样早便重逢了,且此时的两个人都还是云英未嫁的少女,更不曾为了一张龙榻斗得你死我活。 今天是到底什么好日子,怎么一出门就有妖精扎堆出现? 秦素在心底里苦笑,面上的神情也有些僵硬。 杜十七一眼扫过,便不在意地转向了霍亭淑,面上带着合宜的迎逢,笑问:“秦六娘又是谁?莫非便您之前说过的那个出自乡野、质朴无华的女子?” “出自乡野、质朴无华”,这八个字放在宫里,那可绝不是好话,完全是在寒碜人。 杜十七这手骂人不吐脏字的本事,原来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有火候了。 秦素莫名地觉得感慨,只觉这世事变幻,实是叫人难以预料。 此时,那宫人已然走下了水榭,却没急着掌秦素的嘴,而是叫了两个宫女将秦素给按住了。 宫中掌嘴不靠手,全靠一柄薄皮毛竹板,那宫人此刻正叫人去找竹板,于是秦素倒也没吃上苦头。 阿栗见状直气得两眼喷火,只可惜她也被人按住了,嘴还被塞了起来。 第619章呼殿下 说起来,秦素这厢也是被杜十七和霍亭淑两人给惊住了,居然也没想着表露身份,就在那一个劲儿地盯着杜十七出神。 细细看去,杜氏十七娘——这位将来的容华夫人——此刻还很年轻,容颜尚带青涩,眉眼间还有些书卷气,倒还不曾修炼到后来貌若白荷、身若软荇、心怀黑水的超高境界。 真是阿弥陀佛。 秦素暗自摇了摇头,顺便将视线往身后扫了扫。 那八个宫女怎么走得这样慢?还有,白女监也该到了吧? 没册封就是这点不好,名不正言不顺,秦素倒是想要嚣张嚣张的,只可惜,这出戏里她必得先苦后甜,若不然就打动不了中元帝了。 真真累得慌。 见她只一径发呆,连话也不会说,霍亭淑以为秦素这是吓傻了,心下直是说不出地快意,遂掩袖笑道:“十七娘记性真好,的确,这个秦六娘就是打乡野里来的。”语罢她又故作神秘地道:“我隐约地记得,秦六娘可是没上过秦氏族谱的,名字也只有一个字,名素。” “这却是为何?”杜十七面带讶然,看了看秦素,又看向了霍亭淑道:“我见她生得也还干净,行止也算不难看,为何未入族谱?竟还用着贱名?莫非是犯了大错?” “那倒不是。”霍亭淑似是对这种一唱一合的戏码格外喜欢,话声里夹着笑声,珠落玉盘一般字字滚落:“这秦六娘乃是外室所出,身份低微,秦太夫人最重规矩,所以就没把她……” “殿下,殿下!”一阵急急的呼唤声蓦地响起,打断了霍亭淑未曾出口的话。 她微有些吃惊,抬头往四下看了看,又问一旁的宫人:“是不是哪位殿下到了左近?你们瞧见了没有?” 那宫人也正在往四下看着,闻言便道:“殿下们出来会有仪仗的,如今并没见着。” 霍亭淑心下略安,正待再重拾方才话题,忽见前头大路的拐角处走来了一行人,其中当先的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衣着颇为不凡。 霍亭淑一下子肃了容,不再去管秦素,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子。 待走得近些,她终是看清,那高挑女子身着宝蓝色宫服,发上戴着漆纱笼冠,步履虽快,却不觉匆忙,走路时身不动、膀不摇,唯裙幅轻摆,行姿颇美。 宝蓝衣裙、漆纱笼冠,这是内宫三品女监的服色。 “是白芳华白女监。”一旁的宫人悄声提醒霍亭淑道,同时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看向了秦素。 都说白女监被调去服侍公主去了,难道说,眼前这个美艳绝伦却又衣饰简单的女郎,便是…… 那宫女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连忙拉了拉霍亭淑的衣袖。 可是,霍亭淑此刻全部的心思都在白芳华的身上,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只回身往外走,同时口中笑道:“白女监怎么有空过来了?是有公事在身么?” 那宫人叫苦不迭,有心想要多说一句,可再一看水榭前那着绿裙的女子,正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她看,那宫人心头一凛,提醒的话便又咽回到了肚子里,垂头跟着霍亭淑出了水榭。 倒是一旁的杜十七,此时却是敛声屏息,静悄悄地走到了秦素身后,轻声道:“你们快些放人。” 却是在吩咐那两个抓着秦素的宫女。 她的见机倒是极快,反应也很迅速。 秦素不由暗自点头。 到底是她前世的对手,果然非同凡响。 那两个宫女见说话的是杜十七,知道她素来与自家主子关系不错,便也没说什么,自将秦素给放开了。至于抓着阿栗的那两个健妇,杜十七觑着秦素的神色,便没去管,而是垂首肃立,显得极是恭谨。 她这般作派,霍亭淑竟是一点没注意到。她此时已经迎着白芳华走了过去,一面含笑招呼道:“我这里正好备了茶果,白女监如果有暇,便来坐一坐。” 白芳华见来的是她,忙停下脚步略福了福身,复又笑道:“我是来寻公主殿下的,霍内家人请自便。” 这态度可不能算是客气,但礼数却又没缺。 霍亭淑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冷意,口中却和声道:“原来如此,白女监辛苦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公主殿下? 哪来的公主殿下? 白芳华口中的公主殿下,在何处? 她回首四顾,当目光掠过那个亭亭立于水榭之前的身影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公主……殿下?! 不知为什么,霍亭淑脑中居然冒出这四个字来。 那一刹,冷汗瞬间湿透了霍亭淑的后背。 她忽然便想起了那个传闻,传闻中说,这位公主殿下当年就是被人当外室女养着的。 而眼前的秦素,不也正是……外室女?! 霍亭淑只觉和眼前发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地上。 怪不得方才秦素那样的笃定,态度又是那么地轻松,却原来,她是有这个底气啊。 而她霍亭淑,不过是区区一个皇子内家人,方才居然想要叫公主给她下跪?! 公主比之于她,就如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泥土,她怎么居然就能做下这样的事?! 霍亭淑的脸色惨白如纸,强撑着膝行数步,转身面对着秦素,想要说一声“给殿下请安”,可喉咙里却像是卡了一块骨头,哽得她咽喉生疼,竟是一个字也发不出。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位秦家最卑贱的外室女,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远远高于她的贵女。 而她方才居然还要命人给公主殿下“掌嘴”。 霍亭淑满嘴发苦,脸更是疼得厉害。 那未曾打在秦素脸上的毛竹板子,如今却像是一下下全都打在了她的脸上,她白净的脸庞迅速变得紫涨。 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她在这宫里还怎么见人? “见过公主殿下。”此时,杜十七的语声适时地响了起来,温良柔和,如同任何一位教养良好的士女,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是姿态轻盈地跪地请安,从脚底到头发丝儿,无一处不显示着恭谨与尊敬,仿佛方才的那些讥讽之语,根本就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这种变脸的本事,果然是天生的。 第620章下犯上 秦素拂了拂衣袖,居高临下地扫了杜十七一眼,复又看向了霍亭淑。 杜十七的跪礼她倒不稀奇,前世的她在秦素面前也只有跪下叫“夫人”的份儿。秦素稀奇的是,霍亭淑这个前世与她没有半点交集的人,如今也跪在了她的脚下。 这种人上人的感觉,确然爽快。 “皇子内家人不是很大的品阶么?怎么你突然就跪下了?难道皇子内家人比公主的品阶还要小?”秦素说道。 说这话时,她的面上是一脸惊诧,最后问的却是一旁的白芳华。 白芳华恭恭敬敬地上前替秦素理了理发鬓,沉稳地道:“殿下这话说得反了,皇子内家人是最低的九品品阶,殿下可是正三品,两下里足差了六个品阶呢。” “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皇子内家人很了不起呢,刚才真是吓了一跳。”秦素拍着心口说道,一副小女孩的模样,语罢又垂眸看向了霍亭淑,细声道:“这却是我的不是,我还当你是多么尊贵的夫人呢,一时倒没敢还口。再者说,也是我眼拙,竟没一下子认出你来,你生气了就要叫人掌我的嘴,这也不怨你,都是我的错。” 她笑眯眯地说着,然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公主殿下这是生气了。 白芳华的脸也沉了下去。 一个小小的九品内家人,居然敢去打尊贵的公主殿下?她是不是活腻味了?这万一公主殿下被打坏了哪里,身为清凉殿的女监,一顿打是绝免不了的。 此念一起,白芳华的脸上便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戾气。 霍亭淑此时正在拼命摇头,只想出声否认。然而,她的喉头仍旧哽得生疼,无法出声,她只得以头抢地,无声地叩首求饶。 很快地,她的额头便见了血,身上的衣裳也沾了泥,衣着华丽的美人儿转眼已是一身狼狈,那里还有半点方才的仪态万方? 秦素以眼尾余光拢住她身形,向白芳华浅浅一笑:“白女监,若依照宫规,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白芳华立刻躬身道:“回公主殿下,依宫规,以下犯上当杖五十。” “哦?”秦素挑了挑眉,长叹了一声道:“白女监没来之前我还不知道,宫规原来这样严格。既然宫中有规矩,那便依着规矩办吧,也别叫人说我这个公主经不得推敲,连点儿规矩都不懂。” “不敢,公主殿下乃千金之体,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谁敢说殿下您不懂规矩?”白芳华立时说道,语罢跪伏在地,肃声道:“请殿下恕罪,是我来得迟了。” 随着她前来的那八名宫女也齐齐跪下,口称“公主殿下恕罪”,倒还有那么两分气势。 秦素的面上现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上前虚扶了白芳华一把:“白女监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见她言语柔和,白芳华略略放了心,依言站起身来。 秦素便又和声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有白女监在此,宫规自不会再有缺漏。” 白芳华忙应声道:“是,谨遵殿下之命。”说着便转身吩咐道:“来人,去刑作司报一声。” 一听到“刑作司”三字,霍亭淑一下子便瘫倒在了地上,连饶命二字都说不出口,浑身颤抖如筛糠也似。 由刑作司的执刑手杖五十,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霍亭淑此刻再也不去想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了,一把便抱住了秦素的腿,流着泪死命地摇头。 那该死的“饶命”二字,竟是怎样也说不出口。 不说这两个字,她又怎么向人求宽恕? 霍亭淑直将头摇得拨啷鼓也似,满脸是泪,却仍旧没办法吐出半个字,只急得她如玉的脸庞由紫转青。 白芳华见状,立时将脸一沉,挥手道:“把人拉开,成何体统!” 两个宫女立刻走了出来,将霍亭淑拖去了一边。 那可真的是拖。 霍亭淑两条腿是软的,那两个小宫女就拖着她在泥地上走,另有个小宫女跟上前去,把她的鞋也给脱了。 这也是宫里的规矩,拖着人走时,最忌讳的就是人走了,鞋还留地上,那可有多难看?所以每回都会有人先去把罪者的鞋子先脱下来,也免得在贵人们面前失仪。 被人当众拖行,还被除了鞋,霍内家人今天的这个脸,丢得可相当不小了。 “殿下是想就地行刑,还是把人带去刑作司再说?”白芳华又问道。 秦素有意立威,她自是心领神会,且这二女一个是没品级、不受宠的小庶女,另一个是品级等同于无的皇子内家人,也不怕得罪了去。 秦素侧首想了想,便道:“就在此地便是。” 白芳华闻言,心头微微一凛。 通常主人们是不大喜欢听刑的,惨叫声有什么好听?多人哪。 可是,也有一种主子,对这种惨叫根本不为所动,听见就跟没听见一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这一类主子,大多比较难相与。 不着痕迹地看了秦素一眼,白芳华恭敬地应道:“是,殿下。”态度比方才还要恭敬三分。 “慢着。”秦素叫住了她,复又垂眸看向了脚下跪着的这群人。 自从听见白芳华唤出那句殿下后,霍亭淑带来的人已经全都跪下去了。如今水榭前头一群矮了半截的人肉桩子,倒叫她这位公主殿下显得高大了许多。 “就罚那两个吧,她们方才抓着阿栗来着。”秦素蓦地说道,复又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点向了方才抓住阿栗那两个健妇,不疾不徐地道:“杖五十,白总监亲自盯着,可别打少了去。至于其他人,就罢了。” 跪下的诸人皆是心下一松,唯那两个健妇面色如土。 她们再也没想到,秦素没去罚按住她的那两个宫女,更没罚霍亭淑与杜十七,而是指明要罚按住阿栗的她们。 她们这是倒了哪门子的霉哟。 一时间二人直是身颤肉抖,匍匐在地不住地高呼“公主饶命”,那惨叫声简直能叫出人一身的冷汗来。 秦素轻轻一笑,拂袖踏上了水榭。 从头到尾,她都不曾让霍亭淑这边的任何人平身。 正愁找不到机会催中元帝册封,这机会不就来了?如果不好生利用起来,那也太对不起霍亭淑与杜十七了。 第621章唤尔名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进得水榭之后,秦素便招手唤来阿栗,漫不经心地道:“这案上的物事都是人用过的,不洁净,便叫人扔了罢。再,我要赏一会落日,你去寻一副棋枰并棋子来,我记得父皇赏过我一套玉的,就拿那一套。” 她说一句,阿栗便笑应一声是,满脸的扬眉吐气。 秦素今日这一来,只怕宫里的那些人便都知道了,这新来的公主殿下,可不是好惹的。 自做了秦素的使女以来,阿栗觉得,最近这段日子真是过得畅快,连带着她每天都那么开心。 秦素吩咐完了那些事之后,阿栗便领命而去,秦素便自窗中探出了半个身子,信手攀着檐角下横斜的一枝红枫,浅笑着唤道:“亭淑进来,陪我着棋。”语毕,折下一片枫叶,转身抛去水中。 那一叶红枫随水浮着,飘摇不定,水榭内外却是一片寂静。 亭淑这两个字,直是刺得许多人心惊肉跳。 在大陈,上对下、尊对卑、长对幼,皆可呼之以名,从规矩上说,秦素直呼霍亭淑的名字,并不能算出格。 可是,当着一应仆从下人的面儿,就这样大声叫出对方主人的名字,场合却是不大对,亦显得有些无礼了。 但还是那句话,尊对卑呼名,规矩上没问题。 众人这时方才想起,就在不久之前,霍亭淑也是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儿,对杜十七说起了秦素的名讳。 这位公主殿下,委实记仇得很!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得出了这个结论,而霍亭淑则如同做梦一般地看向了秦素。 就在半刻之前,还是她在水榭中冷嘲热讽,将眼前的女子踩在脚下。可眨眼之间,这曾经被她视为草芥的少女,反过来叫着她的名字,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儿,践踏着她的尊严,而她却不能有半点违逆。 这变化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霍亭淑居然有些茫然。 她垂下了头,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是,殿下。” 她终于能够正常地发出声音了。 在听见秦素说不罚其他人之后,那种巨大的恐惧感终是离她而去,让她恢复了些许镇定。 “你进来罢,我叫人给你收拾收拾,瞧你这一身脏的。”秦素侧首端详着她,笑吟吟地说道。 分明是专戳着人的心窝子说着这些话,偏明眸干净如水,孩子气地天真着。 湖风吹来,霍亭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左右看了看。 除她之外,她带来的所有人都还跪着,包括杜十七,皆是跪于水榭之前,而那两个哀嚎的健妇已经被人堵住了嘴,拖去一旁接受杖刑,那沉重的木棍触体之声有节奏地传来,让她觉得一阵阵地发冷。 这宫里,往后还是少来为妙。 在心底做着如此决定,霍亭淑从地上爬了起来,步履踉跄地拾级而上,根本就没去管地上跪着的杜十七,也就更没看见杜十七渐渐阴沉的面容。 如果能趁着对弈之机好生讨好公主殿下,将事情挽回几分,那么回去之后,夫人想必也不会太重地责罚于她吧。 这已经是霍亭淑此刻唯一的念想了。 “进来罢,棋枰还没来呢,你先收拾收拾。”秦素的态度堪称柔和,招呼霍亭淑进来后,果真便吩咐人给她寻新衣裳,又叫人梳头净面,张罗得一通热闹。 两相比较,一直被秦素冷落的杜十七,便越发显得孤单起来。 秦素连眼风都没往她那里扫一下,面上的笑意仍旧甜美。 杜十七的心眼儿也是很小很小的,今日被秦素罚了,她不敢报复秦素,而霍亭淑连替她求情都不敢,杜十七这个笑面虎准定能记下这件事儿来。 这种戏码,秦素最爱看了。 白芳华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底却越发多了些警醒。 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该打压的打压,打压之下又继续拉拢。 这位半路来的公主殿下,手腕可娴熟得很,看来做外室女的那些年,她能好好地撑过来,并非偶然。 心中如此想着,白芳华的态度越发恭谨。 清凉殿的宫女在她的分派下,很快便将原先布置在水榭中的事物都扔进了湖里。那八个小宫女分出四个跑了趟清凉殿,将棋枰、锦褥、茶点等物都端了过来,没多大功夫,便将水榭重新布置一新。 秦素便命人将活窗启开了八扇,正对着一湖斜晖。 仲秋天气,天高风凉,水气携西风浩渺而来,湖上偶有鸥鹭飞过,正是风景旧曾谙。 秦素闲闲地与霍亭淑下着棋,似对前事毫无芥蒂,亦似是根本忘记了,水榭外头还跪着一个杜十七娘。 那一刻,秦素唯一的感受便是:做一个祸国殃民的公主,委实快意! 公主殿下水榭发威,怒殴三皇子府仆役,罚跪杜骁骑之女,这个消息随着一阵阵秋风,飞快地传遍了整个皇宫,还不到傍晚已是人尽皆知,便连远在东宫的太子殿下有所耳闻。 至于中元帝,他收到的消息自是早于所有人,事发后不到半刻,他的龙案上便有了一份完整的详情。 “阿巧这脾性到底随了谁?竟是个爆炭做的不成?”中元帝一手抚着发上金冠,一手举着字条儿说道,语罢便将之置于案上,一脸的无可奈何。 一旁侍立的大监邢有荣躬下了身子,陪笑道:“公主殿下性情直爽,肖似陛下。” “胡扯!”中元帝笑骂了一句,语气中却没半点怒意,那张俊秀而沧桑的脸上,也难得地不见阴鸷,只有一种慈父面对顽劣小儿的无奈,“你这是专挑好听的说,就没一句实话。这么个坏脾气小娘子,在民间早就要被阿爷阿母打手板了,什么直爽,我看是顽劣不堪才对。” 瞎子都能看得出,中元帝这话说得有多假,邢有荣都不好意思去看他的脸。 真要该打,你这笑得满脸开花又是几个意思? 肚中腹诽自不可明说,邢有荣口中已是叫起屈来:“我这说的可句句是实话,陛下可冤枉我了。” 第622章弹金冠草莓痴和氏璧加更 “你这老东西专会说假话。”中元帝心情甚好地又骂了邢有荣一句,复又带着些回忆地道:“孤记得孤小时候也没这般调皮啊,一直老老实实地,孤的几个孩子也都是斯文得很,阿巧这孩子却……”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大殿外渐沉的暮色,面上现出了几许惆怅:“这也是孤这个做阿爷的不好,没早些去找她,她……受苦了。” 有些落寞地说着这些,中元帝已是缓步踱至了锦帐边,望向宫殿东北角的方向,再度长叹了一声。 邢有荣静悄悄随在他身后,并不说话,只陪着他叹了一口气。 停了停,又叹了一口气。 中元帝闻声失笑,转头看着他道:“孤叹气是为着儿女,你长吁短叹又是为的什么?” “唉——”邢有荣拖长了声音再叹了一声,方道:“我这是替陛下叹的气。陛下万金之体,不可抑之过度,太医也是这样说的,郁伤肝脾,于身子不利。所以我才替陛下叹气,由我将这气都给叹完了,陛下便只剩下欢喜开怀了不是?” 中元帝闻言自是龙心大悦,笑道:“话都被你说了,连气都被你叹了,孤现在也只能管管小女儿喽。” 看得出他心情极好,说话时眉眼含笑,简直与往常判若两人。 这个才认回来的便宜公主,中元帝看来是真心地宠爱着的。 邢有荣用心记下了这一点,笑道:“陛下日理万机,爱民如子,如今便多分些私心管一管失散多年的公主,百姓们也只会说陛下慈父心肠。再者说,公主殿下也只是真性情,并不是真的顽劣,天之娇女,又岂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比得的。” 这顶高帽子送过来,中元帝就算明知他是奉承,也被奉承得心满意足。 “什么真性情,我看是少管教了她才是。”他笑着摇摇头,回到御案前将字条儿拿了起来,指着其中的某处道:“你瞧瞧,她居然还把老三家的一套钧窑白瓷给扔湖里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那钧窑白瓷孤这儿也没几套呢。” 话虽是如此说,可他面上的笑意却没落下去过,这也让他的脸上有了一种难得的柔和,那张英俊的容颜亦不再阴沉,而是添了些许明亮。 邢有荣与中元帝相伴多年,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立时接口道:“陛下,这我可得为公主殿下说句公道话。今日之事委实也不能怨公主殿下,毕竟殿下才进宫,宫里的人大多都没见过,就算换成个大人这时候只怕也心慌着,更何况殿下才十四岁,还没及笄呢,遇件不大点儿事也能看得比天大,可不就慌手慌脚起来了。” 话里话外没有一句实的,却又句句卡在中元帝的心尖儿上。 秦素之所以被人欺到头上来,说到底,就因为她至今没个封号,也从不曾在正式的场合出现过。虽然人尽皆知有这么个公主,可是这公主是丑是美、是胖是瘦,人家却是不知道的,就算走了个对脸儿,人家也认不出啊。 秦素这瞎胡闹似地举动,焉知不是因为受了天大的委屈?连个皇子内家人都敢叫人掌公主的嘴,这还真是…… 中元帝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伸指弹了弹发上金冠,淡淡道:“孤看你也是人老成精,快赶上孤那三公了。”漫不经心的语气,神色间不辨喜怒。 邢有荣的汗立马就下来了,麻溜地便跪在了地下,以头触地道:“陛下折煞我了,我就是个无根的人,喜陛下所喜、忧陛下所忧,我也就这么芝麻点儿大的本事,陛下打小儿就看着我了,还不知道我就是个夯货么。”说着话他就抹起了眼泪,哭得那个伤心。 中元帝倒被他唬了一跳,又见他老泪纵横,哭得格外地认真,便又觉得他这戏演得假,没好气地道:“罢了罢了,你起来罢,孤就随口一说,你倒还当真了,孤看你真是要成精了。” 邢有荣哭丧着脸继续哀嚎道:“成不成精陛下说了算,我不敢有半个字违抗。可是有些话陛下是随口一说,旁人听了可就又要上折子了。我被人叫阉竖、叫弄臣都不打紧,反正我这脸皮就是老橘子皮,人家说什么我都能当没听见。可是陛下英名却是顶顶要紧的啊,别叫我成了别人攻讦陛下的把柄才是。” 真真是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中元帝听得脸上又有了笑意,故意瞪眼道:“孤看他们哪个敢?”语罢又放缓了语气,和声安抚他道:“你也别总这么心惊胆战的,你是孤打小儿就用的人,没人能拿你怎么着,快起来罢。” 见中元帝的神情终于恢复了正常,邢有荣的一颗心这才落回肚中,抹着眼泪谢了恩,慢慢爬了起来,到底年纪大了些,手脚有点发麻,动作便不大利落。 中元帝便吩咐:“来个人扶一扶邢大监。” 一个小宫人忙跑上来,扶着邢有荣站了起来,中元帝便有些感慨:“你也老啦,唉,这时日过得真是快,孤的女儿也这样大了。” 邢有荣连声谢恩,却没敢再说旁的。 皇帝可以说自己老,别人绝却不能跟着说。 难道你还敢嫌皇帝太老了,想叫个年轻的换上?那不是找死么? 所以邢有荣不接话,就当没听见,同时在心里舒了口气。 今儿这一关,又平安地度过了。 中元帝三不五时地便要疑一疑身边的人,邢有荣也要时常表一表忠心,这戏码近些年来时常上演,中元帝大约是不会累的,但邢有荣累啊。 心累,比什么都累。 好在今日中元帝心情颇佳,这时常会犯的疑心病也很快就病愈了,又将话说回到了公主身上。 “客曹部那些个人也真是慢,孤叫他们想个封号,他们到现在也不给孤送来,这是要叫孤等到头发白了不成?”中元帝开始发牢骚,一面习惯性地拨弄着发上金冠。 此刻的他大约是忘记了,如果不是看他的脸色行事,客曹部的人又怎么敢拖延到现在? 还不是因为他一直举棋不定? 皇帝不发话,底下办事的人敢抢在前头把事儿办了么? 第623章问旧事wellwise和氏璧加更 邢有荣肚中又是一阵腹诽,却见中元帝拨弄了一会金冠,便收回了手,面色也渐渐的肃了起来。 这是有正事要说了。 邢有荣立时竖起了耳朵,却见中元帝忽地笑了笑,道:“对了,前些时候你送来的消息,说是阿巧去年在白云观静修过,可是真有此事?” 邢有荣立时提起了一颗心,躬身道:“启禀陛下,是有其事。当年是因为上京那地方出了个东陵野老,这人却是个术数高手……” 他开始仔细地讲述秦素去白云观静修之事,尽理让自己的每一个用词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待将始末说完后,他便又道:“……后来上京地动,公主殿下幸得没死,但身边的人死得都差不多了,秦家就又派了一批人过来服侍。殿下如今还将这批人都带在身边。此外,殿下在白云观静修了也就大半年,回青州是今年一月的事。” 中元帝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发上的金冠,面上倒有几分感叹:“孤留在那里的人手也是这样说的。还说地动那晚山上原本像是有些动静,不过等他们跑去查看的时候,却是地动山摇。阿巧虽是万幸躲过一劫,却还是受了苦哇。” 邢有荣连忙将腰朝下躬了躬,小心地恭维了一句:“陛下远见卓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中元帝倒又笑了起来,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道:“得了得了,在孤的面前你也少来这套,好生说话。” 邢有荣抹了把汗,将身子站直了些。 看起来,公主殿下曾于白云观静修一事,中元帝也没打算往下追究。毕竟已是事过境迁,靖王早就死透了,靖王余孽也全都潜逃去了赵国,如今几十年过去,中元帝对白云观的关注度也不像以往那样大了。 “叫他们还守着吧,没事儿别乱跑。孤再拨些银过去。”中元帝用一种尚算温和的语气说道,复又好笑地道:“我听说,那个唐皇子李九当时也在白云观,他倒没见着阿巧么?” 这话邢有荣是绝不敢接的,只嗫嚅着不说话。 好在中元帝这话也不是说给他听了,笑罢了他便又点头:“那个李九倒真是生得俊美得很,我看比桓子澄还要出色几分。” 说到桓子澄三字时,他的眉峰不易觉察地动了动。 邢有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一张嘴闭得比河蚌还紧,后背的冷汗更是一层一层地出个没完。 一时说到公主殿下与唐国的九皇子,一时又把最忌讳的桓家放在嘴边儿,今天的中元帝这疑心病怎么连犯了两回? 见邢有荣大气不敢出地站着,中元帝不由又是一阵失笑:“瞧把你给吓的,孤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害怕。” 邢有荣的脸立时苦得皱成了一团,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儿:“陛下饶了我吧,我算哪棵葱哪棵蒜,哪敢在陛下面前说这些啊?陛下这就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我但凡敢说半句话,不用等到明日,言管们的折子就能把我给砸死喽。” 中元帝听了这话,不由抚掌大笑起来,道:“你说说你,又是葱又是蒜又是烤的,你这是要炙肉脯来食么?” “谢陛下恩典。”邢有荣马上跪了下去,一张老脸笑得如同菊花也似,却又不见谄媚,唯觉忠厚:“陛下怎么知道我爱吃炙肉脯?如果能赏给我一大盘那就最好了。”说着他还吸了口口水,一脸地垂涎。 中元帝被他说得愣住了,旋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这脸皮可真是够厚的,竟来讨孤的肉脯吃?看来如果不多赏你些,你又有的话要说。” “谢陛下。”邢有荣巴不得插科打诨地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此时自是接话接得比什么都快。 中元帝大笑起来,真的吩咐道:“来人,一会叫膳房给邢大监送五斤炙肉脯过去。”说着又转向了邢有荣,“这样你可满意了?” 邢有荣颤巍巍地起了身,笑得见牙不见眼:“谢陛下恩典。” 中元帝摇了摇头,心底里的那点疑虑倒也没了。 细论起来,秦素在白云观认识没认识唐国九皇子,中元帝其实一点没放在心上。 只是个公主而已,她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至于桓氏,那却是个大问题,邢有荣不过是个阉人罢了,中元帝也没有真要问他意见的打算。 他在御案前来回地踱了几步,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邢有荣道:“对了,我记得你前些时候还说过,说是公主前些时候竟带人跑回秦家大逞威风,颇闹了一场,那事儿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邢有荣心中哀嚎。 今天这疑心病怎么犯了这么久啊,又来一出是要把人吓死不成? 然而再怎么害怕担心,这个问题他却是没办法不回的,因此他只得打点起全副精神,继续字斟句酌地将秦素大闹秦家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中元帝津津有味地听着,倒也没觉得厌烦。待邢有荣说完了,他便有些不虞,板着脸道:“孤的女儿,竟被人欺负成这样,我看那秦氏是不想活了。”停了停,又问:“阿巧是怎么说的?” 邢有荣忙垂首躬腰地道:“公主殿下宅心仁厚,说是不怪秦家,要怪就怪汉安乡侯府欺人太甚。” 这是秦素的原话,邢有荣复述得一字不差,并不算是他对此事的评价。 一听见汉安乡侯的名字,中元帝的面色便慢慢地淡了下去,说话的声音倒没多大变化:“乡侯而已,倒还真是鱼肉乡里来了。” 邢有荣躬身不语。 中元帝也没再就此事往下问,只将手拨弄着金冠,漫不经心地问:“听闻当时薛中丞与薛侍郎都在青州,阿巧借来的那些人手,是他们的?” 听了这话,邢有荣越发小心地垂下了头,说道:“启禀陛下,我打听过了,原来薛侍郎当年与公主殿下还有一段渊源。早在前年秋天时,公主殿下从田庄返家,便是与薛侍郎同路而行的。” 第624章斩乡侯 说那些话时,邢有荣藏在袖子里的手便按住了袖边的夹缝。 那夹缝里,缝着一张位于大都永安里的三进院子的地契,价值至少五千两银。 这是薛家送的。 一张地契,换一段话。 邢有荣低垂的眼睛里渗出了笑意。 自然,这笑意中元帝是瞧不见的。 听闻秦素居然与薛允衡还有一段渊源,他倒是颇感兴趣,便催着邢有荣说一说。 邢有荣便拿出了说书人的架势,将一段原本乏善可陈的旧事,直说得跌宕起伏,尤其是桃木涧遇险那一段,简直就被他说出了话本子的味道。 中元帝倒也听得挺入神,就算邢有荣有的地方说得极其夸张,他居然也能听得下去。 “……后来,殿下与薛侍郎在青州城门口分别,不想两年后,薛侍郎与薛中丞暗访汉安乡侯之事时,又在九浮山巧遇殿下。殿下那时为着与范家五郎的亲事,很是苦恼,又忧心秦家的旧事,只望着帮秦家走上向好之路,于是便向薛侍郎求助,薛侍郎瞧在当年曾经同路的份上,便应下了,所以后来殿下才能查清秦家当年的许多旧事,又拿着那些证据去秦府找长辈们理论。陛下,这便是事情的经过。”邢有荣以一段尚算中正平和的话语,结束了讲述。 暮色渐沉,殿门外的天空已染上了一层薄青。 中元帝出神地望着远处,半晌不曾出声。邢有荣自然也不敢再说什么,重新闭紧了嘴巴。 好一会后,中元帝方才叹了口气:“阿巧,真是受了不少的苦啊。” 他收回了看向远处的视线,那沧桑而俊秀的面容,再度染上了些许阴霾。 “汉安乡侯府,到底抄检出了多少银?”他蓦地问道,语声极为沉冷。 这些事情邢有荣可答不上来,他也乐得继续装柱子,一直侍奉在旁的中常侍便小跑着过来,从御案旁的紫檀架上翻拣出出几份奏折,捧了过来。 中元帝信手拿过一份,展开看了两眼,面色便越发地阴沉了下去。 “真是孤的好臣子。”他冷冷地说道,将手上的奏折扔回架上,复又拿起了另一份折子,一目十行地看罢,便又扔去了一旁。 他看得非常快,没多久,那几份奏折便全都看完了,而中元帝的脸色也完全地沉了下去。 大殿里的气氛,此时已是格外地压抑。 “邢有荣,你可知范家犯的是什么事儿?”中元帝忽地说道,一手抓着一份奏折,另一手则又开始拨弄发上的金冠。 邢有荣恨不能把身子缩起来,埋着脑袋回道:“启禀陛下,我不知道。” 中元帝将手上的奏折往旁一扔,似笑非笑地道:“莫说你不知道,我竟然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从五十年前起,汉安乡侯便开始以私兵假扮流匪,四处劫掠,趁乱杀人劫财,就此发了家,又拿着这钱贿赂上官,从原来的清贵士族变成了手握实权的郡望,其后又以缴匪的名义,杀良冒功,拿平民百姓的性命做了他登高的梯子,最后因平患有功还得了封赏,拿到了乡侯爵位。”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话头,面上的笑容又加深了一些,越发显得不可捉摸:“这都是我登基之前的事儿了,而我竟然……唉……”长叹了一声,中元帝缓缓地踱去了锦帐旁。 “陛下圣明,护佑天下苍生。”邢有荣立时高声说道,只觉得心跳归位,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原来这是表功来了,真是要把人吓死了,方才他还以为他哪句话说错了呢。 中元帝此时正是一脸的感慨,遥遥地望着远处的天际,又道:“他是先帝封的爵,我登基后瞧在他还算恭顺的份上,倒也没去多管。谁想这范贼变本加厉,得了爵位还不够,居然还私下挖地道,里头藏着无数杀人得来的钱财,更拿着这些钱私藏兵器、私蓄兵丁,此等大罪,直是……人人得而诛之。”语至最后,已是冷然若冰。 邢有荣哪还敢再说话,只将腰又往下躬了躬,鼻尖儿都快碰到了地面。 “来人,记。”中元帝吩咐道,收回了远望的视线。 那中常侍本就没走开,此时便提笔记录。 中元帝便沉声道:“诏益州刺史,范氏罪大恶极,刑车裂,男丁不论。女眷尽充卖官伎。江阳郡范氏一姓,于族列中除。” 邢有荣垂着脑袋听着,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中元帝这是生气了,气范家欺负公主殿下太甚,更气范家竟敢犯下如此大罪。 以范氏的罪名,自然当诛,但“男丁不论”以及“族列中除”,却是格外酷厉的重惩。 有此一诏,范家上至八十老叟,下至襁褓里的婴儿,只要是男的便都得受那车裂之苦而死,而江阳范氏从此以后也再不能列于大陈的士族姓氏之中。 这一族,算是彻底地消失了。 此时,那中常侍已是疾书完毕,将诏书奉予了中元帝。 中元帝看了两眼,点点头,又沉声道:“再记。诏客曹部尚书令:公主封号,三日后呈上。” 极为简短的一句话,却叫邢有荣的小心肝儿又颤了颤。 中元帝这一气之后,又要来补偿公主了,而补偿的手段,便是下定决心要认下这个公主。 看起来,公主殿下的册封大典,很快就将举行。 果然,却闻中元帝语罢便笑了一声,道:“卢士纶就是太老成了,旁的却也还好。” 客曹部尚书令卢士纶乃是两朝元老,平素行事谨慎,中元帝对他倒还算客气,只是点评了一句而已,并无别语。 那中常侍将这份诏书也奉予中元帝,中元帝亲手在两份诏书上印下了玉玺,中常侍便飞跑着下去传诏了。 到得此时,邢有荣才陪着笑小心地道:“陛下真真是慈父心肠,公主殿下真有福气啊。” 这种顺溜话儿,中元帝听着自是极受用,便半眯着眼睛道:“唉,孤膝下皆是儿郎,总想着要个贴心的女儿,如今这女儿倒是有了,贴心不贴心不知道,惹祸的本事倒是一流。”说到最后,语中的宠溺已是溢于言表。 第625章绝笔书 公主比皇子可省心多了,中元帝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膝下儿子太多,多得他睡都睡不好。 如果这些儿子都变成公主,天生与龙椅无缘,则卧榻之侧,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觊觎的眼睛了。 中元帝不无憾然地叹了口气。 可惜公主只有一个,虽是个傻不愣登、什么人都敢得罪的莽撞公主,但中元帝这心里却觉得极满意。 他最讨厌的就是聪明人,最喜欢笨笨的、傻傻的那一种人。而这个公主,就像按着他的心思长出来的一般,实是比那些儿子更得他的欢心,这进宫还没多久呢,他的心已经偏到了胳肢窝儿里去。 邢有荣自然又是没口子地一通夸赞,直把个公主殿下夸成了天上的金凤,中元帝笑眯眯地听着,心情大是舒畅。 “来人,给公主那里送一套钧窑瓷器去,再给孤传句话,叫她有空给她三皇兄陪个不是,哪有打了人还扔东西的道理?”待邢有荣夸完了那番话,中元帝的吩咐声便响了起来。 一个小宫人立时领命而去,中元帝便又对邢有荣道:“邢大监也多帮着孤看着些,公主年纪小,有什么不懂的,你叫人多提点提点她。再,派两个女侍中过去教教她礼仪,别过几日册封大典上胡闹,若真出了事儿,孤可饶不了你。” 说来说去,闯祸的是公主,挨揍的就是邢有荣。 这宠得,简直要上天哪! 邢有荣心里翻滚着一万句不可言说之语,捏着鼻子领命而去。 ………………………… 北方秋天的黄昏,总是稍纵即逝。 白日渐短、夜色渐长,酉初尚未过半,广明宫内的各处便都点起了翠纱灯,那绿莹莹的灯火在夜风中轻舞,远看就像是一片鬼火幽幽闪动。 莫不离站在漆色剥落的院门前,望着远处绵延成片的绿色灯海,面无表情。 “先生,阿烹那边来了一只信鸽,有一封信是给先生的。”阿烈站在他身后,毫无起伏地说道,布巾上的眉眼一派平静。 “念。”莫不离只说了一个字。 阿烈自袖中取出字条,平声念道:“烹跪泣府君:家国未竞而身先死,吾之过也。焉境界大降,已中毒计而不自知。为不扰敌,唯忍痛不顾,再泣、再拜。棋差数着,吾不甘而甘、不愿而愿。将以一己罪身,成就未完之事,弑而自弑,或可一期。再,杜筝早遁、多智机警,已先布下奇兵、以隐其身。府君若得,可重用之。愿天佑大业、万世尊荣。烹跪拜,绝笔。” 他的语声安静而平淡,仿佛只是在念着一封普通的家信,而并非一封绝笔信。 微凉的风拂了过来,庭院里的杂草在风中瑟缩着,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莫不离站在门前,依旧保持着最开始时的姿势,望着那片遥远的灯火,似是已然痴了。 阿烈后退一步,自袖中取出火折,“嚓”地一声点燃。 那封以血字写就的绝笔信,在夜色中发出冶艳的红光,被火舌舔舐着、扭曲着,慢慢化为了飞灰,终是为夜色所吞噬。 便在火光亮起的瞬间,阿烈低垂的眉眼间,似是有了一丝哀色。 然而,夜色迅速地裹住了这一小簇火苗,一切重归黑暗,而他面上些许的神情变化,亦终是被这浓夜掩埋。 “进去说罢。”莫不离叹了口气,身上的白袍像是沾染了灰尘,暗淡而阴晦。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房间里无烛无火,唯一轮弦月勾于檐角,洒下淡淡的月华。 “秦六娘已然进了宫?”莫不离问道,语声微带着疲倦。 阿烈躬了躬身:“是,先生。她身边的人带得很齐。” “是么?”莫不离轻声地说道,抬手抚着额角,语气显得越加倦怠,“阿烈绝笔信中所说的最后一击,原来……也没成么?” 话至尾梢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恕罪。”阿烈躬身道,语声平板:“不过由此亦可知,秦六娘身边必有奇人异士,以阿烹的身手亦不成。我想,也许那个灰发女宗师便在她左近。” “如是这般,吾等往后当越加谨慎才是。”莫不离再叹了口气,转首看向了窗外。 窗前一勾斜月,淡淡的清华铺散而来,却终是洗不去这屋中的黑暗。 安静持续了好一会,莫不离方才像是突然回过了神,自窗前收回目光,问道:“秦六娘进宫后,情形如何?” 阿烈回道:“早在她进宫之前,陛下就叫人收拾出了清凉殿,如今公主殿下便住在那里,周围布了金御暗卫。看来陛下对这个女儿很上心。” 莫不离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良久后,“呵呵”地笑了起来:“公主殿下?”他的笑声中含了讽意,冷润的语声冰寒入骨:“这种鬼话也就疯子才会信。龙椅上的那位是不是脑袋坏了,平白无故认个女儿作甚?” “有信物为证。”阿烈回道,布巾上的双眉皱了起来,眸中亦有着少许狐疑:“那信物是陛下当年亲手所做的一枚檀木印章,陛下一眼就认了出来。后为稳妥起见,这印章又交由金石家辨析,都说是真品。” “这正是我最不解之处。”莫不离屈起食指敲着书案,语气中难得地带着些焦躁:“秦六娘是从哪里得来的信物?至少在今年元月以前,阿烹那边盯得还是很紧的,她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外人,她从哪里得来这种东西?再退一步说,就算这是她今年拿到手的,把东西送给他的人又会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而莫不离的话却还没完,停了片刻,他便又续道:“还有,那个所谓的早逝的公主生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郭士礼派人寻找旧情人,怎么能够一路寻到了青州秦六娘身上?如果这是秦六娘自己布的局,她又怎么能够提前知晓此事并事先安下线索,将宫里的人引到她身边去?抑或这根本不是她自己所为,那么,布下这一局的人又是谁?她的背后还有什么人?” 第626章紫微起 莫不离一连串的问题,让阿烈越发地沉默了起来。 这个问题不只困扰着莫不离,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事实上,自从去年以来,这些无解之事便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先是秦六娘跑去白云观静修。那个地方看似平静,实则却是龙潭虎穴,他们的人根本不能太靠近,原想以内线将人引出来,却不想那一晚上京地动,秦六娘没引出来,他们的人却是全军覆没。而从那以后,他们从上京收到的消息就再也没完整过。 紧接着,五十里埔那一局,他们又是全军覆没,灰发女宗师的出现让他们确定,阿烹这条消息线已经被人盯上了,而断尾求生之后,青州那里便完全地没了音信。 秦六娘这半年来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一无所知。因为在原本的打算中,“双禾之罪”已足够将秦氏从大陈抹去,他们也就没想过再留什么后手,而意外的是,就连双禾之罪,亦是未成。 “那个人,始终不曾再给我们传过信么?”莫不离问道,冰冷的眼珠瞬也不瞬地盯着阿烈。 阿烈平板的眉眼间无一丝情续,说道:“是,先生。上回先生给那人写的亲笔信,那人也不曾回过。” 莫不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看来,秦六娘身边必有助力,那人却也机警。” “先生高见。”阿烈平平语道,眉间含着一抹深思:“我亦以为,那人是出于谨慎才不回信。再往下猜测,先生请那人出手之事,必已事败。或许正是因为事败,那人才察觉到秦六娘的不凡,于是按兵不动。” 说到这里时,他眉间的深思已然淡去,换上了以往的平静神情,续道:“也正因如此,我等大计却是得成。此人之谨慎,堪称大智。” 莫不离“唔”了一声,看着铺满窗前的月华,语声寂寂:“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对秦六娘之事,仍旧一无所知。” 房间里再度安静了下来。 只要话题一触及此事,沉默便会笼罩于二人身上。而阿烹那条消息线的最终断绝,亦令这种沉默越发地压抑。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阿烈首先开了口。 “先生恕罪,此事我夙夜思之,只得出了一个不能说是推断的推断,也许称之为猜测更确切。”他的语速很慢,双眉在中间拧出了一个字“川”字,语声低沉:“我猜测,秦六娘身上的这些事情,会不会与东陵野老有关?” “此话怎讲?”莫不离抬起头,两个眼睛在黑暗中如同黑洞,深不见底。 阿烈一面思索着,一面说道:“先生可还记得,紫微斗数初初现世时,是在何处?” 莫不离闻言微微一怔,数息后,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冰冷:“是连云镇。”冷润的语声如同坚冰,直刺人心,却也让阿烈更多了几分底气。 “是的,先生,正是连云镇,那个时候,秦六娘便在连云田庄。而巧的是,几乎便在紫微斗数现世的同一时间,阿豆便失踪了,紧接着郑大也失了踪,我们布下的人手一下子损了两个,至今搜寻无果。而秦六娘身边的阿福夫妻,则在此事不久后葬身火海。再往后,桃木涧高翎失手,我们在连云的布局,子子旁落。” 不说还不觉得如何,如今被阿烈这样一一列举,莫不离的神情罕见地变得凝重起来。 “你继续说。”他说道,语声越加冰冷。 “是,先生,”阿烈应了一声,续道:“桃木涧之后,秦府中也接连收到坏消息:秦二郎名声得保、秦氏开了族学、秦世芳的药也不得不暂停。紧接着,秦六娘躲去白云观、壶关窑莫名其妙地到了大皇子手里,直到最后,五十里埔失手。”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是森然如铁:“巧合的是,便在我们不断失手的同时,紫微斗数却是自连云而始,一路名声大振,直至在上京成为术数传奇,达到了其声望的顶峰。而随后,垣楼却突然关张了,而其关张之时,恰巧正是我等五十里埔失手之夜。从那一夜之后,紫微斗数骤然消失,东陵野老失踪,我们失去了阿烹这条线。从那以后,无论是东陵野老还是青州的消息,两者皆是……戛然而止。” 他的语声在此处陡然中断,留下了一阵意味深长的空白。 莫不离站起身来,行至了一旁的琴案。 案上的朱漆琴已然补齐了弦,那浓艳如火的一片灼烈在夜色中兀自燃烧着,连空气中都似是响起了“哔剥”之声。 “铮”冰弦轻振,莫不离以一指勾起丝弦,面上亦勾起了一抹淡笑,回首看向阿烈道:“阿烈,你终于成长为了真正的谋士。”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是屈指一弹,那丝弦再度“铮”地响了一下,余音如水波散开,似是划开了这满室的寂静。 “就从紫微斗数往下查吧。”莫不离说道,面上的淡笑半点未减,“如今的青州,应当已经没有眼睛盯着看了。秦六娘的身后如果真有人,这人的注意力此时应该放在了大都,我们正好乘虚而入。” “先生高见。”阿烈躬身说道,复又问:“那秦六娘的身份,要不要现在就揭开?” “不可。”莫不离断然语道,神情很是肃杀:“此事吾久已谋划,绝不可功亏一篑,仍旧按原计划行事。” 阿烈叉手应是。 莫不离沉吟了一会,复又道:“清凉殿那里,我看就不必临时安排人手了。” “的确无此必要。”阿烈说道,上前一步压低了语声道:“半个时辰前我收到了消息,陛下似有意加快册封进程,诏书已经传予了卢士纶。最迟三日,秦六娘的公主名份,便将尘埃落定。” “甚好。”莫不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她自己送上门来,我心甚悦,便叫她先快快活活地做一阵子公主罢。” 他说着已是“呵呵”笑了起来,冷润的笑声中满是森寒:“待吾等查明一切,总能扒下她这层假皮来。” 第627章已堪用 阿烈闻言,神情微动。 莫不离凝目看着他,勾唇笑道:“你可别忘了,桓氏已然回来了。此事于吾等,实是大有可为。” 他语声方停,阿烈的眼中便飞快地划过一丝了然,叉手恭声道:“先生远见卓识,吾拜服。” 莫不离随意地挥了挥手,俯身观察着案上那具朱琴,面上的神情重又变得凝重:“如今之难,难在人手。阿焘未回,阿蒸伤亦未好,我们又连续损折了阿烹等好手,如今将派何人去往青州?” 阿烈对此却似是胸心成竹,闻言立时说道:“派阿杰那队人去罢。” “哦?”莫不离微讶,转首看着他问:“阿杰已然堪用了么?” 阿烈的眼睛里极为难得地多了些笑意,点头道:“先生放心,阿杰已然是大手境界,也该去外头走一走了。” 闻听此言,莫不离面露欣慰,抚掌道:“如此最好。那就派阿杰那队人去吧,叫他们小心些。” 阿烈应了个是,莫不离此时便从琴案旁离开,来到了窗前,望向窗外的沉沉夜色,问道:“听说,最近有人动了那个旧联络点,消息属实否?” “尚未确定。”阿烈躬身说道,语声恢复了平板:“那些人出现得很离奇,且身手极强。阿熹偷偷跟过几回,回报说那些人似是商人。” “商人?”莫不离俊丽的眉眼间便蕴了丝笑,“商人跑来管这些闲事?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说到此处,他又皱起了眉:“你说他们身手极强?” 阿烈便道:“是,先生。那些商人里至少混着一位宗师以及数位大手,不好对付。” “这么强?”莫不离眉间的笑意立时一凝,那张矛盾重重的脸上,同时现出了不解与讥嘲这两种情绪:“除了那灰发女宗师外,又有宗师来管我的事了?” 阿烈没说话,只躬了躬身。 沉吟了片刻,莫不离喃喃地道:“你说,要不要把水宗叫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阿烈立时接口道:“我以为不可。水宗所处的位置极重,轻易不好劳动。至于云宗,他老人家已经多年不理事了。” “说得也是。”莫不离露出了一个苦笑,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叫阿熹小心盯着便罢。总归那个联络点已经弃置多年,早就无用了,那些商人多半是看中了这条暗线,想往赵国贩私货。” “先生说得很是。”阿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水、云两位宗师各有重任,让他们两老与这些一头扎进孔方兄的俗人打交道,实无必要。” 莫不离“嗯”了一声,以示赞同。 二人的意见达成一致,这个话题便也到此为止。 房间里重又安静了起来,西风拂过,将布帘掀起了一个角,携来了些许木樨的清香。 “阿焉知道的那几处地方,你都布置好了么?”莫不离冷润的语声响了起来,将隐约的花香也搅得细碎。 阿烈平声语道:“回先生,已经布置妥当,只待瓮中捉鳖。” “甚好。”莫不离露出了一个笑,“如此一来,青州二子,我也不算白弃了。” 阿烈沉默着,不曾出声。 他的态度有着隐晦的不认同,然莫不离却并不在意,停了一会,又问:“既然说到青州,汉安乡侯那件大案,目今情形如何了?” “已然尘埃落定。”阿烈说道,布巾上的眉眼一派平静:“此次江仆射又立了大功,由他首先弹劾汉安乡侯跋扈,而薛中丞紧随其后,拿出了范氏当年残害乡里的铁证,据说,陛下极其震怒。” 莫不离“呵呵”笑了起来,流丽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讥讽:“郭士礼向来心眼儿小得很,这件事先帝时候的事儿了,他当然乐得出手。”语至此处,略略一停,又叹了口气:“只可惜,范氏豪富,我们却是落不着半分。” 看起来,范家的那些不义之财,他似是很看中,深为不能捞上几笔而惋惜。 阿烈闻言倒也面无异色,只淡声道:“些许小利,先生又何须挂怀?” 这话语意甚峭,莫不离却也没生气,唯望着在风中翻卷的门帘出神。 西风飒然,那门帘的卷角处便露出了远处绿幽幽的一片灯火,瞧着很有些瘆人。 “这翠纱灯笼是谁兴起来的?”莫不离问了句闲话。 实在是这绿莹莹的灯笼与美无涉,反倒鬼气森森,简直就是有损于广明宫一直以来旖旎秀美的风致,连他这个幽居的废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阿烈闻言,眉眼间便泛起了一丝苦意,道:“是大殿下弄出来的。他最近心情甚好,便叫人鼓捣出了这种灯笼,还给所有殿下都送了好些。几位殿下不好驳他的面子,便都叫人点上了。” “我还当有何渊源,原来是铜臭之色。”莫不离说了句笑话儿。 只可惜阿烈是个不解风情之人,这句笑话说出来,房间里只有风声过耳,再没有别的应和。 莫不离却也不觉无趣,仍旧勾唇笑着,说道:“壶关窑塌窑,老大是最欢喜的,以为我们再也没办法再拿捏他了,果然是个蠢的。”他一面说话,一面便露出了些许讽意,又问:“塌窑之事可查出了眉目?” 阿烈立时叉手道:“查清了。确实就是山崩,天灾而已。” 莫不离定定地望着远处的灯火,就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良久后,他才似是回过了神,转首看向了阿烈。 那个瞬间,他那双有着别样之美的眸子里,划过了流星般的一缕笑,问道:“阿烈,你觉不觉得,此事,似曾相识?” 阿烈神色一滞。 数息之后,他猛地看向了莫不离。即便有黑布遮面,他露出来的那半张脸亦是白得无一丝血色,连说话声也带着些微颤:“先生的意思是,此事与当年的……卧龙岭……” “是。”不待他说完,莫不离便打断了他的话,随后他的脸便转向了帘外,似是被那片诡异的绿光吸引住了一般,语声轻如呢喃:“卧龙岭山崩之所以崩得那样巧,不正是墨氏子弟算得准么?否则,又如何能引得黑河决堤?而此次壶关窑塌窑,我总觉得……巧得叫人生疑。” 第628章不入陈 莫不离话音一落,阿烈忽然抬起手来,在额头上拭了拭。 他居然出了一头的冷汗。 这个话题,就像是有着一种禁制的力量,即便只是这样提起,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秋夜的冰冷凉意沉入肺腑,阿烈方才艰难地开了口:“先生想得……是不是太远了些?毕竟,墨氏子弟不得入大陈,当年隐堂……” “鬼的隐堂!”莫不离第二次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讥嘲:“就那么几个破人,居然也敢扯出复秦的大旗来,真真可笑!再者说,墨氏是老实的人么?这个姓氏向来多出离经叛道之辈,一句‘不得入大陈’,当真能制得住这群疯子?信了他才真是有病!” 一连串带着明显情绪的字眼从他的口中冒出,隐堂与墨氏这两件事,似是让他变得格外激动。 “先生息怒。”阿烈立时单膝点地,躬腰请罪:“我并不是信不过先生的推断,只是觉得,为了个壶关窑,隐堂没必要派人出手。他们与我们势同水火是不假,但是当年那一战,他们与我们都是大损元气,如今的隐堂是绝对没那个力量渗入大陈的。” 说这番话时,阿烈终于又恢复到了平素的理性与冷静,而这样的话语,也无疑比方才的置疑更能平息莫不离的焦躁。 “你说得有道理。”莫不离抬手按了按额角,神态中带了很浓的疲倦,好一会后方才转向了阿烈,冷润的语声里蕴着温和,慢慢地道:“方才是我说重了话,你勿要挂怀。” “属下不敢。”阿烈叉手说道。 莫不离长叹了一声,上前扶起了他:“你还是起来吧,别笑话我,我这也是心焦。”他拍了拍阿烈的肩膀,眼神暗淡了下去。 “先生不必灰心,我再派人去查。”见他的情绪有些低落,阿烈立时说道。 莫不离懒懒地挥了挥手:“不必了,那地方已然废了,查也无益。” “请先生恕罪,我还是派人去查一下的好。”阿烈这一回却表现得异常坚持,沉声语道:“此前是我疏忽了,根本就没往墨氏身上去想,先生之语却让我发觉,很可能我从根本上就查错了方向。如今还要请先生给我一个将功折罪之机,允我重新查探此事。” 见他态度坚决,莫不离倒也没再说什么,摆手道:“这些事情你自己定夺便是。你以之智,我自放心。”说到这里,他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话锋一转,说道:“还是说回桓氏吧,桓子瑜其人如何?” 阿烈便躬身道:“回先生,桓子瑜在家中地位超然,远比桓氏大郎君桓子澄更受重用。桓公对这个小儿也寄予厚望,据那人送出来的消息,桓公有意拿桓子澄联姻,以巩固桓子瑜将来的郎主之位。” “竟有此事?”莫不离“呵呵”地笑了起来,俊丽的眉眼瞬间变得鲜活而生动:“那个人这样快就能传消息出来了?不是才去没多久么?” 阿烈的心情似乎也相当不错,此时亦是眉眼蕴笑,说道:“此事乃桓氏多年来的心事,如今一朝得偿所愿,自是阖家欢喜,又恰逢着桓氏回归朝堂,那人去的时机却是极好,所谓喜上加喜,桓公到底年纪大了,对这种福运之类的事情看得比以往都重。” “甚好,甚好。”莫不离连连点头,一扫方才的黯然,整个人都变得活泛了起来,“此计得成,终不负我这么多年来苦心筹谋。” 说到这里,他忽然蹙起了眉,问:“不过,那个东西还没找到么?” 虽然他根本没明说“那个东西”指的是什么,阿烈却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躬身回道:“先生恕罪。青州秦府一无所获,到现在为止,那个东西仍旧毫无踪影。” 莫不离的眉心蹙得极紧,负着的两手来回屈伸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方道:“叫阿杰有空再去秦家探一探,尽量仔细些搜。据我猜想,此物应是尚未被人发现,那秦世章很有几分小聪明,将东西藏得极好,如果我们找不到,旁人只怕也找不到。” “先生明见。”阿烈平声语道:“青州秦氏的第一代郎主乃是人杰,那大书房必有机关,可惜高翎其人生死未卜,我们这边亦缺乏此类人手,却是寻之不得。先生,依我看来,当务之急还是壶关窑。如果壶关窑塌窑果系人为所致,则出手者必是墨氏子弟。而若有墨氏子弟出现在大陈,先生,那秦府的大书房,要不要毁掉?毕竟,墨氏子弟的机关术,还是不得不防着些的。” 这番话可谓切中肯綮,将问题的关键点了出来 莫不离站起身来,缓缓地在屋中踱着步,冰冷的眼睛里满是阴沉。 良久后,他终是点了点头,有些感慨地道:“此言甚是啊!” 说这些话时,他看向阿烈的目光里,便有了些许温和:“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之前却是钻了牛角尖。既是我等得之不着,不如毁去,此法甚妙。”他挥了挥手,为这件事做了最后的决定:“告诉阿杰,此行的第一站便是青州秦府,叫他想办法将大书房烧了。此乃首要,越早越好。” 最后八字,他说得极为郑重。 阿烈应了个是,躬身而立。 莫不离便又开始踱起步来。 月华自窗外洒落,他的身影在被月色拉长,带了几分落寞。 “阿烹在信里说杜筝逃了,你可知她逃去了哪里?”他问阿烈道,仍在慢慢地踱着步。 “回先生,杜筝已经到了大都。”阿烈说道,语气很是平静,“她这一路都是直奔大都而来的,不过因去年年底大雪封路,她又在半路上病了一场,所以耽搁了不少日子。如今她便在永兴里赁房而居,随时可以联络。她有件事想请先生帮忙。” 说到此处,阿烈便自袖中取出一个蜡团递给了莫不离,那蜡团上,印着一枚鲜艳的火凤印。 第629章玉筝笺 莫不离接过蜡团,盯着火凤印看了一会,蓦地一笑:“当年将小印予她,是瞧在她姊妹二人满腔仇恨的份上。如今看来,这一步闲棋我却也没走错。”语罢他便将蜡团抛给了阿烈,淡声道:“捏开罢。” 阿烈应了声是,将蜡团置于两指之间,轻轻一捏,“啪”一声轻响,那封得很厚的蜡团瞬间成了碎泥,露出了里头一张卷起的字条儿。 莫不离便自他的手中拿起字条,展开扫了一眼,流丽的眉眼间便有了些许变化。 “这倒也有趣。”他挑了挑眉,像是有些兴味的样子,将字条反复看了两遍,便交给了阿烈:“你也瞧瞧。” 阿烈依言接过字条看了两眼,便又垂着头退回了原处,不置一语。 莫不离似是也并不需要他的意见,沉吟了片刻后,便道:“如此也好,就应下她罢。青州已成死局,倒不如抽调出有用的棋子置于它处,再者说,这颗棋子于那位公主殿下而言,亦有益处。”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冰冷的声线中满是寒意。 “是,先生。”阿烈简单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 莫不离便又开始踱起步来。 房间里月华黯淡,他身上的白袍被月色浸染,隐隐有若水波流转,似弱若不胜衣。 数息之后,他停下了脚步,看向阿烈问道:“杜筝其人如何?果然像阿烹说的那样精明么?” “先生如果问我,我以为是。”阿烈说道,语声平平:“此次飞鸽传书,阿烹另有一信予我,里面便讲述了杜筝脱身的经过。杜筝应当是我们所有人中第一个觉出不对劲的,在去年五月秦家返回青州的半路便脱了身。脱身之前,她先是以旧事胁迫秦府吴老夫人替她遮掩,其后又以毒药为引,令一个叫锦绣的使女接了她的银面具,成了她的替身留守秦府,同时更步下两招后手,一是令锦绣给杜笺传过一次消息,二是将一封以暗语写就的信交予了阿烹,稳住了青州的局面。” 说到这里时,他的语声微微一顿,复又续道:“阿烹在信中还说,杜筝其人,心性狠毒。在写给阿烹的信里,她只说脱身是有别事要做,却根本没提醒他被人识破之事。也正因如此,阿烹有很长时间都不知已成了弃子,仍旧按惯例不主动与我们联络,他这条线就算是废了,我等亦不曾暴露。阿烹还推测,杜筝写给杜笺的信里应该也没透过这个消息,不过杜笺本就不在秦府,于大局无碍。说起来,我们能够由明转暗、得到足够的时间清理残局,杜筝当立首功。阿烹最后亦道,行非常之事,便需有非常之人、施以非常手段,方可事成。杜筝心智极高、性情极狡;杜笺生性谨慎、行事周密,这姊妹二人于我等大计有益。” “哦,杜家这姊妹两个竟是如此厉害么?”莫不离的神情中多了些惊喜,沐着一身的月华看向阿烈,问:“你真这样认为?” 阿烈躬下了身子,低垂的眉眼间掠过了一丝冷意,复又淡去,恭声道:“于大计而言,杜筝……很好。” 他的语声平板得没有半点感情,完全就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莫不离满意地勾了勾唇:“甚好,你便挑个合适的地方安排她去吧。至于杜笺,仍旧留在原处。你回去后告诉杜筝,她的事情我应下了,待明年春,她姊妹二人将于大都相会。” 阿烈应了个是。 莫不离便挥了挥手:“你也在我这里耽搁了许久,且去便是。”停了停,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吩咐道:“若有暇,你便给你家主公说一声,这绿灯笼委实不妥,龙椅上的那位最忌讳这些。你可献计,叫你家主公制些七彩的灯笼,将其中紫色的灯笼多送些给他的父皇。紫气东来这么个好兆头,龙椅上的那位定是欢喜的。” 阿烈应了个是,又等了片刻,见莫不离再无别话,方才退了下去。 小院里人声沓沓,就仿佛是一所空院,再没半点声音。 莫不离负手立在廊下,将视线投向了皇宫的东北角。 “清凉殿中枫如火,端是一派好风光啊……”他喃喃的语声响起,如乍起的凉风,瞬间便又归于寂然。 远处那一片幽绿的灯火,在西风中兀自摇曳着、舞蹈着,明明灭灭,久久不熄…… ………………………… 晋陵公主的册封大典,终于在冬至这一日隆重举行了。 冬至社日,乃是大陈皇族最为重视的节日之一。冬至之后,万物藏而不发、凝而不生,是为万民休养生息之日,若是冬至之日降下瑞雪,则代表着来年祥瑞,举国安康。 不过,自中元三年起至今,大陈已经有整整十一年的冬至社日不曾降过雪了。也正因如此,晋陵公主册封大典之日到底会不会天降瑞雪,便成为了大都的百姓议论的话题。一众庶民都是衷心地盼望着,这位公主能够给大陈带来好运。 毕竟,难得有一位自民间而来的公主,秦素短短十四年的经历,无疑满足了大多数百姓的愿望。 这世上谁不渴望着一步登天?谁又不曾梦想着有朝一日成龙成凤?这种唯有话本子里才有的传奇,居然在本朝真的出现了,如何不叫人为之如痴如狂? 册封大典这一日,整个大都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成千上万的人齐聚于金水桥畔德胜门前,一同目睹公主殿下册封大典的盛况。 如此情形,自是令中元帝极为开怀。 一个公主册封大典,就能够将桓氏回归的风头彻底压下去,亦令朝堂的声音全都转去了公主之事上,中元帝当然是乐见的。 他端坐在万岁宫最顶层的宫殿中,金冠之下、玉珠低垂,挡住了他面上得意的笑容。 万岁宫乃是整个皇城最高的宫殿,足有五层之高,内设九间宫室,暗合九五至尊之意,通常只有在举行最正式的庆典之时,才会开启。 中元帝记得,上一次万岁宫开启之时,还是那个短命皇后的册封大典。那皇后姓甚名谁,他甚至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自然,这种不吉之事,他也不想记起。 第630章雪满天 今日的公主册封大典,终是让万岁宫等来了一次吉祥的喜事,而坐在高阔的殿宇之上,将整座皇城尽收眼底,远处的金水河如同一条晶莹的玉带,将皇城围在其中,而在这玉带之外,便是密密麻麻如蝼蚁般的庶民。 此情此景,直叫中元帝心潮澎湃。 当一递一声的“跪”字由广明宫传向宫外时,看着脚下臣服的文武百官、万姓庶民,中元帝只觉得意气风发,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登基大典的那一日,心情极是舒畅。 辰正时分,正是钦天监算出的吉时。时辰一到,庄严的鼓声便隆隆响起,礼乐齐鸣、百官拜舞,场面极是肃穆。 便在这万众瞩目间,晋陵公主郭元巧——秦素——身着最为正式的纯缥色九层礼服,发戴蔽髻、金钗当鬓、步摇坠玉、九钿重花分列发上,款步登上了万岁宫的最顶层。 纯净而素雅的浅青色长裙,衬着她本就艳丽无俦的容颜,恍若天仙临世,甫一露面,金水河畔的百姓便已然欢呼了起来。 即便瞧不清容颜、看不到长相,只这般远远看着,那公主殿下一行一止间的风姿却是仪态万方,直令万民先是折服、进而敬畏。一时间,整个皇城内外皆是一片“晋陵公主殿下千岁福寿”的拜贺之声。这声音隆隆地响着,如天边乍起的春雷、如吹掠大地的东风,浩荡而庄严,回荡在中元帝的耳边。 他嘴角的弧度往上提了提,笑吟吟地瞧着眼前美艳而明丽的少女,眼底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能有一个这样美貌的公主,且这公主的种种轶事又是如此丰富,淡去了桓氏回归在朝堂上的影响,这实是今年最令中元帝欢喜之事。 秦素淡淡地扫了中元帝一眼,垂下了眼眸。 长而浓密的睫羽遮住了她的眸子,如翠荫的小扇,在她的脸上投下艳丽的阴影。即便是这样的姿态,她的美也仍旧如同阳光一般的发散着、明亮着,直令满室生辉。 “吾有好女今长成,可喜可贺啊。”中元帝欢愉地说道,看了看旁边的册案。 此时,秦素已经跟着赞礼者来到了册案旁,册案上置着玉盘,盘中的金册与凤珮华泽耀眼,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出明亮的光。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中书监跪拜圣君,随后行至册案边,双手捧起玉盘,将象征着公主身份的金册与凤珮授予晋陵公主。 至此,礼成。 手捧金册,腰环凤珮,秦素的心头一阵阵地恍惚。 不可避免地,她想起了前世。 登上万岁宫的最顶层,接受万民膜拜,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将之前的一切屈辱与卑污踩在脚下。 这曾是她前世梦寐以求之事。 而在这一世,这个愿望,终于达成了。 以另一种形式,与另一个身份。 秦素的心中涌出淡淡的欢喜,复又觉出几许苍凉。 浮生若梦,又或者,梦若浮生。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地叫人恍惚,却又无比真实,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真还是幻。 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她已经是整个大陈最尊贵的女郎了,便是三夫人见了她,也要巴结讨好,更何况现在的大陈皇宫里,还没有三夫人。 看着眼前那张仍旧算是年轻、也尚还不曾完全变得阴沉的帝王的脸,秦素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多年后那个古怪多疑、暴虐残忍的白发中元帝。 敛衣、叩拜、伏地,秦素低垂的唇角勾出了一抹冷意。 此刻的中元帝,已然踏上了昏聩的道路,且一意孤行、越走越远,而他的多疑与乖戾,终将令朝堂血流成河。 这一世,秦素希望着,能够早早终止这一切。 讥诮地笑了笑,她抬起头看向中元帝,口中吐出微带颤音、满是孺慕的语声:“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元帝长声而笑,人已是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踏下宝座,站在了殿门之前。 “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齐齐响起,由内城到外城,从三公老臣到髫龄小儿,每一个人都跪伏于地,万岁宫上下,再无一人直立。 中元帝实是志得意满,朗笑声道:“平身。” 这二字金口玉言,经由无数大监、小监之口,层层地传递了下去,那响亮而尖利的一连串“平身”之声,令得他脚下的人群也一层一层地站了起来。 秦素站在中元帝身后不远处,视线扫过万岁宫下方的情形,心中毫无敬畏,只觉荒谬。 这般昏君,竟也能得到万民爱戴,这大陈的百姓,委实是顺民顺到了家。 蓦地,金水河畔突然传来了欢呼之声,如雷声滚过耳畔,令整个万岁宫都震动了起来。 “天降瑞雪——”钦天正立在万岁宫殿门之前,激动的语声几乎带着破音,响彻了整座宫殿。 下雪了。 秦素仰起头,透过重楼叠宇,她看见灰黄的天空正落下一片又一片雪白的晶花,疏疏落落,飘飞若舞,令整座皇城如同置身于梦幻之中。 居然真的下雪了。 秦素有些不可思议。 她这样一个冒牌的假公主,居然也能得到上苍的眷顾,竟于此时天降瑞雪,为她的册封大典献上了最好的礼物。 这还真是……可笑至极。 秦素几乎便要失笑起来,又忙忍住,垂首做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心底里越发觉得这所谓的天意,简直就是个笑话。 然而,金水河畔的千万百姓,却不会这样想。 冬至日降下瑞雪,这是最大的吉兆。 所有人屏声静气,以一种近乎于敬畏的眼神,望着这漫天飞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如琼瑶碎剪、素锦分絮,自高处缓缓落下,似乎只是一个转眼,整个天地便都笼罩在了这群白色精灵的羽翼中,圣洁而又庄重。 “吾皇圣明,天佑大陈!”位列三公之首的桓公桓道非长声说道,当先跪倒,众臣随后也跪倒了一大片,紧接着便是分列两旁的金御卫、禁军、府兵等一应士卒跪倒在地,直到最后,围聚于金水桥畔成千上万的庶民也纷纷跪倒,有些老人的眼中还甚至含着泪花。 第631章美男众 冬至之日的瑞雪,不仅昭示着公主殿下身带瑞气,更昭示着大陈国运昌隆、万世不倒。 中元帝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真是再也没有想到的好事。 钦天监只说最近可能会降雪,可谁又想到竟会那么巧,这场大雪偏偏就选在了冬至这日、在举行册封大典的当儿、在他刚好站在大殿前的那个刹那,纷飞洒落。 这是不是表明,连老天也认为,他郭士礼乃是一代明君,特意降下瑞雪,以示天意眷顾? “天佑大陈、万世永隆!”中元帝站在殿门前,虔诚地弯下了腰。 “天佑大陈、万世永隆!”万岁宫中的每个人都跪伏于地,向着苍天、向着这所谓的明君拜倒叩首。 秦素低垂的唇角,再度勾起了一抹讥笑。 所谓明君,大约是每个皇帝都想扔有的称号,只可惜,中元帝却绝对不是个好皇帝,说是昏君还差不多。 却不知他死之后,谥号为何,而他的庙号是不是又要拿“哀”、“思”二字作文章? 心中如此作想,秦素的面上已然换过了一片孺慕的神情,恭谨地半垂着头,伏地而拜,直到耳旁传来了中元帝温和的语声,她才略略直起了身了。 “来,随父皇去临华殿。”中元帝向秦素招了招手。 即便隔着十二旒的帝冕,也依旧遮不住他笑容中的欢喜之意。 他今日委实是喜出望外,此刻看这个新晋的晋陵公主,自是越发地觉得顺眼。 说起来,秦素的封号“晋陵”,便是指的大陈与赵国部分接壤的晋陵郡。与之相临的广陵郡前年才爆发过一场战事,大陈连失三县,太子殿下的舅父吕时行,便是在那一役中大败亏输,不得不上折请罪。 在秦素看来,这个晋陵郡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物产不富、地方也狭小,比广陵小了一半儿不止,中元帝嘴上说着宠她,实际的行为却表明,他对秦素的宠爱也不过尔尔。 恭顺地伏地应了个是,秦素方才起身,随着中元帝步出万岁宫,二人各乘着一乘御辇,来到了位于皇城中轴线不远的临华殿。 临华殿是专门用来举办宫宴的一处大殿,殿宇十分宏阔,可容纳千人就座,前世时,秦素只在中元二十三年初入皇宫时,曾于此处目睹过一次盛大的宴会。便是在那个宫宴上,她看见了欧阳嫣然与“那位皇子”的背影。 款步踏上玄青色的长毡,秦素目不斜视,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临华殿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恢宏壮阔,近百根朱梁分成九列排开,即便只是扫眼看去,这一列列的朱漆梁柱,亦能叫人觉出一种庄重肃穆的感觉。 此时,文武百官皆已入座,中元帝与秦素的到来,自是伴随着礼乐与钟鼓声,以及一堆大小监人的迭声递话。待秦素跨进殿门时,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却是众人跪礼拜见。 纵然前世的她没少经历过大场面,似这般规格的册封盛宴,她却还是头一次经历。 怪道人人都要登高望顶,这站在最高处的感觉,果然不同。 端坐在仅次于中元帝的金椅中,秦素举眸望去,只觉得满目耀眼,居然有种不及四顾之感。 这大殿之中,美男……甚多。 简直多得有点过分。 秦素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些形形色色的美男,一面暗自狐疑。 这美男中的相当一部分,瞧来并非官员,有些还穿着士子服色,他们这是怎么进来的? “我儿觉着如何?”中元帝笑问道,一面便将手往下指了指,语带自得地道:“为了给我儿庆贺,我大陈的才俊可皆在此地了。” 秦素闻言怔了一会,旋即便明白了过来,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中元帝这是择婿择到临华殿里来了,这也太性急了吧。 秦素佯作不懂,只举目往四下看了看,便柔顺地道:“父皇待儿臣真好。” 反正这种话怎么说都是对的,只要中元帝听着舒服就行。 果然,见晋陵公主如此乖巧懂事,中元帝越发地欢喜,吩咐了一声“摆宴”,便又笑着对秦素道:“今日我儿册封,好些人都送了贺礼,一会席罢便会呈上来,我儿且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 秦素的心往上提了提。 这众臣贺礼的戏码,正在她的算计之内。只是她却不知道,她与薛允衍的约定,是不是也能如期达成?还有,薛大郎这厮今日到底来没来? 心中揣着这些念头,秦素趁着众宫人捧盘之机,往四下里看了看。 谁想这一看之下,她的眼神忽尔便是一凝。 便在大殿的西侧,正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玄衣如夜、发戴平冕,深邃俊美的容颜,落寂清冷的气韵,如夜月清华、霜色临风,直叫人不敢逼视。 李玄度! 这厮居然来了? 秦素的心跳骤然加速,唇角也止不住地要往上翘。 没想到李玄度居然也能参加她的册封宴。这原本还叫她有些生厌的宴会,在这一刹儿竟变得煊赫华美,让她打从心底里生出了欢喜。 隔着无数的人与视线,两个人四目相接。 他的眼底,似是有微澜缓缓漾起,面上的灰寂瞬间扫去,唯眸子深处光华绚烂,似一篙破去水中月,余波袅袅不散。 秦素只觉得心口微热,整个人都有些微醺起来。 真是要死了!她在心底哀叹。 这厮妖功又见长,幸得今日宴中并无女眷,否则被他这样一笑,那些小娘子们还不得发疯? 秦素竭力凝住心神,又忍不住暗自咬牙。 这妖孽居然越笑越开,连唇角都弯起来了,这是生怕她不被他的美色迷惑,打算当着满朝文武与中元帝的面儿,叫她担下个“好色公主”的名号么? 待有了机会,定要好生教训教训这厮。 秦素一面唾弃着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制力,一面不得不强抑心神,将视线自他深邃有眼眸里拉扯出来,后背上竟出了层薄汗。 所幸这是在满殿中人的注视之下,她自知不可过分,因此,这在她看来漫长无比的对视,实则也不过就在数息之间。 于是,在众人看来,便是公主殿下忽然瞧见了极为俊美的大唐九皇子,于是眸光暂停,却也只停了一瞬,便收回了视线。 第632章思青桓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秦素这一眼的长度,并不为过,反倒给人一种坦荡之感。 不过,就是这样一眼,殿中不少才俊已然在心中暗叹,这唐国来的九皇子委实太俊,果然,公主殿下一眼就看到了他。 这般想着,众人的视线便又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另一侧。 便在李玄度的正对面,与他呈犄角之势的大殿东角,还站着一个高挑的青衣男子。 此时,这男子的视线,正扫过公主殿下的宝座。 冰冷而带着审视的眸光,在触及秦素的一瞬间,陡然变得冷凝。那眼神并不算太强烈,却有着冰雪般的澈然,仿佛一道冰凌掉在身上,能叫人激灵灵打个冷战。 任是谁被这样的眸光扫过,都不会无动于衷。 秦素微微侧首,往视线的来处扫了一眼。 随后,她便呆住了。 居然是桓子澄?! 这个全大陈最俊美的郎君,此刻居然在打量她。 哎哟喂,今天这是什么情况? 连桓子澄都来了,再加上个李玄度,这白桓……不,如今应当是“青桓”才是,这“青桓”“玄李”齐聚一堂,秦素忽然就觉得……吾心甚悦。 简直是大为欢悦啊。 这样的绝世美男,身为一代妖妃……不,如今已是一代公主殿下,那自然是必须、肯定、绝对要多看两眼的。 心中如此作想着,秦素的视线便在桓子澄的身上停了停。 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大殿的另一侧,有某个玄衣男子的脸,瞬间黑得比他身上的衣裳还要黑三分。 好在,秦素这一眼也只在数息之间,很快地,她便又收回了视线,唯面上的惊艳之色,半晌未褪。 以往总觉得李玄度已然是美到了极致,如今再见桓子澄,秦素才发现,她的记忆很可能出了问题。 这一世的桓子澄,比上一世秦素见到他时年轻了许多,然他身上的气势却反倒比前世还要浑厚,如宝剑藏锋、美玉敛晕,让人一眼也看不尽。 如果说,李玄度是玄夜月华,有一种清冷中的灿烂,叫人心悸,那么,桓子澄便是阳光下的冰山,瞧来明亮,骨子里却是幽深难测,有一种引人探究的魅力。 如此不分轩轾的两个绝世美男,居然在今日同时出现,且还能被这样两个美男凝眸而视,秦素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已然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她的唇角忍不住又往上翘了翘。 权势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处,以前根本不会注意到你的人,在你拥有的足够的权势之后,便会看得到你,甚至,还会揣度于你。 这发现,委实叫人心花怒花。 秦素的唇边,终是绽出了一朵笑靥。 她本就生得美艳,今日又是盛妆,此时这般一笑,竟有了几分烟视媚行、冶艳无双的风致。 那已经不是属于少女该有的美,而这样的美,出现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却又有着格外致命的诱惑。 在这个瞬间,那些原本被逼着、打着、押着来的少年郎君们,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皆是觉得呼吸一滞、心跳加速。 纵然这晋陵公主年岁尚小,还不曾完全长开;纵然听闻公主殿下鲁莽无礼、见人就打。但是,她的美却是根本无法忽视、也无法否认的。 有不少人都觉得,晋陵公主的美,恐怕要把大都那几个所谓的名媛,完全给压下去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人想的是:到底我大陈还是有美男的,“青桓”一出,那个唐九皇子也不能专美于前了。 一时间,临华殿中眼神乱飞,各种视线混杂在一处,倒是比那宴席上五颜六色的菜碟儿还要热闹。 桓子澄缓缓地收回了视线,伸手掸了掸青衫。 那一刻,他冰雪般的面容上无半点波动,连眼神也是一如既往地寒凉。 秦素以眼尾余光打量着他,心中微觉怪异。 这位桓氏大郎君给她的感觉,非常古怪。 前世时,桓子澄的绰号分明叫做白桓,因为无论身处何地,他永远都是一身胜雪的白衣,叫人能在千万人中一眼望见。 可是,如今他的绰号却变成了青桓。 而即便未穿白衣,美男也仍旧是美男,桓子澄身上那件玄青色的宽袍上绣着竹纹,这种沉郁的色调,不仅丝毫未曾减损他的俊美,反倒让他比前世更多了几分神秘,越发地叫人捉摸不透。 秦素拾起玉箸,拣了一片青笋搁进口中。 这样的桓子澄,美则美矣,却又透着诡异。 事实上,不只是这位桓氏大郎君,整个桓家从上到下,也都透着一股子古怪。 秦素面色不动,慢慢地品尝着佳肴,但脑海中却在反复思忖着前世之事。 前世时,桓氏是在中元十六年重返朝堂的,而这一世,这个时间却提前了两年。 这是桓氏的第一处不同。 桓氏大郎君桓子澄,由“白桓”而为“青桓”。这是第二处不同。 第三处不同便是,桓公回来之后,并未如前世一般立刻被委以重任,而只是接替了此前告老的蒋公,成为了本朝三公之一。 要知道,此三公非彼三公,如今的大陈三公,再没了开国时的实权,而是更多地成为了一种象征。 也正因如此,桓家回归的势头,便远不如前世那样来得煊赫耀眼。 第四,桓子澄前世所任的御史中丞之位,如今也被薛允衍稳稳地占着。这一世的桓家诸位郎君中,唯有五郎桓子瑜得了个吏部尚书郎的官职,却也只有五品。 而即便是这个五品的小官儿,也与前世有极大出入。秦素不记得桓子瑜前世的官职是什么,但肯定是比如今要更重要一些的。这个变化,便成了第五处不同。 可以说,自桓氏回归之日起,就没有一处是能与前世对得上号的。秦素所知的一切,在桓家人面前,全都有了彻底的改变。 这让她有些不安。 此刻再细细回思方才那短暂的对视,秦素总觉得,桓子澄看向她的眼神里,审视的意味极浓。 第633章诸皇子 那种充满了研判、忖度与考量的眼神,并不太像是在打量一位公主,或者是单纯的对美的欣赏,反倒有些像是在……打量对手!? 这念头一浮起,秦素只觉得心头发紧。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桓家的所有轨迹,全都与前世不同?而桓子澄这样看她的原因何在? 这般想着,秦素不由又将视线抛去了一旁。 如果说,桓子澄给了她古怪与迷惑之感,那么,她的这几位“皇兄”,给她的感觉就更复杂了。 毕竟,“那位皇子”便在其列。 秦素侧眸看去,却见几位皇子并太子殿下皆列案而坐,位于她的下首,从秦素的角度也只能看见他们的侧影。 仅从这几个侧影来看,“那位皇子”,似乎并不在其中。 秦素不由暗自苦笑。 前世时,她也只看过一次“那位皇子”的背影,记忆早已模糊,如今她想要仅凭背影认出当年的那个人,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还是留待以后细加观察吧。 秦素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位皇兄,面上的笑靥仍旧恬静。 按理说,公主是绝不应该比皇子坐得更高的,更不可能坐在太子之上。 不过,谁教今日是秦素的册封宴呢?这样的座次安排并不算违制,再者说,几位皇子包括太子也都没意见。 这世上还没听说有女儿能继位的,女皇这种事物更是无从提起,晋陵公主离皇帝再近,她最终不也还是要远远地嫁走? 唯有晋陵郡那块封地,有些叫人羡慕。 诸皇子心思各异,不过表面看来却仍是一团和气,秦素便也借着敬酒之机,仔细地观察着他们。 大皇子郭元恩,身形粗壮,五官与中元帝有几分相像,但远不如中元帝俊秀,而是透着几分豪爽,看着就不像是个心机深沉的。这一点秦素倒也认同,壶关窑能够脱手,大皇子居功至伟。 就冲此节,秦素敬他酒时,心里还是带着三分善意的。 二皇子郭元吉有一张很精明的脸,容貌普通,出手倒还挺大方的,秦素那边的不少名贵衣料,都出自他的手,在宴席之上,他对秦素也是和颜悦色。 三皇子郭元安则是个美男,修眉俊眼、风流洒脱,虽不及薛、桓、李等诸人,在几位皇子中却是最为俊伟的。虽然秦素把霍亭淑给罚了,间接地打了三皇子的脸,不过至少从表面看来,他对此似是并不介意,对秦素的态度也颇为温和。 至于四皇子郭元丞,他是个苍白俊秀的青年,看着有些文弱,像是有不足之症,也不大爱说话。 最后则是太子郭元洲。 前世时,秦素没怎么见过他,今日一见,却见他风姿俊秀、谦雅冲淡,身上带着种沉稳之气,果然不愧为一代储君。 挨个儿观察完几位皇子后,秦素也敬完了酒,仍旧入席归座,一面思忖着今后的路。 几位皇子都住在广明宫,如果她想要查明“那位皇子”的底细,倒是可以时常往广明宫里走一走。 此念一起,秦素面上的笑容便越加甜美起来。 有了霍亭淑那件事,去广明宫拜访的理由都是现成的。 给三皇兄赔罪,这个理由,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如果能够在赔罪之余再让其余几位皇子欠她一顿席面,或是向他们讨教书画之类的,想必她很快便会在广明宫混个脸熟了。 秦素的心下喜悦,当然她也不能放松对殿中情形的关注,面上还得端出个云淡风轻的模样来,一颗心倒是掰成了八瓣儿,时间久了,委实有些累。 若非方才从李玄度的视线中得到了些许宽慰,这会儿咱们公主殿下心里的那个小人儿,可就真要跳脚了。 宫宴本就是吃个排场,一道道美馔流水般地呈上来,却也只能空自美味着,并不能真的成为叫人细心品尝的食物。秦素味同嚼蜡地举箸而食,偶尔以极轻的语声与中元帝交谈两句,无论礼数、风度与姿仪,皆是完美无缺。 中元帝越发满意起来。 女儿果然是贴心,不像他那几个儿子,就没一个省心的。 他瞥了一眼戴着九旒冕的太子,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此时,太子殿下正在与桓公说话。他二人本就相距不远,如今隔席而谈,看上去神情欢愉,也不知是说到了什么开心事。 中元帝的眉峰动了动,又将视线放远,好一会后,他才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吕氏族人。 吕家今日来的只有吕时敏一人。他是吕时行的庶弟,原先在上京任职,后吕时行被贬泗水关,中元帝出于不知是补偿还是其他的什么心理,便将吕时敏调进了京城,命他任太子门大夫,管着东宫宿卫,也算是让吕家这个太子母族,与太子走得近了些。 此刻,见吕时敏远远地坐着,莫说凑过来与太子说话了,便是与周遭的人也都没有半句交谈,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吃东西,中元帝原本淡然的笑容,便又加深了一些。 便在此时,忽闻远处传来数声清越的鸣响,却司礼的小监敲响了玉磬。 依时击磬乃是宫里的规矩,意在让宴会的每一个程序都能准确地应在吉时。此时却是吉时已至,到了酒宴收梢之时,接下来便要献上茶果了。 这磬声真如仙乐般动听,秦素当先便轻舒了一口气,搁下了玉箸。 中元帝已是推杯而起,朗笑道:“听说众卿家准备了贺礼,孤这个女儿来得艰难,倒是不好委屈了她去,便叫她在这席上看一看百官的祝贺之心罢。” 众臣闻言自是齐呼万岁,随后便有宫女上来撤下酒席,换上了点心与茶果,众臣的献礼便也开始了。 秦素强捺心神,目注着小监们一起一起地抬进贺礼:玉雕的美人卧、金铸的观音像、薄如蝉翼的七彩纱衣、以奇楠香木制成的手串……无数珍奇有趣的贺礼,一排排地呈现在秦素的眼前,而每一样礼物抬上来前,小监也皆会唱出送礼之人的姓氏官职,一时间直是争奇斗艳,倒也有些意思。 第634章薛氏礼 秦素端坐于椅上,面上始终挂着一丝浅笑。见着有趣新鲜的贺礼,她便笑着点点头;见着华贵富丽的贺礼,她便点头笑一笑;就算是那些明显是拿来敷衍的、既无趣也不华贵的礼物,她也是边笑边点头。总之就是没有好恶,全部笑纳。 她很清楚,今日她就是来给众人观赏的,只要一行一止合乎规矩,她这名声便也传出去了。纵然现在的她对名声根本不介意,但名声越好,她便越容易行事,这也是她不得不承认的。 就在秦素笑得两腮发酸,整张脸都要僵住的时候,终于,那小监唱出了“薛”这个姓氏。 秦素屏住了呼吸,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焦急。 远远地,便见两个小监抬着一样事物,从大殿的另一侧走了过来,那事物的上头蒙着大块的玄色方巾,方巾的边缘垂了下来,露出了绣在四角的流苏。 这是什么鬼东西? 秦素简直要皱眉头。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现在跳起来大喊:“薛大,我叫你给我带的可不是这东西,你到底在干嘛?” 可是,此时显然不是她能够大喊的时候。 不仅不能大喊,她还必须表现得平静而优雅,只能稍稍地抬起头来,将视线往下扫了扫。 终于看见薛允衍了。 这厮此时正一脸淡然的神情,跟以往没半点不同,从表情上根本就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至于薛允衡,却不在他身边。 薛二怎么没来? 这念头在秦素的心底只是一晃而过,很快地,她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件蒙着布的事物上。 “陛下,此乃我薛氏所赠贺礼,请看。”薛允衍越众而出,朗声说道。 即便面对着当今皇帝,他的态度也与平常无甚两样,淡静而廓远,仿若山水写意。 这种淡定从容的风度,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众人还是会赏一赏的。 只可惜,这风度绝佳之人却是薛允衍——著名的铁面郎君、铁公鸡——薛大郎,比他弟弟薛允衡还要难缠百倍,自就任御史中丞以来,一双辣手、一支铁笔,不知弹劾过多少官员,连你在路上随便歪下帽子他都要弹劾,可谓人见人憎、鬼见鬼愁。 见是他走了出来,中元帝竟也不自觉地把身子坐端正了些。 这个铁面无私的御史中丞,偶尔也会来谏一谏皇帝,皇帝在上朝的时候略走一回神,他就要上来讲两句冷话,那话说得吧,也不能说是难听,就是特别地叫人膈应。 见中元帝正襟危坐,一众官员立时人人肃然,就仿佛薛允衍不是来送贺礼的,而是来弹劾谁的。 依常理说,送贺礼这种事情,是论不到薛允衍出马的,而是应当由薛郡公亲自来才行。 只是,打从去年坠马受伤开始,到现在都快一年了,薛郡公的腿伤都还没好齐活,此时自也是不曾露面。而这献礼之人,便换成了万年无表情的薛氏大郎君。 此刻,只见这位铁面郎君移步上前,动作洒然地将那布巾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事物。 竟是一面形状怪异的鼓! 秦素原已失望无比的心,在这一刻又涨满了希望的风。 这么古怪的东西,想必还有后文。 心中如此作想着,秦素已然抬起头来,凝目看向了薛允衍。 “这是何物啊?”想是心情好的缘故,中元帝兴致颇高,不待秦素发问,他已然先问了出来。 薛允衍闻言便躬了躬身,淡声道:“禀陛下,这面圆鼓乃是自大唐而来的一样乐器。臣曾有所闻,说是那大唐的杂耍艺者有一门奇绝之技,能在鼓上以足尖舞蹈,踩踏鼓点之余,更能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堪为一绝。臣今有幸,在大都觅得一位唐国杂艺者,恰好身怀此绝技,便此献予晋陵公主殿下。” “哦,这倒是有趣得很。”中元帝挑了挑眉,看向薛允衍的视线里含了一丝怪异。 他是真没想到啊,素来行事板正到无懈可击的薛氏大郎君,竟然还会送上如此讨巧古怪的贺礼,今儿这太阳难道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不只中元帝吃惊,众人此时亦皆是满脸愕然,有好些人还拿衣袖擦了擦眼睛。 薛大郎今日之举,简直堪称谄媚! 一定有问题,有大问题! 群臣中有不少心思活络之人,瞬间便联想到了最近听来的一个传闻: 据说,薛大郎与江三娘的婚事,黄了! 薛氏与江氏联姻,这本是一桩美谈,只是那江三娘似是得了重病,看看有不治之相,江家人却也厚道,主动寻到了薛家,请薛家退了亲。 大陈的风气倒还算开明,就算家族中有退亲的女子,只要理由得当,也并不会影响到姊妹们的名声。再者说,那可是位列七姓之一的江氏,他们家的女郎向来以聪慧善治家而著称,是整个大陈最抢手的子妇人选,就算江三娘被退了亲,也丝毫影响不到他家其他女郎的出嫁。 结合这件事看来,薛大郎此举,实是意味深长啊。 他会不会是因为婚事告吹,于是便把目标转向了……公主殿下?! 一瞬间,许多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又是一脸的义愤填膺。 薛大郎这脸皮,实在太厚! 什么铁面无私,什么公正无情,却原来骨子里竟是趋颜附势之辈! 那些自以为想明其中关窍的人,立时都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向了薛允衍,随后又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并露出了“我懂,我都懂”的神情。 各路人等的心思变化,对薛允衍根本没有丝毫影响。 他仍旧一脸淡然地站着,凉静的语声似若西风,在大殿中缓缓拂过:“以臣所见,公主殿下尚且年幼,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臣以为与其浪费民脂民膏、将那些金银之物堆满大殿,倒不若以一场有趣的杂耍得来殿下的欢欣一笑来得更好,也更对得起我等身为臣子的本分。” 此言一出,众人绝倒。 还以为薛大郎转性了呢,原来薛大郎还是那个薛大郎,真是一点儿没变。 第635章鼓上旋 那些方才还欣然于抓住薛允衍把柄的人,瞬间便又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送个东西还不忘拉扯旁人,方才那么多人都是以金银为贺礼的,薛允衍这是要把群臣都给弹劾一遍吗? 铁面郎君,简直可恶! 顷刻间,一众人等看向薛允衍的眼神,已然从方才的鄙夷变成了痛恨或者说是讨厌。 今晚回家定要炖只鸡来吃! 许多人的心里都生出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实是因不能啖铁公鸡之肉,唯有以家鸡之肉切齿,方能消胸中块垒。 中元帝此时却是长笑出声,看上去心情仍旧极好,并不以薛允衍之语为忤。 薛家是七大家族中最叫人省心的,薛郡公一病就是一年,薛允衍整天弹劾别人,在朝中连个朋友都没有,薛允衡又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说起话来和薛允衍一样讨人嫌。 这是多么好的一家人哪! 不朋不党、不以势压人、几个入仕的又都是神憎鬼厌、凡事也从不爱出个头,听说连薛、江两姓的联姻也黄了,简直是想想就叫人开心。 如果全天下的士族皆这样识趣,中元帝晚上也能睡几个好觉了。 “罢了,薛中丞既是说得这般有趣,就让那唐国的杂耍艺者上来吧,叫我们也赏一赏这异国绝技。”中元帝很给面子地打了个圆场,殿中的氛围也随之一松。 这厢便有小监飞跑了下去,不一时,便引着个身姿窈窕,然而容貌却普通的女子走了进来。 秦素瞥眼瞧着,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 薛允衍真会办事,这事儿办得漂亮! 她忍不住看了薛大郎一眼,眼底深处满是喜意。 薛允衍却是连个眼风都没往她这里扫一扫,淡静的眉眼间一派宁和,一副万物不萦于怀的模样。 秦素转过眼眸,又看向了那个唐国的杂耍艺者。 纵然对方的形貌变得陌生,并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人,然而,这艺者行走的姿势,以及身上那种沉稳而又利落的气质,却仍旧让秦素有了种故人之感。 阿忍,一定是她! 秦素心中的欢喜直似要溢出来一般,禁不住眼眶有些微热。 她端起案上的茶盏,侧首看向了李玄度的方向。 李玄度正在对着她笑。 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已然不复从前的死寂,而是如夏夜繁星点缀的天空,一星一点,皆是柔情。而他拢在她身上的眸光,亦如飞星流丽、烟火升空,在两个人的视线将触未触的当儿,在她的心底盛放。 秦素瞬间便打从心底里暖了起来。 浅啜了一口茶,她凝目看向踩上了鼓面儿的唐国艺者,然而她视线的余波,却始终停落在那一抹玄色的身影上。 那唐国艺者踏着鲜艳的红靴,在鼓面上旋转了起来。欢快而充满异国情调的乐声奏响,她在鼓上回旋着、舞蹈着,踩踏着鼓点,凌空折腰、彩带飞舞,时而做出一些既美妙又奇异的动作,“咚咚咚”的鼓声似春雷滚过耳畔,有一种叫人跃跃欲试的欢快,令这场异国的表演,成为了此次宫宴最为亮眼的一幕。 看着眼前的欢闹,秦素心中是满满的喜悦,大殿中此起彼伏的笑声、喝彩声与击掌声,皆成了她心情的背景,她甚至都没再去注意桓子澄的方向,只专注地感受着那种被人关怀、被人疼惜的感觉。 李玄度正看着她,在大殿的一角,用他眼神予她安慰。 即便没有只言片语,即便连眼神的交汇也只在呼吸之间,可秦素就是觉得,她的整颗心都涨满了喜悦。 这世上所有的欢喜,却原来都及不上他的一个眼神。 这世上最令人心暖的瞬间,亦只在这两情相悦、凝眸而视的刹那。 晋陵公主脸上的笑容,似是被眼前的鼓上之舞点亮,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众人看向薛允衍的视线,再次发生了变化。 薛大郎献出的这份别致贺礼,到底还是取悦了公主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本朝尚主,那可是能得到相当多的优容的,薛大这厮别歪打正着,真的让公主看上了吧。 于是,众人的视线便又转去了桓子澄的方向,而随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桓大郎此刻看向公主殿下的眼神,那也是相当地专注地。这就表明,在这场争夺公主殿下的战役中,铁公鸡会遇到一个非常强劲的对手。 如今就看鹿死谁手了。 场中诸人心思各异,而此时,鼓上旋舞也终至尾声,晋陵公主殿下正含笑表达着喜悦:“真真好看,好看得紧。”说着,便眼巴巴地看向了中元帝。 见秦素一脸求恳地看了过来,从不曾被女儿缠过的中元帝,立时便焕发起了满腔的慈父心肠。 “我儿看来是喜欢的,那便叫这舞姬跟着你去罢,日常也能给你解个闷。”拿一个不重要的舞姬,换得爱女欢心,中元帝自是乐意得很。 等的人终于来了。 秦素险些没乐晕了,好歹忍住了唇边笑意,先是向上谢了父皇恩宠,复又向下谢了薛大郎的礼物。 薛允衍仍旧是一副淡静空远的模样,秦素的眼神悄悄飞过去了好几枚,却也没在他身上砸出半点儿回应。 罢了,这厮从来就是如此,秦素也懒得与他计较。只要把人给她送过来,不拘是谁,她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此时的秦素,只觉得那宝座上像是生了针,扎得她根本没办法继续坐下去。 她急着与这唐国艺者说话,也急于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时候叫秦素欣赏贺礼,简直堪称折磨。 好在,此时也已接近宫宴的尾声,在又欣赏了几件贺礼之后,磬声第三次响起,这便代表着,这整场宴会结束的吉时到了。 谢天谢地,终于可以离开了。 秦素轻舒了一口气,蓦地心有所感,转眸看去,却见太子殿下正看着她,脸上带着一抹颇为宽纵的笑容。 “皇妹是累了罢?”他温和的语声轻轻传来,很有种让人如沐春风之感。 第636章永寿殿 秦素是极想与太子亲近起来的,此时闻言,她便回了一笑,细声道:“多谢五皇兄挂怀,我确实是……有些不习惯。” 太子殿下安抚地向她笑了笑,道:“无事的,回去后多走一走,便不会难受了。”说着,他还姿态优雅地拿手点了点身后。 秦素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他点的那个位置,似乎是他的……尊臀啊! 太子殿下在私下里,原来竟也是个挺有趣的人。 秦素心中大感意外,面上却浮起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不再说话了。 他二人短暂的交谈,旁人并没注意到。 此时,中元帝正站在宝座前,说出他最后的一段致词。这段致词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册封大典圆满结束,大家都散了罢。 在众臣山呼“万岁”之声中,中元帝当先步下了宝座,随后便是秦素以及诸皇子。 踩着阵阵飘渺的宫乐,秦素在临华殿的门口与群臣一同跪送中元帝的御辇离开,复又拜别了各位皇兄,方才终于踏上了回宫之路。 大雪纷飞而落,接天连地,远处高高的朱漆红墙上,已然积起了一层白霜。 晋陵公主的宫殿,便位于皇城中轴线的南侧,乃是整个皇城第五大的宫殿——永寿殿。从临华殿过去不必乘辇,步行也就大半炷香的功夫。 秦素带着一群宫人,在宽敞的宫道上漫步而行。 行不出多远,秦素便停下了脚步,侧首看向了一旁的白芳华,笑道:“听说唐国冬日极冷、夏日凉爽,可是真的么?” 白芳华是在宫里当老了差的,听话听音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闻听此言立时便知,公主殿下这是好奇心起,想要与异国来的那个艺者闲聊解闷,于是她便躬身陪笑道:“殿下问我,我却是不知道的。恰巧今日宴上才得了个唐国来的艺者,要不殿下便找她来问问?” “甚好。”秦素含笑点了点头,对白芳华的知情识趣甚感满意,“就把她叫来说说话儿,解个闷儿罢。” 白芳华领命而去,这厢秦素便又转向了旁边一个叫做成樵的大监,和声道:“今日雪大,景致极美,本宫一会要在暖阁前作画,有劳大监先回去,替本宫张罗张罗。” 自进宫之后,秦素的空闲时间极多,没事就爱画上几笔解闷,这个习惯成樵自然是知道的,此刻见公主殿下说话如此客气,他连道不敢,随后便带着一群宫人先行小跑着离开了。 接下来秦素又找了不少些理由,将一应宫人或遣开、或屏退,总之,等到那个唐国艺者过来时,公主殿下的身边已是再无旁人,最后她又以“想要好生说话”为由,将白芳华也遣去了后头。 “拿着,替殿下撑伞。”在离开之前,白芳将一柄华丽的玄色绸伞递给了那个唐国女子,同时轻声叮嘱她道:“小心服侍殿下,不得失礼。” 那唐国女子倒也知机,闻言躬身道了声“知道了”,便殷勤地打着伞,将伞面倾在了秦素那一侧。 终于能够安静地说几句话了。 秦素心底微松,复又看了那唐国女子一眼,蓦地问道:“大榛子是什么榛?” 安静的雪地里,四野清寂,她这一声虽然轻,却是足以破坏这优雅的雪中景致的。 好在那唐国艺者面色无异,只安静地道:“回殿下,是臻首蛾眉的臻。” 秦素一下子笑得眉眼皆弯。 接头暗语对上了。 眼前之人,正是她此前求薛允衍送进宫来的那个人。在送行那日,在那张写给薛允衍的纸条上,她写下的接头暗语便是这两句。 “阿忍?”秦素上下打量着那唐国艺者,语气中含了些不确定。 “是,见过殿下。”阿忍说道,那张平凡而沉静的脸上,此时亦漾着一朵笑容。 秦素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的脸好一会,方问:“这是你们那边的手脚么?”语声中不乏艳羡。 阿忍分明是用了易容术,且还很高明,只略略改动了几处,她整张脸和以前已经大不相同,就算是朝夕相处的秦素,光看脸也绝对认不出来。 阿忍便回道:“是项先生的手笔,项先生是此道高手。” 项先生?那个不起眼的驭夫? “难怪如此高明,原来是宗师手笔,果然厉害。”秦素赞叹地道,复又转首四顾。 空阔的宫道上一片岑寂,除了大雪落在伞上发出轻响,周遭再无人声,白芳华他们远远地跟在身后,至少离着有一、二十步远。 正是说话的好时机。 阿忍将伞往旁边挪了挪,借着这个动作,她轻微的语声亦传入了秦素耳中:“殿下放心,四周并无高手。来之前,项先生授了我一个法门,百步内若有高手靠近,我必会知晓。” 秦素心中大安,复又笑道:“你这是脱胎换骨地回来了,没想到你家主公真舍得将你放在宫里,我当时也就这么一说。” 在写给薛允衍的信里,秦素只告诉他会有唐人寻来,并请他帮忙将这个唐人带进宫中。而秦素给李玄度的信中则说,派进宫的这个人最好是文武双全,又能够最大程度地避人耳目。 当时她心中想的,便是阿忍。 不过,阿忍在李玄度那里似也颇受重用,秦素借用了人家这么久,委实厚不下那个脸来再度开口讨要,所以她原本以为李玄度会派阿臻或阿雾过来,毕竟这两人也还不错,进宫也能当用。 可她却没想到,李玄度竟真舍得将这么重要的阿忍给派了过来,这让她极为欢喜,不过再一转念,她却又生出了几分担心。 皇宫不比秦府,这可是金御卫满天飞的地方,阿忍如果露出了行迹,只怕会不好收拾。 似是读懂了心中所想,阿忍此时便轻声道:“殿下不必挂心,在来之前,项先生亲自传授了我两个月的武技,如今我藏匿气息的法门比先前更进一步,绝不会给殿下惹麻烦的。” 秦素闻言,瞬间便记起了唐人的确是有这种神秘的武技,便掩袖笑道:“罢了罢了,这是我记性太差,竟把这事儿忘了。再者说,以你的脾性,你既敢来,必做了万全的准备。” 第637章已失踪 阿忍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再一转念,却终是缄口不语。 其实,将所有一切都考虑在内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主公李玄度,就连让项先生传授她武技之事,也是李玄度亲自安排的。 只是,这话她身为下属却并不好说。 李玄度生性冷寂,如非必要很少会交代属下多余之语,而按照阿忍对他的了解,他不说的,身为下属也最好别多说,否则么…… 阿忍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阿臻的样子。 五十里埔那件事之后,李玄度一直隐忍不发,直到这次他们来到大都,李玄度方才安排阿臻去上京守老宅,无事不得外出。 这不是惩罚的惩罚,对于一向喜欢在外跑的阿臻而来,却是最大的惩治了。 “青州情形如何?”秦素的语声轻轻响起,让阿忍瞬间转回了思绪。 她凝了凝神,压低了嗓音道:“回殿下,我所知的青州那里的情形,并不是特别地全,其中大部分还是三个月前传来的。我们的人如今全都在大都,只在秦家留了两个人盯着。主公说,要我等尽全力护着殿下。” 秦素心中一甜,复又微暖,忍不住便翘起了唇角:“你家主公就是管得宽。”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她的笑容却是甜恰恰地,像是能润进人心里去。 阿忍抬眸看了她一眼,又赶忙垂下了头。 即便是早已看惯了的容颜,乍然重逢,她仍旧觉得有些晃眼。 才只三个月未见,眼前的少女便已有了妍媚入骨的风姿,且身量也拔高了好些,比之从前更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韵味。 秦素自是不知阿忍所想,她的心思还在青州。 “便是三个月前的消息,也好过没有消息。”她对阿忍说道,语气中含了些抱怨,“你是不知道,我这几个月过得有多么郁结,每日里除了与阿栗说话解闷,便再无别的消遣。” 阿忍应了声是,心底里却觉得极为怪异。 消遣? 对于这位公主殿下而言,那些阴谋诡计、暗地里的算计,原来竟是消遣,一日不见她还想得慌? 大陈的小娘子们,果然是奇怪的。 “你快告诉我吧,青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秦素轻轻推了推她,催促地道:“不只是秦氏的情形,还有范氏那里情形你也跟我说一说。” 阿忍闻言,便有条不紊地道:“回殿下,我先将秦家情形说一说。便在六月初十那日,也就是金御卫前去九霄宫寻找殿下之时,范大郎闯进了秦家……” 她将范大郎在秦府逞凶之事简单说了一遍,又补充道:“……三娘子的尸身被范家扔去了乱葬岗,等到秦家派人去收尸的时候,她的尸身已经被野狗咬得不成形了。太夫人叫人将她好生装殓了,以病故的名义发了丧。范家不仅没说什么,甚至还遣了几房夫人登门吊唁,给足了秦氏颜面。至于三郎君,他倒是拣了一条命,不过,要请殿下恕罪。三郎君其人却是……失踪了。”说到这里时,阿忍面上多了几分惭色,低下了头。 秦素心间一凛。 “失踪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范大郎把他带走后居然没杀了他,而是留着他不成?”她一连串地问道,虽然神情还是笑着的,然她的眼底却蕴着冷意。 “回殿下,那是因为范家满门被抄,三郎君这才不见了的。”阿忍说道。 秦素闻言微惊,瞬间便想起,范家这时候确实应该早就倒台了。 “那你先说说范家吧,这也是我急欲知晓之事。”她说道,眼底的冷意已然散去。 秦彦柏都失踪那么久了,秦素现在就算急也无用,倒不如将消息听全了再说。 阿忍闻言应了个是,便将范家犯下的重罪,以及中元帝震怒之下所颁的诏书都说了,复又说道:“……我前些时候才收到消息,便在小雪前后,范家已经行了刑,如今范府全都被封起来了,江阳郡也再没了范氏家族。” 与前世几乎一模一样。 秦素安静地听着,眉眼间并不见情绪。 汉安乡侯府之事,在大都也算是件大事。只是,秦素如今居于深宫,想要得到一点消息却是比登天还难。 好在如今阿忍来了,秦素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终是结束了。 此时便听阿忍又道:“便在范家事发当日,益州刺史派出了两千府兵去范家抄家。那天非常地乱,等到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三郎君已经不见了,我们后来在范家找到了一个行私刑的地方,并在那里找到了三郎君的一根腰带,上头沾着血,除此之外,三郎君其人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言至此处,她的语声略略一停,随后又道:“我们的人见状,马上便追了出去,但却仍旧没查到结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三郎君没死,而是逃了,因为我们的人在三娘子墓前发现了些许痕迹,很可能三郎君在逃跑前去她的坟前拜祭过。至于秦家,二郎君倒是派了队侍卫去找三郎君,但他们去得比我们还迟,自然是一无所获。后来太夫人发了话,秦家便也报了三郎君病亡,不过丧事却没大办,而是草草了事。”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来。 秦彦柏居然跑了?断了一条胳膊,他这辈子也别再想入仕,他又能跑去哪里?就算给人做门客,只怕也没人愿意要他。 此念方起,秦素心头蓦地一动。 “银面女可有消息?”她轻声问道。 阿忍低声道:“目今还是没有。寿安那里我们查得非常仔细,有人看见她往北去了,但再往下查,却没有更多的消息。”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沉吟了片刻,便道:“不要再查她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把目标集中在我三兄身上。他断了一只手,应当不难找。”说到这里,她眼底的冷意又凝了凝,“我猜,你们找到了他,可能就会找到银面女了,或者至少能找到与银面女相关的线索。” “是,殿下。”阿忍轻声应道,“我稍后会将消息送出宫去。” 第638章誓截发 秦素的眉尖微蹙着,望着伞外的漫天飞雪出神。 她当初对秦彦柏兄妹轻轻放过,一是不想打草惊蛇,二则是在她眼中,这兄妹二人已是死人。 为了将范孝武之死嫁祸在秦彦柏兄妹身上,秦素不仅用上了此前在阳中客栈盗来的腰带,还叫阿忍偷了秦彦梨的两支发簪。事发当晚,她叫方朝安排下去的那些事,便是请阿忍与另一个侍卫假扮秦彦柏兄妹,再找一个与范孝武身形差不多的侍卫假扮范孝武,三个人在城门口合演了一出戏,将现成的口供送到了城门卫的手中。 这般想着,秦素蓦地想起了一件事,不由问:“阿忍,你方才说范大郎是在六月初十那日去往秦家的?” 阿忍道:“是的,那天他在秦家盘桓了约半个时辰,后便带人去了九浮山,估计是要寻女郎问罪的,结果却遇上了金御卫,他便灰溜溜地走了。” “原来如此。”秦素微微颔首,心下了然,眼底便有了几分讥意:“怪不得范大郎不肯杀我三兄呢,原来还是因为我。我成了公主,他自然不敢再随意对待秦家人,他留着我三兄不杀,想来是要找个机会来请功,将这个罪人交由公主殿下亲手处置。” 如果没有秦素这个天大的利益在前头挂着,以范大郎嗜血的性子,他是绝不可能留秦彦柏活命的。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我三兄逃得一命,这是老天在帮他。”秦素感慨地说道,一面便伸出手,将几片雪花接在了手中。 风变得大了起来,飞雪迎风,落在她掌心的雪花很快便又被风卷起,盈盈不知所踪。 “我三兄在三姊坟前留下的痕迹,是什么?”良久后,她轻声问道,语声中有着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怅然。 阿忍回道:“回殿下,三郎君留下了一截断发,看样子是他自己截断的。” 截发明志么? 秦素勾了勾唇。 秦彦柏这是发誓要为秦彦梨报仇了,而他能够寻求帮助的对象,也只有银面女一人而已,除了她,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帮他? 此念一起,秦素蓦地心头微动。 她好像……漏算了一个人。 或者说,她是漏算了一步棋。 她眼睛弯了起来。 “我此前叫你安排去上京的那个人,如今可好?”她转眸看向阿忍问道。 阿忍立刻应道:“回殿下,上京一切皆好,那人住在榴芳园里,专管打理花木。” 那个榴芳园,便是那一次李玄度带秦素去找高翎的荒园,秦素后来才知道,那是李玄度买下的园子,算是他在上京的落脚点之一吧。 “如此甚好。”秦素的面上终是有了些许笑意,说道:“那你这便安排下去吧,这招后手已经可以用上了。一旦寻到我三兄的踪迹,你便立刻把人带过去。” 阿忍应了个是。 秦素沉吟了一会,忽地问道:“范氏遭此大劫,杜骁骑那里有什么反应?”不知怎么,她的脑海中划过了杜十七的脸。 阿忍便道:“杜骁骑那里倒没什么消息,不过,有一个杜四郎的消息,女郎可愿一闻?” 秦素的眼睛立时一亮。 杜光武,她可是许久没听见他的消息了。 “你且说来。”她对阿忍道。 阿忍便轻声道:“杜四郎此去广陵,颇有建树,曾率部与赵国小股步骑交手两次,他都打了胜仗。” 秦素由衷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杜光武越好,杜家就会越坏,而杜家越坏,桓家以及太子就会越好,这却是秦素乐见的。 可是,再一转念,秦素的笑容便又淡了下去。 中元帝对桓家的态度,很是不明朗。他是既想用桓氏对付赵国强军,又怕桓家势大,扶起太子来对付他。 真是前狼后虎,秦素都替他觉得累。 两个人安静地往前走着,伞外的世界一片洁白,而伞下的气氛却有些压抑。 “还是说回秦家吧。”秦素暂且抛去了那些杂念,问道:“藏在秦家的钉子可有动静?我长姊与萧氏的婚事果然可行否?还有,我二姊她们又如何了?” 阿忍便道:“回殿下,钉子还没冒头,我们的人正盯着。至于大娘子的婚事,却是没成。太夫人如今不管事,二郎君将大娘子罚去家庵静修,依族规要修满五年才可出来,这五年她是不能嫁人的。此外,二郎君在与二娘子、四娘子商议过后,将秦氏名下的好些铺子、田庄、茶园等等都转到了蕉叶居大夫人的名下,据我们的人估算,这些产业合计起来大约在两万银左右,二郎君还写了一张字据,待他正式成为秦家郎主后,会将他名下的漕运也都转给大夫人。其后,二郎君又将平城的那所大宅子也放在了大夫人名下。大夫人似是也不愿再在老宅里呆着了,如今便带着大郎君迁去了平城居住。太夫人还将德晖堂的好些仆役也都送给了大夫人使唤。” 吴、高二人当年合谋杀死了秦世宏,将秦世宏的产业全都放在了秦世章的名下,秦彦昭此举则是父债子偿。如果把漕运也算进去的话,这些钱也应该抵得上秦世宏挣下的产业了。 秦家总算出了几个干净的人,做事干净、心也干净。 此时便听阿忍又道:“还有二娘子她们的婚事,如今也是没个定论。因为三娘子与三郎君都报了病故,秦家又要守制一段时间,婚事只能再往后拖。不过我们的人送来的消息说,原先太夫人想要定下曾家那一头的亲事,已经被二郎君做主给推掉了。西院夫人有意叫陶先生带着二郎君他们北上游学,东院夫人便瞅准了这个机会,很可能到时候会让几位小娘子也跟着一路来大都。” 秦素垂眸听着,心底里生出了几分讥嘲。 林氏还是一如既往地心高,前世今生,她都不曾放弃让秦彦婉与秦彦贞嫁入高门的妄念。 前世的中元十五年春,秦彦婉她们也是由外出游学的秦彦柏、秦彦直陪着,来到了大都,并住进了钟家在大都买下的一所小园子里。 第639章荐泗水 在大都住定之后,秦彦婉与秦彦贞便时常被钟氏拉出去应酬,而秦彦婉容颜清丽、才调高雅,一度颇为引人注目,其美名甚至惊动了宫里的夫人们。 只可惜,便在风头最盛之时,秦彦婉却不得不打道回府。因为秦家瓷窑出了事,钟景仁夫妻带着几位外甥女匆匆回到了青州,从那以后,他们便再也不曾踏上过大都的土地,而秦家也在不久后覆灭。 秦素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定的命运,果然还是难以更改的。秦彦婉她们明年入京之事,想来亦会应时而生。毕竟,这一世的秦家养出了一位公主,林氏想要让膝下两个女儿高嫁的心思,定然比前世还要强烈,且也比前世更有底气,秦素与婉、贞二人交好,这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林氏如今很可能是想要借一借秦素的势,给自己的两个女儿求姻缘。 “真真是妄念加执念,累世不改啊。”秦素叹息地说道,摇头苦笑。 若依秦素本性,她是绝不会放过林氏的,可林氏却偏偏生了两个好女儿,秦素若要出手,必定伤及婉、贞,你教她怎么下得去这个手? 纵然再有心对付林氏,此时秦素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为了个不着调的林氏,便寒了一心对她好的婉、贞两人的心。如今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从此不与林氏照面儿便是。 至于婉、贞等人,秦素还是要管一管的。既然她们赴京已成定局,那么,在能力所及之处,秦素也必须护着她们。想来以晋陵公主之尊,只消她稍稍表现出一些亲近,大都的女郎们便也不敢欺负了她们去。 说到底,青州旧事、纷纷扰扰,终究已经离得秦素极远,她的心思转到此处,便也按下了秦家这一头。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秦素便轻声问道:“今天我看薛家只来了薛大一个人?薛二郎去了哪里?” 按说今日这场大宴,薛家两个入仕的郎君是都要出席的,薛二郎没来,定有原因。 阿臻对这些事情倒是一清二楚,此时便道:“禀殿下,薛二郎原本想要谋个泗水关的监军的,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事儿却落在了江九郎头上。薛二郎跑去吏部讨要说法,最后却跟人打了起来,他脸上挂了彩,今日便报了伤病,不曾参加册封大典。” 秦素听得怔住了,随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薛二郎跟人打架,这场面定然好看得紧。 然而再过数息之后,她的笑容却又淡了。 “你方才说,江九郎成了泗水关的监军?”她问道,眸中划过了一丝凝重,“是谁举荐的他?” “据我这边的消息说,是江仆射亲自举荐的。”阿忍回道。 秦素的脸色微微一变。 江仆射举荐自家儿子去泗水关,他是不是疯了?那地方可不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 还有,前世的泗水关监军,分明便是薛允衡。他在泗水关监军五年,结果在却在与赵国一战中大败,陈国损兵过万。那一仗之后,薛允衡在朝中本就不大好的名声,便越发地不好了。 后来他回到了大都,因吃过一场败仗,他的品阶便降了一级,降成了户部尚书郎。不过,瞧在他是薛氏嫡子的份上,品貌又是上佳,在尚书郎之外,中元帝又赏了他一个御前行走的恩典。 也就是这个恩典,最终将薛允衡带上了死亡之路。 这般想着,秦素的眉心便轻轻蹙了起来,问:“那泗水关如今的守将是姓卫么?” 前世时,泗水关的守将出自七姓之一的卫氏,在那场大战中,这个卫将军以身殉国,血洒疆场。 听得秦素所言,阿忍的面上便划过了一丝讶然,道:“泗水关的守将不姓卫,而是姓吕。是吕时行吕将军。” “你说什么?吕时行去了泗水关?”秦素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如非场合不对,她险些就能惊呼出声。 吕时行怎么跑去了泗水?那地方是注定有一场大败仗的,如果他去了泗水,那么,战场上殉国的那个将军,不就变成了吕时行? 太子殿下嫡亲的舅父将会战死沙场!? 这是怎么回事? 洒水关从守将到监军全都换了人,皆与前世迥异,为什么? 一时间,秦素只觉得心头发紧,脑中一片混乱。 吕时行已然跑去了泗水,若是想要把他调回来,那可就相当费功夫了。就算有薛允衍帮忙,此事也很难。 身为太子母族,中元帝对吕家始终有一种深深的忌讳,任何与之相关的变动,都极易招致他的怀疑。 薛允衍出面帮忙,是否可行? 会不会坏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 秦素蹙眉沉思,半晌无语。 雪花簌簌落于伞面,宫道两旁的高墙上,已然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她仰首看着,心底生出了一丝茫然。 除了桓氏之外,又多了两件与前世不符之事,而这两件事,则都隐约地指向了太子。 太子这一系的变故,为什么这么频繁? “吕将军跑去泗水,是谁举荐的?”良久后,秦素终是问道,一面慢慢地往前走去。 阿忍执伞跟上,凝神想了想后,神情忽然就变得古怪了起来,好一会后方道:“说起来,吕将军去泗水,也是江仆射举荐的,这倒也真是……奇怪得很。” 又是江奉先! 这人怎么对泗水这么感兴趣? 秦素忍不住抬手去摸鼻子。 江奉先到底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屡次三番地要把人往泗水那地方推? “江仆射接连荐了二人去泗水,一个是吕将军,另一个则是他自己的亲儿子。”秦素轻声说道,眼底满是不解,“举荐吕将军我还可以理解,可是,他为何要把自己亲儿子往泗水那地方送?” 阿忍蹙眉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殿下恕罪,我猜不出来。” 秦素其实也不是真的需要她的回答,这一问问的实是她自己。 思索了一会后,秦素喃喃地道:“你说,会不会是这样一种情形:江仆射将吕将军调去泗水之后,怕引来太子殿下的不满,所以就把自己的儿子也捎带上了,用以缓解形势?” 第640章变连环wellwise和氏璧加更 秦素说得很含蓄,而阿忍却瞬间明白了秦素的意思。 江仆射出手对付吕时行,摆明了就是要和桓家唱反调,而送上自己的一个儿子,则是让这个反调唱得隐蔽点、好看点。 “殿下此言有理。”阿忍说道,侧头想了想,又轻声道:“我记得主公有一次似乎也这样说过,说江仆射先扬后抑,堵住了悠悠众人之口。” 秦素闻言便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语罢又是一笑:“你家主公也看出来了,到底是皇子,眼力非凡。” 此言论及李玄度,阿忍自不好接话,便笑而不语。 秦素此时便又蹙起了眉。 她还是觉得很不解。 前世的江仆射并没这么受重用,也从不曾给中元帝举荐过这二人,可这一世他却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蓦地,秦素的脑海中划过了一个人名。 “苏长龄……苏先生,还在江家么?”她问阿忍道。 阿忍颔首:“是,殿下。苏先生是江仆射身边的第一谋士,很受重用。当初的漕运之事就是苏先生首先提出的。” “是了,我想起来了。”秦素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苦笑。 这果然是一连串的变故。 一个苏长龄改变了轨迹,带来的,便是更多的转变。苏长龄这个异类,让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味儿。 秦素现在有理由相信,江仆射连荐二人去泗水,苏长龄定然作用不小。 她安静地往前走着,心情却颇为沉重。 吕时行不能死在泗水,更不能背上败将之名。广陵那一战他的名声已经够臭了,如果再吃个大败仗,太子母族就真的全完了。 她举眸望向头顶,洒金凤纹的玄绸伞外,一片片雪花轻盈滑落,黑与白、阴暗与洁净,在这一小方天地间互相交融,却又泾渭分明。 “罢了。”良久后,秦素方才叹了口气,“这些事情目前我还管不到。” 那场大战还有四年才会发生,且边关战将的调动,就算秦素贵为公主也是无由置喙的,她必须想个法子,让中元帝主动把吕时行调回来。 此事最忌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秦素目今的首要任务,还是银面女,以及“那位皇子”。 此外,薛允衡的命运改变了,这也算得上是好事。如今的他仍旧任着中书侍郎,不会再自蹈险地,为武将们的惨败承担骂名。这远比秦素此前计划的更好,她此前还打算着拿此事与薛允衍谈谈条件呢,如今看来却是没这个必要了。 将这些念头丢开去,秦素便又问阿忍道:“除却这些,还有旁的不曾?你主公的事情进展如何?还有,”她说到这里便收了声,只在手掌上比划了一个“火”字、一个“巧”字,问:“还有这两样东西,你主公可派人去寻了?此外,你之前办的事情,也都收好了尾么?” 火凤印的由来,以及“大巧若拙”的真品,于秦素而言,这两枚印章皆极为重要。至于她问题的后半段,则是专门针对她的公主身份而言的。 去年岁末之时,李玄度潜去赵国,在他离开之前,秦素交代他办的那件事,便是在中元帝寻女的路上安排下了人手,通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将那些金御卫引向青州。 这件事,是由阿忍亲自督办的。 见秦素问及此事,阿忍仍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安然地道:“殿下但请放心,散布消息这种事情,散得越广便越真。只要我们收好尾,源头是极难查找的。此外,那两样东西主公还在找,目前尚无头绪。” 听了她的话,秦素无声地点了点头。 此时,他们已经将要拐上通往永寿殿的石板路了,秦素便轻声地道:“阿忍,我想请你替我做件事。” 阿忍立时回道:“请殿下吩咐。” 秦素笑着摆了摆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请你帮着注意一下桓子澄这个人。我总觉得他……有点古怪。” 越往下说,她的眉心便蹙得越紧。 桓子澄今日看她的眼神,还有他突然性情大变,再也不穿白衣之事,都很让人费解。 思及此,秦素的神情变得越发郑重了起来,低语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你替我查一查桓子澄这几年来的经历,比如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或是遭遇了什么麻烦之类的,总之就是查一查有没有什么让人性情大变的事情发生。这消息可能不大好查,也许要跑去辽西。” 阿忍面无异色地道:“遵命,殿下。我过几日就把消息传出去。” 秦素心下略安,又道:“另外,还要请你再去替我找一个人,这人乃是临川纪氏这一代的嫡长子,名字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如今他应该还在禁军,今年的年龄应在十八岁上下吧。” “是,殿下。”阿忍又应了一声。 便在这几句话的功夫,她们已然行过转角,永寿殿的殿门已在不远处,成樵领着一队小监正在门口恭迎。 秦素此时便止住了话头,撇开阿忍,只遥遥地向成樵一笑,道:“成大监正好在,这个唐国来的小娘子要劳你替她安排个安静的住处,你再问问他们唐人的习惯,有什么要用的只管从本宫账上领,别叫她生了思乡之心。” 不疾不徐的一番话,表明了公主殿下对这个唐国小娘子的重视,成樵自然是听懂了,立时应了个是,便将阿忍带了下去,秦素也自进殿不提。 冬至之后,陈国的大节日基本上都过完,唯剩下了一年一度的最重要的节日——岁暮。 大都城的百姓渐渐从册封大典的盛况中走了出来,开始忙着准备岁暮的各项事宜,城中关于晋陵公主的议论声也不似最开始时那样大了。 通常说来,每年到了这种时候,宫里的宴饮便会较往常多些。 大都人惯爱风雅,这大好的赏雪、赏梅、赏冰棱的季节,自然不能辜负了去,而晋陵公主最近圣眷正隆,自然也就成了各殿、各宫趋之若鹜的对象。 第641章猗兰宫 这一日,将近薄暮时分,外面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将整个皇城装点得粉妆玉砌,好似水晶世界一般,那宫灯亮处一片绛红,更是映出琼楼玉宇无数。 位于皇城北侧的猗兰宫正殿门外,一个穿着灰绿棉袍、年约二十左右的秀气女官,正领着一干小宫女立在门前,翘首望向前方的宫道,似是正在等什么人。 她们应该已经等了有好些时候了,绿衣宫女的袍袖上沾着雪花,鼻尖、耳廓皆冻得微红。 站在她身后的小宫女们因离着殿门近些,反倒不怎么能吹着风,不过饶是如此,这天气还是冷的,小宫女们一个个悄悄地倒着脚、拢袖缩脖,不住地吸着鼻子。 “公主殿下怎地还不来?雪大天寒的,在外头等可要冻死个人呢。”一个供人打扮的年轻宫女终是耐不住这寒气,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同时将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 热呼呼的白气一遇着冷风,立时便化得无影无踪。那年轻宫女呵完了一口气再一转首,便对上了一双严厉的眼睛。 “谁许你在此说话的?”那绿衣宫女沉声道,口中呼出的热气被风吹得倒飞上去,在她的额发处凝了水珠,“主子好容易才请得公主殿下来做客,让你多站一会就不行了?还当自己是士族的女郎不成?” 绿衣宫女的语声很是冷肃,那年轻宫女吓得低下了头,不敢再说半个字,只低垂的眉眼间划过了一丝愤愤。 便在此时,忽见远处宫道上冒出来了一个小黑点儿,很快地,那小黑点儿渐渐行进,却是个小监。 “来了……殿下来了……”疾风搅动着雪花,那小监的声音在大风里扭来扭去,传过来时便像是断成了几截儿。 绿衣宫女立时精神一振,凝目看去,果然,数息之后,宫道的尽处便显出了一行人,那华盖上的九凤织锦如御风而行,正是公主殿下的仪仗。 “快,回去跟主子说一声,你们几个,随我去迎一迎!”绿衣宫女低声而快速地吩咐道,一面已是端起了最为谦恭的笑脸,率先迎了出去。 来的这一行人,的确便是秦素。 前几日,她收到了丽淑仪送来的请柬,邀她围炉小宴,她自是满口应下,此时便是履约而来的。 坐在高高的步辇上,大风将锦帐吹得漫天乱舞,秦素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只觉得喝了一肚子的北风。 这华盖真是一点不挡风,冷也要把人冷死了,若不是这丽淑仪于她而言极为重要,她可不爱受这个罪。 “猗兰宫也太偏了,好悬没走上半个时辰。”秦素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将暖囊往怀里拢了拢。 此时,她们已然离着猗兰宫不远,秦素甚至能够看清远远迎出来的绿衣宫女的长相。 果然是熟人。 秦素弯了弯唇。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宫女名叫杨月如,小族士女出身,后来成了猗兰宫的掌事宫女,再后来么…… “恭迎公主殿下。”步辇下传来了整齐的见礼声,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秦素命步辇落下,她扶着阿栗的跨下步辇,含笑道:“我来得迟了。” 她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极为悦耳的女子声线响了起来,道:“不迟不迟,是我约的时辰不好,风雪又太大。殿下这一路可冷着了不曾?” 温柔的语声像含着满满的一汪暖意,只听着就叫人浑身舒服。 秦素凝目看去,却见宫门之处,一位美人儿正款步而来。 发挽芙蓉归云簪,鬓横金翠蝶翼钗。那美人儿的容颜清丽如天上仙子,更兼妆容精致,描着长长的水眄儿,眉心粘着梅花翠钿,越显得一双眸子雾气氤氲的,仿佛洇着一场江南的烟雨。 秦素忍不住再度弯了弯唇。 丽妃,丽美人 或者……秦素应该叫她江三娘。 江三娘江宜淑,乃是江氏嫡支嫡出的女郎,更是江仆射膝下爱女,如今,却成了深宫里的丽淑仪。 这个当年敢提刀刺杀中元帝的疯子,此年此月,恰娉婷年少,美得叫人心生怜惜。 “丽嫔也太客气了,我走走便到,何劳远迎?”秦素面含春风地说道,语气极是柔和,那长而浓密的睫羽小扇似地微阖着,掩去了眸中所有的神情。 江氏三娘三宜淑,原本是与薛允衍有婚约在先的,只不知她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在下定前的一次宫宴上,与中元帝走到了一起。 据丽妃后来的说辞是,她是为中元帝奏了一曲洞箫,直吹得帝心大悦,于是,宴后小憩便成了颠鸾倒凤。 再然后,江三娘这个人就死了。 传闻中说她是死于一场来势凶猛的急病,而宫里,却多了一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丽淑仪。 北地名产青玉糯,便是因了这丽淑仪爱吃,这才成了进贡的贡品。 自然,江三娘这一死,江氏与薛氏的联姻也就告吹了,还是薛家退的亲,总算江家还有点良心。 而薛允衍的运气也还不错,躲开了这个女疯子,后来与一位卫家的小娘子缔结良缘,夫妻恩爱,还得了个红颜知己陶文娟。 这些念头在秦素的脑海中轮番地转着,直到一只温软的手执了她的手,她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快进去吧,锅子都摆好了,就等着殿下呢。”丽淑仪笑得温柔恬雅,一举一动都像是带着江南的风烟。 “软媚雅丽”,此四字,便是当年中元帝给丽妃的评语,至于秦素,则得了个“冶艳无双”的名号。 狗皇帝的眼睛一定长歪了,看人都不会看。 秦素在心里嗤了一声,面上却是一派温柔,由得丽淑仪拉着她的手,笑着道:“丽嫔真真客气。” 两个人皆是语声柔和、面带浅笑,任谁也不会相信,前世的这两个人会斗得那样凶,就差捋袖子互掐了。 秦素下步辇之处已然离得殿门不远,由丽淑仪引着往前走,不过十余步便进得殿中。一推开殿门,但觉暖风盈面,她二人便皆褪去了外面的大衣裳。秦素是一身月灰纨素衣裙,衣领与裙缘衬着月白宽边,上绣着梅花暗纹,简单雅致,而丽淑仪则是月白衫儿、鹅黄绣银兰八幅长裙,秀雅中带着娇俏。 第642章牵风园 锅子便设在暖阁里,掀帘便是一室如春,四角的炭炉烧得旺旺的,还点了熏笼,笼中也没点那些乱七八糟的香,窗户还开了条缝,透进一缕缕清冷的气息。 “今日吃锅子,我便没点香,怕香气坏了饭菜的味道。这炭炉子里的炭气吸我了也不好,需得开点儿窗子透透风,恰好这外头还有几棵梅树,一会儿香冷入瑶席,却也是美事。”丽淑仪和婉地向秦素做着解释,一面便请她坐了上座。 秦素今日前来,就是来会故人的。 只是,这故人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记忆里,而眼前的女子看她时,仍旧当她是个陌生人。 “人常说江氏女郎雅致多才,最擅持家。今日一见这暖阁里的布置,果然与众不同。”秦素笑着赞了一句。 丽淑仪进宫,顶的是江氏十四娘的名头。 江家确实有个十四娘,只是她体弱多病,生下来就吃药,一直吃到十二岁身死,真真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人儿。 她死的时候,恰是中元十四年的春末,与江三娘偷上龙床的时间很合得上。因十四娘本就身子不好,几乎没怎么在大都的贵族圈露过面,故她的丧事江家也没大办,倒是让丽淑仪讨了个巧,顶着她的名号,顺顺当当地便进了宫。 不过,前世时,这件事却是没瞒过多久。中元十五年的上巳宫宴之上,此事将大白于天下,而中元帝发觉自己居然抢了薛大郎的未婚妻,自是极为不虞,从此后看薛氏便总有些不顺眼。 至于江家,他倒没怎么怪罪。 人家也是为了讨好他、周全脸面,这才叫江三娘顶了十四娘的名头入宫,倒是挺忍辱负重的。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江家与桓家关系微妙,为了压下桓家去,中元帝自然是要把江家往上捧一捧,薛家便受了池鱼之殃。 每思及此,秦素便总想要笑。 昏君之所以成为昏君,便在于昏聩而不自知,凡是不知思己,总怪旁人给他添膈应。中元帝也不想想,他在宫宴上不问情由地就睡了个江家女郎,这行为本身便很光明正大么?但凡还有几分自制力,他能到处睡人去? 秦素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怎么了?这酱碟子不合殿下的口味么?”丽淑仪唯恐怠慢了这位炙手可热的公主殿下,一见她撇嘴,立时便殷勤地问了过来。 秦素心下微惊,这才发觉,自己想心事居然想得没管住脸上的表情,吃着饭还能带出幌子来。 “没有的事。”她连忙摇头否认,面上挂着一个她自认为最和善的微笑:“方才是我不小心踩了裙子,让丽嫔见笑了。这酱碟子味道却是极好,鲜香浓郁、与众不同。” 这话说得丽嫔一笑:“这是我亲手调的,殿下觉着好吃,那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秦素面上便露出一个合宜的惊喜表情来,笑道:“怪道这沾酱的滋味如此悠长,原来是丽嫔的手笔,真真了得。” 两个人互相吹捧了几句,席间的气氛变得颇是欢愉。而在接下来的时间,秦素自是警醒了起来,再不曾露出破绽,一时间,席间但闻美人儿笑语频频,倒是令这暖阁里的春色又浓了几分。整个后宫最受宠的丽淑仪,与中元帝最疼爱的女儿,两个人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人,聊得很是融洽。 “我看你这锅子与众不同,里头还有好些菜蔬,这样涮着吃也着实美味,难为你怎么想的,竟是与我以往吃的大不一样呢。”秦素笑着对丽淑仪说道,拣起一筷子青笋沾上酱料,慢慢地放进了口中。 丽淑仪便笑了起来:“这原是我们江家才有的吃法,以往的锅子里只有各样的肉,吃着腻得慌。我阿……母亲便想了这么个法子,将菜窖里的干菜拿来涮了吃,后来又加上了鲜菜,拿五味调好酱料,这样沾着吃,却是比吃肉更加鲜甜可口。” “原来如此。”秦素笑道,面上多少含了些感慨:“你们江氏真不愧是举国闻名的郡望,吃个锅子都雅致得很。我往常在青州也常听人说,江家的女郎个个都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直说得丽淑仪唇角含笑,连连谦道:“哪里就这样好了起来,不过是外头乱传的而已,公主殿下可莫要折煞了我。” 秦素却显然并不认同她的话,摇头道:“你也太谦了,就冲你这屋中的布置、菜肴的拣择,一般人家的女郎是再不得如此讲究的。”语罢,她略略一停,复又掩袖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有个不情之请。总归今日无事,丽嫔便与我说说你们家的女郎吧,我可是久仰大名的,总恨着不能每个都见上一面。” 此言一出,丽淑仪的眼神便晃了晃。 她不动声色地拿布巾按了按唇角,笑道:“殿下这话说得我都不知该如何接了,我们这些蒲柳弱质,又怎敢与殿下相比?” “你也别与我客气了,便说说就是。”秦素不以为意地笑道,也拿着布巾拭了拭唇,“横竖这屋里都是女子,也不怕叫你担上个议论闺阁的名号。” 她的语声又天真又和气,看着她柔和的笑脸,丽淑仪亦还以一笑,心底里却飞快地思忖了起来。 前段时间她恰好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是中元帝有意要为晋陵公主挑两个大侍中。 这大侍中自是专给女官定下的品级,不过,这品级可不一般。大侍中乃是女官中的超品,比一品女侍中还要高出整整一级,大陈历朝也就只出过那么几位超品女官,都是德才兼备、知书识礼的名门淑媛。 于大陈的女郎而言,不管是她自己做了大侍中,还是她家族中有姊妹做了大侍中,整个族中的女郎都会跟着水涨船高。 此外,大侍中还担负着陪伴公主读书之责,不仅可以自由进出宫中学舍、随意借阅宫中藏书库里的典籍,更能住进“牵风园”,这才是大侍中这一职位最为诱人之处。 第643章青莲宴wellwise和氏璧加更 这牵风园乃是大陈外皇城中极为著名的一处建筑,因园中有一面秀丽的莲池而得名。不过它最出名之处不在风景,而在于著名的“青莲宴”。 从先帝时期开始,每年夏天,宫里的夫人们都会在牵风园里举办一场为期两日的宴会,名曰“青莲宴”,宴上将广邀士族女郎参加,通过才艺比试选拔优胜者,称得上是闺秀们一年一度“清议”了。且这青莲宴还分了大宴与小宴两种,单年为大宴,双年为小宴。 这小宴的宴请条件相对宽泛些,只要是年满十二岁的士族女郎、无不良名声者皆可参加。宴上将会举办一系列的诗会、棋会、琴会、画会诸如此类,由大陈最著名的几位书、画、棋等女大家对女郎们的作品加以评判,并分出名次。凡获得前五名者,不仅能够得到一份丰厚的奖励,更可拿到一枚代表荣誉的玉珮,玉珮的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白、黄、碧、墨、青。 有了这枚象征荣誉的玉佩,这些优胜者便能直接参加次年的青莲大宴,并在比试中决出最终的名次。而没有拿到玉珮的女郎们,就只有等着牵风园发来邀宴花笺,才可进入。 可千万不要以为这花笺易得。恰恰相反,与花笺相比,玉珮反倒还容易得些。因为这种邀宴花笺,每年只对外送出二十张。并且,这二十张花笺还不是单分给大都的,外地那些才名远播的士女,就算没参加过小宴的,也会收到一张花笺,这部分女郎的数量约占三成左右。如此一来,大都士族能分到的花笺,就只剩下了十余张。 区区十来张花笺,根本满足不了大都士族的需求,因此,每到大宴之年,为了这一纸花笺,大都士族们真是各显神通,实可谓一笺难求。 即便才艺不算出众、比赛成绩不佳,能够拿到一张花笺躬逢盛会,亲眼见识大陈最顶尖的才女、美女们的风采,于小娘子而言亦是一场难得的历练。而如果有人能够连拔头筹,手中拿到三枚以上的白玉珮,那就表明她的才华已然得到了大陈最著名的才女们的认可,立时身价百倍,更有跨入高门的可能。 据传,当年桓公桓道非之妻裴氏,便是因为在青莲大宴时大放异彩,连拿三枚白玉,更兼美貌出众,就此为桓氏看中,一脚踏进了大陈最顶级冠族的大门,而裴氏这个小姓,亦在那几年很是风光了一回。 除了持有花笺与玉珮的女郎之外,还有一种人也能够直接进入青莲大宴,那便是有资格住在牵风园里的大侍中。 由此可见,这两个大侍中的名额,是多么地珍贵。 明年是中元十五年,正是大宴之年。丽淑仪相信,晋陵公主身边将添两个大侍中的消息只要一透出去,各族必定会争得头破血流。毕竟名额只有两个,谁不想让自家女郎占得先机? 丽淑仪低首思忖着,烟眉微拢、心绪沉凝,耳边似又听见了母亲江夫人的哽咽: ……我的儿,便是因着你的事,你父亲至今都还怨着我,时常怪我坏了江氏的名声…… ……我听闻公主殿下要两个伴读,还是占着大侍中的品级,我儿若有法子,可能带挈带挈族中姊妹?她们终究受你所累,万一有点什么,我怕你父亲更要迁怒于你…… ……明年正是青莲大宴,你也知晓的,你十一妹妹今年生病,没能参加得成小宴。虽然那是有小人暗算,终究也是我疏忽所致,我想让她今年直接参加大宴,只要成为了大侍中,这机会便到手了,我儿便帮帮母亲吧…… 这带着泪音的语声让丽淑仪的眼神黯了黯。然而很快地,她便调整好了表情,抬起头来,温婉地向秦素笑了笑,道:“既然公主殿下问起了,那我就与殿下说说我家里的闲事儿,权作解闷便是。” 秦素含笑道好,心底却是一哂。 她绕着弯儿地把梯子搭了过来,等的就是这一刻。而丽淑仪居然这么快就接下了话头,不必说,她肯定也知道了大侍中的事。 只是,她想的,与秦素想的,可是两个方向了。 此时,便见丽淑仪轻启唇瓣,轻声地讲起了家中的姊妹。她讲得很有技巧,几乎每个人都提到了,无分主次嫡庶,一视同仁。而在讲述的过程中,在提到某几位女郎时,她的溢美之词会多出那么一两句,而在讲到另一些人时,她的用词则相对平淡些。 看得出,她是在极力地把江家的几个嫡女,尤其是江十一娘,往秦素的面前推。 真真是好算计。 江十一娘是江三娘的胞妹,也是江夫人所出,丽淑仪这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秦素笑微微地听着,直待她的话告一段落,方笑着问道:“你方才说,你家有数位姊妹是住在上京的,是么?” 丽淑仪怔了怔,旋即颔首道:“正是,殿下。我八姊、九姊还有十六妹都在上京。因她们离开得时间久了些,我对她们的印象已然淡薄,所以便只一语带过。”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 难为丽淑仪能绕得清,以她“十四娘”的身份,八娘九娘可不就是她的“姊姊”么?再者说,她这话说得动听,实则不过是因为这几个都是庶女,且生母都不在世了,所以便被“发配”到了上京,这在大都士族几乎是心照不宣的做法了。 “这可真真是巧。”秦素顺着她的话说道,面上带着些许笑意:“我去年也在上京住过一段日子,有一回我路过江府,恰好遇见几位妙龄女郎出门儿,真是个个都生得好看。” 丽淑仪面上的笑容没有半点变化,柔声道:“我这几个姊妹都是因身子不好要静养,所以才送去了上京,等过个两年她们养好了身子,她们便会回大都了。” 过两年? 那就是说,近期江家是没有接她们回来的打算了。 也是,这样的庶女,也只有联姻一条路可走,等到定婚事的时候,她们自然便要回来了。 第644章雪球灯 丽淑仪这是在委婉地叫秦素打消某些念头。 可是,秦素今天就是为了某人而来的,自不可能被她这两句话给打发了,此时闻言,秦素便掩袖笑道:“哎哟,原来她们还没回大都呢。我本还想着邀她们来宫里坐坐,毕竟那时候我远离家人,独自在上京,这几位女郎也与我一样。我总觉得,我们挺有缘的。” 说到此处,她轻轻一叹,眼底划过了些许落寞。 她这话就差明着说,她当年被家族放弃,与江家把那几个庶女“发配”到上京是一码事儿,她与她们同病相怜。 听了这番话,丽淑仪面上的笑容却是变都未变,只柔声道:“公主殿下心思细腻,却叫我汗颜。” 这是在变相地表示歉意。 秦素忙笑着摆了摆手:“无妨的,我就是这样一说。终究这事儿也是难的,总不好让她们千里迢迢从上京来到宫里见我吧,那也显得我太不懂事儿不是么?父皇若是知道了,准又要骂我胡闹。” 说到这里时,她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上回我把三皇兄的白瓷给扔了,父皇就骂过我来着,说我做事没章法,后来父皇又叫我去给三皇兄赔罪,我还打算着过几日去一趟广明宫呢。” 先把话递过去,让丽淑仪吹吹枕边风,到时候秦素去广明宫探消息,中元帝也就不会犯疑心病了。此外,这话也更有一层隐晦的深意。 果然,秦素话音落地,丽淑仪万年不动的笑脸,便有了一丝极微的变化。 她自然也是知道秦素与霍亭淑的冲突的。那时候秦素还没受封,中元帝便已经偏宠了她,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地宠着,三天两头赏东西,比对她这个宠嫔还要好。 如果这时候违逆了公主,似为不美。 不过是叫几个庶女进京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别是那个人,旁的姊妹,谁做大侍中都没关系。 总归大家都姓江。 丽淑在心底飞快地盘算着,而她面上的笑容仍旧柔婉甜美,待思忖已定,她便和声道:“公主殿下这般念旧,那是她们的福分。我这便给家里去信,叫她们来大都给殿下问安。” 秦素不由弯眉而笑:“真的么?那可真是好。”语毕她又像是有些忧心,蹙眉问:“这马上就到岁暮了,天气又冷,她们这会过来路上好不好走?” 竟是如此急切么? 丽淑仪垂眸打量着杯盏中的甜汤,眼底有着稍纵即逝的惊异。 既然公主殿下如此心急,那这件事她还就不能耽搁了,得马上去办才是。 抬起头对秦素笑了笑,丽淑仪柔声说道:“殿下也太体恤了,如今漕运畅通,从上京到大都也花不了多久,岁暮之后,她们便能进宫面见殿下了。” 果真如此? 果真每个人都能准时出现? 秦素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不过,她要的也就是丽淑仪的一句话而已,接下来的事情,有中元帝在前头横着呢,小小的一个淑仪还能如何? 秦素笑着颔首,端起甜汤喝了一口。 两个人的目的都已达到,宴至此时,自是完美收梢。 了却了这桩心事,秦素便要继续开始她祸国殃民的大计了,于是她便借口消食,将丽淑仪拉到门外,叫人将宫灯全都点亮,又唤来小监与小宫女们,命他们将积雪挖出来,团成一个个碗口大小的雪球,随后将雪球的中间掏空,分别置于廊檐下、石阶上与花坛边儿上,再将蜡烛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在每个雪球里放一截。 宫人们直被她赶得团团转,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好在人多,没过多久他们便按着秦素的要求全都布置好了。 秦素便叫来四名小监,命他们拿着火折子,飞快地将所有小雪球里的蜡烛都点亮,等到所有的雪球灯全部亮起时,却见殿宇上方彩灯高悬,殿宇四周的地面上则闪烁着明亮晶莹的雪灯,直将猗兰宫装点得如梦似幻。 “嗳呀,这雪球灯可真是好看得紧。”望着眼前晶莹明亮的灯火,丽淑仪清丽的面容上似蕴了一层柔光,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秦素见了,心下就有那么一点点犯酸。 中元帝的眼睛还是没长歪,丽淑仪这张脸,实是极美。 按下心头那点儿不舒服的感觉,秦素柔声笑道:“我旁的不会,玩乐却是第一等的。下回等父皇来了,你便拿这灯点上,父皇肯定欢喜。” 这话可算是相当给面子了,可以说是在帮着丽淑仪邀宠,若换了一般人,只怕当即就要羞红了面颊,或者要满腔感激地谢谢公主殿下如此帮忙。 可是,丽淑仪的笑容却没有半点变化,只痴痴地望着那剔透的灯火出神,似是被眼前的美景摄去了魂魄,连秦素的话也忘了回。 美人静无语,不知心念谁。 秦素心下冷笑,面上却也露出了被美景迷住的表情,与丽淑仪一同望着这满院的灯火,静默无语。 风卷起一篷篷的雪花,飘过朱栏、飞过玉檐,立在殿门前的两位美人儿却比这灯火下的飞花还要美丽,这般情景,直叫那些小宫女们看得眼睛都不会眨了。 静静地欣赏了一会雪灯,秦素方才像是醒过了神,转首对丽淑仪道:“罢了,我还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趁着身上还暖和,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语罢又掩唇一笑:“到底是丽嫔这里布置得太好,我都有些舍不得走了呢。” 三两句轻言笑语,终是惊醒了兀自出神的丽淑仪。 她转眸看向秦素,羞赧地一笑,道:“这都是我的不是,一见着这雪灯便看得傻眼了,公主殿下可别笑话我见识浅。” 秦素便掩袖笑道:“丽嫔说得哪里的话,我也就只会玩罢了,哪里及得丽嫔见多识广。” 这话说得丽淑仪又是一笑,两个人又再略叙了几句闲话,秦素便告辞而去。 目送着公主殿下的仪仗离开猗兰宫,丽淑仪面上的笑容,有着一丝晃动的痕迹。 秦素在步辇上看着她,唇角勾了勾。 第645章暗香浮 丽淑仪在想什么,秦素知道得一清二楚。 现在的这位江三娘,还并没有争宠之心。不过越到后来,她便越会明白,在这深宫之中,若是没有君王的宠爱,那就等同于孤身行于荒野,天知道哪一天就会掉进什么陷坑或沼泽里去,从此万劫不复。所以后来的丽淑仪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秦素的突然出现,才终是止住了她的登高之路。 此际回首前尘,秦素只觉得恍惚。 她最后一次转过头,看向了被晶莹的灯火包裹着的猗兰宫,唇边露出了一个浅笑。 这种雪球灯最开始时还没什么,再过两年却会成为大都贵族最奢侈的排场,雪球灯也变成了冰灯,许多人家都讲究个在春秋两季也点这种灯做排场,还给这灯起了个极雅的名号,叫“融晶”。 以一烛之焰,将这一团晶莹渐消渐融,化水飘零,此番意境,有一种绝望中凋零的美感。当此乱世,这样的美越发叫人感同身受,于是这融晶灯也大行其道,风行一时。贵族们大量地凿挖地窖、蓄积冰块,导致夏日冰价奇贵,百姓便将此灯谐称为“融金”,一盏灯从亮起到化成水,所费委实甚赀。 由这融晶灯开始,大都渐渐刮起了奢迷之风,而这其中又以皇宫为最,中元帝奢侈昏庸的名声亦越发为人所知。 前世时,“融晶灯”是中元二十四年由中元帝亲手弄出来的,这一世,秦素整整将它提前了十年。 坐在步辇上,秦素只觉得心满意足。 她要推着中元帝往那条昏馈的路上走,他走得越快,她的机会就越大。 倚着织锦隐囊,秦素的唇角弯了起来。 宫道的一侧点着青铜牛油灯。这种牛油烛贵而不费,点一夜也只消去半寸,极是划算,唯一的缺点便是暗了点,虽有积雪反光,灯火却仍旧不能照出太远,在两盏灯之间,总有那么丈许宽的地方,不见一点光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步辇走得很是平稳,秦素的眼前均匀地晃过一盏盏铜灯。许是才饱食过的缘故,纵然朔风如刀,她却也没再觉得冷,反倒叫阿栗将锦帐掀开了几分。 此时他们已经离着猗兰宫很远了,却也只走了一半儿的路,回永寿殿还要好一会。 秦素撩开锦帐往四下看了看,但见前路寂寂,宫灯下雪片飞坠,时而被朔风搅得旋转起来。 她这里正看得出神,蓦地一阵寒风掠过,雪花瞬间扑进了领口,激得她一阵战栗,鼻端却嗅到了一缕清幽的暗香。 “这里是何处?”秦素问道,又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腔清冽,说不出地舒服:“这梅花的香气真真好闻。” 走在一旁的白芳华立时上前禀道:“回殿下,前头往左拐不远便是净水阁,那里头有一片很大的梅林,如今那里并无人住。” “原来是净水阁啊。”秦素点了点头,这地方她倒是知道的。 她引颈张望了一会,蓦地指着宫道左首的方向道:“咦,那里怎么像是还有灯火的光亮,不是说无人居住么?” 白芳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便笑道:“回殿下,这是有人在折梅。这也是宫里的旧规矩了,在小寒之后、大寒之前,将折下的梅枝插在窗扇上,能赶走来年的霉气,且这梅花要在入夜时折下的才算大吉。那些灯光便是有人在净水阁讨这个吉祥。” 秦素“哦”了一声,隐约记起宫里确实有这个习俗,此时倒也激起了两分兴致,便道:“那我们也去折两枝梅花回来吧。” 她现在已经有点想起来了,前世刚入宫那会儿,她的确曾经和小宫女们去讨过这个吉祥,不过因只去过一次,所以印象并不深。 听了秦素的话,白芳华便愣了愣。 永寿殿里现成的就有一株老梅,公主殿下却偏要跑去净水阁凑这个热闹,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可如何是好? 他们这种做女官的,最希望的就是主子老老实实的,别到处乱跑,惹来了麻烦主子不会有事,他们却是头一个要遭殃的。 只是,公主殿下有令,白芳华却也不得不从,愣了一会后,她也只能遵命叫步辇停下,又叫捧衣的宫女上来,开始一层层地给秦素裹衣裳。 “不必如此麻烦了。”秦素抬手挡开了小宫女,从一堆衣裳里挑了件厚厚的豆绿织锦斗篷,笑道:“我就穿这个吧。再,你们也别都跟着我,一会儿我过去了,人家一见来的是我,全都给吓跑了或者不肯说话了,那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悄悄儿地过去,就像普通宫女似地混在里头掐花玩儿,不是更有趣?” 白芳华一听此言,大冬天里立时就淌了一脑门儿的热汗,小心地劝道:“殿下啊,今晚委实太冷了,风也大雪也大,那净水阁里头都是些供人、青衣、女酒之类的下等宫女,万一冲撞了殿下可怎么是好?” 最重要是冲撞了您老人家,挨打受骂的却是我们啊殿下。 这句肺腑之言,白芳华是坚决不能说出口的,但她看向秦素的眼神里,却有着极为强烈的劝诫求恳之意。 秦素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为所动。 这宫里已然很是无趣了,若是身为公主连掐个花儿的自由都没有,那她还进来做什么? “不会的,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儿,碰一碰就倒。”她笑着向白芳华道,将斗篷交给了阿栗,命她替自己披上,一面又笑:“再者说,我以前还住过田庄呢,上山下河我都不惧,何况摘两朵花儿?白女监莫要多言,快快让仪仗都先回去,留在这儿别把人都给吓跑了。我这里只消留下阿栗她们并那个叫阿辉的小监跟着我,就足够啦。” 她看上去很是欢喜,整张脸上都蕴着笑,白芳华自知不可深劝,只得退一步,躬身道:“既是殿下如此有兴致,我自不能扰了殿下。还请殿下允许我在后头远远地跟着,也好防个万一。” 第646章忽闻歌 秦素闻言,爽快地点了点头:“便这么着。白女监若不放心,多带些人远远地跟着也行。” 白芳华如闻仙音,立时笑着应了个是,便去一旁吩咐小宫人们做事,秦素这厢便穿好了斗篷,带着阿栗、阿桑这几个旧仆离开了大队人马,径往净水阁而去。 此时,她主仆几人都是一身不打眼的衣着,虽不是正式的宫服,混进人堆里也不显眼。宫里对衣饰虽然有规定,却也不是特别严,一些得了主子赏的宫人会穿些逾制的衣裳,只消不犯事,这种小过也无人去罚。 越往前走,欢声笑语便越是清晰,梅花的香气倒不如方才那样清冽,而是变得幽幽淡淡,像是被漫天风雪给搅没了。 待秦素跨进净水阁的院门时,只觉得满眼灿然。 殿门后是一片极大的梅林,林中点了好些灯笼,大部分是绛纱宫灯,也有一些晕黄的羊角灯,观之如星光闪动,有小宫人将灯挂在树上照亮儿,也有人挑着灯笼到处走,秦素等人的到来,一点都没引起大家的注意。 “你瞧这个这个,这枝好不好看?”在离着秦素她们不远处,一个圆脸的小宫女正拉着同伴挑花儿,欢快的语声像喜鹊似地清脆。 而在另一侧,一个形貌纤秀的宫女挑着盏灯笼,孤伶伶地立在花下,仰首望着大雪中绽放的红梅,神色如在梦中。 秦素慢慢地走着,霎时间有种光阴倒转之感,她似是又回到了前世,与小宫女们来这里折花。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看着满园子的灯笼与人影,却只觉满心苍凉。 “这林子好大啊。”阿栗在旁赞叹地道,左顾右盼,眼睛都像是有些不够用了,“好多叫不出名儿来的梅花,我还看见有白中带绿的梅花儿了呢。” 阿桑与阿梅也是满眼的赞叹,挑着灯笼四下照着,只觉得这灯火下的梅林,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喀嚓”一声,秦素的脚下似踩到了什么东西。 阿栗忙凑过来拿灯笼一照,却见一截断落的梅枝正躺在秦素的脚边,那断枝上还缀着四五朵浅嫩的粉色花朵,被大雪覆着,弱不禁风地,惹人怜爱。 秦素俯身拾起花枝,凑在鼻边闻了闻。 淡极近无的香气,只在她鼻边打了个转儿,便跑得无影无踪。 秦素将花枝拿在手中,一时间心潮起伏。 过去与现在、现在与将来,在她的脑海中交替出现,她也不辨方向,只一径往里走着,不觉间,便走到了林深处。 这片梅林占地颇广,几乎覆盖了整个院落,而越往里走,人迹便越稀,灯光也越暗,而花香则是越发地浓郁,宛若美人幽独。 直到发觉周遭人声渐疏,秦素方才停下脚步,往四下里看了看。 此处已在宫殿的背阴处,除了远处檐角的宫灯之外,再无灯火。在这幽暗的光线映照下,横斜多姿的梅花已然不复方才的秀逸,而是隐隐带着些杀气,一枝一条如勾似划,诡异而又凛然。 望着这片寂无人影的梅林,秦素心下了然。 到底这里也是皇城,深宫邃秘,从来不乏种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传说,除了个别胆子特别大的之外,那些小宫人们自不会往这里淘气去。于是,这林深之处便也格外地冷寂。 秦素她们几个算是落了单。 然而,这样清静无人的场景,于今日的秦素而言却是难得的。难得没在一众人等的眼皮子里底,她乐得享受这种孤单。 远处的笑语声不时传来,显得虚渺而不真实,似是隔了极远,与这里几乎是两重世界。 秦素将手里的灯笼挑高了些,往四周照了照。 在她的身旁便是一株高大的梅树,树影参差,枝上花朵重重叠叠,飞舞的雪片不住落在花瓣上,红梅白雪,在灯火下晶莹剔透。 秦素不由想起了西暗香汀的梅花,如果叫秦彦棠见了这片梅林,想必她会极欢喜。 她怅怅地看着梅树出神,蓦地,鼻端飘来了一阵香气,清雅馥郁,如兰似馨。 这是……梅花的香气? 不,不对! 秦素猛地醒过了神。 这是沉香梦醉! 不,好像也不对。 秦素鼻尖微耸,飞快地分辨这香气中的味道。 这味道并非纯正的沉香梦醉,而是沉香梦醉被梅香遮掩之后,又夹杂了其他几种熏香混合而成的味道。 刹时间秦素已是面色微寒,抬起头,挑灯往四下张望。 周遭仍旧是漆黑一片,灯影之外唯余莽莽夜色,叫人辨不清方向。 也就在这个瞬间,一阵漂渺的歌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音韵不算雅致,却犹有一番水乡的味道。 居然有人在唱歌! 而这歌声听在秦素耳中,让她的心头立时一紧。 “……鸭脚黄,岸山青……” 熟悉的歌词陡然入耳,似曾听闻。 那一刻,秦素的脑海中似是浮现出了两年前那个寒冷的雪夜,又好似看到了壶关窑李家别院的那片月华。 银面女?! 秦素握住灯笼的手陡然攥紧。 那一口奇怪的方言腔调,与她记忆中银面女的歌声,完美地重合在了一处。 真的是银面女! 歌声还在继续,那婉转的韵律,正是秦素两年前曾经听过的那一首。 她紧紧地攥着灯笼,将之挑得更高了些,同时示意旁边的阿栗等人不要说话,而她则提起裙摆、蹑足纤踪,悄步往声音的来处而去。 歌声时断时续,被朔风吹得零散不堪。那唱歌的人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又好像手上正在忙着什么事儿,唱一句,停一句,有时会间隔上好一会,然后再接上下一句。 歌声渐近、音韵渺渺。 也不知是不是风雪太大的缘故,除了那一句歌词之外,秦素竟再也不曾听清她到底在唱些什么,唯觉满耳软糯,娇甜得好像少女的吟唱。 秦素向阿栗与阿桑打了个手势。 二人会意,立时分左右包抄,隐入了林中。 秦素便又侧身看向了阿梅,正欲开口说话,蓦地“哐当”一声巨响,直惊得二人神色陡变。 第647章歌声歇 秦素一下子闭紧了嘴,侧耳细听。 歌声……消失了。 雪落花海,声声细微,而除此之外,则再无半点声息。 秦素不由怒极,回身看去,却见发出声音的竟是那个叫阿辉的小监。 此刻的他一张脸白里透着青,正慌手慌脚地将铜灯笼拣起来,那铜灯正躺在一方突起的石块上,方才发出巨响的,便是铜灯触石之声。 秦素沉下脸,飞快地向阿梅打了个手势,两个人同时提步往前走去。 歌声传来之处离此地应该不远,秦素此刻唯希望着,银面女能够再发出一些声音。 然而,四下寂静。 漂渺的歌声已然无迹可寻,唯雪落如寂。 秦素一面放轻脚步往前疾行,一面仔细地侧耳辨别。可惜的是,那歌声的来处本就有些捉摸不定,更因着夜黑而叫人难以明辨方位。 却不知阿栗与阿桑能够否捉住银面女? 秦素心中暗忖道。 便在此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蓦地响了起来,却是从秦素的侧前方传来的,与此同时,那阵奇异的香气也正渐渐被风吹淡了去。 银面女这是要逃! 秦素立时提步便追,面上已是一片冰寒。 银面女果然见机极快,这些许响动已然惊动到了她,逃得倒是迅速。 秦素在心底冷笑着,踏着满地的积雪向前疾行。 大片的雪花扑落在头颈处,冻得人直打哆嗦,而她却觉得满腔的血都在沸腾。 这一次,她定不会再让银面女逃脱! 在那个瞬间,秦素的心底是笃定的,她料定了银面女绝对无法逃出她的手掌。 然而,数息之后,望着眼前高达数丈的青砖墙,秦素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直浇得她心底冰凉。 那歌声,竟是从墙外传来的! 也就是说,银面女与秦素之间,隔了一堵高墙。 秦素冷着一张脸,浑身的气息寒冷如冰。 阿栗与阿此时也从高墙两侧同时转了过来,看样子,她们也是被围墙给挡住了。 “这围墙很长,没有出入的角门。”阿栗以极轻的语声说道,语声微微带喘。 阿桑亦是满头大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向秦素摇了摇头。 无功而返。 秦素直怄得心肝都在疼,一瞬间真有杀人的冲动! 银面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对着堵墙你唱个鬼啊! 我……你个先人板板!秦素在心底里狠狠地咒骂着,大力向墙上踢了一脚,“咚”地一声闷响过后,她的脚尖一阵抽痛。 阿栗忙上前替秦素拉平裙子,秦素此时已是满脸的杀气。 好容易才摸着一点影子,满以为凭她公主之尊带来的这些人手,根本没有武技的银面女绝跑不掉。可结果呢?秦素以为的影子那根本就不是影子,而是铁板。 一堵高达数丈的大铁板。 强抑下满心突突乱窜的怒火,秦素推开阿栗,回身便走。 她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就在高墙下就大吼大叫起来,万一银面女只是偷偷藏在某处,秦素这边的行迹便要暴露了。 直到离开高墙很远,远到墙外之人再也听不到墙内的说话声时,她方停住了脚步。 这一路疾行而来,她的额角已有微汗,然她身上的气息却比方才还要冷寒。 银面女居然已经到了宫里! 这让秦素越发肯定了以前的推测:“那位皇子”与银面女之间,必有联系,且联系得极为紧密。 秦素唯一没料到的是,银面女会来得这样快。 不过,算算时间,银面女在寿安脱逃时还是在去年春末,这一年多的时间,就算是爬,她也应该能爬到大都了。 秦素微微眯起了眼。 可惜了,今日这一役,虽是隔墙交手,她还是功亏一篑。 她暗地里啧了一声,转眸看向了身后的阿辉。 阿辉的脸色比刚才更显青白,躬腰缩肩,看上去似是非常害怕。 秦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方冷声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平白无故地为何要扔掉灯笼?” 难道他是银面女的帮手,扔灯笼是在提醒她逃跑? 秦素眼底的冷意迅速化作了杀气。 阿辉的脸白得发灰,哆嗦着道:“殿下恕……恕罪!方才我是……太……太害怕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将身子往里缩了缩,不时抬起惊恐的眼睛,瞄一眼秦素身后的位置,就像是她的身后有鬼似的。 “你在看什么?”秦素问道,语气反倒不似方才那样狠厉,而是平静了下来。 而越是如此,阿辉便越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那灯笼再也握不住,“嚓”地一声,第二次落了地。好在此地满是积雪,声音并不太响。 而饶是如此,阿辉还是全身剧颤,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伏地颤声道:“公主殿下饶……饶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殿下饶命……” “安静点。”秦素打断了他,上前几步,轻轻踢了踢那盏铜灯笼,淡声道:“说,方才你为何把灯扔了?” “我……我害怕啊……殿下……”阿辉颤抖着身子说道,扶在雪地里的手紧紧抓着两团雪,仿佛要籍此为自己带来勇气,“那歌声……是土包……土包的……幽魂……我听人说过,说……土包里埋的……东西……有时候会化形……化作幽魂……我怕……” 说到这里时,阿辉像是怕得再也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只伏在地上不停地打着抖。 土包? 这名字怎地如此耳熟? 秦素蹙眉凝思,片刻后便明白了过来,而待想明之后,她的脸色立时变得极为难看。 所谓土包,就是宫里专埋秽物的地方,这些秽物包罗万象,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土包里埋不了的,这土包也堪称大陈皇宫的一大不秘而秘之地。 净水阁为什么常年没人住?因为墙后有土包; 小宫人们为什么敢于大胆地在这里摘花儿而不怕受罚?因为墙后就是土包; 大家为什么都不肯往梅林的背阴处摘花?还是因为隔墙有土包。 刹时间,秦素只觉得万分后悔,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她怎么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呢? 净水阁外的土包是何等地有名,尤其是在底层宫人之中,那简直就是藏污纳垢的圣地啊。 第648章朝天紫 不过话说回来,这实在也不能怪秦素。前世的她只做了小半年的宫女便一步登天,净水阁她也只来过一次。这些底层宫人们往来的地方,她一代妖妃又怎么可能会记得住? 再者说,宫里分明还有比土包更隐蔽、更理想的埋物之所,想当年她的迷药啊、毒药啊、扎针的小人啊、赝胜用的朱砂和黄裱纸啊,全都埋在了…… 不能再往下想了。 秦素止住了自己飘飞的思绪。 如今的问题是,银面女进了宫,而且还敢夜半歌声,她这胆子倒是一如既往地肥硕,而秦素以公主之尊,居然就让她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所幸方才她没说半个字,唯阿栗说了那一句话,还是轻声说的。而那个时候,银面女很可能已经走远了,或是找了个地方远远地藏着,观察动静。 以银面女的飘忽诡异,这事儿她很可能做得出来。 “殿下,可要去墙外瞧瞧。”阿栗此时便轻声问道,面色很是沉肃。 秦素瞧了瞧面如土色、身如筛糠的阿辉,再看了看阿栗她们几个,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没这个必要。”她摇头说道,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 净水阁的格局很怪,宫殿正门开在转角的这一侧,且未设角门,而土包则在宫门的反方向。若想要去到高墙之外,只能从正门绕出去,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阿栗就算追出去,银面女也肯定早跑得没影儿了。 而最重要的是,这件事还不能太过声张。 如今是秦素在明、对方在暗,她这厢略有动作,没准儿那边就能看出她的底细。再者说,秦素身上的破绽多如筛子眼儿,一旦她露出银面女之事,以中元帝的多疑,他肯定要命金御卫认真调查,到时候,秦素的底牌就藏不住了。 这绝对不行! 侧首想了想,秦素招手唤了阿栗近前,低声吩咐了她几句话,阿栗一片听一面点头,而在旁边看着的阿辉则是满脸的灰白。 土包里埋的秽物,有时候是包括死人的。 公主殿下这不是想要找人来捉鬼吧,看殿下说话这神神秘秘的模样,阿辉只觉得身下的冷意像是渗到了心里,让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冷。 待吩咐完了阿栗之后,秦素的面色已是淡然如常。 此时,白芳华等人因见秦素久去不归,陆续都赶了过来。好在她们也牢记着公主要“微服折花”的嘱咐,一路并没露出形迹。 见他们来了,秦素便指了指还跪在地上打抖的阿辉,淡声问道:“白总监,阿辉两次将灯笼打翻在地,依宫规该如何处置?” 一听到“宫规”二字,阿辉立时瘫软在地,两眼一翻,居然晕过去。 果然是个无用的废物! 秦素连一点眼风都没往他身上扫,只淡然地看着白芳华。 白芳华立时垂首恭声道:“回殿下,依照宫规,失仪需杖十五,两次累记为杖三十。” 秦素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就照此处置吧,将他交给刑作司,处置完了再把他带回来照常听用。” 如果阿辉是银面女的帮凶,将之留在身边远比赶走更好。而若他不是,留他在身边也是可有可无。 见秦素面色不虞,白芳华自是半字不敢多说,应了声是,便叫了两个力大的小监过来,将阿辉半拖了起来,由他们两个人挟着退回了人后。 “殿下想必不愿惊动旁人,我先叫人带他出去,回去后再行处置。”白芳华毕恭毕敬地说道。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久在宫中的女监,行事就是稳妥。 此时的秦素已经再也没了折花的兴致,便带着白芳华等人转出了背阴处,分好几拨离开了净水阁。 直到跨出净水阁的大门时,那梅林中还是很热闹,大雪与灯影交织,梅花点点绽放,一派欢喜景象,并无人知晓发生在高墙之下的一场惊魂,以及公主殿下悄然来访之事。 这一场大雪直下了好几日,待雪霁初晴之时,小寒节气也将近尾声。 因经了梅林歌声那件事,秦素连着几晚都不曾睡好。这一日起榻后,她也仍旧有些神思不属,用罢了朝食,她便捧着暖囊在殿外的老梅树下散步,一面琢磨着银面女的事。 便在此时,忽见宫门开启,门外走来一人,那人身着紫色宫服,外罩着同色大氅,竟是一身朝天紫的装束。 所谓朝天紫,其实是指紫色中的一个色调。这种颜色不能说好看,但名目却相当唬人。 说起来,能够每日近身服侍这些天人们,正所谓朝天而拜,朝天紫的名字也确实很贴切。而这满宫里能穿上朝天紫的大监,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秦素立在树下凝目张望,却见那人越走越近,一面还伸手将风帽也给脱了,露出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赫然便是中元帝身边第一大监——邢有荣。 望着那张桔子皮似的脸,秦素忍不住感慨万千。 邢有荣今年没有六十也有五十多了,前世秦素见到他时,他已近古稀之年,称得上是高寿,而直到秦素身死,他都还在中元帝身边服侍着,可见有多受信重。 秦素忍不住要拿记忆中的邢有荣与眼前之人相比。 这般看来,十年后的邢有荣,也不过就是满脸的桔子皮比现在略皱了些,腰也更佝偻了些而已,而其精明圆滑,却是那些年富力强的大监们拍马也赶不上的。 邢有荣此时已然瞧见了秦素,连忙一路小跑着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笑道:“殿下好雅兴,给殿下请安。”说着话已是一个深深的宫礼行了下去,那颤巍巍的老腰弓如熟虾,直看得秦素腰眼儿也跟着一疼。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行起礼来却是干脆利落,在秦素的面前一点都不托大。 只看他的态度便可知,中元帝对她这个便宜女儿,甚爱之。 秦素的面上浮起笑来,上前虚扶了邢有荣一把,和声道:“邢大监可是稀客,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快进屋去坐坐吧,外头冷。”说着便要回头唤人。 第649章水莲开 “殿下快别忙活了。”邢有荣忙拦住了秦素,语声很是恭敬:“我就是来请殿下的。陛下说好久没见您了,想得慌,如今正在寿成殿等着见您去说话儿呢。” 秦素一下子笑弯了眼睛。 她正发愁着要怎么让帮手早日进宫呢,这不,机会来了。 “这是我的不是,该当我去瞧父皇的。”秦素口中说着话儿,一旁侍立的白芳华十分知机,已是飞快地将阿栗与阿梅叫进了屋,没多大功夫,阿栗便捧着件雨过天青出白狐狸毛的蜀锦斗篷快步走了过来。 秦素今日穿着一身很雅致的天水碧衣裙,这种颜色在大陈算是正色,普通百姓是不能穿的,而天水碧也是中元帝很喜欢的颜色之一,为了讨好这位父皇,秦素的衣裳差不多都是这一类的。 “邢大监辛苦了,大冷的天还为传话跑了这一趟。”说话间,阿栗已经快手快脚地将斗篷给秦素披上了,而白芳华此时也重新出屋,上前给邢有荣行礼问安,一面便将个大大的锦囊交给了他。 逢喜有赏,这是宫里的老规矩了。中元帝召见自是喜事,秦素这赏封给的也很足,是一小把金豆子。 这还是当初离开青州时,太夫人托程廷桢捎来的路仪,这样的金豆子,秦素手上足有两大匣。 其实,在秦素原本的计划中,到底她也是秦家“养大”的,临行前怎么也该与秦家人见面话别,全了这份“恩情”。 只是她没料到,中元帝对她这个“女儿”极是渴盼,秦素离开青州时非常匆忙,竟没捞着机会再见秦家人一面。而太夫人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凑出这两匣金豆子,也确实是很有眼色,知道秦素在宫里上下打点,需要这些。 “谢公主殿下的赏。”邢有荣笑嘻嘻地接了锦囊,心下对公主殿下的大方懂事也更加赞赏。 所谓“父母命,行勿懒”。一听中元帝有召,秦素连屋都没回,直接套了件斗篷便走,称得上是对这句话的最好诠释。 此时秦素已是穿戴完毕,白芳华端详了她两眼,确定她的服饰再无问题,便招手叫人抬了步辇,秦素坐上去之后,便由邢有荣亲自在旁跟着,白芳华等一行人随后,摆开公主仪仗,浩浩荡荡地往寿成殿而去。 雪后的天气颇为寒冷,北风硬梆梆地在人身上刮着,像是能刮下一层皮来。 秦素此刻的心情却是颇好,掀开锦帐欣赏着外头的雪景,只觉得这拥雪堆玉般的皇城,也有一种剔透的美丽。 永寿殿离着寿成殿倒不太远,行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中元帝已在殿中等候多时,听闻外头小监通传“晋陵公主求见”,他便立刻笑道:“快宣进来吧。” 他的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便见门帘掀处,走进来一个娇柔艳丽美人儿。 晋陵公主一身素雅、美艳如花,连发上插戴的簪子都是中元帝最喜欢的碧玉流苏簪,自门外行来时,直若水莲花迎风盛放,说不出地好看。 “快快进来,叫孤好生瞧瞧咱们大陈的公主是不是又好看了。”中元帝笑着向秦素招了招手。 秦素可不敢真的就这么过去,仍旧先是跪礼问安,方才满脸孺慕地走了过去,半是笑半是委屈地道:“父皇日理万机,阿巧不敢打扰,算算日子,阿巧已经有二十三日没见过父皇了呢,真是好久好久了。”说着便嘟起了嘴,眼圈儿都快红了。 这小女儿家撒娇似的语气,立时让中元帝的一颗慈父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瞧瞧,你倒还来埋怨孤,孤不叫人来找你,你都不愿意来瞧瞧孤这个老阿爷。”中元帝笑眯眯地说道,一面已是踏下玉阶,坐在了一旁的九龙扶手椅上。 秦素立时乖巧地凑上前去,将那扶手椅后头的锦褥挪了挪,一边挪一边还问“放这里父皇可觉得舒服?”那一份儿小意殷勤,简直是能化掉人的心。 中元帝的嘴不由自主地就咧开了,直乐得满脸开花。 邢有荣在旁边笑吟吟地瞧着,心里再次得出了一个判断:这位公主殿下,只怕会受宠很久、很久,至于其受宠的原因,就三个字儿:会来事。 待将锦褥安顿好之后,秦素便在中元帝的要求下坐在了一旁的鼓凳上。 她可不像那些小心翼翼的皇子们,中元帝赐了座他们也不敢坐实了,只敢挨小半个屁股在凳子上,坐着简直比站着还累。 秦素根本不管这些,她就实实在在地坐了下去,面上一派坦然。 中元帝瞧在眼中,越发觉得这个女儿心眼儿实在,不玩那些虚的,是个好孩子。 一旁的邢有荣看了,只能在心里感叹。 什么叫偏心?这就是了。 换了旁人你坐一个试试?中元帝不打你个屁股开花,他就不是中元帝。 邢有荣在心中大肆腹诽,而此时,这天下间最尊贵的父女二人终是叙完了寒温,开始说些闲话儿解闷。 中元帝招秦素过来,就是要与她说话解闷的,此时见她言语天真、神情娇俏,自是心怀大慰,那连日来耽于公务或家务事的烦恼,也消去了许多。 窗外雪色堆积、朔风如刀,而殿中却是一室如春,暖意融融,这氛围直是好得让人险些以为,这世间的亲情,亦如这满室春温一般地叫人欢喜着的。 秦素心中早有成算,此时见时机正好,便向阿栗抬了抬手,复又转向中元帝,面含羞赧地道:“父皇,儿臣见永寿殿的梅花开得极好,便时常照着作画,今日儿臣斗胆挑了一幅出来,想要请父皇指点指点,好不好?” 说到最后的三个字时,她的声音甜软得像是浸了糖汁儿也似,中元帝听了,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坦了。 “好啊,那就叫孤瞧瞧晋陵的画技如何吧。”他笑着站起身来说道,看向秦素的眼神满是慈爱。 此时阿栗便走上前来,呈上了一张卷好的画儿,秦素上前接过,亲自将之展平了,摊放在中元帝的眼前,小声地道:“还请父皇瞧瞧,这画儿可使得?”她一面说话,一面满脸惴惴地看着中元帝,那双剔透的眸子里像汪着水,带着明显的不安与期盼。 第650章画不成 中元帝还是头一次感受到来自于女儿的仰慕,不由开怀大笑,一面便很是洒然展了展衣袖,垂眸观画。 然后,他的笑声就卡住了。 一种近乎于震惊或者说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迅速地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这是……画?”他伸手指着面前的这幅“画”,一双眼睛已经不顾形象地瞪得老大,看看秦素,再看看那幅画,再看看秦素,旋即身子便晃了晃。 “邢大监,来……扶着孤。”他的语声有瞬间的虚弱,说话间一只手已经挡在了眼睛上。 那张……东西,能叫画儿吗? 也是,在纸上拿笔描出来的一些……形状,你要一定说它是画,那也成。 只是,中元帝活了半辈子,当真是头一回看见如此之……说是拙劣都感觉有点对不起拙劣这个词……如此之……冥顽不灵的……涂鸦。 中元帝险些仰天长叹。 晋陵公主可是大陈最尊贵的女郎啊,更是他郭士礼膝下唯一的女儿,这一手画技却堪称……不可描述。 中元帝扶着邢有荣的胳膊,颤巍巍地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扶手椅上。 哎哟,怎么忽然就那么头疼呢。 都说女儿好、女儿妙、女儿听话又乖巧。可是他的这个女儿却怎么这么的……土包子一个啊。 这副画一拿出手,人家还不得笑掉大牙? 亏得他最近还老在想着,定要给晋陵公主挑个美姿仪、富才气的夫婿,如今看来,此路……甚难。 “阿巧啊……这画儿……你没给别人瞧过吧?”中元帝问秦素道,面上挤出的笑不比哭好看多少。 天知道问这话时他有多心虚。 这要是被人发现大陈的晋陵公主,他中元帝爱若掌珠的女儿,居然是个只能画一手小儿涂鸦的不通风雅之人,你叫他这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秦素此时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中元帝,闻言便道:“父皇是不是累了?这都是阿巧的不是,让父皇劳了神。父皇快别说儿臣的画儿了,您还是歇一会……” “不行,孤不歇着。”中元帝立刻坚决表示了拒绝,同时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斩钉截铁:“你就告诉孤,你的画儿可给没给旁人瞧过?现在就说,孤……还挺得住。” 语至最后,他的面色已是万分紧张,那架势很明显,只要秦素敢说个“是”字,他就能立刻晕过去给她看。 秦素在心里“啧”了一声。 狗皇帝这戏演得过了吧。 至于吗?不就是她画得丑得点、画技差了点吗,至于表现得这么夸张? 按下了心中的千万句腹诽,秦素的面上仍旧是关切的神情,细声回道:“回父皇的话,阿巧自知画得不好,所以在宫里从来没给人看过画儿。父皇是第一个。” 还好还好,还没丢脸丢到别人面前去。 中元帝大松了口气,可片息之后,他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你是说,孤是第一个瞧过你的画儿的?”他问道,语气着重放在“宫里”二字上,面色重又变得紧张起来,“我儿的意思是,在宫外头还有别人看过你的画?” 秦素便点了点头,一面慢慢地将画卷了起来,一面便道:“以前在秦家的时候,也和姊妹……和秦家的女郎们一起学过画,还曾叫家中的长辈品评过。” 中元帝立时捂住了眼睛。 原来,这脸早就丢到宫外头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中元帝苦着脸就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拨弄了一会发上的金冠,蓦地将大袖一挥,提声道:“来啊,传诏。” 说着话时他已是满脸的苦恼,看向秦素的眼神完全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作孽哟,他活生生的女儿啊,这一笔画简直烂得根本没法看。 此时,在外头候着的中常侍正歪在殿门边打盹儿呢,被这一声吼直吓得魂飞天外,“蹭”地一下便跳了起来,揉着眼睛飞跑进殿,脸上带着一种被人闹觉的悲愤与被吓个半死的惊惧。 不带这么骗人的好不好?不是说好了今日不理国事,要与公主殿下叙天伦的吗?怎么这叙着叙着又要传诏了? 中元帝可管不得他在想什么,龙手一挥,断然语道:“诏,益州刺使治下,青州秦府中所留晋陵公主之画作,即日悉数封存,速送回宫。” 中常侍运笔如飞,记下了这份诏书,心下还一个劲儿地疑惑,公主殿下的画作难不成竟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佳作,陛下居然还要把画儿都封起来? 果然是天皇贵胄,寻常人可比不得。 颁下此诏之后,中元帝迅速地又作下了另一个决定。 “诏,江、薛、桓、杜、卢、卫、周七姓,各遣二女入宫,备选大侍中并晋陵公主伴读。”他中气十足地说道,同时深深地觉出了自己肩上的重任。 晋陵公主的教养之责,他这个父皇可得一力担起来,万不能叫天下人瞧见一个出手就是涂鸦的公主。 就在中元帝满腔的慈父之情快要冲上天的时候,他的衣袖忽然被人拉了拉。 他回首看去,却见他家女儿正垂着头,拿两根白嫩的手指头拉着他的一角衣袖,细声细气地道:“父皇,阿巧可不可以多叫几个人进宫?” “哦?你要叫谁?”中元帝此刻的心情居然特别地好,那种能够为国家培养出一个有教养、有学识的公主的责任感,让他觉得格外地舒心畅意。 秦素小声地道:“就是……我在上京的时候,偶尔见过江家的三个女郎……” 她用比蚊子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将那晚与丽淑仪的对话说了一遍,那个“缘分”说也被她再度提了出来。 “……阿巧如今一个人在宫里,虽然有父皇宠爱、夫人们疼惜,皇兄皇弟们对阿巧也是百般照拂,可是……阿巧到底也是女郎,很想要几个合眼缘的女郎来陪一陪,可以么,父皇?”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话,不时还要偷偷观察一下中元帝的表情,还要尽量不叫中元帝发现,大眼睛忽闪着藏在睫毛下头往上觑,一时咬唇一时又拧眉,整张脸上几乎就没一处不忙的。 这般情态,又可怜又可爱,直要叫人的心也要跟着化了。 第651章忽有信 中元帝见状,先是心下一软,复又忍俊不禁,笑道:“就这么点儿小事儿,你自己把人叫来不就得了,还要叫父皇替你说么?” 秦素一下子飞红了脸颊,垂首捻着衣角,小声地道:“阿巧不敢的,父皇说过,阿巧是公主,代表着天家体面、国之尊严,一定要谨言慎行。阿巧不敢自己做主,还是要请父皇拿个主意。” 这番话直说得中元帝心花怒放。 瞧瞧,瞧瞧,这就是女儿的好处,多乖巧、多听话、多懂事,比那几个儿子强了百倍不止。 “父皇准了。”中元帝又将龙手一挥,倒也不必再下诏书了,只叫了个小监去江家传话。 江仆射近来可谓简在帝心,对于把江家的女儿召进宫这种事情,中元帝还是很乐意的。 更何况,他最近心尖儿上的人,也姓江。 一想到丽淑仪那又清丽又妩媚的模样,中元帝的心里又是一阵荡漾。 方才他收到了丽淑仪派人送的信儿,邀他今晚观水晶冰灯。只消想一想在大雪中与美人相拥相依、共赏冰灯的情形,中元帝已是醺醺然醉矣。 秦素今日的目的已然达成,此时见中元帝明显一副心猿意马的模样,她立时便知道,狗皇帝这是又想起哪位美人儿来了。 中元帝的这一颗老俏老俏的心哟,真是没一刻能安静的。 秦素暗自撇嘴,打算再坐一会便起身告辞。 寿成殿再好,她呆着也觉得别扭。前世总到这里来,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叫她浑身不舒服。 心中盘算着,秦素张开口方要说话,忽见一个小监飞跑着进来,手里托着一份奏折,伏地道:“江阳郡守并益州刺使急奏。” 中元帝立时便收起了一脸的想入非非,神情变得格外冷肃。 邢有荣上前接过奏折,呈予了中元帝,中元帝展开瞧了两眼,面色倒是松快了下来,不过,他的视线却是往秦素这里转了转。 秦素心头一跳。 这奏折难道与她有关? 青州出事了? 她都已经成了公主了,难道秦家还要出什么谋逆的大事? “这折子说的是秦家的事,我儿可愿听一听?”中元帝慈和的语声传来,居然带着几许抚慰之意。 秦素抬起了头,面上是不曾掩饰的担心。 毕竟她在秦家长大,又是个众所周知的“念旧”之人,如果她这时候无动于衷,那才叫人寒心。 果然,中元帝面上的神情变得越发欣慰,和声道:“我儿不必担心,秦家并无大事。” 听了他的话,秦素却越发忧心忡忡起来,眼眶渐渐地便红了,忙拿布巾在眼角按了按,屈身行礼道:“父皇恕罪,非是阿巧御前失仪,只是儿臣离开青州的时候,也没来得及见的太……秦太夫人一面。她老人家年岁大了,儿臣怕她的身子有个什么……” 她说到这里便没再往下说了,唯语声微哽,又拿布巾按了按眼角。 中元帝上前几步,亲自扶起了她,和声道:“我儿何罪之有?你如此孝顺,孤只有欢喜的。再者说,秦太夫人身子也很康健,我儿勿需担心。” 秦素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便问:“却不知秦家出了何事,父皇能告诉我么?” 中元帝叹了口气,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秦家上两个月着了火,好在火势不算大,也没造成什么损失。”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 “秦家着火了吗?可烧坏了什么人?”她的语声有着些许焦灼,却也不曾变貌变色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见她一脸的担心,中元帝心下便又软了软,连忙将她按坐了下来,温言道:“阿巧勿担心,奏折上说了,这场火就烧了大书房并几间小舍,另有几个仆役救火的时候受了点伤,并无大碍的。” “原来如此,那就好,那就好。”秦素作势拍了拍心口,然而,她的手心此是却已是满把潮汗。 大书房失火? 怎么偏偏是大书房? 那地方曾被无数人觊觎窥探,如今倒好,干脆一把火烧了,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纵然心中满是疑问,可秦素却也不能当真问出来,只得按下情绪。 中元帝见她神情低落,倒是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又赏下了一堆东西,方才将她送出了宫门。 秦素步出寿成殿的大门时,时间已近巳初,殿门外是一片大好晴光,阳光灿烂耀眼,檐下的冰棱与地上的积雪反着光,不时有积雪落下树枝,“簌簌”之声不息。 中元帝目送着她乘上步辇,面上含着些许宠溺。 秦素明显有些在想着什么心事,而中元帝对此则不以为意。 秦素此时的表情,在他眼中便是真性情、心地良善的体现。他当然没意见。 不过,坦白说,秦家烧了大书房,这消息中元帝还是挺乐意听到的。 那大书房里说不得就收着晋陵公主的涂鸦之作,如果能一总儿烧掉了,那就太好了。 且不说中元帝是如何地暗自庆幸,却说秦素,回到永寿殿后她便屏退了旁人,独自在梅树边散步,一面飞快地转动着心思。 大书房失火,此事绝不寻常,秦素总觉得这像是“那位皇子”的手笔。 欧阳嫣然失手、黑衣人自戗,青州的棋局已经走到了死路,那个大书房暗格里藏着的东西,想来对“那位皇子”非常重要,欧阳嫣然也从没放弃过对大书房的搜寻。 秦素猜测,“那位皇子”最初的计划应当是叫银面女与欧阳嫣然协同查寻的,而银面女却提前遁逃,欧阳嫣然没接到指令,自然也就只能自己乱搜一气了。 轻轻抚着一枝梅花,秦素的眉心蹙得极紧。 大书房这一局最古怪之处,便在于那个提前从暗阁中取走某物的无名氏。 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无名氏一定不是“那位皇子”的人,他或她必定来自于第三方。而如果基于此点去推想,则“那位皇子”火烧大书房之举,必有深意。 思及至此,秦素心头微微一动。 她举眸往四下里看了看,那个隐约的念头渐渐变得强烈。 第652章中路院 “白女监何在?”秦素唤道。 白芳华立时从廊下走了过来,行礼道:“殿下唤我何事?” 秦素便向她勉强一笑,说道:“我这心里有些烦闷,方才我突然想起来,三皇兄那里我还没赔过礼,今日恰好天晴了,路也好走些,我想去给三皇兄赔个不是。你这便去把上回父皇赏的那一匣子的珍珠给我拿来,权作赔礼。” “是,殿下。”白芳华应道,自去收拾准备。秦素这厢便也回到了寝殿,换了一身新的衣裙,连靴子都换了新的。 大都地处北方,民风豪爽,不似南方那样文弱,且冬日也确实是冷,故这里的贵族到了冬日都爱着靴,秦素此时换上的,便是一双簇新的遍地锦彩凤靴。在秦素看来,这靴子确实比木屐暖和多了。 不多时,白芳华便将礼物收拾了出来,步辇也准备妥当了,秦素便仍旧带同阿栗等人,排起公主的仪仗,往广明宫而去。 广明宫离着永寿殿很远,几乎是从内宫到了外皇城,秦素为了让这次赔礼显示出诚意来,更为了出奇不意探一探“那位皇子”的动静,故才会挑了这么个大冷天跑去受罪。 总归她坐在步辇上冻不着便是了,那步辇四周的帐子秦素叫人全都扎得牢牢的,又叫人在上头置了个小暖炉,坐在里头一点也不冷。 摇摇晃晃之间,这一队长长的公主仪仗由东到西,差不多横贯了大半个皇城。 等到大队人马最终停在广明宫的门口时,白芳华只觉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被北风吹了个透,整张脸更是冻得僵住,嘴都像已经不是她的了。 好在广明宫的小监是个非常机灵的,老远便瞧见了公主仪仗,早便飞跑着进去传话,此时,广明宫的大监施有德正领着一群宫人,在中路宫门前的阶下相迎。一见秦素的步辇停下,施有德便立时上前恭声道:“恭迎公主殿下大驾光临。”说罢便领着一众宫人跪礼拜见。 白芳华好歹舒了口气。 这大冷的天儿,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如果让她这会儿主动报出名号来,她还真不敢保证她的声音不打颤。 见来的人是施有德,秦素便叫人放下了步辇,她缓步走了下来,抬了抬手道了声“免”,便又笑着向施有德打量了几眼。 施有德约有四十来岁的年纪,长了一张很刻板的方脸,浓眉大眼,面皮白净,唯在靠近鬓角的地方有几粒不大明显的麻子。 他是皇宫中很少有的能够与邢有荣平起平坐的大监,只看他那一身的朝天紫,就可知他的资格有多老。 说起来,广明宫是整座皇城中最大的宫殿,为五路七进的格局,目今四位成年皇子各占一路,中路则成为了通往各皇子居所的内通道以及广明宫正门所在。这四位皇子身边自然各有大监服侍,而施有德则是总领着广明宫的大监。 相较于邢有荣,被中元帝派到此处来的施有德,可能分量还要更重些。 “我来找我三皇兄,来得唐突了,没来得及事先递帖子,还请施大监代为通传一声。”秦素含笑语道,态度十分地客气,连本宫的自称都免了。 施有德自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折煞了我,我这就给殿下领路。”说着便侧身让出了正门的位置。他身旁一个看着就很机灵的小监已经飞跑了下去,想必是去给三皇子送信儿去了。 秦素笑着向施有德点了点头,扶了阿栗的手跨进了宫门,一时间心下颇是感慨。 这还是她两世里头一回走进广明宫,前世时,通往广明宫的路一早就被封死了,她们这些妃嫔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御花园之后的那一片。如今,她终于有机会见识见识皇子们的住处,真是可喜可贺。 从高阔的正门进得宫中,秦素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但见入目处不见常有的影壁遮眼,唯一片阔朗,石板路上没有半点积雪,其宽度约可容两驾马车并行,道路的两旁植着松柏等常青树木,这些树木在寒风中挺立如兵卫,青翠的树梢上担着白雪,瞧来格外精神。 透过青枝白雪的间隙,隐约可见大路的两侧各露出一角粉墙,又有重重飞檐掩映其间,两条彩石小径对称地从大路旁伸出,蜿蜒探入林中,想必便是通往这两所院子的通路。 再往前看,大路的尽头便是一所极大的花园,亭台轩丽、曲径流水,竟是比御花园也不差多少。 “此处好生宏阔。”秦素赞了一句,左顾右盼,面上含着天真的笑意。 施有德便恭声介绍地道:“禀公主殿下,这是中路院儿,是广明宫五路中最大的一路。先帝爷说这地方若是拿影壁拦了,反显逼仄,便叫人在开了条大路,路旁只种松柏常青之树,又修了书房与藏书楼。在殿下左手处的院子便是大书房,右手处则是藏书楼。此外,先帝爷又命人修建了‘御景园’用以赏景儿,便是殿下正前方所见的那所园子。那园子里头修了亭台石桥、引了活水,在西北角儿还植了一大片的梨树。殿下明年上巳的时候可以来这里赏梨花儿,那树上结的梨子也甜,广明宫每年都有梨花酿、香梨膏、雪梨汤,在皇城里那也是独一份儿了。” 虽说是个阉人,但这施有德明显比邢有荣要风雅得多,向秦素介绍一应景物时更是用字雅致、谈吐风趣,叫人根本没办法将他的谈吐与他那张板正的脸联系到一起。 秦素一面听一面点头,只觉得此处风景果然极好,比她的永寿殿不知好了多少。 只可惜,这一座宫殿里却住了四位皇子,就算地方再大,又是单开了宫门儿的,可这种群居的感觉也叫人不舒服,总觉得隔墙有耳似的。如果换作秦素,她宁可住去小百倍千倍的殿宇,也不想住在这里。 一路谈谈讲讲,倒也并没什么冷场的尴尬,施有德不愧为大监,无论谈吐言行皆极是得体,秦素随他走了约有小半炷香的路,竟是一点没觉得厌烦。 第653章珍珠匣 三皇子便住在右一路的院子里,跨过一道院门,便是长长的夹道,穿过夹道再进一道小巧的梅花门儿,便到地方了。 到得此处,施有德便恭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来访本当开启右一路正门相迎。只是最近雪大,那正门上头的梁子被压断了,如今正在修葺,委屈殿下走了侧门儿。” 秦素便笑着摆手道:“无事的,走正门就看不到中路大花园的风景了,如今却好,我也瞧个新鲜。” 她话音方落,便听见一阵笑声忽地传来,随后便是一把微带上扬的男子语声响起:“皇妹妹怎么这时候来了?路上没冻着吧?” 话音未落,便见三皇子已是大步走了过来,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贵妇,贵妇的身后另跟着四五名衣着华丽的姬妾。 秦素的面上立时擎起了一抹浅笑,急步上前见礼,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三皇子身边的那个贵妇。 上次册封宴是正经宫宴,男主女次分了席,秦素是唯一一个出现在主宴上的女子,故她与几位皇子夫人都没怎么见过,此时细细打量,却见三皇子夫人生得颇为端秀,只可惜眉峰上挑、两眼含威,即便是笑着的,也有一种威严冷凝的气势。 “阿巧见过三皇嫂。”秦素主动上前见了礼。 这种场合,陪在三皇子身边的只能是正室夫人。至于霍亭淑等人,秦素以眼尾的余光往旁扫了扫,便瞧见了霍亭淑那张微有些泛白的脸,看起来可比上一回憔悴多了。 水榭那件事一出,最丢脸的不是她,而是三皇子。 若非三皇子是个生性洒脱之人,霍亭淑这会儿只怕是没机会站在这里的。 秦素一眼扫罢,便又将注意力转向了眼前三皇子夫人。 三皇子夫人的母家姓谢,高祖皇帝时,谢家也勉强算是望族,不过如今却是凋零了,到了谢氏这一辈,谢家已然沦落到了小姓之列。 见秦素执礼甚恭,谢氏的面上便多了些笑意,忙忙地上前扶起了秦素,柔声笑道:“皇妹妹可别这么多礼,快些进屋说话吧,今儿外头可冷着呢。” 秦素便就着她的手起了身,只觉得她的一双手倒是又干燥又温暖,反倒比她的容貌更叫人舒服。 三皇子此时也走了过来,与谢氏一同陪着秦素又走了约盏茶的功夫,将她让进了正殿。至于施有德,在三皇子夫妇到来后,他只是略一见礼,便退了下去。 这位施大监在广明宫地位之超然,由此可见一斑。 此刻,右一路的正殿里已然架了两只大火盆,里头烧着银霜炭,然而殿里的温度却并不算暖,秦素进去后,只将最外头一件大氅脱了,便被让坐在了靠右首的第一张扶手椅上。 谢氏招呼小宫女们上茶上点心,秦素便面含羞赧地道:“我不告而来,还请三皇兄与三皇嫂勿怪。” 三皇子便笑道:“皇妹妹可是稀客啊,平素我请还请不来呢,今日一来真使蓬荜生辉。” 谢氏也含笑道:“皇妹妹太客气了,一家子人走动实是太平常的事儿,皇妹妹如果事先下了帖儿,那才叫生份了呢。” 到底是有些来历的士族出身的女郎,虽然如今没落了,却还有几分底子在,说起话来很是得体,既不失亲热,礼数又周全,叫人听着就舒服。 此时便有小宫人奉上了茶果等物,秦素便与三皇子夫妻说着客气话,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她便将礼物捧了出来,局促地道:“之前是我太不懂事,脾气也坏,损了三皇兄一套上好的瓷器,如今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拿这匣子珍珠赔罪吧。还请三皇兄与三皇嫂莫怪。” 说这些话时,秦素已然站了起来,双手捧着匣子呈给了三皇子夫妇。 这般郑重的大礼赔罪,自然显得态度真诚。三皇子连忙上前扶起了她,笑道:“皇妹妹太客气了,倒叫为兄汗颜。”话虽是如此说,可他的手却是自动地接下了那只匣子,而面上的笑容里也含了一分欢喜之意。 秦素微有些吃惊。 她之前就猜着,霍亭淑嫁的这个三皇子,只怕是个不受宠的,如今看来,她的猜测只怕没错。不过是一匣子珍珠而已,三皇子拿得也太快了,连推让一下都没有。 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此时谢氏也笑了起来,掩唇道:“皇妹妹便是这样见外,都说了是一家子了,讲这些虚礼作甚?要依我说,这原是我们错在前头,皇妹妹就不该带东西过来,而是我们该当送东西给你才是。” 一番话说得极为妥贴,立时便掩去了方才的某些尴尬。 帝边的霍亭淑听了这话,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脸上一片灰暗。 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秦素却偏要在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之后,突然登门赔罪,这到底是赔罪呢,还是来提醒儿的呢? 霍亭淑的头垂得低低地,只觉得谢氏扫过来的视线分外冰冷。 听了谢氏之言,秦素笑得越加纯真:“三皇嫂再这样说,我可就真要无地自容了。无论如何,三皇兄居长,我这个做妹妹的就当敬着才是。再者说,父皇都发了话,我也得尊着父皇的命令。” 见秦素抬出了中元帝,谢氏这才没再客气了,而三皇子此时的注意力全在那匣珍珠上头,正掀盖仔细观瞧,除了附和地笑上两声,他竟是一个字没说。 秦素又等了一会,三皇子居然还是只字不语,只喜孜孜地打量着那一匣子珍珠,竟似是浑然忘记了有客人在座。 秦素觉得有点尴尬。 她这位三皇兄分明一副急于回屋仔细观赏珍珠的模样,连半句招呼的话都没有,这还叫人怎么继续坐下去? 谢氏往三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便现出了些许恼意。 “皇妹妹且喝茶,这点心是我们这里新做出来的,有个名儿叫茶糕,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她一面殷勤地招呼着秦素,一面又看了三皇子一眼。 此时,三皇子依旧是满脸欣喜地打量着那匣子珍珠,对她的话直若未闻。 第654章风正起 秦素伸手去端茶盏,喝了两口,挪了挪身子。 三皇子此时的表现,委实不是留客的态度。 谢氏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秦素也跟着说了两句,可三皇子却仍旧半声不出。 纵使秦素有着两世的面皮,此时也没办法再坐下去了。 到底秦素也是来作客的,又不是来讨人嫌的,三皇子这逐客逐得如此鲜明,她要是再坐着,就真是不懂事儿了。 无奈之下,秦素只得站起身来,笑着道:“三皇嫂莫要这般客气,都是一家子,这些虚礼竟还是免了的好。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儿,得先回去了,改日再过来讨茶点吃。”说着便作势欲去。 谢氏瞬间面红耳赤,瞪了三皇子一眼,又转向秦素道:“这可使不得,总不能叫皇妹妹来了就走,这也太失礼了,万一父皇知道了,定会责我们不懂事的。皇妹妹若是不嫌弃,便去我屋里坐坐可好?我知道你怕拘谨,我这就叫你三皇兄去别处逛逛。”语声恳切地说到这里,她便转向了三皇子,提声道:“殿下看这样可好?” 这一声至少比方才响亮了五成,几如喊叫一般,三皇子这下子终于听见了。 他抬起头来看向秦素,神情微怔,像是没听明白谢氏在说什么。 谢氏只得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三皇子这才恍然大悟,遂笑道:“你这话说得却是正理。” 说这些话时,他俊朗的脸上满是喜意,一面说话他一面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牢牢地捧着那匣珍珠,笑道:“是我太不识相了,竟坐在此处碍事。妹妹便且听你皇嫂的话,去里屋坐一坐,她那屋里比正殿暖和多了。你们说你们的贴己话去。我去外头走一走。”语罢他竟是抬脚就走,那速度快得让人根本反应不及。 秦素委实有些啼笑皆非。 三皇子这样子倒不像是在让人,而像是在逃跑了。 他这是要往哪里跑?那匣子珍珠自拿到了就不曾撒手,他这是要拿去送人,还是自己收着? 身为皇子,他的眼皮子也未免太浅了罢。 谢氏的脸越发地红,却仍旧竭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起身行礼道:“三殿下好走,妾与皇妹妹不送了。” 三皇子被她一言提醒,脚步顿了顿,回头向秦素一笑:“皇妹妹且好生坐着,我这便去了。”说着他便托着珍珠跨出了殿门,看他那急切的样子,就像是要给什么人献宝似的。 饶是秦素两辈子的老脸,此刻亦微觉有些发窘。 三皇子如此不着调,简直出乎她的意料。 他有可能是“那位皇子”么? “皇妹妹请随我来。”谢氏低柔的语声传了过来。 秦素微微回神,却见谢氏正站在槅扇边她招手。 她的面上犹带赤色,神情间也还有着些许难堪,然而态度却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快进来说话吧,里头比外头暖了好些。” 秦素顺从地应了个地,便与她一同进了侧殿。 侧殿的确比正殿暖和多了,谢氏也是个极会待客之人,叫人捧出来了不少新鲜有趣的头花、发钗、簪珥等女郎们喜欢的饰品,让秦素尽管挑。 三皇子方才连个回礼也没给,抱着珍珠就跑得没了影儿,谢氏这是在给他周全颜面呢。 这般看来,这谢氏行事却极妥当,远比三皇子好了太多。 秦素一面慢慢地挑拣着首饰,一面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 侧殿中的陈设并不华丽,都是宫中份例,一桌不多、一案不少,却是布置得一丝不苟,并无出格之处。 往好听里说,这便是有规有矩;说得难听些,便是寒酸。 三皇子的日子,果真是如此捉襟见肘么? 秦素的视线扫过空落落的博古架、扫过微显沉旧的绿漆柜,蓦地眼神一凝。 那绿漆柜上方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字,上书着“大漠风正起,皓月满乾坤”一句诗。 那字体,相当眼熟。 “怎么,皇妹妹也喜欢写字么?”见秦素的眼神停在那幅字上,谢氏便轻声问道。 秦素笑着颔首道:“原先在秦家的时候,倒也写过一段时间。” 听她提起了秦家,谢氏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仍旧面现浅笑,柔声道:“我也是,原先在母家时也爱与姊妹们习字,如今这习惯也未改,没事了就写几张练手。” 扯这种闲话秦素可是好手,多少都能扯出来,于是她便顺着谢氏的话往下说,一面便站起身来,踱到那幅字前细瞧。 离得越近,便越觉得这字迹十分熟悉。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一面在心中暗自思忖,秦素将视线又转向了谢氏。 按理说,既然秦素对这幅字表现出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身为秦素的皇嫂,谢氏应当毫不犹豫地将之送给秦素作礼物才是。 可是,谢氏此刻的神情却很平淡,面上虽有笑容,眼底深处却是安静的。 不,说是安静也不确切,应该说,她此刻的神情,很有种隔岸观火的意味。 这发现让秦素大感兴味。 一幅字而已,谢氏怎么竟会有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眼神?她隔的哪里的岸?观的又是什么火? 最后再仔细地看了看那幅字,秦素便笑着回到了案边,继续挑首饰。 谢氏的神情,在那个瞬间暗了暗。 秦素以眼尾的余光捕捉到了这一幕,心下越发疑惑,满心地不解。 许是因了那幅字的缘故,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接下来的相处便也多少带着几分敷衍之意。秦素随意地挑了一副臂钏并一对发簪,皆是素净的玉饰,不贵重,但却雅致,仍旧是照着中元帝的喜好挑的。 谢氏便叫人将首饰装了匣,交给阿栗收着,又着人端上了精细的果点,与秦素坐着吃茶,两个人又说了约莫半炷香的客套话,秦素便再度起身作辞了。 这一次,谢氏没再多留客。 礼数周全地将公主殿下送出梅花门后,谢氏便自带人踏上了来路。 待她回到殿中时,三皇子还没回来,偌大的殿宇中空无一人,唯门口守着几个宫女。 第655章琴师来 谢氏对此已是习经为常,见状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直接便回了暖阁,直到对镜卸钗环时,方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些首饰都好生收着,别再叫人讨了去。”她吩咐一旁的宫女道,一面将钗环等物往旁边推推。 那宫女是从谢氏母家跟来的,名叫阿茵,此刻听了她的话,阿茵便是一脸的气愤,一面收着首饰,一面小声地道:“夫人便是心地太好,由得那起子妖精作威作福。” 谢氏在镜中笑了笑,神情很是倦怠:“罢了,让她们闹去罢,我也懒得理。”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转首道:“你去传我的话,霍氏今日在公主殿下面前失了仪,叫她去佛堂抄九遍经,抄完了再出来。” 阿茵应了声是,复又嘟着嘴道:“公主殿下才送的那匣子珍珠,这会子也不知到了谁的手上了。”说着又替谢氏委屈:“那本是公主送予夫人的,夫人都还没摸着边儿呢,这就没影儿了。” 谢氏闻言,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些你也少想。只要我们守好自己的便成,不是我的,强求也求不来。” 言至此节,她的语声变得苦涩起来,神情黯然。 阿茵见状,眼圈已然红了,哽咽道:“夫人乃谢氏嫡女,如今到了这里却要受这些折磨,我真是替夫人不值……” 她用力地拿衣袖擦着眼角,那眼泪却在不停地往外冒。 谢氏微阖了双眼,没再说话,面色微含厌倦,也不知是厌倦于听到阿茵的话,还是在厌倦这宫里禁锢般的日子。 阿茵絮絮的语声又传了过来,轻细而低微:“……方才公主殿下盯着那幅字瞧的时候,我还悄悄欢喜了一回呢,以为殿下会将那字讨了去,谁想殿下竟也没提。夫人也是的,何不就趁这机会将那幅字送……” “罢了,提这些有什么意思?”谢氏睁开了眼睛,面上的疲倦已然不见,眼底一片寂然,“他爱留着那字就留着,不过一幅字而已。总归现在他也是只能看不能碰,就让他把这那幅字留到地老天荒去吧。” 说这些话时,谢氏的面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苍凉,语罢她又是一笑,讥讽地道:“就算留着这幅字,他还不是该去哪房就去哪房?那些美人儿他少睡了哪一个?名为情深,实则薄情,偏要做出这些幌子来,真真无趣。” 阿茵此时便不敢再说话了,唯眼泪越流越多,满脸的委屈。 谢氏回头看了看她,也不去劝,只满脸疲倦地站起身来,一面往宝屏榻前走,一面低声道:“我去躺会儿,难得应酬一回,有点累。你别忘了我刚才的话,霍氏何时抄完了经,何时才能用膳。” “是,夫人。”阿茵擦擦眼泪,应了一声,上前服侍谢氏躺下,方悄悄地退了出去。 灿烂的冬日阳光隔窗而入,看着虽明亮,却是冰冷得不带半点温度,谢氏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天光怔怔出神。 这偌大的宫殿、空阔的房间,她心底的情绪似是无处安放,只觉得整个人都是虚的、空的,没个着落处。 而走在广明宫中路的石子路上,秦素的感觉却与谢氏正相反。 她一脸怡然地享受着这冬日难得的阳光,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 她今日前来,就是想要探一探“那位皇子”的底细的,但很不幸,除了三皇子之外,其余几位皇子压根儿没露面。 当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秦素暗地底撇了撇嘴。 她没想到,就连看上去颇为粗豪的大皇子,居然也这么沉得住气。 明知道最受宠的公主殿下去见三皇子,这几位皇子却一个都不往前凑,深谙“一动不如一静”的真谛,更深谙中元帝的多疑,摆明了一副“我不巴结”的架势,真是狗皇帝的好儿子。 诸位皇子如此不识趣,这让秦素颇为烦躁。 才一听到秦家大书房被烧之事,她第一时间赶到广明宫,却不想竟是出师不利。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一面悄然沉思,一面佯作赏景,四下打量。 便在此时,忽见通往左一路院的宝瓶门无声开启,一个穿着白袍的瘦弱男子并一个宫人,静悄悄地走了出来。 秦素脚步微顿,侧首打量着他们。 因离着较远,她并不能看清那男子的长相,唯觉他一身的气度很是疏淡,而他身后的小宫人怀里抱着一张琴,那琴袋未封之处,露出了里头的一痕艳红朱漆。 竟是朱漆琴。 秦素心底微讶。 时人抚琴多饰以玄漆,朱漆琴却是很少见的。 此时,那男子也瞧见了秦素等人,微一迟疑后,他便迈步走了过来。 秦素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那男子越行越近,而越是走得近,秦素便越发觉得诧异。 观此人步履,风雅飘逸,却又颇有不胜之态,想来当是位不可多得的美郎君。然随着他渐渐行进,看清了他的容颜之后,秦素却又觉得,方才他给她的那种清和淡雅之感,全都消散而去。 眼前男子容貌之平凡乃至于油滑,让人根本看不下第二眼。 真是矛盾至极的一个人。 秦素心中暗暗称奇,此时那男子已然走到了一个合宜的位置,便停下了脚步,躬身行礼道:“见过晋陵公主殿下。” 很好听的声音,虽不及李玄度弦音如韵,过耳时却有若竹林听风,悠扬淡远。 “平身。”秦素抬手说道,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衣着,便问:“你不是宫人?” 那男子躬身道:“回殿下的话,我乃广明宫聘请的琴师,并非宫人。殿下可唤我阿离。” “阿离?”秦素重复地道,眼底含了一丝笑意。 这名儿很是好听,声音也很动人,只可惜,样貌太差。 “那是你的琴么?”她向阿离的身后指了指,“朱漆琴,倒是少见。” 阿离回身看了一眼,复又垂眸道:“是的,殿下,这琴还是先帝爷命当时的琴师传下来的,先帝爷当年在广明宫时,便叫人将琴染成朱色。如今这便成了广明宫的规矩了。” “原来还有这番典故。”秦素点了点头,又问:“你这是要去何处?” 阿离仍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简略地道:“今日轮到了给四皇子殿下授琴课。” 原来这琴师还有授课之责,秦素这也是头一回听说。 第656章耕樵客wellwise和氏璧加更 “除了授琴课之外,阿离也奏琴么?”秦素问道。 阿离躬了躬身,语声仍旧是介于疏离与礼貌之间,说道:“也奏的,不过并不强求,兴之所致罢了。” 也就是说,广明宫里琴师的并非普通乐师,而是相当于门客。 这地位,相当不低了。 秦素缓缓地点了点头,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阿离。 清淡温雅、不疾不徐。她与阿离的这几番对话,这人从头到尾风仪绝佳,如果不去看他的脸的话,这番对话堪称叫人舒服。 “罢了,既是你忙着,便去罢。”秦素挥了挥手。 阿离再度躬了躬身,便领着小宫人转上了甬路。 雪后的广明宫一片银白,他灰白的衣袍被风吹着,偶尔有树上的雪粒子落下来,他也不去避,就这样慢悠悠地往前走,那背影,倒有几分樵耕自在的意味。 秦素将视线从他的身上收回来,问一旁的白芳华:“白女监,这个阿离你可认识?” 白芳华便摇了摇头:“殿下恕罪,这广明宫我也是头一遭来,里头的人我都不大识得。” 秦素“唔”了一声,也没再多问,继续往前行去。 而在通往右二路院子的角门处,莫不离停步转身,目注着那一道纤细而婉媚的背影渐行渐远,他那双流星般昳丽的眸子里,便划过了一丝笑。 “倒真是好个模样,难怪她母亲当年叫那许多人都着了迷。”他喃喃自语地道。 “扑簌簌”一阵轻响,树梢上的积雪被风吹落,半空里扬起了一层细雾。 莫不离的笑容在细雾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唯那双眸子,依旧昳丽如流星…… ……………………………… 大寒过后,秦素便不大往外跑了,对外的借口是“天气太冷,不惯北方的大雪”。 这也不算什么刁钻的理由,毕竟她才从青州迁回大都,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不止是秦素,便是宫里其他的夫人们,这些日子也都窝在住处避寒,同时专心准备岁暮宴。唯有几个一不怕冷、二不怕死的低阶才人与美人,天寒地冻地还穿着单纱的衣裙,打扮得妖妖调调地,跑到寿成殿附近的小花园里“游玩”,以期与中元帝来上一场“偶遇”。 当然,最后她们终于都成功地染上了风寒。 听闻此事时,秦素很是嗤之以鼻。 真是作死作得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与当年她这一代妖妃的手段相比,这些妖精简直不够看。 除了这件事之外,宫里最近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却是三皇子夫妻大吵了一架,最后甚至惊动了中元帝。 事件的起因是因为谢氏罚了一个内家人抄经,不许那内家人吃饭。结果,三皇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便跑去佛堂安慰美人儿,因见那美人儿饿得泪水涟涟、惹人怜惜,于是他便在佛堂里、在那佛像慈爱的注目下,就地与美人儿恩爱了一番,随后直接便免了美人儿的罚。 谢氏知悉此事后,自是大怒。 佛堂本是清静地,三皇子不分场合地胡天胡地,实在太有失体统,于是她便与三皇子争执了起来,执意要重罚那个内家人,而三皇子自是一力相护,夫妻两个从拌嘴变成大吵,直至后来吵得不可开交。 这场争吵的最终结果是,谢氏大获全胜,三皇子不敌夫人,大败亏输。 原来,在争执中,一向自许饱读诗书的三皇子,一开口就引经据典,痛斥谢氏不贤不淑。却不料谢氏这个出身没落士族的嫡女,其所知的典籍竟远比三皇子多得多。 这夫妻二人先开始还是你一句子曰,我一句圣人云地对掉书袋,最后便成了谢氏以一连串的“某子曰”、“又某子曰”、“再某子曰”形成连番追杀,直将三皇子杀得丢盔卸甲。 被自家夫人给骂得没了词儿,三皇子自是无比恼火,于是一脚踹向了殿门,意图来个振足而去。不想三皇子殿下才学不济,这脚下的功夫也同样不济,这一脚下去门没踹开,反倒把他两根脚趾头给踢折了。 三皇子伤心伤脸又伤身,当即便病倒在了床上。最后还是中元帝看不过眼,亲自跑去广明宫,将谢氏与三皇子各训了几句,又将那个牵引事端的内家人罚为三个月役女、不得减缓,并强令三皇子茹素一个月,这才算解决了问题。 这一场以“子曰”开始,又以“子曰”终结的对吵,很快便成了宫里最热闹的话题,直传得连外皇城都知道了。有一段时间,秦素甚至还从阿栗的口中听到过类似于“子曰今天天气真冷”,或“子曰有炖肉吃”之类的奇谈怪论。 便在这些琐碎的热闹中,一年一度的岁暮大宴,终是渐渐临近了。 所谓岁暮大宴,并非是高标准、高规格的大宴群臣,而是皇帝陛下召集七大家族及部分高官进宫,与皇帝的部分家人共享一顿晚食,称得上是家宴,其规矩要求比之宫宴要松泛得多。 因中宫空虚,每逢岁暮大宴,中元帝皆会于上九嫔、下九嫔之中,挑选二或四人随侍赴宴,而他挑中的人要么是特别受宠的,要么便是出身较高的。当然,有些时候中元帝突发奇想,也会从散役中挑一、两个特别美貌的女役入席。 总之,岁暮大宴的随侍人选,全在中元帝一人,旁人是根本干涉不得的。 这也是为什么最近以来,各位夫人们窝在住处不肯出门应酬,她们皆是在忙着打首饰、选衣裳、制膏脂,以备宴会之需。 中元帝挑谁她们不知道,但准备却要做足,万一挑上自己了呢?到底这也是荣誉的象征,参加过一次岁暮宴,来年那腰杆儿也能挺得直些。 夫人们闷头整饬衣饰,秦素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亦在为岁暮宴做准备,更是请阿忍送出了不少消息。 这一场岁暮大宴,于秦素而言,也很重要。 便在这般略显紧张的氛围中,终于到了岁暮这一天。 那天是个阴天,虽然并没下雪,但天色灰黄灰黄的,空气也有些沉闷。 秦素早早穿戴整齐,一时无事,便倚在殿门边看着外头发呆。 天色阴沉得有些仓惶,永寿殿的几个小宫人正嬉笑地挑着竹竿点灯笼。一盏盏绛纱宫灯依次亮了起来,却仍旧驱不散这黄昏将至时的苍茫。 “殿下且进来吧,才换上身的衣裳,别叫她们给碰坏了。”耳旁传来了白芳华殷勤的语声。 第657章岁暮宴 秦素自沉思中抽身出来,向白芳华笑了笑,便随着她回到了寝殿,站在了人高的大铜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却见镜中的女子挽着垂挂髻,髻中环着羊脂玉扣,两侧各簪着羊脂玉花簪,雪肌如玉、眉目妍艳,身上穿了一套天水碧的长裙,那十二幅的裙摆直拖于地,外头又单罩了一层淡青的薄纱,纱上以缥色丝线绣了梅花,每一转首投足,那梅花便随着光线隐约盛放,不仅应景,更兼具了雅致与华丽。 秦素捻起一角裙摆细看,见那薄纱上的梅花是以埋线法绣成的,抚之平滑,而远看却又像是朵朵梅花缀在纱上一样,几可乱真。 白芳华便轻声解释地道:“禀殿下,这是针工司的大匠绣娘亲手绣的,一共八十一朵梅花,足绣了大半年才绣成。” 秦素点了点头,放下裙摆笑道:“果然精致无双,难为她们了,过几日你叫她们过来,我有赏。” “是,我替她们先谢殿下。”白芳华喜孜孜地道。 公主殿下穿得满意、用得欢喜,这便是她们这些宫人们最大的福气。 最后一次在镜中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秦素便问道:“时辰到了不曾?” 白芳华向时漏的方向看了一眼,恭声道:“回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秦素点了点头,“这便去吧,别误了吉时。” 白芳华束手应是,退了下去,秦素便转向阿栗递了个眼风。 阿栗神色不动地点了点头,又向一旁的阿桑与阿梅打了个手势。 二人会意,无声地退了下去。 秦素见状便弯了弯眼睛,扶着阿栗的手跨出了殿门。 出得门来,外面的天色已是越发阴暗,天边积了些云,遮住了漫天星辉,前几日还可隐约一见的眉月,如今也是踪影全无,若非整座皇城灯火通明,今晚这天气倒真是个月黑风高夜了。 秦素坐在步辇上,遥遥地看向远处。 临华殿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着,隐约还能听见丝竹音乐之声。不过,秦素此行却是必须先去寿成殿与中元帝并一众皇兄皇嫂皇弟们汇合,方能抵达宴会之所。 她将大氅又裹紧了些,只觉得这十二月的夜风冷得透骨,所幸寿成殿不算远,没多大功夫也就到了。 到达寿成殿后,经由一套通传、见礼的程序,秦素才终于见到了中元帝。 中元帝此时正端坐在龙椅上,他着了一身绣金龙的玄色衣袍,发上戴着金冠,发髻梳得光溜水滑,远远瞧着,这位君王倒还有几分中年人的俊秀。 说起来,中元帝没按照正规宴会的标准着装,想是因为这到底也算是家宴,没必要摆那个排场。 进殿之后,秦素老老实实挨个儿向中元帝、诸皇子并夫人们请安,又接受了几个小皇弟的问安,便挑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站好了,静等着中元帝发话。 中元帝的心情却像是不大好,见了秦素倒还有个笑模样,而当视线转到其余几位皇子身上时,他的眉头便拧了起来。 秦素回身数了数,这才发现,三皇子与四皇子夫妻都还没来。 “老三这是怎么回事?老四怎么也晚了?”中元帝不耐烦地说道,一面便在宝坐上换了个姿势,神情中带了几分不虞。 吉时将至,两位皇子却迟迟不现身,他自是生气。 邢有荣见状,上前几步躬腰道:“回陛下,已经叫人去催了。” 中元帝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道:“孤这两个儿子倒是好大的排场,难道要叫一家人等着他们不成?” “陛下息怒。”坐在中元帝左首的一个宫妆女子说道,语声呖呖如黄莺,颇为动听。 秦素以眼角余光扫了她两眼。 不认识。 不过看她的衣着,品级应当不低,因为她头上蔽髻的数量是五,这是上嫔夫人的装束。 秦素又往左右看了看,今日共有四美伴驾,这其中却没有丽淑仪。 看起来,为了避免难堪的场面出现,丽淑仪当是想法子避开了这场岁暮大宴。毕竟,那大宴上可是有薛家郎君在的。 啧啧,却不知前世的薛允衍在听闻江三娘入宫之事时,是怎样的表情。 秦素有些不怀好意地想着,忽听小监通传:“三殿下夫妇求见——四殿下夫妇求见——” 这两个姗姗来迟的皇兄,终于登场了。 秦素敛下心绪,凝神看去,却见两对皇子夫妇先后走了进来,四人皆是一脸的惶急。 “父皇恕罪,儿臣等来迟了。”一进大殿,几个人便当先跪了下去,伏地请罪。 中元帝漫不经心地拨了拨金冠,挥手道:“起罢。” 四人应声起身。 谁想就在这起身的片刻间,也不知怎么一来,三皇子的身子猛地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众人见状,俱皆吃了一惊。 四皇子本就跪在三皇子旁边,此时本能地伸手去扶,只是他身子单弱,这一扶之下,三皇子倒是站稳了,他自己却被带得歪去了一旁,所幸此时已有宫人上前扶住了他们。 中元帝淡然地看着这一幕,眼底满是冷然。 “怎么来得这样迟?”他淡声问道,那双微有些下垂的眼睛并不看向他们几个,而是将视线投向了他们身后微微开启的殿门。 殿门之外,正是华灯初上时,雪光映上天际,却终是划不破这沉沉夜空。 大殿里的氛围亦如这夜空,阴沉且压抑,叫人呼吸不畅。 听得中元帝之语,三皇子等人再度撩袍跪倒,三皇子当先语道:“启禀父皇,今日全是儿臣之错,与四弟无关。” 满殿寂静中,唯有他尚算清朗的语声响起,继续解释着今日之事:“儿臣原本早就出了门儿,谁想走到一半儿时,脚上的绷带却松了。儿臣怕在父皇跟前失仪,便叫人回去取绷带来。这时候四弟从后头过来,因见儿臣耽在半路上,便说陪儿臣一起等,这一等就到了现在。请父皇责罚。”语罢他再度伏地,虽不是叩首请罪,但这认错的态度却是诚恳或者说是谦卑到了极点。 第658章桓子瑜 中元帝的神情明显地松泛了起来。 四皇子此时也伏地道:“父皇恕罪,儿臣本是想陪陪三皇兄的,三皇兄的伤处还没好齐,儿臣怕三皇嫂一个人在半路上照应不过来,却没想会那么迟。” 他说话的声音不及三皇子清朗,温润低和,似有几分南方况味。 据说,四皇子的生母出身于江南的某个小士族,也有传说她乃是最低等的宫人,还有说她是某大族的歌姬等等。因她早逝,她的出身便也成了谜,至少秦素前世听来的传闻就有这几种,而隐堂对此也是语焉不详。 虽是出身不高的一位皇子,但秦素发觉,四皇子的话说得很有技巧。 他在半路等着三皇子是兄友弟恭,而三皇子半路停下却是因为伤处没处置好,而他之所以受伤,却是因为与夫人吵架,至于吵架的理由,整个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两位皇子放在一块儿,直是高下立现。 秦素微敛着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殿中情形。 此时,中元帝已经叫人将两位皇子并夫人皆扶了起来,而他的神情也从方才的冷淡,变成了淡然而笑,一双眉头往中心聚拢着,也不知是喜是怒。 “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中元帝淡声说道,拨弄金冠的手搁回了扶手处,面上的淡笑始终未变:“从明日起老三便在家歇着吧,没事儿也别往外跑,到底伤还没好全呢。” 说这些话时,他的视线扫过了四皇子,眼神微凉:“老四的身子也弱,今年冬天冷,没事儿也少出门罢。” 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说出来,大殿里的气氛比方才还要压抑。 谢氏的头垂得低低地,四皇子夫人陆氏也低着头,从秦素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她秀气的鼻尖儿。 这就是变相地禁了两位皇子的足,好在中元帝的态度还算宽和,不像以往冷言冷语,看儿子就像看仇人一般。 秦素左右看了看,知道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她轻提裙摆,款移莲步,上前行至中元帝的龙椅前,含笑语道:“父皇,儿臣还等着向两位皇兄讨岁暮礼呢,父皇的话可说完了不曾?可不能总霸着两位皇兄不放哪。” 娇娇软软的语声,分明是来打圆场的,可听着又像是在撒娇,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大殿里的气氛立时便是一松。 “就你事多。”中元帝笑着说道,那面上的淡然到底是换成了笑脸,挥手道:“罢了罢了,孤说完了,再不说完,晋陵这是要上来抢人了。” 秦素便笑道:“儿臣可不会抢人,儿臣只会抢东西。” 这话终是引得中元帝笑出声来。 看得出,秦素这时候出来打一个这样的圆场,让他很是欢喜。 他这一笑,众人自也是跟着一起笑,刹时间大殿中一片笑声,终是破去了方才的压抑与不安。 趁着气氛正好,秦素便上前给迟来的这四人见礼,且还真的向他们讨要岁暮礼,这四人自也都取了些小东西来予了她,另几位皇子此时也围过来寒暄说笑,每个人都是一脸的若无其事。 “陛下,吉时将至,是否即刻启行?”邢有荣凑到中元帝的身边轻声问道。 中元帝笑着“唔”了一声,站起身来看向了这一屋子的儿女,蓦地向秦素招了招手,笑道:“阿巧随孤来。”语罢笑容微敛,又转向了其余人等,淡淡地道:“你们也都跟上,走罢。” 众人齐声应诺,秦素便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中,行至中元帝的身边,伴着他当先步出了殿门。 可以想见,当她背对着众人时,那些看向她背影的视线里,含着怎样复杂的情绪。 不过,秦素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她就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儿,再得宠也不会怎样,她的皇兄弟们最多就是心里酸一酸罢了。 出宫门、乘步辇,经一路寒风透骨吹,再下步辇、进宫门,一整套繁文缛节下来,饶是秦素早有准备,也是满肚子的不耐烦。 只是,今晚的她还有几件大事要做,此时也只能强自忍着,直到坐上了临华殿的宝座,她这心里才算舒坦了几分。 高高的玉阶之下,是整整齐齐四十九张玄漆云头案,其中七大姓各占四案,余者则分派给了京中高官及其家眷。 秦素扫眼看去,至少看到了六、七张熟悉的面孔,江十一、杜九娘、卫六娘等皆在列。 她又特意仔细观察了一番卢氏四席,却见来的是卢士纶及其夫人并卢八郎、卢八娘二人,卢商雪却没来。 也不知卢士程是不是已经调任大都了,明年五月的万寿节,便是中元帝一眼相中卢商雪之时。 如果可能,秦素希望这一世的卢商雪可以远离皇宫,不要与太子殿下有任何交集,也免得坏了她的大事。 心中思忖着这些,秦素又将视线转向了桓氏与薛氏的席位。 桓子澄没出现,同样地,薛允衍也没出现。 代替桓子澄参加本次岁暮宴的,是桓子瑜及其胞兄桓子瑾。而瑾、瑜兄弟皆是桓道非的妾室卢氏所出。 这位良妾卢氏出身于范阳卢氏旁支,虽是嫡女,其在本家的地位其实并不高。不过她是个非常有手段的人,自嫁给桓道非之后便一直小心经营,又一连生下二子,在桓家的地位相当不低,也就正妻裴氏还能压她一头。 不过,这两位桓家的夫人,秦素都不曾亲眼见过。她前世回来后没多久,桓家就倒了,连桓子澄秦素也只偷看过两回而已。 此时,秦素遥遥地看向桓氏四案,却见桓子瑜虽不及其长兄桓子澄“不复似世中人”之俊美,却也是风姿朗朗,秀逸出尘。其胞兄桓子瑾也是一副好相貌,兄弟二人并排而坐,颇有几分珠玉在前的意思。 秦素又将视线转向了薛氏。 薛郡公这次倒是来了,不过他行止间仍旧有些迟缓,显然是腿伤未愈。此外,薛二郎薛允衡也出现在了席间,此刻他正端然地坐着,就这般看去,依旧是白衫飘飘、大袖如举,宛似当年初逢时。 第659章大傩仪 秦素远远地端详着薛允衡。 好像是瘦了点,精神也不如往常好。 她凝着眼神,仔细地向他脸了找了找,冀图找到他挂彩留下的痕迹。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于专注,薛允衡似有所感,蓦地一转头,便迎上了她的双眸。 一刹时,他清幽的凤眸中似有某些情绪流过,仿若辗转万里、绵延而来。 那是一种秦素从不曾在旁人眼中看过的眼神,似有深意而又若无情,与她一触即分。 看着薛允衡飞快转头,低声地与坐在他身旁的薛四娘说话,秦素不由蹙起了眉。 这厮方才是什么意思? 他看她的眼神分明便有些什么,却根本没给她揣度的时间,就这样撤了。 真是古怪。 秦素下意识地抬了抬手,旋即又将手放了下去。 宴席还没开始呢,她的一举一动切不可随便起来,也免得她这个晋陵公主被人笑话没规矩。 她面色淡然抬起头,以眼角的余光拢住了那几位大都最著名的淑媛。 果然,这些名门贵女们的视线,有一多半儿都在她的身上。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当朝公主,而在这其中,又有好几道视线显得既友好、又热切。 啧啧,这是生怕占不住那两个大侍中的位置啊,这些小娘子们,心思可真多。 秦素暗自摇头,耳听得一阵清悦的磬声响起。 吉时已到,中元十四年的岁暮宫宴,正式开始了。 踩着玉磬悠扬的尾音,中元帝站起身来,举起玉樽,含笑道:“今晚不算宫宴,孤也不与众卿讲究那么多了,唯一语寄之:绿醑深杯、琼瑶天阔,孤与众卿同乐。”语罢,仰首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复又伸手指向殿门,长声笑道:“酒尽而雪落,此大吉也。” 众人闻言,尽皆转首,却见半敞的殿门之外,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正是飞雪连天。 下雪了。 时人以吉日落雪为祥瑞之兆,冬至与岁暮都是吉日,而两度吉日落雪,亦预示着来年的大陈国运昌隆。 “陛下德音四海、巍巍天下,臣等齐贺。”以三公为首的众臣皆俯身赞言,秦素等一众皇族亦紧随其后,殿中诸人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元帝仰天大笑:“平身,都平身。” 众人应声而起,中元帝昂然环顾四周,一派胸怀天下之势,派头搭得十足,环视一番后,他便又笑道:“都坐下吧,别站着了。孤都说了,这一顿算是家宴,大家在一处热闹热闹,没那么多虚礼,你们都快坐下。”语罢又提声道:“来啊,摆宴。” 所有人皆是遵命就座,这厢便有宫人捧着食盒、酒卮、杯盏等物鱼贯而出,美酒佳肴很快便摆满了席案。 待中元帝提箸拣起第一箸菜之后,众人这才开始真正吃喝起来。 临华殿的地底下是烧着地龙的,这也是皇城中除寿成殿之外唯一一座有地龙的宫殿,因此,即便殿门半敞,门外北风猎猎,殿中却还是非常暖和,更兼今日奉上的美酒乃是“玉露春风”。这是宫中特制的一种烧酒,颇有后劲,往往三杯下肚,便能叫人从骨头缝里暖将起来,故众人虽正襟危坐而食,一个个神情却是怡然。 岁暮大宴唯一的好处便在于这临华殿委实暖和,这顿饭吃得还不算难捱。 因一会儿还有要事,眼前纵有美酒,秦素亦不敢多饮,只少少沾唇便即停住,叫人换上了蜜露,她一面慢慢地饮着,一面仍旧观察着席间诸人,细思前后诸事。 便在这心念翻动间,宴席已是过去小半,她将视线转向了中元帝,旋即面上便浮起了一个笑。 看来她今日运气不错,中元帝此时心情极好,正在四位美人儿的劝酒下一杯又一杯地饮着美酒,时而朗笑几声,显见得这一场瑞雪令他很是开怀。 秦素又将视线转向两旁。 此时,席上诸人已经都吃喝得开了,不再如初始时那样拘谨。毕竟这岁暮宴的的规矩比一般宫宴要宽松得多,就算有少许失仪,中元帝也不会怪罪。 往年的岁暮宴中,这些平素一本正经的大臣们有醉酒高歌的,有喝吐了的,也有醉得睡在宴上的等等,行止较平常放浪了不少。 其实这也就是一场君臣之间的游戏罢了,这些大臣们绝对不会真的喝醉,也从没发生过醉酒惊驾之事。 秦素耐心地坐在椅子上,应酬了几位上前敬酒的夫人及其子女,又与各位皇兄嫂并皇弟们共饮了几盏蜜露,她眼尾的余光瞧见,在大殿左侧角落里,一个司礼小监已然执起了玉板,开始敲击悬挂在铜架上的玉磬。 三长两短,悠长清越的磬声在临华殿中回荡着,这便表示着宴至中途,女眷退席。 接下来的酒宴还会有歌舞助兴,而酒的种类则要再加一样“一斗欢”,此酒酒性犹烈,很容易喝醉。为免冲撞了席间的贵妇贵女们,自然是要让女眷退席。女眷们也不会立刻离开,而是会被安置在离临华殿不远的“暖风轩”小坐,至于剩下的男宾们,他们自可开怀痛饮,尽情玩乐。 暖风轩的女宾小宴,以晋陵公主之尊,却是可以不必参加的。 几乎是怀着一种喜悦的心情,秦素站起身来,向中元帝屈了屈膝,细声道:“父皇在上,儿臣告退。” 中元帝此时已是酒酣耳热,闻言便笑道:“去吧。一会儿外头还有傩仪,我儿别忘了去瞧瞧。”语罢又笑:“傩戏的面具你可准备好了?” 秦素便笑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准备了好几个又大又漂亮的面具呢,今日晚间定要好生凑个热闹。” 中元帝便大笑起来,道:“那面具可沉得很,别怪父皇没提醒你,明日若是头疼了可不许抱怨。” 秦素掩嘴笑道:“儿臣知道了,明日定然不抱怨。”语罢又放下衣袖,细声道:“父皇也少饮几杯,酒多伤身,赶明儿也要头疼的。” 这话直说得中元帝再度大笑起来,拿手指着秦素道:“瞧瞧你这小心眼儿的,孤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倒又还了一句回来。” 第660章分金豆 中元帝话音落下,周遭的一众夫人与皇子们便皆笑了起来。 难得他心情好,居然还能打趣旁人几句,众人自然也不好白听着没个表示。 此时,中元帝便唤过了一旁的邢有荣,吩咐他道:“你去送一送晋陵吧,今晚天冷路滑,叫人小心着些。” 邢有荣躬身应是,上前引着秦素从侧殿走了出去。 这一幕皇族父女对话的情景,席间众人自是瞧得清楚,许多人看向秦素的眼神都变得幽深了起来,皆是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在中元帝心中的分量,只怕要重新估算估算。 且不说殿中诸人是如何地心思各异,只说秦素,离开临华殿后她便乘上了步辇,在邢有荣的陪同下,顺顺利利地回到了永寿殿,又予了邢有荣一个大大的锦囊,便命他去了。 永寿殿此时也是明烛辉映、灯火通明,除白芳华、程樵这几个大监还能保持几分沉稳外,其余宫人皆是一脸雀跃,对即将于戌正时分举办的傩仪充满了期待。 皇城里的傩仪乃是一年中最大的热闹,届时,五位成年皇子将各引一百二十禁军,着青、赤、黄、黑、紫五色衣,分列为五队,变幻各种阵法,沿外皇城的宫道从东到西列阵而行,而大都百姓亦可入城观赏,实可谓与民同乐之盛事,也难怪永寿殿里的小宫人们一个个魂不守舍。 他们居于深宫,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稍微犯点错就要被罚,而他们最大的盼望,便是这一年一度的不讲究规矩、模糊尊卑的傩仪了。且岁暮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允许部分宫人离宫游玩。当然,有外出意愿的人是必须提前报备的,出入宫门时亦需查验腰牌,也算是一年一度地给小宫人们放上几个时辰的假。 也正因如此,永寿殿中充满了坐卧不宁、欢喜难禁的情绪,秦素的心情也多少受到了影响,只觉得满心愉悦。 进殿之后,她一面由得阿栗替她掸雪换衣、卸去钗环,一面便向随侍的白芳华笑道:“我看那几个小的已经快要坐不住了,一个个脖子抻得老长,按个绷簧她们就能弹出外皇城去。还有阿桑和阿梅,这两个早早就报了要出宫游玩,我看她们这会人虽在此,心却早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见她心情甚好,白芳华便陪笑道:“他们每年也就盼着这一天,我们也不好太拘着他们。” 秦素便轻笑道:“这个我知道的。之前我也听程大监说过,宫里讲究在岁暮这一日和和气气、欢欢喜喜地,连个眼泪珠子都不许见呢。”语罢她便又掩了唇,戏谑地道:“唯苦了你们几个掌事的大监,也不好虎着脸,也不好不管,轻不是重不是的,好生为难。” 白芳华被她说得笑了起来,道:“还是公主殿下体恤我们,知道我们的苦处,果然是处处为难得很,到了年尾还得捱着。” 秦素闻言不由失笑,向阿栗道:“你瞧瞧,白女监这哪里是叫苦,这分明就是讨赏来了,我若不多赏些银,今年这个岁暮便过不去。” 她话音方落,阿栗立时凑趣地屈了屈膝,笑道:“那我就先谢殿下的赏了。” 有她这个殿下“近臣”带头,在一旁伸着脖子听的小宫人们哪里还按捺得住,立时也大着胆子纷纷行礼,异口同声地道:“谢公主殿下的赏。” 秦素被他们闹得啼笑皆非,一时间倒是来了兴致,干脆叫阿桑取了些金豆子出来,分装在几十个小布囊中,又拿了相应数量的木签子,在拿朱笔上头画上圆点儿,将个小竹筒子装了,叫他们摇签取乐。 一时间,永寿殿中尽是“哗啷啷”的摇签声,笑闹声更是不绝于耳。小宫人们抢着晃签筒,运气好的能摇出三四个点儿,那就是三四粒金豆子,足够她们好几年的月银了,最不济的也能摇出一个点儿,那也是很厚的赏赐了,总之是人人都没落空,个个一腔欢喜。 好容易将一众讨赏的都打发下去了,秦素便自回了寝殿,换上了阿栗早就备好的衣裳,又将傩戏的面具拿了,方来到正殿,将白芳华招过来,吩咐道:“今日这傩仪可有得闹了,没两三个时辰绝完不了,你挑几个稳妥老成的留下来看家,别叫走了水,旁的我也不管你们。” 白芳华连声应是,又问:“殿下这便要出去了么?” 秦素便将手里的面具扬了扬,笑道:“我先带着阿栗去外头瞧瞧去,外皇城什么样儿我都没怎么见过呢。你也别跟着了,这一年到头的也辛苦了你,今晚你也散散去。方才阿桑她们都去了,据说德胜门大街也热闹得很。你虽出不得宫,傩仪可也别错过了,快些去吧,去晚了可抢不着好位置。” 见她只带了阿栗一个宫女,白芳华便有些不放心,迟疑地道:“要不……还是我跟着殿下吧,今晚外头人多,别叫人冲撞了殿下。” 秦素便笑了起来,掩唇道:“这是绝不会有的事儿。我都听皇兄们说了,今晚有金御卫守着呢,外皇城那里都围成铁桶了,谁敢闹事儿?” 白芳华闻言怔了怔,再一想,她这担心确实有些多余。 因每年的傩仪诸皇子都会参与,更有太子殿下在其中,故傩仪的护卫之责便由金御卫全权担当,除了留下精锐人手护着中元帝之外,金御卫会将剩下的人手全都分派去外皇城各处。这么些年下来,还真是从没听说在傩仪上出过事的,连个小孩子走失都不曾有过。 这般想着,白芳华倒也不好再坚持了,便躬身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留着讨人嫌了,也免得殿下瞧我不顺眼。” 秦素被她说得笑了起来,迭声道:“是是是,我就是多嫌着白女监来着,你快走吧。” 这话自又是引来众人一笑。 白芳华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又将阿栗叫到跟前,轻声叮嘱她:“你千万小心些,别叫殿下落了单,万一有什么事儿,你只管拿了腰牌去找那些守卫。你这腰牌是永寿殿的,这皇宫里也没几处地方是你去不得的,进出宫门都使得。” 阿栗恭声应是,秦素却像是等不及了,拉着阿栗便飞快地出了殿门。 白芳华在她们的身后相送,眼见得两道穿着玄色大氅的背影,在满世界的灯火中嬉闹着行远,她忽然便记起,方才阿桑与阿梅她们也是穿着这颜色的大氅,若是从远处看去,这几个人的背影,居然有那么几分相似…… 第661章东风楼 玉管金箫浑欲醉,满城尽是戴花人。 岁暮之夜的大都,喧闹得如同白昼,大街小巷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更有无数百姓携家带口,或去灯市观灯、或去花市买花,鲜少有留守家中贺岁的。 大都的商会也早早组织了起来,在各酒楼、茶馆的门口或是坊市的中心搭建彩棚,请来耍百戏的、贴梅花儿的、猜谜射戏的各类艺人,又设下摊点售卖小吃零食等等,各种热闹不一而足,其盛景堪称举国之最。 之所以有着这样的热闹,却是因为每到这一年,皇城都会举办盛大的傩仪,皇帝恩准百姓同乐,故这一晚的大都没有宵禁,那花烛晶灯直可亮上整晚,足够游玩的百姓尽兴而归。 此刻尚未至戌初,位于皇城外的金水桥畔已是万头攒动,挤满了要入皇城观傩仪的百姓。 由金御卫把守的金水桥,是百姓进入皇城的唯一入口。举凡入城者,皆需经过五道关卡的严格查验,每一道关卡都查得很仔细。而即便如此,每到岁暮,金水桥畔排队等着入皇城的百姓也总能将五座桥都给挤得满满当当。 除了此处之外,整个大都最热闹的所在,便是德胜门了。 虽不及金水桥畔的人潮汹涌,德胜门这一带的人流也相当可观,来这里观灯买花、吃酒耍乐的人很多,再加上每年皇城傩仪结束后,德胜门也会举办一场花灯游街,故那些挤不进皇城的百姓,大多都愿意留在德胜门寻个热闹。 不过,位于德胜门大街东侧的东风楼,此刻却显得很是安静,两层高的楼宇中不见一个闲人,唯几名样貌精干、衣着华贵的侍卫守着,显然此处是被哪个权贵给包下了。 这架势一拉出来,自不会有人再上去多问,因此,相较于满街的热闹,东风楼可谓门可罗雀。 薛允衍端坐于东风楼二楼的雅间,临窗而视,却见楼外灯火如织、连绵远去,仿若天上的银河落入凡间。 说起来,东风楼也不算什么知名的所在,平素生意也就一般,薛允衍之所以包下这里,也就是看中了此处的安静。 今晚,他要在东风楼见一个人。 一个尊贵无比,却又让人很头疼的人。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渐渐漾起了一丝苦笑。 他的视线停落在楼下一个挑着灯笼的孩童身上。那孩童的手被大人牵着,身旁跟着一对老年夫妻,又有几个年轻些的男女围在身边,一看就是合家出门游玩的。虽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但观其神态,人人皆是面含笑意,可谓其乐也融融。 薛允衍的眸子里,有了些许淡淡的温软。 今晚他没在家,家里那几个小的只怕要闹翻天了。 他摇了摇头,转首吩咐一旁侍立的李隼:“你去外头说一声,派个腿脚快的去‘糖人张’的摊子上买几个糖人儿来,再去‘篾子王’那里挑几个竹灯笼竹风车,如果有好看的粘花,也叫他们买些上来。” 李隼一听此言,就知道他家郎君这是在买赔罪礼了。 以往岁暮,他家郎君总是会陪着薛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玩乐,或干脆就把一堆小萝卜头都带去街上玩耍。 坦白说,李隼情愿面对一百个凶恶的杀手,也不愿面对十几个吱吱喳喳的小孩子。 那堪比鸭子塘的动静,直能吵得人头大如斗。 所以,对于今晚的安排,李隼其实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松了口气的。 不过他也知道,他家郎君对这些弟妹极是宠爱,如果今晚不好生赔礼,那么接下来的几日,他李隼就要陪着郎君一同承受无数小鸭子……不,是小娘子和小郎君们的荼毒。 那简直是……不堪想象。 李隼的身子抖了抖。 此时,便听薛允衍又吩咐道:“如果时间来得及,你再叫他们跑一趟永乐大街,将‘桂子香’的桂花糕、‘甜不过’枣儿羹都买上些。” “还有‘柳皮匠’的弹弓和小马鞭,郎君莫要忘了十八郎和十九郎。”李隼十分尽责地提醒道。 薛允衍闻言倒怔了一会,旋即他琥珀般眸子里便蕴一丝笑意,道:“正是,这两个小捣蛋鬼那是万不能忘的。”语罢他便挥了挥手:“去吧。” 李隼利落地应了个是,便自退了下去。 薛允衍便又转身看向窗外。 远处,灯火掩映下的皇城巍峨耸立,从他的位置看去,皇城前的双阙如巨剑,直插云霄,大片的雪花飞舞落下,楼顶处已是一片白霜。 吉日落雪,今晚的皇城中,想必又是一场热闹。 薛允衍淡淡地想着,端起一旁的瓷盏,啜了一口茶。 便在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了门扇开合之声,旋即便有一道在他听来如魔音般的声音响了起来:“薛大郎挑的这地方真好,东风十里,正是春光好啊。” 薛允衍的眉头跳了跳,转身看去,却见雅间的门口立着个全身都裹在玄色大氅里的女郎,方才说话之人,正是她。 “你来了。”他淡淡地说道,视线扫过对方的风帽,神情越发地淡然:“不热?要不要我把窗子开大些?” “不必了。”那女郎立时说道,一伸手,风帽脱落,露出了一张艳光四射的脸蛋儿,正是秦素。 此刻的她,委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初她交给薛允衍的那张纸上,可并没写明她要做的事,只是笼统地请他“择机”将阿忍带进宫里去,至于这个“机”在何处,秦素没敢写。 她怕她明着写出来,薛允衍会立刻终止与她的合作,所以她就……耍赖了。 无论如何,先把薛大郎绑上她秦素的战车再说。 这就是她当初的想法。 可以想见,当听闻秦素便是所谓“公主”、甚至还真的被册封为晋陵公主之后,薛允衍会是怎样的心情。 如果换作秦素,她必定暴跳如雷。 所以,薛允衍直到现在还能好好地与她说话,没有上来就痛骂指责,甚至还很配合地把阿忍给送进了宫,秦素觉得,薛大郎已经宽宏得不像他了。 第662章吾先知 抬眼看着薛允衍,秦素斟酌着语句道:“那个,你……” “往事已矣。”薛允衍打断了她的话,展开袍袖将手一伸:“坐,请喝茶。”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而越是如此,秦素的心里就越没底。 “你……不生我的气?”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一面小步小步地挪进屋中,左看右看,找了个离薛允衍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薛允衍看了她一眼,抬手在眉间按了按:“殿下还怕我生气?”他的语声中居然还有几分笑意:“殿下手一挥,我只有听命的份儿。” 虽只是普通的调侃,但秦素知道,薛允衍此时,想必还是有些气闷的。 她撒了这样大的一个谎,他怎么可能不气闷?不介意? 万一秦素事发,薛氏也要跟着倒霉。 “还请你听我解释。”秦素说道,将身子朝前倾了倾,一副努力修好关系的模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 “哦,殿下原来是无意中成为了殿下?”薛允衍打断了她的话,语声淡淡,“还是说,殿下根本就没想到接下来的两步、三步或是十步、百步,而是误打误撞地走到了现在?” 秦素马上闭起了嘴。 薛允衍这厮是真的生气了。 但是,这也不能全怪她啊?她分明曾经主动提过,要与他好生谈谈将来、谈谈计划,可他不肯听,她又有什么办法? “不要找借口。”薛允衍淡然的语声传了过来,把秦素吓了一跳。 这厮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这话与她心中所想简直接得严丝合缝。 “我没有找借口。”秦素的声音变得很小,比蚊子哼大不了多久。 薛允衍的嘴唇动了动,却是一字未出。 你叫他说什么好呢? 当初如果知道秦素的计划居然会如此疯狂,他一定不会同意她借薛家的势。 如今倒好,他们兄弟二人帮着公主殿下出气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陈,在一些清流士族口中,他们薛家甚至被冠上了“谄媚”的恶名。 薛允衍琥珀般的眸子里,渐渐添了些冷意。 从头到尾,这位晋陵公主殿下的算计,都精明得叫人齿冷。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却又不得不表示佩服。 一个小小的女郎,据说连书都没读过几本,竟就能算计得如此精准,几乎一步未错,东绕西绕地,便将他们薛氏给绕了进去,甚至还把个唐国九皇子给牢牢抓在了手上。 以这位晋陵公主如今的力量,她想要做点什么,还真就可能做得成。 此刻的薛允衍倒是情愿相信秦素是真的精通紫微斗数了,因为非如此便不能解释她步步先机的谋划。若这些皆是秦素凭空想出来的,薛允衍会觉得,他浸淫朝堂这么些年,学了一肚子的皮里秋阳,却是白学了。 坦白说,他现在是有些后悔的。 之所以薛氏会被秦素算计进去,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从不曾正眼看过她。 一个小女子而已,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而如今的情况却是,这个小娘子还真的捅破了天,把全天下的人都给耍得团团转。 此念一起,薛允衍便觉得头疼欲裂。 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倒霉摧的薛二娘了呢? “殿下……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世上有……殿下?”他问道。 听上去很是莫名的一段问话,秦素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的确,她能够先期料准中元帝寻女之事,早早安排下人手,甚至连信物都准备好了,如果说她不会术数,薛允衍是绝不会相信的。 而这也是秦素始终将紫微斗数放在前头的原因,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时刻。 “是,我一早就知道。”她立刻说道,面上的神情也变得肃然:“我知道有这个机会,所以早早地便铺了路,却一直不曾付诸于现实。坦白说,若不曾与你在退思园对话,若没有范孝武以势压人,可能我还走不到这一步。当然我并不是要将一切责任推在大郎君的身上,我只是就事论事。这也是机缘巧合,让我发觉可以帮得上你。而更重要的是,我想改一改命。” 说到这里,她语声略停,看向薛允衍的视线变得格外深沉:“不仅是改我的命,也包括改旁人的命。” 比如,改一改薛允衡的早逝之命。 这是她未曾说出口的话,然而,薛允衍一定能够听懂。 满室寂静。 薛允衍凝目看着秦素,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二人对视良久,秦素首先转开了视线。 薛允衍的那双眼珠子实在太冷了,看得久了她就心慌。当然,这也很可能是因为她根本就是心中有鬼,所以才不敢多看人家。 咳嗽了一声,秦素换过了一个话题:“泗水关,不要让二郎君去。” 薛允衍一怔,旋即险些失笑。 “你不会不知道我二弟没去成泗水关吧?”他淡声问道,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秦素立刻摇头,诚恳地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在宫里偷偷地推了一盘,这才发觉吕氏大凶,吕时行命宫犯煞,此去泗水关九死一生,后来我才从阿忍那里听说了二郎君的事,我就是来提醒你一声的。你也知晓,二郎君这个人有时候很固执,未必会乖乖听命。” “不劳殿下费心。”薛允衍搁下了茶盏,语气仍旧很淡,不过眸中的冷意却散去了一些,“此事乃江仆射亲自举荐,我就算有心要帮二弟,也拧不过如日中天的江仆射。” 秦素闻言,眉心微微一蹙,迟疑了片刻,终是问道:“我听闻,江仆射身边有一大谋士,姓苏。据说此人也擅术数,这传闻当真么?” 薛允衍淡淡地扫了秦素一眼,微凉的视线似携了窗外雪意,冰得秦素浑身不自在。 “你今日是带了帮手来的?”他忽尔问道,淡静的眉眼间不见半点情绪,就好像这突兀的转换话题是极为自然之事。 秦素闻言,神情微微一滞,旋即便抚掌而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郎君。”言至此,她便转身轻笑道:“李郎进来可好?” 第663章有婚约 轻柔的语声落地,但见雅间的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穿着玄色长衫、身披玄色大氅、清华耀眼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的大氅与秦素的很像,只是却没戴风帽,那张俊美夺目的脸,直叫整间房为之一亮。 “九皇子。”薛允衍似是早有所料,见了李玄度也并不吃惊,只起身揖手行了一礼。 李玄度的神情却显得冷淡。 他上前几步,将秦素掩在了身后,这才向薛允衍抬了抬手,淡声道:“罢了。” 一言一行,气势极为迫人。 秦素心下偷笑,自李玄度身后露出半张脸来,含笑道:“薛大郎君勿恼,李郎与我已有婚约在身,凡事他都想护着我,怕我被人给欺负了去。” 薛允衍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上,终是划过了一丝裂痕。 秦素受欺负? 谁活得不耐烦了敢欺负晋陵公主?她不欺负别人就算上上大吉了。再者说,即便是之前的秦六娘,那些欺负她的人不是死就是残,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这人是好欺负的么? 直到思绪转到此处时,薛允衍才终是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一件事。 公主殿下方才说了什么? 婚约? 薛允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晋陵公主与唐国九皇子,居然……有了婚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难道这是在今日岁暮宴上发生的?中元帝这是要借着这场婚事,与唐国结成“秦晋之好”? “这是……陛下的意思?”薛允衍问道,淡静眉眼间,难得地添了一痕讶色。 这消息委实太突然了,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非也。”一道磁沉如冰弦的语声传来,似空巷琴韵,渺然清悦:“吾与阿素已互赠信物,正欲择机告知贵国陛下。” 这是李玄度在说话。 此言一出,薛允衍的面色重又变成了冰山。 敢情这是私定终身? 还私定得如此堂而皇之,一个两个的都像是要昭告天下似的。 若非场合不对,薛允衍实在很想扒开秦素的脑壳瞧一瞧,看看里头是不是住着一个薛二郎。 这般离经叛道的举动,普天之下也就他二弟能干得出来。 如今又多了个薛二妹。 那种头疼的感觉再度袭来,薛允衍习惯性地按了按额角。 秦素此时却在忙着扯李玄度的衣袖,又向薛允衍歉意地笑了笑,道:“他不懂我们这边的规矩,大郎君勿见怪。”语罢又转向李玄度,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呢,我们的事不可让父皇知晓。” 李玄度闻言,漆黑的眉微微一蹙。 秦素拉着他的衣袖摇了摇,面上的笑越发甜柔:“李郎待我的心思我已尽知,不过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请李郎等些日子再说,好不好?”绵绵软软的一番话,每一个字里都像沾着糖,甜得能化去人的耳朵。 李玄度才将蹙起的眉,瞬间便已平复,深邃的眸中似有繁星闪烁,柔声低语道:“好罢,都听阿素的。” 薛允衍按额角的手改为遮眼睛,旋即站起身来,转头看向了窗外。 完全没法再看下去了。 这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甜言蜜语,他们这是忘了今晚是来做什么的么? 这朝局、这天下、这大陈的万里江山,都要在今晚定一个走向,可如今倒好,他好容易才找到这么个清静说话的地方,结果却成了他来听人家小夫妻的壁角来了。 前面有花有灯,您二位去大街上卿卿我我去吧,好走不送。 薛允衍忍耐地闭了闭眼。 罢罢罢,这话现在还说不得。 还是那句话,今晚有大事要商量,这些小情小爱,他也就只能……权作看不见。 秦素此际却没去管薛允衍,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李玄度的身上。 这妖孽笑起来……真真好看。 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 很久后她才想起她真正的目的:她选择在这时候向薛允衍摊出一部分底牌,其实是在表达诚意。 她与李玄度的事情,称得上是极为私密之事,她连这些都告诉了薛允衍,便表明她不会有所隐瞒。 以薛允衍的聪明,想来他会明白。 果然,却见薛允衍转首看着窗外,身上的气息空远寥落,却是没了方才的冷然。 秦素这番变相的示弱,他确实是看懂了。 这便好。 秦素暗自舒了口气,视线扫过微启的窗缝。 雪下得很大,成团的雪片在风中飞坠着,几乎连成了一道道白线。而窗外的灯火却在这大雪中越发明亮温暖,那满街的热闹似在诱着人一起参与进去。 秦素微有些出神,一时间未曾说话,只凝望着窗外的大雪,静默不语。 李玄度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往身旁拉了拉。 薛允衍微微侧首,视线的余光扫过这并肩而立的这对男女,心底里竟有些感慨起来。 所谓璧人成双,屋中的这一对,实是当得起这样的美名。一个是绝世美男,一个是艳丽无俦,两个人站在一处,那画面确然是动人的。 薛允衍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薛允衡。 他家二弟的心思,他这个长兄自是一清二楚,而此际见了秦素与李玄度携手而立,他莫名地便生出一种既放心、又心酸的感觉。 薛允衡纳秦素为妾他不反对,但是若薛允衡要尚主,那就是两说了。 他们薛家之所以百多年来屹立不倒,便是因为始终都能站在一个合宜的位置。这个位置既不远离朝堂,却又与皇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若想要薛氏绵延下去,与皇族联姻,不可取! 然而,此时此刻,眼瞧着秦素与李玄度两情相悦的模样,身为薛二郎的长兄,他这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一时间,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没说话,只安静而立直到窗外传来了“嘭”地一声爆竹脆响,薛允衍才像是回过了神,转首看向身后的二人,淡声道:“二位请坐。” 秦素这时才发觉,她竟然与李玄度手拉着手站在屋子里,且还站了好些时候。 她微有些发窘,不过她的面皮向来很厚,很快便调整了过来,若无其事松开了李玄度的手,笑道:“好,李郎也坐。”说着便仍旧坐回了原处,李玄度便挨在她身旁坐下了,一身玄衣映着满室灯火,似是将秦素这边的分量也加重了好些。 第664章兔儿灯 秦素侧目看着李玄度,又看了看薛允衍,甜甜一笑。 李玄度这一坐,场中局势已是悄然转变。薛允衍单方面的强势已经不存在了,此刻的秦素,终于有了与薛允衍谈条件的资格。 带着妖孽一起来,果然是对的。 秦素心里美孜孜地,执起一旁的茶壶,塞进了李玄度的手里,又向他柔柔地笑了笑:“李郎给我倒杯茶好不好?” “好。”李玄度十分自然地接过茶壶,向秦素的盏中注满了茶水。 秦素便向薛允衍飞了个眼神。 薛允衍端起茶盏,根本就没理她。 这挑衅中带着得意的小眼神儿,简直跟薛二郎小时候一模一样,在他身上根本不起作用。 示威也好、显摆也罢,如今的薛氏已然和晋陵公主绑在一块儿了,就算他再是不愿,接下来的路也只能大家风雨同舟。 此时,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李隼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中。 秦素端起茶盏喝茶,一面侧首看去,却见李隼的手里捧得满满的,有风车、有竹鸟、有糖人儿等等,腰带上还钩着一盏很可爱的小兔儿灯。 “家中弟妹甚多,以此物取乐尔。”薛允衍凉静的声线响起,语声中难得地带了些许温情、 他一面示意李隼将东西放在旁边的大案上,一面又风度极好地向秦素道:“殿下瞧瞧,若有喜欢的便挑了去。这些皆出自大都匠人之手,旁处寻不到的。” “此话当真?”秦素一脸把客气话当真话的表情,认真地看着薛允衍:“我真的能挑喜欢的拿走?” 薛允衍淡然地点了点头。 李隼的眼睛一下子张得老大。 这可不行啊郎君,这要是少了一样,回头小郎君小娘子们还不得哭死? 他的心中直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只可惜这种场合却不是他一个侍卫能开口的,只能干瞪眼瞧着。 秦素此时已是满脸含笑,几步上前,一下子就把那盏小兔儿灯给挑了起来,拿在手里把玩着,笑眯眯地道:“这个很好看,我留下了。” 薛允衍面无表情,李隼眉头跳了一下。 居然挑了小兔儿灯! 那可是今年的最后一盏了,一会就是想买也没处买去 秦素瞄了他一眼,又笑笑地转向了薛允衍,弯眸道:“大郎君都说了要我挑的,可不许耍赖。”语罢便盯着薛允衍的脸看了一会,复又扯了扯一旁的李玄度,笑语道:“李郎你瞧瞧,薛大郎君这张冰山脸都要裂了,我好似听到了‘喀嚓’声。” 虽说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可也不小,这屋子里带耳朵的都听见了。 李隼立时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口,像是根本没听见。 李玄度却是面色稍霁,顺势便拉住了秦素的手,向她摇了摇头,似是叫她不要淘气。 薛允衍便抬手按住了额角。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净是些叫人头疼的货色呢。 “罢了,说正事吧。”薛允衍换过了一个话题,眼尾的余光却瞥见秦素将小兔儿灯提在了手里,并没有放回去的打算。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这种兔儿灯笼很不好买,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花灯陈”家的绝活儿,每年都限卖五十盏,售罄概不补货。这也就是那个侍卫腿快才抢到了一盏,如今被秦素拿了去,只怕小十六要哭鼻子了。 只能再想法子慢慢哄罢。 他暗自摇了摇头,却听秦素的语声传了过来,不复方才的轻松玩笑,而是变得相当肃然:“泗水关乃是大险之地,如无必要,大郎君最好不要让亲近的人去那里。” “有多险?”他淡声问道,向李隼抬了抬手。 李隼会意,转身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秦素凝视着盏中微黄的茶汁,沉声道:“生灵涂炭,至少万数之众。” 薛允衍抬起了眼眸,沉声道:“殿下的意思是,我方会有一场大败?” “是。”秦素的语气十分肯定,旋即她便又蹙起了眉:“所以我方才才会问大郎君,那位苏先生是否极擅术数。如果他确实精于此道,他不会算不出那地方煞气冲天,此气主兵戈杀伐、血流成河。那是人力根本无法破解的。江仆射举荐自家九郎君监军泗水关,那岂不是让他送死么?” 这问题近来令秦素非常困扰,此时便问了出来。 薛允衍缓缓地垂下了眸子,凉静的声线如蕴西风:“照此说来,殿下与苏长龄之间,必有一伪。” 秦素的心里虚了虚。 薛允衍的意思并不难懂,他认为在苏长龄与她秦素之间,必定有一人是个骗人的神棍。 秦素心中有数,那个神棍,一定是她。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可她面上的神情仍旧很是肃然,眉梢眼角无半点异动,沉着地道:“那就请郎君静观其变吧。此一役,应在四年之后。” 李玄度此时亦启唇淡淡地道:“吾信阿素。” 冰弦乍响,直叫满室一凉。 门外的李隼陡然闻此玄音,不由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如此冰冷而又磁沉的声线,听来竟有摄魂夺魄之效,虽然其中并没蕴上武者的劲力,但入耳时却仍旧心惊。 雅间之中,秦素此时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还是她家妖孽好,比来比去,这世上就再没比妖孽更好的人了。 真是越看越好看。 她忍不住盯着李玄度的侧颜去瞧,只觉得他由额至鼻的这一段线条,便如同刀刻之后再细细打磨而成的,每一笔都蕴着上苍最大的眷顾,而他深邃的眼便隐在眉骨之下,此际瞧来,黑眸如星,灿然耀目。 “咳咳”,房间里响起了两声清嗽。 秦素被这声音惊醒,这才发觉,她居然盯着李玄度的脸看呆了,而薛允衍正一脸淡然地喝着茶。 就好像方才的咳嗽声不是他发出来的似的。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又横了李玄度一眼。 所以说,凡事有利必有弊,带着妖孽出来就是这点麻烦,要么别人分心,要么她自己分心。 如今看来,她自己分心要更多些。 秦素便又横了李玄度一眼。 第665章论泗水 李玄度并不曾看秦素,然眸子里却有微波漾动,似有笑意点点散开,如竹篙划破满湖星子,涟漪不断。 秦素暗自咬牙。 就知道他得意得很,有事没事就爱拿他的腰啊他的脸啊来引诱她,偏她又没什么骨气,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受不住这妖孽的诱惑。 早早晚晚叫本宫收了你。 秦素在心底里恨了一声,站起身来,探手将李玄度氅衣上的风帽给扣上了,没好气地道:“也不晓得遮一遮,老让人分心。” 风帽扣下,将李玄度的脸遮住了大半,唯留下了一个挺立的鼻尖以及少许下巴。而即便如此,那也仍旧是天下难得的俊美,越发让人恨不能将风帽给一把扯去,以窥美郎君的全貌。 “若果如殿下所言,则吕将军危矣。”薛允衍淡然的语声传来,立时让秦素回过了神。 她转头看去,却见薛允衍此时已经站起了身,缓步踱向一旁的高几,淡静的眉眼间不见半点情绪,唯微凉的语声传了过来:“吕将军若危,则诸事皆危。” 秦素闻言便蹙起了眉:“正是如此。吕将军如今已经在泗水驻扎下来了,若要将他往回调,只怕极难。”说以这里,她凝眸看向了薛允衍,带着几分希冀地问:“大郎君可有法子将他调回来?” 薛允衍没说话,唯望着高几上的一尊花斛出神。 秦素的面色飞快地黯淡了下去,叹声道:“若是连大郎君亦无法,此事怕便是无可转圜了。” “我并未说做不到。”薛允衍微凉的语声传了过来,没有半点烟火气,“殿下方才也说了,这是四年之后的事,四年的时间足够我等筹谋,调个把人回来,并不难。” 说这番话时,他的语气可谓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然而,秦素要的却不是这样的答案。 “我的意思却是,此事宜早不宜迟。”她的语气有些急迫,眸中划过几分焦灼,“江仆射几番献计,我总觉不妙。如果苏长龄也同样擅术数,那么,他举荐吕时行过去,很可能还有后手,我们不得不防。” 李玄度此时便插言道:“吕府近来如一潭死水,那个吕时敏除了按时点卯之外,便如同隐居一般足不出户。据我的人得来的消息,此人似亦有些诡异。” 这事儿秦素在来的路上已然听说了,否则她也不会如此急迫地想要把吕时行调回来。 “陛下生性多疑,依我看来,要调回吕将军并不难,只消让陛下起疑,此局即可解。毕竟,手握重兵的将军在外,坐在龙椅上的人,总会有些不放心的。”她轻声地说出了自己想法,停了停,复又言道:“泗水关大败本就不可避免,调回吕将军后,大郎君大可暗中操作,将这一局大败换成我等的大胜。” 若要铲除异己,借助敌人之手显然是最高明的法子。 陈国府兵本就分属各士族,否则中元帝也不会对七大姓氏如此忌讳。如果想法子把江氏或杜氏府兵派去泗水送死,则桓氏扶太子登基的路上,会少很多阻碍。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就是不减损陈国的精锐兵力。 秦素不会忘记前世灭国时的情形,如无意外,她还是希望在陈国好生地活下去的。 薛允衍转过身来,琥珀般的眸子凝在秦素的身上,眸底深不可测。 “此计可行。”李玄度再次插言道,冰弦般的声线似有韵律,让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格外动听,“贵国陛下对太子之忌,与我国很是相似。我父皇便将太子母族的军权解了,如果吕将军愿意解下部分兵权,此事则更容易。” “此法虽妙,仍有不妥。”薛允衍淡声说道,“泗水军本就分属七姓,形如散沙,吕时行调度起来极为艰难,其掌中兵权有名无实,陛下并不笨。” 妄想以区区几句话就骗得中元帝改主意,薛允衍认为,他们并没有如此乐观的资本。 “此事交予我罢。”他最后说道,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秦素闻言,与李玄度对视了一眼,颔首道:“好,就看薛大郎君的了。” 这种事情她一介女流是根本使不上力的,李玄度就更是管不着了,也唯有薛允衍有这个实力去管。 “大郎君还请小心些,陛下身边的金御卫,实力不俗。”秦素轻声提醒了一句。 薛允衍淡然地一拂衣袖:“我明白。谢殿下。” 秦素向他笑了笑,便换过了一个新的话题,问:“卢士程的调令下来了么?” 卢士程便是卢商雪的父亲,依照前世轨迹,他会在明年调回大都。 “尚无。”薛允衍说道,神态一派淡然,似是与当朝公主论及朝臣动向,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过,桓公最近却经常过问吏部诸事,观其言行,大有兼任吏部尚书令之势。” 此言方出,秦素的眉头便蹙了起来。 桓公如果想要谋求兼任吏部尚书令,倒也不是坏事。只是,他的做法却显得急迫了些。 “据我这边的消息,桓子瑜在吏部的动作也不小。”李玄度说道,一面给秦素的盏中续了些茶。 秦素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蹙起的眉心没有半分放松。 桓家父子两个都在往吏部使劲,毫无疑问,他们是想要借着吏部掌管天下官员之机,为桓氏罗织力量。 “桓公任吏部尚书令的可能性,有多大?”秦素问薛允衍道。 “几无可能。”薛允衍想也未想地道,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冷意:“桓氏本就深为陛下所忌,似此等要冲之地,陛下绝不允其染指。” “可是,桓公却有志在必得之势。”李玄度立时接口道,显然,他的观点与薛允衍不同,“以桓氏的力量,如果桓公一力要拿下这个位置,也未必不可能。桓氏的实力远在七姓中任何一姓之上,这一点不容置疑。” 秦素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并且,她还是支持桓公拿下吏部大位的,但前提是,不能引起中元帝的反感。 第666章父嫉子 “如桓公强求此位,陛下必厌之。”薛允衍凉静的语声响起,仍旧平静得毫无起伏,“当今局势,于桓公不利。江、杜、周三姓隐有合围之势。桓氏远离朝堂多年,族中在仕者极少,麾下府兵也再非当年之精锐。与之相比,江氏如今却日益壮大,如桓氏逞强,必将引来三姓联手反击,则桓氏将落败局。” 寥寥数语,却是正说出了秦素心中的隐忧。 她颦眉低首,转动着手中的茶盏,沉吟良久后,道:“如果薛氏能够与桓氏……” “还远不到时候。”薛允衍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有着难得的凝重:“奇兵正用,乃兵家大忌。” 秦素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桓家才回大都,桓公到现在也都还没个实职,如果这时候薛家冒出来,从力量配比上并不能起到强势压制之效,反倒会让对方更加警醒。 既是奇兵,自然要用在危机之时,方能收到奇效。 凝眉沉思了一会,秦素便道:“我总觉得,桓公不是如此浅薄之人。我想,桓公表现得如此明显,是不是他已经有了令陛下去疑的法子?” 这话一出,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 薛允衍微微垂眸,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秦素。 胆大时能把天捅出个窟窿,行事亦是毫无顾忌;然心思缜密之处,却又能一眼勘破全局,点出关键所在。这个秦六娘果然是个人物,也难怪能把全天下的人都给骗了去。 “吾,亦如此认为。”良久后,薛允衍说道,掸了掸衣袖,缓步回到了座位边。 秦素见状,唇角便往上翘了翘。 薛大这是认可了她的想法了,当真可喜可贺。不过,到底她也是活了两世之人,冒充个聪明人也是不难的,谁教她知得多、看得远呢。 秦素这厢正暗自得意着,便闻李玄度冰弦般的语声响了起来:“却不知,桓公去疑之法,法在何处?” 这几乎也是屋中所有人心中的疑问,此言一出,房间里便又安静了下来。 窗外,雪下得正紧。 微启的窗扇上有雪落时细碎的声响,偶尔几片雪花随风而入,瞬间便被屋中暖意融化,落地时便成了水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允衍方才淡淡地道:“我曾听过一传闻,桓公属意幼子桓子瑜,执掌桓氏。”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 “此话怎讲?”她问道,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桓子澄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堪称一时之俊杰,在她看来,没有谁比他更适合成为桓氏的郎主。 犹记前世时,桓子澄之所以名传大陈,不只是因为他有着俊美如谪仙的样貌,更因其才气纵横、胸怀韬略,曾以诡术领兵大败赵国,更以一笔妙文而名著于世。 与桓子澄相比,桓子瑜纵然再好,也只能算做寻常。 “桓公……到底是怎么想的?”秦素喃喃语道,看向薛允衍的眼神中满是不解。 桓道非是不是眼睛长到脚底下去了?为何把个绝好的未来郎主给推开,却妄想以鱼目替下珍珠? 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裴氏式微,不堪用也。”李玄度的玄音乍然响起,似在秦素的耳边划响了“铮铮”琴韵。 她先是愣住,旋即便醒悟了过来,不由神情一黯:“原来是母族无力。”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桓子澄的母亲出身于高苑裴氏。 在士族林立的大陈,裴氏堪称末流,比吕氏还要差了一大截。桓子澄就算再是出众,母族却是式微,这是他的软肋。而桓子瑜便不同了,其生母卢氏出身于七姓之一的范阳卢家,如果桓子瑜当上了桓氏郎主,那么,桓氏就是集两姓之势,在力量上自是更强。 桓公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然而,秦素却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此刻的桓公,与秦家的太夫人,何其相似? 也可能是同样亲身经历过一次大灾难的缘故,在面对困境之时,桓公与太夫人时的选择几乎如出一辙,那就是拉拢一切可拉拢之力,却根本忘记了,若自身不立,又何谈拉拢旁人?说不定反倒被旁人一口吞了。 卢氏下任郎主卢申言,便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以桓子瑜的那点儿能为,没准儿就被人家啃得渣不都剩。 然而,桓家离秦素实在太远,这又是人家的家务事,她根本就够不着。 思及至此,秦素便长叹了一声,道:“罢了,既然桓氏早有取舍,则在取舍之后,桓公的去疑之法,便不外乎放弃一个嫡长子罢了。”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将桓子澄送给中元帝做质子,随便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让他总在中元帝的眼皮子底下,如此一来,中元帝对桓氏想必会放下防备之心。 “只怕未必。”薛允衍的声音平淡得近乎无情,“也可能桓公放弃的不是一个嫡长子,而是桓氏更多的子弟,以此换得桓子瑜一人之坦途。” “疯子。”秦素面上露出一个讥笑,语声亦越加寒冷:“桓公若如此做,当真不堪与谋。” 薛允衍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桓道非这个人,本就不堪与谋。那就是个野心极盛而手段却极弱之人,说一声志大才疏都是客气的,眼大心空、眼高手低才是最贴切的写照。 而更为可笑、也更不为世人所知的是,一直以来,桓道非对自己的嫡长子桓子澄,很是嫉妒。 这本是桓氏秘辛,所知者极少。 据说,老桓公桓复诚领阖族流放辽西之时,病故于异乡。而他之所以选中桓道非接任郎主之位,并不是看中了他,而是看中了当时还很年幼的桓子澄。他老人家当年曾言:“三郎守成,阿澄得成。” 此言中所说的三郎,便是指当时排行第三的桓三郎桓道非。 以桓复诚看来,桓道非只有守成之才,而真正可令桓氏兴盛者,是“阿澄”桓子澄。 或许正是因为有此一言,桓道非便总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来,而他对桓子澄的态度,亦不大像是父对子,而更像是看待对手,他对桓子澄的处处打压,从本质上来说,就是想要证明自己比儿子更有能力而已。 第667章卫氏女 这些桓氏家族中的秘辛,薛允衍也只是偶尔听薛郡公说过那么一两次,其中的许多信息还是他自己拼凑出来的。而结合如今桓公的表现来看,薛允衍认为,他拼凑出来的这些事情,应该就是事实。 桓道非舍好取次,就是不想让他父亲的预言成真。他就是要自己培养出一个未来郎主来,让他的父亲桓道诚认可他的能力。 见薛允衍始终不语,秦素亦是半晌无言。 她在想,难怪前世的桓家会一败涂地,原来是桓道非这个掌舵人太笨。 桓公居然如此糊涂,这完全出乎秦素的预料,此时听了薛允衍之语,她只觉得满心的失望。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蓦觉眼前一暗,一只修长优美的手,探进了她的视线。 “阿素喝口茶罢。”李玄度柔声说道,执起茶壶替她斟了盏茶,又道:“此处茶劣,过几日飘香茶馆的清露便到了,我送些予你。”语罢,他伸手轻轻抚了抚秦素的发顶,眸中满是柔情。 大都也有一间飘香茶馆,是李玄度前不久才开的,其作用自然与上京一致,也是用来收集消息并走贩两国货物的。 立在门外的李隼听了李玄度所言,眉头立时跳了跳。 这位大唐来的九皇子,口气不小哇。 这里的茶可是他家郎君最爱喝的“白毫”,几两银才只能买一钱呢,怎么到了这位九皇子的嘴里,就成了劣茶? 此时,房间里的薛允衍亦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淡声道:“桓氏之事,尚需时日观察,急是无用的。” 也只能如此了。 秦素无奈地点了点头,引颈往旁看了两眼,便问:“可有笔墨?” 如果她今天不留下点儿东西来,薛允衍怕是会不高兴的。 果然,见秦素问及笔墨,薛允衍面上的神情便更温和了一些,亲自走去了旁边的小间,将笔砚等物都捧了过来。 秦素也不再多言,行至案边坐定,顺手将砚台和墨锭往李玄度手里一塞,细声道:“李郎替我研个墨。” 李玄度被她说得一怔,转眸时,便对上了一双如蕴春烟般的眼眸,这眼眸就这样巴巴地看着他,让他的心立时就软成了一汪水。 “好。”他风帽下的唇勾了起来,向她发上揉了揉,便执起了墨锭,一手捉起玄袖,竟真的替秦素研起墨来。 薛允衍面无表情,门外的李隼却张大了嘴巴。 身为武技高超的侍卫,纵然不能亲见,但他的耳力那也是极好的,他一听就能听出来,这位唐国九皇子的确是在替晋陵公主研墨。 这又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世人皆说“红袖添香夜读书”,可今儿这东风楼的雅间儿里上演的,可是“玄袖研墨夜写字”啊。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李隼歪着脑袋、拧着眉毛,一脸的纠结。 看起来,只要远离了薛允衍的视线,这位侍卫头领的表情那可是相当丰富的。 且不说李隼在门外是如何地惊讶,却说秦素,待李玄度研好墨后,她便提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写罢将笔一丢,顺手将纸推去了薛允衍的方向,笑道:“只有这些,大郎君先凑和用着,隔些日子我叫阿忍送信出来。” 不消说,秦素此刻写的,正是所谓的赠言。 薛允衍接过纸页略扫了两眼,便纳入怀中。秦素便离案而起,行至窗前,望着大雪中嬉闹的人群,轻声问道:“陛下要给我选两个大侍中兼伴读,此事大郎君可知晓?” “我知道。”薛允衍淡然地道,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秦素便道:“此二人中的一人,我已经有了计较。剩下的那个人选,大郎君可能给我举荐一人?”言至此处,她勾唇笑了笑,道:“我听说薛家的小娘子也是才情出众的。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与薛家小娘子为伴。” “殿下见谅,我薛氏女并无入宫的打算。”薛允衍想也没想,直接便拒绝了秦素的要求,语罢,他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又续道:“且,薛氏既为奇兵,还是不要太招摇得好。” 秦素早就料到他不会同意,她的目的也不是让薛家女郎入宫,而是希望籍此请薛允衍帮个忙。 此时闻言,她便轻轻一笑,转首看向薛允衍道:“大郎君拒绝得好快。既然如此,可否请大郎君替我挑一人入宫?”她侧眸看着他,眼底深处有笑意闪动,“我只要卫氏女,余者一概不可。” 她话音落地,李玄度便看了她一眼。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原先秦素属意令桓氏女进宫,只是今日听了薛允衍的一番话,她许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桓道非这个郎主既是个糊涂的,则桓氏女陪在身边反倒于秦素无益,于是剩下的唯一可入选之女郎,便是卫氏女了。 听得秦素所言,薛允衍眉眼不动,只清清淡淡答了一字,道:“可。” 二人的这番对话,无论是秦素还是薛允衍,都是问得快,答得也快,可想而知双方都把对方的态度摸透了,而对方的谋算他们也是各自成竹在胸。 见薛允衍答得如此痛快,秦素自是欢喜,便含笑离开窗边,行至他的对面仿着男子之礼揖手道:“如此,多谢薛郎相助。” 薛允衍起身避开了她这个礼,淡然地一拂袍袖,道:“互助而已。殿下赠言千金难买,吾亦不敢不回报。” 秦素莞尔一笑。 薛允衍凝目看了她一会,复又转开视线,淡声道:“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消息,左思旷的调令已经下发了,明年二月他将就任令曹侍御史,受命于我。” 秦素的心陡然一跳。 左思旷居然要进京? 这是怎么回事?上一世的中元十四年,左思旷还窝在江阳郡呢,怎么这一世居然能进京了?他凭的什么? “这是从何说起?”秦素问道,眉眼间一派冷凝,“区区一郡之中尉而已,他哪来的功劳京为官?我分明……” 她蓦地停住了话声,没有接着往下说。 她分明就堵住了左思旷的升高之路,把他的功劳抢过来送给了薛氏。 第668章侍御史 对于秦素突然截断的话头,薛允衍似是毫无所觉。 “吾亦有此问。”他淡声说道,面无表情,“然,调令已然下发,吏部那边的动作非常快。据我所知,此事杜家似是使了力。” 杜骁骑? 原来是他。 秦素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她果然没料错,左思旷的确就是杜骁骑安插在江阳郡的一条狗。前世汉安乡侯倒台的时候,其党羽皆跟着倒霉,唯有左思旷一步高升。 “早在两三年前,左氏与汉安乡侯一力交好。此际想来,左思旷其人……不简单。”薛允衍凉静的语声传来,几乎点明了秦素心中所思。 “的确如此。”秦素点头表示了赞同,“左思旷前……此前的种种行径,怕是在用间。” 这就是一个反间计。 前世汉安乡侯满门被灭,左思旷定然立了不小的功劳,否则他不会崛起得如此之快。 好在这一世时,这件大功劳被薛允衍、江仆射二人给瓜分了,左思旷没捞着半点好处,如今他来到大都,也不过就是平调而已,令曹侍御史与郡中尉同为六品,而在上一世,他却是成了四品大员,可谓鱼跃龙门。 这般想着,秦素便转向了李玄度,低语道:“李郎可否替我盯一盯左思旷,此人行事诡异,我总觉得他有古怪。”说到这里,她又放缓了语气道:“此事难为,也只有李郎能帮得上我了。” 言下之意,薛氏却是不宜于在此事上露头的。 李玄度闻言,风帽下的唇便往上勾了勾,柔声道:“我自是助着你的,此事交予我便是。” 秦素甜甜一笑,道:“李郎最好了。”说着便抓着他的衣袖晃了晃,眉眼间尽是欢愉。 薛允衍的视线扫过他二人,复又转向窗外。 远处的皇城灯火通明,几乎映亮了半边天空,一阵阵欢呼声传了过来,傩仪想必已经开始了。 “时辰不早了,殿下还是尽早回宫罢。”他淡淡地提醒了一声,自窗边踱了回来。 秦素也知道她出来有好一会了,闻言便点了点头:“好,我这便回去。”语罢停了停,又蹙了眉道:“那个纪侍卫和林文信……” “南宫门。”薛允衍似一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简短地说道,语罢,他又看了李玄度一眼,语声越发淡然,“九皇子此时入宫,只怕不宜。” “不劳薛中丞费心。”李玄度的语声比他还要淡然。 说完了这句话,他便转向了秦素,柔声道:“我送你回去罢。” 秦素立时摇头:“这可不行。我还要先在德胜门逛逛呢,我们逛完了这条街再回去罢。”她伸着脖子往窗外看了看,一脸艳羡,“德胜门的夜市我从来没逛过,这回你定要好生陪陪我才是。” 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的语声,甜软娇嫩,每个字里仿佛都能掐下一把甜水来。 李玄度隐在风帽下的眸子微微一恍,再开口时,语气是在他极少有的宠溺:“好,我陪你。” 秦素欢然一笑,转向薛允衍道:“我们先去了,愿薛郎来年诸事顺遂,平安喜乐。” 她口中说着吉祥话儿,一面已是拉着李玄度推开了屋门,两个人的足音一轻一重,踢踢踏踏地在门外响着,语声与笑声嵌在足音中,渐行渐远,渐至无声。 薛允衍临窗而视,却见步出东风楼的两道身影皆是一身的玄色大氅,二人的面上也都戴上了傩仪面具,那男子高高的身形微低着,牵着女子的手,大雪在他们的周身纷飞,一双俪影飘飘洒洒,很快便消失在了热闹的街市中。 那一刻,薛允衍的心底再度觉出了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 东风有意,落花无情。 他家二弟的一腔心思,注定付诸流水,得不到半点回应。 真是他的傻二弟啊。 薛允衍感慨地摇了摇头,一掸衣袖,转身步出了雅间。 不说薛允衍接下来的一番布置,却说秦素与李玄度,此时,他们正走在喧嚣的人群中。 秦素的身前身后,到处都是人,笑着的、说着话的、呼朋唤友的,让她似是置身于欢喜的海,每一朵浪花都会翻起一蓬喜悦。 她的手被李玄度紧紧地握着,身子也与他挨得极近,从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正透过厚重的衣衫,暖在她的肌肤上。 这温煦的感觉让她有片刻的眩晕,仿佛正午的太阳晒上了身,那种明亮与欢愉,会让人觉得眼前一的切都不真实。 秦素弯了弯唇,将李玄度的手拉紧了些。 在这热闹的大街上,没有人会来指摘他们的礼仪,岁暮之夜,青年男女相携而游也算寻常,就算有点出格的举动,也不算什么大事,在民风豪放的京城大都,这样相伴出游的男女,大街上并不鲜见。 秦素的眉弯着,眼也弯着,隐在傩仪面具之后的脸上,满是喜意。 她拉着李玄度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一路走来虽什么也不曾买,但心里却是满满的,仿佛涨满了的风帆。 “你可要买些什么?我给你买。”耳畔传来了李玄度低柔的语声,纵然隔着面具,他呼吸间的松针味道,依旧清浅好闻。 秦素便摇了摇头:“买了也拿不回去的。” 她一会还要回宫,这些东西在宫门口肯定就要被侍卫收走了,方才那盏小兔儿灯笼,她在出门的时候就还给了李隼。 不过就是逗逗薛大郎而已,又或者只是羡慕着薛家的小娘子们,有一个这样出色的长兄宠着、爱着,像是泡在蜜水中一般地长大。 她或许是有些自伤的,又或者她也并不在乎,秦素其实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只知道,在此时、此刻、此际,有一个妖孽般的李玄度正在她的身边,那可是远比比一千盏、一万盏小兔儿灯笼还叫她欢喜的事儿。 秦素自顾自地开心着,却不知,听了她的话,李玄度的心竟有些揪痛起来。 将那只软嫩的小手在掌心团紧了些,他柔声道:“无碍的,我替你收着便是。”语毕停了停,又微微用力将她拉到了身畔,低笑道:“你也是我的,也由我收着。”说着便又握紧了她的手,弦音低缓,仿佛在她的耳边吟唱。 第669章深巷中 秦素被那一把弦音烫着心尖,幸得脸上有面具,她瞬间飞红的面颊才不曾示于人前。 恨恨地拿指甲在他掌心里一挠,秦素咬着牙道:“就你讨厌!我才不要被你收着,分明就该我收了你才是。” 话音方落,耳畔便传来了一阵低笑,随后又是低柔的语声响起:“如此也好,你便将我收了罢。” 随着这阵微哑而低沉的话音,秦素眼前忽地一亮,原来竟是面具被李玄度掀开了。 她心下大惊,连忙左右看了看,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李玄度竟将她拉进了一条背街的小巷,那巷子里虽也点了灯,光线却有些幽暗。 原来这厮是想要拉她到这里做坏事来了。 这念头才一冒出来,秦素只觉腰身一紧,已被李玄度揽进了怀中,紧接着,下巴便被勾起,他灼热的唇急切地贴在了她的唇上,旋磨碾转间,不过数息便被他攻城掠地,连同她的呼吸都被他尽数攥取,再贪婪地吮吸殆尽。 秦素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了,胸口发闷、舌底微痛,整张嘴都在发麻,而拥着她的那个人却像是不知疲倦,反复不断地索取着,揽在她腰间的铁臂也越箍越紧,几乎没把她的腰给勒断。 秦素的脸上迅速布满了红晕,两个人的吐息纠缠着,升腾出氤氲的暖意,身外的大雪扑天盖地,而墙角处相拥的两个人却分毫未觉。 李玄度的风帽掉落了下来,脚边的傩仪面具一仰一卧,落在雪地中,朝上的那张面具是一张开心的笑脸,眼睛弯着,似是看着眼前的这对身影而乐开了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面具上已然积了厚厚的雪,笑脸也被大雪覆去…… 蓦地,一阵打闹声从巷口传来,在墙角阴影中纠缠的两个身影,这才稍稍分开。 秦素偎着李玄度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涌入口鼻,她像个溺水的人一般用力呼吸着,全身酸软无力。 这也只是他们第二次亲在一处,这妖孽倒是学得飞快,她这个师父已经不是对手了。 秦素恨恨地想着,身子因了长时间的不能呼吸而绵软无力,只能由得李玄度紧揽着她的腰,支撑着她站稳。 耳畔是块垒分明的肌理,有力而急促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秦素的耳鼓。 似是被这声音蛊惑了似地,秦素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她咬了咬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捶了几下他的胸,另一只手又在他腰上捏了几下。 白长了这么好的一副身子,亲她的时候就不知让她匀出只手来摸摸,将她给箍得铁紧,笨雏儿。 秦素暗自咬牙,复又觉得,这妖孽已经不能叫做雏儿了,毕竟人家如今比她可厉害得多,方才几乎没把她给吞进肚子里,她简直就招架不过来。再一想想,方才她好似还求饶了两声来着,她好似还说了句“你轻一点嘛”之类很是暧昧不明的浑话。 这样一想,秦素的两只手便都用上了力,一手捶胸、一手捏腰,口中还恨声道:“李郎最坏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吓了我一跳。” 她好容易才喘匀了气,说出这话时那气息尚有些不稳。语罢又是一阵戳摸捶捏,终是得来了他的一声闷哼,随后,又是一阵低笑。 秦素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拿脸颊用力蹭了蹭。 天知道她说这些话时有多费劲,嘴都麻了,语声也是带着微颤,听上去不像抱怨,倒像是对着情郎娇嗔。 “我忍了好久了,阿素不要恼。”李玄度凑在她耳边说道,猿臂一伸,展开大氅,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复又低头去吻她的鼻尖儿:“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想得要发疯。你册封那一日我没冲过去找你,你可知我忍得有多辛苦?阿素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怎么可能不想? 秦素在心底里说道,唇角又开始忍不住地上翘。 这妖孽原来对她相思入骨,这情话儿也说得她小心肝儿乱颤。 能叫这绝世美男得了相思病,秦素心里那个小人儿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啄,秦素听见了自己又柔又嗲的声音:“我也想李郎的,非常地想。最想的就是李郎的腰。”语毕便用力地一捏,又是一笑:“也想你的胸。”说着拿脸在他胸前蹭了蹭。 这健硕的胸可真是好蹭得紧,若是能枕着睡上几晚那就最好了。 秦素咽了口口水,再度用力地蹭了蹭,手指也用力地戳了戳。 李玄度闷哼了一声,语声忽尔变得嘶哑了起来,道:“你再这样,我可要回击了。” 秦素便拿手指在他胸前戳啊戳,恨声道:“我不许!你方才偷袭我都没说找你算账呢,我……” 话未说完,忽地一阵天旋地转,秦素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李玄度的衣裳,待回过神来时,她的后背已然抵在了墙上,而她的对面,是李玄度深邃而微暗的眼眸 “那我就提前说一声,我来了。”他哑声说道,随后一低头,便再度覆住了她的唇。 她被他抵在墙上,他的气息包裹了她,她动弹不得,也猝不及防,除了被他紧紧地嵌入怀中,被他用力地吮吸碾转之外,秦素只觉得她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她的魂儿像是飞上了半空,乘着漫天飞雪一同飘着、舞着,许久落不到实处。 热气氤氲中,不知何时,她的双足已然离了地,却是被他半抱了起来,两个人脸对着脸,他滚烫的吻雨点般地落下,两个人衣襟上的雪片迅速融化。 雪花无声飞坠,小巷墙角的阴影处传来了几声软软的、无力“唔唔”声,又男子低沉的“乖,听话”的语声响起,很快却又归于了寂静。 满世界大雪纷飞,唯有那一小方天地间,温暖得仿佛春天降临。 这一吻,又是用去了很长的时间,那两只傩仪面具已经变成了两个小小的雪堆,安静地堆在他们的脚边,在微弱的光影下闪着晶莹的光。 第670章面具寒 待到两个人再度重新分开时,秦素方才软着身子,弯腰将傩仪面具拣了起来,那面具上残留的雪又冰又冷,直激得她打了个寒战。 “都怪你。”她用力地在李玄度的腰上拧了一把,手却被他握住了。 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复又拿过她的面具,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布巾来,细心地拭净了上面的雪水,方才柔声道:“也不晓得看看就上手拿,冻着了吧?”说着已是微低了头,替她将面具重新戴好了。 这还差不多。 秦素简直要得意起来了,踮着脚向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拿着腔调道:“总算我没白收了你,这服侍得很好,回头领赏去。” 原本该当很有气势的一番话,却因了说话之人舌底发麻、唇角酸痛,又长时间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因而那每个字都带着软软的鼻音,简直就跟哼哼差不多。 李玄度垂眸看着她,低笑道:“好,你既说了,回头我要个大大的赏,就赏我……抱着你一个时辰,可好?” “准了。”秦素大模大样地一挥手,从李玄度手里拿过他的面具,学着他的样子也拿布巾拭净了,便踮脚替他戴上。 叵奈这厮委实高挑,秦素的小短胳膊根本绕不到后头去,那面具便也戴得歪歪扭扭地。 李玄度便探手将面具扶正了,笑道:“阿素还没长高呢。” 秦素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明年就会长高了。” 这白眼翻在一张笑眯眯的面具下,格外有趣。 李玄度好笑地看着她,柔声道:“好,那就明年你再给我戴面具。”说着已是牵起了她的手,一同缓步走出了小巷。 此时已经过了亥初,细细算来,两个人在小巷里至少也耽搁了半个时辰了,秦素不免又是一通埋怨,趁着街上人多没人在意,她便在李玄度的腰上又掐了好几把,以泄心头之眼。 李玄度却也好脾气地由得她掐掐捏捏,后来便干脆拿大氅裹了她,将她半掩在了怀里,往德胜门大街的西侧而去。 所幸这条巷子离着德胜门大街的街口不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二人便离开了那满街的灯火。 此时,街口处早已有一辆精致的青幄小车等着,赶车的车夫正是项先生。 秦素便与李玄度一同乘上了车,项先生也不待他们吩咐,便径直驶动马车,拐上了通往南宫门的一条小路。 雪下得越来越大,小路上偶尔跑过戴着傩仪面具、提着花灯的孩童,洒下一路欢快的笑声。 秦素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会,李玄度便将她拉了回来。 “莫要看了,风大得很,关上窗吧。”他温声说道,探手将窗子虚虚地合上,复又拿起一旁的茶壶,替秦素斟了盏茶,又将锦褥也给她安置好了,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歇息。 秦素乐得被个绝世美男这般服侍着,干脆便将脑袋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通体舒泰。 只是,这舒服的感觉却不曾完全让她失去理智,她心中知晓,此时不是你侬我侬之时,她还有件大事未做。 “你今日没出现在岁暮宴上,是惯例如此,还是今年没接到帖子?”秦素轻声问李玄度道,算是挑起了一个话头。 李玄度轻舒长臂,将小炭炉往秦素的方向挪了挪,说道:“我收到帖子了,不过因要安排与你会面之事,所以便推了。” 秦素心中微甜,笑道:“那明年我们还这样吧,今天都没好生逛完德胜门大街,明年可不能这样了。” 李玄度闻言,眸底便漾动了起来,似有笑意涌出,柔声道:“好,若一切顺利,明年我便可正大光明地邀你出来了。” 秦素翘起唇角,心下甜意更甚。 然而,再下个瞬间,那心底的甜意便又被冷意所取代。 明年,便是中元十五年。 前世时,她正是在这一年进入隐堂的。从这一年起之后的八年,隐堂的许多动作她都了若指掌,这正是拿下隐堂的最好时机。 一念及此,秦素便立时收拾起了情绪,轻声说道,“前些时候,我推出了好几件赵国朝堂的大事,李郎若想将隐堂收入囊中,正可以好生利用起来。” 说到此处,秦素已然坐直了身体,熟门熟路地自车厢的暗格里取出了笔墨。 这一回,李玄度不需她说,已是十分自然地接过墨锭与砚台,细细地替她研起墨来,一面便低语道:“隐堂那里有我在,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操劳。” 秦素一手支颐,欣赏着他优雅的研墨姿态,口中便道:“我能助你一分便助你一分,若能拿下隐堂,你我便再无后顾之忧。” 话音落地,李玄度研墨的手便停了停。 那个瞬间,他的心底忽地一阵刺痛。 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每一日却都活在艰险之中,他替不了她,只能远远地护着她。 这想法让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再给我些时日,我定能护你周全。”他说道,语声虽轻,然每个字都像有千斤之重。 秦素弯眸而笑:“好,那我就等着那一天。” 纵然她本不需要人护着,不过,有人护着的感觉,却很美妙。 她笑笑地看着他替她研墨,炭炉里的火光照了过来,她的眉眼间尽是温柔。 雪仍在下着,风越发地大了,大片的雪花扑在车帘上,又被疾风拂出去老远。 李玄度研墨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那砚池中便已积了一汪浓黑清亮的墨汁。 “真真好墨。”秦素赞了一句,提笔沾墨,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复又以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轻声道:“李郎且记好,这位骠骑将军命宫中有紫微与贪狼同宫,并无吉星会照,主奸诈虚伪,李郎可以查一查他近五年的过往,定有所获。” 语罢,她将手指点向另一个名字,继续说道:“还有,这位赵国县侯爵的迁移宫主天机与天梁,更兼三方有四煞、昌、曲,主***,我猜他必有私自拘禁的禁脔,这些人中也必定有出身不凡之人,李郎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说不得就能查出什么惊天之事来……” 第671章守如玉wellwise和氏璧加更 秦素絮絮轻语着,赵国高官府中的诸多辛秘在她而言都不是秘密,她挑着能说的都说了,最后又道:“……李郎曾经说过,隐堂对赵国朝堂的渗透极强,我所推算出的这些事情,或许便能帮助你将隐堂从赵国的朝堂剥离。据我推算,在我写下的这几个人的府邸里,隐约都藏有煞气。” “煞气?”李玄度出声问道,眸底一片沉冷。 秦素点了点头,道:“是的,这煞气隐与隐堂相关。我记得李郎说过,隐堂会派出暗桩往各处刺探消息。我总觉得,这几处煞气很可能便是那些暗桩。也就是说,这几位高官的身边,都有隐堂的钉子,李郎或可起之、或可废之、或可用之,全看你怎样布局了。” 这些都是前世的秦素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此时说来虽简单,但当年她私底下查探这些消息时,却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那时候,她是过够了那种不见天日的日子,所以便干脆利用手头的些许力量,开始反查隐堂的种种,也因此而犯下了几乎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就在她等着“秘杀”动手取她性命之时,隐堂却忽然销声匿迹,而其后不久,她便回到了陈国。 自然,她查到的那些消息,在陈国的皇宫里是没有半点用武之地的,直到……她重新活了一遍。 心中思绪万千,车轮“格吱格吱”地碾过雪地,秦素的语声便嵌在这声音里,听来也有着一种雪落时的清寂。 李玄度轻轻地揽着她,柔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阿素。往后这些消息我自己会去打探,你还是好生呆在宫里,别到处乱跑。”抬手替她理了理发鬓,他看着她的眼神中漾满了柔情。 秦素倚在他的怀里笑道:“我可不爱总在宫里呆着,闷死了。等大事一了,我便要出宫去,这天下如此之大,我还没好生瞧过呢。” “好,我陪你去。”李玄度低语道,将她揽得更紧了些,车中炉火微温,满满皆是暖意。 此时他们已然拐上了大路,路上依旧是行人如织、车马往还不息,这辆马车混在人堆里,一点都不显眼。 慢慢地驶出大路后,马车便又拐上了一条安静的小巷。 漫天风雪中,一个穿玄色大氅的女子此时正立在巷口,似在等着什么人。 “主子,到了。”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了项先生的语声,“殿下的人正等在路口。” 以项先生的利眼,他是绝不会看错秦素身边使女的身形的。 秦素闻言,将车帘掀开了一角,便看见了立在马车边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栗,上车。”秦素轻声语道,向阿栗招了招手。 阿栗大氅的风帽上全是雪,想是已然等了好一会了,此时见了秦素,她面上一喜,三两下便爬上了车辕,笑道:“殿……女郎来得正是时候,我才出来没一会。”说着她扬了扬手里的一挂小风车并一枝粘梅花儿,含笑道:“我还买了这些,也免得别人说我们出去了一趟,什么都没买。” 秦素便在车中笑道:“你想得很周到,虽然东西带不进去,但买还是要买的。” 的确,如果出宫游玩一趟不买点儿什么,也不大像是才进宫的小宫人。秦素方才却是想得太多,反倒不自然了。 主仆二人说话之间,马车已是再度驶动,仍旧是朝着皇城南门的方向而行,约莫再走了半刻之后,皇城南门便已然在望,到得此处,马车便不好再往前走了,便自停了下来。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阿素路上小心。”李玄度轻声叮嘱道,当先推门下了车,将秦素从车中扶了下来。 他们停车之处是在方才那条小巷的巷尾,由此地往前右转,便是通往南宫门的大路,因靠近皇城,这条路人迹稀疏,远不如方才的那条大街热闹。 李玄度微低了头,替秦素将大氅的系带系牢了,又将她的风帽戴好,一面便顺手解下了她的傩仪面具。 “这面具先交予我收着吧,明年再戴。”他语声低柔,纵然巷中光线幽暗,可他面上的柔情却仍旧落入了秦素的眼帘。 秦素的心底又酸又软,还泛着阵阵微甜。 这种被人牵挂、被人当宝贝一样呵护在掌心的感觉,在她还是两世里头一遭儿。 她拉住了李玄度的手,轻声语道:“李郎也要小心,我今日所说的那些事你便交给旁人去做吧,你便在大都好生住着,可不能走远了。”说着又偷偷地在他手上捏了一下,凑在他耳边道:“你若是再走远了,我可不依的。” 她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李玄度的耳边,甜腻又带着恨声的语调,让他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地,说不出是温软起来。 “我不走,就留在这里陪你。”他的语声低柔得如同一曲《相思》,缠绵到人的心里去。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传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旖旎,发出声音的却是项先生,他低低地提醒地道:“很快就要有人过来了。” 这可是宗师级别的耳力,他说有人来,那就一定会有人过来。 此声一出,几乎都要粘在一起的两个人这才分开了些,秦素再看了李玄度一眼,蓦地凑了过去,凶巴巴地道:“老实在家呆着,没事儿少出门,大都有小娘子会抢美郎君回去暖床的,你可小心着些别叫人给抢了。”语罢又向他晃了晃尖尖的指甲,威胁地道:“守身如玉,李郎可知?” 李玄度先是呆了呆,旋即几乎失笑,只觉得她这模样简直就是诱着他把她装在口袋里,再也不拿出来给人瞧。 伸臂将她拥在怀里,他低笑道:“好,我为娘子守身玉,等着娘子来摘果子。” 秦素趁机戳了戳他的胸,再度感受了一下那美妙的手感,这才依依不舍地推开了他。 此时,一直侍立在旁的项先生便走到了秦素跟前,向她面上看了两眼,手中已是多出了一团灰灰黄黄的事物,道了声“得罪”,便在秦素的脸上涂抹了起来。 第672章叹金龙 三↑五↑中↑文↑网.,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项先生的动作极为轻巧,行动也非常之快,数息之后,他已然收起了手中事物,退去了一旁。 此时看再秦素,她的脸已经变了个模样,看着倒有几分像是阿桑。 “回去后仍旧像方才那样,以水洗净即可。”李玄度低声交代了一句。 秦素含笑点了点头,又向脸上摸了摸,道:“出来的时候是我自己摸黑弄的,到底不如项先生手法高妙。” 在出宫之时,秦素已经拿到了阿忍事先准备好的异容之物,她提前与阿栗离开永寿殿,寻了个无人之处简单地易了容,又拿上早就换好的阿桑与阿梅的腰牌,两个人这才混出了宫。 这种易容之物能够很容易地模糊掉人本来的长相,秦素没本事把自己和阿栗化妆成旁人,但是,隐去她们两个本来的样貌却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有腰牌,守门的侍卫又怎么认得出谁是谁来? 此外,这易容之物也很容易洗掉,因此出宫之后,她便将脸给擦干净了。自然,她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因为要会美男,她是绝对不会顶着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去见李玄度的。 待易容已毕,秦素便对一直缩在一旁装背景的阿栗道:“走罢,再迟就真回不去了。” 阿栗灰黄的脸上透出些可疑的红色。 方才秦素与李玄度的种种行径,堪称大胆,阿栗从没见过,此时自然是面红耳赤。 应了个是之后,她便随着秦素一同往巷口而去。 转出小巷,踏上大路。直到行出去好远,秦素回首看去,漫天风雪中,那辆青幄马车仍旧停在原处,那车帘的一角微微掀起,挑在帘边的手指修长如玉,即便隔了老远,秦素也能够瞧见。 她的心中便又泛起了甜意,翘着的唇角完全没办法放平。 便在此时,耳旁蓦地传来了“吃吃”的笑声,秦素回首看去,却见阿栗笑得像个刚偷了食的小老鼠,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了过来。 “你这傻小娘子,笑什么?”秦素嗔道,顺手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一记。 阿栗“哎哟”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头,旋即便又笑了起来,轻声道:“这个郎君好看的,比上回的那个什么薛郎君还要好看。” 这话秦素爱听。 “算你有眼光。”她大言不惭地说道,一副“我挑的怎么会错”的神情,得意地笑道:“你也不瞧瞧我是谁,我这双眼睛可是看过无数美郎君的,你方才见的那一个,绝对是举世无双。”说着话她已经昂起了头,大有天下第一美男尽在我手之傲然。 阿栗闻言,便歪起了脑袋,疑惑地道:“可是,我分明听那些宫人们说过,那个‘青桓’才是这世上最俊美的郎君呢,可惜我竟是没瞧过。”语罢便若有憾然地叹了口气。 “一群没见识的小娘子。”秦素立时不屑起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旋即却又觉得,桓子澄也确实是极为清冷俊美,更兼有一种神秘的气韵,并不比李玄度差。 于是,她便又放缓了声音道:“不过么,那青桓也确实不错,等下回我告诉你个好地方,那地方最是能偷瞧美郎君的,到时候你瞧了就知道了,也就能比较了。” 听了这番话,阿栗便又红着脸吃吃地笑了起来,秦素也跟着一起掩唇而笑。 偷看美郎君这种事情,前世时她可没少做。 便在此时,身后蓦地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秦素忙回头看去,却见来的是一群小宫人,显然她们也是才从外头游玩回来的,与秦素一样正急着赶回宫去。 依往年旧例,宫人们若想要于岁暮当晚出入皇宫,除了南门之外,北门也是可以走的,不过北门离着德胜门大街太远,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南宫门。 便在秦素回首的当儿,又有几批小宫人陆陆续续地从后头赶将过来,这条安静的大道此时也变得热闹了一些,女孩子们的说笑声此起彼伏。 秦素略略停步,与阿栗让去道旁,由得这几批人先行经过。 此时,一队走过她们身边的小宫人中,忽尔便传出了一声清脆的笑语,道:“两位妹妹买东西的钱可是白花了,这些都是带不进去的。” 秦素与阿栗对视了一眼,知道这话就是冲她们两个说的,环视满大街的宫人,也只有她们两个手上提着东西。 秦素便向着说话之人看了一眼,却见那是个挺秀气的小姑娘,瞧来有几分面熟。她侧首想了想,便记起这小宫人正是猗兰宫里的供人,之前去丽淑仪那里吃锅子时,她曾经见过这供人一面儿。 见来的是熟人,秦素便不愿说话了,只将风帽往下拉了拉,阿栗则道了一声“多谢姊姊提醒”,两个人仍旧立在道旁,让着她们当先走过。 南宫门就在前头不远处,这几批小宫人们走得都很快,没多久便将秦素她们甩出颇远。秦素举眸看去,便见她们此时一个个都掏出了腰牌、褪下了风帽,在宫门口停了下来,接受禁军的查验。 秦素一面缓步前行,一面打量着守门的禁军。 此前她托阿忍找的那个纪大郎纪朝宗,今日便在南宫门当值,方才秦素问及薛允衍时,便是问的这位纪大郎。至于林文信,这是高翎的化名。如今他也在禁军,与纪朝宗算是同袍。 秦素今晚在南宫门处要见的人,除了纪朝宗之外,亦要从高翎那里拿一个消息。 说起来,这也是薛允衍暗中调度,才能让纪大郎与高翎同时出现在今晚的南宫门。 秦素扫眼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里的高翎。 高翎也是经由项先生之手易了容的,如今的样貌与之前相比就像是两个人,若非事前得了项先生的提点,就算是站在他的面前,秦素也认不出他来。 秦素遥遥地看了他一会,便向阿栗打了个手势。 阿栗点了点头,将风帽往前拉了拉,故意提了声音,脆声道:“哟,快瞧快瞧,那宫门上的金龙好生威武啊!” 三●五●中●文●网.,更新快、无弹窗! 第673章纪朝宗 此言一出,那些小宫人们皆是满脸不屑,有些还嗤笑出声,完全将阿栗视作了没见识的土包子。 而高翎则是身形微顿,不动声色地往秦素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秦素正目视于他,两个人的视线在飘飞的大雪中略略一触,高翎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复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 依照接下来的约定,高翎会将纪大郎指给秦素看。 不过,他尚不及有任何动作,那群正聚在门口等待入宫的小宫人们,蓦地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秦素与高翎同时转眸看去,却原来是有个小宫人慎滑了一下,恰巧被旁边的侍卫接住了,这才没有摔倒。 “啊哟,这可是英雄救美呀!”有小宫人娇嫩的语声笑着说道,瞬间便引来了一阵云雀般的笑声,那些侍卫也齐齐轰笑了起来,宫门前一时间煞是热闹。 秦素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个救美的侍卫。 此刻,他正背对着秦素而立,单看身身形却是挺拔健硕,想来样貌应当不差。 秦素一眼扫罢,忽地心有所感,眸光微转,便对上了高翎的视线。 在那个瞬间,高翎动作极微地向秦素点了点头。 这救美的侍卫,居然就是纪大郎? 秦素正自思忖着,忽见一个脸上长麻子的侍卫出声唤道:“纪大郎,你害羞什么啊,人家小娘子都没害羞呢。” 话音落地,众人又都轰笑了起来。毕竟今晚是岁暮,不像往常那般要严守规矩,小宫人们与侍卫调笑两句也不算什么。 然而,那声音落在秦素耳中,却叫她立时心头一定。 果然,这身形挺拔的侍卫,就是纪大郎。 秦素隐在风帽的眼睛微张着,凝目看向了那个背影,心情居然有些小小地激动。 纪朝宗,正是前世丽妃的情郎。 据说,他与丽妃保持情人的关系长达四、五年之久,后因触犯禁军条例,纪大郎被禁军头领当场击杀。 他的死让丽妃伤心欲绝,最后她竟提着刀子妄图刺杀中元帝,其后事败,丽妃被赐了毒酒,死在了秦素的眼前。 原来,这个身形挺拔的郎君,便是让丽妃发了疯的纪朝宗啊。 秦素忍不住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说来也巧,那纪朝宗因被人笑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恰好转身面对着秦素的这个方向,在宫灯的照耀下,他的整张脸都呈现在了秦素的眼前。 在见到他的脸的那一刹,秦素猛地停下了脚步,全身的血液瞬间凝住。 那是……薛允衡?! 这怎么可能? 薛允衡怎么可能会跑来做禁军侍卫? 秦素将风帽拉开了一些,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透过接天连地的大雪,不远处的那个身影正面朝着她站着,眉目五官清晰可辨。 真的……很像薛允衡。 扫眼看去,尤其相似! 这一刻,秦素忽地犹疑起来。 这怎么可能呢?她暗自忖道。这个长得极像薛允衡的侍卫,怎么可能会是纪朝宗?丽妃又怎么可能会找一个与薛允衡长得如此相似的人,来做情郎?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素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她不禁又看了看高翎的方向。 高翎始终在密切关注着秦素的动静,见她看了过来,他便再一次轻轻颔首。 秦素怔住了。 “原来郎君姓纪啊,这姓儿可真真好听。”一道脆丽的语声传来,让秦素微微回神。 她凝眸看去,却见那个面朝着她的侍卫“刷”地一下满脸通红,眉头也皱了起来,却是一字不说,只僵着神情往前踏了一步,神情似羞似恼。 他的动作与反应,让秦素终于确定,她没认错人。 纪大郎纪朝宗,确实就是这个长得很像薛允衡的人。 这可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秦素张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不敢置信。 这个纪大郎,与薛允衡怎么这样像? 自然,若细细看去,他和薛二郎还是有些区别的,例如他的身形没有薛允衡来得高,体格也比薛二要健硕;此外,他的五官也比薛允衡粗犷,眉峰尤其粗浓;而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没有薛二郎的洒脱气韵,而是多了几许武人的利落。 可即便如此,他与薛允衡……还是很像。 至少像到了六分。 怪不得这群小宫人围着他转呢,这一众侍卫之中,纪朝宗肖似薛允衡的长相,绝对称得上是其中最为俊美的了。 然而,不知何故,秦素却觉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从没想过,丽妃的情郎会与薛允衡如此相像。 如果秦素所料不错,在入宫之前,丽妃应该是见过薛允衡的。 丽妃与薛允衍有婚约在身,薛允衡就是她未来的季叔。 大都风气豪放,并没有规定有婚约的男女不可见面,丽妃在她还是江三娘的时候,肯定与薛允衡见过不只一面。再者说,大都的贵族圈也是互相走动频繁,各种花会、茶会层出不穷,就算与薛允衍没有婚约,江三娘必然也在其他的场合见过薛允衡。 他们肯定互相认识! 而这也是最叫秦素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分明便认识薛允衡,还差点成为了薛允衡的嫂嫂,可丽妃却在费尽心机爬上了中元帝的龙床后,又因为深宫寂寞,找了个肖似薛允衡的纪朝宗当情郎。 她这是什么毛病? 她就不觉得别扭么? 对着一张与薛允衡如此相似的脸,她怎么睡得下去? 难道她不会觉得是在与季叔同床共枕么? 秦素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不过么……这似乎也未必便说不通。 毕竟,这世上有着各种特殊癖好的男女还是很多的,没准儿丽妃就是喜欢这种调调呢?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让秦素觉得很诡异,也有种难以名状地别扭。 丽妃这口味也……太特别了些,居然偏好睡自己的季叔? 定定地看着前头嬉笑着的那群人,秦素只觉得此时此刻,那感觉竟是五味杂陈,一时间难以辨明。 北风刬地,卷起大片白雪,宫灯在风里晃动着,将门前的人影也变得虚幻了起来。 望着纪朝宗那张与薛允衡极为相似的脸,秦素兀自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第674章四季春 岁暮过后,除了正月初一的元日会举办一场大朝会,接下来便是长达十五日的休沐。 没有朝会、亦无公务的日子,于官员们来说无疑是最为闲适的,他们或在家吃酒高乐、或出门拜亲访友,又或者便是三五故旧在酒楼里小聚,应酬应酬同僚上司,总之就是不得闲儿。 正月初七,恰是人日。依大陈风俗,逢着这一日,家家户户都是要举宴的,江氏郎主江仆射也没免了这俗去。 趁着外头下了小雪,满世界琼瑶飞坠,正是赏雪的好天气,江仆射便在家中开了小宴,邀了杜骁骑、周都水等人参加,最近正在风头上的苏长龄自也受到了邀请,出面陪席。 许是心情大好的缘故,江仆射在席上开了一坛埋在梅树下十年之久的“梅子饮”,与诸位宾客们尽情畅饮,待宴席散罢,他已是酒意上涌,勉强送走杜骁骑等人后,他便扶了小童儿的手,由得苏长龄陪着回到了书房。 江府的大书房便设在外院儿的东角,离着宴客的花厅不远,步行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不过,江仆射却是醉得厉害,几个人抵达书房时,他已是不胜酒力,被两个小童架着扶上了榻,倒下后便睡着了。 苏长龄一时间却也不好就走,只得吩咐人打来热水给他净面净身,又叮嘱那几个小童道:“府君这一醉怕是要睡很久才能醒,你们几个好生服侍着,要茶要水也别躲懒,可知晓么?” 那几个书童皆在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最贪玩的时候,因知道自家郎主与苏先生走得极近,故闻言便皆是迭声道好,又有个小童讨好地道:“苏先生今日也累了,快些回房歇着去吧,这里有我们看着定是无事的。” 苏长龄便笑骂道:“你这又是想得什么花花心思,别当我不知道。今日府君赏了甜酒下来,你们几个一回定是要吃个果子、喝上几杯的。我也不拦在头里讨你们的嫌,只有一样,别吃多了,一会儿晚上闹肚子疼。” 几个小童被他点破心事,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掩了口吃吃地笑。 苏长龄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我今日也多饮了几杯,如今要去外头散一散。一会儿我会着人告诉大郎君一声,叫他派人过来替你们一替。你们几个也都安生些,免得挨板子。” 那几个小童见苏长龄也没骂他们,又说一会叫菩萨似的大郎君过来,自是欢喜不禁。 那江大郎最是个面软心慈的,必不会多拘着他们,只消他们服侍好了江仆射,旁的便略出格儿些也不会挨骂。 几个人便都凑在苏长龄身后送他去了,便自回屋烤火吃果子不提。 却说苏长龄,自大书房出来后,他先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打发小童去江大郎那里说了一声,他这厢便将身上的轻裘脱了,换了一件不怎么打眼的豆青色厚棉斗篷,又将束发的冠子也换作了竹冠,这才撑了把油纸伞儿,踏着木屐,飘飘洒洒地踏过游廊、转出小径,来到了江府的角门。 “先生出去啊。”那守角门的老叟见来的是他,忙从门房里跑了出来,一面拨铨开门,一面便殷勤地躬腰道:“这雪越发下得密了,苏先生这时候还要出门啊。” 苏长龄在江府的地位颇是超然,出入不禁,这老叟也接到过江仆射的亲口吩咐,因此他也只是客套了几句,连问都没多问。 苏长龄待他倒也和气,停了步子回身笑道:“有了几分酒,出门散散。” 那老叟忙陪笑道:“先生慢行。”说着便退去了矮檐下。 “叟还是回屋坐着吧,我去去就回。”苏长龄和声说道,语罢向怀里摸了摸,便摸出个小布囊递了过去:“天气寒冷,叟留着买酒吃罢。” 那老叟喜得眉开眼笑,双手接过赏钱,迭声道谢。苏长龄摆摆手,撑着伞、踏着屐,不消片时便去得远了。 那老叟目送着他一直拐过了江府的巷口,这才关上了角门,一面关门一面还嘟嘟囔囔地道:“学问多的人就是穷讲究,这么冷的天还要出门赏个雪散个步,真真是好雅兴啊……”说着话他又晃了晃手里的布囊,估摸着里头至少也有一角银,心下极是欢喜,便笑呵呵地进屋烤火去了。 早已拐过巷口的苏长龄,自是听不见这老叟的唠叨的。 踏着遍地的碎雪,他缓步走在永福大街上,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神态很是怡然。 此时恰是才过午后,市面上正是热闹之时,大街上车辆甚多,行人却不算多,泰半是各贵族府邸的仆役,得了假在街上闲逛。苏长龄这一身朴素的打扮,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连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他这一路走得不紧不慢,步出永福大街后,便又拐去了四方巷,直到出了巷口,他才在路边雇了一辆牛车,指明方向,便由得那牛车慢悠悠地离开了贵族云集的城东地段。 大都城的建筑以东贵南富、北贱西杀为导引,却是个大十字形的布局,而皇城则居于城市东南角,依山傍水,与玄都峰遥相呼应,每年玄都观的春时花盛、秋雨红枫,都能入得了皇城的景。这皇城还是太祖时由墨氏堪舆宗师亲定的位置,引福纳吉、祛邪避祸,堪称福地。 此时,苏长龄所乘的牛车却是渐渐远离了永福、永宁、永平、四方巷等繁华大街,向着城市西北角的方向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牛车终于停在了位于大都城北的和气坊。 此处已经属于庶民的居住处,比起东城的繁华,这里无论是建筑还是路人的穿着,都要朴素甚至寒酸得多。唯一不输于东城的,便是满街的笑语欢声,一点也不比那些富贵地方差。 苏长龄施施然地下了车,环顾四周,却见牛车正停在一家茶坊门前,那布幡写着斗大的“四季春”三个字,字迹倒是苍劲拙朴,在飘飞的细雪中张扬翻卷。 苏长龄微微点头,撩袍走了进去。 第675章守谦冲 “客官这边请。”甫一进店,那店伙已然笑着招呼了上来,想也没想地便将苏长龄往楼上引,一面还点头哈腰地介绍道:“楼上雅间儿能瞧见前头的小九川,风景还是很不错的。” 苏长龄微笑地随着他上了楼,到得甲字号雅间儿门前,那店伙便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客到了。” “请进。”里头传来了一声极清冷的回话,虽只说了两个字,那声音亦冷得似能冻住人的耳朵。 店伙推开屋门,侧身让进了苏长龄,随后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也关严了。 苏长龄在屋门处站定,举眸四顾,但见雅间儿的正中置着个大炭炉,醺醺然散发着暖意,墙角是玄漆高几,几上架着一只细颈大肚青瓷花瓶,瓶中有寒梅绽蕊吐芳,冷香扑鼻,另一侧的墙角立着四扇玄漆屏风,靠窗的位置则置着椅案。 此时,那大案旁正立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形修长,颜若冰雪,谪仙般地俊美,然气韵却是清冷无情,仿若灿阳下的冰山,耀眼之下,尽是寒冽。 “见过主公。”苏长龄微微躬身见礼。 他的语气并不似寻常人那样对自己的主公充满敬畏,反倒带着几分随意或者说是洒脱。 那冰雪般的美郎君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情:“我不是先生的主公,先生还是唤我和静罢。” “于礼不合。”苏长龄笑着摇了摇头,态度仍旧不能算得上尊敬,只是纯粹不愿有违礼数而已,“桓氏大郎君的字,可不是我一介门客能唤得的。” “如此。”桓子澄面色泠然地点了点头,再不置一语。 “难为主公竟找到了这里。主公只说要寻一个能赏小九川风景之处,我便提前约下了此处,这地方应该还不错吧。”苏长龄漫声说道,一面便很是随意地解下斗篷,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复又行至炉前烤火暖手,一行一止皆是自然无比。 桓子澄却也没显得很吃惊,对于苏长龄这种熟稔的举动,他似也习以为常了。 “地方不难找,苏先生却是迟了半刻。”他淡声说道,声线中像是染上了屋中冷香,听来虽动人,却又冷到了骨头里去。 “江家宴饮,我恭陪末座,来得迟了,主公见谅。”苏长龄不紧不慢地说道,终是将手指烤得暖和了,便缓步走到了大案前,站在了桓子澄的对面。 桓子澄抬眸打量着他,复又垂眸,眼底深处,隐隐划过了些许情绪。 前世时,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叛去了赵国的。 在桓家未灭之前,苏长龄曾被桓子澄视为最危险、也最难应付的对手。 而此刻,这个前世的对手却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围炉叙话,状若老友。 桓子澄的心底里,浮起了一丝极淡的苍凉。 这时候的苏长龄,看上去可真是年轻啊。 他的脸上还没有生出细密的皱纹,眼睛里也还没有那些强烈的愤怒与仇恨,更没有欲将这天下碾成齑粉的怨毒。 此刻的他,行止翩然、面若温玉,怎么看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让人根本无法将之与愤怒、复仇与偏执般的疯狂行径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苏长龄,居然能够为他桓子澄所用,即便此刻两人相对而立,桓子澄仍旧有种如在梦中的恍惚。 “江九郎已然赴任泗水,吕氏府兵正在集结。”苏长龄清润的语声传了过来,将桓子澄自思绪中唤醒。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苏先生请坐。” 苏长龄依言坐下,温笑道:“我记得主公曾言,将会毕其功于一役。我且斗胆猜一猜,这一役,是不是就在泗水?主公两度命我荐人去泗水,是不是就是想在泗水定胜负?” 说这些话时,他的眼中有着强烈的野心与斗志,似是对即将于泗水燃起的战火充满期待。 果然,他还是他,一点没变。 这一刻的苏长龄,与桓子澄记忆中那个疯狂大胆却又精明冷酷到了极点的苏长龄,重合在了一处。 桓子澄垂下眼眸,未置可否。 泗水之战,是否会成为关键的“那一役”,还有待观察。 所谓提前布子,也未必就真的要将这步棋用上。或许到时候局势变幻,这一役便会改在广陵、晋陵或者是更远些的辽西。 谁知道呢? 桓子澄低垂的眸子里,有冷意一闪而过。 对于他的冷淡态度,苏长龄似乎已经非常习惯了,此时见状也并不介意,提起茶壶给桓子澄倒了盏茶,语声低微地道:“今日小宴,杜骁骑与周都水都来了,虽只是寻常饮酒作乐,但从他几人言语中能够听出,杜骁骑恐是有意于将广陵置于掌中的。” “广陵不是已经姓杜了么?”桓子澄淡声说道,将茶盏端了起来,却并没去喝,只慢慢把玩着,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听得此言,苏长龄便笑了笑,温润的语声如暖水过耳:“杜骁骑对其子四郎,并不满意。”言至此节,他便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桓子澄:“毕竟,杜四郎的身上,流着桓家的血。”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 苏长龄知道,当这个动作出现在桓大郎的脸上时,通常便意味着,这一位正在冷笑。 这种几乎没有表情的表情,随着相处时日渐久,苏长龄也能够摸索出几分来。 “既然杜四有本事坐上那个位置,他就一定有本事守得住。杜骁骑,不过是肖想罢了。”桓子澄淡然语道。 前世时,杜光武乃是桓九娘所出之事爆出来后,杜骁骑为了向桓家示好,曾经将一部分杜氏府兵交给了杜光武带领。 便是凭着这支军队,杜光武硬是撑到了桓家被灭之前,也没有将兵权分出去一点,并且还将这支军队带得越来越强,甚至最后令得中元帝都不敢轻易动他。 杜四郎就是一头满怀仇恨的独狼,谁也别想命令他怎么做。而广陵如今正在杜四郎之手,他若是不想放手,杜骁骑是绝对讨不了便宜去的。 第676章十二字 桓子澄的眼底深处,隐约划过了某种情绪。 “杜四的身份,一定不可以叫人识破。”他淡声说道,将茶盏搁回了案上。 “此事容易。”苏长龄立时便接了口,语气颇为轻松:“觉慧一除,此事必永无人知。” 说到这里,他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看向了桓子澄,问:“只是,主公确定要这样做么?” 桓子澄垂眸看着茶盏,淡声道:“只能如此。” 苏长龄看向桓子澄的视线里,便多了些许凝重。 “在杜四郎与先……杜夫人之间,觉慧是唯一的连线,杜四郎口中虽不曾说,但观其行止,他怕是将觉慧视作了半母。一旦我们将觉慧除去,万一叫杜四郎察知了事情的真相,他……或成隐患。”苏长龄说道。 在他和桓子澄的眼中,觉慧是死是活根本就不值一提,他们在意的是杜四郎这颗棋子,会不会听话地任由他们摆布。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转首看向了窗外,冰冷的语声毫无起伏:“先生怎么也这样妇人之仁起来了。” 觉慧总归会死,就算他桓子澄不出手,她也是命不久矣,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迟也撑不过明年。既如此,倒不如让她死得更有价值一点,还能越发激起杜四郎的凶性。 “我着相了。”苏长龄笑道,拂了拂衣袖,复又慨叹:“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素来如冰似雪、高洁出尘的桓氏大郎君,却原来亦有如此杀伐之气。” “先生过誉。在先生面前,我不过是学生罢了。”桓子澄淡淡地道。 前世时,为了复灭门之仇,他苏长龄可是把全大陈的人都恨了进去,为家仇而竟至与故国为敌。 在这位苏先生眼中,或许从来便不存在什么无辜之人。举凡手段,皆是以达成目的为首要;举凡人物,皆可视为棋子加以操控。 前世的苏长龄曾有一句很著名的狂言:“我苏长龄所谋只有十二字——有智无情、有脑无心、有算无遗。当此十二字,则天下无敌。” 若非如此极之于谋,他又怎么可能从叛国之人一步步踏上赵国权力的巅峰,成为名著三国的大谋略家?纵然其行径始终为人所不齿,然其谋略上的成就,却是所有人都无可否认的。 这位苏长龄苏先生,才是他桓子澄的授业恩师。且桓子澄还相信,但凡他在诸事上表现出一点手软的迹象,苏长龄必不会如今日这般对他言听计从。 就算他救下了苏长龄全家,又以无比精准的预言镇住了对方,以苏长龄的桀骜,他也不会永远听命于他。 唯有表现得比他还要冷酷、还要算无遗策,苏长龄才会真正地心悦诚服,甘愿供他桓子澄驱策。 “既是主公计议已定,那我便择日透话罢。”苏长龄温润的语声响起,分明是夺取人命的谋断,自他口中说来时,却似与友人清谈,“自从我擅术数之事为府君所称道后,府君倒也时常与我切磋。” 江仆射也擅术数,但与尽知前世的桓子澄相比,他那点术数便毫无意义了。 苏长龄话音落下,桓子澄却没有接话。 房间里兀自安静着,好一会后,他冷湛湛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杜三郎……也闲了许久了。” 苏长龄眉头一跳。 他抬头看向桓子澄,瞬息间便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由讶然:“主公的意思是,让杜三郎也卷进此事中来?” “闲子也有闲子的用处。”桓子澄淡然地说道,视线垂落于杯盏上,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把觉慧的消息透给杜三郎,引他上钩。杜骁骑那里,先生不必理会,他自然会有动作。” 苏长龄凝眉听着,面上的神情已是格外郑重。 原本只是借杜骁骑之手杀掉觉慧而已,此事并不难。而若依桓子澄之计,则事情会变得复杂百倍,然而却又会变得…… “有趣,有趣。”数息之后,苏长龄终是说道,语罢又忍不住击案而叹:“大妙!” 那一刻,他看向桓子澄的眼神里,终究是多了些许钦佩。 桓子澄此计,确实妙极。 据苏长龄所知,杜三郎的日子,如今可谓艰难。 自从母族何氏牵涉到了谋逆大案中,他生母也在不久前“病故”,杜三郎在杜家日渐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据说连住处都简陋得不成样子。 若说杜三郎起意调查风头正劲的“庶弟”杜四郎,在动机上是很说得通,或是嫉妒、或是仇恨、或是邀功,在在都顺理成章。而若由他的身上透露出觉慧的行踪,杜骁骑必定会出手干预,没准还会顺手把杜三郎也给灭了。 到说底,这天下间最想瞒住桓九娘之事的人,是杜骁骑。 明知中元帝对桓家如此忌讳,他杜家却还偷偷地养了个桓家的外孙,此事万一曝出,杜骁骑难辞其咎。 思及此,苏长龄面上的钦佩之色愈浓,摇头叹息地道:“吾虽是门客,却不如主公善谋矣。” 与桓子澄之计比起来,他此前的办法委实太过简陋。桓子澄才是真的不废一子,让所有人都在棋盘上活了起来。此外,有此一策,就算事后杜四郎起疑,也绝不会想到这是桓氏出的手。 “吕时敏那里可有消息?”桓子澄蓦地问道,有些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 看得出,他并不想再在觉慧之事上多做纠缠。 苏长龄闻言,面色微微一凝,沉声道:“吕时敏几乎足不出户,也不见客,除了点卯当值以外,直如隐形一般。” 桓子澄轻轻“嗯”了一声,淡然地道:“是个聪明人。” “主公明见。”苏长龄颇有诚意地恭维了一句,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此人确实是敏于内而讷于外。他越是如此,陛下便越是放心,相应地,吕家也就越安稳。” “如有异动,速报予我。”桓子澄说道,冰一般的面容上隐有肃杀之意。 苏长龄似是有些吃惊,停了一会后,终是忍不住问道:“主公的意思……莫非是要废了他?” 第677章改门庭 桓子澄侧过身子,将盏中的冷茶泼去了一旁,道:“看他的表现。如无用,废之亦不可惜。” 苏长龄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大吃了一惊,挑眉道:“主公何出此言?太子母族也就只剩下这几个人了,主公不思添人,反倒意欲除之。主公便不怕太子之位不保么?” 桓子澄抬眼看了看他,冰冷的脸上毫无波动:“吕氏不比桓氏,桓氏进可攻、退可守,更可改弦更张、改换门庭,而吕氏头上的太子帽子,却是终生不可去除。若行动间一有错着,吕氏便是最大的隐患。” 此言一出,苏长龄已是耸然动容。 “郎君的意思是,桓家有意重新推举一位皇子?”他问道,那双平素总是隐含着智慧与笃定的眼睛,此时已经张得极大。 他确实极为震惊。 在他看来,桓家是毫无疑问的太子一系,因为桓氏身上的太子烙印打得太深,当年又与吕家走得太近。若不是怕桓家势大,隐有挟太子而灭中元帝、然后再自己称帝之相,当初先帝爷也不会以雷霆手段将桓氏压制下去了。 可是,桓子澄此刻却突然说,他要重新扶起一位皇子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好容易才算站稳了脚跟,如果再重新扶起一位皇子来,桓家就不怕扶之不稳、反倒将全家都赔进去么? 桓子澄并没急着回答苏长龄的话,而是提起茶壶,慢慢地往盏中倒了些茶。 浑浊的茶水自壶嘴中流泻而出,水柱上浮动着一层热气,蓦地,窗外起了一阵大风,那大风涌入窗缝,挤出了几声尖锐的呼啸声,细密的雪粒子拍打在窗扇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 薛允衍放下茶壶,转首看着窗扇上映出的雪影,冷冷地道:“先生高见。” 也就是说,桓家果真要放弃太子殿下了么? 苏长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那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不待他说完桓子澄便打断了他,反问道,“没有了桓家在旁,太子还是太子么?” 苏长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桓子澄居然真的有意放弃太子? “主公之意,桓公可知?”他追问道。 桓子澄拂了拂衣袖:“不必他知。君知我知,天知地知,如此而已。” 苏长龄的表情,瞬间由惊愕转作了怔忡。 这倒不是他没听明白桓子澄的话,而是他太过明白了,反倒被这话中深意给震住了。 不必他知? 连桓公都要瞒住么? 如果连桓公都不知道这事儿,那桓子澄又凭什么来调动桓家全部的力量完成这个计划? 他毕竟还不是郎主啊。 心念电转间,苏长龄蓦地通透,一时间只觉得呼吸急促,两手居然冒出了潮汗。 “公主深谋远虑,某不及也。”他真心诚意地说道,看向桓子澄的视线越发敬重起来。 桓子澄若有意重新扶持起一个皇子,并将这皇子推上龙椅,那么,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拿下桓氏郎主之位。 桓公不倒,则此计便不可成。 “主公之幼弟,正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主公有何良策?”苏长龄问道,面色已然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攥紧的两手亦松开了,将茶盏置于案上。 桓子瑜最近可是很出了阵风头,前些时候的岁暮大宴上,桓公将他正式引见给了诸公与诸位大臣,连带着桓子瑜的胞兄桓子瑾也风光了一把。 很明显,桓公桓道非这是有意将桓子瑜捧上未来家主之位,而桓子澄这个嫡长子,他大约是要放弃了。 换言之,桓子澄若想要问鼎桓氏家主之位,需要过两关:一为桓子瑜,二为桓公。 听了苏长龄的问话,桓子澄并不出声,只伸长手臂,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 刹时间,刺骨的冷风自缝隙中拂了进来,几片细雪在风里翻飞着,落上窗台时,留下了几点水渍。 望着窗台上的水印,桓子澄似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后,方淡声问:“先生可有良策?” 苏长龄仿佛早有准备,闻言立时便站了起来,躬身道:“吾虽有计,却不敢奉予主公。桓氏同气连枝,吾不敢伤及主公之名。” 把桓子瑜拉下来,甚至是把桓公拉下来,这些都不难,往他们身上泼点脏水,或者是给他们弄点不良嗜好,再或者想法子让中元帝出手杀之,手段多得是。 但现在的问题是,桓子澄不仅要接任桓氏郎主,接下来还要再重新扶持一位皇子。而扶持新皇子上位的首要条件,便是桓氏的名声不可有污点、桓氏的实力不可有损折,否则此事难成。 此等情形便如火中取栗,既不能有损于桓氏,又必须将桓公与桓子瑜搞垮,更要尽最大可能保存桓氏的名声与实力。苏长龄虽素来擅谋,然他的谋断多狠辣,出手便是大杀招,像这种乱丝抽麻的谋划,却不是他所擅长的,所以他才会说无计可献。 听得苏长龄所言,桓子澄仍旧是面无表情,侧首看着窗缝外的细雪,将手轻轻一抬:“先生请坐。” 苏长龄的面上现出一丝惭色,依言坐了下来。 身为门客,却不能为主公献上良策,确实不算称职。 不过,就算胸怀良谋,苏长龄却也不会轻易献计。 那可是桓氏家族中事,但凡一个献计不好,为桓氏引来祸端,则他苏长龄阖族性命亦危矣。 苏长龄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桓子澄站在他面前时,曾经带给过他多么大的震撼,甚至是恐惧! 以往他常以多智自诩,直到见识到桓子澄的手段后,他才知道,这世上果然有“多智近妖”之人,他自忖是远远不及的。所以,他宁可在此时敛下锋芒,也不愿因草率进言而惹祸上身。 桓家的事情,还是由桓家的人自行解决去吧,善谋之人,绝不会以身试火,那不是聪明而是傻。 此时,桓子澄已然收回了看向窗扇的视线,将案上的茶壶提了起来,往苏长龄的盏中注了些热茶,方道:“此事不急在一时。左思旷之事如何了?” 很显然,他也不打算就桓氏内部的问题与苏长龄多作讨论,于是便换了个话题。 第678章掌中局不要胡说八道和氏璧加更 桓子澄突然转换话题之举,虽然有些突兀,却叫苏长龄暗暗吁了口气。 “是,主公。”他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说道,语声变得肃然起来:“左思旷入京一事已成定局,我这边查到的消息是,此事是杜骁骑联手周都水所为。” 桓子澄点了点头:“我猜到了。” 苏长龄面上便露出了几许不解,蹙眉道:“一个小小的郡中丞,何劳两位贵人动念,居然还要联手把他送进京城?” “还要劳先生查探。”桓子澄说道,用字虽客气,然语声仍旧还是冷。 苏长龄洒然笑道:“此乃某份内之事,主公放心便是。” “好。”桓子澄应了一字,伸手将窗扇重又关严了。 苏长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他的手上。 那是一只予人奇特观感的手,掌宽指长,形状优美,然而却又骨节微肿,皮肤粗砺,显得历尽风霜。 苏长龄无声地叹了口气。 眼前的男子,人还是翩翩美郎君,然而这一双手却如同老叟,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说说霍至坚吧。”桓子澄冰冷的语声响起,瞬间便将苏长龄心底的那点感慨给击得粉碎。 这样一个心智超绝、狠戾冷酷之人,哪里需要旁人为他慨叹?这些多余的情绪用在他的身上,可谓不自量力。便在你慨叹之时,没准儿你已经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真真是特煞多情。 苏长龄暗自苦笑了一下,收敛起这些不必要的情绪,沉声回道:“回主公,霍至坚如今已被府君调去了江二郎身边,不再与我共事。” “先生好手段。”桓子澄的眼底微微一动,似是涌出了一星极浅的笑意。 难得见他如此表情,苏长龄几乎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忙道:“不过是挤走他而已,此事极易。府君如今对霍至坚已然生厌。若主公愿意,我可以将他赶出江府。” “不必了。”桓子澄淡声说道,眼底深处已然再无半点波澜,“就留着他在江家吧,先生超然于众,总需要几个陪衬。” 这几乎便是点明了苏长龄的心思,他不由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道:“知我者,主公也。” 像霍至坚这种志大才疏之辈,就是用来陪衬他苏长龄的。如果没有蠢货在旁边比对着,又如何显得出智者的超凡脱俗? “此人来历不俗,先生万勿轻视于他。”桓子澄继续说道,似有提醒之意。 苏长龄闻言,面上便出了一个洒脱的淡笑:“主公过虑了,此人始终在我视线之内,他身边有我的人。” “甚好。”桓子澄的眼底微动了一动,这在他便算是回以一笑了,旋即他便又转换了话题,道:“我这里有两件事,需要先生相助。” “是,但请主公吩咐。”苏长龄立时说道,面色也瞬间变得沉凝。 桓子澄便道:“第一件,卢士程进京之事,请先生阻之;第二件,左思旷身无寸功却可进京,名为平调、实为高升,这委实不大公平。我听闻,当初汉安乡侯的大逆之案,江阳郡的程廷桢程郡相还是起到了些作用的。既然左思旷都能进京,则身为功臣的程郡相,理应也有一个晋升之机,否则岂不是叫人寒心?” 说到这里,他语声略停,冰冷的眸子在苏长龄的身上打了个转,淡淡地道:“先生以为如何?” “是,主公,吾定当尽心竭力。”苏长龄毫不犹豫地说道,人已是离座而起,郑重躬腰行礼,礼罢又抬起头来,笑道:“主公此计大妙,吾以为,此计一出,府君必应允。” 桓子澄的两个提议,头一个也就罢了,程廷桢这一步棋,却委实妙极。 程、左二人同郡为官,左思旷无功无劳地都能进京了,程廷桢这个有功之臣却没一点奖赏,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这便是反将一局,江、杜、周等人就算为了左思旷,也必须应下此事,且还会大赞苏长龄行事缜密、滴水不漏。 思及此,苏长龄便又道:“我记得,薛氏对程廷桢向来颇为褒奖,此事,我会尽量着落在薛氏头上。” “有劳先生。”桓子澄并没表示反对,淡然说道,语罢,便看了看窗上映着的天光,面无表情。 苏长龄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便明白桓子澄的意思。 洒然地一拂衣袖,他含笑语道:“我出来也有好些时候了,再耽搁下去恐惹人疑,这便告辞了。” “先生好走,恕不远送。”桓子澄淡声说道,已是站起身来,向苏长龄举了举手。 果然,苏长龄没猜错,桓子澄确实就是话说完了请他走的意思。 桓子澄有意逐客,苏长龄却也无半点介意。 事实上,对于这个智计百出的主公,他已然是打从心底里佩服且尊敬起来了。 风度翩然地微微躬身回了一礼,苏长龄便探手拿起椅上的斗篷,推门走了出去。 门启处,一阵冷风卷入房中,苏长龄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去。房间里房间里少了一个人,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桓子澄沉默地站在原地,既无动作,亦不言声,面上难得地带着几分茫然。 坦白说,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搞不懂,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方才交代给苏长龄的诸事,有一半儿都是可为可不为的,按照他原本的谋划,这些事情其实一点不重要。 可到了最后,他却还是把事情交代了下去。 为何如此? 桓子澄有些想不明白。 在那个极为偶尔的瞬间,他忽尔动念,于是便顺口把话给说了出来。 而此时,苏长龄已然离开,想是早已走出了四季春茶坊,而桓子澄却又有了种要把他唤回来,重新下发指令的意愿。 真是莫名其妙。 桓子澄有些自嘲地动了动唇角。 一个将发而未发的苦笑,在他的脸上飞快地消失了去。 蓦地,门上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剥啄声。 桓子澄面上的神情迅速散尽,冰冷的眸子里,再无一丝表情。 “进。”他淡然语道,转首看向了窗扇。 第679章细雪疾 细雪被风吹起,纷纷扑上窗棂,在天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了一种黯淡的色调,如同一大堆灰影在雪白的窗纸上来去,却终是留不下半点痕迹。 门扇被人从外拉开,一个看上去很是憨厚的中年男子,无声无息地跨进了屋中。 “你来了。”桓子澄转头看了他一眼,向他点了点头,似是与他极熟。 那男子进屋之后,反手便将门阖拢了,随后上前几步躬身道:“郎君,我来迟了。”他说话的语调有些古怪,嗓音也很干涩,就像是许久都没说过话一般。 桓子澄的视线重又停落在了身旁的窗扇上,良久后方淡声道:“哑叔辛苦了。” 来人正是哑奴,此时听了桓子澄所言,他便又躬了躬身:“郎主带着三郎君、四郎君外出赴宴,才将归来。我一时没脱开身,郎君恕罪。” 他本就是桓府驭夫,此前应当是赶车送桓公等人外出,因此才会来得迟了。 桓子澄闻言,转首看了他一眼,眼底动了动,那张冰冷的脸上,便漾起了一丝温和的神情,温言道:“哑叔何罪之有?快些起来说话。” 哑奴这才直身而起,利落地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卷儿来,递给了桓子澄,恭声道:“白马寺那里的事情,已然查出了眉目。还有后续的一些事也都在里头了,请郎君过目。” 桓子澄接纸在手,展开瞧了两眼,便随手丢进了炉中。 炉火“啪”地爆响了一声,那纸卷已然被烧着了,在火舌的舔舐之下,迅速地化为飞灰。 “如此处置,自是极好。”他淡声说道,语罢便缓缓地在房中踱了几步,直到行至那高几之前,凝视着瓶中的梅枝,他方又淡声道:“没留下什么首尾吧?除了那个人之外,旁人皆不知此事?那边老宅也没惊动?” 哑奴语声粗嘎地道:“郎君放心,青鬼做事向来极稳,那人绝不敢走漏风声。” 说到这里,他略略一停,复又道:“青鬼如今仍留在江阳郡,他说那人……有些古怪,他要再盯一盯。白马寺的事情也有深挖的必要。” 桓子澄“唔”了一声,面无表情,然而,在他的眼底深处,却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 “那就叫他盯牢此人,绝不可让其漏出视线。”他说道,冰冷的语声,让房中的暖意瞬间消散。 哑奴应诺了一声,又自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信笺来,双手呈予了桓子澄:“这是墨三先生的来信。”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接过信,展开看了两眼,那双如墨扫般的眉便难得地往上一挑:“他动作倒快。” “墨三先生本就是墨氏子弟,混进赵国还是容易的。”哑奴说道,面色颇是肃然,“只是,赵国如今似还有一个极隐秘的组织,里头亦有不少墨氏子弟,墨三先生传了口信来,问要不要先潜进去探个虚实。” “不可。”桓子澄断然语道,语毕丢下信,面色一派冷然:“你告诉墨三,老老实实呆在柱国大将军身边做他的门客,并想法子劝诱其以小幅增兵之势加派泗水驻军,最重要的是,伺机找到那个擅机关阵的谋士。” 听得此言,哑奴的面上便现出了些许忧色,沉吟了一会后,终是躬身道:“郎君,墨三先生认为,这个擅机关阵的谋士,定是墨氏子弟。而在赵国的墨氏子弟,基本上都在那个神秘组织中效力。墨三先生的意思是,与其在大将军身边那几十门客中试探,倒不如先去从源头处打探消息,也许会收到奇效。” “奇效?我看是心急才对。”桓子澄语声冰冷,面上的寒意几乎溢满了房间:“告诉他,做他该做的事,待事成之后,吾将令之为墨氏家主。” “诺。”哑奴应诺了一声。 只是,口中虽应着,他面上的忧色却是益发地浓。 他还是觉得,墨三先生的法子更有效,且那个神秘组织也他们也不得不防,如果能够早些拿到这个组织的消息,于他们自是大有裨益。 似是感知到了哑奴的情绪,桓子澄忽尔转眸,看了他一眼,那冷冰冰的眼眸深处,便漾起了一丝极浅的笑意:“至于那个神秘组织,我一点也不担心。哑叔许是不知,我派去赵国的人手,不止墨三先生一人。” 听得此言,哑奴面上的忧色却是未减,两道浓眉更是紧紧皱起,沉声道,“我自知僭越,却还是想告诉郎君,我确实很担心。郎君当还记得,墨三先生在此前曾与此秘密组织接触,从他们那里筹措到了死士与毒针,助我们完成了两次刺杀计划。这一次,墨三先生更隐约提到,最近唐人动作频繁。我想,很可能是我们的刺杀让唐人也注意到了这个神秘组织,我就是担心……被唐国占了先手。” “哑叔忧之太过了。”桓子澄面色平静地说道,冰冷的眼眸凝向一旁的窗扇,面上生出了一丝淡淡的玩味,“渔人之利,在之于一字,曰‘等’。这个道理,哑叔想来也是明白的罢。” 此言一出,哑奴的面上瞬间浮现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他整个人便都跟着放松了下来。 的确,如果唐人真的注意到了这个神秘组织并出手查探,则桓氏便可作壁上观,静候他们的消息便是。此种做法,无疑可令桓氏掌握更大的主动。 说起来,那大批的墨氏子弟,哑奴还是很眼馋的。如果桓氏……不,是桓子澄的手上,掌握了这支生力军,则大事可期。 思及此,他立时向桓子澄躬了躬身,束手道:“原来郎君早有安排,我多言了。”语气里有着发自于内心的敬畏。 桓子澄垂目看了他一会,温言道:“起来吧。哑叔也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 他难得说出这样温情的话,纵然语声仍旧冰冷如刀,可听在哑奴耳中,却叫他整颗心都暖了起来。 他微微抬头,憨厚的脸上浮起了慈爱的神情,同样温声道:“郎君如今这样,夫人亦放心了。” 第680章小九川 桓子澄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而是缓步踱回原处坐了下来,端起了茶盏,凝目看向盏中的茶水。 茶水已然没有了温度,握在掌中,便如同握着一块冰,那混浊的茶汁亦像是冻结了一般,不起半点微澜。 “十余年前出入陈国的那批墨家人,可查清是何人了么?”良久后,桓子澄方才淡声问道。 哑奴恭声道:“回郎君,白鬼已经查到了眉目。那群人最后出入的地方是在新安县,时间是永平二十一年前后。” 桓子澄轻轻地“嗯”了一声,转动着手中的茶盏,面无表情地道:“以永平二十一年为准,前后三年,新安县所有大小事,叫白鬼备细查探。” 言至此处,他又抬眸看向哑奴,续道:“若人手不够,可命黄、蓝二人助他。” “是。”哑奴利落地应了一声,“黄鬼与蓝鬼刚好都回来了,我这就安排下去。” 桓子澄点了点头,随后便又沉默了下来。 窗外细雪急飞,被大风搅乱,时而扑上窗扇,“扑簌簌”地响着。除此之外,房间里便只余一片寂静。 直到炭火爆出了一声响亮的“哔剥”之声后,桓子澄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淡声道:“紫鬼那里可有消息?” 哑奴恭声道:“回郎君,紫鬼还没送消息回来。她最近一次的消息说已经到了须昌。那对母女在中元三、四年前后,似是在须昌出没过。” 桓子澄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叫她着紧些,我要找的东西不可有失。” 哑奴立刻应了个是,不过,他的面上却浮现出了一丝茫然的神情。 桓子澄派紫鬼去查的人,乃是一对母女。其中那位母亲虽出身于小士族,但这个小族已然湮灭,根本没什么可查的,且这母女二人还是死了的。 哑奴委实搞不懂,他家郎君为何要去查她们。 他的情绪,桓子澄自然是察觉到了。 然而,他却没有半句解释,只面色冰冷地望着盏中的茶水。 事实上,只有他自己明白,在所有诸事中,这对母女,才是关键! 而越是如此,他便越需淡然处之,更不能表露出对此事的重视。 所以,他派去的人手只有紫鬼一人。因为,那件捅破了天的事,必须捂死盖子里,知之者越少越好。 沉默了一会后,桓子澄清冷的声线方又响了起来,在房间里似是激起了回音:“再给紫鬼递个信,寻到墓葬后,即刻来报。” “是,郎君。”哑奴叉手应道,面上的不解亦消失了去。 桓子澄近一年多来的表现,简直堪称惊艳,其每个动作初看时毫无意义,可事后细思,却是料敌于先机,每一步都能抢在旁人之前。 总归郎君自有其深意,哑奴心底的那点疑问,在强大的事实面前,自然也是烟消云散了。 “盯紧苏长龄。此人但有异动,不必报我,杀之。”桓子澄冰冷的语声再度传来,仍旧不带一丝烟火气。 “诺。”哑奴立时躬身应道。 房间里又安静了好一会,桓子澄方忽地换了个话题:“父亲近来……可好?” 哑奴闻言,神情变得有些迟疑,好一会后,方才斟酌着词句道:“郎主……还是老样子。” 也就是说,对于他这个嫡长子,他的父亲桓道非还是一如既往地忌讳着、打压着以及……利用着。 桓子澄的唇角微微一扯,冷然的语声旋即响起:“吾之幼弟,近来可好?” “四郎君在吏部做得很不错,卢阿姨将卢家几位郎君介绍给了四郎君,如今颇为交好。”哑奴语声平平地道,面上没什么表情。 “如此。”桓子澄无声地点了点头。 卢阿姨,也就是良妾卢氏,亦是桓子瑾、桓子瑜二人的生母。 因着桓道非对两个庶子不遗余力地提携,卢氏的母族又位列七姓,因此,这位良妾在桓家的地位日渐水涨船高,几乎就要与正妻裴氏——也就是桓子澄的生母——平起平坐了。 而即便如此,桓子澄每每说及桓子瑜时,却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既是四弟与卢氏交好,则我现在就有一件大功劳,要转交四弟完成。”他淡然语道,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儿来,交予了哑奴,“多转几道手,务必要让四弟以为,这是他自己悟出来的,其后,再将消息捅到父亲面前。” 哑奴接过字条,打开看了两眼,眸口便流露出了惊讶与赞叹的神情,旋即却又是一脸的惋惜,说道:“郎君何不自己来做这件事,或者便干脆让郎主上这道折子,又何必让卢士纶那老滑头占了先,那岂不……” “不必了。”桓子澄摆了摆手,没让他继续往下说,面上仍是淡然如常:“这件功劳虽大,却不宜于我桓氏出头。你照我说的做便是。” 见他神情虽淡,然态度却很坚决,哑奴自不敢再多说,应了个是,便将字条收了起来。 “前头的小九川,我那四弟可去过了么?”桓子澄突兀地问道。 这话题转得极为生硬,而说这话时,他的视线慢慢扫过紧闭的窗扇,冰冷的面容上没有半点情绪。 听得此问,哑奴面上并无一丝惊讶,只恭声道:“回郎君,四郎君已经去过一回小九川了,如今天寒,却不是垂钓的好时机。不过四郎君对那里很是中意,直道‘在大都的奢迷乱花中,还有如此清静幽朴之地,堪称幸事’。想来到天暖时,四郎君会时常去小九川垂钓的。” “甚好。”桓子澄面无表情地说道,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寒与漠然,“四弟酷爱高士之风,临川垂钓,却也衬他。” 言至此处,他又转首看向了哑奴,冰冷的语声一如既往地冷着,叫人心底微寒:“将此事宣出去,一个月后,我要全大都人人尽知。” “诺。”哑奴应道,低沉的眉宇间已是一派肃杀,“有赤鬼在,此事不日可成。” 桓子澄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复又叮嘱:“还有,你们几个护好吕家。若有机会,给吕时敏递信,叫他继续蜇伏。” 哑奴应了个是。 第681章美人图 随着哑奴的话音落下,桓子澄的面上,忽地显出了一种迹近于怔忡的神情。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怔怔地看着某个方向,那双清冷若冰雪般的眸子里,隐约而飞快地闪过了些什么。 良久后,他方才转过眼眸,看向哑奴问:“哑叔,你还记不记得……吕氏的来处?” 哑奴被他问得愣住了,呆呆地看了桓子澄好一会后,他方才垂首道:“我自是记得的,吕氏乃清渊望族。”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桓子澄摇了摇头,漆黑的眉蹙了起来,面上是少有的凝重:“我方才忽地记起,新安那个地方,当年还是我桓氏从赵国手上夺回来的,此事我曾听祖父提过,那似乎就是在永平二十一年前后之事。而吕氏,当时亦在新安与华阴两处。不知我说得可对?” 哑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并没说话。 很显然,对于几十年前的事情,他知之不多。 桓子澄此时却像是已然得出了答案,并没再继续问他,只挥了挥手:“回去后给白鬼递信,先查吕氏。” “是,郎君。”哑奴应道。 桓子澄垂眸看着茶盏,眼底划过了一丝冷意。 无论吕氏出了什么问题,当今太子,他是扶定了。而方才与苏长龄关于异主的那段对话,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 他桓子澄是要夺下郎主之位不假,但换个皇子扶持,这话却不是真的。他真正的目的,绝不能让苏长龄这个外人、且还是个极度危险的外人察知。 所以,他才会故意把水搅混。 他就是要给苏长龄一种错觉,让其对他桓子澄接下来抢夺郎主之位的动作不起疑。此外,也是要防着苏长龄有异心,给他点不切实的消息让他瞎猜去。 坦白说,在此之前,桓子澄的确动过异主之念,比如那几个年纪很小的皇子,就很适合扶上来当傀儡。 不过,那几个小皇子的母族都太强势,而母族极弱的五个成年皇子中,却也只有太子一人最为可信。 前世时,到底他也是与桓家一同倒霉的。 也正是因此之故,桓子澄故布疑阵的最终目的,也还是为了护好这位太子殿下。 所谓谋算,有时候就是要连自己人也瞒住,才能起效。 桓子澄面色淡然地搁下茶盏,探手自袖中取出一物,凝目细看。 在他的掌心中,躺着一枚精致的印章,是以青田石刻就的,那印石的正面是一只状若腾飞的火凤,虽只寥寥数笔,却似欲振翅长啸、凌风而去。 哑奴一眼看过,面上立刻闪过讶色,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郎君怎么还留着此物?” “有备无患。”桓子澄简短地说道,将印石搁在了一旁,复又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淡声吩咐道:“去把印盒拿来。” 哑奴闻言,直是满面惊疑,不过,这神情只在他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刹,很快地,他便应了个是,去到了屏风的后头,没过多久,他便将一个形制极为不起眼的石盒捧了过来,并掀开了盒盖。 盒盖启处,是一汪如碧海般澄澈的蓝绿色。 “郎君,印泥拿来了。”哑奴说道,动作小心地将这盒怪异的印泥放在了大案上。 看着盒中的那一汪碧蓝,桓子澄的面上,终是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碧海苍梧’,终究重现于世了。”他淡然而语,声调中却很有些感慨。语罢,他便转眼望着一旁的窗扇,视线却似是透过了这一纸薄窗,看向了极远的地方。 “碧海苍梧”,是专门用来印制子午石的一种特殊印泥,因其色如绿树之苍、沧海之绿而得名。纵观三国,此印泥唯有大陈皇宫才有。 这一世,这种奇异的印泥,却出现在了桓子澄的手中。 “真是花了我好大的功夫,才终是制出此泥。”桓子澄的语意似有些怅然,转眸看向了摊放在案上的那一页纸。 那是他方才从袖中才拿出来的,在那页纸上,画着一个少女的画像。 那少女生得很是秀丽,细腻精致的五官、纤细小巧的身材、乌黑如墨的发丝,画中少女凭栏而立,望着远处的一树桃花,神情中似带惘然,仿佛怀着无限心事。 “像么?”端详着纸中画像,桓子澄问一旁的哑奴道。 哑奴踏前两步,盯着画像瞧了一会,垂首低声道:“很像。” “我也觉得很像。”桓子澄淡声说道,拿起印石,印上碧海苍梧,随后便在画像的一角细细地钤上了火凤印,复又侧转印石,将边款的“子午”二字,也印在了画像侧畔。 钤印已毕,桓子澄搁下印石,双手捧起画像,审视地看了两眼,冰冷的语声方才响起,道:“就差落款了。”语罢,看了看一旁的哑奴。 哑奴无声地退去了屏风后,很快便又捧来了笔墨。 那笔墨皆非凡品,那管毛笔形制古朴,笔杆上还留有不曾洗净的锈迹,一望而知是有年头的旧物;而那方砚台则更是陈旧,作不规则的六角型,砚池最上方挖出一块寸许长的月形凹陷,里头盛着一截残墨。 此时光影微暗,那墨锭上泛出幽沉的色泽,隐隐似有光晕滑动。 “这些旧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桓子澄喃喃语道,语声仍旧带着些感慨。语罢,他便将笔墨置于案上,也不须旁人帮忙,便自顾自地磨起墨来。 哑奴在一旁沉默地低着头,并不说话。 不疾不缓地研了会墨,桓子澄忽地抬起眼眸,看向了哑奴,问:“哑叔是不是认为,此法太过狠毒?” “并非如此。”哑奴立刻否认,然他的神情却仍旧显得有些落寞:“郎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桓氏。我只是觉得,那些施以此计之人,才是真的狠毒……” “而她……”桓子澄接过了他的话,目注着画中的的少女,语声中没有丝毫起伏:“……而她却是可怜又可悲,不经意间便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哑叔便是这样想的,是也不是?” 他侧眸看向哑奴,那双如冰雪般冷澈的眸子,仿若两道冰凌打在人的身上。 第682章忆青衿 哑奴仍旧低着头,良久后,微叹了口气:“夫人……很是欢喜。” “我也很是欢喜。”桓子澄接口道,放下墨锭、捉住笔杆,于笔尖上略舔了些墨,便向画上落了款。 哑奴不曾抬头,不过他却知道,桓子澄落下的款是谁的名字。 他的神情变得忧虑了起来。 这个名字,曾经是整个大陈最温雅、最秀丽、最高贵的女子的名字,而其后,这名字又成了全大陈最该死、最该杀、最该消失的指代。 此刻,当这个名字重又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湘裙飘拂、风仪卓然的身影。 那身影立于漫天如火的枫林中,青裙染上朱红,仿佛那鲜烈的枫叶化作血渍,泼满她的全身。 哑奴的神情,渐渐地变得怅然起来。 他抬头看向了正在画上落款的桓子澄,忽然便觉得,他从小看到大的郎君,已经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而这样的变化,却又是他此前最殷切的期盼。 这位桓氏大郎君身上的清高、冷淡与洁净,早在数月之前,便已经再也寻不见了。 纵然从外表看来,他仍旧如往常一般清冷出尘,可哑奴却知道,他的主人已经变了,变得冷酷残忍,变得心狠手辣。 这正是他心目中桓氏郎主该有的样子。 可是,眼看着曾经青葱洁净的少年,化作了如今的模样,他却又觉出满心的萧索与……苦涩。 他慢慢地转动眼珠,望向了窗扇。 细雪疾飞,在风里变幻出各种姿态,于窗扇外兀自洒落。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许多事都已经回不去的。 他的主人已然踏上了那条不归路,而他这个仆役所能做的,便是尽一切力量地护着他、帮着他,陪着他,扶助他一步又一步,直到登上那个荣耀的顶峰…… ………………………… 过了正月,大都的天气便渐渐地有了些暖意,纵然北地天寒,却也挡不住那一阵阵的东风,携来温暖的气息。 永寿殿的那棵老梅树,一月底时便已谢尽了芳华,如今却是满树虬劲的枝杆,于料峭东风中横斜着,远远瞧来,却也是入画的风景。 秦素坐在廊下,拥着厚重而华丽的狐裘,等着阿桑将冻住的颜料化开,脑海中却似又响起了那一晚在净水阁听见的诡异歌声。 最近这段日子以来,阿栗一直在暗中打听那歌中奇怪的方言,然而直到现在也是全无消息,这不免让秦素微有些焦躁。 “殿下,颜料化开了。”阿桑轻声说道,觑着秦素的面色,将烤化了的一小碟茜红颜料,轻轻放在了小凭几之上。 秦素被这声音惊醒,侧首看了看那颜料,总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来,遂懒懒地挥了挥手,道:“罢了,这太阳晒得我浑身都不得劲儿,偏天气又这样地冷,还是将东西都收着罢,下回再说。”说着话她已是站起了身,将狐裘紧了紧,提步踏下了玉阶。 “女郎可要去御花园散散?”阿栗跟上来轻声问道,探手将秦素的狐裘理了理,一面便趁着背对众人之机,以口型比出了一个“忍”字。 秦素眯起了眼睛。 自岁暮那晚在南宫门那里收到了高翎的一句口信之后,她便立时命阿忍将消息传了出去,并着人打探。 算算日子,此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阿忍想必是收到了回信。 思及此,秦素便向阿栗点了点头,口中仍旧是懒洋洋地道:“御花园太远了,我懒怠去,便在前头宫道上散散也就罢了。”语毕,复又一笑:“好久没和那个唐国艺者聊天儿了,你唤她过来陪我说说话,解个闷儿。” “是,殿下。”阿栗应了一声,回了秦素一个了然的微笑,便下去吩咐小宫人们准备去了。 因只是随意地散步,秦素便也没叫人摆上公主依仗,只带着白芳华并阿栗等几个人,轻装简从地便出了门,阿忍自也是一身唐人的装束,陪在了秦素的身旁。 二月初的天气,正是春寒料峭,宫道两旁余着些残雪,冻得硬梆梆地。秦素曾亲眼见过小监拿铁锹来铲雪,那雪冻得很结实,铲都铲不动,只能等天气暖和了,让它自行化去。 扶着阿忍的手,秦素与她轻声地说笑着,似是说以了什么有趣处,那步幅亦迈得比旁人快了好些,不消多时,便与白芳华等人拉开了距离。 总归宫道上无人,白芳华她们便也远远地跟着,并没凑上去讨那个没趣。 谁都知道,公主殿下最讨厌旁人违逆她。且她平素也确实是行止规矩得很,如今不过是寻人说话解闷儿罢了,白芳华自不会跟过去。 见四下再无闲杂人等,秦素便将狐裘又裹紧了些,一面转首四顾,一面便闲闲对阿忍笑道:“没想到大都的春天也冷得这样厉害,北风也这样地大,直往人脖子缝儿里钻,所幸这日头还算好,却不知你们唐国的春天,是不是也是这样寒冷?” 阿忍便道:“回殿下,我们唐国的春天比这里冷了好些,风沙也大,大都的春天在我看来已经很暖和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向秦素摇了摇头,复又以稍轻的语声说道:“殿下放心,此处可以说话。” 秦素心下略安,佯作攀折沿路的柳条,轻声问:“我叫你打听的消息,可有回音了?” “有的,殿下。”阿忍轻语道。她的面色虽然很轻松,然她的语气却相当郑重,“主公派人打听过了,桓氏确实是有一位叫墨三的门客,不过,这位墨三先生多日前便离开了,去向不明。” “哦?”秦素挑了挑眉,折下一根柳条把玩着,低垂的眉眼间划过了一丝冷肃,“这位墨三先生,是从何处来的?” 阿忍的语声越发低沉,回道:“据我们所知,此人是从辽西一路跟着桓氏回的京,而其在辽西的动向则并不难查,此人一直隐居辽西,以打铁为生,他开的打铁铺子恰巧便在临渝县。” 第683章中奇毒? 听得阿忍所言,秦素摆弄柳条的手微微一顿。 临渝县? 这地方听着可耳熟得很。 抬头看向阿忍,她轻声问道:“是桓氏流配之处,是不是就在临渝县么?” “正是,殿下。”阿忍说道,“临渝县唯一的一家打铁铺子,便是墨三先生开的。而前年,也就是中元十三年的夏秋之际,桓大郎突然开始时常出没于打铁铺子,似是与墨三极为交好,去年桓氏回京时,墨三先生便以门客的身份跟着一起来了。” 秦素敛眉听着她的话,眉心微微蹙起。 桓子澄怎么会往打铁铺子跑? 据她所知,这位桓大郎疏冷高洁、自视极高,他怎么可能会去打铁铺这种下等地方? 此外,这个墨三先生,也很诡异。 前世时,秦素根本就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直到前些时候听高翎讲述旧事,她才知道此人乃是墨氏子弟,而高翎曾向他学过机关术。 这个人的出现,打乱了秦素此前的一部分推断。 若桓氏门下有墨氏子弟效力,那么,前世泗水关的那场大败,便很成问题了。 当然,这其中最关键之处,还在桓子澄的身上。 此念一生,秦素便轻声问道:“你们的人既然查到了辽西,那么,桓子澄的事情,你们可查过了不曾?他为何不著白衫,理由何在?” “回殿下,我们还在查。”阿忍低声道,面容仍旧很是沉静,“据前几次送来的消息,桓大郎在辽西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前年夏秋之际突然热衷于去打铁铺之外,再有一件事,便是在前年的同一时段,他曾经失踪过几日。” 秦素的心头陡然一凛。 “可知他去了何处?”她问道,虽面色仍旧是方才的慵懒,然语声却变得肃杀起来。 听得秦素所问,阿忍便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道:“回殿下,目前还不知他去了何处。但就在失踪前后那段日子,桓大郎便突然不再穿白衫了。” 秦素眯了眯眼。 问题一定出在此处。 她几乎可以断定,桓子澄的失踪,一定与他后来性情大变有关。 “殿下恕罪,辽西那里还留着不少桓家的力量,我们的人渗透进去有些吃力。”阿忍又补充了一句。 秦素闻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李玄度到底是外来的,他再怎样强横,也压不住本地的冠族之冠。 桓氏的力量,确实强大。 这般想着,秦素蓦地心头一动。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要请你给你家主公带句话。”她轻声语道。 阿忍回道:“殿下请说。” 秦素便道:“你就告诉你家主公,桓氏那边,可以试着会之以友。” 既然桓氏是坚定的太子一系,只要机会合适,秦素认为,两边还是能够联起手来的。 而此际,却是个不错的时机。 桓氏在辽西还留下了人手,而李玄度的人也在那里,两下里免不了有所接触,倒不如顺势而为,便从辽西着手,两下里先行试探一番,如果确实目标一致,则秦素这边的胜算无疑又多了几分。 事实上,在秦素原本的计划中,她也确实是想要利用前世所知,卖桓氏几个好,然后再慢慢地与桓氏接触起来的。 可现在的问题却是,桓氏的变化太大了,他们的所有轨迹,前世没有半点相同之处。在此情形下,秦素之前的谋划就不管用了。 这一世的桓氏未来会如何,桓氏族中原本该当发生的那几件大事,又会不会如期发生,秦素没有一点把握。 既然不能按原计划行事,倒不如顺势而为,先拿辽西做个突破口,再做打算。 “是,殿下,我一定将话带到。”阿忍利落的应答声传来,唤醒了沉思中的秦素。 她点了点头,随后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遂问道:“苏长龄呢?他也是辽西那一带的,你们的人有没有顺手查查他?” 阿忍压低了声音道:“回殿下,我们查了。据送来的消息说,在苏长龄来大都之前,苏家曾经被当地某士族屡屡打压,险些闹出人命来。可后来不知怎么,那户士族家里忽然遭了大灾,苏家就此得到了喘息之机。而其后不久,苏长龄便来到了大都,因擅术数而大放异彩,成为了江仆射身边的第一谋士。” 这消息显然也足够重大,不过秦素已经不吃惊了。 桓氏周遭变故极频,苏家不过是其中的末梢罢了。 沉吟了一会后,她问道:“那户与苏家作对的士族遭了什么灾,你们查了么?” “也查了。”阿忍回道:“主公吩咐过,凡是殿下安排的事情,都要备细查探。我们的人查得很仔细,得知那户人家是突发了一种会传人的重病,府里接二连三地起了好多人,当先死的便家主,其后几位成年郎君又相继病故。而奇怪的是,除了他们家之外,那一带并无其他人家染上这种病,而在死了几十人之后,这种怪病便从那户人家消失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又续道:“虽然这病是没了踪影,然那户人家的男丁死得差不多了,一下子就从当地的大族没落了下去,其后更是因经营不善而损去了大批钱财。我们的人过去查的时候,这户人家已然离开了临渝那一带,阖族都去了乡下。” 也就是说,这户人家是被这一场“病”生生地压垮了。 秦素长眉微蹙,心底里生出了一种怪异之感。 这所谓的“怪病”,听起来怎么很像是中了毒呢? 据她所知,隐堂至少有两、三种毒药,药性与之都极为相似,这类药物最歹毒之处,便在于只在血亲之间传染,旁人却是无碍的。 不过,这几种毒药都很难配制,因此颇为珍贵,秦素前世也只是曾经耳闻,却从不曾亲眼见过。 难道说,那户人家竟是被隐堂灭的族? 可是,隐堂有这样大的力量么? 此外,苏长龄与隐堂之间应当也是无关的。即便他前世叛去了赵国,他也是于朝堂上混迹,以阳谋制胜,隐堂还曾往他的府邸派过人手。 第684章隐可见 由隐堂之举便可断定,苏长龄与隐堂是敌非友。 再退一步说,就算两者互有关联,前年才是中元十三年,苏长龄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士子罢了,他哪来的能量被隐堂瞧上?如果他真有这个本事,前世的苏家也不会被人灭门。 如果出手的不是隐堂,那么,这个出手之人,便很可能与隐堂有关。 墨三。 这个名字出现在秦素的脑海,几乎是顺理成章之事。 隐堂里有墨氏子弟,而墨三,也是墨氏子弟。 如果墨三与赵国的墨氏子弟之间有联系的话,那么,他从隐堂那里拿到这种药,也并非不可能。 而墨三,又曾经是桓氏的门客…… 秦素的眼睛亮了亮,旋即,她便又攥紧了手中的柳条。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掌心里,竟然生出了满把的潮汗。 桓氏……墨三……墨氏子弟……隐堂…… 这条线,在那户士族几乎灭门与苏长龄的变化这两件事上,隐约可见。 蹙眉思忖良久后,秦素终是长出了一口气,将柳条抛去了一旁。 “阿忍,再给你主公传句话。”她沉声说道。 阿忍上前一步,躬身道:“是,殿下。” 秦素将声音放得极轻,一字一顿地道:“隐堂之事,或与桓氏有关,叫他小心。” 阿忍郑重地应诺了一声,退去了一旁。 秦素停下了脚步,于道上驻足,外表看来是在欣赏初春景物,而实际上,她的思绪却转得飞快。 前世时,隐堂与桓氏是绝对的对立面,这一点秦素可以肯定,因为,那个在泗水关布下奇阵、大败陈国的谋士,便是隐堂派去的暗桩。而在那一役中,桓氏府兵死伤极为惨重,且折损的还是最精锐的兵马。 当然,秦素不排除这其中有其他几姓联手陷害,故意让桓氏府兵送死的可能。但无论如何,这一役,于桓氏而言,却是极为关键的一役。此战之后,桓氏府兵力量大减,最终于太子之争中,被中元帝一举灭了族。 思及此,秦素便又蹙起了眉。 她好像还漏了一件大事。 前世时,桓氏之所以回归朝堂,是因为陈赵两国曾有一场大战,陈国大败,中元帝这才起了召回桓氏之意。 后来桓氏被灭,在他们的罪状中便有一条,说当年的那场大战,其实是桓道非勾结赵国大将军演的一出戏。 而这一世,这场大战,并没有发生。 中元帝召桓氏回归,原因成谜? 不过,从时间上来推断,中元帝有召回桓氏之意,是在唐、陈两国发生的两起大型刺杀事件之后。 亦即是说,在这两起事件中,一定有什么契机,引发了中元帝命桓氏回归的念头。 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两起刺杀,与前世的那场大战,起到的效果是相同的。 而不同的是,这一次桓氏没有以“自损八百”,而不费一兵一卒,轻轻松松便回了大都。 从力量上看,这一世的桓氏,比前世的桓氏要强得多。而中元帝对桓氏的忌讳,亦远超前世。 这般想着,秦素忍不住有点恍惚起来。 如果不是此刻正站在宫道之上,她甚至要怀疑,她是不是重生去了桓家,帮助桓家躲过了前世一个又一个的大劫? 虽然明知绝无此种可能,可是,这念头却始终在秦素的心头挥之不去,直到回到永寿殿后,她还是有些心绪不宁。 阿栗是知道秦素与阿忍的秘谈的,此时见她神情怔忡,枯坐于梳妆镜于发呆,她便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低声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素闻言,略略回过了神,便伸了个秀气的懒腰,淡声道:“也没哪里不舒服,就是这大都的春天也这样冷,走在外头也伸不开手脚,却也气闷得紧。” 阿栗便笑道:“殿下说得正是呢,前两天我还见妪在那儿晒皮褥子,妪说这褥子怕不得用到五月天才能撤下去。” “五月天?那也太过了罢”秦素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道:“妪的身子骨最是怕冷,你去叫人给妪再送些炭去,不够了从我这里领。” 对于从白云观跟过来的这群老仆役,秦素还是相当体恤的,除了对她们的信任之外,也是要在永寿殿的其他宫人那里造成一个印象,即对于忠心耿耿之人,晋陵公主是极为看重的。 见秦素发了话,阿栗便自领命而去,秦素这厢则行至侧殿,正想要叫阿梅将上回做的几件针线活计拿来瞧瞧,忽见白芳华走进来禀道:“殿下,邢大监才使了人过来报说,江家的女郎们到了。” “是么?”秦素回身看着她,满面皆是笑意:“她们来得可真巧,我还正闲来无事呢。”语毕停了停,又问:“父皇可知此事?” 白芳华躬身道:“回殿下,陛下已经知道这事儿了,人还是从前头领进来的呢。陛下说了,叫江家女郎直接来永寿殿给殿下请安,如今还要请殿下的示下,是叫她们现在就过来,还是等用罢了午膳再说。” “不必等啦,现在就叫她们过来罢。”秦素笑吟吟地说道,那双如蕴湖烟的眸子里,闪动着欣悦的神情:“就在正殿见一见便是,叫人替我更衣,我要穿那件新做的粉霞桃花裙。再,叫人去厨下瞧瞧有没有新鲜果点,” 见公主殿下心情大好,白芳华自也是欢喜,便吩咐宫人进来服侍,又叫人去小灶上瞧点心,她自己则亲自去外头传话,一时间,永寿殿里实是热闹得很。 约莫半炷香之后,那殿门外便走来一群妙龄女郎,皆穿着一水儿的纱罗衣裙,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的也就十二、三岁,望去便如一把水葱儿也似,立在殿外迎着东风,仿佛随风而来,直叫满殿春意盎然。 秦素端坐于正殿的宝座上,眼见着那群女郎在白芳华的引领下,款款步入殿中,齐齐折腰行礼,那一声整齐的“晋陵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的”请安声,便如乳莺轻啼,很是悦耳动听。 第685章问兰草不要胡说八道和氏璧加更 秦素面含浅笑,视线扫过座下的三位女郎,心底微微一哂。 丽妃果然不负她所望,在人选上动了手脚。 座下的这三个女郎,分别是江九、江十一与江十六,而理应出现在其中的江八娘,却是不曾露面。 前世时,江八娘身上的隐疾是被人为下了毒,而这个下毒之人,正是丽妃。 这是丽妃在毒发身亡前亲口说出来的。 只是,直到现在秦素都没弄明白,堂堂嫡出女郎出身的丽妃,为何要对一个连生母都死了的小庶女下毒? 难道就因为江八娘生得美貌了些,便碍了丽妃的眼么? 心底里如此思忖着,秦素又将视线扫向了江家三位女郎。 江九、江十一生得都不错,一个清秀、一个娟好,江十六则显得平常些,唯皮肤白得如牛乳也似,也算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都平身吧,赐座。”秦素抬了抬手,语声中有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势,且毫无刻意,一字一句极是自然。 江氏三女闻听此声,皆是心中微惕,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位传说中长于山野的晋陵公主,身上倒没多少野气,反倒贵气逼人,比那些夫人们的气派还要足。 秦素倒也没存了要给她们下马威的意思,此时她的面上仍旧带着笑意,语声温和地道:“本宫之前与丽淑仪说要见一见你们,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回大都了,本宫也算找到了几个同龄说话的玩伴了。” 听得此言,江家三女自是连道“不敢”,直到秦素又叫她们坐下,她们方才依言坐在了玄漆鼓凳上,坐姿皆是挺秀端直,一看便知家教极严。 秦素便与她们闲闲地说起话来,也没去问她们到底谁是谁,而这几个女郎显然也是提前被叮嘱过的,亦只向秦素通报了姓名,却是没报序齿。 这种大家分明各怀心思、却又将场面作得格外热闹的情形,秦素已是很久都没经历过了,此际与她们说着话儿,却也有几分旧事重现的感慨。 女孩子们聚在一处,言谈间无非是那几样闲事,秦素便挑着有趣的说了说,又问了她们从上京至大都这一路的见闻。 她注意到,这几个问题皆是江九与江十六回答的,而那个江十一则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只要秦素不问及序齿,江家便不算犯了欺瞒之罪,毕竟秦素当时说得也很含糊,并没说一定要见某几个女郎,江家送进来三女与她说话解闷,大体上也算是谨遵上命,并不违制。 此次会面不过是个过场而已,秦素与她们也就说了盏茶的闲话儿,便道了乏,叫人将她们好生送了出去。临行前,秦素还赏了这三女每人一根内造的赤金点翠桃花排簪,又赏了两匣宫花,叫她们拿回去送予族中姊妹,江氏三女自是诚惶诚恐地接了,再三谢过公主殿下赏赐,于是宾主尽欢,这场会面便也就此结束。 待将三人送走之后,秦素也没多耽搁,即刻就叫人替她换了一身月白广袖长衫并雨过天青十二幅绣兰草纹间褶裙,复又叫上了白芳华与阿栗等人,将那件针线也拿好了,并不曾摆上公主仪仗,便自去了寿成殿求见中元帝。 依照宫规,皇帝陛下的儿女们若要求见父皇,是要事先请人通传一声,得到允许才能前往觐见的。 只是,熟知中元帝脾性的秦素却知道,如果她真的依宫规行事,中元帝准定会不喜,认为秦素这是故作姿态、拿腔作势。 所以秦素就直接去了。 而事实也果如她所料,一听是秦素求见,中元帝立刻便宣了,秦素人还没进殿门,便听见了中元帝的笑声自殿中传出,显得极是欢愉。 亲自出门相迎的邢有荣便笑皱了满脸的桔子皮,躬腰道:“殿下今儿的裙子是针工司才做的吧,啧啧,瞧着可真鲜亮!” 秦素垂眸看了看身上的兰草裙,弯眸一笑:“多谢邢大监夸奖。” 邢有荣笑着躬了躬身,再不置一语。 秦素以眼尾余光打量着他,心中已然有了数。 邢有荣这话明着是在夸奖秦素的衣裳好看,实则却在给她递消息呢,那寿成殿里引得皇帝发笑的人,便是猗兰宫的丽淑仪。 她身上的兰草裙,与丽淑仪所住的猗兰宫,都有一个“兰”字。 这个邢大监,果然有一副玲珑心肝儿。 秦素暗自想着,复又在心底冷笑。 怪不得中元帝今日心情如此之好、笑声不断。有心爱的美人儿陪着,他自是开怀。 真真是个天生的色胚! 在心底里骂了一声,秦素又向一旁的阿栗看了一眼。 阿栗会意,上前去扶邢有荣的胳膊,将一只塞了金豆子的锦囊悄悄地递了过去。 邢有荣不动声色地接了,心中再次感叹着公主殿下的慷慨与聪明,而面上则仍旧是客套而不失殷勤的笑,将秦素让进了殿中。 “阿巧今日怎么得空儿来了?莫不是听闻父皇这里有好看的衣料,这是跑来讨赏的不成?”方一跨进殿中,秦素耳边便传来了中元帝带笑的语声。 她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个全礼,方才起身笑道:“儿臣是见今日天气晴好,便想过来瞧瞧父皇。说起来,父皇也有好些日子都没召儿臣觐见了,儿臣替父皇准备的针线活计都没处送去,只能自己跑来啦。” 这抱怨不是抱怨、表功不是表功的一番娇儿痴语,自是令中元帝龙颜大悦,笑吟吟地道:“原来阿巧居然这般懂事,竟还亲手给孤做了针线,孤倒要好生瞧瞧。”说着他便转向一旁笑而不语的丽淑仪,道:“丽珍也过来瞧一瞧,替孤品评品评,孤可不大懂你们女儿家的针线。” 江十四娘名江宜萱,小字丽珍,丽淑仪顶着她的名号进宫,她封号的那个“丽”字,便是中元帝根据她的小字而赐的。 见中元帝心情大好,丽淑仪自也是满面含春,笑着恭维道:“公主殿下的针线活儿定是极好的,今日也是我运气好,竟能一睹为先,这也是沾了陛下的福气。” 第686章赠领缘 美人儿语声呖呖婉转,直比那黄莺的啼鸣还要动听,中元帝浑身的骨头都快酥了,只碍于女儿在侧,不好将美人儿搂过来温存一番,只得捺住满心的蠢蠢欲动,笑道:“既然连孤的美人儿都说好,不必看,阿巧的手艺定然是极好的。” 丽淑仪立时飞红了面颊,含羞低头不语,引得中元帝又是一阵笑。 对于这两个人名目张胆的打情骂俏,秦素心中极是鄙夷,然而她面上却是一脸的懵懂,从阿栗手中接过绣好的一副领缘,双手捧去了中元帝面前。 中元帝垂眸细看,却见那领缘是一抹极端正的绛色,质地为南锦,上头以黑线缠金线绣着连绵不断的万字纹,针脚细密、配色考究,显然绣得极为用心。 “哦,这花色倒还大气。”他探手拿起领缘,以手抚之,只觉得触手光滑,几乎摸不出纹路来,面上便有了一丝讶色,“这绣法却也奇特,怎么摸不出纹路来?” 秦素羞赧地垂首道:“前些时候儿臣得了一条裙子,那上头的梅花便是拿这种针法绣的,叫做埋线法。因见这针法极好,儿臣便叫那针工司的大匠绣娘好歹教了几手,学得并不全,便试着给父皇绣了条领缘。儿臣记得父皇有好些玄色袍子,这领缘的颜色倒也配得上,还望父皇莫要嫌弃儿臣手拙,绣了一个来月才绣出这么一点点来。” 听闻这是秦素绣了一个多月才绣出来的,中元帝心下益发欢喜,笑道:“难得我儿如此孝顺,父皇甚是欣慰。”语罢便转首吩咐:“来人,将上回江南贡进来的那些料子都呈上来。” 邢有荣领命,亲自下去找人寻料子,不一时,便有六七个小监走进了殿中,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堆布料,远远瞧来,便像是捧着轻粉浅碧的一丛春色也似,几个人往殿中一站,直将整间殿宇都给映得鲜活了起来。 秦素当先“哟”了一声,一脸的喜动颜色,道:“这料子的颜色好生鲜亮,是江南新制的么?”说着已是走上前去,爱不释手地翻看起来。 中元帝好笑地看着她,摇头道:“瞧瞧,瞧瞧,这才是阿巧的本性,见了这些漂亮的衣衫首饰,便连父皇也给抛在脑后了。”说罢便佯作不喜,然面上的笑意却仍旧扩散了开去。 秦素闻言,便期期艾艾地缩回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细声道:“儿臣就是觉着好看才看的,父皇可不许生气。父皇平素爱饮酒,儿臣都没说什么。”说着便偷偷地从睫毛下头去瞄人,倒像只小猫儿似地可怜可爱。 中元帝对这个女儿那是怎么看都顺眼的,见状便笑着轻斥道:“罢了,孤不过白说说罢了,你倒还有理了。”语毕便将衣袖一挥,笑道:“去挑吧,这些皆是江南新出的料子,还有个挺好听的名儿,叫什么来着?”他说着举手便敲了敲金冠,看向了一旁的邢有荣。 邢有荣连忙上前几步,躬腰道:“回陛下,我记着是叫‘彩云绡’。” “对,对,就是这个。”中元帝将手在额上拍了一拍,复又习惯性地弹了下金冠,感慨地道:“孤是老啦,记性大不如前喽。” 一听这话,邢有荣连忙将腰又往下弯了弯,鼻尖儿几乎都快挨擦着地面了,说道:“陛下记着天下事、国家事、万民事,自再顾不上这些小事儿,这些微末事儿就由我们这些没用的人帮陛下记着,也免得陛下劳了神。” 这马屁真是拍得响而且脆,秦素止不住要在心里竖大拇指。 中元帝被拍得浑身舒泰,笑骂道:“邢大监这张嘴,简直是能把孤夸出花儿来。” 这话说得秦素与丽淑仪皆掩口而笑,秦素便笑道:“父皇就是要记着天下事,才偶尔想起儿臣一回来,儿臣却是不依的。这衣料如此好看,儿臣先谢过父皇。不过儿臣觉着,丽嫔这般的美人儿配这衣料才叫好看呢,儿臣想替丽嫔也挑上一两匹,可使得?” 中元帝闻言又是一阵好笑,摇头叹道:“阿巧真真是巧心思啊,拿着孤的东西送人,还要人夸她大方。” 秦素便红了脸,掩袖不语,一旁的丽淑仪便笑着柔声道:“陛下家有好女,真是羡煞人也,妾谢陛下的赏,谢殿下的赏。” 这番话说得无一字不讨喜,中元帝与秦素皆是满脸含笑,秦素便从布料里拣了一匹莺黄芙蓉草、一匹软蓝宝相花,外加一匹柳芳绿素面儿的,交给了一旁的邢有荣,道:“邢大监叫人替丽嫔收着,一会儿送到猗兰宫去。”语罢又回头看向中元帝,笑问:“父皇,这样做可使得?” 邢有荣乃是寿成殿的大监,秦素却要使唤他给人送东西,确实有些失礼。 不过,中元帝看秦素最顺眼之处,便在于她这时时处处偶尔的小失礼,既显得性情朴实,又没那么张扬,还能让人觉出那么几分父女间的亲情。 此时闻言,他便点头笑道:“罢了,还有什么使不得的,咱们晋陵都发话了,邢大监可不得听着。” 直到此刻,邢有荣才躬身应了声“是”,叫来小监抬着布料,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秦素便也顺手给自己拣了几匹素净的料子,中元帝便将人都遣下去了,秦素这厢便走到御案前,替中元帝倒了盏茶,双手奉上,笑道:“父皇应酬儿臣辛苦啦,且用杯茶吧。” “调皮。”中元帝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道,接过茶盏搁在了一旁,闲闲地问道:“听说方才江家来了三个女郎,她们去过你那里了么?” 秦素闻言,满面欢容地点头道:“是的,父皇,儿臣方才与她们说了会儿话。江家的小娘子们个个儿都好,儿臣都看得眼花了。” 中元帝此时心情很好,便顺口问道:“江氏出好女,江家的家教自是极好的,我儿自当与她们多多亲近。” 毕竟,公主殿下如果能够与一心向着中元帝的江家走得近些,中元帝也是乐见的。 第687章八仙汤 见中元帝欢喜,秦素便也跟着笑道:“儿臣很喜欢江家女郎呢。”说着又看了丽淑仪一眼,笑道:“丽嫔也很好,儿臣与丽嫔也很说得来。” 被这父女俩这样夸着,丽淑仪忙谦道:“我们江家女也就是平平常常的罢了,陛下与殿下可别这么夸着。” 秦素便笑道:“如今正好要挑大侍中,儿臣与江家女郎有缘,便想着从江家挑一个女郎过来常在身旁相伴,也不知这样行不行?”说着她便看向了中元帝,一双眼睛张得大大地,眸子清澈得如水洗一般。 丽淑仪一听此言,立时便站起身来,微有些局促地道:“陛下恕罪,臣妾失礼了。这大侍中可是宫里最重要的女官,陛下与殿下慢慢商议,臣妾先行告退。” 秦素以眼尾余光拢着她那一道丽影,心底微哂。 分明便是来探消息的,这会儿却装得清白,一力撇清,真真做作。 中元帝倒也没把这个大侍中当回事,闻言便摆了摆手道:“无妨的,丽嫔坐着便是。”语罢又笑着道:“难得阿巧与你家有缘,既然她想要个江氏女为伴,便依了她便是。” 丽淑仪连忙跪下谢恩,心下却是长出了一口气。 江夫人交代下来的事情,她算是完成了。无论晋陵公主挑的是谁,这个名额终究是落在了江氏头上,如此一来,江仆射的愤怒想来也会减轻一些了罢。 见丽淑仪跪倒在地,秦素只得起身避去一旁,中元帝上前虚扶了丽淑仪一把,温言道:“起罢,你也别总跪来跪去的,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丽淑仪这才起了身,又向秦素屈身致谢。 秦素这回倒是没躲闪,受了她的礼后,便笑道:“你们江家的女郎个个儿都好,如今我却也为难,不知该选哪一个才是。” 十一娘便很好。 这句话便在丽淑仪的口边盘旋着,然而她却不能说。 大侍中的一个名额落在江家,这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了,到底这也是为公主殿下挑伴读,而不是由你江家自行举荐,这其中的意味大不相同。 再者说,公主殿下对丽淑仪也委实是不错,又是雪灯又是彩云绡,给足了体面,丽淑仪又不是傻子,自是知晓晋陵公主这是在主动示好,她若是就此蹬鼻子上脸,那就显得有些不识相了。 于是,丽淑仪聪明地保持着沉默,垂首不语。 秦素心下微哂,面上却是眉心轻蹙,似是委决不下。 中元帝对这件事倒也没太放在心上,便笑道:“阿巧便挑一个吧,你不是说江家的女郎个个儿都好么,挑一个又有何难?”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终是笑道:“若是叫儿臣这样来挑,儿臣总觉得不好开口,舍了谁都觉得可惜。不若这样儿吧,儿臣便在父皇这里多坐一会,等着瞧瞧有没有捧着东西进殿的小监。若是有呢,就数一数这小监捧着的东西是几个数,便依着这数目来挑排行第几的江家女郎,这样岂不有趣儿?” 她话音未落,中元帝已是一脸的啼笑皆非,说道:“你这法子虽是新鲜,却是个糊涂办法。为父若要像你这样处置国事,那可就乱套了。” 秦素便甜笑着道:“父皇都说让阿巧挑了,就用这个法子吧,阿巧不想亏了哪个江家姊妹,这个法子最是公允了。” 中元帝自是无可无不可,丽淑仪倒是觉出几分不妥来,只是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她说什么了。 秦素便就此坐在了寿成殿里,与中元帝说些家常话儿,时常引得他大笑。而一旁的丽淑仪原本是打着给自家胞妹美言几句的主意而来的,如今却也只能含笑陪坐,心下却在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有小监进来。 可是,老天显然是没听见她的祷告。 还没过上一会儿功夫,便见邢有荣领着个小监走了进来,那小监手里居然捧着个玄漆托盘,盘中是一个形制很奇特的竹根碗。 邢有荣进殿后便弯腰禀道:“陛下,进八仙汤的时辰到了。” 此言一出,丽淑仪低垂的眸子里瞬间划过了一抹异色,而中元帝的神情,则变得有些莫测起来。 秦素是场中唯一神情不变的人。 那个瞬间,她面上的笑容仍旧天真单纯,仿佛不谙世事的稚儿。 终于等到这个“八”仙汤了。 秦素在心底里轻吁了口气,复又以眼尾余光扫向丽淑仪。 丽淑仪微僵的身形,她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的。 她不由心底冷笑。 重活一世,若是连这一点都算不准,她又何必与丽淑仪打了那么久的机锋? 中元十五年春,中元帝从某本古籍上看到了一张养生方子,遂命底下人熬制一种叫做八仙汤的补品。 这件事,秦素前世在隐堂时便已知悉,且她还知道,春饮八仙汤的习惯,便是从中元十五年一月起开始形成的,往后的每年的一月到三月的,中元帝天天定时定点地都要喝这种补汤。 秦素拐了十几个弯儿,又踩着时辰来中元帝这里求见,要的不过就是这一个“八”字而已。 “这可真是巧了。”中元帝的语声响了起来,面上仍旧带着笑意,只是,那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他看了秦素一眼,复又看了看邢有荣,语意未明地道:“邢大监这进来的时辰,挑得可真是准哪。” 邢有荣根本不明所以,闻言心下微惊,却也不敢不去接话,只能躬腰唯唯道:“陛下进汤的时辰可不能耽误了去。” 中元帝笑着点了点头,视线凝注在了一旁的秦素身上。 秦素仍旧是一脸的天真,拍手笑道:“真是巧,才说到小监,小监就来了。”说着她便回身看向中元帝,笑吟吟地道:“父皇,您喝的这种汤,就叫做‘八仙汤’么?” 中元帝淡笑地看了她一会,点头道:“正是。” 秦素便掩口笑道:“既然汤中有八仙,那这个数儿可巧就是个‘八’字,却也有趣。儿臣就选江家的八娘吧,还请江氏八娘进宫伴读,那大侍中也予了她,父皇可能应允?” 第688章阶上语 看着秦素毫无城府的笑脸,中元帝眉心动了动,脑海中的那一丝怀疑,不知何故,竟是就此淡了去。 他疑的不是江八娘这个人,而是为什么会这样巧,晋陵公主就能在他喝“八仙汤”的当口,挑着时辰选了个江八娘。 他有点怀疑,他家这个便宜女儿,是不是特意选在这个时候求见,为的就是让江八娘进宫? 只是,这怀疑也只浮起来一瞬,便被中元帝打消了。 细细想来,他也是忽发奇想才叫人熬制八仙汤的,且这汤还是在寿成殿的小厨房房熬的,知道的人本就极少,如果说是他这边有人给晋陵公主送消息,中元帝认为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 此外,晋陵公主当年在上京的动向,中元帝也掌握得一清二楚。她与江府之间,根本就没有半点交集,江氏的门楣那可是相当高的,而晋陵公主当年不过是个小族外室女,她与江家女郎之间隔着万丈鸿沟,哪来的机会与江家人结交?也就更不可能与江家的某个女郎交好了。 或许,这真的是……天意? 就如同他突发奇想要找女儿,结果就得了个晋陵公主一般。这八仙汤偏于此时出现,亦不能不说是造化之功。 中元帝面上的疑色渐去,眉眼也松动了几分。 说到底,这样一个一无根基、二无帮手的光杆公主,他还真不认为她有能力把主意打到自己身边来。不过是个大侍中的位置罢了,她想要换上谁,那就换上谁好了。只要不姓桓,旁的皆无关紧要。 瞬息间排除了种种疑点,中元帝看向秦素的眼神里,终是重新蕴了笑意。 “罢了,既然这么巧,孤这里喝的是八仙汤,那就依晋陵之意,叫江八娘进宫吧。”中元帝笑着拂了拂衣袖,复又转向了丽淑仪,和声道:“爱嫔给家里递个信儿,叫你们家八娘这几日别出门,等着宣旨便是。” 丽淑仪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千算万算,她却是万万没想到,中元帝会喝什么劳什子的八仙汤。 那一刻,她直是满心的憋屈,可恨竟是一字不能多言,只得敛袖行礼,谢了中元帝的恩典。 秦素也上前谢了恩,复又愀然道:“我也只多坐了一小会儿,父皇这里便要进汤了。”语罢便长叹了一声,落寞地道:“父皇每天都这样忙,阿巧想看父皇一眼,也要赶巧了才行呢。所幸儿臣的名字里有个巧字,才能万事都这样地巧。” 这话说得孩子气十足,中元帝不由好笑起来,道:“真真是孩子话。只你也不小了,不几日便要及笄。待往后进了学,可不能再像前些时候那般顽劣。” 秦素闻言,忙缩了缩脖子,小声地道:“是,父皇,往后儿臣再也不会砸白瓷了。上回都是儿臣的不是,惹得父皇伤心。” 这话说得益发叫人发笑,中元帝忍俊不禁,指着秦素对丽淑仪笑道:“你瞧瞧她这话说的,什么叫不砸白瓷?难不成换作青瓷就还要砸?真真是小孩子家。” 秦素便“嘿嘿”笑着,一脸的憨态可掬。 这几番话下来,中元帝的疑虑应该是消得差不多了。 秦素的心底里终是松了口气。 当初想起利用“八仙汤”时,秦素便料到中元帝会有这样的反应,且她还有好些后招,以应对他的种种反应。 不过,中元帝会如此轻易地便相信了她,这让秦素颇觉讶然,旋即便再一次感慨,她这个公主,委实是很得中元帝的欢心。 “父皇且进汤吧,儿臣先行告退。”秦素适时起身,向中元帝作辞。 丽淑仪自也知道中元帝的心病,凡经过不相干之人的手的吃食,他是从来不用的。就好比方才,秦素亲手奉的那盏茶,他只是接了过来,却根本没有动上一口。 此时他要进汤,自是闲杂人等退散。丽淑仪很识趣地没往上凑,而是趁着秦素告辞之机,也起身告辞了。 对于她们的知情识趣,中元帝自是颇感欢喜,也没深留她们,温言说了几句话后,便令她们退下了。 秦素与丽淑仪相携而行,没多久便步出了寿成殿。 方一踏上通往宫道的那段石阶,丽淑仪当先便沉不住气了,笑着对秦素道:“多谢殿下赏了江氏女这个恩典,我代八娘谢殿下。”说着便屈了屈身。 她语中微含的怨气,秦素心知肚明。 而越是如此,她便笑得越甜,说道:“丽嫔也是的,都谢过多少回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你们江氏女郎特别合本宫眼缘罢了。如今本宫便等着尊府八娘子入宫了呢。” 说到这里,她话声略停,面上的笑容分毫未变,柔声道:“说起来,今日本宫倒是没见着她的人,甚是憾然。九娘与十六娘本宫在上京都见过的,本宫还以为同在上京的八娘今日也会一同出现呢,却没想来的却不是她,而是由尊府十一娘顶替了她去。却不知八娘怎么了?不会是生病了罢?” 这话说得丽淑仪心头一跳。 秦素口称本宫,这在她面前还是头一遭。 这是不是表示,江八娘的缺席,让晋陵公主殿下颇为不虞? 如此一想,丽淑仪的后背竟渗出了一层冷汗。 她的确是在传话时暗中做了手脚,故意把江八娘给漏掉了,只让江夫人直接叫十一娘与九娘、十六娘觐见。 难道说,公主殿下已然知道此事了么? 思及此,丽淑仪微抬眼眸,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秦素的神情,口中的话说得却很是顺畅:“殿下说得正是,八姊在来大都的路上染了风寒,妾是她怕过了病气,所以才没叫她进宫。可妾又怕人少了殿下觉得无趣,这才自作主张,叫十一娘替了她去。” “原来如此。”秦素点了点头,眉心却是蹙了起来,柔声道:“那你可叫八娘小心些。本宫听说前些时候丽嫔的三姊才去了,可见这天时多变,就是容易生病的。” 丽淑仪再度心头一跳。 这话是什么意思? 平白无故地,提起江三娘作甚? 那个瞬间,丽淑仪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着,连掌心都渗出了汗来。 自己冒着江十四的名头进宫之事,难不成居然被晋陵公主知道了?那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莫非江家有人给她递信?如果是江家出了内奸,那么此人又会是谁?难道是那几个妾室的眼线? 第689章淑女思 刹时间,一连串的疑问在丽淑仪的心头泛起,千头万绪,直叫人无从理清。 而这其中最叫人揪心的是:中元帝知道此事么? 此念一起,丽淑仪的后心已然汗湿,只觉两腿虚软,眼前的一切似都在打着晃。 万一被中元帝知晓她李代桃僵、冒名进宫,江家便犯下了欺君之罪。纵然以目前朝堂的局势,中元帝未必会发作江家,但江仆射好容易才得来的圣眷,说不得便要削减了。 如此后果,是丽淑仪不敢想象的。 初春的风里带着凉意,拂过来时,让人心底发冷。 丽淑仪立在石阶上,勉强保持着站姿的平稳。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像是又回到了宫宴的那一天,她站在亭子外头,手里拿着玉箫,犹豫着要不要奏上一曲,以吸引中元帝的注意。 现在想来,她确实是昏了头,只因为听见了那个消息,一口气顶了上来,她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他! 她知道,他是想要躲着她,躲得越远越好,所以才特意申请要去泗水监军。 她当时只觉得满心气苦。 她都已经说过不会再扰他了,他还不信,居然还要离得她那样的远? 本想着从此后能够在一个宅门里时常相见,也堪慰此一生,可她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绝决! 她在气头上犯了浑,那一天也不知怎么的,就爬上了中元帝的龙床。 当时她想的是,既是你不愿见我,那我就离得你远远地,叫你再也见不着。 可谁想,他却又没走成。 那个时候,她的心里便有些甜了起来,想着,他终究还是留在了大都,留在了她的身边。纵然不能时常见着他,可知道他人在大都,能够与他共一片蓝天、同一轮明月,她也知足了。 这是她心底深处最隐秘的念头,谁也不知道。 可是此刻,看着晋陵公主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丽淑仪却觉得心惊肉跳,掌心的汗水几乎打湿了布巾。 她向后退了一步,身子微微地摇晃起来,好在此时猗兰宫的女监杨月茹正扶着她,她才不曾摔倒在地。 此时,秦素絮絮的语声仍旧不曾停下,说的还是天气:“……本宫也有些不惯这里的天气呢,春天也这样地冷,冬天的雪又大,本宫因要画画儿,好悬没冻了手,还是白女监盯着拿姜水擦手,才算没生了疮……” “……本宫还听人说,越往北去天气越冷,听人说泗水那一带也特别地冷,也不知是真是假……” “……丽嫔回去后替本宫问你家八娘好,叫她好生养病,总归三月才进学,还有好些日子呢。再告诉她,若是她不能来,本宫可是不依的……” 那娇软而不带分毫城府的声音,婉若歌唱一般地动听。 只是,这娇脆的语声听在丽淑仪的耳中,却仿佛敲响了阵阵警钟,震得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晕。 公主殿下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今日所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为什么偏偏……提起了泗水? 丽淑仪几乎被这一连串的疑问击倒。 难道说,晋陵公主不仅知道八娘不能来的真正原因,并且也窥破了她江三娘的真实身份,以至于察知了她心底深处那个最隐秘的念头么? 这想法才一冒头,丽淑仪只觉得浑身虚软,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整个身体几乎都依在了杨月茹的身上。总算她还能维系住表面的平静,臻首微垂,保持着安静听话的姿势。 此时,便闻秦素忽尔一笑,道:“罢了罢了,本宫这一说就说了这样多,丽嫔想是听得都累了呢,都是本宫的不是。” “没有的事。”丽淑仪涩然语道。 她说话的声音再没了往日的灵动,而是变得格外地沙哑。 语罢,她便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说道:“公主殿下的话,妾都记下了,一回定会转告八姊,叫她好生养病,早早进宫。” “好啊,本宫等着便是。”秦素弯眉笑道,欣赏着丽淑仪几乎快要绷不住的笑脸,心底雪亮。 她此前隐约的怀疑,今日基本已经得到了证实。 这位丽淑仪,对薛允衡这厮,果然是存着“淑女之思”。 啧啧,真真是瞧不出来啊,丽淑仪这口味,当真是独特得紧啊。并且,此刻的丽妃也委实太嫩了些,远还不曾修炼成多年后的妖精。 这才多大点儿事,就能慌成这样。 秦素心下颇不以为然,旋即却又觉出了一种古怪的别扭。 她无法想象薛允衡与丽淑仪滚到一起的情景,那画面简直就是……不忍卒睹! 秦素微有些出神地想着,面上的笑容似有若无,越发叫人捉摸不透。 丽淑仪悄眼打量着她,却又不敢与她对视。 那种被人窥破心思的感觉,让她连迎接对方目光的勇气,都失去了。 如果那个秘密真的被晋陵公主察知,那她……不,她不要紧,要紧的是,那很可能会连累到……他。 这想法让丽淑仪的心绞疼得厉害,她忍不住蹙起了眉,面色也隐隐泛白。 “今日出来的时候久了,妾想起来小炉上还煨着汤呢,妾得先回去瞧瞧才是。”几乎是强撑着说完了这番场面话,丽淑仪已是出了一身的虚汗。 秦素便笑道:“啊哟,这可是本宫的不是了,拉着丽嫔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快些回去吧。路上可小心着些。” 最后这句话,秦素却是对着杨月茹说的。 “是,殿下。”杨月茹躬身说道,眼神微闪,同时微微低下了头,加大了扶着丽淑仪的力道。 丽淑仪此刻的不对劲,连她也感觉到了。 见秦素终于放自己离开,丽淑仪这才勉强打起精神,又敷衍了公主殿下两句,方才在杨月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步上了宽阔的宫道。 可怜这位美人儿,按规制却是没有步辇可坐的,只能一步步走回猗兰宫。也不知回宫之后,这位美人儿会不会就此病了,毕竟,她身娇体弱,偶尔病上一回,也是很能惹得君王爱怜的。 第690章往而深100月票加更 秦素微有些讥讽地看着丽淑仪渐行渐远,复又往四周看了看。 此处离得寿成殿有一段距离,不过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她们的这一番对话,一定会落入中元帝的耳中。 毕竟,这周遭都是有金御卫守着的。 也正是因此之故,无论是她还是丽淑仪,在说话之时都很注意分寸。就算中元帝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想来也不会太过在意。 这话中的机锋,也只有秦素与丽淑仪二人,才能听得懂。 看着杨月茹扶着丽淑仪的背影,秦素再度眯起了眼睛。 前世时,那位杨月茹杨女监,可是秦素身边的三等宫人。 从二等女监降到三等宫人,她到底是犯了什么大错,还是说,她根本就是丽妃安插过来的钉子? 可是,直到丽妃身死之后,杨月茹也仍旧安安份份地做着她的三等宫人,因着年纪大了些,她在秦素的宫里很像是个沧桑老者,那时秦素也是因为嫌她太老,并不怎么愿意使动她。 若不是这一世重新入宫,秦素绝不可能想到,杨月茹竟然还有着如此风光的时日,这倒真是越发叫人费思量了。 秦素微敛了眉,唇角又勾了起来。 经过今日的敲打,丽淑仪的那点儿小心思,想必也要搁下了,而江八娘入宫之事,则已成定局。 就凭秦素方才那句“江八娘不来本宫可不依”,丽淑仪捏着鼻子也必须把人送进来,且还必须是全须全尾的江八娘,否则,她晋陵公主必定要她好看。 让丽淑仪好看的法子,秦素手上多得是,如今又多了一个巨大的把柄,丽淑仪几乎已经被秦素捏在了手里。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秦素弯了眼睛想着,心里对江八娘中毒事件的始末,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丽淑仪做下这件事,理应是瞒着所有人的。 她对江八娘的嫉恨从何而来,秦素不得而知。不过,在经过了方才那一段对话后,丽淑仪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有了这个大前提,秦素总觉得,江八娘身上的毒,似也有了可解之处。 江三娘心慕薛允衡,却偏偏被说给了薛允衍。 这一份求而不得的恋慕,想来最是折磨人。 秦素猜测,很可能江八娘在大都时与薛允衡见过面,也可能薛允衡称赞过江八娘的美貌,总之她是无形中得罪了丽淑仪,这才招致了丽淑仪的毒手。 甚而,秦素还推断出了另一件事。 她记得,当年卢商雪与薛五郎的婚事,也曾被人误传为卢商雪与薛二郎有婚约。 在此前提下,杜十七与卢商月合谋,意图将卢商雪推下紫烟湖,再引得太子殿下相救之事,似乎便有了新的解释。 那一刻,丽妃临死前那状若疯魔般的语声,似又回荡在了秦素的耳边:“紫烟湖就是一个局啊……只可恨竟没坏去她的名声,我好恨,我好恨!” 原来,丽淑仪的恨,竟是由此而来。 在宫道上缓步前行着,秦素墨眉如蹙,心底已是一片明朗。 丽淑仪对卢商雪的恨,很可能是因为她误听了传言,以为薛允衡与卢商雪有了婚约,所以才会下手毁掉她的名声。而前世时,这件事也确实是被她谋成了。 只是,丽淑仪大约没有想到,与卢商雪有了肌肤之亲的那个“野男人”,却是整个大陈最为尊贵的郎君——太子殿下。 因此一事,薛、杜二姓联姻告吹,在得知救下自己女儿的恩人便是太子之后,卢商雪之父——卢士程,很可能便起了些旁的心思,其后,他便被调入了京城。 然而,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在万寿节的宫宴上,卢商雪却是被中元帝一眼相中,特旨召入宫中,成了洛嫔。而她与太子殿下的一段情缘,亦就此演化成了大悖人伦的丑事。 “那位皇子”的手段,果真是四两拨千金得很。而丽淑仪,这个心底里存着妄念的女子,竟成了撬动整件事的根源。 她设局陷害卢商雪,本意是要拆散她臆想中的一段姻缘,而“那位皇子”或是知悉了这个计划,又或许便是由他推波助澜,顺手将太子算计在内,终究做成了这天衣无缝的一局棋。 秦素弯眉而笑,眸底却是一片冰寒。 “那位皇子”与丽淑仪之间,很可能是有往来的,且关系还不远,但丽妃却并不是“那个皇子”的人。 这一点,秦素可以确定。 前世的丽妃死得太冲动、太愚蠢,临死前又吐露出太多的秘事,如果她是“那位皇子”的人,“那位皇子”绝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并且,直到身死之前,丽妃也没说出过更大的阴谋。说来说去,不过就是给庶妹下个毒,设局损去卢商雪的名声,诸如此类。 秦素蹙起的长眉松了松,眼底的冷意化作了讥嘲。 说起来,她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前世丽妃刺杀中元帝之时,是在纪朝宗死后的半个月,而在那个时间段里,朝堂上还死了一个人——薛允衡。 丽妃哪里是心伤情郎之死?她分明是因为薛允衡的死而心碎欲绝,这才起了与中元帝同归于尽的念头。 如果秦素的一切猜测都成立,那么,将事情绕回最初,江八娘中毒之事,丽淑仪肯定也是因为薛允衡而做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件事她也必然谁都没告诉过,连江夫人、江仆射都被她瞒住了。 说到底,丽淑仪对薛允衡的那点儿心思,那是绝不可能为人所知的。且就算在前世身死之前,她也是坚不吐口,更何况此时? 思及至此,秦素便在心底里“啧”了一声。 丽淑仪,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从她前世的人生轨迹来看,此前她的那些匪夷所思之举,如今却都是有迹可循的,这轨迹围绕的只有一人——薛允衡。 当然,她的疯狂也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走在回永寿殿的路上,秦素心中满是感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丽淑仪固然是疯狂到了可怖的地步,但于秦素而言,这样疯狂的情感,她却是从不曾领会过的。 有些时候,她也挺佩服丽淑仪。 她得是有多么地钟情于薛允衡,才会将自己的一生都葬送掉? 没准儿她突然爬上龙床,也是因为薛允衡此前提出要去泗水,她伤透了心,干脆便躲进了皇宫。 若不然,方才秦素提到泗水时,她的面色为何会变得那样难看? 真是蠢到家了。 第691章花朝节 对于丽淑仪的痴情,秦素几乎有些嗤之以鼻。 这种事情,就绝不会发生在她秦素的身上。 她人不曾有过如此执著的情意,也不可能对哪个人如此要生要死。 生她是一定要生的,死,自然是让别人去死。 如果她是丽淑仪,她肯定早就一碗媚药下去,先把薛允衡睡了再说,绝不会自苦自绝到如此地步。 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丽淑仪,真真是个疯子。 不过,感慨归感慨,秦素心下还是颇为感谢他的。 拱手送上这样一个大把柄,不拿住了秦素都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丽淑仪这一往情深。 如果能说动薛二那厮演上几出戏,丽淑仪这个大杀招,没准儿就能有更大的用处。 只是,这机会还需好生制造出来才是,丽淑仪这枚棋子,如今还没到动的时候。 秦素忍不住心下欢喜,转眸处,但觉风物大好、春光无限。 她现在还缺最后一点确证,一旦阿忍将消息送进来,丽淑仪便会成为秦素这边的人。到得那时,中元帝的身边,可就有了秦素的一条消息渠道了。 秦素欣然地扬起了眉。 此事唯一的遗憾,便在于薛二郎改了命。 没有了他的死,丽妃就不可能会发疯;而她若不发疯,便不会有人敢于行刺中元帝。 这倒是个麻烦。 秦素抬眼往一旁看去。 春风已然吹绿了柳条,远处的玄都峰一片新绿,桃花的消息尚还在远处,不过,那山峰东麓的一小片杏树林,却正在绽开最初的娇艳。 那一刻,秦素恍然记起,花朝节就快要到了。 二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 依大陈的风俗,每到这一天,女郎们都会聚在一处赏花扑蝶、移花种草,至于那些富贵的人家,则要举办“赛花会”。 此处的赛花就是明面儿上的意思,女郎们摘下各种各样的花朵来,比赛谁的花朵最美最大,谁就能夺冠。 这么个带着些孩子气的花会,自然不会入得了那些年长女郎们的眼,而凡是专意于参加这种花会的,也多是些十岁以下的小娘子们。 因为,这个花会有个很有趣的风俗,就是小娘子们在折花的时候,可以请一个帮手帮忙,而这个帮手多半便是家中的兄长、堂兄或表兄等等。 因此之故,这赛花会在郎君们那里还有个名字很长的别号,叫做“替妹折花丫髻上”,简称“丫髻会”,这也就充分说明了,这个花会就是专门给小娘子们玩儿的,成年女郎们很少会参与。 按理说,这种节日宫里一般都是略过的,毕竟宫里也没个十岁以下的小公主之类的,一大堆皇子折了花儿也没处戴去。 可是,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中元帝竟是对花朝节格外地重视起来,居然亲自将秦素叫了去,命她以晋陵公主的名义,拟下了“东君笺”,将玄都观现成的那片杏花林做了场地,宣布要在玄都观举办一场盛大的“赛花会”。 说起来,东君笺是宫中规制的四样正笺之一,以秘法制成,依季节分为四种,分别是:东君笺、石榴笺、流云笺与削冰笺。 这四种花笺算是比较正式的邀约笺纸了,比之更正式则是泥金朱霰笺,这是宫宴笺纸,同样也是以秘法所制,唯有中元帝与太子殿下才有使用此笺的资格。 一次赛花会,居然用上了东君笺来邀约,可想而知,中元帝对此事那是相当地重视。 在请笺之上,中元帝标注了如下要求:凡收到请笺者,每家必须由三名或三名以下的成年郎君,带同三名或三名以下年未满十岁的小娘子,共同参加此次花会。若家中没有小娘子的,则郎君可单独赴会。 这请笺内容一出,整个大都几乎都沸腾了。 这不是明晃晃地招女婿么? 年轻的郎君们或是单身赴宴,或是带着家里不满十岁的小妹参加花宴,那整场宴会唯一的成年女郎,不就只剩下一个晋陵公主了? 一时间,大都城上至皇族、下至黎庶,皆是议论纷纷,几乎所有人的观点都是一致的:晋陵公主即将及笄,皇帝陛下这是在有步骤、有目的地挑女婿,且还挑得特别促狭。举办了花宴却不邀女郎,整场宴会唯一的一朵花儿就是晋陵公主。 这不就是不叫别人生出比较之心么?这不就是明晃晃地要把晋陵公主一个人推到众郎君眼前么? 真真是中元帝想女婿之心,路人皆知。 纵然所有人心知肚明,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家并不愿意叫自家的儿郎尚主,但架不住人家中元帝脸皮厚,居然趁着大朝会的时候往下撒请笺。 在大朝会上广撒请笺,且还不是宫中正宴,而是开在玄都观的小娘子们的花宴,纵观大陈立国至今,这还是从没发生过的事。 而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由皇帝陛下亲自给的请笺,你说说看,你能不给面子么?皇帝陛下可是笑眯眯地看着你的,你敢说你不让家里的儿郎赴宴?你敢说你没收到请笺? 中元帝甚至还点着名字地特意将江仆射、薛郡公等人叫到了他的御案前,一脸语重心长地把花笺拍在了人家手里,叹着气说什么“这全是晋陵想的主意,她才回宫没多久,孤这个做阿爷的也实在不忍心叫她一个人孤单单地过节,你们且收着这请笺,地点就在玄都观,不远,坐车也就半炷香就到了”云云。 你说说看,连出门坐车的时间都替你考虑到了,还是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你能当没听见、没瞧见? 于是乎,二月十五这一日,大都城中各权贵清流、士族高官的府邸中,奔行出来了无数的马车,这些马车皆如流水般地涌往了一个方向——东门。 玄都观便在东门外,众郎君或带同家中年幼的妹妹们、或单身出门,纷纷前往观中赴宴。 于所有人而言,这皆是一次极为新奇的体验。 毕竟,由皇帝陛下亲自下令、公主殿下花笺相邀、如此郑重其事地举办的花朝节“赛花会”,乃是破例首创,众赴宴的郎君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难免要腹诽几句的。 第692章出东门 不过,大都士族中纵然有那不愿尚主的,却也有一门心思要往上爬的。 那些想要攀高折桂的人家们,此时自是个顶个儿地收拾了起来,一身簇新地骑在马上,而那些未满十岁的小女郎们,也多是得了家人的叮嘱,让她们要乖要听话,必要时要懂得帮着兄长讨公主殿下的欢心等等。 总之,这一路向东的车马如如流水般驶向东门,真真是满载着无数说不出的心思。 而坐在出城马车中的秦素,此刻的心情却很是郁结。 这个什么倒霉催的赛花会,完全就不在她的计划中。 当然,能够借此花会与李玄度偷偷见上一面,再顺便将大都城中所有的美郎君都看一回,秦素还是觉得很值的。 她唯一不满意的,是中元帝的态度。 这种拼命要把她送走的架势,是嫌弃她年纪大了呆在宫里碍事呢,还是有别的意图? 狗皇帝做事总是这样没章法,叫人猜也猜不透。 而且,这种送女儿给人相看的举动,那也确实太……豪放了些,饶是秦素两辈子的老脸,此刻坐在车中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也太过于兴师动众,搞得人都要害羞起来了。 秦素笑吟吟地坐去窗边,将车帘掀开一角,视线扫过不远处的一行车马。 那队车马看来是某清流士族的子弟,骑在马上的郎君年约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白净斯文,倒是好个相貌。 秦素将他上下左右的打量了好一会,才将视线放远。 便在那队车马的后头,还跟着几匹高头大马与一张很华丽的大车,一看就是武将家里的。那骑马的三位郎君虽肤色不够白,却胜在形容威武、身骨强健,坐在马上腰背挺直,也很养眼。 啧啧,这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若饮酒作乐,这白面郎君自是风流;若是骑射踏青,这威猛郎君却更合宜。 哎哟,简直都不知道该挑哪个才合适了,也不知道公主能不能三夫四郎,让她跟她那个便宜父皇比肩一番? 秦素咽了口唾沫,又往再远处扫了几眼,只觉得每一眼都不落空,眼眼都能看见一个不错的郎君。 做公主的感觉,委实是太美妙了。 她乐滋滋地看了一会,不妨手臂被人轻轻一推,回首看去,便瞧见了白芳华那张无奈的脸。 “殿下,等到了地方再看不迟。”她轻声说道,一面便将车帘给放了下来。 秦素扯出个笑来,瞥眼却见车帘将落未落之处,那个白净斯文的郎君面皮却红了,很显然,人家已经察觉到前头的公主马车上有人偷看。 看着脸颊红红的小郎君,秦素弯唇一笑。 青葱少年,果然就是可爱得很呢。 她顺势坐回原处,拿了本书闲闲地瞧了几眼,耳听得车外传来禁军侍卫的喝道之声,便知道马车这是出了东门。 出了东门,玄都观也就不远了。 秦素的眼睛盯着书页,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李玄度就在玄都观中摩画,中元帝这是送上门来叫她私会情郎的,狗皇帝倒也知情识趣。 这般想着,秦素唇边的笑意便越发地甜起来。 便在咱们的公主殿下浮想联翩的同时,薛氏兄弟二人,此时也正策马而行,远远地看着前头公主殿下的仪仗出了东门。 那一刻,薛允衡的视线似是晃了晃。 “长兄,还有多久才能到玄都观呀?”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自车厢中传出,唤醒了薛允衡瞬间的失神。 他循声看去,便瞧见那车窗的锦帘已经掀开了一半儿,露出了一张圆圆胖胖的小脸儿,此刻,这张小脸儿正一脸的好奇,张大了晶亮的眼睛看着薛允衍的方向。 “不远了,再走上小半个时辰就能到了。”薛允衍温声说道,又将手里的马鞭往前指了指:“出了那个城门,就快了。” “哦,那就是快要到啦。”那圆鼓鼓的小脸上立时绽出了一朵笑容,肥白的小手也迅速捂在了嘴上。 薛允衍瞥眼瞧见,眉眼间便蕴了些笑意。 薛十一娘正在换牙,一笑就漏风,她现在也知道美了,每每笑的时候就捂嘴,说话时还不忘把嘴给抿牢点。 薛允衡却似有些不耐烦,蹙眉道:“小十一快回去坐好,叫你奶姆抱牢了,别一会摔着碰着又要哭鼻子。” “阿眉才不会呢。”薛十一娘立时鼓着腮帮子说道,小脸儿都涨红了,漆黑水润的的大眼睛里满是不服气:“阿眉已经整六岁了,不需人抱,阿眉自己能坐稳……” 正说到这里时,马车忽地晃了晃,薛十一娘的胖脸蛋儿立时便在车窗边一歪,伴随着一声奶声奶气的“哎呀”。 饶是薛允衡此前原是满心怅然,此时也忍不住要笑,勾着唇道:“瞧,现世报了吧。说了你也不听,这下子要学乖了,不听二兄的话就是要倒霉的。” “才不是呢。”十一娘的小胖脸不屈地在窗户上挣了几挣,旋即便被一只少女的纤手敲在了丫髻上。 “乖乖坐好,不然就回去温书。”一道软糯却又带着几分权威的语声响了起来,薛十一的小脸儿一下子就垮了下去。 “阿眉乖乖的,九姊不骂。”她讨好地笑着说道,再不敢往窗前探了,面上是小心翼翼的神情,圆鼓鼓的胖脸儿一点点地从窗前挪了下去,最后只留下了一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和半个丫髻,却是怎么也不舍得从窗前挪开了,口中还在甜甜地道:“九姊,我只用一个眼睛瞧瞧,又没有露出脸来,别人也不知道车里坐的是阿眉呀,这样总可以了吧?” 车外的薛允衍与薛允衡见状,皆是忍俊不禁。 今日薛家原本该由薛大、薛二与薛三各带一个妹妹出门的,只是在临出门前,最小的十二娘却是病了,薛三侥幸逃脱,如此便成了两个兄长带两个妹妹的情形。 其实,依照薛允衡的意思,一个薛大郎带两个妹妹那便足够了,他是一点都不想来赴宴的。叵奈薛郡公却一定要他们兄弟二人同来,如果薛允衡不愿来也可以,那他就必须应下薛郡公的要求,从中书侍郎的位置换去散骑之职,从此后御前行走。 第693章杏子林 两害相权取其轻,薛允衡反复考虑后,最终还是觉得,一场宴会参加也就参加了,如果常在御前行走,他会觉得非常地……不舒服。 所以,他还是来了。 此时,便听车厢中薛九娘软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十一若是想看,那你就只管看,等晚上回去了,你瞧我帮不帮你写大字。” 十一娘闻言,一张脸顿时苦得像吃了把黄莲,嘴巴嘟都得能挂油瓶了,可怜巴巴地低了头,小声地道:“我知道了,九姊。”说着,胖爪子抓住了车帘,依依不舍地放了下去。 “小九做得很好,做姊姊就当如是。”车厢外,薛允衍温声夸奖了薛九一句。 薛九娘今年将满十岁,比之小十一自是要沉稳得多。 不过,到底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此时听得长兄如此夸奖,想是心下欢喜,她便掀开车帘,将一张白净水灵的瓜子脸映在了车窗前,弯眉弯眼地笑道:“长兄今日夸了我呢,那长兄上回说要陪我翻花绳的事儿,明日便能履约了吧?” “噗哧”一声,薛允衡当先笑了起来,笑罢便拿手指着薛允衍道:“到现在你还陪她们弄这个?我真是服了你。” 薛允衍尚未答言,薛九娘已然鼓起嘴巴,拿眼睛狠狠地剜了薛允衡一眼,鼓嘴道:“二兄最坏了,从来不陪人家玩。”说着又转向薛允衍,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上重又漾满了笑意,甜甜地道:“长兄最好最好了,小九儿最喜欢长兄啦。” 薛允衍略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定不食言。”语罢往前看了看,又温言道:“阿九也坐回去吧,一会车子要颠了。” 薛九娘笑得两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脆生生地“嗯”了一声便缩了回去。 看着重又合拢的车帘,薛允衡便咂了咂嘴,斜着眼睛去瞧薛允衍,嗤笑道:“铁公……” 他才说这两个字,车厢里蓦地同时传出了两个软糯的童音: “不许这样叫长兄!” “二兄坏,长兄不是鸡!” 这后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尤其响亮,不必说,定是缺了牙的薛十一在说话。 “咳咳……”跟在车后的何鹰大声咳嗽起来,一面以手遮面,以掩饰他那张憋笑憋得很辛苦的脸。 薛允衡先是被这两个小姑娘的声音给噎住了,旋即就面色古怪地看着薛允衍,面上的笑容渐渐扩大,最后直是笑出了声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指着薛允衍道:“对,对……你不是鸡……哈哈哈……你确实不是鸡……” 他朗朗的笑声如醇酒般醉人,只可惜笑得毫无形象,一面笑一面还拿衣袖擦着笑出来的眼泪。 而即便如此,那满街看热闹的小娘子们却仍旧觉得,这薛家的两个郎君,真真是好看得紧。 如此不成体统的大笑,也能被薛二郎笑得这般清朗迷人,简直就要把人看醉了去。而那个不动声色的薛大郎,眉眼清淡如远山,又能把人看痴了去。 刹时间,那街上看热闹的小娘子们一个个两手捧心,一脸迷醉,俱看着薛氏兄弟挪不开眼。 走在最前头的秦素,自是听不见薛允衡这堪称放肆的大笑的。 此时的她已然来到了玄都观的山脚,也下了马车,正在玄都观主的陪同下,款步踏上通往杏子林的石阶。 那观主道号清虚,是个样貌慈和的长者,颌下三绺花白的长髯,一派仙风道骨。 “此地杏树栽于成祖年间……”此刻,清虚正殷勤地向公主殿下介绍着杏子林的掌故,那声音似是离得秦素极远,远到她渐渐有些恍惚起来。 不远处,堆雪般地砌着重重香粉,东风剪剪,扫过那一片杏树,细雪般的花瓣儿飘落石阶,正是落红成阵,撩拨着人的发梢与裙角。放眼望去,那浅嫩而柔媚的粉云斜缀山谷,仿佛上天扯下了一小片云霞,饰作这漫山葱绿间的一抹粉黛。 “却原来,玄都观不只桃花美,杏花也是这样地美。”秦素感叹地说道,深深地吸了口气。 淡淡的花香盈满鼻端,东风拂过,落英飞舞,衬着那庄重的山门与殿宇,天然地便是一副画卷。 “殿下的燕息之处便在长生殿,里头都收拾干净了。”清虚殷殷语道,说话时并没看向秦素,视线微微下垂,一望即知这是经常接待权贵的,行止间大有章法。 秦素便笑着点了点头,缓声道:“罢了,今日也是本宫给你们添了麻烦。” “无量天尊。”清虚便打了个道家的揖手,笑呵呵地道:“公主殿下言重了。殿下光临实是小观之幸事,何来麻烦一说?” 见他言语和善,再想一想前世之时,这位观主大人可是从来没对秦素这等妃嫔假以辞色过的,秦素便又觉得有些好笑。 往左右看了看,秦素便笑指着前方的无量殿,打趣道:“人常道:金炉长焚,香烟篆就平安字;玉盏不息,灯焰结成富贵花。想来本宫那点儿香火银子,以你玄都观的富贵是瞧不上的。被我搅了一日自也不在话下。” 此言风趣,清虚道长久在富贵乡中行走,自是知晓这些贵人们的脾性,此时便笑着凑趣道:“殿下这话又说重了。殿下一挥手,玄都观上下的黄幡都是要飞的,殿下的香火银乃是清贵至极的,若能落于玄都观中,我观中上下自要为殿下念一年的《清静经》。” 秦素知道他极擅在世俗中行走,惯晓世情,与他说话倒也不必有太多讲究,此时便笑道:“听道长这样一说,本宫这香火银那可不能给少了,至少也得足了这一年的才可。” 此语一出,众人皆笑,秦素便向程樵打了个手势,程樵会意,也不多言,便将一只大大的信封交予了旁边的小道士。 信封中是足足五千两的银票,这钱是中元帝出的,秦素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那清虚自是心领神会,面上笑得朵朵菊花开,自是为又一大笔银落袋而欢喜不已。 第694章筵开处 将秦素送至长生殿之后,清虚便很识趣地告退了,秦素着人送了他走,她这厢略略洗漱一番,又歪在榻上歇足了精神,看看时辰将至,方才带同宫人步出了院子。 赛花会前先要举办一场宴会,地方便设在杏花林,林中早早便设了筵席酒果,足摆开了五、六十案。 道家没那么多讲究,观中酒宴亦是可以的,且并不一定要求全素,因此,尚行未至杏林边,秦素已然闻见了宫中蜜露的淡淡酒香。 “今日殿下可少饮些酒,这是陛下说的。”一旁的白芳华轻声说道,又向秦素笑了笑。 她已经有点摸熟这位公主殿下的脾气了,知道她颇有些酒量,只是一直克制着,不肯多饮。 应当说,这样的公主殿下还是很是叫人欣慰的。不过今日的情形却是不同于宫宴,今日本就是随性些的赏花宴,又有这么多的美郎君在前,公主殿下就虽小醉一场,那也称得上是风雅事。 秦素闻言,浅浅一笑,道:“多谢白女监提醒,不过这蜜露本就不醉人,喝多少也不会有事的。” 前世时,她可是有过痛饮一整坛蜜露的经历的,这酒本就是果酒兑了蜜水制成的,一点不上头。 两个人低声絮语间,便闻见酒香与花香渐近,前头已是花飞似雪,恰是到了杏子林。 此时,一众郎君早就到齐了,俱皆端坐于案前,静候公主殿下驾临。 秦素略略抬头,扫眼看去,便见那紧挨着公主宝座的头几席上,薛允衍与薛允衡赫然在列。 她不由勾了勾唇,视线往旁边扫去,便见在两位郎君的身旁,坐着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此刻皆是一脸地庄重。其中又尤以那个年小的生得好看:眉眼乌黑、肤白胜雪,团团粉嫩的脸蛋儿圆鼓鼓地,又干净又漂亮,十分抢眼。 她一眼扫罢,悦耳悠扬的玉磬声便即响起,吉时已到,秦素来的时候却是刚刚好。 收敛下满腔的心思,秦素提起裙摆款步踏上红毡,行至宝座前落了座,视线自然而然地往四下扫去,随后,面上便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神情。 眼前的情形,的确殊为怪异。 一群正当年少或年轻的郎君们,与一堆梳丫髻的小萝卜头间杂着坐在一处,偏偏每个人都是一脸肃然,那场景,简直惹人发噱。 好想笑啊,怎么办? 秦素使劲儿地憋着笑,面上仍旧保持着肃然端容。 可是,那一头分明有几个小娘子已然架不住瞌睡虫的光临,慢慢地闭起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和小鸡啄米也似,旁边的兄长唤醒了她们,她们还张着嘴,一脸茫然地四下看。 简直是要笑死人。 秦素微微垂首,佯作沉吟,实则却在拼命抑住喉头涌起的大笑,好容易才将笑意按住,方才抬起头来。 不想便在此时,坐在江家四郎君下首的一个江家小娘子,不知怎么回事,坐得好好地,忽然就“咕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声音颇响,满场中人俱皆看了过去。江四郎见状,连忙去拉自家小妹,结果身形一动、衣带一抽,好巧不巧地,另一个江家小娘子正坐在他衣带上,被他带着也摔了个四仰八叉,还发出了奶声奶气的“四兄快扶我”的惊呼。 秦素再也忍不住了,“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不打紧,旁边站着的阿栗等一众小宫人也受了感染,一个个“噗哧”、“噗哧”相继而笑。而那些端坐着小娘子们本就年纪幼小,此时见公主殿下笑了,她们也就“卡卡卡”地跟着傻乐。 这欢笑声极富感染力,几乎是一瞬间,整个杏子林里已是笑成了一片,少女的笑声与奶声奶气的女童笑声和在一处,格外地清脆有趣。 薛允衍淡淡地扫了扫笑得停不下来的秦素一眼,淡静的眉眼间没有半分情绪。 薛允衡此时则是一脸看不下去的神情,转头将视线掠去了一旁。 啧,当众笑成这样,还一副笑不可抑的模样,简直就是不成体统,哪里有半点公主的样子? 无论怎么看,他还是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仍旧还是当初那个狡黠精灵的秦六娘,纵然生得好看了些,到底也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呢。 不知何故,这念头一起,薛允衡的心里竟像是有什么被触动了一般,眉梢眼角的锋芒瞬间便被磨得平了,那双清幽的凤眸里,莫名地便蕴了几分笑意。 满场中的大女郎、小女孩们笑作了一团,那些郎君们老成些的倒还好,年轻些的也是面带微笑。 唯有江家两个小娘子,自觉出了丑,此时皆是小脸儿垮着、肩膀塌着,眼瞧着就快哭出来了,江家三个郎君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秦素见状,这才止住了笑,弯眸道:“今日这花宴,本是父皇之意,本宫身为父皇之女,自当遵从圣意、谨尊父命,故特邀请诸君前来,一揽春时好景,是为美谈。” 说到这里时,她略略一顿,又笑道:“有这许多小小女郎在座,本宫亦觉欢喜。宫里女孩子少,今日一见座中这么多可爱娇俏的小娘子们,本宫心里就当她们是本宫的妹妹一般。一会儿大家尽可放心玩乐,花宴本就是乐事,还望诸君莫要拘谨,权当春游踏青便是。” 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总结起来意思如下:迫着你们前来的人是中元帝,跟本公主无关,本公主也不想从你们中间挑夫君。你们也别端着躲着了,该吃吃该喝喝,就当不花钱出来玩儿一趟就得了。 她话音落下,恰是一阵东风掠过,雪片似的花瓣四下纷飞,应和着那玉磬清越的声响,恰是飞花玉音中的清婉一韵,竟予人临水照花、相顾独立的感觉。 听了秦素的话,在座有一半儿的郎君皆是放下了心思,同时亦再度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与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传闻中那个粗鲁的晋陵公主,绝不会是如此刻这位绝美的女郎一般,清雅出尘、言语风趣,又带着几分亲切之感。而方才她忍俊不禁的一笑,亦并没让人觉出半点轻狂来,反倒叫人生出“颜如舜华”、“佩玉琼琚”之感。 不,这也不对。 那舜华二字,又如何衬得上公主殿下绝艳的容貌?只能说颜若牡丹、颜若清莲,这才差相仿佛。 第695章枫林会 秦素自是不知晓,她这一番撇清的话语,令得大都一半儿的郎君,都对她生出了好感,或者不如说,是打消了恶感。 此时,她已然说完了开场白,便在玉磬声中举起金盏,启唇语道:“摆宴罢。” 公主殿下一声令下,一众宫人立时鱼贯而来,奉上各样酒果菜肴,一时间,杏林之中酒香四溢,直将那迎面而来的东风也醺得醉了。 这一顿筵席,自是宾主尽欢。 秦素这厢自是大饱了眼福,将那满座环肥燕瘦的美郎君们瞧了个饱,并在心中暗自品评出了三个等级: 如桓大郎、薛大郎与薛二郎,此三郎各有各的俊美,皆是英伟不凡,该当以三夫人之礼聘之; 如江、卢、卫三姓之中,各有若干俊秀超拔的美郎君,当可以上九嫔之礼待之; 至于周、杜二姓以及其他高官诸姓,包括在路上见到的那个白面小郎君并几个魁梧郎君,则可册之以下九嫔并美人、才人之属。 总之,这一顿饭吃下来,秦素算是体会了一把皇帝坐拥三宫六院美人儿的滋味,当真是心怀大畅,而以美人佐酒,果然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带着种微醺的陶然之感,秦素在玉磬声中笑微微地步出了杏林,算是结束了此次花宴的筵席部分。 接下来是相对较为自由的折花与赛花,这些皆是“丫髻会”的小娘子们热衷的,秦素这个将近及笄的公主,自不好与一帮小萝卜头们争长短,于是便给自己安了个“品评”名号,待到折花时间一到,她便要在众多花儿里评出个好坏来,再赐下奖励若干,今儿这花宴也就算完成了。 “殿下是要回长生殿歇着呢,还是去桃林或碑林那里转转?”出了杏林之后,白芳华便殷勤地上前相询。 如今才到未初,中元帝定下的花会结束的吉时,是在申初二刻,秦素有大把时间在玄都观游玩。 听了她的话,秦素侧首想了想,便笑道:“如今的桃花林连个花骨朵儿都没有,没看头,倒不如去碑林里瞧瞧。”说着她往四下瞧了瞧,见周围的小宫人们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她便笑道:“今日我可不敢放你们乱走,万一出了什么事儿,父皇是要怪罪的。” 今天来的郎君着实不少,秦素倒真不敢把这群小宫人放出去,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她这个公主也要担些干系。 听得此言,那些小宫人们便都有些打蔫。 花朝节折花乃是风俗,纵然宫里不过这个节,这些小宫人们却也想沾一沾节日的喜气,更何况,玄都观也是天下闻名的风景名胜之处,她们难得出来一趟,也想在这里踏青赏春。 秦素自是知晓她们的心思,便笑着看向了白芳华,说道:“这样吧,白女监与程大监,劳你二人带些侍卫将她们送去后山。我听人说过,那后山也开了不少野花,风景颇美。咱们宫里出来的人便都在那里玩耍吧,只消别叫她们冲撞了那些郎君们,由得她们散一散便是。本宫这里自带着阿栗、阿桑她们几个并几队侍卫去碑林便是。” 今日的玄都观是被完全封闭起来的,由禁军亲自把守,闲杂人等根本就进不来。秦素这法子也算是兼顾了众人,称得上仁善慈心。 白芳华等人已然摸透了这位公主殿下的性子,知道她素来喜欢清静,加之她身边还有禁军护着,因此闻言便都应了是,便自带大部分的宫人去了,只留下了几个老成的并秦素点名的几个宫人下来,服侍公主殿下。 目送着他们的大队人马转过大路,秦素便带人踏上了一条羊肠小径,由这小径转出去,便是玄都观的碑林。 公主殿下出行,自然少不了禁军开道,待到得碑林边,秦素便命侍卫们守紧各处要道,算是将碑林给围了个严实,她这才带着阿栗等人,缓步踏进了碑林中。 比之桃谷杏林中的春时景致,这片寂静的碑林,尚还带着几分冬日的肃杀,一座座高大的石碑无声伫立,肃穆、宁谧而又庄严。 漫步在石碑的丛林中,那碑刻铭文似携着恒久的寂寞,碑石上的苔痕深深浅浅,覆住了刀刻墨写下的字迹,那铭文中似能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越往深处走,便越发寂静。 秦素带着阿栗等人,在碑林中缓步而行,渐渐便偏离了赏景的石板路,转上了一条略有些崎岖的小径。 鲜少有人知晓,这碑林中有一条很隐蔽的草径,却是能够通往前山的枫林的。 秦素放慢了脚步,四下观察着周遭的情形。 此时,在她的前方现出了两方极高大的石碑,皆是由石雕的赑屃驮着的,两旁还有石马、石人若干。 正是那条小径的入口。 秦素停下脚步,向阿栗等人看了一眼。 阿栗与阿桑等人皆早得了她的叮嘱,此时便无声点了点头,分散在了石像左近,秦素则提着裙角,放轻脚步,踏上了那条小径。 东风细细,小径上生了好些杂草,仍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若非她前世曾与中元帝走过好几回,她是绝对想不到,这条被杂草掩盖、几乎看不出路径来的小道,竟是通往枫林的近路。 踩着微泛新绿的野草,秦素的脚步很是轻快。那路径渐渐向山上倾斜,幅度并不大,走起来也不算吃力。 而即便如此,她还是走得相当小心,尽量不让木屐发出声音,以免惊动了守在碑林外的侍卫们,同时还要注意别让裙角沾上泥。 就这样一路往上走着,慢慢地,那小径便显得宽了起来,再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那片枫林已然在望了。 秦素举眸往前看去,唇角便漾起了一个甜笑。 万千新绿之间,一个穿着淄衣、墨发如线的修长身影,正立在那一大片茸茸绿意里。在这略显柔嫩的一片光影中,那张清华耀目的容颜,直令这春时光景也变得黯然失色。 第696章说正事 李玄度果然一早就到了。 秦素弯了眉眼去看他,只觉得入目处无一处不俊、无一处不好,简直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去,他亦含笑向她走来,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落入了一个很暖的怀抱。 那一刻,秦素觉得,她是真的有些醉了。 “阿素饮酒了么?”头顶处传来了冰弦般的语声,喉间的低沉音色也像是含了酒意,让她重又浸在了微醺里。 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她忍不住轻声调笑道:“李郎比酒还要醉人呢。”语罢,踮了脚尖儿,向他唇上轻轻一啄。 送上门来的美人香唇,李玄度自不会再像初时那般不知所措,很快地,他便攥住了那两片甜润的唇瓣,片息后反客为主,揽紧了怀抱中的身体,两个人彼此间呼吸交融,已然将那满世界的春色融进了这方寸之间。 这是长而热烈的一个吻,相隔月余未见的情人,难得有了避开眼目、私下相会的机会,总有一番不可描述的缠绵。 待两条身影终是分开,秦素方才依依地搂紧了掌下劲瘦的腰身,轻声问道:“李郎过来的时候,无人相疑吧?” 听得此言,李玄度便低笑了起来,悦耳的语声犹似乐音:“亲都亲过了,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我的行踪,阿素这是醉得不浅啊。” 情知他在取笑于她,秦素却也不在乎,用力向他怀里窝了进去,闷声道:“我才没醉呢,方才还悄悄封了几个美人儿。” 此言一出,李玄度的气息瞬间便冷了下去。 “哦,阿素还封了几个美人儿?”他像是有些咬牙切齿,语声中都渗着浓浓的凉意,“却不知你这是封了几个美人?桓大郎与薛家的两个郎君,是不是也在里头啊?” 许是酒意上涌,秦素居然想也没想,立时点头:“那是自然。这三个都是绝品,当以三夫人之位封之。”说到此处,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眼前俊颜,眼神有些痴痴地起来,笑道:“李郎艳冠群芳,封后是必须的了。” 见她双颊酡红,似醉而非醉的模样,李玄度眼底的那点儿冷意,迅速便化了开去。 用力地将她往怀里揽紧了些,李玄度微低了头,眼前是晶莹如玉的耳垂,微泛着浅嫩的红,像是诱着人品尝。 他垂眸看着,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深沉起来,蓦地张口,含住了她柔润的耳珠,从齿缝里迸出了一句警告:“瞧在你今日醉了的份上,且饶你一回,若有下回……” 说到这里时,他便不再说话,齿关却是轻轻一合。 正被他温热的吐息弄得有些心猿意马的秦素,此时忽觉耳上一痛,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若有下回,定不轻饶。”他语声低哑地说道,手臂微松,将秦素推开了一些。 秦素便侧了头看着他笑。 果真还是个雏儿呢,这么一会耳鬓丝磨,他便有些吃不住劲了么? 她掩唇轻笑起来,故意往他怀里扑,眼瞧着他的眼神越发沉暗,心下说不出地自得。 “玄李”的名声,如今已然传遍了大都。前世时那个生着碧眼的唐国美郎君,这一世却是还不曾到得大陈。唐九皇子的美名,自册封宴后,便成了人尽皆知之事。 青桓、玄李,这名头相当的两大绝世美男,如今可是全大都女郎们最倾心的对象。 秦素的自得之处便在于,她今日先是看饱了青桓之美色,此刻又让玄李为了她患得患失,真真是无比畅快。尤其是此刻,见李玄度听了她的胡言乱语,竟似真的有些不喜,不知何故,她的心底便又觉出了些许甜意。 “李郎若是不愿意,那以后我就只要李郎一个就好。”她半仰着脑袋说道,下巴抵在他的胸前,带着果酒甜香的吐息喷洒在他的唇边,酒一般地醉人。 李玄度的眼神暗了暗。 在她的面前,他的任何情绪似都会轻易地受到影响、被她扰乱。 总算秦素还没真的醉过去,见他的神情变了,她便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罢了,今日还是先饶了李郎,咱们说正事要紧。”她甜笑着说道,到底与他隔开了些距离。 李玄度也知道今日时间紧迫,秦素是不可能在外头耽搁太久的。于是他便也松开了她,改为牵着她的手,将她往枫林中引去。 “阿素此时倒知道说正事了。”他低低语道,澄丽的眸光仿佛星空低垂,拢在秦素的身上。 秦素向他掌心挠了挠,一本正经地道:“亲是要亲的,正事也不可误了去。我这是两全齐美,李郎方才险些便把持不住,如今却又来怪我,真真好笑。” 李玄度被她说得愣了愣,旋即便将手掌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低笑道:“方才上来就亲的人,似乎不是我罢。” 秦素立时朝他翻了个白眼,同时心中一片哀怨。 这妖孽越来越坏了,现在连调戏他的乐趣也快要没了,还要经常被他反调戏,真真该让薛允衡把他给沉个塘。 李玄度眼底的笑意渐渐加深。 自从知道秦素这胆子比一般小娘子豪放之后,他便总有种时常被她调戏的感觉,如今反调戏了回去,那感觉自是极好。 “罢了,阿素恼了,我不说了。”他适时地放缓了语声说道,抬手在她发上抚了抚,“阿素不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秦素拿眼睛剜了他一眼,方才咳嗽了一声,摆正了神情,一脸正色地问:“却不知赵国的事情如何了?我此前透的消息,李郎可用得上?” “自是用得上的。”李玄度顺着她的话说道,携了她的手缓步往林中行去:“那几件事阿素都断得极准,如今我的手上已然拿住了那几位高官的把柄,隐堂那边的暗桩,也被我拿下了两个。” 秦素立时笑弯了眼眸,将方才的一点点恼意也给丢了开去,颔首道:“如此自是好极。隐堂的势力不宜于一举拿下,暗中瓦解是最佳的选择。不过……” 言至此,她眉心微蹙,沉吟地道:“……不过,墨家的那些人却很麻烦。如果他们一心为隐堂效力,李郎对付起来恐怕有些吃力。” 第697章惊鸿现 秦素此时的语气已是非常郑重。 然而,李玄度却仍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似乎并没将墨家放在眼里。 “墨氏子弟,也并非铁板一块。”他漫声说道,眸底深处隐着一丝笃定,“我刚好查到了些消息,墨氏子弟当年掘断卧龙岭一事,根源出自大陈。此外,我还挖到了一些当年墨氏的秘辛,隐堂的墨氏子弟似乎有‘不得入大陈’的族规,而在好几十年前,有些墨家人却偷偷潜进了大陈。若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只怕真相大白之日,便是墨氏为我所用之时。” 秦素顿住了脚步,微有些讶然地看着李玄度。 这样的成果,可谓斐然。 秦素并不奢望将墨氏子弟收归所有,以她之力,那是极难达成的愿望。她所求者,不过是以某些段将他们挟制住,让他们无法与己方做对,这在她便已经算是成功了。 而李玄度此刻所言,无疑令秦素又往成功的方向迈了一大步。 不过,桓氏仍旧是个大问题。 这样想着,秦素的心头便又有些微冷,放沉了语声问道:“桓氏那里,可有消息?” 李玄度闻言,面色变得凝重了一些,缓声道:“目今还没有。辽西那边,我的人暂时找不到机会与他们接洽。不过,在赵国时,我的人曾被身份不明之人盯过梢。” “哦?”秦素挑起眉,“你们的人没看出那些人的身手?” 李玄度摇了摇头,面色变得越发肃然起来,沉声道:“虽没看出那些人的身手,不过我的人回报说,盯梢的人里有一个灰发女子,武技非常高。听他的描述,我总觉得,那女子像是阿素之前遇到的旌宏。” 秦素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旌宏?”她问道,面上有着明显的震惊,“她跑去了赵国?并且还暗中盯你们的梢?” 李玄度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放缓了语声道:“你先莫急,这消息还没确实,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秦素的神情极为郑重,肃声道:“就算是猜测,如果旌宏竟然与桓氏有关,甚或她就是桓氏的人,那么,我们就要重新考量与桓氏的关系了。” 若消息属实,则桓氏与秦素,便真的是一伙的了。就冲桓氏派人救了她一命,这个信号,也绝对是向好的一面。 此念一起,秦素心下竟有些欢喜起来。 不过,李玄度的神情却并未显得轻松。 “阿素还是莫要太早欢喜,毕竟,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且,”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语声越加低沉,“若旌宏真是桓氏的人,她从那么早之前就盯着你,必有深意。” 秦素闻言倒是面无异色,甚至还笑了起来,道:“如果从那么早之前桓氏就有人盯着我,那他们早就该有所动作了。李郎也莫要忘了,如今的我可是贵为公主。他们若要叫我做什么,这时候正是最好的时机,可桓氏至今按兵不动。至少从目前看来,桓氏对我,没有恶意。” 李玄度的面色仍旧不曾放松,闻言只温柔一笑,再不言半字。 想来,他还是保留之前的态度的。 秦素知晓前世事,自是对桓氏有着天然的好感。而李玄度此际的慎重,则是因为他没有死过一次又重生。 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秦素对此亦是无可奈何。 两个人安静地走了一会,秦素便又挑起了此前丢下的话题,问道:“李郎方才说,曾有墨氏子弟于大陈出没,却不知那是何时之事?” 李玄度被她一语拉回心神,便勾了勾唇,低声道:“据我得来的消息,那是在掘断龙脉之后不久的事。而更为巧合的是,墨氏子弟出没大陈之时,恰是靖王事败后不久。我总觉得,他们之间隐有关系。” 秦素猛地抬起了头。 “靖王?”她喃喃语道,眉心轻蹙,眼底有着一丝难掩的诧然:“怎么会是他……” 言至此处,她忽地停住话头,脑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那一刻,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进来。 竭力按下涌动的心思,她放轻了声音问道:“李郎的意思是不是说,卧龙岭之祸与靖王之乱,一是因、一是果?” “尚无定论。”李玄度的语声极为沉肃,“然据我推测,这种可能性极大。” 的确,墨氏子弟跑来掘断大陈龙脉,这绝对不会是他们突发奇想。如果将之与靖王之乱联系在一处,倒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 而越是往这个方向去想,秦素的心跳便越是迅疾,那个电光石火间闪过的念头,也越发地坚定了起来。 “李郎可还记得……”言至此处,她蓦地息了声,转首往四下里看了看,面色在这一刹那极为沉凝。 李玄度知道她是担心隔墙有耳,于是便将她的手握紧了些,低语道:“阿素勿须担心,项先生与英先生都在。” “如此便好。”秦素松了口气。 有这两个宗师压阵,周遭自是不可能混进什么人来的。 这般想着,秦素便以极轻的语声续道:“李郎可还记得白云观的那条秘径?” 话音落地,李玄度立时神色一凝。 “阿素怎么说起那一处来了?”他问道,旋即眼底划过了一道光亮:“难道那竟是……” 他没有再往下说,只以口型无声地比出了“墨氏”二字。 秦素肃然颔首道:“正是。此秘径正是他们所挖,而这条秘径的主子,则是靖王。他当年为自己备下了一条退路,妄图从秘径逃跑,这才躲来了白云观。只可叹人算不如天算,他起事未成,又被人早早围堵,这条秘径竟是无用武之地,从此再也无人得知。” 李玄度深邃的眸光,缓缓停落在了秦素的身上。 那条秘径与靖王有关,当初他也猜到了。只是他没想到,此事竟然与墨家还扯上了关系。 纵然这让他的推断越加可信,可是,秦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阿素……如何会知道得这般清楚?”他问道,语声寂寂,缓慢而又清晰。 秦素面无异色地回视于他,淡笑不语。 第698章老刘来 秦素的这种笑容瞧在李玄度的眼中,便很有了种莫测高深的意味。 “又是紫微斗数?”他问道,墨色的眉难得地往上一挑。 连这种事情都能推算出来,李玄度觉得,秦素这紫微斗数道行之深,只怕连他们唐国的大巫也是多有不及的。 秦素闻言,仍旧是一脸成竹在胸的微笑。 那一刻,她是断然没有欺骗了情郎的愧疚感的。 重生,是她身上最大的秘密,亦是她最后的底牌,她情愿带着这秘密活到棺材板上钉了钉,也不会吐露半字。 她含笑看向李玄度,眼神不闪不避,语声更是诚挚无比,说道:“无论如何,李郎得来的消息,却是让我们对隐堂的了解更进了一步。” 对李玄度的问话未置可否,开口时却是拓开一笔,论及别事。 李玄度凝在秦素身上的眸光,变得越加深邃起来。 那一刻,他忽然便有了种极为强烈的感觉: 她对他,一定有所隐瞒。 在这位曾经的秦六娘、如今的晋陵公主身上,必然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于她而言极为重要,甚至远远重要过她的身家性命。重要到她宁可拿紫微斗数来搪塞,也不肯再多说什么。 李玄度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似乎是应该生气的。 他们已然互定了终身,更有了远超普通情人之间的亲密举动,可她却还是对他有所隐瞒,无论是谁,都会因这种隐瞒而觉得不舒服。 可是,看着眼前这张还不曾完全长开的丽颜,李玄度却怎样也没办法生她的气。 那一刻,在他的心间晃动着的,唯有……心疼。 心疼她步履维坚,心疼她步步为营,更心疼她要以一身之力,去撬动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命运。 她正在做的事,是旁的女子绝对不可能去做、也绝对无法做到的,甚至就连男子也鲜少有人能够办到,而她却正一点一点地去做。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活得是怎样地艰难。 这样的她,他又怎么舍得去生她的气? 除了为她心疼,他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不虞。 此时此刻,便在这满世界新绿的风物中,他忽尔便清晰地察知了自己的心境。 原来,早在他知晓之前,她在他的心里便已有了如此重的分量,让他宁可去忽视她的隐瞒,也不舍得对她有半点苛责。 或许他应该承认,现在的他,整颗心都在为她而牵动,再容不下一丁点的空隙,去生出其他的念头。 李玄度的手不自觉地用了些力,将秦素往身边拉近了些。 “你欢喜便好。”他低语着说道,抬手摘去了她鬓边的一片杏花,深邃的眼眸里,满满皆是疼惜与柔情,“阿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无须顾及于我。” 那些秘密你若不想说,便无须说。 我总归守着你便是。 这是他的未尽之语,不曾宣之于口,却又像是响起在秦素的耳边,震动着她的心。 她的心底里,慢慢生出了一层暖意。 “有李郎在,我自是欢喜的。”她轻声说道,微俯了身子,向他指尖吹了口气。 粉嫩的花朵离了他的手,遥遥地飞向了半空,被东风卷去了枫林深处。 两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停落在那朵飞舞的杏花之上,只觉得,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他们的心是如此地贴近。 “主公。”一个平板的语声响了起来,很不合时宜地,打破这原本旖旎的氛围。 李玄度身上的气息,微微一寒。 才刚从树林里冒出来的刘长河,此时直是满嘴发苦。 分明有三个人在此担任警戒,可谁叫那两位是宗师,唯有他级别最低呢?这种吃力不讨好、破坏气氛的事儿,自然只能由他来做。 他真是命苦。 刘长河苦着一张脸,硬着头皮上前禀道:“那什么……主公,时辰差不多了。” 李玄度的眼风往他身上一扫,刘长河立时把头低了下去,一副“你们做什么我真的一点儿都没瞧见”的表情。 如果能隐身就好了。 那一刻的刘长河,打从心底里羡慕着两位宗师。 如果是宗师在此,至少他家主公还会多几分敬意,可谁叫他不是宗师呢,所以他只能在这里承受他家主公的冷脸和冷眼,还得直挺挺地戳在原地,最大程度地减少存在感。 “这全是我的不是,一见着李郎就说个没完。”秦素轻声对李玄度说道,复又含笑看向刘长河:“辛苦刘侍卫了,我这就回去。” 李玄度身上的气息瞬间就松泛了。 刘长河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还是秦六……不对,还是公主殿下说话管用啊,三言两语就能叫他家主公的心情转好。 公主殿下威武! 刘长河在心里给秦素竖了个大拇指,面上的神情也不像方才那样绷得铁紧了。 李玄度垂眸看着秦素,语声低缓:“回去的路上慢些,我叫老刘送你。” 刘长河的脸一下子又苦了下去。 明明以前还叫人家“小刘”的,这时候就变成“老刘”了。 主公,生气也不能随便把人往老里喊啊! 刘长河简直委屈得要死。 可怜他一大好青年,尚未娶妻,就生生地被叫老了一辈儿。 看着他那张苦脸,秦素只觉好笑,掩唇道:“刘侍卫真是保养得好,一点不显老。” 刘长河险些没怄出一口老血。 人家本来就不老好不好? 见他满脸的郁卒,秦素越发笑得眉眼皆弯。 李玄度见状,淡淡地将手一挥:“退下。” 刘长河如蒙大赦,立时飞快地遁走了。 这地方果然不是他该来的,他还是藏起来听壁角来得安全。 秦素此时便半侧了身子,看向李玄度道:“我这便去了,李郎也小心些。” 没了碍眼的人在前,李玄度身上的气息都暖了几分,低眉看着秦素,柔声道:“我是在这玄都观摩画的,此事贵国陛下也知道,自不必藏头露尾。” 秦素对此自是知晓的,却仍旧有些不放心,叮嘱他道:“那你也小心些,金御卫可是很厉害的。” 第699章玉瑟花 听了秦素的话,李玄度身上的气息,变得越发和暖起来。 抬手理了理她被风吹散的发鬓,他柔声道:“说起来,今日是你们大陈的花朝节,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阿素。”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木匣,递给了秦素:“花朝节里当折花,这是我送给阿素的花。” 秦素接过木匣,启盖视之,却见匣中竟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水晶球中封存着一朵极美丽的玉色花朵,初看似是芙蓉,细看又像海棠,花瓣重叠繁复,比之芙蓉或海棠大了一圈不止,竟是她平生未见的奇花。 “这是什么花?好生美丽。”秦素赞叹地道,将水晶球举高了些,迎光看去。 春时的阳光洒落下来,将水晶球映得越发剔透,那花朵也变得透明如玉,几乎能够看清每一片花瓣里细密的纹路。 “这是我们大唐特有的花朵,生在大雪山的山阴处,叫做玉瑟花。”李玄度低沉悦耳的语声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蕴着暖意,“花朝节里,总不能叫公主殿下空着手罢。” 秦素的唇角翘了起来。 两世为人,这还是她头一次在花朝节里,收到旁人送的花儿。 她真是……很欢喜。 那种喜悦像是一个个彩色的气泡,拥着她飞上了半空。 “李郎真好。”她欢喜地扑进了李玄度的怀里,心头是丝丝化不开的甜意。 李玄度的眼底漾着柔情,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柔声道:“只要阿素欢喜就好。” “我欢喜的。”秦素将水晶花又举高了些,对着阳光看着,唇角翘得高高地:“多谢李郎。” 李玄度将她拥紧了些,那种心疼的感觉再度涨满了他的胸臆。 不过是一朵花罢了,眼前的小姑娘却像是得了什么稀罕的宝贝,欢喜成了这样。 能看得到她欢喜的笑靥,他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只要她欢喜,他便也欢喜。 他的心头暖得像是蕴了整个春天,眉眼间尽是温柔。 “罢了,阿素快些去吧,时辰确实不早了。”他低柔地说道,轻吻了一下秦素的发丝,便松开了她,“我会叫项先生也暗中护着你的,快去吧。” 秦素点了点头,情知这时候也确实不是宜久留,道了声“好”,便依依地步出了枫林。 走出去好远后,她回首看去,却见翠林中的那一抹玄影仍在,那飘飞的大袖如同玄色的风,将这满林春色也映得清冽起来。 秦素唇角噙着笑,袖子里揣着花儿,心里涨满了欢喜与甜蜜。 下山的路自又比上山好走些,没过多久,前头已然能够隐约瞧见碑林中石像的影子了。 项先生应该还没走,毕竟唐人武技本就有隐匿气息的法门,就算前头有成百的禁军,秦素也是一点不担心的。 她不经意地想着这些,心思飞快地又转回到了袖中的花朵,只觉得这满山的春色迷人得很,她一路走一路弯着眉,方一转过拐角,蓦地便见前头走来了一个人。 秦素脚步略停,瞥眼看去,谁想这一看,她一下子便张大了眼睛。 那人的样貌,好生奇特! 秦素凝目看着那人,眼底划过了些许震惊。 那是一个穿淄衣的带发僧人,一头白发如苍雪,眉眼如画,而最为奇特的是,他竟有一双绿眸,那纯净的绿眸如玉一般澄澈,比上好的翡翠还要深邃动人。 这人莫非是……玄李!? 这是秦素的第一个念头。 前世的秦素没见过那一世的玄李,只听说他有一双碧眼,生得极为妖冶。 不过,再下个瞬间,秦素便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从没听说过玄李生着白发。再者说,细看这个僧人,纵然面色白皙、眉目如画,但其样貌也只能算清隽,连俊美都称不上,且年纪也不小了,目测至少也有四十许。 若非那一头白发、两只绿眸,这人其实也并不出众。 秦素心下如此作想,一双眼睛却仍旧粘在那人的身上。 这样一个形貌特异之人现于眼前,任是谁都不可能一眼带过,她此时多看两眼,亦是人之常情。 白发僧人此刻想是也瞧见了秦素,然他的神情却很平静,如古井无波。 想来,他这般奇特的长相,一定是经常被人关注的,他自是习以为常。 秦素心下揣度着,索性便立在了道旁,静候他行过。 这时,恰是一阵东风拂过,携来了远处杏林里的几片飞花,这僧人的白发也被风拂得纷纷扬扬,衬着他宽大的玄色袍袖,隐隐然竟有仙人之态。 他看了看立在道旁的秦素,旋即便款步而来,一双绿眸如翠,定定地拢在秦素的身上。 望着他大袖飘飘的身影,秦素的心头,蓦地一紧。 那一刹,一种像是被毒蛇盯上的感觉,瞬间便弥漫了她的全身。 心头发寒、手心发冷,身上的汗毛根根倒立,后背更是止不住地冒出凉意。 秦素仿佛坠入极深的水底,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冷气。 那白发僧人的脚步不疾不徐,而他的眼睛,也始终凝视着秦素的眼睛。 那双绿色的眼眸,像是带着某种魔力,牵引着秦素的视线,让她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种身不由己、汗毛倒竖的感觉,在此刻变得分外清晰。 “真乖!”白发僧人蓦地低笑着道。 低沉而带着磁性的声音,如同某种奇怪的乐器奏出的声响,明明并不动人,却又像是诱着人继续往下听。 秦素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在心底深处,她的本能在拼命地告诉她,此地危险,当速速逃开。 可是,那心中的呐喊像是与她隔了极远。 她的两脚如同生了根,竟是半步也挪不动,而她的眼睛也像是不听她的指挥,始终直直地盯着那双碧绿的眼眸,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那方才瞧来还纯净如翠的绿眸,此际竟渐渐从瞳孔处染上了一点针尖般的血红。 血红与翠绿,这两种极致相反的颜色,同时出现在了白发僧人的眼中,妖冶、魅惑,像是要吸着人的魂魄也陷入其中。 第700章宗师也 秦素的后心被冷汗浸湿,两手紧紧握着,而她的身体却僵得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 蓦地,白发僧人眸光微动,脚下一停。 几乎就在他停步的瞬间,那种几乎被冻僵了的感觉,闪电般地离开了秦素的身体。 她不由大声地喘了口气,一只手抚向了脖颈。 就在方才,她的脖颈也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呼吸困难。 秦素一脸惊疑地看着那白发僧人,身上的冷意还在一阵阵地往外冒。 她并不认识他,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这白发僧人,想要杀了她! 可不知为什么,这杀机此刻却又消失了。 白发僧人的脚步,已经完全地停了下来。 这一刻,他离着秦素只有丈许之距,而这个距离,于他而言却像是一道天堑,竟让他再也无法踏前半步。 深深地凝视了秦素好一会后,他蓦地一笑。 那一笑,干净得不染半点杂质,如同新生的稚子一般纯洁,又仿佛初生的朝阳,带着欣喜与纯粹。 他风度极好地向着秦素躬了躬身,一行一止莫不沛然。礼罢,也不说话,返身转回了来路,数息之后,已是飘然远去。 秦素费力地喘着气,抬起衣袖向额角上一抹,便抹下了一缕汗渍。 方才的那个瞬间,虽然只有二、三息,可是,她却觉得像是有一世那样漫长。她就像是重又回到了前世落水的瞬间,全身上下都被寒冷的水波包裹着,无法挣脱、亦无处逃离。 “啪嗒”,一声轻响传来,秦素陡然回神,却见脚边躺着个纸团儿。 四周寂静,这纸团出现得极为突兀,然而秦素的心中却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俯身拾起纸团,展开细看,却见那纸条上以炭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白发僧人是宗师。”落款是一个“项”字。 这是项先生留的字条儿。 秦素的后背又渗出了冷汗。 纵然有项先生在旁护着,又收到了他的字条儿,可她仍旧觉得……心有余悸。 将纸团收进袖中,秦素独自立于道旁,好一会儿都不能宁下心神。 那个形容奇异的白发僧人,居然是个武技宗师! 而更要命的是,就在方才,他对她起了杀机。 为什么? 难道他竟是“那位皇子”派来的? “那位皇子”此时已然等不及了么? 秦素蹙起了眉。 这种可能虽然极大,却也未必就一定准确。也可能这也只是一次偶然,很可能那白发僧人方才在做什么秘事,却被秦素无意间撞破,于是他便想要杀她灭口。 而他最终没有出手的原因,秦素敢断定,他是发现了项先生。 项先生一定是故意让他发现的。 在发现白发宗师动了杀机之后,项先生便故意没再收敛气息,让对方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惊走了此人。 毕竟前头还有禁军,若不能一击得手,则无出手的必要。 一队禁军外加一位宗师,白发宗师自觉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放过了秦素。 项先生的处置极为稳妥,不废一招一式,便化危机于无形,且还没动旁人。 直到此刻,秦素才终是真切地体会到,方才那数息间,她竟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儿。她只觉得浑身虚软,冷汗直冒,不得不依着树歇息。 东风管自吹着,卷起远处的落英,然而,秦素此时却再没了赏景的情致,唯满心悚然。 蓦地,“啪嗒”一声,又一张纸团儿飞了过来,恰恰打在她的手上,复又落在地面。 抬起汗湿的手指,秦素拾起字条,展开细看,却见那字条上仍旧写着潦草的一行字:“人已逃,英已追,速回碑林为安。” 秦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白发僧人果然立刻逃了,而英先生也追了出去,她就知道,项先生不会放着那人不管的。 只是,方才的那一小段不成变故的变故,终究让秦素有些胆寒起来。 项先生的提议是对的,她还是早些回到碑林、置身于禁军的护卫之下为要。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有些恨恨地起来。 都是为了李玄度这厮,她才会莫名地遭了这么大的罪,等下回见了面,定要跟他讨个说法才是。 心中计议已定,秦素便向着无人处屈了屈身,算是谢过了项先生的救命之恩,随后便加快脚步,快速转出了这条小径。 再往前便是一条直路,正通往碑林,约莫半盏茶之后,秦素便已然踏上了那条细长的小径,回到了碑林中。 阿栗等人正自等得心焦,此时见秦素回来了,忙都围了过来,阿栗便轻声问道:“殿下事情办妥了?” 秦素此时早便恢复了镇定,闻言便淡笑地点了点头:“都妥了。”复又环顾四周,对阿桑等人一笑:“还好有你们在,替我守住了此处。” 阿桑与阿梅皆道不敢,阿栗便笑道:“殿下有令,那些侍卫们哪里敢进来,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声的呢。” 秦素颔首轻笑,阿栗便上前替她将衣裙整了整,又掏出块布巾来,将她木屐上的苔痕与碎泥都掸净了,方轻声道:“都收拾好了,殿下是再逛一会,还是现在就走?” 秦素早没了赏景的兴致,只想早些离开此处,闻言便道:“也呆了好些时候了,便出去吧。” 阿栗应了个是,便扶着秦素的胳膊,一行人施施然地步出了碑林。 步出碑林后,阿栗便又问道:“如今还有些时候,殿下是去杏林呢,还是去长生殿歇着?” 秦素侧首想了想,便笑道:“哪也不去,本宫想在这山道上逛逛,赏一赏春色。” 众人自是无有不应的,于是,一行人便从石路上拐去了另一头,那里有一条更宽敞些的石路,路旁栽种了好些花木,却是个赏景的好去处。 直到踏上了这条花木葱茏的宽道,秦素的心跳,才算缓缓平息。 方才的惊魂一刹,委实来得突然,到得此刻,秦素方觉出一阵后怕。 幸得李玄度将项先生派过来护着他; 幸得遇见白发僧人之地离着碑林不远,一旁有禁军镇着,让那白发僧人有所顾忌; 更幸运的是,秦素离开枫林离开得早,没叫这白发僧人窥见她与李玄度的私会。 第701章问寂明 此际回思,秦素深深地觉得,今日她的举动确实是冒失了些,仗着前世所知,便没把玄都观当回事。 事实上,这玄都观之所以能够成为整个大陈香火最盛之地,更被皇族所庇佑,其来历必定不会简单。 秦素这是犯了轻敌之错,误以为进了宫、在金御卫的鼻子底下,“那位皇子”便不敢怎样。 今日之事却证明了,只要秦素有一点点的放松,“那位皇子”便一定会想法子施以手段,而在这藏龙卧龙的大都,她也总有可能遇到危险。 纵然有李玄度护着、有薛氏兄弟帮着,秦素在大陈的皇宫里,也还是力单势孤。 从今往后,她可要打起全副的精神,再不可如今日这般轻敌了。 在心中反复地思忖着,秦素的脑海中,便又浮现出了那个诡异的白发僧人的身影。 此人形貌如此怪异,又能够在玄都观自由出入,想来应该不是普通人罢。 这般想着,秦素心头微动,停下了脚步,转首吩咐道:“阿桑,你去叫个人给清虚道长传个话,就说我想寻他说说话,着他速速来见。” “是,殿下。”阿桑应诺了一声,便自退下去传话了。 秦素举首四顾,却见她停步之处,正是一小处空地,两旁花木新绿,路旁开了好些不知名的野花,颇有意趣。 她索性也不往前走了,便叫人支了小案、设了鼓凳,便在那空地上安置了下来,她便坐在凳上闲闲地看风景。 那几队禁军也自在周遭警戒起来,却是将这地方围得铁桶一般。 此等情形,让秦素心下又安然了几分。 没过多久,便见远处行来几个人,跟在阿桑身后的正是清虚道长,他摇着拂尘、摆着袍袖,行姿甚是潇洒。 远远地见公主殿下坐在道旁,他立时加快脚步上前,行了个道家的揖手礼,恭声道:“贫道见过殿下。” 秦素抬手道了声“平身”,复又浅笑道:“一时走得乏了,在此处暂歇,正好想寻道长说几句话解个闷儿。”说着便转首唤人:“给道长挪个座儿罢。” 便有小监捧着一张小杌子过来,放在了秦素的旁边。 秦素便向那小杌子指了指,笑道:“道长坐下说话吧,不必拘礼。” 清虚本就是半个方外之人,闻言却也没怎么推托,道了声“多谢”便自坐了下来,笑呵呵地捋着颌下长须,恭声问道:“不知殿下想聊些什么?” 秦素也不与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道:“方才我去碑林里走了走,晃眼瞧见了一个白发碧眼的僧人,形貌甚是奇伟,却不知那是谁?” 说这话时,她淡然的视线长久地拢在清虚的身上,观察着他的表情。 清虚微微一愣,旋即便堆起了满脸的笑,说道:“原来殿下竟见到了寂明居士。” “寂明居士么?”秦素轻声重复地道,面上含了些许孩子气的好奇:“却不知这寂明居士的来历如何?为何会来到了玄都观?他生得如此奇特,莫不是有异国血统么?”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她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天真,仿佛是真的因为见到了奇人,所以没忍住便问了出来。 清虚却也不疑有他,含笑语道:“好教公主殿下知晓,我玄都观虽是道观,却也不禁着僧侣进观清修、参悟道法。这寂明居士乃是随着白马寺的了空法师一起来的,他们一行约有十余人,在玄都观中静修也有好几个月了。因他们喜静,我叫人给他们辟了单独的园子,那园子离着碑林倒是有一条近道儿,也无怪殿下遇见了寂明。” 说罢这些,他略停了一会,复又说道:“殿下问起寂明的来历,这个……贫道却并不甚清楚。贫道只听过一些传闻,说是他生母乃是唐人,他的眼睛便是承自于其母。” “原来如此。”秦素轻轻颔首,心底却是一动。 玄都观闻名三国,观中时常有各寺庙、道观之人前来静修,这她也曾有过耳闻。 既然这寂明是白马寺的居士,那么,那些与他同来的白马寺僧众,想必会知道些什么。 不如……叫他们过来问问? 心中如此思忖着,秦素的面上便生出了些许兴味,顺着清虚的话说道:“说来也真是巧得很,我前年还在上京住过,可惜竟无缘去白马寺赏一回桃花。如今机缘巧合,竟在玄都观中遇见了有白马寺的僧人,既如此,道长可否请他们过来,与我说说话儿?” 言至此处,秦素便又露出个羞赧的笑来,细声道:“左右无事,我就是想听听那白马寺有什么掌故。自然,我是不敢请了空法师前来的,道长便寻个年长些的粗使僧人过来,也就罢了。不知可使得?” 公主殿下都这样说了,清虚就算再是为难,却也不得不应下。 他站起身来,向秦素微微躬身,陪笑道:“既是殿下有请,我这便传话下去。恰好他们那一行人里有个扫地僧,年岁颇长,在白马寺呆了好些年了,我便叫他过来陪公主说话罢。” “如此甚好,有劳道长了。”秦素满意地笑了起来。 清虚连道不敢,揖手行了一礼,方才摇着拂尘,飘飘洒洒地退了下去。 秦素这厢便叫人摆上茶点,径自坐在道边吃茶赏景,却也逍遥自在。 总归今日这玄都观再无旁人,秦素就算要在这道旁搭个帐篷睡觉,那些宫人也会立即给她支起榻来。这便是权势的好处,在许多时候可以随心所欲,不必担心受人阻挠。 秦素安然而坐,喝着茶、观着景儿,十分逍遥。那清虚道长的动作还是相当快的,约莫盏茶的功夫,他便领着个满脸皱纹、穿着一身灰布僧衣的老僧走了过来。 秦素远远地打量了那老僧两眼,却见他年纪颇为老迈,走起路来也是躬腰驼背,脸上的皱纹多得都快要叠起来了,唯一双眼睛还算明亮有神,且行动间并不见迟缓,虽走得不快,却能紧紧随在清虚的身后。 第702章僧归远 “道长好快的腿脚。”秦素搁下茶盏,含笑向清虚语道,“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人就领来了,真是辛苦您了。” “哪里哪里,殿下过奖了。”清虚笑着说道,将手里的拂尘摆了摆,“贫道是粗人,惯行山路,自然走得快了些。” 言至此处,他便上前行了个礼,陪笑道:“殿下,贫道将人带来了。” 那老僧此时也走上前来,双手合什,躬身道:“贫僧归远,见过晋陵公主殿下。” 秦素此时已然站起身来,含笑抬手道:“有劳归远师父跑了这一趟,快快请起。”语罢又转向清虚,笑道:“道长辛苦了,且先下去歇息去吧,一会我会叫人送归远师父回去。” 清虚道长自来便极会看眼色,知道秦素这是要好生与这归远和尚说话儿,于是便笑着打了个躬,摆着拂尘离开了。 秦素便又给命人给归远赐座,又奉上了干净的香茶,方才和声道:“请您过来,就是想要闲聊几句罢了,师父勿要拘谨才是。” 归远此时却是有些局促的,坐在小杌子上动了动身子,方道:“却不知殿下找贫僧前来,要说何事?” 他说话时带着明显的上京口音,语声苍老,但声气却很足,看起来身子应当很是硬朗。 秦素笑着端起了茶盏,闲闲地道:“只是闲聊罢了,师父不必拘礼。” 浅啜了一口茶,她微抬眼眸,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归远,笑着道:“因方才与清虚道长说起了寂明居士,本宫这才兴起了要寻师父说话的念头。虽说你们出家人眼中万法皆空,但到底本宫也就是个俗人,见了寂明居士的形貌,难免起了几分好奇,想听一听他的来历。” 归远闻言,面上的神情便放松了下来,拘谨地道:“回殿下,这寂明居士是早就来了白马寺了,因有尘缘未了,便带发修行,算来也有十来年了……” 他絮絮地开始讲述寂明的事,内容却也详细,然听在秦素耳中,却没多大的意义。 寂明居士姓王,其生母正是唐人,生父则是大陈寒族子弟。因生下来有一双绿眸,寂明小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他的父母也早早亡故,家中并无亲人。 这些情形,秦素猜也能猜得出。 果然,这寂明居士的身世并不可考,这也让秦素越发肯定,此人的来历必定不凡。 一代武技宗师,却伪装成了居士混进白马寺,意欲何为? 还有,他十余年前就隐于白马寺中,这个时间点,是不是也有问题? 她反复思索着这些事,那厢归远的叙述也一直在继续。他说的皆是寂明在寺中修行之事,又一力言及他如何颖悟、如何慈悲,关于其本身的情况,归远却是知之甚少。 秦素还有些不死心,数次打断他的叙述,以话探询,得来的回答却很不尽如人意。 不过,这也很容易理解。 这寂明居士既是个宗师级别的高手,则其行踪必定是掩藏得极好的,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异样。 待归远所述告一段落后,秦素便笑道:“一下子就叫您说了这么多话,您还是先喝口茶润一润罢。” 归远正说得口渴,见公主殿下如此体察入微,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声道谢之后,便双手捧着茶盏大口喝起茶来。 秦素见状,便很体贴地叫阿栗将茶壶端了过去,和声道:“师父是方外之人,却是不惯有人服侍的,且自斟自饮便是。” 这话说得极为婉转,很是顾及归远的颜面。 这归远虽只是个扫地僧,但所谓的佛门清净地,在白马寺这种繁华寺庙中,那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这归远在寺中日久,说句不好听的,他很是见识过些清净地中的人情冷暖,并非不通世故。 此时见秦素言行之间极是和善,他心下越发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叫人心生亲近,于是便搁下了茶盏,笑着道:“殿下虽自称俗人,倒有一副菩萨心肠。” 秦素淡然一笑,心底却是微哂。 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被人夸好人了,上回阿葵也这样说过。 她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人是不知道她袖子里藏着的药粉,如果知道那药粉的功效,只怕他们便要将她这个“好人”视作洪水猛兽了。 暗自摇了摇头,秦素的面上依然擎着一抹浅笑,和声道:“师父过奖了。” 归远便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殿下确实有一副菩萨心肠。” 秦素闻言,微有些讶然。 没想到这归远也如此会说话。 不过再一想,她却也了然。 那白马寺香火之旺盛,不比玄都观差多少,寺里头进出的也多是贵人,归远久在寺中,自也曾接触过贵人们,说两句风趣话儿那自是手到擒来。 如此一想,秦素便又笑了起来,掩袖道:“师父既说不是诳语,那本宫便信啦。”语毕又吩咐:“来人,给师父上些干净的素点来。” 归远忙忙道谢,秦素只笑着让他款坐,两个人又随意地扯了些闲话。 此时,归远已然没了方才的局促之感,神态语气都自然了许多,与秦素闲话已毕,他便含笑问道:“贫僧听殿下说话的口音,似带着青州一带的腔调。贫僧斗胆问一句,殿下莫非在青州呆过么?” 此言一出,秦素便笑了起来,说道:“师父想是潜心修行,不问窗外事的,您却是不知。我本就是青州人士,去年才进的京。” 归远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看起来,他确实并不知道秦素这颗“沧海遗珠”的传说,此时闻言,一脸的茫然。 阿栗见状,猜测他是一点儿都没听说过秦素的事,于是便上前两步,尽可能简短地将秦素进宫一事给说了一遍。 这故事本就充满了传奇色彩,即便阿栗言简意骇,那归远也是听得入了神。 待阿栗说完了之后,他方才颤巍巍地起身,合什道:“贫僧冒昧了,殿下恕罪。” 秦素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笑道:“这是人尽皆知之事,师父何罪之有?您还是坐着说话吧。” 第703章故人信200月票加更 听了秦素之语,归远这才又归了座。 秦素便笑问:“师父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口音,莫非您也是青州人士?” 归远连忙摇头道:“贫僧并非青州人士,不过,当年贫僧在寺中后山一带洒扫时,曾遇见过一家三口人来寺里借居,是一位母亲带着一儿一女,却正是青州人士。他们在寺中住了好几年,贫僧那时候负责替他们收拾院落,故而才会对青州口音颇为熟悉。” 言至此处,他微叹了口气,苍老的语声里似带着怅然,说道:“说起来,那位夫人为人很是和善,又有一颗向佛之心,可叹却是尘缘未尽,在寺里住了两三年后,她一家人便又回青州了。” 秦素端茶盏的动作,微微一缓。 这归远的话,怎么听来这样耳熟? 慢慢地搁下了茶盏,她掏出锦巾拭了拭唇角,温言道:“这倒也真是巧得很,没想到师父与青州还有这段渊源。却不知您可还记得那对母女的姓氏么?” 归远闻言,便把眉头给皱了起来,面上现出了回忆的神色,似是在努力回想过去的事。 秦素便向阿栗打了个手势。 阿栗会意,咳嗽了一声,将手一挥。四周服侍的宫人见状,立时便齐齐躬身退下,很快地,道旁便只剩下了秦素并阿栗、阿桑几人,外加一个老僧归远。 秦素慢慢抬手,将一小块白糖酥搁进了口中。 不知何故,她此刻的心情,居然隐着些许期盼与不安。 此时,那归远似是终于想起了些什么,恭声说道:“回殿下,那对母女的姓氏贫僧已然不记得了,不过贫僧记得那位夫人乃是孀居,她膝下有一子半身不遂,女儿的年纪也很小。” 居然真是如此?! 秦素面无异色地看着他,心下却生出了极为荒谬之感。 她与秦家的缘分,还真是深得很,这都远上大都了,竟还能听闻故人当年的消息。 “您可还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她问道,又拣起一枚白糖酥放进了口中。 归远这一回倒没多想,立时说道:“这个贫僧倒还隐约记得,至少也有十多年前了,便在新帝登基前后。” 果然是俞氏一家三口。 一时间,秦素的心头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是。 世上怎么就有这样巧的事?而这世间诸般因果,又是如此地叫人难以捉摸,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 若非托大轻敌,她便不会与李玄度定下约会,也就不会与寂明偶遇;而若不是寂明忽然对她起了杀意,她也不会向清虚打探他的消息;而若不打探消息,她便不会知道,便在玄都观的某所院落里,竟住着一个当年见过俞氏一家人的老僧。 这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满怀的心绪,秦素的面上含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看着归远道:“这倒也真是巧,那母子三人,其实是本宫的故人。” 归远抬起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了秦素一眼。 这一眼中,没有讶然、亦无惊诧,唯久历沧桑、却又身在方外之人对人世的通透与了悟。 “原来如此。”他说道,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微笑,“今日殿下召我前来,原是天定。”说到这里,他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面上是无悲无喜的神情。 这一刻的归远,纵然依旧是那副枯瘦而不起眼的模样,然而,他神情却带着种难以形容的悲悯与慈悲,像是已然勘透了这世间万事万物。 秦素倒是有些肃然起敬。 “是我扰了师父的清静。”她诚心诚意地说道,神情庄重地于座中向归远揖了个手。 归远向她一笑。 在这一笑中,他重又变回了方才那个拘谨而慈和的老僧,笑呵呵地道:“殿下言重了。贫僧不过一个扫地僧罢了,陪殿下说说话,亦是贫僧与殿下的因缘。” 秦素闻言,一时间亦是颇为感慨,轻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师父说,本宫此前寄住的秦家,有一位俞夫人,当年便曾在白马寺静修过……” 缓缓地将俞氏当年携子女静修一事说了,秦素复又笑道:“……您说,这是不是特别地巧?本宫认识的人,居然与师父也曾有过数年之缘,偏偏本宫又寻了师父过来说话,这不是天意么?” 归远面上笑容未变,合什道:“殿下乃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这才能打听到故人当年的消息。” 秦素便笑了笑,摇头道:“这哪里是什么好人有好报,不过是凑巧罢了。” 说到这里时,她蓦地心头一动。 在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道纤巧秀气的身影。 阿蒲。 那个在德晖堂做事,据说与佛有缘的小鬟,据说,当年便是俞氏从白马寺的蒲团上抱回来的。 说起来,这件事她已经好奇了许久了。虽然这也并非什么大事,可是今日机缘巧合之下,竟叫她遇见了归远,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借此机会,解一解心中的好奇? 这般想着,秦素便沉吟了一会,终是放轻了语声,问道:“师父当年既是与俞夫人相识,我这里倒有一事相询,还请师父如实相告。” “殿下但有所问,贫僧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归远说道,语声、态度,皆与方才并无区别。 他越是如此,秦素对他便越多了几分敬重,先含笑道了声谢,方轻声道:“当年在白马寺时,俞夫人是不是曾经收养过一个小女孩?” 听得秦素所言,归远的面上便又现出了几许回忆之色,好一会后,方才道:“回殿下,贫僧记得确有其事。那个小女孩是俞夫人从白马寺外讨饭的流民那里买下的。” 讨饭的流民? 秦素面容未动,心下生出了浓浓的狐疑。 不是说是在蒲团上发现的么?怎么到了归远这里,变成了从寺外流民那里买回来的? 俞氏做什么要撒这个谎? 蹙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又问:“此中详情,师父可知悉么?” 第704章芦苇深 见秦素很是郑重地问起,归远便点了点头,缓声道:“此事贫僧还是知道一些的。那几年有些地方遭了水灾,逃出来不少流民,他们进不去上京城,便都聚在了白马寺外讨饭。慧明方丈心怀慈悲,便定下了每日放粥。俞夫人便是在那个时候买下了一个女婴,放在膝下教养,待她甚厚。” 秦素安静地听着,面上笑容浅浅,心中则是思忖不休。 除了蒲团之事不大合得上,其他的,倒是和俞氏的说辞一般无二。 或许俞氏是生怕太夫人亏待了阿蒲,所以才给她编了个与佛有缘的身世。太夫人素来礼佛,有了这个身世,其对阿蒲想来会与众不同些。 至少,会比对阿欢好一些罢? 秦素的心里泛起些凉意,复又觉出讥嘲。 现在的太夫人,应当是不会再拿秦家的什么人去讨好大族了,毕竟,秦家养出了一位公主,水涨船高,青州秦氏的门楣,如今也不算低了。 思绪如水一般蔓延开来,秦素有些出神地想着这些,耳畔却又滑过了归远的声音: “……说起来,那流民一家子却也可怜,便在将幼女送出去后没多久,他一家人因去山上找吃食,不知怎么,一家几口全都掉落了悬崖,竟是无一生还。唯那个被买走的小女孩,却是因着俞夫人的善念,侥幸逃过一劫。” 秦素猛地回过了神。 她转眸看向归远,不知为什么,心底里那种不安的情绪,再度涌了上来。 “师父是说,那个小女孩家里的亲人,后来全都死在了白马寺后山的悬崖下?”她问道,眉心微拢,面上是怜悯的神情。 归远低诵了一声佛号,无悲无喜地道:“是的,殿下。那户人家流年不利,却是阖家惨死,他们的尸首还是寺里帮着收敛的,丧事也是由寺里出资办的。真真是很可怜的一家人。” 秦素颦眉不语,心底深处的不安感却是越发强烈。 东风席卷而来,携着草木清芬的气息,风色苒嫋、鸟鸣轻啭,春光正葳蕤。 而在山道的这一小方空地上,枯瘦的老僧与绝艳的少女相对而坐,絮絮轻谈,恰如一幅红颜枯骨的写实画卷。 不知从何时起,阳光被云层遮掩殆尽,苍莽的天穹如盖,包裹着这所以风物而闻名的天下第一道观,亦将大陈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与一位无名老僧的对话,尽皆拢在了它的羽翼之中。 这一场谈话,持续得比秦素以为的还要长些。 当那一角灰色的僧袍消失在山路尽头时,秦素方才站起身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阿栗过来。”她轻声唤道,面上的神情仍旧是平静而欢喜的,仿佛方才的对话让她很是愉悦。 阿栗应声而来,秦素便向她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话,末了又道:“此事就交予你了,速速交代下去。” “是,殿下。”阿栗应道,面色颇为凝重。 秦素便向她笑了笑,有些自嘲地道:“闲着也是闲着,找些事来做做,这日子也好打发。” 阿栗闻言,面上便也露出个笑来,微有些怅然地道:“殿下说得真对呢。” 皇宫虽好,却禁锢得人不自由,当年在秦家时,纵然处处受气,却好在不必提心吊胆地过活,不似在宫里,每走一步路都要小心,话更不能乱说。 “说到底,这天下间能容得女子活得自在之处,本就是不存在的吧。”秦素接口说道,语中满是感慨。 相较而言,秦家可能更让人舒服些,至少还有秦彦婉、秦彦贞这些姊妹们,她们对她的关心至少是真诚的,远胜这宫里的无数虚情假意。 秦素怅怅地看了看天,问阿栗道:“几时了?” 阿栗便向捧时漏的小监那里看了两眼,回道:“回殿下,还没到申初呢。” 也就是说,离着约定赛花之时,还有半个时辰。 “走一走吧。”秦素有些懒散地挥了挥手,当先往前行去,口中则笑道:“我听人说,前头有一处小花园,收拾得颇精致,咱们且去瞧瞧。” 阿栗应了声是,唤了阿桑等人跟上,又命宫人们收拾好椅案等物,众人仍旧围随着秦素,来到了前头不远处的那处小花园。 这小花园以一面花墙围住,月洞门上也没个匾额,想来是不出名的景致,干脆连名字都没取。 秦素也不以为意,信步走了进去。 今日从归远那里听来的消息,与她此前所知大相径庭,她方才吩咐阿栗的事情,便是命她给阿忍递话,派人去上京打听些消息。 也许是死过一回、又曾做过八年暗桩的缘故,秦素现在看什么都像是阴谋,如今又是本能作祟,将一件明明可以略过不计的事情,也当作一件正事来调查。 秦素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谓本性难移,她这也算是作下病来了,这前世的病,到这一世还没好。 沿着花园中的一条碎石小径,秦素漫步往前走着,也没去辨什么方向,唯觉曲径通幽,周遭树影森森、草色青青,比之外头的扶疏春景,另有一番情致。 欣赏着这别样的春色,她的脚下忽地一转,却是碎石小径已到尽头,拐个弯再看眼前时,秦素不由顿住了脚步。 眼前竟是一大片茂密的芦苇。 这片芦苇是在旱地栽种的,此时正是苍黄中微带嫩绿,自秦素的身前铺散开去,在不远处的一小面池塘前做了终结。 秦素忍不住轻“咦”了一声。 这地方,她前世时却是没见过的,她前世来到这小花园时,里头并没有池塘,更没有这一大片芦苇。 原来,这小花园从前是这样的啊。 秦素微有些感叹地想着,四顾而视,蓦地视线一凝。 在那片枯黄的芦苇丛中,竟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此刻正立于芦苇丛中,背向着秦素,安然而立。 那男子穿着一身火红的长衫,衣带亦是深深的绛色。虽不能望见他的样貌,然其长身玉立、大袖垂风,乌黑的发髻以一只碧玉冠拢住,只看背影,已是风华绝代。 桓子澄?! 第705章朱衣郎 凝视着那道修长的身影,秦素微觉讶然,心头划过了几分怪异之感。 方才还在与李玄度论及桓氏,这一转眼,桓子澄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说起来,穿着朱衣的桓子澄,她还是头一回瞧见。 方才在筵席上,他的一身朱衣便已经让她诧然而惊了,如今近看,那种怪异之感便越发地强烈。 凝视着桓子澄的背影,秦素的眼底深处,有着明显的审视。 桓家今日只来了他一个郎君,亦并无年幼的女郎前来。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目注着眼前那一抹鲜艳夺目的红,秦素的眉心蹙了起来。 说来也真是奇怪,自桓氏回京之后,她每每见到的桓子澄,皆不著白衫。 何其诡异? 桓子澄这是穿腻了白衣,所以现在要开始尝试各种颜色的衣衫了么?还是正如她此前的推测,与他失踪的那几天有关? 秦素心下暗忖着,蓦地却见那朱色的背影微微一动,旋即,一张俊美而清冷的脸,便呈现在了秦素的眼前。 这位桓氏大郎君,终于转身看了过来了。 秦素的身后,不出意外地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不消说,这必是阿栗她们发出来的。 方才在筵席上时,桓氏的座位离着秦素极远,桓子澄又始终半低着头,故阿栗她们并没看见这位青桓的长相。 如今他陡然露脸,这样一张与李妖孽也不差多少的盛世美颜,自是叫这群小娘子们看傻了眼。 莫说是她们,就是秦素,在见到那张俊颜的一刻,心跳也顿了一顿。 而一顿之后,便是凛然。 秦素的面上很快便凝起了一片肃杀,淡淡地看着桓子澄。 乍见晋陵公主来此,他似是有些讶然。 只是,他的脸上向来少有表情,所以,这种讶然在秦素看来,更多地像是微微打了个愣而已。 再下个瞬间,桓子澄已是完全地转过身来,踏前几步,躬身行礼道:“桓子澄见过晋陵公主。” 他如今还没个官职,只能以名自称。 “免礼。”秦素语声温和地道,面上含着一抹疏离的笑意,“不想桓郎竟在此处,看来是本宫扰了你了。” 话虽是如此说,可秦素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是多么的难得的一次偶遇,她怎么可能会走? 早就想探一探这个桓大郎的底细了,如今正是良机,她自是不肯放过。 听了秦素所言,桓子澄面色坦然,语声则是一如既往地冰冷:“殿下太谦了,是我失礼在前,不曾闻知殿下来此,请殿下恕罪。” “无罪,无罪。”秦素很没有诚意地说道,面上的笑容仍旧颇为疏离。 那一刻,她看向桓子澄的视线里,有着毫不掩饰的研判。 “却不知桓郎如何到得此处?为何不见你家中小娘子前来赴宴?”秦素问道,语声中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 由最低贱的外室女陡然变成最尊贵的公主,秦素自忖,她的态度拿捏得还是很准确的。 事实上,她这就是在没话找话。 桓家来不来女郎,以及桓子澄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与她公主殿下没有一点关系,她也一点都不好奇。她只是希望籍由这样的问话,从桓子澄的身上发现些什么。 毕竟,不著白衫的桓子澄,于她而言,委实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题,由不得她不去探究、追寻。 她专注地看着桓子澄。 桓子澄却没在看她。 他的视线,缓缓地投向了虚空的某一处,而眸底深处,则有着一丝极浅的荒芜。 “辽西那地方的气候,与大都很不一样。”他有些怅然地说道,复又微微侧首,看向了一旁的芦苇丛,冰冷的语声似亦带着冬日的寒瑟,“我家中几个幼妹身子弱,没能熬得过去,皆已夭了。” 此言大是伤感,然他的神情却仍旧清冷如昔,不见分毫变化。 秦素略怔了怔,不一时便明白过来。 桓家于多年前流配辽西,那地方风沙大、气候寒烈,据说在流放的路上,桓家便死了不少年幼的主子,到地方后,因为水土不服,又死了一些,老桓公亦是病死在辽西的。 正是因此之故,如今的桓氏子息不丰,成年郎君也就只有四个,至于女郎,秦素倒是没听人说过序齿排到了哪里,看桓子澄这意思,桓家的女郎想来也是不多的。 这样一想,秦素的心下,倒也生出了几分恻然。 前世时,便是这不多的几个桓氏子女,也皆是不得好死。 这家人的命,确实很悲惨。 “原来是这样,我唐突了。”她微带歉意地说道,复又凝目看向了桓子澄。 此刻的他,仍旧目注于那片枯黄的芦苇,神情似若有情、又似无情,却是并没有感应到秦素的视线。 看着他那一身耀眼的朱衣,秦素终是没忍住心底的疑问,轻笑着问:“我曾听人说过,郎君喜著白衫,可是真的么?” 她委实是太好奇了。 这个桓子澄与她上一世所见的那个桓子澄,在性情上几乎是颠覆性地不同,完全就像是两个人。她实在很想知道,桓子澄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会性情大变,与前世如此不同? 秦素的问话,让桓子澄的面上,再度划过了些许莫名的情绪。 他回首看着她,冰冷的眼眸里隐着一丝审视,好一会后,方才淡声道:“让殿下见笑了。彼时是我年少轻狂,不知世事,便总爱于这些表面文章上下功夫,如今么……自是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你倒是说啊。 秦素真的很想揪着桓子澄的衣领问个明白。 这人说话半吐半露的,叫人听着如猫抓心一般,好不难受。 诚然,秦素也很想告诉自己,桓子澄这是经历过流配与复归的大起大落之后,性情大变,于是才变得不喜欢白衫了。 可是,这个回答并不能叫她满意。 因为前世时,桓家回归也就在这一、二年间,而前世的桓子澄回京之后,还是骄傲得如同一只孔雀,整天白衣胜雪、仿佛将全天下的人都没瞧在眼里。 而这一世,桓子澄却像是突然得了道的高僧似地,大彻大悟起来,不仅弃了白衫,为人更是内敛,再没了前世那种目下无尘的骄傲。 这种变化,到底因何而起? 第706章芙蓉盛 此时的秦素,心情简直堪称焦躁,然而她的面上却还必须端出一个最合宜的微笑来,顺着桓子澄的话道:“桓郎穿朱衣也很好看,上回的青衫亦是得体。”语罢,她又掩唇一笑,“总归青桓俊美无双,郎君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她这话倒是实话。 一身朱衣的桓子澄,确实是俊美得如同神祗,甚至远比白衣的他还要耀目。 他的气韵本就是冰冷的,那一袭鲜烈的朱色宽袍,很好地中和了他身上的清冷,此刻,他修长挺拔的身形立在芦苇丛中,似将整个天地都化作了他身后的背景,越衬出他朱唇墨发,冷峻而又艳丽。 “殿下过奖了,我不敢当。”桓子澄微微躬了躬身说道。 即便是这般自谦之言,由他说来,亦自有了一种冷冰冰的况味,听起来总像是缺乏诚意。 说罢此语,他便再度向秦素躬了躬身,语声淡然无波:“殿下雅兴,我不便打扰,这便告辞了。”说着也不待秦素回话,他已然转过身形,迈向了芦苇的另一头,那背影,带着极为鲜明的疏淡。 很显然,这位桓氏大郎君,并不是很愿意接受秦素对他外貌的赞美。 换句话说,人家并无尚主之意,所以对秦素敬而远之。 秦素很想翻白眼。 有必要表现得如此明显么? 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如避蛇蝎一般地跑得飞快?难道她晋陵公主是洪水猛兽? 分明刚才还有人夸她菩萨心肠呢,她这个人不知道有多好,桓大郎这也表现得太过分了罢? 再退一万步说,秦素对桓子澄的美色纵然有点兴趣,那兴趣也绝对大不过对他性情大变的好奇。 她就奇怪了,桓子澄跑这么急做什么? 难不成本宫还会抢你暖床?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素恨恨地想道。 亏得她还拼命地找理由要跟他说话,可他倒好,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就像是生怕遭了公主殿下的玷污也似,至于么? 秦素张了张口,有心想要唤住他,可再一转念,她却又不得不把嘴给闭牢了。 桓氏,深为中元帝所忌。 就算是为了中元帝,秦素也不能对桓子澄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否则,必将引来中元帝的不满。 本朝尚主,那还是有着相当多的优容的,否则今天也不会来这么多郎君了。 对于此刻的秦素而言,中元帝的万般宠爱,远胜于一切。 这般想着,秦素终是按下了满腹心思,面上含着浅笑,端出一副大度温和的模样来,望着那一道修长而艳丽的朱色身影,渐渐地走进了芦苇深处。 这人倒真是绝决得很,说走就走,连头也不回一下。 秦素几乎有些哀怨起来,眼底深处划过了些许不甘。 便在此时,身旁忽地传来了阿栗的语声,微带着讶然地道:“殿下,地上似是有个东西。” 秦素如梦初醒,回头却见阿栗的眼睛张得大大地,正看着方才桓子澄站立的地方。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秦素这才发觉,在那片稀疏的芦苇丛中,的确有一抹隐约可见的、十分娇艳的绯色。 “那是什么?”她轻声问道,一面已是不由自主地提步上前,欲待细看。 阿栗却是手快腿快,此时早便抢先一步,俯身将那东西给拾了起来,一面便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一枝花儿。”说着她便将两手举高了些,捧着那花儿送到了秦素眼前。 秦素垂眸打量,却见在阿栗的手掌中,静静地躺着一枝芙蓉花。那花分作三枝,只开了最中间的一朵,衬着青枝绿叶并几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十分美丽。 而这还不算什么,最为奇特的是,那盛开的花儿颜色特异,竟是半白半绯,却是一朵罕见的杂色芙蓉。 “哟,此花倒真是少见。”秦素忍不住赞了一句,一面便将花枝拿在了手中,反复地端详着。 这种芙蓉花,玄都观里随处可见,但开得如此好看的杂色芙蓉,她却是头一回见,心下不免暗自称奇。 不过,再下个瞬间,她忽然便记起,方才站在这里的人,乃是桓子澄。 这一枝芙蓉,莫不是他落下的? 正愁着唤不回这位桓大郎呢,此时有了现成的借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秦素便已出声唤道:“桓郎留步。” 桓子澄这时候离着她们已有十余步远,听得秦素的呼唤,他便停下脚步,回身问道:“殿下有事?” 秦素将手里的花枝举高了些,笑道:“桓郎的花儿掉了。” 桓子澄闻言,凝目向她手中的花枝看了一眼,复又看了看腰畔的玉珮,像是找什么似地,视线逡巡了片刻。 随后,他便抬起了头,淡声道:“既是公主拾得了,此花便送予公主罢。” 秦素被他说得一愣。 桓子澄的面色仍旧一片冰冷,淡声道:“今日桓氏只来了我一人,此花于我,并无意义。”说着,他动作极为优雅地掸了掸衣袖,语声越发地淡然:“公主殿下若是喜欢,便留着;若是不喜,弃之便是。” 语罢,他向秦素揖了一礼,旋即转身,数息之后,芦苇丛中便只剩下一片枯索,那朱衣的身影已是再也不见。 秦素呆呆地捧着那枝芙蓉,有那么一会儿,她硬是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桓子澄把一枝不要的花送给了她? 这么好看、这么奇特的双色芙蓉,若是拿到今日的赛花会上,那是一定会取得名次的。 不对,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而在于桓子澄的举动。 他此前说得明白,桓家没有年幼的小娘子,他是一个人来的。 可是,他一个人来参加花宴,又为什么要去折朵花下来?既无人可赠、又无人需他相助,他这手怎么就这么欠?一朵花儿他也不放过? 这人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秦素的手仍旧举着花枝,保持着方才询问桓子澄时的姿势,面上的神情则有点呆怔。 这莫名其妙地便收到了一枝花,且还是最为俊美的青桓亲手相赠,她是不是应该大笑三声,以示欢喜? 第707章洞中观 此念一起,不知为什么,秦素居然觉得,她这心里竟还真有那么几分欢喜。 这可是青桓赠的花啊,她相信,只要在德胜门大街上吼上这么一嗓子,这枝花绝对能被人抢破头。 她忍不住弯起了唇角,好似已然瞧见了自己被一群小娘子围在中间的情形。 “殿下,那个就是……青桓么?他可真是好看哪……”耳旁忽地传来了一声少女的叹息声。 秦素一下子回过了神,转首看去,便看见了一脸痴迷的阿栗。 此时,阿栗正两手捧心,一脸痴呆状地看着桓子澄消失的方向,喃喃地道:“青桓佩在身边的花,是被我拾起来的呢……”她说着已是飞红了脸颊,直是一脸的又羞又喜。 秦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没见识!分明他也没那么好看。” 李妖僧才是最好看的好不好? 阿栗闻言,面上又红了红,倒是没再痴望着那片芦苇了,只笑着低头道:“殿下,这花儿可得好生收着才是,也免得负了青桓的一片美意。”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时回身吩咐:“来人,把那只柳条儿编的小花篮拿来。” 完全就是一副被迷住了心神的模样。 秦素暗自摇头,回头望去,却见阿桑、阿梅这几个也都是一脸痴呆状,显然是被桓子澄的样子给迷走了魂。 “罢罢罢,你们几个也别看了,将这花儿收拾出来是正经。”秦素无奈地说道,把那芙蓉花儿交给了阿栗,由得她们几个拿柳条篮子装了,一面还吱吱喳喳地议论不息。 小娘子们就是无忧无虑啊。 秦素感慨地想着,总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个老妪,看着年轻的女孩子们,心里沧桑得很。 花枝很快便被装进了柳条小篮子里,由阿栗亲手提着,秦素这厢则仍旧带着她们,沿着那片芦苇往前走,不多时,便来到了池塘的另一头。 此处仍旧栽种着零星的芦苇,疏疏淡淡的枯叶在东风里摇曳着,却也有着一种疏落的风致。 转过这片芦苇丛,眼前景致忽又有了变化,变得精致了起来。 有奇石堆就的大片假山,小径的另一侧还建了座精巧的六角朱漆亭,亭下种着几株茶花,此时那花儿尚还打着苞,从花苞上透出的颜色来看,定然是一种名叫玉茗的名品。 看着眼前的茶花与六角亭,秦素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她在秦家所住的东篱。 东篱之中,也有一座精巧的“都胜亭”,那亭前也种着茶花,品种比之此处要多些,花期也更长。 却不知,在东篱的都胜亭中,那凭栏而立的人,如今又会是谁? 秦素微有些怅然地想着,漫步踏上了石径。 那条石径正通向六角亭。 许是出于一种恋旧的情绪吧,这一刻的秦素,很想去亭子里坐一坐。 谁想,她这里才一踏上小径,那小径深处却忽地传来了一阵稚嫩的哭泣声。 秦素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今日这花园里倒真是热闹,才走了个桓子澄,这会儿却不知又是谁。 她一面觉得好笑,一面便竖起耳朵细听。 那哭声抽抽搭搭地带着鼻音,又夹杂着含糊不清、奶声奶气的童音,一听就是小娘子的声音。而伴随着那阵哭声,又有一道凉若西风般的声线响起,似在低声劝慰着那个哭泣的小女孩。 秦素的眼睛刹时间瞪得老大。 那分明就是……薛允衍的声音!? 哟,这厮这般地温言细语,倒还真少见。不必说,这定是在安抚他家里的小娘子了。 薛家的小娘子们,可真有福气。 秦素微有些艳羡地想着,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张圆鼓鼓的脸蛋儿,那张雪白的小脸儿上全是肉,眉眼乌黑,玉雪可爱。 只听薛允衍说话的语气,这哭着的小姑娘,想来便是薛家的十一娘了。 秦素知道薛家今日来的是九娘与十一娘,其中十一娘的样貌她印象尤为深刻。 却不知薛允衍这是带着自家幼妹来这里散心的,还是出了什么事? 秦素心下猜测着,一面便朝左右望了望。 此刻,她们恰巧便停在那一大片假山旁,而那座六角亭则在小径的转角处,与这座假山恰是隔径而对。 稍一迟疑之后,秦素便向阿栗打了个手势,当先藏在了假山的背后。 那假山有着天然中空的孔洞,从这孔洞中望出去,前方的六角亭尽收眼底,而假山前还植着一小片翠竹,恰可用来障目。 秦素这是存了心地要听壁角。 她就是有些好奇,想要瞧瞧薛允衍在面对自家幼妹之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地好? 阿栗她们自是唯秦素马首是瞻,见公主殿下都藏了起来,她们自也是一个个地缩在了假山之后。 这种与公主殿下一同做坏事的感觉,倒也相当不坏。 几个人掩了口、忍着笑,你推我搡地方一隐好了身形,却见那小路上便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那个,正是薛允衍。 秦素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她果然没猜错,薛允衍手里牵着的那个哭鼻子的小姑娘,可不就是他们家的十一娘? 此刻,薛十一正伤心地哭着,肥嘟嘟的小脸儿上满是泪水,一只手则紧紧地拉着薛允衍,任由自家长兄将她带着往前行。 “黛眉儿莫要再哭了,布巾都湿透了。”没走上几步,薛允衍便轻声说道,语声很是柔和,即便仍旧带了些微凉,听在耳中却叫人说不出地舒服。 不由自主地,秦素便想起在九浮山时,薛允衍曾经替她拾过布偶,最后终是放了她一马。 看起来,传闻还真是没说错,这位薛大郎,果然很宠自家的妹妹,只看他眉眼低垂的温柔模样,便可知晓,他的疼爱是发自真心的。 不过,此刻他的这一片真心疼宠,换来的,却是那个乳名叫黛眉儿的薛十一娘更大的委屈。 她哭得越发厉害了起来,抽抽搭搭地没个完,小嘴也一扁一扁地,大颗的泪珠“叭嗒叭嗒”直往下掉,那张早就哭花了的小脸儿,此时简直就成了小花猫一般。 第708章黛眉儿 只听小姑娘一面哭,一面抽着气说道:“是阿眉先瞧中的……那朵好看的山茶花……是阿眉先瞧见的……阿眉叫阿玖替阿眉看着……阿眉去寻长兄摘花儿。可是……可是……阿玖却抢先摘了阿眉的花儿……” 她越说越是伤心,眉毛眼睛都哭红了,一面还拿着块巴掌大的小布巾抹眼泪,另一只手却始终牢牢地攥着薛允衍的手。 看起来,那朵没能折下的花儿,纵然叫她舍不得,而自家长兄的手,她却是更舍不得丢下的。 此时,他二人已然行至了六角亭前,薛允衍便停下脚步,蹲下了身子,将薛十一的小身体扳了过来,柔声问道:“那朵花儿既是黛眉儿先瞧见的,为何周九娘摘花儿的时候,你不与长兄说呢?” 听了这话,薛十一的眼泪淌得更凶了,抽抽噎噎地道:“因为……因为……长兄说过,凡事有先来后到,虽然……虽然是阿眉先瞧见了那朵花……可是……阿眉没将花折到手,那就不算是阿眉的……长兄还说过,君子不……不夺人所好。所以……阿眉就没说……阿眉还夸阿玖的花儿好看……阿眉是走出来之后才哭的。” 她一脸的伤心欲绝,那眼泪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然其语中之意,却又大是豁达,极具士女风范。 当然,在这份豁达的背后,却是小姑娘哭得一塌糊涂,两只眼睛已然肿得桃儿一般。 不过由此亦可知,廪丘薛氏的家教确实非常好。一个才满六岁的小姑娘,已然懂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的道理,实属难得。 秦素偷偷摸摸地瞧着这兄妹二人,心下却是暗自称许。 听了这番话,薛允衍只怕要好生夸奖自家幼妹懂事知礼,是个好孩子了。 可是,她却不曾想到,听得此言,薛允衍却摇了摇头,柔声道:“阿眉的心是好的,然此举却并不可取。” 这一下,山洞外的薛十一,与山洞内的秦素,同时都讶然了起来。 “为……为何?”薛十一抽噎着问道,一面努力张大了红通通的兔子眼,看着薛允衍。 薛允衍却没急着说话,而是牵着她的小手,将她带至了六角亭中,安置她在坐凳楣子上坐了,他自己也坐在了薛十一的身边,这才温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言应该是对周九娘说的。既然是黛眉儿先瞧见了那花儿,又委托周九娘先替你来看着,你要来寻长兄替你折花,这花儿便是黛眉儿的了。可周九娘却抢先折了你的花,是为不义;如此不义之举,黛眉儿该当马上指出,才是正理。” 薛十一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红红的小眉头想了好一会,方才用带着哭腔的童声问道:“可是,阿眉与阿玖是要好的朋友啊。阿眉如果指摘了阿九,那她不就要生阿眉的气了么?” “阿眉只想着周九娘会不会生气,那周九娘呢?她有没有想过阿眉会不会生气?”薛允衍的语声仍旧很是温和,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中取出布巾来,替薛十一擦净了哭花的小脸儿。 薛十一歪着脑袋,皱着发红的眉心想了半天,奶声奶气地道:“阿眉虽然不开心,可是阿眉并没有生气啊,就是舍不得……舍不得……那朵好看的花儿。” 她说着好似又伤起了心来,大大的眼睛里迅速地盈满了泪花儿,她便将个小胖爪子抓着布巾在脸上胡乱地揩着,才被薛允衍打理干净的小脸儿,立时又花成了一团儿。 秦素直看得忍俊不禁。 这个薛十一,真真是可爱得紧。可惜她不在宫里,若不然,秦素倒愿意每天逗弄逗弄她来玩儿。 此时,薛允衍仍在耐心地替自家小妹妹净面,动作很是细心,而他的语声亦是不同于以往地温和着,带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那长兄就换个说法。周九娘抢了阿眉的花儿,她就没想过阿眉会伤心么?再往下想,是不是因为阿眉每次被她辜负了之后,总是不生气、不伤心,所以周九娘就以为,她怎么做阿眉都会谅解她,所以她才会变本加厉呢?” 他继续向着这个六岁半的小女娃灌输着他的观点,纵然他尽量放缓了语调,然其辞锋之利却丝毫未减。 秦素不由大感兴味。 真没想到,薛允衍教妹的方法竟是如此奇特,而细细想来,他的话竟是一点没错。 被人欺负了还要忍下去,那还是人么? 反正如果换作她秦素,打也要打回去的。如果她只有六岁,那就更简单的,直接上去抢也使得。总归是小孩子,谁还能怪得她来?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却见薛十一又皱起了红红的眉头,像是在努力理解着自家长兄的话,歪着脑袋问道:“长兄,甚么叫变本加厉?” 那一刻,她圆鼓鼓的小脸儿上满是不解。 秦素险些没笑出声来。 薛允衍的这一通教导,结果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薛十一实在太小,根本就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过,听得幼妹的提问,薛允衍的面上却仍旧是一派淡然,耐心地解释道:“所谓变本加厉,就是往后周九娘还会从黛眉儿这里抢更多东西,今天是一朵花儿,明日是一只布偶,说不定后天就要抢了长兄过去……” “不行,长兄是阿眉的!”薛允衍话未说完,便被薛十一的童音给打断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抱紧了薛允衍的胳膊,小脸儿涨得红红地,大声地道:“长兄是阿眉的,不给阿玖儿抢!” “那如果周九娘执意把长兄抢走呢?阿眉还是会由得她去抢,把她当好朋友看,然后自己悄悄地伤心,再说一句‘君子不夺人所好’么?”薛允衍继续问道,仍旧是循循善诱的语气。 “才不会呢!”薛十一立时大声说着,肥嘟嘟的腮帮子已经鼓了起来,小脸儿越发涨得通红:“君子不夺人所好。阿眉喜欢长兄,阿玖儿如果来抢长兄,那她……她……她就不是君子,是小人!” 第709章非友也 “此言大善。”薛允衍微笑着说道,面上满是欣慰,一脸吾家有妹初长成的神情。 语罢,便又细心地替薛十一净面,动作仍旧很是轻柔。 得了长兄的夸奖,小姑娘似是欢喜极了,连方才的眼泪都给忘了,只张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薛允衍,糯声道:“阿眉明白了。长兄是在告诉阿眉,朋友就是……就是我待你好,你待我也好。阿眉待阿玖儿好,可阿玖儿却没拿阿眉当好朋友看,所以……所以……阿玖儿也就不是阿眉的好朋友了。” “友而不友,非友也。”薛允衍微适时说道,语中之意仍旧冷峭。 薛十一却是聪敏,此时便也跟着摇头晃脑、奶声奶气地道:“朋而不朋,坏蛋朋也。”语罢便一脸期待地看着薛允衍,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一脸“长兄快来夸我呀”的神情。 秦素险些又要笑出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分明就是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女孩,偏要学大人说话,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薛允衍倒是没太在意自家小妹这一通不通的言论。 他微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薛十一的小脑袋,点头道:“吾妹可教也,长兄很欢喜。” 薛十一的脸上,瞬间便绽出了一朵大大的笑容。 那是属于孩子才有的的笑容,真纯而灿烂,干净得不带一点杂质。 她似乎是太欢喜了,连捂嘴都忘了,于是,那两个漏风的门牙便暴露出空气中,配合着她白嫩嫩的小脸儿、黑黝黝的大眼睛,简直就像个缺了牙的玉女娃娃一般可爱。 秦素笑弯了眉眼,凝目看着薛十一,心下深为自己没把秦彦柔带进宫而遗憾着。 若是有此幼妹相伴,宫里的日子也不会那样无聊了。 此时,薛十一仿佛已然忘记了被周九娘欺负之事,只将一双水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薛允衍,问道:“长兄,阿眉今天很乖很乖的,对不对呀?” 薛允衍点了点头,替她将小布巾掖进袖中,温声道:“阿眉很懂事,很乖。” “嗯,阿眉知道,阿眉最乖啦。”薛十一开心地说道,忽地像是想起了自己居然张着大嘴在笑,连忙伸手捂住缺了门牙嘴,又从指缝里漏出了奶声奶气的童音,说道:“阿眉这样乖,那长兄陪阿眉玩好不好?” 这般软软糯糯的央求,连秦素听了心都要化了,身为长兄、又以爱护弟妹而盛名于外的薛允衍,自是更不可能拒绝了。 他温笑地看着薛十一,笑问:“阿眉想要玩什么呢?” “人偶游戏。”薛十一答得非常快,一面已是手脚并用地跳下了地,仰着小脸儿看向薛允衍,“长兄做人偶,好不好?” 薛允衍的面上,划过了一丝淡淡的无奈。 不过,看起来他是经常被自家弟妹们磨的,虽是满脸无奈,他却也还是点了点头,又竖起了一手指,温声道:“只玩一回。” 薛十一歪着脑袋想了想,伸出了两根白胖的手指,脆声道:“两回。”停了停,又歪着脑袋道:“今天先玩一回,等长兄何时有空了,再还阿眉一回。” 秦素在旁看得眼睛都张大了。 这小姑娘年纪虽小,账倒是算得清楚,还没怎么着呢,就让薛允衍欠她一回游戏了。 薛允衍自不会与家中幼妹计较,闻言便笑道:“一言为定。”说着将便竖起手掌,伸去了薛十一的面前。 薛十一毫不含糊地将小肉手往那只大掌上一击,一大一小两掌相击,发出了清脆的“啪”地一声,她口中亦糯声说道:“一言为定。” 两下里击掌为誓,这事儿便算是定下了,薛十一脸上的笑容便越发地灿烂起来。 “长兄来当人偶,人偶要听阿眉的话。”她欢喜地说道,一面已经爬上了栏杆旁的坐凳楣子,摆弄着薛允衍的手臂,一面还道:“长兄人偶要把胳膊伸直了才行呢。”说着便将他的手臂给平抬了起来。 薛允衍倒还真是很耐得下心,竟然由得她鼓捣,也不说话,只偶尔配合一下她的动作。 薛十一兴致勃勃地将自家长兄的两条手臂都给摆成了半曲半伸的姿态,随后便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薛允衍的膝头,美孜孜地道:“长兄是坐椅,阿眉是阿眉。阿眉要坐在长兄坐椅上。” 秦素这才发现,原来薛十一是把薛允衍摆弄成了扶手椅的样子,他的两条手臂便是两个扶手,而薛十一则坐靠在薛允衍的怀里,一脸惬意地将两条小短胳膊架在“扶手”上。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安静地坐在亭中,小的那个一脸欢喜的笑,坐在长兄的膝头上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玩得不亦乐乎。 看得出,虽然只是一个由长兄扮成的人形座椅,可薛十一却很是开心,面上的笑容是那样地满足,仿佛得到了天下间最珍贵的礼物。 秦素便在山洞里撇了撇嘴,复又掩唇轻笑。 那一刻,她的心中未始没有两分羡慕。 不过,这情绪很快便又为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这可是冰山一样的薛允衍啊! 此刻的他就像个傻子似地,被自家幼妹摆弄成了一张椅子,且他还能谨遵做椅子的要义,不说不动,表情很是认真,这情形如何不叫秦素发笑? 那一刻,秦素真恨不能把所有人都叫来,让大家都来瞧瞧铁面郎君薛允衍此刻的傻样。 简直是太好笑了。 许是秦素开心得过分,又或者是她笑得动作大了些,她的脚下忽地发出了“噼啪”一声脆响。 秦素连忙垂首看去,却见脚下是一截踩断了的树枝。 这些许响动,终是惊动了薛允衍。 他淡然的视线,往山石的方向扫了一扫。 秦素飞快地将身子往后藏。 然而,薛允衍显然已经发现她了。 因为,在那一刻,秦素分明便瞧见,薛允衍的眉头,很轻微地一动。 那是一个秦素极为熟悉的表情。 以往每回见到她时,他都是这种“头好疼”的神情。 莫非……他这是看见她了? 第710章提不动 秦素心下狐疑,又将眼睛往洞孔旁凑去。 不想,她这里才一露头,便恰好遇上了一道淡静的眼风,那眼风也正在看着她。 怎么后脖子有点凉嗖嗖的呢? 秦素本能地向脖子后头摸了摸,又再度往前看去。 薛允衍此时已然转开了眼眸。 坦白说,他本来是想装瞧不见的。 可是,这位公主殿下的动作也未免太大了些,她弄出那么大的声响,他总不好继续装没看见吧? 而明知他已经发现了,这位公主殿下却仍旧赖在山洞里不肯出来,她这是想要掩耳盗铃? 听壁角能听得叫事主都发现了,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难道公主殿下以为,几竿疏疏落落的竹子就能挡住她的身形么? 她是不是不知道,那山石子上的孔洞可不止一处,有好几处都对着六角亭,就算薛允衍想不去看,那一身明丽的翠裙黄衫,他也是能一眼瞧见的。 有那么一瞬间,薛允衍有点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丢眼神才是。 分明已经被人发现了,到现在都还不能老实点儿自己走出来,这位公主殿下是真的打算要被他叫破行藏么? 她就不觉得难看? 正在他如此作想之际,蓦地,身旁传来了软软糯糯的“哎呀”一声,随后便是薛十一那把带着奶味儿的童声,清脆地说道:“长兄,长兄,公主殿下困在山洞里啦!” 说罢此言,小姑娘已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人形座椅,“蹬蹬蹬”几步便跑到了竹林前,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山洞里的秦素,问道:“公主殿下,要不要阿眉叫长兄来救您呀?” 饶是秦素两辈子的老脸,这会儿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被发现了,这还不是最尴尬的。 最尴尬的是,被一个小女孩发现了,且还被人家当场叫破。 好想藏在山洞里不出来。 在某个瞬间,这个念头格外地强烈。 踌躇了一会后,秦素终是干笑了两声,扯出个笑脸来道:“不必啦,本宫自己可以走出来的。”说着她便回身,朝正在憋笑的某个或某几个宫女瞪了一眼,方才迈着四方步,仪态万千地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哇,原来这个山洞可以钻出来的呢!这个山洞原来可以躲猫猫的呢!”薛十一此时是一脸的惊喜,没有半点揭穿了公主老底的羞惭,那脆嫩的童声险些便将秦素的面皮给扯碎。 她挪着步子转过假山,面上挂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向着仍旧立在六角亭中的薛允衍说道:“啊哈,真是巧得很,那什么……本宫方才……方才掉了件首饰,就掉在那山洞里,本宫是进去寻物的,不想却是这样巧,与薛中丞偶遇了,啊哈哈,真是巧啊。” 打着“哈哈”说完了这段话,秦素深深地为自己的机智竖起了大拇指。 被人揭穿了不打紧,重要是丢人不丢面。 “山洞寻物”这理由一听就很假,但它毕竟是一个理由啊。有了这层遮羞布,秦素立时便是一脸的端然凝重,似是完全忘记了方才被薛允衍一眼瞧破的尴尬。 见秦素自己走了出来,薛十一便向后退了几步,仰着胖乎乎的小脸儿,迎风看向了公主殿下。 随后,她便发出了一声奶声奶气的感叹:“公主殿下真好看啊!” 秦素原本还板得端严的脸,瞬间便乐开了花。 “这小娘子真会说话。”她弯腰看着薛十一,凝视着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里正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羡慕与赞叹,还有着一种纯真的崇拜。 看着眼前放大了的这张丽颜,薛十一的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猛地张开了双臂,胖嘟嘟的脸上是一朵灿烂的笑,脆声道:“公主,抱抱!” 秦素的心都快酥了。 这么个可爱的小娘子,真是任谁都无法拒绝的。 于是,她没去管薛允衍瞬间黑下来的脸,也没去管身后阿栗等人的劝阻,弯腰便将两手塞进小胖姑娘的腋下,用力一提…… 居然没提得动! 这小姑娘看着圆嘟嘟的,秦素本以为她应该是软喧喧的,如云朵儿一般地轻盈。 可谁想这小姑娘会这样地沉。 沉得秦素根本提不起胳膊来。 这一下,秦素终于能够理解薛允衍瞬间黑下去的脸了。 想来他不是怕秦素欺负薛十一,而是怕薛十一压坏了她去。 可是,秦素却很是不服气。 怎么说她也快要及笄了,没道理连个才六岁的小胖丫头她都抱不动。 这样想着,秦素干脆便微分双脚,沉腰错步,两膀一用力。 “嗨哟”一声,伴随着这声很具备乡土气息的号子声,秦素终于是颤巍巍地将薛十一给抱了起来。 那一刻,秦素隐约听到了自己的腰部传来了“嘎嘣”一声响。 我的腰! 秦素心里哀嚎了一声,脸憋得微微泛红。走了这半天的路她都没怎么热,这一会儿的功夫,额角已然见了汗。 这小姑娘,怎么这么沉? 有心将薛十一放下来,可偏偏地,小姑娘已然笑弯了一双葡萄眼,两只胖手扳着秦素的脸,凑上去“叭唧”就香了一口,一面还奶声奶气地道:“公主殿下第一美,最美最美啦!” 秦素瞬间便又觉得有力气了。 这么会说话的小姑娘,她可以再抱上一个。 薛允衍此时已然阔步走了过来。 他先是带些责备地看了薛十一一眼,复又向秦素躬身道:“殿下还请放下十一娘,她……有点胖。” “阿眉才不胖!”薛十一立时不干了,大声表示了反对,说完了她便又张开小短胳膊搂住了秦素的脖子,挨擦着秦素的耳朵求证地道:“公主殿下,阿眉不胖的,对不对?” 秦素勉强地“嗯”了一声,没敢说话。 这时候万不能开口说话,一说话,那口气就岔了,她准定得把小姑娘扔地上,说不准连她自己也得倒在地上。 那可就真是在薛大面前出大丑了。 秦素此时颇有点骑虎难下。 如今的情形是,除非有人将薛十一从她怀里接走,否则,她是很难在保证两个人不摔倒的情形下,将这个小胖丫头给搁在地上的。 第711章薛白衣 好希望谁来救个驾? 秦素求助地看了阿栗一眼。 阿栗立时会意,不由又是一脸忍笑的神情。 她知道,她要是再不帮一把手,她们家殿下今晚回去就得抹药油。 勉强摆出一副正经的脸来,阿栗小步凑上前,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彩色花绳,笑眯眯地对薛十一道:“十一娘,要不要跟我玩花绳啊?” “好漂亮的花绳呀!”薛十一马上惊喜地说道,亮晶晶的眸子一下子便凝在了那花绳上。 那根花绳是以七彩丝线绕成的,颜色极为鲜艳。对这种颜色漂亮的东西,小姑娘们向来很缺乏抵抗力。 此时一见花绳,薛十一立时便放弃了“最美最美”的公主殿下,转而向阿栗伸开了双手,急切而欢喜地道:“阿眉要玩的,姊姊抱抱。” “真乖。”阿栗笑道,顺势便将她从秦素的怀里接了过来,一面示意旁边的阿桑等人上前给秦素整理衣衫。 就抱了这小姑娘一会儿,秦素的衣裙已然有点乱了,好在薛十一很乖巧,在秦素的怀里也没怎么乱动,略整理一番也就罢了。 阿栗到底是从田庄上来的,平素也常干农活,力气比秦素大了许多,此时抱着薛十一也不见吃力。 这厢她便抱着小姑娘去旁边翻花绳,而一直站在旁边的薛允衍,此时则是再度躬身道:“舍妹无状,请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秦素早就被那一声“公主殿下第一美”给收买了去。 纵然此刻的她两臂发酸、腰也有点疼,可她的心里却比吃了蜜还要甜。 此时见薛允衍赔罪,秦素便大度地将手一挥,笑道:“无妨的,尊府十一娘很会说话,本宫很喜欢。” 言至此处,她便又将视线在薛允衍的身上扫了扫,十分诚恳地道:“本宫以为,薛中丞偶尔也要学一学令妹才是,说话好听些,让人听着也欢喜。” “舍妹年纪小,嘴甜些自是无碍。”薛允衍面色淡然地说道,又补了一句:“再长两岁,这毛病我会替她改过来。” “为什么?”秦素不解地问道。 “巧言令色,鲜矣仁。”薛允衍拂了拂衣袖,淡静的眉眼间没有一丝情绪,说出来的话亦不带半分烟火气,仿若西风掠过耳畔:“为人臣者,做得好,远胜于说得好。公主殿下饱读诗书,想必懂得这个道理。” 秦素险些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这人说话怎么就这么招人恨呢? 饱读诗书? 他这是讥讽她不学无术还是怎地? 此外,这话明面儿上听来义正辞严,可细想一下就会明白,人家这是摆明了告诉你:我就这样儿,我还就不改了,你能奈我何? 纵然贵为公主,面对着这只下不去嘴的铁公鸡,秦素还真就是……无可奈何。 “果然是铁面郎君。”她的面上扯出了一个假笑,语气虚伪得几乎能扫下一层灰来。 说罢此言,她略一转眸,却见薛十一正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秦素面上的笑意立时扩大,假笑变成了甜笑,和声问道:“小十一想说什么呢?” 薛十一歪着脑袋想了想,便板起了胖乎乎的小脸儿,用一种纠正错误的语气认真地说道:“公主殿下,阿眉想说的是,长兄不是鸡。” 秦素先是一怔,旋即便“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铁面郎君的另一个绰号,可不就是铁公鸡么? 小姑娘这是担心秦素骂薛允衍铁公鸡,于是提前告诉她来了。 秦素直是笑不可抑,总觉得薛允衍这会儿的脸色有点发黑。 被自家妹妹这样“护”在头里,想必他心里也苦得很。 这样一想,秦素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此时,却闻小径的另一头也响起了“哈”地一声笑,旋即便是一道清悦的语声响了起来,说道:“阿眉今日光顾着给长兄正名,却是忙得很。” 秦素的眉头跳了跳,循声看去,但见在小径的转角处,现出了一个白衣胜雪、大袖如举的男子身形。 不是白衣薛二郎,又是哪个? “二兄!”薛十一立时欢喜地叫了起来,一面便将花绳翻去了阿栗手上,还语声糯糯地叮嘱她道:“姊姊先不要动,阿眉去去就来。” 说罢她便迈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去了薛允衡的面前,扬着一脸灿烂的笑,伸臂道:“二兄最俊,二兄天下第一俊,二兄抱抱。” 秦素的脸瞬间便有点发黑。 方才这小姑娘请她抱时,似乎也说过很类似的话啊。 难道说,赞她最美,这并非是小娘子发自于真心的感受,而是某种求抱抱的套话不成? 那秦素岂不是白开心了? 秦素的脸又往下黑了一个度。 此时,便见薛允衡已是勾起了唇,伸指刮了刮薛十一的小鼻头儿,方才满意地道:“很好,阿眉没忘了二兄的叮嘱。” 薛十一立刻大声道:“阿眉记得可牢啦。要人家抱抱,先要夸人家好看才行。” 秦素的脸已经完全地黑下去了。 薛允衡这厮,怎么能把个妹妹教成这样? 怪不得薛十一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呢,原来是被他家风骚的二兄给训练出来的。 果真这厮就是欠骂。 秦素黑着脸瞪着薛允衡,一肚子的骂人话却苦于说不出口。 恰在这时,薛十一却又转过了小脸儿,忽闪着大眼睛对秦素说道:“公主殿下就算不抱阿眉,也是最美最美的。” 秦素的眉眼一下子就弯了起来。 这孩子说话就是讨人喜欢,真是个小人精,比她两个兄长可会说话多了。 “本宫就知道我们十一娘最老实,从不说假话。”秦素笑眯眯地说道,整张脸都乐开了花。 薛允衡远远地看着她,唇角不自觉地又勾了起来。 在她的脸上,难得有这般没心没肺的笑容,干净而澄澈,让人想起春风吹皱的湖面。 这样笑着的秦素,很……动人。 薛允衡飞快地挪开了视线,俯身抱起了薛十一,慢慢地走了过来。 “今日可真巧,薛家两位郎君都在这里了。”秦素心情极好地向他说道,眉眼都笑弯了。 第712章碧玉簪 薛允衡动作潦草地向秦素躬了躬身,算是见了礼,秦素却也不以为意。 薛二这厮惯来如此,她不会与他计较。再者说,以往她得罪、利用他之处甚多,欠着人家老大的一份人情,如今又无外人在侧,薛允衡不想遵着礼仪来,秦素自也由得他去。 她心无芥蒂地笑着,上前几步,轻轻捏了捏薛十一的胖脸蛋儿,柔声语道:“还有我们十一娘在这里,我也很欢喜。” 薛十一立时笑了起来,颊边现出两个深深的梨涡,甜甜地道:“我也喜欢最美最美的公主殿下。” 秦素被她夸得心花怒放,再度捏了捏她的脸蛋儿,只觉得入手处软软绵绵,触感甚好,于是便又多捏了几下。 薛十一十分乖巧,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任由秦素捏脸蛋儿,面上的笑意始终甜甜地,仿佛融了糖一般。 两个人的这番对话与动作,却是离着薛允衡极近的。 因为薛十一是被他抱在怀里的,因此,当秦素去捏她的脸蛋儿时,薛允衡便觉得,那两根纤长白嫩的手指,好似就戳在他的心窝上。 他微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头,耳尖上瞬间升起了一抹微红。 所幸秦素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又捏了捏薛十一软软的脸蛋儿后,她便很识趣地退了回去。 到底她也算是皇族,总不好一直摆弄人家家里的小娘子。这些小娘子可金贵着呢,家里还不知是怎么宠着,秦素如今正是要与各方搞好关系的时候,自不会做那些得罪人的事儿。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该往杏林里去了。”阿栗凑上前轻声提醒道,又往时漏的方向指了指。 秦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时辰已然不早了,她便点了点头,复又笑看着薛氏兄弟,和声道:“时辰就快要到了,两位不去前头杏林中瞧瞧么?” 赛花会的比赛场所便设在杏林中,秦素是当仁不让的评审者,自然需得参加。 她方才已经暗自决定了,那个周九娘,绝不会得到任何名次。 连薛十一这样可爱的小娘子都要欺负,可见周九娘不是什么好东西。此外,周家也不得她待见,她懒得应酬那家人。 薛允衍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 阳光正好,疏疏落落地洒落在他的眉眼间。这般灿烂的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时,却总像是蕴着些许苍茫与寥远。 “的确是不早了。”他向着秦素微微颔首,淡声语道:“殿下提醒得是,我们这便去杏林。” 语毕,不着痕迹地扫了薛允衡一眼。 薛允衡的神情仍旧很不自然,好在他怀里抱着薛十一,倒也不是特别显眼。 薛允衍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家二弟这是魔障了,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只能继续做那不识趣的东风,将这场中的旖旎给吹乱了去。 “殿下恕罪,我等先行告退。”他淡声说道,同时轻轻扯了扯薛允衡的衣袖,向秦素行了一礼。 薛允衡这时候才像是醒过了神一般,微有些茫然看了他一眼。 薛允衍忍不住又想要叹气。 他家二弟不只魔障了,还傻了。 情之一字,果然害人不浅。 向薛允衡的肩上拍了一记,薛允衍淡声道:“走罢。”又看向了他怀中一脸懵懂的薛十一,温言道:“黛眉儿下来罢,与长兄和二兄一起走去杏林。” 薛十一乖乖地点了点头,便自薛允衡的身上下来,复又走去了秦素的跟前,规规矩矩地团身行了一礼,奶声奶气地道:“殿下恕罪,阿眉儿先和兄长们走啦。” “乖,去吧。”秦素柔声说道,又悄悄向她眨了眨眼,小声地道:“一会儿去了杏林,本宫替你作主。” 小姑娘显然没听懂秦素的话,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傻傻地看着秦素。 薛允衍却是明白了秦素的意思,倒也没出言阻止,只向秦素点了点头,便上前牵起了薛十一的手,薛允衡亦整了整衣衫,向秦素行了个揖手礼,便也携起了薛十一的另一只手,兄弟两个一同拉着幼妹,款步而去。 望着她们的背影,秦素心头忽地一动,出声唤道:“且慢。” 薛允衍与薛允衡同时回首,只是,不待薛允衡出声,薛允衍凉静的语声便响了起来,问道:“殿下有事?” 秦素目注于他,浅笑着道:“我听人说,过几日便是尊府六娘子的生辰,她明年便将及笄,是么?” 此话问得突然,不过薛允衍却仍旧是那副平淡的模样,微微颔首道:“正是。” 秦素便笑了起来,招手唤来阿栗,小声吩咐了她几句,复又转向薛允衍道:“既是此事叫我知晓了,我也不能当没听见。又因我很喜欢十一娘,更是深觉尊府小娘子懂事明理、大方乖巧,故我这里有一件小小贺礼,便劳薛中丞带回去罢。另还有几样小东西,也赏给今日前来的九娘与十一娘便是。” 此时,阿栗已然捧来了一只金漆托盘,托盘上头明晃晃地放着一枚点翠金雀钗并两副一模一样的碧玉蝴蝶簪,东西虽不算名贵,却胜在打造得精巧,那对蝴蝶簪的簪头上还以银丝扭出了蝴蝶的触角,行动时颤巍巍地,宛似活的一般。 秦素示意阿栗将托盘奉予了薛允衍,一面便笑道:“那钗子便送予尊府六娘当生辰贺礼罢。这两副簪子,便予了九娘并十一娘便是。可惜我出宫不便,尊府六娘生辰之时,我怕是都要进学了,便只能先在这里遥贺六娘芳辰了。” 几句话说得亲切而又不失娇俏,薛允衡闻言,眉头微微一动。 “谢殿下。”薛允衍已是上前接过了托盘,淡静的眼风扫过秦素,眼底里划过了一丝了然。 秦素分明是意有所指,而她的意思,他却是明白了。 今年薛六娘的生辰,看来是得好生办一办才是。 拉着薛十一再度谢过了公主殿下的赏赐之后,这兄妹三人方才缓步离开了。 遥遥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芦苇深处,秦素心下略安。 第713章白山茶 薛六娘的生辰,恰是传消息的好时机,纵然她自己不能出宫,但她的帮手很快就要到了,到时候,就由她的帮手替她走一趟。 想来,就算“那位皇子”暗中盯着她,也绝不会料到,那个与公主殿下八杆子打不着的江府八娘,会是她一心寻来的助力。 而即便如此,秦素还是觉得有些悻悻。 进了宫就这点不好,许多事情只能假手于旁人,那些阴谋诡计如果不能直接参与,总有种隔靴搔痒之感。 没意思。 秦素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见她兴致不高,阿栗便静悄悄召来了宫人,又叫人将华盖等物收拾出来,打算一会儿前往杏林。 众人正自忙碌着,忽见一大队人自芦苇丛的那一头行了过来,却是一群宫人。 原来,这是被秦素赶去踏青的白芳华与程樵二人,他们领着那些小宫人赶回来了。 一见了秦素,白芳华当先便走上前去,气息微喘地行礼道:“殿下恕罪,我们来得迟了。我们是从哪一头走过来的,却是从小花园外头绕了过去。幸得半道儿上遇见了清虚道长,他老人家说公主殿下可能来小花园了,果然您便在此,我们才没错过去。” 见她额带微汗,那群小宫人也一个个气喘吁吁地,每个人的手上都是成把的野花儿,秦素便打趣地道:“这一回你们可玩痛快了?只可怜这山里的野花儿遭了殃,被你们这辣手摧折了不少去。” 小宫人们一个个都红了脸,便有个胆大伶俐些的上前笑道:“殿下不也拿着花儿么?殿下那朵杂色芙蓉一拿出手来,我们手上的这些可就成烂草了。”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复又有些得意地道:“这你们就不懂了,本宫这叫得来全不废功夫。” 听了这话,众人自又是一阵地笑。 闲闲地扯了几句玩笑话,白芳华便带着宫人上前来,围随着秦素步出了小花园。 出了小花园,踏上那条宽阔的山道,便是满世界的春光明媚,唯一遗憾的便是山道寂然,并无游山的游人,公主的仪仗又是威仪赫赫,反倒平白地让这漫山春色也变得有些肃杀。 秦素微觉无聊,叹了口气,正待踏上步辇,忽见前头大步走来一人,一身白衣被山风拂得飞扬起来,凤眸清幽、乌发如墨。 居然薛允衡! 秦素心中讶然,不由举眸望着他。 这厮不是才走的么,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莫不是丢了什么东西不成? 一面暗自思忖着,秦素一面又仔细地打量着他。 薛允衡的面上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神情,然他的脚步却极坚定,步幅也相当地大,几大步便行至了秦素身前五六步处,方才停了下来。 秦素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枝白色的山茶花。 “见过晋陵公主殿下。”薛允衡向她行了一礼。 秦素略略抬手,示意他平身,遂凝目看向他,问:“薛侍郎去而复返,是何道理?” 她话音落下,薛允衡的脸上,便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云。 他沉默地站在当地,好一会儿后,方才别别扭扭地将手里的茶花递了过来,却是一声未出。 秦素张大眼睛看着他,一脸的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意思? 这厮拿了朵花儿过来,难道是要送给她的? 可是,她又不是他们家的妹妹,做什么他要送她朵花来? 秦素一时间有些没转过来,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薛允衡微微侧首,仿佛无法承受她眸光的凝视一般,耳尖又开始泛红。 秦素的视线便在他的脸与他手上的花儿之间来回兜了几个圈儿,既未说话,亦未有动作,面上疑色仍旧浓郁,甚至还带着几分隐约的警惕。 薛二这厮向来行事古怪,如无必要,秦素一点也不想招惹他。委实是前世被这厮骂出心病来了,每每与之相遇,总觉得这厮一张口就会骂出来。 总之,不把话说明白了,秦素是断然不会去接他的花的。 而薛允衡却也奇怪。 秦素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擎着花儿站着。两个人皆是一言不发,沉默地相顾而立,气氛一时间竟是极为尴尬。 数息之后,薛允衡方才掩饰地咳嗽了几声,用一种在他来说相当少见的柔和语声,低声道:“舍妹……九妹妹说,此花极美,当献予殿下。” 这还真是给她送花儿来了?! 秦素的眼睛刹时间瞪得溜圆。 这厮在出什么幺蛾子? 他的话秦素是听明白了,可她还是觉得,她没搞懂薛允衡的意思。 还有,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一个两个的美郎君们,都跑来给她送花儿来了?虽说是花多不扎手吧,可这情形还是……颇为古怪。 侍立在一旁的白芳华看看薛允衡,又看了看秦素,蓦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脸地恍然大悟,连忙上前向薛允衡躬了躬身,客气地道:“原来是尊府幼妹依照往年旧例,给殿下献了花儿以示敬意,那就多谢薛侍郎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算太响,却也很适宜地提醒了秦素。 秦素这时方才想起,花朝节的“赛花会”,的确有这么一个风俗,那就是给场中出身最高、身份最尊者送花。 只是,这个风俗虽然有,但大多数人却都不会遵守。 小娘子们在一处顽,哪来那样多的顾忌,谁还会管谁的身份高?还不是谁的花儿最大最美谁就是赢家?所以,这个规矩也算是形同虚设。 而此刻,薛允衡却巴巴地跑来向秦素献花,守的便是这等同于无的一个“老规矩”。 这倒也不能说是奇怪。 秦素心下释然,面上的疑惑便也没了。 如此看来,薛氏对她公主殿下,还是一心示好的。 秦素深觉满意。 此事唯有一处奇怪,便是这花不是由薛九娘亲手送上的,而是由薛允衡转了一道手。 这种奇特的献花方式,秦素还是头一回听闻。 “殿下看,这花要不要先收着?薛侍郎也站了好一会儿了。”白芳华再度轻声语道,仍旧带着几分提醒之意。 第714章郎捧花 秦素被白芳华一言点醒,转眸四顾,却见山道之上,薛允衡一身白衫、执花而立,竟有种意外的好看。 当然,若是由得他拿着花这样站着,却是大为不妥的,万一给什么人瞧见了,晋陵公主“倨傲无礼”之说,怕是便要传开了。 “原来是九娘献的花儿。”秦素立时接口道,面含浅笑,语声温和,“那本宫就先收着罢,也请薛侍郎替我谢谢尊府九娘子。” “殿下客气了。”薛允衡说道,神态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他掩饰得极好,秦素并没注意到。 将花枝交予阿栗收下后,薛允衡似是大松了口气,便又向秦素一揖,说道:“殿下恕罪,臣先行告退。”语罢也不待秦素回话,他便飞快地转过了身,那雪白的大袖在春风里飞扬着,须臾便消失在了山道的转角。 秦素险些又是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薛家这兄弟两个,是专门生出来气她的不成? 前头才被薛大给堵得没了词儿,现在薛二又来了这一出。她还没说平身呢,也还没说“郎君慢行”呢,这厮就这么脚底抹油遁了? 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秦素很想挠头。 从桓大郎到薛二郎,这一个个的见了她都跟见了鬼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这到底是告退啊,还是避走啊? 目注着薛允衡消失的方向,秦素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芳华见状,立刻轻声语道:“殿下,这里风大得很,莫要受了寒气去,还是去杏林中赏景吧。” 这现成的梯子架了过来,秦素立刻接下,便笑了一声道:“是极,是极,此处的风景也不比杏花林好看。”说着她便又是一笑,微有些自嘲地道:“薛侍郎走路可真快。” “是啊,走得真快。”白芳华十分尽责地附和了一声,一脸“公主殿下英明”的神情。 阿栗此时便走上前来,将那柳条小花篮呈予秦素看,笑嘻嘻地道:“殿下瞧啊,这花儿多好看。” 秦素凝目看去,但见缠着细叶的柳条花蓝里,那朵杂色芙蓉开得美艳,衬着一旁堆雪似的一大朵白山茶,确实好看。且因这两枝花都不小,将个小柳条儿篮子也塞得差不多满了,瞧来倒也是一篮春光。 “的确很好看。”秦素点头赞了一句。 她这厢话音未落,便闻一道凉静的语声响起了在耳畔:“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秦素闻声而惊,转眸看去,赫然便见薛允衍正立在山道上,离着她不过五、六步远,正自躬身行礼。 秦素的眼睛再度瞪得溜圆。 这一回,她可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令她吃惊的不是薛允衍的去而复返,而是他的手。 确切地说,是薛允衍手里的那捧野花儿。 虽然那把花儿看起来面相可疑,像是临时采来的,可那到底也是花儿啊。 铁面郎君手捧野花,这情景,如何不叫人瞠目? 纵然擎花而立的薛大郎,也有一种分外的好看,可秦素还是有点没转过来。 薛允衍这又是要干嘛? 难道他这也是来献花儿的? 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秦素忍不住问:“薛中丞怎么也回来了?” 说这话时,她的眉间是掩不去的诧异,又将薛允衍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现在的她已然可以断定,薛允衍手里的那捧花儿,绝对是临时现折的,有几朵花的根茎处还沾着泥。 不过,这五颜六色的一大堆野花,被薛允衍捧在手中,却是野趣顿生,有一种洒然自在的意味。 秦素这还是头一回发现,美郎君们捧花时,几乎个顶个地好看着。 可惜,桓大郎捧花的模样,秦素却没瞧见。 她这里正胡思乱想着,但见薛允衍施施然地一展衣袖,温言道:“吾代舍妹十一娘,献花予殿下。”语毕,他便态度自然地将那捧花递予了一旁的宫人。 秦素瞪圆的眼睛立时恢复了原状。 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吃惊了。 在收到了桓大郎与薛二郎的花之后,再多一个薛大郎,又有什么要紧? 所谓债多不愁,花多无忧。她堂堂大陈公主,收几个美郎君送来的花儿,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心中虽是如此作想着,可秦素却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的唇角,正在控制不住地往上翘着。 她很开心,非常、非常、非常地开心。 今日可是花朝节啊。 前世今生,这是她头一回过这个节,而收到郎君们送来的花儿,纵然这些郎君并非她的兄长,那也是两世里头一回。 这种奇异而新鲜的体验,让她的心雀跃不已。 前世孤冷,换来这一世的鲜花与美郎君相伴,夫复何求?这个花朝节,简直是秦素两辈加起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摸了摸袖子里的玉瑟花,再看了看花篮里的满目芳华,即便山道寂然,美郎君们早就消失了无影无踪,可秦素却还是觉得,那拂面而来的春风,竟是如此地温暖柔和,而这大都的春天,竟也洗去了曾经的冷冽,变得格外宜人。 她弯了眉眼,欢喜地笑了起来…… ………………………… 薄暮时分,天色变得有些阴沉,玄都观的杏子林中,杏花兀自随风飞舞,林中却是衣鬓杳杳,再无半点人迹。 远远看去,那一小片如云似霞的浅粉,便像是夕阳最后的余晖,冲破了薄薄的云层,披落在玄都峰的山腰处。 莫不离立在院中,举首望向玄都峰的那一抹云霞,昳丽的眼眸里,划过了一丝怅然。 在他的身畔,是荒寂而枯瑟的花坛,巨大的白石苔痕细细,在石头的最下方,有春草纤弱,随风摇曳。 “水宗回上京了?”莫不离冷润的语声似被春风拂乱,又如一段错了韵的琴音,在这荒僻的小院里回响着。 阿烈正立在他的身后,闻言便躬了躬身,平板地道:“是,先生。水宗说,他今日是冒失了,不该惊动了秦六。大都不宜久留,趁着城门未关,离开玄都观后水宗便立时出城去了。他说他会返回上京,先生无召,再不会擅入大都。” 第715章意萧索 莫不离轻轻地“唔”了一声,俯身扯下了一丛细草,放在指尖慢慢地揉搓着,怅怅地道:“他老人家还是少年心性,急躁起来,比我还不如。” “水宗也是这样说的。”阿烈说道,眉眼间一派岑寂,“他说,他也没想到竟能在山道上遇见秦六娘,因见她孤身一人,便临时起意,想要出手结果了她,替先生除去一颗无用的棋子,不想却是未成。” 莫不离没说话,唯将揉烂了的草叶抛去了一旁。 那一刻,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寒意,连春风都不能将之拂暖。 “先生息怒。”似是察知了他的心情,阿烈平平语道,语气中并没有半点惶惑,也一如既往地单调着,“水宗久不在先生跟前,又一直隐居,性子便有些左了。且先生所谋并未告知于他,种种因由混杂,他才会有此不智之举。水宗已经知罪了。” “知罪?”莫不离勾了勾唇。那一刻,他单薄的背影显出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孤单,仿佛满天满地的暮色扑上了身,寥落而又荒芜。 “我知道,水宗仍旧还当我是个……”他叹息着止住了话头,转眸看向阿烈,那双流星般的眸子里,似蕴着亘古也化不开的冷寂。 “先生多虑了。”阿烈面无表情地说道,虽是劝慰之语,然他的神情却还是没有变化,“水宗原本便性情飘忽,当初连主公……先主公……都降不住他,而先生能够令其为先生所用,无论是当初与隐堂对峙,还是后来避居白马寺,他皆是完全听从先生指派。由此即可知,水宗对先生是信服的。先生之能,亦是远超常人。” 这些称赞之语若是经由旁人说来,未免会有满口谀词之感,可阿烈的语气与神情却都很郑重,可想而知,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听了他的话,莫不离的面上,便浮起了一屡自嘲的浅笑,探手抚着身旁的白石,长叹了一声道:“我能有什么本事?挟父之余威尔,如今更是被人逼到了此处,隐姓埋名,直如死人一般。”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阿烈立时接口道,语气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很显然,对于莫不离的话,他是极其不赞同的,这种情绪甚至也反应在了他的眉眼间。 他蹙起了眉,继续以一种半是劝慰、半是反对的语气说道:“先生当初能于侥幸逃生之余,一点点地归拢残部、恢复实力,北上赵国、复归陈国,最后成功隐于皇宫之内,说动主公相助,更暗中联络起江、周、杜三姓之力,助主公大事。天下间还有几人能做到先生做到的事?先生的自谦之语,吾,不敢苛同。” 他这番话可谓掷地有声,语罢,他便向莫不离躬了躬身,一字一顿地道:“阿烈此生,唯先生马首是瞻。” 莫不离安静地立在花坛边。 浓重的暮色投射在他的脸上,在他挺直的鼻骨旁刻下阴影。 那一刻的他,形销骨立,意态萧索,即便此刻神情稍缓,那种融进骨血里的寂寥,却仍旧一点一点地渗透了出来。 他寂寂地站着,那遍身的沧桑倦怠,如同垂垂老矣的老者,衬着他的乌发与星眸,瞧来触目惊心。 良久后,莫不离方才收回了抚向大石的手,寂然地道:“如今,也只有你能与我说这些了。若没有你提及,只怕我自己都会忘记,我为何会来到此处。” 惘然地叹了一口气,他负起两手,慢慢地踱向漆色斑驳的回廊,神情间满是感慨:“水宗的年纪也不小了,脾气却是一丝未改,仍旧不知收敛。我特意将他调去上京,就是怕他在大都闹事,亦是让他替我看好了……那个地方。可他倒好,一见秦六就要动手,竟还是当初那个脾气,倒叫人想起了以前的那些日子。” 他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惆怅,说到这里时,他便抬手揉了揉额角,复又将手放在眼前细瞧。 微暗的天光下,他的指尖上染了些淡绿的草汁,想来是方才沾上的。 闲闲地自袖中取了布巾出来,他以布巾轻拭着指尖,冷润的语声仿若一根冰线,直直探入人的心底:“我知道,他仍旧不拿我当主子看,也惯是沉不住气,所以才特意调他去做了这份闲差。好在这次未闹出大事来,且他又擅异容与追踪,逃还是逃得掉的。”他叹息似地说道,面色已是格外地沉凝。 阿烈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眉眼间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平声道:“水宗要我提醒先生,秦六的身边有金御卫高手护着,且还是宗师级别的高手。” “呵呵”,莫不离蓦地笑了起来,然笑声中却无一丝笑意。 他抬起手,将布巾在额头上拭着,那张矛盾重重的脸上,溢出了一种既似讥讽、又似恼怒的神情。 “此事,难道吾还会不知么?”他反问道,森然的视线如同冰针,直直刺向了阿烈,“吾居于广明宫,身在皇城,难道不知道郭士礼对这个女儿宝贝得很,秦六身边有人护着,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就这么点儿消息,还要劳动他一代宗师亲自去查?” 这一刻,他终是没再隐去语中的苛责,看向阿烈的视线也越加冷厉:“此事,终究是水宗大谬。而你,亦不曾多方劝诫,亦有过错。” 如此严厉的指责,在他还是少有之事,阿烈立时单膝点地,垂首道:“先生恕罪,是我失于督察,先生息怒。” 莫不离垂下眼眸,打量着手中的布巾,寒声问道:“是你把消息透给水宗的?” 阿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秦六去玄都观的事,是水宗自己打听来的。” “他不是在后山静修么?为何又跑去前山?”莫不离冷声问道,昳丽的眉眼间,难得地多了几分戾气。 看起来,水宗意图对秦素动手之事,让他极为恼火,连带着对阿烈也迁怒起来,出言竟是少见的严厉。 第716章身后人 听了莫不离之语,阿烈的语声却依然很平板,说道:“据水宗说,他只是一时性起,想去碑林转转,却见碑林外头竟守着禁军,他知道秦六在此,便避去了外头,不想竟在偏僻小径偶遇孤身一人的秦六,他这才临时动了杀机。” 他的话音落地,莫不离的脸上,陡然涌起了一种迹近于暴怒的神情。 但很快地,这种表情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已是恢复了淡然。 从容收起布巾,也不去看阿烈,莫不离目注于远处玄都峰的方向,似在欣赏着薄暮时分远山的景致。 天色渐暗,夜的羽翼已然张开,将整片天地包裹了起来。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际,那朦胧的、微带晕黄的月华,如一面薄纱,徐徐铺展于这所安静的小院。 莫不离抬起头,看向了那一轮圆月,语气已然变成了平素的冷润,漫声道:“如今正在用人之机,水宗不思为吾分忧,却偏要现身于人前,且还是打草惊蛇,此举,大误。” 他的语声不含情绪,只是在平和地陈述一个事实,说罢停了一会,复又续道:“有此一事,秦六往后只会更加谨慎,再加上前些时候杜筝又搞出那些动静,永寿殿那里,已经快要变成一只铁桶了。” “先生恕罪。”阿烈仍旧半跪于地,叉手说道。 莫不离转过眼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随后便疲倦地闭起了眼,挥手道:“罢了,你起来吧。此事你虽有错,大错却在我身上。” 阿烈闻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恭声道:“先生何错之有,这仍旧是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莫不离突兀地打断了阿烈的话,像是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阿烈立刻束手站好,再不发一言,院子里也再度安静了下来。 月华静静洒落,春风缱绻,抚过花坛边丛生的草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刷刷”之声。 莫不离慢慢地踏上石阶,立在了廊下,寒声问道:“既说到了水宗,云宗近来如何?他老人家想必不会也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吧?” 阿烈闻言,面无表情地道:“回先生,云宗仍隐于原处,并无动作。” “总算有个能叫吾放心的宗师了。”莫不离伸手拍了拍廊柱,语声恢复了平静:“那边对他还如往常一样?” “是,先生”阿烈说道:“先生也当知晓,云宗有一独门绝技,可将其武技境界压制于半步宗师之下,也正因如此,多年来他在那边始终沉敛,泯然于众,隐藏得极深。” 莫不离点了点头,不知何故,竟又叹了口气:“水宗飞扬跋扈,而云宗……守成太过。”他转首看向廊外漆黑的夜色,神情间添了几许寥落:“当年精锐尽毙于一役,先君留予我的,也只有这二位宗师了。” 他的身形在那一刻显得犹为孤单,仿佛沧海间的一叶小舟,被这浩大的夜色所吞没。 阿烈却是不为所动,仍旧平平语道:“先生天资卓然,将两位宗师安置在了最合适的位置,一人即可敌千军万马,先生又何必如此自怨自艾。” 他这话说得很是直白,莫不离却也没生气,唇角勾了勾,面上便有了一丝苦涩:“若非人手太少,我又何须如此精心布置?” 阿烈没说话,只沉默地立在原地。 莫不离再度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抚廊柱的手,转而捏了捏额角,语声微含倦怠:“云宗独入虎穴,自不可轻举妄动。只是如此一来,他所知道的消息便极有限,那边最核心的机密,我们一概不知。” 阿烈闻言,面上便露出了并不赞同的神情,平板地道:“先生所谋乃是大事,又何须拘泥于细处?云宗的作用,便在于以多年之隐忍,换得对方一朝之信任。而目今看来,那边对云宗的态度,确实有了转变。” “哦?”莫不离挑起了一边眉毛,捏额角的动作亦停了下来:“那边有动静了?” “是,先生。”阿烈说道,语声很是平稳:“那边的那位如夫人最近动作频繁,似在暗中拉拢府中诸位宗师,然收效却甚微。她便退而求其次,找到了云宗这一层的武者头上。云宗已遵先生之意,对那位如夫人表示了些许诚意。” 莫不离的眸子里,终是涌动出了几许和缓,勾唇道:“这才像话。” 这消息似是让他颇为欢喜,凝眉思忖片刻后,他便又道:“你告诉云宗,放心大胆地去做,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吾必全力满足。” “诺。”阿烈应声道。 莫不离负手立在廊下,忽地蹙眉:“我忽然想起你方才说,秦六孤身一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偏僻小径上?” “正是。”阿烈说道,平板的眉眼中,染上了一抹沉思之色,“以属下看来,秦六不会无缘无故偷跑出碑林的,此事定有原因,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 “甚好。”莫不离微微颔首道,那双流星般瑰丽的眼眸里,头一次聚起了些许笑意。 只是,那笑意极浅,刹时间便又为冷意所取代,而他的语声也依旧满是寒意:“青州的棋局最终行至死路,秦六必有干系。此女绝不简单,她的背后也很可能还有人。” 闻听此言,阿烈的眉眼间便有了几许沉吟,犹豫了一会后,他终是问道:“属下在想,她背后的人,会不会是薛氏?” 陡然提及大陈七姓之一的薛氏,阿烈此语不可谓不惊心,而莫不离听了,却是面无异色,甚至还有些不以为意,只反问:“为什么你会认为是薛氏?” “是因为汉安乡侯。”阿烈言简意赅地道。 在汉安乡侯一案上,薛家可谓不遗余力,而汉安乡侯府明显与秦素不对盘,薛氏兄弟又曾经借人手给秦素,助她在秦家行事,这几件事加起来,不难看出秦素与薛家关系很近。 阿烈的分析堪称准确,亦是依照常理推断的。 听了他的话,莫不离微微颔首,淡然地道:“此说倒也合乎情理。只是,我却有一处不解,”他蹙起了眉,双眸如同冰珠一般,牢牢地凝在了阿烈的身上:“就凭秦六,她凭什么说动薛氏?” 第717章得赠花 阿烈怔然,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的确,以秦素当年外室女的出身,薛家怎么可能会站在她身后?就算后来她摇身一变成了公主,薛氏向来对皇族避之唯恐不及,理应更加远离她才是,又怎么可能会把注押在她的身上? 这确实很不合常理,也很不符合薛氏一贯的作为。 “此事,便暂且搁下罢。”莫不离的冰润的语声响了起来,如同一道冰线,搅乱了这院中春日的旖旎,亦让阿烈回过了神。 他抬头看向莫不离,片刻后便即醒悟,叉手道:“先生高见,是我太拘泥了。” 莫不离此刻的神情已然变得轻松了一些,闻言便笑了笑,道:“身为谋士,你自是要知其所以然。只是我却并不是谋士,我要的是结果。至于过程如何,于我并不重要。” 说到这里时,他蓦地伸出一根食指,遥遥地朝着东南角的方向点了点,似笑非笑地道:“她秦六,绝不是公主,此事我们手握铁证。只消她一倒台,我说她背后的人是谁,就是谁。” 言至此,他转眸看向阿烈,忽尔一笑。 那一笑,耀眼昳丽,如流星划过天际,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带着这抹绮丽的笑容,莫不离轻声语道:“我听说,在今日的花宴之上,晋陵公主,得到了三位郎君的赠花。” 阿烈闻言,眉眼间瞬间便涌出了然之色,点头道:“是,先生。除了薛氏二子外,另有一枝杂色芙蓉,乃桓子澄所赠。” “你瞧,这不就行了么?”莫不离笑着说道,掸了掸白衫,转身步入了房中。 房中烛火幽微,春风携来远处的花香,却是比往常怡人一些。靠窗的书案上有一个简陋的的铜烛台,此刻,烛台中的细烛正亮着,微弱的烛火在夜色中摇曳,被门上布帘的风带动焰苗,晃动不息。 莫不离撩起衣袍在案前坐了下来,阿烈便上前几步,自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了他,恭声道:“江阳郡来的消息。” 莫不离接过字条看了两眼,唇角便勾了起来,眸中亦有了一丝兴味之色,道:“居然连程廷桢也得了个冗从仆射之职,还封了个亭侯爵,倒也有趣。” 说到这里,他将字条扬了扬,看向了阿烈:“这是谁的主意?” “江仆射。”阿烈回道,低垂的眉眼一派平板,“江仆射的意思是,如果单单提拔一个左思旷,只恐难以服众,故他便将程廷桢也捎带了进去。冗从仆射并非要职,一个亭侯爵,在大都也做不成什么事。” “能否成事,可并非他江仆射说了算的。”莫不离冷冷语道,将字条又递还给了阿烈,问:“左思旷呢?” “已经在赴京的路上了。”阿烈说道,“程、左二姓是一起走的,还捎带着秦家的几位郎君与女郎并秦氏族学的夫子。据说,薛家还专门派了人沿途护送,理由是怕汉安乡侯余孽未净、报复杀人。” 莫不离“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于昏黄的灯火中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薛氏此举,是在给程廷桢撑腰,还是向晋陵公主示好?”他笑着问道。 阿烈没说话,只躬了躬身。 莫不离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说完了那句话后,他便将视线凝向了烛台,望着那幽幽烛火出神。 良久后,他冷润的语声方才响起,问:“卢士程的事情,可有定论了?” “有,先生。”阿烈平板地说道,“此事已然不成。之前卢士程调京任职一事,便始终无法推进。我们安插在吏部的人手两次上报,都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其后,卢士程的嫡长兄卢士纶更是亲自跑去吏部,说什么‘举嫌亦当避亲’,又说‘吾弟尚需历练,便叫他先在上京干满五年再说’。”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复又续道:“卢士纶不仅在吏部这样说,他还给陛下递了折子,提出了‘大姓让、小姓上’之说,其大致意思为:凡德优才佳者,不论出身,唯才而举。此折一上,龙心大悦,卢士纶最近往寿成殿去的次数比以往都要多。” 莫不离安静地垂眸听着他的话,神情不辨喜怒。 阿烈的语声却仍未停,此时又继续说道:“有了卢士纶这道折子,卢士程进京之事几成泡影,我们在吏部的人也无计可施。此外,圣上最近有意让小姓与寒族子弟入朝堂,如今正召集江氏、桓氏与薛氏以及三公商议此事。” 听得此言,莫不离的脸上,便划过了一丝讥嘲的神情,眸中寒意瞬间大盛,森然道:“好一个老滑头卢士纶,竟在此处将了我一军。” 阿烈此时的神情亦是格外凝重,说道:“程廷桢与卢士程之事,是交错着来的。先是卢士程升任之事两度被吏部押后,随后便有了卢士纶的这道折子,再接着,江仆射便提拔了程廷桢。程氏是标准的小姓,江仆射此举,极得圣心。” 他的话语中不乏深意,而莫不离却没急着接口。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面上寒色如冰。 好一会后,他方才停下脚步,回首看向阿烈,淡声道:“江仆射这是拿着我们的棋子,去谋他自己的前程去了。” 从江仆射的行径来看,莫不离的这个推断很是顺理成章,只是,阿烈却似是并不赞同他的观点,沉思了一会后,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先生恕罪,我与先生所见略有不同。我总觉得,这诸事之巧,不大像是江奉先能做出来的,倒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整件事的走向。” 说到这里时,他上前两步,放低了声音道:“今天上晌我才收到消息,近来,桓四郎与卢家诸郎君极为交好,卢士纶对其甚是喜爱,多次召他去书房说话,而桓四郎对卢士纶亦甚是亲厚。”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又续道:“便在十日之前,桓四郎与胞兄并卢氏诸郎君小宴,宴上也不知说了什么,桓四郎突然愤而离席,直奔卢士纶书房,二人在房中相谈良久,卢士纶更是亲自将外甥送出了书房。就在第二日,卢士纶便上了那道折子。” 第718章散骑郎300月票加更 微风四起,拂得那门帘动了动,阿烈的语声便和在这风里,低沉而又凝重:“朝堂上最近隐约有传闻,说这道折子实则是桓公借小儿之手,赠予卢士纶的一份大礼,其用意自是希望与卢氏走得更近。” 言至此,他忽地话锋一转,继续道:“可是,便在这传闻出来后没几日,桓公有一日忽将桓四郎召进书房说了很久的话,出来时,父子二人的面色都很难看。紧接着,桓公便突然赏了桓大郎一套前秦内造的瓷壶,据说价值千金,今日上晌面圣时,桓公突然向陛下提请,想要令其长子桓子澄任散骑郎。” 他的话语,让莫不离面上的寒意瞬间便化作了讥嘲。 “原来如此。”他勾唇语道,冰冷的眼中尽是冷意:“我就说,那卢士纶是个最中庸无用之人,如何能上得了这样一份折子?原来这里头还有他外甥的功劳。” 言至此,他似是再也无法抑住心底的情绪,“呵呵”地冷笑了起来:“人皆道女生外向,却不想桓家这个四郎反倒是男生外向。有了好计策不思献给父亲,反倒献给了舅父,却反惹得桓公大怒、父子反目。由此可知,他这是有多想讨好母族,这才急欲在卢氏面前表现。” 桓道非之所以偏爱四郎桓子瑜,正是因为桓子瑜有一个强有力的母族。可他大约没料到,他对卢氏的过分重视,却让桓子瑜觉得,抓紧卢氏远胜于抓住他这个亲生父亲,于是干脆转投了卢家的怀抱。 阿烈对此亦表示赞同,沉声道:“先生的推断一点无错。桓四郎向着母族,甚至不惜将良策献予舅父,桓公自是不满,于是便想起了嫡出的大儿子桓子澄,出手就赏了一堆东西,还要命其入仕。这一连串的举动一抑一扬,他这是在告诉桓四郎,郎主之位,最终还是由他桓道非决定的。” 神态轻松地说到这里,他的眉眼间便浮起了一丝淡笑:“桓氏内斗,不管获利者何人,于我等自是大有好处。从这个方向来看,此事却也不算太坏。” 这一番话可谓将事件解释得十分清楚,然而,莫不离面上的寒意却仍旧极盛。 “桓氏,终究坏了我的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他便猛地一拂衣袖。 “哗啦啦”一阵响声,堆在书案上的几本书册,瞬间便被他扫落于地面。 那一刻,莫不离那张矛盾重重的脸上,有着一种说不出地扭曲,而他的视线更如淬了毒的火,又似蕴着无穷的怨毒与仇恨,若有实质一般投向了窗外的花坛。 花坛中的那块白石,在夜色中兀自耸立着,夜风拂来春草细碎的呜咽,似是在悄声地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不离身上那种濒临爆发的危险气息,才终是平息了下去。 他似是有些无力闭起了眼睛,颓然靠坐在了扶手椅上。 如此强烈的情绪,在他还是极少有之事,而阿烈却似若未闻,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他垂着眼眸,平板的语声不带丝毫起伏,平声说道:“此事虽不算坏,却也不能算好。卢士纶的折子上得太突然,叫我等极为被动,就算把事情捅出来、晾出桓氏之名,只怕也得不着好处,说不定陛下反倒会对桓氏高看一眼,所以……” 他没再往下说,只躬了躬身,便沉默地退去了一旁。 莫不离张开了眼睛。这个瞬间,他连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无比的倦怠:“所以,我们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连个像样的反击都没有。”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很显然,他并不需要阿烈的回答。 然而,阿烈却像是没能理解他的意思,此时偏偏开口道:“先生过虑了。先生莫忘了,我家主公的母族,也是小族。” 此言一出,莫不离的眉头立时一动。 他转眸看向阿烈,方才还满是疲倦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讶然:“你的意思是……” “诚如先生所想。”阿烈立时接口道,眸中有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既然陛下愿意启用小族与寒族子弟入仕,我们自然就更容易往各部塞人了。我家主公的母族本就是小族,虽然族中人才凋零,却也并非没有可用的人手,如果将他们全都安排出去,则正好可以补齐我方人手上的不足。” 莫不离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眸中讶然渐渐散去,转而有了一丝笑意。 “此计……大善。”他沉吟地说道,眉间喜色渐浓,那流星飞坠般的笑意,让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再不复方才的疲倦,“这便叫顺手推舟,无论设局之人是谁,他大约都没想到,这一计虽拦住了卢士程,却反倒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这就是所谓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是。”阿烈语道,“除此而外,先生也莫要忘了,我们的手上,还有秦六。” 言至此处,他放慢了语声,意味深长地道:“先生当知晓,如今天气已然和暖,宫中宴饮频繁,我们的机会……多得很。” 在听到“宴饮”二字之时,莫不离的神情,忽地一变。 他眼中的喜意忽尔便由淡转浓,到最后,甚至已然有些喜动颜色起来。 “你说得也是。”他几乎是笑着说道,唇角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也是啊,我怎么将此事忘了。” 他笑着将手拍了拍额头,复又摇头道:“瞧我这记性,真是越发地差了,还好有你提醒于我。” 阿烈的面上却仍旧无甚表情,只道:“还有杜笺,她也快到上京了。届时有她姊妹二人相助,我们在宫中行事也更方便些。” “正是此话。”莫不离意态悠然地说道,眸中笑意不减,“宫宴之中,她姊妹二人可好过旁人百倍。”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是重新站起身来,在原地踱了两步,蓦地道:“上巳宫宴便是个好时机。薛氏不是一向喜欢作壁上观么?这一回,干脆便叫他们再与龙椅上的那位离心。” 第719章伤其类 莫不离一面说着,一面便停下了脚步,面上的神情复变得极冷,本就冷润的语声,此时亦变得更加坚硬:“还有江奉先,也该吃些教训才是。如果他不记得他江家的圣眷是谁给的,我会帮着他记起来。” 阿烈没说话,只无声地躬了躬身,低垂的眼眸中,有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感伤。 这片刻的情绪,竟是奇异地影响到了莫不离。 他忽尔叹了口气,将衣袖拢了拢,怅怅地道:“可惜阿焉与阿燕二人,却是早早去了。原本,这些都是该当由她们来做的,她们会武技、人也机警,比之杜家那两个疯女人,却是更合吾意。” 说到此处,他的神情变得越加怅然起来,又叹了一口气,神情中满是感慨:“如今,就算明知杜氏姊妹有点儿疯疯颠颠的,却也只能拿来一用了。” 阿烈面无表情地躬了躬身:“先生恕罪。女武者本就不好培育,目今我手中并无更好的人手去替下杜氏姊妹。至于那个人……”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面上有了一丝考量的神情,复又续道:“……那个人,我以为还是留在原处的好。棋子再多,也不好用在一局。” “诚如此言。”莫不离赞同地点了点头:“那个人留在宫里,于我等也有益处。” 说到这里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还有另一个人呢,她如今在桓家可好?” “她一切都好。”阿烈说道,面上的神情较之方才轻松了一些:“我并没派人与她联络,我们留在桓家的人手也不曾与她接触过,所有消息皆是由他们直接报给我的,并不曾过她的手。” “甚好。”莫不离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处置便极妥当。桓氏一族能人极多,她的行动不宜过频,如果有机会,你叫人给她递个口信,令她好生呆着,能不见人便不要见人。再,不到关键时刻,不可妄动。” “诺。”阿烈利落地应道。 莫不离负起两手,转眸望着屋门的方向。 春风翻卷而来,不住拍打着门前的布帘。小院之外,是一大片连绵的灯火,如星光般铺散开去。 遥遥地目注着那一片灯火,莫不离问道:“泗水那边,据说动静不小?” “是的,先生。”阿烈说道,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来,交予了莫不离:“霍至坚昨晚传了消息过来。” 莫不离接过字条,只展开看了一眼,便微笑了起来:“真是好消息。” 他似是极为欢喜,眉眼间的笑意似若春风拂面,语声中更有掩不去的喜意:“赵国的柱国大将军一直在往泗水加派兵马,他这是要打仗么?” “属下以为,有此可能。”阿烈沉声说道。他此刻的神情较之平常多了几分神采,语气也活泛了起来:“吕时行如今正在泗水,吕氏府兵亦集结于那一处。若是此时来上一场恶战,吕家就完了。” “正合吾意。”莫不离淡笑着说道,将字条凑去了烛火处点燃。 “呼”地一声,火苗在他的指上瞬间亮起,那艳丽的红光映照着他的眉眼,他的眼珠在烛火下如琥珀般地透明。 阿烈的视线在他的脸上停了停,复又抛去了旁处。 那一刻,他的眼底,浮起了一缕浓重的哀凉。 然而,这也只是瞬息间的事而已。当那一簇火苗熄灭之时,阿烈的神情已然恢复了平素的冷漠。 “此事,龙椅上的那位也知道了?”莫不离的语声响了起来,如一线凉风,在阴暗的房间里来回穿梭。 阿烈闻言便躬身回道:“江九郎乃监军,此事必须上报朝堂,瞒不住的。” 这回答也在莫不离的预料中,他闻言并不吃惊,唯眉头蹙了起来:“若不顾吕氏,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先生明见。”阿烈恭声说道,“属下以为,朝堂上必会有所表示。这毕竟是两国之争,陛下再是厌恶吕氏,也不能真的将泗水拱手相让。如今便要请先生的示下,要不要动用我们的人手,说动江、周、杜三姓出兵,再联合桓氏精锐人马,共同抗赵?” 此言一出,莫不离先怔了怔,旋即便夸张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阿烈道:“你这样说就……太假了罢。” 他边说边笑了起来,一面还摇了摇头:“什么联合抗赵?说白了,这就叫内外夹击,杀桓毁吕,一箭双雕!” “先生洞若观火,属下拜服。”阿烈躬了躬身道。 看起来,莫不离方才所言,点出了他真实的目的。 莫不离闻言便又笑了起来,抚掌道:“此计甚好。我还正愁着要怎么一点点蚕食桓、吕部曲呢,桓氏府兵那一万精锐,若要分期分批地灭掉,却是个水磨功夫,三五年也未必能成。如今却好,天赐良机。” 他说着便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那张充满矛盾的脸上,浮动着一种迹近于兴奋的神色。 好一会后,他方才于案边停下了脚步,问阿烈道:“当年离开隐堂时,我记得,隐堂在赵国各大将军府中皆留了暗桩,是也不是?” “正是。”阿烈点头说道,语气极为肯定,“隐堂布局极早,一点点渗透赵国朝堂,如今已成气候。” “如此甚好。”莫不离满意地说道,复又将食指在案上不住地敲击着,沉吟地道:“你回去后就着手此事,挑个稳妥且不大露面之人,潜去赵国,替我给隐堂送个口信,就说是我说的,只要墨氏子弟肯于泗水排阵,与我联手击杀桓、吕二姓,我愿将当年留在赵国的那批金珠,赠予隐堂。” “是,先生。”阿烈毫不迟疑地应道。 看起来,莫不离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所以他当即便应诺了下来。 略略停了片刻后,莫不离又道:“你叫传信人带上火凤印的母印。一见此印,赢铨必知是我。” 直接点出了隐堂名面儿上主人的名字,他却是一脸的不以为意,显是并没将这位赢氏后人放在眼里。 “是,先生”阿烈依旧是面无表情,躬身应道。 第720章断赝品 莫不离此时却又微蹙了眉,问道:“说到火凤印,我倒想起一事来,太子遇刺时留下的那个火凤印,龙椅上的那位可查出眉目了?” 阿烈神情微肃,低声回道:“回先生,查出来了。便在桓氏回归当日,陛下急召桓公觐见,以那枚印石问之,桓公辨认良久后,断定该印为仿制的赝品。陛下当即便放了心。” 他平板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着,幽暗的烛火下,莫不离的神情,陡然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他沉默地立在案边,良久后,方才微带讥意地一笑:“他自是认得出真伪的,毕竟,那就是他当年……” 他忽然停住了声音。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情绪在他的脸上弥漫开来,却又迅速消散,快得叫人根本分辨不清。 几乎是眨眼之间,莫不离面上的神情,重又变得冷然起来,淡声道:“这却也好,免得我等再费手脚。” 阿烈无声地躬了躬身,算是认同了他的话。 安静地站了一会后,莫不离蓦地勾了勾唇,看向了阿烈:“当年在赵国时,隐堂给我下了一种名为‘三伏’毒的药,我记得赢铨曾说,他们手上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毒药,叫‘蚀腑散’,是不是?” 他的语气好似带着几许怀念,冷润的语声也比往常多了些情绪,然一双眸子却如坚冰,寒意浸人。 阿烈的眼底,难得地有了一丝波动。 他怔怔地看着莫不离,眼中的苍凉如水一般漫开,良久后,方才沉声道:“隐堂……确有此药,‘蚀腑散’又叫‘十副散’,共计十副药,中者无觉,医者无察,十副药落肚,大罗金仙也难救回。” “唔”,莫不离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勾唇一笑:“我那批金珠至少值十万银,便叫隐堂再附赠一套‘蚀腑散’吧。” 阿烈的眸中迅速地闪过了一丝震惊,迟疑片刻后,他终是问道:“先生……要此物何用?” 莫不离“呵呵”地笑了起来,转首望向了窗外,意态悠然地道:“你家主公难道没告诉你么?龙椅上的那位,最近爱喝补汤。” 阿烈闻言,神情陡然一变,眸中的震惊之色愈加鲜明:“先生的意思是……” “打铁趁热。”莫不离幽幽地看着他,冰冷的眼珠在烛火下闪着光:“泗水必有一场大战,此乃绝好良机。桓氏势头太旺,非雷霆一击难以毙之。” 阿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方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垂首道:“先生高见。” 莫不离此时的心情似乎极好,见阿烈的神情像是有点不大赞同,便又很耐心地解释道:“泗水之战后,桓氏即便损去那一万精锐,亦有反戈一击之力。所以,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趁着他们还没回过神来之前就动手。” 停了一会后,他又说道:“等到桓氏反应过来时,你家主公就不再是殿下,而是陛下了。到了那个时候,桓氏失去大义之名,又拿什么去与我等抗衡?毕竟,太子弑君篡位,这个罪名就算他桓氏出手也是洗不脱的。到得那时,秦六……也好拿出来祭一祭了。” 阿烈此时已然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遂接口道:“广陵已在我们手中,有了杜四郎这支生力军,先生之计必成。” 莫不离勾唇笑了笑,神情倒也没显得多么欢喜。 “隐堂一直缺钱,以我价值十万的金珠,换他的一阵一药,似还有余。”他拣起腰畔的一小枚月形玉玦拨弄着,有一点漫不经心:“如果可以,就叫他们再赠些药吧,隐堂中最多的就是此物,我们手上只有一味‘沉香梦醉’,却是单薄得很。” 阿烈再度躬身应是 莫不离放下玉玦,语声重又变得冷厉起来:“隐堂之事,至关重要。此行不容有失。” “是,先生。”阿烈的眉眼间是一派沉着:“以我之见,若要万无一失,我们的人当取道唐国,再赴赵国。虽然有些绕道,但那条路更安全。毕竟,如今正有人盯着隐堂的联络点,陈赵边境的那处联络点,我们已经多年没碰过了,很难说现在有没有人盯着,属下以为还是避开为妙。” “可。”莫不离颔首道,顿了顿,蓦地转换了一个话题,问:“壶关窑塌窑之事,可查到消息了?” “还没有。请先生恕罪。”阿烈面无表情地说道。 听得此言,莫不离倒也无甚表示,只淡然地道:“此事想必不好查。如果是墨家人动的手脚,那就更不好查了。那一族的人向来鬼里鬼气,还当自己有多么地神龙见首不见尾,真真可笑。” 分明方才还直言要墨氏布阵相助,可如今说起墨家时,他的语中却满是嘲讽,可想而知,他对这个家族有着根深蒂固的成见。 听了他的话,阿烈却是面露沉吟,踌躇语道:“虽然不曾查到壶关窑的消息,但我们的人却听到了另一个传闻。据说,永平二十年至二十五年之间,有一群墨氏子弟,曾于大陈境内出没。” 莫不离一下子抬起了头。 那一刻,他的面容有瞬间的狰狞。 “你说什么?”他厉声问道,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脸上,迅速罩下了一层寒霜:“消息可确实?” 阿烈躬身道:“尚未确实,我已经给阿杰递了消息,叫他顺着这条线往下查。” “务必细查!”莫不离厉声说道,“这个时间点……很可疑。” “吾与先生有同感。”阿烈的语声变得低沉起来,甚至还有些萧索:“那到底也是……所以一收到消息,我便立刻交代给了阿杰。” 他说得语焉不详,然莫不离却是完全听懂了。 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便沉默了下来。 又一阵东风拂了过来,卷起简陋的布帘,将窗外的星光与月华也携进屋中。 然而,这温柔的春色却始终暖不透这房间里的冷意。而这所荒芜的小院,也一如既往地岑寂着,就如同始终不愿融化的一块坚冰,在这月色溶溶的春夜之中,兀自冰冷着、萧瑟着,抵御着世间的一切变化…… 第721章春风软 二月将将行至末尾,一直“重病未愈”的江八娘,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收到这个消息时,秦素正坐在永寿殿的廊檐下,对着墙角的一丛翠竹作画,顺手在小瓷碟子里调弄着颜色。 春风酥软,拂过宫墙边的行柳,吹起了她鹅黄的春衫,那一袭月白色八幅桃花裙在风里微微飘摆着,远远瞧去,恰是一幅丹青美人儿图。 只是,这美人儿此刻却微蹙了眉尖,纤白的手指捧着牙白的素瓷碟子,一样是白腻如玉的色泽,叫人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手指,哪里是白瓷。 秦素捉着那杆兔毫笔,时而在一方尺许宽的白笺上试着颜色,一面便闲闲地问:“江八娘的病终是好透了?再没了反复?” “是,殿下。”白芳华躬立于一旁,恭声回道。 她的腰微微地弯着,两手相交握于小腹前,是标准的宫人回话的姿势,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前头邢大监传话说,再过两日,江八娘就会进宫拜见殿下。” “来就来罢,还要提前知会我一声儿,怎么,是怕我不能准时恭候么?”懒洋洋地看了看远处的翠竹,秦素在画稿上添了两笔,一行一止莫不娇慵,很有几分“东风日暖懒上楼”的情致。 只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并无半点暖意,反倒冷嗖嗖地,像冬日的寒风刮到人脸上来。 “殿下言重了。”白芳华立时说道,面色已然有些微变。 秦素之语,分明就是埋怨江家拖延了太久,而这埋怨也不能说失礼。 江八娘早就该进宫了,可江家却一直没把人送进来,直到现在都快到三月了,这时间也确实抻得长了些,也难怪公主殿下生气。 听了白芳华的话,秦素便弯唇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根本未达眼底,而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含一点温度:“我不过白说说罢了,江家女娇贵,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白芳华立时双膝一弯,伏地请罪道:“殿下恕罪。” 她这是秉承着“无事多请罪”的宗旨,就算错不在己,让主子不喜了,那也是奴仆的错。 秦素见状,倒是真的笑了起来,拿画笔朝她点了点,笑道:“白女监也真是的,你请什么罪?这又不是你的错儿。再者说,江家乃是冠族,士族清流,自来是要讲究个行止高蹈的,端着架子也属平常。” 这话说得就很诛心了,白芳华哪里敢往下接话,只能继续伏地请罪。 秦素其实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不过是表达些许不满,顺便再给江家扣个“藐视”的帽子罢了。 三月里宫学便要开学了,江八娘却来得这样迟,她这个不怎么懂规矩的公主,抱怨几句也是该当的,不是么? 懒懒地挥了挥手,秦素道:“白女监起来吧,别跪了。这不是你的错儿,我也不过就这么一说罢了。” 白芳华先谢了一声,这才敢爬起来,却是再不敢多说半个字了。 见秦素明显有些不喜,阿栗便凑上前去,轻声道:“殿下也画了好些时候了,要不要歇歇?” 秦素正觉得满心倦怠,闻言便点了点头,将画笔往旁一丢,起身吩咐道:“收拾起来,我要去御花园走走。” 语毕,她淡淡地扫了白芳华一眼,眼风似凉似暖,语声亦是不冷不热,道:“还要劳白女监去问一声,就替本宫问一问江家,本宫到底要在几月几日恭候他们江家女入宫?你叫他们家给个准信儿,方才说什么两日,他们难道不知道,一两日也是两日、三五日也是两日么?叫他们给个话儿,本宫也好准备起来,免得一日日地挂着心。” 她的语声仍旧不算很严厉,但说出来的话,却也仍旧像方才那样地诛心。 白芳华是真没想到,秦素竟会如此不喜,此时自不敢言声,只垂首应了个是,便迅速地退下去传话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处,秦素勾了勾唇,转向了一旁的阿栗,问:“卫十娘是哪一日来的?” 这次选出来的两个女大侍中,除了江八娘外,另一个便是卫十娘。这卫十娘是卫氏嫡支嫡出的女郎,身份比之江八娘可要高多了。 阿栗闻言,便上前禀道:“回殿下,卫十娘是在花朝节后的两日,也就是二月十七日进宫给殿下见了礼。如今她已经在牵风园安置妥当了,殿下前两日才叫人赏了她一副前朝书圣亲笔书写的对子呢。” “哦,对了,是有这么回事儿。”秦素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复又蹙眉问:“我记得当初客曹部曾送过一份名录,将各家适龄的女郎都排了个名次出来,卫十娘因排在第一,所以父皇才点了她为大侍中。那排在她后头的又是谁?” 她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那份名单,她可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的呢,她如何不知道排第二的人是谁? 阿栗如今却是比以往多了几分通透,此时一听秦素之语,自是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便很是机灵地将声音略略提高了些,说道:“回殿下,我记着那时候殿下与我说过,排在卫十娘后头的,是桓十三娘。” “原来是桓家的小娘子。”秦素一脸恍然大悟地说道,旋即便又蹙起了眉,面上微带不喜:“那你现在就去追上白女监,再告诉她一句话,就说是本宫说的,如果江八娘再不来,本宫也没那份耐心多等了,就换上排在第二的桓十三娘便是,那个大侍中的位置也留给桓十三。你再告诉她,就说桓家是百年冠族,想来桓家的女郎也是极好极好的。” 阿栗闻言,连忙应诺了一声,便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 此时,永寿殿内外已是悄无人声,所有人皆是屏声静气,连喘气儿都分着好几口来。 公主殿下这分明便是生气了,这个时候谁要是不长眼往前凑,那还不得给打得屁股开花? 如今管着打扫净物的阿辉,当初便是因为不知怎么得罪了公主,被公主殿下送至刑作司狠狠地责罚了一番。 第722章始回京 原本阿辉的差事极好,却今却也没了,一个叫阿耀的小监顶了他的位置,而阿辉则只能管着最差的活计——倒净物。 想当初,这阿辉也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小监,可你现在再去瞧瞧,那真真人不人鬼不鬼,到现在走路还带着拐,整个人黑黑瘦瘦的,哪里还有半点当初的白净? 永寿殿的宫人都知道,公主殿下平素不爱罚人,但一旦触怒了她,她罚起人来那可是相当狠的。是以众人皆不敢则声,只静悄悄地做着自己份内之事。 晋陵公主因江家的百般拖延而动怒,有意把江八娘踢走,换上桓十三娘来做大侍中。还没过上一个时辰,这消息便传遍了内宫,连外皇城的人都知道了,而中元帝,则是第一个收到消息之人。 在听到了邢有荣的禀报之后,就连向来偏宠着江氏的中元帝都觉得,这一次江家确实做得有点过了。 虽然说士族清流视粪土王侯,但到底晋陵公主也代表着皇家的脸面,而江八娘又是公主亲自选中的伴读,晋陵公主对江家也一再示好,可江家倒好,一直端着架子不把人送进来,这的确有点儿下人的脸。 诚然,这些不过是女儿家们的小事,中元帝自不会真的把江仆射叫进宫里来讨个说法,也更不可能出面干涉。君主总要有君主的风度,这种家务小事,本就不该由他一个皇帝出马,那也太掉价了。 只是,即便他不说不动,却也并不表示他对此事的漠视。 恰恰相反,既然他亲自叫了邢有荣过问此事,那就表明,皇帝陛下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这是一个信号。 你江家摆谱儿摆得连皇帝都“知道”了,如果再不赶快放低姿态,那么,江家的风头,可就都要被最近才兴起来的卢家给抢去了。 君不见卢士纶一份折子上罢,中元帝俨然已将之视为朝廷肱骨之臣,最近卢家亦是圣眷正隆,江家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惹得帝心不悦? 于是乎,秦素那一通发作过后还不到两个时辰,白芳华便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道:“殿下,江八娘到了。” 彼时,永寿殿里午食方罢,小宫人们正在收拾碗箸,阿桑她们则在帮着秦素漱口净面。 听了白芳华的禀报,秦素面色不动,心下却是万分得意。 她就知道,她这一生气,江家准定会有动作。毕竟,朝堂上的风云,总会波及到宫里来的。卢、卫二姓可是世代姻亲,卫十娘入选大侍中,再加上卢士纶如今颇受重用,江家瞧在眼中,能不着急? 秦素这一怒,时机把握得刚刚好,顺手把江家还给敲打了一番,同时也算是变相地给江八娘撑了回腰。 一直被丽淑仪百般打压、很可能在江家也常被苛待的江八娘,有了公主殿下这座大靠山,往后的日子想来不会太难过。 “本宫知道了。”秦素慢悠悠地说道,端坐在椅中,由得阿栗与阿桑分别以柔软的白棉布巾细拭手指,一面便向白芳华笑了笑,毫不讳言地道:“这一回倒是快,也不枉本宫发了通脾气。” 白芳华喏喏应是,复又躬身问:“殿下是现在就见她,还是再等等?” “你下去问问她可用过午食了。”秦素闲闲语道,收回了拭净的手,端起茶盏啜了口茶:“若没用过,便叫他们收拾几个小菜出来,再将她领到偏殿去便是。若用过了,叫她去正殿候着,我这就过去。” 白芳华上前一步,恭声道:“回殿下,方才我提前问过了江八娘,她说她在入宫前已经先用了午食。那我这就安排她去正殿。” 秦素搁下了茶盏,以锦巾拭着唇角,淡笑不语。 江八娘这说的很可能是客气话。 事实上,对于江八娘如此迟才进宫的原因,秦素心知肚明。 她一定是才从上京回到大都的。 此前江十一顶替江八娘的时候,秦素就知道,丽淑仪定是暗中使了手段,单把江八娘给留在了上京。 说起来,江家的人动作却也不算慢,和半个月的时间就把人从上京接来了,这其中还包括教导进宫的规矩、添置首饰衣裳、添置服侍的小鬟等等,顺便再把人好生喂养得胖些、漂亮些,也免了碍了公主殿下的眼。 这么多的事情,要在短短十余天中做完,时间确实紧迫。 心中如此作想着,秦素便挥了挥手:“白女监去安排吧,我换身衣裳就来。” 白芳华脚步轻悄地退了下去,秦素这厢便唤了宫人过来,重新换过了一身天水碧的正色衣裙,方才前往正殿。 才一转出置于正殿侧门的八扇大屏风,秦素便瞧见,在正殿的殿门处立着个美人儿,一身茜纱衣裙如火焰般耀眼。 此时,见秦素领着宫人走了进来,那美人便不慌不忙地跪倒在地,行大礼拜见,口称“江氏八娘见过晋陵公主”,语声婉转如晓莺轻啼,一行一止莫不优雅端庄。 凝目看着伏地见礼的美人儿,秦素的眼底,划过了一丝满意的笑。 果然,这的确就是江八娘。 这个前世时早早病逝的江八娘,这一刻还活着。 如果有可能,秦素希望她能够一直活下去。 “平身,赐座。”秦素很是官样文章地淡然语道,面上带着几分不虞。 江八娘谢了座,便端坐在了宫人搬过来的鼓凳上,腰背挺直、眉眼微垂,两只手交叠于膝前。 这是极为标准的宫中坐姿,很显然,江家是好生调理过她了,她的行止如今已然堪称合乎规范。 “听闻八娘病了,且还反复了好几回,如今身子可大好了么?”待各自归座后,秦素便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她还生着江家的气呢,自然不好一上来就和颜悦色起来。 江八娘倒是神态从容,闻言便恭声道:“谢公主殿下动问。因我是从上京回到大都的,才回到这里时有些不惯此地的天气,便此染上了风寒,好好坏坏地病了十余日,却是叫公主殿下久候了,实是惶恐得很。” 第723章袖余香 说完了那番话,江八娘已是站起身来,屈身行礼道:“请殿下恕罪,病中因恐过了病气给殿下,所以才拖到了这时候觐见。” 一番话说得很是得体,也没给江家讨情求饶什么的,却是不卑不亢得很。 秦素面色稍霁,掩唇轻笑道:“罢了,原来你竟是病得这样重,却是我心急了才是。” 弃用了“本宫”而用了“我”自称,可见公主殿下这是真的不生气了。 江八娘心头微松,口中忙道“不敢”,又再次谢过了公主殿下的不罪之恩。 如此两下里往还几次后,秦素的面上方才有了真正的笑容,一面招呼她重新入座,一面便笑道:“说来也是我疏忽了,竟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只一直八娘、八娘地叫着,想来你也不会怪我失礼罢。” 江八娘似是早有准备,闻言立时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张精致的小笺来,双手呈上,柔声语道:“这是八娘的拜笺,请殿下笑纳。” 秦素见状,一时间倒是有些诧异起来。 她也不过是挑个话题罢了,却是忘记了,问人姓名也是件不大礼貌的事,这江八娘却很机敏,早就备下了写着自己名字的拜笺,却是很巧妙地将事情周全了去,也免去了当着一屋子宫人报名字的尴尬。 秦素心中越发满意,笑着对一旁的阿栗点了点头,阿栗便上前接过拜笺,交给了秦素。 秦素垂眸看去,却见这拜笺色做浅红,还带着股蔷薇花的香气,想来是捣碎了红蔷薇再拧出花汁,辅以秘法染制的而成的花笺,不只精致好看,袖之还有余香,果然是大士族里的精巧玩意儿。 她含笑把玩了一会,方才启笺而视。 那笺上只寥寥数字,是依着拜谒的规格写的,落款是“江氏八娘宜芝笔”。 原来,江八娘的闺名,叫做江宜芝。 秦素一时兴起,便拈着那花笺笑道:“你这法子却也有趣,却不知八娘可有小字?” 一般说来,士族女郎年满八岁者,皆会由父母或年高的长辈起一小字,待到及笄时,会有一个正式的字,这两者间还是有些不同的。 见秦素问起,江八娘便起身行了一礼,轻语道:“拜笺翻过,便是小字。” 听了她的话,秦素这才发觉,那拜笺居然是一页三折,再往下翻开,果然还有一页,上头只以清秀的字体写了四字:“小字嘉蕙”。 “真真是好巧的心思。”秦素忍不住赞叹起来,翻来覆去地端详那花笺,只觉得这江八娘她真是没白请,果然是个心思玲珑之人,不动声色间便将她抛出的问题给回答了,且还答得佳妙,不仅让人挑不出错儿来,还能叫人心下开怀。 看起来,江八娘这个庶女,一如她前世所知地有心机。 只可惜她前世时命运多舛,早早地便香消玉殒,如今她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说来还是秦素给了她的活命之机。 她千辛万苦将人赚进宫来,就是要让江八娘报还恩情的。 得了秦素的夸赞,江八娘倒也没有喜形于色,仍旧是面上带着合宜的笑,恭声道:“这也是母亲提前替我备下的,能博殿下一笑,母亲也自欢喜。” “原来如此。”秦素点了点头,面上笑容未减,心下却是微微一哂。 这可真是标准的庶女回话啊,如果换作是她,她也只能这样回答。 在嫡母手上讨生活的庶女,果真没有一个是容易的。 浅笑着将拜笺袖了,秦素又道:“不管怎么说,你这法子却真是巧妙,果然是蕙质兰心,不愧了你的名与字。” 江八娘名中有芝,是为芝兰之意,她的小字又有个蕙字,恰得了蕙质兰心,确实与她这个人很相称。 “八娘不敢,殿下谬赞了。”江八娘很合度地谦虚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始终十分得体。 凝视着眼前这张端丽的面容,秦素心下颇为感慨。 怪不得丽淑仪要这样陷害自己的庶妹,这江八娘无论容貌还是气韵,皆深具大族女郎“庄、雅、贞、静”四美,反倒是丽淑仪,虽是嫡女,一身的气度却不及庶妹多矣。 或许,当初薛允衡对江八娘的赞美,多是瞧在她的风度上的,只看他对自己家幼妹那股子不耐烦劲儿,就可知晓,薛二郎最欣赏的女郎,就是这种不叫人费心的、懂事安静的女郎。 而清丽柔婉的丽淑仪,显然不在他欣赏的范畴之内。 得助力如江八娘,秦素表示,她与丽淑仪打的无数机锋,还是值得的。 这般想着,秦素便往江八娘左右看了看,问道:“你带着的使女呢?可安置好了?” 此问可谓关怀备至,江八娘忙又起身道:“不敢劳殿下动问,我的使女都被白女监带下去歇脚了。” “如此。”秦素点了点头,招手唤来了阿栗,吩咐她道:“去叫人准备着,我们这就去牵风园。趁着今日天气好,先将人安置下来再说。再,宫外头带来的使女我们这里也用不上,便都遣回去吧,你叫妪挑几个我们自己的人过去服侍。” 三言两语间,她已是把江家带进来的人都给撵走了,换上了她的人。 那一刻,她注意到江八娘一直微垂着头,安静地听着她的话。 秦素了然地勾了勾唇。 可以想见,在那张低垂的脸上,有着怎样如释重负的神情,而后,又会变作怎样的狐疑与不安。 江家派来的使女,肯定都是江夫人安排来盯着江八娘的,她必是不喜。而秦素将之换成宫里的人,想来又会让她觉得,这位公主殿下管得有点宽了,进而怀疑到秦素的目的。 而秦素,也的确是怀抱着某种目的,这才做了如此安排。 阿栗领命而去,秦素便又向江八娘一笑,解释地道:“牵风园就在皇城内,外头来的人是一律不得入内的,至少在我跟前,我是不惯外头的人进来服侍的,所以我便自作主张替你换了批人服侍,你不见怪吧?” 这话纯粹就是废话,江家的一介庶女,敢置疑尊贵的公主殿下的安排么? “八娘不敢,全凭殿下吩咐。”江八娘的回答果然很标准。 第724章牵风园 见江八娘如此识趣,秦素便满意地点了点头:“余下的事情,我会让人给江家传话的,江夫人那里我也会叫人打招呼,你不必担心。” 如果说,之前秦素的安排还带着种颐指气使的意味,那么,她此刻的叮嘱,却叫江八娘有点受宠若惊了。 事实上,自听闻晋陵公主殿下亲自点选由她来做这个大侍中之后,江八娘便时常有种如身在云端的感觉。 想她一介庶女,身中奇毒,且她自己还一直以为是自己身患隐疾,除奶姆外,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如果不是在上京时得了东陵先生指点,寻到了一位仇姓街医治好了她的毒,她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情形呢。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被江家遗忘、同时又遭江家某人陷害的庶女,如今不仅重回大都主宅,更是一步登天,成为了超一品大侍中。 此次回到大都后,嫡母以及诸嫡出兄弟姊妹看她的眼神,让她的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而此刻,见秦素竟是如此不遗余力地关怀着自己的事情,饶是江八娘素来心机深沉、行事稳重,此时亦不免满心惶惑,不知前路是福还是祸。 见她一脸沉静地安坐于原处,面色几乎没有变化,秦素心下倒也叹服。 果然是大族里一步一步拼杀出来的庶女,与她这个秦家外室女相比,自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阿栗很快便将事情办妥了,进殿来向秦素复命道:“启禀殿下,话已经传下去了,妪点了阿梅带同四个小宫人同去牵风园服侍江氏八娘,不知殿下觉得如何?” 秦素笑道:“妪安排得极好,便这样吧。” 这本就是一早就安排妥了的事,如今不过是借着李妪的手布置下去罢了,秦素自然没有异议。 阿栗便又轻声道:“如今仪仗也已齐备,殿下是这便走么?” 秦素闻言,微微颔首道:“这便去吧,也别再等了。委实是等了太久,都有些等不及了呢。” 此言语带双关,并非无的放矢,江八娘是多么聪敏之人,如何听不明白“ “劳殿下久候,这都是我的错儿。请殿下责罚。”她立时起身请罪道,态度依旧极为得体。 秦素对她的表现很是满意,此时便笑着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你这却是想得差了。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卫十娘。” 她一面笑语轻言,一面便站起身来,缓步走下了宝座,款声续道:“卫十娘如今一个人住在牵风园里,正盼着有人去陪陪她呢,如今你可算是来了,我方才的话却是替她说的。” “原来如此,是我愚钝了。”江八娘立时聪明地接话道,同时后退两步,躬立于一旁。 秦素行至她的身边,笑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我运气也好,随随便便一点,便点到了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江氏女,可见你们江家就是出机灵乖巧的美人儿。丽淑仪也是这样,又美貌、又聪明。” 说这话时,秦素的人已然往前行去,唯以眼尾余光拢住了江八娘的身形,却见她此时微微垂首站着,唯袖缘动了动。 显然,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此时已经握成了拳头。 丽淑仪的真实身份,江八娘一定很清楚。说不定,她连自己身上的毒从何而来,也一样地清楚。 秦素心下暗忖着,面上的神情依旧欣然,转首对江八娘笑道:“你快过来吧,我们一起去牵风园。” 江八娘连忙赶前几步,随在了她的身后,白芳华与阿栗等人紧接着跟上,一行人便摆出公主仪仗,去往了牵风园。 牵风园位于内外皇城的交界处,园中的一小面湖水便是那个交界点。由牵风园的后门出去,便是宫中的一处藏书楼,里头藏着典籍近千册,大侍中是能够随意翻阅的。 只要一想起那座藏书楼,江八娘就觉得,她这一趟进宫,很是值得。 因为,她酷爱读书。 于她而言,升任女大侍中最重要的意义,不仅在于让她在江家扬眉吐气、护住了她最珍视的人,更在于让她有机会读到无数好书,接触到一个更加广阔、更加深远的世界。 也正是因此之故,在前往牵风园的路上,江八娘的神情难掩激动,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也蕴着真切的欢喜。 约莫大半刻钟的模样,公主仪仗便停在了牵风园的门口。 此时的牵风园,风景尚还没有夏日的清丽,那莲湖里的莲叶都还没长成,唯渌水流波,立在湖边时,浩渺的湖风吹动水面,仿佛摇晃着一大面澄绿的绸缎。 提前住进牵风园的卫十娘,此时已然得了信儿,正领着数名宫人在园外阶下相迎。 远远瞧去,女孩子的衣裙在风里翩飞着,衬着园门后那一大面湖水,恰是灼若芙蕖出渌波,却比那真正的莲花开了还要好看。 秦素便叫停了步辇,扶着阿栗的手款步下来,向卫十娘笑道:“你怎么迎出来了?” 卫十娘娟秀的脸上便漾起了一个笑,端声道:“礼不可违,殿下亲来,我等自当相迎。”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回身向江八娘招了招手,复又对卫十娘笑道:“你的伴儿来了,本宫亲自领来的,如今你可欢喜了。” 有了公主殿下这番话,不欢喜那也得欢喜着才是,何况卫十娘本就是个极为端庄的女郎,此时闻言自是礼貌地说道:“能够与江家才女结伴而居,是十娘的福气。” 江八娘亦笑道:“久闻卫家女郎皆是杰出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素笑笑地看着她们说话,也不插言。 这两个人皆是聪明知机之人,几句客气话说罢,卫十娘也不再拖延,当先便在前引路,将秦素等人带进了园中。 对于这个板板正正的卫氏女,秦素是没多大兴趣的,她看中的,不过是卫十娘的姓氏罢了。 在七姓之中,卫氏算是个比较安全的选择,因此她才会叫薛允衍暗中运作,将卫十娘给选了出来。 而秦素今日来牵风园的最主要目的,还在江八娘的身上。 第725章探隐疾 自大门转过回廊,便可抵达湖岸,由湖岸边的转廊出去,便是几处精舍,可供人居住。 秦素懒得应酬卫十娘,踏上回廊后没多久,她便笑道:“本宫是个懒的,如今人本宫虽带到了,布置住处等事宜,却要劳动十娘帮帮忙。” 她说着便回身指了指阿梅等人,笑道:“这几个都是来服侍八娘的,皆是我的人手。还要请十娘先带她们下去,挑个干净的地方,将八娘的住处安置安置。她们几个手脚很利落,有什么活计,十娘只管吩咐便是。” 她这话说得客气,卫十娘忙道:“不敢,这本是十娘份内之事,便交予十娘来办吧。” 阿梅等人此时亦走上前去见礼,秦素便摆手笑道:“本宫躲个懒,先带着八娘赏一会儿湖景,你们几个且去忙罢。” 公主有命,众人自是无有不从的,卫十娘便道了声“失礼”,带着阿梅等人自去收拾住处不提。 秦素这厢便又三言两语将服侍的人都给打发走了,不一时,她的身边便只留下了阿栗与阿桑几人,外加一个阿忍。 公主殿下对这个唐国来的艺者一向很是喜爱,走哪儿都爱带着她,旁人也是见多不怪。白芳华更是识趣,早早地便带着一群宫人避去了后头,与秦素拉开了一段距离。 今日公主才发过一通脾气,如今好容易心情转好,白芳华自不敢再去惹她不快。 不消多时,秦素的身边已是再无外人,她这才略放了些心,便向阿忍看了一眼。 阿忍没说话,只无声地点了点头。 此处安全,虽有金御卫守护,其中却无高手,并听不见她们说话。 秦素明白了她这一点头的意思,便向阿忍笑了笑,挥手道:“罢了,你也先回去吧,八娘是初来的,想必不惯与你这异族人说话。” 她这是找理由把阿忍撇出来,也免得叫江八娘窥破阿忍的身份。 阿忍作出一副神情拘谨的模样来,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 如此一来,除了阿栗之外,秦素身边已是再无旁人。 她这才转向了江八娘,凝眸打量着她。 江八娘此时已然知晓,公主殿下这是有话要说。她心下虽自惴惴,面上却仍旧很是平静。 细看之下,江八娘的眉眼较之寻常女子疏阔些,明眸如水、红唇如朱,容颜极是美丽。 这样的长相,自来便是深受长辈喜爱的,若非出身不好,以她的容貌心机,绝对当得起一族宗妇。 可惜了,这样一个聪明的女郎,前世的这个时候却已经死了,如非秦素重生,她也没机会活到现在。 秦素的心下很是感慨,打量江八娘的时间便有些长。 被公主殿下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看,任是谁都会觉得不安的,江八娘亦不例外。 好一会后,她终是敛下了眉眼,轻声问道:“殿下为何这样看着八娘?是八娘衣衫不妥么?” 秦素闻言轻轻一笑,摇头道:“不是的,我就是觉得你生得好看,根本瞧不出你身患隐疾。” 此言一出,湖岸边便是一阵死寂。 江八娘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秦素一眼。 然而,不待她有旁的表示,秦素已是紧接着加了一句:“却不知仇街医近来可好?” 江八娘的身子震了震。 那一刻,她看向秦素眼神中,有着明显的震惊与惶惑。 仇街医,正是治好她体内奇毒的那个街医。 晋陵公主是怎么知道他的? 除了奶姆之外,那件事情江八娘谁也没告诉过。而她的奶姆如今正被江夫人扣在府中,晋陵公主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她的后心倏然沁了一层冷汗。 公主殿下这短短一语,直若巨石击水,几乎把人震得失神。 不过,这慌乱的神情很快便从江八娘的脸上褪了去。 垂首、拢袖、慢行,她风度从容地拂了衣袖,笑问:“殿下在说什么?请恕八娘不明白。” 她的神态实可谓平静,唯袖缘处微微晃动了一下。 秦素盯着她的衣袖看着,心下微觉好笑,复又有些佩服。 在比自己身份高贵得多的人面前,能够始终保持着最基本的镇定,这江八娘,果然不简单。 施施然地掠了掠鬓发,秦素的面上含着最温和的浅笑,那双如蕴春烟的眸子,牢牢地停落在江八娘的身上,又继续抛下了第二块巨石:“你中的毒,都解了?” 江八娘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秦素,眼中的震惊已是再无遮掩。 “怎么?是不是觉得很意外?”秦素不紧不慢地道,面上的笑容很是悠然,“你是不是认为,你身上的隐疾,或者说是你中的那种毒,除了你的奶姆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江八娘几乎就要点头应是。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的神情忽地一变。 那个刹那,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了起来,目中的惊异、不敢置信以及隐约的惶悚,她每一丝神情的变化,都落在秦素的眼中。 “殿下莫非……”江八娘终是说道,只是,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像是根本无法组织出一整段话来,很是艰难地道:“莫非……殿下也知道……” “东陵野老。”秦素漫声语道,勾了勾唇,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江八娘呆呆地看着她,整个人震惊得无以复加,脸上的神情也带了出来。 “殿下也知道……”只说了这五个字,她便生生咽住了话头。 再接下来,她眸中的震惊忽尔散去,重又低下了头,敛袖不语。 秦素淡淡地看着她。 非常机警。 这是她对江八娘的评价。 因为,江八娘在最该吐露实情的那个瞬间,飞快地收住了话头,只说了五个字。 这五个字,可以说是试探,也可以说是普通的对话。 毕竟,秦素在白云观静修之事,天下尽知。而她静修的那段时日,恰是东陵野老在上京名声大震之时,江八娘说的这五个字,说得便很有技巧了。 身在上京,又有几人不知东陵野老的大名? “殿下也知道”这五个字,可接下无数话语,比如“殿下也知道东陵野老”,或者是“殿下也知道仇街医”。 前者不过是普通的对话,而后者则牵涉到了江八娘的私秘之事。 她这是在试探,试探秦素到底知道多少。 第726章自惊心 秦素心下暗自点头,面上亦流露出了一丝欣赏,含笑道:“八娘果然聪慧。” 江八娘心下越加惶悚,然神情却仍旧从容,此时便谦虚地道:“殿下谬赞了。八娘很笨的,当不起殿下夸奖。” 秦素掩唇一笑,道:“你也别这样说话了,听着怪累的。我方才的话想必你听明白了,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我知道你中毒之事,更知道东陵先生给你荐了个仇街医治毒,这才治好了你几年的所谓‘隐疾’。” 江八娘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而秦素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继续飞快而轻声地道:“我甚至还知道,你这个所谓的‘隐疾’在发作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浑身燥热如火、神智不清,发作得厉害时,恨不能扒光身上的衣裳?” 前世的中元十四年,江八娘在参加上京城周府的一次花宴时,突然发病,大庭广众之下扒去了自己的衣裳,从此后名声尽毁,被江家送进了位于阆中乡下的家庵,次年便病死了。 当时,这件事非常轰动,连远在青州的秦素都有耳闻。直到许多年后,丽妃因行刺事败而被灌下毒药,秦素才从她口中得知,江八娘身上的所谓隐疾,其实是被人下了毒。 虽然当时的丽妃已经神智不清,好些话说得语焉不详,并没说出下毒的人是谁,但这一世结合丽淑仪的表现,秦素已经可以断定,下毒之人,正是丽妃——也就是现在的丽淑仪。 此刻,她出其不意地点破这毒药的药性,意在给江八娘一个暗示——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果然,一听此言,江八娘的脸便又白了几分。 显然,她听懂了秦素语中之意。 那一刻,江八娘的心里是惶悚乃至于恐惧的。 那个毒发作起来时,的确让人如置身于火炉之中,从骨头缝里都要往外冒火,同时伴以高烧,烧得人神智迷糊。 此前她一直用药压着,可越是压制,发作时的痛苦便越是强烈,她后来几乎都绝望了,直到…… 这般想着,江八娘的心头蓦地一凛。 她好像忘记了一个人。 卢商雪! 就在前年的夏天,在紫烟湖纳凉宴之前,卢商雪拿着这所谓的“隐疾”为把柄,逼迫江八娘暗中帮忙,弄湿了杜十七与卢商雪之妹卢商月的裙子,还将这两个人关进了一处精舍。 除了东陵先生与公主之外,卢氏,也知道她的隐疾! 此念一起,江八娘的后心已然完全汗湿。 说起来,她一点都不知道紫烟湖纳凉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更是没打听过这方面的消息。她的本能在告诉她,那件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而在那之后,她就一直在等着卢家的人出招。 可叫人意外的是,卢家的态度却始终很平静,在后来的几次小宴上,卢商雪待她还很客气,看上去就像是很承她的情。 再后来,在仇街医的医治下,她身上的毒渐渐地解了,从去年秋天至今都没发作过,她便也放下了这桩心事。 而此刻,晋陵公主一口道出此事,这如何不叫江八娘心底悚然? 她轻轻摩挲着袖口花纹,面上一片沉肃。 莫非……此事竟与当时还是秦家外室女的晋陵公主有关?甚至更有一种可能,这所有一切,竟都在晋陵公主的算计之内? 此念一起,江八娘心下已是一片凛然。 似是感知到了她满心的疑惑,秦素此时已是浅浅一笑,欣然道:“卢商雪是个很不错的女郎,往后若有机会,你们可以多多亲近。” 江八娘藏在袖中的手,一下子紧紧地攥了起来。 居然……真是如此! 那一刻,江八娘心中的惶悚几乎要冲破喉咙,若不是她用力咬紧牙关,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出一声尖叫。 那可是两年前的事了啊! 那时候的公主殿下,不过是个小小的外室女,她哪来的能量去操控卢商雪甚至是卢氏?难道说,早在那个时候,公主殿下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乃是公主之事,并将之告诉了卢氏?抑或是彼时的秦六娘,手上已经有了相当的实力,竟可令得位列七姓之一的卢氏也听从她的安排? 纵然面上仍旧保持着平静,可江八娘的后心已是一片冰凉,无数念头纷涌而至,让她如坠冰窖。那冷冰冰的衣衫粘在身上的感觉,亦让她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你不用怕,我并无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帮些小忙罢了。”秦素柔和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安抚之意。 江八娘浑身紧绷,唯面上的笑容分毫未变。 “殿下这是何意?”她问道,语声倒还算是镇定。 秦素笑着摆了摆手:“你也不必如此不安,我要你帮忙,也不过是讨要一些回报罢了。” 她此刻的笑容堪称温柔,然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惊心,甚至可以说是大言不惭:“说句托大的话,若没有我,此刻的你已然毒发身亡了。所以我自认是八娘的救命恩人,也所以,我千方百计地要让你入宫。究其原因,正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而今,便是你报答之时。” 越往下听秦素的话,江八娘的面色便越是苍白。 她抬头看向秦素,明亮的眸中光影闪动,似有无数情绪混杂其间,好一会后,方才问道:“八娘……斗胆问一句,殿下是怎么救下了我的命?殿下又是如何令卢氏……?” 她说到这里便止住了话头,然面上的疑惑与不解却越加明显。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眸子深不见底:“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知道。比如……”她忽地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放轻了语声道:“尊府三娘是怎么‘死’的,我便很是清楚。” 言至此处,秦素侧首看了看江八娘,蓦地一笑。 这一笑,冶艳无双,却又冰冷如霜。 随后,晋陵公主清弱而甜的语声,便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你说……如果我告诉江夫人,就说是你八娘告诉了我尊府死了的其实是十四娘,进宫的这个是江本娘冒名顶替的。在听闻此事之后,你留在江府的奶姆……会怎么样?还有,此事若是被父皇知晓了,你江家……又会怎样?” 第727章如反掌补更一章 江八娘身子一震,本就苍白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了悚然之色。 如果说,秦素此前的话语,还不过是对江八娘这个人的威胁,那么,她此刻所言,便是对整个江家的威胁。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江八娘如何不懂? 在进宫之前,江夫人曾与她长谈过一次,并隐晦地告诉了她,宫里的江十四娘其实不是十四娘,而是江三娘冒名顶替的。 而自那次长谈之后,江夫人就把柳妪给扣下了。 柳妪,正是江八娘的奶姆。 江八娘进宫伴读,不可能不与后宫诸妃碰面。江夫人提前将此事告诉她,就是要她心中有数,不至于在宫里露馅。而扣下柳妪,则是以之为人质,迫使江八娘封口并听命于江家。 而此刻,秦素却直接道出了此事的真相,如果这事儿被捅到了中元帝耳中,那柳妪…… 江八娘的嘴唇颤抖了起来。 柳妪是她至亲之人,更是她今生都要护着的人。 这念头一起,江八娘心中的所有想法,顷刻间烟消云散。 “八娘但凭殿下调遣。”她立时说道,同时向秦素屈身行礼,语声虽带着微颤、面色虽然也很苍白,然而她的语意却极为坚定。 看得出,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为合理的决断。 “这样才对。”秦素含笑语道,闲闲地拨开了眼前垂落的一根柳条,“若你事情办得好,你的奶姆我可以安排进宫。” 江八娘猛地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满是震惊。 这已经是她今日不知第几次震惊地看着公主殿下了。 事实上,自来到牵风园后,她情绪上的起伏,远比她呆在江家这几年经历的还要多。 “殿下说的……是真的么?”她嘴唇微颤地问道,清亮的眸子里,划过了些许难掩的激动,眼眶居然红了:“殿下真的能将柳妪……带进宫?” 秦素淡然一笑:“此事于你自是极难。然于我,不过如此。” 一面说着话,秦素已是摊开了一只莹白的手掌,将手上下翻覆了两下,复又笑道:“在我是举手之劳,在你,却难于登天。” 两句话,意思相似,然其中深意却是大不相同。 江八娘咬住了嘴唇。 她听明白了秦素的意思。 这是威胁,亦是利诱。无论如何,她的把柄已然被公主牢牢握在了手中,就算她不想听命于这位公主,亦不得不如此。而此时,公主殿下又抛出了诱饵,拿着她最亲近的人,加以要挟。 江八娘目视秦素,眸中神情直是复杂难辨。 秦素坦然地回望于她,面上仍旧是浅笑盈盈。 江八娘与柳妪相依为命,两个人情同母女,而柳妪,便是她的软肋。 江夫人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庶女的弱点,所以才会把柳妪扣在江府;而同样地,秦素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拿柳妪的性命相要挟。 向江家讨要一个老妪,这些许小事,于公主殿下而言直是再简单不过,量江夫人也不敢随便拿个人来搪塞。 相较于江夫人,她秦素才是更可怕的那个人。 她希望,江八娘能够明白这一点。 看着秦素的眼睛,江八娘的心底已是一片冰凉。 那双眼睛里有算计、有冷酷、有狠戾,却唯独没有温情。 就算柳妪进了宫,也不过是从狼窝换至虎穴。在公主的手下,任何一个奴仆都不过是蝼蚁而已。 竭力抑住心底的战栗,江八娘定定看着秦素,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含着恳求与哀切,复又是决断与毅然。 在宫中,这样死盯着一个高位者去看,是极为失礼的举动。 然而,秦素却是好整以暇,并不因对方的失礼而有任何反应。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良久后,江八娘忽地眼眶一红,折腰下拜,斩钉截铁地道:“八娘愿在此立誓,从此后听从殿下调派,唯公主马首是瞻。”语罢,她猛地抬起身来,自发上取下一枚玉簪,用力往地下一掷。 “啪”,一声脆响,玉簪应声断作两截。 伴随着这声轻响的,是江八娘坚定的语声:“如违誓言,便如此簪!” 秦素微有些讶然地看着她。 没想到,江八娘在骨子里竟是个如此果决之人,竟还当着秦素的面立了誓。 果然是大族女子,与秦素这一代妖妃相比,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为人处事的态度,皆是大相径庭。 秦素忍不住抚掌而笑,仿着那些士子们的语气道:“吾得八娘,如得一良将也。” 这话说得很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秦素却是真的欢喜。 江八娘有勇有谋,又重情意,对自己的奶姆情愿舍命来护。这样的女子,是断不会在背地里搞阴谋的。 如此助力,秦素自然乐得接受。 听得秦素所言,江八娘只沉静地垂眸站好,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得体。 秦素含笑看了她一会,方轻声道:“如今我这里便有件事要你做。再过几日便是薛家六娘的生辰,她明年即将及笄,今年的生辰定要举宴,届时,你这个大侍中定然会收到薛家的请柬。我需要你做的,便是在前去薛家赴宴时带上阿梅,我有事要她去做。你只要把阿梅带过去,余下的都不必你管。”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笑道:“你出入皇宫比我方便,以后有事,我还会请你帮忙,万望你勿要推辞。” 这是秦素早就打算好了的,之前在玄都观时,她也将话递给了薛允衍。 以薛允衍的聪明,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说起来,秦素之所以竭力要把江八娘拉过来,便是为了便于传递消息。 阿忍虽然可以偶尔出宫,但次数太频繁了却并不好。相较而言,江八娘显然是更好的选择。牵风园本就不像内宫管得严,且江八娘又是江氏女。只怕任谁也想不到,与桓氏隐隐为敌手的江氏族中,会有一个江八娘是秦素这边的人。 一如杜四郎杜光武。 所有人都当他是杜家的中流砥柱,只有秦素等少数人知晓,这个杜四郎,就是插在杜家心口的一把刀。 这种提前布子的感觉,当真是极好。 秦素弯了眉眼,笑得格外开怀。 第728章海棠鬓 对于秦素所托,江八娘自是面无异色,恭声道:“是,殿下。” 秦素见状,心下又是欢喜、又是得意,便上前两步,轻轻携了她的手,放缓了语声道:“你也不必忧心,我要你做的不过是些小事罢了,除了需要时常出入宫门,旁的也没什么。我在宫里总需要人手相助,有你在我行事方便些,而你帮了我,也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到这里时,她越发放轻了声音,低语道:“过几日便是上巳宫宴,届时你便陪在我身旁,一切听我吩咐便是。” 江八娘干脆地道:“殿下有命,八娘莫敢不从。” 对于她的这份识时务,秦素大是欣赏,遂又轻声宽慰她道:“至于你的奶姆柳妪之事,却是不能太急,毕竟你才进牵风园,如果急切间就与江夫人撕破脸,怕是不妥。” 江八娘亦深谙其中道理,便道:“殿下放心,八娘不是没眼色的人,自不会就向殿下讨情。只是,我奶姆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只怕时日无多。八娘但求殿下将此事放在心上,早些接她老人家进宫,让我二人团聚。” 看得出,她对柳妪的感情很深,说到此处时,她的眼眶已是又红了。 秦素心下倒也感慨,温言宽慰了她几句,又见她发上的簪子也断了,便又赏了她一套碧玉打造的首饰,算是略施小惠,亦是以此举安她的心。 待将接下来的几件事都交代清楚之后,秦素便唤了阿桑过来,命她陪着江八娘回住处去了。 卫十娘素来能干,这会儿想必已然将她的住处安排妥当。对于这位卫氏嫡女,秦素基本上还是放心的。 处置完了这件大事,秦素心下略安,便乘兴在湖边走了走,欣赏了一回湖风好景。 此时的牵风园,风光旖旎、景致典雅,远比秦素前世所见更为秀丽。 前世时,秦素纵然也有机会参加青莲宴,只是,那时候大都的风气已然败坏了,好好的青莲宴也是乌烟瘴气的,有一次中元帝竟也跑来参加,弄得清流士女们根本就不肯露面。 “还是这时候好啊!”直到踏上步辇时,秦素仍旧十分感慨,一面叹息着说道,一面便将一朵重瓣粉海棠簪在了鬓边。 “殿下戴这花儿可真真好看。”一旁的阿栗高举着铜镜,欢喜地说道。 秦素向镜中顾盼了一番,复又笑道:“可惜那牵风园里不能开赛花会,倒叫你们上回只能采野花儿顽耍。” 这话引得众人一笑,连白芳华也是掩唇而笑。 空寂的宫道上,公主殿下的仪仗中却是笑声频频,那轻盈而明快的气息携着春风而来,让这寂静的皇宫也变得活泼了几分。 从牵风园回永寿殿,途中是要经过寿成殿外的那条宽道的,这条宽道通往寿成殿的南门,后宫诸女子以及皇子们进出寿成殿时,都需由此而入。至于寿成殿的北门,那里有一条大道通往外皇城,有时候中元帝召大臣们进来说话,这些大臣便皆是从北门出入。 依照宫规,行至这一段宽道时,秦素必须下辇步行,以示对父皇中元帝的尊重。 自然,这规矩虽是定得严,然宫里真正遵行者却并不多。主要是寿成殿的位置就在正中当,无论你想去哪儿,都得从它跟前经过,如果次次都要下辇步行,却也麻烦。 在中元帝还不曾昏聩的时候,他曾经下过一道“可以辇代步”的口谕,算是体恤自己的家人亲眷们。 不过,在公主仪仗行至此处时,秦素却仍旧命人停了步辇,遵照宫规步行通过。 在这些小细节上,中元帝最是计较,虽然他口中不说,但秦素却知道,如果她也像那几个皇子一样不懂规矩,中元帝定会不喜。 总归天气和暖、阳光明丽,便当是散步,下来走一走也是舒服的。 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秦素慢悠悠地走在寿成殿前的宽道上,一面欣赏着宫墙内外的风景。 北方的春天来得晚,那墙外的桃花正打了几个花苞,柳条初泛新绿,若抛去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不提,这宫里的风景,还是相当宜人的。 秦素正自优哉游哉地四下乱瞧,忽见宽道的尽头处现出了一队仪仗,看着却是皇子的规制。 她不由停下脚步,凝目细看。 远处的华盖上绣着青龙,华盖旁行走的大监头发灰白,生着一张长长的马脸,看着有两分面熟。 “那是……苏大监么?”秦素不由出声问道,问的自然是宫中百晓生——白芳华。 白芳华连忙上前一步,恭声道:“正是苏大监。”复又恭维了一句:“殿下好眼力。” 秦素的眼角微微一眯。 苏大监是四皇子身边最得用的监人,也就是说,从寿成殿出来的这队仪仗,是四皇子一行。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从寿成殿出来? 秦素心中生出怪异之感,想了想,便问道:“白女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白芳华回头看了看捧时漏的小监,恭声道:“回殿下,未正一刻还没到。” 秦素轻轻“唔”了一声,面上浮起了一个淡笑。 每天的未初至酉初这两个时辰,中元帝都要处理各方奏折、听取大臣们的意见,这已经是规矩了,而寿成殿的北门也会从未初一直开启到申正时分,方才落匙。 四皇子为何在此时从寿成殿走了出来?他去做什么了?难道中元帝还能与他商量公事不成? 秦素心中满是疑问,思忖了片刻,干脆便直白地问了出来:“白女监,我四皇兄这不早不晚的,怎么会从寿成殿出来?” 白芳华便道:“四殿下许是有事情寻陛下商议。” “这可奇了。”秦素面上露出了好奇的神情,侧首道:“我分明记得父皇说过,这个时辰不许我去打扰他,他老人家要处置朝堂大事。可是,四皇兄怎么就能见父皇呢?莫不是父皇嫌我顽劣,不喜欢我了么?” 说着她便怅怅然地叹了口气,似是深为不能亲见中元帝而委屈。 第729章任光禄 白芳华见状,忙踏前一步,轻声道:“回殿下,四殿下是从前年的时候起便得了个虚职,从那时候起,陛下就会偶尔召四殿下议事。那些都是无趣的朝堂事,殿下是公主,自不好去寿成殿的。” 虚职? 秦素的脑海中只记住了这个词。 她向着白芳华微微点了点头,一脸的似懂非懂,然而在心底深处,她直是万分惊异。 四皇子居然身挂虚职? 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她从没听人说过,甚至前世在隐堂时,这消息她也从不知晓。 不过,转念一想,秦素却又释然起来。 连白芳华都说那是个“虚职”,也就是说,这个职位一点都不重要。这种事情,想来也不在隐堂的关注范围内。此外,隐堂对大陈皇宫的渗透能力明显不足,打听不到这些也算正常。 心中暗自思忖着,秦素便看向了白芳华,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虚职实职的,那是什么?” 一副不谙朝堂事的村姑模样。 白芳华倒不敢就此小瞧了公主殿下,仍旧很是恭谨地道:“回殿下,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不大懂,我只知道四殿下挂的这个虚职是光禄大夫,管着宫里的好些事儿。” “光禄大夫?”秦素张大了眼睛问道,显然对于这个所谓的光禄大夫很好奇,又像是有种莫名的崇拜,叹息地道:“四皇兄原来是这样的能干,我今日才知道呢。” 白芳华正有些担心秦素今日发的那通脾气,此时见她兴致颇高,便陪笑道:“殿下这话说得正是,四殿下每隔一旬便会去一趟寿成殿,与陛下商议些事情,陛下也很愿意与四殿下说说朝堂上的事儿。” 说到这里,她忽然发现她的话似乎很容易引起歧义,于是又忙忙地补充道:“太子殿下与大殿下、二殿下、三殿下也时常去寿成殿与陛下谈些朝堂事,陛下也常说诸位殿下‘各有千秋’来着。” 秦素知道,白芳华这是不想得罪任何人,所以把几个成年皇子都捎带上了。而事实上,除了太子身上有个卫尉的虚衔之外,余下的四位皇子中,似乎只有一个四皇子身带虚职。 不过,这也只是秦素自己的猜测而已。 如此一想,她便又笑吟吟地套了句话:“原来我几个皇兄都是官儿呢,当真是好。” 白芳华闻音知雅,立时陪笑道:“几位殿下都是人中龙凤,自然是厉害的。如今太子殿下和四殿下身上都有职位,另几位皇子也很得陛下赏识。” 也就是说,除了太子殿下与四皇子之外,余下的几位皇子,身上并无职衔。 真是想不到,平素不声不响的四皇子,居然有如此能为。 秦素心下微惕,面上却仍旧是一脸的懵懂,张大了眼睛道:“原来是这样的呢,白女监知道得真多。” 白芳华忙道:“不敢当殿下的夸赞,我知道的也就这么一点儿罢了。” 这些都是宫里人尽皆知之事,而秦素因为是公主,所以便没人会来跟她说这些。白芳华自忖她今日的话并没出格儿,不过是解了公主殿下的好奇罢了,因此倒也并不如何惶惑。 便在她主仆二人对话之时,四皇子的仪仗已然渐近,秦素便端立于道旁,摆出了一副恭候的架势。 到底那也是她的皇兄,既然迎头撞见了,总要留下来见个礼才是。 四皇子也早看见了秦素的仪仗,此时见她避立于道旁,面上便现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来,命人停了步辇,他便撩袍走了下来,老远便笑着招呼道:“真是巧得很,竟遇见了皇妹妹。皇妹妹近来可好?” 秦素上前两步,笑吟吟地折腰行礼:“四皇兄安好,劳四皇兄动问,我一切都好。”语毕又问:“四皇兄近来可好?” 四皇子忙上前扶起了她,兄妹二人便在宫道侧畔叙了几句寒温,来来回回不过是“你好我也好”的套话罢了。 秦素有心要探一探他的底,此时便作出一副天真的模样来,半是羡慕、半是娇柔地道:“我方才才听白女监说起,四皇兄原来竟还是个大官儿呢。往日里我却是走了眼,竟不知道这件事儿。四皇兄能得时常伴在父皇身旁,真真是好。” 艳羡之意,溢于言表。 “不过是个无事忙罢了。”四皇子谦了一句,面上仍旧带着一缕温笑:“什么官儿不官儿的,皇妹妹莫要取笑为兄才是,不过是个虚职罢了。” 字字客气,却是没有一个字落在实处。 秦素知道,她这几个皇兄个个打得一手好太极,此时闻言亦不为奇,仍是笑眯眯地:“四皇兄这么说就不对了,前头我才听人说什么‘唯才是举’,四皇兄这是才华尽显,方能得父皇重用,小妹往后进了学,还要时常向四皇兄讨教呢。” 一番话极尽巴结之意,一副小人嘴脸。 四皇子文弱而俊秀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不屑,复又敛眉温言道:“皇妹妹可别这样说,为兄也没那么厉害。倒是听说皇妹妹下个月就要进学,连伴读都选好了。如今诸事都安排妥当了么?” 这话题拓得极是自然,仍旧是不肯言及自己半句,却叫秦素不好不接话。 无奈之下,秦素只得顺着他的话头道:“都安排好了,我这是才从牵风园过来的,不想走到这里便遇见了四皇兄,这也真是巧。”说着又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弯了眉眼道:“父皇唤我阿巧,可见我这命里就是带着个‘巧’字呢,凡事都能占个先、讨个巧,父皇也说当年给我取这名字取得好。” “皇妹妹真会说话。”四皇子和声说道,眼底的不屑迅速地转换成了鄙夷,复又散去,仍旧温温和和地道:“是啊,在父皇眼中,皇妹妹天真纯朴,他老人家自是喜欢。” 秦素闻言,面上便又堆起了一团的笑来:“四皇兄才厉害呢,能得时常相伴于父皇跟前,小妹委实羡慕得紧。” 既然说她天真纯朴,那她就天真纯朴起来给人看,说话直白些,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第730章渐模糊 听得秦素所言,四皇子仍旧笑得温和,道:“皇妹妹这话说得为兄不知如何接了,皇妹妹的乖巧聪慧,为兄也是很欣赏的。” 话至此处,基本上便到了头。 一个是避重就轻,另一个则是顾左右而言他,两个言不由衷的人会面,其对话的结果就是很快便无话可说。 秦素知道,今日她是打听不出什么来了,遂将心思也收了,很快便识趣地告退:“四皇兄想是还有要事,小妹就不打扰了。” 许是看清了秦素真是个“天真纯朴”之人,四皇子此时的态度倒是比方才更自然些,仍旧温和地道:“皇妹妹路上慢些。”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向他行了个告退之礼,方才目送着他乘上步辇,带着一应宫人渐渐行远了。 看着在东风里飘摆的青龙华盖,不知何故,秦素总觉得,四皇子予她的感觉,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 初见时,这个四皇子毫不起眼,一副病弱的模样;其后在岁暮宴之前,四皇子以言语设陷三皇子,又显得颇有城府;而今日再见,他又是一副喜怒形于色的模样。 三次见面,三种印象,倒叫人看不清他的真正的面目。 好生古怪。 反复揣度着这些事,秦素在回永寿殿的路上一直心事重重,待回去之后,她便摒退了宫人,独自坐在寝宫中沉思。 春风自窗外拂了进来,捎带着桃李芬芳的气息,而秦素对此却是一无所觉,只埋头想着心事。 蓦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循声看去,发现进来的人是阿栗。 一走进寝宫,阿栗便向秦素禀报道:“殿下,阿梅来了。” “阿梅?”秦素挑了挑眉,心下微奇,“她怎么来了?不是才将她分派去江八娘那里么?” 阿栗便放低了语声道:“阿梅说有事禀告。” 既是将话传到寝宫,则表示阿梅要禀告的事情并非秘事,秦素心中有数,便笑道:“那就叫她进来说罢。” 阿栗领命而去,不一时,便将阿梅引了进来。 见阿梅神情自然,秦素便越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便笑道:“你怎么跑来了?” 阿梅先上前见了个礼,方禀道:“回殿下,是女郎命我转告殿下,她方才因一时事忙,便忘了跟殿下说一件事儿。便在前几日,因身子好了些,女郎便去江氏建在城外的家庙上香,结果半路上遇见了秦府的几位娘子并郎君,还见到了程家和左家的两位家主并夫人们。” “原来是此事。”秦素抬头看向她,眸中并无多少讶色:“想想也是,这时候正是开春儿,那些地方官儿进京,可不都在这个时候么。只秦家怎么又和他们扯到一块儿去了?” 说起来,左思旷与程廷桢之事还是中元帝告诉秦素的,想来是希望以这些故人的消息,讨得女儿欢喜。 秦素估摸着,这些江阳来客近日应该就会到,只是,秦家人也跟着他们作了一路,这一点她倒没想到。 阿梅便道:“女郎说,她也是听人说的,说是程家、左家和秦家是合在一起进的京,坐的还是秦家的漕船。如今秦家的人都住在钟家的宅子里,程、左两家则住去了官宅。” 这消息倒是挺实用的。 阿忍最近没出宫,秦素这边的消息便有些停滞,若非江八娘带了口信,她倒还真不知道秦家的女郎们已经进京了。 据秦素猜测,江八娘之所以能传来这个消息,一定是在回大都的路上与秦家的船队偶遇了。只是她不能明着这么说,便拿去家庙上香做了借口。 秦、程、左三家齐齐到场,今年的青莲宴怕是不得消停,没准儿左四娘她们都会来。 真是想想就头疼。 还好江八娘提早传了消息,秦素倒也还有时间做准备。 这般想着,她便笑着颔首道:“如此,你回去替我谢谢八娘,就说我知道了。” 阿梅应了声是,便自退了下去。 秦素沉吟了一会,便步出了寝宫,只说要去外头散步,带了阿栗出门,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她一遍,算是给上巳宫宴多做些准备。 数日后,宫学开学,秦素开始正式在宫学里进学,每日与卫十娘、江八娘为伴,日子倒也颇不寂寞,而再过上两日,上巳宫宴便也到了。 三月初三,正是自古便有的上巳节,那一日恰是个大晴天,大都的天气仍旧是爽然怡人,东风浩荡而来,携来北方春天特有的阔大舒朗,不似南方那般温软,反倒有几分“东风至,恶祟除”的意味。 秦素起了个大早,用罢朝食后,便乘着步辇去了“先蚕坛”,主持亲蚕大典。 今年的日子很巧,三月三日恰逢吉日,因此,今年的亲蚕大典与祭拜农神之礼,便都放在了同一日。 这一回,秦素是与一应女眷们一起参加的典礼,而中元帝则带领太子并诸皇子百官,前往天坛与地坛祭奠农神。两处大典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上巳宫宴。 说起来,上巳宫宴却是男女分开的,女眷这一处设在内宫靠近宫门处的玉露殿,而男宾们的宴会地点则在外皇城的平就宫。 这两处是专门举办上巳宫宴的地方,年年如是。 因中宫空虚,连三夫人之位都还空着,故今年的亲蚕大典,便由晋陵公主秦素亲自主持。 于秦素而言,这亦是一次颇为新鲜的体验。前世的她离着后位只差一步,而这一世,她成了公主,亦终是体会了一次唯皇后才能有的殊荣。 不过,此中滋味,却是颇叫人索然。 步下空阔肃穆的祭坛时,秦素的神情是淡然的,连同心境亦是安静无波。 所谓无上尊荣,当你真正拥有它时,其实也不过就那么回事。 她抬起头,将视线扫过祭坛下的百来级石阶,石阶之下,正依着品级的顺序,挨次站着整个大陈几乎所有的贵妇与贵女。 丽淑仪,并不在其列。 秦素向身旁的阿栗看了一眼,阿栗似有所觉,抬起头来,回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第731章皆有疾 秦素微微一笑,将视线往旁转了转,便瞧见江八娘神色端然地立在阶下,表情是一如既往地沉静。 一切应该都安排好了。 如果不出意外,前世时被人无意中发现了真实身份的丽淑仪,今天一整天都会于寝宫昏睡。如此一来,这件丑闻便算是掩住了,中元帝对薛氏不会离了心,更不会在后来恨屋及乌,杀了薛允衡。 薛家圣眷不衰,于秦素而言,自然是大有裨意。 心底里思绪不断,秦素款步迈下了石阶,目不旁视地踩上了红毡。 分列左右的命妇们纷纷行礼,就算品级比秦素高的,此时亦是垂首敛眉,表达着她们的尊重与敬意。 秦素的视线略略一扫,忽觉有些奇怪。 从上头看起来很是整齐的队列,待走近细看时,才发觉那里头空着几个位置。 此时拜祭已然结束,众人正自慢慢散开,预备前往玉露殿进宴,秦素便招手唤来了白芳华,以视线余光扫向那几个空出来的位置,问道:“除了丽嫔报病之外,还有人没来么?” 白芳华与程樵总领此次大典的诸事,对上报的名册自是比秦素更熟,此时便轻声道:“回殿下,是桓家阖家染上了风寒,桓夫人并桓家的三个女郎一总儿都报了病,便没来。” 言至此,她越发放轻了语声补充道:“桓家这次来的男宾只有桓公并桓四郎,其余人据说也都病了。” 秦素沉吟地点了点头。 春天确实很容易感染风寒,这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不过,自桓子澄莫名其妙赠了那枝杂色芙蓉之后,秦素对桓家,便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桓大郎也病了么?”鬼使神差地,她多问了一句。 问完她就后悔了。 平白无故地,她问起桓子澄做什么?难不成就因为人家送过她一朵不要的花儿,她就真还把人家放在心坎儿上了? 真真不可理喻。 秦素一面在心里唾弃着自己,一面却又竖着耳朵听白芳华的回答。 白芳华倒是面无异色,只恭声道:“听说桓大郎君也病了,且还病得不轻,前些时候还请了宫医去瞧呢。” 她答得极为自然,很明显,对于秦素多问的这一句,她是没觉出半点不对来的。 那可是青桓啊,整个大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大陈的小娘子听到他的名字都要两眼放光的,公主殿下单挑了他出来问一句,简直再正常不过,不问才不正常呢。 秦素自是不知道,她这一问,反倒让她对桓氏的关注显得很是自然,此时听白芳华说桓子澄也病了,她心头紧了紧,面上却是漫不经心的神情,道:“原来是生病了,那就好生养着便是。” 语罢,她便提步往前行去,袖中的手却是微握成拳。 却不知桓子澄得的是什么病? 这一世的桓家诸事难料,秦素倒还真怕桓子澄病出个好歹来,尤其是听说宫医还去看过了,她这心就吊在了半空。 宫医这种人,最是容易出毛病,前世时,这些宫医可是时常出现在内宫争斗之中的,其担任的角色,通常都与下毒有关。 桓家特意召了宫医前去瞧病,会不会也有令中元帝放心的意思? 反复在心中思忖着这件事,接下来往玉露殿去的这一路,秦素便都有些走神,直到耳畔传来清越的玉磬声响,她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然端坐在了玉露殿的宝座上,阶下是各命妇贵女们的席案。 宫宴即将开始,那玉磬的声响是一个提醒,表示吉时将至,而秦素此时要做的,便是在开宴前说一段祝词。 可不要小瞧了这段祝词。这上巳宫宴的祝词,那是由客曹部亲自拟定的。 正应了那句“话不可以乱说”之语,这种正式宫宴的祝词,可不是由得你随便讲的,而是有着很严格的规制。开篇说什么,中间以哪句话承接,下篇再说什么,结尾处又该怎样收住等等。 这些皆是客曹部那些老学究们按着典藉古礼写出来的,秦素这个主持祭礼的公主的首要任务,就是当众将这整篇祝词背诵出来,今日的上巳古礼便算是成了。 因这段祝词诘屈聱牙,背起来相当费功夫,因此,自听到玉磬声时起,秦素便打点起了全副精神,暂且将病重的青桓丢去脑后,面含浅笑地站起身来,开始了一大段冗长的背诵。 悠扬悦耳的玉磬中,秦素清弱而柔和的语声缓缓响起,在玉露殿四下回荡着。 虽然年齿尚幼,但这一番祝祷之词,秦素却是背得抑扬顿挫,中间并无一点错漏,倒是让席中某些怀着阴暗心思的人,颇有些失望;而更多对秦素并不熟悉的人则觉得,这位公主虽然美艳得有些过份,然行止却是端庄有度,举手投足间,大有公主风度。 冗长的祝词背完后,又是数声动听的玉磬声响,宫宴终于正式开始了,秦素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正式的宫宴,比之花宴可要乏味得多了。 秦素端坐于宝座上,只觉得无趣至极。 眼前既无美郎君佐酒,又没有好玩的小娘子们摔跟头下饭,放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女人们,这又有什么意思?况且她这心里还担着心事,一时烦恼于青桓的病,一时又怕丽淑仪忽然从哪儿冒出来,简直是七上八下没个着落,这一顿饭亦吃得味同嚼蜡,如受刑一般地难受。 好容易熬到了宴会结束,不只秦素,便是那些端坐如仪、以无懈可击的姿态进食的众贵女贵妇们,亦是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安排,便是相对轻松有趣的“流杯曲水”,众贵女、命妇包括秦素在内,全都会前往禁宫中风景最好的玉露河畔,以流水传酒为饮,或歌或曲、或诗或画、或射或嬉,尽可随意。 秦素这时候也终是轻松了一些。 她举首四顾了一番,当先便瞧见了好几个穿着厚重大服、头发花白的年长命妇。此刻,她们皆是面露疲态,一个个都是由晚辈们搀扶着立在一旁。 第732章曲水流400月票加更 秦素见状,不由心下微动,思忖片刻后,她便招手唤来了白芳华,轻声吩咐道:“方才的宫宴乃是跽坐,本宫想着,那些年高者怕是腿脚有些吃不住,你这就叫些健妇与小监过来,每四人一架兜子,抬着那些年龄大的夫人们慢慢地跟着走,莫要有闪失。” 白芳华应了一声,领命而去。秦素想了想,便又唤来程樵,问:“今日来的人可不少,玉露河边都安排好了么?酒果可充盈?供休息的棚子可够?” 程樵便道:“殿下放心,都安排妥当了,休息的彩棚搭了十来座,足够这么些人坐进去了,酒果也都充足。”语罢,他又殷勤地上前一步,笑着说道:“广明宫那里新进的梨花酿也备上了,殿下一会儿可得去尝尝,那酒可香甜得紧。” 秦素对此早有耳闻,此时便笑吟吟地道:“倒是多得你提醒了我,要不我都快忘了。” 程樵便笑道:“这可是四位殿下亲自命人送来的,殿下若是没尝着,回去了我就得挨板子。另还有太子殿下也着人送了新鲜的点心,殿下可也别忘了尝尝,也算是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下头人。” 秦素被他说得笑了起来,道:“你这话说得也真是,一会儿我若是不尽力吃喝些,还真是对你不起。” 众人闻言皆是一笑,秦素便也没叫人再摆仪仗,而是与众人一同步行前往玉露河。 如此一来,那几个坐在兜子上的年老贵妇,便一个个地都赞“公主殿下敬老”,倒是为秦素赢来了不少赞许的注目礼。尤其是那些带着母亲或祖母来赴宴的贵妇们,更是对秦素心怀感激。 不说别的,只看晋陵公主这份细心,就能显现出她宅心仁厚,与传闻中那个不懂事的骄横公主,可是大相径庭的。 众人俱皆随在公主身后,缓步往玉露河而去,一路欣赏着宫中春景,却也惬意。 东风缓缓地拂着,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甜的气息。因着这一大队行走的贵妇,从玉露殿至玉露河的这一带,实可谓衣香鬓影,倒将这一段沉寂的宫道也点缀得绮丽万分。 说起来,这条玉露河连接着皇宫内外,男宾、女宾两处的“曲水流觞”都是依此水而行,女宾这里是下游,男宾则位处上游。 这也是曲水流觞最有趣之处。 每年上巳,总会有那么几只上游的酒樽流到下游这里来,被女郎们拾得,其中也颇成就了几起佳话。所以,到得此处,那些年轻女郎们的笑语声,便比方才要响亮了许多。 秦素扶着阿栗的手,走在众贵妇贵女的最前方,当先转过了长长的一段宫道,正待继续前行,眼尾余光却忽地瞥见,那道旁的柳林中露出了一角衣袍,正是低等小监穿的那种绿袍。 她心头微凛,放慢了脚步,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旋即便蹙起了眉。 那柳树下头立着的,竟是永寿殿的小监——阿耀。 此时,阿耀正是满面焦色,踮着脚直往秦素这边瞧,见秦素看了过来,他立时打了个手势。 出事了?! 秦素的眉头跳了跳,飞快地捏了一下阿栗的手,又以眼神示意她去给江八娘传话。 此时,阿栗也瞧见了阿耀,面色也是微变。 她向着秦素轻轻点了点头,便不着痕迹地退去了一旁,趁人不注意,在江八娘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 江八娘面色沉静地听着,并没有往秦素这个方向看。待阿栗说罢了话,她便轻拢着衣袖,慢慢地退出了队伍。 她今日穿着一身不打眼的豆灰衣裙,也没戴贵重的首饰,众人几乎注意不到她,因此,她的离开并未引起什么动静,包括江夫人并江家几个小娘子在内的一众人等,此时都在四处欣赏着风景,完全就不知道江八娘悄悄离开了。 看着她悄步隐入了柳林之中,秦素的心突突地跳着,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会不会是丽淑仪出事了? 不知何故,秦素总觉得,阿耀匆匆来此,一定与丽淑仪有关。 她捏紧了手里的锦巾,努力平定着自己的呼吸。 “应当不会有事的,殿下安心。”阿栗此时已然回转,以极轻的语声向秦素说道,同时安慰地朝她笑了笑。 “但愿吧。”秦素轻声语道,面色不动,唯扶着阿栗的手很是用力。 她假借送汤水之名,骗丽淑仪喝了谜药,那药性相当之烈,足够丽淑仪昏睡上一整日,秦素对此有足够的把握。 可阿耀的出现,却让她这心里忽然就没了底。 但愿丽淑仪无事,但愿她仍在昏睡。 秦素在心中默默祈祷着,连阿栗的再度离开都不曾察觉,直到耳畔忽地传来了阿栗轻微的语声,她才回过神来。 “殿下,江八娘传话过来了。”阿栗低声道。 “她怎么说的?”秦素轻声问道,一面假作欣赏风景,四处张望,观察着这一应贵妇们的动静。 还好,这些人离着她最近的,也有十余步远,她与阿栗的交谈她们应该不见。 此时,阿栗已然向秦素的方向靠近了些,假作替她整理衣裳,以极轻的语声道:“江八娘说,请殿下帮她拖延片刻,迟些再去往玉露河。” 果然是出事了! 秦素的心直往下沉。 只不知出事的人,到底是不是丽淑仪。 此念一起,秦素只恨不能马上向江八娘问个明白。 这倒并非是她反应太过,而是前世的今天,那件丑闻闹得十分之大,薛家因此成了天下人的笑柄,铁面郎君薛大郎更是被许多人暗中嘲笑。 这一世,秦素可不希望薛允衍的名声再有任何损伤。 她心中不住地忖度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往前看去。 此时,她们离着河岸已然不远,那河岸旁搭设着好些彩棚,每间彩棚的门帘都是轻阖着的,叫人根本看不见里头的情形,而那重重叠叠的尖尖的棚顶,亦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江八娘那一身豆灰的衣裙,便在这重叠的彩棚间闪了闪,就此不见了踪影。 第733章移春槛 秦素紧蹙双眉,思忖着对策。 江八娘要她迟些去河畔,又隐身于彩棚中,不消说,那彩棚左近一定有问题。秦素甚至觉得,丽淑仪没准儿就在某间棚里子。 不知为什么,这种预感此时变得格外强烈。 如果丽淑仪真的在这里,那么,秦素就一定不能让这群贵妇进彩棚。 可是,该想个什么法子拖住众人呢? 无数念头在脑中飞转着,秦素一面越发放慢了脚步,一面不由自主地四顾而视,试图找件什么事情来,好让她有借口留人。 此刻,她的眼前是一片大好春光,玉露河蜿蜒流淌,那清澈的水波映着蓝天,东风拂过,水声亦如击磬一般地清越。河岸之旁,垂柳成行、临风而舞,柳条拖曳在水面上,划出道道清波。 秦素的眼睛忽地一亮。 有法子了。 心中计议已定,她立时捏了捏阿栗的手,悄声问道:“可备了笔墨?” 阿栗沉声道:“有的,殿下。” 秦素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一会儿我会停下来说话,待我说话之机,你寻机悄悄告诉阿桑与阿梅,让她们潜去彩棚那里,帮一帮江八娘。你告诉她们,无论出了何事,她们都必须要听从江八娘的调派。可记下了?” 阿栗应了声是。 秦素又继道:“另外,将笔墨等物也交予阿桑,叫她一并带给江八娘,回来的时候,她们也要陪在江八娘的身畔。” 见她神情郑重,阿栗便也肃了神色,应了声是,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去一旁,给阿桑等人传话去了。 秦素凝下心神,缓缓停了步,转首看向身后众贵妇,含笑提声道:“诸位且请留一留步。”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唯走在她身后的那十余人听见了,这些人便都停了下来,而队伍后面的人却根本不知前头的事,仍旧是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着。 秦素却也不急,一语说罢,她便向侍立在不远处的程樵抬了抬手。 程樵会意,将手一挥,顿时,一个尖利而高亢的语声便响了起来:“公——主——有——命,诸——位——留——步。” 这拖长了的语声,从秦素的身边次第传了下去,一直传到队伍的最末端,方才停下。 这些传音小监,原本是用在大典礼仪上的,如今却是有了别的用处,倒是省了秦素不少力气。 公主殿下有命,众人自是无不遵从。 这一众贵妇包括坐在兜子上的老妇们,此时便都停步的停步、下兜的下兜,俱皆立在原处,静候公主殿下发话。 待四下里再无笑语之声,秦素方才展颜一笑,略略提声说道:“本宫走到这里时,忽然就觉得,今日这一场欢宴,若是不能玩个尽兴、玩出些花样儿来,却也有负这大好春光不是么?” 她这话说得很是应景儿,得来了周遭一片附和之声。 毕竟,每年上巳宫宴之后的传杯之戏本就是个雅戏,图的就是有趣好玩。而公主殿下年纪尚小,爱玩爱闹亦是人之常情。因此听了她的话之后,众人皆是面无异色,短暂的议论声也只响起了一会,便又都安静下来。 秦素仍旧是面含浅笑,语声也变得越发明快起来,继续说道:“接下来的曲水流觞,说起来的确是风雅又有趣的,只是,年年如此,却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本宫就想了个新花样儿出来。” 说到此处,秦素故意停顿了片刻,方才笑道:“本宫想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并几位才女们,以‘春’为题,共同拟出些题目出来,诗、文、画、曲乃至于谜语都成,就仿着那正月十五的花灯一样,将这些题目抄录下来,张贴在玉露河旁的垂柳之上,供大家揭榜作答。如此一来,既可怡情、又有趣味,也是个新花样儿,岂不是比玩惯了的传杯之戏更别致么?” 为了拖延时间,秦素这是把前世青莲宴上的一些雅戏给挪到了此处,却也颇是别出新裁。 众人闻言,自是无不言好。 秦素便又作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儿来,笑着道:“本宫一会再叫人把‘移春槛’拖来,到时候那上头也会张贴题目,才高者自可揭榜而答,答对了便可将移春槛带走。本宫再叫人备些别的彩头,凡答对了的皆可得。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好赖也能博诸位一笑,至不济也讨个吉祥,也是好的。” 她这话说得谦逊且风趣,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每年的上巳宫宴总是那一套,曲水流觞再是好玩儿,玩多了也就那样。如今秦素却是想出了新的花样儿,听起来就很有意思,且还有彩头,倒是比寻常的上巳宫宴更有一种不同。 众人此时已是都面露笑容,尤其是年轻的女郎们,有不少人暗自跃跃欲试,想要在这宫宴上扬一扬名,也算是为接下来的青莲宴提前做个声势出来。 见秦素兴致极高,便有一个年长的夫人上前两步,含笑问道:“还要请殿下恕老妇耳拙,殿下方才所说的移春槛,却不知是何物?” 这话却是问到了大家的心坎儿里。 这移春槛却是个新鲜词,此前从未听过,众人不免好奇。此时便有另一贵妇笑着附和道:“是啊,这移春槛到底是何物,还要请殿下解惑。” 秦素正想要多拖些时候呢,此时闻言,她便作势羞赧一笑,道:“这皆是本宫的不是,忽然地便提起这个来了,倒让大家疑惑起来。这样吧,本宫这便叫人将移春槛拖来,给大家伙儿都瞧瞧。” 听闻这移春槛还能拖着走,众人一时间是越发地好奇。 秦素含笑看着众人,向程樵打了个手势,程樵便带着两个小宫人飞跑着下去了。 说起来,这移春槛也是秦素继续发挥前世所知,将中元帝搞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又提前作弄了出来,反讨他的欢喜。 所谓移春槛,其实就是一种以楠木打制的、下头安着轮子的木头架子。这架子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上头或搁着春天的花草、盆景等物、或以彩绢丝线等堆成假花安插其间、又或者便摆上应时的果酒点心等等,再以五彩的绳儿缚在车上,以两名宫人为一组,一推一拉,将这满车的春色移着到处走,便是移春槛了。 这不过就是图个名目好听、心思巧妙罢了,说白了,却也无甚出奇。 第734章巧心思 不一时,便有两个清秀的小宫人从远处走了来,两人一前一后,各自拉着五彩的绳儿,将那移春槛拖着随步而行。那上头堆放着好些花篮花篓,里头插放着山茶、芍药、桃花等等,远远瞧去,正是一架子的花团锦簇,煞是好看。 场中诸人皆是锦衣玉食堆里出来的,此时见这小车制得精巧,上头的花木也摆放得错落有致,一时皆是大觉新鲜,不由议论纷纷,有好些人已然打定主意,回去家中也要弄这样一个移春槛来,既应了景儿,自家赏玩着也有趣。 那两个方才发问的贵妇,此时便皆将锦巾掩了口,其中那年长的便笑道:“这移春槛名目雅致,东西也有趣,果然是将一庭春色移到眼前,公主殿下的心思可真是巧。” 另一人亦道:“殿下灵慧非常,果真是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 她二人极会说话,话中皆点出了秦素的名讳,恭维她聪明机巧,秦素闻言,面上越发笑得欢喜。 她不过是要多拖些时间罢了,此时她便作出一副谈兴大发的模样,将这移春槛里里外外地仔细介绍了一番。 待说完了移春槛,秦素便又命程樵回去永寿殿,将剩下的几架移春槛都给拖了过来。 如此一来一回,却又是消耗了不少时间。 趁着等待移春槛的当儿,秦素怕众人站得无聊,便干脆于现场选了几名德高望众的贵妇,再由她们推举出了几个京城最著名的淑媛,共同担任本次出题之人。 这一番来往热闹,足足耗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好在众人都有事儿做,又有新鲜物件儿可看,倒也没显出无聊的样子来。 待一应事情完毕,秦素估摸着,江八娘那边的事情就算再复杂,这么长时间也足够她处置完了,再者说,她也确实在此处拖延了太久,再耗下去,旁人就该起疑了。 于是,秦素便整了整衣袖,清嗽了一声,笑看着众人道:“本宫这也是突发奇想,却叫诸位陪着我在这里站了半日。”语罢,她便转身朝后一指,又笑道:“前头彩棚在望,诸位一会儿可先去里头歇息。几位出题的夫人女郎们却是要先辛苦些,与本宫做了一处,先去正棚拟题目。一会儿本宫会命人抄录张贴,务要将此次曲水流觞办得有趣些。” 众人自是齐齐称是,都道公主殿下匠心独具,本次传杯之戏一定会十分热闹云云。 听着这满耳的谀词,秦素面含笑意,一颗心却似在油锅里煎一般,直急得要冒火星。 江八娘到现在还没来,却不知那彩棚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竭力按下心头的不安,秦素只得转身提步,慢慢地往前走便在此时,忽见前方行来三人,却正是江八娘与阿桑她们。 谢天谢地,终于回来了。 秦素心下微松,向江八娘递过去一个眼风。 江八娘的神情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明亮的眸子往秦素的身上打了个转儿,便幅度极小地弯了弯唇角。 秦素的心一下子落回肚中。 事情一定是处置好了,那就好。 她心中大定,面上便扬起个笑来,招手道:“八娘快过来,就等你了。”说着便停下了脚步。 江八娘忙快步走了过来,屈身行礼道:“殿下恕罪,我来得迟了。殿下要的笔墨已然备好,便设在殿下燕息之处。”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复又微嗔地道:“你可真真来迟了,方才半天不见你人影,我还当你自己跑去哪里顽了呢。不过是备个笔墨罢了,你如何去了这样久?莫不是逛够了才来的?” 她的语气含了娇嗔,却无一点责备之意,反倒显得熟稔,显然是与江八娘时常说笑惯了的。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位传说中被晋陵公主亲点出来的大侍中——江氏庶女——江八娘,却原来生得颇为端丽,虽然穿得很不起眼,但行止却十分庄重,并不像是普通庶女的模样。 一时间,那些打量江八娘的视线里,便多了些许的意味深长。 秦素此时已然转向了众人,含笑道:“因一会儿还要出题,又要抄录,所以我叫八娘提前去前头备笔墨去了,如今万事俱备,便请诸位随我移步,且去玉露河边游玩便是。” 此言一出,算是为江八娘的去向作了最合理的解释,就算有人怀疑,此刻也不会再多问什么了。 说完了那番话后,秦素又往场中扫了一眼,发觉江夫人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而那位江十一娘的眼神,则很是幽怨。 倒是江八娘,始终神情自若,对于众人的瞩目并不在意。 秦素了然一笑,扶了阿栗的手往前行去。 未几时,玉露河畔便开始热闹了起来。 到得此处,众人便都自然地散开了,有去彩棚休息的,也有跑去观赏移春槛的,更多的人则是三五成群地立在岸旁,开始传杯为戏。 秦素便领着那几个出题的人,去了正中间最大的那座彩棚,给众人皆赐了座,方才笑道:“劳各位在此先拟题目,稍后再去游玩。” 众人自皆称是,秦素便叫人将备好的笔墨纸砚等物抬出来,又命几个通文墨的小宫人候着,她这厢便起了身,含笑道:“本宫先去净个面,一会儿再回来,诸位请便。” 说着也不要众人相送,只留了白芳华招呼众人,便自款步出了彩棚。 此举大是识趣,那几位贵妇皆是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倒非传闻中的不通世故。正相反,公主行事圆融、为人老练,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一个长于乡间的外室女,会有着如此优雅妥贴的举止。 秦素面色怡然,出了彩棚之后,便带着阿栗等人施施然地穿过了河边较为热闹的区域,一路上都是态度亲切地与每个人打着招呼,渐渐地便走得远了。 净面之处设在离河畔稍远的地方,途中会经过一片空阔的草地,却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八娘近前来。”踏上草地中间的那条小径之时,秦素便淡声吩咐身后的江八娘道,同时挥了挥手。 为阿栗为首的众宫人见状,立时呈扇形散开,独留下了秦素与江八娘二人。 第735章出猗兰 秦素急欲知晓事情的经过,此时便也不说别话,开门见山地问江八娘道:“到底出了何事?” 江八娘一面转首四顾,一面以极轻的语声问:“此处说话方便么?我日常听宫人议论,说是宫中金御卫有飞天遁地之能,也不知是真是假?” 秦素闻言,便掩唇轻笑道:“他们今儿可管不着咱们,全都在平就宫守着父皇他们呢。我们这里不过是些最普通的禁军守着罢了。” 这是阿忍此前给秦素送的消息,今日玉露河畔并无高手,她们有什么话尽可以说。 听得秦素所言,江八娘这才放下心来,压低了声音,近乎于耳语地道:“回殿下,阿耀方才传话说,淑仪夫人从猗兰宫偷跑出来了。” 秦素倒吸了一口冷气。 丽淑仪居然能自己跑出来? 秦素下的药分量极足,丽淑仪怎么就能醒了? “此前她不是报了病么?”秦素问道,面色已是格外冷肃:“既是病得起不来榻,她怎么还有力气出猗兰宫?还有,什么叫偷跑出猗兰宫?” 丽淑仪位列上九嫔的第二位,在宫里几乎是可以横着走的,她偷跑个什么劲儿? 江八娘秀眉微蹙,轻声道:“阿耀说,是那个猗兰宫的小供人偷偷来送的信,说是淑仪夫人原先在寝宫睡着,不知怎么忽然就醒了过来,然后就说要出去散步,收拾打扮了一番就去了御花园。谁想,到了御花园后,眼错不见地她就没了影儿。可巧杨女监今日上晌忽然得了急病,被隔去了外头养病,淑仪夫人这一失踪,猗兰宫瞬间就乱作了一团。” “怎么会这样?”虽然知道事情必定已然妥善解决了,可听了江八娘的话,秦素还是觉得后心发凉,“怎么会这样巧,杨女监偏就今日病了?丽淑仪去散步不可能没人跟着,怎么就能不见了呢?” “据那个小供人说,到了御花园后不久,淑仪夫人就把所有人都调开了,然后她人就不见了。”江八娘说道。 原来还真是她自己偷跑了。 秦素莫名有种想要笑的感觉。 丽淑仪是不是疯了?她这是想要做什么?这皇宫守卫森严,她要往哪儿跑? “她为什么要跑,你可知晓?”秦素冷着脸问道。 “阿耀没说。”江八娘轻声道,语声很是沉静,唯眸底深处有着一丝困惑,“那个小供人当时是跟着淑仪夫人出门的,淑仪夫人失踪后,她也到处乱找。说来也是她运气好,乱闯乱跑地便跑到了御花园后门,恍惚瞧见有个两个宫人打扮的女子,半扶半拖着一个宫人,鬼鬼祟祟地拐进了另一头。她当时就觉得,那个被夹在中间的宫人,背影很像是淑仪夫人。这小供人却也机灵,并没有当场叫破,而是先偷偷跟着她们走了段路,随后便将事情告诉了阿耀。” 秦素身上的气息,此时已经完全地冷了下去。 “然后呢?”她问道,眸中的冷意几乎能把人冻成冰块,“那两个宫人打扮的女子,莫非竟是往玉露河而来的?” “是的,殿下。”江八娘简短地应了一声。 秦素面沉如水,定定地望着自眼前铺展而去的那一片芳草,良久后,方冷声道:“你继续往下说。” “那两个宫人到底是谁,目前尚不清楚。”江八娘沉静的语声响了起来,语气并无太多波动,“听了阿耀所言,我就猜想,这两个宫人的目的,大约是要让我三姊……不,是十四妹,在众人面前露出真容,而后,再将我江家乃至于薛家,一同拉下水。” “你说得一点没错。”秦素语气肯定地说道,心下对江八娘的敏锐倒也叹服。 她是知道前世之事的,却是千防万防也没防得住,而江八娘不过是只听了阿耀的几句口信,便立时推断出了整件事。 思及此,秦素的眉心便紧紧蹙了起来。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她便隐约有种预感,当年丽淑仪之事被人当场揭穿,很可能是有人设局。 如今看来,她的预感倒还真准。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表面看来其针对的是江家,而实际上,薛氏才是此局的真正目标。 在朝堂之上,薛氏态度始终是旁观的,这必定会叫某些人不安,而中元帝对薛家一向很有好感,这可能就更让某些人坐不住了。 说起来,前世这一局的目的还真达成了,薛氏从此被中元帝不喜,而江氏反倒没受什么影响。 照此说来,这设局之人,对中元帝的脾性倒是摸得相当之透。 很像是“那位皇子”的手笔。 秦素心中忖度着,沉默了一会后,复又看向了江八娘:“你后来提前去了彩棚,是料定丽嫔会被人丢在彩棚?” 如果要暴露丽淑仪的真实身份,又能将设局之人置于事外,那么,彩棚是最合适的地点。 江八娘闻言便点了点头:“是,殿下。听说此事后,我觉得那两个女子行事诡异,想来是不可能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因此,我推断她们会把我十四妹丢在某处,由得她被众人发现。” 说这些话时,江八娘的语声平淡极了,那种就事论事分析的态度,让她在这一刻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而非论及自己的姊妹。 这种将所有感情抽离出来、对自己的家族无一丝亲情的感觉,让秦素觉得亲切。 某种程度而言,她与江八娘还真有几分相似。 此时,便听江八娘又道:“我当时想的是,玉露河畔聚集了全大都几乎所有的名门,是最好的揭穿真相的地点,而彩棚又是相对封闭的场所,将人丢在那里,神不知鬼不觉,那两个女子大可以混在宫人中瞧热闹,就算要脱身也容易。所以,我当先就去了彩棚。毕竟,这关乎我江氏的名声,也关乎我……” 她突然顿住了话头,面上悄悄划过了一丝凄然。 秦素凝眸看着她, 她知道江八娘的未尽之言。 她最担心的,还是柳妪。 如果丽淑仪之事被揭穿,江夫人头一个便会怀疑到江八娘身上,届时,柳妪就危险了。 第736章我保了 不知何故,这念头一起,秦素的心底,竟泛起了一丝难过。 那种辛酸与痛楚,让她的心在这一刻软了软。 “柳妪的性命,我保了。你放心便是。”情不自禁地,她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江八娘身子一震,随后便一脸惊讶地看着秦素。 秦素回望于她,自嘲地咧了咧嘴。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也许,她只是想起了远在青州的另一位老妪罢。 那个与她非亲非故的老妪,曾为了救她而甘冒奇险。而此刻,看着江八娘为了奶姆竭尽全力,秦素忽然就很想帮帮她。 也可能在那一刻,她想帮的,并不是江八娘,而是她自己。 沉默笼罩在了两个人中间,还掺杂了些许尴尬。 好一会后,江八娘方才屈了屈身,语声微颤地道:“殿下乃帝室之胄、金口玉言。八娘替柳妪……谢殿下活命之恩。”语罢,她郑重敛衽一礼,眼眶已然泛红。 “小事尔,八娘莫放心上。”秦素苦着脸上前扶起了她。 她后悔了。 她就不该说那句话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断没有收回之理。想她前世一代妖妃、今生一代公主,再怎样下作没品,也不会骗一个小女孩。 在活了两世的秦素面前,江八娘可不就是个小女孩么? 罢了罢了,就当是积阴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秦素如此安慰自己道,生生咽下了这枚自己种的苦果。 得了秦素的那句保证,江八娘整个人都像是鲜活了起来,眉眼间的平板已然尽去,此时竟是唇角含笑,越显得娇颜如花。 秦素撇过脸去,无声地叹了口气,方有气无力地道:“你继续说吧,后来呢?” 江八娘躬了躬身,方才轻声道:“我让阿耀原地待命,便去了彩棚寻找,后来阿桑和阿梅也来帮我,搜寻的速度快了许多。结果,在东面的一间大彩棚里,我找到了身穿宫装的十四妹。那时候她已经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昏过去了么?”秦素问道,面色重又恢复了冷肃:“那你又是怎么把人弄走的?” 江八娘便道:“我命阿桑脱下衣裙给十四妹披上,我便带着阿梅扶了十四妹出去,假称有小宫人病了,将她带去了宫人用的净房,随后便命阿梅给阿耀送信,叫他快速将猗兰宫的那个小供人叫过来。”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会,又续道:“阿耀很机灵,没多久便带着人回来了。我便叫那个小供人与阿耀一起把十四妹送走,自然,十四妹离开之时,仍旧穿回了她的宫妃正装。我一直看着十四妹她们走出了彩棚的区域,这才回到了殿下那里。” 她叙述的语气不急不缓,很是平稳,然当时情况的紧急,却是可以想见的。 “没人阻挠你们么?”秦素问道,眸中隐着疑惑,“你们离开的时候,没发生什么事?” 丽淑仪被两个女人丢进彩棚,那两个人不可能就此离开的,她们一定会守在旁边,也一定会发觉江八娘的举动。而秦素,也提前做了相当的安排。 可是,从江八娘的叙述听来,似乎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秦素的安排并没用得上。 听了秦素所言,江八娘秀眉微蹙,沉吟了片刻,忽地双眸一亮,道:“殿下这样一说,我却是想起来了。就在我把十四妹带出大彩棚之前,我听见外头忽然起了一阵喧哗,许多宫人都跑过去瞧热闹去了,我带出十四妹时很是顺利。” 秦素的眼睛弯了弯。 她就知道,她提前备下的那支伏兵,一定会起到作用的。 “如此便好,总算我没有白废功夫。”她点头笑着说道,神情中有着些许得意。 许是心情大好之故,见秦素如此表情,江八娘便好奇地问道:“殿下为何这么说?” 秦素想了想,索性也没瞒着她,直言道:“你可知,前几日你去薛府参加寿宴,我为何要让你带上阿梅?” 江八娘侧头想了一会,迟疑地说道:“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说,早在那个时候,您就有所准备了?” 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秦素摸着下巴笑了起来,道:“那是自然。我就怕上巳宫宴出事,所以提前请来了一个帮手。” 说到这里时,她放轻了语声,回身指向了身后彩棚处,难掩得意地道:“有一人欠了我很多人情,我叫阿梅随你去寿宴,就是去讨回这个人情的。那人的夫人也来参加了今日的上巳宫宴,我请她暗中助着你,无论你在做什么,她都要帮你完成。方才彩棚里的那阵喧哗,想来是她在帮忙。” “竟是如此!”江八娘没有掩饰眼中的讶色,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素,“殿下居然在如此之早就做了安排?” “未雨绸缪,此乃兵家首要也。”秦素含笑语道,面上的笑容显得很是放松。 江八娘此时却是肃然起敬,正色道:“殿下今日救了江氏,更救了八娘,八娘感激不尽。殿下神机妙算,八娘拜服。” “罢了,什么拜服不拜服的。”秦素摆了摆手,弯唇而笑:“不过是提前多安排了几步而已。” 阿梅去薛家参加寿宴,就是去替秦素传口信去的。那人的夫人出席了那场寿宴,自然收到了这份口信。 如今看来,那个人还算是知恩图报,晓得欠债还钱的道理,总算秦素当初没白帮了他的忙。 不过,今日之事还是极险,如果没有江八娘临危不乱、妥善处置,后果还真的很难说。 这样想着,秦素便嘉许地看向了江八娘,道:“这还是你行事沉着,没慌了手脚,这才把事情周全了过去。与其说是我救了你,不如说,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八娘不敢。”江八娘略略屈身道,“八娘是听命行事,哪里及得上公主料事敌于先机。” 秦素笑着摆了摆手,又问道:“那再之后呢?你没做旁的安排?” 江八娘便道:“回殿下,见阿耀他们走远后,我先应付了场面上的事,在随殿下出来之前,我又将身边四个小宫人都遣去跟着阿耀他们去了。我怕他们这一路上出事,若果真碰上了什么事儿,这几个小宫人还能帮些忙,再把消息传回来。” 第737章香氤氲 “很好。”听罢江八娘的禀报,秦素便赞许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便是万全了。”、 江八娘果然行事稳重,一应诸事都安排得极好。 而即便如此,秦素的心里却还是有些发沉。 丽淑仪是怎么醒来的? 那样多的谜药吃下去,她是绝不可能自己睡醒的。换言之,一定是有人给她吃了什么、闻了什么,或者以别的方法解去药性,人为地将之唤醒,同时还能命令或引诱她前往御花园散步。 此人是谁?她或他又是以什么借口,说动丽淑仪自己走出猗兰宫、并主动遣开所有宫人的? 无论那人说了或做了什么,这件事一定很重要,否则,丽淑仪也不会冒着被人揭穿身份的危险,跑出猗兰宫。 如果依此推断下去,是否可以这样说,那个说动丽淑仪之人,对她极为了解,给出的理由亦相当充分,让丽淑仪甘愿冒险被人发现,也要偷跑出去。 这般想着,秦素便问江八娘:“那个猗兰宫的小供人有没有说其他的事?比如,在丽淑仪醒过来之前,他们那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之事?” “正要向殿下说及此事。”江八娘说道,秀丽的眉尖蹙了起来:“我也问过那小供人同样的问题,那小供人说,不寻常的事情倒是没有,不过,淑仪夫人突然从寝宫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种很好闻的香气。” 秦素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香气? 那个瞬间,她的脑海中,忽尔便响起了一阵歌声。 那歌声飘渺而模糊,在大雪的夜里,曾经隔着一道高墙,响起在她的耳边。 银面女?! 她记得,银面女的身上,便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那小供人闻见的,是不是就是银面女的味道? 莫非……这一切竟是银面女所为? 摩挲着袖畔上绣花的纹路,秦素眸色冷肃,沉声道:“那是怎样的香气,那小供人有没有细说?还有,猗兰宫的寝宫有哪些人出入,那小供人可说了?” 江八娘微微摇头:“殿下恕罪,因时间紧迫,我只问了几句话便让那小供人离开了。那小供人并没说寝宫的情形,但据我猜想,杨女监不在猗兰宫,只留了一个三等宫人看着,怕是猗兰宫有些乱,就算寝宫有外人出入,那小供人可能也不知道。” 这倒也是。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没有了杨月茹在猗兰宫镇着,那些小宫人自然是能偷懒就偷懒,说不定寝宫那边都没人值守,有人混进猗兰宫也未必不可能。 那两个宫人打扮的女子,十分的可疑,还有,这设局之人挑的时机也堪称巧妙。 杨月茹的病,也是让人起疑之处。 秦素凝眉沉思着,身后蓦地传来了阿栗的声音,道:“殿下,阿梅来了。” 秦素飞快地拢住心绪,转首看去,却见阿梅正从草地的另一端疾行而来,面上竟带着焦灼之色,额角已然见汗。 秦素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她立时提声问道,甚至都等不及阿梅行至近前。 阿梅匆匆来到秦素秦素,大口地喘着气道:“回殿下,方才……方才小翠来报,说是阿耀他们被人……被人半路拦下了。” 她说着便用力的抬袖抹汗,显是这一路走得颇急。 江八娘立时神色一变。 小翠正是秦素派给她的四名小宫人中的一个,平素很是机灵,方才她将小翠等四人派去跟着阿耀,谁想这会儿她就传消息回来了。 秦素此时已是满身的冷意,沉声问:“是什么人拦了阿耀?” 阿梅大口地喘着气,一面便回道:“回殿下,拦人的是刑作司的莫大监。他说阿耀他们几个不成体统,在宫里乱走乱闯,该当重罚,还说要把人带去刑作司问话。” “带我过去。”秦素提步便往前走,眸色一片森然:“连我的人也敢拦,莫大监这胆子倒真是大。” 她的语声冷得瘆人,周遭的空气似都被冻得凝结住了。 江八娘面露沉吟,上前两步轻声道:“殿下过去,我便不去了,我担心玉露河这边会有事。”她说着已是行至秦素身边,以极低的语声道:“那边拦人,这边万一再有人凑过去,事情就糟了。” 秦素早便想到了这一点,闻言便道:“好,你就留下吧,有什么事叫人给我传信。” 江八娘躬了躬身,便自退了下去。 这厢秦素便带着阿栗等人叫来步辇,快速赶往出事之地。 “阿耀是在哪里被拦下的?”在去的路上,秦素问阿梅道。 阿梅抹了把额上的汗,一壁跟在步辇旁疾行,一壁回道:“回殿下,阿耀他们是在东四路的路口附近被拦下的。” 秦素不由咬了咬牙。 这地方选得可太妙了。 东四路是一条四岔路口,乃是禁宫门前的要道,不仅可通往玉露宫等一应挨在宫门左近的宫殿,还连着平就宫北门的那条宫道。 丽淑仪偏被人拦在了这么个地方,无论是有女宾提前离开,还是有男宾从北门出入,都能看得见她。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丽淑仪现于人前啊。 秦素直是恨得想骂人,同时心里也在发沉。 莫大监怎么就偏于此处拦下了阿耀?莫非他竟是“那位皇子”的人,此次是与银面女配合行动,务要将薛家抹黑? 秦素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如果刑作司的人都被“那位皇子”拿下了,则她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便在秦素的忖度之中,公主仪仗已然匆匆转上了一条窄细的宫道,前头便是东四路所在处。 秦素抬眼瞧去,心头蓦地一紧。 在那日头底下,倚着墙根儿下头,正跪着一排人,打头的那个,正是阿耀。 此外,猗兰宫的小宫人并江八娘派去的三个宫人也都跪着,而站在一旁、穿着一身刺眼的暗紫色宫服之人,正是刑作司大监莫有福。 丽淑仪……不见踪影。 秦素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住了锦巾,面上一片肃杀。 第738章莫大监 “见过公主殿下。”远远地瞧见了公主仪仗,莫有福不慌不忙地上前见礼,他带来的一群人也全都跪了下去。 秦素抬手叫人停下了步辇,却不曾下来,而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莫有福等人,启唇问道:“丽淑仪去了哪里?” “回殿下,我见淑仪夫人似是身子不适,便让人扶她去旁边的小树林里歇息去了。”莫有福的语气很镇定,只可惜声音尖嘎如锯木,划拉得人耳朵眼儿疼。 秦素紧绷的心头微微一松。 “总算你知道好歹。”她淡声说道,森寒的视线凝在莫有福的身上,语声亦是冰冷:“总算你没叫父皇在众臣面前失了体面。” 秦素此言说得极重,直接就端出了中元帝。的确,如果丽淑仪昏倒在半路上的情形如果被人瞧见,那确实是很没面子的一件事。 莫有福忙将身子伏在地上,恭声道:“殿下恕罪。正是因兹事体大,所以我才拦住了殿下手下的小监,并将小翠遣回去给殿下递信儿。” 原来小翠竟是他特意遣回去报信的。 倒也不算太出格儿。 秦素的心又往下放了放,面上却仍旧是毫无表情,不冷不热地说道:“照你这么说,那本宫还要谢谢你喽?” “不敢。”莫有福伏地说道,语气不可谓不恭谨:“我乃刑作司之首,自不能眼看着小宫人不守宫规不管。当我拦下阿耀问他为何在宫中疾走、淑仪夫人从何而来等等问题时,他却一直支支吾吾地,只拿公主殿下作幌子。我怕殿下为小人所陷,这才命小翠去给殿下传信的。” “为何不给父皇递信?”秦素立时问道,语声凉且细:“给父皇递信不比告诉本宫更妥当么?” 莫有福闻言,仍旧是不紧不慢地道:“阿耀乃是永寿殿小监,我不敢专擅,还是要请殿下到场方可定夺。至于淑仪夫人之事,到底夫人也是由殿下派人相送的,我怕会有什么误会,故此才没向陛下禀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又续道:“殿下来了就好了,此事全凭殿下处置。” 好个滑不溜手的老监头。 秦素简直想要破口大骂。 如此一来,今日这事是断不能摁下去了,只能告诉中元帝。 纵然将事情告诉中元帝也没什么,可秦素还是觉得,她这是被人摆了一道。 她眯了眯眼,眼尾余光拢在莫有福的身上。 只看他对此事的态度,今日之事,他怕也是凑巧赶上了,而非与银面女暗地里勾连。毕竟,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在把事情往下压,而不是将事情闹大,一应处置堪称稳妥,甚至可谓圆滑。 秦素现在唯一不明白的是,阿耀等人为什么要从这条路返回猗兰宫? 从玉露河回猗兰宫,是可以从另一条路走的,那条路并不会惊动到平就宫的人,阿耀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为什么还要走上此路? 秦素此时直是满腹疑惑,只是,这里却不是问话的地方,也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淡然地打量了莫有福一会后,秦素蓦地一笑:“落辇。” 随着她的话音,步辇应声落在了地上,秦素却仍旧没下步辇,而是将手向旁一伸手,慢悠悠地道:“阿耀,倒茶。” 众人俱皆愕然。 阿耀分明还跪在地上,公主殿下却要他倒茶,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阿耀首先反应了过来,顿时面上喜色乍现。 “是,殿下。”他响亮地应了一声,一下子便从地上蹦了起来,一路小跑着到了秦素跟前,脸上笑得像是能掐下朵花儿来,谄媚地问:“殿下想喝什么茶?” “都行。”秦素淡声语道。 “好哩。”阿耀许是太欢喜了,竟冒出了家乡口音,话一出口他便捂住了嘴,冲着秦素“嘿嘿”傻乐。 秦素便横了他一眼,面带薄嗔:“快些泡茶,本宫口渴得很。” 阿耀响亮地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跑去了捧茶宫人那里,细心地斟了盏茶,奉予了秦素。 秦素接茶在手,缓缓地啜了一口,面色仍旧一派淡然,遥看着墙根儿的方向,问:“阿耀,跪在墙根儿下的那几个,你都认识?” 阿耀此时已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轻了三斤,笑眯眯地上前道:“回殿下,我都认识,每个都认识。” “唔”,秦素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啜了口茶:“你把他们的名字一一报来。” “诺。”阿耀喜气洋洋地应了一声,便略提了声音,开始挨个儿唤着那几个小宫人的名字。 他每叫一个名字,秦素便跟着道一声“起罢”。不过数息之后,凡是秦素这边儿的人,包括那个猗兰宫的小供人——她的名字叫岳秀菊——已然都起了身。 场中跪着的,只剩下了刑作司的一干人等。 将自己这边的人都叫起来后,秦素便看向了阿耀,问:“丽嫔在哪儿呢?” 得了公主撑腰,阿耀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此时便利落地道:“回殿下,淑仪夫人在拐角儿的树林里呢。” 说到这里,他像是有些不忿地看了莫有福一眼,又咬牙道:“莫大监派人看着淑仪夫人,不叫我等把人送走。”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吩咐道:“阿梅,你带几个人过去,把丽嫔好生照顾起来,莫要叫任何人扰了她去。” 说罢此言,她向阿栗看了一眼。 阿栗立时会意,自袖中掏出了永寿殿的腰牌,交给了阿梅。 秦素便又闲闲啜了口茶,抬手端详了一会儿手指甲,方漫声道:“阿梅,你给本宫记着,无论是谁,凡胆敢靠近丽嫔者,一律给本宫打出去!” “是,殿下。”阿梅应答得又脆又亮,挺着腰杆儿高举腰牌,带着十余名小监随阿耀去了。 秦素好整以暇地又啜了口茶,便转向阿栗一笑,闲闲问道:“今儿这是什么茶?怎么味道和以往有些不同?倒是挺香的。” 阿栗知秦素这是盛怒之下,故意要让莫有福多吃些苦头,于是便笑道:“殿下,这茶是前几日江南才贡进来的,叫做云雾茶,最是清香宜人的。” 第739章却轻嗔 秦素闻言便点了点头,看着杯盏笑道:“我就说这茶味道不错,原来竟是南边儿来的,果然清芬可口。” 阿栗献宝地道:“殿下有所不知,若是清晨时喝这茶,那茶上的热气便会凝成白雾,据说那雾里还有个美人儿呢。” “哟,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那可真真有趣……”秦素兴致盎然地说道,遂就与阿栗聊起茶经来,至于底下跪的那群人,她就像是没瞧见一般。 包括岳秀菊在内的一应小宫人,此时皆扬着笑脸站在一旁,偶尔陪笑几声,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扬眉吐气。方才被莫有福给压得矮下去的气势,这会儿全都回来了,那份儿得意简直就别提了。 于许多宫人而言,这可是头一遭,他们能在刑作司大监的跟前如此威风。 跟着公主殿下混,果然爽快。 待将茶经聊了好一会后,秦素方才像是突然想起了底下还跪着一群人,于是便将茶盏交给小宫人捧着,以锦巾拭着手指,淡声道:“莫大监就打算将丽淑仪这么晾着不成?本宫原是瞧着丽淑仪昏倒在了玉露河附近,这才好心叫人送她回宫。可你倒好,拦下本宫的人不说,丽淑仪身子不适,你竟也不叫个宫医来瞧瞧?你倒是挺大的胆子,连本宫的主都敢做。” 莫有福这会已经是满头大汗,鼻尖儿的汗都滴在了地上。 他自忖今日的事情处置得极妥当,也没招惹这位风头正劲的公主殿下,怎么公主竟是如此生气? 他到底干什么了? 难道眼瞅着几个小宫人不成体统地在宫里乱走,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他这个刑作司的大监还不能管一管了? 心中虽是无比地委屈加疑惑,可莫有福却不敢有丝毫不满,仍旧恭恭敬敬地道:“回殿下,淑仪夫人到底是不舒服还是得了病,我并不确知,因此便没敢贸然惊动宫医。一切还是要请殿下定夺。” “你倒真是敬着本宫来着。”秦素凉凉语道,唇角勾着一抹淡笑,“果然是在宫里呆老了的人,这一手推诿神功却是炉火纯青。你这样一来,本宫若是不能跟父皇解释出个一二三来,便要担下所有的干系,反倒是你,分明把事情搞大了,却能落个处置妥当的名声。” “殿下息怒,小人不敢。”莫有福伏地说道,心头直是叫苦不迭。 这位公主殿下讲话倒是直白,这种话私下想想就好,怎么能说出来呢? 他固然是怕担干系,所以才把淑仪夫人给晾在了半道儿上,可是苍天可鉴,他这也是怕给皇帝抹黑啊。 这东四路的路口本就四通八达,往前就是平就宫,往后又是玉露河,无论从哪条路回猗兰宫,都有可能半路让人瞧见,如果昏迷的淑仪夫人暴露于人前,那不是给皇族丢脸么? 莫有福觉着,他的处置可谓稳妥致极,先把人藏起来,再让有决断权的人来决断,他有什么错儿? 真是冤枉死了。 此时,阿耀正好回来向秦素复命,秦素便丢开了莫有福,半真半假地嗔阿耀道:“没出息的东西,不过叫你办点儿事,净给本宫耽误功夫。知道的当你事出有因,不知道的还当你惫懒耍滑、跟主人耍心眼儿呢。” 莫有福的后脊梁骨直往上窜冷气。 公主殿下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骂他跟主人耍心眼儿。 莫有福直是有苦难言。 此时,阿耀已是叫起了撞天屈,扁着嘴巴道:“殿下实在是冤枉我了。原本我都提前探好了路,正想趁着无人把淑仪夫人给送回猗兰宫,不想莫大监突然冒了出来,当下就把我们给拦住了,一定要问我因由。我想着,这关系到公主殿下的声名,断不能乱说,便不肯告诉他,他就罚我们跪。” 他说着已是一脸的忿忿然,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原来是这样。”秦素却是面色如常,居高临下的视线扫过底下跪着的莫有福等人,笑道:“那本宫倒要请教一声儿了,莫大监原先是个什么打算?莫非你就只管拦人,就没个应对之法么?” 此刻的莫有福,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滴汗。 冷汗。 公主殿下这怒气来得莫名,早知如此,他方才就装没看见不就结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叫你多事,叫你自作聪明! “殿下明鉴,我真不是故意为难阿耀他们的。”莫有福此时的语气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再没了之前的四平八稳,而是急于解释的讨好:“殿下在上,哪儿有小人说话的地方。一切但凭殿下作主。” 秦素垂眸看着他,淡笑道:“哦,莫大监是知道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了?” “知道了,小人真知道了,殿下恕罪。”莫有福连连叩首,态度简直谦恭至极。 秦素的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然而,她却仍旧没有叫他们起来的意思,而是缓缓地拂了拂衣袖:“罢了,既是莫大监明白过来了,本宫便不追究了,到时候你只向父皇回话便是。” 笑语嫣然地说罢此言,秦素便站起身来,走下了步辇,转首吩咐:“来人,把步辇抬去丽淑仪那里,事急从权,本宫的步辇先让给丽淑仪坐罢。” 此言一出,莫有福立时大松了一口气。 那步辇是有垂帐的,如果把四面的帐子放下,外面的人就瞧不见里头的情形了,就算丽淑仪昏睡其间,旁人也看不出来。 不得不说,公主殿下的法子十分巧妙。 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丽淑仪逾制了,以她的品级是没资格坐步辇的。 “莫大监看,本宫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秦素凉细的语声忽地传了过来,就像是看破了莫有福的心思。 他立时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殿下之法乃是万全之法,殿下英明。”莫有福忙不迭地说道,脸都快埋到地上去了。 刑作司的大监五年一换,今年恰是莫有福就任的第五年,他认为很有必要与各处修好关系,尤其是永寿殿。2k网 第740章握春风 “这样就好。”秦素含笑语道,面如春风,“本宫就怕有哪里处置得不对,又被莫大监挑出错儿来,那可就是本宫的罪过了。” 莫有福继续伏地叩首,一张嘴闭得堪比蚌壳。 此时别说是说话了,就连喘气他都嫌多余,真恨不能从来没出现过才好。 此时,步辇已然被人抬去了转角处,阿栗便过来回话道:“启禀殿下,淑仪夫人已经安置好了,还要请殿下的示下,是现在就走还是再等一等?” 秦素闻言,便往四下里看了看。 所幸此时并无人经过这里,她不由有些庆幸。 以往的这个时候,那些年长的贵妇们应该已有不少要回去了,如今却是好,她弄了个新花样出来,把那些人都给绊在了玉露河,就算有人别有用心,秦素这一行公主仪仗赫赫然堵在路上,那些人也过不来。 到得此时,她这心里反倒不着急了。 她倒要看看,那些牛鬼蛇神到底敢不敢与她正面对抗?以晋陵公主之至尊,她还就不信了,那些人难道还能撩开公主步辇的帐子去瞧丽淑仪的脸? 她看哪个敢! 这般想着,秦素便好整以暇地拂了拂发鬓,笑靥如春花绽放:“不急,本宫要在这儿瞧瞧风景。” 哎哟喂,您老人家就别瞧风景了,赶紧走了是正经。 跪在地下的莫有福等人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 阿栗闻言便是一笑。 “殿下既要瞧风景,那要不要喝杯茶、再用些点心?”她殷勤地说道,索性招手唤了人来,摆下锦凳、支起小案,竟真的请秦素坐在了宫道旁。 真真颖悟,阿栗长进了许多啊。 秦素满心感慨,伸手向阿栗的丫髻中间敲了敲,点头道:“甚好,甚好。” 姿仪款款地落了座,她捧起茶盏试试温度,不凉不热,刚刚好,她便又笑赞了一句:“这茶也泡得好,一握春风也似。” 阿栗笑道:“殿下也累了,不如先在此处歇一歇,等会儿再回玉露河。” 秦素捧着茶盏,细细地品着清香的茶水,复又笑着转向了莫有福,问:“本宫在此处饮茶,是不是也不合规矩?” “合规矩的,合规矩的。”莫有福迭声说道,一面便挪了挪膝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 已经有许久没人敢于这样罚他了,连那些皇子们都不曾这样对待过他。 他不由又是万分憋屈。 他应该想到的,公主殿下在秦家就是个外室女,那教养上头绝对好不了,怎么可能会跟他一个奴仆讲什么情面?行事又怎么可能会走宫中的路子?绵里藏针那一套,这位公主她根本就不会。 别说是藏针了,公主殿下没把刀子架他脖子上,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为什么拦着本宫的人,莫大监能说么?”秦素闲闲语道,又啜了口茶。 她这纯粹就是没话找话。 左右她要等着看到底谁会撞上来,倒不如说话解个闷儿。 莫有福自是不知他已然成了公主殿下消遣的物件儿,此时忙恭声道:“殿下容禀,我本来是要去昭容夫人那里回话的,因怕去得迟了,昭容夫人怪罪,所以就从东四路抄了近道儿,谁想半路上就瞅见有几个宫人鬼鬼……” 说到这里他猛地停住了声音,险些没咬掉自己的舌头,才把“鬼鬼祟祟”那四个字给吞了回去。 秦素淡笑地看着他,问:“莫大监怎么不说了?” 莫有福急得脑门儿直冒汗,也不敢去擦,伏地道:“我瞧见有几个小宫人,规……规矩上有些……不大妥当,所以才拦了他们下来问话。后又他们居然抬着淑仪夫人,淑仪夫人又是身子不适,我并不敢叫夫人现于人前,便将夫人先送进小树林中由专人照顾着,又把四周的路都封死了,不叫人瞧见。”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又续道:“其后,我因见阿耀等皆是永寿殿的人,于是我便又遣了小翠回去给公主殿下送信。我真不知道殿下有急事,是我有眼无珠,请殿下恕罪。” “规矩?”秦素挑出了这个字眼儿,转动着手里的茶盏说道,一脸怡然,“这宫里的规矩,可真是多得很。” 莫有福连忙道:“回殿下,阿耀他们其实就是走得快了些,规矩上头也没什么大错。身为刑作司大监,我是有监督宫人规矩之责的,这宫里的一应宫人只要规矩上有错儿,我都不能不管。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他此时直是万分后悔。 他其实是看着阿耀等人居然抬着丽淑仪往这个方向走,心下起了疑,这才把他们拦住的。 丽淑仪乃是猗兰宫之主,而抬着她的却永寿殿与牵风园的宫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他当时想的是,晋陵公主再是受宠,再过几年也是要嫁人出宫的,而丽淑仪看这样子却是极得圣心,会在这宫里长长久久地呆下去,两相比较,莫有福就把宝押在了丽淑仪身上。 当然,晋陵公主那里他也不敢得罪,所以他才会把小翠遣去报信儿。他却是万没想到,公主殿下居然这么快就赶来了,且还是如此动怒。 早知如此,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会管这事儿啊。 听了莫有福的话,秦素面含浅笑地看着他,良久后,方才点了点头,朱唇轻启,吐出了四个字: “狗屁规矩!” 她的笑容堪称无懈可击,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柔动听,分明说着最粗鄙不堪之语,可偏偏她行止合度,仿佛正与人说着风花雪月之事。 她便这样目注着莫有福,甜柔的语声如春风拂面:“连父皇都没拘着本宫,你们这些狗奴才却要来给本宫讲规矩,你还真当你刑作司大监是朝堂的官职不成?” 淡然地说罢此语,秦素嫣然一笑,捧起茶盏喝了口茶,复又不紧不慢地再度吐出了两个字:“阉竖!” 东风卷起她的宽大的衣袖,衬出她身形如竹、风仪如兰,美丽不可方物。而与之相反的,却是她出口成脏、完全没有任何风度可言的谈吐。 第741章裙上拂500月票加更 莫大监低垂的脸皱得如同苦瓜,又是悔又是惊又怕,跪伏的地面上居然落了好些汗印子。 这这这……这居然是当朝公主殿下在说话? 这难道不是某个无知村姑胡乱骂人? 就算他此前已经想到了公主殿下要发火,他也绝没有想到,公主居然会当场开骂。 这还叫人怎么回话?难道他要跟着说“我老莫狗屁不如”么? 骂人这种事情,在宫规里是严厉禁止的,公主殿下敢说,问题是他莫不福却根本不敢回啊。 所以,他只能苦着脸继续跪着。 此刻,不只是莫有福,这场中所有的人也皆是一脸呆滞。 公主殿下居然骂脏话? 好希望自己没带耳朵出门。 几乎所有人都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幕,但凡传出去半点儿,中元帝绝对能把人全家都灭掉。 有几个宫人已经忍不住要去掩耳朵了。 他们真的不想听啊。 秦素的视线淡然地扫过每个人,发现所有人都是一脸严肃地目视前方,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用表情与眼神表明——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喝茶。 那厢,阿耀等人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醒过神来了。 他搓搓耳朵,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秦素。 什么叫公主?这才是公主。 当街骂人,还骂得你不敢回嘴,连屁都不敢放,公主殿下果然威风得很。 阿耀的嘴都要咧到耳朵根儿去了,耀武扬威地岔开两腿,叉腰站着,头昂得只能瞧见俩大鼻孔。 在这满场的寂静中,秦素将茶盏搁了下去,瞧了瞧天色。 罢了,到现在也没半个人影出现,银面女肯定是缩起来了。 真是个狗头鬼脑的东西! 在心里鄙夷地骂了一句,秦素便挥了挥手:“去猗兰宫。” 阿耀等人响亮地应了声“是”,便当先往前行去。 莫有福伏在地上,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软了。 大煞星终于走了,真是阿弥陀佛,好走不送。 而此时秦素的心思却并没放在莫有福他们身上。 她现在想的是,就算把公主规制的步辇给了丽淑仪,万一回去的路上再碰上了什么昭仪夫人、修容夫人的,纵使阿梅拿着永寿殿的腰牌,她也不能与这些娇滴滴的夫人们对上。要知道,这些夫人们最会吹枕边风,万一得罪了哪个,最后吃亏的还是她秦素。 心下思忖着,她索性便也跟着阿耀他们往小树林走。 “罢了,本宫也一道送送丽淑仪罢。”她漫声说道,扶着阿栗的手款步而行,语声若有深意:“本宫真是怕了,万一又有什么人半道儿再拦个人,本宫又得一路飞奔过来,那不是成心折腾人么。”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莫有福伏地语道,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这么说了。 秦素看也不曾看他,说着话已是声随人远,须臾便走得不见踪影,唯喝道小监尖细的声音在莫有福的耳边响起:“起——驾——猗——兰——宫。” 杂沓的脚步声参差而起,却是再无一人说话,莫有福唯觉一阵淡淡的香风拂过,宫道上便寂静了下来。 他跪伏于地,满头满脸的汗,动也不敢动。 今日之事,步步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凭着他在宫里的这张老脸,公主殿下好歹要给几分薄面,可谁知这位公主却是个面甜心苦的,竟硬生生地将他这张老脸给踩在了脚下。 而最让人有苦难言的是,直到此时,公主殿下连一声“平身”都没说。 看样子,她这是打算叫刑作司的人一直跪在这路当口了。 莫有福现在唯一希望的便是,这路口千万别有人来,要不然,他这个刑作司大监的脸可就真是被人踩到泥地里去了。 伏在墙根儿下当人肉桩子的刑作司诸人,此时俱皆老老实实地跪着,并没有人看见,便在秦素等人离开后不久,那细长宫道的折角处,便现出了两道窈窕的身影。 那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皆穿着华贵的裙裳,其中那个梳着宫髻、作妇人装束、年岁略长些的女子,正恨恨地望着秦素等人离开的方向,眸底尽是怨毒。 “霍姊姊莫要再看了,看也无用的。”她旁边穿绿裙的年轻些的女孩子说道,面上的神情倒是没那么怨恨,语罢又向那宫装女子的身上看了两眼,笑道:“姊姊裙子上有灰,先站着别动,我替你掸掸。”说着便弯了腰,向她裙摆上拂了几拂。 这年轻女孩语声柔细、眉眼秀致,虽不是叫人惊艳的美人儿,却也有一种斯文柔弱味道,颇惹人怜爱。 如果秦素在此,定能认出,这二人一个是霍亭淑,另一个正是杜十七。 想来,她们已经在这里藏了多时了,霍亭淑此时便弯腰去揉膝盖,一面揉一面便埋怨地对杜十七道:“都怨你,非要跟过来瞧瞧。我都说来不及了,你偏不肯听。这下可好,事情不成不说,我们一会儿回去还得小心,万一半道儿上逢着了人又不好。真真麻烦。” 虽然是满口的怨言,但她的声音却压得极低,一面说话一面还左顾右盼,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杜十七却是满脸的不在乎,随意地扯弄着身旁的一根柳条儿,说道:“我这不也是为了姊姊好?尊君既说了叫姊姊见机行事,若不跟来瞧瞧,又怎么知道机会在何处?” “哪还有什么机会?”霍亭淑一脸怨气,视线抛向宫道的前方,见那里已是人迹杳杳,她便露出了忿忿之色,恨声道:“秦六……公主殿下是给人机会的人么?凡事到了她的手上,还不是做到尽绝?” 她说着又是满脸怨毒,死死盯着秦素等人消失的方向,面容都扭曲了。 杜十七却是没说话,只转眸看向别处,眼底里却闪过了浓烈的讥诮。 恨恨地盯着远处瞧了好一会,霍亭淑方才又转向了杜十七,轻声道:“紧赶慢赶走了这一路,我乏得很,咱们先回去罢。” 杜十七仍是不语,那双秀气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平就宫的方向,眼神微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742章得佳郎 见她不说话,霍亭淑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推了杜十七一把道:“你走不走?我可告诉你,等会儿玉露河那边儿散了,宫里就要查腰牌了,你是我带进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儿,都在我的身上。你可别给我惹麻烦。” “我晓得的,多谢霍家姊姊带我进宫玩耍。”杜十七回身说道,面上飞快地换回了原先的神情,笑容里还带着几分怯懦,“我是个没身份的,论理今日都不该我来。只是我太想瞧瞧这热闹了,姊姊能带我进来见识一番,十七娘感激不尽。姊姊的好,十七娘也会永远记着的。” 说罢这话,她便作势屈身行礼,形容间尽是讨好与逢迎。 霍亭淑见状,面色稍霁,挥了挥手中锦巾,不经意地道:“这算什么,不过是开口说句话的事儿罢了。你是不知,我们家殿下最是看不得我受委屈,凡事只消我一说,他准会应下。” 她说着便抬袖拂鬓,姿态颇是端然。 那个当儿,恰有春风掠过,将她的衣裙吹得裹在了身上,勾勒出了一道动人的曲线,极是曼妙动人。而她似也是知晓自己这样是美的,遂自矜地咳嗽了一声,越发拿腔拿调起来。 杜十七满脸艳羡地望着她,复又叹了口气,怅然道:“姊姊好福气,三殿下俊逸出尘、温柔解意,得此佳郎,夫复何求?不像妹妹我,样样不如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像姊姊这样扬眉吐气呢。” 霍亭淑闻言,越发地一脸矜持,动作优雅地拿锦巾拭了拭唇角,浅笑道:“妹妹也是的,好端端地说这些作甚?我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赏花路上偶遇殿下,殿下就非要求了我去,还给我写了好些诗文呢,我有心不搭理他,却又不行。他呀,缠人得紧呢。” 她轻笑地说着这些话,眉梢眼角便染上了春色,微微地泛着红晕,仿佛那俊美尊贵的郎君正在眼前。 杜十七冷眼看着她,眼底的讥诮一闪而逝,面上却堆起了浓浓的向往与柔弱,一脸期许地道:“我听闻今日平就宫里也有热闹瞧呢,据说还有好些伶人歌舞,那宫中的歌舞比之外头又有不同。姊姊,我们且偷偷去瞧一瞧好不好?” “这可不行。”霍亭淑立时摇头,面上的笑容瞬间便散了去,“父皇在呢,我带你进宫已经是我们殿下格外恩准了,再多的我可做不得主。” “真的不行么?”杜十七弱弱地说道,面上带着一丝期盼,央求地看着霍亭淑:“我难得进一趟宫,往后也不知还能不能有机会出门呢,姊姊就当可怜妹妹一遭儿罢,好不好?” 她说得好不可怜,然霍亭淑却是连连摇头:“这可真使不得,万一被父皇瞧见了,又有我的苦头吃。再者说,我们家殿下也会不喜。你可莫要害我。” 她拒绝得十分彻底,杜十七的面上便慢慢涌起了失望的神色,低下了头。 见她情绪低落,霍亭淑似颇为不忍,便又轻声劝解她:“妹妹也别这么灰心丧气的,往后我会时常邀你出门,杜夫人也未必就会拦着不放人的。到底她也需看着我家殿下的颜面。” “真的么?”杜十七抬起头来,惊喜地看着她。 霍亭淑一脸笃定地道:“那可不是么?你也别在这儿自怨自艾了。所谓人各有命,妹妹的缘法还没到呢,不必急在一时。” 杜十七感激地看着她,抿唇一笑:“多谢姊姊。姊姊的话我记下了,往后也要姊姊多多带挈妹妹呢。” 她的语声几乎是谦卑的,霍亭淑的架子越发搭得足,淡笑道:“我都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妹妹也别当件正经事来说。” 她说着便又往四下看了看,面上再度现出了几分不耐,将锦巾掖进袖口,板起了脸:“这时辰可真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回玉露河是正经。” 这一回,杜十七却是没再耽搁,上前携了她的手,状似无意地惋惜道:“可惜了,今日的事情却是没成。我现下就担心姊姊回去后怎么向尊君交代。” 她话声一落,霍亭淑的脸色就变了变。 那一刻,她忽然便想起了霍至坚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她忍不住心底轻颤,一阵寒意袭上心头。 他的父亲如今也不知是在为谁做事,越发神秘莫测。坦白说,有时候她会觉得害怕,总觉得,那个面色阴沉的男人,不再是她记忆中父亲的模样。 怔怔地出了会神,霍亭淑方勉强一笑:“这也不能怨我们。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只需在彩棚里叫一声三娘便行了,事前事后都没我们的事儿,如今出了纰漏,自然也不该由我们担着。” “姊姊说得有理。”杜十七顺从地说道,眼神闪了闪,又好奇地问道:“这个三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尊君要让姊姊特意在彩棚里叫一声三娘呢?” 霍亭淑却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她是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此时闻言,面色便是一滞。 随后她便有些不耐烦起来,皱起了眉头:“这我怎么知道?父亲也没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方才我们远远跟着那几个人,也没瞧清那个昏迷的宫装女子的脸。” “真可惜。”杜十七叹了口气:“就算藏在此处,前头公主殿下与莫大监说话我们也听不到,到底那个三娘与那宫装女子有什么关系,我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霍亭淑沉默了一会,蓦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十七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十七心头一震,面上却是一脸的懵懂,微带茫然地道:“我并没想说什么啊。”她就像是并没听懂对方的话,语声越发地怯懦:“姊姊如何这样说?我也是怕姊姊回去不好交代罢了。” 霍亭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目中便闪过了明显的鄙夷,没好气地道:“好了好了,总之有些事情你别多问,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 “好的,霍家姊姊,十七娘知道了。”杜十七语声驯顺,再不敢言及别事,小心地扶着霍亭淑的胳膊,转过了折角。渐渐地,两个人的说话声已然远去,身影也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第743章惊声语 此时的秦素,也正走在一条长长的宫道里。 宫道宽而长,两旁是高高的红墙,灰陶兽面瓦当的上头,是被切割得整齐的蓝天。大片的阳光倾泻而下,又被高墙遮住势头,在地面上留下了些许阴影。 秦素正在向阿耀问明情况。 “本宫记着,从玉露河前往猗兰宫,分明是有一条近道儿的。”她语声淡然地说道,神情不辨喜怒:“如何你们要绕去东四路的路口?难道你不知道那条道儿容易惹是非么?” 阿耀便躬身说道:“回殿下,我们原先确实是从那条近道儿走的,谁想没走上多远,那路的前头就传过来了说话声,有女子在唤什么‘女郎快来’之类的话。因江家八娘子曾说,万不可叫淑仪夫人露出脸来给人瞧见,情急之下,我们只能避开,便从一条岔路绕去了东四路。” “原来是这样。”秦素微微点头,面上却有着少许疑惑:“可是,我分明记着玉露河那里并无人离开,且那条近道儿算得上隐秘,外头的人也不大知道,如何竟有贵女行经那里?” 阿耀也是一脸的不解,说道:“事后想想,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可是那时候我急着要把淑仪夫人送回宫,也就没多往别的上头想。” 听得此言,秦素却是心头一动,蓦地问:“你听见有人唤‘女郎’时候,是不是还听见有人唱歌?或是闻到了不同寻常的香气?” 阿耀皱着眉头想了想,眼睛忽地一亮,道:“殿下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还真是的,当时我们正在下风口,那风里倒确实是有一股子很好闻的香气。也正是因为那香气不凡,我怕遇见哪个名门贵女,便赶忙避开了。” 又是银面女! 秦素的眉心蹙得极紧。 虽然没有十成把握,但她还是本能地认为,此事定是银面女在作鬼。 这一招使得倒是巧妙,银面女也没露了身形,只隐在暗地里咋呼几声,就把阿耀给惊走了。 秦素不由心下暗恨。 照此看来,莫有福突然经过东四路的路口,应该也不是巧合,也很可能是某些人精心算计的结果。 却不知这一局还有没有后招?前世的情形又是怎样的? 将阿耀打发下去后,秦素便一直苦苦思索着此事,直到来到了猗兰宫,她才将注意力转到了眼前。 “来人,去东四路叫莫大监起来吧。”这时候,秦素似是终于记起了莫有福等人还跪在路口。 略施惩戒也就罢了,没必要真把人往死里得罪。 她话音落下,便有小监应了一声,飞跑着下去传话了。 秦素索性也不急着走,就留在了猗兰宫里分派诸事。 杨月茹病重,秦素便命人把白芳华给叫了过来,暂且代管猗兰宫诸事,随后又派小监去给邢有荣送信,算是通知了中元帝。 约莫半炷香之后,邢有荣便擦着汗出现在了秦素的眼前。 彼时,秦素正端坐在大殿中听白芳华汇报情形,见他来了,忙站起身来含笑道:“有劳邢大监跑了这一趟。” 邢有荣立时将腰往下躬了躬,陪笑道:“殿下折煞我了。陛下听闻淑仪夫人病了,特叫我过来瞧瞧。” “正要与邢大监说这个事儿呢。”秦素愁眉轻锁,命人端了鼓凳来给邢有荣坐了,方才慢慢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今日之事不算小,她也没有隐瞒的打算,除去她提前布下的那一步先手没说之外,余下的她一点没漏,包括两个穿宫服的女子架着丽淑仪偷偷跑出御花园之事,她也全都告诉了邢有荣,末了又道: “……此事论理不该我管,可是,丽嫔就昏倒在彩棚里,我不能不管,若是被人瞧见了她这个样子,只怕又要惹来口舌,所以我便暗中吩咐江八娘处置了此事。她与丽嫔都是一家子姊妹,行事更方便些。至于后来的事情,想必邢大监也都听说了,我便不赘述了。” 莫有福的事情肯定会先一步传去中元帝耳中,秦素便没再细说,向邢有荣笑了笑,端起茶盏喝茶。 说这么多话,嘴巴都说干了。 邢有荣此时便自鼓凳上站了起来,躬身道:“殿下的话我记下了,回头就转告陛下去,不过么……”他有些迟疑地放慢了语速,皱眉道:“还要请殿下明示,那淑仪夫人为何会晕倒在彩棚里?” 秦素放下茶盏,一脸愁绪地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啊。我都不知道丽嫔是怎么离开猗兰宫的,若不是岳供人和阿耀机灵,及时给我送了消息,我连丽嫔跑到玉露河的事儿都不知道呢。现在想想我这心里还在后怕,万一阿耀他们晚了一步,事情就难以收场了。” 邢有荣其实也不是对秦素起了疑,只是要回中元帝的话而必须问清详情,此时听了秦素所言,他便恭声道:“殿下安心便是,我先叫人去请医来瞧瞧,陛下那里我也会如实转告的。” 秦素点了点头,强笑道:“有劳邢大监了。” 邢有荣连道不敢,便匆匆地退了下去。 此时,白芳华已然将一应事务都分派妥当了,猗兰宫此时井然有序,再不复方才那乱糟糟的模样。 秦素便起身步出正殿,却见岳秀菊正候在殿门外。 这小娘子却也机灵,方才邢有荣来时,她便没往前凑。 秦素招手唤了她过来,笑道:“陪我去小花园走走。” 岳秀菊诚惶诚恐地应了个是,便上前扶了秦素的胳膊,与她一同转去了猗兰宫的小花园。 这所花园虽小,春色却也一样怡人,园角一棵桃花正迎风盛放,花下有石凳与石案,案上摆着一副残局。 秦素便向石凳子上坐了,和颜悦色看着岳秀菊道:“今日之事还是亏得你机灵,晓得及时往我那里递信儿,若不然,事情就糟了。等事情了了,我会向父皇替你请赏的。” 岳秀菊闻言,直是喜出望外,脸都涨红了,手忙脚乱地跪下磕头道:“谢殿下恩典。” 秦素含笑抬手:“起来说话罢,我正有事儿要问你。” 第744章博南音 岳秀菊应声起身,探手将袖中纱巾拿了出来,殷勤地替秦素掸去案上浮灰。 秦素便轻声问道:“丽淑仪醒来前后之事,你再与我说一遍。” “是,殿下。”岳秀菊说道,收起了纱巾,细声说道:“我记得夫人从昨晚到今天早上都一直睡着没醒,之前宫医来瞧过,说夫人这样子睡一睡也好,等醒了就无事了。不想今日一早杨女监突然得了急病,她临时指明由刘供人暂代她的差使,我便被刘供人遣去前头扫地去了。” 她说着已是满脸的委屈,扁嘴道:“刘供人胡乱分派差事,后来出的乱子,她也要担些干系。” 秦素也不说话,只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岳秀菊这是告状来了,而秦素却没有替她出头的打算。 猗兰宫的烂事,她才懒得管。 见公主殿只看着自己不语,岳秀菊的心里就有点发毛,忙将头低了,继续道:“因我一直在扫地,就不知道寝宫这里的事儿。说起来,刘供人把好多人都遣去洒扫了,寝宫那里便空了下来,她自己想要登高,就……” “罢了,这些话你先别忙着说,只说正事。”秦素打断了她,语声微带着凉意。 此声一出,岳秀菊的身子就明显地抖了几下。 她记起了发生在东四路的那一幕。 连莫大监的面子都不给,这位公主殿下翻起脸来,那可是谁都不认的。 岳秀菊心里颤了颤,再不敢摆弄自己那点儿小心思,垂了头老老实实地道:“是,殿下,那我接着往下说。因我要扫院子,就没一直盯着寝宫,后来夫人突然就自己走了出来,只说要梳妆。那时候刘供人正好在给夫人看药,我怕夫人着恼,便去帮着夫人收拾打扮。也就在梳洗打扮之时,我闻见夫人的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却不大像是我们这儿常熏的香……” 她接下来的说辞与阿耀转述的无异,秦素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直到她说去了御花园之后,秦素方才打断了她的话,问:“丽嫔是一个个地把你们都遣走的?” “是的,殿下。”岳秀菊说道,一面还用力地点着头以加重语气,“夫人突然说忘带扇子了,又说要拿香袋儿什么的,把我们都遣走了。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夫人就不见了,我们先不敢声张,只叫了个小女酒回去禀了刘供人,刘供人自己却慌了,带了好些人来御花园找夫人。” 她面上带着回忆的神色,语声也放慢了下来:“我心里怕得很,怕夫人走丢了出什么事,便四下里乱找,结果便在后门那里看见了三个宫人的背影。其中一个人虽穿着宫人的衣裳,但她却梳着望仙髻,这不是宫人该梳的发式。” 宫人的发式是有非常严格的规定的,这一点秦素也清楚。 此时,便听岳秀菊又道:“今天正是我替夫人梳的髻,便是挽了望仙髻,那发髻下头有一小绺被我挽了个转髻,而那个宫人的望仙髻下头,也有一个相同的转髻。我越瞧便越觉得,那个被人扶着的宫人,很像是夫人。”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且不说你是怎么认出丽嫔人,你只说说那两个扶着她的宫人是个什么样儿。” 岳秀菊蹙眉想了一会,便道:“回殿下,我记着这两个宫人身材差不多,身量都挺苗条的,看背影年纪应该在二十左右。其中左边那个走路的时候爱扭腰,妖调得很;右边儿那个就要正经些,看着倒有几分宫人的模样。” 说到这里时,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哦对了,那时候正好起了阵风,我闻见那风里也有股子香气,就是夫人才起榻时身上带着的那种味道。” 女子在这些事情上向来观察得很仔细,秦素对岳秀菊的备细描述颇觉满意。 “除了身形与香气之外,可还有旁的?她二人之间没说话?”秦素道,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见公主殿下似是心情甚好,岳秀菊越发觉得需得好生表现,于是便又紧蹙着眉头,苦苦回忆了半晌,方道:“回殿下,在我跟着她们的那一路上,这两个人都没说话,不过,我恍惚听见那妖调的女子在唱歌。” 唱歌? 秦素心头微凛。 银面女似乎就有这个癖好。 沉吟了一会,秦素便问道:“你可还记得那歌的调子?” 岳秀菊蹙眉想了一会,道:“殿下恕罪,那调子古怪得很,我学不上来。不过么……”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像是在反复在心中比较着什么一般,好一会儿后方道:“……不过,那歌声我听着却耳熟,还有那歌中的方言,我似乎也曾听过的。” 秦素的眼角微微一眯。 这可真是巧了。 她苦苦搜寻银面女的方言,却是许久无果,不想今天就这么巧地碰上了。 这个岳秀菊,不会是为了邀功而胡说的罢? 她心下有些狐疑,便挑眉看着岳秀菊,漫不经心地问:“你这话却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殿下恕罪。”岳秀菊立时躬腰说道,语声微带着颤音:“因那妖调女子唱歌的声音极轻,我确实不敢确定。不过,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她那一口方言倒像是博南一带的口音。” “博南么?”秦素轻声重复地道,目露沉思:“你说的可是远在永昌郡的博南县?” “正是。”岳秀菊笑着点了点头,又恭维地道:“殿下知道得真多。” “不过是多翻了几本地方志罢了。”秦素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又问:“你怎么能听出来那是博南话?你家乡在博南么?” “这倒不是。”岳秀菊小心翼翼地躬了躬身,说道:“我家祖籍并非博南,不过,我有个远房姨母远嫁去了博南。在我进宫之前,我姨母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妹曾借居在我家中,她便说着一口博南方言,所以我才能听出几分来。” “原来如此。”秦素轻轻颔首,一脸的饶有兴致:“你既说那调子耳熟,想必是会唱的,要不你唱来给我听听?” 第745章野菊黄 见秦素居然要自己唱歌,岳秀菊吓得两手直摇:“殿下恕罪,那调子我虽听过,唱却是不会唱的。” “你不会唱么?”秦素轻声道,面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色。 岳秀菊生怕她着恼,连忙恭声道:“我虽不会唱,不过却还记得两句歌词。我记得那宫人唱的是‘野菊黄、暗伤情,烟波江上碧潮生,千里暮云平’。” 听着她的话,秦素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在那个大雪的夜里、隔墙而来的飘渺歌声: 鸭脚黄,岸山青…… 她怔怔半晌,忽尔恍然大悟。 真真是方言误人,这哪里是什么“鸭脚黄,岸山青”,那分明就是“野菊黄,暗伤情”啊。 没想到岳秀菊居然真的懂博南话,这让秦素十分意外。 而随后,她便又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她一直都会错了意。 怪不得她以前总觉得这歌词极为古怪,一直以为是哪里的小儿歌谣,却原来那是因为她没听懂方言,弄左了歌词。 那根本就是一支极雅的思念之曲。 千里暮云平,诉的乃是离愁别绪,这乃是一曲离歌。 这短短数句歌词,终是拨开了秦素眼前的一角迷雾,让她窥得了银面女的些许真容。 看起来,银面女或者是博南人,或者至少与博南有关。而无论是这两种里的哪一种,于秦素而言,这都是她自知晓银面女之后,取得的极为重大的一个进展。 她的面上浮起了浅笑,弯着眉眼看向岳秀菊,和声道:“虽不能听见那歌儿,只听歌词,却是雅致得很。” 见她笑语款款,岳秀菊心下大松,便陪笑道:“我表妹也会哼这个曲子,我曾经听她唱过,也问过歌词,所以我才会记得这几句。” “岳供人果然聪明。”秦素笑吟吟地看着她道,语声极为柔和:“你这记性当真是好,人也机灵。父皇定会大大地赏你的。” 说着她便探手自腕上褪下了一支玉钏,递给岳秀菊道:“这个赏你了,拿着罢。” 看着那只白生生的手上拖着的玉钏,岳秀菊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玉钏水头极好,迎光看时仿若透明一般,其中丝絮如云,一看就极为名贵。 岳秀菊这辈子都没得过这样贵重的首饰,一时间连说话声颤了起来,躬腰道:“殿下这……这赏得太贵重了。”她边说话边咽了口唾沫,两个眼睛紧盯在那手钏上,两眼直放光。 秦素心下了然,仍旧是堆着满脸温笑,柔声道:“拿着罢,本宫出手之物,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岳秀菊这才抖着手接过了玉钏,那眉眼间的喜意简直就掩不去。 秦素便闲闲地拂了拂衣袖,道:“这玉钏儿有个名目,叫做凝丝钏。”她抬手指向对方手中的玉钏,语声极为平缓:“丝者,思也。玉中凝丝,正如人之凝思,所谓三思而后行,便是这个道理。” 岳秀菊本就很有几分聪明,此时闻言,立时便明白了秦素之意,捧着玉钏道:“殿下放心,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殿下之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见她如此晓事,秦素却也欢喜,颔首道:“当说的你还是要说的,一会儿邢大监也必定要问你的话。” “殿下放心,我知道怎么说。”岳秀菊笑得见牙不见眼,将玉钏仔细地揣进怀中,赌骂发誓地道:“我自幼长在大都,除了大都话,我哪儿的方言都听不懂。任谁来了我都是这个话儿,若多说了一句,叫我天打雷劈!” 秦素满意地“唔”了一声,招手将她唤到近前,轻声吩咐道:“你好生办事儿,待有了机会,我会请你家夫人升你的等。” 岳秀菊闻言直是喜不自胜,越发对秦素死心塌地起来,拍着胸脯道:“定不负殿下厚爱,往后也会好生为殿下办事儿。” 对于这种小心思极多之人,秦素自有法子收拾,此时也不多言,笑着扶了她的手回了正殿。 她回去的时机刚刚好,邢有荣恰好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名宫医。 此时秦素便不方便留在猗兰宫了,遂命白芳华留下听命,她这厢仍旧摆起公主仪仗,回到了玉露河畔。 此时,玉露河畔正热闹得紧,众女子揭榜作答、饮酒嬉戏,一片莺声燕语。 那几架移春槛早给几个才华出众的女郎刮分了去,至于贴在柳树上的各个题目,也是答者甚众,曲水流觞也决出了几个赢家,大多是名门之女。 秦素回来后,先是应酬了一应贵妇,随后便将彩头捧了出来,也不外乎是些金玉首饰珍玩之类,随意地赏给了各赢家,方才自这热闹处脱了身,回到了正中的大彩棚。 江八娘正在棚外候着,见秦素回来了,便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 秦素正有话要问她,进棚之后便挥退了众人,悄声问:“如何?我不在的时候,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江八娘上前两步,放低了语声道:“事情却是没有,不过倒是发现了两个行踪不明之人。”说着她便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轻语道:“我叫人在路口盯着,结果发现,霍亭淑与杜十七是从外头回来的。” 秦素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霍亭淑与杜十七,尤其是后者,秦素对之充满了提防。 停了一会后,她冷声问:“她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净房。”江八娘说道,面上一派沉静,“只是,我的人却没发现她们过去,只看见她们从净房的方向回来。我又悄悄向旁人打听,有个小宫人说,她似是瞧见两个贵女离开了河畔,正是去了通往猗兰宫的那条小道儿,但因没见到正脸,也不能确证。” 秦素闻言,不由冷冷一笑:“这两个人倒有意思,离开就离开罢,谁也没规定她们不能去旁处赏玩,为何又非要假说去净房?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与殿下想法一样。”江八娘说道。 秦素便蹙起了眉,将手指轻轻摩挲着袖缘的纹路,沉吟地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说她们与丽嫔之事有关。” 第746章静容华600月票加更 听得秦素所言,江八娘便道:“说来也是巧,此前我去彩棚找十四妹的时候,恰好瞧见霍亭淑与杜十七相携着往彩棚的方向走来,后因撞见了我,她们便停了步,像是看风景似地四下瞧着。阿桑眼尖,发现杜十七轻轻拉了拉霍亭淑的衣袖,随后她二人便又回到了原处。从头到尾她们都没和我打过招呼。” 秦素安静地听着她的话,心下已然有了隐约的念头。 杜十七本是庶女,她是没有资格参加上巳宫宴的,她能够进宫,一定经过杜夫人的默许。 而此刻,杜十七又出现在了丽淑仪事件事,行踪鬼祟,分明便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连杜家都牵连在内,如此看来,“那位皇子”与杜家的关系,定也匪浅。 思及此,秦素的眉心再度蹙起。 杜氏与“那位皇子”站在一条线上,那江家呢?他们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从事发初始至今,江夫人与江家几个女郎始终毫无异状,看起来对此并不知情。 在秦素看来,江家是绝对不愿意让丽淑仪的真实身份为人所知的。亦即是说,在这件事情里,江家也被“那位皇子”算计在内了。 还有霍至坚。 他入了在江府做门客,按理说他的女儿霍亭淑应当是维护江家的,但如今看来,情形却正好相反。 难道说,霍至坚也被“那位皇子”收买了,进江家做了钉子? 沉吟了片刻后,秦素便看向了江八娘,沉声道:“过几日,你找个机会带阿梅出宫。” 今日之事要尽快告诉薛允衍,让他提前防备。秦素现在很担心“那位皇子”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若是如此,她可没那个先见之明再破一局了。 “诺。”江八娘沉声应道,躬了躬身,便退去了外头。 秦素独坐于棚内,望着半卷的锦帘,面色很是沉凝。 一阵大风忽地掠过,将帘幕陡然掀得老高,那河畔的柳条在风中狂舞,半空里扬起了大片落英,女子的嬉笑与轻呼声随风零落。 山雨欲来风满楼。 秦素的眉头跳了跳,旋即淡然一笑。 如果这一切在所难免,则她也早就无惧,她倒还希望事情早些发生,她也好早些脱身出去。 施施然地拂了拂裙裾,秦素挺直了脊背,缓步踏出彩棚,融进了那一片热闹与喧嚣之中…… ………………………… 上巳宫宴之后,晋陵公主殿下“发明”的移春槛,便在大都正式地盛行开来了,举凡名门贵族,家里若不弄两个移春槛玩玩儿,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然而,这个上巳节的热闹,却远远不止移春槛这一件事儿。另一件更为喧闹、更具备传奇色彩的事,很快便将移春槛的风头盖了下去。 杜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居然一步登天,在上巳宫宴后被中元帝亲点入宫,封了容华夫人,封号为“静”。 这消息一俟传出,整个大都尽皆哗然。 在士族清流看看来,此事颇失体统,虽然说广纳嫔妃有益于皇室子嗣,但中元帝随便就收了个士家女子入宫,行止还是过于轻浮了。 于是,以薛允衍为代表的御史们,便皆上了弹劾杜骁骑教女无方的折子。而薛允衍更是在大朝会上当堂言明中元帝“行止失当,当思过”。 对于这位过份梗直的薛中丞,中元帝亦是无可奈何,只得捏着鼻子哼了几句“孤当自勉”之类的话,算是圆过了这个场面。 然而,在普通百姓看来,这事儿便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他们当然不会去指责被他们奉若神明的君王,更不会去指责杜氏女郎胡作非为,他们只会赞叹皇帝陛下的风流多情,羡慕着那个一步登天的小小庶女。 中元帝能够如此“不拘一格”将美人儿们收归后宫,这无疑让那些身份低微的女子们看到了一线曙光。 如果有机会,没准儿我也能成为人上人,享受那无上的富贵尊荣。她们中的许多人皆是带着这样的念头,将目标瞄准了那些身份高贵之人。 一时间,大都女子豪放之风大盛,纷纷出身高贵者投怀送抱,自荐枕席者亦不计其数,竟也成颇就了几段佳话。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步登天的静容华——在宫里的表现,却是异常地安静着的。 不消说,这位静容华,正是秦素的老相识——杜十七。 身在旋涡中央的杜十七,自入宫之后,行止便极为收敛,除了特别受中元帝的宠爱之外,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地合乎规范,让人几乎想象不出,这样一个斯文安静的女郎,是如何“勇敢”地爬上中元帝的龙榻的。 整个四月,大陈后宫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集中在了这位静容华的身上。 与之相比,丽淑仪因举止失当被贬为修仪,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震动,便远远不及前者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对静容华之事格外关注的,至少身在永寿殿的秦素,对此并不在意。 在听闻杜十七获封容华之时,她也只是“嗯”了一声,便仍旧去做她的事——在画稿上添了一笔桃红。 那是她正画了一半儿的“桃花图”,俗名儿配俗画儿,恰好衬她。 将兔毫笔放在笔洗中沾了些水,她侧头打量着自己的画儿,弯了弯眉。 三列白瓷碟子整齐地罗列在案上,青蓝朱紫、色彩斑斓,倒是比她的画儿好看得多。 秦素淡笑地端详画稿,面上的笑容始终不变。 那画上的桃花开得死寂,阴沉得有些瘆人。 现在的她已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她的画,总让人觉得怪异。 她想,她怕是一直沉在水里的,在她的画笔之下。 冰冷的、迟滞的,从水里望出去的风景,自然也就活泛不起来。 秦素对着桃花笑了笑,将笔又沾上了一点桃红的颜料。 那笔尖儿上迅速地洇了朱色,滴血般的一粒殷红,将落未落地悬着。 “还有什么事儿?”她懒散地问道,提笔向画稿上抹了抹,便完成了另一朵桃花。 “回殿下,丽修仪才派了岳供人来说,想请殿下过去坐坐。”阿栗细声回道。 第747章石榴笺 秦素闻言,便勾了勾唇。 这会儿就想起她来了?早干嘛去了? 丽淑仪……如今应该是丽修仪了。这位丽修仪的道行,实在是浅得她都懒得应酬。 说起来,玉露河那件事,查到后来却也没个结果。 据丽嫔自己说,她当时是突然间地醒了过来,于是便想去御花园散散心,谁想后来就有点迷糊起来了,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猗兰宫,至于中间发生的那些事,她一概不知。 那两个挟持她的宫女,中元帝也命人查了,却是杳无音信。那一天,金御卫全都集中在平就宫附近,禁苑之内的守卫相应地有些放松,那两个宫人走的又都是人迹罕至的小径,查来查去竟是毫无结果。 中元帝对此也没放在心上。 宫中日长,那些无所事事的女人们时常生出些事情来,他委实看过太多,都看腻味了,丽淑仪之事自然也被他归入了那个范畴之中,查出结果最好,查不出结果也无甚要紧。总归是女人们无聊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他这个皇帝可没兴趣陪着玩儿。 因此,此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我还当什么事儿呢。”按下浮起的心绪,秦素漫不经心地说道,画笔不停,仍在画着她的画儿,“你去告诉岳供人,就说我病了,因怕过了病气给丽嫔,等病好了再去陪丽嫔说话解闷。” “诺。”阿栗应了一声,却是没走,仍旧立在秦素的身边,压着声音问:“白女监方才来问,静容华那里,要不要送些礼物过去?” 秦素的画笔,便停在了一朵将放未放的桃花上。 “怎么?各宫里都送礼了么?”她问道,语气却也没什么不喜。 杜十七进宫,这是前世就注定的,虽然这一世她入宫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年,倒也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 秦素其实还是挺期待杜十七进宫的。 杜家与“那位皇子”沆瀣一气,杜十七进宫无论是谁的谋算,她最终都会成为“那位皇子”的棋子,也肯定会成为秦素的对手。 对于这个老对头的种种手段,秦素那是相当熟悉的。所谓斗生不如斗熟,她情愿和熟悉的人过招,那样她赢面还大些。 阿栗此时便道:“回殿下,东宫、广明宫还有淑媛、淑容、昭华、昭仪等几位夫人都赏了东西,修仪夫人也有赏。” “如此。”秦素浑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那你就告诉白女监,比照着广明宫的礼也备上一份儿给送过去,至于送东西的人手,也叫她比照着广明宫的来。” 随大流不出格,至少目前秦素还不想显出什么不同来。 不过,她想随大流,杜十七却显然与她想得不一样。 自进宫以来,这位静容华始终谨持自持,从不出头露脸,很是贞静。而中元帝想是玩儿腻了丽淑仪那种清丽袅娜的,如今却是迷上了静容华的这一个“静”字,隔三差五地便要召她服侍,有时候还会留她在永寿殿过夜。 当四月行至末尾时,这宫里的风向渐渐地就有些变了,那些以往凑在丽嫔身边的人,如今全都跑去向杜十七献殷勤去了。 几位高阶的夫人自不可能干看着不动,于是,这宫里落水的、被泼了茶的、吃坏了肚子的事情,便多出了好几起,起起都和静容华沾着边儿。 这些夫人们斗法斗得正欢,秦素便坐在台子边儿上瞧热闹,一来二去的,四月初夏便也行至尾声,眼瞅着就到了五月。 便在五月初一这天,永寿殿迎来了一位稀客——炙手可热的静容华夫人,大驾光临。 于秦素而言,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杜十七能够忍了这么久才来,她还觉得奇怪呢。 之前在水榭前所受之辱,想必杜十七从未忘记,她此次前来,一定是来找回场子的。 至少在杜十七到来之前,秦素是如此作想的。 然而,让秦素意外的是,事情却并非如此。 杜十七来永寿殿,却是来送请笺的。 原来是端午将至,中元帝兴致大发,临时决定要办一场夜游宴,宴会的地点设在平就宫,而夜游的场所则是沿着玉露河沿岸而设,届时会有各种水灯并游船、歌舞等乐事。此外,本次夜游宴并未分席,贵族高官皆可携眷参与,想必其热闹程度不会输于上巳宫宴。 望着手上那张颇为正式的石榴笺,秦素的面上有着些许讶然。 她倒不是讶然于这张请笺,而是讶然于中元帝居然肯在端午节设宴。 在秦素的记忆中,中元帝一向都不大喜欢端午节,这一世怎么忽然想起来大宴群臣了? 莫不是杜十七撺掇的? 秦素心下狐疑,看向杜十七的眼神就变得越发地深了起来。 “静夫人亲自前来,竟是来送请笺的么?”她笑着问道,将请笺放在了案旁。 杜十七未急着说话,而是抬手理了理发鬓。 水蓝色绣莲纹的云纱宽袖落下,露出了一截纤细洁白的皓腕,腕上那枚色如寒潭的碧玉镯子,极为抢眼。 秦素错眼瞧去,心下暗惊。 她分明记得,这镯子应该是先皇后戴过的,却不知中元帝是出于什么念头,竟将此物赏给了杜十七。 死人用过的东西,亏得杜十七当宝贝似地戴着,她也不膈应得慌。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此时,杜十七终是展示完了她的玉镯,便温温雅雅放下了衣袖,笑道:“殿下乃是我大陈最尊贵的公主,请殿下参加端午宴,自是要妾自己跑一趟,才能显示出诚意的。” 这话说得秦素心下好笑。 她秦素就在这宫里住着,大陈皇宫就是她的家,哪家的主人宴客还要给自己备张请笺的? 杜十七此举,就是把秦素划在了外人的圈子里,更是隐晦地告诉秦素,公主总是要嫁人的,而她这个容华夫人,却将一直陪在中元帝身边。 真是好大的脸面。 “静夫人好生客气,倒叫本宫汗颜。”秦素含笑看着她道,一双明眸如水洗过一般,干净得不带任何杂质:“听静夫人这意思,这夜游宴就是由静夫人主持了,是不是?” 第748章端午宴 听得此言,杜十七面上便露出矜持的笑来,谦逊地道:“这倒不是的。陛下说这夜游宴不算特别正式,遂临时指派了由妾与殿下共同主持。妾是什么都不懂的,心下却是慌得很,所以今日便不请自来了,一是送请笺,二来也是要与殿下商量商量,弄个章程出来。” 她的态度极是客气,只可惜,那只镯子却出卖了她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她这是来示威了,顺带扯上中元帝这块虎皮做大旗。 此等伎俩,简直有负杜容华前世之奸诈恶毒,太没意思了。 “既是父皇有命,那这个章程便还是听父皇意思罢,本宫不好专擅。”秦素云淡风清地说道。 杜十七微微一怔,不由问:“殿下不愿意管么?” 秦素“噗哧”一笑,道:“静夫人这话若传出去,别人可要骂本宫不自量力了,这岂是本宫愿意不愿意的事儿?既是宫宴,总有一定的规制,哪里容得本宫置喙,这事情最终还是需得交由客曹部,由他们那里划下章程来,才是正理。” 杜十七被她说得微窘,垂下了头,眸中飞快地闪过了惊异。 她分明听那人说过,这个便宜公主根本不晓事,浅薄无知,很好对付。 可此刻看来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把事情交给客曹部安排,好坏两不沾。这位公主殿下推托的功夫,堪称纯熟。 杜十七悄眼打量着秦素,总觉得,眼前这张美艳得过分的脸蛋儿,有点刺目。 “原来还有这番道理,却是我唐突了。”她垂了头细声说道,态度仍旧很是谦恭,“还要多谢殿下提点,不然妾就要闹笑话儿了。多谢殿下相助。” 秦素柔柔一笑:“静夫人太客气了。想杜氏乃是冠族,静夫人出身名门,教养严格、性情贞静,行事自是稳妥得很,倒是我要向静夫人多学着些才是。” 此言一出,杜十七的面皮就有点发僵。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骂人。 谁不知她杜十七是庶女出身? 谁不知她在上巳时偷偷入宫,爬了中元帝的龙榻? 所谓教养、所谓贞静,这可不是暗着打她脸么? 杜十七白净的脸上,迅速地染上了一层薄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秦素好整以暇地端着茶盏喝茶,一面欣赏着她表情。 可惜的是,杜十七委实太会演戏,那一层薄红很快便又消失了去。 她迅速地调整好了表情,便斯斯文文地端起了茶盏,小口啜了口茶,柔声笑道:“妾蒲柳弱质,如何敢与殿下相提并论?倒是殿下处事大方稳重,妾要多向殿下学着些才是。” “静夫人太客气了。”秦素笑吟吟地将茶盏放下,拿锦巾拭着唇角,款声道:“说起来,静夫人入宫之后,我却一直病着,倒是没去你那里瞧瞧,这是我失礼了,还请静夫人莫怪。” 杜十七闻言,益发笑得谦和:“殿下乃是金玉之身,自当保重为上。”说着她便向秦素的衣袖一指,自嘲地笑道:“这种送请笺跑腿的活计,便由我们粗人来做便是。” 这话说得很是有分寸、很是知礼,相较而言,秦素此前的话里有话,就显得有些不大厚道了。 杜十七的反击,还算有几分样子。 秦素漫不经心地想着,也并没将此当回事。 贵为公主,骄横无理那是正常的,据说赵国的公主还经常当街拿鞭子抽人呢,她这个大陈的公主一直老老实实呆在深宫,简直循规蹈矩得都不像公主了。既然杜十七凑上来要衬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公主,那就让她多在一旁衬着便是,秦素求之不得。 秦素笑得一脸怡然,而杜十七则悄眼打量着秦素,眼底神情变幻莫测。 两个人皆是各怀鬼胎,面上却各自一派春风,将那无关痛痒的废话来回说了好几遍,杜十七便很知机地起身告辞了。 秦素客气地将她送到了宫门口,眼瞧着她往寿成殿的方向而去,心下不由哂然。 这定然是去向中元帝告状了。 没出息的东西,自己斗不过别人,就知道告黑状。 那一刻的秦素显然忘记了,杜十七的品级比她矮了至少三级,不向中元帝告状,她又拿什么去和秦素斗? 端午夜宴的消息,便快便在朝堂上传遍了,所有高官大族皆收到了石榴笺,而身为大陈冠族的桓氏,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收到请笺的桓道非,却并没有参加宫宴的欢喜,反倒是心情郁郁。 散朝之后,他径直便回了府。 桓府的大书房设在一所跨院儿里,三明两暗五间大屋,轩阔敞亮,院门亦是端正的四方形,门楣上方并无匾额,唯左首一块大石,石上刻着苍劲肆意的“寄畅山庄”四字。 桓道非转过石径,便见那大石旁立着一位白衣翠裙的女郎。 那女子生得一副精致的眉眼,俏生生地立在风里,仿佛御风而来的精灵,透着一股子秀致。 “十三娘怎么来了?”一见那少女,桓道非的面上便现出一个笑来,说话的声音很是慈和,“莫不是你四兄又忘了给你带糖人儿了?” 桓十三娘闻言,立时便羞涩地低下了头,小声道:“父亲莫要取笑人家,阿蓁就是想来瞧瞧父亲罢了。” 这般说着,她便自身后使女的手上接过一只托盘,柔声道:“阿蓁学着胡妪的法子,熬了一盏去火的莲子汤,想请父亲尝尝。” 桓道非闻言,不由展颜笑了起来,摇头道:“阿爷可不敢喝你做的汤,上回可没把阿爷给咸死。” 这话说得十三娘越发羞涩起来,细致的小脸儿低垂着,面颊涨得红红地,好一会后方才小声道:“这回不会啦,阿蓁尝过了,莲子汤很甜的。” 她的神情有些天真、有些忐忑,语罢咬唇低眉,楚楚可怜。 桓道非见了,面上便露出了几许疼惜:“我儿身子不好,这些杂事交予仆役们便是。” 十三娘便抬头,弯眉下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此刻,这眼睛里盛着孺慕与恳切,还有几分小女儿家的执拗:“女儿就是想要亲手为父亲做一碗羹汤,父亲尝尝可好?” “自是好的。”桓道非温声说道,命人开了院门,又笑,“我儿亲手做的,为父定要好生尝尝。进来说话罢。” 第749章作羹汤 桓十三娘精致的小脸儿上,瞬间便迸出了笑意,欢喜地道:“嗯,父亲尝了就知道了,一定不咸的。” 桓道非不由又笑了起来,满是慈爱的目光拢在女儿的身上。 书房明间儿极是阔朗,比寻常人家的明间大了一倍不止,那迎门的大案乃多年玄木所制,朴拙端厚,十分大气。 十三娘对此处似是并不陌生,进屋之后,也不叫小厮上前,便扶着桓道非去了西次间儿,先去一旁的盆架处,拿水将一方洁净的白细布巾打湿了,呈予桓道非洗手净面,又将座椅拖到了桓道非平素最喜欢的那个位置,请他坐下,最后方呈上了莲子汤。 桓道非笑吟吟地享受着女儿的服侍,面上带着真切的欣悦,将布巾搁在一旁,拿汤匙舀了一勺莲子汤,细细品了一会,方笑道:“果然很好喝,阿蓁的手艺很好。” 他最近正是心火大,这莲子汤甘甜可口,微带着一丝清苦,于他正合宜。一碗甜汤下去,竟是通体舒泰。 放下了汤盏后,桓道非便笑看着桓十三娘道:“果然很好,阿爷喝了这汤,身上都有力气了。” 十三娘听了这话,便又有些羞赧起来,红着脸道:“父亲若是不嫌弃,女儿愿意每天都为父亲端一碗甜汤来的。” “那怎么成?”桓道非立时摇头,面上的笑意越发温和,“吾儿是要嫁去大族做宗妇的,这些小道略知一二也就罢了,万不可沉迷于此,还是以读书明理为上。” “好的,父亲。”十三娘弱声应道,娇脆的面容上,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微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呐呐地道:“女儿知晓的,女儿读的书还是少,比不得四姊她们学识渊博。” 见她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似地蔫了,桓道非方才觉出,自己的话似是正说在女儿的心事上,倒是有些不忍,便和声道:“阿蓁会做甜汤也很好,过几日再给阿爷做一碗来。至于读书,你很聪颖,夫子都说你学得很快。” 这话有着极浓的安抚意味,十三娘的面上便又有了笑容,用力地点头道:“是,阿蓁记下了。” 桓道非对这个女儿似是颇为疼爱,此时便和声道:“阿蓁也不要太累了,你身子还没好透,仍旧要小心些才是。” “我都快好了呢。”十三娘说道,一面便将眼睛瞄去了书案,眼底流露出渴盼的神情。 那书案上放着石榴笺,却是桓道非刚才放在那里的。 见她盯着那请笺瞧个没完,脸上满是向往,桓道非的眸中便显出了几分心疼,柔声道:“阿蓁这次还是先歇在家里吧,好不好?你身子弱,医说还要再养养才好。等你大好了,为父……不,当是阿母自会带你去各处游玩一番的,那玄都观的枫叶就很美,今年秋天你便可去赏玩了。” 听了他的话,十三娘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欣喜地道:“父亲这话可做得数?” “自是做数的。”桓道非笑道,面上满是慈爱,“等你大好了,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可以告诉家里人,为父一会再跟你几个兄长说说,叫他们带你各处玩去便是。” 十三娘欢喜得小脸儿都红了,眼中闪出明亮的光彩,原本看着有些细弱的模样,在这一刻也变得鲜活灵动了起来,欢喜地点头道:“阿蓁听父亲的。” 对于这个乖巧的女儿,桓道非看来很是满意,此时便笑着点头不语。 见他的神情比方才进门时缓和了好些,十三娘便也没再多待,再说笑了两句,便辞出了门外。 出得门来,外头的天空似有些阴,阳光不像正午时那样火辣,地上的树影模糊成了一团。 从跨院儿出来,往东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便是一条白石铺成的十字甬路。十三娘缓缓行至那十字路交叉的地方,便沉吟地停下了脚步。 她身后的使女便上前来,殷勤相问:“女郎想要去哪里呢?” 十三娘向她笑了笑,柔声道:“去四兄那里吧,我也好几天没见他了。”说着她似是有些感伤起来,微低了头道:“长兄总不爱与我说话,二兄和三兄也忙,也只有四兄还愿意理我一理。” 那使女忙陪笑道:“大郎君素来就是话少的,就在郎主面前,大郎君也是轻易不开口。二郎君和三郎君最近正忙着读书温课,准备参加今年的评议,也就没空儿了。其实几位郎君都很喜欢女郎的。” “是么?”十三娘的脸上划过了一丝忧愁,眉心微蹙着,“沁梅,你不是在哄我罢?我知道,我……在外头呆了好多年,又是一直……在偏僻的地方长大的,长兄他们大约是觉得我……不够出色罢。” 说到这里时,她已是愀然不乐,怅怅地望着身旁的一棵梨树,眸中闪过晶莹的水光,长叹了一口气。 纤弱美丽的少女,立在满树青翠之下颦眉轻泣,似一幅画卷般动人。 那叫沁梅的使女满脸疼惜地看着她,柔声劝道:“女郎别又哭了。医都说了,女郎身子娇弱,最忌忧心苦闷,要时常笑着才好呢。夫人和郎主也喜欢女郎常常笑着的。” 十三娘被她一语提醒,忙提起锦巾来拭泪,一面便露出个苦涩的笑来,道:“瞧我,时常就会忘了这事儿,多得你常提醒着我。” 见她仍旧面带忧色,沁梅便上前一步,柔声道:“我之前说的都是真话。女郎乖巧懂事,待人又和善,满府里的人都夸女郎好,郎君们也是很心疼女郎的。” 听了她的话,十三娘的精神似是终于振作了些,将锦巾收了,面上露出个笑来,道:“嗯,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老这样自怨自艾的。我们去瞧四兄吧,他说过要品评我写的大字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道:“哎呀糟了,这么说来,我却是没将大字带在身上呢。方才出门走得急,想着想着还是给忘了。这会我要是过去了,可不就是空着手儿么?” 第750章请沉钩 这话说得沁梅笑了起来,柔声道:“女郎勿急,我这就替女郎去取来。” “那你先去罢。”十三娘笑道,又指了指桓子瑜所住的院子的方向:“我先去四兄那里,你快些把大字给我送过来。” 沁梅应了声是,便转上了甬路的另一个方向,十三娘则脚步轻盈地去了桓子瑜的住处。 桓子瑜的院子里比之大书房也不差多少,亦是三明两暗的大屋,廊前一株古槐遮天蔽日,阴凉地下有石桌石椅,桌面上刻着一副棋盘。 不过,这院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弯活水引出的小池,池畔的种了好些蒲草,池中有游鱼嬉戏,雅致非凡。 因了这一片蒲草,这园子也叫做“蒲园”,乃是整个桓府中少有的大园子,就连桓子澄所住的“芜园”亦不及此处。 十三娘清秀的身影,便在那蒲草旁悠然行过,一去一回之间,也不过就半炷香的功夫。 当她离开时,桓子瑜面带温笑,一直送她到了蒲园门外,目送着她的踏着满地树影去得远了,方才回去屋中。 才一回屋,他立时便挥了挥手:“来人,去请张先生。”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僮飞跑了下去,没过多久,便领着个着青袍的男子,跨进了院中。 那青衣男子生得脸膛黧黑,五官平凡,唯一双眼睛很是明亮,举手投足朗然有度,却是中和了他面貌上的不足。 此人便是桓子瑜的门客张无庸,乃是桓道非亲自替幼子挑选的。 桓子瑜正在廊下立着,见张无庸来了,便笑了笑:“张先生来了。” “我来得迟了。”张无庸拂了拂青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尚书郎有何见教?” 桓子瑜任吏部尚书郎,张无庸便以其官职称呼于他。 “想和先生聊聊罢了。”桓子瑜道,神情有些疏淡,仰首看了看天,一摆衣袖:“罢了,家里闷得很,还是去外头说罢,我已叫人在小九川备好了渔具,便请先生与我沉钩作戏。” “这样的时日,倒还真适合垂钓。”张无庸像他一样仰首看了看天。 天空灰蓝,薄薄地笼了一层云,槐树叶儿在风里晃动着,却是个适合外出的好天气。 半个时辰后,小九川的一溪清波旁,便多了两个人。这二人皆戴着细蔑斗笠,叫人望不见形容样貌,而在两个人中间,则搁着一个装鱼的大竹篓子。 张无庸侧首看了看那竹篓,笑道:“尚书郎这是要钓足了鱼回去给厨下加菜么?” 桓子瑜便笑了起来,拍了拍竹篓,感慨地一笑:“我倒是想,却要看机缘。” “所谓机缘,一分天定,九分人为。”张无庸的神情淡淡地将钓竿伸进水中,视线凝向了水中嬉游的鱼儿,“尚书郎持之以恒,机缘总会来的。” “我倒是愿意等,就怕等不起。”桓子瑜蹙眉道,慢慢地也将钓竿伸进了水里。 忽地一阵风来,溪水跃动,三两点溅上手背,微带凉意,而桓子瑜的声音也似染凉意,微微地冷着:“此次端午宫宴,父亲怕是不会让我去了。” “尚书郎上回的举动,确实让司空大人伤了心。”张无庸调整了一下钓竿的位置,拿起旁边的小茶壶,倒了一小盅茶,慢慢地啜了一口。 桓道非位列三公,正是大司空,张无庸并非桓府仆役,便以官名称之。 听了他的语,桓子瑜便露出了一个苦笑:“先生以为,此乃吾之本意么?” 张无庸搁下了茶盅,抬手将被风吹乱了的衣袍整了整,道:“我自是知晓此乃卢夫人授意,尚书郎也是不得已与而为之。只是,尚书郎身在朝堂,当以朝堂为重,后宅诸事,我看倒未必要放在心上。” 桓子瑜面上的笑容越发苦涩起来,将钓竿压在玉镇石之下,叹了口气:“先生莫忘了,我上头还有个不输于我的三兄呢。他与我乃是同母,而阿姨待他,比待我更厚。” 卢氏育有两子,桓子瑾也并不比桓子瑜差多少,二者间唯一的区别在于,桓道非比较偏爱于他,而在卢氏的心里,却更是宠爱先出生的三郎桓子瑾。 或者不如说,桓子瑾在卢氏身上下的功夫,远比桓子瑜来得更多。 “尚书郎亦是两难啊。”张无庸的神情很有些感慨,不过,很快地他便又肃了容,正色道:“然,尚书郎还是需得分清主次。卢夫人再宠三郎君,也及不得司空大人对尚书郎的好。我给尚书郎献计时,本是希望您将此事告之司空大人的。” “我自是知晓的。”桓子瑜有些烦躁起来,抬手在脸上搓了搓:“只是,三兄和几位表兄每每羡慕于我,只说我独得父亲宠爱,所以样样占先。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我就总是想要好生展一次才,让他们另眼相看。结果从先生这里得了献计之后,我一时没管住嘴,就……”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懊恼地低下了头。 张无庸四平八稳地坐着,唯风吹青衫,袍摆浮动:“尚书郎也不必如此。事情已然发生,记下教训即可,至于补救之法,也是要的。” 桓子瑜懊丧地拾起了钓竿,沉默了一会后,忽地道:“补救要有,然,威胁亦不可忽略。” 说到这里,他转首看了看张无庸,勾唇道:“三兄不足为虑,先生是这个意思么?” “是。”张无庸微微颔首:“桓氏之名,天下皆闻。青桓之名,远胜桓公。尚书郎切莫因小失大,忘了真正的敌人是谁。” 桓子瑜的面色飞快地阴沉了下去。 “所以我才会请先生出门说话。”他的声音重又变得冰凉起来:“最近父亲有意疏远于我,又将长兄放在了面前,我能打听到的消息极少。所幸十三妹与我亲厚,而她例来又受父亲宠爱,今日她来我这里说话聊天儿,我从她口中套出了一个消息。” 他说到这里时便放轻了声音,然语气却变得极为郑重:“听说,父亲要给长兄谋个差事。张先生想必听过‘美姿仪,为散骑’这句话罢。此乃大陈例来的传统了,散骑郎大部分皆是美郎君。而父亲要给长兄谋的,便是散骑。” 第751章溪水清 桓子瑜话音方落,张无庸便一下子转过了头。 那一刻,他的脸上第一次生出了讶色。 “散骑,那岂不是可以时常在御前行走?”他说道,眉峰往中间聚了聚,黧黑的脸有些发沉:“此事……不大妙。” 桓子瑜的脸色十分难看,死死攥着手中钓竿,手背上青筋突起:“父亲这是要给我个教训,让我知道这家里还是他说了算,我除了听他的,再无别路可走。” “此话不差。”张无庸淡然接口道,态度并不因他的愤怒而有任何变化,语罢便转首继续看向溪水,淡然道:“司空大人乃是桓氏之主,尚书郎自然要听命于他。” “那他就不该给我错误的暗示。”桓子瑜忍不住低吼了一句,手背青筋跳个不息:“若不是他整日卢氏、卢家地提着,我又何尝会将那一计献予舅父?如今事情出来了,他却又百般打压于我。有时候我真怀疑,这家里到底有没有他的儿子?他怎么对每个人都是如此?以前他拿我压着长兄一头,如今又反其道而行之,让长兄压在我的头上,处处别着我的势头。他老人家就不嫌累么?” 他发泄似地说了一通,面色已是越加黑沉。张无庸扭头看了他一眼,便又转首看向溪水。 半阴的夏日午后,风色怡人,溪水清越,然而此时垂钓的二人,却皆是面色沉重。 “治家,一如治国。”良久后,张无庸方才开了口,凉飒飒的语声随风入耳:“最尊者、高位者的权威,底下的人最好不要尝试着去挑衅,除非……有了足够的力量与筹码。” 桓子瑜静静地听着他的话,那种濒临爆发的情绪,在这数息之间便平定了下去。 “先生说得是。”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钓竿又放回了玉镇石之下,“所以,我今日请先生过来,是想问计于先生的。” 张无庸目注钓竿,意态悠然:“尚书郎问计于仆,是希望奉上讨好,还是想要斩断威胁?” “自是后者。”桓子瑜展了展衣袖,神情重又变得疏淡起来,“奉上讨好不难,斩断威胁却是当务之急。好教先生知晓,我如今务得了一个帮手,有他出手,只要不是大动干戈之事,便都不算难。现下便要问先生,可有良策断去长兄仕路?” 他说得可谓直白,张无庸的眉峰便又往中心拢去,沉吟地翻动了一下手里的钓竿,面色有些作难:“若要断去青桓仕路,倒有些难。” “我自知此事不易。”桓子瑜说道,蹙着眉叹了一口气:“到底那也是我长兄,无论他出了何事,总要牵累我桓氏。而若要不累及桓氏,以我目前的力量,却是难以做到。那府里的宗师们,倒有一多半儿是向着他的。” 他的语声含着怨怼,又有几分羡慕。 “所以,只能以小节之名污之,而不能以雷霆之击绝之,对否?”张无庸接口说道,纯粹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 “如先生如言。”桓子瑜便向他揖手,面上满是诚挚:“还要请先生赐教。” 看起来,他对这位张先生极为信服,明知此事极难,却还是问计于对方。 他的话音落下,溪水旁便安静了下来。 张无庸似是陷入了沉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水面出神,除水声作响外,便再无声息。 好一会后,他方才看向了桓子瑜,问:“私行不检、情事混乱……此计可否?” 桓子瑜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苦笑道:“先生此计,怕是无用的。男女之事最添风流。以青桓之名,无论长兄与何等女子有染,皆会被传为美谈。哪怕是最低贱的女子,只要一沾上青桓之名,便是一段救风尘的佳话。” 张无庸勾了勾唇,青白的眼白像是闪过了一道微光:“谁说是男女情事?”他的声音带着股凉意,黄昏的风拂过,有些阴恻恻地:“我说的,乃是龙阳之好。” “龙阳之好?”桓子瑜怔了怔,旋即便蹙了眉:“龙阳之好不也是情事?为何一定要是此等私行?长兄与男子或女郎有染,这两者间并无差别。就算引来旁人微词,也伤不得他半分。” “那便要看对方是谁了。”张无庸的语气凉飕飕地,面上的笑容渐渐加深:“如果对方是高位之人,甚或是某位……” 他将手朝上指了指,笑容越发莫测:“……某位贵胄皇亲,比如……” 他说着便向桓子瑜伸去一只手,一脸深意地道:“且借尚书郎手掌一用。” 桓子瑜惊愕地看着他,迟疑地将手伸了过去,张先生便在他掌中写了两个字,似笑非笑地道:“……比如,若是青桓是与这一位有染,则一来可损其名;二来可阻其路;这三来么,青桓私德不修,桓氏也不过略损些名声,却并无伤筋动骨之虞。待事发后,尚书郎还可以向司空大人献计,请他老人家舍出青桓、保住那一位。如此一来,那一位定会感念司空大人的恩情,司空大人也算在宫中得了一支助力,于大计有益。如此一来,岂非一举数得、两全齐美?” 他说着便放下了桓子瑜的手,不顾对方惊惧的表情,施施然地继续道:“其他的办法虽然也有用,但要冒的风险太大,尚书郎力量有限、人手不足,只得以小搏大,方有胜算。我仔细算过,此事说来虽险,其实也就是一剂药的事儿,端午宫宴便可动手。尚书郎方才也说了,司空大人并不会带你参加宫宴,这不是天赐之机么?尚书郎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伤自身分毫。” 说到这里,他拍拍手站起身来,凝视着眼前一脉清溪,语声寒瑟:“尚书郎手边正有高手相助,以那人之能,下个药应该不难罢?” 桓子瑜满是惊惧的脸上,先是闪过了一丝了悟,旋即便涌出了满满的笑意。 “此计甚善。”他将双掌一击,虽没发出声音,然面容振奋,语声亦带笑意,“的确,以我目前的力量,此计是最为适合的。” 第752章神算也 张无庸的面上倒是未现欢容,仍旧是眸色微寒,语声也是森冷:“此计唯一难的,便在于如何给那一边下药。” “这个容易。”桓子瑜此时也站了起来,以脚尖踢了踢旁边的钓竿,眉心微蹙:“端午宫宴并不是正式大宴,那宫里我也不是一个人不识。所谓财帛动人心,下手的人还是能找到几个的。再者说,那几位皆是心口不一,私底下斗得厉害,找人出手极易。” 说以这里,他的眉心蹙得越发地紧,沉吟道:“我之难处,还在于药。”他说着便转眸看向了张无庸,目露期盼:“先生可有法子寻到好药?” 张无庸的唇角勾了勾:“这个问题,尚书郎与其找我,不如问一问您的那位帮手。”他蓦地转首回视着桓子瑜,神情很是意味深长:“尚书郎请来的帮手,想是武者罢。他们武人之中,这种秘药还是很多的。” 桓子瑜被他一语言中,面色陡地变了几变。 然而,这惶然的神情很快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微笑着作势揖了揖手:“先生果然神算也,连这个也猜出来了。” 张无庸负了两手,平凡的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卢夫人动作不小,有心人自然都会看在眼里。”他说着又笑了一笑,只那笑容仍旧很是寡淡:“尚书郎若有暇,最好也去劝一劝卢夫人,请夫人行事小心着些,莫要叫人窥破了行迹。青桓其人,难以捉摸,其在府中更有不少拥趸,尚书郎当深忌之。” 桓子瑜闻言,面上划过了一丝惕色,好一会后方肃然垂了两手:“先生提醒得是,我回去就与阿姨说。” 张无庸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此时,那一直飘在溪水中的浮子却是一动,似有鱼儿上钩。 张无庸见状便笑了起来,指向水中道:“尚书郎且瞧,这鱼儿不就上钩了么?” 桓子瑜的面上也现出了笑意,倒也没急着去拉动钓竿,只笑道:“有先生之计,总不怕鱼儿不上钩的。” 语罢,两个人相顾一笑。 桓子瑜便挥了挥手,一派轻松地道:“回罢,今日算是徒劳而返了。回去后,十三妹大约又要埋怨我出门也不告诉她一声。” 张无庸便伸指向发冠上弹了弹,慨然道:“尚书郎待人如沐春风,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桓子瑜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温和表情来,问他道:“先生说的,是我现在这样儿么?” 张无庸侧首端详着他,不由失笑:“正是这样。尚书郎果是颖悟。” 桓子瑜便拂了拂衣袖,举动温雅翩翩,直若浊世佳郎:“人前么,总是要多加注意些的。”他神情疏淡地说道,也不去管地上的钓竿与鱼篓,径自转身而去。 目注着他修长的的背影消失在石径的转角,张无庸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个嘉许的笑容来,遂负了两手,也慢慢地离开了。 天将向晚,阳光渐渐移向西侧,大片绯红的夕阳点缀于天边,薄暮已是缓缓降临,小九川的那一面清溪边上,此时已是人迹杳然,连钓具也皆被人收拾了去。 直到西边的天空显出了一弯模糊的月轮,一个矮壮的身影才从树木间显现了出来,望着溪水出了会神,复又飞速地遁了去。 半个时辰后,哑奴便带着一张字条,敲开了桓子澄书房的大门。 夜幕低垂,书房的西次间儿里点了盏灯,然而光线却并不太明亮,桓子澄独坐于大书案前,似是正在想着什么心事,面上一派冷峻。烛光投射在他的脸上,窗纱边映出了一个模糊而俊丽的轮廓,如刀削斧凿一般地深刻。 哑奴悄无声息地上前,将字条呈上前去。 桓子澄接纸在手,凑去烛前展开细看。 那一刻,他冰冷的眼眸在烛光下幽暗难辨,连同他说话的声音,亦如烛火一般地幽沉着。 “四弟与张无庸在小九川长谈,内容不详。只有这些?”他淡淡地说道,随手便将字条放在烛焰上点燃了。 字条上升起了一团灼烈的焰,与一旁的烛光交相辉映。桓子澄将手指举高了些,眸光专注,好似在欣赏着火焰的光华。 哑奴躬了躬身,却是一语未发。 桓子澄看了他一眼,轻轻松开手指,那烧着的纸团缓缓落地,顷刻间便化为了飞灰。 “张无庸乃四弟招来的门客,还是父亲亲自过目的。此人素昔多智,四弟时常与他相谈,有问题么?”他淡声说道,将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 哑奴仍旧未曾说话,而是上前几步行至案边,很是熟练地铺纸磨墨,提笔写了几句话。 在他写字之时,桓子澄便起了身,立在他身旁观看,待他写完,桓子澄也将哑奴的意思弄明白了。 “原来是有高手旁伺,不便近前。”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将手往纸上的某个地方一指,冰冷的语声毫无起伏:“宗师?可确定?” 哑奴再度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复又侧身让开,给桓子澄看。 桓子澄垂眸看了一会,便以指尖轻敲于案上,“笃、笃”数声后,方淡然道:“既是如此,那就把赤鬼撤回来吧,换鲁宗去,若不够,便让孟宗也去。” 哑奴无声地躬了躬身,便自退了下去。 桓子澄兀自立在案旁,静默无声。 烛火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仍旧是冷硬的,即便对着无人处,他似是也始终不能放松下来。 良久后,他方站起身来,将那张写了不少字的纸拾起,丢进了一旁的水盆。 纸张很快便被水浸透,上头的字迹渐渐晕染开来,终是洇成了一团团的黑晕,再也难辨。 望着水中飘浮的纸页,桓子澄的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隐约的情绪。 蓦地,门外传来了焚琴清亮的通传声:“郎君,十三娘子来了。” 桓子澄的神情瞬间一淡。 “请进。”他说道,反手从盆中捞出湿淋淋的字纸,揉成一团捏在掌中,复又转眸看向门边。 第753章湘帘翠 书房的门上悬着一挂翠苍苍的湘竹帘子,虽是旧物,然帘色却青碧犹浓,且因蕴了时光的印记,越发有种温润的光泽,仿若一丛修竹悬于门上。 桓子澄目注湘帘,那细密的竹片缝隙里透进凉风,拂动着他的衣袖,将他鬓边落下的一绺发丝也吹得扬了起来。 未过多久,湘帘边便映出了一道纤巧的人影,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帘边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湘帘便被人挑开了一角,露出了桓十三娘那张美丽而精致的脸。 “长兄在呢。饭后无事散步至此,阿蓁没有打扰到长兄罢?”她柔声说道,脆语殷殷,笑脸如春花绽放。 “不曾扰我。”桓子澄言简意赅地道,冰冷的面容上,难得地漾出了些许温和,语声也有了几分起伏。 然而,他的眼神却仍旧极冷,如古井无波。语罢,他便伸手往旁指了指,启唇吐出了一个字:“坐” 这态度堪称冷淡,然而十三娘却像是很欢喜,笑着道了声谢,便上前坐在了桓子澄指定的扶手椅上,一面又好奇地四处打量。 这种打量若经由他人做来,怕是会予人窥视之感,只是她的脸上却满是纯真,于是,这打量的动作便也带了几分孩子气。 “好浓的墨香,长兄是在写字么?”四顾了一会,十三娘便娇笑着问道。 桓子澄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了,与她隔案相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案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除了这一声之外,再无半字出口。 十三娘倒也不以为意,好奇的视线停在他身后的大书架上,眸中便流露出渴盼的神情,迟疑了片刻,便浅笑着掠了掠鬓边细发,语声亦自细细:“长兄这里的书真多啊。” 桓子澄淡淡地“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便自座位中站了起来,微有些突兀地向她点了点头:“少陪。” 说罢此二字,他便展了展袍袖,径自款步踱去了西梢间儿,似是要去处置什么事,竟是将十三娘就这样晾在了房间里。 十三娘讶然地看着他,显是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十分不解。 桓子澄这一去,便在西梢间儿耽搁了好一会,也不知在做什么。约莫小半盏茶后,那房间里终是传来了一阵响动,随后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听着却是往西次间儿而来的。 再过数息,桓子澄修长的身形,终是出现在了西次间的门口。 “久候了。”他淡声向着依旧坐在原处的十三娘说道,拂了拂衣袖,缓步坐回了书案旁,与十三娘隔着一方宽大的书案,既无相顾、亦无言语。 竟是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说。 十三娘原本堆在面上的浓浓的笑,就此僵住了。 那一刻,她的神情十分尴尬。 桓子澄却像是根本没瞧见一般,安坐椅中,面无表情。 “长兄……这里有好多书,能不能与阿蓁说说都有哪些书呢?”良久后,十三娘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脸期盼地看向了桓子澄,细声说道。 回答她的,只有单音节的一声“唔”,随后,便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根本就不算是回答的回复,终是让十三娘面上的期盼,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失望涌上了她的眉间,旋即又转成难堪,那张美丽的小脸渐渐涨红,复又惨白。 房间里寂静了下来,就像是根本没有人。 十三娘慢慢地垂下了头,低垂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受伤的表情。 那一刹,明快的笑容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连同她眸中的光彩,也在那一声“唔”之后,散落殆尽。 她垂着脑袋,细嫩的手指下意识地抚着裙摆,似是要将那裙摆上绣着的芙蓉草花纹给抹平。 有好几次,她抬头看向桓子澄,张了张口似是要说话。 然而,桓子澄容色冰冷、神情疏离,即便二人只隔了一方书案,可他予人的感觉,却像有万里之遥。 十三娘面上的失落,渐渐转化为了苦涩。 她咬着唇,目中已有泪水盈然,抚裙摆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几乎像是在下意识地痉挛,而很快地,这种战栗便漫及全身。 而桓子澄,始终泠然安坐于原处,眸光平平看向案上的一方镇纸,对十三娘的难过乃至于伤心,视若未见。 便在这满室极度的压抑中,门帘忽地一挑,一阵微风随之而来,吹得那几案上的纸页往上卷了卷。 “郎君,茶来了。”焚琴托着茶盘走了进来,说话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清亮着。 桓子澄不语,只将下巴向案上点了点。 焚琴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安置好茶盘茶盏,复又替他二人上茶,一面便向十三娘陪笑道:“这是女郎爱喝的蜜柑茶。上回女郎在这里咳嗽了几声,郎君便交代说,往后女郎来了,只要我们奉这种茶。郎君还说了,这茶清沛润喉,却是能止咳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将二人的茶盏分别注满,似是全没留意到这屋中气氛的冷落。 不过,十三娘原本灰暗下去的面容,在听了他的话后,却是重又焕发出了光彩。 “多谢长兄。”她欢喜地捧起了茶盏,弯着眼睛啜了口茶,旋即笑赞道:“真真好喝,又是清甜又是爽口。长兄待我真好。” 欢跃灵动的语声,冷寂的书房里像是飞来了一群啼声清脆的鸟儿,原本有些阴暗的房间,也因了这阵语声而变得活泛了几分。 而桓子澄,仍旧面无表情。 他抬手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一举一动优雅如画,几令观者沉迷。 十三娘看着他的举动,似是有些瞧痴了,好一会后方掩唇笑道:“长兄雅望非常,真不愧青桓之名。” “十三妹过誉了。”桓子澄终于吐出了一句整话,却也只区区六字而已。 焚琴在一旁瞧着,眉头便拧成了个疙瘩。 转了转眼珠,他便上前两步,凑到桓子澄跟前笑道:“郎君,厨下赵嫂子才做了一种新鲜的点心,郎君看要不要……” “聒噪。”桓子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抬了抬手:“下去。” 焚琴的嘴巴一下子嘟得老高。 “郎君……”他拖着嗓子唤了一声,一面更是拼命地眨眼呶嘴,给桓子澄打着眼色。 第754章欲泫然 桓子澄目不旁视,唯身上气息骤然一寒。 刹时间,整间屋子都像是被冰雪包围了一般,十三娘甚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焚琴的脸立时便垮了下去,原本还算清秀的五官,此刻皱得如同一只苦瓜。 他委屈万分地应了个是,方才苦着脸、皱着眉,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那一刻,他心下直是无比焦急。 他是真着急啊。 十三娘与他家郎君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可他家郎君待十三娘却并不怎么亲近,和对待其他弟妹根本没有半点不同。 可是,这隔了母的和一母同胞的,能一样么? 为着此事,夫人都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了,只可恨他家郎君却始终都没个笑脸儿,见着十三娘就跟见了怨家也似。若是夫人多问几句,他家郎君就会敷衍似地说“儿会护着十三妹的”。 焚琴简直不明白他家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桓家的女郎还要人护着? 桓氏嫡出的女儿,走出去谁不拿来当祖宗敬着?还需要别人来护?桓氏女不去招惹别人,那已经是上上大吉了。再者说,这府里的女郎和郎君们,都知道十三娘最得桓道非宠爱,人人巴结她还来不及呢,又哪会有人敢欺负她。 焚琴越想越觉得着急,面上满是忧色,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苍蝇。 想他忠心耿耿一小厮,就是希望他家郎君在族中多多与人为善,好生结交各房诸人,也好在郎主面前表现表现。 可是,他家郎君就像是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由得那几个庶出的弟妹上窜下跳、抢他的风头。 还有那个卢夫人,见天儿端着大妇的款儿,夫人都快被她压下去一头了,可他家郎君也像没瞧见,从来不晓得管一管。 你说,身为青桓身边的第一小厮,他焚琴能不着急么? 恨只恨他身份低微,虽然郎君待他极好,却也有限得很,在郎君的面前也根本没他说话的地方,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简直是要急死个人。 焚琴一阵长吁短叹,摇着头走出了书房。 随着他的离开,房间里重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连茶盏磕碰的声响都没有,压抑得叫人呼吸困难。 十三娘再坐了一会,终是坚持不下去了,遂站起身来,面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向桓子澄屈了屈身:“长兄忙着呢,小妹这便去了。” 桓子澄“嗯”了一声,与她一同站了起来,两手负在身后,眉眼一片淡然:“我送你。” 竟是连句留客的话都没说。 十三娘面上的神情,迅速地黯淡了下去,那一丝挤出来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有劳长兄了。”她小声语道,抬袖向眸中飞快地一抹,吸了吸鼻子,转身向外走去。 桓子澄凝目看向她。 她背对着他,身形纤弱、步履迟迟。 那是一个泫然欲泣的背影,映在烛火之下,每一笔,都写着落寞与伤怀。 桓子澄面色无波,视线缓缓转向了书案。 那方四足大书案仍旧保持着方才的模样,案上纸页堆积,书卷整齐地码放在一旁。 他的视线微向下移,随后一凝。 干净的青砖地上,不知何时,飘落了一根细细的银灰色丝线,就像是有谁不小心刮蹭了衣衫,于是落下了一截线头儿。 桓子澄冰冷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些什么。 而随后,他的神情便重又归于平静。 此时,十三娘已然行至了门边,正待掀帘。 就在那竹帘将启未启的一刹,蓦地,她的身形晃了几晃,旋即一头向旁栽去。 这变故来得极为突然,桓子澄素来冰冷的眸中,划过了几分讶色。 在那个短暂的刹那,他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而他整个人亦向前跨了半步。 那像是一个要上前扶人的动作。 只是,这动作不知何故却停了。 他陡然顿住脚步,伸出的手亦收回。那一息之间的变化,如同一个凭空出现又消失的幻影,眨眼间便已不见。 “空”,十三娘终是摔倒在地,裙角带翻了一旁的椅子,发出了一声惊天巨响。 书房外候着的仆役全都吓了一跳,焚琴与煮鹤更是大惊,回首看向了房门处。 “来人。”短暂的寂静后,一把清冷而熟悉的声线自书房中传出,语声中没有任何起伏:“扶十三妹起来。” 焚琴与煮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震惊。 “我进去,你去找十三娘子的使女。”焚琴当先反应了过来,匆匆向煮鹤说了句话,便返身进了屋。 当门帘挑起的那个刹那,焚琴的腿立时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十三娘,此刻正躺倒在地,旁边翻倒了一张扶手椅,而他家郎君,居然就这样负手立在一旁,一脸淡然地看着自己昏迷的亲生妹妹,面色无波。 “煮鹤快来!”焚琴岔着嗓子唤了一声。 语罢,他也顾不得与桓子澄说话,手软脚软地爬到十三娘身侧,想要去看她的情形,却又不敢伸手碰她,急得冒了一头的汗。 “十三妹的使女在何处?”耳畔传来的冰冷语声,让焚琴迅速醒过了神。 他连忙抬头,却见桓子澄往前踏了半步,仍旧离得十三娘颇远,面上一派淡然,冷冷地抬了抬下巴道:“退开些。” 他的语声与神态皆极冷,焚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依言往后爬了好几步,方才站了起来,躬身站好。 “十三妹气血亏损,易晕,无事。”似是怕焚琴担心,桓子澄极难得地多说了一句话,语声却仍旧冰冷如昔。 焚琴几乎想要翻白眼。 现在这是病的事儿吗? 十三娘身体不好,这在府中人尽皆知。可现在的问题却是,她晕倒了,还好巧不巧地就晕倒在了桓子澄的书房里,而更要命的是,她是在受到了桓子澄明显的冷遇之后,方才晕倒的。 这已经不是十三娘有病无病的问题了,而是上升到了桓府诸兄弟姊妹间是否亲厚的问题。 十三娘这一晕,就是将桓子澄给架在了火上烤。而桓子澄不能善待底下弟妹的恶名,也会就此传出去。 你说说看,焚琴能不着急? 第755章心若寒 看着眼前那张清冷淡然、毫无表情的脸,焚琴简直欲哭无泪,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儿,如骨鲠在喉,竟叫他不知从何说起。 “郎君您……”他一脸哀怨地开了口,眉间的忧虑简直能刮下一层来,想了半天,他终是憋出了一句不成话的话:“您……您还是……您歇着罢。” 认命地叹了口气,焚琴终是收回了提醒桓子澄的打算,上前把椅子扶好。 以他家郎君的聪明,他不相信对方会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明知如此却仍旧安然如常,那就表明,桓子澄对此并不在乎。 看起来,他家郎君这是铁了心要做冰山了。 他焚琴一介小厮,又能怎么办? 对着这样一个万事不萦于怀、连骨头缝儿里都透着冷气的主人,他这个做仆役的,又能有什么办法? 焚琴苦着一张脸,挨着椅子皱眉想了一会,便飞跑出了书房。 此时,煮鹤已然将沁梅等几个十三娘的使女唤进了院中,正与焚琴走个对脸儿,两个人皆是一脸的焦灼。 说起来,桓子澄的院子不是任谁都能进的,尤其是底下的弟妹们,要进院必须通传,得到允许后也不能带仆役,只能单身而来。 这在府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大郎君素性孤僻清高,府中仆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十三娘到访时,沁梅她们都是立在院外候着的。 见使女们都进来了,焚琴心下微松,面上端出个笑来,陪笑道:“姊姊们快进去罢,大郎君有请。” 沁梅匆匆向他点了个头,勉强一笑:“多谢你。”说着话已是快步往书房而去。 自听闻十三娘身子不好后,她这心已然悬在了半空,而待进得屋中一瞧,沁梅只觉得两眼一黑,险险跌倒,还好被旁边的使女扶住了。 “女郎!”甫一站稳身形,沁梅立时便唤了一声,也顾不得桓子澄在侧,三步并两步便冲到了十三娘面前,将她扶起了起来,旋即便落了泪。 “女郎,您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会晕倒呢?您别吓沁梅啊。”沁梅一边哭一边说道,神情间满是惶然。 由她起了这个头儿,剩下的那几个使女也都开始抹眼泪,刹时间,死寂的书房中一片泣声,其中又以沁梅的声音最大,一面哭一面还半抱着十三娘又摇又晃。 在这样的时刻,焚琴反倒镇定了下来。 他年纪虽不大,行事却还挺有章法,趁着沁梅等人哭泣之时,他已是飞快地叫来煮鹤,命他去外头叫兜子,又吩咐一个机灵的小厮去请府医,却是忙而不乱,将事情处置得妥妥贴贴。 焚琴做下的这些安排,沁梅自然也是知道的。 说起来,这原本该是她的事儿,可她此时已是又惊又怕,又见焚琴安排得妥当,索性就一个劲儿地哭,边哭边颤声道:“女郎的身子还没大好,却偏要硬撑着走这一趟,如今却如何是好?夫人若是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夫人,沁梅就觉得满嘴发苦,连心都苦了起来。 夫人一直盼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多多亲近,可桓子澄却对十三娘冷淡得如同陌路,夫人为此极为伤心,本就不大好的身体也是好好坏坏,总不能痊愈,想也是因为去不掉这块心病。 沁梅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怨艾。 纵然青桓再是俊美,他这为人却也委实太叫人寒心了,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又有何用? 这般想着,沁梅又是一阵伤心,半抱着十三娘掩泪道:“女郎您快些醒来,夫人还等着您回去陪她说话呢。” 泪眼婆娑中,她以眼尾余光扫向桓子澄,却见那道修长的身形挺直地立在一旁,一身宽大的青色袍袖随夜风翻卷,清冷俊丽的脸上,不带一丝情绪。 这一眼看罢,沁梅只觉心底冰凉,复又涨满了疼惜。 她家女郎一心要与嫡嫡亲的胞兄修好,只可惜,那就是一块捂不热的冰坨子,女郎的愿望再是美好,亦是徒劳。 思及此,沁梅心中越发悲痛,忍不住再度泣道:“女郎往后还是顾着自己罢,一味逞强却终是要成空的,旁人再好,也及不得女郎自己的身子重要。”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使女的哭诉,眉眼间一派死寂。 若是换了以往,沁梅是绝不敢说这种话的,可今日的情形却不同。 她家女郎分明是怀着一腔期待来看长兄的,结果却是站着来、趟着走,身为女郎的贴身大使女,沁梅难辞其咎,更兼她心疼自家女郎一片心血终是白废,因此才会哭得如此伤心。 可叫人气结的是,此事的始作俑者——名传大陈的第一美男——桓子澄,直到这一刻仍旧是一脸平静,既不上前询问病情,更没有半句劝慰关切之语,就跟一座大冰山似地,笔直地杵在房间里,简直能把人给冻死。 沁梅越想越为自家女郎不值,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那抬兜的健妇终是到了,众人便七手八脚将十三娘扶出门外,放在了兜子上。 廊下点着大大的灯笼,光线却是比书房还要明亮些。 直到来到了屋外,沁梅才发现,十三娘这一摔相当不轻,额角磕青了一大片,手掌也蹭破了一层油皮,想是在摔下去的时候十三娘还咬着唇,此时,她的唇角已然渗出了血珠。 沁梅直吓得魂飞天外,连哭也忘了,连忙招呼众人将十三娘抬下石阶,一行人踏着夜色,匆匆跨出了院门。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焚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桓子澄,却正迎上了对方冷湛的眸光。 他不由心中一寒,忙垂下了头。 桓子澄此时的眼神,正是他时常所见。 没有喜怒、没有悲欢、没有爱恨惊惧,唯平直的冷与坚硬,如亘古不化的冰,在眼底深中凝聚。 不知何故,看着这样的桓子澄,焚琴那满肚子的抱怨,竟刹时间便没了影儿。 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半字,又思忖了一会,便快步追了出去。 此事不小,夫人那里总要交代几句。既然桓子澄根本不愿挪窝儿,那就只能由他这个小厮代劳跑一趟,万一夫人怪罪下来,他也好为自家郎君分辨几句。 第756章如山岳 焚琴一路想着一路疾走,直到行出了好远,回首看去,透过宽敞的院门,却见在书房的灯影之下,仍旧立着一个人。 那个高挑而疏冷的身影,被身后的灯火笼罩着,仿佛被这世间遗落,孤魂似地,竟叫人莫名心酸。 焚琴不禁想要叹气。 这满府里头过得最苦的,大约就是他家郎君了罢。 他的心底模模糊糊地冒出了这个念头,摇了摇头,转首继续前行。 夜色笼了下来,浓浓地压在身上,焚琴的脚步变得滞重。月亮不知何时隐了去,唯前方几串灯笼在风里晃着,越发让人疑心这是不是一个梦,连同那些人声与脚步声,也变得虚幻了起来…… 桓氏十三娘突然跌倒,重病缠身,这消息也仅限于在桓府内部传传罢了。 在外人看来,如今的桓氏风光煊赫,桓道非位列三公,青桓名传大陈,桓家儿郎几乎个个出众。这样一个清贵到了极点的人家,就算是家中有人得了病,那也是清清静静的富贵病,病了也是雅事一桩。 不过,外人的看法终究及不上自家亲人重要。为了十三娘这场病,桓道非委实郁结了几日。对这个女儿他向来很是疼爱,如今见幼女病重,他心里也不好受。 幸运的是,十三娘的病虽重,却并不险,将养了两三日后便渐渐有了起色,桓道非的心情便也逐渐好转起来。 至于桓子澄,他仍旧是那副清冷不尘的模样。 胞妹病了,且还是晕倒在他的书房里,他冷漠无情的名声如今已然传遍了桓府,仆役们见了他也多是避如蛇蝎。可是,这一切对他都无甚影响,就连桓道非的责问,他也像是没当回事。 对于这样的桓子澄,桓道非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而越是如此,他就越发看不懂他的这个长子。 他分明记得,桓子澄原先还是有几分脾性的,虽然清高得有些骄傲、平素也不大爱理人,却不是如今这一潭死水的模样。 桓道非甚至都闹不清,桓子澄的这种变化是何时形成的。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在桓家这个唯一的嫡子身上,便多出了一种堪比冷泉的淡漠与疏冷,于人、于事、于物,皆如飞絮过眼,不沾半分。 坦白说,这曾经是桓道非期望中的事。 可是,当桓子澄真的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之时,桓道非却又有些不安。 他说不出这不安从何而来,只是每每与桓子澄相对之时,这种感觉就会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让人浑身不舒服。 坐在大书房的漆案边,桓道非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长子,眼底深处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散骑郎之事,已然有眉目了。”好一会后,他终是缓声说道,手指摩挲着一旁的青瓷素面儿盏,沧桑而又不失英俊的面容上,表情淡极近无。 桓子澄坐在他对面,身姿如松柏挺直,连同他说话的声音,亦有着一种笔直无曲的意味:“父亲厚爱、圣上英明。” 刻板而标准的应答,放到哪里都挑不出半点儿错来。 可是,便是这样得体的回答,却让桓道非突然就从心底里恼将了上来。 “既将入仕,于公需严明端正,私德亦不可或缺。”他推开了茶盏,将衣袖微微一振,面色忽尔变冷:“你十三妹年纪小,你身为长兄却不知礼让,居然由得她在你屋中晕倒,事后你连问也没问一声。君子淳朴友爱,你占了哪一样?万一此事传将出去,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说到此处时,他的面色陡然一变,双眸紧紧地盯着桓子澄,唇角向下,拉出了一个严厉的弧度:“总不能事事都要为父替你遮掩吧?你自己不思悔改,往后犯下大错,难道也要我桓氏一族为你负责么?” 桓子澄笔直地看着他,面色淡然:“父亲教训得是,儿记下了。”语罢便站了起来,一副恭立聆训的模样。 他的身量本就比桓道非高,此刻就这样立在他的身前,大袖重重垂于侧畔,居然就有了种渊停岳峙、巍然如峰之势。 桓道非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忌色。 他咳嗽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来,往旁踱了几步,专注地看向窗前。 窗外是五月明丽的阳光,窗扇上雕镂的水波莲纹被这光影拉长,在书案上开出大片的花海,复又一路向下流转,连青砖地上亦开了花,每有风过时,那花影却又被窗前竹风摇散。 那种想要将什么东西扯烂撕碎的感觉,让桓道非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陡然便冒出了一个遥远而疲倦的声音: “……我儿勿忘,桓氏之将来,全系于阿澄一身。往后的桓氏,便交在阿澄的手上罢,吾儿需谨记守成,万勿冒进,务要将一个强盛的桓氏,交予阿澄手中,切记、切记……” 那垂危时犹带痰音的微弱语声,经年来萦绕于怀,总会在不经意间窜上脑海,让人心烦意乱。 桓道非的眉心猛地一拢,在额间聚出了一个“川”字。 那老者分明已逝去多年,可直到如今却依旧似一座大山,牢牢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连腰杆儿都挺不直。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见到桓子澄时,那种山岳在前、忽觉自己渺小的感觉,便会越加浓郁、挥之不去。 “你下去吧。”桓道非突兀地说道,挥了挥衣袖,语声中有着掩饰不住的不耐。 “儿告退。”桓子澄简短地应了一声。 那一刹,他修长的身影披了半身阳光,那一地的莲花便像是在他的袍摆盛放。 桓道非深深地皱着眉头,“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便去了梢间儿,留给桓子澄的,是一个僵直而枯瘦的背影。 桓子澄面色无波,再度躬了躬身,走出了书房。 那一刻的他自不曾看见,在他转首的瞬间,桓道非的面色已是阴沉如水。 走进梢间儿后,他几大步行至陶案边,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复又深深地吐纳了几息,方才复归如常。 第757章择婚事裴裴的书和氏璧加更 缓缓地将茶盏搁回案上,桓道非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 凡有这个长子在的地方,他总会呼吸不畅,仿佛那虚空里浮着一只巨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原本在此次会面之前,他是准备了诸多责备之语的。 只是,当对话一经开始,那些话语便被心底的冷意凝成了冰块,堵得人难受,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他们父子,终究还是没办法说到一起去的罢。 桓道非这样想着,身上的气息倏地变冷。 他有四个儿子,每一个都不差。虽然嫡子只有桓子澄一个,但所谓嫡庶之别,也不过就在于他这个父亲的一念之间罢了。他想要让谁立起来,谁就能立起来。反之,他想要让谁永远不能出头,谁就永远无法出头。 桓道非的眉头松了下来,随手翻开了一卷书,隔窗唤道:“来人,请柳先生。” 外头的小厮应了一声,飞跑下去找人,没多久,便有一人匆匆走进了院中。 那是个近愈四旬的中年人,身材中等、面容清雅,额下一部长须,神态中蕴着沉稳与谨慎,正是桓道非口中的柳先生。 这柳先生乃是桓道非最信重的谋士,姓柳名大圃、字稼渊,与桓道非主从多年,二人直有半友之谊。 一俟柳大圃进屋,桓道非便向他招手:“请坐。” 柳大圃告了个罪,便坐在了一旁的鼓凳上。 桓道非随手放下书卷,淡然语道:“散骑郎一事,便这么定下来吧,尚要请柳先生亲自替我盯着些,叫他们加紧处置。大郎那里我已经说过了,他自有数。” 柳大圃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一丝不敢置信。 迟疑了片刻后,他终是于座中躬了躬身,斟酌着词句开了口:“仆尚要请司空大人三思。散骑郎一职实乃众矢之的,若是大郎君在其位,必受其累。” “那不是正好?”桓道非神情淡然,两手闲闲抄在袖中,语声不紧不慢:“我桓氏声名太盛,需要一个人站在前头,替我阖族遮挡万千风雨,大郎乃是最佳的人选。” 柳大圃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 桓道非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复又一笑:“柳先生舍不得?” “不敢,不敢。”柳大圃躬身说道,面上却尚存些许犹疑:“司空大人远见卓识,仆自当听命。只是,大郎君乃桓氏嫡长子,才干也有一些,弃之……可惜。” 他言下未尽之意,桓道非心知肚明。 只是,柳大圃的意见,他显然没当回事。 他抄手而笑,一派洒然地道:“先生多虑了,吾自有主张。虽然先君曾有遗言,属意由阿澄执掌我桓氏。只是……”他皱起了眉头,神情忽尔便晦暗了起来。 “……只是,阿澄的性情却并不合适。”他的声音渐渐有点拔高,面上满是冷意:“吾观察他良久,却发觉先君所见大谬。阿澄委实……不堪用也,其志大才疏、眼界狭窄、目光短浅、为人刻板且不知变通,简直一无是处,且……母族也太弱。” 他冷淡地说着这些话,面上几乎没有表情,然抄在袖中的手却在这一刻握成了拳头,复又故作轻松地散开了眉心:“大郎身上,唯有一点强于他人,便是貌甚美,却也不过如此。”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将视线投向了窗外,晦暗的脸上不辨喜怒。 那一刻的他并不知道,在说起自己的长子时,他的语气刻薄得完全不像是一个父亲,而更像是在论及自己的对手,酸气几乎冲天。 柳大圃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家主公的心病,怕是治不好了。 心中虽是如此作想,他面上却仍旧恭谨如昔,拢袖道:“司空大人所见甚是,仆这就安排下去。” “有劳先生。”桓道非漫声说道,缓步行至陶案边,拿起了案上的一枚玉镇纸把玩了一会,蓦地问:“我叫先生替我物色大郎的婚事,如今可有进展?” 这个话题似是相对轻松些,柳大圃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起身上前两步,自袖中取出一张早就折好的纸,递给了桓道非:“这是我们几人商量后划定的人家,司空大人请过目。” 桓道非以两根手指拈起纸页,只展开扫了一眼,便再度皱起了眉:“怎么净是六姓之选?这大都城郡望林立,便再找不出第七户人家了么?” 柳大圃怔住了。 他显然有些没听懂桓道非的话,好一会后方问:“司空大人的意思是……” “不必在七姓之间选了。”桓道非将纸页抖得“哗哗”作响,语声中亦似有“哗啷”之声:“既然要舍出大郎来,他的妻族身份便不能太高。先生回去后重新再找找,便在诸小姓中择一性情安分的女郎,配予大郎便是。” 柳大圃一脸愕然,看着桓道非的眼神满是难以置信。 桓子澄,那可是桓道非膝下唯一的嫡子,且还是长子,其“青桓”之美名更是传遍了大陈。 这样一个绝好的儿子,就算桓道非一定不肯把他立上未来家主之位,退一步用来联姻,亦有奇效。 以青桓名声之盛、人才之佳,完全能够为桓家拉拢住一方势力,令今后的桓氏力量更强。 可桓道非却显然不想这么做。 他这是要将桓子澄完全给压制住,连弃子的待遇都不愿给他。 身为父亲,对自己的儿子竟忌讳到了这一步,简直匪夷所思。 柳大圃几乎就要叹出声来。 真真是何苦来哉? 分明是父子,却不思同仇敌忾,反倒形同陌路。 不,就连陌路也做不到桓道非这样。 一个做父亲的,拼命贬低、打压、算计自己嫡亲的儿子,其理由牵强得可笑,而他却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极有成算,这已然是一个笑话了。而身为谋士,为桓氏大局计,却不得不三缄其口,满腹的话无处可说,亦委实可笑复可叹。 柳大圃暗自摇头,心底里叹息不已。 “怎么,先生有别的想法?”桓道非似笑非笑的语声忽地传来,让他陡然醒过了神。 “仆不敢。”他连忙躬身道,停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再度进言:“只是,大郎君如此人才,若是不能与名门联姻,委实可惜。” 第758章养生息100月票加更 “先生大谬啊。”桓道非摇了摇头,尚算英俊的面容之上,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笃定,“先生怕是忘了,若阿澄做上了散骑郎,他的身上便必会聚集无数目光。先生请想,以我桓氏之名,再加上散骑郎之位,阿澄若是与名门联姻,那风头难道不会太盛了么?” 说到此处,他伸出一只手,遥遥地指着皇城的方向,慨然一叹:“我桓氏如今最需要的,不是与名门联姻,而是敛住势头、好好休生养息。我们在辽西呆了太久,更远离朝堂多年,对朝中局势并不清楚,此时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会遭人所忌。” 这一番光明正大的话,立时让柳大圃没了词儿。 桓道非这话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的确,若桓子澄与其余六姓之一的家族联姻,确实有树大招风之嫌。 但是,中元帝对桓氏的忌讳,直是深入骨髓,并不会因为桓子澄娶了小族女子为妻便会就此消隐。恰恰相反,桓氏越是如此,便越会予人故作姿态之感。 桓道非之举,谓之欲盖弥彰,并不为过。 只是,这样的话,柳大圃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桓道非心病之重,就连他这个桓府第一谋士,亦觉无可奈何。 怪只怪老桓公离世之前,不该反复对桓道非交代那些话,导致桓道非对自己的大儿子忌讳甚深,全无半点父子之情。 好在桓家的三个庶子也确实都还不错,就算没了桓子澄,桓家也未必立不起来。如今的桓氏,还是“稳”字为上,家族内部断不可生乱。 思及至此,柳大圃终是按下了心头的惋惜,恭谨地道:“司空大人所虑甚是,是我短视了。” 这话声一落,桓道非的面上便有了几许笑意。 “罢了,先生也是为桓氏考虑,我自明白。”他安抚似地说道,复又自案上拣起纸页,递还给了对方,“重新拟一份名录吧,尽量找些不出名的小姓。” “是,司空大人。”柳大圃接纸在手,低声应道。 桓道非似是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挑人的时候仔细些,务必打听清楚那家女郎的脾性,务以温柔和顺为宜,举凡才女,一概不要。” 才女们大多心高气傲,万一发现嫁的这个桓家大郎君不过是个没用的弃子,只怕她们闹将起来,或者又时常吹几句耳旁风,让桓子澄变得不安分了,却也不好。 柳大圃心底十分无奈,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袖着纸条退了下去。 安排下了这件事,桓道非似是心情甚好。在接下来的几日,他一直是满面春风,就连偶尔与桓子澄说话时,也皆是和颜悦色。 自然,十三娘昏倒在桓子澄书房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时间一晃而过,端午节很快便到了。 端午当天,桓道非带去参加宫宴的,仍旧只有桓子澄一子。 这是他一早就报去客曹部的,临时换人并不太好。再者说,对于桓子瑜此前的举动,他仍有责备之意,如今还是要冷一冷他,自不会出尔反尔地换人。 夜宴当晚,天气极为晴好,星子如棋密布于天际,一轮眉月弯弯,映衬着皇城内明亮的灯火,似一只清眸遥望人间。 秦素端坐于平就宫的宝座上,探头向宫门外看了一眼。 深蓝的天幕上,星月齐晖、清光点点,而远处的灯火则绵延成了一带星河,美轮美奂。 “今日夜景甚美,皇妹妹可是瞧得呆了?”身旁传来了谢氏低低的笑语。 秦素便转首对她一笑:“一会儿夜游时,想来更是有趣。” 对于这位吵得赢夫君、治得了小妾的三皇嫂,秦素还是颇为欣赏的,与她说话也带着几分亲切。 此时,他们这些皇族中人正坐在指定的席案边,品着美酒,说笑吃喝。而一应贵族高官等人,亦皆在低声笑语着,大殿中的气氛颇为轻松,全不似那些正宴一般无趣。 听了秦素之语,谢氏便掩袖笑了起来:“皇妹妹果然还小着,整天就想着玩儿。” “那三皇嫂又是为何打扮得如此美丽?”秦素盯着她猛瞧几眼,面上展开了甜美的笑靥:“我瞧着三皇嫂发上这步摇却是新样式,这是新打了首饰罢?” 谢氏被她说得面上微红,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佯嗔道:“皇妹妹可真调皮。” 她一身簇新的宝蓝衣裙,发上的金步摇在灯火下熠熠生辉,那长长的流苏时常打在髻上,别有一番风致。 秦素便有些感慨。 仔细打扮了一番的谢氏,倒是比往常多了几分姿色,只可惜,那个最该看见的人,却完全没把谢氏放在眼里。 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三皇子,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此时,三皇子正在与身旁的一个女子对饮。 那女子穿着一身葱绿的衣裙,肤色白嫩、容颜娇柔。秦素早便听说,她家三皇兄最近新纳了一房妾室,亦是个皇子内家人,看起来,就是这一位了。 一眼扫过,秦素便搁下了杯盏,拿锦巾拭了拭唇角。 三皇子真真是风流成性,一个又一个地往宫里拉人,倒是与中元帝很有父子之相。 三皇子那边的情形,谢氏自也瞧见了,只她却是一派淡然,向秦素笑了笑,道:“皇妹妹且尝尝这胡麻羹,味道还不错。” 秦素便依言端起小盏,喝了一口,果然鲜中微辛,很是美味。 “多谢三皇嫂。您也别总看着我,自己也吃些才是。”秦素向她碗中拣了一箸鹅炙,轻声笑道。姑嫂两个说着悄悄话儿,皆是面含微笑,气氛亦极融洽。 正说笑间,宫门外忽地起了一阵风,拂来几许清凉,亦带着酒果菜肴的香气,直是扑鼻而来。 这阵风尚未落定,秦素身后蓦地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咳嗽声。 她转首看去,却见太子郭元洲正将锦巾自唇畔移开,见她看了过来,便朝她一笑,温声道:“多饮了几杯,这酒有些辣喉。” 秦素向他面上看了看,见他面颊微赤,似是酒意上了头,便劝道:“殿下也少喝点儿,酒多了伤身呢。” 此语说罢,她便又怅怅地望向了坐在远处的中元帝。 第759章醒酒汤 今日的夜宴,中元帝携着静容华并几位夫人坐去了阶上,而秦素等一干儿女的座席,却被安排在了另一端,与中元帝隔得颇远。 此际瞧去,秦素只能看得见中元帝满面笑容,正与杜十七笑着说话,时而便饮一口酒,却并不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看起来,近段时间的秦素,是败给了杜十七这个新受宠的容华夫人了。 她不免暗地里啧了一声。 狗皇帝果然昏聩,连自己的儿女都不顾了,整日就知道与宠妃花天酒地。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便闻郭元洲的声音响了起来,仍旧是温温润润地一派和缓:“多谢皇妹妹关心,我倒还好,也没觉着头晕。” 秦素被她一语说回了神,便转首向他面上端详了一会,微笑道:“殿下的脸都红了呢,还说没醉?” 郭元洲下意识地拿手在脸上摸了摸,旋即便自嘲地一笑:“我自己一点儿没感觉出来。”语罢便回头吩咐小监:“给我端碗酸汤来,醒一醒酒。” 一会儿还有盛大的夜游,太子殿下是不好缺席的,否则又要被御史们参一个“贪杯好饮”之名。 坐在另一头的二皇子见他们说得热闹,便凑过来笑道:“殿下这是有酒了,莫不是要去外头散散?” 他们兄弟几个平素称呼皆以兄弟论,唯到了太子郭元洲这里,这称呼就成了“殿下”。 据说,这是因为中元帝最重规矩,不允许底下的几个儿子胡乱称呼国之储君。 听了二皇子之语,郭元洲便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父皇还没动呢,如何轮得到我这里先离席?二皇兄休要与我说笑。” 二皇子却是满脸的不以为意,向中元帝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压着声音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殿下告个罪再走不就得了?若是殿下怕担干系,我可以给殿下打个掩护,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也不会有人告发,殿下自出去散散又有什么打紧?” 听起来是毫无心机的言语,他也是笑得两肩直耸、笑容可掬,可那笑容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秦素没说话,端起蜜露来喝了一口。 郭元洲倒是面色如常,笑着伸手去推二皇子:“去,去,去,二皇兄你还是走远些,别在这儿站着了。你在这儿这么一晃,我头晕。” 相比起二皇子来,郭元洲的行止便自然得多了,即便是推拒,也显得亲切而不造作。 二皇子便有些悻悻地,摸着鼻子干笑道:“罢罢罢,是我多事。殿下就在这儿高坐着吧。”说着便摇了摇头,回到了原处坐好。 一旁的几位皇子旁观了整出戏,竟是无一人出声,各人或饮酒、或举箸,就像没瞧见一般。 秦素悄悄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但凡他出一点错儿,准定又能起一番波澜,所幸郭元洲心思缜密、为人谨慎,又有一种冲淡的气度,倒是在几位皇兄的重压之下游刃有余。 不一时,醒酒的酸汤便端来了,即便隔着好几席,秦素都能闻见那微带酸甜的香气,她便笑道:“这酸汤的气味倒好闻,我一直以为醒酒汤都是又酸又涩的呢。” 这话说得谢氏笑了起来,掩唇道:“宫里的醒酒汤不比外头,那是御厨专门熬制出来的,法子可繁复呢。”说到这里,她的面色忽地一暗,复又强笑道:“我以前也曾想着学一学,只可惜我太笨,竟没学会。” 秦素知道她的心病,也不点破,唯以眼角余光瞥向三皇子。 三皇子向来以诗酒风流自诩,想来平素也难免有贪杯之时,谢氏学着做醒酒汤,无非是想要为夫君解酒罢了。 只可惜,三皇子所爱美人儿甚众,谢氏的一腔情意,到现在怕也要冷透了吧。 秦素端起蜜露饮了一口,却见三皇子这时又将注意力移去了身旁的另一个妾室身上,那妾至穿着一身红裙,容貌颇为美艳。秦素对她有些印象,上回去广明宫时,这妾室便跟在谢氏的身后。 秦素忍不住暗自冷笑。 她家这个三皇兄,倒真是风流多情,走到哪儿身边都缺不了美人儿。 她缓缓移开视线,眸光往下扫了扫,便瞧见了桓、薛、江、周、杜等各府诸郎君与女郎、夫人们济济一堂,可惜的是,桓氏那几席仍旧只有桓公并桓子澄二人,并无女子列席,想来是风寒还是没。 不过,桓子澄的病看样子倒是好了,脸色瞧来很是不错。此刻他双颊微赤,仿佛还有了几分酒意,正举酒而坐,淡淡地看向前来祝酒的周家某位郎君。 一行一止,高华如月、清冷如冰。 当眼神扫向桓子澄身上时,秦素只觉得,这满宫里的酒香都像是冷了两分。 “皇妹妹这是瞧谁呢?”谢氏的语声再度传来,拉回了她的心绪。 秦素回首看着她,掩饰地笑道:“没瞧谁,就是看一看。” 谢氏轻声一笑,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掩唇道:“我瞧着皇妹妹方才看的方向,可是有好几位不错郎君呢。薛家的两位郎君便极好。” 秦素闻言,自觉这话题极不好接,遂作势低头,略含羞涩地道:“三皇嫂莫要胡言,我并没往那里瞧。” 见她一副小女儿的模样,谢氏眼底笑意愈浓,轻轻拉了拉她的手道:“还有那里,那穿绛红大衫、戴墨玉冠的,正是桓氏大郎君‘青桓’,皇妹妹方才也瞧他了罢。” 秦素委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仍旧佯作害羞不语,就是不接她的话。 谢氏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轻轻一拉秦素的衣袖,小声道:“喏,还有那边,唐国的九皇子也在呢。我瞧着他的模样,并不比青桓差多少。” 那是当然,玄李自然是要比青桓好看上那么一点点的。 秦素乐孜孜地想着,面上仍旧是一副害羞的模样,始终沉默不语。 见她如此腼腆,谢氏便也识趣地没再往下说,只向秦素的碟子里拣了一箸金菇,笑道:“吃些罢,我瞧你净喝蜜露,都没怎么吃东西,一会儿该饿了。” 秦素这才露出个笑来,道:“多谢三皇嫂。我方才吃了好些了,这会儿倒也不饿。” 谢氏便笑了起来,微微点头,遂不再说什么了。 第760章与同舟 宫宴本就是个表面文章,事实上是人人都是吃不饱的,连中元帝也不例外。总归这筵席的用处不在吃上头,众人自不会当回事,秦素这厢也不过略动了几箸,那边玉磬便又响了起来。 众人俱皆依着磬声放下了牙箸,中元帝便当先站了起来,笑道:“如此良夜,倒不好辜负了去。众卿便随孤去玉露河边走一走罢。” 大殿中响起了整齐的“是,陛下”的应答声,随后,中元帝便亲携了静容华的手,又向杜骁骑招手道:“将军也来吧,与孤同行。” 杜骁骑似有些微讶,振了衣袖洪声应了个是,便大步走上前去,伴在了中元帝的身侧。 这一份随圣上同游的殊荣,今晚算是落在他的头上了,就连江仆射都没得着半点机会。 不过,即便成为了众人瞩目的对象,杜骁骑面上的神情却始终无甚变化,仍是一派稳健。 秦素便垂眸看了他两眼。 这个传闻中睚眦必报的杜骁骑,生得一副俊伟的样貌,如果不知其为人,他这长相却是忠直之相。 只可惜,这杜骁骑的心思却与外貌相反,不要说忠直了,怕是连最基本的做人的准则,在他这里都是歪的。 遥遥地望着中元帝携众远走,秦素的心下不免有些黯然。 她好像是有点失宠了。 因为,直到方才临走前,中元帝都没往她这儿瞧上半眼。 杜十七这个小心眼儿的,一定是吹了不少枕边风。 秦素不由咬了咬牙。 等这阵新鲜劲儿过去了,她倒要看看,杜十七还能有多少风光? “走罢。”身旁传来了谢氏轻柔的语声。 秦素蓦然回神,向她一笑:“好的,三皇嫂。” 包括太子郭元洲在内的一众皇室中人,这时候也皆起了身,秦素便随在诸皇兄皇嫂的身后,款步行出了平就宫。 宫道两旁早就点起了无数宫灯,绛紫朱黄四色宫灯间次闪亮,似是那星河也有了色彩。 没走出多远,中元帝便忽然停了步,侧首望着这大片绚丽的灯海,笑着回身招了招手:“老四近前来。” 四皇子身形一顿,似是有些发怔的样子,旋即他便躬身应了个是,越过众人,走去了中元帝身边。 “老四这主意却是好,这灯笼颜色繁美,紫色尤甚,夜色中瞧来,倒有紫气东来之气势。”中元帝似是非常高兴,说话的语声更是以往少有的亲切。 四皇子便躬身道:“儿臣这不过是小小心思罢了,父皇谬赞了。” 中元帝笑着点了点头,视线扫过身后的一众儿女,随后眼神一滞。 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发现,他把太子殿下单单给落下了。 看着郭元洲那张从容不迫的脸,中元帝面上的笑容,忽地便淡了下去。 他微微皱眉,盯着郭元洲瞧了好一会儿,方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手:“太子也来罢。” “是,父皇。”郭元洲应道,整了整衣衫便恭恭敬敬地朝前而去,行止间并不见醉态,步履极为沉稳。 中元帝左右看了看,视线滑过秦素与其余儿女们,面上便露出个淡笑来,转首看向郭元洲等人道:“你们便陪孤去前头瞧花灯罢。” 看起来,他是真的没再把秦素这个公主放在心尖上疼着了。 见此情形,秦素免不了又在心里将杜十七骂了个狗血淋头,才算解了心头之恨。 不一时,玉露河便已在眼前,那河畔早停泊了无数大大小小画舫,画舫上皆点着五彩的灯笼,灯光倒映于水波之中,波光潋滟,直叫星月失色。 到得此处,众人便弃岸登舟,除中元帝带着一行人坐上了一艘专门的大画舫之外,包括秦素在内的一众人等,皆是各自寻了小舟随在其后,沿玉露河向下游而去。 直到船走出去颇远,众人这才发现,晋陵公主殿下所乘的画舫上,那操舟之人,居然是唐国九皇子! “吾生于北地,却不知南国画船如此精美,敢请一试。”李玄度一面撑着青竹篙,一面含笑语道。 他生得俊美,便这般立于舟前、撑篙而行,瞧来不觉粗鲁,反倒有种泛舟湖上的洒然,直是美不胜收。 各条船上的郎君们见状,倒有不少人起了兴致,好几个年轻的郎君皆仿着他的样子,亲自操舟而行,一时间,满河笑语喧阗,热闹得很。 不过,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船,仍旧是晋陵公主所在的这一艘。 原因无他,委实是人物太过俊丽,不由得人注意不到。 晋陵公主与唐国九皇子,一个艳光四射、一个俊美无俦,两美同立舟上,仿若芝兰玉树一般,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秦素此时心下自是无比得意,面上的笑容却是十分端重的,一袭玄色长裙,俏立于舫中,眼底隐着一丝欣然。 “‘与子同舟,携子同游’。贵国流传的诗中,是不是有这样的一句?”李玄度磁沉的语声如掬了一捧月色,清越得叫人心尖都颤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秦素自不好与他多说什么,更不敢在行止间有什么动作,只能向他盈盈一笑,道:“大陈确实有这样的诗,诗成于前秦,九殿下真真学识渊博,连这些也知晓。” 李玄度便回了她一个极温柔的笑。 那一刹,他修长的身形立在船头,大袖迎风,满身皆像是有风色翻涌,清伟之外,犹自有一种气势,而他的笑容却又温柔如水,叫人打从心底里软起来。 此刻,他正凝眸看着秦素,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有星子璀璨。 “我虽一心爱画,却也不能忘情于诗。诗与画之间本就是相通的。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此乃二者之大成境界,吾差得还远,自得好生学着。”他的语声低柔极了,一语说罢,秦素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片吸气声。 她转过头去,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阿栗人。 此时,包括白芳华在内的一应宫人,皆是面带酡红、双眸如醉,纯然一副“色不迷人人自迷”的模样。 第761章波如镜 秦素见状便摇了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她家李妖孽可是比青桓更能迷死人的,若不然,她一代妖妃又怎么会被他迷得五迷三道? 总算这些人有眼光。 秦素心下万分得意,翘着唇角转过身子,趁人不注意,便向李玄度飞去一个眼刀。 那一眼,威胁的意味极浓,意思也极为鲜明。 “给本宫老实点儿,别到处招蜂引蝶。” 从秦素的眼神中,李玄度看出了这样的意思。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 “殿下今日甚美,远胜这一河星辉。”他的语声越发低柔,虽说着恭维话儿,却又像与情人呢喃。 “咕咚”一声,秦素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响,却是一个小宫人被这语声所惑,一个没留神摔倒在了地上。 秦素回首看去,却见那小宫人脸羞得通红,正挣扎着起身,那看向李玄度的眼神简直就是含情脉脉,一副春(啊)心萌动的模样。 秦素暗地里恨了一声。 这妖孽,一定是故意的! 李玄度的声音本就有着动人心魄之力,他偏又故意作出低柔温语的模样来,这小宫人哪里承受得住,没晕过去就算不错了。 秦素有些着恼,着恼之余又有几分得意,心情一时间十分复杂。 她回首横了向李玄度一眼,蓦地将手朝前一指,不冷不热地道:“九殿下小心操舟,不要分心。” 李玄度先是一怔,旋即了然,一时间却也好笑,勾唇道:“诺。殿下站稳。” 说罢此语,他便真的转首看向了前方,稳稳地撑着竹篙。那轻巧的画舫裁破水面,像是滑行在镜子上一般,十分平稳。 秦素上前两步,与李玄度挨近了些,似是想要一览河畔风景,不想脚下忽地一滑,她“哎哟”了一声便摔了下去。 阿栗等人大惊,急步上前欲扶,不想李玄度的动作比他们快了几倍,只见他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捞,便准确地拉住了秦素的胳膊。 男子的力量自是比女子要大得多,这一拉之下,秦素立时便站稳了。 她连忙整了整衣裙,一脸羞赧地垂了头,低低地道了声“多谢”,复又退后了几步。 这一幕发生的极快,而两个人的举动亦是无比自然,就算旁边的画舫有人瞧着,亦觉得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变故罢了,并不曾引起太多的关注。 秦素退回原处,拢袖立着,转首张望着沿河景物,而藏在袖中的手,却微微地握成了拳头。 在她右手的掌心里,正攥着一张折得极紧的字条儿。 最近阿忍有了别的安排,外面的消息不大能传进来。秦素这也是等了许久,才终是等来了这样一个机会,自然要好生利用起来。这张字条,便是方才趁着那一摔之机,李玄度塞给她的。 与李玄度同舟,本就是秦素计划中的一环。 她原本还以为,她会与中元帝同乘一舟,到时候便免不了由李玄度当众邀请公主殿下同游。 只是她却没想到,杜十七居然如此受宠,倒叫她此前的安排也没用得上。 果然这狗皇帝就是个色胚子! 秦素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一面悄悄地转动手腕,将那张字条收进袖袋,再将袋口处的的拉绳束紧,一颗心这才算完全放了下去。 她此前请李玄度帮着打听的好些消息,都在这张字条儿上,这字条于她,实是无比重要。 夜风拂来,河上清波荡漾,玉露河两岸灯火连绵,隐约有伶人的歌声掠过水面。 秦素顾盼而视,却是再不敢再靠近李玄度了。 二人同舟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如果有过多的接触,只怕就会有人起疑。 想来,李玄度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他大多数时候皆是望着前方,专心操舟,就算偶尔回顾,也只是低语一句“公主小心”、“公主站稳”之类的话,那种类似于情人呢喃的温柔恭维,却是再不曾有过。 而即便如此,秦素心里还是甜甜地。 有他在的地方,果然处处皆好,叫人心情大畅。 她心下越发欢喜起来,笑眯眯地欣赏着两岸风物,一派怡然。 李玄度的船撑得极稳,他本就有些武技在身,反应敏捷,很快便掌握了技巧。不消多时,秦素所乘的小舫便已越过众人,紧紧尾随在了中元帝的大画舫之后,两船相距不过数丈远。 这样近的距离,那大画舫上的情形自是一目了然,秦素抬眸看去,很快便瞧见了立在船舷处的太子殿下。 这倒并非是她有意去观察他,而是郭元洲此时的情形,似是有些不大妙。 他扶着一个小监的手站着,颊边的红晕已然散去,面上现出了青白之色。虽然他的身形仍旧站得极稳,但秦素却发觉,他的身体是微微向旁边倾斜着的,而扶着他的那个小监,看上去有些吃力。 莫非是身子不适? 秦素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引颈看去。 就在这个瞬间,前头的画舫忽然拐弯,转过了一段河道,而早就于岸边等候多时的四艘画舫,此时便齐齐围聚了过去,却是将秦素的小舟拦在了外头。 原来,船只至此已然行至下游,正在玉露殿左近,那突然冒出来的四艘画舫,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船上载着宫里的伶人们。 今晚的舞乐皆是由他们这些伶人献艺,此事秦素亦是早就知道的。 果然,拐过河道后不久,那四艘画舫中便传出了悠扬的细乐,更有伶人挥动彩袖,踏着音乐翩翩起舞,河面上顿时变得更加热闹。 秦素心中牵记着太子,伸长了脖子去看。 只是,那四只画舫都不小,将她的视线完全挡住,却是再也瞧不见那大画舫中的情形了。 秦素眉心微蹙,面上划过了一丝忧色。 她这片刻的异样,李玄度瞬间便查知了。 “怎么了?”趁着前头乐声大作,他悄声问道,看向秦素的眼神中隐着一丝关切。 秦素微微一怔,旋即便摇了摇头,道:“无事。” 刚才那一瞥她瞧得也不是太清楚,而太子殿下的情况究竟如何,她也不好断言。 只是,她的心还是悬了起来。 第762章泊行舟 前世时,秦素参加过太多次的宫宴,而所谓宫宴,如果不闹出点儿幺蛾子出来,那还能叫宫宴么?就连士族家里举办的花宴或茶宴之类,也是时常搞点动静出来的,何况人数如此众多的大型筵宴? “稍后等下了船,我要去前头瞧瞧。九殿下也可自便。”秦素的口中说着官样话儿,一面观察着周遭的情形。 四艘歌舞画舫的出现,显然吸引住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众人尽皆欣赏着舫中的歌舞,秦素这边反倒没多少人去看了。也正因如此,她与李玄度的这一番低语,亦无旁人侧目。 至于白芳华等人,她们自不会管那么多。 公主殿下与陈国皇子相谈甚欢,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那些跟着秦素的宫人里,此刻有一多半儿人的眼睛都盯在前头的彩船上,又哪里听得清秦素说了些什么? 听了她的话,李玄度便点了点头,低语道:“殿下小心些。”一面便加快了撑篙的速度。 纵然秦素并未言明,可他却还是明白了她的用意,此时自是大力相助。 秦素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很快地,水岸边便显出了几处临时搭建的码头,码头附近彩灯通明、亮如白昼,中元帝所乘的大画舫,已然泊在了岸边。 李玄度动作迅速地操舟靠岸,就近地找了一处码头泊船,复又极有风度地将秦素扶下船来,方笑道:“多谢公主与吾同舟,此皆吾之荣幸。” 秦素端着架子屈了屈身,含笑道:“九殿下操舟之术甚好,我亦幸甚。” 两个人相视一笑,李玄度便微微躬身,带着从人离开了。 秦素此际也没那些心思去想别的,立时便转向白芳华,含笑语道:“今儿晚上这场热闹可有趣儿,有好些可玩耍之处,那一头有放河灯的、前面还搭了戏台有伶人唱戏,另外又有猜谜的楼子和杂耍的空场,你们便自去顽罢,我带着阿栗四处转转,也松快松快。” 白芳华早就摸透了秦素的秉性,此时自是唯唯听命,很快便将一应宫人带走了。 秦素左右四顾,见周遭皆是从画舫上陆续下来的宾客,她便向阿栗使了个眼色。 阿栗悄悄点头,扶着她隐去了另一侧的树影之下,沿着湖岸对面的柳树林,快步往前走去。 中元帝一行人早下了船,此时正走向位于河畔宽敞处的一座大彩棚,那彩棚内外点着好些八角流苏宫灯,上描着龙凤图案,绚丽耀眼。 秦素远远地跟着那群人,将视线来回扫了几遍,却始终没瞧见太子殿下的身影,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不由有些心焦,又再度来回看了几次,确定太子不在其中之后,她便停下了脚步,凝眉而立。 周遭是一片歌舞喧嚣,笑语声不绝于耳,士女们的彩裙与金钗、郎君们的锦袍和玉冠,在灯影下来回闪烁着,比之上巳不知热闹了多少。 只是,秦素此时却是无心于这场热闹的。 站了一会后,她便低声问阿栗:“燕息之处设在哪里?” 这么多的人参加夜游,总要设几个供休息的地方,也免得真有人喝醉了出丑。 阿栗闻言想了想,便抬臂指向了玉露殿的方向,道:“便在玉露殿。”说着又将手向外划了半个圈儿,续道:“还有周遭的七八座小殿,都设了净室与小憩之处。白女监说了,玉露殿是给女眷们准备的,其余几处小殿则留给了男宾。” 秦素微微点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包括玉露殿在内的那几所殿宇,皆是灯火寥落,就如同星河流至末尾,渐渐疏散了开去。 如果太子殿下身体不适,想来也会去那里暂歇。 忖度了一会后,秦素又问:“可有专门为我或皇兄们准备的地方?” “有的。”阿栗点了点头,回身指向中元帝等人所在的大彩棚,轻声道:“那里头有好几间极洁净的雅室,是专门为陛下与殿下们预备的。” “原来如此。”秦素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彩棚一会,便收回了视线。 若她所料不错,太子郭元洲此刻一定是找地方醒酒去了,而他选择的休息场所,则一定不会在彩棚。 他那样子已是醉态毕露,如果被众人瞧见他醉醺醺的模样,肯定又要惹来闲话,中元帝也定会不喜。所以,郭元洲一定会寻一座偏僻的小殿,悄悄地醒了酒再回来。 这般想着,秦素便扯了扯阿栗的衣袖,低语道:“我们去玉露殿。” 阿栗与她早有默契,闻言也不多问,无声地躬了躬身,便扶着她转上了通往玉露殿的那条路。 秦素今日穿着一身玄色衣裙,衣襟与裙摆的边缘处,皆镶着寸许阔的彩凤纹绛色宽边,走在灯火稀疏处,这一身黑裙几乎便能与夜色融为一体,倒是起到了很好的隐藏效果。 仗着这一身的黑衣,秦素在柳林中穿行着,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片柳林并不密,但却很长,一路绵延着伸向玉露殿的方向,却是依宫道而植的,与河畔行柳两两相望。若是白日行走其间,那道路两旁垂柳依依,风景却是极好的。 秦素注意地躲避着人群,顺着树林往前行去。 越往下走,人迹便越稀,即便宫道两旁灯火不减,但就是有种冷清的感觉。而当走到直达玉露殿的那段路时,宫道上已是空无一人,唯零星的几个小宫人侍立在道旁,一个个也皆是屏声静气,宛若无物一般。 到了这里,秦素便自柳林中钻了出来,招手唤来了一个小宫人,和颜悦色地问她:“太子殿下可往这里来了?” 那小宫人见公主到此,忙伏地回道:“回公主殿下,太子殿下确实是去了前头。” 果然没猜错。 秦素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既是这样,你前头带路,我要去寻太子殿下说话。” 那小宫人本就是有引路之责的,此时闻言自无异议,起身后便走在了前头,将秦素等人引向了玉露殿左侧的那条小径。 第763章玉琼殿 秦素随着那小宫人款步而行,笑问:“不知太子殿下去了哪所宫殿?” “回殿下,太子殿下去的是玉琼殿。”那小宫人恭声答道。 秦素“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说起来,玉露殿这一带的几处小殿,皆是以“玉”字打头的,与玉露殿几乎可合称为一个建筑群。前世秦素至少也参加了四、五次上巳宫宴,对这一带相当熟悉。 半炷香之后,那小宫人便引着秦素走到了玉琼殿的门前。 到得此处她便止了步,躬身道:“殿下,便是此处了。” “带本宫进去。”秦素淡然语道。 那小宫人应了声是,便上前跨过了门槛,将秦素引进了院中。 玉琼殿的院子并不大,正中便是一座六角亭,亭子四周悬着彩纱、点了宫灯,内中则架了一只瑞兽香炉,烧着宫中常用的沉水香,想是为去除酒气以及其他不名气味而特别设置的。 秦素略略停步,四顾打量,却见那青铜香炉的兽口处冒出阵阵馥郁的香气,除此之外,便是一阵怡人的安静。 她再将视线放远,便看见在正殿的门口处,立着一个穿深青宫衣的内侍。 这人秦素认识,正是太子身边最得用的大监——韩忠。 虽然他的等级不如邢有荣等人高,但却是太子殿下极为信任之人,前世今生皆如是。 一见他在,秦素的心便又往下落了落。 此时,韩忠已然瞧见了秦素,面上划过了一丝讶然。 公主殿下突然来此,他想来是有些吃惊的,略一愣神后方疾步过来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秦素抬了抬手命他平身,又对那引路的小宫人道:“你也退下罢。” 那小宫人应声是,便退了下去。 秦素便又转向韩忠,笑问:“本宫之前瞧见太子殿下似有些不舒服,所以跟过来瞧瞧。却不知殿下现在如何了?” 韩忠立时躬腰道:“回公主,殿下如今正在寝宫净面。” 原来是不便见客。 秦素点了点头,倒也没再坚持,略站了一会,便笑着和声吩咐道:“既是如此,那你们小心服侍着便是,本宫也就是来瞧一瞧的,有韩大监在,想必殿下定是无事。本宫这便先回去了。” 对于韩忠这个人,她还是比较放心的。 此人对太子极为忠诚,前世时,太子因谋逆大罪被中元帝圈禁于西凉宫,韩忠下了诏狱,在狱中受尽严刑拷打,最后咬舌自尽。 直到身死,他也不曾说过半句不利于太子之言。 有这样一个忠仆守在此处,秦素自不会太担心。 听了秦素的话,韩忠又将腰往下躬了几分,毕恭毕敬地道:“谢公主殿下,恭送公主殿下。” 秦素向他笑了笑,扶着阿栗转身往回走去,韩忠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的身后,直到将公主殿下送出了院门,方才回转。 此刻,太子郭元洲的确正在玉琼殿的寝宫休息,秦素与韩忠的对话,他其实也全都听见了。 只是,今日他这醉酒的感觉来得猛烈,虽然饮过了醒酒汤,却也起到没什么效果,此时更是胸口烦恶、心气浮躁,根本便打不起精神来应酬旁人,因此他便没也招呼秦素进来。 耳听得外面脚步声渐远,随后又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渐渐临近,郭元洲便知道,这是韩忠回来了。 他仰面躺在榻上,一臂曲于眼前,遮挡住烛火的光线,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皇妹妹走了?” “是,公主殿下已经走了。”韩忠进来后便低声地回道。 郭元洲长吁了一口气,自嘲地道:“也好,叫人瞧见我现在这样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这也算是给皇妹妹免了一回灾。” 他的语声中不乏无奈,说罢便在榻上翻了个身,抬手去解腰带,一面便问:“有凉茶么?” 韩忠连忙上前服侍他宽衣,旁边的小监便去倒茶。 那茶壶里头的茶水正是半温,那小监探手试了试,便又自旁边的包袱里取了个白瓷盅来,倒了一盅茶,由韩忠递给了郭元洲。 这茶壶与茶盅皆是他们自己带的。身在宫中,一应吃食餐具等物不过第三人之手,此乃宫中生存的常识,韩忠自是备得齐全。 郭元洲便就着韩忠的手喝了茶,又吩咐:“再倒一盅来,渴得很。” 那小监便又倒了一盅茶来,韩忠在一旁小心地劝道:“殿下也少喝点凉的。酒气未散,饮凉茶只会将酒积在心里,对身子也不好。” “我自知晓。”郭元洲将那茶水一口饮尽了,拿锦巾拭了拭唇。 那一刻,他那张平素总是很冲淡的面容上,似蕴了几分说不出的怅惘:“我得早些醒了酒,也好回前头大彩棚那里去,万一父皇寻我,却见我不在了,怕是父皇又要……” 他陡然停住了话声,眼底深处划过了深深的失落。 韩忠将头垂得低低地,并不敢接话。 殿宇中一片安静,让人觉得万分压抑,就连空气里的沉水香,似也都迟滞了起来。 “罢了,说这些亦是无趣得很。”良久后,郭元洲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将领口处松了松,对韩忠挥了挥手:“叫人守好殿门,我躺一躺。” “是,殿下。”韩忠垂头应了,停了停,又放缓了声音道:“阿和与阿清都很机灵,有他们在彩棚那里听消息,殿下自可安心歇息。” 郭元洲扯了扯嘴角,重又仰躺于榻上,将手臂横于眼前,语声疲倦:“是啊,我知道,若是不留下他们两个,我也不敢跑到这里来歇着。” 说到这里时,他的喉咙里便迸发出了一声似是叹息、又似嘲讽的笑声,说道:“晋陵可以带着一大串宫人满世界跑,也没人说她半个字。唯独我们这些皇子,除仪仗所需外,仆役超过四个,就是逾制。” 他的语气中不见愤懑或不满,唯有深深的无奈。 韩忠忍不住跟着叹了一口气,面上的神情也变得落寞起来,低声劝道:“殿下好生歇着罢,莫要再说醉话了。” 第764章无人应 郭元洲闻言,便“嗤”地笑了一声。 那一刻,手臂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并瞧不见他的表情,唯可见他唇角开合,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话:“可不是?本宫可不就是醉了,净说些没用的废话。” 说完了这些,他便又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恹恹地摆了摆手:“你也出去吧,本宫要睡一会儿。” “诺。”韩忠轻轻应了一声,上前将榻上的纱帐散下半幅来,便蹑足退了下去。 郭元洲闭着眼睛,只觉得头脑昏昏,十分倦怠。 可奇怪的是,方才分明觉得倦极,躺下来后,却是睡意全无,且身上还在一阵阵地发烫,火烧火燎地,将那种极深的疲倦感也给灼得干了。 他闭着眼睛,欲睡而不得,心下不免有些焦躁。有心要起来喝杯凉茶解解酒,却偏又觉得浑身懒怠,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便只能微阖着双眼,闭目养神。 殿宇中缭绕着沉水的香气,丝丝缕缕,有若实质一般地压在鼻前,郭元洲闭目躺着,脑中的昏沉感却越来越强。 “怎么醉得这样厉害……”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抬手在额前拭了拭,便拭下了一手的汗来。 他将衣襟又往两旁扯了扯,那种燥热感再度袭来。 正当此时,殿门外忽地传来了一个极轻的语声:“殿下,桓氏大郎君求见。” 郭元洲心头一凛,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说什么?谁来了?”他提声问,身体里的燥热与困倦在这一刻同时散去,后心却在一阵阵地发冷。 殿外传来了更加清晰的通传声:“是桓氏大郎君来此,求见殿下。” 这是怎么回事? 桓大郎与他事前并无约定,怎么会突然求见? 莫非朝堂又生变故? 郭元洲陡地翻身而起,面色一派凛然。 “快请进。”他沉声道,又唤小监:“来人,更衣。”说着便自己动手,将纱帐挂去了一旁。 沉水氤氲,殿宇中似是有些闷热,他的呼唤声在四下里回荡着,如同闷在罐子里一般。 那个守榻的小监,并没出现。 郭元洲等了好一会,那小监却始终不来,他微觉讶然,转头看去,这发现,那小监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倚着梁柱睡着了。 郭元洲便皱起了眉。 这并非值宿,不过是在旁边守一会罢了,这小监也是他惯用的了,按理说不该这么扛不住困。就算是值宿,这小监也从不曾真的睡实过,总是一喊即至,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心中如此想着,郭元洲便上前几步,向那小监身上推了推。 谁想,这一推之下,那小监不但没醒,反倒身子一歪,倒卧于地,干脆呼呼大睡起来。倒把郭元洲唬了一跳,旋即便又觉得好笑。 以往他倒是没发现,这小监竟是个没心没肺的,这个当口居然还能睡着? 一面想着,郭元洲一面便伸出了手,想要将那小监推醒。 可是,手伸出之后,他笑容亦忽然定住。 那个刹那,他面色陡变,猛地转身看向了殿门。 殿门处设了几重轻纱,此刻正是夜风浮动,那纱幔被风吹得鼓涨起来,仿佛下头压着什么重东西,竟至于无法飞舞。 郭元洲的心重重一跳,瞳孔急速缩起。 在那纱幔的下方,居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的身子刚好压在一部分纱罗上,使得那风也吹不透这重帷。而只看那一身宝蓝色的宫衣和苍灰的发髻,郭元洲便可以断定,睡倒的这个人,正是韩忠。 连韩忠也睡着了?! 郭元洲面色泛青,握紧了手指,深深地吸了口气。 “韩忠。”他出声唤道,面色一片冰冷。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韩忠倒在地上,似是睡得极熟,根本动都没动。 郭元洲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情况有异! 他紧走几步上前,蓦地眼前一阵发黑,一阵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他踉跄地往旁斜过去几步,好在恰有一根梁柱在侧,他连忙伸手扶了,方才站稳。 一瞬间,冷汗迅速浸透了后背,郭元洲依柱而立,心底里一阵阵地发寒。 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他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他这个太子也白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了。 真是好大的狗胆,连当朝太子也敢算计! 郭元洲面沉如水,正欲再度提步,蓦地心有所感,抬头看去。 纱幔忽然被人撩开,一个穿着绛色长衫、身量修挺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桓子澄! 那一刹,郭元洲的脑袋里“轰”地一声猛然炸响,仿佛一道惊雷在身体深处撕裂,随后,他全身的血液便都沸腾了起来,如烈焰灼身、又像是千百只炉子同时烧着,身体深处“蓬蓬蓬”地炸开了无数火苗。 他的眼睛,蓦地变得赤红。 “别过来!”他厉声喝道,本能地急步后退,直退到榻边被矮榻绊倒,方才“扑通”一声坐在了榻上,复又再度厉喝:“退后!” 微带沙哑的语声,突兀地在大殿中回荡着。 桓子澄脚步微顿,面色淡然地望向眼前的太子殿下,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郭元洲两手紧扶床榻,死死地看着桓子澄。 即便表情冰冷、即便眸光如铁、即便行止高蹈如山岳大川,森森然、凛凛然,可眼前的俊颜却仍旧有着一种过分的俊美,绝代风华,直叫人挪开不视线。 郭元洲的喉头滚动了两下,双眼赤红、面容扭曲,好一会后,他才面色狰狞地闭起了眼睛,额角青筋却仍在不停跳动,仿佛蚯蚓一般。 “快退……退下!”万分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郭元洲忍不住大口地喘(啊)息了几下。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阻住了那一声几欲冲破喉咙的呻吟。 此刻,他的眼前已是一片黑暗,然而,视觉上的阻滞,却反倒让嗅觉与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殿宇中弥漫着一股沉靡的香气,那气息宛若无数条炽热的小蛇,一条条地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而对面的人衣衫擦动时的声响,亦如放大了百倍千倍,直令人心神荡漾。 第765章岸山青 郭元洲烦躁地伸手去扯衣襟,却又在手指触及衣领的刹那,戛然止住。 “快……快走!”他再度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吼。 只是,这一声却又比方才还要无力,如同叹息一般地带着颤音。 他立刻闭紧了嘴巴。 此时的他,满身躁热,口渴欲死,仿佛连灵魂都将被烧干。他竭力忍住扯衣襟的冲动,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然而,那突如其来的近于极致的莫名躁动,却仍旧自他的喉咙深处逼出,让他发出了一声沙哑而又低涩的闷哼。 这满是异样的声音,终是让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划过了一痕讶然 “殿下?”他唤了一声,意欲上前,却又陡然停了步。 在那个极短的刹那,他那张一向无波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了几许淡淡的讥意。 随后,他便拂了拂衣袖。 “原来……是一局。”他说道,面无表情,一派云淡风轻。 郭元洲点了点头,仍旧紧闭着双眼,根本不敢去看他,而是以最大的力气扭过头去,拼命抵御着阵阵喷薄而出的欲(啊)望,一面无力地向外挥手,嘶声道:“是药……我被人下了……药,药性……发作……” 他的神情极为痛苦,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桓子澄目注于他,面色一如往昔般平静。 那一刻,即便是与桓子澄最亲近之人,亦根本瞧不出,在他的颊边,亦有着两团浅浅的潮红。 很显然,被下了药的人,不只郭元洲一个。 只是,桓子澄的克制力却要比他强了太多,相同的情形下,郭元洲面红如火、呼吸困难,而桓子澄却几乎毫无变化。 他淡然地看着这位太子殿下,身形未动,语声若冰:“来不及了。” 伴随着他平静的语声,一阵隐约的嬉笑蓦地自外而来。 殿中二人,同时一凛。 那是属于女子的笑声,低迷而娇软,又含了几许靡艳的意味。随后,便有极飘渺的一句轻歌,辗转飘入殿中: “……鸭脚黄、岸山青……” 那歌声隐在轻细的脚步声里,窸窸窣窣、渐渐远去,渐至无声。 寝宫里,再度陷入了一片岑寂。 桓子澄眉眼安然,静立于原处。 在他的身后,轻纱重重落地,几片薄纱飘在他的足畔,与他身上的绛袍纠缠着,说不出地旖旎。 郭元洲粗浊的喘气声,蓦地变得大了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然睁开了双眼,那双发红的眼睛正粘在桓子澄的身上,眸光中满是不可遏制的情(啊)欲。 似是感知到了他炽热的视线,桓子澄淡然的眸光往他身上扫了扫,神情无分毫变化。 那森冷如冰的眸光,仿佛带着十二月严冬的寒气,郭元洲竟似为之所慑,一眼看罢,居然再度闭起了眼睛。 看得出,他正在以最大的意志力,与身体的本能相抗衡。 桓子澄研判地看了他一会,便负起了两手,从容行至寝宫门前,探手试了试殿门,唇角微动:“锁死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简直像在说天气,眼底深处也是宁静无波。与其说他是在寻找出路,倒不如说,他是在向太子殿下解释情况。 郭元洲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一丝绝望,复又苦涩地笑了笑:“猜……猜到了……” 他早就知道这是一局,而现在不过是证明了这一点罢了,虽然正为药性所苦,然他的头脑却从来不笨,很快便将事情猜了个大概。 从此刻的情形推断,这是有人给他与桓子澄同时下了情药,又使计将他二人关在这玉琼殿,其目的么,不言而喻。 太子殿下与桓氏大郎君滚倒在一张榻上,二人私德有损,这还是小事,朝局必定又会因此发生改变,这才是大变。 若果真如此,他这个本就步履维艰的太子,将会身陷泥沼,从此后必定会挣扎得更为艰难。 在混乱而昏沉的脑海中,郭元洲用尽全力梳理着事情的脉络,心下一片寒瑟。 这是要把他这个太子往死里逼啊。这设局之人用意之歹毒、手段之阴狠,直叫人发指。 他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尖,一阵剧痛让他有了瞬间的清醒。 趁着这短暂的清明,他迅速回身在榻上翻找了一会,方找到了方才解下的腰带,复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你来……把我绑在……榻上。” 他怕稍后会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叫桓子澄将他缚住。 这嘶哑的语声在大殿中回荡着,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桓子澄眸色冰寒,举首四顾,淡声道:“此局,当不只如此。” 语罢,他便行至大殿的中央,视线扫过一应几案椅榻,环视了一圈,蓦地眸光一凝。 在屏榻的榻脚处,静静地躺着一只月白的锦囊。 那锦囊为上好蜀锦缝制,以银线在四角滚了边,上头绣着的竹纹亦是掺了银钱的,绣工非凡,华贵精致,一看就非凡品。 桓子澄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近于自嘲的神情。 便是这样一只锦囊,就这样放置在朱色地毡上,一眼望去便可瞧见,极为醒目。可方才他与郭元洲却都不曾注意到。 这情药的药性,确实厉害。 桓子澄负手而立、大袖微垂,一派洒然地打量着那锦囊,面色十分平静。 锦囊上的系带是半松着的,一张信笺半露于外,就像是有人在解衣时不小时抽动的系带,使之跌落在旁一般。 桓子澄霜雪般的眼底,再度划过了一丝讥意。 “殿下请让一让。”他淡声说道,遂大步上前,自榻边拾起锦囊,复又回至原处。 在这整个过程中,郭元洲始终将两只手紧紧扣在榻柱上,闭着眼睛大口地喘气。 桓子澄在做什么,他心下是明白的。只是,那阵短暂的清醒已然过去,他此刻根本不敢开口、更不敢动作,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酿下大错。 便在桓子澄拾锦囊之时,郭元洲正在以最大的意志力,抗拒着药性的发作。 只是,这抗争的结果却渐渐令人绝望。 他越是竭力克制,便越觉得这殿中热得怕人,那些火热的小蛇正在他身上乱窜,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着火,那火又迅速地化成了灰,灰烬上又再度起了火。 第766章有后招 好热! 好想把衣裳扯掉! 郭元洲猛地抬手,揪住发髻用力往下一扯。 “剥”地一声,束发的玉冠掉在了榻上,他却也不去管,只用力地扯着头发,任由那头皮处传来阵阵剧痛,以期籍此保持清醒。 床榻处传来的异动,桓子澄根本就没在意。 他解开半松的系带,抽出纸页看了两眼,复又将锦囊扯开瞧了瞧,便面色淡然地将之袖了起来,冷湛湛的眸光扫过郭元州,语声寂然:“锦囊上有太子殿下的表记,而里头的那封信,是仿着我的语气写的,纵然笔迹并不像,然这样的信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又像是被太子殿下贴身收藏着的,旁人只消一看,立时便会有联想。” 郭元洲满头大汗,赤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苦笑:“原来……原来还有……后招……” 他说话的声音很是沙哑,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 “殿下聪明。”桓子澄微微颔首,平淡的语声无半分波动:“此局的目的,想来便是要造一假相,令旁人认为我与殿下经常私会,今日亦是约定于此处会面。至于这封信,我方才粗略瞧了瞧,那信笺已然做旧,便显得这信是我早前写的,又经由殿下私藏已久。有了这封信,这一局便做死了。因为我在信中不仅向殿下吐露情意,更以我桓氏阖族之名誓言永远效忠于殿下。若此信为陛下所知,想必陛下会极为不安。而殿下与我的关系,经此一晚亦会发生变化。举凡进入玉琼殿之人,看见榻上情形,必会认为殿下与我乃是……” “别说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郭元洲面上的神情痛苦而扭曲,“求……求你……别说了……” 带着恳求的语声,满是怆然与苦涩,然桓子澄却像是根本没听见。 他看也没看郭元洲,而是目注于一旁的书案,神情清冷,语声更寒:“此局,坏殿下与我之名声,此一也;将吾拉下散骑郎之位,此二也;令陛下忌桓氏、防殿下,自此后君臣相忌、父子相忌,转动朝局,此三也。” 言至此处,他语声暂停,负手转向郭元洲,面上的神情冰冷而坚硬,一如他毫无起伏的语声:“此次教训,殿下当谨记。”顿了顿,复又一哂:“吾,亦当谨记。” 郭元洲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像是无数的火蛇窜了进去,烧得他一片昏沉,他强撑着点了点头,语声越发嘶哑难听:“吾……吾记下……了……” 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可怖,面红如充血,额角青筋全部凸起,整个身体虾子一样地弓着,那双抠住榻柱的手如鸡爪一般,正在不住地痉挛。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便转身走去案旁,拿起了那壶残茶,晃了晃,听见里头仍有水声,便掀开了壶盖。 “得罪。”淡然地吐出二字,桓子澄已是手腕一翻。 “哗啦”,水声骤响,郭元洲的头颈被凉水一激,刹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桓子澄竟兜头浇了他一身的冷茶。 冰冷的茶水顺着发丝流进衣襟,头皮上传来一阵阵刺痛,而那种灼热的感觉,却在这个瞬间消散了一些。 郭元洲披头散发地坐着,赤红的两眼直向上反插,一面还在大口地喘着气,他张大了嘴的样子如同离了水的鱼,而他的手,仍旧死死的抱着榻柱。 “多……多……谢。”他的喉咙里迸出了嘶哑的一句话,语罢,他便再度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桓子澄的方向。 到得此刻,他已经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中的是什么类型的情药。 这情药,唯男子才能激发。 而桓子澄,便是那个要命的药引。 “殿下客气。”桓子澄淡声道,将茶壶搁回了案上,顺手推了推窗子。 纹风不动。 按理说,这窗子应该是只能从里头锁住的,可如今看来,想是外头有东西将窗扇给堵住了,里面的人根本打不开。 桓子澄冷湛的眼眸中,再度漾出了些许讥意。 此际,他颊边的潮红正在加深,显然药性已然发作。可他的克制力却大得惊人,行止间依旧是一派舒缓,仿若闲庭信步。 寝宫里的喘气之声,重又变得粗浊响亮了起来,郭元洲整个人突然绷得笔直,看样子很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桓子澄审视地打量着他,眉峰展平,眼底安然。 看起来,就算一会郭元洲扑将过来,他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许是自觉此局难破,到了这时,太子殿下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拼命压抑了。 他用力地喘了几口气,居然笑了起来,复又大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道:“青桓与我……同入一局,吾亦不……不冤。” 艰难地说完了些话后,他便又用力地扯了扯头皮,借着那阵剧通来减轻身体里涌动的火焰。 桓子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郭元洲却像是破罐破摔了似地,停了一会后,又惨然一笑:“再过不久,想必……会有人来……玉琼殿找……找我们的,我猜……应该是父……父皇……以及几位……皇兄罢。” 说这些话时,他的面色在绝望与麻木间来回轮换,复又化作了阴郁乃至于怨毒。 “真是……真是好计。”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呵呵”笑了两声。 桓子澄随手拖过案边的椅子,撩袍坐下,从容地展平了衣摆:“除陛下外,想必吾父亦在其中。” 郭元洲扯头皮的动作停了停,随后便又是“呵呵”一笑:“也……也对,”他喘着粗气,抱住榻柱的两臂牢牢绞在一处,一手穿过榻柱握住大把发丝,时不时扯上一下。 这般用力之下,他面上的神情便显得有些扭曲,好一会后,他方又语声沙哑地道:“如此良机,自然是……自然不能放过,一箭……数雕才……划算,否则,也对不起这些……上好的药。” 干涩且迟滞的语声,仿佛沙子一般地磨着人的耳朵,却又奇异地带着些许魅惑。 这一番话,终是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第767章行捷径 郭元洲的神情陡然一变,眉心紧紧地蹙着,身子也再度弓了起来,豆大的汗珠滚滚滑落,牙关“格格”作响,那声音听起来极为瘆人 桓子澄凝目看着他,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面上的潮红瞬间加深。 只是,他的自制力委实可怕,这变化也只在瞬息间罢了,他的清醒与理智,在这一刻仍旧占了绝对的上风。 转首四顾了一番,桓子澄便又拿起了那只空茶壶,振了振衣袖,微一躬身:“我敲晕殿下罢。” 陈述的语气,并没有一点攻击国之储君的畏惧。 “可。”郭元洲赤红的脸上布满汗珠,艰难地点了点头,语罢又闭目问:“那你……你……怎么办?” “我坐着便是。”桓子澄的声音淡得就像在与人谈天。 他握着茶壶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面无表情地看着郭元洲:“此药甚烈,吾力将尽,只能行此下策。殿下恕罪。” 原来,他方才找椅子坐下,并非是故作姿态,而是因为身子虚软,只得坐着说话。然而,若是他自己不说,外人是绝难瞧出个中情形的,只会认为他行止从容有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桓大郎……果不凡也……”如此情形之下,郭元洲居然还有心赞了一句。 纵然语声苦涩、神情扭曲,然对于这位桓氏大郎君,他却是发自内心地钦佩着的。 “得罪。”回答他的,是桓子澄口中吐出的冰冷二字。 语罢,他便高高地举起了茶壶。 在那个瞬间,桓子澄的脸上,居然很罕见地有了几分情绪。 那是一种释然的神情。 这一茶壶砸下去,他知道,他的散骑郎怕便也砸没了。 也好。 他的唇角勾了勾。 纵使这个散骑郎他很想要,甚至还专门设局引桓子瑜上勾,但是,没了也就没了,无甚要紧。 这世上可走的路从来就不只一条,既然有捷径可走,他又何苦非要去绕那条弯路? 他也真是太痴了。 桓子澄再度勾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个迹近于微笑的神情。 而随后,他的面上便重又归于冷寂。 郭元洲死死抱着榻柱,静候着那即将到来的一击。 他情愿被打昏,也不愿屈从于药性。在这一点上,他与桓子澄的想法居然奇异地统一。 看着这样的郭元洲,桓子澄的眼底松了松。 纵然意志力差了些,但这位大陈的储君,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行事也极有法度。 大陈的未来,或许便能在他的身上找到转机。 桓子澄冰冷的眸光拢在他的身上,举起了茶壶。 “嚓”,窗扇处陡然传来了一声轻响。 殿中二人同时一震,郭元洲立时睁开了眼睛。 随后,他便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那两扇被人从外头堵死的窗子,居然猛地打开了,微凉的夏风瞬间涌了进来,携来了一院的沉水香。 “闭气!”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低喝道。 那是一道极为清弱动人的声线,可此时听来,却带着几分爆发前的危险意味。 桓子澄转眸看去,眼底深处,蓦地起了一阵波动。 院子里的灯火,不知何时已被人熄了大半,光线变得十分幽暗。而即便如此,那立在窗前、绝艳无双的女子,却仍旧美得几乎能将整个殿宇照亮。 “见过公主殿下。”桓子澄好整以暇地行了一礼,顺手便将茶壶搁在了案上。 秦素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看了看那个茶壶,面色一冷:“你这是要做什么?” “喝茶。”桓子澄面不改色,拂了拂衣袖。 鬼才信! 秦素挑起了一边眉毛,将他上下打量两眼,面上满是狐疑:“你无事?” 桓子澄没说话,只反手指向了郭元洲:“先救太子。” 对于他明显冷淡的态度,秦素显然有些不满。 她瞪了他一眼,方才看向了郭元洲,这才发觉,太子殿下浑身尽湿,发丝粘在鬓边,正“柔弱”地抱着榻柱,面颊通红、眸带水光,就像是一颗待人采摘的果子。 饶是秦素此刻满心焦灼,也忍不住微微晃了晃神。 她是真没想到,她这个向来冲淡温雅的太子兄长,竟也有如此魅惑的一面。 只是,再一转念,秦素的表情立时变了。 那一刻,一种冷酷到了凶狠的神情,在她眼底闪了闪。 随后,桓子澄便听到了一声很清晰的咒骂: “我……你个先人板板。” 娇艳的红唇轻轻嚅动着,清弱的语声传入耳畔。 桓子澄的眉头,万年难遇地往上挑高了半分。 他听得非常清楚,那句粗野的骂人话,就是从公主殿下的口中发出的。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立时回以一瞪,一脸地凶巴巴:“看什么看!”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飞快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包药粉,交给了桓子澄:“给殿下吃!” 桓子澄几乎想也未想,接过药粉便大步走到了郭元洲的身边,连“得罪”二字也省了,半字废话没说,直接伸手掰开了郭元洲的嘴,将整包药粉都灌了进去。 “你……”秦素惊得张大了嘴。 可是,桓子澄的动作实在太快,她那一声唤还卡在喉咙里呢,郭元洲就被喂了一嘴的药。 顿时,一股似腥似臭的味道,在殿宇中弥漫了开去。 “咳咳咳……”郭元洲被药粉呛得连连咳嗽,险些没背过气去。 秦素的眼睛瞪得溜圆,狠狠地剜了桓子澄一眼,压着嗓子道:“需以水冲服,哪能这样硬灌?伤我了五兄可怎么办?” 情急之下,她也忘了称郭元洲殿下,话一出口她才发现不对,忙噤了声,第三次瞪向了桓子澄。 桓子澄回视于她,语声毫无起伏:“殿下没早说。” “嚯,你还来怪我?”秦素险些气个倒仰,朝桓子澄飞了个眼刀。 只可惜,人家青桓根本就没看她,只洒然行向窗边,绛色的袍摆随风翻卷,俊颜映着满殿烛火,美得有若神祗。 月白风清、寒冰铁霜。 看着他时,秦素只能想起这八个字。 罢罢罢,举凡长得好看的人大多都有点妖孽,李玄度就是这样儿,青桓想来也不例外。 第768章出花窗 自我安慰了几句后,秦素便从旁边阿栗的手中取过一只小水囊,交给了桓子澄,一面终是忍不住拿眼睛去剜他:“桓郎的动作也太快了,我还没把水给你呢,你怎么就这么冒失地去喂药了?那干咽还不得把人噎死?” 桓子澄不语,接过水囊复又行至了郭元洲身边。 郭元洲正直着脖子大喘气呢,见着水囊立时不要命般地抢了过去,猛灌了几大口,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抬手将湿淋淋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有气无力地道:“两位……吵架……不要……紧,也莫忘……正事……” “都怪桓郎。”秦素马上就把责任推给了桓子澄,又向郭元洲看了两眼,面上便涌出了极浓的关切:“殿下可好些了?” 郭元洲没说话,只无力点了点头。 那药粉甫一落肚,一阵凉意便在胸腹间散开,那种火烧火燎般的感觉瞬间便减轻了。 只是,虽然脑中清醒了许多,可郭元洲的身子还是发软,站起来都有些吃力,只得依柱坐着,虚软无力地指向四周,眸中水光依旧未散,看向了秦素:“这些……这殿中……要收拾……” “我明白,都在我身上。”秦素大包大揽地道,语声分外柔和。 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太子殿下,她又何忍拒绝对方的请求? 她盈盈一笑,轻声语道:“殿下放心,父皇大约还要再过个小半炷香才能到呢,时间尽够了。” 说到此处,她便又看向了桓子澄,一脸温柔迅速转化为凶悍,语声也生硬了起来:“你真无事?” 桓子澄淡然地看着她,静默无语。 秦素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他的答案,不由朝他翻了个大白眼:“哼,你不说那就算了,我可管不着。”语罢,她便招手唤过阿栗,悄声吩咐了她几句。 桓子澄安静地立在窗边,视线的余光拢在她的身上。 她的举动很从容。分明是撞破了一件天大的事,可她却像是没当回事,处置起来驾轻就熟,就好像她已经几辈子都在处置这种事了。 很古怪。 桓子澄眼底微动。 此外,贵为公主,却随身携带着那种药粉,这也很古怪,而最为古怪的是,对于这些药粉之类的东西,她似乎很是熟悉。 桓子澄拢在秦素身上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秦素却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吩咐完了阿栗后,她便又转向了这位桓氏大郎君,半是命令半是威胁地道:“一会儿你随我走,若要叫父皇看见你在这里,必出大乱。你听到没有?” 桓子澄面无异色,只向她揖了个手,淡然吐出一字:“是。” 秦素噎了噎,随后便睁大了一双明眸。 青桓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 在她的记忆中,青桓冷傲清高、极难接近,她还提前预备了好些话打算逼着桓子澄随她走呢。 可谁想,这青桓竟是意外地好说话,方才接过她的解药时,也是没有半点犹豫。 难不成……这青桓实则是个软耳根儿? 秦素偷偷打量了他几眼。 如此绝世俊颜在侧,入目时,她的心底却是奇异地无波无澜,唯有一种很莫名的亲切感。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收过桓子澄送的花、并知晓旌宏很可能就是桓氏的人之后,每每看他时,她总觉得就像在瞧自家人,说话行事也相当地不见外。 如今再看,青桓对她的态度,似乎也带着相同的意味。 虽然不知缘由为何,可秦素就是有种感觉,青桓,或者说是此刻的青桓,对她怀着善意,甚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信任。 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秦素侧首思忖着,微有些出神。 桓子澄打量了她一会后,便收回视线,往窗前迈了一步。 秦素立时醒过了神,警惕地看向了他:“你要做什么?”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面上很罕见地有了一丝类似于苦笑的神情:“殿下要我一起走,总要让我先出来罢。” 秦素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她果然昏了头,居然隔着窗子和桓子澄互瞪了半天,真是浪费时间。 只是,桓子澄又干嘛要跑到窗子跟前? 秦素一时间有点糊涂了。 他要出来,难道不应该绕去那边殿门么?他往窗子这儿走又是为哪般? “殿下请让一让。”清冷如冰的语声再度响起,让秦素一下子回过了神。 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旁让了让,又下意识地再度问道:“你果真无事?” “有事。”桓子澄简短地道,迈开长腿,从容跨出了窗台。 秦素呆住了。 高傲清冷的青桓,居然翻窗子! 这怎么可能?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却见眼前绛衫飘拂,仿若水掠红寥,又似修竹摇风,不过一个呼吸之间,桓子澄便已站在了她的面前,连头发丝都没乱上半分。 桓子澄居然真的翻窗子了。 秦素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向他的眼神满是震惊。 桓子澄掸了掸衣袖,负手而立。 月华如水,在他的眉眼间落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即便光线幽微,那张俊颜仍旧极美,如冰似雪。 秦素忍不住要感叹。 青桓其人,想来是永远也不会有狼狈的时候的,就连翻窗子,人家也能翻得洒脱自在,就好像这窗子建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翻一翻的。 大都第一美郎君,果然与众不同。 暗自感叹了一会,秦素忽觉眼前一暗,忙抬头看去,便见桓子澄正微垂着双眸,静静地看着她。 “解药。”他淡声说道,衣袖轻振,一只修长而又粗砺的大手,便摊在了秦素眼前。 秦素立刻翻了个白眼。 “凉水里泡两个时辰也能好。”她没好气地说道,也不睬他,转身便往外走。 桓子澄的手,一时间便僵在了半空。 那一刻的秦素若是回头,便会发现,她此前的想法是有多么地错误。 连翻窗子都翻得那般洒脱的青桓,此时的神情却是……有些尴尬。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秦素往前走了一会,见桓子澄没跟过来,便又回头瞪他:“快点跟我走,我知道一条小路。” 说罢此言,她顿了一顿,忽地笑道:“放心,那药只对男子起效,至于女子么……” 她眨了眨眼,却是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第769章推给我 桓子澄回首看向身后,却见寝宫的大门已然开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宫人,正在用水拍打着韩忠的脸。 他又将视线转向寝宫,那里头也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宫人,正在帮着郭元洲换衣净脸。 “别看了,快走!父皇很快就要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秦素的语声从身后传来,桓子澄的眉头立时一松。 “是,殿下。”他沉声应了一声,转身大步跟上了秦素。 宫里的路他并不熟,前世时虽然也常参加宫宴,但玉露殿附近的殿宇他却是一间都没去过,此时见秦素在前头走得飞快,拣的又全是僻静无人的小路,他倒有些讶然。 “殿下……对此处很熟?”沉吟了好一会后,他终是问道。 秦素头也不回,简短地道:“自然是熟。” 桓子澄“唔”了一声,向来少有表情的脸上,突然多出了几许沉思。 “为何?”良久后,他再度问道。 秦素倒被他问得怔了怔,停步回首,奇道:“什么为何?” 桓子澄从容地往前走了两步,立在她身前,微凉的眸光向她身上一扫:“我是问,为何殿下会对此处如此熟悉?” 秦素立时嗤笑了一声,满脸不屑:“桓郎莫非被药傻了?本宫乃是公主,这皇宫就是本宫的家,本宫对自己的家还能不熟?”说着她便又朝前走去。 这大约是桓子澄两辈子头一次被人说傻,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没一点动怒的样子,仍旧是一脸淡然,迈开长腿跟上秦素,一举一动,莫不洒然自在。 “殿下居永寿殿,玉露殿远在宫门左近,若无出入腰牌,殿下断难时常至此。”他的语声仍旧毫无起伏,隐于夜色中的脸亦是模糊难辨,唯一双眸子明亮而冰冷:“而据我所知,殿下一直居于深宫,极少在这一带出入。” 秦素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桓子澄之语,可谓一针见血。 玉露殿这里确实比较紧要,就算秦素平常想过来,也要经过中元帝的允准才行。 她方才一时口快,又想着青桓是才从辽西回来的,不了解宫中情形,所以才信口说了,如今被对方这样一追问,她居然有些词穷。 这是被桓子澄抓住了痛脚? 秦素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眸光闪动。 说起来,这桓子澄也奇怪。 她手上拿着那么古怪的药粉,他却不闻不问,却偏偏要来问她为何对此处颇熟。 这人的想法,委实难以揣摩。 秦素瞪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话能搪塞他,索性翻了个白眼,将头一昂:“你管我!” 说罢,扭头就走。 桓子澄立在她身后,怔然良久,唇边竟浮起了一个苦笑。 秦素走了一会,回头看去,见他居然又没跟上来,不由心下暗急,返身快步走到他身边,压着声音道:“快点,要来不及了。” 桓子澄没说话,身形亦未动。 好一会儿后,他低沉而冰冷的语声方才响起:“解药之事,殿下……推在我身上便是。” 秦素一下子怔住了。 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桓子澄,眸中有着明显的震惊。 这人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这是要把事情往他自己头上揽? 这世上,居然还有主动要求帮着背黑锅之人么? 秦素心下简直就是骇异。 不过,此时情况紧急,并容不得她多想,略怔了一会后,她便去拉桓子澄的衣袖,焦灼地道:“先别说这个了,你快一点,父皇要来了。” 桓子澄这一回倒没再站着不动,而是任由她拉着往前走去。 两个人快速穿过了这条小径,又东拐西弯地踏上了另一条更加僻静的小路,速度才放慢了下来。 而直到那一刻,秦素才发觉,她居然一路都拉着桓子澄的衣袖。而桓子澄居然一路上半声未吭,任由她拉着走。 这又是什么情况? 秦素简直觉得诡异。 她连忙松开手,略凝了凝神,方微带歉然地向他一笑:“得罪,情急之间没顾得上。” 桓子澄掸了掸衣袖,面色如常:“无妨的。倒是殿下,需得想清如何收官。” 秦素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桓郎方才不是说,要我将事情都推在你的身上么?这不就结了?”她的眼中露出怀疑之色,直视着他:“莫非桓郎方才就是随便说说的?” 语声落地,桓子澄的面上,便有了一丝极古怪的神色。 在那张俊美而冰冷的脸上,非常罕见地,现出了一种被噎住了的神情。 有那么一瞬,他实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诚然,他的确主动提出替晋陵公主善后,但当时看对方的意思,似是对此不以为然。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他只是这样一说,这位公主殿下居然如此爽快地就应下了,且还是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 “桓郎为何不语?”见桓子澄没说话,秦素便又问道。 桓子澄双眸微垂,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方点了点头:“公主好气魄。” 秦素回以一笑:“桓郎一片好意,本宫何忍拂之?” 桓子澄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再度现出了那种噎住了的表情。 他怕是没想到,这位公主殿下的面皮,从来都是不薄的。 此时,秦素已是一脸笑意,嘉许道:“桓郎知恩图报,果是君子也。” “不敢。”桓子澄微微躬身,略向后退了半步,与秦素离得远了些,复又抬手摸了摸鼻子。 秦素心下倒是颇欢喜,此时便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而是举首四顾。 此刻,他们正身处一条僻静的小道,道路的左侧是一小片的松林,稀疏的松树一棵棵黑黢黢地,在夜色中耸立着,而右侧则长满了低矮的杂草,看上去极为荒凉。 正是秦素记忆中的地方。 她心下略安,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轻语道:“我们便在此处等一等吧,待父皇过去,我们再走。” 桓子澄一时间未曾说话,唯看向秦素的眸光里,再度有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此处是哪里?”沉吟了一会后,他终是问道,语声冰冷如昔。 第770章龙阳好 “再往前走上百余步,便是一条不大有人走的宫道,那宫道绕出去就是玉露河。”秦素轻声回道,又向他一笑,复提前事:“桓郎之前说过的话可不许抵赖,稍后太子殿下问起,我就说这全是桓郎事先委托予我的,可好?” 桓子澄此时正往前头瞧着,秦素仰起头来,也只能看清他的下颌。 她发现,在听了她的话后,桓子澄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撇嘴。 而无论是哪一种,却都不是反对之意。 也就是说,这件事,他是愿意替秦素善后的,且还是主动提出,并非是她秦素请求的。 她忍不住弯了弯眉。 这多省事。 现成来了个人替她挡着一切,她简直高兴得要命。且这个人还是可以信赖之人,他前世的惨死就是秦素相信他的最主要依据。 今晚之事,委实是太顺利了。 秦素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雀跃,幽暗之中,她仿佛听见了一声长叹。 “殿下便这样说罢,吾愿为殿下收拾残局。”长叹之后,桓子澄的语声便响了起来,似含着深深的无奈。 “如此便好。”秦素心下却是极为欢喜的,笑着屈了屈膝,真心诚意地道:“那就多谢桓郎相助了。” 能够把桓子澄拉到自己这边来,秦素自是乐见,更何况,这也不是她拉的,而是对方主动凑上来的。 这样的好事,她秦素是绝不可能放过的。 她乐孜孜地想着这些,全没注意到,桓子澄抬手捏向了眉心。 那一刹,从神情到举动,他都像极了一个人——薛允衍。 那个每每见了秦素,便要露出一脸头疼表情的薛大郎,与此时的桓大郎,像到了极处。 而秦素也并不知道,向来鲜有表情的桓子澄,在她的面前,与以往直是大相径庭。 她若无其事地抬头往四周看了一会,又压低了声音歉然道:“还要请桓郎见谅,我没敢点灯笼,此处路黑难行,桓郎一会儿可要跟紧些。” 此处光线阴暗,唯远处几所小殿的灯火投射过来,也只能勉强视物而已。而秦素为了隐去形迹,自不可能挑灯而来,所以,此刻的她与桓子澄,其实就等同于孤男寡女、深夜独处。 若换作其他人在此,只怕这情形会显得旖旎,或者尴尬,总之会相当不自然。 可是,秦素此刻却无这种感觉。 纵然有大都第一美男在侧,她却是既不曾小鹿乱撞、亦没有半点绮念,反倒是奇异地放松了下来,就仿佛与多年不见的老友相伴,个中滋味,实是一言难尽。 听了秦素的话,桓子澄微微点头,停了一会后,方问:“殿下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冰冷的语声,却又莫名地让人觉得安心。 秦素想了一会,老老实实地道:“原本我的打算是,我去的时候,你们两个应该已经……嗯……那个……那什么……晕过去了。反正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消将事情周全过去,再把你们中的一个搬出玉琼殿,神不知鬼不觉地,这事儿不也成了么?” “咳咳咳”桓子澄蜷起手指挡在口边,轻咳了几声。 秦素便弯着眉眼,掩唇笑道:“桓郎也莫要觉得不自在。你们只是中招了罢了,又没真的发生什么,就算真有什么那也无妨,龙阳之好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只消别叫父皇他们瞧见便行,其实我觉得吧……” 话至此处,她忽地打了个冷战,连带着说话声便也停了。 奇怪,怎么忽然就这样冷起来了,分明还是夏天呢。 秦素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直到好一会后,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觉得冷。 这哪里是冷风拂面?这分明就是从桓子澄身上传来的冷气,正一股股地冻着她的小心肝。 秦素抱着胳膊,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纵然瞧不见对方的面色,她却也知道,桓子澄此刻的脸色,一定黑如锅底。 她偷偷地抬起头,从眼睫毛底下打量着桓子澄。 眼前是一道修挺的身影,如渊似岳,笔直地立在她侧畔,浑身上下的气息冷得堪比冰山。 桓子澄这是生气了。 这般想着,秦素不着痕迹地又向后退了两步,旋即又觉得面子上有点下不来。 她可是活了两世的人,没道理竟被个年轻郎君给吓得噤声吧。 “我又没说什么,气什么气?”她低低嘟囔了一句,也不知为什么,总有点底气不足似地,说话声弱得很。 这种感觉,委实古怪。 秦素也说不出因由来,只觉得,在面对桓子澄时,她会比在薛允衍的面前还要心中无底。那种感觉,很像是小孩子做错事,被长辈抓住一般。 她收回视线,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桓子澄面色如冰,连身上的衣袍都像是冻住了,沉着脸看向了秦素——的发顶。 没办法,秦素身量不高,又正低头着,他除了看她的发顶,也没地方搁眼睛。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不过才相处了小半个时辰,他这就有点头疼了。 沉默了好一会后,他终是放缓了语声道:“殿下是女孩子,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妙。” 并不怎么严厉的语声,可秦素这心里却越发觉得慌得很。 她勉强扯出个笑脸来,小小抗声道:“我就是讲讲,也没怎么样,桓郎不要揪着人家一点错处就不放,这多不好?追根究底,绝非君子所为。” 桓子澄险些气得失笑。 且不论秦素的公主身份,哪怕她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郎,她也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大谈龙阳之好吧? 且还是与个郎君大谈此事,她就不觉得她豪放得有些过分了么? 而更叫他生气的是,他居然还不能说她错了。 她说的话,句句在理,态度亦很务实。 就是……很不成体统。 桓子澄简直要皱眉。 可偏偏地,在心底深处,他却又觉出了一种心安。 那像是融进骨血里的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觉得,在她的面前,他可心安。而她在他面前毫无遮拦、满口胡唚的模样,也根本没办法叫他生出恶感来,反倒觉得,很……可爱。 第771章红颜老200月票加更 桓子澄的唇角停在了将弯而未弯的那个弧度,旋即便冷下了脸。 可爱也没用。 这位公主殿下,得叫人看牢了才行。 “我又没想到桓郎也会中计,我就这么一说罢了……”耳边传来了细弱的语声,这种竭力找理由的态度,也让他想要笑。 “罢了,此事往后休提。”几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后,他终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秦素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 说起来,她的确是没想到,桓子澄居然会在这一局之中。 事实上,从端午宫宴至玉琼殿之局,这些是前世从不曾有过之事,而她之所以能够及时赶来,有相当一部分因素是她运气好,剩下的,则是要再次感谢隐堂。 因为,下在郭元洲与桓子澄身上的药,恰恰便出自隐堂。 这除了说明秦素运气好之外,她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而直到现在她也没弄明白,这隐堂的药,为何会出现在大陈的皇宫? 隐堂在赵国布局颇密,但对唐、陈两国却始终无力渗透,秦素在前世时就有这种感觉,这一世,有了李玄度的查证,这感觉最终已被证实。 如此无力的隐堂,是怎样把药送进陈国皇宫的? 或者说,陈国皇宫的某人或某些人,又是从哪里与隐堂搭上关系的? 当然,此事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设局之人的手上,本来就有隐堂的药。 比如,“那位皇子”。 前世时,秦素被掳去了隐堂,这至少表明了一件事:“那位皇子”是知道隐堂的,亦很有可能与隐堂暗中有联系。 虽然如今的隐堂已经被李玄度(甚至很可能也包括桓氏)盯上了,但隐堂本就行事诡秘,很难说他们会不会有别的办法与“那位皇子”暗通款曲。 今晚出现在此处的情药,便是对此事的一个佐证。 所以,秦素才会觉得自己运气好。 如果那设局之人换一种别的药,今晚之事一定会是另一个走向。可偏偏地,他(她)用了隐堂的药。 这种药,秦素前世时曾经见过。 隐堂是有专门的药庐的,那些药庐的夫子们会定期向暗桩传授相应的知识,且还要经过严格考核。而这种专门配给男子所用的情药,药庐的夫子们便曾教过。这种药分为嗅剂与口服两部分,二者合一方可起效,而一旦起效,那药性便极为猛烈,普通人根本扛不住。 秦素记得很清楚,那嗅剂有一大特点,便是其香气与沉水很类似。 便在大半个时辰前,秦素自玉琼殿出来后,便收到了阿梅急报,说是中元帝似乎有意往玉琼殿附近走一走。 就在那一刻,秦素忽然就想起了玉琼殿中弥漫的沉水香,那香气在她心头萦绕不去,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妙。 为保险起见,她最终还是决定重返玉琼殿,当她发现那沉水香果然有问题时,她立时便想到了隐堂的这种情药,也立时例猜想到,太子殿下,很可能是与某个男子在一起的。 当时她就断定,太子殿下一定已然与某男子滚在了榻上。 因为,当初的夫子曾经教过,说这种药一旦发作起来,就是贞洁烈男也要变荡夫,所以她才会当然地以为,那玉琼殿里的人肯定已经着了道儿,亦想当然地认为,当她打开窗子时,所见的情形很可能会极为香(啊)艳。 可出人意料的是,玉琼殿里的两个人居然还能保持着清醒,且其中一人更是清醒得如同没中招。 在当时的情形下,她拿出药粉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先把中元帝应付过去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太子殿下将来的询问,秦素彼时却是顾不得这些了。 “那解药,殿下从何而得?”清冷的语声陡然响起,一如那说话之人身上的气息,冷得瘆人。 终于问到这上头了。 不知为何,秦素居然觉得松了口气。 “那药粉并不对症,不过以毒攻毒罢了。”她抬起头来看了桓子澄一眼,复又垂下了眼眸。 桓子澄没说话,冰冷的视线,凝在秦素的身上。 停了片刻后,秦素又轻声续道:“一般说来,这种药……只要能熬过去,也就熬过去了,对身体的损伤其实并不大。但多数情形下,人们却是很难熬过去的。” 一番话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没回桓子澄的话。 桓子澄拂了拂衣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为所动:“我问的是,殿下是从哪里得来的药?” 清冷无尘的眸光,似冬天的月光,落在了秦素的身上。 不由自主地,秦素的头又往下垂了一些。 幽夜之中,一片寂静,桓子澄的问话像是没入水中的冰,很快便被这如水的夜色融化。 好一会后,秦素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桓郎此问,请恕我……不能答。” 清弱的语声中,有着连她自己亦未觉察的、深深的疲惫,以及厌倦。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必如此作答的。 如果想要将事情糊弄过去,现成的借口委实很多,随便说一个“在宫里找的”,就能搪塞过去。 可她却偏偏不想这样做。 或许,是桓子澄予她的那种亲切感,让她没办法以虚言应对;也或许,她只是厌倦了以谎话掩饰一切的日子。 自重生至今,她始终都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从东陵野老到晋陵公主,这一个个的弥天大谎,织就了她今日的一切。 而在这个幽静的子夜,她忽然就希望,能够活得真实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就足够了。 许是错觉吧,秦素觉得,听了她的话之后,桓子澄身上的气息,似乎变得缓和了些。 “殿下怎么会知道这些药性与药理的?”他转过了一个问题,继续发问:“殿下说起这些药物时,知之甚多,却不知殿下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秦素未急着说话,而是缓缓抬眸,视线从他的面上扫过,投向了漆黑的夜空。 夏夜的天空,星子闪烁、月色温柔,然而她却觉得很冷。 那一刻,她的神态疲倦极了,如沧桑老妪,分明还是丽颜如花,却又让人想起白发苍颜。 第772章莫难过 “我不想说,可以么?”秦素轻声地道,眸光苍凉如水,漫向向黑暗的远处,仿佛那黑暗里埋着她的什么秘密,“桓郎也不要再追问了,我……总是知道这些的,桓郎只消知道这一点……便好。” 她的神情间溢满了倦怠,微有些苍白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桓子澄转眸,深深地凝视着她。 那是他头一次这样专注地打量一个人,探究却不锐利、深邃而又温和。 被这样的眸光注视着,秦素几乎有些恍惚起来。 夜色如墨,似是能掩盖一切。 在夜色中,她并不能清楚地看见桓子澄的表情,却又奇异地知道,他现在正在看她。 温和地、平缓地、甚至是带着几许抚慰地,他正看着她。 秦素慢慢地低下了头,心底生起了一片荒芜。 那一刻,她仿佛被水波包围,遍体冰寒,窒息的感觉如影如形,让她难以呼吸。 她怅怅地叹了口气。 如果可能,她多希望自己如一张白纸,干净得不染尘埃。 然而,那终究是不可能的了。 她活过了那样的一生。 卑贱如狗、肮脏如泥。 即便这世上无人知晓,可她终究还是那样地活着,活了二十八年。 那二十八年,就像是一圈耻辱的烙印,刻在她灵魂的深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甚至每一次呼吸,她的灵魂都被这烙印灼得生疼。 她想要逃开,逃得远远地,逃开那不堪的、充满屈辱的一生。 可是,无论她逃到哪里,哪怕她逃到了来生,这印记,却是始终不曾磨灭。 那样的一生,造就了现在的秦素,却也让她如堕深渊,难以自拔。 寒凉如水,瞬间便漫上了的心底。 “莫要难过。” 一道清冷的语声骤然响起,随后,一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棉布巾,便出现在了秦素的眼前。 她被这声音惊醒,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桓子澄已然来到了近前,正微俯着身子、伸长胳膊,将一方白布巾递予了她。 “莫要再哭了。”他说道。 清冷的语声,似寒夜更鼓,分明寒瑟,却又如一室微烛,让人觉出些许暖意。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 他执起她的手,将布巾放进了她掌中,寒凉的语声一如既往:“拿好了,莫难过。” 秦素茫然地拿着布巾,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在脸上抚了抚,旋即便又茫然地看向了桓子澄:“我……并没哭。” 脸上干干的,根本就没有眼泪。 她的眼泪,早在上辈子就流尽了。 桓子澄却没说话,只是往前又跨了一步,挨得她更近了些,复又伸臂抬手,宽大手掌落在她的发顶上,轻轻向下按了按。 极温暖的手掌,很轻的动作,仿佛在轻触着什么易碎的事物。 秦素几乎是下意识地微阖了双眼。 那手掌,真的很暖和、很舒服。 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样温暖的手,会出自于这样一个寒冷如冰之人。 那种像是被很亲近的人呵护的感觉,在这个瞬间攥住了秦素的心,让她鼻尖微酸。 然而,再下一息,她陡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什么情况? 青桓居然来摸她的头! 这厮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此念一起,秦素瞬间便清醒了过来,立时一蹦三尺高,还顺手一甩,将那块布巾甩在了桓子澄的脸上。 “本宫的头也是你能摸的?”她压低声音喝道,一脸警觉地看着对方,两手叉腰,模样很是凶悍:“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你就能随便摸本宫的头,谁给你的胆子,咹!” 一面疾言厉色地怒斥,秦素一面便将手在发顶上用力揉了揉。 那一处传来的温暖触感,舒适得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而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诡异。 她从没想过,除了李玄度之外,这世上还会有另一个男子,会让她生出如此亲切而温暖的感觉。 她是不是疯了? 这可是青桓啊! 前世时清高得要命,这一世冷漠神秘到难以捉摸的青桓,居然……这样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她是不是在做梦? 这般想着,秦素立时付诸行动,闪电般地上前几步,在桓子澄的胳膊上用力拧了一下。 “嘶”,桓子澄猝不及防,不由低呼了一声。 “疼么?”秦素几步蹦回原处,旋即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如果疼,那就表示她没在做梦。 至少秦素是这样认为的。 桓子澄没说话。 饶是聪明如他,面对这样行止超常的公主殿下,也需要一点反应的时间。 而这位公主殿下今日的表现,也确实很是……匪夷所思。 “问你话呢,疼不疼?”清弱的语声再度响起,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自然是疼。”桓子澄的语气极为无奈。 被人这样用力地掐一把,不疼才奇怪。 秦素闻言便松了口气。 还好,她没在做梦。 也就是说,青桓是真的在对她示好。 她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不过,很快地,她便又板起了脸,端着公主的架子,一脸倨傲地看着桓子澄:“本宫就是要告诉你,疼……就对了。不要来喜欢本宫,你会受伤的。本宫也不会来喜欢你,更不会嫁予你。你休想让本宫成为你们桓氏的宗妇。” 她可绝对、绝对不要嫁进桓家那个大火坑。 谁知道这个家族会不会重蹈前世覆辙?她还想多活几年呢。还有,如果嫁给了桓子澄,那李妖孽可怎么办? 没了她这个公主在上头镇着,外头那些妖里妖调的小娘子们,还不得把李妖孽给拆分着吃了? 这秦素可忍不了。 这样想着,秦素瞪向桓子澄的视线若刀子一般,嗖嗖嗖地直飞了过去。 然而,桓子澄却没在看她。 事实上,任是谁被人甩了一脸布巾,那都是没办法看人的。 毕竟,那布巾比人的脸至少大了三倍,你不把它扯下来,你能看见啥? 所以,我们名满大都的青桓——桓子澄,此刻正在做的事,便是扯布巾。 只是,那布巾堪堪扯到一半,他的肩膀便开始耸动了起来,一阵低低的闷笑之声亦随之传出,似是将这夜色也震得起了涟漪。 第773章谢赠言 秦素瞪着眼睛瞧着桓子澄,一脸莫名。 真真是莫名其妙。 这人有什么毛病?那么突然地就对她温柔起来,还胆敢来摸她的头,结果她义正辞严地拒绝了绝世美男的诱惑,决定为李妖孽守身如玉,这厮居然又在笑。 这是很严肃的事情好不好? 秦素急得想翻白眼。 如果桓子澄尚主,必遭中元帝所忌,这位大陈皇帝不仅不会应下婚事,没准儿还要暗地里捅桓家几刀。 事情已然如此严重,这人居然还有心情笑? 秦素几乎气得倒仰,拿眼睛狠狠地剜着桓子澄。 此时,桓子澄终是将布巾扯了下来,自然,秦素的眼刀子,也终于畅通无阻地飞到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区区眼风,委实对这位青桓形成不了任何伤害。 他弯了唇角看向秦素,那双冰冷的眼眸中,此刻却余着残存的笑意:“殿下安心,我并无尚主之意,殿下方才也误会了。 “我误会?”秦素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一脸的不相信:“女郎的头也是你一个男子能随便摸的么?桓郎尚主,必遭君忌,陛下最是讳言桓氏,你连这一点都不懂么?如此看来,青桓也不过浪得虚名。” 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起来,恨恨地说罢了这番话,她蓦地神情一滞。 她居然当着青桓的面儿……编排起了中元帝! 刹时间,秦素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番话若是进了中元帝耳中,这狗皇帝怕是再也不会给她撑腰了。 秦素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好在,桓子澄的面上仍旧无甚表情,连眉梢都没挑一下。 “殿下赠言,我必铭记。”他说道,眼底里飞快地闪过一些什么。 秦素闻言,心下略松,顺势点了点头。 那一刻的她并不曾意识到,桓子澄用了“赠言”二字。 直到再过数息,她方才陡然醒悟。 “你刚才说了什么?”她抬头看向桓子澄,语声蓦地变得锐利,“什么赠言?此话怎讲?” 桓子澄拂了拂衣袖,面色淡然:“无他,吾谢殿下尔。” 秦素微微一怔,旋即一颗心便直往下沉。 桓子澄特意说出“赠言”二字,绝不会是随口说的。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再说一遍,我对殿下并无男女之意,殿下也莫要想得太多。”桓子澄冰一般的声线传来,让秦素略略回神。 被个美郎君当面说“我对你无意”,且还是反复强调,若换了一般的小娘子,只怕当场就得羞得下不来台,就算是大都最豪放的女郎,被人这样说了,那也是要难堪上一会儿的。 可秦素又岂是普通小娘子可比? 闻听桓子澄所言,她直是一脸的安然,甚至还颔首表示赞同:“如此甚好。你对我无心,我亦对你无意。你我离得越远,便越会相安无事。” “殿下所言甚是。”桓子澄也同意了她的说法。 彼时的秦素并不曾发现,在他的眼底,漾起了一丝嘉许之色,似是对她的表现极为满意。 她仍在想那“赠言”二字。 桓子澄突然说出此语,必有深意。 忖度了一会后,秦素便试探地开了口:“桓郎方才所谓赠言,又是何意?” 桓子澄目注前方,神色安然:“并无别意,殿下多虑了。” 但愿是她多虑了。 秦素满心狐疑,却又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 如果桓子澄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她表现得太过刻意,反倒显得不自然。 沉吟了一会后,秦素终是按下心思,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趁着此时无事,桓郎可否告知,你是如何入的局?” 从方才起她就很想知道,桓子澄是怎么着的道儿? 以青桓之聪明,秦素想不出还有谁能骗得了他。 桓子澄闻言,面上神情刹时尽褪,唯余一片坚硬的冰冷:“机缘巧合、家人作祟。如此而已。” 他显然不愿细说,面上的神情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秦素却也不以为意,想了想,又问:“那个传话予你、请你来玉琼殿与太子殿下一晤的人,可是道旁引路的小监?” 方才在来的路上,秦素便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总觉得,那几个设在道旁的引路小监,有点画蛇添足。 只消以彩灯指明方向,做些相应的指引,秦素相信,那些参加宫宴的宾客们完全可以自己找到玉露殿,并不需要有专门的人引路。就算有个把人不识路,那玉露河畔多的是服侍的监人,随便找个人带路就是。 分明可以省去这个安排,可却偏有一堆面目模糊的小监出现在了玉露殿左近,这个安排就显得很可疑了。 秦素现在就在想,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杜十七的手笔? 此时,听了秦素所言,桓子澄倒也没说旁的,只点头道:“正如殿下所言。” 果然,那些引路小监果然有问题。 恨只恨秦素却没办法往下查,她孤立于深宫,身旁可用之人有限,处处受到限制,想要查些什么简直难于登天。 思忖片刻后,秦素又问:“今日在平就宫的宴席之上,我见你那时便已微醺,那个时候你吃喝了些什么?是什么人给你端上来的,你可还记得?” 玉琼殿的沉香炉只是嗅剂,口服的药物想必是早就混在了食水中,被太子与桓子澄吃了下去。因此,一进玉琼殿,闻了那个嗅剂之后,两个人便都发作了药性。 事实上,除玉琼殿之外,另外几所供休憩的殿宇之中,也皆燃着这种特别的嗅剂,此事秦素已经听阿忍报过了。 亦即是说,无论今晚太子殿下去哪所宫殿醒酒,他都一样会中招。而若是其他人来此,则必无事,因为那些人没有口服剩下的那一半药物,所以不虞有变。 而韩忠与那个小监是如何被人下的药,秦素却是不得而知,唯一可知者,便是这下药之人时辰算得极准,桓子澄才进玉琼殿的大门,药性便发作了。 不说别的,只说这一局在药物上的运用,果然煞费苦心。若非秦素前世在隐堂呆了两年,今晚的太子与桓子澄,定是百口莫辨。 第774章荒径上 秦素微微垂首,凝神思索。 现在的她最想知道的是,这些药是混在哪一处的食水之中的,如果在平就宫就有人给太子与青桓下药,则此局的背后,或是“那位皇子”,或是一个比“那位皇子”还要熟悉皇城之人。 秦素还是认为,“那位皇子”的可能性最大。 因为,太子也在局中,而“那位皇子”最想要的,不正是太子之位么? “殿下问起这些,我却一时答不出。”桓子澄的语声传来,仍旧是无甚起伏,只向秦素揖了个手:“劳殿下关切,只,此事未查清前,我不便多说。倒是太子殿下那边,比我这里更需注意。” 郭元洲是如何着的道儿,的确也是需要细查的,这话无需桓子澄来说,秦素自是有数。 他此刻所言,想必还是不愿正面回答于她。 秦素倒也没太介意,更未再坚持,只笑了一笑:“罢了,我问得太多了,倒叫桓郎为难。” 他方才说“家人作祟”,想必是不愿意提及桓氏内部的问题,所以始终不愿作答,秦素对此表示理解。 停了片刻后,她复又轻轻一叹,面色怅然:“至于太子殿下,他那边我却是够不着的。只能等有机会再看了。” 东宫本就是众人瞩目之处,秦素不过是个公主,哪里管得到太子的事儿? 再者说,郭元洲也远不是表面看来的那般无害,这件事由他自己去查,显然也好过秦素这个外人插手。 桓子澄自也知晓其中因由,心下不由一阵凛然。 在这皇城之中,想要平安喜乐地过日子,应该是不可能的。 这般想着,他面上的冷漠便淡了去,语声和缓:“殿下自己也需小心。” 秦素轻轻颔首,抬头看了看天。 月影又往旁边偏移了一些,她估摸着这时辰差不多了,便转向了桓子澄:“我们还是走罢。回去得晚了,只怕又要惹来是非。” 桓子澄闻言,面上便漾起了一个极淡的浅笑。 如果熟悉他的人在此,只怕会惊得不知所措。 在桓子澄的脸上,这种微笑的表情,那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可此时此刻,这神情却偏偏出现了,且还出现得无比自然,就好像他天生就该这样笑着一般。 黑暗的荒径上,两个人相对而立,虽身形相隔甚远,却给人一种奇异的默契感。 “我都听殿下安排。”桓子澄说道,揖手行了一礼。 看着这样亲近示好的桓子澄,秦素心下很是欣然。 她原以为此人极难接近,可今晚相处下来,却发现他其实是个温和的人,虽然冷了点,但却并非一味冷酷。 就好比此时,桓子澄的表情亦堪称柔和。纵然他的脸上并无笑意,可他整个人的气息却是柔缓的,遍身的冰雪似被暖风拂去。 秦素忽然就觉得,这个清高冰冷的桓子澄,可能远远比那些所谓的谦谦君子,更具君子之风。 “殿下来此,旁人没发现么?”待两个人重新踏上前路,桓子澄便低声问道,语气里有着隐约的关切。 秦素便将手往身上指了指,笑道:“你瞧我这身儿衣裳,谁能瞧得见?” 桓子澄其实就早发觉她穿了一身黑衣,却没想到,她是将这身衣裳做了掩护。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唇角的线条很是柔和。 秦素向他一笑,复又停步,踮脚看向了玉琼殿的方向,喃喃道:“也不知父皇他们走了没有?” “走了。”桓子澄简短地说道,的语声很是淡然。 秦素便好奇起来,挑眉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你瞧得见?” 桓子澄眉眼未动,并不曾说话。 他当然知道中元帝已经离开了。因为,这位陈国的君主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刚愎自用、生性多疑、有始无终、昏庸无道…… 在中元帝的身上,集合着一切亡国之君的特征。这些年可能还好些,再过两年,他的暴戾将会显现,情况也会变得更加严重。 如中元帝这样的人,居庙堂之高则朝令夕改、处江湖之远则乖张诡异,大陈以之为主,实乃天下苍生之大不幸。 这样的中元帝,你能指望他有多少耐心去关心自己的孩子? 桓子澄敢肯定,待中元帝来到玉琼殿后,发现那殿中只有一个太子,他定然心生厌恶,继而大觉无趣。这位君主根本不会关心太子殿下为何醉酒,只会敷衍两句,然后匆匆离开。 所以,桓子澄才会那样笃定地回答秦素。 只是这个中因由,他却并不好明说。 “司空大人也会伴在父皇之侧么?”秦素轻声问道。 这清弱而动听的语声,让桓子澄收回了心神。 “我父亲自然会在。”他毫不讳言地说道,面色一派平淡:“此局既然将我算计在内,若父亲不去,岂不可惜?不仅父亲会去,三公想必都会在侧,否则不足以起效,也不足以令陛下暴怒。” 他心平气和地说着这些话,几乎是在为那设局之人考虑。 秦素心下倒有些不忍。 方才桓子澄分明说过,这一局,有“家人作祟”。 桓氏大宅之中,本就不是风平浪静的。那位卢夫人膝下有两子,又有着强势的母族,想必不会安分。而桓子澄之母裴氏,却是没落如斯,连一点像样的助力都没有。 在那个家里,桓子澄,也是势单力孤的罢。 秦素心中的那种不忍,又转作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桓子澄此时的情形,与她在秦家何其类似?纵然她有姊妹相亲,而他有着高贵的嫡子身份,却也缓解不了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似是感知到了她此刻所想,桓子澄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轻拂袍袖:“殿下还是管好自己为上。” 秦素噎了噎。 随后,她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就是有点担心他罢了,不想人家根本不领情,还叫她好自为之。 不识好人心! 她在心里恨恨骂道,又朝桓子澄飞去好几个眼刀,恨声道:“要你管!” 第775章拎小鸡 说罢此话,秦素已是愤而甩袖,抬脚便走。 可谁想,那路上也不知哪来的石子,她一步便踏了上去,顿时立足不稳,蓦地朝前栽去。 在那个瞬间,秦素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不能喊。 若是发出响动引来旁人,那就糟了! 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咬紧牙关,闷不吭声地直往下倒,一面还在心中哀叹:可怜她一届公主,摔倒了却吱都不敢吱一声,简直窝囊透顶。 此念才起,后脖领子陡然一紧,秦素的两脚瞬间便离了地, 旋即喉头一阵塞麻,却是被勒得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 她悬着身子在半空里转了个圈儿,但见桓子澄正站在她身后,猿臂轻舒,却是将她整个儿给拎了起来。 顾不得去想别的,秦素翻着白眼儿就去打桓子澄的手,一面拼命蹬腿:“松手!快松手!你要勒死本宫么?” 桓子澄这时才发现,他这是将一国公主给拎了起来…… 以拎小鸡的姿势。 “殿下恕罪。”他淡然语道,语气中毫无请罪的诚意,同时长臂往下一落,秦素当下两脚便着了地。 随后,来自于后脖领子的那股力道,便即消失了。 秦素站在地上连声喘气,还不住轻咳,一面不忘恨恨地瞪着桓子澄。 这人到底是来救她的,还是来让她难堪的? 方才那一下简直力道奇大,差点儿没把她勒断了气。 “有你这样救人的么?”她忍不住拿眼睛剜他,语中满是恨恨:“知道的说你在救驾,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来抓小鸡的呢。” 太不尊重人了。 不,应该是太不尊重她这个公主殿下了。 秦素简直要气死了。 桓子澄没说话,面上亦无表情。 秦素下死力地瞪着他,却见他眉心紧蹙,面上的表情有瞬间的紧绷,呼吸亦有些不稳。 她不由心头微动,凝目看去。 借着远处微弱的烛光,她发现桓子澄的额角居然沁出了汗,颊边的潮红依旧清晰可辨别。 直到那一刻,秦素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桓子澄身中情药,至今无解,甚至连一口凉水都没喝过。 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秦素不由咋舌。 这人莫非是铁打的不成? 那药的药性十分厉害,由太子殿下的情形可见一斑,可桓子澄却仍旧是行动如常,甚至还能够与她正常地交谈,头脑之清醒、思绪之敏锐,完全看不出半点异样。 若非方才这一下他用了力气,只怕他还不会表现出这种疲态。 “你……可要歇一歇?”秦素不由问道,语气在不知不觉间软了下来。 回答她的,是一把冷湛的声线:“不必。” 只说了这二字,桓子澄便又提步往前。 秦素倒有些心急起来,追上去轻声道:“桓郎见谅,并非我不愿给你解药,而是我手上并无对症的解药,方才给太子殿下吃的那个药,其实……”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面上掠过了一丝尴尬,小声道:“……其实吧,那个药它……它是泻药。” 桓子澄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看着他修挺的、散发出阵阵冷意的背影,秦素干笑了一声,继续小声道:“那药虽不对症,但确实也可起到缓解的作用,就是缓解的方式有点……那个……猛烈。” 说到这里,她似是生怕桓子澄不高兴,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桓郎放心,那个……那两种药……的药性相抵,因此这泻药发作的时间会……延迟到后半晚。我可以拿性命担保,今日的夜游宴,太子殿下还是无事的。” 秦素是断然不会承认她在胡乱用药的。 那些药理知识她也只略知一二,她手头的泻药是按照隐堂配方所制的,其中有一味半夏,恰恰与情药中的一味乌头相克,所以她就大胆地用了。 反正又吃不死人。 当年药庐试药的药人,在吃了好几种类似的药后依旧活了很长时间,所以秦素也没想那么多,直接把药都给了太子。 如果换个角度去想,秦素给太子殿下所谓的“解药”,其实也是一种毒药。 也就是说,她这是在给太子下毒。 桓子澄回过头来,看了秦素一眼。 那一眼,含着满满的无奈。 “你啊……”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摇了摇头,复又转身往前走去。 秦素紧随其后,很自觉地不再说话,直到走出好一会后,她才咂么出一点儿不对劲儿。 桓子澄认识路么? 他就这么直往前走,该不会是胡乱走的吧? 她连忙抬头辨了辨方向,随后便发觉,桓子澄居然没走错。 “你来过这里?”秦素忍不住问道,心下极为奇怪。 桓子澄大步前行,连头都没回,只抛过来一把冷湛的声线:“观星辨位,殿下不知么?” 秦素噎了噎,旋即心下骇然。 分明身中情药,受药性发作之苦,可桓子澄却行若无事,甚至还能在与她说话之余,观星辨别方位,自己找出前路,根本就不需要她指引。 这位青桓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秉性又是怎么形成的? 在秦素的两世人生中,还从未见过有谁如他这般,兼具聪明的头脑与铁铸般的意志。 这样杰出的人物,前世居然落得如此惨死,委实令人扼腕。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生出几许惘然。 她倏然便想起,前世时,桓子澄在临刑之前,曾以木屐敲断石,敲出了一整首的《长清》,一曲绝响,直令满城尽泣。 而此刻,这个人却正走在她的身前,绯红的衣衫在风里飞扬着,如夜色中的火焰,灼艳而又幽寂。 那是一种极微妙的感觉,如梦似醒,令人恍惚。 秦素像是陷入了一种幻像之中,情不自禁地幽幽叹了口气,喃喃轻语道:“《长清》之孤绝,而今再难闻了。”语罢,复又一叹。 走在前面的桓子澄,身形陡然一顿。 他的动作来得突然,秦素此时正紧跟在他的身后,猛不防他停了下来,一时不及收步,一头便撞在了他的背上。 “咚”,不算太响的一声,却撞得秦素险些闷哼。 第776章《长清》绝 秦素连忙后退了一步,用力揉着被撞疼的鼻尖儿,没好气地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说停就停,也不晓得提前说一声儿?不知道你身后还有人么?” 桓子澄没回身,唯冰冷的语声和着夜风而来,凉飒飒地拂过耳畔:“殿下方才说了什么?” 秦素很想翻个白眼,不过鼻子太疼,没力气翻了,只能愤然道:“我说让你好好走路,别骤停骤行的。” “不是此语。”桓子澄的语声极凉:“殿下前头幽幽自语,说了什么?” 秦素继续揉着鼻尖儿,没好气地道:“我说《长清》很好听。怎么了?我又说错了?” 四下悄然,唯夜风拂动野草,刷刷轻响。 “殿下……听过?”良久后,桓子澄清冷的语声方才传来。 他仍旧背向着她,语声中似含着某种深意:“宫学之中,也教女子此曲了吗?抑或是说,殿下以前曾听别人奏过完整的《长清》?” 《长清》乃是君子之曲,通常女子是不会去学的。且此曲还是前朝遗留的古曲,据说现存于世的只有残篇,会弹之人并不多,能奏出全曲之人,秦素只知道一个桓子澄。 此时他有此一问,倒也正常。 秦素并没注意到桓子澄语声中的异样。她侧首想了想,便摇头道:“我只是听人说过这曲子罢了,却是一次都没有听过。宫学里也没教这些。” 前世时,桓子澄行刑那天的情形,她的确是听小宫人转述的,自然,那一曲绝响的悲怆,她也从不曾领略。而这一世,她重生后没几日就开始守孝,孝期又怎么可能动丝竹?再退一步说,她秦家也没这么珍贵的琴谱,以秦素的经历,她没听过才正常。 倒是隐堂,隐堂传授琴课的夫子,有一次曾问过她要不要学《长清》的残谱,却是被她婉拒了。 彼时学琴,不过是为了取悦他人,而《长清》之孤高清绝、洁净无尘,以她前世之心境,就算抚了出来,亦不过是玷污佳作而已,倒不如唱几句《懊侬歌》更能惹来旁人怜爱。 秦素在夜色中自嘲地咧了咧嘴,不再言声。 听了她的话后,桓子澄修挺的身形,却是微微一动。 那一刻,秦素几乎以为他会回头。 可是,他终究还是不曾回头,而是抬头看了看前方,淡然道:“待出了这条小路,殿下便先走吧。我会再等些时候露面。” 他二人如果同时出现,定然又是一番是非,桓子澄的安排堪称贴心。 秦素被他岔开了话题,倒也没当回事,只笑着点头:“就算桓郎不说,我也要这样说。我的宫人还等着呢,我身为公主,自不好一直藏着不见人,总要在玉露河边走一走才算合宜,且越早露面便越好。” “正有此意。”桓子澄说道,语罢便让去了道旁,展了展衣袖,淡然一笑:“请殿下居前。” 秦素“嗯”了一声,提着裙子往前走了两步,又有些不放心,转首问:“前面的路你可识得?要不要我再与你说说?” “我识得,殿下自去吧。”桓子澄说道。 不知何故,他此刻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似往常平淡,而像是带着某种情绪。 秦素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会,却终是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只得悻悻地转过身,快步踏出了小径。 由这条小径出去后不远,便是一段僻静的宫道,那宫道取势狭长,两侧皆是高高的宫墙。 此际正是夜阑人静,细长的宫道中寥无人迹,秦素兀自走了一段路,举首看去,却见两道高墙夹着一线幽蓝的夜空,菲薄的云层下,描画出淡淡的一弯眉月。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稀溜溜自那夹道中穿堂而过,秦素忍不由将衣裳紧了紧。 虽是五月仲夏,然这北地的晚上还是凉爽的,那风儿也带着些许凉意,倒是有些阴森森地起来。 饶是对这里颇熟,秦素此刻亦有些发憷,总觉得这漆黑的巷子里藏着什么。她深吸了口气凝了凝神,正待提步,蓦地,耳畔传来了一声低唤:“婉娘。” 秦素大惊,连忙止住脚步,迅速贴墙而立,尽量将身形藏在墙根儿下的阴影处,掌心已然汗湿。 这大半夜地,怎么此处竟会有人? 她在袖中握紧手掌,心下却是暗自庆幸。 幸得她与桓子澄已然分开了,就算在这里遇见了人,她也尽可以搪塞过去。 一面思忖着对策,秦素一面极目四顾。 巷道里光线阴暗,却是人迹杳然,也没听见有脚步声,就仿佛那说话的人是凭空出来的一般。 秦素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婉娘,你怎会在此?”蓦地,那声音已是再度响起,语声切切深情,听来却是个年轻男子的声线,几乎就在秦素的耳边。 秦素心下又是一惊。 不过,这一次她听得比方才清楚了些,这才发觉,那声音原来是从墙外传来的。 怪不得这巷中不见人迹,却原来是有人在墙外说话。 秦素心下稍安,藏好匕首,自袖中抽出丝巾来拭了拭额角。 一场虚惊,倒真是把人唬得半死。 秦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不做暗桩多年,她这胆量却是及不上前世了。若在前世,便是在更恐怖的地方行事,她也不会有半点害怕。 宁下神来后,她并没再往前走,仍旧倚墙站着,一面细听隔墙的动静。 此时,那墙外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行至了墙根后,随后便又听那男子道:“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是人是鬼?” 既像是生气,又像是恐惧的声音,然而却仍旧缠绵着,仿佛那字句间连着一根细细的、柔软的丝线,再强烈的声气,在这丝线之间也化作了深情。 在这静夜幽巷之中,这声音以及声音里的情绪,皆显得格外清晰。 他话音落下,一声女子的长叹便幽幽响起。 纵是知晓那墙外是两个大活人,这一声叹息幽幽地,倒还真像是女鬼在叹气。 “你认错人了。”叹息过后,便有女子的语声响了起来。 她的声音比之男子要轻一些,秦素几乎贴在了墙上,也只听了个大概。 这模糊的语声,叫人根本听不出说话之人的是谁。 第777章松涛馆 秦素蹙眉细听着,却闻墙外再度响起了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像是有人快步跑走一般,从秦素的耳边直向西侧而去。 “婉娘,你等等我!”那男子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几乎就贴在秦素耳畔,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急,却也是直往西边而去了。 高墙之外安静了下来,脚步声与说话声俱无,唯夏夜的风拂过长巷,有隐约的松涛声响起。 秦素在墙下立着,面色沉凝。 那男子的声音,她其实已经听出来了。 居然是三皇子! 三皇子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如果秦素没记错,那墙外乃是“松涛馆”,那是一座不大有人去的馆阁,平常也只有两个上年纪的老监守着,因前后种着大片的松树而得名。秦素方才与桓子澄所处的位置,便在那片松林的末梢。 三皇子怎么跑去松涛馆了?这地方人迹罕至,他到这儿来做什么?难道他不应该陪在中元帝的身边讨好卖乖么? 还有,他口中的“婉娘”又是谁? 秦素蹙眉凝思着,总觉得那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 只是,那女子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声音又很轻,这让秦素一时间难以辨别,也无法将之与具体的什么人挂上钩。 “婉娘么……”她以极轻的声音自语道,眉心越蹙越紧。 这名字委实太过寻常,在秦素认识的女郎里,至少有五六个名中带“婉”字的,而这些人,此刻都不在皇宫。 这个婉娘,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三皇子会对她如此执著,方才的低唤也饱含深情。 沉吟了一会后,秦素终是摇了摇头。 罢了,如今的首要任务,还是要先把今晚应付过去,余下的只能以后再论。 按捺下满腹的心思,秦素自墙根下行出,就着微茫的月华略整理了一番衣裙,便继续前行。 接下来这一路却是十分顺利,转出这条长巷,又弯过两小段宫道,秦素便听见那喧嚣之声渐近,有欢笑声自前方传来。 玉露河,终于到了。 秦素放慢脚步,一派怡然地转过宫道,眼前已是豁然开朗。 在她的正前方,正是玉露河畔较为疏阔的一段,搭了好大的一座大戏台子。此刻,那台上正有伶人唱戏,咿咿呀呀的婉转调子,在夜色中散荡开去: “春未老,烟雨正江南,可叹重楼高万丈,不见故人还……” 秦素的脚步停了停,眉眼微微一弯。 此调名“南曲”。前世的中元二十四年,中元帝偶尔听江南来的歌伎唱过一回,惊为天人,遂在宫里养了整支的南曲班子。 而这一世,秦素却是将这班子提前养进了皇宫。 这温软的南曲柔风,想来又可以让这狗皇帝更早一步地踏上昏聩之路。 施施然地踏出宫道的转角,秦素踩着那曲调里的节拍,缓步而行,步履翩跹若幽夜之碟,一袭黑裙在烛火下轻舞着,提步转首间,便有了种别样的冶艳。 守在树下的阿桑,一眼便瞧见了秦素。 即便跟着秦素已有多时,可此际乍见,她却仍旧满眼惊艳,张了张口,终又闭上,一时间却是瞧得呆了。 秦素也瞥见了她,便朝她一笑。 那一笑,艳若桃李,丽若幽昙,实是言语不能尽述。 便在她愣神间,秦素已然行至她身前,启唇笑问:“你等了多时了么?” 阿桑这才如梦初醒,忙躬腰见礼:“我才到,殿下来得正好。” 秦素微微颔首,见她面上似有些怔忡,便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轻笑道:“怎么了?怎么呆呆地?在瞧什么呢?” 阿桑忙凝下了心神,摇头一笑:“并没瞧什么,就是觉得殿下好看。” 这话秦素最爱听,闻言便笑了起来,将纱巾子掩了唇:“就你会说话。”停了停,又压低语声问:“江八娘那边无事吧?” 今日的宫宴,各等嫔妃是可以随意出席的,而据秦素所知,丽妃今晚也来了,不过她最近失宠,没资格参加宫宴,只参加了夜游。 为怕出纰漏,秦素提前将人手分成了三批,先是调回阿梅在身边听用,其后又派江八娘去盯薛允衡,至于丽妃,有岳秀菊盯着,想也无错。 方才夜游时,秦素观察良久也没瞧见丽妃,想必她也知道要避着人,肯定是找地方躲起来了。所以,秦素现在担心的,还是薛允衡。 丽妃对薛允衡的心思,绝不可为外人知晓。今晚宫宴,秦素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这件事,可她却没想到,出事的却是太子与桓子澄,如今她将事情解决完毕,便问起了那边的情形。 听得秦素所问,阿桑便道:“江八娘那边没有消息,想来是无事的;岳供人在小半个时辰前传了话,修仪夫人已经回宫了。” 秦素立时安心,长舒了一口气道:“太好了,这我也就放心了。” 丽妃回了猗兰宫,薛允衡身边有江八娘看着,太子之事也顺利解决,秦素这颗心算是落下了一半儿。 其实细想之下,“那位皇子”也不可能兼顾所有人,此处毕竟还在金御卫的护卫之下,他的一切行动都受制约,若想要全面设局,估计他还没这个力量。想来,“那位皇子”最主要的目标,还是太子。至于丽妃与薛允衡,显然他们没那么重要。 此时,便见阿桑凑前几步,俯在在秦素耳边轻声道:“殿下,白女监在找您呢。” 秦素动作优雅地掸了掸裙角,笑问:“她找我作甚?竟是放着好好的夜游不玩么?” “大彩棚那里似是出事了。”阿桑的语声压低了些,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我方才才从那里经过,见那棚子外头有人守着,是刑作司的人。” 秦素的眉头跳了跳。 怎么又出事了? 难道说,今晚这一局针对的不仅仅是太子与桓子澄,还有别的人也中了招? “且等一等再说。”她说道,一面便自树影下走了出来,去到了戏台边儿看戏。 她得等到阿栗与阿梅两个人回来了才行,此前她们都被秦素留在了玉琼殿善后。 第778章忽有变 公主殿下突然现身,戏台子下顿时便起了一阵骚动,一时间围上来了不少贵妇并女郎们,笑声与说话声很快便填满了宽阔的河岸。这些贵妇们或与秦素说着话,不着痕迹地恭维奉承着公主;又或者这些贵妇之间互相交谈着,不动声色地打压讽刺着对方。这一番热闹,倒是比戏台上的戏还要好看。 秦素含笑敷衍着这些人,视线则不住扫向人群之外。 约莫小半炷香后,宽敞的宫道上便现出了两个穿着供人服饰的宫人,正是阿栗与阿梅。 秦素见状,心下略松。 “阿栗过来。”她含笑招手,又向周遭的贵妇们笑了笑:“我命她们给人送东西去了,她们这是来复命的。” 众人一听此语,立时便明白公主殿下是要与从人说话,于是便皆笑着渐渐散开了。 秦素便略提了声音笑问:“你们可把东西送去了?” 阿栗与阿梅双双走了过来,恭声行礼道:“回殿下,东西已经送过去了。” 秦素点了点头,面上的微笑始终不落:“罢了,我还怕你们要再迟些才回来呢。” 阿栗便上前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把东西送去玉琼殿给了太子殿下,正要离开的时候,陛下恰巧也来了。因见我们两个有些面生,陛下就问我们是哪里的,我们便说是服侍殿下的,陛下就说‘你们很好,服侍得很很尽心’,便赏了我和阿梅一人一个绣囊。因了这件事儿,我们才回来得迟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算低,那一众贵妇并未走远,倒都听见了,刹时间那河畔便静了静,唯悠悠南曲、婉转传来,才令这阵寂静不显突兀。 秦素自不会去管她们,只笑着向阿栗等人道:“父皇夸了你们,那是你们的福气。”又问:“你们既遇见了父皇,那父皇如今也在玉琼殿么?” 阿栗没说话,只左右看了看。 秦素心下了然,点手招她近前,笑道:“我们边走边说罢。”说着便当先提步,离开了戏台,往前头一座新搭的彩楼处行去。 那一众贵妇远远瞧下,一个个的恨不能把耳朵粘过去才好,也好多听些皇族之事。只可惜,秦素这一行人走得很快,没多久便离开了戏台。 再往前的这一段路相对清静些,倒是便于说话。 因今晚之事泰半无需瞒人,因此秦素也不像以往那样遮着掩着的,而是直接问阿栗:“怎么了?出了何事?” 阿栗便压低了声音,悄声禀报道:“回殿下,我们往玉琼殿送东西之后没多久,陛下就到了。与陛下一同去的还有三公并大殿下与二殿下。因见太子殿下还有些酒意,陛下便有些不喜,说了太子几句,正要走的时候,那外头忽然来了个内监,悄悄地跟邢有荣说了几句话,邢有荣的脸色就变了。” 秦素听得心头一跳。 能叫邢有荣都变了脸色的事,绝不会是小事。 她张了张口,正待细问,忽听前头有人喊“殿下”。 她连忙住了声,循声看去,却见白芳华从远处疾行而来,一张脸青中透着白,面色极为难看。 秦素不由暗惊。 这是出大事的样子,可是秦素却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大事能够让这位白女监变貌变色。 白芳华带着一众宫人匆匆而至,向秦素行了一礼后,她当先便道:“殿下去了何处?我方才还以为殿下去了哪里呢,这心里真是急得很,找了好大的一圈儿。” 说这些话时,她的面色又是一阵青白,仿佛很后怕一般。 秦素便挥了挥手。 众人立时会意,散去了一旁,秦素便将白芳华叫了过来,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何事?白女监怎么如此着慌?” 白芳华略凝了凝神,方以极低的语声道:“殿下,前头大彩棚出了件事儿。” 她的语声很是郑重,秦素心下越发惕然,知道她说的事必与阿栗方才说的事有关,便问:“到底是什么事?” 白芳华的面色变得极为苍白,颤着嘴唇道:“谢夫人……滑胎了!” 秦素闻言,整个人都有点发懵。 谢夫人?那不就是谢氏? 三皇子夫人谢氏居然滑胎了?! 这是从何说起? “我三皇嫂居然……有孕在身?”她问道,一脸的不敢置信。 这委实太出人意料了。 方才在宴席之上,谢氏确实没怎么喝酒,不过秦素也没见她太过忌口,一应吃喝行动皆是如常。 而且据秦素所知,谢氏膝下是无出的,她这个三皇子夫人一直做得极为憋屈,因为连个女儿都没生下来,直到前世秦素进了宫,谢氏也仍旧做着她的三皇子夫人,却是深居简出,从不外出的。 如今看来,原来谢氏也曾有过身孕,只是却滑胎了。却不知前世的谢氏是不是也是如此? 此时便闻白芳华道:“可不是么?莫说殿下吃惊,就连宫医们也大吃了一惊。”说到这里,她便凑在秦素耳边,轻声耳语道:“按理说,只要身在宫中,无论品级如何,每月的丹朱之日,总是要告知女作司的。可谢夫人的丹朱之日却一直没出问题,直到方才谢夫人突然昏倒,又流了血,那宫医才验出,谢夫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居然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秦素越发觉得讶然。 所谓丹朱之日,是宫人特有的一种隐晦的暗示之法。凡女子葵水来时,皆需以丹朱饰于眉心,等葵水尽后方可抹去。宫妃们皆是以此法暗示君主“不可同房”的。至于女作司,则主要负责记录宫妃的侍寝、孕期、葵水等诸多事宜。因作司中皆是女史为官,故称为女作司。 如果谢氏有了身孕,那么她的丹朱之日就一定会推迟,可她却一字不提,这很不合常理。 她是故意隐瞒不报呢,还是真的只是一时不察忘了算日子? “三皇嫂会不会是忙得忘记了?”秦素问道,面上擎着一抹担忧。 皇宫之中是有教导女监的,举凡这些女人的隐秘之事,教导女监都会教一遍。 第779章风铎吟 皇宫大内终究不同于普通人家,除了皇帝的妃子就是服侍皇帝的人,而皇族子嗣又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因此,宫人们在进宫之后,都要进行这方面的教导,秦素亦不例外。 也正因如此,白芳华说起这些事情时才没有半分避忌。 听了秦素的话,白芳华神情微顿,旋即便叹了口气:“也或许谢夫人是忘记了吧,谁知道呢。” 秦素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还是一脸担忧,问:“听闻此事,我三皇兄肯定会很伤心罢?” 白芳华的神情僵了僵,旋即便摇头:“三殿下并不在彩棚里,之前陛下离开了大彩棚,去玉琼殿找太子殿下,三殿下便拉着几位皇子内家人,去外头看烟口去了。” 果然,这三皇子真真是风流得很。 秦素心中了然,同时却又有些好奇。 那个“婉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三皇子与她之间,分明就有着什么过往旧情,而这个“婉娘”,显然也不会在那几个内家人中,否则三皇子也不会追到松涛馆里去了。 此时,便闻白芳华的语声传来,仍在说着滑胎之事:“因谢夫人当时就昏了,宫医说以她的身体不宜挪动,于是便当场诊治。陛下回来时,宫医便报说胎儿不保,陛下极是震怒。” 秦素微微点头。 好好的宫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中元帝想必极为不喜。 本来他对端午节就有点避忌,总觉得那是恶月之日,今年他突发奇想举办宫宴,结果却有女人滑胎。这种污秽不吉之事,一定会让中元帝很生气的。 秦素微微侧眸,打量着白芳华的脸色,却见她仍旧面色青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秦素不由心下暗奇。 白芳华不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怎么此时却如此害怕,难不成这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心中忖度了片刻,她便轻声问:“那如今又是什么情形?我能不能去瞧瞧三皇嫂?” 白芳华定了定神,低声道:“我正要与殿下说起此事。一则,殿下当速速去探一探三皇子夫人,别叫人挑出错儿来;二则,殿下去了之后可别多话,也莫要多问,看完就出来罢,莫要在里头多呆;三则,如果没太多事的话,今晚的夜游,殿下还是别玩儿得太迟,早些回去为上。” 面色苍白地说完了这些话,白芳华又躬了躬身,低声道:“殿下许是初次碰见这种事儿,凡事还要小心。” 她这番话用意极深,秦素心下越发悚然。 看白芳华这意思,谢氏滑胎之事,里头很可能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此时,便闻白芳华又悄声道:“那宫医女侍中有一人与我相熟,我方才听她说,谢夫人这一胎,滑得有些蹊跷,很像是误食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腹中似有余……物未消。所以我才对殿下说,凡事小心。” 秦素瞬间一片通透。 白芳华所说的“余物”,其实应该是“余毒”才对吧。 能给谢氏下毒的人,除了三皇子身边那些杂七杂八的女人,还有谁? 更有一种可能,这根本就是几位皇子之间内斗,借女子之手坏掉三皇子的名声。三皇子本就好女色,此事一出,中元帝定是看他越发碍眼。 一面在心中暗忖着,秦素一面便道:“我都记下了,多谢白女监提醒。咱们这便先去瞧瞧三皇嫂去。” 白芳华应了声是,便招手唤来众人,一行人转过一条路径,往彩棚而去。 她们这一众人等本就引人注目,更兼秦素又是公主,众人明里暗里都会多看她一眼,因此,白芳华面色青白、神情慌张的模样,好些人都看在了眼中,各人心中自是思量不已。 许是秦素这边太过醒目,当桓子澄悄然转出宫道时,那戏台下头几乎没人瞧见,就有一两个人瞧见了,也只当他是去哪里净面去了,并没当回事。 桓子澄掸了掸袍袖,淡然的视线扫过台上的伶人,旋即负行而行,宽大的衣袖时而被风拂起,如幽火晃动。 满世界的喧嚣与热闹,而他一路走来,却如同行于寂寞的长巷,连发丝里都透着冷寂的气息。 他不紧不慢地转过戏台、行过彩楼,并没有往中元帝与桓道非等人所在的大彩棚那里去,而是转上了离宫的那条宽道。 那条路的两旁也点着四色宫灯,树梢上亦悬了小巧的六角灯笼,若星河一般灿烂。 桓子澄款步走着,神态从容而又平静,偶尔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也是礼貌地点头作答,途中未做任何停留,不多时便来到宫门处。 那守门的侍卫是识得这位大名鼎鼎的青桓的,见他出来,那侍卫头领便笑着上前招呼:“桓大郎君这就走了么?一会儿里头还放烟口呢,不瞧了再走?” 桓子澄向他点了点头,将早就备好的腰牌取了出来,递给了他:“时辰不早了,回去瞧瞧母亲。” 这理由放在哪里都是说得过去的,那侍卫验过腰牌便将之收了起来,复又笑着赞叹:“桓大郎君果孝子也。” 桓子澄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跨出了宫门。 宫门外亦有灯火连绵,然比之玉露河畔却要暗淡了许多,各府车马依着次序停放在外,那车门上悬着的风铎被风吹着,轻吟声不绝于耳。 桓子澄在门外站了一会,似是有些出神。 夜风寥落,有马儿打着响鼻,夹杂着“咴咴”的几声马鸣,听来越显冷寂。 由极热闹之处来到这极冷清之处,两下里恰是一个鲜花着锦、一个冷灶沉灰,落差极大。而桓子澄的面上仍旧是一派泠然,在宫门口站了一会,他便向自家马车所在之处行去。 此时,早有守候的桓府仆役小跑着上前,躬身行礼:“大郎君这么早就出来了?”又引颈往他身后瞧:“郎主也出来了么?” 桓子澄负了两手,面色淡然:“我先出来了,父亲可能还要等一会。去叫哑叔把车备好,我先回去,你们在此处候着。” 第780章踏夜来 那仆役也是桓府老人了,深知桓道非与桓子澄这父子两个之间的微妙之处,因此也自不敢多问,喏喏应声,便自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未几时,便闻一阵马蹄轻响,却是哑奴驭着一张青幄马车驶了过来,小厮焚琴便立在车辕上,见了桓子澄便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欢喜地道:“郎君,车来了。” 桓子澄点了点头,也不言声,待马车停下,便撩袍跨入了车中。 车厢中没有焚香、亦无茶具等物,唯一方青毡、一壁微烛,布置得十分简致。 焚琴并没跟进来,仍旧坐在车辕上,絮絮叨叨地不知与哑奴在说些什么,清亮的语声在夜色中渐渐散开。 桓子澄靠坐于车壁,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 在他的手上,正握着一张折成方块的粗茧纸,暗黄的纸面儿上折痕重叠,似乎被不止一次地折起又打开。 他凝视着这张纸,好一会后,方缓缓抬手,将纸张凑去了鼻边。 一股淡淡的腥臭气息,顷刻间萦绕于鼻端。 他的眉心动了动,冰冷的眸光深处,似蕴了一层极淡的笑意。 然而,这笑意很快便淡了下去。 他将纸片收起,复又取出了那只锦囊,将里头的信笺取出来反复看了数遍,目中便有了了几分森冷之意。 马车摇晃着往前驶去,穿过宽阔的御街,驶向了权贵云集的大都城东南角。 桓氏府邸便位于这一带的正东方向,是一幢六进六路的大宅子,乃是桓氏居住多年的老宅了。 桓子澄将锦囊也收好了,坐在车厢中,微微阖眼,那张素来冰冷的脸上,现出了些许疲惫的神情。 然而,当马车停下时,跨出马车的他,却已然恢复了平素的冷淡,就像是方才的疲惫从不曾出现过。 他提步踏过桓府高阔的台矶,进得院中,冰雪般的面容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从容。若不仔细看,无人会发现,他的颊边,仍有着些许不自然的潮红。 “郎君要去探望夫人么?”踩上垂拱门的石阶时,焚琴悄声问道。 桓子澄脚步未停,袍袖在夜风中翻卷:“先去蒲园。” “蒲园?”焚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蒲园可是四郎君的住处啊,他家郎君几乎从不涉足的,怎么今日却突然要去那里? 焚琴简直觉得奇怪极了。 他偷眼打量着桓子澄,却见他仍旧是一脸淡漠,绛衫飘摆、大袖迎风,不疾不徐地踏上了那条十字甬路。 焚琴皱起了眉。 这也太奇怪了,就算要去四郎君那里小坐,也不必赶在今晚。通常情况下,夤夜到访,总是有些不合礼仪的。 只是,桓子澄的神态却极笃定,施施然自甬路转上曲廊,脚步不疾不徐,似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夜访蒲园。 焚琴歪着脑袋跟在他身后,一脸的不明所以。 不多时,在两个人的正前方,便现出了两扇精致的竹篱合扇门。 蒲园到了。 桓子澄脚步未停,转上小径,复又拾级而上,袍摆在夜风里轻轻飞扬。 蒲园之中,仍是灯火通明。 桓子瑜想来还没睡,透过那竹扉的缝隙,焚琴瞥眼瞧见,院子里正中大屋的窗纸上,时而有人影晃动,而院门处的檐角下,大大的八角灯笼上蒙着绛纱,氤氲出一片红光。 那守门的小厮老远就瞧见了桓子澄,一时间却是傻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见了鬼。 众所周知,桓大郎冷情冷性,对家中弟妹从来不假辞色,最近这两年尤其冷漠,连平常的走动也都断绝了。 可谁想,他居然出现在了蒲园。 在这个据说是有端午宫宴的晚上,这位大郎君赴宴归府,不思回住处歇着,却是踏着夜色而来,一身绛色长衫在风里飞舞着,直若仙人从天而降。 那小厮看得两眼发直,连行礼都忘了。 焚琴见状,立时将胸脯挺得高高地,昂首阔步走了过去,抢在桓子澄前头行至阶下,昂然道:“我家郎君来看四郎君了。” 桓子澄乃是桓氏嫡长子,是桓家小一辈中身份最高贵的,纵然私下里焚琴总在忧心自家郎君对弟妹们不够好,但在这种时候,嫡长子的架子却必须搭足。 他的语声足够清亮,那小厮被这声音震了一震,这才有点明白了过来,摸着脑瓜儿“哦”了一声,返身就往回跑,跑了两步觉得不妥,又忙跑回来给桓子澄行礼,胡乱说了句“见过大郎君”,复又匆匆往回赶。 许是桓子澄出现的得太过惊人,那小厮还没跑上两,不知怎么一来便一脑袋碰在了门柱上,直撞得他“蹬蹬蹬”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焚琴在旁直咧嘴。 那一下撞得可不轻,指定得撞成寿星脑袋。 那小厮似是有点儿摔傻了,坐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后,方才爬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进院中传话去了。 焚琴便摇头:“这可得撞疼了。”想了想,仰首看向桓子澄,讨好地一笑:“郎君,我们那边有好用的膏药,一会儿我给这里送一些来,可好?” 他今年已经十一岁了,虽然窜了点儿个子,但在桓子澄的面前还是很矮,也就到他腋窝,此时这般仰头看着人,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干净得像是新生的婴儿。 桓子澄的面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温和。 “不可。”他说道,拂了拂衣袖,不顾焚琴迅速垮下去的脸,将视线投向了前方。 蒲园的大门很快就从里开启,桓子瑜白衫胜雪、面若温玉,翩翩然立在阶前,笑语殷勤地躬了躬身:“长兄实是稀客啊,弟迎接迟了,长兄勿怪。快些请进罢。” 他的语声甚是恭谨,风度亦极谦冲,所谓如沐春风之君子,大抵如是。 桓子澄负手而立,眉眼未动,只淡然凝视着自己的四弟。 那一刻,他的眼神中,蕴着一种坚硬的冷漠。 桓子瑜怔了怔。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是温笑如初,再度殷殷而语:“长兄莫要站在门外了,且进屋一叙。” 这温和的语声被夜风拂散,桓子澄冰冷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 第781章染朱砂 “只此一回。”桓子澄倏地开了口 清冷的语声如浸了冬夜月色,像是能冻住人的骨肉。 桓子瑜面上的笑容飞快地淡了下去,怔了一会后,他便皱起了眉:“长兄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长兄在说什……” “再无下次。”冰寒的声线再度响起,生生冻结住了桓子瑜接下来的话,也冻结住了他的表情。 在那个刹那,这位桓氏四郎君的面上,是一个将怒而未怒的神情,而这神情就像是定在了他的脸上,甚至连唇角的弧度也一直悬在那一处。 桓子澄再不置一语,拂了拂衣袖,转身踏下了石阶。 月色翻滚而来,如海浪般层层卷过,滤下他朱衣如血的背影,肃杀、冷寂、神秘,却又艳丽华美,在漆黑的夜色中绝然绽放。 那一刻,包括焚琴在内的一众仆役,尽皆呆住,复又痴迷。 仅只是一道背影,亦能让人觉出沛然深邃之势,如临渊而立,叫人打从心底里战栗起来。 青桓,果是大都第一美男。 所有人心中尽皆生出这样的念头,望着那月华下绝尘而去的背影,俱是心驰神往,人群寂寂,竟是连一声嗽声亦无。 直到那绛色的背影在夜色中行去好远,焚琴才头一个清醒了过来。 他回头看去,却见蒲园的一众人等尽皆怔然而立,就连四郎君亦是满目惊异,面上甚至还余着些许惧色。 焚琴忍不住挺了挺胸脯。 旁的不说,他们家郎君的人才,那可是顶顶好的。 “我先回去了,四郎君恕罪。”匆匆地向桓子瑜行了一礼,焚琴便疾步追了出去。 转过甬路,踏上曲廊,桓子澄漫步前行,面上一派宁和。 药性已将过去,那种灼人的燥热正一丝一缕地自他的身体深处抽离,不适感也正在渐渐消失。 然而,心底里乃至于灵魂深处的某种不适,却是短时间难以消弥的。 桓子澄的面色坚冷如铁,唯眸底漾起些许讥嘲。 这世上所有的算计,都及不上来自于家人的算计更叫人心寒。 纵然这并非他第一次领略,甚至也并不是他第一世领略。也或许,这算计里还掺杂着旁人的算计,比如那个锦囊,就很可能出自他人之手。 可此时此刻,那种透骨的寒冷,却仍旧遍及全身,令人难以释怀。 所谓亲人,在有些时候,比你的敌人还要可怖。 “郎君等我一下……等等我……”一阵语声自身后而来,却是焚琴小跑着追过来了。 桓子澄未曾说话,脚步却慢慢放缓了一些。 焚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灯笼晃出很大的幅度,好容易方才追上桓子澄。他一面拭着额角,一面便气息不稳地问:“郎君怎么就这样走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低的“唔”。 等于没有回答。 焚琴就皱起了眉,面上亦涌出了忧色,一脸愁绪地道:“郎君这样一走,四郎君准定不喜。” 桓子瑜向来在桓道非面前很得脸,万一他跑去说些什么,桓子澄才得来的好日子,只怕又要没了。 所以,焚琴很担心。 桓子澄垂眸扫了他一眼,面上的冷漠便消散了,语声也是难得地温和:“他气或不气,与我何干?” 一听这话,焚琴的脸就垮了下去,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郎君,话可不能这样说,郎主素来最喜欢四郎君了,这要是……” “小孩子家,莫想太多。”桓子澄打断了他的话,面色重又恢复了冷硬。 焚琴觑着他的神情,到底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得将手里的灯笼挑高了些,嘟囔道:“都没个灯笼在前头照着,郎君方才也走得太快了。” 对于这个总是絮絮叨叨的书童,桓子澄有着绝大的宽容,此时这抱怨声传来,也不过是让他多看了焚琴一眼罢了。 焚琴对自家郎君还是相当了解的,知道他这时候心情不好,于是便不再说话,只安静地挑灯引路。主仆两个穿廊过院,首先去了裴氏所住的“清笙石舍”请安。 只是,裴氏此时已然睡下了,清笙石舍只留了一个老妪守门,桓子澄在门外候了一会,直到那老妪回禀说裴氏已然熟睡,他才领着焚琴回到了芜园。 甫一回院,留守院中的煮鹤便快步迎了出来,引着桓子澄挑帘进了书房,待那竹帘垂落后,他方轻声禀道:“回郎君,戌初时分,夫人和十三娘子一同来过,因夫人说要给十三娘子寻张字帖,我便将夫人让进了书房,又陪着夫人去后头梢间里找了一会,共寻了三本字帖,夫人一并都带走了。字帖名录在此。”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奉上了一张字条儿,那上头工工整整地抄录着字帖的名目:“请郎君过目。” 桓子澄接过字条,看也没看便搁在了一旁,只淡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煮鹤便躬着腰退了下去。 桓子澄径向窗前的高几旁坐了,视线的余光拢在那张抄录着字帖的纸条上,面如寒冰。 沉默了一会后,他便起了身,缓步踱去了一旁的大书案。 那是他日常伏案之处,在书案的背后便是那个大书架,上头分门别类地摆放着经史子集。 他面色淡然地在书架前站了一会,便探手向书架左侧的某一处按了按。 “啪”,一声轻响,也不知他触动了什么机关,那书架最底下的基座竟启开了一个小门,却原来是个暗格。 桓子澄俯下了身子,仔细地向那暗格处观察了一会,复又以手指在暗格的边缘左右拭了拭,迎烛细看。 在他的手指上,沾染着少量微红的粉末,似是朱砂。 看着手指上的这一抹红色,桓子澄低垂的眼眸里,晃过了一丝寒意。 而随后,这寒意便又化作了困惑。 这种表情是鲜少出现在他的脸上的,然而,此刻的他却像是对某件事难以理解,竟维持着这种神情,在书案边立了许久。 烛火明灭,书房中一片岑寂。 焚琴与煮鹤皆知道他的脾气,也无人来扰他,房间里唯一的声响,便是夜风卷动竹帘,发出了极细微的窸窣之声。 第782章遭罢黜300月票加更 “来人,叫哑叔过来。”良久后,桓子澄终是提声唤道,一面便探手在书架某处一抹,那暗格立刻缩回了原处。 他撩袍坐在了扶手椅上,双眸凝向烛火,神情莫测。 哑奴很快便来了。 “近前来。”桓子澄招手唤他,同时自袖中取出了折好的那张粗茧纸,递了过去:“这里头有些残余的药粉,你拿去给任宗瞧瞧,请他老人家好生查一查,再将这药粉的配伍都写予我。” 桓子澄拿出的这张纸,便是秦素用来包药粉的,在给郭元洲喂过药后,桓子澄便顺手将之给收了起来。 哑奴无声地躬了躬身,接过纸袖了,桓子澄便又自袖中取出了那个锦囊,自其中抽出那封伪造的信,交给了哑奴:“这信交予宁宗,请他验一验笔迹,还有纸张、钤印也要细查,有结果立刻告诉我。” 说到此处,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悠然道:“今日宴上我险些着道,玉琼殿中有人设了局。此信若是落入他人之手,我桓氏,怕又要经历一场风雨。” 哑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迅速打开信纸看了两眼,面上立时便有了极浓的担忧。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话,只是,他在桓家是从不开口的,于是他又很快闭上了嘴,上前几步,拣起案上的毛笔,在一张白笺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桓子澄看。 桓子澄扫眼看过,便微微摇头:“我无事,只中了一种谜药罢了,如今药性也将过去了。”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将手指在案上轻敲了几下,淡声问:“跟在父亲身边的那个长随,长了一双倒八字眉的,叫什么?” 哑奴闻言,皱眉想了一会,便在纸又写了几个字。 桓子澄垂眸看着那纸,唇角轻轻一动:“原来是叫阿驹。”他没再说话,只向哑奴打了个手势。 哑奴立时躬了躬身,提笔便将阿驹的名字给涂掉了。 桓子澄的视线停落在纸上,微蹙了眉,沉吟语道:“此局之中,有一事古怪。在药性发作之时,殿门被锁,彼时我忽然听见有女子唱歌,歌声极诡,歌词亦叫人费解。”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在那白笺上写了几个字,正是“鸭脚黄、岸山青”这六字。 “你叫人查一查,看看这是何处的方言。”他将纸推到到哑奴的面前。 哑奴将纸收了,仍旧是满脸的担心,而他看向桓子澄的眼神,就像是长辈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他目中的忧色,桓子澄自是感知到了。 他的面色缓了缓,复又转作了冰寒:“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他面色淡然地凝视着一旁的烛火,冷湛的眸子宛似坚冰。 哑奴神情微怔,旋即便是一脸的恍然大悟。 刹时间,一阵恐怖的杀意忽地自他的身上迸发而出,如排山倒海,直将这寂静的幽室化作了血海尸山,而他那双原本憨厚的眼睛,亦在这一刻蓦地收缩了瞳孔,那黑沉沉的瞳仁深处,是嗜杀的血腥与残忍。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懒洋洋地将手向东南方向一指,复又看向了桓子澄。 虽然他只字未语,可桓子澄却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遂淡淡点头:“对,哑叔没猜错。” 哑奴点了点头,身上的气息骤然散去,唯一双眼睛黑得如同深洞,看向了东南角的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蒲园所在之处。 桓子澄却依旧面无异色,只向哑奴勾了勾唇:“给我倒杯茶吧。” 哑奴一脸木然地上前,替桓子澄倒了盏茶,而当他将茶盏奉上之时,他的神情又倏然变得慈和。 他满是疼爱地向桓子澄的肩膀上拍了拍,面上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意。 桓子澄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起身吩咐:“备冷水,我要沐浴。” 门外传来了焚琴的应答声,桓子澄便又转向哑奴,将那只染了红粉的手指在他跟前晃了晃,以极轻的语声道:“替我盯牢。再告诉任宗,何时配得了药,何时便可用。” 他说得很含混,哑奴却是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下。 显然,桓子澄说的是谁,指的又是什么事,他心中了然。 停了片刻,桓子澄又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撕下交予了哑奴:“交给青鬼。” 哑奴接过,仍旧是将之袖了起来。 桓子澄便朝他挥了挥手,面上多了些许倦怠:“你下去吧。” 哑奴叉手行礼,很快便退了下去。 桓子澄立在烛影之外,兀自出了会神,方才转去了抱厦。 抱厦里有专门的净房,房中置着一个极大的木盆,里面放了大半盆的冷水,旁边的木架上挂着干净的布巾与衣物。 看起来,焚琴的动作果然很快,没多久便将一切都布置好了。 桓子澄环视四周,冷淡的眉眼间,忽地划过了一丝笑意。 ……凉水里泡两个时辰也能好…… 脑海中蓦然闪过了一个清弱的语声,仿佛近在耳畔。 他再度微弯了唇角。 夜色深浓,这笑意显得微弱且淡薄,似是经不起这夜的倾轧,很快便又消散而去,无处可寻…… ………………………… 端午宫宴后不久,皇城中便流传出了一个消息: 四皇子身上的那个虚职,被中元帝免了。 不仅如此,中元帝还下了禁止令,不再允许四皇子再去寿成殿议事。 三日之后,这消息便得到了证实,且还是四皇子亲自证实的。 他跪在寿成殿外请罪的情景,整个皇城有一半儿的人都瞧见了,剩下的那一半儿就没算看见,也都听人说过了。 他这请罪的效果如何,众人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便在他请罪后没几日,三皇子便忽然被中元帝召去了寿成殿,待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纯粹的三皇子了,而是摇身成为了光禄大夫。 四皇子空出来的那个虚职,就此落在了他的身上。 若据此来看,四皇子的请罪,只怕是没收到什么效果,很有可能还激怒了中元帝。只是,这其中的具体情形如何,旁人也并不清楚。 第783章问冰鉴 自得了这虚职后,三皇子前往寿成殿的次数,便明显地多了起来,几乎是天天按时前去,而中元帝不仅对他甚是信重,还流水般地赏下了无数东西。 于是,外面便又开始流传出一种说法,说是今年的万寿节之后,中元帝将会分封几位成年皇子,其中分给三皇子的封地,便在最为富庶的江南。 自然,这些传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众人只能拭目以待,静待万寿节再看了。 时序很快便转至五月末,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北地的夏天,早晚的时候还好些,总有凉风为伴,然每到了中午至午后那段时间,那日头却是毒得很,几乎能晒褪人的一层皮去。 这一日的午初时分,寿成殿的殿门前,如期走出来一行人,正是三皇子殿下。 需要说明的是,因天气酷热,中元帝例改了面见朝臣的时间,每天都是上午议事,因此,每日的午初左右,便是众臣拜辞寿成殿之时。 步出寿成殿的宫门后,三皇子却是不曾离开,而是领着从人齐齐立在殿外,向着里头遥遥跪拜,行了全礼,方才起身立在了廊下。 寿成殿的殿门外,是一段长长的台矶。立在台矶上往下看,下头那块空阔的泥地上,阳光正白辣辣地铺了一地,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三皇子将手遮在眼前,虚着眼睛看向远处的宫道,俊秀的脸上,含着一抹将及未及的笑。 “殿下,就这么走么?”侍立在旁的大监金有平上前问道,一面便抬袖子擦了把汗。 天气实在是热,那一大片空地被阳光晒得滚烫,脚踩上去火烧火燎的,像是能把人给烫熟了。他方才试着走了几步,委实是烫得很。 三皇子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将两手朝后一背,似笑非笑地睃了他一眼:“便这么着吧。父皇面前,哪有我乘辇的份儿?我那点儿仪仗,又怎能在父皇跟前显摆?” 这是打定主意要步行了,连华盖或御伞都不愿意用。 虽然天天如此,可金有平还是有点心疼自家主子。 “要不,我叫人抬个兜子来?”他试探着说道,看向三皇子的视线中含着慈爱与疼惜。 三皇子便摇头:“不必了,就这么走罢。” 金有平没敢再坚持,躬身应了个是,复又有些担心,遂从小宫人手里拿过一把羽扇,堪堪遮在三皇子的头顶,眼瞧着前头的那片空地,眉头皱了起来:“殿下还是得小心着些,这天气热,最容易中暑气了。” “不碍的,我又不是泥捏的。”三皇子挥了挥手,当先步下了石阶。 金有平连忙跟上,将扇子高高举着,替主人遮出了一小片阴影,却仍旧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小心地问:“殿下,要不要我叫人先回去,备好解暑的汤水和丸药,再叫人将那铜冰鉴也挪进正殿里去?” 三皇子大步往前走着,闻言便是一笑:“成,就依你。”停了停,笑容渐散,面上聚了一层忧色:“夫人如今也病着,你叫人多看着些。她那殿里有冰鉴吧?” 颇为关切的语声,连带着他的神情亦很是温情,那双桃花眼里漾出温软与疼惜,越显得他容颜俊秀、温柔解意,正是郎情切切。 金有平便躬了躬身:“殿下放心,夫人那里用着最大的冰鉴呢。只是医也说了,夫人身子弱,那冰不宜多用,只白日里最热的时候用上一、两个时辰,便好挪出去了,否则于身子不宜。” 他说到这里便叹了口气,眼圈儿却是红了。 他是打小就跟着三皇子的,两个人感情颇深,而三皇子待他亦极好,故在听闻谢氏滑胎之后,他这个内监倒比主人还要伤心。 三皇子膝下就缺一个嫡子,谢氏怀孕,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只可惜,老天降下了这个机会,却又无情地将之收回。而这种得到又失去的感觉,委实叫人难耐。 听了金有平之语,三皇子的面上便现出了几许悲意,方才还意气风发的脸上,此时已是一片深情:“吾亦知夫人伤心,只是这是天意,天意难违,人力总有不及。我便是再伤心……也是无用的。” 他拿着袖子在眼角印了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金有平也跟着长叹了一声,却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来,只将扇子尽力往他头上遮去,低声劝慰:“殿下恕罪,我又在这儿胡说了。殿下也莫要再想此事,殿下与夫人都年轻着,往后总有机会的。” “金大监说的是。”三皇子面上的悲色淡去,将衣袖振了振,慨然一叹:“可惜夫人最近总是不得开怀,无论我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都得不来夫人一笑。她这般思绪难解,却也叫我揪心。” 他说着又长吁短叹起来,一脸忧虑,所谓鹣鲽情深,亦不过如此。 金有平便也跟着叹气,眼眶红红的,倒像是比三皇子还要难过。 灿阳倾泻而下,将这一行人的身影拖在地上,那暑气直蒸上来,倒将这影子拉得有点扭曲,直到走出寿成殿前的那片空地后,道旁才有柳荫垂地,留下了一地清凉。 行至此处,金有平终是收回了扇子,一面擦着汗一面便吩咐一个小监去广明宫做准备,又自捧巾小监的盘中拿过一块绣花锦巾,替三皇子拭汗,面上满是感慨:“殿下真是纯孝,这满宫里也就殿下守着这规矩了。” “不过寻常小事罢了。”三皇子面色不动,淡淡地抬手格开了他,弯唇而笑:“金大监也别总挂在嘴边念叨着,叫人听见了,以为我轻狂呢。” 被他说了这一句,金有平仍旧是满脸慈色,将布巾收了,躬身陪在他身后,一行人安静地走着,再无半句言语。 因三皇子每天都要外出,故当他们回去时,那广明宫右一路的正门已然半开了,一群宫人候在门外迎接。 三皇子领着人正欲拾级而上,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哦,三皇弟这是才回来?” 第784章雪汤饮 三皇子的面上飞快地掠过了几许不耐。 “原来是二皇兄。”他回身笑着揖手,面上的不耐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温笑。 二皇子慢悠悠地从后头走了过来,一个小监替他打着伞遮阳,另一个小监替他扇着风,而他的手里则提着只鸟笼,那笼中养着两只通体鲜红的鸟儿,皆在笼子里蹦来蹦去,时而“嘀哩哩”鸣叫几声,啼声清脆悦耳。 “三皇弟这是平步青云了,果然春风得意,这精气神儿就是不一样。”二皇子笑呵呵打量了三皇子两眼,一面便拿着手里的草根儿逗弄那鸟儿玩。 三皇子便笑着摇头:“蒙父皇不弃,予了我一个闲职,有我没我还不是一样?二皇兄又何必来挖苦于我?” “哟,这我可不敢。”二皇子夸张地笑了起来,那张圆滑的脸上,是团团满满的一脸笑意:“我这是来给三皇弟道喜的,听说父皇提了你家两个表兄弟上来,一个去了度支部,一个去了客曹部,为兄真真是为三皇弟欢喜。” 三皇子的母族史氏乃是寒族,如今中元帝正推举新政,大量擢拔寒族子弟,史家的两个郎君算是走了好运,一举便被选上了。 “二皇兄说的哪里的话。”三皇子笑得无半点挂碍,面上是一派崇敬与仰慕,“父皇锐意勇进、推陈出新,以一己之力破开士庶壁垒,令寒门学子有进身之机,此乃天下寒士之幸事啊。至于我家那两个表兄,不过是恭逢其会罢了,当真不值一提。” 他说得轻描淡写,二皇子闻言,立时一脸的不以为然,耸着两肩笑道:“三皇弟这话就见外了。三皇弟得了好儿,我这心里也替你欢喜着呢,大家皆是兄弟,这些情分总不能忘。” 说到这里,他面上的笑容已是越发殷勤起来:“三皇弟今晚可有空?可愿与为兄小酌两杯?说起来,咱们兄弟也好久没叙了,若是方便,便将你家表兄弟也一并叫来,咱们好生乐一乐,不知三皇弟意下如何?” “好啊。”三皇子没半点推辞之意,从容地笑着点了点头:“正好我两个表兄弟今儿要进宫给我母妃请安,倒不必特意去请了。如今这天儿也确实是热,我记着二皇兄藏着好大一壶‘雪汤饮’呢,倒是可以拿出来解解暑气。” 说起来,几位成年皇子的生母大部分都还活着,只因年老色衰,中元帝对她们实在谈不上亲近,每个月最多也就去上一两次罢了,去了也只是坐坐就走,那凳子都未必能捂热,这还是瞧在她们育有子嗣的份儿上给的体面。 而即使生下子皇子,她们的位份也没往上提,全都在上九嫔的位置上呆着。 好在,那三夫人之位本就是空的,众人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听了三皇子之语,二皇子便大笑起来,拿着那棵草根儿向他指了指,摇头道:“合着你就等着来赚我的好酒呢,三不两下地便绕到这上头去了。” “二皇兄只说舍得不舍得吧,也别叫小弟去了之后空等。”三皇子一脸调侃,说话的语气很是轻松。 二皇子便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的神情来,叹息道:“三皇弟都发话了,为兄自然得听命不是?”说着他便又大笑起来,直将那笼里的鸟儿惊得满笼子乱窜:“三皇弟放心,等你们来了,雪汤饮必也备好了,咱们兄弟自好喝个痛快。” “一言为定。”三皇子抚掌而笑,又向二皇子揖了揖手,便自转身进了宫门。 “瞧瞧你这猴急的样儿,不过饱食了一顿,就忘了什么时候挨过饿了?”便在他跨进宫门的同时,身后陡然传来了二皇子的凉凉的语声,似是在向着那鸟儿说话。 三皇子的面色立时冷了下去。 二皇子那话里是什么意思,拿脚后跟儿想都能想明白。 说白了,不过是“恨人有、笑人无”罢了,当初四皇子得了这差事时,他也是这样冷嘲热讽,偏面上又一副圆滑变通的模样,叫人说不出他半句不是来。 所谓小人行径,便是如此。 三皇子冷淡的面容上,浮起了浓浓的讥诮。 “今日天热,晚上喝酒时,殿下就穿那件新裁的绿纱衫吧。”金有平的语声传了过来,带着殷切与关怀,也有着一点打圆场的意思:“另叫跟着的小监备些醒酒丸,二殿下平素总说咱们的醒酒丸制得好,今日索性送一匣子过去。” 三皇子的眉眼舒展了开来,转首向他一笑:“好,就听金大监的。” 金有平便笑呵呵地躬身:“那我这就吩咐下去。” “去吧。”三皇子的语声和蔼极了,语罢便挥了挥手,将一应从人皆遣了下去,方径自跨进了宫门儿。 右一路的院子远不及中路院阔大,而是窄长的一条儿,进了宫门便是一条白石路,路两旁也有花木,只是因为地方小,因而处处显得逼仄。 三皇子负着两手,不紧不慢地穿过石子路,不多时,便来到了正殿门前。 那门前站着好些宫人,见他来了,连忙上前见礼,却被他挥手赶开了:“都下去,别在这儿杵着了。” 宫人们连忙都退了下去,殿宇四周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三皇子独自踏上石阶,推开了殿门。 正殿中空无一人,窗户只启了两扇,闷闷地像是蕴了一屋子的热气。 他皱着眉四下看了看,便转去了偏殿。 偏殿里倒是凉气氤氲,梳妆台旁边儿架着一只大冰鉴,丝丝冷烟自那冰鉴中升起来,殿宇里轻寒缭绕,倒有几分神仙洞府的意味。 三皇子的脚步在殿门处停了一会,方才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也很凉爽,屋子四周摆着成套的玉摆件儿,玉盆景、玉斗盏、玉笔格儿等等,地上更置了一对极精美的大玉瓶,每一样皆是上好的珍品,再也不复之前的寒酸。 谢氏半倚在榻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正望着窗上的日影出神,就连三皇子进来了,她的眼珠也没动一动。 第785章凄凉意 “你好些了没有?”三皇子上前几步,关切地看着谢氏。 她缓缓闭起了眼睛。 没有一字作答。 三皇子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倒也不以为忤,轻手轻脚地向榻边的鼓凳上坐了,伸手替她将薄锦被掖了掖,面上漾着一个温笑:“你也别总这样伤心了,好不好?你且好生养好身子,这比什么都要紧。待你身子养好了,总有机会的不是么?” 谢氏缓缓张开了双眸。 不过十余日的功夫,她就像是老了好几岁,眼角已有了浅浅纹路。 她定定地看了三皇子一会,忽然“嗤”地笑出了声:“机会?什么机会?” 她的唇角忽然就勾了起来,两道浅纹划在唇畔,越发显出了一种凄厉:“殿下以为,我还有机会么?”她的语声渐渐变大,唇角却仍旧勾着不放:“医说的话,殿下也信?我自己的身子我难道不知道?机会?这个机会殿下是有的,而我,却没了。” 说完了这些话,她像是极倦,眼睛又闭了起来,喘气声也加重了好些。 三皇子脸的往下一沉,站起身来在地下走了几步,不耐烦地抬手去扯衣领:“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医的话你不信,却偏要自己乱猜,说起来你自己难道就没错么?你若是仔细些,又何至于会发生这种事?你怨天怨地,却不知自省。此事最大的错处,便在于你自己不小心。” “小心?”谢氏陡然张开了眼睛,身子半支起来,死死地看着他:“我在我自己家里住着,也要千防万防地防着人么?我若是不小心,便是这三个月我也保不住……” 她说着终是落了泪,却也不去擦,由得那泪水滑过脸庞,落上衣襟:“我就是怕有事儿,这才叫人替我瞒着,女作司那里我也没报备,我难道还不够小心?这屋里人多眼杂,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我就是……我就是怕……怕我的孩儿出事……我才……我才……” 她说不下去了,眼中涌出巨大的悲伤,泪水一串串地往下落,然而她的唇角却依旧勾着,那一抹苍凉而凄厉的笑意,也始终挂在她的面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总揪着这点儿事不放?”三皇子立起了眉眼,扯衣领的手向上张了张,仿佛要从半空里扯下点什么来:“你防着谁?这屋里还有什么人要害你不成?莫不是你在防着我?我是这孩子的父亲,你连我都要防着是不是?” 谢氏咧开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她的面上布满了泪水,衣裳的前襟已然湿了一大片,可她的笑容却不见悲伤,唯有刻骨的讥嘲:“就因为有殿下在,所以我才不得不防。我若不防着,我连骨头都要给人啃光了。” 她流着泪说着这些,那一抹苍凉的笑意已然被泪水掩去,面上神情木然,像是一具哭泣的木偶。 这样的谢氏,哭得叫人生怜,只可惜三皇子却根本不为所动,反倒怒极而笑。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整张脸陡然变得铁青,桃花眼中柔情不再,唯剩厌恶与不耐:“我知道,我知道,你谢氏也算曾经的望族,毕竟要比我这个寒门子来得好。我这一身的毛病,你早就瞧不上眼了。”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铁青的脸上满是冷意:“我就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语声未尽,他的人已然大步踏出了殿门。 “哐”,一声巨响,却是那殿门被他反手一推,门扇撞在门框上,巨响之后,却又“咿咿呀呀”地荡了开去。 谢氏怔怔地看着那扇殿门,面上仍旧一派木然,眼泪却是停了。 偏殿中一片安静,冰鉴里的冰块“嘶嘶”地冒着烟,却是此处唯一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轻轻响了起来,旋即殿门便被人推开了,一个穿着深绿色宫装的小宫人,迈着碎步走了进来。 “夫人,该喝药了。”那宫人说道,将手里的托盘搁在了案上。 谢氏木然的视线向她身上一转,复又移开,涩声问:“阿茵呢?她可好?” 阿茵是她从母家带来的使女,向来便是她的心腹。 那宫人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轻声道:“回夫人的话,阿茵……不,是华夫人……华夫人正在柳烟阁里……合香……” “合香么……”谢氏点了点头,那种木然的神情自她的面上弥散开来,像是漾起了一圈冰冷的涟漪。 “我的骨头,终是叫人给啃了啊。”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细若轻烟,在殿宇中回荡着,完全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那小宫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颤声道:“夫人,您该……该吃药了。” 谢氏再度“呵呵”地笑了起来。 “吃药么?可不是。”她在笑声中喃喃地说道,视线转向了案上的药碗。 那碗中盛着黑黄的药汤,正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苦味。 “这碗药,果然该我来吃的。”谢氏说道,失神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积起了怨毒的光,“我若不吃了这碗药,我又该如何去收拾我的骨、我的血、我的肉?” 她“呵呵”地笑着,殿宇中回荡着她阴森的笑声,如同鬼语一般瘆人。 那小宫人吓得面色惨白,掩了口后退了两步,身子簌簌而颤。 谢氏却是放声大笑了起来,将手向四周一指,大笑道:“这些……这些东西,皆是拿我的骨、我的肉、我的血换来的。还有那里!” 她猛地将手往屋门处一指,眸中射出了怨毒的寒光:“那煊赫耀眼的前程,亦是拿着我的骨血……换来的……” 她的语声阴冷而低沉,然目中却又汩汩流下了眼泪,一脸的凄绝,形容极为惨然。 那小宫人吓得掩住了耳朵,再不敢站着,跌跌撞撞地推门跑了出去。 谢氏却在殿中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我最贴心的使女,果然……果然是……太贴心了……”她笑出了眼泪,用力地捶着榻,那放肆得近乎疯狂的大笑声,自深邃的大殿中传出去,却也只是在这高墙之下发出沉闷的回响,很快便散去了风里。 第786章烟霞红 夏日的风旋过宫墙,将一切声息拂得无影无踪。而那些在深宫中被压抑的哭喊与呻吟,亦在这风中消失了去。 当这一阵阵的热风掠过皇城,自那富贵金粉之地,落入寻常百姓家时,便又兀自明快了起来,拂几行柳树、乱几缕发鬓,如顽皮的孩童,自大街小巷中穿梭来去。 位于大都城水井坊的钟氏宅院中,此时正有好风阵阵,拂过满院花树。 刘氏立在廊檐之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摆。 她穿了一身新裁的夏衫,月白绣银莲叶阔边大袖衣、石绿折枝芍药八幅裙,皆是大都最新的款式,倒将她衬得年轻了好几岁。 几个小鬟正围在窗边糊窗纱,刘氏便在一旁指点:“……你们慢些,将那有花样儿的一面朝外,别弄反了。裁的时候仔细着些,莫从那竹枝纹儿的中间裁去,叶子不整了便不好看,若有人来作客,那是要被笑话儿的……” 她絮絮地说着这些,面上带着轻松的笑,神情间尽是惬意。 那新糊的窗纱是俏丽的烟霞红,映着窗外高大的木樨树,越显得幽窗寂静、枕簟生凉。 小鬟们便齐声应是,将那大大的窗纱迎风抖平,倒好似携了一片云霞,又有小鬟拿了银剪子,仔细地从那竹叶纹的边缘裁开。 “二娘且瞧瞧,这颜色你可喜欢?”刘氏左右端详着窗纱,便向屋中招了招手。 正坐在案边看书的秦彦婉闻言,便将手里的书搁下,起身行至窗旁看了看,便笑道:“这颜色好生鲜亮,钟舅母果然会挑得很。依我瞧就很好。” 刘氏便笑了起来:“我也觉得这颜色不错,你们姐妹三人住在这院子里,那梨月青的窗纱就显老成了些,不合你们这些年轻女郎们用。” 秦彦婉笑而不语,而坐在一旁的秦彦贞则面色淡然,垂眸盯着眼前棋枰,好似对身边之事全没放在心上。 秦彦棠看了她一眼,抬手将枚黑子落在棋枰上,一面便端起茶盅喝茶,语带笑意地道:“钟舅母就是这样爱操心,若依我看,原先的窗纱颜色还更凉快些。” 这话说得刘氏一阵笑,弯着眉毛看了看眼前的三个女郎,眼底的笑意几乎藏不住。 秦家此番来京,一共来了两位郎君、三位女郎,钟家的这所宅子恰好四进,塞下这么些人也不嫌挤。 旁的不说,只说秦家这三个女郎,头一个便叫刘氏欢喜。 秦彦婉清丽绝伦、秦彦贞淡雅从容、秦彦贞秀丽安静。三个女郎各有各的好,又皆生得漂亮,简直能把人的眼睛看花。 每每瞧见她们,刘氏便总觉得心满意足。 钟大郎的年纪也不小了,依她的意思,她是很想从这三个女郎里择一人为子妇的。再不济便择一庶女为妾,亦是美事。 若换了以往,秦家的女郎他钟家还够不上,这念想她也不敢有,当年除了一个外室女秦素外,旁人刘氏是从未肖想过的。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秦家在江阳郡的地位,如今却是有些不尴不尬的。往好处说,他们家出了个晋陵公主,这是意外之喜,更是阖族的荣耀;可往坏处说,晋陵公主到底也不姓秦,且秦家待这位公主也委实不大好。 郡中有传闻说,林氏当年对这个外室女极为严苛,甚至可以说是虐待,公主回宫时身子极弱,小小年纪甚至还落下了骨疾,这皆是拜林氏所赐。 有了这些传闻,秦家内宅不治、家风不严的说法,便渐渐传了开去。 此外,秦家大娘子秦彦雅被送进家庙清修,明面儿上说是要为母兄祈福,但这种事情,又怎么瞒得过旁人?若非秦彦雅做下了什么有违族规之事,年纪轻轻、正当婚龄的女郎,又怎么会被安排去家庙静修? 还有,秦彦昭与秦彦梨兄妹双双惨死,据说死前还背上了杀人的罪名,秦彦梨更是被范大郎当众斩杀,死得可谓惨烈。 秦家出了这么多的事儿,那名声怎么可能会好?就算出了个晋陵公主,可公主殿下待秦家也不过如此,明眼人看在眼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今,秦太夫人与两院老夫人皆闭门不出,秦氏重担皆落在了秦彦昭这个没满十八岁的儿郎身上,秦家往后会如何,实在不好说。 而反观钟家,钟家在上京本就颇有贤名,最近在漕运上也闯出了点名声,两下里此消彼长,在秦家人的面前,钟家的人已经再不像以前那样总矮了一个头了,刘氏亦有了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如此情形之下,择一秦氏嫡女为钟大郎正妻,或纳一秦氏庶女为钟大郎之妾,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当然,这只是私下里的一点小心思,刘氏还没明着和秦太夫人提过,她还想再等等。 一年前的教训,刘氏到现在都还没忘。而在秦素那里踢到的铁板,直到现在也还膈应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永远也想不明白,当初她怎么就能猪油蒙了心,居然妄想将大陈最尊贵的公主殿下,纳入府中为钟大郎之妾? 她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公主殿下那样出色的行止风度、那样绝美的容颜相貌,就凭秦世章,他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来么? 每回思及此事,刘氏就会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一张面皮更是疼得厉害。 当年她在秦素面前摆了多大的谱儿,如今她这脸面就疼得有多厉害。 好在人家公主殿下大人大量,并没与她计较这些,甚至还赏了东西下来。这让刘氏在庆幸之余,越发不敢操之过急,只将心思按捺下去不提。 “钟舅母也别总站着,坐下歇一歇吧。”耳畔传来了秦彦婉柔和的语声,刘氏立时回过了神。 她转首看着秦彦婉,又看了看在一旁对弈的秦彦贞与秦彦棠,只觉得这秦家的女郎们真是得天独厚,个顶个儿地漂亮讨喜。 “还是阿婉好,记得我这个舅母。”刘氏笑着拍了拍秦彦婉的手,拣了个海棠鼓凳儿坐了,又将纱罗巾子取出来拭着唇角,佯嗔道:“总好过那两个,就知道自己顽,也不来理一理舅母。” 第787章棋子落 刘氏一番话直引得众人皆笑,唯秦彦贞面色沉静、毫无动容。 秦彦棠看了看她,心下暗叹了一声,不得已丢下棋子,捧了一碟子甜瓜走了过去,笑道:“钟舅母请用瓜果。方才是我们的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刘氏先还板着脸,过后到底撑不住,自己倒先笑了起来,拿银签子挑了一小块甜瓜吃了,笑道:“往日我瞧五娘是个不爱说话的,如今才知道是我走了眼。罢罢罢,如今且受你服侍一回,我也舒坦舒坦。” 众人闻言,俱是一笑,连那窗根儿下头的小鬟也跟着抿嘴乐,院子里笑声不歇。 唯有秦彦贞,面色沉凝、不说不笑,拈着一枚棋子看着纹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彦婉与秦彦棠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各有无奈。 正当此时,忽有个穿青裙的使女疾步走进院中,行动间衣裙飞舞,却是走得非常快,一时间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采蓝?”秦彦婉一眼认出了来人,忙向廊下走了两步,剪水瞳中含着些许讶然,“你做什么去了,如何走得这样急?” “女郎!”采蓝的声音有点发紧,额上的汗珠滴滴滚落,她也顾不上擦,一脸惶急地奔了过来,颤声道:“启禀女郎,公主……公主殿下……驾到!” “啪嗒”,秦彦贞捏在手里的棋子,陡然掉在了地上。 满院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维持着一个定住的动作,呆呆地看着采蓝。 “哎哟我的老天”,蓦地,刘氏叫了一声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提步就往外走,走了两步之后她又猛地停了步,回身围着椅子打转:“快……快……把那个……那什么……把那窗纱先收起来……” 一语未了,她已然走到了窗前,一脸紧张地四下环顾,忽然就觉得,方才瞧来还很精致的院子,此刻看去,却是处处粗糙,处处都需要收拾,哪儿哪儿仿佛都配不上尊贵的公主殿下。 刘氏喉头发紧,用力地咽着唾沫,鼻尖上渗了一层细汗,心下一阵喜、一阵忧,一阵乐,又是一阵怕,简直是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 “我……我没听错吧……”她喃喃地说着,只觉得两腿发虚、身子发飘,腿一软,就势便坐回了椅中。 “公主殿下……居然……到我们家……”她越说声音越紧,到最后竟只剩下了喘气声儿,再也吐不出一句整话来。 却不知他们这寒门草舍,能不能入得了殿下高贵的眼? 此念一起,刘氏又一下子跳将了起来,张口想要说话,偏那喉头紧得厉害,想要吩咐的事千千万,却是一个字吐不出,只急得她连连捶着胸口。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收拾起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陡然传来,瞬间便打破了这院中短暂的寂静。 众人被这声音惊醒,循声看去,却见是钟景仁大步走了进来。 他走得非常快,长衫带倒了花架上的花盆,他竟也没顾得上,只急急道:“快!快一点!殿下很快就要到了,那内监正指点着在门前洒扫呢。你们也快些,先把衣裳都换了,院子里也赶快收拾出来!” 说着他又回头找人:“来人,给几位女郎着衣。还有你,”他转向了刘氏,平素总是很沉稳的脸上,此时满是惶急:“你也快点梳头换衣裳,这院子里得重新归置归置,一会儿殿下是要在此处燕息的。” 说到这里,他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吩咐:“来个人,速去花棚,把那几盆山茶端出来,那是殿下以前院子里的花儿,殿下是极爱惜的。”语罢他又厉了神色,提声道:“都给我小心着些!但凡出了半点儿错,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这疾言厉色的一番话,直将一众仆役说得色变,齐声应了个“是”便纷纷忙碌起来。刹时间,满院子一阵鸡飞狗跳,直是忙乱不堪。 那一刻,无论是钟景仁还是刘氏,都不曾发现,秦彦婉与秦彦贞的面色,在同一时间变得苍白了起来。 “四妹妹。”秦彦婉上前握住了秦彦贞的手,眸中的忧色化作了担心,语声轻细:“你……要小心。” 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了这四个字。 秦彦贞回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摇了摇:“二姊莫担心,我自有数。”语罢,面上笑容便淡了下去,眉心轻蹙:“六妹……公主……晋陵公主殿下本性纯挚,我想……殿下应该……不会迁怒于我们罢。” 话虽是如此说,可她面上的忧色,却是一丝未散。 秦家的一众小辈皆不会忘记,在离开秦府之前,秦素曾经是以怎样强势的姿态,端坐在德晖堂之中,挥袖纵横,直将秦家多年前的那些污垢尽皆抖落了出来。 那一次,包括太夫人在内的所有夫人们,对秦素的态度可委实称不上好。若非秦素带着一队强有力的侍卫而来,只怕太夫人头一个便要让人杖毙了秦素。 此事虽然已经过去,太夫人并高、吴两位夫人如今也都是深居于青州静养,再不管府中诸事。但是,事情总归是发生过了,秦素在秦家所受的屈辱,他们全都瞧在眼中。 秦彦婉与秦彦贞的担忧,亦是由此而来。 此时,听了秦彦贞之语,秦彦婉的一双烟眉紧紧蹙着,语声轻细:“这话也就你我说说,再不要对第三人说起。” 秦彦贞“嗯”了一声,轻轻颔首:“我自知晓。” 秦彦婉却仍旧很不放心,便将视线转向了秦彦棠。 秦彦棠没说话,只向她点了点头。 秦彦婉心下稍安,面色却仍旧有些苍白。 “哎哟,你们姊妹三个可别站着了,快些去着衣!”刘氏的语声蓦地响了起来。 秦彦婉等三人忙收拾好了神色,匆匆分开。 到了这个时候,刘氏可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了,说话完全就是扯开了嗓门:“快点去把衣裳换了,幸好前些时候才做了几身新衣,正好换上。” 第788章通光殿 一语说罢,刘氏便又走上前便去推秦彦贞:“你也快些回房去。”又回头吩咐秦彦贞的使女:“卷耳,快些带你家女郎去更衣。” 秦彦贞无奈地被她推着往前走,一面便道:“钟舅母勿推,我自己好走的……” “得了得了,快别说话了,赶去换衣裳是正经。”刘氏根本就不听她的话,匆匆将她赶得出了屋子,回头再瞧,却见秦彦棠已然轻轻巧巧立在了廊下。 “还是五娘听话。”刘氏赞了一句。 对这个不爱说话却极内秀的秦五娘,她心下是颇有好感的。 秦彦棠便抿嘴儿笑:“钟舅母也别光顾着我们,您自个儿也要换衣裳呢。” 刘氏忙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罢了,我也先回去了,我把妪留下来,你们有什么事儿就吩咐她去做。” 说着她便匆匆地去了,只留了管事妪听用。 这一刻,整个钟府从上到下,就没有一处不忙乱的。每个人都在用最快的速度做着手上的事,钟景仁把账房先生都支派出来了,命他们负起了管事之责,盯着那些小厮们擦洗门槛与栏杆,将所有人都赶得团团转,直恨不能连屋顶的瓦也一片片揭下来擦干净了再安上去才好。 时间飞逝而过,小半个时辰之后,正当钟府才忙出了一点头绪,那栏杆还没完全擦净的时候,水井坊的长街尽头,便现出了一队华丽的车马。 没有华盖罗伞,亦无彩凤盈车,这队车马虽极为华贵,然仔细看去,却又瞧不出来路。 通常来说,士族们出门时,那马车上头是有族徽的,以便让人知道车中人是谁,也免得冲撞了去。 而这队车马却很奇怪,车门上并无此类标志,只是,看那车前车后跟着的侍卫,却是一个个气势沉凝、形容不凡,一望而知,车中之人定是大富大贵。 水井坊这一带的住户以富绅与商户居多,众人皆是见过世面的,一见这队车马,就知道这车里的人绝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于是,路上行人便皆避去了道旁,连个瞧热闹的都没有。 秦素倚窗而坐,透过一旁的小竹帘子瞧着窗外情景,心下倒也有些雀跃。 今日的这次出行,可是她拣漏得来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得来的起因,还在于端午宴。 谢氏于端午宫宴滑胎一事,令中元帝极为不喜,甚至让他生出了几许忧惧,于是,他最近对静容华的态度便有些冷淡,或者也可以说是厌恶。 此次宫宴,基本上就是在静容华的一力撺掇下才举办的,如今却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中元帝自是不喜,且这不喜还是立刻就表现了出来。 自宴会之后,静容华便再不曾得召面圣,就连她住的宫殿,也从之前的金曲台,迁去了远在东北角的通光殿。 通光殿那个地方,秦素前世也曾住过。 那一处的殿宇倒是很大,房舍也很轩丽,唯有一点,便是地势非常不好,被一道高墙围住了大半,无论是进去还是出来,都必须绕着高墙走上一炷香的路,堪称不是冷宫的冷宫。 前世时,秦素是因为不小心被人算计,中元帝一怒之下,便将她送进了通光殿。所以,她对那个地方可谓很熟悉,对这所宫殿所寓示的意思,亦极清楚。 杜十七失宠了。 果然如此。 车窗上的竹帘筛下淡淡的阴影,秦素便在那阴影里勾了勾唇。 她就知道,以中元帝那喜新厌旧的脾性,杜十七风光不了多长时间。果然,这报应不就来了么? 秦素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宫里的日子,永远都是有失宠的、就有得宠的,亦有那手段厉害的,失了宠也能重新复宠。 江三娘,便是个中翘楚。 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法了,便在杜十七失宠后没几日,彼时还是丽修仪的江三娘,便在某个凉月如水的夜,以一曲凄美的洞箫,唤回了君王的宠爱。 据说,那一晚的丽修仪,穿着一身月华裙,美得仿若仙子临尘,将中元帝迷得神魂颠倒,当晚便宿在了猗兰宫。 一夜恩宠、锦帐春宵,中元帝直是龙心大悦,次日便将丽修仪重又提成了淑仪,那猗兰宫里的赏赐更是如流水一般,中元帝连续五晚召丽淑仪服侍,两个人小别胜新婚,好得蜜里调油。 于是,近段时间以来,这宫里的风向便又有了变化,猗兰宫的门前,再度车水马龙。 对丽淑仪复宠一事,秦素还是表示欢迎的。 她手里捏着人家一个大把柄,如今却正是良机。 于是,便在丽嫔复宠的第二日,秦素便登门拜访,与丽淑仪在偏殿长谈良久,直说了小半日的“贴已话”。 而待秦素离开之后,丽淑仪先是将自己关进寝宫,也不知在里头做了些什么。当她出来时,她已是收拾打扮一新,穿着一身簇新的湖光纱衣裙,袅袅娜娜地去了寿成殿。 再过不上几日,中元帝便召见了秦素。 自那之后,这对天家父女,终于重又变得父慈女孝、其乐融融,直是比以往还要亲近。 其后,经过数次相询,秦素才从丽淑仪口中探知,谢氏之所以滑胎,是因为长期被人用了药,而那药材查到最后,便指向了四皇子。 虽然缺乏人证与物证,四皇子也是竭力辩白,坚不承认他谋害了三皇兄的子嗣,但他身上的职衔却还是被抹掉了,三皇子则就此登高一步,成为诸皇子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秦素在车帘的阴影里冷笑。 在这深宫之中,所谓的有罪与无罪,全系于中元帝一身。他若欢喜了,便犯了天大的罪也可无事;而他若不欢喜,你好好地坐在屋中,也会祸从天降。 对于自己的几个儿子,中元帝的态度向来极其微妙。而他此刻捧着一个、压着一个的做法,也委实不像是父对子,而更像是君主的御下之道。 处置四皇子,并非是中元帝心疼三皇子,或是认定四皇子就是下药之人。他纯粹就是借着这件事敲打自己的儿子。 真是个狗皇帝! 第789章代巡边 “殿下,要不要喝口茶?”阿栗的语声传来,让秦素倏然回神。 她看了看矮几上搁着的茶盏,颔首一笑:“正好口渴了,给我倒一盏,也免得一会儿到了地方喝外头的茶。” 阿栗应声去一旁倒茶,秦素便拿起一柄团扇,慢慢地扇着风,笑道:“这一路倒也没那么热,就是太阳大了些。” 阿栗便笑了起来:“大都比青州凉快多啦,早晚特别舒服呢。”她说着面上便有了几许怅然,“秦家几娘子,如今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呢。” 秦素便拿扇子拍了拍她的头:“过会儿就见着了,你又在这里瞎猜什么。” 阿栗“嘿嘿”一笑,摸着脑袋道:“我就是觉得跟做梦似的,去年的这个时候儿,我们还在青州的秦府里赏花儿呢,今年却要在大都见面了,真的是……” 她有些词穷地摇了摇头,面上仍旧是一脸恍惚。 秦素看了看她,弯唇而笑。 阿栗觉得像在做梦,她,又何尝不是? 这一趟出宫,探望故人只是其一,与某人相见、请他帮忙并与之交换消息,才是关键。 说起来,这件事仍旧要多谢丽淑仪鼎力相助,否则秦素也不会有出宫的机会,更不会如此轻装简从,摒弃掉了大批碍手碍脚的宫人,也为她稍后与某人私会创造了条件。 还有,她此次出来见秦氏姊妹,也并非空着两手,而是带来了一样大礼。 有了这件大礼,她对秦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思及此,秦素摇扇的手便停了下来,垂眸沉思。 她的思绪,又转到了谢氏的身上。 从某种程度而言,谢氏滑掉的这一胎,为三皇子换来了大好前路,同时将四皇子狠狠踩了一脚,赢面还是在三皇子这一头。 只是,付出的代价却未免大了些。 这般想着,秦素不由心下哂然。 她也真是妇人之仁。 滔天权势在前,舍出一个胎儿又能怎样?男人,尤其是像三皇子这样又尊贵、又俊秀的男子,还愁没人替他生孩子? 身为此次事件最大的得利者,三皇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很是耐人寻味。 也正是因了此事,秦素才会如此迫切地要出宫。因为她需要了解更多的消息,以便锁定“那位皇子”的真身。 秦素颦眉坐在车中,心中总有些七上八下地,落不到实处。 纵然此次出行得偿所愿,中元帝现在又肯给她撑腰了,又多了一个丽淑仪做帮手,可她却仍旧觉得,心里没底。 而究其原因,却是因为——桓子澄。 桓子澄已经离开了大都。 不知何故,在听闻这消息的时候,秦素心下涌出了强烈的不安。 端午宴后之后不久,桓子澄便升任了散骑,成为了大陈历任散骑郎中最为俊美的一个。而后,中元帝也不知是抽的哪门子风,居然命他代天子巡边,将他一脚踢去了泗水。 就算桓子澄一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只怕也要两个月的时间,等他回来的时候,那玄都观里的枫叶,只怕都要红了。 而他,真的能回来么? 秦素怅然地叹了口气,忽觉那车身震了震,随后外头便传来了阿耀的语声:“女郎,到了。” 称女郎而非殿下,自也是微服而出的基本条件,阿耀聪明伶俐,当然不会出错。 此时,阿栗已然上前推开了车门,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阿梅、阿桑以及李妪等人皆围了上来,白芳华也带着宫人候在了车外。 秦素举眸看去,便见马车停在了一处颇精巧的府邸门前,那门楣上头的“钟府”二字,正映着夏日的天光。 钟家买在大都的这处宅子,倒真还不错。 秦素淡淡地想着,扶着阿栗的手,姿态优雅地跨下了马车。 钟府早已启了四门,正门的门槛也都卸去了,大约是以为秦素会整车而入的。 却不想,那一张精巧典雅的青幄小车,丝毫不是他们想象中华丽非凡的模样,且那马车也只停在了门外,并无整车进门的打算。 公主殿下如此谦和守礼,不说别人,只钟景仁夫妇二人,此时已是一脸的受宠若惊。 见秦素下了车,他二人连忙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下跪见礼,伏地口称:“见过晋陵……” “起来罢。”不等他们说完,秦素就挥手叫了起,一面便将视线向他们的身后掠了掠。 秦家三姊妹并钟家几个小辈,皆屏息跪在阶前,一个个俯首贴地,连头都没抬。 秦素便又抬了抬手,含笑道:“都快起吧,别跪了。今日是我来得突然,倒叫你们受了惊。” 钟景仁夫妇同时道“不敢”,一面便爬了起来,躬身立在一旁,并不敢抬头张望。 秦素笑着上前,亲携了刘氏的手,和声道:“往昔情分终不可忘。今日我是来叙旧的。你们瞧,我连仪仗都没带来,便是不想惊动太多人。” 她的面上挂着极温柔的一缕笑,眸蕴春烟、唇若含丹,犹是当年那个美艳聪慧的秦六娘。 刘氏悄悄抬起眼眸,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慌忙又垂下头去。 秦素便又一笑:“钟夫人可千万拘束了去,咱们还是进屋再说罢。” 刘氏此时哪里还有以往的精明,她的手被秦素这样拉着,半边身子几乎都麻了,说话也再没了往日的利索,结结巴巴地道:“殿……女郎真真……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一般,只我们这……这寒舍……太委屈……委屈女郎了,万望女郎……不要……不要嫌弃。” 听着她抖抖索索的话声,秦素仍旧笑得温和,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温笑道:“钟夫人太客气了,哪里就这样尊贵起来,原先的我是什么样儿,如今的我还是什么样儿。钟夫人若只管这么着,我可是不依的。”说着她便又向秦彦婉等人招手,语声越加温柔:“几位女郎也请过来,咱们一起进去吧。” 见她始终和颜悦色,刘氏终是大松了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汗浸后背,衣裳都湿透了。 第790章问故人 事实上,自打听闻晋陵公主到访的消息后,刘氏这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从最开始的狂喜到后来的惶惑,再到害怕、忧虑乃至于恐惧,各种情绪都转了一遍。 这也并非刘氏想得多,委实是秦家待秦素堪称苛待,尤其是去年,太夫人竟想着把秦素送予范二郎为妾,完全就是要置她于死地。 只消一想起汉安乡侯府的惨状,刘氏就总觉得心里憷得慌。 虽然汉安乡侯阖族覆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范二郎曾冒犯公主殿下,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中元帝发作汉安乡侯,很难说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此刻,见秦素的态度如此之好,刘氏终是一颗心落了底, 公主殿下有命,秦彦婉等人自皆应是,众人便围了过来,簇拥着秦素进得府门,来到了正房。 钟府的正房早就收拾一新,湘竹椅搭、银针篾包脚凳,连门上的细竹帘子也是才换上的,透雪瓷的大花斛里插着几枝莲蓬,散发出阵阵清香,一应家具亦皆擦拭得干净,布置得又精雅又舒服,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秦素四下环视,心中却也满意,便向正中的扶手椅上坐了,又招呼钟景仁等人入了座。 为怕刘氏等人拘束,秦素还很帖心地让白芳华等人随钟府大管事下去喝茶,房中只留了李妪、阿栗等秦府来的仆役,正房中的氛围亦因此而变得轻松了些。 待各人坐定后,秦素便举眸环视了一圈,含笑语道:“钟夫人这院子置得好,地方大不说,更是闹中取静。且方才这一路进来,我瞧见那花木也收拾得很干净,钟夫人果然还像以往一样能干。” 刘氏忙在座中躬身笑道:“殿下过奖了。民妇也不过是瞎收拾罢了,寒舍简陋,辱没了殿下,民妇甚是惶恐。” 许是心中大定之故,现在的她言行倒比方才自然了些,话也说得很得体。 一旁的钟景仁便跟着陪笑道:“殿下驾临,真使蓬荜生辉。只求殿下多坐一会儿,我们已经叫人备了茶点,殿下若是不弃,还请用些点心再走不迟。” 本朝贵族向有午后用一顿茶点的风习,钟景仁这也是投其所好。 秦素闻言,便笑着摇了摇手:“这怕是不行的。我出来的时辰有限,并不好多耽搁。”似是怕他们心下不舒服,又添了一句解释:“宫里规矩严,进出都有时辰的,并不是我不想留下,委实是不好多呆,还望两位体谅。” 她这话说得十分客气,钟景仁与刘氏哪敢这么听着,已经是齐齐站了起来,迭声道“不敢”。 他们这一起身,秦彦婉等一众晚辈自也不好坐着,便也跟着站了起来,堂屋里一时间倒是站了满地的人。 秦素便又忙着招呼他们坐下,又故作不喜地板起了脸:“钟夫人也莫要太见外了,我方才都说了,咱们就还和以往一样地相处着才是。我出来的时辰本就不长,若是都耗在这些虚礼上,我可不依。” 钟景仁与刘氏又是一通请罪,好容易众人才又坐了下来,秦素这才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拿了柄描金纹玄漆柄洒花团扇,有一下无一下地摇着。 天气到底还是热的,这么几下折腾着,她的后背已然微湿,好在这屋里摆着个大冰鉴,尚算凉爽,将那盛夏的暑气也扫去了几分。 略落了落汗,秦素便搁下了扇子,转向秦彦婉,和声问道:“二娘是几时来的大都?” “回殿下,我们是今年二月下旬到的大都。”秦彦婉语声婉转,手上亦摇着一柄月白素纱扇子,面上浅笑盈盈。 秦素便弯了眉眼。 这个秦家二娘,仍旧是她记忆中那个清丽温柔的二姊。 秦素面上的笑加深了些,又问:“如何不见几位郎君?他们没住在钟府么?” 她这问的便是秦彦昭与秦彦直了。据秦素所知,他们也是住在钟家的。 听得她的问话,秦彦婉便停了扇,恭声道:“回殿下,我二兄与五弟今日去外头买书去了。陶夫子布置了功课,那些书皆是功课上要用的。” 秦素闻言,心下倒有些遗憾,面上便也显了出来,叹息道:“早知道我就提前说一声儿了,倒是怪可惜的,没见着二……郎君与五郎君。” 到底那也是她的亲人,虽然她并不是个很重亲情的人,只秦彦昭与秦彦直这两兄弟都不算太糟,见他们一面,她也是为了放心的意思。 前世的此时,秦家已然出了事,不久后,秦彦昭就坏掉了名声,直到最后吐血而亡。而这一世,秦家仍旧安安稳稳地,就冲着这一点,秦素也想见他们一面。 这般想着,她便又左右看了看,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人,想了想,便问:“那陶夫子可在么?我记得陶家娘子是随着他一起来了大都,如何也没见她在?” 此言一出,刘氏的面上便浮起了些许尴尬之色。 秦彦婉却是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摇着扇子,缓声道:“回殿下,因陶夫子喜静,太祖母在临行前特意叮嘱,要我们给他父女在大都买个住处,也好让他们安静地住着,不被旁事打扰。如今他们皆住去了自己那里,并不在府中。” 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叫刘氏的脸上有些泛红。 她坐直了身子,拿纱罗巾子掩信了唇角,面上便扯出个似有若无的笑来,搭讪道:“是啊殿下。那陶家娘子年纪大了,并不好时常在郎君们身边出入的,太夫人这主意很好。” 秦素点了点头,温和地道:“如此倒也罢了。终究陶夫子并非秦氏门客,秦太夫人也是以上宾之礼待之。” 这话音落地,刘氏面上的笑容便有些发僵,干笑了两声,终是垂下了头。 秦素的视线扫过她,心下微觉诧异。 这情形,怎么像是有什么事似的? 她转眸看向了秦彦婉等人,却见秦家几位姊妹皆是面无异色,倒是钟景仁,此刻的面色亦有些微变化。 秦素不由大为讶异。 连钟景仁都是这般情形,难道说,陶家父女真的出了什么事? 第791章易地处 此时,刘氏正微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手紧紧地捉着纱罗巾子,指节处都泛白了。 秦素挑了挑眉。 难不成,陶家父女没住进钟家,居然还是有原因的?且那原因与刘氏有关? 心中暗自思忖着,秦素仍旧是一脸温和的笑,扯起了别话:“大都这里的夏天倒没那么热,比之青州终是爽气了许多,尤其是早晚风凉,有时候还得加一床夹纱被才成呢……”她语声轻缓地说着天气,似是并没发现刘氏的异样。 这些家常话总是很容易调和氛围的,刘氏面上那种不自然的神情,终是渐渐散去,正房里的气氛也重又融洽起来。 将那客气话反复地说了几遍,秦素便暂歇话声,眼风往阿栗那里扫了扫。 阿栗心下了然,立时上前一步,轻声问:“殿下,路上您就说热了,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换身儿衣裳?” 秦素安然不语,一旁的刘氏自是听到了阿栗的话,连忙殷勤笑道:“殿下是该歇一歇的,从皇城过来可不近,这路上可不就热得很么?说起来,我们这寒舍里倒还有一两间院子,勉强也算能入眼,如殿下不弃,便去那里安置可好?” 秦素便笑着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语罢又侧首看向了秦彦婉等人,面上的笑容越发柔和:“说起来,我与几位女郎也是许久未见,如今倒也想与她们叙一叙,却不知钟夫人意下如何?” 她的态度仍旧极为客气,刘氏闻言,又是一脸地受宠若惊,迭声道:“自是使得,自是使得。殿下驾临,直是我们天大的福气。她们几个也正盼着与殿下说说话呢,我这就带殿下过去。” 秦素弯了弯眼睛,笑而不语。 她就喜欢刘氏的这股子机灵劲儿,还有她拼命巴结的模样,也很叫人舒心。 还记得不久之前,刘氏去白云观请秦素推星盘,那个时候,刘氏高高在上,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而秦素只能打横相陪。而今日,高居正坐的变成了她秦素,刘氏连巴结都巴结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去。 这感觉,的确很叫人欢喜。 秦素的眉眼又弯了弯。 她承认,她确实有点小人得志,可她却没办法不乐此不疲。 人生苦短,当得意时需得意,能纵情快活一日,自然需得尽情地快活。 这世上从来都是有灭顶之灾一说的。她这个西贝货公主,本就坐得不大稳当,万一哪一天被人拆穿了去,秦素可不想待到那时再来后悔。 此时,刘氏等人已是尽皆起了身,殷勤地请秦素去后院小坐,秦素便笑吟吟地扶着阿栗的手,随着他们步出了正房。 步下台矶、转过廊庑,那廊下的葡萄架一片浓绿,筛下满地细碎的光影。 秦素的面上笑容谦谦,自那满地浓荫中行过,看起来没半点架子,然那种久居高位者的气息,却自这笑容中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直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刘氏先还在旁笑着说话凑趣,渐渐地便为这气势所慑,不由便噤了声,连呼吸都放轻了好些,只沉默地在前引路。 那一刻,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再度漫上了刘氏的心头。 她忍不住便想:到底是做了公主的人,就是与旁人不一样。公主殿下这一身的气度,果然不是常人可比的。 一行人安静地自曲廊下行过,穿过两道垂花小拱门,便来到了内宅后院。 到得此处,钟大郎等一应年轻小辈便皆止了步。 再往里去便是年轻女眷们的住处,他们这几个成年的郎君,自不好跟进去,便皆在门外屈身恭送。 秦素见了,便招手唤来了一旁的李妪,和声笑道:“有劳妪跑一趟,把那几匣子东西给各位郎君送过去。那上头我都写清楚了,妪一房一房地送,莫要送错了。若一时弄不准也无碍,白女监那里有现成的礼单子,有什么不清楚的,你找她去问便是。” 李妪应了个是,复又笑问:“女郎们的礼匣子要不要我也一并送来?” 秦素便笑了起来:“如此也好,便叫阿桑陪你去吧,多叫几个小宫人,一并送到里头来。” 众人一听便知,秦素这是给钟家每人都带了礼物,于是钟大郎等人便伏地跪谢公主赏赐,秦素坦然受了他们的礼,那厢李妪便领命而去,钟大郎等人便也跟着下去了。 秦素此时便转首向刘氏一笑,说道:“委屈了大郎君他们,钟夫人莫怪。” 刘氏忙忙地摇手说不敢,又要拉着钟景仁伏地谢赏,却被秦素扶住了,只道“不可”。 见她坚不肯受礼,刘氏便只得不住说着感谢的话,直到秦素再三劝阻,她才算安静了下来。 众人便又继续前行,进了垂花门,便有花木扶疏、亭台隐约,风景又与前院不同。一行人沿抄手游廊再走一段路,便到了秦彦婉等人的住处。 那是一所极精致的小院儿,宝瓶门上嵌着灰瓦、叠着青砖,上书着“藏春亭”三字,字字若簪花,却是女儿笔墨。 “倒是好个所在。”秦素笑赞了一句。 刘氏这时候又有了点精神,便陪笑道:“到底是女郎们住的地方,自不可委屈了去。” 秦素微微颔首,提步走进院中,却见这院子也是两溜儿的抄手游廊,围着一院子森绿的湘竹,却是别无花木。院中屋舍则呈品字形,正房居中,面朝着院门,东、西两厢皆有台矶相连,三处屋舍都是一明两暗的格局,院子东边儿旁边还有一所小小跨院儿,看样子是小厨房并使女们的住处。 秦素四下环顾,点头笑道:“这地方倒真精巧,果然最适合给女郎们住。”说着话她已是拾级而上,沿着曲廊转去了正房。 钟景仁与刘氏在前头引路,将她送到正房门前便皆止了步,刘氏上前两步,恭声道:“此处是女郎们的住处,殿下燕息之处便在一旁的望湖楼。那望湖楼原是给女郎们配的书楼,如今已然收拾出来了,一会儿我会叫人将白女监等人请过去服侍殿下。殿下何时想歇个脚,便可叫二娘子她们引着您过去。” 第792章愿还乡 秦素闻言便点了点头。 刘氏果然是个聪明的,知道秦素是要与秦家姊妹叙旧,便不在一旁讨嫌。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秦素面上的笑容没有分毫变化,和声道:“有劳钟夫人了。” 刘氏连道不敢,钟景仁便与她一同行了礼,两个人皆退了下去。 此刻,秦彦婉的两个使女采蓝与采绿,早便候在了门前,两个人双双打起帘栊,将秦素等人让进了房中。 正房乃是秦彦婉的住处,收拾得很是清静,尤以墙上的那幅“春山图”最为醒目,画中山形连绵、云雾四起、气势磅礴,令人见之忘俗。 秦素左右端详了那画儿一会,便问:“是五柳先生真迹么?” “正是,殿下好眼力。”秦彦婉笑道,遂延了秦素上座,又命人捧上香茶果点,满满地摆了一案。 待各自坐定,秦素便转眸看向坐在左首的秦彦婉,却见这位昔日的二姊面带浅笑,行止间微含了几分清冷,剪水瞳平静无波,一举一动翩若仙人,直有出尘之姿。 秦素又去看秦彦贞与秦彦棠,见她二人亦是从容有度,并不因秦素成了公主而在态度上有任何变化,秦彦贞淡雅如常、秦彦棠静默如初,见秦素看了过来,两个人皆是微笑颔首,举止得体。 秦素便暗自点了点头。 秦家的女郎们一向出众,就连一肚子坏水儿的秦彦雅,放在大面儿上那也是绝对拿得出手的,秦彦婉等人自是比她又多了一分坦荡。 如此便好。 思及此,秦素便向左右看了看。 阿栗等人会意,躬了躬身,俱皆退了下去。 秦素便向秦彦婉一笑,启唇道:“倒叫二娘见笑了,说起来,我今日这一来,却是冒昧得很,事先也没说一声儿,还请你们别见怪。” 她此刻的语气与方才自是不同,语中之意亦很真诚。 秦彦婉向她笑了笑,柔声道:“殿下说得哪里话。殿下能来,实是我等之幸事,我们自是欢喜的。” 顿了顿,一双清瞳便凝在了秦素的身上,语声愈加柔和:“殿下一切皆好,便是我们最大的福分。” 她的眸光很柔软,似蕴着旧时情谊。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秦素的鼻尖竟有点酸。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似是又浮现出了那片寒冷的星空。 在异国的夜色中,那个瘦弱的身影渐行渐远,唯留下的包袱里传出来微温的暖意,依旧硌着人的心。 秦素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我自然是好的。”她笑着说道,捧起了一旁的茶盏,却并没去喝,只放在手里轻轻地转动:“如今的我与往日不同,自是也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得好,此是实话,想必你们也不会见怪。倒是你们,最近可好?” 在这几个姊妹面前,秦素并不想太端着,说的也皆是大实话。 此言一出,秦彦贞的面上便先有了笑,却是不语,仍旧是秦彦婉开口道:“殿下这样说,我们也自放了心。至于我们,那自然也是好的。” 秦素对青州秦府内部的情形已然不怎么关注了,但有那么几个人,她还是事先做好了安排。 “太夫人身子可好?”她问道,面上的笑容很是温和,“德晖……思过堂一切可好?” 自秦素进宫之后,德晖堂便改成了思过堂,太夫人用意之明显,这座中诸人自皆看得清楚。 见秦素问起了太夫人,秦彦婉心下怅了怅,旋即又收拢了情绪。 秦素与秦家根本就没血缘关系,而太夫人么…… 她在心下叹了一声,看向秦素,恭声道:“太祖母身子还好,思过堂中诸事皆遂,唯周妪因年纪大了,去年请辞回乡。太祖母便将她祖孙二人的身契还了。” “如此便好。”秦素淡笑着道:“周妪当年痛失子孙,如今就守着一个阿承过日子,她大约也不想再为奴为婢,任人宰割了罢。我也觉得她离开秦家是好的。” 对当年的事并无讳言,说起这些时,她的面色亦是安然。 “殿下说得是。”秦彦婉叹了一口气,态度却很是坦诚:“阿欢那件事,太祖母后来也同我们说了,的确是我们秦家对不起周妪。临别前,太祖母予了周妪不少银,足够他祖孙安家立业。太祖母还应承,等再过几年,阿承年纪大些,便叫他来秦家附学。”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太夫人果然远见卓识,却是我们这些小辈及不上的。原本我还想着,若是周妪无处安置,我倒可以想想办法,如今却是不必了。” 这本就是秦家欠了周妪一家的,当然该由太夫人一力偿还。好在太夫人还算是有些见识,秦素叫人给她传的话,她也是听进去了。 搁下了茶盏,秦素拿丝巾拭了拭唇角,轻声道:“青州诸事皆好,我这心里也安。如今我倒要请问一声,陶娘子又是因了什么没住进钟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话音未落,房间里,忽然便有了一种安静。 虽这安静只有数息,却微妙得让人难以忽视。 随后,秦彦婉便安然地摇起了团扇,清声道:“原来殿下都看出来了。” 秦素便掩唇笑了起来:“我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二娘又不是不知道?在那个地方呆着,察颜观色可是首要的。方才钟夫人面色陡变,我想,陶夫子离开钟家的原因,想必便在她的身上吧?那钟夫人的精明,我可是亲身领教过的。” 这话含着揶揄,然语意却亲切。 秦彦婉闻言,面上便有了一个无奈的笑:“殿下莫要来取笑我们才是。” “这可不是取笑,而是事实如此。”秦素说道,面上笑容清浅:“如今我便要来问一问二娘,陶夫子到底出了何事?” 话音落地,秦彦婉的面上便生出了一分难色。 “二姊便说了又何妨,殿下又非外人。”一旁蓦地传来了说话声,却是秦彦贞开了口。 秦素侧首看去,见秦彦贞一脸端肃,神情中大有不平之意。 “这是出了什么事么?”秦素十分讶然。 第793章尚药局400月票加更 看秦彦贞的表情,这是出了大事的样子。难道说,陶家父女与刘氏之间,还产生了什么矛盾不成? 见秦素动问,秦彦贞张口欲言,谁想一旁的秦彦棠却抢先开了口:“回殿下,并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五妹妹此言差矣。”秦素还没来得说话,秦彦贞已是接口说道,语声铮铮如铁管,竟是直言不讳:“就算钟舅母是长辈,她做的事终究是错了,尊重长辈与指明错处,这两者并不相悖。正相反,明知长辈做得不对还替她隐瞒,这才是姑息。” 停了停,她的语声忽尔转寒:“我秦氏这几十年来走的弯路,还少么?秦家痼疾如斯,不也正是因了这姑息二字么?”语毕,她断然地将衣袖一拂:“二姊若是不说,再过几日,我自去与钟舅母分说。” 秦彦棠被她说得怔住了,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回过了神,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苦笑,摇头道:“我这才说了一句,四姊倒说了一大串。罢了,我说不过你。” 她仍旧是和婉不争的性子,说罢此语,她便真的不开口了,只端起茶盏喝茶,面上笑意恬和,是真的不介意、不生气、不入心。 “罢了,还是我来说罢。”秦彦婉叹息地说道,又转向了秦彦贞,“四妹妹莫要开口。” 见她端出了姊姊的架子,秦彦贞自不会再说什么,只整袖而笑:“二姊又何必做得如此明显?就算我得罪了钟舅母,那也没什么。” “我既居长,就算要得罪钟舅母,那也该由我来得罪。”秦彦婉说道,语气竟是少有的坚持。 说罢此言,她又转向秦素笑了笑,面带歉然:“请殿下恕罪。我们姊妹几个平素说笑惯了,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勿怪。” 秦素此时已经听出点意思来了,闻言便是一笑:“秦四娘乃女中丈夫、闺闱豪杰,我是早就见识过的。坦白说,四娘的这一身铮铮铁骨,我心向往之。” 言至此节,秦素便起了身,面朝着秦彦贞诚心诚意地道:“当初四娘相助之恩,以及其后又为了助我而不惜以身犯险之德,我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说着,她便忽然折腰行了一礼。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秦彦贞等人俱皆呆住了,好一会后,她方才忙忙起身避让,可秦素这个礼却是行完了。 施施然地直身而起,秦素便侧首一笑,眨眼道:“我这个礼四娘算是受了。我先说一声儿,稍后若是有什么事,四娘你可不能与我较真儿,毕竟你受了我的礼在先,再较真儿可就没意思了。” 秦彦贞直听得云里雾里,又见秦素的面上挂着狡黠的笑,总觉得她这话说得大有深意。 便在她思忖之时,秦素已然重新归座,向秦彦婉笑道:“还请二娘告知详情,究竟钟夫人做了什么?” 陶夫子其人,秦素还是很看中的。秦家的几个郎君有他教着,才有前程可言,如果陶夫子真出了什么事,秦素可没本事再去找一个如此出色的夫子出来。 秦彦婉此时才从震惊中回过了神,微带埋怨地看向了秦彦贞:“四妹荒唐,怎可对殿下如此无礼。” 秦素忙拦在了头里:“罢了,我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二娘且别怪她了,快些坐着说话。若不然,我可要过去给你奉茶了啊。” 这话说得众人先是一怔,旋即便皆笑了起来,连秦彦婉亦是满面笑容。 “殿下莫要如此,我等不敢当的。”她的口中说着客气话,然唇角的线条却比方才更加柔和。 秦素知道,她这个二姊是没忘了旧情的,包括秦彦贞与秦彦棠在内,这几个人,想必都还记得她这个外室女对秦家的大恩。 若没有秦素,今天的秦家还是一滩浑水,又哪来如今这焕然一新的气象? 纵然名声略有损伤,纵然现在的秦氏在郡中地位尴尬,但除去了最大的那几个毒瘤,往后的秦家必然蒸蒸日上,一天比一天好。 “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大事。”秦彦婉清和的语声传来,拉回了秦素的心神。 她凝眸看去,却见秦彦婉的唇边含了一丝无奈的笑,语声不紧不慢:“的确便如五妹妹所言,这事儿说是个误会也不算错。钟舅母原先也是好心,后来种种亦因之而起。说来说去,不过是因见着见陶家娘子人才出众,钟舅母便想要替她牵根红线罢了。” 原来是这事儿。 秦素点了点头,面上现出了回忆之色:“我记得陶娘子今年快十九了吧?按理说,她这个年纪,谈婚论嫁都算是迟的了,钟舅母想替她物色亲事,却也不算错。” “殿下所言甚是。”秦彦婉接口道,言语间已然没了最初的生疏感,倒有几分当初与秦素相对聊天的闲适:“陶娘子的年纪大了两岁,陶夫子想必是着急的。便在我们还在青州的时候,有一次,陶夫子便隐约向太祖母提了这件事儿。不过,当时秦家诸事甚繁,太祖母没顾得上。后来没过多久,我们便启程离了青州,这件事儿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原来这还是陶夫子所托呢。”秦素笑着说道,复又挑起了眉:“那怎么又扯上了钟夫人?莫非是秦太夫人委托的?” “这倒不是。”秦彦婉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续道:“钟舅母原不知道这件事儿。我们抵达大都后,便齐齐住进了这府中,陶夫子父女也住进了跨院儿。说来也是不巧,那时候钟舅父正想通过漕运走一批药材,与尚药局吴令史打了几回交道。那吴令史的夫人来钟家赴宴,不知怎么就瞧见了陶娘子,她便上了心。” 秦素对尚药局并不熟悉,此时便插言问:“倒要请教二娘,这尚药局又是个什么所在?” 秦彦婉便笑道:“这个我也知之不详,我只知道,若是钟舅父想要大量贩运药材,必须从尚药局那里拿到许可的文书才行。” 第794章撒花露 “如此。”秦素点点头,目中有着些许好奇:“那吴令史夫人莫不是看上了陶娘子?” “的确如此。”秦彦婉说道,剪水双瞳之中,似有着一些隐约的情绪:“那吴夫人因膝下空虚,便想要讨一房妾室绵延子嗣,可巧瞧见了陶娘子,便向钟舅母提及此事。钟舅母便应下了。” 秦素的眉心蹙了蹙。 陶文娟前世可是嫁予了薛允衍的,刘氏这是多大的脸,居然想将她送给一个小小的令史作妾? “那吴令史是个怎样的人,二娘知道么?”秦素问道。 秦彦婉闻言,清丽的容颜便暗了暗,语声放低了一些,道:“吴令史今年四十有五,因身子不大好,形容黄瘦。” “居然这般老了么?”秦素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怎么如此年纪,膝下竟是无子呢?” 这么个半大老头儿,如何堪配陶文娟?而刘氏如此热心地撮合这事儿,这定然就是私心作祟,为的不过是那一纸许可文书。 此时,便听秦彦婉无奈地长叹了一声,低语道:“据我所知,那位吴夫人的性子,有些……严厉。据说这是因为吴令史身体不好,且吴夫人当年乃是下嫁,所以在吴家是吴夫人说了算的。” 秦素立时了然。 看起来,这位吴夫人却是个厉害角色,多年来一直无出,竟也能压得吴令史不敢讨妾,生生拖到了现在才提这事儿。 若是陶文娟进了这吴令史的家门,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绝对好过不了。 秦彦婉此时便又道:“应下此事后,钟舅母便去向陶夫子面前提了,陶夫子当下便拒绝了,只说是年龄相差太大,不般配。原本此事到此也就结了,可就在半个月前,钟舅父因买下了几艘楼船,便在如意坊酒楼举宴庆祝,请了许多人出席,吴令史夫妇自也在其中。钟舅母因说人多些才热闹,硬是将陶夫子父女也都拉了过去,并把陶娘子安排在了她那一桌。”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复又续道:“便在酒宴之中,吴令史家的一个小鬟失了手,将半壶花露泼在了陶娘子的身上,钟舅母便叫了自己的使女引陶娘子去换衣裳。结果不知怎么一来,那使女竟将陶娘子引去了那如意坊大花园的偏厅。那地方……当时是设作醒酒之处的,而吴令史酒力向来不佳,开席后没多久,便被人送去了偏厅醒酒……” 她说到这里便歇住了话声,面上有了一丝难堪。 秦素不由暗自冷笑。 原来,这又是一出捉(啊)奸在床的戏码。 刘氏这是失心疯了么?就算她很精明地将事发地点选在了如意坊酒楼,没放在自己家里,那也是坏名声的事儿啊。 到底陶夫子乃是秦府西席,刘氏此举,秦彦婉她们的名声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且陶夫子本人虽是寒门庶民,可他的身后,却站着秦家。 刘氏这分明便是仗着钟家渐渐势盛,便没再把秦家瞧在眼里了。 简直自私透项。 “钟舅母并没拿陶娘子当正经女郎看。”秦彦贞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面色十分冷肃:“如此行径,将女子闺名视同儿戏,实是大谬!” 她仍旧还是那个脾气,直而不曲,见到有错必要指出。 秦素闻言便点了点头:“钟夫人有时候就是精明太过,陶夫子离开钟家,是对的。” 淡淡的语声,面上几乎没有表情。 事实上,陶夫子没有一怒之下请辞,至今仍旧在秦府做西席,已然堪称万幸。 听得秦素所言,秦彦婉的心下便凛了凛,沉吟片刻后,慢慢地道:“虽然并未铸成大错,陶娘子更是很聪明地提前回转,也没撞见什么人。但陶夫子却还是于第二日就搬离了钟家,我们几个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这事儿的。所幸二兄办事得力,早在我们初初抵达大都时,他就已经替陶夫子置办好了宅子,房契等物也皆都交过去了。于是陶夫子父女便直接搬了过去,如今二兄他们上课,都是要去陶夫子的住处的。” “那钟夫人呢?”秦素接口问道,语声仍旧很是淡然:“她无事么?” “钟舅父听说了此事,很是动怒,罚了钟舅母……抄经思过。”秦彦婉说道,神态中有着几许无奈:“这件事儿我也写信禀告太祖母了,只太祖母如今不管事,却是没收到回音。” “抄经么……”秦素掩袖而笑,眸底漾了浓浓的讥嘲:“却原来,在钟洵美的眼里,陶家娘子的名声,也不过就这样儿罢了。” 钟景仁字洵美,秦素以字呼之,也算是给了他两分体面。 而在说这些话时,她的语声越发淡然,那双如蕴春烟的眸子里,满是冷意,身上的气息亦是冰冷。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唯一阵阵风儿轻拍着湘帘,携来些许爽然。 “二兄正在外物色宅子,我们很快就会搬出去的。”一个恬和的语声蓦地传来,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众人俱皆一惊,秦素抬头看去,便瞧见了秦彦棠那张秀丽的脸。 “此话怎讲?”秦彦婉忍不住提声问道,面色很是讶然。 看起来,这件事她是半点不知的。而一旁的秦彦贞虽未说话,但她看向秦彦棠的眼神,亦充满了惊奇。 秦彦棠工丽的脸上,便蕴起了一个极浅的笑意:“二兄有一次过来说话,我瞧见他袖口里露出了一角纸,上头记着某街某巷某宅占地几何、银几许等字样。彼时,陶夫子他们都已经搬走了,二兄袖着这些,定然不是帮陶夫子相看宅子。那就只能是给我们相看的了。” 她难得说这么多的话,而更叫人吃惊的是她的这份体察入微的观察力,以及敏锐的头脑。 “既知此事,为何不告诉我们?”秦彦贞此时便问道。 秦彦棠向她弯了弯眼睛:“四姊又没问我。” 秦彦贞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便几乎失笑:“这还要我问了你才肯说?你这也真是……” 她摇着头,却是没往下说,但面上的神情却显得轻松了许多,甚至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第795章赠玉珮 秦彦婉此时亦笑了起来,面上是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笑着道:“五妹妹向来秀外慧中、观察入微,却是比你家两个姊姊强出了太多。”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秦素心底里便松了口气。 如果说,一年前的刘氏,在精明之外尚还有着几分谨慎,那么,一年之后,在钟家蒸蒸日上、秦氏渐有些式微的情况下,她的那点谨慎还能不能继续保持,委实难讲。 为了一个并不怎么重要的贩药许可,她都能以如此下作的法子去算计陶文娟,若是碰上了更大的事呢? 比如……钟大郎的亲事? 在刘氏心目中,还有什么能大得过她的儿子?而为了自己的儿子,刘氏能做出什么事情来,秦素真的不敢想象。 如此情形下,秦彦婉她们住在钟家,确实十分不妥。 好在秦彦昭长进了许多,已然在想办法置产了,只要搬离了钟家,刘氏那些花招儿也没地儿使去。 秦素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秦二郎倒是个好兄长。”她含笑点了点头,又转向了秦彦婉:“二娘也要好生与他商议,找好了地方早些搬出去,到时候派人给我送个信儿,我定然送上一笔大大的乔迁之礼。” 秦彦婉此时只觉得那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落了地,闻言便将扇子掩了半面,笑道:“殿下金玉之言,我们可都记下了。” 她看上去心情极好,连笑容都带了几分飞扬之意。 看起来,纵然她不说,但在心底里她却也很清楚,再要这样住在钟家,早晚会出事。 “若是遇着什么难处,找人告诉我一声儿,我这个公主也能当些用的。”秦素的语声响了起来,字字温和,似东风拂面。 秦彦婉等三人闻言,俱皆动容。 秦素犹自含着浅笑,盈盈水眸自三人的面上滑过,说道:“钟夫人那里我会叫人去说的。你们放心,从今往后,她绝计不敢再做那些事儿。还有……” 她说到这里便自腰畔取下了一枚玉珮,含笑道:“这玉珮乃父皇所赐,宫中无人不识,我便留予你们。如有急事,你们可拿了这玉珮寻我,绝不敢有人相拦。” 说话间她已是起了身,将玉珮放在了秦彦婉身旁的小几上。 秦彦婉站起身来,一时间眼圈儿居然有点泛红,张了张口,却又觉千头万绪、无法言说。 秦家如今正在步履维艰之时,从刘氏对她们的态度上,亦能看出一二。 刘氏的那点儿小心思,以秦彦婉等人的聪明,又如何不明白?刘氏平素打量她们几人时那种称量的、估算的眸光,直若芒刺在背,叫人浑身不舒服。 只是,如今的她们也算是寄人篱下,青州那边诸士族对秦家的态度委实不能算是友好,他们这许多人离开青州,亦有着不得已的原因。 如今秦素却拿出了这样一枚玉珮,告诉她们有事可以直接去找她。 这位曾经的六妹妹,就算与秦家并无血缘关系,她对秦家姊妹的看顾,却像是与她们仍旧是一家人。 秦彦婉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心绪起伏,目中已然蕴了水意,只得低头掩饰。 此时,便闻秦素又笑道:“话说到这里,这这玉珮我也予了二娘,我这里倒还有一样东西,尚要请几位笑纳。” 说着话她已是第二次探手入袖,取出了三张极精致的花笺,放在了案上,浅笑道:“这是青莲宴的花笺,二娘也收好罢。” 秦氏姊妹闻言,尽皆大吃了一惊。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那花笺之上,复又看向秦素。此刻莫说是秦彦婉,便连一向表情欠奉的秦彦棠,亦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青莲宴花笺,那可是一笺难求的罕物,秦素居然亲自给她们送过来了,且一送就是三张。 这也太大手笔了。 “这是……青莲花笺?”秦彦婉忍不住轻声问道,一面垂目打量着那花笺。 那花笺只有手掌大小,也不知是以什么材料染制的,晕开七色,如虹影倒悬,一层层铺散开来,美轮美奂。在花笺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写着秦氏三姊妹的名字,而在花笺的左下方,则钤着一枚形制古朴的莲印,印中镂空,嵌着一个阴文的“青”字, 正是传说中一笺抵万金的青莲笺! 晋陵公主此番来访,居然是来亲自送邀笺的! 秦彦婉的视线凝在秦素的身上,眸中瞬间涌出了极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秦素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我在秦家十余年,多蒙诸姊妹关爱,这花笺便是我的一片心意,还望你们莫要推辞。” 说到这里,她特意看向了秦彦贞,含笑道:“此事我已禀明了父皇,并非徇私,乃是正大光明之事,若不然,这花笺我也拿不到。以秦家姊妹才学,参加青莲宴亦是该当的,还请四娘勿相拒绝,也免得我回宫不好交代。” 她这话说得温软,语声絮絮如与人话家长,说不出地亲切。 以秦彦贞刚正的秉性,她是完全做得出拒收之事的。所以秦素才会在事前抢先向她行了一礼,也算是小小地耍了一回无赖。 秦彦贞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那话语涌到口边,却又被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覆盖,让她有些难以开口。 秦素便又弯眉一笑,语声越加低柔:“方才我还特意向四娘行了一礼,这便算是我为了此事事先赔罪了,四娘受了我的礼,便不可再行反对。再者说,我也知道,你们也未必便觉得这花笺便是好东西,然在我心底里,我实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好,就如同你们希望我诸事皆好一样。而如今,我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便是这花笺了。请你们一定不要推辞,好不好?” 她的语声满含真挚,秦彦婉的眼圈儿一下子红得越发厉害。 参加青莲宴,甚或在青莲宴上得来一两个名次,这是身为女子者最大的荣耀。而在秦家名声渐低的今日,如果秦氏三女能于花宴上好生表现,也能够为今天的秦氏正一正名。 第796章素巾湿 秦素此番的考量,归根结底,还是她对秦家的一番眷顾。 “六妹……殿下,”秦彦婉有些哽咽地说道,拿锦巾按住了眼角,语声微咽:“殿下这般说,我这心里……委实……不好受。” 话音未了,眼泪已然滑下了她的面庞。 她不哭还好,这一哭,秦彦贞与秦彦棠的眼圈儿,也皆跟着泛了红。 曾经的姊妹亲人,如今却成了公主与秦家女郎,那种感受,实是一言难尽。 秦素此时亦是鼻尖微酸,不过她的面上却仍旧挂着笑,上前拉着秦彦婉的衣袖,语声轻细:“二娘可莫要如此。知道的当你是欢喜的,那不知道的,还当我耍脾气欺负你们了呢,我这个坏公主的名声可就要传出去了。” 听了这话,秦彦婉不由又要笑,然那眼泪却还往下流着,她便拿锦巾向秦素手上一拍,嗔道:“偏你会说这些怪话。”说着到底撑不住,笑了出来。 秦素便又将那花笺往前推了推,含笑道:“这花笺且先收着吧,此事也不必声张,到了日子,我自会叫人知会你们的。” 看着她切切的眼眸,秦彦婉的眼眶又红了,忙拿锦巾按着,语声含混地道:“殿下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此举却是与我们生份了。你我好歹也曾姊妹一场,殿下就来瞧瞧我们,我们便欢喜了,又何必……” 她说着又有点说不下去了,心中十分酸楚,不由又想起了彼时一家姊妹说笑谈天的模样,那个时候,这个六妹妹也总是这样,说起话来总是能引人发笑。 这一年多来,秦氏屡遭变故,家中兄弟姊妹渐已星散:秦彦雅在家庙静修,镇日里与青灯古佛为伴,几乎是从秦家绝了迹;秦彦梨惨死;秦彦柏不知所踪;大房俞氏一家又几乎与青州秦府断了往来。 还有钟家,如今也隐有不再甘愿为秦家趋策之意。秦家原本的窑厂如今几乎都关了,而钟景仁一手开拓的漕运却正在兴起,这让钟家从单纯地为秦家打理钱财,慢慢转变成了两姓合作,钟家也借机开启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财路。 纵然秦彦婉相信,如今秦氏沉疴已去,秦彦昭等子弟俱皆有出息,往后必将变得更好,可每每回顾前尘,却也不免叫人心酸。 她将巾子按住眼角,泪流不止,一时间竟是无法言声。 见她如此,秦素忙笑着摆手道:“你可莫要这样说。我便是怕与你们生份了,这才没敢叫别人转送,而是由我自己过来了一趟。” 言及此,她语声微顿,停了片刻又续道:“在你们的面前,我仍旧是我。纵使身份有所不同,我这个人却是没有半点变化的。这花笺在你们看来是很重的大礼,可在我心里,却及不上你们对我的情谊之万一。” 说着她便抬起头来,目视着秦彦婉,面上满是真挚的切盼:“我的话都说到这里了,二娘若是再推辞,我这心里才真的不好受。” 语至此时,秦素终不免微红了眼眶,脑海中不住回思的,却是当年情景: 初回秦府时,为开办族学,她孤身于德晖堂前痛陈利弊,是秦彦婉与秦彦贞双双站了出来,为她张势; 菀芳园中,霍亭淑欺秦氏无人,以言语讥讽,又是秦彦贞第一个站了出来,挡在了秦素身前,接下了所有恶名; 当秦素带人回府挖开秦氏秘密、大闹德晖堂时,也是秦彦贞与秦彦婉二人,数次替秦素求情,而秦彦贞更是直言以对,在事后不惜顶撞太夫人,与秦彦柏当堂对质,为了秦素的未来而一力抗争。 或许于旁人而言,这些微帮助根本不值一提。可秦素却知道,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便是有人轻轻地问一声“你可安好”,那也是莫大的安慰,更何况在满府冷眼之中,唯有这姊妹几人,始终站在秦素的身边,护着她这个东院的小妹妹。 于秦素而言,这世上最大的恩情,便是这四面楚歌之中的一番回护。 再者说,她终究是欠了秦彦婉的。 那个在异国的星空下渐渐远去的背影,是她前世最温暖的回忆,便是为了这一些些的温暖,她也希望她们过得好。 她或许是个记仇的人,但同样地,她也绝不会忘记别人对自己的好;她或许对所有人都不够好,但至少对秦彦婉她们,她是想要示以好意的。 她只希望,她的这一番情意,能够被秦彦婉她们感知到。 望着眼前这张亲切而明艳的脸庞,秦彦婉欲言又止,最后,终是无声一叹。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然彻底明白了秦素的心意。 秦素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她们好,而并非挟公主之威前来炫耀的。 身居高位,却依然对当年旧识一腔诚挚,不因身份的变化而有不同,甚至为了让姊妹们收下心意,不惜大费周张亲自出宫跑了一趟。 所谓赤子之心,秦素此刻的表现,算是诠释到了极致。 “既如此,二姊便收着罢。”秦彦贞拭了拭眼角,笑中带泪地说了一句。 秦彦棠虽没说话,然看向秦彦婉的神情亦是默许的。 秦素的态度如此真诚,若是坚拒不受,不免叫人寒心。 秦彦婉闻言,迟疑了一会,终是将那花笺与玉珮一同拿了起来,起身向秦素躬了躬身,哽咽道:“如此,谢过殿下。” 秦素立时笑靥如花,直令整个房间都亮堂了几分。 “这样就对了。”她笑着说道,又故意皱眉:“你是不知道的,我开始时是有多么地忐忑,就怕你们不肯收。我可是连撒泼打滚的招数都备下了呢。” 众人闻言俱是笑了起来,秦彦婉便笑着拿手去点秦素:“瞧瞧你,这都快及笄了,还是这样顽皮。” 这温柔的语声,唤起了秦素的回忆。 在那极短的一刹,她几乎有些恍惚起来。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与姊妹们欢言谈笑,迎着风、对着月,赏四时花、观天地色,俯仰便是几许春秋。 而此刻,她要见到她们,却要花费许多心思,用掉无数心机手段,才能得来与她们的一晤。分明便是亲骨肉,却不敢相认,个中滋味,委实令人愁肠百转、难以消解。 这怅惘的情绪,直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仍旧郁郁满怀。 秦素倚向车窗,掀开竹帘的一角,回首看去。 微斜的日影下,秦彦婉、秦彦贞与秦彦棠皆立在门边,遥遥地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轻挥着手里的锦巾。 未几时,那锦巾落下,却是落在了腮边。 第797章续前缘 “二娘又哭了。”秦素在马车中喃喃地道,向旁边的阿栗笑了一下。 此时,阿栗的眼圈儿也是红红的,正拿巾子拭着眼角。见秦素看了过来,她便强撑出了一个笑脸,笑道:“殿下自己又没多好,眼睛也是红的呢。” 秦素不信,叫她取了小镜子来瞧,果见自己的眼睛泛着红,她便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我也这般经不得事儿,这就快哭了。”语罢,拿了纱巾出来,在眼角处按了按。 阿栗便柔声劝慰:“二娘子待殿下向来极好,四娘子也是,五娘子当年也帮过殿下的。殿下自是舍不得她们。” 秦素叹了口气,静默不语。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水井坊,往德胜门的方向而去,秦素半倚窗前,望着掠过窗前的街景,微有些出神。 此时,留在车中的白芳华便凑前了一些,轻声问:“殿下,那东风楼里真的不要提前说一声儿么?” “无需如此,就这么去吧。”秦素说道。 白芳华这一提醒,秦素的境到底转过来了一些 听得此言,白芳华到底还是有些担忧,蹙眉道:“殿下,那地方不比御街,那可是三教九流齐全的。殿下就这么去了,万一叫人冲撞了去可怎么办?” 秦素便掩袖笑了起来:“你还怕有人敢冲撞于我?你也不瞧瞧外头这些侍卫,那是普通人家养得起的么?有他们跟着,又有谁敢来招惹于我?” 这话倒也是,这些禁军侍卫可不比平常,那可是皇城里出来的,身上的气势就不一般,自不敢有人跑上来找麻烦。 只是,话虽是这样说,白芳华却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蹙眉想了一会,终是说道:“要不……殿下还是让我先去前头瞧瞧吧,不然我这心里总有些放不下。殿下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提前去前头看一眼,万一有何不妥,我也会先叫人给殿下传个信儿。” 今日之事是早就安排下的,秦素自是无可无不可,闻言便微笑道:“既如此,那就有劳白女监跑一趟了。” 白芳华心下大松,笑着应了是,秦素便命人暂停了车,让白芳华先下去了,又予了她一小队侍卫。 那厢阿栗便一直送到了车下,直到白芳华一行人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了车上。 秦素此时正拿了卷书闲闲地翻着,见她上来了,便笑道:“白女监这回可放心了,这一去,倒也省了这一路的念叨。” 阿栗便笑了起来,马车此时已是重新启程,秦素便向窗前坐了,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书。 阿栗便在旁边替她倒茶,一面扯着闲话儿:“殿下,之前我见您问起了陶家娘子,您一会儿可是要去探望她么?” 今日的行程安排等等一切,秦素皆是与阿忍商量着办的,阿栗对此也不甚了了,故她才会这样问。 秦素闻言,便将视线自书上移去了窗前,伸着两根手指拨弄着湘竹帘子,摇头道:“今日我却是没空了,我把这事儿托给了二娘,便请她代我走一遭儿罢。” 阿栗“哦”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笑道:“怪不得呢,我瞧见殿下给了秦二娘一封信,送予陶家父女的礼盒子您也叫妪留下了,原来是为着这个。” “你倒眼尖得很。”秦素揶揄了一句,语中含笑,复又絮絮语道:“今日委实太匆忙了,且陶家又离着水井坊颇远,我实是抽不出空来,且也不想白白惊动了人。总归我礼到信到,礼数上也周全了。” 言语之间,秦素的眉眼已然微弯,眼底深处划过了几许欣然。 她请秦彦婉代呈的信件,其实是临时写的,那信的里面还有一封信,却是需要陶文娟转交给薛允衍的。 这两人本就有一段姻缘,此前秦素为大局计,出手扰乱了陶若晦父女前世的轨迹,亦令得陶家父女失去了绝好的晋升之机。 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将这段姻缘续上,至少要给陶文娟一个好的归宿。 原先这个愿望还没那么强烈,可今天,在听到了刘氏对陶文娟做下的事之后,秦素便越发觉得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她秦素,陶文娟又何必受此屈辱?说来说去,这都是秦素欠陶家父女的,所以她是铁了心地要让薛允衍和陶文娟见一面。 至于陶若晦,秦素倒没怎么担心。 以陶若晦的学养,就算在秦家坐馆,他也定会成为一代大儒。且他如今人又在大都,此地文风极盛、人物风流,陶若晦只消一露面,必能闯出一片天地来的。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秦素便干脆将书卷抛了,专心看起街景来。 水井坊位于城北偏南的位置,离着位于城东的德胜门相当不近,马车驶过了盛夏的大都街头,骄阳滤下一地余荫,沿路听着那知了断断续续地聒噪,直到日影又往西面偏去了两分,前方才现出了东风楼高挑的酒旗。 “可算是到地方了。”甫一见那酒旗,阿栗当先便吁了口气。 自秦素成为公主之后,阿栗狠下苦功学了识字,如今也算是粗通文墨,那“东风楼”三个字,她至少也能认出“东风”二字来。 秦素也看见了那酒幡,便也笑道:“你却是没认错。果然到地方了。” 阿栗便打开了一旁的小衣箱,从里头拿出了幂篱,向秦素道:“殿下戴着这个吧。” 秦素转眸看去,却见阿栗的手上是一捧天水碧的长纱,隐绣的卷草纹直如云絮飘散,她不由便笑了起来:“这定也是白女监选的,她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的身份。” 天水碧可是正色,非皇族人等不可穿着。白芳华特意挑了这么一顶幂篱,相当于是将秦素的身份公之于众了。 听了秦素的话,阿栗这才注意到幂篱的颜色,便也跟着一笑:“可不是,殿下……女郎不说,我还没发现。” 秦素便向衣箱指了指:“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我可不想戴着这个招摇过市。” 阿栗应了一声,低头向衣箱里翻了翻,旋即便苦笑:“除了这个再没别的了。” 第798章请喝茶 秦素见状,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就是它罢。” 阿栗便抿着嘴儿乐:“白女监也是为殿下好。” 秦素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由得阿栗替她戴上了幂篱。 白芳华早就在东风楼的门外候着了,此时见马车驶来,她便忙忙地迎了上去,招呼一众宫人停车下马。 待车子停稳后,秦素便扶着阿栗的手下了车,白芳华已然等在车前,上前躬身道:“回女郎,我里外都瞧过了,此处却也干净。楼上雅间儿已经收拾好了,女郎且上去喝杯茶吧。”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在前引路,那群侍卫便分作了两批,一批守在了门外,一批便随在秦素左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楼。 在东风楼小坐一会,再去德胜门大街上逛一逛,这是秦素早就安排好了的,上车之后便交代给了白芳华。 总归此次是“微服出行”,中元帝也没禁着自己的女儿,由得她自行安排。而秦素选择来德胜门大街散心,而非更乱更嘈杂的城北或城西一带,众人已然觉得她很省心了。 也正是因此之故,白芳华对秦素的安排才并没多说什么,行动间也相当配合。 那东风楼的店伙见来了贵客,倒是有心上来招呼。叵奈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堵在了中间儿,他这厢才伸脖子瞧了两眼,那头便有一个佩剑的侍卫厉声喝道“不许瞧”,倒唬了他一跳。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女郎,好大的气派。”那店伙缩着脖子嘟囔了一句,躲去了一旁。 店伙的嘀咕声,秦素也自听见了。 她在幂篱下弯了弯唇,轻提裙摆,款步踏上了木制的楼梯,心下不由有些雀跃,步履亦十分轻盈。 这一行人数虽众,然上楼时的脚步声却并不响,一望而知乃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楼下众茶客便忍不住引颈观瞧,纷纷猜测来者是何人。 东风楼的二楼远比一楼清静了许多,踏上楼梯后,便是一条颇为宽敞的廊道,廊道两侧是间错排开的雕花玄漆门,看起来像是雅间儿。 “女郎,请往这里走。”白芳华殷勤语道,领着秦素自那雕花门前行过,转过这段廊道,眼前便又是一段楼梯。 “楼上是专门给贵人们安排的雅间儿,拢共只有两间,我来的时候刚好空出来了一间,我便替女郎提前定下了。”白芳华一面说话,一面便引着秦素上了楼梯。 秦素心下十分欢喜。 这空出来的雅间儿,本就是为她安排下的,白芳华来或不来,这雅间儿都只能归她秦素。 此时听了白芳华所言,她便笑道:“真是有劳你了。其实楼下也还不错,我瞧着都挺干净的。” “还是楼上清静些。”白芳华说道,当先踏上最后一极阶梯,指着前头的黄花梨木门道:“女郎请看,这里多么雅静,可比楼下更好了一些。” 秦素转眸四顾,微微点头。 这地方,正是上回她与薛允衍见面之处。彼时薛允衍包下了整座东风楼,他与秦素密会之地,便在靠东的那个雅间。 这样想着,秦素便转首看向了东首的方向。 说来也真巧,便在她转头的同时,位于东首的那个雅间儿的大门,居然被人从里头推开了,一个着月灰长衫,发束玉冠、身量修长的男子,缓步踱了出来。 “薛中丞!”一见来人,白芳华当先便唤了一声,心下直是叫苦不迭。 来人的确正是薛允衍。 白芳华的这一声唤,似是令他极为吃惊,他停下脚步,审视的眸光先是扫向了白芳华,复又掠过立在她身后的秦素,旋即眸光微肃,面色向下一沉。 白芳华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儿。 这位铁面郎君,素来都是不讲情面的。秦素今日出宫,本就不是那么经得起推敲,如果薛允衍脾气上来了要弄个折子什么的,中元帝这张龙脸可往哪儿搁? 即便中元帝不会真的与秦素置气,但这总归不是件体面光彩的事情,你叫白芳华心中怎么不叫苦连天? “薛中丞安好。”她勉强撑着一张笑脸迎上前去,这心里却像是打翻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地简直没个去处。 薛允衍没说话,只面色冷然地看了过来。 “今日真是好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了薛中丞。”白芳华继续殷勤地笑道,心里想的却是:今天出门当真该看看历书的,怎么就这么倒霉遇见了这只铁公鸡。 薛允衍略微迟疑了片刻,旋即举步上前,淡然一笑:“原来是白……” “我是陪女郎出来散心的。”他还没说完,白芳华便抢先打断了他,又向他递去一个颇带着几分求恳的眼风。 求求您别当众叫破公主身份,更别当众指摘公主殿下出宫之举。 当此际,这便是白芳华心中最强烈的愿望。而这愿望自她的眸中流出,薛允衍扫眼看过,话声便歇了。 再过得片刻,他便冲着白芳华客气地点了点头,言语间已然改了口,“原来是白妪。”他说道,语罢又转向了秦素,淡静的眉眼间不见情绪:“见过女郎。” 秦素便在幂篱下撇了撇嘴。 装,继续装。 分明便是两个人约好了的,薛允衍也肯定是知道他们上来了,所谓的“突然出现”,不过是掐着时辰点儿与她来个“偶遇”罢了,结果这厮这会儿却是一副错愕的神情,就跟真的似的。 从前秦素还没发现,这薛允衍居然也这么会演戏。 薛家果然是人才辈出啊。 秦素止不住地感慨。 若非早有约定,连她都要相信薛允衍是“偶然”出现的。方才若不是白芳华及时打断了他,他那一声“白女监”就要叫出来了。 若论这世上演戏的高手,薛允衍推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怎么不扮了妆换上戏服去台上演去! 秦素心下腹诽着,面上倒是很安静,听着白芳华与薛允衍寒喧了几句,方才启唇道:“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既是机缘巧合,薛中丞可愿与我一起喝杯茶?” 第799章从如流 此语一出,整个楼面儿上便安静了下来。 白芳华一脸诧异看着秦素,便连阿栗也是面带讶色。 秦素扫眼瞧过,弯唇一笑。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偶遇之后,相邀小坐,这在大都也不算什么,郎君与女郎们公然相约而行,亦是很寻常之事。阿栗此刻的表情,则不过是更加证明了这次相遇只是一场“巧合”罢了,日后就算有人问起,也绝不会起疑。 薛允衍此时的表情,仍旧是一派淡然,唯眼中有了几许思量。 秦素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回复,不由心下暗急。 这厮完全就是一副“突然被公主殿下邀请让我想一想”的架势。 这人是演上瘾了吧? 秦素在幂篱下连翻了好几个白眼,反正有东西挡着,她也不虞被人瞧见。 沉吟好了一会后,薛允衍方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素在幂篱下直撇嘴。 这厮就不怕戏演过了被人瞧出端倪来? 见他应下了,白芳华倒是挺欢喜的,忙忙笑道:“既如此,便请薛中丞去我们的雅间儿吧,我才叫人新备了茶点,都是干净的。” 薛允衍微微颔首,又侧身看向了秦素。 秦素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当先转去了西首的雅间。 那黄花梨的大门此时早便开启了,秦素进门后打量了一番,便发觉雅间里的一应家具都重新布置过了,就连那椅搭也是新换了湘妃竹的。 “女郎放心,东西都是我们自个儿带来的。”白芳华上前说道,又转身招呼薛允衍:“薛中丞也快快请进罢。” 秦素此时亦回首说道:“薛中丞快些进来吧,别在外头杵……站着了。” 一番话说得她差点儿没卷了舌头。 好险好险,那个“杵”子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好歹她聪明,及时换成了“站”,语气便显得温和多了。 不过,薛允衍面上的神情,却在这一刻越发地淡然起来。 这厮一定是听出来了。 秦素心下啧啧两声,也不说话,径向里行去,由得阿栗服侍着她取下了幂篱。 薛允衍此时方才款步进得房中,白芳华延请他入了座,秦素便也坐在了主位上,开门见山地道:“今日之事,尚要有劳薛中丞帮着遮掩。今日我是去探望秦家故人的。我与秦氏有一份香火之情,并不敢忘。” 虽然是早就约好了的,可场面话却也不能不说。这番话算是交代,也可以说是解释,总之就是希望这位铁面郎君不要追究之意。 白芳华却是真的着急,此刻见秦素这样说了,她也连忙在一旁帮腔:“好教薛中丞知晓,秦家人二月份就来了大都,女郎总想着要去瞧一瞧,毕竟女郎也在青州住了十多年,与秦家人直是当亲人一样地处着,陛下……郎主也说,女郎是个念旧情的人。” 薛允衍面色淡然地听着,点头道:“既然尊君这样说,女郎这么做便无错了。” 其言下之意,他是并无追究的打算了。 白芳华立时大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纵然这位薛中丞为人耿直,却也没道理总盯着天家的事情不放吧。 如此一想,白芳华的面上已然堆起了浓浓的笑,用比方才还要热情百倍的态度,殷勤招呼道:“薛中丞也别这么坐着,且喝口茶,这是今年才来的云雾茶,味道很是清和的。” 有她在这里张罗着,房间里的氛围倒是轻松,薛允衍便端起茶盏喝茶,又在白芳华的一力相劝下,吃了两口点心。 见火候差不多了,秦素便向白芳华笑了笑,道:“白女监,可否容我与薛中丞私下聊几句?有些青州旧事,我想问一问薛中丞。” 白芳华闻言,心下转了几转,便明白了过来。 当年在青州时,彼时还是秦六娘的公主殿下,便与薛家的两位郎君颇有渊源,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今日公主殿下又是才看过了秦家女郎的,想必她是有些关于秦家的事情要向薛允衍打听。 思及此,白芳华心下倒也有些怅然。 这位公主殿下过了十几年的苦日子,与中元帝父女分离,如今她还能顾念旧情,果然是个良善之人。 这般想着,白芳华立时便应了个是,复又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道:“女郎便将阿栗留下听吩咐,可好?” 总不能当真孤男寡女共居一室,带个使女在身边,这话说出去也好听些。 秦素自是点头应下,又向白芳华轻声道:“便是白女监不说,我也要让阿栗留下的,到底她也是一路跟着我的,那些青州旧事,她听一听也好。” 说这番话时,她的面上是浅浅愁绪,眉心微蹙着,似有无限伤怀。 白芳华心下叹了一声,挥手将众人都带了下去,唯留了阿栗听用。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秦素便向阿栗打了个手势,轻声道:“守在门边,别叫人进来。” 阿栗此时已然有点明白秦素要做什么了,面色肃然地应了声是,便去了门边,小心地将门从里头关严了。 秦素便站起身来,向薛允衍点了点头,当先往里行去。 说起来,这东风楼三楼也就两个雅间儿,每一间都很大,里头隔开了好些小间儿,有单独的净面之处,亦有画室、琴室、棋室与茶室,总之就是为贵人们安排了消遣玩乐的去处。 方才秦素与薛允衍喝茶之处,便在最大的那一间,亦即明间儿,此刻秦素要与他说话,自然是去内室更合宜。 见秦素起了身,薛允衍却是身形未动,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处,淡声道:“便在此处说吧。” 秦素不由停了步,回首看向他,压着声音道:“在这里怎么说?外头不都能听见?” 中元帝这次并没舍得把金御卫派给秦素,只派了一队禁军易装成了普通侍卫,这些侍卫的武技也就尔尔,并没通天彻地之能,但饶是如此,秦素也还是觉得说话得避着人些。 听了她的话,薛允衍便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啜了口茶,说道:“这间雅间儿有些特殊,墙壁与门板皆比旁处厚,可隔去声音。” 第800章姊妹杳 秦素闻言,不由怔了怔。 薛允衍搁下了茶盏,将衣袖拂着腰畔玉玦,淡然道:“若非如此,我又如何敢将约见地点放在此处?” 闻听此言,秦素不喜反怒,毫无避忌地便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早说?”停了停,又凶巴巴地问:“上回你我见面之时,为何你没约在这里?你这是对本宫有所隐瞒么?” 薛允衍的面上,忽尔便划过了一丝迹近于头疼的表情,抬手捏了捏眉心。 每次都是如此。 见面不上一盏茶的功夫,准定开始头疼。 好一会后,他方才放下手臂,忍耐地闭了闭眼:“上回见面,乃是我与李九郎初见,我对他知之甚少,如何敢将此秘事告之于他?” 原来是因为李玄度的缘故,所以薛允衍才留了一手。 也不能说他做错了。 秦素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复归原位坐好,拈了块点心丢进了嘴里,一脸居高临下的神情,向薛允衍睇了一眼:“算你有理。” 薛允衍没说话,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来,交予了她。 看起来,他是连话都懒得去说了。 一见那字条,秦素立时如获至宝,也顾不上去指摘他什么,拿过字条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 然而,在将字条上的内容看过之后,秦素的眸色却是微微一凉:“博南……竟是这样久远之事?”她抬眸看向薛允衍,视线中有着明显的怀疑:“薛中丞该不会是敷衍我吧?” 薛允衍勾了勾唇,凉飒飒的语声随之响起:“女郎叫阿忍传来的口信里说,要我查一查与秦氏有关、且也与博南有关的事。我查来查去,也仅此一件。” 秦素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怀疑他,只是觉得,这消息得来的有些鸡肋。 博南,便是银面女歌声中方言的来处。而薛允衍给出的消息,这博南与秦家之间,似乎并没什么太大关系。 她垂目看着字条,沉默了一会后,方问:“这家人既已回了博南,薛中丞给我这个消息,又有什么用处?” “原先似是无用的。”薛允衍淡声说道,微凉的语声如远山空寥,似能洗去这盛夏的暑热,“只是,便在女郎到达的前一刻,我忽然收到了一个口信。而在听了那个口信之后,我便觉得,这张字条,还是给女郎看了为妙。” “哦?”秦素挑了挑眉:“却不知薛中丞收到的是什么消息?” 薛允衍将衣袖振了振,说道:“那口信中说,这家人当年虽然阖族返乡,然,在返乡的族人当中,却少了两个人。” 说到这里时,他的面上便划过了些许凝重:“这少去的两个人,乃是这户人家中一对嫡亲的姊妹。其中那个姊姊原先是嫁去了一户姓孙的小族为宗妇的,后不知因了什么,被孙家休弃回府;至于那个妹妹,当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忽然就生了一场大病。其后在返家之时,这姊妹二人便皆在族谱上注了病故。” 秦素先还聚精会神地听着,待听到了此处,她不由便是一哂:“我还当是什么事,不就是死了两姊妹么?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事情真是猜都能猜出来。 姊姊被休弃回府,此乃大耻之事,至于妹妹的那一场大病,肯定也不是无缘无故来的,定是出了什么丑事。无论在怎样的家族中,这姊妹二人都不可能有活路。 在秦素看来,她们定是被家中族老私下处置了,或沉塘、或杖毙、或一碗毒药灌下去,总之就是从根本上解决掉这种耻辱,令家族的名声再不蒙羞。这种事,在士族中并不罕见。 想当年,江八娘便是因为当众出丑,便被江家送回了老宅家庙。如果她不是病故了,她也逃不掉这个结局。甚至很可能前世她的所谓“病故”,就是被江家给处置掉了。 见秦素一脸的不以为然,薛允衍便又抬手去捏眉心。 分明这与他薛氏根本无关,可他却还不得不去管。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位“薛二妹”,远比真正的薛老二还要麻烦。 将眉心捏了好一会儿后,薛允衍终是说道:“事情不是女郎想的那样简单。” 秦素便笑了起来:“那还能有些什么?这姊妹二人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 薛允衍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姊妹二人,其实并没死。” 秦素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没死?”她有些不敢置信,凝目看向薛允衍,“分明是要被家族处置掉的,这姊妹二人还能逃得一条命不成?她们哪来的本事逃脱?” 就算大陈民风开放,养在深闺的女子想要逃命且苟活于世,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否则秦素也不会一直困守于秦家,早就跑出来了。 “她们确实是逃出来了。”薛允衍淡声说道,语气仍旧很是平静,“据我的人查到的消息,这姊妹二人在奶姆的帮助下逃得一命,她们先是逃去了上京,又辗转去了大都,这一路上也不知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她们最后的落脚处,却是青州。” 秦素面上的笑容,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那一刻,一个念头在她的脑中飞逝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她微微垂眸,盯着字条看了好一会,突兀地问道:“薛中丞,在你收到的口信中,有没有提起过女子的首饰,比如……梅花簪?” 薛允衍闻言,眉梢动了动,眸中有讶然一闪而逝:“梅花簪?”他重复了一句,抬眼看向了秦素。 秦素向他颔首,面容很是肃杀:“是的。你的人有没有提及梅花簪?” “这倒是没有。”薛允衍说道,语气很是肯定:“我的人查到的消息,就是我告诉女郎的这些。那对姊妹的行踪,止步于青州。” 秦素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轻声道:“薛中丞的意思是说,她们到了青州之后,便没了音信?” “正是。”薛允衍颔首说道,神情微现肃然:“她们回到了青州,却又在青州失去了消息,从此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801章程仆射 秦素闻言,垂首沉思良久,又将字条拿在手中反复地看着,蓦地蹙起了眉,不死心地问道:“那个妹妹生的那场病,因由何在?薛中丞可查到了其中眉目?” “抱歉,这方面的消息,我的人尚未去查。”薛允衍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将身子靠向了椅背,“博南那边的人还没完全撤回来,我这里人手吃紧,请女郎见谅。” 博南离着大都何止千里?薛允衍答应派人手去查,且还查得如此细致,秦素的确是该谢谢人家了。 心下虽是如此想着的,可秦素的眉心却蹙得越发地紧。 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忽然便浮现出了一张哀切的脸。 那张脸在镜中渐渐憔悴,一夕之间,便像是老了许多岁。 难道说,这对姊妹与秦家之间,竟有着比秦素认为的还要深的牵绊吗? “笃笃笃”,一阵极轻的剥啄声之蓦地响起,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抬起头来看向了薛允衍,目中生出了些许期盼,轻声问:“来了么?” 薛允衍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秦素立时面上一喜,站起身来,向立在门边的阿栗示意了一下。 阿栗点点头,上前一步,将大门上的木栓悄悄插上了,整个过程中没发出半点声响,也不知那门栓上是不是抹了油。 秦素不及细想这些,只低声问薛允衍:“是哪一间房?” “画室。”薛允衍简短地说道,沉吟了片刻,亦跟着起了身:“我陪女郎过去吧。” 秦素此刻的心已经飞去了里间,也没顾上听他说了什么,提步便向画室走去。 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压抑,除了行动时衣摆发出的细微声响外,再无别的声音。 待两个人走到画室时,便见那画室之中,赫然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届四旬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发上戴着束髻小巾,作最常见的文士打扮。 此刻,他正立在画室靠书架的位置,不安地四处打量着。 一见此人,秦素的眉眼便弯了弯,笑着启唇道:“程侯安好。” 那人被这声音惊动,猛然回首看去。 秦素向他微一点头:“多时未见,别来无羔。” 那人的面上,一下子涌出了明显的震惊。 怔怔地看着秦素好一会后,他方才急步上前,伏地见礼:“微臣见过晋陵公主。” 秦素倒也没拦着他,受了他的全礼后,方才笑语:“坐下说话罢。”一面说着话,她一面便向那画案后的锦垫上跽坐了,行止间一派洒然。 那人的神情却是颇为拘束,闻言未敢就座,而是又向薛允衍躬了躬身。 薛允衍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道:“程仆射不必多礼,请坐吧。” 秦素笑吟吟地打量着他二人,心下满是欢喜。 这突然出现在画室中的男子,正是她的老熟人——程廷桢。 程廷桢才升任了冗从仆射,又得了个亭侯的爵位,秦素称他为程侯,而薛允衍称他为仆射,便是分别指他的爵位与官位。 说起来,秦素与这位新晋的程侯也算是几番联手,当年为了破去秦氏困局,她曾不只一次借助过程廷桢的力量,然而两个人正式会面,却是首次。 一面在心下思忖着,秦素一面便微微凝眸,打量着程廷桢。 程廷桢生得一张和雅的脸,五官中尚余着年轻时的俊秀,中等身材、行止端凝,即便此刻极为惊讶,他的举动却并不显得慌张。 到底是百年士族程氏郎主,单只这一份镇定,便已令人刮目相看。 秦素心下十分满意,看向程廷桢的眼神也极柔和。 这一位委实助她良多,纵然程家也因了秦素得了不少好处,但在秦素一无助力之时,若不是因为他,她的许多计划便无法实施。 此人,委实是她潜在的大盟友。 此时,薛允衍也已坐在了秦素的左首,秦素便向右首的位置示意了一下,和声道:“程侯请坐罢。” 程廷桢告了坐,方才端端正正跽坐了下来。 薛允衍便对程廷桢道:“有劳程侯跑了这一趟,路上可还顺利?” 程廷桢恭谨地于坐中垂首道:“薛中丞太客气了。何、李两位头领亲自护着我自后院而来,一路上并没遇见人。” 秦素闻言,脑海中便现出了何鹰那张黑漆漆的脸来,复又想起了薛家那一推的飞禽走兽。她隐约记得,薛允衍身边有个很得用的侍卫,名叫李隼。 看起来,为了护送程廷桢过来,薛允衍出手还是很大方的,让何鹰与李隼这两只天上飞的都出动了。 听了程廷桢的话,薛允衍便点了点头,转向秦素解释地道:“这三楼的雅间儿乃是高人督建的,各有一道秘密的楼梯可通向后院,西首这一间的入口便在画室。殿下但请放心。” “我自是放心。”秦素笑道,面色很是轻松,“由薛中丞亲自安排的事,定是诸处皆妥。” 薛允衍淡然一笑,并没接话。 秦素此时自也无心与他打机锋,而是转向了程廷桢,轻启唇瓣,漫声道:“‘珍重冰姿雪未消,卷上珠帘看琼瑶。’可惜现在是夏天,见不到春天的柳花飘飞、满城烟雨,实是憾甚。” 此言一出,程廷桢便猛地抬起了头。 那一刻,他看向秦素的眼神,几乎就是惊骇的。 秦素所吟的诗句,正是他在阳中客栈收到的那首藏头诗的前两句! “珍卷已赠,今晚候君。” 那首藏头诗的首字连起来,便是这样的一句话。 夜宿阳中客栈的那一晚,正是因为有了那两封赠信,程廷桢才能拿到一份完整的山川图册,由此才有了构陷霍至坚的机会,移去了压在程家头顶的这座大山。 更有甚者,早在中元十二年末,若非有那三本珍卷,程廷桢也不会压下左思旷一头,为程家赢得了喘息之机。 而那三卷珍本,亦是这赠信之人的手笔,否则那首藏头诗中,便不会有“珍卷已赠”之语了。 此刻,陡然听闻秦素竟吟出了那诗中的头两句,程廷桢如何不惊? 第802章点迷津500月票加更 程廷桢飞快地转过眼眸,看了秦素一眼。 那一眼中,有着一闪而逝的、绝对的惊惧,以及悚然。 然而,这神情出现的时间极短,不过瞬息间,他眸中的异色已然尽去,而是换成了某种释然。 “原来是公主殿下暗中相助,仆在此拜谢。”程廷桢恭声说道,语罢膝行后退,伏地而拜,语声极是恭谨。 果然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秦素欣然一笑,微带几分调侃地道:“程侯与其谢我,倒不如谢谢那柳花渡旁多了一片树林,若非如此,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消息,助程侯去掉一桩心病?” 轻言笑语间,却是默认了当年的一切。 “殿下说笑了。”程廷桢面上释然渐散,伏地正色道:“多谢殿下当年救命之恩,我程氏满门感激不尽。”说着再度伏地叩首,长跪不起。 程氏当年正是艰难之时,若非秦素几番相助,程家能不能熬过去,还真不好说。 他此刻的感谢,确实是发自真心的。 而秦素此际所思,却又是另一回事。 三卷珍本、一卷图册,当年她为免去秦家祸端,不得不利用程家布下了一连串的移祸之计,却也是变相地帮了程家大忙。 再者说,他们得到的好处,也远远不止如此。 若不是秦素重生、挑动了第一根线头,令许多事情改变了走向,那令何氏满门尽屠的双禾之罪,秦、程两姓又如何逃得过? 此外,阿忍亦曾向程廷桢示警,令他揪出了藏在身边的暗桩。仅此一件,秦素就觉得,程廷桢就是跪下磕一百个响头,也是该当的。 “当年旧事,亏得程侯还没忘,吾心甚慰。”她缓缓说道,面色一派安然。 “臣自不敢忘。”程廷桢十分聪明地没有细说缘由,只一个劲儿地磕头拜谢:“殿下几番赠信指点迷津,我程氏能有今日之荣耀,全赖殿下保佑。” 秦素满意地弯起了眉眼。 知恩图报,委实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品质。而程廷桢此刻的态度,亦让她极为欢喜。 “罢了,程侯还是快快请起。你我本是故人,有此前缘,亦是天意。”她语声温和地说道,面上的笑容很是真挚:“我还要谢谢你家夫人相助,在上巳宫宴上帮了我一把。” 言至此,她又转向了薛允衍,细声道:“薛中丞给幼妹办的那场寿宴,亦是恰到好处。若不然,我的使女阿梅也没办法给程夫人递信了。在此我还要多谢薛中丞鼎力相助,让我免去了一场麻烦。” 最重要的是,薛允衍以及薛氏的名声,并无丝毫损伤。于秦素而言,这个结果比什么都好。 上巳宫宴之时,江八娘之所以能够将丽淑仪送出彩棚,程夫人功不可没。身为亭侯爵的夫人,程夫人是有资格参加上巳宫宴的。当时,若没有这位亭侯夫人制造出一场小小的混乱,吸引了诸多宫人的注意力,那天的事情便不会如此顺利。 秦素对江八娘言及的那个“神秘帮手”,指的就是这位程夫人。而她特意命江八娘带阿梅去薛府赴宴,就是叫阿梅去见程夫人的。 要知道,薛家乃是程家最大的恩人。当年,程廷桢接替萧公望成为江阳郡相,便是薛允衍向上举荐的,其后程廷桢因功进京,薛允衍也花了不少力气。薛家办酒席,程廷桢夫妇必定会出席。 秦素命阿梅面会程夫人,便是为了交给她一张字条。 在那张字条儿上,秦素依照惯例,胡诌出了一首蹩脚的藏头诗,而那首诗每一句的首字合起来,则是这样的一句话: “双禾大逆、人力方免”。 在字条的末尾则写着:“上巳宫宴,程夫人当暗助江八娘,不得有误。” 秦素自是不知,在看到字条的那个瞬间,程廷桢的汗当即就下来了。 双禾大罪,他程家其实占了一半儿,此事乃是他心中最大的隐患。而这张字条的出现,却让他似又回到了那一段胆战心惊的岁月。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便在何氏满门被屠后的没几日,忽有人夤夜给他送信,点明他身边藏着暗桩,叫他小心清理门户,并给他传了一句口信,说的是“连云珍卷、柳渡赠图,故人别来无恙”。 若没有这连番的提醒,他也不会肃清程府,揪出了暗中藏在程家的钉子,并将栽赃之物全部销毁。 可以说,程家如今之辉煌荣耀,是完全建立在这位不知名的“恩公”数度示警与帮助之下的的。 而在收到程夫人转交的这张字条后,程廷桢那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便又往上提了提。 那个曾几度暗中帮助程氏之人,是他这数年来从不曾放弃追寻的“神秘人”。而此刻,这人却用这样的一张字条追到了大都,你叫他如何不惊心? 他当即便毫不犹豫地让程夫人照字条的要求去做了,不为别的,只冲这人几次三番的暗中相助,他也不敢有分毫违逆。 而秦素当初在江八娘面前如此笃定,也是因为她知道,仅凭着双禾之罪这一件事,程廷桢便不会也不敢违背她的话。 以程廷桢的聪明,他甚至多少会猜到,那个多次暗中相助程家之人,很可能是身居高位的贵族,甚至与皇族有关。 因为,给程夫人传信的阿梅,乃是有品级的宫人,仅此一点,那暗中之人是某位皇子的可能性,便增加了一多半儿。 如今见到了秦素,程廷桢所猜测的皇子变身为了公主,倒也相去不远,故他才会在最初的震惊之余,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这与他的想象或许有出入,但结合彼时情景,反倒是最合理的解释。 如果不是秦素,又有哪位皇子能如此了解青州这些末流士族的情形,还能出手相助?又有哪位皇子会与程家同住一间客栈,数次传递消息? 至于秦素为什么会掌握如此多的消息,又为什么会屡次三番地暗助程家,深谙世情的程廷桢,却是不会多问的。 总归他们程家是欠了秦素的,如今再来深究前因,不啻于自寻烦恼,毫无意义。 第803章同船渡600月票提前加更科科科 此时此刻,眼见得秦素与薛允衍相处自如,看上去十分熟稔,程廷桢便越发肯定了一件事: 这位半路回宫的晋陵公主,与薛家是站在一条线上的。而他程廷桢,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上了公主的船。 如此情形之下,同舟共济,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般想着,程廷桢面上的神情已是越发恭谨,虽是直起了身子,却还是保持着跪地之姿,箴默不语。 薛允衍倒是一脸闲适,那淡静的眉眼寥廓清冷,如远山空茫,语声亦微带着迢遥之意,向秦素略一躬身:“殿下命臣举宴,臣不敢违。” 秦素闻言,暗地里撇了撇嘴。 这厮又来装了。 分明便是想要看她手里的底牌,表面上却是一副“没办法我只好帮忙”的样子。 不知何故,那个瞬间,秦素的脑海中忽然便现出了另一张脸。 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淡然,亦是同样地带着种叫人不忿的笃定。 她忍不住暗自咬牙。 薛大郎、桓大郎…… 这全天下的大郎,果然都是一路货。 真讨厌! “薛中丞提携之恩,仆亦不敢忘。”程廷桢的语声适时响起,语声中满是感激。 秦素略略回神,便横了薛允衍一眼。 程廷桢倒是真会说话,一言之间,就把这屋里的三个人拉在了一条线上。 纵然他们也的确就是那一根绳儿上的那什么,但就这样明着说出来,她这心里还是有点别扭。 “程侯客气了。”薛允衍淡然说道,眉宇间一派平静。 秦素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这厮的面皮……都快赶上她了。 厚,真是皮太厚! 分明就是她晋陵公主提点薛家,让薛家拉了程家一把,还生生地拿左思旷做了饶头,将左家比作萤烛,而将程家比作星辰,算是给程家做了一个保证,薛允衍才会放心大胆地起用了程廷桢。 可到头,来这一切却完全成了他薛允衍的功劳。 简直就是不要脸! 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思,薛允衍转眸扫了她一眼,淡声道:“殿下居于深宫,这些朝堂之事,想必不耐烦听罢。” 秦素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谁说她不想听来着? 她可爱听这些了,若不然,她又拿什么去扳倒那个狗皇帝?再者说,这朝堂上的人事变动,有不少还是出自她的手笔呢。 可薛允衍这是在干嘛? 这分明就是欺负她一介女流,没办法明着掺乎朝堂之事。 全天下的大郎,果然就没一个好东西! 只可惜,就算是堆了满肚子不可言说之语,秦素却也不得不默认下了薛允衍的话。 朝堂之事,确实没有她明着置喙的余地。 再者说,薛允衍很可能也是好意,有他在前头杵着,程廷桢便不会把秦素与朝堂诸事联系在一处,从某种程度上说,薛允衍这是在给秦素打掩护。 罢了罢了,这些大郎一个个鬼心眼儿都特别多,她公主大人大量,不与他们计较。 秦素在心下如是安慰着自己,总算把那一肚子的不可言说之语给压了下去。 “却不知殿下今日召程候前来,所为何事?”薛允衍淡然的语声传来,仍旧是平静得就像是与人闲聊。 秦素飞快地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薛允衍却是看都没看她,垂首提袖,执起案上茶壶,慢悠悠地向盏中斟着茶,神情一派闲逸。 秦素盯着他看了半晌,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向程廷桢道:“此次请程侯见面,本宫却是有事相求。” 程廷桢闻言,立时诚惶诚恐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但请吩咐,臣莫敢不从。” 秦素浅浅一笑,和声道:“听程侯如此说,本宫便放心了。本宫想要请程候替我盯着一个人,便是左思旷。” “左御史?”程廷桢微有些讶然地看向了秦素:“那岂不是……” “正是。”不待他说完,秦素便点了点头,面无异色地道:“他曾经是我姑父,如今么,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小官儿罢了。” 说这些话时,她的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不瞒程侯说,对此人,我一向心中存疑,这怀疑从我还是秦六娘之时起便已深植于心。如今他际遇奇特,身无寸功居然也能平步青云,坦白说,我这心里总觉得他有几分诡异。所以我想请程侯替我盯着他。” 说到这里,秦素便又是一笑,续道:“程侯与他本是同乡,如今又是同朝为官,两下里往来甚是方便。我所求者,仍旧是内宅之事,所以说,与其说我是请程侯帮忙,倒不如说,其实我是想请程夫人替我打听一个人。” 她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声音,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交予了程廷桢。 程廷桢连忙双手接过,展开看了看,点头道:“是,殿下。” 秦素向他一笑,执起一旁的纨扇轻摇着,道:“这人可能有点不大好打听,连左家的人见过的也不多。还是要有劳程夫人暗中观察了。” 秦素对自己的前姑父盯得如此之紧,此事委实古怪,不过程廷桢却是面色如常,只躬身道:“是,我回去就与内人说。殿下放心便是。” 自上巳宫宴之后,秦素对这位程夫人的聪敏已然有所了解,此时便笑道:“如此甚好,还请程侯替本宫谢过程夫人。” 程廷桢自是连称不敢。 秦素此时便又道:“除左思旷之外,还有一人,也要请程侯替我多多关照。” 她说着便压低了语声,低低地向程廷桢交代了几句话。 程廷桢一面听一面点头,末了便笑道:“此事倒容易,殿下放心,我定将人关照周全。” 将两件事交代完毕,秦素放下了心中大石,停了片刻,又轻声道:“这两件事看起来不甚要紧,然于我却是至关重要。且,左思旷其人,怕是与杜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程侯行事时需得小心一些,莫要被他察知。” 程廷桢恭声道:“殿下放心,我与左御史乃是旧识,两家也算有通家之好,进京还是作了一路来的。他如今对我……颇有拉拢之意。” 第804章请抚琴 “哦?”程廷桢话音方才落地,未容秦素说话,薛允衍便淡然地接了口,面上一派平静:“竟有此事?” “是,中丞大人。”程廷桢应声道,神态越发恭谨:“左御史曾数次邀我宴饮,席间隐约提及他在京中有高官贵人相助,又多次探我的口风,全被我含糊应付过去了。我本想着等些日子再向中丞大人禀报的,不想今日公主殿下也说起了此人,倒也是巧。”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 此时,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却是蕴了一层冷意:“左御史倒真有闲功夫,许是我交代他办的事情太少了。” 左思旷任令曹御史,正在薛允衍的手下。 程廷桢便笑道:“左御史倒是对中丞大人十分赞赏,每每提及大人时皆是赞叹不已。” 秦素不由冷笑了一声:“他倒真精明,滴水不漏。” 程廷桢便点头道:“诸人皆知,我进京乃是薛氏一力促成的,他在我面前谨言慎行,亦属应当。” 此言一出,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 左思旷的背后有人,这一点已是毋庸置疑的了。只是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目前尚无确证。而他与杜骁骑之间的联系,目前也只是秦素单方面的推测。 秦素却是没想到,自进京之后,这位左御史不仅屡次三番要引程廷桢入彀,更是故意在对方面前大赞薛氏,此举背后,想来必有深意。 “若他再有意拉拢,你透些活话过去便是。”薛允衍淡然的语声传来,打破了这房间里的寂静。 程廷桢立时应了个“是”,又问:“若他有进一步打算,当如何处置?” 薛允衍端起茶盏,慢慢是喝了一口茶:“近之,便为切;远之,则为拒;当取远不近之度,诱之引之,时亲时疏,此为上也。” 程廷桢立时明白,大是叹服,恭声道:“闻中丞一言,胜读十年书。” 秦素看得直撇嘴。 薛大郎这厮惯会装腔作势,这会子就装起高人来了。 虽然这样的薛允衍委实是淡远清寥,大有出世之风,瞧来也十分养眼,可秦素就是觉得,他这架势有点儿讨厌。 果然,这世上一切的大郎,都是不好相与的,往后遇见了,还是退避三舍为好。 秦素心下暗自想着,也自执壶倒了盏茶。 “殿下,可还有旁的事交代?”一道凉静的声线响起,仿若西风拂到了眼前, 秦素被这声音惊醒,举眸时,便见薛允衍淡然的眼风正扫了过来。 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秦素搁下了茶盏,将衣袖拂了拂:“本宫无事了。”复又转向程廷桢一笑,人已自案边站了起来,“程候慢走。” 今日之事极密,自是不好多耽搁,既然事情已然交代完毕,程廷桢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薛允衍此时便也跟着站了起来,向程廷桢微微颔首:“何鹰与李隼都在楼下,他们会护送程侯回去的。” “谢公主殿下,谢中丞大人。”程廷桢在这两个人面前的姿态是十分谦恭的,于座中行了大礼,方才站起身来。 秦素便点头笑道:“今后若有什么事,程侯可告知薛中丞,他自会转告予我的。” 语罢,她便轻提裙摆,款步出了画室。 毕竟她也是公主殿下,纵然对那条隐秘的楼梯极为好奇,她却也不得不端出架子来,提前出屋。 那厢薛允衍倒是没急着走,而是又低低地与程廷桢说了几句话,方才跟了出来。 出得屋来,秦素便侧首看了看窗外。 明间儿的高处,开着几面极雅致的梅花窗。透过窗子望出去,外面的天光依旧明亮,日影微斜,将窗棱的影子拖长了几分。 “还未至申初。”薛允衍就像是能读心似地,很适时地说道,复又问:“殿下这便回宫么?” 秦素便回身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本宫尚有好多话没说完呢,薛中丞这就赶人了?”语毕复又挑眉,一脸地皮笑肉不笑:“莫不是中丞大人约了美貌佳人月下相会,怕误了时辰?” 薛允衍没说话,只抬手捏了捏眉心。 程廷桢这一走,他这头就又开始疼了。 “我说,你干嘛老捏眉毛?”秦素终于忍不住了,对薛允衍的这一举动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纵然你的眉毛长得挺好看的,但你这样总去捏它,当心把眉毛给捏没了,变成无眉老道。” “不劳殿下费心。”薛允衍淡声说道,一只手仍旧在捏着眉心,对秦素的威胁恐吓根本不为所动:“若是捏个眉毛就能把殿下……的麻烦……给捏没了,臣愿做无眉老道。” 秦素险些气个倒仰。 这人是来报复的吧? 方才她不过就说了他“杵”在门口,这厮这会儿就报复回来了。他这话说得分明就是嫌弃她麻烦事儿太多。 简直太讨厌了。 秦素朝着薛允衍翻了个大白眼,旋身便去了一旁的琴室。 薛允衍此时倒是把手放下来了,只眉心还是微蹙着,满脸的无奈。 秦素走了几步,见他并没跟上来,不由心下有气,转首道:“你还不进来,还要本宫来请你不成?” 薛允衍朝外看了看,却见阿栗正立在大门边儿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他禁不住叹了口气:“殿下去琴室又要做什么?” 自从知晓自家二弟的那点儿绮念之后,对于这位公主殿下,薛允衍是很存了几分疏远之意的。 这雅间儿所设的琴室颇狭小,远不及明间儿宽敞,薛允衍本能地希望与秦素保持距离,故才会有此一问。 秦素便瞪了他一眼,道:“薛中丞是聪明人,怎么就不想想,我与中丞大人同处一室,总不能一直关着门说话不出声儿啊。这琴室不比明间儿更合适么?” 薛允衍闻言,立时便听懂了秦素之意,不由心下微松。 说来倒也是,虽然本朝不禁男女之间明着往来,但是,孤男寡女长时间地在房间里呆着,若是不弄些游乐之物打发时间,却也不像。 抚琴,倒是个很不错的迷惑之法。 第805章风雷引 “殿下高见。”薛允衍很没有诚意地夸了秦素一句,便随着她跨进了琴室。 这琴室不如画室大,却也精雅,向阳的一面墙壁上也凿了梅窗,窗下是一方黄花梨四足琴案,案上一张玄漆琴,旁边还放着好几只细蔑垫子,一旁更有小几与香炉,想来是供君子们于此处抚琴清谈的。 秦素便自门边探出头去,轻声吩咐阿栗:“将门启开一条缝。” 阿栗应诺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拨开门上的木栓,将门拉开了小指粗细的一道门缝,回首看向秦素。 秦素不再说话,只向她点头示意,复又转向薛允衍,轻声道:“也不必抚出整支曲子,三两声应景儿即可。” 薛允衍自是知晓其意,点了点头,撩袍便在琴案前跽坐了下来,调了调弦,语带无奈地道:“早知要抚琴,我将指套也一并带来了。” 秦素立时便撇了撇嘴,脸上的不屑简直像是能抖落下一层来:“一个大男人家,还用什么指套儿?难不成你一个男人还像小娘子似地,怕手上磨出茧子来?” “此琴,乃是铁弦琴。”薛允衍淡声说道,不待秦素说话,他的手指已然按上琴弦,“铮翁、铮翁”地调弄了两声,果然其声甚是洪大,他复又转动了几下琴轸,略调弦音,便按指弹奏了起来。 刹时间,皇皇正气陡然盈满了狭窄的房间,竟似将这琴室扩大了好几倍,那弦音阔厉坚硬,隐然有独立天地、雷声轰鸣的激烈之意。 竟是一曲《风雷引》! 秦素直是吃了一惊。 这琴果然是铁弦,只听琴音,倒像是最柔韧的铁弦揉着冰丝制成的,乃是铁弦琴中最难奏的一种。 这种琴她前世在赵国时也曾见过,那些大将军们最喜欢铁弦琴,只说那弦音之中有“金戈铁马之声”,所奏曲目也多壮烈激扬,浑不似大陈的士子之音,清淡文雅之余,更有软靡艳丽的华色。 “此琴自赵国来,当年还是老桓公大败赵国之后,从赵国权贵手中缴来的,后来便送予了东风楼的主人,殿下许是不知。”隆隆风雷正响,琴声正自恢宏,却也压不住这凉静的一缕语声,飒然拂向耳畔:“泱泱风雷,唯此琴相宜。煊煊嘈嘈,唯此琴中正。” 那清寥的声线嵌于琴音,竟有着一种意外的和谐,不曲而曲、无歌而歌,似为这一曲正厉而激烈的《风雷引》,添入了大雨倾盆之声。 琴音如重雷而来,竟令秦素有了种不敢高声语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地端正了身形,跽坐于锦垫上,正容聆听,腰背亦不自觉地挺得极直。 大雨、狂风、惊雷,琴韵响彻耳畔,似是这一方天地正被重锤狂击,而她只能挺立于旷野之中,以一身之力相抗。 “刮啷”一声重重拨弦响彻内室,秦素只觉耳畔嗡鸣,久久不绝,而琴声却已倏然而止,直若那惊雷乍停、大雨骤歇,整个世界一片肃然寂静。 “殿下见谅,此曲后半部弹指如飞,无指套,不敢奏。”薛允衍语声如常,淡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秦素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这短短半阙琴韵,直若一道道惊雷直击心间,这个听琴之人到现在也仍旧沉浸于曲中,几乎不能自拔。而薛允衍这个抚琴者,却像是自大雨狂风中行过而身无滴水、发无乱丝,干净整洁得就像方才那一曲根本就不是他抚的一样。 这人到底是怎么长的? 秦素几乎骇然,然面上却仍旧端出一副镇静平常的模样,含笑道:“好曲!薛中丞原来还是个中高手,佩服佩服。” “殿下谬赞了。”薛允衍谦了一句,只是他的神情却还像往常一般淡然,既看不出谦和、也看不出喜色,语声仍旧微凉:“此曲之声甚巨,外头想必都听见了。” 秦素便点了点头,讪讪地干笑了一声:“是啊,我只是说要做个假招子出来迷惑外人,不想薛中丞一曲惊雷,只怕连楼下的人都听见了。” 薛允衍展了展衣袖,淡声道:“殿下想说什么,可说来。” 所以说,和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憋屈。 这心里真是憋得能炸出来。 分明就是看准了秦素有话要说,偏以一曲《惊雷》把人的心神震散,这哪里是相谈来的?这就是来挖她秦素的底来了。 薛允衍这厮,果然是时时刻刻不忘对秦素的怀疑,三不五时地就要来探她的底细。 若这样说来,桓大郎可比薛大郎好上太多了,至少人家还会来摸摸她的头,表示个亲切。而薛允衍呢,他倒是经常也会摸头……摸他自己的眉头。 两相比较,还是桓大郎可爱些。 秦素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去一旁,方正容问道:“我想问一问薛中丞,我二皇兄、三皇兄与四皇兄,此前是怎么个情形?尤其是三皇兄,他在朝堂上说话有分量么?” 薛允衍微微一怔。 这问题不仅直白,且也突兀。 这位公主殿下,这么快就要开始着手接下来的动作了么? 薛允衍素来淡静的眉眼间,漾起了些许沉吟。 秦素见状,便压低了声音,慢慢地道:“还请薛中丞勿要多想,我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我总有种感觉,在这皇城之中,似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一直在试图扳倒太子殿下。而据我观察,这股力量,介于我这三个皇兄之间。” 她本能地避开了大皇子,是因为知道他没问题。 前世时,秦素见到欧阳嫣然走向某个皇子的那个晚上,大皇子已然去了封地,所以,他是秦素第一个排除之人。 听了秦素的话,薛允衍未置可否,唯琥珀色的眸子里,涌起了几分淡极近无的寒色。 停了片刻后,他便将袍袖一拂,问:“殿下为何不以紫微斗数推算,反倒来问我?”说着他已是眸光微动,看向了秦素:“公主又为何不去问大殿下?又为何会单将三殿下挑出来重点相询?尚要请公主解惑。” 第806章南风歌 薛允衍的疑问十分正常。秦素此举,很不像一个术数大能应有的行为。如果紫微斗数真有那么神,她就不该来向他打听消息。 秦素早就有了应对之策,此时便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摇头叹道:“紫微斗数又非万能,这话我之前也说过。再者说,宫中气象混杂,又有父皇金龙之气镇着,以我之能却是瞧不清的,所以我才会向薛中丞求教。” 言至此,她语声微顿,复又续道:“至于为何单单漏下了大皇兄,却是因为,那广明宫中虽气息缭绕,却唯有我大皇兄所住的左一路院中气象暗而静,并无狰狞之姿,故我才会把他单挑了出来没问。” “原来如此。”薛允衍挑了挑眉,倒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秦素这紫微斗数的能为,他还是有数的。毕竟她给过他好几次赠言,几乎没有一次断错,就算偶有疏漏,对大局倒没什么影响。 如此想来,她在皇城中诸事不便,可能连推星盘都不容易做到,她的解释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秦素此时已然站起身来,坐去了他的对面,与他共对着一方琴案,轻声笑道:“可否将此琴调换个方位?” 这张琴原本是由薛允衍抚着的,自是顺着他的手,而秦素若要抚琴,却要将琴换个方向才行。 “诺。”薛允衍淡声应是,将铁弦琴捧了起来,头尾调换了一个方向置于案上,复又扫了秦素一眼:“殿下也想抚琴?” “行家面前,我可不敢献丑。”秦素摆了摆手,复又探手按向琴弦,以指尖轻轻一拨。 “嗡”,沉沉一声弦音,却是铁弦才会有的那种肃杀之声。 便在这琴音之中,秦素启唇轻语:“端午宴之事,薛中丞可知晓?” “略知一二。”薛允衍说道,一派云淡风轻,“殿下是不是认为,三殿下从中得利最大,所以可疑?然据我所知,广明宫中向来内斗不断,从不曾停止过。其中三、四两位斗得隐蔽些,大殿下与二殿下之间亦有往来。不过,二殿下与三、四两位之间的事,我却知之不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便低了下去,说道:“仅以端午宴一件事,似不足以证明殿下的怀疑。再者说,这桩桩件件,与太子殿下又有何干?” “我手头还有其他消息,可以为证。”秦素轻拨着琴弦,却是断断续续的一曲《南风歌》,悠然淡和,仿若南风徐来,轻拂柳岸:“便在中元十三年,上京城紫烟湖畔,曾发生过一件事……” 她低声地将紫烟湖之事给说了,包括牵涉其中的卢商雪、江八娘也都说了出来,唯一隐瞒下去的,便是江三娘——亦即丽妃。 这一局的动机,全在薛允衡一身,此事却是不好对薛允衍明说的。如果可能,秦素希望,江三娘的病故,便是她留予世人最后的印象。 她一面絮絮而谈,一面便漫不经心地抚着琴,将那曲冲淡温静的《南风歌》给弹得支离破碎,却也很好地遮掩住了她的说话声。 薛允衍安静地听着,眉心微蹙,也不知是为着秦素的叙述而心忧,还是纯粹听不下去这不成调的一曲琴音。 待说罢了紫烟湖之事,那曲声总算也停了,薛允衍蹙起的眉,亦随之放松了好些。 “在此之前,殿下对卢士程的前程一力相阻,原因便在于此么?”一待秦素语毕,他便当先问道。 秦素闻言便点了点头:“正是。据我推算,卢士程……不,是卢商雪一旦进京,太子殿下……便不大好。所以我才会请薛中丞帮忙相阻。” “这位卢氏女与太子之间,不可谋面?”薛允衍又问。 “正是。”秦素继续点头,一面便将手举到唇边吹着气,笑道:“这铁弦果然坚硬,没有甲套,我是断不敢弹奏整曲的。” 薛允衍并没接她的话,而是蹙眉沉思着,慢慢地道:“殿下说了这许多,却仍旧不曾解去我的疑惑。” 秦素很想要翻白眼。 这人太聪明了真的是很不好的一件事,凡事总能问到点子上来,还叫人没办法不答。原想着把紫烟湖的事情说了,便能糊弄过去的,可谁想人家根本不上当。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秦素便掏出丝巾来拭向手指,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之所以有此一说,却是因为,我近几天想起了一件事,或者说是我从旁人手里讨来了一样事物,而这样事物,可以更好地证明我的推断,亦可以很好地解释,我为何会单挑了三皇兄出来相问。” 说这话时,秦素的心几乎在滴血。 她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一旦告诉了薛允衍,她这手上的筹码便又少了一样。 可是,这件事不说却又不行。因为这是她怀疑三皇子的最重要的依据,甚至远超他从端午宫宴中获利而引发的怀疑。 说来,这件事秦素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的,彼时她就知道,这个筹码她可能留不了多久,如今果然预想成真。 秦素心下不由哀叹。 这世上为什么只有一个李玄度呢? 如果是李玄度在此,他一定什么都不会多问,直接照着秦素的话做就是。 可是,近段时间以来,李玄度那边的大批人手都在赵国,隐堂最近动作频繁,他必须要加紧盯着。于是,他留在陈国的人手便少了许多,否则秦素也不会巴巴地跑来请薛允衍帮忙,甚至还不惜捎带上了程廷桢。 要知道,这程廷桢她原也是想藏着作奇兵来用的,只如今为局势所迫,却是不得不提前翻了底牌。 竭力忍下心头浓浓的不舍,秦素收起了丝巾,面色几乎是黯然的,低声语道:“早几个月前,我曾去广明宫小坐,说来也是巧,便在三皇兄的寝宫内室,我见到那墙上挂了一幅字。彼时,我只觉得那字迹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这几日,我才终是记起那是谁写的字。” 说到这里,她再度探手按向了琴弦。 第807章因情深 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谓大机密,秦素认为必须要弄出点声音来掩去语声。 谁想,她这厢手才一伸出,薛允衍的动作竟是比她还快,伸指一弹,一声清越的“仙翁”便即响起,却是抢在她前头按动了琴弦。 那一刻,他的神情一派淡然,仿似远山一般清寂无争。 他绝对不会承认,他之所以抢先按弦,是因为秦素那惨不忍睹的琴声,这辈子他也不要再听第二回。 “殿下仔细手疼。”面不改色地说罢此语,薛允衍竟就这样反着手,拨弦奏起了《鹿鸣》。 一阵沛然端正的乐音,自他的指尖传递而来,亦扫去了秦素方才那曲破碎琴韵带来的氛围。 秦素很没有形象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厮定是觉得她方才抚的那一曲太难听,这才抢先奏琴的。 反手抚琴,倒也真是好本事。 “殿下但说无妨。”薛允衍凉静的语声传了过来,仍旧是一副为秦素打算的“忠臣”模样:“虽是反手,然此曲简单,琴音不会断。” 秦素被他说了噎了噎。 喘了几口大气,将心底那憋屈的感觉给喘没了,秦素这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压低声音道:“我之前说,我见到三皇兄房中挂了一幅字,彼时我只觉得那字迹很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写的。就在这两日,我才终于回忆起那字迹为何眼熟了。那幅字,颇有尊府二郎君之风。” “铮”,铁弦洪音中,蓦地有了一声变调。 纵然这一声变化飞快地被接下来的弦音所取代,秦素却仍旧听了个清楚。 她凝目看向薛允衍。 薛允衍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没有一点波澜。 “殿下请继续说。”他淡然语道,指下琴韵流泻,如阔水长天、惠风清朗。 秦素却是没说话,而是自袖中抽出了几封信,递予了他。 薛允衍凝目看去,蓦地面色一寒,眸中飞快地划过了震惊之色。 那些信的信封上,无一例外地写着“陶公亲启”四字。 虽只四字,然那字迹却极为眼熟。 赫然便是薛允衡的手笔! 薛允衍虽面色不动,然心底深处却是大起波澜。 他一面按指弹琴,一面稳下心神,仔细地端详着那几封信。 细看之下便可发觉,那信上的字迹与薛允衡的笔体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之处,尤其是“先生”的“先”字,那折笔之处,大失薛允衡字迹之神韵。 薛允衍不由轻舒了口气。 很明显,这几封信应该是有人仿制的,而并非真的出自允衡之手。 此念一起,薛允衍面上的淡然,便又一点一点地化作了冷意。 然而,在他的指间,那一曲《鹿鸣》却依旧流畅,如华堂玉宇呈于眼前,叫人肃然之余,又觉清雅庄重。 秦素心下极是佩服。 薛允衍这一份养气的功夫,委实厉害。 她一面心下暗想着,一面便将信搁在了琴案边的一方锦垫上,再不说半字,唯静静听琴。 直待完整的一曲抚罢,薛允衍方才探手拿过信,一封一封地挨次看过,面色极为冰冷。 “此信,从何而来?”待将几封信全部看完,他抬眸看向秦素,淡声问道。 “双禾之罪,想必薛中丞并不陌生罢?”秦素的语声同样淡然,却是并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薛允衍茶晶色的眸子里,陡然有寒色乍起。 那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坚冷如冰,让秦素瞬间又想起了桓子澄。 这两位大郎,要不要这么像啊? 她暗地里叹了一声,抱着胳膊往后面挪了挪,压低声音道:“此信,便是在双禾之罪爆发之前,我的人从陶夫子的书房里搜出来的。而据我的人查探,这些信,乃是他人仿制。” 这些信正是欧阳嫣然生前放在陶夫子的书房里的,后被英宗搜了出来,辗转交给了李玄度。而秦素在看过之后,便请李玄度将这些信都收了起来,其用意,便是防着有这样的一天。 而今看来,她的这个选择还是明智的。 挂在三皇子房中的那幅字,之所以会让她觉得眼熟,便是因为,那字迹,实则与这几封信的字迹很像。 原本这件事秦素是已经忘记了的,而勾起她回忆之人,却是——丽淑仪。 若非前些时候她曾与丽淑仪有过一次“长谈”,就此知晓了一些事儿,秦素也不会想起那幅字来。因为,她们那次“长谈”的相当一部分内容,其实是涉及到了薛允衡。 不得不说,这位薛二郎,在丽淑仪的心中,已是根植甚深。 秦素不禁有些惘然起来,微微转眸,看向了琴室一角的大花斛。 那花斛中置着一束干枯的芦苇,泛黄的苇叶,在渐渐西斜的光影之下,疏然洒落。 那一刻,丽淑仪的说话声,似又在响起在了她的耳畔: ……上巳宫宴那天,我原本睡得很沉,却不料鼻中忽然就闻到了一股很刺鼻的味道,于是我一下子就醒了。醒来后我才发现,我的榻边正站着一个面生的宫人,生得很是娟秀,我便问她是谁,她却不肯说,只告诉我说,薛二郎叫她传信给我,约我在御花园相见…… ……我当时脑子里昏昏的,也不知怎么的,竟就信了她的话,这心里却是……很欢喜。于是我便急急地要起身。那宫人便叫我行事小心些,别叫人撞破了去。又偷偷告诉我说,她会先去御花园等我,那薛二郎便与我约在了御花园的后门处,到时候自会由她带我过去…… ……我收拾出来去了御花园后,便借故把服侍的人都打发走了,没多久,那宫人便与另一个宫人同来了,那宫人说她们是薛二郎遣来的,会带我去见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香气,尚没待我分辨出来那是什么香,我就又觉得头晕脑涨,只记得被她们扶着往前走走,可接下来的事情,我却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丽淑仪那张痴痴怨怨,却又满含深情的脸,仍旧挥之不去。 第808章思无解 在听到此事的那个瞬间,秦素的心中,其实是有些发憷的。 怪不得那天丽淑仪突然就醒了过来,还一个劲儿地要去御花园散步,却原来,还是为着薛允衡。 如果说,那两个带走丽淑仪的宫人,果然便是银面女的话,亦即是说,“那位皇子”对丽淑仪的那点儿心思,实是一清二楚。 这如何不叫人心惊? 只是,再转念去想,秦素却又觉得,这事情有一点不合理。 “那位皇子”为何不去一力促成丽淑仪嫁进薛家? 如果丽淑仪成为了薛允衍的夫人,那么,嫂嫂与季叔有染,这种丑闻无疑是极具杀伤力的。 可是,丽淑仪如今却远在深宫,她的那点儿心思,将永远没有化为实际的可能,而她所产生的影响,也将远不及嫁进薛家来得大。 在经过了反复思量之后,秦素得出了一个很怪异的结论: 前世今生,丽淑仪突然入宫,很可能都是在“那位皇子”的计划之外的。 而随着她进宫,她的用处便也变得小了许多,于是,“那位皇子”干脆视之为弃子,只利用她的真实身份让中元帝厌恶薛家,其后便放弃了她,由得她在深宫自生自灭。 结合前世诸事来看,秦素觉得,她的推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这一世上巳宫宴之后,杜十七提前入宫,丽淑仪降了等,这一切都与前世不同。在“那位皇子”看来,如今的杜十七才是最重要的棋子,而已经失了宠的丽淑仪,可能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或者说,她对“那位皇子”可有可无,用处并不大。 而即便如此,在缺乏人手的秦素眼中,丽淑仪却是大大地有用的。于是,趁着此次丽淑仪复宠之机,秦素干脆便向她挑明了薛允衡之事,一通连蒙带吓,便将这位美人儿抓在了手心。 如今看来,有个宠妃做帮手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秦素此次得以出宫,丽淑仪至少占了一半儿的功劳。而更为巧合的是,因为那场“长谈”说到了薛允衡,秦素终是记起,挂在三皇子房里的那幅字,为何她会觉得那幅字如此眼熟。 原来,在她的脑海深处,已然对那几封仿造的信有了颇深的印象,如今被丽淑仪屡次提及薛允衡,才终是令秦素想起了这其中的联系。 三皇子房中的一幅字——薛允衡——仿照薛允衡的笔迹而写的信。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几件事物,在有了薛允衡这个连接点之后,便有了极为密切的关联。 自然,有了这一层认知,秦素对三皇子其人自是起了疑心。 还有谢氏的某些态度,也让她很是在意。 她分明记得,谢氏对那幅字的态度很暧昧,当初甚至还有过希望秦素求字而去的意愿,只是秦素佯装不知道,将事情混了过去。 如今想想,秦素自是后悔不迭。 在将这些事想清之后,秦素便挑了个天清气爽的早晨,去广明宫探望了谢氏一回。 可令人意外的是,那幅字,却是不见了。 左一路的寝宫内外,摆满了中元帝赏赐的诸般事物,墙壁上也新添了五柳先生的字画。 而那幅字,却是踪影全无。 秦素有心多问一句,只是谢氏已是病体支离,从头到尾始终恹恹地,根本就不肯多讲话。 看着这样的谢氏,秦素又哪里张得开口?只得捺下不提。 事情至此便到了死路,以秦素手上的那点儿人手,她是绝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而李玄度到底是唐人,对大陈皇族之间的事情知之不多。百般无奈之下,秦素只好特意出一趟宫,请求薛允衍的帮助。 思绪转到此处,秦素终是收回了心神,看向了薛允衍。却见他仍在垂眸看信,眉眼间一派冰冷。 盯着信看了好一会后,薛允衍便伸出一只手,随意地按上铁弦,几乎是下意识地拨弄着,“铮铮”数声之后,一道凉飒飒的语声便飘进了秦素的耳畔:“殿下也知双禾之罪么?” 秦素回眸看了看他,却见他正堂而皇之地将信收进袖中。 她心下便苦笑了一声。 她就知道,这些信离了她的手,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这般想着,她索性坦然起来,点头道:“是,我知道。双禾之罪所构陷的乃是秦、程二姓。而若是此计真的成了,那么,当官兵搜到秦家时,便会从陶夫子的房里,搜出这些信。” 她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指向了薛允衍的袖口,清弱的语声随琴韵而出,说不出地动人:“若是在彼时情形下拿到这些信,薛氏乃至于桓氏,想必都要陷进这场谋逆大案之中。” 薛允衍没说话,唯眸光冰寒,面沉如水。 他从未没想过,刘豹等人无意间撞上的灭门惨案,最后牵涉到的,居然也有他薛氏。 如今想来,若不是秦素早早将汉安乡侯的密事告之于他,让他提前将刘豹等人送进汉安乡侯府,那么,双禾之罪,便不会如此收梢了。 思及此,薛允衍身上的气息,已经不能用冰冷来形容了,而是肃杀如寒冬,直叫满室瑟瑟。 秦素抱着胳膊,再度往后挪了挪。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不知何时,那琤琮的琴声已经悄然停歇,唯窗扇里透出的风,徐徐拂动着芦苇,为这间死寂的房间添上了一抹写意。 良久后,薛允衍身上的气息,方才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他琥珀般的眸子向秦素看了看,伸手按向了琴弦。 弦音如水,自他的指间流淌而出,庄重沛然,却又是一曲《大雅》,乐韵仍旧古拙端正,叫人肃然起敬。 “却原来,我薛氏满门,竟也欠了殿下一声谢谢。”悠然琴韵中,薛允衍的语声仍是微凉。 秦素抚了抚衣袖,面色平淡地启唇吐出了一个字:“是。” 薛允衍缓缓抬头,扫了她一眼,蓦地挑了挑眉:“殿下为何直到此时才将信予我?” “时候未到。”秦素毫不讳言地道,目视于他,眸色坦然直率:“且,薛中丞始终都不大相信我,我也不好提早说,就怕被薛中丞认为是以此要挟。” 第809章非要挟 “哦?”薛允衍手指向弦上一拨,挑起了一缕极清越的高音,而他的神情亦带上了些许玩味:“然则殿下此时说起,便不算是要挟了么?” 秦素立时正色道:“若我想要挟于薛中丞,便不会将这事直接摊到桌面上来说了。”她说着已是满心苦涩,忍不住咧开唇角,扯出了一个苦笑:“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请薛中丞见谅。以彼时情景,我自是不得不留一手。” 她的确是想留着这些信做退路的,毕竟,薛氏委实强势,与薛氏联手,她也不能不防着些。 言至此处,秦素仍旧直视着薛允衍,目光不闪不避,一派诚挚:“我知道,我这样说薛中丞可能会生气,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薛中丞想必就会明白我的处境。如果异地而处,薛中丞也一定会如我这般,甚至比我做得还要过分。”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面上的苦笑便散了去,转作了一派淡然:“再者说,就凭这几封仿制得不怎么样的信,就真的能动得了薛氏了么?若是有双禾之罪在前,这些信还可能会影响到薛氏。但如果单单出现这几封信,除了让人认为薛二郎是个孤直之臣外,也抓不出什么错儿来。说到底,桓家已经重返大都,朝局已变,这些信就算叫人瞧见了,也没多大意义。” 这倒是实话。 所谓证据,也是要讲究时机的。这些信写于双禾之罪之前,彼时桓氏还没回大都,双禾之罪一旦爆发,这些信必将令桓氏回京的脚步受阻,而薛氏也必遭君忌。 但现在局势已然变了,仅凭这几封信,又如何能撼得动薛氏? 听了她的话,薛允衍眼中的玩味便化作了意味深长。 他凝视着秦素,似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殿下倒也坦白。”好一会后,他终于如是说道,反手拨着弦,行止间洒然自在,“被殿下这样一说,臣若不表现出一点儿诚意来,倒显得臣气量太小了。” 秦素立时摇头:“哪里哪里。薛中丞向来是个大方磊落之人,我对中丞大人很是相信,所以我才会请大人帮忙。” 说到这里她略略一停,面上便有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笑意,小声地道:“我三位皇兄的情形,还要请薛中丞据实相告。” 这三位皇子在朝堂中的表现,没有人比薛允衍更清楚,且秦素现在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问。 此刻能帮她的,也只有薛允衍了。 此念一起,秦素面上的笑容,便越发地含了满满期盼,就像是小孩子在等待着长辈给予奖励一般。 薛允衍淡然的视线扫过她,不知何故,心底里竟有了几分温软。 每回见到秦素如此表情时,他都会有种看自家妹妹的感觉。 那一刻,他的眼前似又浮现出她袖子里掉出的那个兔儿布偶,纵然明知她很可能是在演戏,可他这心里就是很难生出恶感来。 此外,自家二弟那张懵然情动的脸,他也不可能就此不顾。且,彼时的秦六娘,可谓步步危局,她的诸多举动,放在当时的情境下去看,也不是不理解。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如今已经在一条船上,薛氏与晋陵公主关系亲近,中元帝是知道的。此刻再来撇清,实属不智。 罢了罢了,真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几乎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薛允衍身上的冷意,终于又换作了平素的宁和。 他此刻的心情,也的确有几分庆幸。若非秦素明言,他绝不可能知道,在三皇子的书房里,竟挂着一幅与薛允衡字迹颇像的条幅。 三皇子,的确可疑。 “罢了,殿下既然都这样说了,臣也不好不答。”薛允衍好整以暇地抚着琴,凉而润的语声便糅在琴韵之中,仿佛在打着节拍:“据我所知,陛下素来较为看重的,乃是四殿下。除太子外,四殿下是唯一一个身带职衔的皇子。在端午宴之前,四殿下是经常有机会御前行走的,这一点,公主想必也很清楚。” 秦素便点了点头:“正是。宫里的人也都知道这事儿。” “的确,表面看来,四殿下确实颇受重用。”薛允衍说道,语声略略放低了一些:“可是,根据我这几年来的观察,我发现了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弦音清响如山风过耳,而他说话的声音则越发低沉:“我发现,每回四殿下在陛下面前献计之前,三殿下,总会与四殿下走得特别近。” 秦素眉心一跳。 这话听着可是大有深意的。 “薛中丞能否说得更仔细些?”她问道,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 薛允衍仍旧是一派淡然的模样,抚琴道:“其中一件事就发生在不久前,我记得很清楚。殿下当知杜四郎被调派至广陵一事吧?其实,在此事未定下之前,陛下还是颇有些犹豫的,在卫氏与杜氏之间摇摆不定。其后,陛下有一次向四殿下偶尔提及此事,而就在四殿下回复陛下之后的第二日,广陵守将,便落在了杜四郎的头上。” 秦素不由张大了眼睛。 真是想不到,杜四郎能够调去广陵,原来还有四皇子之功。 此时,薛允衍按在琴弦的手指蓦地一变,化抚为抹,复又转为拨弦。 在优雅地按响了一连串的散音之后,他方续道:“说来却也是巧,便是在那段时日,三殿下经常约四皇子喝酒清谈,三殿下还命舞姬排了新舞请四殿下看。这些举动自然很是平常,但奇怪的是,杜四郎调任广陵之事定下来之后不久,有一次,四殿下忽然向三殿下发了脾气,据我听到的消息,四殿下曾对三殿下怒喝‘你倒是拿我当了枪使’。其后,两位殿下便渐渐疏远,直到去年才又好了些。” 连这种事情薛允衍都知道?他这是有多大的能为? 秦素心下诧然,深深地看了薛允衍一眼,启唇问道:“那禁军之中,薛中丞也有不少熟人罢?” “殿下这样说,倒也无错。”薛允衍居然没否认,直接便应下了。 第810章不作准 淡然地说了一句之后,薛允衍指下弦音忽变。 此刻的他,仍旧是反着手抚琴的,秦素垂眸看去,却见他右手左用,猱指、转指轮换如飞,而左手却是右用,改拨为轮,复又勾、托,指型变化之繁,却偏偏不显惶急,唯觉宁雅自然。 便在这指法变幻间,阔远的泛音悠然响起,直如空山松涛,而他的说话声也像是染了琴音,泛泛而空寂:“我薛氏在大都经年,如果没有一点自己的路子,那也太不像话了,不是么?” 秦素几乎被这弦音所慑,只觉心神俱震,好一会方才自这声音里脱身而出。 “那是自然。”她抚袖而笑,神情倏然就变得洒然起来:“以薛氏大郎君之能,打听这些许小事自不在话下。” 语罢,她便安然跽坐,心下对薛氏却是越发不敢小觑。 看起来,薛允衍在禁军中确实经营得很不错,连四皇子的这些话都能打听出来。不过,这倒也很正常,当初秦素把高翎塞入禁军,不就是薛允衍暗中使的力吗? 只是,这些消息,中元帝那里又知道不知道呢? 心中如此作想着,秦素便蹙眉问道:“依薛中丞看来,我三皇兄与四皇兄之间的事儿,我父皇……他可知晓?” “陛下当是不知。”薛允衍沉静地说道,语气极为笃定,“四殿下与三殿下起争执,他们也是要背着人的。公主也知晓,陛下对几位殿下向来严格,一旦发现有错,必是严惩。尤其是自中元十三年太子刺杀之事后,陛下严苛愈甚,而几位皇子也形成了默契,私下若里有些什么,他们会尽量躲开金御卫的护卫范围。再者说……” 他的语声拉长了些,看向秦素的眼神颇是耐人寻味:“……再者说,据我所知,金御卫中虽有不少高手,但也并非如传说中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秦素闻言,先是心头微凛,旋即又转作寒凉。 那个瞬间,她忽尔便想起了前世。 前世时,当她落入金莲池的一刹,她分明便瞧见了陈国皇宫被人攻破的情形,如今想来,那个时候的金御卫,怕是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金御卫再强,又如何强得过万千铁骑? 这世上虽然有一位宗师可敌千军万马一说,但当真千军万马在前,个人的力量却是微不足道的,前世的桓家养了近十位宗师,不也是在一夕之间便被人灭掉了么? 秦素的心下有些惘然起来,沉默地垂着头,直到耳畔骤然响起“铮铮”数声金戈般的音色,她才回过了神。 她抬眸看向薛允衍,沉吟地道:“薛中丞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在薛中丞看来,如果在三、四二人中有一个主导者,则此人必是我三皇兄。” 薛允衍没说话,然面上的神情却是肯定了秦素的判断。 秦素便蹙起了眉,面上隐现忧色:“那么,我二皇兄呢?他在朝堂上便没半点动静?” 二皇子虽然瞧来不大像是“那位皇子”,但秦素也不敢保证。 “二皇子在朝堂上,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薛允衍的话声适时响起,指下仍旧在不间断地抚着琴,“只是,二皇子似是极不讨陛下喜欢,虽然他一力想要讨好,但总是不得其法,还往往适得其反。” 他说着便转眸看向了秦素,眼神竟是前所未有地认真:“公主怎么就不考虑一下大殿下呢?若依我浅见,这四位皇子中最有实力者,其实是大殿下。大殿下的母族有不少暗中的出息,每年所获极丰,因此大殿下是几位皇子中最有钱的。且大殿下虽非嫡出,但却是皇长子。坦白说,假设这几位之中有人有问鼎储君宝座之能,我以为,当推大殿下为首。”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越发显得若有深意:“欲行登天路,无钱可是不行的。公主殿下为何不往这方面考虑考虑?” 秦素不语,只伸手指向了他的衣袖,面带浅笑。 这几封信与那张条幅,足够作为怀疑三皇子的证据了。而大皇子是绝对没问题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至于所谓的有钱无钱之说,秦素觉得这也未必。如果“那位皇子”与隐堂有联系的话,没准儿他便能够得到隐堂的帮助,或者是偷偷地与赵国做生意,那也是能赚不少钱的。 薛允衍自也明白秦素之意,只是,他似是并不认同她的观点。 “仅凭一幅字,也作不得准。”他淡声说道,眉头微蹙着,“殿下为何不反过来想?如果三殿下果真是诸事的主导,那么他又为何要将那幅字挂在房中?他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仿着我二弟的笔迹写字么?” 秦素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苦笑。 薛允衍的疑问,同样也是她的疑问。 “这一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她老老实实地承认道,眉尖也蹙了起来,“依常理说,如果那几封构陷薛氏之信果然是我三皇兄命人仿制的,他就不该将条幅挂在墙上。我现在便在想,那张条幅会不会是有人设下的局,用以陷害我三皇兄?” 薛允衍蹙眉沉思了片刻,便问:“那幅字现在还在原处么?” 秦素摇了摇头,面上现出了浓浓忧色:“那幅字现在已然不见了。我来寻薛中丞相助也正是因为此事,说实话,我委实很担心尊府二郎君。” 说到这里,秦素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在想着,如果可能的话,往后宫里的宴会啊什么的,薛二郎君还是不要参加的好。” 如果“那位皇子”的确知悉了丽淑仪的心思,很可能他还会再利用她做些什么,万一伤及薛允衡,则于大局不利。 当然,这些话,秦素是不可能明着告诉薛允衍的。 “我明白。”薛允衍显然会错了意,点头道:“我回去后会与父亲商议。我五弟也正在出仕的年龄,往后我会请父亲多多带挈他。” 薛家五郎与大郎、二郎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同为嫡出子,自是比中间隔着的两位郎君更受重视,秦素对此也很了解。 第811章泗水急 “如此便好。”听薛允衍如此说,秦素着实是松了口气,又笑道:“也免得我老是提心吊胆的,端午宴的时候,我还专门叫人盯着他来着。” 薛允衍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难怪,那天夜游之时,我见江八娘一直在向我二弟请教《中庸》上的难题,却是跟他讨论了半个晚上。” “原来薛中丞已经看出来了。”秦素毫不讳言地承认了这事儿,“我也是无法了,又不放心旁人,便只能请江八娘帮忙。还请薛中丞勿怪。” “自是不怪殿下。殿下相助,吾甚感念。”说话时,薛允衍的神情很是淡静,“至于殿下所托之事,我回去后会再叫人去查一查。半个月后,敝府会举办一个赏花宴,江八娘亦会出席,殿下到时便能拿到消息了。” 秦素闻言不由喜动颜色,笑道:“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我还当薛中丞会自己查下去,不告知于我呢。” 此语堪称坦直,薛允衍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殿下未免也太小人之心了,这些事情若是不告知殿下,我等在外头却也不好使力。” “那就多谢薛中丞。”秦素笑言,面上一派欢喜。 两个人就接下来的细节商量了几句,秦素便又将话题拉到了三、四两位皇子身上:“我们还是接上此前的话头。如果说,杜四郎调任广陵之事,三皇兄起了不小的作用。那么,此次端午宴,三皇兄则又成了最大的得利者。从这个角度去看,其实我三皇兄也是很可疑的,而我亦是因了此事,才向薛中丞打探消息。如今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薛中丞着重查一查我三、四两位皇兄的消息,不知可否?” 此时,《大雅》已然奏至尾声,薛允衍拨弦正急,却是一时间没回答秦素的话。 虽是左右手反着用的,那琴弦亦是倒置着的,可他的动作仍旧优雅从容,就好像他天生就是这样反着抚琴的一般。 直待一曲终了,那空渺的音韵随微风散尽,薛允衍方才整了整衣袖,低语道:“公主此说亦极有理,吾当照办。” 秦素的面上,立时绽出了一朵大大的笑容:“我就知道薛大郎君会帮我的。” 许是心情大好之故,她连薛中丞这个称呼都给换了。 薛允衍便抬手捏了捏眉心。 每回见秦素如此,他都觉得有点头疼。 秦素却是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一脸喜孜孜地笑得甚欢,语罢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意便散了,神情重又忧虑起来:“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想请问薛中丞,那散骑郎……桓子澄,怎么会被派去替天子巡边?” 这问题可谓突兀至极,不过薛允衍却是面无异色,淡声回道:“据我所知,此事乃是青桓自己提出来的。” 秦素讶然地张大了眼睛。 桓子澄主动要求去泗水? 这情形,怎么听着这么诡异呢? 蹙眉凝思了良久,秦素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 薛允衍的眼风扫过她,问:“怎么?有问题?” “倒也不是。”秦素摇头,面上却犹带迟疑,“我只是不明白,平白无故地,他为什么要去泗水?” “公主不知么?”薛允衍淡声道,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谈天:“泗水那边如今情形吃紧,赵国大军集结近五万,似有大战征兆。便在端午宴之前,江仆射已然上书,请陛下派兵增援泗水,并说桓、江、杜、周四姓各出一万兵马,以备增援。” “竟还有这样的事?”秦素掩口轻声道,脸上有着绝不作伪的震惊。 令她震惊的不是江仆射的提议,而是这支军队人马配备的数量,居然与前世的那场大战一模一样。 可是,那场大战分明应该还要再等三年才会发生,前世的此时,陈国也从没有往赵国加派过兵马,赵国也从不曾在泗水边境增兵。 怎么到了这一世,事情居然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此时,薛允衍的语声仍在继续传来,凉静的声线似若西风:“桓氏精锐乃是积数十年之功才有的,如今要尽数发去边关,若我是桓公,我也会派人去看一看那里的情形,桓大郎适逢其会,事情自然落在了他头上。所谓青桓自己要求去泗水,其实还是出自桓公授意。” 秦素的眉尖紧紧蹙着,心下极为不安。 那么危险的地方,桓道非却把嫡长子给派了过去,他到底是要让自己的儿子历练一番呢,还是另有所图? 桓子澄在端午宫宴时险些中计,便是“家人作祟”,桓家内部的争斗堪称险恶。如今桓道非又派风口浪尖上的桓子澄去了泗水,这会不会也是桓家某些人的阴谋算计? 秦素的眉心越蹙越紧,面上忧色愈甚。 薛允衍见状,心中微动,凝声问:“殿下此前曾说,那场大战会发生在三年之后,这说法……还准么?” 听得此言,秦素顿时头皮发紧。 她现在忧心的,正是此事。 这一世的泗水变化太大,她已经有点没把握了。前世时发生在三年后的大战,说不定在这一世就会提前爆发。 若是如此,则任泗水守将的吕时行,就会陷入极度的危险之中。 “我……不知道。”沉思良久后,秦素终于决定实话实说,语罢她便抬眸看向了薛允衍,“此前我以紫微斗数推出,那场大战会发生在三年后。但我近来久居深宫,也不知这气数变化,毕竟世事多变,我并不敢保证我说的就一定正确。” 薛允衍“唔”了一声,神情间却是一派淡然:“此前殿下总说‘紫微斗数非万能’,想来用在此处,亦是合宜的。” 秦素闻言,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这人说话就是不好听,若非此前她断准了无数事,这会儿肯定要被这人说成是骗子了。 瞪着眼睛瞧了薛允衍半响,她方讥讽地一笑:“是啊是啊,我这术数本就是三脚猫的本事,如果我真有那么厉害,我还进什么宫?我自己扯面大旗做女皇也使得了。” 停了停,又不忿地加了一句:“这世上擅术数者不知凡己,薛中丞既是不信我,那就找别人去吧。” 第812章下神坛 这一世的局势变化甚巨,对于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秦素如今早就再无底气,她也早就不想再给薛允衍赠言了,如今正好以歪就斜,干脆就绝了这条路。 薛允衍神色如常地拂了拂衣袖,淡然道:“我懂了。” 就三个字,再没别的话。 秦素气直得翻白眼。 这三个字之后的意思,那可是大大地深着的,说到底,这人对她就是没有完全的相信。 其实,秦素这样想却是冤枉薛允衍了。 他对她确实存疑,但对紫微斗数还是比较信服的,否则他也不会与秦素谋求合作。 只是,薛允衍是笃信一条道理的,那就是:人力有穷尽。 秦素再是天纵奇才,那也不是挥霍不尽的,等到她才尽之时,她自然就会犯错。 诚如秦素此前所言,这世上擅术数者不知凡几,但能像秦素这样铁口直断、屡料屡中的神算,薛允衍平生只见过秦素一个。 如今秦素终于犯了错,这就让薛允衍有了种感觉:这个神一样的秦六娘,如今终于还原成了人。 对于此种变化,薛允衍是表示欣慰的。 相较于神,他自然更愿与人合作,因为人会犯错,而神却不会。而一个不会犯错的合作对象,总叫人有点不放心。 这样想着的时候,薛允衍又不期然地想起了桓子澄。 那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而如今,这个神一样的人物,却偏偏去了秦素唯一断错了的地方——泗水关。 薛允衍的心情,一时间颇有些微妙。 不过,桓子澄离开的真正因由,薛允衍还是能猜出一二的。 桓道非之所以派桓子澄去泗水,明面儿上是命长子替他去泗水查探敌情,而实际上,这就是在变相地驱逐。 桓子澄至少要到六月底才能回大都,而在这段时间里,桓道非要做的事情,就是提拔幼子——桓子瑜。 依大陈惯例,官员的升降、调遣皆安排在夏季,桓子澄偏在这个时候去了泗水,则桓道非的一切动作,也就能更加顺畅地进行了。 究其原因,却是因为老桓公在离世时,曾将桓氏的相当一部分力量交予了当时还年幼的桓子澄,而那支力量对桓子澄亦极其忠诚。 这些也是薛允衍从薛郡公那里听闻的。 如今的桓氏一分为二,桓道非与桓子澄各自拥有一支不弱的力量,两相抗衡,难分胜负。 桓道非对桓子澄的忌讳,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便在此处。而此刻他遣开嫡长子,则是为了让桓子瑜升官儿。 这位桓四郎任尚书郎一职将满一年,如果好生运筹一番的话,没准儿他今年就能往上升个一级。 据薛允衍得来的消息,桓道非现在瞄准的,便是中书侍郎一职。 若桓子瑜做到了中书侍郎,他与桓子澄便是平级。而他这样的稳步上升,却是远比横空出世的桓子澄要内敛多了。如此一来,桓子澄在前,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大多数的明枪暗箭也都会集中在他身上,而桓子瑜躲在他身后,却能够稳稳当当一步步经营,最终聚积起属于桓子瑜的人脉与力量。 “桓氏,乃是变局的关键。”秦素的语声忽尔想起,让薛允衍回过了神。 他抬眸看向了她,琥珀般的眸中似微有漾动:“此话怎讲?” 秦素直视于他,说道:“我方才仔细回想了一遍,在此前的星盘中,桓氏并没出现在这几年的泗水之中。也就是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影响了桓家,才导致他们现在就入局泗水。而桓氏提前入局泗水,吕时行再呆在那里就……很危险了。” 薛允衍若有所思,面色亦变得沉凝了一些:“吕时行才去泗水没多久,如果马上调他回来,有些难。” “我知道这很难。”秦素重重地点头,语中满是忧虑:“不过,我还是想请薛中丞想办法试一试。” 那一刻,她看向他的眼神中蕴满了恳求:“吕时行如果出了什么事,太子首当其冲要受波及,于我们这方极为不利。” 薛允衍没说话,只垂眸看着眼前的铁弦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素心下颇是焦躁,却也知道这事情根本急不来,想了想,又道:“如果有办法先把江九郎调回来,则吕时行回调的可能性又大了些。” 如果江九郎还留在泗水,吕时行却先回来了,则那些人又多了一个攻讦吕家与太子的把柄。 连个文弱的郎君都比不上,吕时行还称什么将军? 而若先调回江九郎,吕时行回来的时候则会相对轻松些。 听了秦素所言,薛允衍便微微颔首:“我想想办法罢。” 秦素心下略安。 薛允衍说想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样一想,她这心里就有了底,忖了忖,蓦地便想起一件要事来,忙道:“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一件事。之前我有封信放在了陶家,交予陶娘子保管着,那信是给薛中丞的,麻烦薛中丞得了空儿去取一下。” 薛允衍想也不想便道:“好。我过几日就去取。” 秦素侧首想了想,又道:“也别去太早,隔半个月再去罢。” 秦彦婉这几日未必有空给陶娘子送信,秦素把时间说宽裕些,也是不想让薛允衍与陶文娟再度错肩而过。 她这话说得神神叨叨地,好在薛允衍已经习惯了,也不多问,直接便应下了。 房间里的气氛至此算是松快了些,秦素便笑道:“说起来,我还挺惦记你们家小十一的,却不知她近来可好?我有好几次动念,想召她进宫玩耍来着。” 那小小胖胖的小娘子,秦素可是极喜欢的,她也确实是动过这个念头。 宫里的日子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若能有个嘴巴又甜、生得又讨人喜欢的小娘子陪着,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听了秦素的话,薛允衍才放下来的手,再度按在了眉心处。 真是越来越像了。 眼前这个所谓的晋陵公主,与他家里那些撒娇撒痴的妹妹们,几乎一个样儿。 真是头疼得紧。 第813章重奏起 捏了眉心直有数息,薛允衍方才放下了手,耐心地道:“小十一自然是好的,如今她越发爱吃,已然胖得抱不动了。公主殿下若是想要召她进宫,我建议派几个力大的健妇跟着。” “哎哟,怎么会这样胖?”秦素直是乐不可支:“这才几个月没见啊,她怎么又胖了?这样可不好,往后再这么胖下去,薛夫人就该着急了。” “殿下说得是。”说起自家小妹来,薛允衍的神情便总是会很柔和。此刻,他便也是一脸地柔和,面上亦有了几许笑容:“如今家里也正思谋着让她瘦一些,正要给她弄个食谱出来。” 听了这话,秦素更是笑得不行,掩唇道:“那倒也有趣儿,我瞧着你家小十一眉眼很俊,若是瘦了下来,端是个小美人儿。” 薛允衍笑而不语,面上的神情越发柔和。 见他神色如常,秦素心下微松。 她向他提起薛十一,也不过是希望场中气氛别总那么死板罢了,此时见氛围正好,她便拢了拢衣袖,轻声道:“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是我欠薛中丞的,往后薛中丞有事要我帮忙,我自是不会有半句推辞。” 薛允衍闻言,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神情倒还是很柔和,颔首道:“公主之言,我记下了。” 语罢,他便又向案上指了指:“殿下要不要再抚琴一曲?” 秦素原本已然要站起来了,此时便微微一顿,奇道:“事情都说完了,还抚琴作甚?” 抚琴不过是为了掩去说话声,如今正事儿已经交代完了,此刻的时辰也已不早,她希望早些回宫,也免得中元帝事后又要挑她的眼。 她话音一落,薛允衍便立刻又去按眉心。 秦素翻了个大白眼。 若论这世上最矫情的人……不,是最矫情的鸡,当属铁公鸡。 她话都说完了,正打算离开呢,这人这又是在犯什么毛病,难道非要她弹琴一曲才能走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薛中丞这会儿怎么又捏眉毛了?”秦素有点不耐烦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抬手捏了捏眉心。 要捏大家一起捏,总不好厚此薄彼。 薛允衍此时却是放下手来,看向秦素的视线很是无奈,耐着性子解释:“殿下莫非忘了,再过上一个月,便是青莲宴开宴之日。” 秦素捏眉心的手便停了,疑惑地看着薛允衍。 怎么这会儿说起青莲宴来了?这和他这只铁公鸡有什么关系?和今日他们相会又有什么关系? 两下里根本八杆子打不着啊。 “这话说得可真奇怪。”秦素放下手,挑起了半边眉毛,语气是尽可能地夸张:“青莲宴就青莲宴,与今日你我相见有什么关系?莫不是薛中丞要向我讨张花笺不成?” 她这话纯粹就是找茬儿。 薛六娘在去年的青莲宴上拿到了很不错的名次,今年去牵风园是稳稳的,至于薛家其他的女郎,大的早就出阁,小的还没到年龄,薛家是根本不缺这张花笺。 见秦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薛允衍便叹了口气,将手指了指案上的琴,道:“殿下今年也是要参加青莲宴的,但方才殿下所抚的琴曲,却是……” 他蹙起了淡眉,似是想不出该如何形容秦素方才抚的那一曲。 秦素凝目看着他,却是渐渐有点明白过来了,一刹时双颊作赤,脸居然红了。 她还真是忘记了,这青莲宴,与她这个公主也是有关的。 虽然以晋陵公主之尊,秦素不必去争什么名次,但是,参加青莲宴的公主殿下如果不学无术的话,那她这个名声可就不怎么样了。 当然,名声这种东西,秦素本身是不在乎的,可问题是,她不在乎,中元帝却相当地在乎。 秦素相信,如果她胆敢让大陈皇族蒙羞,中元帝是绝对会气得不理她的。 这可不行! 思及此,秦素的鼻尖儿上便渗出了汗。 如果没记错的话,方才她信手胡弹的那支曲子,应该是相当、相当地难听的。而偏偏她又叫阿栗把门启开了一条缝,这铁弦琴的声音又天生洪大,她那一曲不成调儿的《南风歌》,只怕楼下的茶客们都听见了。 这万一要被人知道这是公主殿下在抚琴,那她这脸可真是丢到宫外去了。 “多谢薛大郎君提醒。”秦素立时于座中折腰,红着脸向薛允衍道了谢。 她真是险酿大错,幸得薛允衍心细如发,才避免了她将这个错误继续下去。若不然,晋陵公主连一支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好的传言,就要传遍大都了。 不过,话说出口,秦素的面上便又有些作难。 纵然她有着不算太差的琴技,但这张铁弦琴,她可真是不敢乱弹。 “殿下不必忧心,东边雅室之中亦有一张琴,那琴乃是丝弦的,堪合殿下所用。”就像是早就知道她会为难,薛允衍此时便说道。 秦素不由满怀感激地看向他,如蕴春烟的眸子眨了眨,便眨出了一道细嫩的语声:“如此,有劳薛中丞。” 这是知道错了,于是就把方才的凶悍都给收起来了。 薛允衍暗自叹了口气。 公主殿下现下这样子,真与他家中的妹妹们一模一样,都不带有半点儿错漏的。 果然是上辈子欠了她好大一笔债,这辈子就天生该还她的。 薛允衍认命地站起身来,向秦素微一点头,说道:“我叫人给殿下取琴。”语罢他便步出了琴室,月灰色的长衫随步翻卷,似薄暮拢向房中。 秦素安坐于锦垫中静候,没过多久,便见阿栗捧着一张瑶琴走了进来,远远瞧去,那瑶琴丝弦如冰,龙池润而凤沼温,玄漆光映如水,却是一张上好的伏羲琴。 “此琴我已调过弦了。”薛允衍跟在阿栗身后说道,语声如凉风飒然。 秦素面现欢容,颔首道:“真是多谢薛中丞。” 薛允衍不语,上前几步,亲手将那张铁弦琴捧去了一旁,复又自阿栗手中接过伏羲琴,端端正正地搁在了琴案上。 第814章南山曲 看着薛允衍亲自动手做着这些,秦素心里微有些得意。 瞧瞧,这就是公主殿下之威了,若是换作前世,薛允衍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那一刻的她自是不知道,薛府中所有年齿尚幼的小娘子们学琴时,她们家长兄都是如此做的。 此刻的薛允衍,显然是将秦素当作某个缺了牙的小娘子来看的。虽然这个小娘子让人头疼了点,但是好是歹,他也不能不管不是么? 将一应事物俱安置妥当,薛允衍方才跽坐在了靠窗的锦垫上,对秦素道:“殿下,可以抚琴了。”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见阿栗仍在一旁侍立,便笑道:“你去门边守着,那门便开着罢。” 阿栗领命而去,这厢秦素便将身子坐直了些,抽出丝罗拭着手指,一时间却是有些踌蹰。 前世的她倒也时常抚琴,只是,彼时抚琴,多会抚些旖旎风流的靡靡之音,用以取悦如中元帝之流的人。而今日的秦素贵为公主,自不可如前世那般以琴悦人。 而若是不弹那些曲子,秦素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她应该抚哪一曲才合适。 缓缓地收起丝巾,秦素垂眸看向案上的伏羲琴,只觉得那冰弦如雪,白得有些刺目。 不期然地,她的脑海中,便现出了桓子澄的脸。 黑黢黢的松林边,那张冰雪般的容颜俊美如神祗,一身绯衣胜火,在夜色中幽然绽放。 那一刻,一段朴素而淡泊的乐音,恍然涌向了秦素的胸臆。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手按向冰弦,琤琮如流水般的乐韵,自她的指间缓缓流淌,一首短诗亦就此浮上脑海,她启唇吟道: 南山有野草,郁郁复萋萋; 送君南山下,与君相别离。 草长湿袜履,风吹没马蹄; 登高凝相望,白云东复西。 不知君远近,明月人独依。 浅近质朴的词句,并不见华章丽句,寥落甚而是寡淡的乐韵,一如清溪般透明简单。 分明是平平无奇的一支曲子,却偏又深情如许,刻骨难忘。 一曲短歌悄然吟罢,琴声亦随之歇住,秦素拢袖而坐,刹那间有些分不清前世今生,只觉满心怔然,渺不可寻。 良久后,薛允衍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好词,好曲。” 唯此四字,再无他言可述。 即便是最挑剔的琴师在此,亦无法不称此曲为佳,原因无他,唯情真尔。 这世上有些曲子,是不能单纯以技法或旋律来论的,便如这一曲清歌,大有诗三百之余韵,比之如今那些以华丽空泛而著称的所谓雅乐,不知高妙了多少。 一时间,琴室中一片岑寂,座中二人皆不曾说话,似是都在回味着这短歌中的余韵。 好一会儿后,还是薛允衍再度发问:“这是何曲?此前竟是闻所未闻。” 秦素被他一言惊醒,转眸看向了他。 只是,她的眼神仍旧有些空,像是透过了他,看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薛允衍等了一会,却见她仍旧是一脸怔忡,心中略一转念,便即释然。 这位晋陵公主的际遇,倒是与这曲中的离人之意,颇为贴切。 幼时丧母、少年丧父,到头来却发觉自己根本就不是秦家女,那种漂泊无依之感,想来是时常萦绕于她心间的。 此刻她的表现,倒也可以理解。 “此曲……名《南山》。”秦素的语声忽尔响起,似是仍旧带着些恍惚。 薛允衍“唔”了一声,看向秦素的眸光里,含着些许探究:“这是……殿下所作?” 无论是前人曲目,还是今人所创,都没有这首《南山》,这一点薛允衍敢打包票。是故,除了是秦素自己所作之外,便再无旁的解释了。 秦素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方才完全地回过了神,不由苦笑:“薛中丞太也瞧得起我了。此曲乃是我从先慈留下的书里偶尔瞧见的,今日忽有所感,便此奏了出来。” 言至此,她顿了一顿,复又涩声道:“只可惜,记载着这支曲子的孤本,却是被那场大火烧得没了。” 薛允衍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秦素生母亦是出身士族,秦素的紫微斗数还是从赵氏所留的书籍中学得的,有此前因,秦素的话倒也很合常理。 见他神色如常,秦素暗地里便抹了把汗。 方才她一时失神,倒险些忘记了,她的身边正坐着一个极度聪明、也时刻都在观察着她的薛允衍。 还好她及时把赵氏拿出来搪塞了过去,否则倒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连云的那场火,她委实放得太好了。 秦素无声地吁了口气,旋即便又有些惴惴。 她无意间谈出的这支曲子,其作者,其实正是当今之人。 今日她一时不察,却是将此曲提前放在了世人眼前,也不知这曲子的原作者,会不会心有所感。 秦素心中暗忖着,脑海中便又浮现出了那张冰雪般的容颜。 这首《南山》,正是桓子澄所作。 前世的中元十八年,大都城中出现了一位很有名的歌伎,名叫弥悠。据说她容颜清雅、才情卓著、出口成章,其才华直是堪比才女。 彼时,桓子澄正是大名鼎鼎的“白桓”,弥悠也不知怎么求到了他面前,请他赠曲一首,于是他便信手写下了这段词曲,也算是佳曲赠美人了。 得了此曲后,弥悠如获至宝,很快便将之唱了出来,随后这曲子便广为传唱,不几日便传遍了大都,其后数年间更是越是越传越广,几乎遍及大陈南北,甚至连远在边塞的牧人都能哼上几句。 前世时,秦素在赵国习得此曲,因深感于这曲中真切的离别之意,故时常在独处时抚琴一曲,聊慰愁肠。后来她回到陈国,彼时桓氏已是阖族俱灭,秦素便再也不敢奏这曲目,唯恐惹中元帝不喜。 方才她也是一时想得出了神,不知不觉间,便将这曲子抚了出来。 说起来,这也算是她窃了桓子澄的才名了。 “有了此曲,在今年的青莲宴上,殿下便可安坐了。”一道凉静的声线响起,瞬间便让她回过了神。 第815章珍宝坊 秦素循声看向了薛允衍,掩饰地一笑:“这还是要多谢薛中丞提醒,否则我可真要将这事儿给忘了。” 薛允衍掸了掸袍袖,起身道:“殿下若没有别的事,臣便告退了。” 秦素闻言便笑道:“我自是无事,多谢薛中丞陪我说了这半天的话。”语毕便唤阿栗:“来人,叫白女监进来。” 阿栗忙应了个是,拉开了门,将一直守在门外的白芳华唤了进来。 白芳华进屋后,见房中气氛不错,秦素与薛允衍皆是有说有笑的,她便放下了心,上前见了礼便笑:“殿下方才奏的那支曲儿可真好听。” 这正是秦素要的效果,她面上却是一脸谦色:“不过是信手弹着玩儿的罢了,只求不污了方家的耳朵。” 薛允衍在心底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接口道:“殿下太谦了,此曲甚佳。” 得了薛允衍这么一句评论,秦素觉着,待青莲宴开宴之时,她这名声想必也能传出去。 “殿下这便要走么?”白芳华此时便凑前问道。 秦素便起身,将衣袖轻轻一折:“今日凑巧偶遇了薛中丞,本宫与他相谈甚欢,又想起薛家几位小娘子甚是天真美丽,本宫便想请白女监备些礼送去薛府。” 白芳华忙道:“是,殿下,我这就下去准备。” 薛允衍闻言倒也没推辞,躬身道:“多谢殿下厚爱,臣代几个妹妹谢殿下的赏。” 秦素笑着摆了摆手,道:“薛中丞公事烦忙,本宫多有搅扰,中丞大人去忙吧,不必顾着本宫了。”又叫白芳华:“你替本宫送一送中丞大人。” 白芳华忙应了,上前几步,引着薛允衍走出了雅间儿。 秦素今日出了这一趟门,就是来会薛允衍与程廷桢的,此刻大事已了,她便也没多耽搁,略坐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东风楼。 此时已近申正时分,那日头已然偏去了西边,黄昏虽然未至,风里倒也有了几许凉意。 秦素坐在马车上,沿着德胜门大街往西而去,打算绕道北宫门再进宫,也算是坐车游览了一回街景。 暮色渐浓,德胜门大街上变得热闹了起来,随着暑气渐消,那街头便多出了许多人,亦有店家搬了竹椅子、放了凉榻与胡床,坐在路口乘凉。那街上行人虽不拥挤,秦素这一行车马却也走不快。 她本就不着急,此时便仍旧斜倚窗前,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窗外景致,心下却在盘算着几位皇子的事,脑子里倒是没一刻闲着的。 便在她想得入神之时,蓦地,一把温润的声线忽尔送入耳畔,却是叫人耳目一清。 “十三妹妹慢些,不着急。”那声音说道,语声中好似天生地带着玉色,温温和和地,听着便很舒服。 秦素心下微讶,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不由便将竹帘子挑开半分,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 此刻,他们的马车正经过德胜门大街最出名的“珍宝坊”,便在珍宝坊的门口,停着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那说话的人是便立在车边,身量修长、风度和雅,一袭浅蓝长衫随风轻动,正侧对着秦素,与车中之人款款絮谈。 秦素上下打量了那男子两眼,不由便弯了弯唇。 这还真是巧了,她今日才偷了桓子澄一曲,这厢就瞧见了桓氏子弟。 那说话之人,正是桓氏四郎君——桓子瑜。 秦素隐在车帘边,细细地端详着他。 这位桓四郎生得宽额隆鼻、疏眉俊眼,下颌的线条也很柔和,倒是一副好相貌, 说来,桓家几位郎君的相貌,倒都不差。 秦素这里正看得入神,忽见那车厢里探出了一只手,那只手肌理细腻、肤白如雪,真真是再秀美不过的一只柔荑。 却见那柔荑扶向了车门的门框,旋即便是一个细弱的语声响了起来:“劳四兄扶我一扶。” 很娇柔的语声,让人不禁会觉得这说话之人很是柔弱,像是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秦素心下十分好奇。 方才听桓子瑜唤车中人为“十三妹”,想来,这说话的人定是桓家的十三娘了。 前世今生,秦素从没见过桓家的任何一位女郎,此时闻言,她不由引颈观瞧。 先是一面湖水绿的裙摆,在车厢边上拂了几拂,随后,一个戴着幂篱的女子,便扶着桓子瑜的手,飘飘摆摆地下了车。那面幂篱极长,几乎垂落到地面,乃是由上好烟罗所制,色作浅紫,上绣着粉紫色的莲花,花开朵朵,随风作舞。 秦素一眼看去,心下未免有些失望。 原以为能瞧见桓十三娘的样貌呢,可谁想她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地,连身形都瞧不太清,更遑论长相了。 这桓十三娘似是身子很弱,下得车来,她的身子便晃了几晃,似是被风拂得站不住一般。 那一刻,绿裙如云、长纱飘舞,只看风姿,这桓十三娘委实是极美的,一时间只惹得那路过的行人也要多看两眼,可想而知其风仪之美。 秦素将半张脸都贴在了窗户眼里,张大眼睛细看。 只可惜,他们的马车已然驶过了珍宝坊,桓家兄妹的身影很快便在身后,她只听见风里传来了桓子瑜的笑声,以及他很宠溺的一句语声:“十三妹妹扶稳了,四兄在这儿呢。” 秦素心下便啧了一声。 这大都的郎君们一个两个的,对自家的妹妹似乎都很宠爱,难不成这竟是大都的风气不成? 她暗自摇头,放下车帘,坐回了锦垫之上,自回宫去不提。 却说桓子瑜,扶着十三娘站稳了身形,他便替她理了理幂篱上的轻纱,柔声问:“十三妹妹可还好?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府?” “那可怎么成呀?”十三娘的语声带着娇嗔,软软地拂过人的耳畔:“人家才出门儿呢,这珍宝坊里的东西都还没瞧上一眼,怎么能就回去呢?” 桓子瑜立时好脾气地笑了笑,哄小孩子似地温言道:“好,好,那你慢一些,莫要摔着了,我扶你进去。” 第816章藏锋阁 桓十三娘的心情似是极好,连那飘拂的紫色轻纱都像是含着喜意,欢喜地道:“我都想好啦,要给四姊姊和六姊姊挑几枚好看的发簪,九姊姊生得秀气,珠花最合适。我自己也要选个好看的手钏来戴。” 她扳着手指头说着这些,一派天真娇憨。 “行,都依妹妹的。”桓子瑜笑得极温润,扶着十三娘来到了珍宝坊的门边。 此时,那珍宝坊的掌柜早就飞奔了出来,一面点头哈腰地行礼,一面忙不迭地道:“哎哟,稀客、稀客啊,桓四郎君大驾光临,实是小店之幸。这位是十三娘子吧,果然是天人之姿。两位快请进,雅间已经备下多时了,就等着两位呢。” 桓子瑜闻言没说话,十三娘却是笑道:“要让掌柜的难过啦,我四兄一会儿还有事,送我过来了他便要走的,一会儿可只有我一个人在呢。掌柜的若想见四兄,得等他办完了事儿再来接我的时候才行了。” 那掌柜的闻言,连个愣儿都没打,脸上直是笑出花来,迭声道:“无妨的,无妨的,有桓氏十三娘子光临敝店,那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十三娘子且慢慢地挑着,慢慢地等着四郎君来接便是。” 开玩笑,桓家那可是顶级士族,桓十三娘若是要在他们珍宝坊买首饰,那就是个活招牌啊,真是请都请不来的。 桓子瑜此时便拂了拂衣袖,微有些无奈地道:“十三妹妹这是埋怨我呢,为兄可都听出来了。” 十三娘便掩了口笑,乖巧地道:“我就是这么说说罢了,四兄最好啦,一会儿别忘了来接我就是。” 桓子瑜宠溺地看着她,语声越加温柔:“为兄自不会忘了。一会儿你尽管去挑,多给你自己买几样。我瞧你平素也不爱打扮,这可不行,便是母亲也喜欢见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今日十三妹妹看中的便都算在四兄头上,一会儿四兄回来了,给你会账。” 十三娘闻言,直是笑得那轻纱也拂起了涟漪,软语娇声地道:“四兄说话算话呀,一会儿可别把我给忘了。” “为兄知道了,十三妹乖,进去吧。”桓子瑜笑得温润如玉,语声亦如玉相击一般地动听。 听了他的话,十三娘便没再说什么,只向他屈了屈身,便转身扶了沁梅的手,慢慢地走了进去。 桓子瑜便又吩咐一旁的从人:“好生护着十三妹,别叫人冲撞了去。” 那一众仆役侍卫怕不有三四十人,齐声应是,声势倒是颇为惊人,直叫那路上行过的普通庶民避走一旁,又哪里敢去多瞧半眼? 眼见得十三娘在掌柜的陪同下走进了店中,桓子瑜方才展了展衣袖,负了两手,慢条斯理地往前走去。 他并没有叫车,也没骑马,只这样步行向前,身边的仆从也只带了一人。 那仆役样貌极为普通,看去年逾三旬,却又像是不止这点年纪。他穿着桓家二等仆役的服色,低着头跟在桓子瑜身后,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桓子瑜似是也并没什么急事,带着这仆役便不紧不慢地沿着德胜门大街往东走,约莫走了大半炷香的功夫,便来到了一间名叫“藏锋阁”的笔墨铺子门前。 到得此处,桓子瑜便停下了脚步,仰首看了看招牌,不知自怎么,居然长叹了一声。 人皆道宝剑藏锋,却不知文人之笔便如武人之剑,其笔下锋芒、文章济世,却是远比一柄宝剑来得厉害得多。 他的面上涌起些许感慨,抬步跨进了店中。 然而,甫一进店,这种神情便立时从他的脸上褪去。 “上楼。”低低地吩咐了一声,桓子瑜已是提步踏上了楼梯,面上满是阴鸷。那仆役缩着肩膀低低应了个是,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主仆二人的身影在楼梯口晃了晃,便此消失了去。 诡异的是,自他们进店而始,那藏锋阁里的伙计与掌柜就像是没长眼睛一般,一个个该干嘛还干嘛,竟由得他们登堂入室,恍若未见。 待得到了二楼,桓子瑜已是面沉如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那二楼只一个房间,便在廊道的尽头,桓子瑜想也不想地便直走了过去,抬手便推开了门。 门开处,但见那屋中正立着一个穿褚色衣衫的男子,面色黧黑、相貌平凡,正是张无庸。 一见桓子瑜走了进来,张无庸便立时向他躬了躬身,却并没说话。 桓子瑜也是一声不出,沉着脸负手而入,那仆役跟在他身后走进来,随手便将门掩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几乎就在门扇合拢的一瞬间,桓子瑜的语声便陡然响起,满是怒气的声浪直冲而出,将那墙上的卷轴也掀得动了动。 张无庸面色淡然地立在原处,神情不动,仿若没听见他的话。 倒是那个仆役,此时却是抬起头来,眸光平平,直视着桓子瑜。 “尚书郎是何意?”他突兀地开口道。 微有些沙哑的语声,语气并不如何惊慌,似是对桓子瑜的怒气毫不在乎。而在那张平凡到过目即忘的脸上,是与他的身份绝不相符的沉稳与傲岸。 “你还来问我是何意?”桓子瑜怒意勃发,一根手指头险些便指到他脸上去,“这时候你倒来问我?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不知道?” “尚书郎稍安毋躁,且听贺先生解释。”张无庸的语声适时响了起来,那声音仍旧是平淡而从容的,就像此刻他面上的神情,有一种淡极近无的漠然。 “好啊,那就请贺先生来好生解释解释。”桓子瑜怒极而笑,面上的神情堪称狰狞,额角青筋根根凸起,整张脸也涨得通红,“我叫你给大殿下用药,你这药怎么就下到了太子殿下身上?太子殿下与我桓氏是什么关系,你不知么?太子若是有事,我桓氏大计又如何可成?太子殿下如若被弃,我桓氏必受涉及,甚至会有倾家之祸,你不知么?你这眼睛莫不是瞎的,连下个药也会下错地方?” 他几乎有些口不择言,质问声一声高过一声,面上是神情堪称暴怒。 第817章三雕策 看起来,在这个房间里,桓子瑜已是再无顾忌,言语间极为放肆,全不见方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 只是,他的情绪再如何激烈,那个被称为贺先生的男子,却根本不为所动。 只见他将两手朝后一背,昂然道:“尚书郎此言差矣。下药之事并非每一步都经过我的手。那大内禁宫守卫森严,也不是我一介半步宗师可去之处。我将药给那小监之时,分明曾反复向他陈清,要他将药放在大殿下的食水之中。我的任务也就止步于宫外,至于宫内诸事,那就是尚书郎的安排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桓子瑜面色铁青,一双眼睛几乎暴突而出,直直盯着贺先生:“照先生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自己却是半点错都没有?” 贺先生只字不语,唯负手站着,腰背挺直。 即使穿着低等仆役的服色,可他的身上却散发出沉稳宏阔的气势,傲然如松柏,竟是对桓子瑜的话来了个默认。 桓子瑜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这贺先生此时的态度,就差明着说这件事全都怪桓子瑜了,你叫他如何不气? 分明他才是主,这贺先生不过是府中一介武人罢了,居然也能拿这么大的架子,他凭的什么? 桓子瑜铁青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极深的怨毒,张口欲言。 “尚书郎且息怒。”张无庸终于开了口,截住了桓子瑜未出口的话语,缓声道:“还请听吾一言。” 桓子瑜张开了的口立时闭上,面色不虞地看向了张无庸。 张无庸一脸淡然地回视于他,面不改色。 桓子瑜的面色却是变了几变,最后终是大力地一拂袍袖,“哐”地一声重重坐在了一旁的扶手椅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张无庸上前两步,从容语道:“此时再论对错,为时已晚。且退一步想,此事到底并未造成后果,太子殿下有没有被人下药,此事也还说不准。尚书郎此刻所言,不过是事后的猜测罢了。要依我看,尚书郎也不必庸人自扰,乱了自己的阵脚。” 一听此言,桓子瑜的眼珠子立时又突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长兄已然疑上了我,先生又怎能说我庸人自扰?宫宴结束当晚,长兄头一个就来了蒲园,开口就是八个字‘只此一回,再无下次’。先生以为他是说着玩儿的?” “尚书郎忧虑太过了。”张无庸很快接口道,语声淡然,语罢便自顾自地走到了一旁的大案前,提起茶壶斟茶,状甚悠闲:“青桓就算疑到了尚书郎身上,他也没掌握实证,毕竟,就在事发当晚,在从皇城回府的路上,阿驹就毒发身亡了,司空大人只以为他得了急病,这府中任是谁也没怀疑到尚书郎的身上。而没了阿驹,青桓又到哪里查去?” 桓子瑜重重地“哼”了一声,铁青着脸道:“这难道不是题中应有之义么?难道我们还应该留下阿驹这个活口,让人活生生逮个正着才是?” 说着他便又看向了贺先生,讥讽地道:“万幸的是,这一回的药没下错地方,该死的人总算死了。贺先生真真居功至伟。”语至最后,讥诮之意几乎溢满房间。 贺先生却是看都没看他,仍旧负手立着,就像是他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桓子瑜的眼底划过了浓浓的记恨,一张脸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与张无庸原本的计划是:让桓子澄与大皇子同榻而眠,再被中元帝撞破。事发后,桓子瑜便可顺势向桓道非献计,让其舍桓子澄而救大皇子。 大皇子是几位皇子中实力最强者,其母族更是家资巨万,桓氏若是能借此与之交好,则桓家在皇宫中便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此其一;被撞破丑事的桓子澄,自然也就拿不下散骑郎之位了,而他空下来的这个位置,桓子瑜当仁不让,自可顶上,此其二;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把大皇子这个最有力的储君竞争者拉下马,给太子殿下扫除障碍,令桓氏大计再进一步。 这一计一箭三雕,实可谓大妙,可谁想,事情居然会错得如此离谱,玉琼殿中出现的不是大皇子,却是太子殿下。在闻知此事的最初,桓子瑜直惊出了一身冷汗。 太子与桓氏是拴在一起的,太子有事,桓氏不也要跟着受波及?桓子瑜身为桓氏子,又如何能做出这种损人害己之事?若非阴差阳错之下,桓子澄根本没出现在那一局中,则此事的后果将难以设想。 而据桓子澄当晚的反应来看,他应该还是入了局了,却不知因何脱了身,这才没叫桓家受连累。 坦白说,在得知此事之后,桓子瑜既是后怕,又是庆幸,同时复又悚然。 后怕者,自是此局变故频发,险些为桓氏带来灭顶之灾;庆幸者,则是桓子澄早早脱身,免去了桓氏大祸;而悚然者,却是因为桓子澄嗅觉之敏锐,直叫人发指,连查也没叫人查,直接就过来跟他说了那番话。。 “尚书郎所言无错,阿驹一死,确实是该死之人已经死了,我等的安全可保无虞。仅此一点,贺先生确实有功。”张无庸的语声传来,打断了桓子瑜的思绪。 他抬头看去,却见张无庸正端着茶盏喝茶,眉宇间不见情绪:“说起来,那醒酒丸是司空大人日常必备的,每回赴宴,司空大人都会叫大家事先吃上一丸,以免席间出丑,此事是惯例了,此前宫宴之时,尚书郎与三郎君也都是吃过的,难道青桓还能去查司空大人的书房?我倒还希望青桓多多相疑,最好能派出人手对付尚书郎。到得那时,尚书郎恰好可行一哀兵之策,叫司空大人亲眼瞧一瞧青桓是如何逼迫欺压幼弟的,届时,司空大人想必会非常地不开心。” 说到这里时,他故意放慢了语速,看向桓子瑜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长:“尚书郎可莫要忘了,司空大人才是桓氏一家之主,他老人家发一句话,青桓身边的那几位宗师,说不定……就要动一动了。” 第818章贺云啸 张无庸此言不可谓不深,桓子瑜听了,阴鸷的脸上便有了些许意动。 他直直地看着张无庸,沉声道:“照先生说来,长兄相疑于我,还是好事?” “自是好事。”张无庸笑了笑,眼底深处有幽光划过:“此计若能成,自是万事大吉;若不能成,亦并非无路可走。尚书郎想必很清楚,这满府之中,最忌惮青桓之人其实是……” 他说到这里便没再往下说了,只施施然端起茶盏,再度啜了口茶。 桓子瑜蹙眉沉思了片刻,眸中却再度涌起了阴鸷,冷冷地“哼”了一声,转首看向贺先生,森然道:“纵使有张先生妙计善后,贺先生此前失手,也是大谬。若当时是太子殿下与我长兄共卧一榻,后果不堪设想。说到底,先生行事不力,当为自省。” “吾自问行事时并无错漏。”贺先生立时接口说道,语气沉稳,面容淡定,“只是,我贺云啸也是顶天立地之人,此事未成,到底我也要担些责任。尚书郎若有责罚,我自当领受。” 说至此节,他话锋一转,目视桓子瑜道:“只是,在此我也要提醒尚书郎一句,吾乃门客,尚书郎却视吾为奴,此举,亦大谬。” 语罢,他将衣袖一拂,也不管桓子瑜铁青的面色,转身便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哐”,那门扇在他身后拢上,严丝合缝地没有半点空隙,他竟是就这样扬长而去。 桓子瑜直气得浑身乱颤,怒目看向关严的门扇,嘴唇开合之间,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唯一张脸扭曲得几乎变形。 “尚书郎息怒。贺先生这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张无庸淡然的语声传来,微带着几分凉意,“如今正在用人之际,贺先生武技高强,于尚书郎有大用。此等有才之人,恃才傲物也是正常。尚书郎倒也要好生收一收自己的性子。须知‘小不忍则乱大谋’,想他不过一介武人匹夫罢了,尚书郎又何必与他们计较?” 一番话连消带打,却是将桓子瑜的面色也说得好看了一些。 他满脸沉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衣袖上精致的绣纹,面上蓦地现出了懊恼之色,“当初阿姨找到他时,我就觉得他脾气孤傲,不好管教,果然如此。”他说着便抬手去扯衣领,语声犹带恚怒:“到底我也是主,他该当听命于我才是,如今却弄得架子比我还大,简直不可理喻。” “尚书郎何必动怒?”张无庸一面说话,一面便捧过来一盏茶,搁在了桓子瑜的手边,淡声道:“尚书郎且看这茶。” 桓子瑜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向茶盏,却见盏中茶水晃动,虽是极微小的一片天地,却也有着一番波澜。 “盏小而水微,根本经不得一点动荡。我这里不过拿着它走了几步,它便晃个不息。”张无庸也正看向茶盏,双眼微眯:“可是,若是大河沧海,我的这一番小动作,想来根本连个水花都激不起。” 他抬起头,直视着桓子瑜,目中涌动着淡淡的失望:“尚书郎已然入了仕,上有司空大人看重,下有卢氏相助,却为何还如这小盏一般,些许变故,便动摇如斯?” 桓子瑜呆住了。 他凝目看向茶盏,只觉得那晃动的茶水竟有些刺目。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面上神情变幻不定。 数息之后,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他身上的气息已然变得平静了许多。 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张无庸揖手一礼:“先生一语,如醍醐灌顶,瑜受教了。” 张无庸微微躬身:“还要尚书郎愿听、肯听,我的话才有效用。”语罢,他直起身来,面上已有了笑容,“尚书郎此刻的样子,便很好” 桓子瑜向他一笑,眉宇间一派疏淡:“方才确实是我冒进了。甫一听闻事情有变,我一时间大失分寸,此皆是我的错。一会儿贺先生来了,我向他赔罪。” 张无庸捻着颌下短须而笑,将茶盏往前推了推:“且喝杯茶解解暑气罢。” 桓子瑜应了一声,姿态优雅地端起了茶盏,浅啜了一口,微微一笑:“说起来,此前的计划,也还是我的错处大些。就因为长兄跑来说了那八个字,我便被他缚住了手脚,竟是没敢去多问当晚的情形。这世间诸事,最怕的其实便是畏首畏尾。此番若是我大胆些,早点去打听消息,此刻的我想来也不会如此了。” “人之常情。”张无庸淡声道,拣起案边团扇,闲闲地摇了起来:“前事已矣,唯今之计,还是要好生想想后续的对策。” “先生所言甚是,我去请贺先生。”桓子瑜说道,语声已然恢复了此前的温润,面上的神情亦极谦冲。 说完了话,他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袍袖。 那一刻,张无庸有些惊奇地发现,桓子瑜在做某些动作时,与桓子澄竟是神似。 他不由有些怔然起来。 桓子瑜并不知他片刻间的念头,已是离开了房间,那门扇也没合拢,楼下的动静自其间传了过来,亦有贺云啸与桓子瑜的说话声响起。 桓子瑜应该是在向贺云啸致歉。 望着微阖的门扇,张无庸眼神微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色渐渐落满了窗格,天光渐暗,绯色的霞光铺散开来,整个大都城皆被这安详的斜晖笼罩。 桓十三娘正坐在雅间儿里,闲闲地挑着手钏。 羊脂玉的、金镶玉的、翡翠的、玛瑙的,白翠朱青,或精致或华贵的手钏儿,在垫了红丝绒的锦盒儿里氤氲着、润泽着,一晃一晃地,而她面上的浅笑,也好似被这光晕拢着,华艳而旖旎。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温蜜水,面上是怡然与欢喜。 “沁梅,叫那个小鬟过来,我有话问她。”搁下蜜水时,桓十三娘的语声也响了起来,甜而温软地,也像是浸了蜜。 沁梅应了一声,未几时,便将个穿着素布衣裙、样貌清秀的小鬟带了进来。 第819章鬓微霜 “女郎有话问你,你且好生回话。”沁梅对那小鬟说道,又转向桓十三娘复命:“女郎,我方才问过掌柜的了,这小鬟名叫阿霞,在珍宝坊里也呆了好几年了,差不多的首饰她都认识,女郎有什么尽管问她。若有不明白,掌柜的会亲自过来。掌柜的还说,知道女郎喜静,就不近前打扰了。” 桓十三娘淡淡地“嗯”了一声,含笑向阿霞招手:“你过来,我问你几件事儿。”语罢停了停,向沁梅软软地一笑:“你们且去外头吧,屋子里人一多了,我这心里就闷得慌。” 沁梅素知她体弱,经不得人多气味大,闻言应了个是,便自退出了门外。 那个叫阿霞的珍宝坊小鬟便走上前去,屈身向桓十三娘见了个礼,神情举止倒还妥当。 桓十三娘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便将她唤到近前,絮絮地与她说起话来。 守在门外的沁梅侧耳听着,却闻里头说的不外乎“这件玉钏儿是什么工艺”、“那金镶玉的可有小一号儿的”诸如此类的对话,实是无甚出奇。 阿霞在雅间儿里也就呆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便躬着身子退了出来,那厢桓十三娘便隔着帘子轻语:“都进来吧,我挑好了。” 沁梅等人忙进屋服侍,又忙着叫来掌柜将首饰包好,至于那个阿霞,那不过是个最低等的杂役小鬟罢了,纵是良民,也是低贱的,谁还会多管她去了哪里? 阿霞倒也勤勉,服侍完了桓十三娘之后,她又被掌柜的指派着去打扫另一间雅间儿,顺便还将三楼的楼面儿给擦洗干净了,直到向晚时分,她才从珍宝坊里出来,拍着身上的灰尘,融入了德胜门大街如流的人群。 贺云啸从藏锋阁出来时,天色已然渐暗。 落日撒下余晖,将树影与人影拉得极长,金红色的夕阳下,是一街的笑语喧阗。 贺云啸缓步走在大街上,面上带着惬意而散淡的神情,就像是闲逛的过客。 此刻的他已不再是豪门仆役的装扮,而是穿着一身庶民的衣饰,上着短褐,下着紧口袴,脚上的皂靴也是半旧了的,沾着些灰。 无论是步态还是样貌,贺云啸看起来都是再普通不过,走在大街上连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他拢着袖口,慢慢地走在喧闹的德胜门大街上,在经过某个岔路口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小郎,恰与他撞了个满怀,撞得他直往后趔趄了好几步 那小郎似是自知理亏,撞完了也不说话,抹头就跑,一溜烟地便没了影儿 贺云啸揉着肚子,仿佛被撞得颇疼,又见那小郎没了影儿,他便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大叫晦气,旁边歇凉的人们便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这不过是街景中最常见的一幕罢了,人们看过了,笑完了,也就忘记了。 掸了掸身上了灰,贺云啸依旧继续往前,一路向西走出街口,又穿过了几条著名的街市,寻了一家不起眼的车店雇了辆牛车,复又悠悠闲闲地乘着车走了约半个时辰,直到来到了位于城西的文都坊,他方下了车。 此刻正是用晚食的时辰,文都坊中行人不多。 他走到一条细巷的拐角,自袖抽出一张折得极紧的字条儿来,皱着眉看了看。 这是方才那个撞他的小郎塞给他的。 那小郎其实是个女孩子,在珍宝坊做着散工,名叫阿霞,早几年便被暗中收买,专门负责传递消息。 周遭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幽丽的黛色,有稀疏的星子在云层间闪烁,华灯初上的大都城,正耸立于夜色的边缘。 贺云啸收起字条,踏进了那条细长的小巷。 城西本就是庶民居住之地,越往西去便越荒凉,而他走的路又多是小路,渐渐地已是人迹稀少,树木草丛却是渐密。 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便停下脚步,举首看向远方。 深蓝色的天幕下,嵌着一个模糊的影子,看着像是一座庙宇。 他凝目看了看那庙宇的方向,面上神色不动,脚步却加快了许多,未几时,便已来到了庙宇的门边。 那是一座早就荒废的城隍庙,墙颓梁塌,一片破败。 此刻,在那破败的废墟中,却有一人负手而立。 那是一个穿玄色劲装的男子,身后负了只包袱,面罩布巾,露在外头的眉眼死气沉沉地,两鬓隐有华色,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灰寂的气息。 “见过云宗。”一俟贺云啸现身,那男子立时躬身见礼,语气十分恭谨。 贺云啸淡淡地“嗯”了一声,垂目看着他:“你早来了?” “是,不敢让云宗久候。”那人恭声说道,身子仍旧躬着。 贺云啸的面上闪过了满意的神情,抬了抬手:“起来罢,在我面前别这么多礼。” 那人起身之后,仍旧维持着视线下垂的姿势,恭声道:“上回之事,还是多得云宗出力。” 贺云啸闻言,面上的神情黯了黯,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宫里我还是识得两个人的。”语罢,叹了口气:“可惜时不我予,事竟未成,青桓与太子都脱了钩。” “那样也已经很好了,至少我们留在宫里的那些老人,还能派上用场。先生很是满意。”那人说道,毫无起伏的语声听上去有些怪异,“此外,我们的另一计也是成了,如今情形正合先生心意,我家主公也可就此蛰伏下来,以免惹人非议。再者说,那一位竟打起了青桓婚事的主意,还想着往桓家塞人,此举委实可恶。先生说,幸得有云宗相助,那一位如今与夫人离了心,他的这门心思只怕就要落空,云宗实是帮了大忙。” 三言两语间,却是将此前发生的诸事都说了一遍。 贺云啸并未急着回话,唯视线停落在那蒙面男子微霜的两鬓之上,眸中忽地便划过了一丝伤感,叹声道:“阿烈,原来你……也老了啊。” 第820章大国手 贺云啸叹息似地说着,缓缓地走到了阿烈的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面上满是回忆:“我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没比那大书房的陶案高多少,如今,你这头发却也白了。” 他像是有着无限感怀,身上的气息亦变得和缓起来。 阿烈布巾上的眉眼仍旧平平,淡声道:“云宗却是没变,武技也更精进了,瞧来仍是当年模样。” 贺云啸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 直到那一刻,他的身上才显现出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暮气,苍老而倦怠。 再度叹了一口气,他幽幽地道:“为潜进桓氏,我隐忍了十来年,常人见我只会叫一声贺先生,又哪里会再加个‘宗’字?” “云宗为先生沤心沥血,先生是知道的。”阿烈说道,向后退了半步,躬下了身子:“云宗如今所行之事,关乎先生大计、关乎大陈气数,委实是辛苦了。如今您又认了桓四郎为主,想来应付他也不容易。” 贺云啸抬手向自己的袍袖上拍了拍,面容平静:“桓四郎为人急躁,不堪为虑,敷衍他一点儿不难。不过,他身边那个张无庸却是个聪明人,离……先生,还是要防一防的。” “张无庸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罢了,有云宗在,又哪有他张扬的地步?”阿烈接口道,语气倒是颇为真诚。 贺云啸倒也没现出得意的样子来,语声仍旧很是谨慎:“上一回,我们将计就计,把大皇子换成了太子殿下,又利用桓府之人将青桓引去了玉琼殿,桓四郎今日才知情,自是勃然大怒,就在方才,他还冲我发了好大的火,不过那张无庸却很冷静,已然想出了对策。” 说到这里,他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在阿烈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复又问:“如今便要请先生的示下,此计该如何利用?” “先生已经算到这一步了,正有话要交代云宗。”阿烈的语声仍旧很平板,似是对张无庸的计划早就了然于胸:“先生的意思是,此事云宗便不必插手了,由得他们自己斗去。” 贺云啸像是松了口气,点头道:“我知晓了,我会按照先生的交代去做的。” 停了一会,阿烈便又问:“先生想问云宗一件事,便是那桓家的宗师,如今是怎么分派的?” 贺云啸闻言,面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桓氏宗师号称十余,只是在辽西时病逝了几位,如今只有八人。虽人数少了点,不过这八位宗师却皆是当今最强之武者,绝不可小觑。如今这八大国手中的四人跟着桓道非,余下的四人则护卫青桓。这是老桓公临死前亲自分派的,他还将‘狐令’也交予了桓大郎,而桓道非的手上,则只有一枚‘家主令’。” “老桓公对这个嫡长孙,看来相当器重啊。”阿烈淡声评判道。 贺云啸便点了点头:“正如你所言。老桓公对桓子澄极为看重,那枚狐令能够号令桓氏一半府兵,对宗师亦有约束之力。桓道非对桓子澄之忌,亦由此而来。而刨去这些不谈,据我这十余年的观察,我发现,除了这些明面儿上的宗师外,桓家似乎还藏着一股暗中的力量。” “哦?”阿烈布巾上的眉挑了挑,鲜少有表情眼睛里,划过了惊异之色:“桓氏暗中还有人手么?那这些人手又是听谁号令?” “这个……我目前还不知。”贺云啸低声说道,面色越加郑重:“为方便隐匿,我没敢暴露宗师身手,就是为了泯然于众。这层身份固然便于我暗中观察,却也限制了我接触事物的程度,有些重要机密,只有宗师可以参与。” 说到这里,他的语声压得更低了些:“我记得,约莫是中元十三年的夏秋之季,府中有几位宗师突然消失了,直到冬时才出现。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隐约察觉到,府中多了十几道陌生的气息,从呼吸与脚步来看,这群人最低也是大手级别,更有几个半步宗师,另外,还有一道很冷冽的气息,是属于宗师的。” 他的叙述并不见紧迫,可阿烈的神情却肃杀了起来。 “还有一位宗师?”他问道,眸光带着狐疑:“桓家八大宗师一事,我们是早有耳闻的,现在难道又多出了第九位?” “是。”贺云啸简短地说道,语气极为肯定。 对于这位宗师的判断,阿烈还是很信服的,此刻闻言,他便微微蹙起了眉:“如果这样的话,我等行事就更要小心了。” “先生倒也无需太过担心。”贺云啸眉心舒展,看上去倒是比方才轻松了些,“桓子澄如今不在府中,四位宗师已去。且那十几道气息也已消失多时,直到现在也没出现过。” “哦?”阿烈的目中再度涌出了疑色:“那十几个人都不在了么?他们是何时不见的?” “在我们回大都之前,这些人便消失了。”贺云啸说道。 阿烈便皱起了眉头,沉吟了一会后,低声问:“我家先生曾听过一个传闻,说是在桓府之中,藏着一位大国手。” “大国手?”贺云啸霍地抬头看向了他,惯是沉稳的脸上,现出了几分骇然,“这世上,还真有活着的大国手么?” 武人是以境界分等级的,其中境界最高者,便是大国手,而在前秦时,这世上还是有几位大国手的,且每一个都是名震八方。 只是,天下三分之后,世道混乱,武人们受到的影响尤其大,因为他们身怀武技,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建功立业的野心,然而现实却是,单靠武技,是赢不来天下的。 那几位前秦的大国手中,曾有数人为反暴秦揭竿而起、自立为王,最后却也落得身首异处。 三国乱世,个人的力量渺小得微不足道,然各大士族却就此崛起,渐渐掌控朝野。那时人们才发现,得士族者方可得天下。于是,大量武人便此涌入士族家中,甘为门客,既可寄身、与对方互为依存,又可施展武功完成抱负,也算是另一种成就野心的途径了。 第821章正空虚 自前秦灭亡后,这世上已然再无大国手了。 当今在武人的世界中横行的,只有宗师,且就连宗师,也因为身处乱世损耗极大,如今也算是罕物了,更遑论大国手这一级别的高手。 而此刻,阿烈却说桓家还藏着一位大国手,这如何不叫人惊奇。 “你确定没弄错么?”良久后,贺云啸又问道,面上的讶色变作了怀疑:“先生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阿烈的神情微微一暗,低声道:“先生……是从先王那里得知的这个消息。” 此言一出,两个人便皆安静了下来。 凉风拂过乱草,破败的城隍庙外有沙土飞扬,发出“刷刷”之声。 良久后,贺云啸方才叹了口气,怅怅地抬起头,看向了无垠的夜空,面上满是感慨:“原来如此。” 阿烈微微躬身,低声道:“如果有暇,还请云宗打听打听。” 贺云啸点了点头:“我会再好生查探的。”语罢,又看向阿烈,沉稳地道:“至于我之前说的那多出来的第九位宗师,我可以拿人头担保,那人,绝非大国手。” “我会告诉先生的。”阿烈恭声说道。 他的态度十分恭谨,贺云啸似是对此很满意,面上便露出了些许笑来,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那张折好的字条,递了过去:“这是阿霞今日送过来的,那人难得出趟门儿,倒是传了消息过来。” 阿烈将字条接了,展开瞄了两眼,眉目间仍旧没什么表情,只低声道:“有劳云宗传消息,辛苦了。原本这些小事也不该轮到您出手的,云宗见谅。” 贺云啸便将手摆了摆,毫不介意地道:“我知道那人于你们极为紧要,若无重要事情,她也不会急着找阿霞传话。却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阿烈没说话,只将字条交予他看。 贺云啸接过字条看了几眼,便又将之还了回去,负了两手,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件事。她在那府里,想是比我艰难得多。” 阿烈却是没这么多的感慨,面无表情地将字条收了,低声道:“先生自会替她周全的。云宗于先生极为重要,先生希望您一切安好,这些细枝末节,还是交由我等来处置罢。” 此言却是将贺云啸放在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他听了自是欣然,笑道:“待事成后,你们还是把东西交予阿霞。总归那珍宝坊她也要常去的,传递东西十分方便。” 阿烈应了一声,又低声问:“桓府如今情形如何?” “表面平静,暗流涌动。”贺云啸给出了八个字,停了一会,又道:“桓道非有意暗中联合卢、卫二姓,此事不可不防,目今我正在查,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的。” “有劳云宗了。”阿烈说道,语声变得越发低沉:“以先生算来,桓道非联合卢、卫二姓最好的手段,无外乎联姻。不过,此事不足为虑,泗水才是大事。” 贺云啸“唔”了一声,沉声道:“桓子澄远赴泗水,此事是桓道非的意思。我看,桓家这回是躲不过了,桓道非大有一战之意,想必是想趁机把‘狐令’拿到手,以号令那万余桓氏精锐。” 阿烈眉眼不动,平平地道:“父子相忌、兄弟内讧,桓氏内部越乱,便越于我等有利。云宗且暗中观察便是。待泗水大战之后,便是我们动手之机。” 贺云啸点了点头,道:“如今桓府去了四位宗师,正自空虚,实是千载难逢之良机,先生就没什么要我做的么?” “正有此意。”阿烈回道,上前一步,解下了一直负在身后的那只包袱,交予了贺云啸,语声低沉:“此中诸物,请云宗寻机放在这几处……” 他的声音越发地低微起来,夏风吹动树梢与野草,发出阵阵声响,将他的声音完全掩了去,几乎不复可闻。 ………………………… 过了五月,大都的暑气便消去了不少,每天晚上睡觉时,那夹纱薄被都是少不了的。 六月初的一天清晨,秦彦婉起榻后用罢朝食,便唤了采蓝过来:“你去前头和二兄说一声,我要用车。” 采蓝领命而去,采绿知道秦彦婉这是要出门儿,便去隔壁开衣箱,一面便扬声儿问:“女郎这是要去哪里?” 秦彦婉便笑道:“我要去瞧瞧陶家娘子去,你挑着合适的衣裳备下,那些太扎眼的就不必穿了。” 陶家的家境是远比不上秦家的,秦彦婉每次见陶文娟,都会穿戴得简单些。 采绿闻言,心中便有了数,一会便自隔间转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套月白绣银莲夏布曲裾深衣,那深衣的衣襟、袖口并下摆处皆镶着寸许阔的湖蓝色南锦宽边,上绣着细碎的莲叶纹,绣工虽精致,料子却普通。 “这件便很好。”秦彦婉笑着点头道。 采绿便将衣裳搁在一旁的架子上,行至妆台前替她梳头,一面便笑盈盈地道:“还是在这里住着舒服,要不然钟夫人又要管头管脚地问过来了,却是比管事妪还挑剔着。” 秦彦婉笑看了她一眼,遂拿巾子向她手上拍了拍:“钟舅母也是好心,想要多看顾我们一些儿。如今我们搬出来住,她倒也省了麻烦。虽然说两下里是亲戚,也不好总在人家府上呆着。钟舅母想也体谅我们的苦心。” 采绿便转着眼珠子笑:“女郎这么说真对。可不是么,总在那里住着,出个门都好麻烦的,还总有人要往前凑。” 以往秦彦婉偶尔出门,钟大郎必会准时出现在垂拱门那里,就像是专门候着她一般。而每回遇见他,秦彦婉都少不得要应酬他几句,有时候推却不过,他还会陪着一起出门,直是不胜烦扰。 如今却是没了这些琐碎,她心下自也是欢喜的,此时听了采绿的话,她便笑道:“罢了,好歹我们自己住着,你也别说了。” 她素来是安静温柔的性子,亦不喜欢底下的人议论主子,采绿这是在钟府憋坏了,这才说了几句,此时见她这样说了,便也歇了声,专心地替她梳头。 第822章清露轩 未多过久采蓝便回来了,说马车已然备好。秦彦婉梳洗已毕,便带着两大使女,又叫上了几个粗使的仆妇,一行人出了院门儿。 院子外头搭了葡萄架,旁边是一株合抱的木樨树,院门口又有一架子荼蘼花幛,此刻尚未开花,唯满世界绿苍苍的叶儿,可以想见,到得夏末秋初,这院子想必极美。 许是因了这些花木,这院子便也有了个凉飒飒的名目,叫做“清露轩”。 说起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彦昭买下的这幢宅子,便在城南靠东的位置,与钟府所处的城北,恰是一条极长的斜线。 按理说,以秦家门楣,几乎是不可能在大都城南偏东的位置置宅的。他们这也是托了晋陵公主之福,人家也是瞧在秦家出了个公主的份儿上,才把这宅子卖给了秦彦昭。 虽然大都城有“东士南贵、北富西庶”之说,但城南却也住着不少名门望族,虽无七姓那样的名头,却也是秦家根本够不着的。如今秦家能搭上个边儿,简直就是撞了大运。 而这城南的宅子也确实是好,便如秦家这一处,虽只有三进,却比钟家的四进院子还要大,后花园里更有几间小院儿,修建得错落有致,又有流水曲折、假山重叠,花木更是精洁雅致,不仅能住进这几位女郎,就是偶尔办个花宴、茶会、诗会之类的,那地方也是足够的。 自然,这样的宅子绝便宜不了,几乎便花去了秦彦昭身上一多半儿的钱,原先他实是有些犹豫的。不过,前些时秦素过府探望时,却流露出了让他们早早搬离钟家的意思,秦彦昭这才痛下决心,一咬牙便将这宅子买下了,并用最快的速度搬了过来。 如今,秦家两位郎君、三位女郎住在一处,又有董凉这样老成的管事跟着,这日子却也过得舒心。且秦彦昭买下这宅子还有一重用意,就是想着秦素下回若再要出宫,也好住在他们秦家自己的宅子里,而不必借钟家的地面儿了。 自月洞门穿出去后,便是一段长长的游廊,此刻天时还早,游廊外有鸟儿啼鸣,花树上头坠着露珠,一派可喜景象。 秦彦婉带着人行过曲廊,才一跨出垂花门,便见秦彦昭正立在那油壁下头,一身佛头青的长袍映着天光,无端地便现出了一种洒然。 “二兄怎么在此处?”秦彦婉笑问道,复又上前行礼问安。 秦彦昭便笑着还礼:“正好要去陶夫子那里讨教学问,便想着陪妹妹一同去。” 他已然年满十八岁,身量长高了好些,肩膀也宽了,说话时喉音低沉,再不复从前的少年张扬,而是沉稳了许多。 秦彦婉便笑道:“如此也好,也省得我这一路无人说话。” 陶若晦家住在城西,坐马车过去至少要大半个时辰,路途却是有些远的。 听了秦彦婉的话,秦彦昭便点头,将两手负在了身后,一派老成:“也好,我也好久没与二妹妹同车了,正好前些时候读了《北邙志》,听说二妹妹对此书见解颇深,今日倒是可以向二妹妹请教请教。” “这也真是的。”秦彦婉有些无奈,将手去拂缓鬓:“定是四妹妹去你那里说的,她啊,现在是没了笼头的马,这家里就她跑得欢。” 秦彦贞喜静,这在秦家是出了名的。可自从搬到了新住处后,她似是极为欢喜,四处跑动得便勤了些,也常去秦彦昭处与他讨论学问,秦彦婉这才有此一说。 兄妹二人说说笑笑便上了车,一路上谈天说地,却也不觉时间走得慢,直到马车缓缓停了步,兄妹二人犹在讨论着书中细节。 采蓝等人皆是跟在车外步行的,此时便在车外唤:“郎君、女郎,到地方了。” 秦彦婉便打住话头,略掀开车帘看了眼,回首道:“到巷口儿了。我之前给陶娘子下过帖儿,想必她会在前头等着。二兄便请先下车吧。” 若是秦彦昭不下车,一会儿就得与陶文娟见面,秦彦婉这是从礼数上考虑的,可谓周全。 可是,秦彦昭闻言,身形顿了顿,却是没动,口中的话说得亦极顺:“我也有几日没见师姊了,听说她前些时候身子不爽利,正好也可问候几句,便同妹妹一道儿吧。” 陶文娟比他大了一岁,故他以师姊相称。 秦彦婉不疑有他,那马车便也一路驶向陶家大门,果然,陶文娟戴着一面半旧的浅蓝幂篱,正立在门外张望,见车来了,便扶着小鬟的手走过来,口中笑道:“我算着这时辰差不多了,果然你就来了,我说……”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幂篱下的眼睛张得大大地,讶然地看着出现在车门边的秦彦昭。 秦彦昭淡定地向她揖手:“师姊,数日未见,可安好否?” 陶文娟愣了愣,连忙屈身行礼:“原来秦二郎君也在,我唐突了。”说着便后退了两步,垂手站好。 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的样子,看上去有点不安。 秦彦昭却是状甚从容,扶着车门下了车,又回身去扶秦彦婉,朗声道:“我是陪二妹妹过来的,这一路颇远,我也不放心。” 秦彦婉此时也戴上了幂篱,长至腰际,却是一面素白的软罗,上头没任何绣花,十分简致。 听得秦彦昭所言,她便笑道:“是啊,二兄今日要向陶夫子讨教功课,便与我一同来了。” 陶文娟便轻轻“呀”了一声,道:“父亲早上去河边儿散步了,二郎君只怕要多等些时候。” 城西这一处虽是庶民集中,却也有一样好,便是临着长干河。 这长干河乃是大京河的一脉支流,是大都城几处活水之一,河边风景尚算秀丽,陶夫子倒是时常去河边走一走的。 “无妨的。”秦彦昭拂了拂衣袖,安安稳稳地道:“我先去书房坐着,师姊叫人给我上杯茶便行了,这一路不短,有些口渴。”说着他便掩口咳了几声。 第823章见兰花 秦彦婉疑惑地看了秦彦昭两眼,心下有些不解。 方才在车上时,分明也是有茶喝的,秦彦昭偏不去喝,这会子又说渴,真是古怪。 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秦彦昭便转向她,皱着眉道:“那莲子茶太甜,只有你们女孩子才爱喝这个。” 秦彦婉闻言,不由有些歉然起来,屈身道:“二兄见谅,这却是我虑得不周,下回叫人在车里多备些清茶便是。”说着又转向陶文娟:“有劳陶娘子替我二兄张罗了。” “小事罢了,二娘子太客气了。倒是二郎君这一路渴着过来,想是不舒服的,我先去书房给二郎君沏茶去罢。”陶文娟语声自然地说到此处,忽地一顿,停了停,复又添了一句:“嗯……二郎君喝不惯旁人沏的茶,往常几位郎君上课,那茶也是我沏的。” 她倒也没现出慌乱来,只一双眼睛往旁睇了睇,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她素来端庄大方,这样的神情极少出现在她脸上,所幸有幂篱遮面,秦彦婉也瞧不见她的脸。此时闻言,秦彦婉心下倒是越发过意不去,柔声道:“那可真是有劳你了,此事原是我的不是。”停了停,又款声笑道:“如此,我先去里头等你便是。” “怠慢二娘子了,还请勿怪。”陶文娟的礼数十分周全,召手唤了个小鬟过来,吩咐她:“你带着秦家二娘子去里头坐坐,我一会儿便来。” 说着又向秦彦婉招呼了一声,便扶了小鬟的手,慢慢地去了。 秦彦昭负了两手,眼角的余光拢在那半旧的浅蓝幂篱上,片刻后方才收回视线,转向秦彦婉一笑:“二妹妹这便进去吧,我去书房等陶夫子去。” 秦彦婉应了声是,便随着那小鬟去了后院儿。 这厢陶文娟便当先去了书房,先命小鬟去烧水,她则转去了东首的梢间,开柜子寻茶叶。 那茶叶皆装在密封的陶罐儿里,共有三个,整齐地堆在柜中。陶文娟取下幂篱,找了个朱漆托盘单手端着,半低了头,一手挪开了正中那只陶罐儿上的封盖,正欲拿木勺舀些茶叶放在瓷壶中,忽听身后有脚步声。 她料是小鬟来回话,也没回头,只弯着眉眼仔细地取茶叶,口中道:“叫你去烧水,你跑这里来作甚?莫不是来讨麦芽糖吃的?” 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随后是男子清沉的声线响起:“师姊,是我。” 陶文娟舀茶叶的手,不知怎么就抖了一下,将那茶叶也抖下去了半勺。 凝了凝神,她仍旧舀好了茶叶,方才回身,面上的笑却是平常:“二郎君如何到这里来了?这里堆着杂物,乱得很,郎君还是在前头明间儿等着为好,茶很快便好。” 秦彦昭“唔”了一声,身子却是没动,在阶下站了一会,便问:“听说你前几日伤了风,如今好些没有?” 极简单的问候之语,若不是他的眼神太过迫切的话,这问候简直不值一提。 然而,到底他还是这样看着她了,是少年人的热切的视线,并不虚无,而是有了明确的意向。 陶文娟怔忡地站着,忽然就觉得,他的眼神像是两汪很深的泉,淌过台矶,淌过竹帘掩映的门楣,淌到了她的跟前。 她的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 而后,她的面色就苍白了起来,一种迹近于羞耻的情绪,从心底深处漫延了上来。 她苍白着脸去看他,而他的眼神,却有着难以言说的执著。是人年少时最的热烈的期盼,有几分孩子气,却又糅杂着男子的沉着。 陶文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另一种更蓬勃、更有生机的情绪,陡地冲将上来,仿佛春风吹开了的花朵,瞬息之间就开遍了心田。 她有些迷茫地眯起了眼,亦夹住了那眼底深入泛起的、星星点点的光。 然而,很快她便又淡然下来,回身合上陶罐儿的盖子,“托”地一声之后,便是极淡的一句回应:“我好了,不劳二郎君动问。” 秦彦昭的神情便黯了黯。 只是,他仍旧立在阶下,身子微微前倾着,像是急欲说些什么的样子,嘴也张开了些,仿佛心底深处的什么东西即将喷涌而出。 “女郎,水烧上了。”一个声音忽地插了进来,如一截断刃,倏地一下,便劈开了那些情绪的绵延。 秦彦昭前倾的姿势停顿了片刻,便立直了身体,往后退了小半步。 一旁走来的小鬟却是毫无所觉,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意,见秦彦昭在此,便笑嘻嘻地屈身行了一礼,复又行至陶文娟的身边,伸手便要去接托盘。 “我来吧。”陶文娟往旁让了让,仍旧一手端着托盘,又将空着的一手伸向了明间儿:“你去带秦二郎君去明间儿坐着,莫要唐突了客人。” 秦彦昭的面孔瞬间有点发白。 随后,他的面上便有了一个苦涩的笑。 客人,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比这更疏远的称呼了。 “二郎君请随我来。”那小鬟殷勤地上前引路,圆圆的脸上是弯起来的眉眼。 秦彦昭没管她,视线停落在眼前捧着托盘的那个身影上。 半旧的一身衣裙,上白下朱,袖口与领口处绣着雅致的兰花。 他认得那绣花,那是他为她描的花样子。 她穿着他画的兰花,然而她的神情却是冷的,像是离了他千里万里。 见他仍旧不动,陶文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发现了他在看哪里。 她的面孔忽尔就有些发红,眉宇间也多了几分羞恼。 她飞快地将两手都捧在了托盘下面,身子也转了半圈儿,侧着身子向他屈了屈膝:“二郎君好走,我不送了。” 秦彦昭紧盯着她看,那视线里像是杂着极炙热的温度,她面颊上的红在一点一点地加深,却又以更快的速度苍白了下去。 再屈了屈膝,她便径自向前,单手挑起了通往耳室的门帘。“刷”地一声,竹帘子掀起又落下,那剪剪一抹丽影,便被这帘子给掩进了房中。 第824章知稼穑 秦彦昭的面上怅怅地,神情有些怔忡。 夏日的空气,燥热中又有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在这短短数级的石阶之下,却是沉沉地却压将上来。 他心底里那一丝丝的欢喜,在这沉重面前,犹如滴水之于大川。 他半仰着头,一声长叹将吐而未吐,自胸臆间漫起,堵在喉头。 那个霎那,他的面色黯淡得似乎能压住拂面而来的风。 秦彦婉在陶家也就坐了小半个时辰,将秦素转交的信交予了陶文娟后,她便告辞了。 陶文娟将她送出小小的垂拱门,秦彦婉左右瞧了瞧,便问:“我二兄呢?还在陶夫子那里么?” 陶文娟便掏出巾子来拭嘴角,半张脸都被素巾掩了去:“二郎君想是还在书房,我叫人去书房瞧瞧。” “不必了。”秦彦婉拦住了她,面上含着一缕笑:“学问为大,等明年我二兄是要回乡参加县议的,别叫我误了他的正事儿。有劳陶娘子找我二兄的书童儿来问一问便是。” 陶文娟今天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此时亦是面色微微泛着白,应了个是,便命小鬟将秦彦昭的小书童唤了过来。 那小书童叫阿礼,他倒是提前得了秦彦昭的嘱咐,见了秦彦婉便禀告道:“郎君说了,今日要陪着夫子用午食,饭罢还要再去西市转转,若是得空儿,没准还要去城外庄子上呆两日,叫二娘子莫要等着了,早些回府去。” 自陶夫子进了秦府后,他传授学问的方法却也特别,除却平常的四书五经外,他还时常带着学生们去乡下或集市,只说“士子知稼穑,便知百姓疾苦”。 自知晓一升上等谷子要一户贫苦人家一个月的开销之后,秦彦昭等人便不大挑吃拣穿了,也晓得体恤府中下人了,看事情的态度与视野也与以往大不一样,仅从这几点来看,陶夫子果然将教书和育人都做得极好。 听说秦彦昭要多耽搁几天,秦彦婉已是习以为常,只向陶文娟打招呼:“我二兄有衣裳包袱在此,有劳陶娘子替我盯着阿礼,别叫他偷懒儿。”说着又去叮嘱阿礼:“我知道你们自来喜欢到处疯跑的,我也不管你们,只有一样,别撺掇着我二兄也一块儿乱跑就成了。” 那阿礼今年十二岁,倒是个心中有数的,闻言连声应是,便被秦彦婉遣了下去。 这厢陶文娟仍旧陪着秦彦婉出门,两下里在阶下作别,又约定了再聚之日,秦彦婉便上了马车,不一时便转出了巷口。 出了巷口,便是城西最热闹的坊市,采蓝与采绿皆跟上了车,采蓝便拿了温水打湿细布巾子,拧干了给秦彦婉拭面,一面便笑问:“女郎前两日不是说要买些笔墨的么?要不要去德胜门大街瞧瞧?” 秦彦婉闭着眼睛由着她拭面,懒懒地道:“罢了,那地方人太多,这天气又热得很,我是不爱去的。还是去福寿大街吧,那里离家近些。” 采蓝与采绿皆应是,马车便在前头路口调了个头,转去了通往福寿大街的一条窄巷。 秦彦婉净过了头脸儿,便坐在细蔑锦垫上闭目养神,今日她起得比往常都早些,此刻却是有些困倦。 那马车一摇一晃地,走得不疾不徐,她这厢正自觉得倦意袭来,蓦地车身剧烈地一震。 这一下来得突然,秦彦婉猝不及防,整个人朝前栽去。好在采蓝反应快,合身上前护住了她,她才没一头撞向车板。 采绿直吓得脸色都变了,上前迭声问:“女郎可摔着了不曾?”一面又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地瞧。 秦彦婉倒是面无异色,只摇头道,“我无事的,虚惊一场罢了。” 此时,马车已是停住了,采蓝便沉着脸,掀开半幅车帘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停了车?” 那车夫乃是秦家老宅跟来的,名叫阿胜,当年秦素从连云镇回去青州,就是他驭的车。此时他一面将车停稳了,一面便指着前方道:“我们的车跟人家的车对上了。” 说着他又伸长脖子往前头看,说道:“前头像是出了什么事儿,人都往前头去了。” 采蓝也发现了,大批的行人都在往前头跑,还隐约听见有人说什么“打架了”之类的话。 她沉吟了一会,便招手唤来一个健壮的仆妇:“你去瞧瞧前头有什么事儿?” 那仆妇忙忙地去了,阿胜便悄声儿问:“现在怎么办?对面的车子像是要退回来,我们让道儿么?” 采蓝尚未说话,秦彦婉便在车中道:“既是前头堵住了,便另寻别路走罢。我们先让出道儿来再说。” 阿胜应了个是,正待驭马调头,忽听得“得得”蹄声脆响,却是对面跟车的侍卫驰了过来,隔了老远便打招呼:“对不住,可否请贵府马车让一让?前头有人打架,路走不通了,我们也是从前面退回来的。” 这人操一口标准的大都话,身形矫健、眼神锐利,身上的衣着虽不华贵,但精气神儿却很不一般,似是哪个大族家中的侍卫。 阿胜自不敢托大,连忙客气地道:“我们这就掉头,请尊府马车稍等片刻。” 那人抬眼往秦家马车的方向扫了扫,目中似有精光闪过,也不多话,略一揖手便打马回去了。 采蓝此时已然缩回了车中,将车帘也放下了,压着声音对秦彦婉道:“对面的车子来头似是不小,那几个侍卫瞧着十分精干。” 秦彦婉正端着茶盏喝茶,闻言便盈盈一笑:“大都乃是大陈首府,是全大陈最繁华富贵之处,七大姓、三十二小姓再加上其他名门望族,或根植于大都、或在大都买了宅子,所谓名门云集、望族成堆,说得就是大都,那城东地界儿都快住不下了,有好些都移去我们住着的城南。如今,我们也就是偶尔与这些大族车马路遇罢了,实属平常,你也不必大惊小怪。” 采蓝的眉头却还是蹙着,一脸忧心:“到底我们差点儿也和人家的车撞上了,我就是有点担心罢了。” 第825章白衣郎 这也并非采蓝经不得事,而是她委实是被那些所谓大族给吓得怕了。 当年在青州时,汉安乡侯便因为官爵在身而成为一方豪强,秦家被压得几乎抬不起头。 如今汉安乡侯虽然覆灭了,但他们当年的种种恶行,却给采蓝等一众仆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此时见对面的车子是大族来的,便生怕被人欺负了去。 见她面色微白,秦彦婉便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宽慰她:“这里可不是青州,青州那地方,由得一家独大,众人敢怒而不敢言。此处却是大姓云集,哪一姓拿出来都能往上数个百八十年。所谓人多眼杂,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势再大、名头再响,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别人的口水也能淹死你。” 她语声款款,不疾不徐,却是陈清了其中道理。 这般淡定的态度,到底让采蓝心下略安,于是便强笑道:“我这是被吓怕了,女郎勿怪。” 秦彦婉深知她想到了什么,就连秦彦婉自己,偶尔午夜梦回时亦时常心有余悸,更遑论这些命不由己的家奴了。 她安慰地再拍了拍采蓝的手,便命采绿:“给采蓝也倒盏茶罢,叫她缓一缓。” 采绿忙上前倒茶,采蓝又哪里敢去喝,只坚辞不受。 此时,那跑去前头探情况的仆妇已然回转了,抹着汗在车外禀报道:“前头是两群泼皮打架,堵了好些人,只怕一时半会儿是结不了的。” 采绿命她下去了,向秦彦婉道:“果然女郎有先见之明,咱们调头还是对的。” 秦彦婉便笑了笑,正欲说话,忽听那车外传来了阿胜的声音:“女郎,对面的侍卫才传了话,说是他家郎君要过来向女郎道谢。” 秦彦婉一惊,剪水瞳中瞬间划过了讶色。 对面的郎君分明乃是大贵之人,却是何其知礼? 她一时间倒有些踌躇,沉吟未语。 采蓝的面色却又有些苍白起来,采绿倒是还好,只上前轻声问:“女郎,该怎么回话?” 秦彦婉侧首想了想,淡然地道:“不必你回话了,我自下车去吧,总不好失了礼数。” 人家都说了要道谢,她也不能连面儿都不露,那也太失礼了。 采绿应了个是,那厢采蓝也终是按下了心神,仍旧白着一张脸,快手快脚地替秦彦婉戴上了幂篱,将她扶下了车。 此时,秦府的马车已然调过了车头,而那户大族人家的马车便在他们身后。 秦彦婉下得车来,回身看去,透过浅白的软罗素纱,便见对面行来一人,白衣胜雪、墨发长眸,竟是一位生得极俊美的郎君。 秦彦婉幂篱下的脸,一瞬间有些色变。 那一刻,她眼中看见的,不是对方的俊颜与风姿,而是……那位郎君腰畔的玉珮。 那是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玉,打磨得圆润光滑,上头的系绳与下头的流苏皆是名贵的云丝织就。 这位郎君,绝对不凡。 秦彦婉心下微凛,扶着采蓝款步上前,抢先屈身行礼:“青州秦氏二娘,见过郎君。” 青州秦氏在大都城大约只能算是小姓中的小姓,秦彦婉先行见礼,亦是礼数使然。 那位郎君立时揖手还礼:“廪丘薛氏薛允衡,见过女郎。” 清悦的语声仿佛春风拂面,那一身风仪更是极之秀朗,直将这满街的夏景换作了桃花灼灼。 秦彦婉提起的心瞬间便往下放了放,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廪丘薛二郎。 怪不得这通身的气派如此不凡,七姓之一的郎君,那的确不是常人可比的。 她心中如此作想着,再度折腰行礼,薛允衡亦谨守着礼数,揖手还礼。两个人于盛夏的街头互问安好,又皆是一身的白衣,男的大袖飘摆、女的裙裾翩飞,瞧在旁人眼中,却是再美好不过的一副画卷。 互通姓氏之后,薛允衡便直起身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秦彦婉,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个瘦弱而纤细的身影。 原来,何鹰真的没看错,这车中坐着的,的确就是她……的姊姊。 凝目看着前方俏生生的女子,薛允衡的心底深处,忽地涌起了一阵刺痛。 他这是怎么了? 只因为听何鹰说那对面的车子是秦家的,看着似是女眷,很可能是秦六娘的某个姊妹,他便急吼吼地下车来要和人家说话。 他如今已然变成了这样可悲之人么? 只因为对方与……她,有着些许联系,他便要凑过去多说几句话,就像是希望透过这些微末的联系,从中汲取些什么。 难道说,这便是所谓的……相思?思之而不得,于是转而想要从旁人身上找到她的一点影子? 薛允衡的面上,浮起了一丝苦涩 他从何时起就变成了这样?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心中的刺痛还在一点点地加深着,往昔的画面不住重现,薛允衡茫然地抬起了头。 天空晴朗,洁白的云絮铺散开来,像是被风吹乱了的白裙。 他想起她穿着斩衰的模样,柔弱地、纤巧地,立在高大的城墙下,仿佛风吹就倒。 可后来他却知道,她委实是狡黠与聪慧的,却也是艰难与困厄的。她拼命地用着她的狡黠聪慧,一点点走出了艰难、打碎了困厄。 他本以为,他只消回回头,就能瞧见那个瘦弱而卑微的小女孩,立在他的身后,纤纤身形如行柳,在他回首的每一个瞬间,皆可入目。 可是,转眼之间,她却已然高高在上,端坐于华贵的宝座上,妆容华丽、美艳绝伦,就算他仰起头来,她也未必瞧得见他。 从何时起,她与他,便离得这样远了? 薛允衡面上的苦涩,重又化作了茫然。。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剥离出他的身体。 可是,他凭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真的拥有过么? 这种抽离般的痛,是唯有拥有过的人才能感知的。 可他,又何曾真正地拥有过? “原来是薛二郎君,真真是久仰大名。您也太客气了。”耳畔有清婉的语声响起,不疾不徐地,浑不似她时而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声气。 第826章素罗软 薛允衡的视线微有些泛空,然后,他便看见了那面素白的轻纱。 软罗幂篱随风轻动,上头并无一点绣纹,一如眼前女子那身简单而又雅致的衣裙,处处都流露出淡然的风致。 面前的人,终究不是她了。 薛允衡惘然地想着,思绪飞去了很远。 她从不会这样淡雅地与他行礼作答,她只会抢他的棋子、牙尖嘴利地与他理论,要么便在他面前抓耳挠腮,为着一盘残局而绞尽脑汁。 纵然她也可能摆出这样的雅致来,但在她的身上,却流淌着一种更深刻的东西。 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永远也没办法参透她的画意。 他只知道,在那些拙劣的笔触之中,有着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就像她每每看向他时,仿佛与他并不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块土地上。 她像是隔在这尘世的另一端,哪怕触手可及,却还是孤寂得像那枝开在纸上的桃花。分明她在笑着,可他却看见了她哀绝的眼泪、刻骨的悲吟…… “……小女子无状,还请二郎君见谅。”耳畔清婉的语声仍在继续,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清晰。 他飞快地回过了神,向着眼前的女子揖手:“方才是我的马车走得太快,惊扰了秦二娘子,你无事吧?” “无妨的。”秦彦婉此刻的态度却是比方才洒落了好些。 薛氏与秦素向来交好,能与薛二郎偶遇,自然不虞惹来麻烦。 大都,到底不是青州了。 她向着他款款而笑:“些许小事,郎君何须如此多礼。” 微带着些南方口音的官话,和她一模一样。 薛允衡忽然就有点想再听一听这个声音,再多听几句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腔调。 “前头有座不错的茶楼,女郎若是不弃,请容我赔个罪,去茶楼喝杯茶去,可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他此刻的情绪,乱七八糟地从这里或者那里冒了出来。 这分明并非他想说的话,可嘴一张,这些话语便自动地跑了出来,根本罔顾他的意愿。 他微张着嘴,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脸怔忡。 听着他的话,秦彦婉却是微有些吃惊。 她没料到薛允衡会这样客气,两边的车子都没碰一下,他居然就要赔罪。 “二郎君太客气了……”她开口说道,幂篱下的视线掠过他的脸,忽然就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孤单,以及落寞。 这情绪并不太强烈,可却又像是萦绕不去似地,在他的身上散发了出来。 那一身胜雪的白衣,原来,也不过是掩饰孤单的幌子罢了。 不知怎么,她居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而她才起了头儿的一段话,就这样拐去了另一边儿:“……既是郎君相请,那么我……” 她的话顺着某个方向滑去,几乎就要滑向她未知的某一处。 罢了,当年六妹妹数度劫难,皆是薛氏出手相助。就算是为了六妹妹,她也不该相拒。 秦彦婉再度从幂篱下看向了眼前的男子。 他的样子,像是十分需要有人去陪他…… 几乎是在泛起这个念头的刹那,秦彦婉忽然就清醒了过来,蓦地觉得自己可笑。 廪丘薛氏名满天下,薛允衡还怕没人陪他么? 她算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 她不过是小小的青州秦氏的一介女子罢了,她有什么资格去同情、怜悯这些身处高位的人上人? “……那么我自是不好推拒的。”她听见自己这样说道,每一个字都遵照着最标准的礼仪,“只是家中门户尚需照拂,更有幼弟幼妹于府中等候,郎君好意,我也只能心领了。往后若得了空儿,还请郎君来府中小坐,我二兄与五弟弟皆在读书,想必能与郎君谈得来。” 很标准、亦很婉转的一番套话,甚而也不乏功利。 却是表示了拒绝。 不知为什么,这婉拒的言辞,让薛允衡长出了一口气。 在这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言相邀,只是话一出口,他就有了隐约的悔意。 好在,她没应下。 这位青州秦氏的二娘子,并没像大都的绝大多数的女郎一样,表现出太多的殷勤。 纵然她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态度却也是坚决的。 她不想与他单独喝茶。 她拒绝了白衣薛二郎的邀请,却也表现出了适度的礼貌与友善。 几乎无懈可击。 薛允衡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虽然他是主动相邀的,但无疑地,她的拒绝似乎更合乎他的心意。 “如此,那就罢了。”他说道,向着秦彦婉揖了个手,心里到底松快了许多,狭长的眸子不由自主地便飘去了对面。 那位秦家二娘子也正在向他回礼,白裙素纱,却也有着一种清雅的美丽。 果然是南方的女郎,与大都的女郎不大一样。 薛允衡这样想着。 却也只是一个闪念罢了,想过,便丢去了一旁。 “郎君请。”秦彦婉柔声说道,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仍旧是礼貌周全的态度,每一处细节都不带烟火气,既分毫不差地顾及着他的颜面,却也没失了自己的方寸。 到底是南方来的女郎。 薛允衡心下感叹着,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再度揖手一礼,便转身行去。 目送着他回到了马车之上,秦彦婉方才扶着采蓝的手,款步上了车。 待车帘落下的一霎儿,采绿已是再也忍不住,长长地“哎哟”了一声,叹息地道:“我的天哪,这薛二郎可真是俊得很呢,怪不得我常听邻家的使女说什么白衣薛二郎什么的,果然是俊得不得了。” 采蓝到底比她沉稳些,此时便去敲她的手:“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还好这是薛二郎,若是青桓或玄李在此,你莫不是还要扑上去不成?” 看起来,薛允衡如此知礼,让她终是放了心,对大都士族也多出了不少好感,此时却也有心情玩笑。 采绿便作捧心状,痴痴地道:“我可想不出还有谁有比得上薛二郎的了,听说他还是在朝上任着官儿呢,真真是一代才俊。在我瞧来,他就是最俊最俊的郎君。” 第827章暗中窥 秦家人素来生得好相貌,秦家几个郎君若单看长相,那绝对是不差的,只可惜,与薛允衡一比,那相貌便只是相貌罢了,却是失却了神韵。 “人家都说,‘美人在神亦在骨’。我今日可算是明白了。”采绿继续发出感慨,那满脸的痴迷几乎溢于言表。 秦彦婉却显得有些沉默。 将幂篱交予采蓝收了,她倚窗坐了,心下却仍旧有些怔忡。 方才与薛允衡也不过只说了几句话罢了,不知何故,她竟觉得像是走了几十里路似地,身虽不乏,心却有种千山万水之感。 马车再度摇摇晃晃地起了程,薛府的马车想是就跟在他们身后,马上的銮铃“叮当”作响,与风铎声融在了一处,清越悠扬,在这盛夏的街头回荡不息。 直到行至街口,两车才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秦彦婉忍不住挑帘看去,却见眼前唯有热闹的街市,街头行人熙来攘往,那辆并不华贵却十分简雅的马车,已然不见踪影。 她不由有些怅怅地起来,也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唯信手放下了车帘。 素幄马车驶过喧嚣的大都街头,在满街的人群中,一点也不起眼。 此刻,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男子,正将半边身子隐在巷口,沉沉眸光扫过驶去的秦府马车,眼底深处满是阴鸷。 “嚯,蔡小郎在瞧什么哪?莫不是东街那个漂亮的小娘儿又出来了?”身后蓦地传来一个粗俗的语声,随后,一只手便重重地拍在了这灰衣男子的身上。 灰衣男子回过头来,却是个十六、七的少年郎,容颜颇是清俊,只可惜一只衣袖空荡荡地,却是断了一臂,且他的面色也有些暗淡,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夏兄又来开玩笑了,我不过是瞧瞧热闹罢了。”他打着“哈哈”说道,脸上再无阴鸷,唯堆了满满的笑,“啧啧”两声,又两眼放光地看向了大街:“这大都可真热闹,比我们乡下地方好上太多了。” 那姓夏的男子约摸二十余,长得尖嘴猴腮,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此时他便呲着满嘴的黄牙,再度大力拍了拍蔡姓郎君的肩膀,道:“蔡小郎若是再生出半条手臂来,这大都城里倒也有你能混的地方,可惜,你这胳膊短了一截儿,就连在街头帮人写信人家都嫌晦气。也就我夏老毛带着你混罢了。” 他说着已是挨擦着蔡小郎的身子,挤眉弄眼地道:“你这身皮儿肉倒还俊,跟着我老夏也讨了不少好处了罢?听说最近还有个贵人看你可怜,时常接济于你。你这小儿,何时发达了,可莫要忘了我老夏对你的好处。” 他的语气很是轻佻,脸几乎贴在蔡小郎的脸上,一双眼睛色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令人作呕。 那蔡小郎却是面无异色,仍旧笑得谦卑,躬腰道:“那是,那是,夏兄手眼通天,小弟要多多仰仗于你。” 夏老毛立时张开大嘴笑了起来,满口浊气直是熏人欲绝。 “看你肚子里有点墨水,说起话来硬是比那起子混帐好听。”他一面笑一面便放开了蔡小郎,反手向他臀上拍了一记,笑道:“就冲你嘴甜,你兄长我哪里舍得不多疼你几分?” 轻贱的语气与充满某种暗示的动作,让蔡小郎低下了头。 那一刻,他的眼底深处,有着针尖般的刻毒。 那夏老毛却是毫无所觉,又大力地拍了他的臀部几下,方才意犹未尽地转身去了,走了没几步又回头,色迷迷地:“今儿晚上富银坊,为兄等你来服侍。” 蔡小郎连连应是,直到夏老毛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口,他才转过身,重重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 “我呸,贱狗尔,敢来辱我,总有一天叫你不得好死!”他低低地咒骂着,面色重又变得阴鸷起来,一双眼睛如蛇眼,射出冷冷的寒光。 然而很快地,这阴毒的神情却又从他面上散去,他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撑住砖墙,仰首望着头顶的一线晴空,身上陡地散发出了浓重的哀凉。 “阿梨,阿兄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在天上……可莫要偷看,阿兄……会难为情的……”他喃喃地轻声自语道,一滴眼泪,悄然滑出了眼角。 他伸出衣袖,慢慢地抹去那一滴泪珠,唇角忽尔勾起,勾出了一个阴冷的弧度。 “且再忍忍,阿梨。再忍些时候,为兄便会为你报仇了。秦家的新宅子我已经认得了,帮手我也挑好了,我会去找他们,叫他们不得好死……”他的声音轻且低柔,仿佛正在向着什么最亲近的人呢喃,一面轻声地说着话,一面便蹒跚着走出了巷口。 此处乃是城西较为混杂的区域,远不及陶氏父女所住之处安静。这蔡小郎从小巷走出来后,挨着墙跟儿走过几条窄街,很快便来到了一处更为繁杂之处。 那一片区域,不再是大都城惯见的成片的砖瓦房,而是毫无章法地建着不少简陋的棚屋,更有以茅草与竹蔑搭就的草房,就算是偶有瓦屋,也多是漏顶烂檐,几乎没有一间像样的房舍。 这些乱七八糟的建筑各自连结,天然地便形成了一条条小巷,细密如蛛网,若是有人初到此处,绝对会在其中迷路。 然而,蔡小郎对这里却似是极熟,三转两转便来到了一处看着还算洁净的小瓦房前,抬手拍向了朽烂的木门。 “我回来了,妹妹开门罢。”他提声唤道,一壁便将身上的衣裳掸了掸,又整了整衣领。 “吱哑”一声,木门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张娟秀的少女的面庞。 “原来是阿兄回来了。”一见来人是蔡小郎,那少女面上便现出欢容,将门拉大了些,笑道:“今日阿兄回来得倒早。” 蔡小郎的眼神变得极为柔和,柔声道:“今日事情不多,我便早些回来,一会儿晚上还要出去。”他一面说一面便跨进了屋门,返手将门关上了,连同外头晴好的日光,也被他关在了门外。 第828章三郎归 房间里十分简陋,墙壁上满是青绿发黑的霉斑,桌椅等物也大多残缺不全,唯一方书案立在靠窗的墙边,上头的玄漆却是光可鉴人,那案板侧边还残留着些许水渍,而在书案上,则整齐地码放着书卷与笔墨等物,干净得与整间房格格不入。 那少女的手上还拿着一块抹布,显是方才便在擦洗书案的,此时听得他晚上还要外出,少女的面色便暗了下来,垂手将抹布放在了小几上,轻声道:“郎君……又要去富银坊么?” 她说着似是极为难过,眼角也跟着红了,抬头看向蔡小郎:“郎君又何必这样自苦?那腌臜地方,郎君怎么能……”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拿衣袖掩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傻阿葵。”蔡小郎柔声说道,自袖中抽出一块干净的布巾,细心地替那个叫做阿葵的少女拭着泪,语声极尽温柔:“我身为男儿,如何能叫你跟着吃苦?你好容易才躲过一劫,又天幸与我偶遇,我自当护你周全。你放心,等我挣完了这笔钱,我便不再去那个地方了。你也别哭啦,眼睛都成兔儿了。” 阿葵却好似越哭越伤心,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哽咽道:“郎君本是士子啊。您是青州秦家的三郎君,怎么能吃那样的苦呢?这些杂活累活就叫阿葵去做吧,好不好?郎君在家读书习字,别再抛头露面了,就让阿葵去外头挣钱去,好不好?”她几乎是哀求地说道,水润的眸子看向眼前男子,目中满是哀求。 蔡小郎——或者我们不如说——秦彦柏,定定地看着她,面上的温柔倏地褪了去。 “士子?读书?”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向上提了提,眼底划过了浓浓的讥讽:“我这个样子,读书又有何用?”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将空着的衣袖晃了几晃,面上的恨意一闪而过,复又自嘲地勾起了唇:“你家郎君现在这模样,就算是字字珠玑、文章成锦,也是拿不来功名的了。” “那您就在家好生读书,就算没了功名,您的学问还是有用的不是么?我见家里的银也足够我们开间学馆,您坐馆教书岂不是好?那富银坊太腌臜了,郎君还是别去了罢。”阿葵急急说道,眼泪呛住了喉头,语声越发抽噎。 “傻孩子。”秦彦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将布巾塞进她手中,面色忽然便冷了下去:“快去做饭吧,别说这些败兴的话。” 冰冷的语声,此前的温柔尽皆不见。 阿葵闻言,身子轻轻一震,面上瞬间划过了惊恐。可是,当她的视线落在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上时,她的神情便又迅速地软化了。 “是,郎君。”她温驯地应了一声,接过布巾拭干了泪,又递向了秦彦柏手边。 “拿去洗净。”秦彦柏推开了她的手,皱眉说道,复又将衣袖掩住了口鼻,目中有着明显的嫌恶:“这么脏的东西,不洗净了我怎么用?” 阿葵立时缩回了手,垂头轻声道:“好的,郎君,我这就给您洗去。” “快去,再给我拿条新的来。”秦彦柏似是有些不耐烦起来,就仿佛之前那个柔情蜜意的郎君与他根本是两个人。 他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葵,蓦地伸手勾住了阿葵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她,勾唇一笑,故作神秘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叫我收你进房。” 他的脸上露出了好笑的神情,眼神越发放肆,手指滑过她的下巴,停在了她的脖颈处,指腹轻搌着少女细嫩的肌肤,嗤笑了一声:“就你这般低贱的出身,给我暖床我都嫌脏,你还想让我收了你?” 他猛地松开手,将手指在阿葵的衣领处用力地擦了几下,方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我嫡母的心思,她就想让我多纳几房像你这样的贱人,再生下几个贱儿贱女,她才会放心,而我的二兄与五弟,也就可以安安稳稳地享受他们嫡子的荣耀。” 他的笑忽地冷了下去,身上的气息陡然狠戾:“我偏不如她的意!” 他的面上是刻骨的恨意,可偏偏地,他的唇角却勾着一个懒散的冷笑,这样的神情同时出现,给人一种诡异的分离感,就像是这张脸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人的。 看着这样的秦彦柏,阿葵的神情却是越加温柔。 “郎君说得都对。”她低眉垂首地说道,身子微微躬着,两手相互交握于小腹,却是标准的使女面对主人的姿态:“我这就下去给郎君找新的巾子去。” 秦彦柏盯着她的头顶看了一会,面上的戾气蓦地便被柔情所取代:“那你快些去吧。”停了停,他又柔声道:“你也别太累着了,我心疼的。” 磁沉而低柔的声线,配合着面上柔情款款的神情,这一刻的秦彦柏,却是重又恢复成了最初时的温润模样。而他在这两种情绪之间转换,竟是无比地自然。 阿葵面色不动,只恭声应是,又问:“郎君要不要先喝茶?灶上还有新炖的莲子汤,郎君可要吃上一盏?” “正好口渴得很,便给我盛一盏来吧。”秦彦柏温声说道,看向阿葵的神情极尽温柔:“你也别忘了喝上一盏,这天气还是很热的,莫中了暑气去,我会心疼的。” “好的,郎君,我也喝。”阿葵温顺地应了一声,再度躬了躬身,便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在她步出房间的一瞬间,秦彦柏脸上那种诡异的神情,倏然便消失了。 他眸光清亮,面色沉凝,一行一止皆洒然自在,再不复方才那种诡异而又叫人害怕的模样。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阿葵离开的方向,眼底深处有什么一闪而过。 而几乎与此同时,阿葵的脸上,也再不见半点温驯。 她神情淡然地去了灶房,将秦彦柏的布巾丢进了水盆中,水润润的一双眼眸中,满是冰冷与漠然。 第829章金莲池 金莲池畔,宫柳如烟,有微风拂过水面,水面上荷叶翻卷,隔不上多远,便有一枝亭亭白荷,凌波盛放。 秦素着一身天水碧的长裙,立在临池而建的一座六角亭里,半倚着朱栏,信手向水中丢着鱼食。 阿忍立在她的身旁,手里捧着盛鱼食的袋子。 “你是说,我三……秦三郎藏身于城西棚屋?”拿纱罗拭着手指,秦素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忍便躬了躬身:“是,殿下。如今盯着他的并不是我们的人,殿下寻来的帮手很不错,不像我们的人打眼,他们传来的消息很及时,也很准确。” 秦素便弯了弯唇。 李玄度这里人手吃紧,她自然也受到了影响,好在她手头还算有几个人可用,如今却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拂了拂裙摆,她的面上笑容清浅。 风吹莲动,荷花的芳香沁入口鼻,清芬的气息直叫人心神一爽。 说起来,这金莲池位于禁宫的最东头,再往前就是外皇城的城墙。在前世的中元二十五年,这池中开了一朵双色荷花,由此为中元帝所喜,曾在金莲池畔举宴,而后众宫妃也时常来这里赏玩。 而在这一世,金莲池还是冷僻的,纵然池中莲花开得很美,却也及不上御花园的荷花来得更吸引人,秦素与阿忍在此处说话,自是为了避人耳目。 “他是怎么到大都的?”秦素问道,一面又从阿忍的手上拈了些碎糕点的渣子,撒进了莲池。 金红色的鲤鱼争先恐后地游将上来,抢着鱼食,水面上泛起了一圈水泡儿。 “说来这秦三郎倒也有些本事,他的手上居然有很完整的一套路引。”阿忍说道,眼中流露出了些许情绪,也不知是惊讶还是赞叹。 秦素一点也不意外,淡笑道:“他与银面女有首尾,银面女可非常人,手上的东西多得是。他的那套路引,想必也是银面女所赠。” 阿忍点了点头,又续道:“后来我们翻回头去查,才发觉了一点端倪,便是他留在汉安乡侯府的那根腰带。早前我们发现那根腰带时,那腰带是扯烂了的,当时在忙乱之中,我们只以为那是范大郎所做,而今想来,这可能是秦三郎自己扯破的。那腰带有夹层,那套路引很可能一直就藏在其中,被他随身带着。后见范府大乱、无人管他,他便趁乱拿到腰带,取出了所藏之物。” “这话说得有理。”秦素接口说道,面上含着一丝冷意:“他被范大郎折磨了那些天,里里外外只怕早就被搜遍了,这套路引若是平白放在身上,定然被人搜了去。那腰带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范大郎就算要搜身,也很可能将腰带忽略掉。” 说到此处,秦素的面上便又涌起了几分感慨,叹道:“他随身带着路引,想必也是做好了逃跑的打算吧。若是当初那椿婚事没落在我的身上,想必他这会儿已然带着妹妹逃了。”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那对兄妹死有余辜,但他们的际遇,也确实叫人唏嘘。 阿忍便又道:“秦三郎一进大都,便被我们的人发现了。只是他自来大都之后,一直都住在城西,看着就像是真的要安定下来的模样,整天深居简出,也没主动与什么人联络。我们怀疑,他可能有一套特别的法子与对方传递消息,我们的人如今还在查。” 秦素“嗯”了一声,微微颦眉:“除此之外呢?他日常做些什么?接触些什么人?周遭又是个什么情景?” 阿忍躬了躬身,压着声音道:“回殿下,秦家三郎君如今改姓了蔡,人皆叫他蔡小郎。他来大都后,想是花光了盘缠,因此先是在城西的街头帮人写信,只是因他断了一条手臂,生意并不大好。后来他结识了一个叫夏老毛的人,那夏老毛是个混混,便将秦三郎介绍去了一间叫做富银坊的赌坊。如今秦三郎便在富银坊做散工,专管供奉茶水糕点,那地方鱼龙混杂,他接触的人也很多,目前看来,与他接触的人中最打眼的,还是杜家的二郎。” “哦?”秦素丢鱼食的手停了停,面上有了一丝兴味:“杜家六郎,那是个怎样的人?” 杜骁骑子嗣众多,除了杜四郎当年的事情闹得太大之外,其余杜家子弟,秦素还真不是很了解。 且,秦彦柏怎么就能搭上杜家子弟?他又有什么图谋? 阿忍向前踏了半步,轻声道:“回殿下,据我们的人探听来的消息,这位杜二郎今年未满十九岁,只比杜四郎小几个月,乃是庶出。因其母族是三十二小姓之一的朱氏,因此杜六郎在家中还算有些地位。只是,他的性子比较乖戾,且嗜赌如命、贪杯好色,杜骁骑对此子并不喜欢。” 秦素一面听一面点头,面色却是微有些发沉。 这段叙述,让她又想起了汉安乡侯府。杜家的这位杜六郎,倒是与那个死了的范孝武神似。 “他可娶妻了?”秦素问道,垂眸盯着水中嬉游的鱼儿。 阿忍轻声道:“尚未娶妻,不过家中蓄养了好几房小妾。”说到这里,她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几乎是耳语地道:“据闻,他的那几房小妾中有一两个是他强抢来的小族士女。因杜家势大,那些小姓根本不敢相抗。” 果然,活脱儿就是个范孝武。 秦素的面上浮起了一个冷笑。 “秦三郎与杜六郎又是什么关系?”她问道,眼底是一派冰寒:“他该不会是委身于杜六了吧?” 阿忍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那杜六郎时常去富银坊堵钱,秦三郎便特意向人打听到了杜六,对他极尽巴结,而杜六似乎也不讨厌他,经常会赏他些钱,还时常叫他把断了手臂的那条胳膊拿出来给人瞧,当个乐子似地。” 秦素便“啧”了一声,讥讽地道:“秦家三郎居然沦落到靠出卖自己的残肢过日子,真有出息。” 第830章尽知悉 言至此处,秦素的心头蓦地微微一动,便蹙起了眉:“秦三郎就没去秦家或钟家附近踩过点儿?” “自是去了。”阿忍回道,语声很是沉静:“殿下那边儿的人手回报说,秦三郎经常偷偷去这两处附近闲逛,还花大价钱买了个小时漏,每回去秦宅或钟宅时,都会一面盯梢一面掐时辰点儿。” 秦素忍不住冷笑起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才安生了没几日,他就又要犯坏水儿了,这是摆明了要拿着杜六去对付秦家。” 她说着已是满脸阴沉,身上的气息变得极为森冷。 杜六郎与范二郎如此相似,秦彦柏挑选帮手的眼光,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统一着,毫无改变。 对于秦素的看法,阿忍也表示了赞同:“殿下说得对,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我家主公已经暗中派了几个人护在秦家左近。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那杜六虽然与秦三郎走得近,却始终没动过秦家或钟家,连派个人去打听都没有。” “杜氏可非汉安乡侯可比。”秦素冷声说道,面上划过了一丝凛然:“杜六再是混帐,他也知道谁能碰、谁不能碰。再者说,这大都城中士族林立,他就算要逞凶,也要看看时辰和地方,更要看看对方是谁。那几个吃了亏的小姓无非还是自己不愿意闹将出来罢,若是他们有胆子拼着一死把事情闹大,不说别人,就一个薛允衍薛大郎,杜骁骑就应付不过来。” 阿忍闻言便点了点头:“殿下还真是一说即中。我们的人曾听到过杜六与底下人的对话,杜六就说,他在杜家胡天黑地这么些年,杜骁骑也没治过他的罪,就是因为他犯浑不忘看眼色,从不曾触及杜氏利益,所以杜骁骑才这么容着他胡闹。” “算他聪明。”秦素微微颔首,面色极是淡然:“你们替我好生守着秦家,莫要叫他们吃了亏。过几日我再大张其鼓赏些东西下去。我就不信了,有本宫在上头罩着,谁还敢欺负了他们去!” “诺。”阿忍应了一声。 停了片刻,秦素又轻声道:“护好阿葵,轻易不要联络她,她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做。” “殿下放心,阿臻亲自护在那左近,不会有事的。”阿忍回道。 秦素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仍旧拈了鱼食喂鱼儿,脑海中渐渐又浮现出前世的情形来。 那个在落水后看出去的世界,与眼前所见,已是大不相同。 她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命运正在发生改变,她使尽一切手段让进程加速,拉拢所有可拉拢的力量,而今已见成效。 前世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这一世,终是被她亲手挥散了。 此时,一旁的阿忍却是上前两步,将装鱼食的瓷罐儿搁在了凳楣子上,复又从旁边的蜀锦包袱里抽出把纨扇来,一本正经地替秦素扇起了风。 秦素见状,一时间倒觉出了几分好笑,遂掩了口笑:“真真儿委屈你了,堂堂女卫还要做这些。” 阿忍倒是面色如常,低声道:“这些障眼法还是要做足的,若不然,旁人也会起疑。” 秦素知她向来稳妥,点了点头,仍旧目注着一池红鲤,低声问:“青州最近情形如何?还有白马寺那里,可查到了消息?那个寂明居士呢?” 寂明居士便是在玄都观的山道上意欲杀秦素的绿眸男子,那一日他遁走后,项宗与英宗双双追击,却还是被他走脱了,秦素正好要查白马寺的一些旧事,便干脆让李玄度一并查了。 听得秦素有问,阿忍便道:“回殿下,青州那里最近有点儿不大太平,尤其是秦氏家庙那一带,近来忽然多出了不少闲杂人等,瞧来都不像不什么好人。” “哦?”秦素挑了挑眉,回头看向了阿忍,目中有着一丝隐约的喜意:“当真么?” 阿忍没说话,只肯定地点了点头。 秦素一下子便笑弯了眉眼,将手抚向了胸口,笑道:“这可太好了,我这心也终是放了下来。当初我故意留下的那条尾巴,总算是派上了用场。我还真怕他们不上勾,等了这么些日子,也委实心焦得很。” 阿忍仍旧不语,只将扇子递给了秦素。 秦素信手去接,未料阿忍手指一转,却是趁着传扇之机,在秦素掌心悄悄写了一个字。 秦素先是怔了怔,旋即会意,而待察知阿忍写的是哪个字后,她的面色陡地变得惊讶万状。 “怎会如此?”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阿忍,若非故意压着声音,她没准儿就要失声叫出来,“你们没弄错吧?” “已可确定。”阿忍说道,语声极是肃杀:“我们的人正在等着他们动手,主公也说,青州那里怕是会有一番动作。” 秦素的眉心一下子蹙得极紧,眸中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沉吟良久后,方喃喃地开了品:“这……怎么可能呢?”她的声音轻得好似自语,眸中的复杂则变成了困惑:“这是为了什么?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狠心之人?” 阿忍闻言,面上也难得地有了几许迷惑,沉思了一会后,方摇头道:“殿下问我,我也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冯诸他们递来们的消息是绝对不会错的。虽然属下不明白那个人为何要如此,可是,我们的人确实是抓住了那条线,也就是殿下在离开秦家时曾说的‘银面女暗中还有别的帮手’这条线,如今,这条线差不多也将查明了。” 秦素怔怔地听着她的话,眼神微有些茫然。 事情她是知道了,秦家内部埋得最深的那个毒瘤,也即将完全暴露。 可是,单从情感上来讲,这件事却是十分地不合理。 简直就是有违人伦! 这世上,真有如此狠心绝情之人? 蹙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方低语道:“我相信你们不会弄错,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她说着便压低语声吩咐了阿忍几句话。 阿忍细细听着,点头应下:“殿下放心,我们不会打草惊蛇的。” 秦素“唔”了一声,神情仍旧有些怔忡。 第831章凝碧水 金莲池上荷风席席,一只蜻蜓不知从何处飞来,停落在了一朵尖尖的花苞上,在水中映下了清晰的倒影。 凝望着这一池碧水,秦素的思绪一下子像是飘出去了很远,似是恍若隔世。 蓦地,耳边再度传来了阿忍的语声:“……殿下叫我们去白马寺查的事情,我们去查了,只因年代久远,当年又是荒年,死了不少的人,所以到现在也没个定论,请殿下见谅。” 这说的却是白马寺的事, 秦素被她一语惊醒,转眸看向了她,浅浅一笑:“无妨的,你们往下查着便是。” 阿忍闻言,眉心却是蹙了起来,迟疑地道:“说起来,殿下叫我们查的事我们虽没查到,但在白马寺时,我们的人却发现了一件事:那附近,有高手出没。” “哦?”秦素眸中的怔忡瞬间消散,眼神变得极为冷锐:“白马寺居然还有旁的高手?是何方人士?莫非……是寂明居士?” “不是寂明。”阿忍摇了摇头,面上的迟疑仍旧没褪去,“那个气息不是宗师,但也是大手圆满左右了。而最重要的是,这人的气息十分飘忽,忽东忽西,直如鬼魅一般,我们的人几次追踪,皆是不了了之。后来黄源说,他曾听他师公说过,中原有一门绝学,习此技艺者出手如雾、神出鬼没,叫人防不胜防。黄源说,白马寺的那道气息,与这种传说中的绝学,十分接近。” 说到此处,她的语声忽然压得极低,轻声道:“黄源还说,据他师公说,那门绝学当年唯一的传人,入了桓氏之门。” 秦素一下子直起了腰。 “桓氏?”她定定地望向阿忍,神情变得格外肃然:“黄源能够肯定么?” 阿忍躬了躬身:“殿下恕罪。黄源也是听他师公说的,这武技到底是什么样,他却是不知。” 秦素沉吟了一会,又问:“黄源的师公是怎样的人?” 阿忍恭声道:“黄源的师公是大唐有名的宗师,年轻时曾在中原游历多年,对中原武学颇有涉猎。不过,他老人家已然仙逝多年了。” 秦素把玩着手中纨扇,往旁踱了两步,面带沉思。 难怪从方才起阿忍就是一脸的迟疑,原来是他们也没把握。 不知何故,她的心跳却是有些快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回从李玄度这里打听到桓家的消息了。 上一回在玄都观的枫林中,李玄度也曾说过,在赵国时他们偶遇一位发带异色的女宗师,很像是旌宏。而此刻,白马寺又出现了桓氏身影。 纵然黄源不敢肯定,可秦素却有一种感觉:那道神秘的气息,一定出自桓氏高手。 不可避免地,她又想起了端午之夜,桓子澄曾对她说起过“赠言”二字。 桓家,或者说是桓子澄其人,到底对她知道多少?他们是不是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的动向? 两方面的目标本就一致,秦素觉得,若是这层窗户纸能早些捅破,事情可能还更容易些。 只是,此时此刻,桓子澄却远在泗水关。 秦素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桓子澄不在大都,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她确实很想与桓氏联手,但桓家的其他人,她却信不过。 除了桓子澄。 端午宴那晚,桓子澄身中谜药,明显就是被家人设局陷害,这就已经表明了桓家内部之混乱,怕是比当年的秦家也不遑多让。此外,桓道非的种种举动,也很有昏聩的架势,秦素对他是更加不信任了。 桓子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秦素简直就要哀怨起来了。 这可真真是人在宫中坐,心在千里外,她手上的线头儿本就复杂无比,如今,又多了一重牵挂。 这些美男们,怎么就不能安生点儿呢? 此念一生,秦素的心里又觉出了几分委屈。 李玄度也要离开大都了。 泗水关军情紧急,唐国亦受影响。就在数日前,唐皇亲自下了一道手谕,急召李玄度回国,想来是要向他打听其中详情。 君王有命,却是不能不从的。 秦素这时候很想变身成薛十一那样的小娘子,那样她就能够明正言顺地扁嘴巴、掉眼泪、跺脚撒娇,以表示强烈的不满。 可惜,她不能。 身为一国贵女之首,她有必要保持最基本的骄傲与尊严。 所以,她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桓与玄李离开大都,却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法说。 自怨自艾了好一会后,秦素方才叹了口气,缓缓坐回了朱漆凳楣子上,无精打采地道:“罢了,黄源这人我还是了解些的,他行事很有章法,若没把握,他也不会乱说。” 阿忍对此想必亦很是认同,此时便道:“殿下所见极是,我也这样看的,所以才将此事禀告了殿下。” 秦素“唔”了一声,沉思片刻后,说道:“你传信给黄源,告诉他,白马寺的那个可疑人物,能查则查,也不必迫之太切。如果真是桓氏的人,那就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诺。”阿忍应了一声,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黄源最新传来的消息是,那个神秘人已经有近十日没出现了,他猜测那人很可能是离开了白马寺。”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蓦地起想一事来,转首看向了阿忍:“对了,你这样一说,我倒又想起一件旧事来,可能要劳烦冯诸他们在青州替我查证一番。” 她说着便弯唇笑了笑,道:“阿臻应该告诉过你,在青州的时候,我叫她去查过左思旷的消息,她后来查到,左思旷每个月或每隔一月,都要去打一枚形制古怪的梅花簪。” “是,殿下,此事我知道。”阿忍回道。 当年秦素审问左诚的情人,便是在九浮山的瀑布旁,是阿臻亲自将那妇人带过来的。 秦素此时便是要阿忍继续查这条线,于是便道:“待青州局势安定之后,你叫冯诸再回一趟秦宅,我要他替我找一个人问几句话。” 说话间,秦素便将纨扇还给了阿忍,趁机将一张字条儿悄悄交予了她。 第832章因何返 阿忍迅速将字条收下,应了个是。 秦素轻声道:“此事颇为紧要,叫冯诸行事时小心些。” 阿忍再度应声道:“殿下放心。” 秦素微微颔首,一时间却是没说话。 那支缺瓣的梅花簪,一直都留在她的记忆深处,始终无解。而前段时间与薛允衍的那一次会面,却让她想起了许多。 这件事,她并不想交给薛家或程家的人去办,纵然请他们帮忙会更容易些,但她还是觉得,秦家的那些旧疮疤,有李玄度一个人知道也就足够了,她不想展示给更多的人去看。 阳光透过低垂的柳条,在朱漆栏杆上描画出疏落的影子,荷香随风浮动,红鲤在池中嬉游着,时不时冒出水面,吐几个水泡。 秦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蕴着潮湿的水意,西边的天空积着些云。 要下雨了。 她抬头看着天空出神,良久后,方才收回了视线。 “寂明居士其人,你们有没有查清楚?”她问道,语气中并无多余的情绪。 阿忍躬身回道:“禀殿下,寂明居士在白马寺常年静修,平素根本不见人,那寺里的僧众见过他的也没几个。自上回离开玄都观后,他这个人便也消失了,我们的人查了许久,也没查到他的踪迹。” 这结果未出秦素预料,然此刻闻言,她还是有些小小的失望。 “你们确定他回上京了么?”秦素问道,眉心蹙得很紧:“会不会半路他就溜去了别处?” 这么一个妄图杀掉公主的疯子,她可不希望他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最好能想个法子弄死了才安心。 阿忍便回道:“英宗和项宗两人出手,断不会弄错的。这寂明居士逃跑的方向,除了上京,再无别处。” 秦素凝眉思索着,脑海中蓦地划过了一念头。 那一瞬间,她的似是眼前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纷繁如乱麻般的线头也像是有了一条隐约的脉络。 只是,这一切都还太过隐晦,当她想要往下深想时,那些线头便又缠在了一处,叫人再分辨不清。 沉吟好一会儿后,秦素方才自语似地道:“此事……古怪。” “不知殿下指的是什么?”阿忍轻声问道,一面缓缓地替秦素打着扇。 遥遥地望着池上的那一朵荷苞,秦素缓声道:“这寂明居士当初意图行刺,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个疯子,但从他其后的举动看,他应当不是,否则他也不会跑。那么,我们假定他是个思绪正常之人,他自是应该知道,我是不可能对一个要杀我的人放任不管的,早晚我都会查出他的来处。可是,明知如此,他却还是坚持回到了上京城。这一点难道不古怪么?” 阿忍先是怔了怔,旋即方才明白了过来。 的确,以这位寂明居士的宗师身手,他逃去哪里都是行的,可他为什么偏要回白马寺所在的上京? 他的来处就是白马寺,秦素事后马上就查到了,这一点他应该能想到。若换了平常人,他是绝不会逃回自己老巢的,因为那样很容易被人瓮中捉鳖。 他就不怕被秦素派来的人抓个正着? 明知前途险恶,却执意前行,那么,他就一定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或者说,他有着绝对的自信,可以在上京藏身。 确实古怪。 “殿下有什么头绪么?”沉思了一会后,阿忍便轻声问道。 秦素便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想不出原因来,只是觉得,他此举,必有深意。” 说话间,她便将手按向了额角。 那个模糊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根本没抓住,只隐约觉得,寂明回上京的理由,她应该是知道的。 两个人再度沉默了下来,秦素信手拈起几粒糕点,丢进了池中。 “殿下,殿下。”远处忽然传来了呼唤声,惊醒了池边二人。 秦素回首看去,却见白芳华带着几个小宫人,自柳荫下急急行来,看起来甚是匆忙。 “见过白女监。”一见她来,阿忍当先上前几步,远远地便屈身行礼。 她不过是个异国杂耍艺者罢了,比白芳华不知矮了多少级,见了她自是要行礼。 好在白芳华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这个异国女艺者很受秦素宠爱,此时自不敢怠慢,隔了老远便笑吟吟还了半礼,复又笑道:“原来你们来这里了,倒叫我好找。” 秦素闲闲而立,直到白芳华领着众人走近了,方笑问:“白女监这是做什么来了?如何走得这样急?” 白芳华忙赔笑道:“殿下恕罪,我是来请殿下回去量衣裳的。那绣娘已然等在永寿殿了。”她说着便堆出满脸的笑来,轻声道:“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这些,只是,青莲宴就要开了,那青莲宴一开就是三日,殿下也住在牵风园,很该多置几身儿衣裳替换着穿,这也是陛下之前就吩咐过的。” 原来是这件事儿。 秦素立时了然,一时间倒是颇为感慨。 前世时,她接触青莲宴尚在近十年之后,而这一世,这个时间却提前了这么久,久到她都没意识到,青莲宴即将召开了。 事实上,在这个盛夏时节,整个大都,或者说整个大陈,但凡有些脸面的且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家族,无不在为着青莲宴而忙碌着,德胜门大街上最著名的几家衣饰、香料以及水粉铺子,那门槛儿都险些被人踏破了。 今年乃是青莲宴大宴之年,众才女们是要在宴上决出胜负来的,此刻的大都城可谓人心浮动、暗潮汹涌。那些冠族名门差不多都拿到花笺了,而剩下的那少量花笺,则正在被一股股暗中的力量撕扯着、争夺着,简直不亚于一场战争。 便在秦素量衣裳的当儿,大都城外亦有不少收到花笺的外地才女,乘着车、骑着马,奔行在通往荣耀与显赫的路上。 对于那些小族女子而言,通过青莲宴一举成名,进而登高凌绝顶,是她们改变命运最光明正大、也是最耀眼闪亮的一条路。而将于六月二十八日举办的青莲宴,便是打开了通往高处的一扇门。 这样的一个机会,任是谁也不会轻易放过。 第833章愿服输 接下来的那一段日子里,大都各士族的家中着实是出了不少事,而这些宫外的纷纷扰扰,或多或少也能传进宫中,为这宫中寂寞的日子添上了些许热闹。 秦素自然也听到了不少这方面的传闻。在这短短的二十余日间,各个家族之中发生的落水的、吃坏肚子的、摔伤手脚乃至于毁容的事件,简直层出不穷。 看得出,为了这一纸花笺,那些女孩子们也是使尽浑身解数,斗得堪称激烈。 便在这看不见的、同时却也不乏血腥的争斗之间,青莲宴开宴的日子,终于到了。 六月二十八日一大早,通往皇城的德胜门大街上,便挤满了人。 女人。 老的、中的;丑的、俊的;肥的、瘦的……各色各样的女人们挤满了街道两旁,一个个引颈瞧着大路,就连那些店铺的窗户眼儿里,也影影绰绰地透出女子的玉簪和金钗来。 青莲宴开宴之日,向来便是大都女子们的节日。因为,这一天,有美郎君可看。 这还不是坐在车里的郎君们,只能凭运气偶尔瞧上一两眼,在这一日,这些郎君们可有一多半儿是要骑马的。 各士族中的女郎参加青莲宴,必须要有人护送。而这种场合,父亲或其他长辈出场,显然是不大合适的,于是,女郎们的兄弟们便齐齐上阵,骑在高头大马上,至不济也要骑上一匹毛色油亮的青驴,昂昂然驰过宽敞的德胜门大街,驰过清亮的金水桥畔,送姊妹们去皇城赴宴。 你说说看,这样一场天大的热闹,大都的老、中、小娘子们又怎么会放过? 于是乎,一大清早的,那街道两旁便如来了一万群鸭子,哪儿哪儿都塞满了女人,那满街的香风几乎能把人熏晕过去,而人群中时不时响起的吸气声、嬉笑声甚或是某些豪放女的大胆品评之声,亦令这场热闹带有了鲜明的大都色彩。 “快看,是薛大郎!”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叫了一声。 刹时间,满街的眼睛便都投向了一张精致的锦幄马车,那车旁骑着白马、容色疏冷、一身灰袍如淡云翻卷的郎君,正是铁面郎君——薛允衍。 “果然好生俊俏,堪称绝品!”有豪放女大胆地品评,得来周遭的一片附和,更有些举止出格儿的小娘子,将手中的香巾子、香包儿、珠钏儿也掷了出去,一时间满大街都是飞舞的女子微物,像是落了一场疾雪也似。 那守在道路两旁的官署衙役,此时已是如临大敌,一个个敏捷而熟练地举起早就备好的大号盾牌,来回格挡着这些飞来之物,一个个身手之矫健、动作之迅速,浑似在战场上以盾牌挡住敌军流矢。 而那些香包儿、香巾子则终究不曾落于美男身上,或委落尘埃,又或者反甩在别的女子身上,惹来阵阵轰笑。 这也是每年的惯例了。 对于大都城的兵卫而言,青莲宴开宴之日,便是他们繁忙之时,他们必须眼也不眨地盯牢这些女人们,防止她们发疯。往年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为了个好看的郎君,这些女人们真能撕打起来,尤其是青莲大宴之年,简直就是灾难,实是令这些兵卫叫苦不迭。 好在,今年的女人们疯得还不算厉害,眼见得东西没抛出去,她们也就笑骂了几句,旋即便又有人问了出来:“怎么不见薛二郎?” 此言一出,瞬间便引起了更多的共鸣,大街上立时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声音。 有那惋惜的便叹息道:“哎呀,薛二郎竟是没来么?真是好生可惜。” 亦有人觉得无所谓,咂嘴道:“啧,我怎么觉得薛大郎也很俊啊,实是比薛二郎还好看。” 这话立时引发强烈的不满,更多的女子异口同声地道:“胡说,薛二郎比薛大郎俊得多!” 于是,又是一街的嬉笑之声。 每逢这种时候,走在街上的郎君们多少都会有些不自在,就算涵养功夫再好,被这样多的娘子们评头论足,那心里也不是没感觉的。 而薛允衍,却是面无异色。 他此刻的神情,与他立在朝堂上的神情一般,别无二致。除了偶尔会抬手按向眉心之外,他看上去淡然得就像这满街的人都不存在。 缩在车里的薛允衡挑着一角帘子,偷眼向外瞄着,随后便闷着嗓子低笑:“愿赌服输。长兄这回真真辛苦。” 正坐在旁边看书的薛六娘闻言,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她生得一张圆润的脸蛋儿,额头光洁饱满,粉颊含春、墨眉如画,杏眸中似掬着一捧水,容颜很是娇艳。 此刻,那双杏眼里带着几分戏谑,忽尔便弯了起来,随即便是一把清柔的声音响起:“既然长兄打赌输予了二兄,不仅要单骑在外送我入宫,还要去帮二兄做好些事儿,那长兄欠下小十一、小十二和小十三他们的债,则只好由二兄来代还了。” 一闻此言,薛允衡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将车帘子向下一撂,摇头连声道:“这可不行,万万不行。我可没那个闲功夫陪那群小萝卜头……” “反正二兄在家也没事儿,又不读书又不写字的,倒不如陪弟弟妹妹们玩儿,还能替母亲省些烦恼。”薛六娘闲闲地道,复又垂眸去看书,全不知她这话说得有多伤人。 薛允衡一脸哀怨地看着她。 他也就是最近心思多了些,无心读书,时常坐在书房发呆罢了,怎么被薛六娘一说,就成了无所事事了? 还有,他家的妹妹弟弟们,为什么全都一边儿倒地向着薛允衍? 他薛二郎也是阿兄好不好? 纵然平素他不喜欢陪他们玩儿,可他们也不能这么不尊重他啊。 “二兄有这功夫盯着小妹猛瞧,倒不如想想回去后该怎么应付那群小萝卜头儿。”薛六娘漫声说道,又翻了一页书。 那一刻,她的神情举止乃至于眉梢挑起的弧度,与薛允衍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第834章且着棋 见此情形,薛允衡便将头摇了又摇,叹道:“六妹妹,不是我说你,你学谁不好?为何偏要学长兄?小娘子家家的瞧着却老成得很,不好,不好。” 薛六娘淡定地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地道:“不学长兄那我学谁?难道学二兄整天对着镜子抖衣袖?” 薛允衡被噎得险些没喘上气来,将手指了她半晌,却终是无力地缩了回去:“罢罢罢,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被长兄收买了去。这都多少年了,我也就前两日才赢了他这一回,你们就全都跑来打抱不平了。” 这话说得薛六娘忍不住笑,拿袖子掩了口,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黛眉儿上回不许你吃她的糖,可见是真生气了。以往黛眉儿最是大方的。” 薛允衡便苦笑着摇头:“你还说小十一,小十三昨儿还气鼓鼓地跑到我房里来,叫我把上回的雪兔儿灯还给她,那灯是她自己放在我那里的,这时候倒想起来要回去了,简直是……” 他说不下去了,唯摇头叹气,薛六娘却是越发忍俊不禁,便连跟在车旁听着他们对话的薛允衍,此时亦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 “呀,你们快看,薛大郎笑了!”人群中立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旋即便是满街的吸气声。 在这个刹那,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位薛大郎笑起来时,比之薛二郎也是不遑多让了。 于是,人群中便又传来了一声得意的轻笑:“我早就说了吧,薛大郎比薛二郎可俊得多。” 却原来是方才那个“持异议”者,这时候又冒出来说话了。 这话一出,满大街立时又吵成了一团,其热闹简直堪比岁暮时的花灯游街。 秦彦昭打马走在车旁,看着这满大街的女人,心下委实有些惴惴。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识到大都小娘子们的豪放,简直就是……恐怖。 好在那薛家的马车走在前头,吸引去了众多视线,而与他们隔着几张车的秦家车马,便没多少人关注了。 秦彦昭忍不住暗自舒了口气。 若是被这些不认识的女人们公然品评,他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脸红。 即便此刻,偶尔接触到那些好奇的打量的视线,看到她们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他已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了,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才好。 此时,便见旁边马车的窗帘被人掀开了一角,里头传出了一道温柔的语声:“二兄,还有多远?” 秦彦昭忙敛下心神,举目往前方看了看,复又低声道:“再过半炷香便到了,二妹妹且安心坐着便是。” 秦彦婉轻轻“嗯”了一声,视线不经意地扫向前方,却也只能瞧见满街的人头与车马。 她的心下不由有些惘然,放下车帘,回首看去,却见秦彦棠与秦彦贞仍旧在着棋。 “你们也真是的,这么会儿的功夫,够走几手的?”秦彦婉无奈地说道,自去捧了茶盏喝茶。 秦彦贞没说话,秦彦棠便笑道:“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停了停,又轻声道:“二姊姊莫忧心,又不是龙潭虎穴,住两日便回来了。” 秦彦婉闻言,点了点头,蓦地心头生出一股惕然,一霎时,后心居然汗湿了。 她此刻的心神不宁,已然表现的如此明显了么? 她这是怎么了? 分明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可最近这几天,她却总有些静不下心来。 她果真是在忧心青莲宴?还是说,扰了她心神的,其实是其他的事……或人? 秦彦婉的心头剧烈地跳了几跳。 也就是这瞬间的心跳,让她飞快地冷静了下去,旋即又暗自苦笑。 所谓庸人自扰,她可算是真切地体会了一回。 她凝下心神,随手翻起一卷书,垂首细看起来。 “得得”蹄声清脆悦耳,满大街的笑语声随风而来,风铎“嗡——嗡——”地响着,似是要将这欢喜拉到无限长。 坐在牵风园正院的宝座上,秦素此刻的心情,却是几乎有些无聊的。 她瞥眼向两旁看了看,并未掩饰面上的不虞。 今日来参加青莲宴的几位夫人,除了中元帝的女人外,大皇子夫人梁氏、二皇子夫人娄氏、四皇子夫人陆氏也都来了,另还有几位诰命在身、德才兼备的夫人,却是作为品评人来的,此刻亦叨陪末座。 这么些人倒也还好,唯有一人,却是让秦素十分不喜。 杜十七。 此刻,看着杜十七那张文秀的脸,秦素只觉得满肚子的膈应。 这位静容华也不知是走通了哪条路,居然能跑到中元帝面前去哭了一场,等秦素知道的时候,中元帝已经把人给睡了,赏赐也给了,就差把静容华从通光殿里给挪出来了。 秦素简直气得要咬牙。 人在深宫就这点不好,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施展不开。若是在外头,杜十七早就给秦素治死了,哪里还有她的翻身之日? 可是,禁宫之中,秦素却不敢有分毫异动。 前世时,她身为宫妃,各种算计都是身份使然,就算被人捅破了,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在这一世,她是再尊贵不过的公主,她没有任何立场与父皇身边的女人过不去。纵使杜十七以前曾得罪过她,她也是立时就报复了回来,若是一直揪着不放,很容易给中元帝留下坏印象。 再者说,如今的秦素一把好牌,她也不想因小失大,白白坏了自己的手气。 所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杜十七作妖。 好在丽淑仪已经与秦素拴在了一起,这让她省了许多手脚。就在静容华复宠的第二日,丽淑仪便很巧地“病”了。 秦素给她送去的药粉,足够她“病”上个二十来日,恰好能躲过大庭广众之下出现在青莲宴上的危机,也免去了被杜十七算计的可能。 据秦素所知,杜十七的确曾经很“谦逊”地向中元帝献言,希望丽淑仪能够成为青莲宴的品评人之一,而丽淑仪的“病”却来得委实太及时,杜十七的献言自是没成。 只是,这位静容华的狼子野心,却也就此昭然若揭。 第835章倾城色 看着杜十七那张文秀的脸,秦素暗自冷笑。 待十几日后,等青莲宴的风头过去,秦素给杜十七准备的大礼,也就能露个脸儿了。到得那时,她倒要看看,这位容华夫人还能不能再爬起来继续蹦哒。 缓缓地收回了视线,秦素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杜十七正在静静地打量着她。 虽然她一直半低着头,可秦素就是知道,她在观察着自己,那目光中有掂量、有揣度,亦有着不多不少的几分恶意。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妖精! “启禀三位夫人,花厅里已经预备齐了。”院门外传来了广明宫大监施有德的禀报声,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向旁看了一眼,便见上座端坐着的梁、娄、陆三位夫人,此时皆是微微点头。 这三位夫人按品级都比不上秦素,只她们到底是秦素的嫂嫂,算是半个长辈,因此,今年的青莲宴便由她们三人共同为主,而秦素与其他几位宫妃,则只能打横相陪了。 “酒宴既已备齐,咱们便去吧。”大皇子夫人梁氏当先说道,将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案上。 她年约二十三、四,身量微丰、长眉秀目,虽不能说生得有多美,却胜在耐看。据闻大皇子与她感情极好,身边至今无一妾室。 “皇长嫂说的是。”一旁的二皇子夫人娄氏搭腔道,甜润的脸上挂着浅笑。 她的样貌十分甜美,笑起来时颊边梨窝隐现,颇有几分孩子气。 四皇子夫人陆氏并没说话,柔婉的脸上唯一缕浅笑。 秦素扫眼看罢,便收回了视线。 可怜三皇子夫人谢氏才滑了一胎,这种场合却是无缘出席了。 此时,梁氏已然当先起身,另两位皇子夫人也站了起来。包括秦素在内的一众人等见状,自也跟着站了起来,梁氏环视四周,缓声道了一句“走罢”,便扶了宫人的手,款步走下了宝座。 秦素施施然地随在几位皇嫂身后,行过杜十七身旁时,连一个眼风都没往那个方向飘。 此等微末角色,委实不值得她耗费太多精力。 杜十七此时自也不敢再打量她,老老实实地垂着头,一副柔弱纤秀的模样。 今年青莲宴筵席的地点,便设在牵风园的那一湖碧水旁,那里有一所极大的花厅,足够容纳赴宴的众人。 那花厅离得不远,众人转过两道游廊便到了。秦素随从步入其中时,入目处便是那花厅四面垂着的莲青色轻纱,正在轻风下舞动不息,而那一水儿的妙龄女郎,便在这轻纱间若隐若现,实是比那一湖碧荷还要打眼。 踩着宫乐悠扬的节拍,秦素缓步踏上了台矶。 花厅中的席面是依着案次分的,每六人一案,共计十案。 此时,各府小娘子皆是屏声静息,垂头束手,立在案旁,恭候皇子夫人并公主及诸夫人入席。 走在绛色的地毡上,秦素扫眼看向一众女郎,蓦地眼神微微一凝。 在人群中,有一个女郎如鹤立鸡群,陡然便冲进了她的眼眶。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 那女子,竟是极美。 鹅蛋脸、远山眉,水眸流盼、粉唇如樱,袅袅娜娜,如弱柳扶风。 那不是秦素这一类极具压迫性的美艳,亦非丽淑仪与秦彦婉那一类的清丽,更不是江八娘那种端丽的美。 她的美,是一种极致的柔与媚,仿佛临水而生的花,让人生出强烈的保护欲。 所谓我见犹怜的美人儿,秦素这回是算是真正见识到了,饶是她向来以美貌自负,此刻亦不免为之动容。 或者说,有一点点泛酸。 幸好李玄度已然离开了大都。 秦素暗地里想着。 若是叫这样的美人儿出现在李玄度的身旁,她可不放心。 秦素头一次觉得,李玄度不在身边,实属幸事。 一面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那女子,秦素一面在心中想着,片息之后,便觉出了几分狐疑。 这样绝美的女子,前世时,她居然都没听人说过。 这没道理啊。 以这女子的美貌,就算青莲宴上没取得名次,那也不该寂寂无名才是。如此绝色的女郎,又出现在青莲宴上,这本身已然足够成为传奇,却为何连一点声息都不见? 莫不是这一届的青莲宴上,出了什么事? 秦素蹙起了眉心。 这倒并非是她多想,而是“宴无好宴”这句话,委实是颠扑不破的至理,秦素前世经历过的无数算计,至少有一半儿都在这宴席上的。 此时,她们一行人已然行至了汉白玉阶前,那里一溜儿排开了一列小案,居中最华丽的那三张黄花梨四足云纹案,便是几位皇子夫人专用的,秦素的座位紧挨着她们,是一张描朱凤纹玄漆翘头案,至于次一等的夫人们,则是纯色的玄漆案,上头并无花纹。 到得此处,秦素便收敛了心神,轻提裙摆、缓拂长袖,款款踩上玉阶,行至案后端正地立好。 梁氏身为皇长子夫人,自是此行中的领袖,此时便见她姿态优雅地坐在了云案后,方将双手平伸,向下略按了按,温声道:“都坐下吧。” 众夫人及女郎们齐声应是,俱皆入了座。趁着此时众人归坐之时,秦素悄悄唤来了白芳华,轻声而快速地问道:“右面第五案旁,那极美的女子,是谁?” 白芳华似乎早有准备,想也没想立时回道:“回殿下,此女名顾倾城,是临睢顾氏庶长女,因美貌著称,故得一张花笺。” 她答得极快,显然是熟记于心,看起来,对于这位容貌极美的女郎,白芳华也是早就注意到了。 秦素“唔”了一声,没再说话,款款入了座。 说起来,青莲宴也确实是有这么个规矩。一般说来,大部分赴宴者皆是以才华著称的,但这其中也有一小部分的女郎,则是以貌取胜。 才调与美貌,是任何一个完美的女子都必须具备的两大要素,青莲宴自然也不可免俗,若是谁家的女郎格外美貌出众,也是能得来一张花笺的。 第836章第五案 此时,众人已然都跽坐了下来,秦素便也收拾起心思,端坐如仪。接下来仍旧是由梁氏打头,略交代了几句场面话,那玉磬便响了起来,青莲宴亦正式开始。 依旧例,青莲宴中午的这第一场宴席,是没有任何比试的。 到底大家才刚进牵风园,住处也都是新安排下来的,这顿饭的意思不过是让大家先认识认识,也是让各位佳丽给诸品评夫人们留下个初步的印象,至于比试,则要从下晌开始。 然而,据秦素所知,这个所谓的旧例,却是没有一次能够得以执行。青莲宴的比试,从进入牵风园的那一刹起,就已经开始了,而每次青莲宴的开宴,也都会十分热闹。 秦素对此自是早有准备,一面施施然地饮着蜜露,一面静等着好戏开场。 果然,开宴未及盏茶的功夫,那一味兰草香饮才将上过,便有一位周家四娘子起了个头儿,以一道“梅蕊糯米酿”为题,即席赋诗一首,权作“向诸位夫人并公主殿下致谢”之意。 此诗一出,那席面儿上便立时热闹了起来,包括七姓在内的一众女郎自不甘示弱,而青莲宴的第一场大宴,亦在一场不见硝烟的比试之中,拉开了帷幕。 秦素翘着手指头,端着一盅“梨花酿”,面上含了浅笑,静静地欣赏着众女郎的展示才艺,时不时啜上一口酒,颇为惬意。若非心里担着心事的话,今日这青莲宴的开宴,想来还是能博秦素一笑的。 只可惜,此次宴会,有秦家三姊妹在场。 只要有她们三个在,这场青莲宴,秦素的心就不可能完全地放下去。 就在秦素将那梨花酿添到第三盅之时,一道斯文的语声便响了起来,盈盈飘过偌大的花厅:“哟,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却是真真有趣。” 一时间满场俱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向了玉阶之上的某处。 秦素面无表情,心下却是不住冷笑。 杜十七,果然又是这妖精。 她就知道,这妖精是不可能不生事的,果然这事情就来了。 真是……你个先人板板。 用力地按下那即将冲口而出的一声咒骂,秦素将酒盅凑向唇边,浅啜了一口,耳听得梁氏缓声道:“容华夫人说的有趣的事是什么,不妨也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杜十七闻言,便闲闲地抬起手,将纱巾子按向唇畔,文秀的脸上是一个浅笑:“我方才数了数,今日宴席一共十案,与宴者计六十人。而就在方才,几乎每一案都有小娘子出来献艺,却唯有第五案的几位女郎安坐至今,没有一人出来说过半个字,更遑论献艺了,梁夫人且说,这是不是特别有趣儿?” 这话一出,众人倒皆有些讶然。 方才这一通才艺表演堪称热闹,却是没人注意到杜十七说的这个事儿。如今想想,那些品评者们才发现,好像确实有一桌显得特别安静。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都瞄向了那安静的第五案。 秦素挑了挑眉,并没去看众人瞩目之处,仍旧淡然地饮着蜜露。 秦氏三姊妹,就坐在第五案。 杜十七这分明就是来挑事儿的,好在秦素心中早有了防备,此时却是一点没慌。 慢慢地咽下了那一芳醇的美酒,秦素面上的神情极为淡定,也不等梁氏说话,便接口道:“这叫什么有趣儿的?凑巧罢了。容华夫人这大惊小怪的脾性,才叫有趣儿。” 众人没想到晋陵公主居然抢在前头说了话,且语气相当之冲,一时间便都噤了声,花厅里的氛围莫名地变得紧张起来。 杜十七似是早有准备,闻言也不生气,仍旧拿纱罗按着唇角,神态益发地斯文柔弱:“叫殿下看笑话啦,却是我的不是。只我是个直脾气,有什么便要说什么。我其实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公平,故此点明了这事儿。夫人们试想,别的席案皆有人出列表演,唯有第五案不动声色,若是有那不知情的,还当这一案的人全都是来品评的呢,只从态度上看,这第五案上的诸位女郎,似乎缺乏诚意。” 这话挑事的意味越发地浓,却也不能说她讲错了。 的确,一共只有十案的女郎,其中九案皆有人表演,唯有第五案的六个人无一人出声,这的确显得有点不大公平,或者说,这种举动比较倨傲。 此言一出,众女郎中的相当一部分人,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而她们看向第五案诸人的眸光中,亦带着几分不满。 梁氏神情淡然地往下头扫了一眼,并不说话,娄氏与陆氏也都缄口不言。 她们都看出来了,秦素与杜十七这是对上了。 一个是中元帝的妾,一个是中元帝的女儿,她们夹在当中,却是有些不大好开口。 好在那品评的夫人中便有一位出自卫氏的卫三夫人,这时候她便笑了起来,打圆场道:“容华夫人真真心细如发,连这些都注意到了,我们却是多有不及的,我佩服得紧。不过,到底她们也是才入了园,一时间害羞也是有的,倒也不可说是不公平。且这一场本就是宴饮为主,并未规定所有人都要下场献艺。” 到底是卫氏出来的,一席话各方面的面子便都顾到了,还将杜十七小夸了一顿。 可惜,杜十七明显就是要来搅事的,此时闻言,她便掩唇笑道:“卫三夫人说得也是。只是,话虽这样说,但那一案的人我瞧着却是面生得很,除了江家十一娘之外,余下五人,我竟是一个都没见过,所以我才会注意到她们。” 说到这里,她便又转向了梁氏,语声轻细地道:“梁夫人瞧瞧,要不要让她们报个名号出来,也好叫大家认识认识?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总归下午也要比试的,若是一味害羞了,到了下晌又该如何是好?” 她说着便掩了唇,复又将手指向了坐在第五案左首的一个女子,轻笑道:“旁的不说,只这么个绝色的美人儿在前,若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今儿这一席酒可就白吃了。” 第837章从容语 这话说得极是风趣,花厅中顿时便响起了清脆的笑声,一时间,包括诸位夫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杜十七却也不是一味挑事,还算有些意趣。再者说,她这话也是顺着卫三夫人的话接的,礼数上分毫不缺,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秦素双眸微眯,打量着杜十七指向那个人。 她指着的人,恰是那个美貌绝伦的顾倾城。 此时,顾倾城已是一脸惶然,面上的红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加深,而她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则在明显地颤抖着。 秦素扫了她一眼,视线便转去了她身旁的几个人身上,眉头微微一蹙。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的,这第五案中坐着的六个女郎,加上这个顾倾城,秦素至少认识五个。 除秦氏三姊妹外,剩下的两人一个是江十一、另一个是顾倾城。唯有一个生着圆脸、容颜娇艳的女郎,看上去气度非凡,秦素却不认识。 就在秦素凝目打量那娇艳女郎之时,却见她已是从容起身,向上略一躬身,朗然道:“吾乃廪丘薛氏女,在家行六。见过诸位夫人,见过晋陵公主。”语罢折腰行礼,姿态端雅、行止大落。 花厅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有些发呆,秦素亦是微怔。 廪丘薛六娘,居然也在第五案! 说起来,薛氏教女颇有些与众不同,薛家女郎并不常在外走动,就算偶有宴饮,也就只请那么几户关系好的过去或过来,是以在座的人倒有一多半儿根本不认识薛六娘,秦素对她也是只知其人,不识其面。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沉默的第五案上,居然会坐着一个廪丘薛氏的女郎,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怔忡。 秦素拈着酒盅,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薛六娘。 虽容颜娇艳,然风度端正,眉眼间有几分薛家的人影子,至于举止么…… 秦素便弯了弯眉。 这位薛六娘的言行举动,竟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铁面郎君薛允衍。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薛六娘与薛允衍倒还真是像的很。 然而,这想法才一冒头,秦素的心中又生出了怪异之感。 薛六怎么会和秦家诸女共于一案? 这真是巧合么? 江氏与薛氏之间可是有不少牵扯的,再加上一个秦氏,这真的不是故意安排的? 思及此,秦素心下微微一动,趁众人不注意,招手唤过了白芳华,以极轻的声音问道:“那顾倾城的来历,你都说清楚了?” 白芳华打了个愣,旋即低头道:“殿下恕罪,青莲宴的名册乃是施大监亲自收着的。殿下若要知道详细的,我这就叫人去打听。” 秦素“嗯”了一声,蹙眉道:“别声张,速去问清楚了回我。” 白芳华忙轻语道:“殿下放心,很快就能收到消息。” 秦素不再说话,挥手叫她去了,那厢杜十七的语声又响了起来,听着有些漫不经心,却是向着薛六娘说的话:“原来你就是薛六娘,却是少见。素常你也不常来宫里玩儿,面生得很,倒是我眼拙了。” 话虽是很是知礼,然那话中之意,却是在笑话薛氏女没见识。 薛六娘倒也没慌,从容地笑了笑,道:“请诸位夫人并公主殿下见谅,因家里规矩颇严,族中姊妹们满了十岁就必须去族学用功,课业亦颇为繁重,故族中姊妹的确没多少时间出门应酬。这也是我的不是,没有一上来就自报家门。” 这话音一落,杜十七的面色就变了变。 薛六娘的话与她的一样,也是听着挑不出错儿来,但话意却很挤兑人,却是在暗讽杜氏族规不严。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就弯了起来。 这个薛六娘,她喜欢。 她将酒盅向案上一放,抚掌笑道:“果然是薛氏女,行止不凡,见识也不凡。族学乃是一族之根本,身为女子,‘德言容工’缺一不可,而德字更是居首。薛氏教养出来的女郎们,确实出众。” 说这话时,她根本就没去管杜十七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直是言笑晏晏。 薛六娘此时却仍旧是一脸从容,屈膝道:“公主殿下谬赞了,我不敢当,这花厅中每一位女郎皆不凡,也皆出众,薛六蒲柳之姿,当不得殿下如此夸奖。”语罢她便拂了拂裙摆,再行了一礼,复安然就坐,无论风仪谈吐,皆属上乘。 杜十七的脸色瞬间有点发沉。 她盯着薛六娘看了一会,蓦地便笑了起来,将袖子拂了拂,笑道:“薛家六娘这儿却是说完了,只这第五案还有好些女郎呢,我瞧着还是有一多半儿都不认识,却不知都是哪一府哪一族的?” 仍旧是不依不饶,盯着第五案没个完。 秦素心下十分不耐,却也不好就此与杜十七翻脸。 好在那厢江十一也站了起来,适时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她与薛六娘皆是冠族出身,且与座中不少女郎皆是认识的,因此她说罢了话之后,花厅中的气氛便松快了下来。 趁此机会,一直坐着没说话的秦彦婉,便向坐在一旁的顾倾城看了看。 顾倾城的脸仍旧红得像火烧也似,一脸地局促,头垂着、手攥着,手里的纱巾子都拧得变了形。 看她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地她也不会站出来说话。 秦彦婉不着痕迹地与秦彦贞、秦彦棠交换了一个眼神,姊妹三人便一同款款站起身来,向着上座的方向行礼道:“青州秦氏二娘、四娘、五娘,见过诸位夫人,见过晋陵公主。” 清婉柔和的语声,带着几分南方腔调,虽不是吴侬软语,却也与大都话有着细微的差别。 很好听。 花厅里的说笑声,渐渐地便息了。 众人皆是转眸而视,看向秦彦婉等三人的眼神中,多少都带了几分好奇,而座中有些心思巧、消息灵的,便自明白了过来。不过,更多的人对青州秦氏却仍旧是一无所知,此时闻言,也只是单纯地好奇罢了。 第838章唯德也 “青州秦氏?听来倒是有两分耳熟。”杜十七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仍旧是斯文而柔弱的,仿佛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秦素只挑了挑眉,眼风淡然地向杜十七身上一扫:“青州秦氏,乃是本宫寄身十余年之处,容华夫人若是想要问她们的来处,直接问本宫便是。” “哦,对,对。”杜十七一脸恍然大悟,将手在额上点了点,似带懊恼地道:“可不是么?瞧我这记性,怎么竟忘了这事儿?还请殿下恕罪。”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容华夫人这是挤兑我么?夫人的罪,本宫也能冶?夫人入宫这么久,该不会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学全罢?” 竟是没半点客气,直接就对上了。 花厅里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唯有轻纱拂动,携来清浅的荷香。 到得此刻,众人若是再瞧不出情形来,那就真是白在大都贵族圈儿里混了。 许是没料到秦素会这么直接,杜十七此时的面色却是有些发怔。 秦素根本没给她机会说话,直接便转向秦彦婉等人笑道:“好了,你们坐下吧,想这座中诸人都知道你们是谁了,今日不过是大家认识认识罢了,你们也不必……” “且慢。”秦素话未说完,一个声音便突兀地响了起来,竟是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 秦素语声微顿,循声看去,一下子愣住了。 说话之人居然是二皇子夫人——娄氏! 秦素心底万分讶异。 娄氏这时候跳将出来,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秦素,就连始终作壁上观的梁氏,此时亦不动声色地瞧了娄氏一眼,眸底深处隐着几许疑惑。 此时,却见娄氏正自看了过来,那张甜美的脸上,竟是罕有的端正与肃然,语声亦自沉沉:“皇妹妹,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去年的青莲宴,这秦家三姊妹是不曾参加的。也就是说,她们是在今年同时收到了邀笺。在此我倒想问一问,秦氏何得何能,竟能够一府三笺?” 此话音一落,花厅里的空气立时便凝住了。 坦白说,有那么一个瞬间,秦素其实是有点懵的。 千算万算她也没算到,头一个跳出来质疑的,居然会是娄氏。 娄氏此问,几乎就是在代替杜十七向秦素宣战。 娄氏,或者说是二皇子,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是与杜氏有勾连,还是有旁的原因? 秦素心中飞快地思忖着,面上却仍旧没什么表情,更没接话,只淡然地回视着娄氏,冰冷的眸子里,仿佛蕴着十二月的寒冬。 娄氏与她对视了片刻,面色微微一变,转开了眼眸。 然而,她的问题却是抛出来了,且也没有一点要圆回去的意思。 秦素淡淡地看了她一会,蓦地说了一个字,曰:“德。” 满厅寂静。 对于娄氏的质疑,秦素的回答,只有这一个字。 虽是极简的一字,却蕴着极深的含义。 德,乃是所有美好品质的源头,亦是根本。 而这,便是秦素给出的答案。 花厅里的氛围越发死寂,似是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哦?”杜十七的语声陡地响了起来,却是接续起了娄氏该问的话,“却不知此话怎讲?莫非这秦家乃是有大德的人家,故秦氏的女郎便有资格一口气拿到三张花笺?” 文弱的声音配上她秀气的脸,却依旧不能掩去这语中的咄咄之意。 秦家靠开窑厂起家,青州秦氏几乎已然沦为了商户,如今又做起了漕运生意,家中到现在尚无子弟入仕,亦没有什么杰出的人才。 这样的人家,又如何当得起“德”字? 秦素好整以暇地拣起了案上的酒盅,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淡然道:“本宫当年在秦家的身份,并不是什么秘密,想必诸位皆知了罢?” 秦素曾经做了十三年的外室女,受尽屈辱,此事确实是人尽皆知的。 杜十七便笑道:“这些我们自然都是知道的,殿下当年受苦了。” 秦素此时便又道:“便是以本宫当年的微末出身,这三位秦家女郎却对本宫爱护有加,从不曾有过一次薄待,亦从不曾有过片语不善。本宫学识浅薄,只记得圣人有云:‘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通速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在本宫看来,秦氏三位女郎对本宫的态度,恰是这四德之体现。所谓见微知著,本宫认为她们德行优异,容华夫人有异议么?” 杜十七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语塞。 爱护同辈,这本身并不出奇,可外室出身的子女,向来微贱如狗,在有些家族,外室子女连奴都不如,不打压、不欺负就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更遑论视之为亲人善待爱护,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儿。 如果一个人能够对外室出身的同辈爱护有加,那的确是很有德行的一种行为。 秦素举眸环视四座,面上的神情仍旧一派淡然:“本宫自知见识不高,在求花笺之前,便将秦氏三位女郎之事向父皇说了,父皇亦认为她们德坚行正、品性优异。若非如此,父皇又怎么会应下本宫的请求,特意给秦家颁下了三张花笺?” 言至此处,秦素蓦地转眸,看向了杜十七,不紧不慢地道:“容华夫人向来见多识广,在此本宫倒要请问一句,以容华夫人所知,可曾见过兼具此四德的女郎?若是有,容华夫人尽管说,本宫在此保证,若容华夫人所言属实,本宫定会亲去寿成殿向父皇再求几张花笺来,不叫埋没了这些有德的女郎去,可好?”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杜十七,面上的笑容亲切而温和,心底却是一片哂然。 别的人家她不知道,杜家她却是太清楚了。就凭杜骁骑那副德性,他能教出什么好子女来? “听闻尊府三郎君病重,却不知是真是假?”见杜十七阴一直着脸不说话,秦素便又补了一刀。 坊间有传言,说是杜三郎不知怎么惹得杜骁骑厌弃,最近时常被底下人磋磨着,已是命不久矣。 第839章羞难抑 杜十的面色,在这一刻直是阴沉如水。 她回望着秦素淡笑着的脸,心底里竟泛起了阵阵刺痛。 秦素此言,就是专挑着她的痛脚去踩的,你叫她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费了好大的力气,杜十七方才勉强压下心头起伏的情绪,将巾子掩了唇,干笑道:“殿下说笑了,我又哪里知道这么多?”说话间,面色仍然十分难看。 “原来如此,我等却是孤陋寡闻了。”卫三夫人适时出来打起了圆场,笑吟吟地道:“方才殿下便说,女郎‘德言容工’,德是首位。秦氏三位女郎却原来皆是德行极佳的女郎,赴宴自是实至名归。我大陈青莲宴,本就只收德才兼备的女郎,陛下圣明,为青莲宴点出三位品优行正的闺秀,实是本次盛宴之幸啊。” 一席话仍旧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场面也圆了过来。 秦素不语,唯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此时,一直不曾说话的四皇子夫人陆氏,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笑道:“卫三夫人这话说得很是。我瞧着,这秦家三位女郎个个儿生得好看,这一桌子的美人儿,真是要看得我眼都要花了。” 这话引得场中一片轻笑,当然,亦有不少嫉羡交织的视线,投向了第五案。 秦彦婉等三人始终亭亭立于案旁,腰背挺直、视线微垂,神情一派自然。上座发生的这一场言语争执,显然一点都没影响到她们,尤其是秦彦棠,从头到尾面含浅笑,恬丽的脸上不见分毫异动。 到得此刻,众人倒都对秦氏三姊妹高看了一眼,只觉得这秦家虽名声不显,但这三位女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好了,你们都快坐下吧,菜都要凉了。”秦素摆了摆手,淡笑着说道。 这一回,再没有人出声阻挠,秦彦婉等人谢了座,便又重新跽坐于案旁。 此时,所有人的视线,便全都集中在了顾倾城一人身上。 第五案就只剩她一个人没说话了,偏她又格外出挑,若单论容貌,这满花厅里也没人越得过她去,故此,众人的目光便都拢向了她。 顾倾城大约也知道,这回定是躲不过的了,一时间越发红头涨脸,手足无措,浑身上下都写着“局促”二字,。 她用力地揪着手里的纱巾,勉强站起身来,身子轻颤着向上座行了一礼,复又呐呐道:“我是……临睢顾氏长女,见过……见过夫人们,见过晋陵公主。” 她的声音非常之轻细,就如同自言自语,纵使场中十分安静,大多数人也都没听清她的话,可能也只有与她同席的秦彦婉等人,才知道她说了什么。 秦素一脸兴味地打量着顾倾城,复又向旁边看了看,却见杜十七此时又拿纱巾掩住了唇。 秦素知道,她这是又要说话了。 果然,就在秦素如此作想的同时,杜十七已然开了口,文文弱弱地道:“这位说了些什么?我可没听清。”说着又朝旁边其余几位夫人看去,笑问:“你们听清了么?” 那几位夫人便摇头。 杜十七便笑道:“你能说大声儿些么?别怕,这不是比试,就是报个姓氏罢了。” 顾倾城的脸一下子红得如煮熟的虾。 “哟,怎么还害羞起来了?这到了下晌比试时可如何是好?”杜十七立时笑出了声,语声十分柔和。 她越是显得亲切,顾倾城的脸就越红得厉害,到最后几乎能滴下血来,而她那张绝美的脸上,也涌出了一种迹近于委屈的神情,长而浓的睫羽覆着半张脸,十分地柔弱可怜。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这顾倾城人虽长得美,说话行事怎么却如此小家子气?这还没说两句话呢,居然就委屈上了。 坐在顾倾城身旁的江十一有点看不下去了,压着眉头站起身来,屈身道:“请夫人们并殿下见谅,这位是顾大娘子,出自临睢顾氏。她身子有些不适,我代她向殿下并夫人们赔罪。” 一语说罢,她便又屈身行了个礼,旋即归了座,风度洒然从容。 顾倾城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圈儿瞬间便红了,一脸的泫然欲泣,几乎都快要哭出来,完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几位品评夫人看向她的眼神,多多少少都带了几分不以为然。 “原来是临睢顾氏之女,我听明白了。”杜十七装模作样地拿巾子拭了拭唇角,眼底有讽意一闪而过。 秦素此时亦觉得,她此前的想法可能还真错了。 这顾倾城如果一直是这么个作派,她前世的寂寂无名,倒也情有可原。 这般想着,秦素便和声道:“罢了,郡望都问出来了,这位顾娘子还是先坐下吧。”说着还向她笑了笑。 顾倾城委委屈屈地行了个礼,便重新归了座。 秦素信手拈起酒盅,这才发现杯中已空,阿栗忙过来斟酒,一面便以极轻的语声耳语道:“方才白女监才报过来,这位顾家娘子,乃是谢夫人的远房表妹。” “哦?”秦素端起酒盅啜了一口,微阖了两眼,似是在品味梨花酿的清醇,好一会后方张开双眸,淡声道:“一会儿你寻个机会,悄悄把这个消息传予秦家几位娘子,叫她们警醒些,别得罪了人还不明白。” 阿栗一面听一面点头,旋即便悄步退了下去。 这一场口角风波,至此终是告一段落,而接下来的宴席也总算是诸事太平,又有几位女郎们上前献了几首诗或曲,那玉磬便也响了,这一顿见面饭,也终是吃罢了。 秦素随在梁氏身后站起身来,只觉得脚趾微疼,腰也有点酸。 这跽坐久了,又总是提着半颗心,她此刻还真是倦得很。 接下来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大多数女郎都选择回房休息,为下晌的比试养精蓄锐,秦彦婉亦与秦彦贞、秦彦棠一起,缓步踏上了靠东头的那条回廊。 她们所住的院子在湖的另一面,叫做“煮雪斋”,却是个小两进的院子,前面住着使女,后面则给女郎们居住,与她们同院之人,便是与她们同席的江十一、薛六娘并顾倾城。 不过,方才散席后,这三人便都不知去向,秦家三姊妹倒也乐得自家人一路走,也好私下里说话。 第840章煮雪斋 虽是心潮起伏,然踏上回廊之后,姊妹三人却皆是沉默。 曲廊之外,天空微泛着些阴,湖面上水波流转,荷花的清香随风而来,爽洁而芬芳。 “公主殿下,今日费心了。”走了一会后,秦彦婉第一个开了口,语声轻柔,面上还带着些怅然。 “此乃狭路相逢之役,躲不开的。”秦彦贞徐徐语道,语罢回首看向秦彦婉,面上的神情极是淡定:“那花笺本就是额外所得,必会有人质疑。不过,殿下终究是殿下,当年在德晖堂中纵横捭阖,而今亦然。” 秦彦婉便笑了起来,似是又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剪水双瞳凝向了廊外的天空,轻声道:“当年六妹……殿下就是言辞便给、立论如山。从开设族学而始,我就知殿下绝非凡人。” 言至此处,她的面上又划过了一丝惘然,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终究还是叫殿下为我们担了干系。” “所以,我们不可退、只能进。”秦彦贞接口道,语声铿然,面色却仍旧淡定。 “左右不过一搏罢了。”久未言声的秦彦棠此时便说道,面上仍旧是一派恬然:“只消我们尽力赢了,又有何人会诟病?” 此言一出,秦彦贞与秦彦棠皆是愣了愣,旋即俱笑了起来。秦彦婉便笑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五妹妹是个妙人儿。” 秦彦贞没说话,只笑而不语,秦彦棠亦回了一笑。 至此,因宴上争执而生出的那种沉重心绪,终究在她们之中淡了去。 “青莲宴卧虎藏龙,却是不能小觑的。”待笑过之后,秦彦婉便又说道,语气较之方才轻松了好些。 秦彦婉便问她们:“下午的字试与画试,你们两个都准备好了么?” 秦彦贞仍旧不语,秦彦棠便浅笑道:“我们都是尽可能地报了的,我报了三样,四姊姊报了四样,这两日怕是有得忙。只是,若论下晌的画与书,只怕还是要看二姊姊的才行,我们却是不成的。” 秦彦婉闻言便摇了摇头,坦然道:“我的画也不算顶好,在方家眼中不过涂鸦罢了。我看,我们还是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明日的‘山海试’吧。我们都爱看杂书,这两年又有陶夫子提点着,我还有点把握。” 所谓“山海试”,考校的是地理山川知识,需要多看杂书才行。 秦彦贞沉吟了一会,便道:“相较于‘山海试’,我对今日下晌的‘论试’倒还更感兴趣些,也不知会开出什么题目来?” “论试”比的是口才,女郎们要根据品评夫人们现场给出的题目,当堂打好腹稿、口述文章,倒是有些像士子过县议或郡议时“文道清谈”中的“清谈”。 以言抒己见、以意述胸怀,便是‘论试’之初衷。 秦彦棠闻言便笑了起来,道:“我是比不了两位姊姊的了,这些我皆不擅长,唯有‘香试’,我勉强还能试一试。但愿能取个好成绩吧。” “香试”者,顾名思义,就是合香,品评夫人们也会当堂出题,请应试者合出符合题意的香来,且还须进行简短的表述。 说起来,青莲宴的各样比试十分繁杂,几乎囊括了士女的一切,连养花辨草、识珍断古也有比试。 几个人说话之间,那回廊便走到了头,转出拐角再往前,便是一条狭条的甬路,煮雪斋便在路的尽头。 几个人也不急,一面轻声商议着接下来的比试,一面往前走。走到一半儿的时候,秦彦婉蓦有所感,抬头看去,却见远处煮雪斋的门边儿上,忽地闪过了一道影子,瞧着像是个穿绿衣的宫人似的。 秦彦婉的心头跳了跳,再度凝神去瞧,却唯见高墙树影、朱门青砖,那人影已然不见了。 “咱们要不要迟些过去?”秦彦棠的语声轻轻响起,而她的脚步也已然停住了。 秦彦婉便转首看向一旁,仿佛在瞧高墙下悬挂的藤萝似地,口中轻声问:“五妹妹也瞧见了?” 秦彦棠点了点头,秦彦贞则“嗯”了一声,淡声道:“好像是个宫人。” 秦彦婉便蹙起了眉。 这地方出现个把宫人倒不出奇,可那个宫人鬼鬼祟祟地,就很惹人怀疑了。 姊妹三人正自低声讨论着,那半掩的院儿忽尔便被人从里头打开了,一道窈窕的身影现于门边,花颜如玉、美人倾城,却正是顾家大娘子——顾倾城。 甫一出门,她立时就瞧见了秦家诸姊妹,面上便现出了一分羞赧、三分讶然来,忸忸怩怩地遥遥行了个礼,随后便立在门边,不进不出地,也不知要做什么。 秦彦婉等三人见了,自是先隔着老远回了礼,秦彦贞便轻声道:“过去吧,这时候走了,反倒不自然。” 秦彦婉“嗯”了一声,当先朝前走去。 那顾倾城见她们过来了,便一直朝她们笑,笑容十分亲近,待她们走近了些,她方慢声细语地道:“我听人说,这牵风园有个院门儿是连着藏书阁的,那里头有好些书。我想过去瞧瞧,几位可愿意去么?” 秦彦婉回了她一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身后院门的缝隙之间,隐着几痕不自然的墨绿色。 皇城中的杂役小宫人,都穿着这种墨绿色的宫装。 她立时便想起了阿栗传来的话,心中已然有了定数,未作迟疑地便应了下来,笑道:“我们也听人说过了,只恨不识路,原来顾大娘子认识。” 顾倾城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支吾道:“那个……我也是听人说的罢了。”说着她又露出满脸的向往来,上前挽住了秦彦婉的胳膊,笑道:“既然大家都愿意去,那我们这便去瞧瞧好不好?听说每年去藏书阁找书的人都很多,我怕去得晚了,好书都被人抢了去。” 她说话的表情倒还算正常,就是眼神老往身后飘,面上时有惊惶划过。 秦彦婉情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也不点破,唯笑着道:“去藏书阁借阅书籍是要看院牌的,你带了么?” 第841章论姊妹 秦彦婉所说的院牌,便是一枚刻着“煮雪”二字的铜牌,女郎们借阅书籍以及最后半天的“院试”都要用到这种牌子。而除院牌之外,所有女郎也都在开宴前得到了一张颇为精美的牵风园绘册,用以留作纪念。 听了她的话,顾倾城便自袖中取出院牌来,向秦彦婉晃了晃,笑道:“这牌子我可是须臾不离身的,就怕时常要用。” 秦彦婉见状,心下越发了然,便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得她的话,顾倾城显得极是欢喜,亲亲热热挽了她的胳膊晃了晃,另一只手便顺便将院门儿给半掩上了,笑着道:“说来说去,我还不曾报过姓名呢。我叫顾倾城,却不知女郎芳名?” 见她如此热络,秦彦婉倒也不好表现得太冷漠,于是便也报上了姓名,秦彦贞与秦彦棠也皆说了,几个人便仍旧按原路往回走。 这顾倾城初看时是个羞涩之人,这时候想必是熟悉了,她便显得随意了些,一面走一面便笑道:“说起来,我们几个的年岁想也差不多,又住一个院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总是娘子、女郎地叫着,倒显得生份了。几位若是不弃,我们便姊妹相称如何?” 顾倾城的提议自然不会引来异议,几个人便序了年齿,却是年满十六的秦彦婉年岁最长,比顾倾城大了半岁,而秦彦贞与秦彦棠却是才及笄,各自比顾倾城小了几个月。 “秦家姊姊有礼了。”顾倾城当先笑着向秦彦婉作势见礼,行动举止很是亲昵,却也仍旧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秦彦婉忙回了礼,顾倾城又与贞、棠二人也重新见礼,气氛倒是比方才自然了些。 此后便是一路无话,几个人在藏书阁里挑了几卷书便仍旧按原路回转,自然,等她们回来时,那个可疑的小宫人早便没了踪影,江十一和薛六娘也都回来了,她们的手上也皆拿着书袋,显然也是从藏书阁出来的。 因接下来还有比试,众女不过略作寒暄,便各自下去歇息去了,此事亦揭过不提。 到了下晌,秦彦贞却是得了个开门红,在“论试”中拿到了第二名的好名次,得来了一只黄玉珮,秦家诸姊妹自是十分欢喜。 到得次日,秦家姊妹的表现依旧不俗,秦彦婉居然拿到了“山海试”的头名,这让昨日在书、画比试中成绩不佳的她心下大畅,遂袖着颁给头名的白玉珮,回到了煮雪斋中。 说来也是巧,她们两个人回到院中时,正逢着薛六娘要出门儿,两下里在甬路上走了个对脸儿。 因了秦素之故,秦家姊妹对薛六娘一直颇有好感,此时相遇,秦彦贞便当先一笑,道:“恭喜六娘,‘论试’中得了头名。” 薛六娘在论试中的剖题十分出彩,赢了秦彦贞一筹,两个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薛六娘闻言,娇艳的脸上并无傲色,而是温温一笑,柔声道:“你的论试也很好,所知所见别出心裁,文中风骨更令人心折。” 秦彦贞便笑道:“论试比的乃是见解与眼界,这两处我不及六娘多矣,输予六娘,我心服口服。” 秦彦贞素来秉性刚正,有一说一,她说服气,那就是真的服气了。 薛六娘便掩口笑道:“秦四娘乃女中丈夫,得君一赞,余幸甚也。” 她这话实是说到了点子上,秦彦贞不由弯了唇,两个人相顾一笑,同时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秦彦婉难得见秦彦贞与个生人有这许多话说,心下暗自称奇,几个人再说了两句闲话,便各自分开了。 下晌的比试,除“香试”外,亦有“花试”、“珍试”、“茶试”等等,皆是些杂艺小道,安排得十分紧凑。 因“香试”放在了下晌的第一场,因此,未初过半,向有歇午习惯的秦素便提前起了榻。 举凡秦家三姊妹参加的比试,她是打算一场不落地看过来的,原因无他,不过是要给秦家人撑腰罢了。 夏时的午后,正是困意最浓之时,自起榻之后,秦素便一直微阖着眼睛醒盹儿,由得阿桑替她系小衣。 白芳华觑了个空儿,上前轻声禀道:“殿下,我去打听过了,秦五娘排在第六个下场,时辰还早着呢。” 秦素便闭着眼睛懒懒地道:“我还是早些过去吧,万一有个什么我也能照应一二。再者说,我也想瞧瞧这香试是怎么个比法。” 昨日下晌以及今天上晌,婉、贞二人参加的另两场比试,秦素也到场旁观了,眼见得她二人皆取得了好名次,秦素自是信心倍增,对于下午的比试也充满了期待。 此时阿栗便走了过来,轻声问:“殿下瞧瞧,要不要穿这件衣裳过去?” 秦素扫眼看过,却见阿栗手上捧着绿荫荫的一件衣裳,却是一身绣着暗金色莲纹的水合色长裙,便点了点头:“这件就好,不张扬,我也不是去做品评的不是么?”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那厢阿桑便捧来了首饰匣子,与阿栗两个人服侍秦素换上了衣裳。 如今秦素身边得用的也就她们两个了,至于阿梅,却是被秦素又派回到江八娘身边了。 没办法,秦素现在能用的人手太少,只能把阿梅调来调去的,而阿忍却是留在永寿殿。 自己的家底得留人看着,也免得有人趁虚而入。 梳洗打扮已毕,那时辰便也不早了,秦素正要叫人摆驾,忽见阿耀从外头跑了进来,满头大汗地道:“启禀殿下,娄夫人派了人来请殿下过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秦素的眼睛便眯了眯。 这不早不晚的,二皇子夫人娄氏不想着去瞧瞧比试的热闹,跑来找她作甚? 说起来,娄氏的院子就在她隔壁,两下里也就几步路的事,秦素想了想,便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阿耀飞跑着下去回话,秦素便唤来了白芳华,吩咐道:“你带上腰牌,替我去‘香试’那里瞧瞧,有什么事儿叫阿桑来报。” 白芳华应了一声,便带着阿桑离开了。 第842章天风阁 娄氏住的院子叫做“天风阁”,正临着那一湖碧荷。 秦素一行人尚未行至院门儿,便见那天风阁的门边儿跑来一人,一身紫袍在日头下很是抢眼。 竟是广明宫的大监——施有德! 秦素心下微微一惊。 施有德可是总领着青莲宴诸事的,日常忙得很,今日这是吹得哪里的风,竟把他给吹过来了? 她心下万分狐疑,面上的笑也带了两分好奇,和声道:“真真难得,施大监居然也在,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施有德并没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抖了抖身上的紫袍,弯腰恭声道:“三位夫人都在里头呢,殿下请随我来。” 一番话顾左右而言他,越发叫人摸不着头脑。 秦素心下微动,上前两步虚扶了施有德一把,一面便趁着旁人不注意,远远地向阿耀使了个眼色。 阿耀立时点了点头,悄没声儿地便退了下去。 此时,施有德已是直起了身,躬着腰在前引路,秦素扫眼看去,却见院子里头还立着几个内侍,一个个面无表情,气氛瞧来有些紧张。 她不由满腹狐疑,随施有德来到正房,只见那明间儿门上的湘帘合得严实,连缝隙间也是沉沉地,仿佛透不进半点风去。 施有德亲自上前打起帘栊,将秦素让了进去,随后他便守在了外头,将门也给合上了。 秦素进屋之后,便觉得房中光线有些阴暗,适应了好一会,她方才瞧清,梁氏、娄氏并陆氏皆坐在扶手椅上,正齐齐地看了过来。 “见过三位皇嫂。”秦素当先施礼。 梁氏等人皆站起来回了半礼,四皇子夫人陆氏便招呼她:“坐过来吧,你这一来,人也就齐了。”说着又回身去看梁氏,笑道:“皇长嫂把咱们都召来,这是要说什么事儿?下晌第三场的‘花试’我可是品评之一呢,可别误了去。” 梁氏面色平静地道:“总有事就是了,先叫皇妹妹坐下歇口气吧,这大中午的怪热的,等一会儿再说正事。” 陆氏疑惑地看了她一会,点头笑道:“皇长嫂说得是,我心急了。”说着便坐回了原处,端起茶盏喝茶。 秦素心头已然布满了疑云,却也知道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只得依言坐了下来,那厢便有个生着方脸、样貌严厉的女监过来上茶,却梁氏身边最得用的庄女监。 二皇子夫人娄氏便笑道:“皇长嫂这来得也突然,倒是叫我措手不及,我这儿也没来得及备好茶,却是怠慢了大家伙儿了。”语罢她又特意转向秦素,歉然一笑:“我这里也只有一味花茶,皇妹妹将就喝罢。” 秦素便掩袖笑道:“花茶才好喝呢,又香又甜,我却是极爱的。”语罢便端起了茶盏,当真喝起茶来。 娄氏这话已经递过来了:今日之事她也毫不知情,是梁氏突然到访的,她连好茶都没来得及备。 众人便安安静静地喝着茶,房间里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约莫小半炷香之后之后,梁氏便搁下茶盏,向一旁的庄女监挥了下手。 庄女监立时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却是与施有德一同守在了门外,将门也给关严了。 到得此时,梁氏的面容便肃了下来,清了清嗓子,缓声道:“仓促间请诸位前来,却是因为发生了件事儿。” 她说着便探手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字条儿来,交给了旁边的娄氏,道:“你传下去给大家伙儿瞧瞧罢。” 娄氏接过字条,低头看了一眼,面色忽地大变。 她诧异地抬头看向梁氏,复又垂首将那字条儿来回看了好几遍,方才一脸震惊将之传予了陆氏。 陆氏看罢字条,与娄氏的反应如出一辙,亦是面色大变。 秦素见状,心下的感觉越发不好,而当字条终于传到她手上时,她的面色瞬间就冷了下去。 在那张窄小字条儿上,竟以簪花小字写着一道试题。 正是昨日“论试”的试题! 秦素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极是森寒。 秦彦贞可是得了“论试”第二名的。 此时,一张写着“论试”试题的字条,却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冷着脸将字条交还给了梁氏,却是一言不发。 梁氏将字条重新袖了,面色越发地沉肃了下去,说道:“这张字条儿,是夹在藏书阁的一本书里的。便在今日午时,藏书阁的内监无意中发现了这张字条儿,立时便叫人给我送了过来。我当下便叫人查了,那本夹带字条儿的书,昨日午后被人借走,还书则是在今日上晌。” 房间里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好一会后,陆氏方才拉着脸问道:“皇长嫂的意思是说,这是有人……” “泄题。”梁氏接口道,面色越发肃然。 房间里立时又是一阵死寂。 “这……不大可能吧。”好一会儿后,娄氏方迟疑地说道,凝眸看向了梁氏:“到底这也是今天才拿到的字条儿,而‘论试’却是昨日下晌就比完了的。备不齐这是谁在昨日比试之后闲着没事儿抄上去顽的呢。” 梁氏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眉心微蹙,语声却还是很平静:“话虽这么说,但昨日借出这本书之人,却正是煮雪斋里的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便转到了秦素的身上。 煮雪斋,正是秦彦婉她们的住处。 而巧的是,本次“论试”的头次与次名,皆在煮雪斋,正是薛六娘与秦彦贞。 梁氏虽不曾明言,但事情的指向却极为明显:这泄题事件,很可能与煮雪斋有关。换言之,那就是在怀疑薛六娘与秦彦贞所取得的名次。 “既是知道是谁借的书,那就把人找出来问问不就完了?”娄氏说道,一只手下意识地捻着衣摆,甜美的脸上漾着几分不耐烦:“又何必兴师动众地把我们都拉到这里来?皇长嫂自己不也能处置好么?” 梁氏再度饮了一口茶,方淡声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妹妹许是不知,因青莲宴期间去藏书阁借书之人极多,出入又多是各府的女郎,为免冲撞了她们,藏书阁在这三天里借出的书籍,只需出示院牌即可,并不需要登记本人姓名。” 第843章互推诿 听了这话,娄氏的面色便有点难堪,强笑道:“罢了,我原不知这里头的门道。”旋即她便又皱起了眉,面上漾着一丝不解,问:“就算只登记院牌,那管着借阅的小监应当也能认出来人吧?皇长嫂只把他叫来问话便是。” “这藏书阁的格局,却是有点与众不同的。”梁氏语声和婉,一副耐心解释的模样:“那管着借阅的小监是坐在一个小隔间儿里的,那隔间儿就一个尺许大的窗口与外头相连,借书时都是见书不见人的。他可瞧不见外头人的长相。” 她话声一落,陆氏立时便拉长了脸,冷声道:“皇长嫂这话却也有趣,既然这是整院子担下的干系,我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难道是要叫我们审案子不成?我们又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物?我们说的话能算话么?皇长嫂这样做也太不厚道了罢。” 说着话她便将手中的纱巾一甩,眉心蹙着,语气中的埋怨简直就要溢出来。 事涉晋陵公主与秦家,冠族薛氏也扯进来了,本就十分麻烦,如今更是把个大大的江氏,以及与三皇子相关的顾家牵涉其中,就是傻子也明白,这事儿沾不得。可现在倒好,梁氏却巴巴地把她们都叫了过来,上来就抖落出了这么件事儿,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陆氏一脸怄死了的表情,简直像是恨不能把耳朵堵起来才好。 梁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声道:“青莲宴既然交在我们三个手上,发生这样的事儿我自是要知会你们的,此乃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还请四妹妹莫怪。。” 说到这里,她便看向了秦素,面上浮起了一个微笑:“至于请公主过来,则是为着此事牵涉到了煮雪斋,殿下想必愿意知晓其中详情。” 秦素没说话,只安静地坐着喝茶,一旁的陆氏却是坐不住了,起身道:“罢了,这事儿我听过也就算了,一会儿我还要去做品评呢,我这便去了。”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要往外走,却被娄氏一把拉住了:“好妹妹,且先别走,好歹把事情听完了再走。” 梁氏仍旧是之前的安然模样,坐在椅子上纹风不动,淡然地道:“这事儿四妹妹听都听了,这时候走又有什么用?掩耳盗铃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大家一起快些商量个章程出来,四妹妹想要独善其身,怕是不能够的了。” “皇长嫂也不要欺人太甚!”陆氏怒目看向梁氏,语气虽然很低,面上的忿然之色却是毫不掩饰,“这件事儿是容易处置的么?我们几个是算哪棵葱哪棵蒜?皇长嫂自己一个人怕担干系,就把我们全都拉过来,您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罢。” 梁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居然点了点头:“四妹妹这话不错。不过话说回来,四妹妹这算盘打得也不含糊啊,听见有事就跑,我若说父皇有赏,你是跑还是留?” 陆氏闻言大怒,头脸红得通红,正欲分辨,不料梁氏竟抢在她前头开了口:“四妹妹大约以为我心里定是这样想的吧?可惜你竟猜错了,我这心里就从没这样看过四妹妹。在我眼里,四妹妹就和我的亲妹妹差不多。” 众人一时皆是愕然。 梁氏这简直就是大喘气儿啊,一段话分开来说,这意思可就变了个样儿。 陆氏的面色滞了滞,身上的怒气瞬间就平复了好些。 “四妹妹还是坐下吧,就算卖长嫂一个面子,待事情结了,长嫂给你赔罪。”梁氏继续说道,虽说着软话,可她的态度却仍旧是淡然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势。 陆氏面色发僵,心下大约也是怨愤着的,却也情知梁氏这话软硬兼施,都说得尽了,她一味要走是根本行不通的,只得又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见她面色难看,娄氏便亲自上前替她斟茶,一面便苦笑:“妹妹还比我好些,至少你还能走。如今这可是我住的地儿,我想走都没处走去。” 秦素左右看了看,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依皇长嫂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处置?” “我若知道该如何处置,就不会把大家伙儿都叫上了。”梁氏叹了口气说道,语毕便也端起了茶盏慢慢地饮着茶,一副不急不忙的模样。 她这是料定了有人比她急,也有人比她慌,所以干脆就把球踢给了众人。 娄氏听了这话,嘴角往下撇了撇,苦着脸道:“既然事情都出来了,要依我看,大家也别打机锋了,有什么便说什么,先把事情圆过去再说。” “既然皇长嫂把我拉了过来,想必也是想听听我的意思。”秦素当先说道,一面在心中飞快地思忖着对策:“此事查自是要查的,但却不可声张。若真是泄题,头一个跑不掉的便是那些品评夫人们。真相纵然很重要,脸面却更重要。皇长嫂说是不是?” 相较于把秦家诸女拿出来说事儿,把这些品评夫人们顶在前头,此事还更容易处置些。秦素在短时间内想到的法子,也只有这个了。 陆氏便虎着脸:“我看皇妹妹这话很是。若换了是我,这件事儿我是绝不会摆到明面儿上来的。这字条出现的时间比‘论试’整整晚了一天呢,二皇嫂方才也说了,备不齐这就是谁抄着顽的,皇长嫂偏要拿它当个事儿,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说到这里,她终是抑不住满心的怨气,用力地将纱巾子在脸旁甩着扇风,面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没的把我们都招了,来了就把这么档子烂事儿摊开来,皇长嫂到底不愧是长嫂,心思灵巧,我等自忖是比不上的。只我们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地惹了这一身的骚。”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梁氏却还是那个表情,平静而淡然,端着茶盏的手连动都没动,语声也是四平八稳地:“妹妹说笑了。这事儿又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中间过了好几道儿手呢,我若不管,万一事后被底下的人抖落出来,甚或惊动了父皇,你我又有哪一个躲得掉?” 第844章雨骤急 一旁的娄氏看看梁氏,再看看陆氏,便笑着上前和稀泥:“罢了罢了,都少说两句吧,依我看,大家都先把火气消一消,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儿混过去再说。” 秦素算得上是事主之一,此时自是当仁不让,首先便道:“我的意思之前已经说了。此事要查也只能暗查,不可惊动他人。至于父皇,我看就不必禀报他老人家了。到底父皇亲自颁下的那三张花笺,都在煮雪斋。” 她这话说得隐晦,然座中众人全都明白,这件事若真捅了出来,秦家姊妹丢脸事小,甚至秦素丢脸也没什么要紧,中元帝丢脸,那事情可就搞大了。 一旁的娄氏立时点头道:“皇妹妹这话很是。父皇每日里管着多少国家大事,我们若是总拿这些小事儿出来给父皇添麻烦,那也太不懂事儿了。皇长嫂看这样可好?” 梁氏闻言便淡淡一笑:“既然大家都是这么个意思,那我也只能从善如流了。” 事情到了,梁氏几乎把担子卸得个干净。 秦素暗地里咬牙,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局最可恨之处,便在于此局无解。 此事若是大张其鼓地查下去,无论查清与否,都必定要扯进去无数的人,伤及无数的脸面,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且还未必能查个确实;而若是不往下查,则这事儿又叫人如鲠在喉,膈应得你难受。 好在秦素求得那三张花笺时,是征得了中元帝同意的,这就像是为她自己张开了一面大伞,任是谁想要做点儿什么伤及秦氏名声之事,总要投鼠忌器。 接下来,几个人便又商量了些细节,无外乎悄悄地审几个小监罢了。待商定完了这些事儿之后,秦素等人便皆告辞了。 施有德与庄女监双双挑开门帘,将梁氏等人让出了屋,施有德便道:“夫人们并公主殿下慢些,这外头下雨了。” 秦素立在廊下往外瞧,但见那院墙上头是黑压压的一片天,乌云翻卷,风也大了起来,吹得满院子花木乱摇,几片雨线被风扫进来,那廊下的凳楣子上已然潮了。 “哟,这雨怕是下了好一会儿了吧?”陆氏拿巾子掸着衣襟上的几粒雨珠,问道。 施有德便恭声道:“回陆夫人,确实是下了好一会儿了,我已经叫人备了雨具。” 一旁的小宫人便过来给贵人们换上雨屐,又披上银针蓑衣,伞也撑了起来。 “轰隆隆”,天边隐隐传来一阵雷鸣,那雨携着雷声,渐有密集之势。 陆氏便回头笑道:“皇长嫂、皇妹妹,我得先过去了,那比试就快开始了。” 梁氏便点头道:“妹妹去罢,路上慢些。我也得赶回去了,别等雨大了不好走。” 秦素在这里头辈分最小,此时便浅笑着随在她们身后,一行人出了院门,梁氏与陆氏便各自去了。 白芳华正立在门外候着,一见秦素出来的,她立时急急地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便向秦素打眼色,口中殷勤地道:“殿下出来了,我来给殿下撑伞吧。” 秦素心头微凛。 看白芳华这样子,莫不是出了事? 此时,白芳华已然将那小宫人遣去了一旁,她亲自替秦素撑着伞,面上隐然有焦色。 秦素心里记挂着秦彦棠的比试,也不等白芳华说话便问:“‘香试’可还顺利,是不是比试时出了事儿?” 白芳华忙摇头:“回殿下,比试倒还顺利,秦五娘拿了第三名。不过,我这儿却还有另一件事禀告。” 她说着便凑近了些,一面看着已然离开的梁氏等人,一面便压着声音道:“秦五娘比试完了后,担任着‘香试’品评的容华夫人便将秦五娘与秦二娘皆带走了。” 秦素的心头重重一跳。 杜十七居然把秦彦婉和秦彦棠都带走了?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怎么总揪着秦家不放? 此时,便见白芳华苦着脸,嗫嚅地道:“说来这也是我大意了,还要请殿下恕罪。因那时候见比试完了,一切都是顺顺当当地,我便以为无事了,恰有个通光殿的供人拉了我与阿桑说话,我们被她耽搁了一会儿。等我再转身的时候,秦家两个女郎就都不见了。起先我也没当回事,直到旁边有人议论说秦家两个女郎被容华夫人亲自请走了,我吓了一跳,忙找人问了,结果众人都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这才觉出了不对。” 她说着便抹了把鼻尖上的汗,面色极是惶惶,又低声道:“我立时就叫阿桑去容华夫人所住的‘冷香院’探消息,我这儿便先回来找殿下。谁想殿下却去了天风阁,我想要往里传句话,施大监却不肯,只叫我在门外等着。” 秦素的面色飞快地沉了下去。 “那后来呢?”她冷冷地问道,心头涌起极度的烦躁与怒意,复又归于凛然。 阿耀也没回来。 在进天风阁之前,她曾经示意阿耀去煮雪斋探听情况,结果到现在他也没回来。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杜十七想要干什么? 见秦素面色阴沉,白芳华只觉得心底发寒,说话的声音也越发地小,低声道:“我怕殿下出来时找不见人,又不好将这事托付给旁人,便只能在这院子外头干等着。后来阿桑回来报说,容华夫人根本就没回冷香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便叫她去各处打听,又把我们这儿能调的人手都调去探消息去了,只她们都回说,各处的院子找遍了,也没找着人。” 秦素的眉心蹙了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一场不拉地跟着秦彦婉她们的原因,她就是怕有人使这一招。 杜十七毕竟是有品级在身的容华夫人,她若有召,一众无品无级的女郎又怎能抗命不去? 雨点敲打着油布伞面,发出沉闷的声音响,一如秦素此刻的心情。 杜十七这是有备而来,也不知把秦彦婉与秦彦棠带去了何处。这牵风园相当地大,院落也极多,否则也安置不下这几百号儿人,一时半会儿地,秦素也想不出该去哪里找人。 第845章拖延策 白芳华自知办事不力,此时便又喏喏地道:“如今我还在等阿桑的消息,她方才说是要去寻阿梅问一问。因阿梅跟着江八娘常住在牵风园,无论地面儿还是人头,她都比我们要熟。” 秦素的面色缓了缓,心下稍安。 阿桑这是拿阿梅做了幌子,她一定是去找江八娘报信儿了。秦素交给江八娘的任务,就是让她盯牢杜十七的,说不定这时候江八娘已然有了对策。 秦素此时也不急着回住处了,干脆便坐在了湖畔游廊的凳楣子上,引颈观望。 此时,却见远处急急走来一人,看那身形,却正是之前离开的阿耀。 秦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阿耀一手打伞、一手提着袍子,脚下走得飞快,待行至秦素身边时,他已是满头大汗,衣裳前襟都湿了一片。 秦素心下焦急,也不等他行礼,直接便问:“出了何事?” 阿耀大口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回……回殿下,我方才跑去煮雪斋……瞧了,女郎们都不在里头,据守门的……小鬟说,女郎们是被通光殿的宫人叫走的,那……那宫人说,容华夫人有事请她们过去。” 秦素一下子便站了起来,面色森寒如冰:“容华夫人请她们过去?全都请了?” 阿耀喘着大气直点头:“是的殿下,我细问过了,江家十一娘、薛家六娘以及那个顾大娘子,还有秦家的四娘子,都被请过去了。” 秦素的眼底深处划过了冷意。 杜十七这是把煮雪斋的人连锅端了,为什么? 难不成泄题之事已然传出去了? 不,这应该不可能。 此事才发生,且梁氏极为精明,必是早就把所有知情者都控制住了。再退一步说,就算杜十七真的知道了此事,以她的立场,她难道不应该立时就把事情宣扬出去,以折损包括江、薛二姓之内的几姓的颜面么,又何必把人请过去? 秦素的眉心蹙得极紧,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一面便问:“既是知道女郎们都不在了,为何不早些回来禀报?” 阿耀回来得颇晚,煮雪斋也不算太远,他不应该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听得秦素所言,阿耀便摸着后脑勺道:“我之前回来过一趟的,因见殿下在天风阁议事,我怕耽误事儿,就跑到了冷香园,结果那边儿也没人。我一时没急着走,在那等了好一会儿。” 他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道:“就在刚才,我瞧见冷香园里来了两个小宫人,她两个一直在议论什么‘容华夫人单留下顾家大娘子说话,待顾家大娘子真好,还要我们给顾大娘子取雨具’之类的话,然后两个人拿着雨具又离开了。我想着,既是容华夫人单留下了顾大娘子,想必另几位女郎应该都回去了,我就又去了一趟煮雪斋,可煮雪斋竟是空了,连个小鬟也不见。” 秦素的面色越发阴沉。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还有别的么?”沉吟了片刻后,秦素又问。 阿耀便摇头:“没了,殿下。我一见煮雪斋没人,就赶快跑回来了。” 秦素蹙着眉心“嗯”了一声,便挥手命他下去了,随后便陷入了沉思。 要不要往冷香园走一趟? 秦素的身子动了动,可是再一转念,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算她去了,杜十七也不在,问那些留门的宫人们,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这般想着,秦素心头微微一动,转首问白芳华:“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了?” 白芳华忙恭声道:“我等了殿下约有小半个时辰了。”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杜十七为什么不回冷香园?还有,她怎么就能挑得中这么个极巧的时机,把煮雪斋连锅端了?莫非…… 秦素蓦地心头一跳。 那一刻,今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走马灯般地闪过她的眼前: 突然被叫去天风阁……莫名出现的一张字条……泄题事件的拉锯……梁氏、陆氏与娄氏的推托争执……杜十七的诡异举动……至今仍旧空着的冷香园…… 当把所有事件通盘想过之后,秦素缓缓张开了眼睛,眸底一片冰寒。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皆是一局,而这一局的最终目的是: 拖延时间。 秦素忍不住勾唇冷笑。 怪不得这泄题之局手法如此粗糙,且攀扯的意味又是如此之浓;怪不得那张字条儿偏就被精明缜密的梁氏发现。 泄题事件,一定是杜十七精心谋划用来绊住秦素的拖延之策。 杜十七早就算准了梁氏的心思,知道以梁氏之精明,定会采用最稳妥的方式来处置泄题之事,亦即是说,她会把与事件相关的人都请过去,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秦素,自然就在其列。 只要晋陵公主不在前头拦着,以杜十七容华夫人的品级,她想要把煮雪斋的人怎么样,旁人根本拦不住。 思及至此,秦素便又蹙起了眉。 杜十七这回又是冲着谁去的? 是秦家去还是江家?或是薛家?又或者,她是要对付与谢氏有着表亲关系的顾家? 那煮雪斋里诸人的关系本就复杂:江家与薛家之间牵着一个假死的江三娘(丽淑仪);秦家与晋陵公主以及薛家亦有关系;还有顾倾城,她与谢氏乃至于因谢氏滑胎而暗指的四皇子之间,也是一团乱麻。 六个人的小小院落中,竟有这许多复杂的内在勾连,简直是想一想就叫人头皮发紧。 秦素坐在凳楣子上,只觉得从后背窜上一股股的冷气,纵然此时正值盛夏,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大雨如注,湖面上碧浪翻滚,连绵的荷叶在水面上波动不息,时而有雨丝被风卷进廊下。 秦素抬头看向天空,心底里居然生出了一丝茫然。 杜十七到底去了哪里?她又该往何处去寻人? “雨大了,殿下要不要先回去?”白芳华轻声问道。 秦素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便在这里等消息便是。阿桑也该回来了。” 白芳华小心翼翼地觑着秦素的面色,往后退了半步,回首张望。 雨幕浓且厚,远处的景物渐渐模糊,而大路的尽头,阿桑的身影,始终不曾出现…… 第846章曲廊深 秦彦婉正走在一条极长的曲廊里。 雨丝如线,自两侧悬垂而下,像是一挂纤薄的瀑布,廊外的天空微呈铅黑,雷声被“刷刷”的雨声掩去,如夜色中渐远的更鼓,隐约而又迢遥。 她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剪水瞳中含着些许忧色。 这是一段极长的廊道,在她的头顶,是朱漆描着云芝彩纹的廊顶,木香花稀稀落落地垂在两旁,细碎的白花在枝叶间绽放。 “不知还有多远?这雨可不小,要不要停一歇再走。”江十一的语声响了起来,似乎含着几分不满。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穿宝蓝宫装的女监,此时闻声,她便回头看了看江十一,面色极为冷淡:“容华夫人交代过了,那些碎花瓣儿正要在雨中取来才好,花瓣被水淋湿了,那香气就聚在了上头,等晒干了也不会散,用来做花包是最好的。若不是眼瞅着要下雨,夫人也不会叫你们帮这个忙。” 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就是平的,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说完了这番话,她便仍旧在前引路,没有半点停下来等雨停的意思。 江十一的脸色沉了沉,眸中隐有怒意闪过。 可是,当她转眸看向左右时,她的怒意却又迅速地化作了无奈。 这位静容华是生怕她们半路逃跑么?不仅派了通光殿的管殿女监领路,还派了六个健壮的宫人相陪。 她们煮雪斋拢共也就六个人,其中顾倾城被杜十七单留下说话,剩下的五个人却被派了这么个差事,那位容华夫人要她们去花园采集花瓣,据说是要“在青莲宴后送予各位女郎们的礼物”。 江十一的唇角勾了勾,勾出了一抹冷笑。 什么阿物,一个最卑贱不过的庶女罢了,一朝得了些势,倒像是登了天似地,那架子拿得比谁都大。 江十一面上的冷笑渐渐加深,目中隐有恨意闪现。 所谓形势比人强,谁叫她无品无级,如今只能受一个卑贱庶女的窝囊气。她已然下定了决心,待回府之后,定要将今日所受之辱好生禀告江夫人,为自己讨个公道。 空气有些闷热,然那挟着雨点拂来的风却又携了凉意,回廊的垂檐之下,雨水成线滴落,鼻端偶尔飘过木香花的香气,素净且潮湿。 “我瞧着这旁边的木香花便开得颇好,为何不在此处采集?”一旁传来了薛六娘的声音,她的语气倒还如常,说话时面上还挂着一缕浅笑。 那引路的女监埋头疾走,平声道:“这是容华夫人的交代,薛家女郎若是要问,不如一会儿回去后向夫人求问便是。”说着她便又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薛六娘,道:“我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薛家女郎有什么话也不必与我说,回去说予夫人便是,想来夫人是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不仅态度生硬,且无比倨傲,一口一个“夫人”,摆明了就是以势压人,拿着容华夫人的品级吓唬无品无级的小娘子。并且,在说这些话时,这女监的脸上还有着一丝得意,仿佛深为能踩下薛氏女一头而欣然。 纵使她针对的只是薛六娘一人,旁边的江十一并秦家诸女郎,却已是人人色变,江十一更是面现怒容。 薛六娘却是一点也没生气。 她从容地向那女监笑了笑,便闲闲地拓开了一笔,随意地问那道:“我听她们叫你卞女监,你本家莫非姓卞?” 那卞女监不妨她这样问,面上便现出了几分警惕之色来,转头继续往前走,一面便丢过来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我等贱躯,不敢在女郎面前称姓。” 薛六娘就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淡声道:“我听你说话的口音,与我家一个仆役很像,他是东海郡人士,想来你也是吧。”说着她便笑了起来,大大的杏眼弯成了月牙儿:“卞氏,这个姓氏可不大常见呢,我猜着,那东海郡只怕也没几个姓卞的罢?你的老家倒是不难找。”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直如拉家长一般。那卞女监先还走着,可没走几步,她蓦地便立住了脚。 此时的她是背对着众人的,因此并无人瞧见,她的脸色,在这一刻微微泛白。 她本就走在最前头,她这一停下来,众人自也跟着停了下来,一行人却是站在了长廊的中间。 随后,众人便见这卞女监猛地转身,看向了薛六娘。 那个瞬间,她那双冷漠而坚硬的眼睛里,倏然便流露出了几分惊恐之色。 薛六娘含笑看着她,问:“怎么停下了?不是说要赶在雨时折花才是最好么?” 卞女监的面色变了几变,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闭 紧了嘴,转身往前行去。 “卞女监家中还有何人?是不是尚有父母兄弟在?”薛六娘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态度亲切,仍旧是一派淡然从容。 “我等贱姓,入不得薛家女郎法眼,还请女郎别再往下问了。”卞女监回身说道,用词已不复方才的无礼,可是表情却仍旧十分生硬。 语罢,她便不无讥讽地一笑:“薛家女郎饱读诗书,想来不会失礼于容华夫人吧。” “卞女监太高看我了。”薛六娘依然笑得欣然,一面说话,一面还随意地折下了身旁探出的一朵木香花,放在鼻端细嗅其香,面上满是笑意:“我这人就喜欢在这些细微小事上用心思。既然卞女监这样高看我,那我也不好怠慢了你去。东海郡卞氏么……我记下了。待回去我就叫长兄去查一查,你既做到了女监,想来必有郡望,再差也是乡绅出身,一定很容易就查到了。” 听得此言,那卞女监前行的脚步竟是晃了晃。 薛六娘又继续道:“待查到了你的家乡住处、父母家人,我便叫我长兄……” “女郎息怒。”她尚未说完,卞女监已是陡然回身,白着一张脸“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女郎……恕罪,方才是我太无礼了,还请女郎宽恕。” 第847章望行云 “你这又是何必?我不过说些闲话罢了,何至于此?”薛六娘仍旧是笑吟吟的模样,眉眼间不见半点戾气,瞧来只觉大方亲切。 她越是这样,卞女监便越觉得心底发寒,只觉得这薛六娘的笑容里,藏着许多极深的意思。 她连忙伏在地上用力地磕了几个头,惶惶语道:“女郎请息怒,我本贱仆,不值得女郎动问。方才是我态度无礼,怠慢了女郎,请女郎恕罪。” 看起来,到了这一会儿,卞女监是真的晓得怕了。 薛氏是什么郡望?她卞氏又是什么郡望?如果她得罪狠了薛六娘,薛家回头就上东海卞家,那她岂不是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卞女监越想越悔,悔不该被容华夫人几句话一挑,就不知天高地厚,白白得罪了权大势大的薛家女郎。 在薛家人面前,他们卞家还不就跟蝼蚁一样? 如此一想,卞女监已是满头满脸的汗,跪在地上打摆子似地抖个不停。 她伏地请罪,众人自是也再度停了步,江十一垂眸看着她,心下十分解气。 薛六娘仍旧笑得一脸无害,和声道:“卞女监何其多礼?方才不过是大家说着顽话罢了,你也别当真。”说着她便抬头看了看天色,复又微蹙了眉:“你还是快些起来罢,别在这儿耽搁了时辰。若是一会儿雨停了,我们却要辜负容华夫人的嘱托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秦彦贞,此时便上前一步,淡淡地道:“六娘放心,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说到此处,她便伸手指向了西边的天空,说道:“你瞧那里有朵云,行得极快,那便是大雨之兆,这雨且有得下呢,没准儿得下到天黑。” 听得此言,秦家姊妹倒没什么,那江十一却是张大了眼睛,仰着脑袋往天上瞧了瞧,却也没见有什么行云,于是她便看向了秦彦贞,一脸地怀疑:“四娘怎么知道这雨不会停?哪里有行云?莫非你会观天相?” “略知一二。”秦彦贞并未否认,且态度仍旧是平素的徐徐淡然,拂了拂衣袖道:“夫子教过一些,皮毛罢了。” 听了这话,江十一倒是大大地诧异起来,上下打量了秦彦贞好几眼,面上疑色更甚:“你们秦家族学还教这些?且小娘子也入学么?” 通常也只有那些大族的女郎才有入族学的可能,一般的家族却是既无财力、亦乏人力,能办一所给郎君们就学的族学,就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了。 秦彦贞便向江十一笑了笑,道:“我们倒不必入馆就学,只是夫子会布置下书和题目,每一旬考校一回罢了,松散得很,比不得冠族族学的。” 这话若经由旁人说来,怕是会有几分酸气,然秦彦贞说起时,语气却是平常得很,叫人一听就知道,她谦是真谦,赞也是真赞,其中绝无半点虚假。 听了她的话,江十一的面上便现出了一个浅笑,没再说什么,心下对这位秦家四娘倒是颇有好感,只觉得她的态度不疾不徐、不亲不疏,让人很舒服。 “原来秦家族学竟还教这些?真真是长见识了。”薛六娘此时便笑道,又问:“不知尊府坐馆的夫子是哪一位?” “是一位姓陶的夫子,名讳上若下晦,乃是我们姊妹的师尊。”秦彦婉回道,一面便看向了仍旧跪在地上的卞女监,柔声道:“你且起来罢,咱们还是继续赶路要紧。” 众女这才发觉,那个卞女监已然在地上跪了好些时候了。 薛六娘便笑着摇了摇头:“我都说了叫你起来,你还跪着作甚。方才也不过是闲话罢了,你放心,我不会计较这些的,更不会告诉长兄的。” 听得此言,卞女监立时心下大松,唯唯应着爬了起来,再也不复方才的耀武扬威。 “那花园还有多久才能走到?”江十一便问道。 卞女监忙恭声道:“回女郎的话,花园离得还远,还得再走上一会儿。”她现在的语气跟方才大不相同,说话时也躬着身子,态度极为谦卑:“几位女郎若是累了,可以先歇一歇。” 看起来,这位卞女监也并非天生冷硬,还是能够好生说话的。 薛六娘左右看了看,见那六名健妇仍旧守在一旁,一个个面无表情,如石像一般,她便笑问:“我们自去折花也就罢了,用不着这么多人跟着,这几位可否请回?” 那些宫人并不说话,就像没听见似的,卞女监便陪笑道:“好教女郎知晓,这几位不是通光殿的宫人,她们乃是从广明宫来的,是容华夫人向施大监借来的人手。” “原来如此。”薛六娘微微颔首,面上神色未动:“那就走吧,早些去也好早些回来。” 众女也皆是这个心思,那卞女监自是无有不从,便仍旧在前引路,于是众人便又继续往前走,那厢江十一便与薛六娘、秦彦贞攀谈了起来。 说起来,此前在“论试”的比试中,她只拿了第三名,输予了薛六娘与秦彦贞,她这心里还有点不服气。只方才见薛六娘三言两语就降伏了那个浑身是刺儿的女监,她这心气才算平了些,如今又见秦彦贞学识颇广,心下倒也起了结交之意。 有了她们三人说话,这接下来的一路便显得热闹了些,只是,那游廊却是极长,走了一截,又是一截,竟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大约又走了半炷香的样子,秦彦婉便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往四下里看了看,说道:“这条路……像是有些不对。” 众女闻言,俱也停步四望,秦彦棠此时也抬头往周遭看了一会,恬丽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个赞同的表情:“确实,这个方向错了。” 薛六娘与江十一皆不明就里,两个人四下打量着,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此时,秦彦婉便提声问向了卞女监:“借问一声儿,这条路到底是通往哪里的?我记得牵风园的花园应当并不在这个方位。” 第848章陈惠姑 卞女监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道:“我们并不是要去牵风园的花园,而是要前往玉露殿的花园。那玉露殿旁边有一座很精致的小花园,里头花木极多,容华夫人的意思是叫女郎们去那里摘花儿。” “玉露殿?那不到皇城里头去了么?”江十一讶然地道,一双明眸长得老大:“怎么摘个花儿还要入皇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薛六娘此时亦是面带疑色,问道:“十一娘这话说得是,不就是摘花儿么,何必往皇城里跑?我们又没有宫牌,进去了岂不是逾制?”说着她便往四下里瞧了瞧,面色越发狐疑:“还有,既说是去皇城,怎么我没见着守门的兵卫?皇城门又在何处?” 卞女监便恭声道:“回女郎的话,从这条曲廊走出去,便有一道角门,正连着外皇城的城墙,从那里出入皇城很是方便。而那个角门离着玉露殿也并不奶远,容华夫人早先也交代过了,角门上的人不会拦着的。” 她说到这里便指了指那六名健妇,解释地道:“至于宫牌,她们几个还有我都带着宫牌,有了这宫牌便可将女郎们带进皇城,里头不会有人查问的,女郎们放心便是。” 这解释可谓合情合理,薛六娘与江十一对视了一眼,一旁的秦氏三姊妹则都没说话。 她们是从青州来的,对于这禁宫的规矩并不通晓,薛、江二人显然比她们更懂一些。 江十一此时便咬着嘴唇沉吟,薛六娘往左右看了看,笑着问道:“容华夫人特意从广明宫借来这些人手,就是为了替我们带着宫牌的么?” 那些宫人仍旧一言不发,宛如死物,卞女监便陪笑道:“女郎恕罪,容华夫人这也是怕在宫里出什么事儿,所以才借来了这些广明宫的人手,也好护着女郎们的安危。” “我要回去。”江十一突然说道,面上的神情很是倨傲,“我江氏之女,无召绝不会擅入皇城。此等无礼行径,我江氏女也断不会……” “您这话就说错了。”她语声未落,旁边便传来了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众女闻言,俱是一惊,齐齐凝神看去,却见那六个木头人似的宫人之中,有一个似乎是头领模样的中年宫人,正微微抬头看着她们。 她的年纪约在四十左右,容貌尚算秀气,只是颧骨微耸,嘴角两侧有着极深的纹路,因而面相便显得有些刻薄。此外,她看人的视线也是平的,但却并不像卞女监那样得意溢于言表,而是一脸的公事公办,态度虽不冷硬,却比卞女监显得有底气得多。 “容华夫人请你们帮忙,这便是有召,有召而不应,这又是哪里的规矩?”那中年宫人继续说道,语声毫无起伏:“我素知你们冠族家里规矩大些,却不知,这冠族的规矩,是不是也大过了宫里的规矩?” 她语声方落,江十一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这中年宫人的话,委实诛心。这已经不是在拿着容华夫人的势来压人了,这是在拿着皇族之势,向士族逞威。 曲廊之中安静了下来,远处雷声隐隐,与四周的雨声交织着,越发衬出了这里的压抑。 那中年宫人说罢了这番话,便抬手掸了掸衣袖,淡然地道:“为免薛家女郎动问,我便自己说出来罢。我姓陈,叫陈惠姑,于广明宫主院任着书令一职。我祖籍武原,本是庶民,早在三十年前我全家就都死绝了,也没有郡望故里,望薛家女郎就不要再问了,因为问也问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仍旧是平板的语声,态度也不能说不敬,然而这陈惠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告诉薛六娘,她没有软肋,也不怕薛家人的事后报复。 换言之,薛六娘此前用来对付卞女监的办法,于她却是无用的。 曲廊之中越发地寂静,那雨势已是越来越大,轰隆隆击于廊顶,仿佛要倾天覆地一般,满世界只剩下了白茫茫的雨雾,再也瞧不清周遭的景象。 “卞女监,走罢,再晚可就来不及了。”陈惠姑淡声说道。 分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听在众女耳中,却有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压迫感。 那卞女监此刻已是吓得噤若寒蝉,应了一声,又怯怯地看了看旁边的薛六娘。 薛六娘面带沉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惠姑,一言不发,秦氏三姊妹也始终保持着沉默。唯有江十一,苍白的脸上双眼发红,死死地咬着嘴唇。 今日所受之辱,实是她平生再不曾尝过的。而这种因势不如人便被压得死死的感觉,亦是她头一次领略。 大片的雨雾被风吹进廊下,青砖地上湿漉漉地,长廊两侧的垂檐之下,雨丝已然连成了片。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去,却是再不闻有人说话。 约莫半盏茶之后,长廊终于走到了尽头,一道精致的朱漆小门,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从这里出去再往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卞女监指着那小门说道,语气中有着几分如释重负。 薛六娘仍旧是方才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几个宫人此时便都打起了青布油伞,替众女遮挡着大雨,一众人等步入了雨幕之中。 进入角门的过程十分顺利,那守门的是个年老的宫人,粗粗验过腰牌,便把她们都放了进去。 那角门开在一条夹道的中间,道路两侧高墙耸立,中径窄细,仅够两人并行。 到得此处,那卞女监便向陈惠姑陪笑道:“这里我不熟,请陈书令带路吧。” 陈惠姑也不说话,点了点头,举着伞便往前走去,而剩下的宫人则每人带着一个女郎,撑伞跟在她的身后,一行人继续沉默地前行。 再过了约莫百余步的样子,走在最后的秦彦婉第二次停下了脚步,提声道:“请等一等。” 走在她前头的正是薛六娘,此刻闻言,她便也随之停了下来,回身问道:“怎么了?” 第849章辩方向 秦彦婉先未言声,而是仰首看了看周遭的情形,又往夹道的前后打量了几眼,方清声道:“这条路,不是往玉露殿去的。” 众女俱皆吃了一惊,齐齐停下了脚步,秦彦贞便问:“二姊姊如何这样说?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么?” 秦彦婉尚未说话,在最前方带路的陈惠姑已然半侧了身子,冷冷睨了她一眼,勾唇道:“青州僻居乡野,青州秦家女郎,居然也识得宫里的路?”语中有着明显的讥嘲。 秦彦婉等人从没来过皇宫,这话是明着讽她胡说八道。 秦彦婉却是面容沉静,并不因其言语而有分毫怒意,语声也依然平和:“陈书令说笑了。我虽不识路,然大致的方向还是能够辨别的。” 说到这里,她也不容对方说话,便又转向了薛六娘道:“我们初入牵风园时,那管事女监曾向我们大致讲述过牵风园的地理位置、占地大小等等诸事,连带着玉露河她也说了一遍,那张绘册上头也画得很清楚。”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自随身的书袋里抽出了那张绘册,展平了与薛六娘一同观看:“你瞧,这上头不止标注了牵风园,旁边还描着的一带青碧,这便是玉露河。”她伸手在图册上指点着,又伸臂指向了这条夹道,比划着方向道:“如果我没断错,这条夹道是与玉露河呈并行之势的,而我们现在所走的方向,是在走向玉露河的上游,然而我记得曾听晋陵公主说过,玉露殿却是在玉露河的下游的,所以我才会说,我们走反了方向。” 这话声一落,薛六娘尚未如何,江十一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玉露河的上游?那不是平就宫么?”她咬着牙说道,转首怒目看向了陈惠姑:“陈书令这又是何意?不是说去玉露殿旁边的花园摘花儿么?为什么要绕到与之相反的平就宫去?那平就宫乃是外男常去的地方,我等士女轻易是不能去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声色俱厉,陈惠姑却是面不改色,唇边的冷笑亦是分亳未减:“女郎也太容易轻信了罢,就凭这没见识的秦家女郎一句话,您就信了她?” “这条巷子是东西向的。”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的秦彦棠,此时却忽然开了口,工丽的脸上表情恬静,看不出一点焦色:“我们方才走的那条游廊位于牵风园的东南角,沿东面的围墙一路向东走了约六百步,途中转折向北,直行了约千余步,方抵达角门。结合青莲宴发给我们的绘册来看,牵风园北墙与玉露河正是并行的方向,而我们方才走进来的那道角门,应是处在玉露河的中段偏下游的位置。我记得公主殿下曾经说过,玉露河乃是由东流向西的。若我们要去下游的玉露殿,那我们进角门后应该往左手走才是,可现在我们却是在走向右侧,那个方向乃是东,所以,我们确实是在走向玉露河的上游。” 说罢了这一大段话,她便转眸看向了陈惠姑,面容恬淡、笑靥温和:“我猜陈书令恐怕要说,今日落雨天阴,并无日影可辨方向,我这话就是在胡诌。可你却是不知,这世上树木花草皆有向阳背阴的喜好,通常说来,树木朝东的一侧会生得叶繁花茂,而朝西的一侧叶稀花疏。我秦氏虽不才,族学中也有夫子教授知识,观树辨位乃是夫子所授,我们向夫子学了这样久,大致的方向还是能够判断出的。”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理由充分,那陈惠姑满脸怔然地听着,居然一时间没找出话来回。 秦彦婉此时便又向江、薛二人笑道:“我们姊妹几人皆爱好这些杂学,而陶夫子更是学富五车,对这些亦极精通,故向我们传授了不少这方面的学识,如今却正是用得上了。” 薛六娘便点头赞道:“怨不得你能得了‘山海试’的头名,连这些你都知道,别人想赢你却也难。” 这些知识比较冷门,通常闺秀们是不大会去学的。而秦氏族学却因有一位大儒坐馆,故秦家的女郎们在学识上便更进了一步,在某些方面,她们确实是比普通士族女郎知道得多些。 此时,便见秦彦贞走上前去,面色泠然地看向了陈惠姑,肃声问道:“还请陈书令据实以告,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陈惠姑被这声音一激,面上的神情立时活泛了过来。 她转过眼眸,直直地盯着秦彦贞看了一会,面上蓦地闪过了一个极诡异的笑,复又作势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年轻女郎啊,一个个地就是爱胡思乱想,这书读得太多可不就把人给读傻了么?我劝女郎们还是别乱猜了,这条路就是往玉露殿去的,咱们还是快些把差事办了是正经。” 四面的雨声搅动着她的声音,越发显得湿气浓重,带着种阴森森的味道。 “我觉得你在说谎。”秦彦贞声如断玉,甫一响起,便击碎了这连绵雨声中阴沉的话音。 她正视着陈惠姑,面上的神情很是坚定:“既是陈书令不肯说实话,请恕我等不能从命。” “我也不去!”江十一马上说道,恨恨地看向陈惠姑,面上满是忿然。 陈惠姑倒也不急,只好整以暇地看着众女,面容淡淡:“诸位都不愿去么?” 众女并无一人回应,唯以沉默表达她们决不会往前走的决心。 陈惠姑便又叹了口气,状甚无奈地道:“罢了,我身份低微,自不可强令你们去。”言至此处,她蓦地一转话锋,看向众女的视线瞬间如针尖般锐利:“只是,诸位女郎也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容华夫人有召,你们却胆敢抗命不遵,依照宫规,违抗上命者,可是要执杖刑的。” 此言一出,夹道中便安静了下来。 江十一的面色,又一次变得惨白。 陈惠姑的话不可谓不重,纵然身为江氏女,那也是不能与宫规相抗的。 第850章执花语 “我怎么觉着,该执杖刑的人,该是陈书令才是。”薛六娘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仍旧是平和轻柔,也仍旧带着笑意。 她的手中还拈着方才摘下的那朵木香花,此刻她执花而语,姿仪典雅,仿若与友人闲话:“容华夫人特意交代我们去玉露殿花园摘花,而陈书令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私自抗命,意图将我们骗去平就宫。分明是你抗命不遵在先,连士族女郎也敢诓骗乃至于威逼,如今却偏说我们抗命,这可真是强辞夺理了。若依我看,该当杖刑之人是你才是,而我们么……” 说到这里,她施施然地转首四顾,蓦地弯眸一笑。 风卷雨线,自青布油伞下掠过,掠上她鹅黄的裙裾,那一刻,薛六娘的身上,竟自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 只见她含笑语道:“……而我们,却是谨遵容华夫人之命,并无一丝逾越之处,甚至还苦劝陈书令不要抗命,可你却硬是不从,连容夫人的话也敢明着不遵。看起来,这广明宫的威风,已然快要大过皇城的威风了呢。” 这悠悠的话音回荡在长巷之中,仿佛被雨声洗净,有一种格外的闲适。 江十一先还苍白的脸上,这时候便迅速地便聚出了一团笑意。 薛六娘这话,委实字字诛心,却也将整件事往上抬了一大步。 杜十七乃是中元帝之妻,而广明宫却只是皇子们住的地方。这广明宫的宫人胆敢不遵容华夫人之命,那是否表明,这些皇子们也没把中元帝放在心上? 薛六娘的这一番话,却是将方才陈惠姑的诛心之语,漂亮地反击了回去。 陈惠姑的面色,一瞬间变得很不好看。 “六娘说得是极。”江十一笑着赞同地道:“我看这位陈书令的威风,确实是要大过容华夫人去了。君不见连容华夫人身边的卞女监,如今也不敢擢其锋芒么?” 陡然被人点了名,已被眼前情景吓呆了的卞女监身子一抖,茫然地抬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满脸的呆滞。 与面容阴沉的陈惠姑相比,这位卞女监,的确是矮了人家一个头。 众女的视线扫过她二人,皆是会心一笑。 薛六娘果不愧为铁面郎君薛允衍之妹,一口铁齿铜牙,大有乃兄风范。 “女郎们说笑了。”陈惠姑的声音便在此时响了起来,而她的面上,也仍旧是四平八稳的神情。 她悠闲地晃了晃手中雨伞,看着一圈圈雨水沿着伞面滑落,淡然地道:“我分明便说了,这方向就是去往玉露殿的方向,女郎们却咬定了前头是平就宫,我怎么说你们都不信,我又有什么法子?难不成押着女郎们去么?” 说到此处,她的面上竟浮起了几分委屈,叹息道:“女郎们本就不识宫中路径,却一味地怀疑于我,如今又来曲解我的意思,我身虽卑贱,却也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广明宫就是皇城里的,何分彼此?女郎们一再苦苦相逼,冤枉我一介贱仆,又有什么意思?” 一番话滴水不漏,干净利落地便反驳了薛六娘之语。 “陈书令这罪名罩下来,我们三姊妹可不敢接。”秦彦贞朗然接口,态度依然很是坚定:“我等虽学艺不精,却也是能够粗粗辨别出方位来的。这条路的东面就是平就宫,这个推断我们也是有理有据的,至少有青莲宴图册为证。陈书令若要反驳,也请说出个一二三来,我等才好信服。” 陈惠姑的表情滞了滞,旋即便将衣袖一甩,怫然道:“几位女郎强辞夺理,我无话可说。” “既然你并无实证,也请恕我等不能遵命。”秦彦贞立时回道,昂然而立,满身正气。 话说到这里,基本上就算是僵住了。 秦彦婉等一众女郎绝不肯再往前去,而以陈惠姑为首的众宫人,既不敢真的强拉着她们过去,却也不肯让路。 于是,众人便堵在了这夹道中间,不前不后地,俱是挺立不动。 大雨如注,一波波地泼洒在伞面儿上,众女的裙角没一会便皆被淋得潮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除江十一外,其余诸女皆是面色安然,稳稳地站着,薛六娘与秦彦棠的面上,甚至还带着浅笑。 陈惠姑先还有几分焦急之色,不久后她又像是想开了,也不再迫使诸女前行,只垂首不语。 细而深长的夹道两侧,高墙下不断有雨水倾泻,雨声隆隆,擂鼓似地敲击在伞面上,震得人两耳回声不断。 便在这僵持之间,蓦地,前头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立在巷中的诸人皆是吃了一惊,循声看去,却见正前方突然涌过来一群人,一个个披针蓑、持铁剑,靴声橐橐,竟是一队禁军侍卫。 “前方何人!”一见巷中僵立着的这群女子,那禁军首领立时厉声喝道,语声沉而有力,嵌在隆隆雨声之中,似有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陈惠姑瞠目视之,面上先是闪过讶色,旋即眼底深处便划过了几分惶悚,愣了好一会儿后,她方才上前回道:“见过中郎将。我是广明宫书令,我姓陈。”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掏出了宫牌。 通常说来,禁军一队之首是有个中郎将的职衔的,陈惠姑久在宫中,仅凭服色便能瞧出,这一队禁军之首正是中郎将。 那中郎将探手接过陈惠姑的宫牌看了两眼,便还予了她,沉声问道:“尔等因何在此逗留?” 他的声音仍旧十分肃杀,且因戴着斗笠,铁甲披身,叫人根本就看不见他的脸,那种神秘而森冷的感觉便越加强烈。 “吾等领容华夫人之命来此,请中郎将放行。”陈惠姑恭声回道,语气仍旧是平板的,但态度却比之前要客气了许多。 听了陈惠姑的话,那中郎将满面狐疑,举眸往她身后看去,却正巧迎上了薛六娘带笑的眸光。 “这位将军有礼。”二人视线乍然一触,薛六娘立时便落落大方地向他屈了屈身,面上是一个合宜的浅笑。 第851章林将军 那中郎将隐在斗笠下的眼神微微闪动,口中则恭敬地道:“不敢,末将林文信,见过薛家女郎,见过各位女郎。” 一旁的陈惠姑面色微变,张了张口欲待说话,岂料薛六娘似是早就知道她想做什么,马上就飞快开口问道:“请问这位林将军,我们想要去往玉露殿,该当往何处走?” 那林文信似是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地便伸手指向了她们的身后,道:“女郎若要去玉露殿,却是走反了,该当往回走才是。” 陈惠姑面色大变,然此时再分辨已然来不及,因为薛六娘根本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已是飞快地接着问道:“若是我们继续往前走,又会是哪里?” 林文信毫不犹豫地说道:“回女郎,前头乃是平就宫,与玉露殿同临一条玉露河,却是在玉露殿的上游。” 这话音尚未落地,薛六娘的脸上,便绽出了一个甜甜的笑靥。 “原来如此。”她语声清朗地说道,落落大方地向林文信再行了一礼,“多谢林将军指路,看起来,我们确实是走反了。” 林文垂目看向躬腰而立的陈惠姑,眼底深处迅速划过了一丝情绪,复又客气对薛六娘地道:“好教女郎知晓,那外头地势泥泞,从此处角门出去,便是平就宫门外最不好走的一段路,这样的大雨,却是很难行的。依末将所见,女郎们还是想法子找个地方避雨才是。” 薛六娘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忽听前头有人道:“六妹妹,你怎么在此处?” 所有人俱皆被这声音惊了惊,连忙回身看去,却见茫茫雨雾中,有一男子白衫玄伞,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竟是薛允衡! “见过薛侍郎。”林文信立时躬身行礼,低垂的眼眸深处,是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自然,他这藏在斗笠下的眼神,众人却是半点都瞧不见的。 一见来人竟是薛允衡,薛六娘刹时间已是面现欢容,扬声喜道:“二兄,我在此处。” 不只是她,包括秦彦婉等人,此时亦皆是露出了笑容。 薛家来人了,陈惠姑再是强横,也不过就是个宫人罢了,她可以拿着宫规约束一众无品无职的女郎,甚至也有可能弹压得住禁军首领,然在朝廷命官面前,她却是再无说话余地的。两下里强弱之势立转,众女自是欢喜。 陈惠姑微垂着头,不着痕迹地往旁退了两步。 看得出,她也知道此时情形不妙,便收起了此前的态度。 薛允衡的视线扫过她,复又看向那一群执伞的宫人。 他的眼神极冷,目中锐意直若利箭,像是能在人身上刺出个洞来。 他本就官职不小,身上自有官威,再加上薛氏之势,那些宫人哪里敢多看,一个个莫不垂首低眉,身子弯着,手里的伞却一点不敢往旁歪,仍旧高高举着,替女郎们挡着雨,看上去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薛侍郎怎么进来了?”林文信恭声问道。 薛允衡的眼睛冷冷地盯在陈惠姑的身上,语声亦仿佛掺着冰:“我若不进来,我薛二郎的亲妹妹,就要被个低贱的宫人给欺负了去。” 一语说罢,他已是大步上前,沉声喝道:“退下!” 虽只有二字,却威势赫赫,众人俱皆凛然,挨得他近些的人,甚至都能感知到从这位薛二郎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他这是动了真怒。 包括陈惠姑在内的几个宫人,此时再不敢有半句违抗,一个个皆是交出了手里的伞,退去一旁。 大雨滂沱,她们的身上很快便湿得透了,而此前还无比威风的陈惠姑陈书令,这时候更是一身的狼狈,发髻迅速被大雨打散,头发胡乱披在脸上,形容十分不堪。 薛允衡看也没看她,大步行至薛六娘身边,向她仔细打量了好几眼,方缓声问:“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么大的雨,你们跑出来作甚?”说话间视线往旁一扫,淡声问:“你们怎么当的差?这样大的雨,不知道先避一避么?” “二兄也别一味责怪她们,她们也是遵容华夫人之命罢了。”薛六娘不带半分烟火气地说道,完全看不出丁点儿告状的样子。 “容华夫人?”薛允衡怒极反笑,“容华夫人叫你们来平就宫做什么?淋雨么?” 薛六娘便不紧不慢地道:“容华夫人是要我们去玉露殿旁边的花园摘花儿的,可是,这位陈书令却把我们领到了这里。幸而秦家女郎看不出对,指明了错误,可这位陈书令却坚称前头就是玉露殿,还说她久在宫中当差,绝不会认错路,于是我们就在这夹道里僵持住了……” 她一五一十地便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包括此前长廊中的口角也皆说了。她本就口才极好,这事情经由她说来,可谓巨细靡遗、无一错漏。 薛允衡敛着眉眼听完了她的话,面上的神情已是淡极近无。 他将衣袖拂了拂,淡然道:“容华夫人倒真是好大的脸面,我薛家女郎居然也只配给她摘花。看起来,这全天下的女子,只怕都没在这位夫人的眼里了。” 语声虽淡,然他身上的气息却是极冷。 陈惠姑闻言,低垂的脸上眼神闪烁,蓦地双膝一屈,“扑嗵”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伏地沉声道:“薛侍郎恕罪、女郎恕罪。是我自大了,我弄反了方向、带错了路,还一直不肯认错,请侍郎大人息怒。” 只肯承认自己带错了路,却不说方才种种狡辩与倨傲,这位陈书令一开口,就把事情降到了最轻的程度。 众女此时倒有一多半儿深感佩服,只觉得这宫里出来的人,委实是滑头得很。 薛允衡根本看也没看陈惠姑,面容淡淡、视线放平,既没叫起,亦无半字责骂。 然愈是如此,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威压便越重。 陈惠姑先还低声求饶了几句,到得后来,却终是为他气势近迫,渐渐地声音便小了下去,伏在雨地之中,再说不出话来。 第852章这位是 江十一满脸仰慕地看着薛允衡,只觉得这个平素有点不大爱理人、也总喜欢摆一张黑脸的白衣薛二郎,从不曾如此刻这般可亲、可敬、可爱。 这样的薛二郎,给了她一种有人撑腰的感觉,那感觉,甚至比自家亲兄长来了还要强烈。 “我们都是要去摘花儿的呢。”江十一忍不住说道,面上流露出了几分委屈,“下这么大的雨,容华夫人却偏要说雨中摘的花儿才好。我们方才从牵风园一路走到这里,腿都走酸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儿便也跟着红了。 雨又大、腿又酸,再加上方才所受的种种屈辱,此刻一股脑儿爆发了出来,江十一简直就想扑在薛允衡怀里哭一场才好。 薛允衡看了她一眼,面上慢慢地现出了几分迟疑,转向薛六娘问:“这位是……” 江十一才将红起来的眼圈,一下子又变了回去。 这人居然不认识自己? 他们分明也在几次花宴中见过的,虽然没说过两句话,但好歹也该面熟才对啊,结果这人一上来居然就一副陌生的样子。 江十一眼圈上的红色,迅速地染上了双颊。 再没有比这更叫人尴尬的事儿了。 薛六娘连忙笑着圆场道:“我忘了与二兄说了,这位是江家十一娘,那边三位是秦家的二娘、四娘与五娘。” 薛允衡扫眼看了过去,眼神在秦彦婉的身上停了片刻,便轻轻一点头:“又见面了。上回真是多谢你。” 秦彦婉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屈身行礼,轻声道:“薛侍郎太客气了,二娘不敢当。” 江十一看看薛允衡,又看看秦彦婉,嘴巴立时嘟了起来。 薛允衡这厮,果然就是讨厌,脾气又臭又不认人,最讨厌的是,他不认得大都的江家女,却与秦家人这么熟稔,简直不知所谓。 好在薛允衡这时候终于看了过来,温声道:“原来江家女郎也在。稍后我会给尊府送信,你也勿要担心。” 这和缓的声音糅在隆隆雨声之中,说不出地清悦动听。 江十一的面色瞬间便好看了许多,红着脸忸怩地道:“多谢薛侍郎。” 薛允衡点了点头,没再去看她,却是凝目看向了秦家诸女,见她们一个个衣饰整齐、面色从容,心下终是松了松。 不负所托,他这心也就安了。 却不知她……在牵风园中,一切可还安好? 那个瞬间,他的心中生出了淡淡的牵挂。 只是,这念头一起,他便又有些自嘲起来。 那个人实在离得他太远、太远,这距离不在于将他与她隔开的那一道宫墙,更在于一种感觉。 那种感觉难以言说,只是在有些时候,他会觉得,他其实……是在她的庇护之下的。 “二兄放心,我们都无事的。”身旁传来了薛六娘的声音,让薛允衡回过了神。 他敛下情绪,向薛六娘笑了笑,复又转首看着林文信,淡淡地道:“请林将军行个方便,我想带我六妹妹从那边绕去牵风园。”他伸手指向方才薛六娘她们的来处,那道朱漆角门在大雨中仍旧清晰可辨。 林文信忙叉手道:“是,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侍郎大人。” 一旁的江十一闻言,面上便现出了难色,小声地道:“那摘花儿的事儿……” “我们都听侍郎大人的。”她尚未说完,秦彦婉便轻声打断了她,复又对她笑了笑:“侍郎大人让我们回去,我们自然得回去。” 她将字音着重放在“侍郎大人”四字上,看向江十一的视线亦若深意。 江十一素来不笨,马上就明白了辞中之义,面上便也露出笑来,点头道:“嗳,秦姊姊说得是,我糊涂啦。” 中书侍郎乃是朝廷命官,当官儿的有话,她们这些小女子还不得听着? 薛允衡此时便向着那群仍在淋雨的宫人扫了一眼,复又看向了林文信,淡然地道:“至于这几个人,尚要请林将军先扣下来审一审,别错怪了好人,也莫要放过了坏人。” 那一众宫人头垂得低低地,并不敢说话,唯有陈惠姑面色一寒,抬起头来抹下满脸的雨水,平声道:“薛侍郎错怪了我等,我们是广明宫的人,是容华夫人借了我们来帮忙的,侍郎大人万勿误会了去。” “哦?广明宫?”薛允衡的唇角现出了一个淡笑,语声更是淡然:“广明宫又如何?难不成能大得过是非公断?这天下事,是即是、非即非;对便对、错便错。此事之是非曲直,非一宫一殿之名可概论,你搬出广明宫来,是何道理?莫非你以为,只消说出广明宫三字,便能改错为对、变非为是?” 陈惠姑立时闭上了嘴。 到底是朝堂上为官的,这几句话一说,陈惠姑的辩解之语,立时就变了味儿。 她飞快地垂下了头,那双始终四平八稳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隐约的惧意。 薛允衡看也没看她,只向薛六娘笑道:“六妹妹勿怕,有为兄在此呢,等会儿我给你找的人就到了,那是个女武者,往后再有不相干之人命你行此贱役,直接叫她把人打回去!别怕,有什么事儿二兄替你担着,你只管打了再说。” 语罢他便又转向了众女郎,和声道:“你们也勿要担心,此事全在我的身上,恰好我一会儿还要面圣,我相信,陛下定有明鉴。” 他语声一落,陈惠姑便一下子抬起了头,面色瞬间惨白。 她许是再也没想到,薛允衡居然要把这件事捅到中元帝的面前去。 看着那张俊美而泠然的脸,陈惠姑眼底的惧意,渐渐化作了惊恐。 此事若往大里说,他们这些人,可没一个有好果子吃。 她的这些表情变化,薛允衡自是根本没放在眼里,只转身向林文信打了个招呼,便对薛六娘道:“走罢,二兄送送你。” 薛六娘此时却似是有些忧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薛允衡自是明白她的意思,长臂一伸,在她发顶上轻拍了一记,柔声道:“无事的,六妹妹放心。” 薛六娘见状,点了点头,遂不再说话。 第853章喜相逢 在薛允衡的护送与一众禁军的目送之下,众女很快便又走到了那扇朱漆角门之前。 那守门的老宫人见她们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个顶俊俏的郎君,却也是一句多的话没问,直接就启了门让她们进了牵风园。 送到此处,薛允衡不便再往前去,便立在门边向薛六娘笑道:“诸事小心些,回了家二兄给你买好吃的去,好在也就只有一天半了,熬熬就过去了。” 薛六娘闻言险些失笑,嗔道:“这又不是上刑,二兄怎么用上了‘熬’字。” 薛允衡便摇头叹气:“在二兄看来,你这不是来风光来的,而是来吃苦来的,二兄实是心疼得很。” 这话委实是大实话,纵然实在得有些让人挠头,薛六娘听在耳中,却也有些感动。 她掩饰地微垂了头,轻声道:“小妹知道啦,一定平安回去,二兄放心便是。”语罢又抬头一笑,指着秦家诸女道:“这一次多亏秦家女郎慧眼如炬,二兄可也别忘了。” “自不会忘。”薛允衡的视线往旁掠了掠,便停在了秦彦婉的身上,微微一笑:“多谢秦家娘子帮忙,我家六妹妹就托付予诸位了。” 语罢,身子微向前倾,似是行礼致谢。 秦氏诸女连忙避身相让,秦彦婉便浅笑道:“二郎君委实太谦了,尊府六娘聪慧无双,我们是托了六娘的福才对。” 说到此处停了停,她便又转向了江十一,柔声道:“还要多谢江家女郎相助,若没了你在,那陈书令绝不会对我们客气的。” 江十一正觉得面子上有些不大好看,被她这样一说,自觉挽回了颜面,立时便将眼睛笑弯了,拿袖子掩了唇道:“秦家姊姊太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口中说着话,她心下却是深深地觉得,秦家这几个小娘子委实不错,值得相交。 薛允衡此时便抬头看了看天,再度低声叮嘱薛六娘:“雨大了,快些回去罢。”复又转向众女道:“这一路恐不好走,诸位小心些。” 薛六娘并众女齐声应是,薛允衡再看了自家妹妹一眼,便举着伞转身而去。 朱漆角门在他的身后合拢,那一道白衣玄伞的洒然身影,亦被掩去了门外。 雨点密密敲在伞上,众女一时间皆是心潮起伏,俱无心交谈,只安静地踏上了来时的那条回廊。 那曲廊虽不宽,却是全程都有廊顶遮头的,因此到了此处,大家便都把伞收了起来,在廊下拂拭着雨水,整理衣裙。 江十一便抱怨地道:“这都是什么鬼天气,雨竟下得这样大。”说着又露出些许庆幸来,向薛六娘笑道:“幸而你家二兄来了,若不然,我们不是在夹道里淋雨,就是要去花园摘花儿,也是一样地要淋雨。” 薛六娘一面拿丝巾拭着鬓边的雨珠,一面便苦笑道:“就算不必摘花儿,这一路回去也是免不了要淋雨的。” “正是,这雨极大,且必得下到晚上才停。”秦彦贞正正经经地接口说道。 众女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便皆笑了起来。 江十一便笑道:“是了是了,有你这天机先生在,这场雨断不会停的,我们都知道了。” 这话越发引得众人发笑,原本并不算熟悉的几姓女郎,因了今日这件事,彼此间的关系亦亲近了好些。 江十一便笑着向薛六娘看了两眼,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没见你戴那支点翠簪子?我昨日瞧见了,还想着问问你是在哪里打的呢,真真是好看。” 薛六娘抬手抚了抚发上的玉燕钗,不在意地道:“今日出来得急,没寻到那支簪子,便换成了这个。” 江十一便抚掌笑道:“我也一样。为着这个比试,真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今日我本想戴凤头簪的,一时间着急竟也没寻着,便换成了现今的这个。” 众人便皆将视线聚在了她的发上,却见她插戴着一支九排珠翠雀金步摇,十分华丽,与她身上的杏红衫子倒是极相衬。 秦彦婉便笑道:“十一娘这样的人物,也必得这样的钗子才托得住。” 被人这样称赞起来,江十一心下万分得意,只觉得这秦家几位女郎果然个个皆好。 此时,一直微笑不语的秦彦棠忽地伸手往前一指,道:“你们瞧,是不是有人来了?” 这话令得场中笑声微停,众人回首看去,却见远远地有一群人正往此处走来,那走在最前头的女郎一身宫装,瞧来有几分眼熟。 “是八姊!”江十一惊喜地道,随后便不顾形象地扬着手中的巾子,提声道:“八姊、八姊,我们在这里呢。” 来人正是江八娘。 远远地见得众女安然无恙,她心下大松,此时便提声道:“十一妹妹怎地竟在此处?我找了你一大圈儿呢。” 说话间,两边的人已是越走越近,众女这才发现,江八娘身后跟着的是一群小宫人,每个人都拿着好大的一只布袋子。 “八姊是来寻我的么?可是出了什么事?”待两下里走得近了,江十一便歪着脑袋问道。 她可不记得与这个庶八姊有约。 江八娘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说道:“不是你约我今日下晌见面的么?你说母亲有东西要交予我,让我下晌去煮雪斋寻你,你该不会是混忘了罢?” 江十一面色微凝。 有这样的事?她怎么不记得? 然而再一转念,她蓦地便醒转了过来,连忙笑着拍了拍脑袋:“哎呀,真真是我这记性就是差得很,八姊勿怪,我这一忙真的就差些忘了呢。好教八姊知晓,前些时候姨母来家中做客,带了好些新制的干花瓣儿,缝在枕头里最是清香了。母亲叫我给你拿一罐儿来,一会子八姊便随我去煮雪斋取罢。” 果然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 江八娘暗自点了点头,面上则是一脸宠溺的笑容,摇头道:“瞧瞧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这么点小事儿都记不住。我应约前去寻你,却见你不在煮雪斋中,问了人才知道你们来了这里,这雨又大、天气又凉,我怕你和几位女郎淋着,紧赶慢赶追过来,果然还是晚了一步。” 第854章退青莲 说完了话,江八娘便回身吩咐那些小宫人:“快一些,把东西都拿出来。” 小宫人们一个个忙打开袋子,原来里头装着的是崭新的木屐与蓑衣,江八娘便笑道:“请诸位先换上新的罢,我瞧着你们的裙子都有些潮了,身上也没披着蓑衣,可千万别叫寒气浸了才是。这天气虽还暖着,到底也快要立秋了呢。” 她这一番话说得亲切,那些小宫人已是走上前来,服侍着众女换上新的木屐,又披了细针蓑衣。 薛六娘便当先笑着道谢:“多谢江侍中,这可真是雪中送炭了。” 江八娘身上有个大侍中的名号,她这样称呼乃是最为妥贴的。 见薛六娘十分客气,江八娘便笑着摇头道:“我也是防备万一罢了,这雨实在太大了。”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不动声色地看向了秦彦婉。 秦彦婉与她视线相触,便微不可察地向她点了点头,江八娘会意一笑,便又转开了视线,笑道:“罢了,既是遇见了,咱们便一路回去吧。” 众女自然应是,于是,江八娘便命小宫人替女郎们打伞,众女自回住处不提。 且不说回院之后,众女郎是如何煮水烧汤、祛除寒气,只说第二日,那青莲宴上便接连传出了好几个消息,这其中,又以第一个消息最为惊人: 原本兼任着品评之职的容华夫人,因病退出了青莲宴。 在历届青莲宴中,这都是从没有过的事儿,这消息一出,立时便惊动了满园的女郎,而很快地,又有更多的消息传了过来,每一个都叫人心惊。 就在昨日的黄昏时分,有人亲眼瞧见,有一个着紫色宫服的大监,冒着大雨亲自来到了牵风园,先是与梁氏等三位夫人密议了许久,随后这大监便将容华夫人给带走了。 请注意,此处说的是带走,而非请走。 据某小宫人传出的消息,当时容华夫人正在沐浴,那大监连梳头的功夫都等不得,竟是直接便将披头散发的容华夫人塞进了小车。其后,大皇子夫人梁氏便一脸沉痛地宣布:容华夫人因得了急病,退出青莲宴。 就在众人惊讶于容华夫人的突然退出之时,紧接着便有第二个消息传来,亦是与容华夫人有关。 昨日下晌,容华夫人居然命薛氏、江氏并秦氏等几位女郎,冒雨替她摘花儿,直接导致几位女郎轻重不一地感染了风寒,所幸她们年轻身子骨儿好,倒没落下大病,却也请医问药地折腾了半宿。 听了此事之事,有那脑筋活络的,不免就将此事与前一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从而得出了一个很是合理的结论:静容华借故磋磨江、薛二姓女郎,于是江家与薛家联手治了她,把她踢出了青莲宴。 得出这个结论后,再去看第三件大事,似乎就很容易理解了。 这第三件大事,却是与晋陵公主有关的。 就在煮雪斋众女冒雨回到住处后不久,晋陵公主便将杜家几个女郎叫过去说话,期间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些杜家女郎竟被公主罚抄经书,直抄到大半夜才把人放回去,那几个女郎又累又饿又受了惊吓,当即也都病倒了。 这三件大事接连发生,直叫人目不暇给,一时间,连比试的紧张氛围被冲淡了,牵风园中人心浮动,私下里的议论更是没停过。 青莲宴举办了那么多回,回回都不太平,这也是惯例了。但却从没有哪一次及得上此次,发生了这样多的大事,而最重要的是,晋陵公主与容华夫人的矛盾,已然摆上了台面儿。 这和以往大家面子上你好我好、私底下暗斗不息的情景大不一样。 如果说,容华夫人的举动,多少还能拿出个幌子来糊弄糊弄人,那么,晋陵公主后来的做法,就完全是撕破脸了。 像这样不顾人脸面直接对上的情形,让牵风园中的人都觉得,这公主殿下,委实刁蛮。 不过,想一想这位公主殿下的出身,此事却也在情理之中。 晋陵公主本就是在乡间长大的,又被人当外室女欺负了这么些年,如今贵为公主,却还有人胆敢踩她的脸,你说她能不急眼?能不报复?能不小人得志、有势就用? 当消息传出牵风园时,各士族在议论纷纷的同时,也开始告诫家中子女:没事儿别去惹公主殿下。 到底大家还是要脸的,对上这位不顾脸面的公主,那是绝讨不了好去。杜家就是现成的例子,被人打嘴巴子打到脸肿,委实难看。 外头的这些传闻,秦素自是一概不知的。 她只知道,只要她一天是公主,这天底下就没几人是她打不得、骂不得的,她只管甩开膀子做就是,就算天塌了,也还有中元帝顶在前头。 于是,便在满园子的沸沸扬扬中,秦素所住的“凌波馆”中,却还是悠闲与安然的。 江八娘踏进凌波馆时,便见那院子当中一汪碧水,水上零星地开着几朵粉嫩的睡莲,小宫人们也皆是一派闲散,或在廊下逗弄鸟儿取乐,或凑在一处说笑,动静虽不大,却是满园子的安逸。 江八娘便在心下叹了口气。 公主就是公主,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就算罚了冠族之女,也没人敢说她什么。 人和人果然是大不一样的。 怀着满心的感慨,江八娘被阿桑引去了正房。 挑开湘帘、转过竹屏,那屏风后头是一具矮榻,榻上有一美人儿,倚隐囊、搭凭几,慵慵懒懒叫旁边的使女剥葡萄喂她吃,一派逍遥自在。 “江氏八娘参见晋陵公主。”江八娘上前屈身行礼。 秦素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先命阿栗等人退下,方笑道:“你先坐下罢。今年这葡萄特别甜,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些过去。” 自成为公主的伴读之后,秦素三不五时便要赏些东西,江八娘已经习惯了,此时闻言先谢了一声,便坐在了旁边的小鼓凳上。 因阿桑与阿栗等人皆退了出去,房间里再无旁人,秦素便闲闲问道:“昨日下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第855章述前因 昨日的事情秦素根本就赶不及处置,所幸后来收到阿梅送来的消息,道一切都好,她也就索性丢开了手,直到今日才问起。 听得秦素所问,江八娘往左右看了看,到底还是没说话,只拿手指沾着茶水,在案上写了个“三”字,又写了个“薛”字,旋即便拿巾子拭了去。 秦素略一转念,立时了然。 这个“三”字,指的自是江八娘的三姊——丽淑仪;而那个“薛”字,这满园子除了薛六娘,也没人对上号儿。 将这两个人放在一处,事情便也明了。 “原来还是这事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神情居然有点发苦:“看起来,你家这位姊姊的真身已然叫杜十七窥破了,否则她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专挑着这事儿去做。” 江八娘自也知晓秦素的意思,唇边便也浮起了一个苦笑:“这也是我担心的,我现在就怕她把事情挑明了。不瞒殿下说,这几日我就没一个晚上睡得安生的。” 丽淑仪假死一事,就是悬在她们头顶的一把刀子,时不时地就有掉下来的危险。 对于江八娘的担心,秦素却是没放在心上,只笑着摆手道:“这件事你却不必忧心太过,杜十七绝对不会明着说的,杜家也绝不会明着插手,你但放宽心便是。” 以“那位皇子”对中元帝的了解,他是绝不会把杜家放在明面儿上的,那样做无异于给了中元帝一个迁怒对象,万一他往后对杜家不喜了,“那位皇子”可就损了一大助力,那岂非得不偿失? 听了秦素的话,江八娘的眉心却也没放松,仍旧一脸忧色。 秦素知道她担心些什么,有心想要解释几句,又觉得一时间难以说清,想了想,遂又换了个话题,问道:“杜十七把煮雪斋的人都叫去,其目的就是想让薛家六娘与那个人碰上一面。照此看来,她二人想必见过的。” “是的,殿下。”江八娘回道,眉心越发蹙得紧:“薛氏与江氏之间素常时有往来,她二人,也算是闺中好友。” 昨日之局若是成了,薛六娘发现“死”了的江三娘还活着,且借着江十四娘的名头做了淑仪夫人,这事儿可真就闹大了。 “那么,你是怎么把两边儿岔开的?”秦素轻声问道。 江八娘斟酌了一会儿,便轻声道:“殿下命我盯着容华夫人,我自是一刻不敢放松。昨日下晌,容华夫人叫人绊住白芳华、带走秦家两位女郎时,我立刻就带着阿梅跟了上去。我亲眼瞧见容华夫人把秦家女郎带去了牵风园的东南角,那地方比较偏僻,平素是不大有人去的,那时候我就遣了阿梅去给殿下报信儿。” 她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压着声音继续道:“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煮雪斋的另几个女郎早就候在了那地方,在阿梅离开后不久,容华夫人便命她们去摘花,单留下顾倾城说话。那时阿梅回来报说殿下不在,我就知道殿下怕是也被什么事情绊住了,等到我远远瞧见秦家诸女踏上那条通往角门的长廊之时,我立时就想到了……” 她说到这里收了声音,以口型比了个“三姊”二字,复又说道:“毕竟,那个人与薛六娘认识,事情一旦败露,薛、江二姓只怕就要交恶,更于我江氏不利。而容华夫人看来是打算让薛六娘进宫,与那个人来一场‘偶遇’的。想明此点后,我便与阿梅兵分两路,阿梅先进宫拦着那个人,而我则去前头寻薛家人报信儿。” “薛家人?”秦素插言道,面色十分讶然:“你怎么想起来找上他们?” 江八娘便低声道:“薛六娘本就是此事之首,我觉得,找薛家人出面最合情理。此外还要请殿下恕罪,彼时形势紧急,我传话时借了殿下之名。” 秦素立时了然,便拿巾子掩了唇笑:“你也变得这样坏了,这夸大其辞之策,倒也使得。” “这全是殿下之功。”江八娘奉承了秦素一句,又将声音压低了好些,轻声道:“在此还要禀告殿下,前段时间我去薛家赴宴,薛中丞亲口告诉了我一个地方,那地方请恕我不能转告殿下,反正离着牵风园不远。薛中丞让我有急事就去那边报信儿,他马上就能收到消息。我昨日便是去了那一处。” 秦素凝眉想了一会,便转过了弯儿。 上回她“微服”出访,与薛允衍私下见面并聊了许久,江八娘是她的人的事,薛允衍也知道了。可能他也是怕出事,所以就把这个联络地点告诉了江八娘。 此时,便听江八娘又道:“我报过信后就又去了那长廊左近,后来阿梅也带着阿桑回来了,她们两个是在阿梅回牵风园的路上遇见的。阿梅说,她在离着平就宫不远的地方拦下了那个人,那个人先还支支吾吾地,待听说这是容华夫人的诡计之后,那人立时便清醒了,急急忙忙地就回了宫。”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续道:“听阿梅这样说了,我这才放下了心,便叫她们回来给女郎报信儿,我便假作到处寻我十一妹说话,找去长廊那里等着,果然没过多久,女郎们就都回来了,这事儿便也有了个了局。” 她说得十分仔细,秦素的脸色亦渐渐发沉。 丽淑仪这相思之病,病得可真是不轻。 秦素用脚后跟儿都能猜到,丽淑仪这次被人骗去平就宫,肯定又是为了薛允衡。 “那位皇子”抓住了她的这个痛脚,次次用,次次有效。而丽淑仪一遇到了这事儿,平素的聪明劲儿就全没了,一颗心全放在了薛二郎的身上,很叫人头疼。 此外,猗兰宫的情形也有些不大对劲。 按理说,丽淑仪这会儿应该还“病”着才是,她哪来的精神往外跑?还有岳秀菊,她跑哪去了?丽淑仪离宫之事,她怎么没报过来? “阿梅去的时候,那个人身边可有人相陪?”秦素蹙眉问道。 第856章望安好 江八娘闻言便摇了摇头,说道:“阿梅说,她在半道儿上遇见那个人时,那个人就是独一个儿。” 秦素立时心头一凛。 岳秀菊果然有问题。好在这一次没酿成大错,江八娘的反应也十分迅速。 不过,这个岳秀菊,倒是有必要好生审一审了。 心中这般想着,秦素的身上的气息便冷了下来,压着声音道:“杜十七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她把煮雪斋的人全都算计了进去,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那个人露出真身。” 言至此处,她心头蓦地一动。 不对,煮雪斋的人,并非全被算计在内,有一个人,始终置身事外。 顾倾城。 这位顾家大娘子,从一开始就没和薛六娘她们在一起,而是被杜十七单留下来了。 “那位顾大娘子又是怎么回事?”秦素立时问道,眸中满是寒意:“杜十七为何单单留下了她?” “这个,请殿下恕我没查出来。”江八娘语声极轻地道:“我只查到了当时的情形。容华夫人把其余人打发走之后,就留下顾倾城闲聊说话,后来见下了雨,她还特意遣人给顾倾城去拿雨具。再后来雨越下越大,容华夫人便专门叫了小车子送顾倾城回煮雪斋。据我猜测,容华夫人大概是想……拉拢于她吧。” 她这话说得含蓄,秦素却是一听即明。 江八娘显然是认为,杜十七想把顾倾城献给中元帝,以博取圣心,所以才这样拉拢她。 这倒也勉强说得通。 以顾倾城的容貌,一旦进得深宫,定会赢得帝心,到时候爱屋及乌,中元帝没准儿便会对杜十七更好。 略一转念,秦素便将此事丢开了。 顾倾城是谢氏的亲戚,与她不相干,她进宫与否秦素也管不着。 此时,江八娘已是又将昨日林文信、薛允衡之事都说了,说得十分详细。 秦素一面听,一面弯眸而笑。 那位林文信林将军,正是高翎。 当年她给高翎安排下的这个新身份,是为着以后大计准备的,如今看来他与薛家两位郎君处得不错,昨日也帮上了忙。 只是,薛允衡为何又出现在了皇宫? 秦素记得她分明就交代过薛允衍,让薛允衡没事儿不要进宫,可这回倒好,薛二郎居然亲身跑了进来,天幸丽淑仪被阿梅提前拦下了,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此时,便闻江八娘的语声响了起来,仍旧在解释前因:“回殿下,我今日上晌与薛家人通了个气,薛家的人说,昨日他们回去报信时,可巧薛中丞不在,薛侍郎接信之后便急急地赶了过来。薛家人还叫我带一句口信给殿下,薛侍郎说,请殿下在宫里一切小心,有什么事儿尽管告诉他,会一定会帮忙的。” 秦素不由撇了撇嘴,颇有些哭笑不得。 薛允衡若真的来了,那就是在帮倒忙,她巴不得他永远不出现才好。 凝眉想了一会,秦素终是笑道:“罢了,只要无事就好,谁来都无所谓。” 江八娘此时便又道:“我还从薛家人那里打听到了点消息。”言至此处,她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轻声道:“昨日,将诸女郎送回牵风园之后,薛侍郎就与薛郡公同去面圣,薛侍郎当即便向陛下说了这事儿,却是没说半句容华夫人的不是,只道广明宫的宫人倨傲,见了朝廷命官很时我礼。陛下大为震怒,命邢大监查清原委,便将容华夫人带走了。如今她被看管在了通光殿,陛下说谁也不许去探望。” 秦素“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掩唇道:“这还真像薛二郎干的事儿。” 江八娘便也跟着笑了笑,又续道:“还有,那几个迫着诸女郎进宫的广明宫宫人,据说都挨了板子,其中有个姓陈的书令,受刑最重。因念在她久在宫中,年岁也不小了,待伤好后,她便会遣出皇城。此外,广明宫大监施有德也被罚了俸。陛下此番极是恼怒,让刑大监亲自出面,把广明宫里里外外重新清了一遍,换掉了不少人。” “活该!”秦素启唇道,面上满是冷意:“杜十七这一计若是成了,那些宫人许是无事,毕竟这事情闹出来了对谁都不好,没准儿薛家还会把事情往下摁。可叹她白白借了广明宫的势,却是一事无成,反倒把人搭进去了,这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这厢冷笑不止,可江八娘却是微蹙了眉,沉吟良久后,方忧虑地道:“这一回算是躲过去了,可下一回呢?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只有千年抓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们委实太被动了,就算防得住一次两次,那十次八次的,又该如何去防?” 秦素也深为此头疼,闻言便将手按在了额角,半晌也没拿开。 江八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秦素最怕的还不是丽淑仪“死而复生”,而是她对薛允衡的一往情深。这件事一旦露于人前,于薛氏就是致命的打击。 看起来,是时候把薛二这块烫手山芋给弄到大都城外去了,而且还是越快越好。 至于丽淑仪,却是难办得很。 杀又杀不得,留也留不住,放又无处放,简直比烫手山芋还麻烦。 秦素头疼得厉害,想了半天,亦是无果,只索罢了。 唯今之计,还是先把薛二给弄出大都,再论其他。 心下打定了主意,秦素与江八娘又闲话了几句,便将她打发了下去,随后悄悄唤来了阿栗,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她一回,秦素这才算是暂时地安了心。 接下来那半日的青莲宴比试,她便总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一者是秦家诸女都比完了,秦素对这些前世看惯了的比试委实没多大兴致;二者,她还是忧心丽淑仪,生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这一颗心悬便在半空放不下来;三来,杜十七不在了,没了对手在前,秦素觉得也挺没劲的。 不只是她,包括梁氏在内的一众夫人,在第三日上晌的比试中,也不复之前的兴致。 接连几件大事,弄得人身心俱疲,众人无不希望着青莲宴早点结束,大家也好各自回府。 第857章包袱落 午初时分,上半日的比试告一段落,几位品评夫人不及用饭,便相约着来到了位于正院附近的一条小径。 那卫三夫人乃是众夫人之首,此刻她立在小径的花阴之下,满脸含笑地道:“既是人齐了,这便走吧。那顺意楼我已经提前包下了,到了地方咱们再细细品评今年的这些女郎们,等评出个一二三来,今年的差事也就差不多到头儿了。”语罢她便又作势捶了捶腰,笑道:“人家每年都是消夏、歇夏,咱们倒好,年年这个时候儿都要累一遭儿。” 众人闻言便皆笑了起来,有一位江五夫人年纪轻此地,爱说爱说,此时便打趣地道:“怎么又是顺意楼?可也恁没意思了。下回还是换个地方罢,那顺意楼的花园儿我可真逛够了。” 众人便又是一阵地笑,气氛十分轻松。 说起来,这也是青莲宴每年的惯例,待所有个人比试结束后,品评夫人们会在牵风园外头寻一个安静的所在,结合个人比试中的成绩,将所有参加比试的女郎们甄选一番。 而到了下午,众位夫人们便会从各个院落中挑出最优秀的一位女郎,再进行最后一场即兴比试,并最终决出名次,这青莲宴才算真正结束。 今年夫人们选定的商议地点,仍旧是往年常去的顺意楼,那地方有座大花园,又清静、又干净,很适合夫人们小聚。 牵风园的大门便设在东南角,平素是不大开的,众人出入皆是走旁边的偏门,夫人们自也不例外。 她们一路轻声谈笑着转出了路口,正待走向偏门,却不料那偏门处立着个穿鹅黄裙子的女郎,却是拦在了正中央。 众夫人见状,却也不甚在意。 青莲宴期间,女郎们是可以离开牵风园的。名次固然重要,人际往来亦同样重要。女郎们因着家族所需或个人愿意,相约着去不远处的德胜门大街喝茶吃饭等等,皆是被允许的。 江五夫人此时便开了句玩笑:“这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出去玩儿,年轻人就是精神头儿大啊。” 卫三夫人便笑道:“你是我们这里头最年轻的,想来你也想出去玩儿。” 众夫人俱皆轻笑了起来,仍旧是一路说说笑笑,渐渐行近了门口。 而随后,她们的脚步便皆停了下来。 方才从路口转出来的时候,她们只瞧见有个女郎立在院门处,可待走近了她们才发觉,那院门外头居然还站着个男子。 卫三夫人当即就冷下了脸。 大陈并不禁着男女往来,只是,说话便好生说话,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瞧来却是很不成样子。再者说,那男子一身布衣、戴着毡帽,手里还提着个灰朴朴的包袱,分明就是个身份低贱的庶民,凭他的身份,他就该出现在牵风园。 卫三夫人沉着脸,正待开口,谁想那女郎与那男子不知说起了什么,两个人居然就拿着那包袱拉拉扯扯地起来,那女郎一边拉扯一边还急急地喊:“你把东西拿走,真真不可理喻!” 众夫人的脸色瞬间全都沉了下去。 大陈民风开放是不假,但身为高贵的士女,却与个外男、且还是个庶民动手动脚地,成何体统? “前头是怎么回事?”卫三夫人已是喝问出声,复又吩咐跟来的老妪:“去前头瞧瞧去。” 那男子被这声音惊动,抬头便见一群衣饰华美的贵妇在前,他似是吓了一跳,也不知是慌了还是怕了,他居然抬起一脚便将那女郎踢翻在地,包袱也顾不上拿了,直接往地上一甩,转身就跑。 这变故来得突然,众人俱皆大惊,那老妪急步上前问道:“顾大娘子你可还好?”说着便将那倒地的女郎扶了起来。 听得她这样说说,再看向那个摔倒的女郎,众夫人们便即发觉,此女正是临睢顾氏长女——顾倾城。 此刻,这个绝美的顾家大娘子的样子却是极为狼狈,衣裙散乱不说,身上还沾着好些泥,胸口处更是印着个鞋印,极为不雅,头脸儿也全都脏了。 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雨,这地上泥泞潮湿,她摔的这个跟头可着实不轻,然而,此时此刻,众夫人的注意力已然没放在她的身上了。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不约而同地都凝向了地上的那只包袱。 那包袱早已散落,里头的东西滚得满地都是,泥地上一片珠光宝气。 居然是一包袱的首饰! 看着这满地的首饰,江五夫人蓦地指着地上的一根簪子,失声道:“天哪,那根凤头碧玉簪怎么像是……” 她说到这里便噤了声,只一脸愕然地看着草地上的那支簪子。 那簪子凤头的眼睛处镶着极为名贵的红宝石,乃是举世独一无二的,江五夫人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江十一之物。 江五夫人看看簪子,再看看顾倾城,忽地便提起巾子按了按唇角,眼底划过了一丝嫌恶。 纵然她话未说完,然而众人的眼睛又没瞎。这一地的首饰宝光耀眼,显然不是小族出身的顾倾城置办得起的。 卫三夫人面沉若水,眼中有厉色闪过。 旁人没注意到,可她却是看清了,那地上有两支花钗烙着禁宫内造的标记。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秦家几位女郎的发上,似乎也插戴过一模一样的钗子。 “顾大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卫三夫人问道,面色极为严厉。 顾倾城泪盈于睫,委委屈屈张口欲言。可是,方才被那男人当胸踹了一脚,此刻那胸口处钻心地疼着,她疼得额角直冒冷汗,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江五夫人移步上前,轻轻拉了拉卫三夫人的衣袖,以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轻声地道:“三夫人可还记得,这两日总有女郎抱怨说……首饰找不见了,我们家十一妹妹也说丢了根簪子,据说薛六娘也丢了首饰。她们和顾家大娘子可是同住一个院儿的,您再瞧地上……” 她话未说完,眼神却抛向那满地金珠。 此刻,这些珠玉正静静地躺在草丛中,在半阴的天光下,熠熠生辉。 顾倾城面色惨白,望着这满地的发簪、玉钗与金珥,只觉得耳边嗡鸣,天旋地转,眼前猛地一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858章自投湖 顾氏大娘子涉嫌偷盗,装了一包袱的首饰意图转交外男,却不想被众位品评夫人当场撞见。 未初时分,当秦素坐在主院的扶手椅上,听得梁氏说起此事时,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倾国倾城的顾倾城,居然会偷东西! 她若是跟个男子滚在一张榻上,秦素倒觉得不稀奇,且也更容易接受。毕竟,以顾倾城的绝世容颜,也唯有与那些香(啊)艳的事情连在一处,方有意趣。 可谁能想到,她居然会是个偷儿! 这怎么可能? 此际,那一包袱的首饰就放在梁氏身旁的陶案上,秦素只扫了一眼就能断定,以临睢顾家的那点儿钱,这案上的任何一件首饰,他们都置办不起。 难不成顾倾城因一时眼红,于是把就偷了这些名贵的首饰? “这事儿……做得准么?”一旁传来了娄氏的声音,拉回了秦素的思绪。 她转眸看去,却见娄氏满脸的讶色。很显然,她与秦素一样,对此事是存疑的。 卫三夫人的面色本就一直不大好看,此刻听了娄氏的话,她的面色便越发地沉,提了巾子拭了拭嘴角,道:“几位夫人并公主殿下容禀,这事儿委实不小,我们也不敢一上来就肯定这是顾大娘子犯下的,且顾大娘子也一直说冤枉。所以,在拿到这包袱首饰之后,我们几个就私下里派人打听了一下,结果却听来了两件事。” 说到这里时,她便放下了巾子,说道:“这头一件事儿,发生在开宴的那天。那天散了宴席之后,江十一娘与薛六娘便相约着直接去了藏书阁,并没回煮雪斋。而秦家三个女郎原先是打算回去的,只是她们人还没到门口儿,那顾大娘子忽然就从院子里出来了,硬把她们拉去了藏书阁。换句话说,那天头一个回园子的人,是顾大娘子。” 安静的房间里,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闷,梁氏与几位品评夫人早知详情,自是安静地听着,而娄氏、陆氏与秦素三人,却是头一回听闻此事。 秦素倒还好,娄氏与陆氏此时便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 此时,便闻卫三夫人又续道:“我们打听来的第二件事,发生在昨日下晌。容华夫人请煮雪斋诸女郎摘花之事,想必大家都听说了吧?” 陆氏与娄氏便齐齐点头,皆道:“这事儿我们都知道的。” 卫三夫人“嗯”了一声,面色仍旧很是难看,继续道:“几位许是不知,昨日去摘花儿的,其实只有江、薛、秦三姓女郎,而顾大娘子却是被容华夫人单留了下来。据闻,容华夫人待她甚厚,后来见雨大了,还专门派了小车送顾大娘子回煮雪斋。而那个时候,另五位女郎还在摘花儿的路上,煮雪斋的小鬟全都跑出去找主子送雨具去了,顾大娘子回去时,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然而在座的众人却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从开宴至今,顾倾城至少有两次是单独一人呆在煮雪斋的,其中最为可疑的还是第一次。那一次她从院子里出来,硬要拉着秦家诸女去藏书阁,行为确实怪异。 房间里一片安静,秦素微敛双眸,并不说话。 “果然是小家子出来的,眼皮子竟是这样浅。”娄氏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语声中有着明显的不屑:“开宴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那顾倾城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很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她能做下这事儿,不出奇。” 这话实是说出了众人心声,那天顾倾城不过是被杜十七多问了两句,竟就委屈上了,一副小家子气,看上去一点都不稳重。 “说来说去,我还不知道这事儿是在何处发生的?可有旁人瞧见?”一旁的陆氏便问道,面上却是有着些许忧色。 这一回卫三夫人没说话,而是由江五夫人出面,将发生在偏门的事情说了。 陆氏一面听一面叹气,末了便沉下了脸,啐道:“真真晦气,居然在院门口出了这档子事儿。这院子里住着好些女郎呢,若是有个不好,那可就难以收拾了。” “妹妹此言有理。”梁氏一脸淡然地接口说道,语声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事儿的确非常严重,诸位夫人又是亲眼所见,如果不商量出个章程来,怕是不好交代。” 房间里便沉默了下来。 顾倾城的背后还连着个三皇子夫人谢氏,这事儿便有点棘手了,众人就算心中有了想法,此刻却也不便开口。 “这些……都是从顾大娘子那边搜出来的?”秦素此时终是说了话,一面便伸手指向了陶案,面上有着些许疑惑:“夫人们连煮雪斋也一并搜了么?” “也就只在顾倾城的房间里查了查,却是什么都没查出来。”梁氏淡淡地道,转眸看向了秦素:“公主不必忧心,煮雪斋里一切安好,几位小娘子都不曾被惊动。” 秦素向她笑了笑,遂不再说话了。 她的确有点担心秦家诸女,怕她们受到牵累,此时闻言,心下稍安。 “先说说这些首饰吧,该当如何处置?”娄氏再度发声,面上满是烦难之色,“就算要把东西还回去,那又该怎么说?难不成说是风吹走的不成?” 梁氏扫眼看了看她,淡声道:“好教诸位夫人知晓,今日上晌施大监来报,说是有个小宫人投了湖。” 秦素闻言,心下陡然一凛。 投湖?怎么会这么巧?这边还没出事,那边就有人投湖? 这般想着,她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好端端地有人投了湖?” 梁氏面色淡淡,扫了秦素一眼,说道:“皇妹妹这么问,我可就不知该如何答了。这牵风园里的杂役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旁人怎么会知晓?” 一旁的陆氏便不在意地挥了挥巾子,道:“这些小丫头心思多着呢,没准儿是碰上了什么事情想不开,就投了湖。” 秦素眉眼不动,心下却转个不停。 秦彦婉她们曾经看见过顾倾城与一个杂役小宫人来往,难不成,死的就是她? 第859章顾家事 此时,便闻娄氏的声音响了起来,听着却是如释重负的语气:“这样便好,事情总算有着落了。” 这话虽未明说,众夫人却都明白,这投湖的小宫人,便能担下一切的罪名。 那个瞬间,满座的夫人们也皆是长出了一口气。 “也只能如此了,这也是老天保佑,若不然,青莲宴的名声可就毁了。”卫三夫人此时便说道,一脸地心有余悸。 梁氏抬眼看了看她,继续说道:“说起来,今日之事确实是巧了些。但就因为太巧了,便由不得人不信。虽然赃物有了说法,只是,这件事本身却仍旧很棘手。” 秦素闻言,转眸看去,却见梁氏惯是平静的面容上,这一刻亦带着些许愁烦,几位品评夫人的脸色也是极为难看。 她们可是亲眼瞧目睹了事情的经过,甚至还亲眼见证了赃物从包袱里滚出来,这时候又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 卫三夫人便皱着眉道:“所幸当时也就我们几个看见了,但这事情要怎么处置,却是难。” “确实是……不好办。”娄氏的眉心蹙得死紧,眸子里是鲜明的烦躁与厌恶:“怎么这次青莲宴事情这样多?真真就没一天叫人省心的,烦都要烦死人了。” 她所烦恼的,自然不只是偷盗一事,而是连同此前的泄题事件一并烦上了。 几位品评夫人却并不知她为何突然就发作起来,一时间皆是面面相觑。 陆氏觉出气氛不对,连忙给娄氏使了个眼色,一面便打着哈哈道:“二皇嫂这就不对了,出了事儿大家一起想法子处置了便是,烦恼最是伤身,快喝口茶消消气。”说着便起身去给娄氏斟茶,一面又向她打眼色。 娄氏醒悟过来,自知语失,便摆出个笑脸来,一脸歉然地看向了诸位夫人:“我也是一时心急,大家别见怪。”说罢停了停,她便又转向了梁氏,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接便问:“如今还要请皇长嫂发个话,先定下个章程来,咱们才好继续商量。” 众人全都不约而同看向了梁氏,可梁氏却微垂着眼睛坐着,如老僧入定,竟是根本没理会娄氏的话。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江五夫人年纪最轻,又亲眼见到了顾倾城居然偷了江十一的簪子,心下对这个顾氏女极为厌恶,此时便皱眉道:“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吧。头一个,那顾大娘子可不能再待在牵风园了,得把她请出去,别带坏了旁人的名声;再一个,她和个男子在院门处拉拉扯扯的,那男子也很可疑,得找了人来暗中查清楚才行;第三,便是今日下晌最后的比试,诸位瞧瞧还有没有必要再比下去。” 说到这里,江五夫人便苦笑了一下,道:“不怕让你们笑话儿,到现在我这心还怦怦地跳着,现在回想起来,幸得那男子只有一人,若是多几个人,这事儿可就……” 她摇摇头,没再往下说,言下之意却是人尽皆知。众品评夫人皆是心有同感,俱皆点头不语。 “品评一事,几位夫人可都评好了么?”梁氏此时突然便问了一句。 几位夫人尽皆一愣。 都到这个时候了,梁氏倒还惦着青莲宴的品评,就像是根本没把偷盗事件放在眼里。 停了一会,卫三夫人便当先恭声道:“因出了这件事儿,我们便没去顺意楼,而是先将此事处置完了,再在我住的院子里一起品评,如今也差不多都评出来了。” “那几个下人呢?”梁氏又问道,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问法,忽尔就又转去了偷盗事件:“她们亲眼目睹了这件丑事,你们如今是怎么处置她们的?” 听得此言,陆氏的面上便也扯出个笑来,笑道:“诸位家中的仆役,想来……嘴都是很紧的罢。” 她的语气中有着强烈的不确定,显然对于这些下人的口风,并不是全然的信任。 几个品评夫人互相看了看,仍旧是江五夫人挑头,轻声道:“陆夫人放心,为防走漏消息,我们暂时把那几个仆役都送去了我们江家的一幢宅子里,派人严加看守,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言至此节,她便看向了梁氏,说道:“如今还要请梁夫人的示下,事情该如何处置?下晌的比试还要不要继续?” 梁氏拿巾子拭了拭唇角,清嗽了一声,往左右看了看,淡然地道:“取消下晌的比试倒也没什么,只是得想个好些的借口,不然倒要叫人指摘议论,却也麻烦。” “此事再议吧,皇长嫂还是先说偷盗事件如何处置才是。”娄氏有些不耐烦起来,催促地道。 梁氏面色平静,缓缓地道:“江五夫人此前的法子就很好,先把顾大娘子弄出牵风园,这一点大家都同意么?” 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众人自然不会不应。 梁氏便又道:“至于那个逃跑的男子,也确实该查,只是我想着,这委实也不是该我们查的。说来说去,出事儿的乃是顾家,我们管得再宽,也管不到人家的家中之事。” 三言两语间,却是轻轻巧巧地把所有人都给摘了出来。 娄氏与陆氏皆面露喜色,那卫三夫人却是蹙起了眉,忧心忡忡地道:“梁夫人这话说得在理,只是……事出青莲宴,谢夫人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梁氏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茶盏,凝眸看着盏中的茶水,不紧不慢地道:“这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此乃顾家的家事,要交代也是顾家人向三妹妹交代,与我们何干?” 这话说得已然迹近于无赖,却也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摘出所有人的好办法。 卫三夫人沉默地点了点头,江五夫人仍旧还是不放心,又道:“万一谢夫人怪罪下来,又当如何是好?” “江五夫人想得太多了。”梁氏淡声说道,浅啜了一口茶:“三妹妹最是明理,这种事情又怎么可能宣扬开来?至于事后的处置,青莲宴上士族林立,我想三妹妹也绝不可能做出焚琴煮鹤的糊涂儿出来的。” 第860章入皇庄 娄氏与陆氏一听这话,立时对视了一眼,彼此目中皆有喜意。 “到底是皇长嫂,果然比我们想得长远。”娄氏奉承地说道,面上是发自内心的一个笑:“有了皇长嫂这句话,这事儿便好办了。” 梁氏这是把所有参加青莲宴的士族都放在秤杆的一端,三皇子夫妇再是蠢笨,也要掂量掂量得罪这些士族的后果。 有了这层意思在,想必这件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了。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皇长嫂,心下颇觉凛然。 从泄题之事发生时起,秦素就觉得,这个梁氏很不简单,如今,她的想法再度被证实了。 难怪大皇子连个妾室都没有,这梁氏的手段,一般人怕是根本应付不来的。 便在众人暗自思忖之时,便闻梁氏又道:“我倒觉得,这事情处置起来不难,难的,还是事后的风声。需知这天下最难防的,便是人心。”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几位夫人,语声越加平淡:“我想着,不如找个地方,把那几个仆役搁在一处看着,过个一年两年的,等事情淡了再把她们放出来,这事儿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又续道:“我深知内宅之中诸事繁杂,那些世仆更是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夫人们若是在家中掌事的,处置起来自是容易。而若是不掌事的,只怕这一层一层的报上去再传下来,就不好办了。” 几位夫人闻言,皆是面色微变。 梁氏此语,直是点出了各大族内宅里的通病。 梁氏此时便又道:“我虽不才,却也不愿担上毁掉青莲宴的罪名,所以,我才会寻了这么个最简便的方法,尚请几位夫人体谅。” 话是客气话,但梁氏这却是铁了心要把一切后患除掉。 江五夫人便蹙起了眉,迟疑地道:“还要请梁夫人明示,这所谓的看管,是怎么个看管之法?” “皇庄。”梁氏淡淡地道,扫眼看向众人,视线极为平静:“这件事可以瞒下,却不能瞒上。为着青莲宴的名声、为着诸族的名声,必须上报父皇。届时那几个仆役便可以直接送去父皇的庄子上,交给皇庄上的管事看管。也不过就是一两年的事儿罢了,诸位以为如何?” 只怕进了皇庄,这些仆役便再出不来了罢。 众夫人的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面上的神情亦是各异。 梁氏环视四周,悠悠然拂了拂衣袖,漫声道:“此乃一劳永逸的法子,我知道我人微言轻,好在父皇会为我做主。请诸位在此助我一臂之力。” 语毕,梁氏已然站起身来,郑重地向着众人行了一礼。 她的话说得这样明,姿态又摆得这样低,众夫人又如何能推拒?只得捏着鼻子应下了。 秦素安静地坐着,并不言声,心下对梁氏极为佩服。 头脑清醒、视野开阔、行事果断,这位大皇子夫人,当真是个人物。 此时,却听陆氏又问道:“皇长嫂这法子确实是好,只是,这么些个仆役又怎么能安排进皇庄呢?到底她们也是外头的人,进皇庄也是不容易的罢。” 梁氏转眸看向了她,淡淡一笑:“父皇乃是天子,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天子办不到的呢?” 陆氏立时就明白了过来,她这是问了个蠢问题,不由讪讪地道:“我愚钝了,皇长嫂勿怪。” 梁氏和声道:“你与我,还有这座中所有人,皆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这件事到底不是小事,若能皆大欢喜,岂不为美?” 众人自是点头称是,这件事也就这样定下来了。而至于下晌的比试,最后几经商议,还是如期举行。秦家诸女郎各有玉珮落袋,薛六娘与江十一亦没落空,众人也算皆大欢喜。 自然,此次青莲宴最后落幕之时,晋陵公主亲自出马,以一曲《南山》惊艳四座,就此为中元十五年的青莲宴收了梢,那一曲简单质朴的乐韵,亦成就了本次青莲宴最后的华章。 然而,相较于牵风园里的曲终人散、余韵袅袅,位于广明宫右一路的殿宇中,此际却压抑得叫人害怕。 殿门外的宫人全都退去了廊下,一个个噤若寒蝉,垂首立着不动。而在寝殿之中,谢氏微阖双眼,披散着头发,背靠隐囊依坐于屏榻上,满面病容。 在她的榻前,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半伏着身子跪在地上,正哀哀地哭泣着。 她有着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黛眉微蹙、水眸含烟,正是被人当场捉赃的顾倾城。 “啪”,一声脆响,一只青瓷花斛被人摔在了地上,碎瓷四溅,里头的花枝散落了一地,水顺着砖缝儿往下淌去。 随着这阵响动,是三皇子压抑的怒吼声:“我问你话呢?你是死人么?” “殿下这话……问得可笑。”谢氏闭着眼睛说道,声音很虚弱,说话间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这件事儿殿下可与妾……商议过?顾氏那边也没半个人来告诉妾一声儿,殿下这时候……反倒来怪妾,妾……无话可说。” 说这些话时,她像是花掉了全部的力气,语罢便掏出巾子来捂着嘴,沉闷的咳嗽声瞬间便回荡在殿宇中。 三皇子一脸嫌恶,飞快地拿巾子掩住口鼻,往后连退了好几步,然他面上的怒意却是不减反增,“砰”地一脚踢向了书案,狠声道:“你会不知道?我之前不是与你商量过?你是怎么办的事?” “妾……不懂殿下的话。”谢氏仍旧闭着眼睛,身子软软地依在榻上,面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妾自滑胎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咳咳……妾哪有功夫去管……那些事儿……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咳咳咳……” 她边说话边咳嗽着,说到此处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猛咳,直像是要把心胆都咳出来一般。 “夫人……夫人为何这样说?”一直跪在地上的顾倾城,这时忽然便抬起了头,水眸中盈满泪光,面上是明显的不敢置信:“夫人……表姊不是派了人来与我联络的么?” 第861章终反目 谢氏微微睁开眼睛,一面颤抖着手去拿旁边的杯盏,一面摇头喘息地道:“顾家表妹,你……你都在说些什么?我何时遣人……去找过你?” 顾倾城面白如纸,颤声道:“那个小宫人不正是表姊派来的么?她说……她说她奉了表姊之命,要我替表姊做几件事。她还说,若是事情做得好,表姊会……会予我一个绝好的前程。若不是听了她的话,我又怎么会把字条儿夹在书里?又怎么会跑到院门口去拿什么包袱?谁想那包袱里居然……居然装着那些东西,夫人如今一句‘不知道’,便把事情都推在了我的身上,却要叫我如何自处?” 言至此处,她已是一脸哀绝,以袖掩面轻声哭泣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瞧来楚楚可怜。 谢氏颤着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水,旋即却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道:“表妹的话,我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我再说一次,我从来没……没派人去寻你。那夹字条儿又……又是怎么回事?你去院门口拿什么包袱……这一切又与我何干?” 听了这话,顾倾城哭声顿止,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谢氏,颤声道:“夫人,您……您可不能这样说啊。我都是遵照您的意思去做的啊,您这时候……为何不认账了呢?” 她的声音里含着莫大的委屈,珠泪滚落,即便是哭,也美得叫人心生爱怜。 然而,当三皇子的视线落在这惹人怜爱的美人儿身上时,却只有深深的厌恶。 “蠢货,你给我闭嘴!”他低声怒喝道,神情因压抑而显得越发阴鸷:“我好容易才给你弄来一张青莲花笺,是叫你扬名的,可不是要你来出丑的。你如今坏了名声,还是最最丢人的偷盗之罪,你跪在这儿我都嫌脏,你还有脸哭?” 他越说越怒,又是一脚“砰”地踹在了案上,把顾倾城吓得一抖,哭声顿时就停住了。 “还有你!”三皇子以转向了谢氏,眼神中混杂着厌弃与猜忌:“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当时拍着胸口跟我保证会把人弄进桓家去的,又是哪一个?还说什么你家表妹倾国倾城,必能诱得那青桓动心。这些话难道都是狗屁不成?” 他似是怒极,此时已有些口不择言,连粗鄙之语都说出来了。 谢氏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旋即便将茶盏搁在了凭几上,有气无力地道:“殿下这话……请恕妾听不懂……妾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 三皇子被她的话噎住了。 那一刻,他眸中的怒意忽然就冷却了下去,看着谢氏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寝殿里安静了下来,三个人皆不曾说话,似乎连时间都跟着静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皇子蓦地仰起头,“呵呵”地笑了起来。 便在这笑声中,他抬手一拂,那陶案上的妆盒与铜镜等物,尽皆被他一把扫在了地上。 顿时,大殿中一阵“乒呤乓啷”的乱响,伏地的顾倾城吓得身子乱颤,而倚榻靠坐着的谢氏,面色则愈加地苍白。 “殿下……这又是何必?”谢氏似乎有点喘不上气来,说话的声音十分嘶哑,“如今事情已出,殿下还是当……早做打算,陛下那里……咳咳……殿下也该早些去……说一声儿才是。” 句句皆是为着三皇子考虑,可是,三皇子却根本不领情。 他举手正了正发上的玉冠,面上倏然露出了一个冷笑:“不劳夫人费心。”伸脚踢开了落在地上的铜镜,他的眼底深处涌起浓浓的讥嘲:“这种时候,也很不用着夫人来当好人。” 言至此处,三皇子便勾了勾唇,一脸嘲弄地看着谢氏:“我劝夫人也不要总把旁人当傻子,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不就是滑了一胎么?你这是明打明地跟我叫板来了。我请托你的事情你不做也就罢了,还反过来摆了我一道。果然是士族嫡女,手段了得。我这个做夫君的自愧不如。” 谢氏拿巾子掩着唇,神情麻木,也不辩白,就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三皇子再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将袖子拂了拂,提声唤到:“来人。” 大监金有平很快便出现在了殿门边,三皇子便先将下巴往顾倾城的方向点了点,厌恶地道:“拖下去!” 金有平应诺一声,叫来几个力大的健妇,将顾倾城半扶半拖着弄走了。 三皇子大马金刀地往扶手椅上一座,掸着衣袖好整以暇地道:“金大监听着,夫人最近心火旺,这寝宫里头太暖了,不宜于养病。你去叫人把抱厦收拾出来,将夫人挪过去住着,也别叫夫人劳了神,往后这右一路的诸事,你就听华夫人的安排罢。” 金有平恭敬地立时应了个是,飞快地退了下去。 大殿里重又安静了下来,瑞兽香炉中,有青烟袅袅升起。 “谢殿下……厚爱。”良久后,谢氏终是低声说道。 三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卿乃是吾爱妻,吾自当敬爱。” 谢氏阖着双眼,无力地叹了口气:“殿下与其……把力气用在妾的身上,倒不如好生想一想……顾表妹此前的话语。” 她说着便又咳嗽了起来,好一会儿后方又续道:“那顾家表妹说了夹字条儿之事……还说了……妾派人与她联络之事,这些……皆是子虚乌有,妾从没派人与她接触……咳咳……更不曾叫人让她去院门口等什么人。殿下该当好生查一查,此事的背后……很可能是有旁人暗中设局……咳咳……殿下不可不防……” “夫人既有胆子做,又何必否认?”三皇子的面上仍旧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唯眼底深处藏着针尖般的怨毒:“我知道,夫人怨恨于我,恨我不肯站在夫人这边,恨我把阿茵升成了内家子,让夫人少了一条臂膀。” 说到这里,他将衣袖拂了拂,一派洒然地道:“往后夫人不必再烦恼此事了,安心养着罢。” 第862章移别居 谢氏缓缓抬头,满脸怔然地看着三皇子,眸中忽地便生出了一丝怜悯:“阿茵……华夫人那件事,殿下以为,把她拎出来,就能伤得了妾么。殿下啊殿下,殿下还是太……” 她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便重又闭起了眼睛,一脸地倦怠:“往后……殿下自个儿珍重罢……” “吾,自当珍重。”三皇子几乎是咬牙说出了这句话,额角青筋直跳,面色十分吓人。 语毕,他霍然起身,大步跨出了殿门,那橐橐靴声被风拂乱,很快便杳不可寻…… 青莲宴结束后不久,中元帝便连下了两道口谕。 第一道口谕是关于三皇子之妻谢氏之顾姓表妹的,中元帝将这位顾家女郎,嫁予了临睢一户小姓为妻,且连夜将之送出了大都。 而中元帝的第二道口谕,则是命江、卫等数族各遣仆役前往皇庄效力。 相较于热闹的青莲宴,这么几件微末小事,自是无人注意得到。于大多数人而言,“晋陵公主新曲《南山》惊四座”,自是远比“各族遣仆入皇庄效力”或“三皇子妻妹出嫁”这种无聊的小事要来得更有意思,也更有可说道之处。 而紧接在皇宫中又发生了好几件事,亦远比前者更为引人注目。 便在青莲宴结束的第三日,江仆射亲自进宫面见中元帝,痛哭陈情。次日,丽淑仪便因病重挪出了皇宫,被安排去了位于大都城东郊的避暑山庄暂住。 那避暑山庄位于大都城外百里一座名叫“天龙山”的山脚,那天龙山乃是天子行猎之处,因山高林密、野物众多,先帝爷还在时,为方便计,便在此处建了一所避暑山庄,当年也曾经是大都权贵们与天子共乐之处。 不过,中元帝对行猎向来不甚热心,且大都的夏天也一向凉爽,故那座避暑山庄已是久无人去,倒也成了一处极为安静的所在。而这人迹罕至的避暑山庄是否宜于养病,丽淑仪去了之后又会如何,那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丽淑仪挪出皇宫之后,还没过上半个月,宫里就又闹出了一件魇胜之事,也是一时间传遍了大都的贵族圈儿。 因丽淑仪搬去了避暑山庄,猗兰宫便空了下来。有一日,一个小宫人不知怎么就从那床榻底下翻出了一个稻草人儿,那稻草人上拿朱砂写着丽淑仪的生辰八字,而在稻草人的心口与脑门儿上,还插着数根银针。 此事闹将出来,中元帝自是极为不虞,便命邢有荣去查,结果查来查去,就查到了容华夫人杜十七的头上。 纵然杜十七竭力否认,但从通光殿里搜出来的另一只稻草人,却成了让她无从辩解的铁证。那稻草人上写着最近比较受宠的昭容夫人的生辰八字,就差往脑门儿上扎针了。 发现此物之后,中元帝大为震怒,立时便将杜十七的容华夫人头衔给抹了下来,直接贬成了最低等的良人,又把她赶去了最冷僻的“含光殿”,与一群不受宠的低等宫妃一同居住。 在皇宫里,举凡带着“光”字的宫殿,通常都不大好。而这含光殿比通光殿还要偏僻,窝在皇城最北端,与寿成殿隔得极远。杜十七若是想要再见天颜,那她可得花老鼻子力气才行了。 除魇胜之事外,中元帝某日微服私访,偶遇一徐姓娇俏小美人儿,心甚爱之,遂将之封为了美人儿。 这位徐美人因是庶民出身,故她在后宫里的品级,是永远不可能往上升的了,就算她诞下龙子,也只能往那美人的封号上加几个字而已。 这位徐美人的到来,委实安慰了中元帝的一颗老花心。因杜十七、丽淑仪带来的那种失落感,也在这徐美人的身上得以弥补,这让他的心情又渐渐好转起来。 这件事也传得颇广,众人皆道那徐美人运气好,一来就得了圣心。 宫中的事情纷纷扰扰,宫外的各士族无不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些上头,揣度着圣心何在,江、杜二姓孰强孰弱,却也没心思去管别的了。 于是,八月初时,皇庄上突发食物中毒、导致近十位仆役身亡之事,自然也就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便在离着大都千里之遥的凉州古道上,有一个人,对皇庄事件以及三皇子妻妹婚事的关注,却是远胜于其他。 那人立在树下,安静地读着手里的信,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信上写着的一个名字: 顾倾城。 “似见故人矣……”那人喃喃地叹息着道,抬起头,看向了远处的天际。 他身形修挺、风度凛然,一身绛色长衫仿似火焰般灼目,可他的容颜却又是那样地冷,如冰似雪,俊美有若神祗。 正是名满大都的青桓——桓子澄。 此刻,这位大陈第一美男子,便立在这凉州古道的路旁,神情空远,仿佛陷入了迢遥的回忆中。 在他的身前,是大片广漠无人的荒野,黄沙遍地、衰草连天,一棵白杨树孤零零地挺立他的身边,树上的叶片已然枯黄,秋风扫过,飒然作响。 西风古道,马鸣萧萧。 桓子澄的视线,停落在了极远的地方。 在这片旷野的尽头,那远处灰云堆积之处,有一片隐约的城池的轮廓。 北地的秋天,西风冷且劲,纵然有大片的阳光照在身上,亦只有些微暖意。 桓子澄收回视线,再度低头读信。 阳光落于他的侧颜,于挺直的鼻骨旁刻下浓重的阴影。他垂眸看着手里的信,视线微微滑动,冰冷的脸上,一无表情。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将信折进袖中,负起了两手,转身往回走去。 大片的旷野被他抛去身后,那阔大的空寂仿佛没有尽头,而在他的身前,却陡然现出了一座笔直的山峰。 在这片阔远的平原地带,这座山峰就如被巨人从地底下生生拔起的一般,突兀而又奇诡,山势险峻、寸草不生,唯大块的黄色、青色与黑色交织的石块,被经年的朔风吹成奇形怪状,累满整座大山。 第863章二宗师 以这座山峰为首,那平坦的旷野亦于此处断然中结,如同被群山一刀割断,连绵起伏的大山横亘于其上,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桓子澄步履从容地往前走去,直到行至马车旁,方才停下了脚步。 在马车停靠的正前方,是一条窄细的山道,山道两侧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夹住了一线细细的蓝天。 遥遥地望着这条山道,桓子澄面无表情。 李隼一脸肃杀地跟在他身旁,手按剑柄、面色极为冷峻。 当此际,前方陡然传来了数声低喝,随后是“呛啷啷”拔剑之声以及兵戈相击之声,杂以男子低沉的呼喝与啸声,此起彼伏,响彻山道。 这分明便是有人正在打斗,而在那山道的拐角处,亦偶尔有兵器的寒光一闪而逝,然桓子澄却仍旧是面无表情,就仿佛没听见一般。 “这是第几拨了?”他淡然地问道,伸手掸了掸袍袖。 李隼利落地叉手道:“回主公,是第三拨了。” “唔。”桓子澄点了点头,不复再言,却是又自袖中将信取了出来,仔细地看着。 李隼亦是面无异色,仍旧侍立在他的身旁。 在他们的前方与两侧,是桓府的大队车马。此时,这些车马皆停在了山道的入口处,侍卫在前、仆役在后,形成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半圆之阵,而无论侍卫还是仆役,皆是一派的镇定,就好象前方的打斗与呼喝根本不存在。 便在这诡异而又有序的氛围之下,桓子澄面色平静,视线在信笺上来回滑动。 好一会后,他方才微启了唇,唇畔漏出了些许话音:“晋陵公主……竟会写曲?” 这话听着像是自语,然而他却转首看向了李隼,仿佛需要他给出一个答案。 “回主公,属下不知道。”李隼想也不想,利落地答道。 这回答几乎使人发笑,然桓子澄居然微微颔首。 那一刻,他面上的神情有些怪异,既像是感慨悲怆,又像是欢喜不禁。 “虽然早有所感,可……我还真是……没想到。”他再度轻声语道,语气极为复杂,竟叫人听出了悲喜交织的意味。 “原来,她与我……是从同一处而来的呵……”桓子澄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李隼依然面无表情,站在那里连根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 桓子澄的叹息,亦在这寂静之中渐渐隐去。两个人皆不再说话,这一队车马也兀自安静着,除了马儿打响鼻的声音,以及呼啸而来的风声,便只有前方传来的打斗声,且,那打斗之声也在渐渐变弱。 数息之后,一直浑身紧绷的李隼,蓦地气息一松,旋即转向桓子澄躬了躬身:“回主公,他们回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便见那山道中蓦地现出了两个老者,其中一老者身穿黑袍,高瘦如竹竿,而另一人则着灰衫,矮胖如圆球。 这样的两个老者同时出现,似乎是有些滑稽的。 可是,当你看见他们时,却生不出这样的感觉,唯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几乎迫得人睁不开眼。且这两名老者纵是形容完全不同,可他们的眼睛,却是同样地锐利与刚勇,步态行止更是气度非凡。 这两个人慢慢地走到圆阵前方,那守在前头的侍卫便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李隼立时迎上前去,躬身道:“见过鲁宗、见过孟宗。” 那身形高瘦的鲁宗“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而矮胖的孟宗则瞪了李隼一眼,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李隼摸摸脑袋,什么话也没说,引着二人来到了桓子澄面前。 “见过主公。”一见桓子澄,二人立时肃声行礼,执礼竟是甚恭。 此时,桓子澄冰冷的脸上亦有了一痕浅笑,上前扶起了他们,和声道:“辛苦两位了。” 孟宗直身而起,拍了拍圆圆的肚皮,笑呵呵地道:“幸不辱命,可见小老儿这把骨头还管用。”说着他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屑地道:“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三不两下地就死了,没劲儿透了。” 李隼便低低地道:“徒儿说要去的,您老偏不乐意。” “怎么啦?还不兴让我玩儿一回的?”孟宗立时眦起了满脸的胡子,眼睛瞪得铜铃样大。 李隼缩缩脖子,没再吱声,一旁的鲁宗十分难得地开了口:“你也省口气,就剩一个徒弟了,再吓跑了该当如何?” 他的声音不如孟宗洪亮,而是较为低沉,且吐字微涩,显是不常说话。 孟宗立刻瞪了他一眼,而奇怪的是,这一眼瞪罢,他居然没再说什么,嘟嘟囔囔地走去了一旁,看起来竟像是听进去了。 桓子澄面现温笑,款声道:“两位宗师请先下去休息罢,余下的事交予李隼他们便是。” 鲁宗与孟宗向他微一点头,便退了下去。 待他们离开后,桓子澄便转向了李隼,吩咐道:“请哑叔过来。” 说这话时,他终是放下了信,面上的神情也恢复了平素的坚冷。 “诺。”李隼应了一声,飞快地下去传话,未几时,哑奴便走了过来。 桓子澄往车边行了一步,探手掀开了青帘,淡然地道:“上车再说。”语罢便当先跨进了车中。 哑奴很快便跟了进来。一上车,他便立时沉声道:“主公放心,前头的路都清干净了,现在便可通行。” 桓子澄点了点头,面色却像是有些恍惚,安静了好一会儿后,方才道:“今日这是第三拨了。” 哑奴神情一冷,肃然道:“是,主公。从我们离开泗水关之后,这是第三拨意图偷袭之人。” 桓子澄冰冷的脸上,唇角微动了动,好似拂过了一个淡笑。 “是不是查不出来历?”他问道,语声冷若寒霜。 哑奴的面上便现出了些许惭色,垂首道:“属下愧对主公。我们审了几人,只这些人都是本地人,只说是有人给了钱叫他们打劫,而那给钱之人,有说是男的,也说是女的,口音他们也是听不出来,极不好查。” 第864章彼竖子 桓子澄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现出了些许温和,语声也不复方才的冰冷,和声说道:“此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在我身上罢。” 说罢此言,他便叹了口气,蓦地转了个话题:“陛下给我定下的回城之日,是哪一日?” “是八月上旬。”哑奴立时回道,“主公拿来的公文上,也标注了回京的日期。” 他们此次往泗水巡边,来去都是有明确日子的,这日子也是中元帝亲自定的。桓子澄此时问来,让哑奴有些不明所以。 桓子澄闻言,唇角十分难得地往上勾了半分,淡淡地道:“果然如此。” 哑奴沉默地看着他,显是并没听懂他的话。 桓子澄面无表情,自隔板中取出形制古朴的陶壶与陶盏,慢慢地斟了一盏茶,说道:“自我们离开泗水后,便接二连三地遭人偷袭。一开始我们都以为这很可能是龙椅上的那位在出手试探。可是,两方面交手之后,哑叔以及鲁宗他们都说,这些人皆是山匪之流,根本不值一提。那么,哑叔请想,那暗中设局之人数次偷袭于我,目的何在?” 哑奴怔住了。 这个问题他也曾想过,却总是不得要领。 在最开始时,他们只以为是偶尔遇到的山贼,后来又疑心是皇城中的人动手脚,而到了最后,事实已然表明,这是另一拨人在暗中设局。 可这设局之人手段也太低了,找了这么些软脚虾,哪里挡得住桓氏的车马? 简直就是胡闹。 心中是如此想着的,哑奴便也说了出来:“回主公,我觉得这设局之人就是在胡闹,所谓井底之蛙、蠢不可及,这人也把桓家瞧得太小了。” “非也。”桓子澄淡声说道,唇角的弧度略有些加深,面上的神情亦像是含了些讥意:“哑叔这一回却是想岔了,依我看来,那设局之人,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取我的命,而是要……阻我的路。” 哑奴微微一惊,问:“此话怎讲?” 桓子澄淡然地勾了勾唇:“哑叔且想一想,自从被偷袭之后,我们赶路的速度,是不是慢了许多?” 哑奴便皱起了眉:“主公乃千金之体,不能有一点损伤。为安全计,我们必须要查清前路才可前行,因此这一路上的速度就有点……”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地顿住了。 那一刻,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陡然一变,失声道:“原来……竟是如此?!” 桓子澄便冲他微一颔首道:“诚如哑叔所想,就是这么回事。” 哑奴身上的气息瞬间就冷了下去,沉声道:“此计果然阴毒。以数次偷袭引得我等警惕,为安全计,我们不得不放慢行路速度,小心行事。而那人的目的也正在于此。他是希望主公赶不上回京的日子。” “正是。”桓子澄一口饮尽茶水,搁下了陶盏:“逾期不归,就是抗旨,往小处说,我会被记下一次大过;往大处说,陛下完全可以治我的罪。而我若有罪,则我这个散骑,怕是也做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唇角再度动了动,面上却是一派冰寒:“由此及彼,这设局之人是谁,一目了然。” 哑叔身上的冷意,瞬间一凝。 那一刻,他这个人仿佛突然就消失了,或者说是隐了形,甚或是与那车厢、与西风、与这旷野高山融在了一处,叫人根本察觉不到他这个人的存在。 好一会后,哑奴身上的气息才终是重新归于冰冷,抱起双臂,淡淡淡吐出了两个字:“竖子!” 说这话时,他的面上布满了轻蔑与鄙夷。 桓子澄转首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北地荒凉的景物,嶙峋的山崖直插云霄,巨石临壁而生,有若怪兽。 比起这危险而阴森的连绵大山,桓子澄觉得,他身边的所谓亲人,或者说,是这世上的人心与算计,才最为险恶。 桓子瑜,他异母的亲弟弟,果然颇有智计。 前世今生,皆如是。 “礼物呢?都备齐了?”桓子澄忽然就开了口,语声仍旧是平素的冰冷。 这话题与之前差之千里,哑奴被问得愣了愣,好一会儿后方叉手道:“回郎君,全都准备好了,按着各房头儿挑的,不会有错,郎君但请放心。” 一面说着话,他身上的气息却是渐渐地平复了下来,那张憨厚的脸上,终究浮起了真切的欢喜。 “哑叔很欢喜么?”桓子澄问道。 虽然他并没看哑奴,可却像是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 哑奴举眸看向桓子澄,微笑道:“纵然有小人捣乱,但是郎主与郎君却是十来年后头一回在京城过重阳节。郎主……还是看中郎君的。” “哑叔是这样想的么?”桓子澄转眸,淡然地看了他一眼。 哑奴的神情有些犹豫,沉吟了片刻,终是叉手道:“属下没有想法,但听主公安排。”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后,方轻轻一叹:“罢了,哑叔与旁人自是不同的,我不可相强。” 他像是有些意兴阑珊,枯坐了一会儿后,方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方才说得不对,哑叔勿怪。”说罢,他便探手从隔板中取出一只白瓷茶盏,慢慢地斟了一盏茶,递给了哑奴。 哑奴坦然地接过茶盏,仰首喝尽,复又看向了桓子澄,面上流露出了疼爱的神色,温言道:“郎君……很聪明,明公如果还在世,想必会很欢喜的。”他说着已是满脸的感慨,看向桓子澄的眼神满是笑意。 哑奴此处所说的明公,乃是指的桓子澄的祖父——桓复诚。 桓子澄闻言,面上微有些动容,望着窗外出了会神,方缓声说道:“我所为者,乃是天下之大事,有哑叔相助,我自安心。” “属下愿为主公效死。”哑奴将茶杯搁下,垂首肃声道。 “那我就多谢哑叔了。”桓子澄语声是温和的,停了停,又问:“我叫你约的人,可约好了?” “约好了。”哑奴的表情郑重起来,叉手道:“我与他们约在了前方百里处的黄垭子口见面。那地方地形隐秘,不易叫人察觉。” 第865章情有寄 桓子澄闻言便点了点头,面色重新归于冰冷,执起茶壶倒茶,问:“对方人手如何?” “两位宗师,两位半步宗师,余者皆是大手圆满。”哑奴的语声压低了些,面上的郑重之色也是愈浓:“虽他们的境界不如我等,然那一国的武技极为诡异,纵然有我护着,主公还是要小心,我们也需做好万全的准备。” 桓子澄没说话,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哑奴躬了躬身,无声地退了下去。 很快地,这一队车马便启了程,桓子澄坐在车中,第三次从袖中取出信笺,垂目细看着,面色再度显出了几分恍惚。 他正在看着的,依旧是信上的那个名字: 顾倾城。 “这还真是……故人犹在……”他的手指在那名字上抚过,喃喃地说道。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似是浮现出了一张绝世的容颜。 而随后,那绝美的丽颜便被泪水弄得扭曲起来,连同他记忆中的那个声音,也是扭曲的、潮湿的,粘稠得叫人甩不开: “……桓家大郎君,你……你怎么会在妾的榻上……”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柔弱而又可怜,身子裹在白布巾下,不住地颤抖着,像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兔子。 那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中情药。 他的好四弟算是送了他一份大礼,这位倾国倾城的顾倾城,便是那件礼物。 再然后,他便有了一个绝美的妾室。 若非彼时的顾倾城已是再蘸之妇,而他又用了手段,把事情死死压了下去,只怕一个正妻的名头,就要落在她的头上了。因为,他的父亲也一力希望着,这位顾大娘子,能够成为他桓子澄的正妻。 桓子澄的眼底,浮起了一个讥嘲的笑意。 父子相忌,怕是再没有比桓道非最擅此道的了。不仅仅是对他桓子澄,就算对家中那剩下的几个儿子,桓道非也是深深地忌惮着的。 这位司空大人,倒是与中元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桓氏嫡子娶再蘸之妇为妻,这种事情连彼时的中元帝也看不下去,亲自下了口谕,命桓子澄“纳”顾氏大娘子入府,这才算是给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定下了妾室的名份。 桓子澄有些怅然地抬起了头。 那是中元多少年的事情了?中元十九年?还是中元二十年? 时间过去得太久,久到他的记忆已然有些模糊。他只记得, 当年他以“白桓”之名领袖风云,成功地击退了赵国的几次进袭,成为了整个大陈最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他的好四弟终于忍不住了,想要把一个寡居的顾倾城塞进来做他的正妻。 桓氏嫡长子,却娶了一个无用的弱妻,这种事情,在桓道非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一次,而桓子瑜,想要让它再发生一次。 好在彼时的中元帝还没有昏聩到家,尚算有着几分清明,亲手阻止这件事。 风拍车帘,稀疏的阳光随风潜入,落在桓子澄的脸上,明晦不定。 他微微勾着唇,眼底却是一片枯瑟。 纵然被算计着与顾家大娘子同了榻,可彼时的他……却还是太单纯了些,满心以为,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也是被人陷害的,心下倒对她起了怜惜之意。 也或者是她委实太美,也太柔弱,激起了他心底里仅存的、极其微弱的那一点点柔情。 他后来也始终未娶,一来是不想在这件事上被人操控,二来也是因为,有了一个她。 她让他柔情有寄,亦令他感受到了难得的轻松与欢愉。那时他还想着,便是一辈子不娶妻,有她相伴,这漫长而疲惫的人生,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熬。 直到……他发觉她与广明宫有牵连。 确切地说,顾倾城是三皇子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 在获知这个消息时,他记得,他是笑了的。 这确实很可笑。 毕竟,他的那一点仅存的怜惜,最终还是被人弃如敝履,这也确实是叫人发笑的。 而也是到了那时,他才明白,他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居然任由一个撒谎成性、虚伪自私的骗子,在自己的身边生活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他亲手结果的她 看着她在他的剑下渐渐变冷,他的心,也在那一刻变得很冷。 疏落的光影之下,桓子澄的唇角,泛起了一个苍凉的笑。 而今回首再看,他只觉得无趣,而那所谓的冷,也委实是荒谬得很。 不过,他还是要谢谢他的好四弟。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四弟,他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磨练着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以身试药,以锻炼对迷情之药的耐力。 若非如此,端午宴的那一晚,他也不会扛得住那药性的发作。 桓子澄的唇边,慢慢地便有了一个浅笑。 他又想起了那个挥着爪子的小家伙,在他的面前蹦来跳去,小兽似地活泼着,也小兽似地难以对付。 他看得出她对他的亲近,就好像他知道,她也一样看得出他的亲近。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够比他们之间的羁绊更深? 那些无用的情感,也唯有在这样深切的羁绊之下,才算是找到了宣泄的途径。 前提是,如果他桓子澄的身上还有着这样的情感的话。 好在,他与她之间,又多了一个相同之处。 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他谱的那一曲《南山》,兜兜转转,隔世而来,却落在了她的手上。 真是天幸。 桓子澄的眼底深处,终是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这温暖而柔和的笑意,瞬间便化去了他面上的冰雪,那一刻的他,俊美得几乎令阳光失色。 “主公,有飞鹰传书。”车厢外突然传来了赤鬼的语声。 桓子澄微微回神,将信笺收了起来,语声恢复了往日的冷然:“拿过来。” “诺。”赤鬼应了一声,将一个锦囊递进了车窗,沉声道:“大都、上京以及青州的消息,皆在此处。” 桓子澄“嗯”了一声,接过锦囊,一手立时敲向了车板:“哑叔进来。” 此刻的哑奴正坐在驭夫的位置上驾车,听闻桓子澄有召,他便将缰绳交予了旁边的驭夫,旋身跃进了车中。 第866章抚梅簪 桓子澄正在看着传来的消息,面上是一贯的淡然表情,待看罢之后,他便将其中的一张字条交予了哑奴。 哑奴垂目接过字条看了一眼,面上陡然现出了讶色。 他反复盯着那字条看了好几遍,方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桓子澄:“此事……可确定?” 桓子澄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早就怀疑了,如今青鬼那边消息传来,已可确定。”说至此处,他不再言声,而是自隔板下取出了纸笔等物。 哑奴立时知道他要做什么,便熟稔地上前替他磨墨,桓子澄提笔沾墨,挑了张白茧纸出来,在上头略写了几个字,推到了哑奴的面前。 哑奴垂眸看了,眼中便露出了更多的讶然,抬头问道:“郎君早就布了后手么?” 桓子澄冰冷的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讥嘲:“在旁人眼中,我桓氏原来已是如此不堪,几如坊市,什么阿猫阿狗皆可进出。我若无后招,岂不是愧对于敌手?”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中难得地有了情绪,那是一种沉着与笃定,还有着几许隐约的傲然。 哑奴愣怔了好一会,方才叹了口气,面色倏地黯淡了下去,低语道:“夫人……原先可是很欢喜的。” “空欢喜而已,不值一提。”桓子澄接口说道,语声变得极为冷淡,就好像此时所论的不是亲生母亲,而是一个陌生人,“此事若不断,只怕母亲往后再无欢喜之机,我桓氏,亦逃不脱灭顶之祸。” 哑奴悚然抬头,愣了片刻后,终是敛去了情绪,肃容道:“主公说得是,我妇人之仁了。” “无碍的,人之常情罢了。”桓子澄说道,面上没有一点责怪或埋怨。 他怎么能怪罪旁人? 他是个死过一次又重新活过来的怪物,这世上能够与他有共鸣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轻轻地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思绪,桓子澄看向哑奴道:“我叫哑叔收着的东西,还在么?” 听得此言,哑奴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复杂,沉吟片刻后,探手自怀中取出一个扁扁的锦盒来,交予了他。 桓子澄接过锦盒启开盒盖,却见那里头放着一页折起的纸,那纸的颜色已然泛黄,看起来薄且脆,一望而知是有些年头的了。 “很好,做得极旧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动作,仍旧只凝目看着那张旧纸。 虽然是折起来的,可因了纸页薄脆,这页纸便显出了几分透明,能够隐约瞧出纸页背后画了一幅画,画中少女容颜娇美,身旁是一枝灼灼桃花,旁边还有一方颜色奇特的碧色钤印。 哑奴便低声禀道:“这是小宁亲自泡制的。他向来喜欢这些,据他自己说,已可乱真。” 桓子澄微微点头,唇角动了动,面上便有了一分感慨:“在哑叔的面前,宁宗也变成小宁了。” 哑奴憨憨一笑:“他比我矮了好几辈,自然是小宁。” 那一刻,他说话的语气委实太过于平淡,让人难以相信,他说的这位小宁,乃是位列桓氏八大宗师之一的宁宗。 “哑叔威武。”桓子澄似是心情甚好,居然开了句玩笑,旋即便盖上了锦盒,仍旧将之还给了哑奴,自嘲地道:“在你那里放着却是比我这里安全。好生收藏,吾有大用。” 哑奴郑重应了声是,便将锦盒又收了起来。 桓子澄凝望着那张白茧纸,面色又归于冷然,问道:“方才事急,我却是忘了问,火凤印可有下落?” “已查出了眉目。”哑奴低声道,旋即便拿起了一旁的笔,饱沾浓墨,在那茧纸的空白处写了几句话。 桓子澄的视线随他的笔锋缓缓移动,面上的神情很是平静,待哑奴写完,他便微一颔首:“果不出我所料,我这一步棋,算是蒙对了。” 哑奴亦是满面的感慨,搁笔叹道:“我也没想到,那火凤印居然牵涉到这些事情上去,若非主公派人去了赵国,只怕这消息我们还查不到。”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倚窗而坐,似是在出神,良久后,方轻声道:“此事,我仍有一些疑惑,便在于父亲。”他转头看向哑奴,面上罕有地带着几分疑色:“父亲对此事,想来应该是知情的,只是他为何……” 他为何在前世时始终一言不发,直至临刑前,他都是缄口不言。 为什么? 桓道非对火凤印,以及对火凤印曾经的主人,到底知道多少?又为什么至死都在隐瞒? 阳光自窗外披散了下来,落在桓子澄的脸上,他的眼眸在光影下变幻着,难以捉摸。 此时,哑奴却是又开了口,语声却是有些担心:“大都的情形如何?” 如果桓子瑜的目的就是要拖慢他们的速度,那么,他在大都或许会有相应的行动,故哑奴这才会这样问。 桓子澄“唔”了一声,将另一张字条也交给了他,淡然地道:“倒是无甚大事,父亲正为四弟谋高升之策,还有紫鬼传了些宫里的消息过来。余者不过杂事而已。” 哑奴接过字条,一时间却是没看,而是有些讶然地问道:“阿紫回来了?” 桓子澄淡然地点了点头:“早回来了。她现在已然进了宫。” 哑奴倒没显出多吃惊的样子来,“唔”了一声便垂目看向字条,旋即便松了口气:“京城果然无甚大事,这我就放心了。”语罢停了停,又蹙眉道:“阿紫怎么连魇胜之事也报过来了?此等无用之事,报过来也不过笑谈尔。” 听了这话,桓子澄的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情绪,语声却仍旧是冰冷的:“宫中诸事亦可影响朝堂,待有暇,我会将详情告知哑叔的。” 哑奴闻言怔了怔,面色突然变得郑重起来,沉声问道:“主公派阿紫潜入皇城,可是有事?” 桓子澄倒也没否认,坦然地点了点头:“确实有事,且,还是大事。”停了停,他便提笔在白茧纸上写了几句话,递给了哑奴。 第867章天子猎 哑奴一眼扫罢,憨厚的脸上瞬间便涌起了震惊,抬眼看向了桓子澄:“主公为何如此?为何一定要护着她?” “我自有我的道理。”桓子澄面色淡然地道,复又勾了勾唇:“待异日我说明原由,没准儿哑叔还要怪我护晚了。” 哑奴不明所以,却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得一脸迷惑地点了点头。 桓子澄转眸看向了车外。 那条羊肠山道早就被他们抛在了身后,此刻,马车正经地经于丛林之间,阳光下晃过差参的树影,林间有鸟儿啼鸣。 桓子澄缓缓摩挲着袖中的锦囊,那锦囊中还夹有一物,以手抚之,便能抚出一个有些怪异的梅花簪的轮廓。 他的眼底,仿佛滑过了一丝淡笑。 只是,这神情很快便又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去,他转首看向身旁的笔墨,反手便将此前写着大都消息的那张字条儿拿了起来,扫眼看了看,便淡声道:“今年八月,大都倒是有一场热闹。” 哑奴闻言,面上便有了几分感慨:“天子行猎,却是好些年没有的事儿了。” 桓子澄没说话,再度转眸看向窗外。 哑奴微闭着眼睛想了想,复又张眸道:“如果我们路上快些,等回大都之时,郎君恰好能赶上这场天子猎。”停了一刻,又问:“郎君可要参加?” 桓子澄掀开青帘朝外看去,淡然地道:“自是要参加的。” 就算是为了宫里的那个人,他也必须参加。 车轮辘辘、西风萧瑟,狭长的山道上,这一队车马渐行渐远,终是消失在了陡峭的山壁之间,唯余蹄音飒沓,随风四散开去。 坐在出城的马车上,秦素的耳畔,亦响起着稀落的蹄声,衬着那道旁微黄的杨树叶儿,萧疏而又苍茫。 “这都过了八月天儿了,天气倒也还不冷呢。”正在一旁调弄小火炉的白芳华便说道,一面便将擦得锃亮的铜壶搁在了炉子上。 铜壶里烧着热水,缓缓地冒着热气,车厢里便也有了几分氤氲。 阿栗此时便笑道:“原先在青州的时候,我还当全天下的秋天都是一个样儿的呢,后来去了上京我才知道,上京的秋天比青州可冷得很,我就以为再不会有地方比上京更冷了,谁想我却又来到了大都。” 这话说得秦素与白芳华皆笑了,白芳华便道:“可见你这见识是长了,说起来,我倒是从没往南方去过。听人说,南边儿的冬天也很暖和。” “可不是么?”阿栗立时接口说道,一面说一面还拿手比划着:“青州在这个时候,树叶子都还绿着呢,若逢着热些的年份,晚上还得睡凉席子。” “哟,那可得多舒坦呀。”白芳华说道,面上满是羡慕:“大都一入了七月,早晚就真凉了,那凉席子可没人敢睡,到了八月就得穿夹的,九月一过就得烧炭,也就去年和今年暖和些,到了这时候还是一点儿不冷。想来这是因为公主殿下回来了,天时便也好了。” 最后这一句话奉承得极巧,秦素便掩唇笑了起来:“好好儿的说着天气,这就扯到我身上来了,白女监这张嘴今儿可是抹了蜜?” 阿栗亦笑道:“依我说,白女监这话说得很是,就是我们殿下在,这大都的天气才暖起来了,风调雨顺的,正是吉兆呢。” 时人重天兆,这话可是更大的恭维了,秦素听了越发笑不可抑,当下便去翻一旁的首饰匣子,口中直道:“今日你们两个这话本宫可爱听,必得赏两根钗子给你们戴戴,本宫这心里才过得去。” 她这话本是玩笑,奈何白芳华与阿栗已然伏首谢恩:“谢殿下的赏。” 秦素越发笑得不行,果然从匣子寻出两根玉簪来,赏予了她二人。 见她心情甚好,白芳华与阿栗对视一眼,皆是同时轻舒了口气。 秦素最近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尤其是在丽淑仪搬离皇宫后不久,有一回公主殿下与江八娘聊了会儿天,回来后就有些郁郁地起来。 再往后,因要照顾病重的丽淑仪,江八娘便主动请缨搬去了避暑山庄居住。如此一来,公主身边的伴读就少了一个人,公主殿下便显得孤零零的了。 白芳华便以为,秦素这是为着少了一个玩伴而不喜,故此她才会与阿栗说笑,就是想逗秦素开心。 相较于白芳华,阿栗却是更知道一些秦素的心事。 从青莲宴结束之后,秦素就一直想要找个机会把岳秀菊提过来审一审。 可是,丽淑仪突然就挪去了避暑山庄,岳秀菊等一应宫人自然也跟着去了,秦素便也没了询问的机会,她自是因此不喜。 而后江八娘与秦素的一番谈话,阿栗彼时也在场,就此知道了更多的事儿,也就明白了秦素忧从何来。 事实上,江八娘前去照顾丽淑仪,还是在秦素的安排下才成行的。 阿栗不知道秦素为什么对丽淑仪那么关心,但她却知道,自从江八娘离开之后,秦素的情绪确实有些低落。在阿栗看来,秦素应该还是在担心丽淑仪。 好在中元帝今年兴致颇高,竟是突然提出要去天龙山行猎。阿栗便觉得,能够出来走一走也好,也免得秦素整天闷在宫里,都要闷出病来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悄眼看了看秦素,见她的面上仍带着笑,心下终是放松了些。 其实,她和白芳华都会错了意。 秦素之所以情绪低落,丽淑仪和岳秀菊只是一小部分,真正令她郁结的,是薛允衍那边消息的迟滞。 在青莲宴的最后一天,秦素让阿栗给阿忍递了话,让薛允衍想办法把薛允衡调走。 可是,从那时到现在,整整过去了一个半月,薛允衡却仍然还在做着他的中书侍郎,没有半点调动的迹象。 每思及此,秦素就觉得心烦意躁。 丽淑仪离开了皇宫,这固然是好事。可反过来说,她远在避暑山庄,那地方长年人迹稀少,若是她突然发个疯跑出来又当如何处置? 第868章汉宫秋 秦素之所以要把江八娘派过去盯着丽淑仪,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原本以为,在如此安排之下,她这厢能过几天消停日子,可谁想,中元帝却突然说要去天龙山行猎。 听到这个消息时,秦素这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天子行猎,众臣是要跟随的。纵然薛允衡此次没去,可薛允衍却是跟了来,且不少大臣还带着家眷同行,你说秦素的心情怎么可能真的放松下来? 马车不疾不徐地往前行着,秦素的心亦在这一颠一簸之间起伏。待这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天龙山时,已是天将向晚,天边是一片绚丽的绯色,漫山都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雾,从远处看去,真有几分仙山的意趣。 中元帝心情甚好,当晚便在避暑山庄的天汉宫举宴,邀请众臣与皇族同乐,秦素推托不掉,自然也是赴了宴。 那宴上的铺排自不必说,且因远离了皇城,这宴会的规矩便也没以往大,中元帝搂着个美人儿喝得醉醺醺地,大皇子与二皇子也皆醉了。 这情形委实有些不堪,且秦素的心情也不大好,是故宴至一半儿,她便寻了个由头悄悄地退了出来。 出了天汉宫,便是一片稀疏的松林,林间有以大块白石建成的宫道,此刻松林月照、白石清霜,却是比之皇城更多了一番旷远的味道。 八个小宫人在前挑着宫灯引路,那绛纱里透出的烛光亦是微红,在白石路上逶迤着,彩灯明灼,似要与月华争辉。 秦素漫步而行,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只是顺着宫道走着。 山间的夜晚,比城中寒凉了许多,秦素仰首看去,却见那天汉宫的后头便是高耸的山峰,黑黢黢地伏在大片华灯之上,映着一轮皓月,清光皎皎,铺下一地素纱。 沐着这清透的月华,秦素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像是被这银辉洗濯着,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润泽而凉,仿佛那月色也被吸入了心脾一般,让人心底清朗。 “这山里倒真有些凉起来了,唯月色甚好,却也有几分逍遥。”秦素信口说道,伸手在月华下晃了晃,又看向旁边的阿栗一笑:“你瞧,这月光多么地白净,却是比城里干净了好些似的。” 阿栗便掩了口笑道:“殿下说得是,果然这山里的月光就是白一些。不过,这山风却是冷的,殿下要不要加件衣裳?” 秦素并没觉得冷,遂摇了摇头,复又转眸四顾。 眼前是一路向下的灿烂灯火,这避暑山庄是依山而建的,天汉宫是中元帝的住处,自是建在最高处,而其他人的住处则依次向下,由大段平坦的白石宽道相连。 只是,在这漫山浓夜之中,这些许灯火,亦显出了几分荒凉。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坦白说,就算没有丽淑仪的事儿,她此刻的心情也不会好。 前世她与中元帝来此行猎时,避暑山庄已然修建得极为宏阔,宫殿亦远比此时为多,各种楼台亭舍也极为华丽。 而此时的避暑山庄则比前世时简陋了许多,这让秦素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山风渐涌,月华清冷,有木樨的香气随风而来。 秦素往四下里看了看,便笑问:“这地方也栽了木樨不成?我怎么闻见花儿香了呢?” 一直在前引路的白芳华便回头笑道:“殿下住的露华宫里便有好些木樨树呢,这时候风里传来的花香,准定是从露华宫传过来的。” 秦素闻言,抚掌而笑:“我可真真是糊涂了,许是这一路都坐在马车上,这脑袋到现在还在晃着。” 阿栗等人俱是笑了起来,清脆的女孩子的笑声,在夜色中传去很远,惊起了树林中的几只鸟儿,扑楞着翅膀飞得远了。 此时,便见前头的提灯小宫人慢慢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小宫人挑着灯笼走了过来,躬身禀道:“启禀殿下,江氏八娘求见。” 众人的笑声一时间便歇住了,停了片刻后,白芳华便提步上前,问道:“天这么晚,怎么这时候来了?” 那小宫人恭声道:“回殿下,江八娘说,她听说殿下在天汉宫宴饮,想过来给殿下请安,没成想半道儿上就遇见了。” 白芳华道了句“知道了”,便回身看向了秦素,轻声问:“殿下,要见么?” 秦素微有些沉吟。 她倒是没想到江八娘会这时候赶过来,她原本是打算明日再让人去找她的,不想她倒来得早。 如此一想,秦素便笑道:“左右无事,便叫她过来吧,我也正闲着。”又问白芳华:“此处可有说话之处?” 她对这一世的避暑山庄并不熟悉,只能问人。 白芳华素知公主殿下与江八娘关系甚近,知道她们这是有体己话要说,因此便殷勤地道:“有的,殿下。可巧这段宫道右拐有一处凉亭,赏月却是极好的。” 秦素便点了点头,笑道:“那就过去吧,我与江八娘也许久未见了,恰有许多话要说。” 众人于是便转向了右首的宫道,那厢江八娘已然被小宫人带了过来,向秦素见礼已毕,便随众一同去了凉亭。 那亭子建在一处大石之上,视野极为开阔,四下里种着大片的二月兰,想必春天时是极美的。只此时是秋季,那二月兰早没了春时的葱笼,此刻不过是一片野草罢了。 众人进得亭中,白芳华将备好的热茶搁在了石案上,阿栗上前一扇扇地合起了亭子四周的窗子,秦素便将她们都遣了下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亭子里便有了短暂的安静。 秦素抬起眼眸,淡淡地打量着江八娘。 一个多月未见,她瞧来瘦了些,似乎还长高了,端丽的脸上带着往日常见的平静表情,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此刻,江八娘也正在打量秦素。 秦素最近也正在抽条儿长个儿,如今已有了亭亭之姿,五官已然完全长开了,丽颜如花,在烛火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直叫人不敢逼视。 “殿下近来可好?”静默良久,江八娘终是轻声问道,人却是立在窗前,并不就坐。 第869章话凉亭 秦素有些懒散依着凳楣子坐了,冲江八娘挥了挥手:“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 江八娘欠身谢了坐,便坐在了秦素下首的石凳子上。 秦素也没与她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最近情形如何?”语声却是压得极低。 江八娘亦放轻了语声回道:“回殿下,山庄一切都还好,淑仪夫人也好。只是,自打前几日听闻陛下要率众行猎,淑仪夫人就有点……坐立不安的。” 秦素“唔”了一声,缓缓点头。 她料必是如此情形,此刻自是毫不吃惊,只轻声地道:“既如此,你便找个机会给她透句话,就说今年行猎来的人不算多,卢氏族中向来有习武的女郎,今年倒是来了好几位。桓家和薛家一样,各自只来了个大郎君。江家与杜家倒是来了好几个郎君,江夫人与杜夫人也都到了。她听了这话,想必会安分一些。”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地,江八娘直听得满脸愕然,良久后方问:“就这些么?淑仪夫人听了这些就会安分?” 秦素一脸的笃定,弯眉道:“你只照着我的话去说,半字别错,她定然会老实些的。” 江八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又向秦素歉然地道:“彼时走得匆忙,却是忘了向殿下道歉。淑仪夫人一事,是我疏忽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面上便漾起了一个苦笑:“我委实是没想到,十一妹居然把青莲宴上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母亲,母亲次日就来寻我说话,言语中还提及了柳妪。我……迫于无奈,便只能合盘托出了。” 柳妪乃是江八娘的奶姆,是江八娘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人,江夫人提起柳妪,实则就是在拿柳妪威胁于她。 “我知道的,你之前跟我说过了。”秦素和声说道,语气中并无怪罪之意,“江夫人拿柳妪来说事,你自不能再搪塞隐瞒,且在我看来,你这样做也是对的,以我们手中的力量,想要把事情处置好,却是极难。” “谢殿下体谅。”江八娘站起身来,拢袖郑重行了一礼,“母亲不比十一妹,我才一开口,她就看出我话未尽实。我……不敢相瞒。” “我明白。”秦素温声说道,抬手让她归了座,又道:“江夫人是聪明人,知道杜家对丽淑仪之事已是尽知,自然要想法子从根源上阻绝。纵然我不知详情,但我想着,仆射大人也是一片慈父心肠,定然是希望丽淑仪去个安静的地方好生养好身子。避暑山庄幽静安详,真真难为仆射大人想得周到,父皇听了,自是无有不应的。” 坦白说,江仆射一脚把丽淑仪给踢到避暑山庄来,秦素还是乐见的。她唯一不高兴的是,现在中元帝把一大堆人都带到了避暑山庄,即便丽淑仪的住处在最为偏僻的“惠风殿”,秦素还是不放心。 江八娘夤夜而至,想来也是因此之故。 见秦素丝毫没将此前诸事放在心上,江八娘面上便有了几分惭色,垂首道:“请殿下见谅,彼时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给殿下递信,且父亲的手脚也极快,眨眼间人就挪出去了,我怔忡了好几日才反应过来。” 秦素便摆手笑道:“你也别总说道这些了,我知道你的难处,当年我也是这样为难着的,你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我当年曾经走过的。庶女难为,我自知晓。” 这话说得几乎堪称体贴了,江八娘再是个冷心冷性之人,此时亦不免有些动容,面上便也带出了几分真切的感激,说道:“殿下不怪罪于我,我便放心了。” 秦素向她一笑,旋即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岳秀菊那里,你可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在江八娘来避暑山庄之前,秦素曾与她有过一次长谈,彼时她便将岳秀菊一事托付给了江八娘,如今两下里见了面,秦素自也是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 见秦素动问,江八娘便微蹙着眉,轻声道:“请殿下恕罪,我查了这些日子,也没发现岳秀菊和什么人来往,更没见她与外头通消息。她倒是整日抱怨这山居的日子太苦,总想着要回皇城里去。”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 岳秀菊本就是小族女,也算是有点身份的,爱慕虚荣、怕苦怕累,这些小族女子的毛病她都占全了,她有此反应一点不奇怪。 只是,江八娘居然什么也没查出来,这却也叫人费解。 秦素的面上微露沉吟,说道:“这却也是奇了,依我猜想,她应该是有些动作才对的。”停了停,又问:“她在青莲宴那日的举动,你有没有问过?” “问过了,殿下,我今晚来正是要说此事。”江八娘轻声说道,一面便执起茶壶,给秦素斟了一盏茶,借着这动作发出的声响,压低声音道:“我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个人,她们都说,事发当天,岳秀菊原本是一直陪在淑仪夫人身边的,后来她忽然就说不舒服,就跑回屋去歇着了。随后淑仪夫人便说要出一趟门儿,半路上就把跟着的人都遣走了,招式与上回一模一样。再后来,淑仪夫人独个儿回来,半路上收拢了一应宫人,回去后也是一切如常,依旧‘病’着,并没别的事情发生。” 秦素的面色微微一沉。 她就知道,丽淑仪这厮又是在自己作死,果然,她真的就是这样做了。 只是,岳秀菊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听着却是有些古怪。 “岳秀菊说她病了,可有人能证明?”秦素问道。 江八娘便摇了摇头:“那之后没两天,淑仪夫人就被挪来了这里,那些宫人一个个忙着收拾东西,或者是求人找路子不想跟过来,猗兰宫里乱得不成样子,也没人注意到岳秀菊是真病了还是别的什么。”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复又露出了一个苦笑:“殿下托付我的事情,我一件都没做成,实是有愧于殿下的信重。” 第870章析因果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秦素温言说道,看向她的视线很是柔和:“淑仪夫人能够安安生生地住下,这便是最大的功德。至于岳秀菊,我知道你难为。毕竟你不是我,查起来也不是那么明正言顺,且那岳秀菊也是个刁钻的,想必这些消息你也是好不容易才挖出来的。” 江八娘是秦素在宫中极为重要的帮手,如非必要,秦素是绝不会与之交恶的,这些贴心话不过开口闭口之事,她信口说来也顺得很。 江八娘却是真的有些感动。 无论这位晋陵公主这番话是不是怀柔拉拢,到底也是一片好意。她在江家看了多年冷脸,如今乍然有人替她着想,她自是有所意动。 沉吟了一会儿后,江八娘便再度起身,向秦素行礼道:“殿下厚爱,八娘愧领了。往后八娘更会尽心竭力,殿下但有驱使,定不推辞。” 见她如此,秦素心下自是满意,忙起身扶了她坐下,笑道:“你也别总这样。终究你我皆是为着同一件事。你放心,柳妪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的,且再等等就是。” 江八娘闻言,心下越发感激,于座中欠身致谢,两个人又是一番推让。 经此一事,横亘在二人之间月余的生疏感,已是全然散去,江八娘便微蹙了眉,悄声问道:“殿下,我恍惚听见外头的人传,说是那位顾家娘子……出了什么事,可是真的么?” 顾倾城的事情被压了下去,且那些仆役也全都死了。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连远在避暑山庄的江八娘都听到了传闻,可见此事余波未尽。 沉吟了片刻,秦素便悄声地将顾倾城的事情说了,又道:“为着此事,三皇兄与三皇嫂也生了龃龉,三皇嫂一气之下便称病不出,连内宅的事儿都不管了。” 这消息堪称惊人,江八娘却很沉得住气,面上也无甚惊讶之色,只叹了口气道:“那位顾家娘子也是可怜人。” 秦素淡笑道:“她虽可怜,却也不算无辜。” “这……此话怎讲?”江八娘不解地问道。 秦素淡然一笑,说道:“那一日,煮雪斋诸女被杜十七强令去摘花儿,你可知为何我无法及时出面阻止?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么?” 江八娘本就是个聪明人,闻言只愣了愣,旋即便恍然地道:“殿下的意思是,您是被什么人或什么事情故意给绊住了,所以才没办法及时赶来?” 秦素便点了点头,面上浮起了一个冷笑:“那天的确是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皇长嫂不得不把我们都召过去商议,所以你和白芳华才找不到我的人。”她说着便将泄题事件大概说了一遍,又问:“你可知,这件事最后查到了谁的头上?” 江八娘一脸迟疑地看着秦素,猜测地道:“莫非是……顾大娘子?” “正是她。”秦素说道,面上的冷笑转作了讥讽:“我事后查出,那本夹了泄题字条儿的书,正是顾倾城借的,而巧的是,与她偷偷往来的那个小宫人,日常也管着冷香园的洒扫事务,怎么瞧都像是杜十七的人。而在杜十七被带出青莲宴的次日,这小宫人便投了湖。” “原来如此。”江八娘了然地点了点头:“杜十七与顾倾城暗中联手,使了一个连环计。” 秦素闻言,面上便现出了几分讥诮:“此话倒也未必尽然,那顾倾城很可能也是被杜十七骗了。被拿住贼赃后,她就一个劲儿地喊冤,只说她是奉了我三皇嫂之命去偏门等消息的,结果忽然就来了个不认识的男子,非要把个包袱往她身上塞,又说是三皇嫂使了个小宫人与她联络,她所做的一切皆是我三皇嫂指使的。我看她这脑子也不清楚,这个时候再攀扯我三皇嫂,她不是找死么?” 江八娘慢慢地点了点头,目中却生出了一丝疑惑:“据此听来,此事亦有难解之处。如果说,那杜十七借顾倾城之手、以泄题事件绊住公主,是为了让薛、江二姓交恶。那么,她最后把顾倾城算计进去,又是为了哪般?” 听得此言,秦素的面上便也现出了几许沉吟,良久后方道:“我最近也总在想这件事儿。或许,杜十七设陷顾倾城的目的,是为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声,只以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案上写下了“反目”二字,复又以茶水浇去。 江八娘立时了然,点头说道:“殿下这样说,确有几分道理。”言至此,又弯唇一笑:“只不知杜十七或者是杜家的身后,又是哪一位。” 秦素笑了笑,心下却知道,站在杜十七身后的,只能是“那位皇子”。 “那位皇子”处心积虑地要让三皇子夫妇反目,这应该不是他的最终目的,只是手段。毕竟致令夫妻反目的法子多得是,大可不必转这么多道手,拿个顾倾城作筏子。 只是,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以秦素目前的力量,却也查不出来,只能作罢。 “无论如何,这位顾家大娘子,却也算是有了个不错的归宿。”江八娘的语声响了起来,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抬起了头,但笑不语。 江八娘便又道:“杜十七如今被贬为良人,这一两年间,怕是立不起来了。” 秦素的面上便露出个笑来,点头道:“可不是么?谁能想到她如此恶毒,光天化日之下竟行魇胜之事,父皇当时气得不行,若非念在她姓杜,只怕就要罚她去当苦役了。” 江八娘抿唇笑道:“殿下英明。” 此四字的言下之意,秦素与她心知肚明,遂相视一笑。 那两个稻草人,便是秦素为杜十七备下的大礼。如今礼已送出,结果令人满意,她自是欢喜。 江八娘便笑道:“淑仪夫人听闻此事,也是大松了一口气。” “那可不?”秦素亦是笑道:“说起来,淑仪夫人这一静养,却也省了好些麻烦。如今只消把这几日混过去,便也消停了。” 第871章远相迎 江八娘闻言,便微蹙了眉,低语道:“待我回去传过话后,淑仪夫人若还是一味不安,只怕便要请殿下去看一看她了。” “我也正有此意。”秦素立时便道,“不过,这前几日的行猎我却是脱不开身,三日之后,我会去一趟惠风殿。” “那我就在惠风殿恭候殿下驾临便是。”江八娘恭声说道,旋即便又压低了语声,轻声道:“只是,我要事先给殿下提个醒儿。那惠风殿其实颇为……荒凉,与猗兰宫不可同日而语。淑仪夫人自住过来后,便时常坐着发呆,还经常拉着我回忆从前宫中的热闹,心绪起伏不定。” 说到此处,她的面色便显得有些为难,斟酌着词句道:“所谓由奢入俭难,淑仪夫人一下子有些转不过来,也是情有可愿的。殿下若是前来探望,最好……轻装简从。” 此语说得含蓄,实则就是在提醒秦素,去探望丽淑仪的时候千万别太显摆富贵,也免得让丽淑仪睹人思事,激起她不好的情绪。 秦素闻言倒是怔了怔,复又有些感慨,叹声道:“我明白了,放心罢,届时我不会摆仪仗的,只带两三宫人足矣。” 江八娘感激地笑了笑:“多谢殿下体谅。到底她也是我十四妹,我自也挂心于她。” 秦素了然一笑。 江八娘最挂心的,应该还是丽淑仪会不会突然发疯,被来参加行猎之人窥破真容。 “你也挺不容易的。”秦素同情地看着江八娘道。 江八娘回以一笑:“是殿下辛苦了。” 两个人各自领会,相视一笑。 得来了江八娘这边的确切消息,接下来的几日,秦素的心情便也好了些,遂将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应付行猎之事上。 阿梅每天都会在惠风殿与露华宫之间往返一次,向秦素传递消息。而在得知丽淑仪在听了江八娘转述的那番话后,果然安生了下来,秦素心下更安。 不过,这期间却还是出了一件小事儿。 因中元帝兴致极好,定要拉着秦素并诸位皇子、皇子夫人、太子殿下等人,进入天龙山的深山行猎,秦素有两日是与中元帝他们住在外头行馆的,并未回避暑山庄,因此,与江八娘定下的三日之期,便也只能往后推了。 好在,五、六日连日的跑马行猎,中元帝终于玩儿累了,回到避暑山庄后,他便放话说要好生歇几日,让大家伙儿也歇一歇,秦素这才终是得来了几日清闲。 这一日清晓,秦素起榻之后,便命人备下了出门的衣裳,打算去惠风殿探望丽淑仪。 因中元帝发了话,再过几日便要回宫,因此,就在秦素梳洗打扮之时,露华宫里的一众宫人却正在忙着收拾东西,大监程樵领着人来回地清点杂物,忙得很。 秦素见状便笑道:“原还想劳动程大监走一遭儿的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那就还是白女监陪着我吧,我要去瞧瞧淑仪夫人去。” 程樵忙躬身道:“殿下言重了,我这就收拾起来陪殿下过去。” 秦素便笑着摇手:“无事的,左不过闲着走走罢了,程大监忙你的便是。”言至此,她似是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到底淑仪夫人也与我有些交情,我来了天龙山,若是不去瞧瞧她,心里总有些过不去。听说她的病是宜于山居静养的,也不知何时她才能回宫?” 这话程樵可不敢接,只喏喏地道:“殿下宅心仁厚,淑仪夫人吉人天相。” 这种场面话总是最稳妥的,秦素闻言也不说话,叫了白芳华与阿栗,几个人便步出了宫门儿。 出门之后,白芳华抬头看了看天,便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这天儿像是阴下来了,一会儿怕是要下雨。殿下瞧着,要不要抬个兜子来?” 秦素便摇了摇头:“还是走一走吧。这几日总在骑马乘车,都没走过几步路,腿都快废掉了。此处空气清新,散步也很舒服。” 白芳华应诺了一声,回身吩咐守门的小宫人送了两把伞过来,便与阿栗一左一右,扶着秦素往惠风殿而去。 因之前答应江八娘少带从人,秦素此行也只带了白芳华与阿栗两个。至于阿桑,她这时候正忙着替秦素清点衣物,而阿忍秦素却是没带来。 在这遍地金御卫的避暑山庄,秦素以为,阿忍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三个人慢慢步下山路,忽见那白石宫道的转角处匆匆行来一个,却是个穿着供人服饰的女子,她看上去似有急事,一路走得飞快。 白芳华远远瞧见了,便“咦”了一声,道:“那人怎么像是岳供人?” 秦素双眼微眯,遥遥地看着前方。 那个人,的确正在岳秀菊。 她这会儿来此作甚? 秦素心下思忖着,一面便漫声道:“嗯,确实是岳供人。没准儿是淑仪夫人派她过来的。” 此时,岳秀菊也看见了秦素等三人,连忙飞奔了过来,伏地行礼道:“惠风殿供人岳秀菊,见过公主殿下。” 秦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更没叫她起来。 白芳华觑着秦素的脸色,上前问道:“岳供人,你这时候儿怎么来了?是淑仪夫人遣你来的么?” 岳秀菊喘着粗气答道:“回殿下,淑仪夫人听闻殿下要来,很是欢喜,特意命我来迎一迎殿下。” 秦素一下子没忍住,“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笑道:“哟,你这可也迎得太远了吧,都迎到露华宫的门口儿来了。”语罢她终是挥了挥手,懒懒地道:“起来吧,别跟个桩子似地跪着了。” 岳秀菊应声站了起来,面上是极殷勤的一个笑,恭声道:“夫人交代说,殿下和白女监怕是不大识得路,这白石宫道通往惠风殿的路有一段特别难走,夫人一力要我过来,就是让我带着殿下绕过那段路的。” “哦?”秦素挑了挑眉,面含浅笑地看着她:“你家夫人倒真是好心。” 岳秀菊忙陪笑道:“夫人与殿下素来交好,听说殿下要来,夫人欢喜的一夜都没睡呢。” 第872章鎏金镯 岳秀菊说话的表情极为夸张,倒像丽淑仪真是欢喜得夜不能寐似的。 秦素淡淡地笑了笑,慵懒地道:“罢了,我也好久没见淑仪夫人了,自也是想念得紧。”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往左右看了看。 白芳华立时会意,知道秦素是要与岳秀菊私下里说话,于是便与阿栗同时往后退了十余步,远远地跟在秦素的身后。 岳秀菊见状,便往秦素跟前凑了凑,面上的笑意仍旧很是讨好。 秦素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着,一面便淡淡地道:“听说,青莲宴那几天你生病了,是么?” 岳秀菊的面上飞快地闪过了惶然之色,一双眼睛四处乱瞟,口中的话却说得很是恭顺:“回殿下,那几日我总觉得头晕恶心,很不舒服,也不能说是病了,略躺躺也就好了。” 秦素“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既是躺躺就好,想必你也没请医来瞧,那宫医处也就没有记录,就算有人要查证,那也是无处可查的,是不是?” 岳秀菊的神情滞了滞,旋即便笑着旁顾道:“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必请宫医来瞧的……殿下错爱,我愧不敢当。”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缓步而行。 她越是这样沉默,岳秀菊面上的惶惶之色便愈浓。 她不再敢说话,亦步亦趋地地跟在秦素身后半步的位置,一眼珠子四下乱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一阵山风蓦地拂过,吹乱了秦素的衣裙与发鬓。岳秀菊连忙殷勤地上来替她整理衣鬓,一面便陪笑道:“这地方就是风大了些,殿下要不要寻面幂篱戴一戴?” 秦素不语,唯似笑非笑的眼神在她的身上兜了个圈儿。 岳秀菊本就心中有鬼,此时被她看得发毛,不由自主地便垂下了头去。 两个人安静了片刻,秦素便施施然地拂了拂衣袖,淡声问道:“说罢,你腕子上那只鎏金糖玉镯子,是打哪儿来的?” 岳秀菊被问得一愣,旋即便醒过了神,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因要替秦素打理衣裳,她的衣袖半卷了上去,露出了腕子上水头极好的一枚手镯,那上头的鎏金在半阴的天光下也亮得耀眼。 岳秀菊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忙不迭将手腕缩进了袖中,慌乱地道:“殿下说笑了……殿下许是看错了罢……我哪儿有什么值钱的镯子?这个是……是黄石头打的,不值钱……” 秦素弯唇看着她,那眸光却是冷的,有若千年寒冰,直直地便扎在了她的身上。 岳秀菊不由打了个哆嗦,语声立时停住,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岳供人,你这是当本宫是瞎子不成?”秦素的语声陡然响起,虽不狠厉,却凉凉地叫人心里发毛。 岳秀菊身子一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秦素一眼,复又低下了头,两手紧紧地缩在袖中,人也瑟缩了起来。 秦素扫眼看了看她,忽地弯唇一笑:“看起来,本宫的话你也是不当回事儿了,甚好,甚好。”说到这里,她便向岳秀菊眨了眨眼,甜笑道:“听闻你一直想要回皇城?这个委实容易,过几日你便随我一同回去罢,刑作司的人正闲得发慌,你一去,他们便有事做了。” 这凉凉的语声被山风吹着,越发浸了寒瑟,岳秀菊打从心底里打了个冷战,惨白的脸上泛起了惧意。 “殿下……恕罪。”她颤声说道,弯了膝盖就要跪,却被秦素拦下了。 “不必跪,说实话。”秦素简短地道,看向岳秀菊的眼神里,只有漠然与冰冷:“你许是不知道吧?本宫很喜欢看人挨板子。那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情形,真真红得跟那花儿似的,委实好看得紧。”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片刻,方一字一顿地道:“你且猜一猜,你挨板子的时候,我会不会亲眼去瞧?” 岳秀菊的嘴唇开始泛青,眼中涌出了泪水,又不敢真哭出来,只白着脸用力地咬着唇道:“殿下恕罪……我不敢瞒着殿下……殿下饶命。” “我自是可以饶你的狗命,前提是,你得说实话。”秦素好整以暇地说道,抬手掠了掠鬓发。 “是,殿下……我说实话……”岳秀菊颤巍巍地说道,面色如土,一脸惊恐:“我这就说……这镯子是……是淑仪夫人……赏的。” 秦素立时掩袖笑了起来,“啧啧”两声道:“你这是立下了什么大功,值得你家夫人这么重赏于你?”她说着便上下打量了岳秀菊几眼,目中满是讥嘲:“这镯子价值千金,就算把你卖了,也值不了这么些钱。” 岳秀菊的头垂得更低了,说话的声音也颤抖得更加厉害,哆哆嗦嗦地道:“回殿下,这是上回……是上回端午宴的时候……夫人赏……赏的。” 端午宴? 秦素怔了怔,一时间有点没转过来。 难道不该是青莲宴的时候赏的么?青莲宴时丽淑仪偷跑出猗兰宫,险些便与薛六娘、江十一等人撞个正着,彼时岳秀菊连个消息都没送过来,明显就有问题。 秦素一直以为,岳秀菊的所谓得病,这镯子便是原因。丽淑仪拿重金贿赂了她,于是那天她便躲去了一旁,由得丽淑仪自由出入猗兰宫。 可是,岳秀菊却说这镯子竟是端午宴的时候得的。难道说,端午宴那天,丽淑仪也做了什么事儿? 心下思忖着,秦素已是冷下了脸,沉声道:“别逼着本宫给你上拶子,你最好老老实实把话说清楚。端午宴时你做了什么,你家夫人为何要赏你这么贵重的物件儿?” 听着这冷厉的语声,岳秀菊又是一阵抖衣而颤,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殿下恕罪,我……我一直有件事儿没告诉殿下,其实……端午宴那天晚上,夫人……出过一次宫。” 秦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声几无起伏:“你家夫人那天晚上也参加了夜游,此事我早已知道了。” 第873章嗅松香 “不是的,殿下,我说的不是这一次出宫。”岳秀菊连忙说道,语气十分急切,似是生怕秦素不相信:“那天晚上的夜游其实夫人很早就回宫了。只是回宫后没多久,夫人就又悄悄地出去了一次。因见我总跟着夫人,夫人就赏了我这个……这个镯子,叫我别跟着她,还叫我一定要瞒着……瞒着殿下……”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那你就真的没跟着了?”秦素问道,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岳秀菊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正迎上对方淡漠的眼神,她不由心下一寒,忙又垂下了头,恭声道:“回殿下,我……我拿了镯子之后,却是谨记着殿下的叮嘱,也是害怕……害怕出事,所以我就……我就偷偷地跟在了夫人的身后。” “是么?”秦素淡笑地看着她,面上是带笑不笑的一个神情:“你倒真是忠心得很。” 岳秀菊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再不敢说话,只拼命地往下缩着身子,似乎唯此才能躲过那冰冷的眼神。 秦素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心下未始没有几分恼恨。 她恨的不是岳秀菊,而是丽淑仪。 这人的脑子一定有问题。 在大多数的时候,丽淑仪总是会显得异常地聪明。比如她一眼就瞧出岳秀菊是盯她梢的人,也看出她是谁的人,更看透了对方贪小的本性,于是舍下血本来贿赂。 可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丽淑仪的脑袋又笨得堪比顽石,为了个薛二郎,简直是连命都不要了,真是想想就能把人给怄死。 幸得那晚有江八娘一路缠着薛允衡,丽淑仪想必没得着与薛二郎私会之机,真是万幸。 这样想着,秦素便又扫了岳秀菊一眼。 这位岳供人也是个不安分的,分明拿了丽淑仪的重赏,却还是去暗中盯梢,秦素绝不相信她是因为担心出事才盯着丽淑仪的。 心思太灵活的人,想得就会特别地多。彼时的岳秀菊,怕也是留着些小心思的。 “怎么不往下说了?你一路跟着你家夫人,然后呢?你瞧见了什么?”秦素淡声问道,面上的笑容却是甜甜地,仿佛正说着什么欢喜事,缓步往前走去。 岳秀菊头都不敢抬,垂着脑袋随在秦素的身后,颤声说道:“回……回殿下,我跟着夫人出了猗兰宫,就见夫人是往玉露河那边儿……那边儿去了,还专挑着没人的宫道走。后来……后来,我瞧见夫人像是遇见了什么人,突然就又飞快地往回走。我怕……怕被夫人撞见,连忙找地方就躲了起来。等我藏好了的时候,夫人却是……不见了。” 她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又轻声道:“我在原地等了好半天,才见夫人又走了回来,看着像是在躲什么人似地……走得特别快。我往夫人的身后看了看,就瞧见极远的地方像是闪过了一个……一个男子的身形。只是隔得实在太远了,我也没瞧清楚,再后来……我……我就回了宫,然后夫人也就回来了。” “就这些?”秦素冷着脸问道。 岳秀菊连忙点头:“就这些了,殿下,真的……真的没有了。” 秦素的视线扫过她手腕上的糖玉镯子,复又转向了一侧的松林。 宫道宽阔而平整,一路向下,幅度却是极微,行来并无不便。松林间有鸟儿啼鸣,清苦的松香味道时而传来,十分清幽。 只是,秦素此刻的心情却是郁结的,亦有着些许疑惑。 丽淑仪在端午宴当晚偷跑出宫,却于中途折返,据说是遇见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到底是谁? 难不成是薛允衍? 如果是薛允衍的话,那丽淑仪倒真有躲着的必要了。 思及此,秦素的目光仍旧凝在松林处,淡声问道:“你就没瞧清那男子的样貌?一点儿都没瞧见?衣裳头冠也没瞧见么?”语罢她又是一笑,柔声道:“你若是一时想不起来,本宫也不急,等回去后,自有那拶子叫你想起来。” “我真没瞧清。”岳秀菊带着哭音说道,牙关格格作响,显是想起了刑作司的种种可怕传说,惧怕到了极点:“殿下……殿下一定要相信我,那天晚上隔得太远,我真是没瞧清……殿下恕罪……” “闭嘴!”秦素厉声喝道。 岳秀菊吓得一抖,再也不敢求饶,将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秦素垂眸看着她,突然就很想要杀个人来解解郁气。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暴戾了。 微阖了双眼,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松针的清香气息扑鼻而来,让她瞬间想起了李玄度的怀抱。 此时此刻,这记忆中的味道,莫名地就让她暴起的情绪舒缓了下来。 数息之后,那杀人泄愤的戾气,终是从她的身上散了去。 “罢了。”秦素张眸说道,语声中唯余冰冷,再不见方才的恐怖气息:“你且再细想想,那个男子的形貌你真的一点都没瞧清么?” 岳秀菊低垂的脸上,已是再无人色。 就在方才,她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杀意,脖子上凉凉地,就像有把刀子架在上头。 她头一次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公主殿下若真要杀个把宫人,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虚软,若非靠着一口气强撑着,她几乎就要摔倒在地。此时听得秦素所问,她又是害怕又是极力想要挽回,当真拧着眉毛拼命地回想起来。 秦素也不说话,仍旧慢慢地往前走着。 好一会儿后,岳秀菊方才战战兢兢地开了口,说道:“殿下,我……我想起来了一件事,就是那个……那个男子……”她用力地咽了口唾沫,语声越来越颤抖:“那个男子像是戴着……一顶高冠,那冠子像是金……金子做的。” 秦素心头微凛。 金冠? 诸皇子并太子殿下的冠冕,便是金的! 莫非,丽淑仪一力要躲避的人,居然是某位皇子,甚或就是太子殿下?! 第874章知松涛 “你瞧清了?到底是冠还是冕?”秦素冷声问道。 冠与冕在形制上有着极大的不同,她自是要问清楚。 岳秀菊颤声回道:“是……是冠。”说到这里她像是要解释什么,又急急地道:“因为……因为那晚玉露河边的灯火很是明亮,我恍惚瞧见……瞧见那个男子头上的冠……闪过了一道光……” 秦素沉吟了一会,再度问道:“你确定?” 岳秀菊立刻用力点头,抖着嗓子道:“回殿下,我可以…… 可以确定。就是……就是金冠。” 秦素没说话,袖中的手却不期然地握紧了。 金冠,是端午宴时诸皇子的头冠! 岳秀菊对这些可能不甚了了,可秦素却知道得很清楚。因为端午夜宴她也是参与准备的,诸皇子并太子殿下的衣着规制,亦是经由她呈予中元帝核准的。 丽淑仪那晚躲着的男子,居然真的是一位皇子! 一念及此,秦素心头蓦地动了动,转身看向了岳秀菊问:“你方才说你曾经找地方躲起来,你可记得那是何处?” 岳秀菊抬起苍白的脸,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方道:“回殿下,那个地方……我平常没走过,我记得好像树……特别地多。” “你可记得是什么树?”秦素立时追问道,尽量让语声显得淡然,而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是紧紧地攥了起来。 见秦素身上的气息不再像方才那样骇人,岳秀菊的面上恢复了几分血色,此时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回殿下的话,我想起来,那地方种了好多好多的松树,是一片特别大的林子,我就是藏在林子里的。” 秦素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那是松涛馆! 秦素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端午夜游那晚,曾有一对男女隔墙悄语,却被秦素听个正着,那地方正在松涛馆附近,而那个男子的声音秦素听得很清楚,是三皇子。 秦素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三皇子口口声声叫着的那个“婉娘”,难不成竟是丽淑仪。 而叫秦素吃惊的,不是三皇子与丽淑仪乃是旧识,而是从那晚的情形来看,三皇子对丽淑仪,仿佛有着一段情愫。 儿子肖想父亲的女人,这消息,如何不叫人吃惊? 那一刻,秦素的耳畔似又响起了那晚三皇子说的话: “……你到底是人是鬼……” 直到此时,秦素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三皇子会这样说。江三娘本就已经“死”了,结果却突然出现在了松涛馆,彼时情形下,三皇子自然要这样问。 而再往回细想,端午宴之前,丽淑仪是时常去寿成殿的,而端午宴后,三皇子得了职衔,时常去寿成殿议事,丽淑仪就很少去那个地方了。 看起来,端午宴的那一晚,丽淑仪应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秦素凝眉沉思着,重又提步向前。岳秀菊躬着腰走在她身后,身体仍在轻颤着,脚步也有些不稳。 往前走了一会儿后,秦素便侧眸看了看她,蓦地一弯唇:“怎么,害怕了?” 岳秀菊头也不敢抬,只颤声道:“殿下恕罪,是我……我贪财了。”她说着便飞快地抬起手腕,去褪那腕上的镯子。 只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那镯子数次滑脱,这让她越发心急,在这凉风四起的时节里,鼻尖儿上竟是冒出了一层汗,越发下死力地去褪镯子。 “你这是做什么?”秦素原本还有些沉郁,见到她此举后,却是险些失笑,“你褪镯子做什么?要扔掉?” 岳秀菊一面仍在奋力地褪镯子,一面便哭丧着脸道:“我要……我把镯子交给殿下。” “谁要你的镯子?”秦素这一回真是要笑了,拿衣袖掩了唇,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岳秀菊:“本宫堂堂公主,要你一个仆役的镯子做甚?从来只有我赏人的,再没有人予我的。你是不是傻了?” “殿下真……真的不要么?”岳秀菊褪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素。 “本宫从不说二话。”秦素淡声道,放下了衣袖。 岳秀菊的脸上瞬间便迸出了喜意,复又强自忍住,再度颤声问道:“殿下真的……真的不要这镯子?” 秦素撇了撇嘴,面上满是不屑:“不过是个普通物件儿罢了,本宫可瞧不上眼。” 岳秀菊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连忙缩回了手,语无伦次地道:“谢殿下的赏,谢殿下饶命,谢殿下不杀之恩。” 秦素垂眸看着她,委实有点哭笑不得:“本宫的眼界还没那么窄。”语罢停了停,又肃下了笑容:“除了端午宴那次外,你家夫人别的时候可出去过没有?” 心爱的手镯得保,岳秀菊显是十分欢喜,此时听得秦素所问,立时垂首道:“回殿下,在青莲宴的时候,夫人也曾离开过猗兰宫,除了那次就再也没有了。” 秦素微微颔首,随意地向岳秀菊抬了抬下巴:“退下罢。” 岳秀菊闻言,直是如蒙大赦,躬了躬身,便忙不迭地退到后头去了。 秦素继续往前走着,心里总觉得像是忘了件事儿,却又怎样也想不起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思忖良久后,她终是将之撂开了。 且不管她忘了的事是什么,只三皇子对丽淑仪旧情难忘这一件事,就极叫人吃惊了。 可遗憾的是,这件事却并不能成为秦素的把柄。 她只听过一次壁角,那天晚上她自己的行踪就很成问题,这种事是断不能说的。 除非……能拿到实证,否则这个消息也不过就是个鸡肋罢了。 思来想去,秦素最后还是决定,请薛允衍出马。 由他出面,说不定就能将此事查个清楚。若是能就此拿住三皇子的把柄,甚或审出他到底是不是“那位皇子”,秦素这边可就省了大力气了。 心中计议已定,秦素终是放下心事,含笑唤来了白芳华与阿栗,一行人依旧是边赏景、边前行,由岳秀菊领路,直走了约小半个时辰,才终是望见了惠风殿的院门儿。 第875章惠风殿 “这地方可真是够远的。”踏上青砖路的时候,秦素终是叹了一声,将手捶了捶走酸了的腿。 惠风殿委实是太偏僻了,她们几乎绕着山腰转了大半圈儿才走到,且附近再没有第二所宫殿,几如孤岛一般。 丽淑仪此时正站在惠风殿的大门前候着,似已等了多时了,一见秦素等四人,她立时便堆了浓浓的笑,快步迎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殿下终于来了,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殿下的呢。” 她的手极凉,冰块一样地没丁点儿热气,手指亦如鸟爪般细长,紧紧箍在秦素的腕上,硌得人难受。 秦素不着痕迹地转动着手腕,扫眼看过她,却是微吃了一惊。 这才不过月余未见,丽淑仪竟是瘦下去了整整一圈儿,两颊微凹,眼底微泛着黛色,纵使拿粉厚厚地盖了,也还是盖不住那肌肤上头的一层青,看着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模样。 怎么会瘦成这样儿? 她分明不是真的病了,如何此刻却是满脸的病容? 见秦素看了过来,丽淑仪似是自知自己形容骇人,便将手抚向了脸,强笑道:“吓着殿下了吧?我这几日没睡好,有点挂相儿,殿下可别被我吓跑了去。” 她说着便紧了紧手指,仿佛真的怕秦素跑了一样,面上的笑容益发地浓。 “哟,你这头发上沾着什么?”秦素蓦地指向了她的头发,借着抬手的动作,顺势便挣开了那只冰冷的手,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丽淑仪此刻的样子,委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秦素心里总有点毛毛的。 丽淑仪却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异常,听得秦素所言,她便伸手在发上摸了摸,复又扯动嘴角一笑,歉然地道:“这地方树多,怕是叶子飞到我头发上去了。让殿下见笑了。” 秦素心下暗自思量着,面上则是一个极温和的笑,柔声道:“夫人也太客气了,这又是什么大事不成?” 她的笑容十分真挚,丽淑仪见了,脸上的笑越发浓得化不开,再度上前挽了秦素的胳膊,亲热地道:“这风口里凉得很,殿下还是随我进里头说话去吧。” 这样亲切讨好的丽淑仪,秦素还是头一回见,心底却是越发地狐疑。 进得院门儿,便见这惠风殿颇为阔大,一条青石甬路通向正殿,路两旁皆是庭院,倒也种了些花木,只是在这遍地秋声的季节里,那花木早就是一派萧瑟,果如江八娘所言,十分地荒凉。 秦素一面举首四顾,一面便道:“这地方倒真是不小。” 丽淑仪顺着她的视线往旁边看了看,语声便有些涩然起来:“地方确实大了些,只我身边儿也跟着就七、八个宫人。殿下是不知道,才住进来的时候儿,光拔草他们就拔了十余日。” 秦素是第一次来这个偏僻的惠风殿,倒也有几分好奇,便笑道:“原来是这样的。” 丽淑仪像是极欲倾诉,此时便又絮絮地道:“那几个宫人里有一个厨娘并帮厨的,下剩的还要管着洒扫杂物,如今到了秋天,每天扫落下的树叶都扫不赢,还要去底下的大库房领物。这殿里又没个水井,洗衣裳也要跑去山下。如今他们都去做事了,我身边儿也就只有两个宫人服侍,却是简慢得很,殿下忽怪。” “淑仪夫人说笑了。”秦素淡淡地说道,不动声色看了丽淑仪一眼。 虽是诉苦,可她此刻的神情却又不像是抱怨,或者是想要让秦素去中元帝面前说什么,反倒是有点心神不宁,借着说话纾解情绪。 难道是有事? 秦素心下想着,又往左右看了看。 除了一个小宫人外,丽淑仪身边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岳秀菊,殿宇四周安静无人,就像这地方根本没人住,而以前在猗兰宫里的掌殿女监杨月如,此刻也是不见踪影。 “杨女监呢?她没跟来么?”秦素忍不住问道。 回答她的,却是丽淑仪的苦涩一笑。 秦素微微一愣,旋即了然,遂有些歉然地道:“我多口了,淑仪夫人莫怪。” 丽淑仪便摇着头叹了口气:“这也不怨她们,谁叫她们的主子不得志呢。人往高处走,她们也只是想要过得好些罢了,人之常情,要怪就怪我没出息罢。”说着又是苦涩地一笑。 彼时,一听说丽淑仪要搬去避暑山庄,猗兰宫的人立时就走了一多半儿,但凡有点路子的都跑了,留下的岳秀菊等人是实在没法子了,才跟着丽淑仪到这偏僻地方来吹冷风。 看着丽淑仪憔悴的脸,秦素心下颇有些感慨。 这中元帝也委实太凉薄了些,把人送过来就不管了,竟叫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就这样凋零了下去,真是个狗皇帝。 此时,便闻丽淑仪殷勤的语声又响了起来,仍旧在介绍着惠风殿的情况:“这里比外面看来的要大得多。殿下看到的这些地方还不算,从正殿的后门儿出去,又是一所园子,园子的尽处是一道断崖。虽然那地方是险了些,然风景却是极美,日升月落皆可观景,堪称一绝。殿下往后若是得了空儿,不妨来瞧瞧。” 秦素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只觉那山风自正殿后头一阵阵地往前涌,又冷又硬,直吹得一众人等衣袂乱飞。 直待两个人进得正殿后,秦素方才在阿栗的服侍下将衣裳理整齐,那厢丽淑仪便命岳秀菊上了茶水点心,秦素坐下之后,左右看了看,便问道:“江八娘呢,怎么没着她的人?” 丽淑仪拿巾子在唇边按了按,面色淡然地道:“母亲派人将八姊叫走了,许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她吧。”停了停,她便又自嘲地一笑:“也或者那些事儿是得瞒着我的,她们娘两个私下里要交代清楚。” “这哪儿能呢?”秦素笑着打起了哈哈,“江夫人一向很疼爱淑仪夫人的,她准是让八娘好生照顾夫人,叫她过去也不过是多加叮嘱罢了。” 第876章寻玉扣 听得此言,丽淑仪的面色一下子便黯了下去,强撑出个笑脸来道:“但愿如此吧。”语罢她便微垂了眼睛,那眼神是空的、冷的,甚至还带着几分灰寂。 见她情绪不高,秦素便撇过了个话题,问道:“夫人在此静养,身子可好些了不曾?” 丽淑仪似是被她的声音惊醒,撑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唇边便泛起了一个寒凉的笑意:“我么,自然是越来越好。这里风景又好,又安静,人也少见,我还能如何?每日里无所事事的,可不就越来越好了?” 秦素的神情滞了滞,一时间倒不好接话。 丽淑仪这话里倒是有着诸多抱怨,可是,到底让她挪过来也是中元帝的意思,她心下有怨,秦素自不好接口,只能端起茶盏喝茶。 “罢了,这些事儿且别说了,怪扫兴的。”过了片刻,丽淑仪的面上重又挂起了浓浓的笑,几乎是有些热切地看着秦素道:“如今殿下来了,我倒是想请殿下帮我个忙。” 秦素心下微惕,面上的笑倒是十分亲和:“淑仪夫人也太客气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便是。” 丽淑仪往左右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 秦素会意,便挥退了阿栗等人,轻声问:“淑仪夫人到底有何事?” 丽淑仪此时已是端正了颜色,轻声道:“殿下可记得此前与我说的事儿?就是与薛家……那个人……有关的。” 居然是与薛允衡相关之事! 秦素瞬间便正了颜色,目注着她道:“我自是记得的,怎么了?有事儿么?” 丽淑仪便摇了摇头,苦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自殿下与我说开了之后,我每每细思,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说到此处,她放轻了语声,将身子向前倾去,语声幽幽地道:“我那段日子因身子不适,总有些昏昏沉沉的。直到搬来此处之后,我才想起,初入宫的时候,我身上似乎是收着一样小物件儿的,是一枚玉扣儿。当年他……不小心将这枚玉扣落在了花宴上,被我拾得,我就一直收着,进宫时……也带在了身上。” 秦素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莫不是疯了?”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道,看向丽淑仪的眼神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这种东西也是能留的?你把这东西带进宫,你想做什么?” “我当时……有点钻牛角尖儿了。”丽淑仪的面上泛起苦涩,眼圈儿微有些发红,声音也有点发颤:“如今想来,却是恍如一梦。” “你这是有病!”秦素气急败坏地道,脑门儿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真有种跳起来打人的冲动。 丽淑仪就是个疯子加有病,人都进了宫还敢往身上藏薛二郎的私物,她这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东西在哪儿?”秦素压着声音问道,只觉得脑门儿一跳一跳地疼。 丽淑仪拿巾子按了按眼角,涩然地道:“我如今要说的正是此事。原本这东西是被我藏在妆匣里的,可是,前些时候匆匆搬过来,我又昏头胀脑的,那妆匣子里的东西就打散了,也不知那玉扣被收到了哪个箱笼里。搬过来之后,我倒是悄悄找了几次,只是那箱笼委实太多,我一个人找不过来,我也有心让宫人去寻,却又怕有个好歹,所以……” 她说到这里面上便有了几分乞求之色,低低地道:“所以,我想请殿下的人帮忙替我找找。” 秦素上下打量着她,心下又是恨又是气,还有着一丝不解。 “不过一枚玉扣罢了。”她凝眸看向丽淑仪,并未掩饰眼中的怀疑:“就算这玉扣被你的人发现了,且也发现那是男子的款式,你只消说是你家中兄弟的东西不就结了?又何必非要我的人帮你找?” 言至此处,秦素心头蓦地一凛,立时便沉下了脸,肃声问:“你可别告诉我那上头还有表记。” 丽淑仪面色极为难堪,轻轻点了点头,涩声道:“诚如殿下所言,确实是……有表记。” 秦素只觉得一口气冲上来,险些没厥过去。 这人真是疯了! 居然把有表记的外男私物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放在了妆匣子里,带进了宫中,简直是作死到了极点。 薛二郎被这么个疯女人喜欢着,实乃平生之大不幸。 “不过,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丽淑仪此时又道,面色仍旧极为难堪,语声倒是比方才平静了些:“那玉扣被我装在锦囊里了,却是不虞被人直接找出来。” “这不是应该的么?”秦素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难道你还能光明正大地把那东西搁在妆匣子里?你就不怕被人一眼瞧见?” 丽淑仪闻言,面色便又黯了黯。 秦素仍旧是一脸恚怒,压着声音恨恨地道:“偏你就有这许多事。”停了停,又问:“东西大概在哪里,你可记得?” 丽淑仪垂下了头,语声极轻地道:“东西应该是放在库房里了。如今还要请殿下相助,我这边也会把岳供人派过去帮忙的,她我还放心些。” 听得此言,秦素心头蓦地生出了一丝疑问。 “为何一定要找我帮忙?”她看向了丽淑仪,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之前江八娘在此,你为何不叫她帮忙?她可是你亲姊姊。” 说出这“姊姊”二字时,秦素的语气中不由自中地带了几分讥意。 丽淑仪却也没注意到她的用词,闻言只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道:“这件事在江家……并无人知晓,就是我一个人……自己的想头罢了。殿下也知道的,这件事情,我其实并无人可以言说。” 秦素瞬间了然。 的确,就连秦素自己也是一直死死瞒着这事儿,甚至连李玄度她都没告诉过,丽淑仪不肯叫江八娘帮忙,想来也是因了要避忌于她。 “我明白了。”秦素点头说道,面色仍旧极冷:“既是你这样说,我自需帮忙。但只有一件事:东西找出来之后得交予我,你自己就别想再留着了。” 第877章请着棋 本以为听了这话之后,丽淑仪必定又要有一番缠杂。可让秦素吃惊的是,她居然没表示反对,只点头道:“但听殿下安排。” 秦素这下子倒有点怀疑起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同意了?” 丽淑仪闻言,面上再度浮起了一个苦笑:“我都说予殿下知晓了,自然也就料到这个结果。东西交给殿下保管,自是远好过留在我手上,我此前的举动,委实是太大胆了。” 说到此处,她便又自嘲地咧开了唇角:“这本就是我的妄念、执念,如今的我……知错了。” “你早该清醒了。”秦素立时冷声说道,旋即不再耽搁,提声唤道:“来人。” 阿栗与白芳华应声而入,那厢丽淑仪也唤来了岳秀菊。 秦素便对丽淑仪道:“夫人且说罢,她们要怎么帮你。” 丽淑仪便向这几人温婉地一笑,柔声道:“我叫岳供人带你们去库房,请你们替我找样东西。”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张纸,那上头画着锦囊的样子,还着了颜色,下头则标注着尺寸大小等等,准备得倒是十分仔细。 “便是此物。”丽淑仪将纸交予了岳秀菊,面上是一个合宜的浅笑:“辛苦几位了,这东西也不知放在了哪里,可能要劳你们多找一会儿,我已叫人提前备下了茶点,你们慢慢找便是。” 三个人齐声应是,岳秀菊在前带路,从偏殿那边的门离开了。 秦素目注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眉心微微蹙起,看向了丽淑仪:“不是说去库房么?为何去了偏殿?库房难道不是单建着的么?” “让殿下见笑了。”丽淑仪的面上漾起了一个尴尬的笑来,语气也变得越发地低微:“这惠风殿的库房与偏殿正是连着的,有些像是暖阁或抱厦一般,但格局上却又有些不同。总之就是……怪怪的。” 说到这里,她的眸底深处便又漫上了几许凄凉:“惠风殿本就是供人幽居之处,这些许古怪,也不能称之为怪罢。”语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秦素委实想象不出这建筑的古怪,只是,看丽淑仪此刻的样子,想来这事再一次触及了她的痛处。 这倒也不难理解,还是江八娘那句话,由奢入俭难,丽淑仪当年曾经有多风光,如今的境况便有多凄凉。 这样想着,秦素便也没再追问,只点头向她笑了笑:“夫人也别怪我想得多,我这也是怕出事儿罢了。” “这怎么能呢?”丽淑仪立时说道,面上已然堆起了浓浓的笑,一扫方才的落寞:“殿下也太客气了,这本就是我的错儿,却是连累了殿下。” 她轻声地说着话,热络的眼神定定地停在秦素身上,连眼珠子都像是定住了一般,衬着她那张脱了形的脸,十分怪异。 秦素扫眼看过,心里便又有点毛毛的起来。 也许是错觉吧,丽淑仪今日的表现,总让她觉得有些诡谲。 “便锭般坐着想也无聊,殿下若是有兴致,不若我们着一盘棋可好?”丽淑仪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秦素举眸看去,却迎上她热切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渴盼的目光。 秦素心下极是狐疑,口中便婉拒道:“还是算了罢,我今日没心情着棋,且我的棋艺也很糟,没的坏了夫人的眼。” “哦,是么?”丽淑仪脸上的热切飞快地转作了失望,面色怅怅,若有所失。 秦素往左右看了看,却见偌大的正殿之中,除了她与丽淑仪之外,竟是半个人影都不见。大殿的正门虚掩着,透过围屏的上方,能够瞥见一角阴郁的天空。 “这天倒是阴下来了,该不会下雨罢?”丽淑仪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 秦素转首看去,却见她也正在看向那一角天空。 那一刻,她抬起的脸被梁柱的阴影覆去了大半,并瞧不清她的表情。 秦素不着痕迹地端详着她。 从秦素的角度看去,丽淑仪的侧脸有些吓人,颧骨高耸、两颊深陷,因人都瘦得干了,那眼窝便格外突立出来,在天光下落着阴影,跟个黑洞也似。 看着此刻的丽淑仪,秦素的心,居然莫名地就柔软了下去。 说来说去,这世上也不过皆是些可怜人罢了。江三娘其人虽可恨,然却也有叫人同情的地方。 此刻,丽淑仪正地望着天空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十分怔忡。 秦素微叹了口气,视线扫过她的手,却见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捻着纱罗的锁边儿:卷起来,又抚平;再卷起来,再抚平。如此往复不止。 “罢了,我们着棋便是。”秦素叹声说道。一面在心中唾弃着自己一时的柔软,一面却又觉得,与其这样两个人干坐着,倒不如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不料,听了她的话,丽淑仪却是转首向她摇了摇头,强笑道:“还是算了罢,我也不愿强人所难,殿下难得来我这里散心,没的消耗心神,却是无趣。再者说,我,终究不是那个该与殿下着棋之人。” 秦素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转首看向丽淑仪,却见对方也正在看着她,见她看了过来,丽淑仪便扯出了一说不上是笑而是讥的表情来,说道:“我听人说,当年在青州的九霄宫,殿下也时常着棋。” 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秦素,似乎想要从她的脸上发现些什么。 秦素心头微凛,面上则浮起了一个淡笑:“我棋艺极差,与人着棋也是输的时候多些。” “是么?”丽淑仪的眼窝深处像是闪过了一道光,旋即她便挪开了视线,转首望向了旁边的铜兽炉,面上的神情也随之淡了下去:“看起来,与殿下着棋之人,棋艺甚高。” 秦素没说话,只狐疑地看着她,心里有点打鼓。 丽淑仪这话分明意有所指,就是冲着薛允衡说的。 当年在九霄宫时,秦素的确时常与薛允衡着棋。 只是,丽淑仪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第878章闻惊呼 “要不,我们去外头走走罢。”思忖片刻后,秦素便提议道。 总在这里坐着,她有点不舒服,丽淑仪也是怪怪的,变得她都快不认识了。 丽淑仪闻言,便抬头看向了屏风处,神情又变得怅然起来,说道:“这地方我时时走、日日走。委实是……腻了。”语罢,她便转眸看向了秦素,面上的落寞与孤单:“殿下就陪我在这里坐一坐,好么?” 见她如此说,秦素自不好再坚持,只得应了一声,随后捧起茶盏暖手。而丽淑仪则仍旧转过头去,望着那一角天空出神。 两个人无声地在殿中坐着,眼瞧着外头的光影渐渐变暗,那天儿阴沉得越发厉害,秦素便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刻漏,眉心又蹙了起来。 将近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白芳华她们却一直没回来,那库房里的箱笼有那么多?三个人也找不过来? 便在秦素如此作想之际,丽淑仪也往偏殿的方向看了看,蹙起了眉,喃喃道:“怎么去了这样久还不来?” “是啊,去了好半天了。”秦素附和地说道,再度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偏殿,问:“那库房里是不是箱笼特别多?” 丽淑仪便转首向她歉然地一笑,柔声道:“那里头的箱笼确实是多了些。殿下有所不知,这库房里有好些之前留下的旧东西,可能是原先住在此处的哪位夫人留下的吧,一直都没人收起来,就这么白搁着,再加上我的箱笼,着实不少了。” 秦素“唔”了一声,方想问一问此处之前的主人是谁,不想丽淑仪却是站了起来,道:“我还是去瞧瞧去吧。” 秦素见状,便也跟着起了身,笑道:“也好。左右无事,那我也去罢。” 丽淑仪闻言,面上立时便现出了明显的尴尬,不安地往旁边看了看,道:“殿下……能不能不要去?” “这是为什么?”秦素奇道,“夫人都去得,怎么我就去不得了?” “尚要请殿下见谅,那个地方……”丽淑仪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面上尴尬之色愈浓,几乎是哀求地看着秦素,停了一会后方低低地道:“……那个地方委实是脏乱得很。还请殿下给我留两分体面。” 言至最后,她的眼圈儿居然红了。 秦素怔了怔,随后便即了然,一时间倒有些讪讪地起来。 很明显,那库房不是“有些”脏乱,而是“非常”脏乱。 想想也是,丽淑仪之前也说她手头没几个宫人,而据秦素所见,从她进惠风殿至今,除了岳供人并那个候在门外的小宫人外,再没见过第三个仆役出现。 丽淑仪一个人住在这偏僻的避暑山庄,日子想必也不是很好过。换作是她秦素,想来也不会愿意叫人瞧见自己落魄的样子。 想明此节,秦素便歉然地向她笑了笑:“是我想得太浅了,夫人莫怪。”说着已是坐回到了扶手椅上。 丽淑仪一脸感激地看着她,语声亦带着颤音:“这本是我失礼在前。若是以往在大都皇城的时候,我是断不会……” 她有些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只得将巾子覆住了眼角,肩膀轻轻耸动。 很快地,大殿里便响起了低微的啜泣声。 秦素未料她如此易感,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僵着身子坐在原处,好一会儿后,方开口劝慰道:“等夫人养好了身子,一切就都好了。” 泛泛之语,委实没多大诚意。 丽淑仪却像是从中得到了安慰,泣声稍停,那纱罗却仍旧覆在面上,良久后,方幽幽叹道:“可不是么,等我好了,也就好了。” 秦素心下倒也有几分恻然,便想着,等薛允衡何时离开了大都,便寻机向中元帝提一提,看能不能把丽淑仪接回去。 那宫里秦素已经没有帮手了,如果丽淑仪回宫,江八娘也必然回转,于秦素亦有益处。 在心中反复地思忖着这些事儿,秦素却是没注意到丽淑仪是何时离开的,待她回过神来时,殿宇中已是空无一人。 秦素也坐得有些累了,索性便站起身来,在地下来回地踱着步,一面计算着刻漏时辰。 正在她等得极为无聊之时,蓦地,那偏殿深处传来了“啊”地一声尖叫。 沉闷且短促,是女子的尖叫声! 秦素陡然停步,飞快地抄起了身边的铜烛台,戒备地回头望去。 没有人。 也没有声音。 自那一声之后,偏殿深处便安静了下来,再不曾有半点响动。 那种心底发毛的感觉,再度袭向了秦素。 她侧首想了想,先不急着去偏殿,而是轻手轻脚地转向了正殿的大门处。 她记得那里是守着一个小宫人的。 可是,当秦素推开殿门时,那门外已是空空如也,那个小宫人早就不知去向。 秦素的后心有点发凉。 青石甬路弯弯曲曲,隔开了两片偌大的庭院。天色阴沉,西风卷起落叶,空气寒凉。 秦素禁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思忖片刻后,她仍旧转身回到了正殿。 现在绝不能走。 她的本能正在提醒她:此刻离开,必铸大错! 对于前世八年暗桩生涯得来的这种本能,秦素向来不会忽视。 那可是她保命的根本! 暗自咬了咬牙,秦素握紧了那只小烛台,悄步往偏殿行去。 阵阵西风自大敞的殿门处涌了进来,方才已经被热茶焐暖的手,片刻间已是冰冷。 秦素紧了紧冰冷的手指,猫着腰、沉着肩,快步而轻捷地行至偏殿门边,往里观瞧。 那门扉本就是打开的,入目处,是门后一架精致的山水屏风。 到得此处,秦素便放慢了脚步,将烛台尖处朝前、横于胸口,轻手轻脚地绕过了屏风。 屏风后,是一间极大的殿宇,瞧来有些像是起居之处,只是却没多少家具,空落落的,四壁还沾着不少霉斑,临北的那面墙前,垂着大幅落地的轻纱。 秦素转首四顾,殿宇中岑寂一片,角落的香炉子里倒是燃着香,香霭细细,越发衬出了此中的安静。 第879章朱漆门 秦素立在屏风后头,一时间有点不知该往哪里走。 她并没瞧见哪里还有门,唯几扇窗子大开着,窗外是荒芜的庭院,草木枯萎,一派萧瑟。 也不知方才白芳华她们都去了哪里? 秦素有些踯躅起来。正当此时,那窗外忽地刮来一阵大风,将那重重轻纱吹得狂舞了起来。 秦素转眸看去,瞬间神色微凝。 在那轻纱的后头,露出了一扇窄小的朱漆门。 那扇门看着有些年头儿了,门上朱漆早就失去了曾经的鲜亮,灰蒙蒙地地矗立在北墙的尽头。 一定是这里! 秦素握紧了烛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四下里静极了,窗户外头连声鸟鸣都没有,秦素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嚓、嚓”地响着,单调而又轻细。 待行至朱漆门前,秦素也不伸手,只将烛台倒提了,推向了门扇。 “吱哑——”木质的门扇发出了一阵涩然的声响,缓缓向后推开。 居然没锁? 忍受着那阵令人齿酸的开门声,秦素立在门边,举眸望去,却不妨迎面一阵狂风陡然涌入,将她的衣衫尽皆吹飞了起来。 她本能地闭了眼,脸颊上传来了细微的刺痛,仿佛那风里还夹着细砂。她不由提起衣袖,挡在了脸前。 那阵狂风来得急、去得也快,数息之后,已是风停砂止,秦素一面扑打着身上的灰尘,一面凝目看去。 眼前是一间很大的房间,确实如丽淑仪此前所说,看着就是间库房,里面推满了箱笼,还有一个及顶的架子,上头堆放着好些杂物。 以秦素目力所及,这库房的确极大,较之普通的库房也更为幽深,虽然四面窗户大开,但房间的尽头却被几根大梁柱挡住,根本就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秦素的面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肃杀。 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带着几分铁锈味道的、腥甜而腻人的气息,糅在那迎面而来的风里,虽然细微,却也并非不可辨。 血腥气! 秦素瞬间瞳孔微缩,俯身轻轻搁下烛台,自袖中抽出了那柄纯黑的匕首,戒备地观察着周遭情形,一面轻轻耸动鼻尖。 纵然四面窗扇都大开着,这涌入鼻端的气味却仍旧极为浓郁。 秦素的心霎那间如坠冰窖。 这绝不止一个人的血量! 如此浓郁的气息,连大风都散之不尽,这库房里的伤者,或者说尸首,至少超过两个。 秦素眸色冰冷,将身子伏低了些,借着那个大架子的遮掩,悄步朝前走去。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秦素以视线的余光瞥见,那窗子的外头是一片极大的空地,地上寸草不生,唯有碎石与砂砾。 方才风里裹挟的细沙,想来便是从窗外带进来的。 她尽量放低身子,保持着呼吸的轻细与平稳,一点一点地接近着库房的最深处。 这段距离,目测最多不过五十步。只是,那箱笼堆满脚下,许多箱笼上灰尘极厚,显见得是放在此处许久的了,却是给秦素的前行带来了些许麻烦。 看来丽淑仪并没说谎,这库房里,确实是有前人留下的东西。 秦素在箱笼中灵巧地左移右动,避开那些障碍物,行进的速度虽然不快,却极精准,没发出半点声响。 数息之后,那梁柱已是近在眼前。 随着梁柱越来越近,那血腥气已是越发地浓郁,几欲令人作呕。 这一刻,秦素的后心已被冷汗浸湿。 阿栗、白芳华、岳秀菊以及……丽淑仪。 难道她们都已经……死了? 竭力抑住狂乱的心跳,秦素小心地藏身于梁柱之后,慢慢探头看去。 满是灰尘的砖地上,正倒卧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面色青灰,鲜血自她的胸腹处汩汩而出,她睁着一双无神而空洞的双眼,透过满脸的血污,看向了秦素。 白芳华! 她已经死了! 秦素飞快地掩住了嘴,逼下了那声几欲冲出喉头的尖叫。 “你到底还是来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很清淡、很温婉、也很柔和的女子声线,似应和着窗外的大风而来,模糊而又遥远。 秦素全身的汗毛瞬间竖起,抬头看向前方。 便在散落的箱笼与白芳华的尸体之后,丽淑仪遍身是血,正蹲在另一具女尸旁边,向着秦素微笑。 “我还当你不会来呢。”她笑着说道,抬手向面上抹了抹,半张脸瞬间便被血染红,而她却像是毫无所觉,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谁想,你终是来了。” 她像是有些惋惜似地说着这些话,旋即便低下了头,认真地从那具女尸的身体里,拔出了尖刀。 刀尖儿上的鲜血滴滴嗒嗒地落在砖地上,与地上的血融在了一处。 一条蜿蜒的血河,正在丽淑仪的脚下向前伸展着,复又一点点地渗入了青砖的缝隙。 “殿下,我可能要……对不住你了。”丽淑仪的语声清婉得像是在唱歌。 语罢,她便抬起衣袖,将散落的发丝别在了耳后,一行一止,仍旧优雅而端庄。 满身是血、手拿尖刀,才行过杀人之事的女子,却优雅地理顺了发鬓。 秦素定定地看着她,只觉得手心满是潮汗。 “你这是在做什么?”片刻后,秦素终是问道。 便在问题提出的一刹那,她的心,竟是奇异地平静了下去。 人在面对未知的危险之时,会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而此时,眼瞧着丽淑仪那生硬的拔刀姿势,秦素的心情反倒放松了。 她,杀得了丽淑仪。 只要对方胆敢提刀行刺,她就有把握杀了她。 可是,为什么? 丽淑仪为什么要杀人? 就在她方才拔刀之时,秦素已然看清,她拔出刀子的那具尸体,赫然正是岳秀菊! 阿栗呢?她去了哪里? 秦素以眼角的余光往旁扫去,冀图找出阿栗的身影。 只是,这里的箱笼比外头还要杂乱,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大堆的杂物。 “殿下是在找那个叫阿栗小宫人么?”丽淑仪突然问道,向秦素启唇一笑。 她的面色是可怖的青白色,然而她的另半张脸上却犹自鲜血淋漓,埋在眼窝下的眼睛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勾勾地看着秦素。 第880章为什么 秦素面色淡然地直视着丽淑仪,缓步自柱后走了出来,一面悄悄将匕首收进了袖中,点了点头:“是,我就是在找阿栗,你可知她在何处?” 她说话的声音极为平静,甚至还很温和,就仿佛她不是身处满地尸体、血流成河的修罗场,而是正与相熟的人闲聊。 丽淑仪死灰色的脸上,划过了一丝不甚明显的讶然。 她直直地盯着秦素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拿刀向身后一指,咧了咧嘴:“我第一个杀的,就是阿栗。” 秦素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为什么?”她问道,锐利的眼神瞬也不瞬地停在丽淑仪的身上。 “为什么?”丽淑仪重复似地反问了一句,咧开的唇角颤了颤,“殿下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她喃喃地说着这些话,举起满是鲜血的手看了看,复又再度咧了咧唇角:“她……叫我杀,我就杀了。殿下问我为什么,我……却是答不出的。” 秦素的后心一片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遍及全身。 “他?他是谁?谁叫你杀的?他为何要你杀人?”她连声追问道,一面不着痕迹地往前跨了几步。 丽淑仪立时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猛地抬起头来,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秦素:“殿下想要过来?” 秦素停下了脚步,倒也没否认,淡声道:“我怕你是疯了。” “疯了?”丽淑仪的头往旁侧了侧,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青白泛灰的面容上,飞快地漾起了一个诡异的笑:“疯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殿下。” 说罢此语,她蓦地“呵呵”笑了起来,平板而毫无起伏的笑声,回荡在幽深的房间中,叫人不寒而栗。 秦素一脸惕然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丽淑仪方才止住了笑声,拿起刀子端详了一会儿,面色瞬间便灰寂了下去,唇边竟浮起了一丝苦笑:“这刀子真是……很好用。” 秦素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着匕首。 她在防着丽淑仪暴起杀人。 可是,丽淑仪此刻却像是松散了下来,左右看了看,便探手在岳秀菊的尸身上搜检着,旋即便搜出了一张纸。 秦素扫眼看过,立时便发现,那张纸,正是方才丽淑仪交予岳秀菊那张画像,那上头以彩笔画着锦囊的花样子。 “哎呀,找着了。”丽淑仪举起纸页看向秦素,面上的笑意竟带着几分天真,伸足往旁一勾,居然勾出了一个小炭盆儿。 秦素这才发觉,这屋子里似乎比外头暖些,原来那炭盆竟是烧着的,里似是点着香料,甫一出现时,一阵清淡的香气便随风而来,味道却是与那间偏殿一模一样。 丽淑仪“呵呵”笑了两声,手指一松,那张纸便掉进了炭盆中,瞬间便烧了起来。 “想必,这世上并没有那样的一枚玉扣,是么?”秦素问道,面色一派平静。 丽淑仪抬起头,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儿,便拿刀子往旁边虚虚地划拉了几下,一脸神秘地道:“殿下你猜呢?你猜这里头,有没有他……他的玉扣?” 秦素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将视线向下扫了扫。 炭盆里的纸页渐已燃尽,那上头仅剩的几个字,正在火舌的舔舐下扭曲着,有着一种诡异的妖冶。 秦素抬起头来,看向丽淑仪,再度问道:“为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丽淑仪为什么要杀掉这三名宫人? 丽淑仪没说话。 她的眼睛藏在眼窝深处,秦素并瞧不见她的眸光,唯两个幽幽的黑洞,正面朝着她的方向。 随后,丽淑仪便举起了刀,刀尖指向了秦素。 秦素立时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然而,再下个瞬间,她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 丽淑仪突然倒转刀尖,抵去她自己的胸口。 “你要做什么?”秦素失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 丽淑仪却并没去看她,只凝目看着指向胸口的匕首,良久后,惨然一笑,喃喃低语:“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以我这无用之躯,能行些有益之事,我,自欢喜。” 语毕,闭起眼睛,用力一送。 “噗”,一声闷响,那尖刀瞬间没入了她的胸口,只剩下了一截刀柄露在外头。 秦素大惊失色,飞身上前欲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一刀刺罢,丽淑仪竟是拔出尖刀,第二刀旋即再度刺下,仍旧是刺向心口的位置。 雪亮的刀尖,没有阻碍地直直没入她的身体,再度直没至刀柄。 秦素面色发白,加快速度往前奔去,谁想脚下一滑,一下子摔倒在地。 地上的鲜血,瞬间便染红了她的衣裙。 “我……对不住……殿下……”丽淑仪微弱的语声传了过来,已经再不复方才的诡异。 秦素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却见丽淑仪早便软倒在地,两眼正死死地盯着秦素,手中仍旧握着刀子。 她居然第二次拔刀而出! 这一心向死之举,委实惊人。 秦素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在她的眼前,是一片鲜烈的艳红,丽淑仪、白芳华、岳秀菊,这三个人的尸身就在离她不远处,而她自己的身上,也沾满了鲜血。 这不是她第一次目睹旁人杀人,可却是她头一次在如此诡异的情形下,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妙龄女子,将刀子捅进自己的胸口。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素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耳边似也响起了嗡鸣。她抬头看向丽淑仪,却见对方也正在看着她。 眼神分明已然涣散,可是,丽淑仪却依然张开了口,那嘶哑而虚弱声音,回荡在秦素的耳畔:“殿下……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这样的语声,带着留恋与绝望、释然与歉意,颤抖地从这将死的女子口中发出,几乎令人心碎。 秦素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仿佛塞满了乱麻,那压抑而窒息的感觉,让她呼吸困难。 她张开嘴,大口地喘着气爬了起来。 只是,那鲜血已然布满了地面,到处都是,她的脚下一再打滑,而她也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直起身子,走向丽淑仪的身旁。 第881章忽疾坠 风自四面的窗户灌进房间,却总也吹不尽这浓郁的血腥气。秦素的鼻端、喉咙以及胸口,溢满了粘腻的鲜血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抬起衣袖,想要掩住口鼻,可是,那衣袖上也沾着大片的血迹,冲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殿下……殿下……”丽淑仪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微了,涣散的眼神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秦素拼命抑住心头涌起的阵阵烦恶,一步一踉跄地走到了她的身边,摇晃着身子蹲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她问道,语声干涩而嘶哑。 那一刻,她的喉头火烧火燎地疼着,仿佛那血腥的味道化作了火焰,烧灼着她的咽喉。 这时候的丽淑仪,已经看不见秦素了。 她软软地抬起一只手臂,在半空里摸索着,喘息声越来越浊重,也越来越吃力。 秦素握住了她的手,垂目看向她。 那张干瘦的脸上,此刻正漾着一个最甜美、最温柔的笑意,而那双凹陷的眼睛,在这个瞬间亦明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迸发出夺目的光彩。 “我这一死……他……是不是就……无恙了……”她说道,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幸福而满足的笑。 她说话的声音极轻,轻得好似能被风吹走,而随后,她眼中的光彩便沉寂了下去,瞳孔散向四周,唯有唇边的那一缕微笑,永远地停在了她的脸上。 秦素木然地看着她,良久后,缓缓抬手,阖上了她的眼睛,随后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心口堵闷、头晕眼花。 她抬手按向额角,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她的手里竟多出了一柄尖刀。 正是丽淑仪手中的那一把。 就在方才那短暂的对话之际,丽淑仪已然将它塞进了秦素的手中。 秦素举起尖刀,放在眼前反复地瞧着,脑海中一片混沌,头痛欲裂。 “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耳旁蓦地传来了呼唤声,很遥远、很模糊,就像是她前世落水之后的那种感觉,一切都仿佛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而随后,那声音便戛然而止,如同一段乐曲被人从中间掐断,再也难续。 秦素隐约觉出了不对,却又并不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 再然后,她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身边,现出了一道暗影。 有一个人,正站在她的身旁! 秦素想要回头去看,可不知何故,她的反应在此时变得极为迟钝。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发现在她的身旁,确实正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的面相十分憨厚,却有着一双与他的容貌极不相衬的、莹润内敛的眼眸。 “你是……”秦素像是有点发不出声音来了,喉咙越发疼得厉害。 那男子没说话,只向秦素微一躬身,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秦素手中忽然一轻,那刀子已然被他夺了去。 只见他目光一扫,便即微微俯身,将刀子重新放回到了丽淑仪的手中,复又伸出手,在丽淑仪与岳秀菊的身上看似随意地拍了几下。 秦素的脑袋木木的,看着他做着这些事,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觉得,他正在做的事,似乎就是她想要做的。 “多……多……谢。”她的语声越发干涩,吐出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划着她的喉咙。 这情形……不对劲。 秦素的脑中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是,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混乱,让她根本无法思考 便在此时,她的后脖子忽地一紧,随后,眼前的景物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一般地朝后移动起来。 不,即便是飞,怕也及不上这速度的迅捷。 那是流星、亦是疾箭,眨眼之间,秦素已然置身于那片空阔的满是砂砾的庭院,而那个男子的手,正停在她的后颈处。 在他把自己带过来的。 秦素这样想道。 冷风大量地灌入口鼻,这让她的头脑清醒了好些。 她张开了口,正想问那男子的来历,却不料后脖处的衣领又是一紧,身子已是腾空而起,倏地一下,那庭院已然远在身后。 “你这是……” 你这是要把本宫带去何处? 秦素想要如此问他。 可是,她一张嘴,那风就一股脑儿地涌了进来,直呛得她连连咳嗽,赶快又把嘴闭上了。 这种像是乘风而去的感觉,她其实并不陌生。 之前在五十里埔时,那疤面黑衣男子欲掳走她,便是将她夹着走的。 只是,那疤面男子的速度,却是远不及此刻之迅速。 秦素觉得,她只是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眼睛时,她的身前,已是一片断崖。 “殿下请闭眼。”那憨厚男子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提着秦素的衣领,直直跃下了山崖。 秦素吓得立刻闭上了眼,头脑也在这一瞬变得格外清醒。 此人,并无恶意。 这是她的第一个感觉。 他将她带离库房、带离惠风殿,其实就等同于救下了她的命。 他在救她。 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然而却又是必须的方式,带她离开了那个充满危机的险地。 再之后,随着头脑的渐渐清醒,对于方才发生的诸事,秦素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丽淑仪塞进她手里的刀子,还有那个似乎很遥远的、唤着“夫人在何处”的声音,以及她在库房中渐渐迷失的心智,皆让让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这,又是一局。 以四人之命,换秦素一个“杀人嫌疑”的罪名,便是此局之阵眼。 秦素的心直往下沉。 她大意了! 在金御卫的眼皮子底下,在中元帝住着的避暑山庄,她以为,“那位皇子”绝不敢动手,所以才会在方才数度觉得古怪之时,仍旧轻轻放过。 她委实是太想当然了! 或许是因为重活了一世,她自以为对丽淑仪足够了解,自以为能够把握住这个女人行事的轨迹,所以才会放心大胆地孤身与她独处。 而今想来,此事定与“那位皇子”有关,而他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一定是因为局势发生了变化。 第882章风骤止 纵然秦素并不清楚这变化出自何处、又是因何而生,但她却从惠风殿这一局中,明晰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的存在。 “那位皇子”居然甘冒奇险布下此局,他的目的,应该绝不仅仅只是陷秦素于死地。 这很可能是一个信号! 太子殿下,或者说是桓氏与吕氏,很可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秦素心头凛然,旋即却又觉得可笑。 就在方才,在丽淑仪与她说话之时,在丽淑仪将刀子刺入胸膛之时,在丽淑仪将死之时,她一直都以为,丽淑仪是可怜的。 可是,就是这个可怜的、为情所苦的、一往情深的丽淑仪,却在临死之前,狠狠地摆了她一道。 在飞速下坠的过程中,秦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苦笑。 如今想来,那个突然出现的呼唤的声音,想必就是此前那个不见踪影的守门小宫人。 那个时候,她应该正在寻找她的主人。 若是这小宫人果然寻到了库房(而这结果几乎是必然的),那么,她看到的便将是秦素手执尖刀、地下数具死尸的场景。 届时,一声高亢的尖叫,便能定下晋陵公主杀人之罪名,而随着这个罪名的坐实,太子殿下、桓氏与吕氏,很可能就要受到一连串的波及。 不得不说,丽淑仪安排下的这个时间,还真是刚刚好。 耳畔有风声呼啸,冷劲的山风钢刀似地地割得人脸生疼。 秦素知道,她正被那憨厚男子拎着,以飞快的速度向下急坠。 他在带她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此念一生,秦素的心底竟是奇异的安宁了下来,似乎就连刮过面庞的冷风,也不那么让人难受了。 这憨厚男子的武技,一定极为高超。 秦素心中如此想道,正想偷偷睁开眼睛瞧一瞧,忽觉疾风骤止,她的双脚已然踏上了平地。 “你可还好?”不待她站稳,一双手忽尔便扶住了她的双肩。 那是一双冰冷而又稳定的手,耳畔的声音也似乎是熟悉的,却又不是记忆中的清冷,而是带着几分急切。 秦素那张被冷风吹僵了的脸上,非常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意。 “青……青桓,原来……是你。”她缓缓张开眼睛,看向了面前的桓子澄,眼底深处有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安心。 桓子澄正凝眸看着她,目中的关切几无掩饰。 “你是不是受了伤?”他问道,一面扳着她的身子来回地看,却是完全没注意到,两度开言,他皆是称秦素为“你”,而非“殿下”。 而秦素,也根本不曾留意到这细微的异样。 她向着桓子澄摇了摇头,嘶哑地道:“我没……没受伤。” 她的脸被风吹得很是僵硬,喉咙也痛得厉害,就算此刻开口说话,她也觉得那张嘴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 费力地挣开了桓子澄的手,秦素有气无力地向自己身上指了指,断断续续地道:“别……别碰我,有……有……血。” 桓子澄顿觉两手一空,再看时,却见她已经退在了他身前两三步的位置。 他凝眸看着她,身上的气息,瞬间便冷得如同冰块。 秦素此刻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 她的脸上、手上、衣履之上,全都是血,就像是个血人一般。 桓子澄心里,陡地生出了一股狂躁的暴怒。 他们可以来对付他,怎样都可以,他不在乎。可是,他们居然将这样凶恶的手段,用来对付她。 该死! 这些人,统统该死! “主公,已经处置干净了。”哑奴的声音传了过来,令桓子澄飞快地拉回了心神。 “里面是什么情形?死了几个人?”他淡声问道,身上的气息倏地便恢复如常。 哑奴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死了三个,还有一个重伤,那屋子里……” “你说什么?”他的话语突然被秦素打断了。 他停住话声,转首看向秦素,却见秦素也正直直地看着他,目中有惊喜,也有难以置信:“那里头……还有一个人……是活着……的?” 哑奴没说话,只看了桓子澄一眼。 桓子澄微微点了点头,他便向秦素躬身道:“是的,殿下。库房中的呼吸声有两道,殿下是其一,另一道气息,是从库房的最深处传过来的,很微弱,但一直没断,显是活人。” 那是阿栗! 阿栗居然还活着! 秦素禁不住浑身颤抖,心头情绪激涌,难以自抑。 这个憨态可掬、聪明谨慎的小姑娘,原本是远在她的生活之外的。 只是,自她在连云山庄醒转之后,所有一切都在她的调拨下转换了方向。前世时一直呆在连云的阿栗,这一世却是随秦素回到了青州,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她……可还有……有救?”秦素眼巴巴地看着哑奴,那双如蕴春烟的眸子里,此时尽是期盼。 哑奴这一回倒是没再看桓子澄了,而是直接回道:“回殿下,便在我将殿下带走之时,我听见百丈之外正有人往这个方向走。” 也就是说,阿栗应该会有救。 如此便好。 秦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腿脚酸软,竟像是有些站不住,忙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松树。 那一刻的她并不曾发现,一旁的桓子澄,正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略缓过了一口气后,她便苦笑道:“幸好我没往外走。” 哑奴便点了点头:“殿下只消离开惠风殿,必会与上山之人相逢,届时,殿下身上的嫌疑怕是便洗不干净了。” 秦素沉默不语,心下却是有些后怕的。 幸得她在听到那声尖叫之后没有立时离开,否则,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此时,哑奴已然转向了桓子澄,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那间屋子里燃着很厉害的谜香,我去时已经燃尽了,我挖了些香灰过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子,交给了桓子澄。 桓子澄却并没伸手去接,只淡声道:“交予宁宗吧。” “诺。”哑奴应了一声,收好瓷瓶,又沉声道:“主公见谅,彼时有一宫人正欲进库房寻淑仪夫人,被我杀了。” 第883章谢郎君 说这话时,哑奴役并没顾及到旁边还站着个晋陵公主,似乎也没去想公主殿下听了这话会是什么反应。 当然,秦素此时的反应,自然不会是害怕或是惊讶,而是先恍然大悟,后又觉得惋惜。 恍然大悟者,自是因为在库房时,她的反应比平素迟缓了许多,如今想来,这定是谜香的效用;而惋惜者,却是在惋惜那小宫人死得早,没问出口供来。 这小宫人无论是失踪的时机,还是出现的时机,都委实太巧了,肯定有问题。 “公主殿下是不是认为,留个活口问话会比较好?”桓子澄似是会读心,一下子便问出了秦素心中所想。 她微吃了一惊,回首看向他,张口欲言,不料喉头一阵刺痒,忍不住弯腰咳嗽了起来。 “此乃谜香的后效。”一旁的哑奴说道。 桓子澄点了点头,淡声道:“劳烦哑叔跑一趟,去宁宗那里拿些清洗用物过来。” 哑奴应声道是,脚步一转,倏然不见。 秦素直看得目瞪口呆,连咳嗽也忘了,只张大眼睛看着哑奴方才消失的方向。 桓子澄的面上,飞快地滑过了一丝笑意。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有着此前从不曾出现过的柔和与温软。 “别看了,哑叔早就走了。”他说道,语声含笑,还隐着几许淡淡的宠溺。 秦素并不曾察觉出这位桓氏大郎君的反常,仍旧目注着哑奴消失之处,咋舌道:“这一位的……武技,怕不是……顶尖儿……的了吧!” 听了她的话,桓子澄冰冷的面上便漾起了笑意,点头道:“殿下高见。” 秦素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一些,脸也没那么僵了,唯喉头仍旧时有刺痒。 此时,便闻桓子澄又道:“以殿下所见,审一审那个小宫人才是人尽其用;然以我看来,那小宫人不审也罢,因问也问不出多少东西来,反倒费手脚,倒不如杀了干净。” 他难得说出这样的长篇大论,秦素侧首想了想,便也点头道:“桓郎所见极是。” 两个人所处的位置不一样,实力也相去甚远。所谓一力降十会,桓子澄有像哑奴这样的高手在,他还用得着去审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人么? 这般想着,秦素便清了清嗓子,向桓子澄微笑道:“说来却是我失礼在先,尚未谢过桓郎相助之恩。”说着便屈了屈身。 纵使满身血迹,发鬓散乱,可她这一折腰、一屈膝,却仍旧优美如舞蹈,而她的神情态度,亦有着超乎于常人的冷静自若。 桓子澄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了极其满意的神色,也没避让,颔首道:“举手之劳尔。” 秦素闻言,面上却是露出了苦笑:“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却是难于登天。” 彼时,那小宫人从前门寻来,而惠风殿的后面便是断崖,就算秦素当时没中谜香,想要脱身亦是极为艰难的。 “也唯有哑叔这样高绝的身手,方能助我脱困。如此大恩,我实是……无以为报。”秦素再度说道,又是深施一礼。 这一回,桓子澄却是侧身避了避,和声道:“殿下太多礼了。”停了一刻,又玩笑似地道:“殿下此前的救命之恩,亦需容微臣报答。” 秦素闻言,莞尔一笑:“桓郎说笑了。” 这一次与端午宴那晚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不过,青桓能够如此说,还是让秦素心下甚慰,深觉自己当初没救错人。 心下思忖着,她抬起头来往周遭看了看。 她所在之处,似是正在密林深处,前后左右皆是大树,更有参天古木拔地而起,那树身怕是三、五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在她的旁边,则错落着几方大石,上头生着青苔,亦是经年累月的模样。 四顾了一番后,秦素便问道:“这是何处?” “天龙山腹地。”桓子澄的语声极是温和,“此处离着宫道不远,却因了密林丛生而人迹罕至。一会儿我会叫哑叔送殿下回去的。” 秦素闻言,立时蹙起了眉,摇头道:“不行,我不能直接回去。” 她一面说话,一面抬手掠了掠鬓发,姿态仍旧十分优雅:“露华宫的人都知道我要去惠风殿探望丽淑仪,且丽淑仪派了岳供人来接我,众人也都瞧见了。如果我此刻直接回宫,这一身的鲜血且不论,单单白芳华与阿栗二人留在惠风殿一死一伤,而我却单身而返,这事便无从解释。” 说到此处,她又转头看向了桓子澄,语声越发平静:“除此之外,我方才粗略地算了算,我离开露华宫差不多也快一个时辰了。惠风殿死了这么多人,唯我活了下来,我若没有个确切的说辞、找不出合适的人证,则只怕很难解释得清。就算现在他们不敢疑我,可往后一旦有事,我今日的去向,必将成为他人口中的把柄。到得那时,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桓子澄回视着秦素,面上却是无一丝焦色,仍旧泠然如初:“此事我已有对策,届时自会有人替殿下作证,殿下但请放心。只是还要再等一等,那个人要稍后才能过来。” 他的语声极为笃定,秦素便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问:“此话怎讲?” 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语声温和地道:“殿下一会便知。” 秦素很不愿意与他打这个哑谜,但看桓子澄这样子,这一时半刻地他是绝不会揭开谜底的,遂只得捺下心思,浅笑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在此多谢了。” 桓子澄点了点头,不再言声。秦素一时间亦无话可说,只转首看向四周。 此刻,天色已是越发阴沉,黑云层层积压着,仿佛就压在这树林的头顶。 秦素仰首望向天空,心下颇有些焦灼。 这一局最难解之处,便在于把她自己清楚干净地摘出来。不仅不能沾上杀人的嫌疑,最好根本不要和惠风殿扯上关系。 只是目前看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第884章寻破点 “趁着此时无事,殿下可愿与我说说此事之详情?”桓子澄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转眸看去,却见桓子澄正负手立于一棵高大的柏树之下,腰背笔直,仿佛与松柏同群。 不知何故,秦素的心里蓦地生出了一种熟悉感,就好像他本来就该这样立于她的身前一般。 略微地出了一会神后,她方才清嗽了一声,说道:“此事要从我随父皇来天龙山说起……” 她用着最简洁的言辞,将探望丽淑仪的始末说了一遍,尽可能把一切能说的都说了,最后又补上了一段她自己的推断: “……我以为,此局乃是丽淑仪在他人的授意之下,精心安排用来陷害于我的。谜药与短刀皆是他人所予。而岳秀菊跑来露华宫迎我,一定是丽淑仪之意。不瞒桓郎说,岳秀菊其实是我的人,而丽淑仪只怕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才将她遣了出去去。趁着岳秀菊不在,她才有机会将谜香布置妥当并藏好短刀。此外,江八娘并其侍女也被她借故遣走,其目的自然是为了不连累族人。其后,她便以寻物为由,一步步诱我入毂,直到最后构陷于我。” 桓子澄一直敛眉听着,面上的神情很是淡定,待秦素说罢,他便淡声道:“殿下此前说听到了一声尖叫,是么?” “是。”秦素点头道,“正是这一声尖叫,诱得我进入了库房。” 桓子澄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上,划过了一抹沉思之色,说道:“为何我觉得,这一声尖叫,倒更像是要迫得殿下离开呢?” 秦素双眉一动,抬头看向他:“此话怎讲?” 桓子澄淡淡地道:“惠风殿中已然满是谜香,那声尖叫不可能是死伤的三人发出的,殿下彼时不也是连话都说不出么?” 秦素被他一言提醒,立时点头道:“的确如此。照这样说来,那一声尖叫,委实古怪。” 她说着便蹙起了眉,沉吟了片刻后,方道:“莫非……那尖叫声其实是淑仪夫人发出来的?” “我认为是。”桓子澄说道,语气十分肯定:“她发出一声尖叫,很可能是想惊走殿下,却不料殿下却还是找了过去。” 这就奇怪了。 丽淑仪这到底是想干嘛?就算把秦素惊走,那罪名也还是落在她的身上的,半点洗不脱的。 “若我推算得不错,淑仪夫人对殿下,怕是怀着一份歉疚之心罢。”桓子澄此时便说道,面上的神情极是淡然。 秦素闻言,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被她狠狠摆了一道,所谓歉疚,我可生受不起。” 桓子澄的分析,她并不敢苟同。只是,斯人已逝,丽淑仪到底是怎么想的,怕是永远也无人知晓了罢。 “隐在丽淑仪背后之人,殿下可知是谁?”桓子澄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问及了此事背后的主使。 一定是“那位皇子”。 秦素心中早有定论。 只是,在桓子澄的面前,这话却不能说。 因此,她便作出一脸的茫然来,蹙眉道:“我不知道那背后之人是谁。但丽淑仪临死前曾说,‘是他叫我杀的’。我想,那个‘他’,会不会就藏在此次前来行猎的人之中?否则她早不算计晚不算计,为何偏在此时算计于我?” 桓子澄没说话,身上的气息却是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秦素虽与他有些距离,却仍旧能够感觉到他身上的冰寒之气。 她忍不住打了个抖。 “殿下言之有理。”桓子澄的语声突然就响了起来。 随着这话声,他身上的气息瞬间便转作了温和。 他垂目看向秦素,面上的神情隐晦莫测,十分难解。 秦素凝目望住他,良久后,方轻声问道:“桓郎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道:“殿下聪慧,我没什么要说的。” 秦素满腹狐疑,总觉得他未尽其言,似乎隐瞒了些什么。 不过,这念头也就在她脑中转了转,便被丢开了。 她乃是重活一次之人,若是有什么连她都不知道的,桓子澄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听了殿下所述,此事若想要蒙混过关,却也不难。”桓子澄的语声再度传来,却是换过了一个话题:“想必殿下也想到了这一点,是么?” “如果刨去我的话,此局的确不难解。”秦素坦然地看着他道,面色十分安详:“想来桓郎与我想的一样,那个鎏金镯子,便是这一局最合适的破点。” “殿下聪明。”桓子澄的面上露出了鲜有的赞赏之色,看向秦素的眼神也是欣喜乃至于欣慰的。 被青桓这样的美男夸着,秦素的心下居然有些欢喜,面上便也溢出个笑来,清弱的语声随风响起,说道:“岳秀菊偷了鎏金镯,被白芳华与阿栗发现,岳秀菊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不想丽淑仪突然出现,二人争执之下,丽淑仪反杀了岳秀菊,结果却被小宫人撞见,丽淑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将小宫人杀了。其后她终是清醒过来,自觉罪孽深重,遂生死志,于是自戗谢罪。” “言之有理。”桓子澄对秦素的说辞表示了赞同,接口说道:“只要给殿下寻一个合适的人证,把殿下好生摘干净了,则事情便基本能够说得通。” 秦素闻言,面上却殊无喜色,反倒添了一抹忧虑:“虽然这个说法算得上合理,可是,那库房里的谜香却是个难题,若有人发现,又该如何解释?此外,岳秀菊与丽淑仪身上并无扭打之伤,万一被令史验出,亦是难事。” “这皆不是大事,哑叔想必都安排好了。”桓子澄淡声说道,信手拂了拂袍袖。 秦素怔了片刻,瞬间便想起了前事。 在将刀子塞回到丽淑仪手中后,哑奴曾分别在岳秀菊和丽淑仪的随后身上拍了几下,原来那个时候,他就是在善后。 再细想下去,彼时秦素中了谜香,神智不清,只怕哑奴在那库房里做下的诸多事情,她是一概不知的。 第885章披氅衣 这般想着,秦素的一直提着的心,终是放下了一半儿,浅笑道:“多谢桓郎解惑。如今想想,那时候我中了谜香,脑子里昏昏的,哑叔做下这些时,我就算瞧见了,只怕当时也反应不过来。” 言至此节,秦素便又凝眸看向了桓子澄,问出了从方才起就一直缠绕于她心间的问题。 “桓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说道,面上有着不解,而在心底里甚或还掺着怀疑,“桓郎怎知惠风殿有事?且还能及时派人来解救于我?难道桓郎竟是未卜先知么?” 听了她的话,桓子澄的面色微微一动。 那“未卜先知”四字,着实触动了他的心事。 若是真能未卜先知,他又怎么可能任由此事发生?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仰首看向天空。 天色阴沉,山雨欲来。 不知为什么,桓子澄觉得有些怅惘。 他缓缓收回视线,望向一旁的树林,淡然道:“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我,亦在此局之中。” 他的声音仿若沾染了这山风中的凉意,冷冷地刮过秦素的耳畔。 她心底一寒。 从桓子澄的话语中,她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若此局果然与桓子澄有关,那么,前世桓氏的灭门之祸,会不会……提前到来? “桓郎亦在局中么?”她反问道,神情已是变得格外郑重:“为什么桓郎会如此说?你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这其中的关联,想来一定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地巧,恰好叫我赶上此事。”桓子澄说道,面上几无表情。 秦素侧首想了想,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轻声道:“愿闻其详。” 桓子澄似是早就料到秦素会这样说,闻言亦未作迟疑,直截了当地便道:“好教殿下知晓,便在今日清晨,我接到了从大都传来的消息,父亲约我于巳初时分,在天龙山北麓的山口一晤。” 桓道非并没参加此次行猎,秦素亦是知晓的,此时闻言便点了点头,也不说话,静候桓子澄的下文。 桓子澄略停了一会,便又续道:“今日巳初,我依约前往山口,却一直没见着父亲的人。我便叫哑叔去周遭看了看,结果哑叔回报说,便在山口北侧有一座宫殿,正是惠风殿。” 秦素的心头猛地一跳。 怎么这两个地方会挨得如此之近? 此时,便闻桓子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依然是泠然如冰:“丽淑仪被送至惠风殿静养一事,人人尽知,我亦然。而在听闻此事后,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桓郎中计了。”秦素接口说道,面色已经开始发沉。 她此前的推断居然成了真。 这一局,桓子澄也在其中,这越发表明,“那位皇子”很可能会有大动作。 “殿下说得无错,我确实是中计了。”桓子澄淡声说道,面上并无懊恼之色,仍是冰冷如昔:“有人假借父亲之名给我送了信,让我白跑了一趟。发觉此事后,我立时与哑叔离开了山口。然而事后再一细想,我却总觉此事蹊跷。于是,我便命哑叔将我送至此处,请他再去惠风殿一探究竟。” 说到这里时,他便抬手掸了掸衣袖,淡声道:“再之后的事,殿下便都知道了。” 秦素沉吟地点了点头,心中的疑问却并没就此消隐,反倒越来越大。 她举眸看向桓子澄,好一会儿后方问:“那设局之人,为何要让桓郎白跑这一趟?” 桓子澄面上浮起了一个淡笑,从容道:“想必自有其道理罢。”语罢,复又一叹:“只是,目今看来,他的目的,我尚不知。” 秦素蹙眉沉思良久,却始终不得要领。 那设局之人让桓子澄徒劳而返,却并没有把他往惠风殿引,用意很是模糊。 难不成,这一局的阵眼,并不在天龙山,而在于大都么? 秦素的脑子顿时就有点乱了,总觉得“那位皇子”的举动很不正常。 就算把桓子澄与秦素这个杀人凶手给扯到了一起,又能如何?莫非是要让中元帝认为“桓氏欲尚主”?这也太没新意了罢,且也完全没这个必要。 中元帝本就对桓氏十分忌惮,“那位皇子”此举,不过是往火上又添了把柴而已,并不能起到一击必中的效果。 思忖良久后,秦素终是按下心事,浅浅一笑:“也可能是我们想得太多了。桓郎到底也是及时脱了身,那人应是没料到桓郎如此警醒,不仅没中计,反倒将这一局破了。” 桓子澄“唔”了一声,未置可否。 见他镇定如恒,秦素自是知晓,以这位青桓的力量,就算有人设局,他也绝对有法子脱困并查明原因,故此便也没再继续担心了。 “轰隆隆”,天边乍然响起一阵雷声,乌云已是越积越厚,那风也渐渐地大了起来。 秦素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将衣袖拢紧了些。 “殿下是不是冷了?”桓子澄立时便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问道。 秦素向他一笑,摇头道:“我不冷。” 桓子澄仔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蓦地大步上前,解下身上的氅衣就要往她身上披。 秦素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几步,婉谢道:“桓郎太客气了,万莫如此。我这一身的血,弄脏了你的衣裳就麻烦了。” 桓子澄提着氅衣的手并没放下来,和声道:“无妨的。一会儿哑叔会带些清洗衣物的药汁过来,那药汁有奇效,能够洗净血迹,便沾上了亦无碍。”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药? 秦素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就写着大大的“不相信”。 桓子澄见了,很难得地弯了弯唇,语声十分温和:“这种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也唯有我才拿得出。”玩笑般地说罢此语,他便又换上了更温和的语气,几乎像是哄小孩子似地道:“来,殿下,快些把氅衣披上,莫要着凉。” 看着他此刻的模样,秦素心中不仅没有感动,反倒有些骇然。 这个从来冷得如同冰山的桓子澄,为什么忽然就这样亲切温和了起来? 他也能有这样的一面? 第886章墨字衫 秦素睁着一双明眸,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桓子澄,总觉得他此刻的态度陌生得她都有点不认识了。 便在她走神的当儿,蓦地,身上一暖、眼前一黑,却是桓子澄伸长手臂,直接将氅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刹时间,她被一种令人愉悦的暖意包围了起来。 带着体温的大大的氅衣,严严实实地将她围住,风帽也落了下来,几乎将她整张脸都给掩了去。 秦素抬了抬手,想要把风帽往后拉,可是,那氅衣委实长大,不仅下摆拖在地上,就连衣袖也将及小腿,秦素的手在袖子里捞了半天,也没捞到袖口。 看着她奋力在衣裳里挣扎的情形,桓子澄的眼底,有了隐约的笑意。 秦素自是不知他此时的神情,仍旧在用力地想要将手伸出来。 那一刻,她的视野只剩下了一线,却正是停落在了桓子澄衣袍的下摆。 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灰底墨字长衫,下摆处龙飞凤舞的“青山”二字,正好映入她的眼帘。 秦素心头蓦地一动。 那个刹那,一个画面陡然划过了她的脑海,快得仿佛流星飞逝,几乎叫人抓不住。 “那幅字!”秦素脱口而出,一面终是伸出手来,将风帽拉了下来。 那一刻,她并没注意到桓子澄略有些失望的神情,而是将风帽整个拉去了后头,一面不管不顾地急急说道,“是那幅字!” 那一刻,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一双眼睛却是闪着明亮的光:“三皇兄房中的那幅字,是淑仪夫人的手笔!” 她用力地喘了一口气,又急急续着:“就在方才,夫人淑仪在库房里把字纸给烧了,我眼看着她烧的。现在回想彼时情景,我才想起来,她的笔迹,与三皇兄房里的那幅字笔迹一样。” 她不假思索地说着这些话,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她面前的,并非知根知底的薛家郎君,而是与她仅有数面之缘的桓子澄。 桓子澄此刻的表情,已经重新归于淡定。 他上前一步,十分自然地替秦素理了理兜帽,语声温和地道:“别急,慢慢说,我听着。” 这舒缓而平淡的声音,不知何故,竟让秦素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倾诉的愿望。 又或者,这愿望很可能也并不是因哪个人而生的,而是在这身处最险之境、几乎看不到前路的情形下,她想要借助说话来放松情绪,让此刻的每一息都变得不那么难熬。 秦素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这个意愿。 她左右看了看,索性寻了块瞧着还干净的大石坐下,随后便简明扼要地将三皇子与丽淑仪之间的事,告诉了桓子澄。 桓子澄无疑是个极好的倾听对象,他站在秦素左侧风口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替她挡着风,一面安静地听着她的叙述。 很快地,秦素的讲述已然到了最后,只听她道:“……端午宴之后,我曾去探望过一回三皇嫂。而那个时候,那幅字已然不在原处了。如今想来,必是三皇兄发现淑仪夫人就是‘死’去的江三娘,生怕担了干系,于是便将那幅字藏起来了,或者干脆就毁掉了,以绝后患。” 桓子澄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个像是惋惜的神情,淡声道:“可惜了,淑仪夫人已死,此事便废了。” 他的看法与秦素是一致的。 丽淑仪一死,三皇子的虚实,便不好探了。 秦素已经说得有些口干,此时便缄口不言,然心下却在想着那数封攀诬薛允衡的信件。 丽淑仪的字,其实与薛允衡有些相似。 或许,在这个痴情女子的眼里,能够写上一笔与心上人相似的字,亦是幸福的。可她却没想到,她的这一笔字,却险些置薛允衡于死地。 若结合此事看来,三皇子就是“那位皇子”的可能性,却是又降低了好些。 “主公,我们来迟了。”一声低沉的语声蓦地传来,瞬间便让秦素回过了神。 她转首看去,便见自密林深处走出来两个人。 那两人乃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个高瘦的老者,穿着一身玄色衣袍,相貌威严;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则穿着一身标准的宫装,容颜颇为娟好。 秦素注意地看了那女子两眼,蓦地眼神一凝。 那女子的发上,明晃晃地插戴着一枚叶形银钿,并两枝金凤钗。 居然是低等宫妃的形制!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此时,那老者与女子已一同走了过来,向桓子澄行礼。秦素听见,那宫妃模样的女子,亦称呼桓子澄为“主公”。 秦素张大了嘴巴,以震惊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桓子澄的人手里,居然有一位宫妃?! 纵然只是个低等宫妃,那也足以叫人惊讶了。 秦素怎样也想不到,桓子澄的手居然能够伸得这样长,连宫妃里也都安插了人手。 便在秦素惊讶的当儿,那宫妃打扮的女子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折腰行礼:“慈云宫徐紫柔,见过晋陵公主。”呖呖娇声直若乳燕轻啼,媚惑甜腻、动人心魄。 秦素凝目打量着那女子,面上便生出了些许沉思:“据我所知,慈云宫乃是散役宫妃的住处,你是……”她再度仔细地看着这个叫徐紫柔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了不确定的神色。 那些低等宫妃的品级,秦素从来就没搞清楚过。 见她面露迟疑,徐紫柔便娇娜地笑了笑,柔声道:“回殿下,属下位列美人之一。因属下是才进宫没多久的,殿下恐还不识得属下。” 秦素点了点头,旋即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张大眼睛看向了她:“莫非你就是那个……那个新来的……徐美人?” 徐紫柔笑道:“不才正是属下。” 秦素的眼睛已经张到了最大。 没想到那个颇受了一段宠的徐美人,居然就是眼前这位! 细细看来,这徐紫柔的容貌也不能算是惊艳,乃是标准的小家碧玉的长相,五官娟秀、气质温婉,十分耐看。 第887章将落雨? 以庶民出身而能位列散役宫妃中的美人之位,这位徐美人的手腕,只怕也不低。 秦素暗自思忖着。 所谓散役宫妃,拢共就只有三个等级,分别为美人、才人、良人。之前杜十七被贬为良人,便是散役中最低的一级,而这徐美人则比杜十七高了两级。 此时,便闻桓子澄在一旁道:“她是我的人,我为殿下寻来的人证,便是她。” 语罢,他转向徐紫柔,语声冰冷地道:“待事毕,自去任宗跟前领五十杖。” 徐紫柔阐单膝点,语声低沉地道:“属下失职,谢主公责罚。” 桓子澄挥了挥手:“起来说话。” 徐紫柔应声起身,束手立在旁边,沉默不语。 秦素侧首想了想,便轻声问道:“桓郎罚了徐美人,是因为我么?” “她本该暗中护着殿下。”桓子澄说道,面上没有一点表情,身上的气息极冷。 秦素怔了怔,一时音效倒有些汗颜。 今日之事,莫说是徐紫柔了,就是她这个活了两世的人,都不曾料到。 她是犯了“以古鉴今”的错,自以为了解前世诸人的轨迹,于是就松懈了下来,以为丽淑仪还没到作死的时候;而徐紫柔不过是个才进宫的小宫妃,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她又能如何? “紫鬼,你一会与殿下对好说辞。”桓子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仍旧是冷得像冰:“此事,不容有失。” “诺。”徐紫柔利落地应道。 秦素却是被紫鬼被这个名字惊住了。 “徐美人居然叫做……紫鬼?”她转过头去,一脸怪异地看着桓子澄。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名字?如此美人,怎么能有个这么难听的名字?简直不忍卒闻。 桓子澄一点都没意识到秦素肚中的腹诽,仍旧是一副冰山脸,面无表情地道:“吾身边有一程姓宗师,其麾下有鬼部十二将,紫鬼,名列第九。” 秦素面上的怪异立时换作讶然,回过头去,再度上上下下地将徐紫柔给打量了一遍。 当真瞧不出,这般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居然还是有名有号的什么鬼部十二将之一? 照这么说来,这位徐美人也该当会武才是。 秦素微微蹙起了眉。 身有武技而能藏身于皇宫,或许,这紫鬼与阿忍一样,也擅长隐藏气息? 便在她想得入神之际,忽见那徐紫柔微侧了眸子,向她嘻嘻一笑:“阿紫的排名太靠后啦,好在不是垫底的那个。” 方才还一脸肃容的美人儿,此刻却是言笑晏晏,那笑容又甜又软,又有着一种格外的娇媚,直叫人的心都要酥了。 秦素不由暗自矫舌。 这般娇柔的美人,也难怪中元帝会宠着她了。 “我少见多怪,让桓郎见笑了。”秦素向桓子澄歉然地一笑,又道:“若是由徐美人替我作证,想必父皇是会信的。” “甚好。”桓子澄的神色很温和:“只要殿下别怪我自作主张就好。” “自是不会。”秦素笑着说道,招手唤过徐紫柔,与她一齐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低声地商议起来。 一旁的桓子澄关切地看了她一会,复又转开视线,望向了布满阴云的天空。 鲁宗立在他身旁,亦抬头看着天。 风越来越大,密林深处传来了隐约的山涛呼啸之声,空气也越发地冷了起来。 二人静立了片刻,桓子澄冰冷的语声便即响起:“何时有雨?” 这问题十分地突兀,然鲁宗却是毫无异色,一双锐利的眼睛凝向天空,沉声道:“回主公,依属下看来,明日上半夜,必有大雨,至下半夜而渐小。” “哦?”桓子澄说道,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情绪,须臾不见,淡声道,“做好准备罢。”语毕拂了拂衣袖,负手而立。 “诺。”鲁宗应道。 桓子澄点了点头,两个人便又沉默了下来。 旁边传来了女孩子轻快的说话声,鲁宗转眸看向正在一旁对着说辞的秦素,目中流露出些许疑惑。 似是察觉到了他此刻的情绪,桓子澄侧首看了他一眼,语声清冷地道:“我想请鲁宗替我带个人过来。”说到此处,他便将声音放得极轻,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鲁宗面色平静地听着,待他说罢,便将头一点,淡定地道了一声“遵命”。 接下来,二人又是无话。 桓子澄本就少言,而鲁宗也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两个人凑在一处,时常便是这样地沉默。 不过,面对这样的安静,他二人却皆是一派安然,鲁宗的身上甚至还透出了几分享受的意味。 约莫小半刻钟之后,秦素便与徐紫柔将说辞对好了,徐紫柔便站起身来,躬身道:“还要请殿下恕罪,属下恐怕要先回去准备准备,才能请公主驾临。” 秦素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的血,亦笑道:“我也得收拾干净了才能过去。”停了停,又是一笑:“有劳你了。” 徐紫柔连忙将手摇了摇:“公主折煞属下了,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这些皆是属下该当做的。” 说这些话时,她的眼风便往桓子澄的方向飘了飘,眸中有着极其强烈的好奇。 只是,她的眼风才一飘过去,却恰好迎上桓子澄冰冷的眸光。 她立时一凛,飞快地敛下了笑容,换上了一张严肃的脸,毕恭毕敬地向秦素道:“殿下见谅,属下要先去了。”语罢,又用了一种更加恭敬的态度,向桓子澄道:“主公,属下先行告退。” 桓子澄淡然地挥了挥手,鲁宗与徐紫柔同时一躬身,便即遁入了密林之中。 “轰隆隆”,雷声隐然,似是响起在极远的地方。 听着这阵阵雷声,秦素心下却是安然。 总算安排完了一件大事,接下来就只剩下等待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抬头看了看天,又极目看向了密林深处。 林深树幽,她的视线被重重枝桠与黄叶遮掩,也就只能望出去十余步远的样子。 “哑叔何时才能回来?”她喃喃地说道。与其说她在问桓子澄,倒不如说她是在自言自语。 第888章问梅簪 这一刻的秦素,委实是有些担心的。 惠风殿死了那么多人,事情很快就会传开。届时,秦素若不能一身清爽干净地与徐紫柔汇合,则所谓人证也就没有意义了。 桓子澄闻言,便伸臂展平了衣袖,淡声道:“由此处去大都,来回差不多需要一炷香罢。这点儿时间,我们还等得起。” 秦素眨眨眼,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桓郎是说……大都?”她一脸愕然地看着桓子澄,目中是难以置信的神情:“这话是说,哑叔方才是……回了大都?” “正是。”桓子澄微微颔首,面色依然十分淡定:“宁宗留守在桓氏老宅,哑叔要从他那里拿些用物来,自是要去一趟大都城。所幸哑叔的脚程还不慢,由大都往返此处,一炷香足矣。” 这岂止是不慢?飞鸟也差不多就这速度了吧。 秦素咽了口唾沫,讪讪地闭上了嘴。 看起来,她的见识还是太少了。如今亲眼看到了桓氏的这些奇人、高人,她才知道,就算加上前世,她也还是只井底之蛙罢了。 见她一脸被震呆了的神情,桓子澄的眼底,便又有了几许笑意。 略想了想,他便缓步踱去了秦素的身边,慢慢地将一只手伸到她的眼前,摊开了手掌。 秦素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便地看了过去。 而随后,她的双眼便是微微一眯。 在她的眼前,摊开着一只略显粗砺的手掌,而那手掌之上,则静静地躺着一只梅花簪。 那是一只形制殊为怪异的梅花簪,五瓣梅花中缺了一瓣儿,材质亦很普通,包银的下头露出铜色来,做工粗糙,似曾相识。 秦素面上的浅笑,迅速地淡了下去。 “桓郎这是何意?”她抬起头来看向桓子澄,眸中有着隐约的森然。 “殿下该当识得此簪的。”桓子澄说道,面上似有笑意浮现:“殿下留在青州的人手,不就在寻找这簪子的下落么?” 看着他温和的笑脸,秦素的神情却越发地冷:“我自知在桓氏眼中,我的一切举动怕是都瞒不过你们去。所以我才会问,桓郎这是何意?” 见她面色肃杀,桓子澄眼底的笑意竟加深了些,仿佛还有些赞赏似地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语罢他便合起了手掌,将梅花簪收进了袖中,淡然地道:“殿下要找的人,明日便能查到下落。” 秦素这一下是真吃了一惊。 桓子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知道她在找人? 况且,他知道她在找谁么? “殿下要找的人,是一个蒙着银面具的女子,殿下呼之为银面女,对不对?”桓子澄的声音几乎是顺着秦素的思绪发出来的。 “银面女”三字一出,秦素面上的表情,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她缓缓起身,带着寒意的眸光直视着桓子澄,面无表情地道:“我不懂桓散骑在说些什么。” 疏远的语气,直接以桓子澄的官职称呼于他。 桓子澄却是一派坦然,回望着她的眼神十分温和:“殿下正在查的,乃是一对姊妹的下落。而巧的是,我派去青州的人手,也查到了这对姊妹身上。由此,我才知道殿下在找谁。” 说到这里,他的语声变得越加柔和,低声道:“殿下大可不必担心,此事只我一人知晓罢了。且,也请殿下试想,若我真有恶意,今日之事,就不该是此刻的局面。” 这解释并不能说很圆满,可是,秦素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到了真切的诚意。 她说不出这感觉从何而来,也或者,这又是她的暗桩本能在作祟。此刻的她有着一种怪异而又固执的念头,那便是:桓子澄是可以完全放心去相信的 这般想着,秦素身上的气息终是缓和了一些,然语声却还是颇为冷淡:“桓郎是怎么知道银面女的?除她之外,桓郎还知道些什么?” 桓子澄一脸淡定地道:“除银面女之外,我还知道,那广明宫里有一股暗中的力量,欲取太子殿下而代之、欲杀我桓氏而后快,甚至隐有灭我大陈之意。” 秦素的瞳孔瞬间缩紧。 他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难不成,从一开始,他就是冲着广明宫去的? 若果真如此,则他与秦素的目标,不正是一致的么? 此时,便见桓子澄略略抬起头,看向了遥远的天际,唇角微微一勾:“殿下的那曲《南山》,从何而来?” 秦素的心头重重一跳,旋即后心发冷,两手汗湿。 这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是了,那《南山》本就是桓子澄作的曲,只不过晚了七八年而已。而她却将之窃为己有,使之提前面世。 她的确是做了一回偷儿。 如今,正主儿碰上西贝货,她不心虚才怪。 可是,再一转念,秦素却又心底发怵。 此刻突然说起《南山》,桓子澄又是何意? 她微仰着头,深深地凝视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然而,桓子澄却根本没去看她,仍旧举首望向阴暗的天空,漫声道:“殿下既说不出《南山》之来处,那么,我对此事的了解,亦有着不可说的来处,殿下,可愿信?” 秦素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桓子澄今天是怎么了? 为何屡屡作此惊人之语?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为何她总有种被人窥破行藏的感觉? 那一刻,一个大胆到匪夷所思的念头,陡然划过秦素的脑海。 莫非,他与她是……一样的?! 不,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秦素飞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重活一世之人? 可是,这念头方一生起,秦素的后心便又是一阵冰冷。 她忽然便记起,这一世的桓氏,与前世已是大不相同。举凡桓氏行经之轨迹,便没有一处能够与前世合得上。而这一切,都是在桓子澄心性大变之后,才发生的。 秦素的心跳一下子变得极快,纵然她竭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然在心底深处,却是掀起了涛天巨浪。 第889章约明日 “明日巳时,紫鬼会带着殿下要找的人去露华宫。届时,尚要请殿下帮着招待一番。”桓子澄淡声说道,语气很是平和:“银面女的来历,彼时或便可解。”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绪。 才说着那一曲《南山》,这又转到了银面女。 桓子澄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足足地惊吓她几回不成?怎么每每说及之事,都叫人大吃一惊? 秦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将雨而未雨的的空气,冰冷润泽,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徐美人会把我要找的人带来?”她问道,许是思虑太过之故,她此刻声音有些暗哑,“怎么带?明日的露华宫必定布满禁军或者金御卫,光天化日之下,徐美人要怎么把人带进来?难道她会隐身之术么?” 桓子澄的面上,居然浮起了一个极淡的笑意:“紫鬼擅长的,可并非隐身之术。” 他看上去心情甚好,这话说得很有几分玩笑之意,旋即又道:“殿下但请安心,明日巳时,自有分晓。” 秦素这才清醒了些的头脑,瞬间又有了混乱的迹象。 徐美人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够明目张胆地带个人去露华宫? 这是不可能的罢? 可是,桓子澄的态度却是那样地笃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难道说,那紫鬼果然擅长什么秘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过去? “既然桓郎如此肯定,那么,我明日便在宫中相候了。”秦素淡声说道,复又盈盈一笑:“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明日的天龙山,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桓郎可莫要说了大话才是。” 桓子澄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和声道:“殿下放心,紫鬼必然履约。” 秦素板着脸“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唯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远处雷声隐隐。 秦素微阖双眼,努力整理着混乱的思绪,好一会儿后,方才张眸看向了桓子澄,正色道:“既是桓郎连有人欲取代太子殿下之事都知晓了,则你也当知道,若是我们现在就揪出银面女这条线,只怕会打草惊蛇。” “哦?”桓子澄淡然地拂了拂衣袖,面上冷意湛然:“然,吾却正欲惊之。” 秦素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大惊,飞快地沉下了脸,问道:“为何?” 她未曾问出的话是:若是惊动了“那位皇子”,又当如何? 桓子澄负手望天,身上的气息倏然变冷:“此獠,狂妄!若不惊之,他当还真以为可以只手遮天。” 说到这里,他蓦地转身看向秦素,眼神冷若冰刀:“殿下险些被困于死局,正是因为,那些人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故此轻视于吾等,才敢于天子脚下设局。” 语至此处,他停了停,方一字一顿地道:“殿下,当自省。” 泠泠有若碎冰的语声,直激得秦素打了个寒战。 她怔忡地看着桓子澄,冷汗陡然浸湿了后背。 桓子澄之语,正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句句都点在了要害之上。 如果秦素早一点查到银面的女的线索,早一点把这条线抓出来,则“那位皇子”必不敢如此大胆,也不会弄出今日之局。 所谓实力,唯有展示出来震慑到旁人,才叫实力,否则就只能烂在肚子里。 只是,再转念想想,秦素却又觉得委屈。 她才入宫一年多,哪里及得上“那位皇子”在宫中经营多年?若论手段,她不怕他;然,若论天时地利人和,她却输了他太多。 秦素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敛眉沉思。 这情景瞧在桓子澄的眼中,便很有种公主殿下低头承认错误的意味。 他身上的气息瞬间由冷转暖,面上甚至还划过了一丝笑意。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自责。”他说道,语声忽然就温和了下来:“殿下年纪还小,又是女子,深宫之中无力施为,无法如之前于上京城中那般纵横来去,我自明白。” 秦素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复又把头低了下去。 果然,她在上京城的诸多举动,在在皆入此君眼中。 事到如今,她觉得已经没有否认的必要了。就冲对方连银面女都挖了出来,她身上的那点儿秘密,只怕也差不多都被挖光了。 秦素再度抬头,肃容敛衽,向桓子澄深施一礼:“多谢桓郎指点。” 桓子澄的话如醍醐灌顶,令人豁然开朗。 她之前确实是谨慎太过了。 见她如此,桓子澄倒是有些错愕,不过很快地,他的眼底便有了那种又像欣慰、又像欣赏的神情,伸手虚扶了一下,和声道:“殿下冰雪聪明,以一身之力而行逆天之事,吾,亦敬服。” 秦素闻言,面上便有了一个苦笑。 分明被人夸了,可她这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还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见过主公。”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衬着那漫天阴云,听来颇是吓人。 秦素淡然地转眸看向来人,面无表情。 若换了之前,她可能还会惊上一惊。不过,在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她已经见识到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此刻已是麻木了。 “你回来了。”桓子澄说道,凝神看着回来的哑奴,目中似有深意。 哑奴会意,动作极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桓子澄眉峰一松,转向秦素道:“药来了,殿下请用。” 说话间,哑奴已然捧过来两样事物,一样是个看着就挺沉的陶瓮,里头似乎装着药水一样的东西,而另一样则是一把软毛大刷子。 桓子澄此时便道:“请殿下拿着这刷子蘸上药水,在有血迹之处抹一抹,很快那血迹就会消失,此药无毒,殿下脸上的血迹也可以此物清洗。” 秦素点了点头,也不耽搁,飞快地解下氅衣还予了桓子澄,便上前拿起软刷细细地擦拭起来。 桓子澄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复又看了看哑奴,便提步往林深处走去。 哑奴立时跟上,两个人缓步而行,一直行至离着秦素十余步远的地方,方才停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树旁。 第890章避九川 “都查过了?”桓子澄淡声问道,面色一派冰冷。 哑奴叉手道:“回主公,查过了,是四郎君动的手脚。” 桓子澄面色不动,语声冷诮:“我那好四弟,是不是不在府中?” “回主公,四郎君与张无庸正在小九川垂钓。”哑奴沉声说道。 桓子澄的唇角便勾起了一个极微的弧度,不疾不缓地道:“既是设局,总要先将自己摘出来才可。我这四弟旁的不行,这一点上,无师自通。” 哑奴躬了躬身,没说话。 桓子澄伸出手来,向松树的树身上拍了几下,口中淡淡吐出了三个字:“动手罢。” “诺。”哑奴应得极利落。 桓子澄“嗯”了一声,掏出一块白巾来拭着手指,淡声道:“废了即可。” 此言一出,不知为什么,哑奴的面上,竟是陡然显出了几许哀色。 他看向桓子澄,欲言又止,最后终是无声地垂下了头。 桓子澄转首看向他,面上似是多了些情绪,蓦地伸手指向了指秦素的方向,眸色冰寒:“泗水大变,故才有此局。三日前苏长龄送来的密信,哑叔想必也看了。” “是,主公。”哑奴应声说道,语声低沉:“赵国大军压境,大战已是迫在眉睫。” “诚如此言。正是因大战在即,才会有惠风殿之变。”桓子澄说道,视线抛向不远处正擦拭着血迹的少女,眉间少有地含了忧色:“泗水之战与惠风殿杀局,前者为因,后者为果。那设局之人与我们一样,提前获知了泗水那边的变化,故才于此时设局。我这样说,哑叔可明白。” “属下明白。”哑奴说道:“主公此前就曾说过,有人要置晋陵公主于不利,并以此为契机,图谋加害我桓氏。属下……都明白。” 说这些话时,他面上的哀色却仍旧未散,停片了刻后,终是怅怅一叹:“此一殁,到底伤及桓氏。” “不破不立。”桓子澄简短地说道,将白巾收起,拍了拍哑奴的肩膀,转身往回走去。 哑奴怔怔地立于树旁,面上有疑惑、有哀绝,亦有着几许隐约的激荡。 这种种情绪在他的身上不断轮转,而他的面色亦是变换不息,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一刻,那些情绪便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他重又变回了那个憨厚而沉默的哑奴。 此时,桓子澄已经回到了秦素身旁,见她身上的血迹洗已去了大半,唯身后有几处没擦掉,他便上前几步,温声道:“殿下身后还有一些,我来帮你吧。” 秦素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什么青桓不能尚主之类的了,如今要务还是要赶快与徐美人汇合,以应对接下来的金御卫和禁军。 因此,听了桓子澄的话后,她立时便感激地向他一笑,将刷子递了过去:“多谢桓郎,我也正愁着这身后没拭干净呢。” 桓子澄的唇角不甚明显地勾了勾,一面已是接过刷子,蘸了药水,替秦素擦拭起来。 那一刻,他二人全都不曾注意到哑奴的神情。 在这个瞬间,哑奴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他甚至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他委实不敢相信,那个温柔地帮着公主殿下擦拭血迹的男子,会是他家冷冰冰的主公。 “轰隆隆”,远处再度响起了雷声,声势十分惊人。 “将要落雨了。”秦素有些焦急地说道,一面不停地抬头看天。 风里已经有了几许水意,若是一会儿下起雨来,淋潮了衣裳,就算有人证,她也不容易说清楚。 桓子澄手下的动作始终很稳,语声亦是平静的:“无妨的,有哑叔在。” 秦素侧头想了想,便也释然,点头一笑:“正是。有哑叔在,便是天上下着刀子,想来亦是无事。” 桓子澄许是心情甚好,此时居然还开了句玩笑:“哑叔在手,万事无忧。” 秦素闻言便掩唇笑了起来,凑趣地道:“哑叔出马,一个顶八。” 桓子澄闻言,唇角向上扬了扬,眼底蕴着笑意,秦素亦是轻笑出声。 哑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抓了抓头。 他平常鲜少有这般举动,如今却实在是被这两人给惊到了。 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了种强烈的感觉:他其实是个外人,而那两个才是一家子。 好在桓子澄很快便拭净了血迹,离开了秦素的身畔,那种怪异的氛围,亦就此消散。 秦素轻提裙摆,小心地将每个细处都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再无半点血迹,这才笑道:“尊府神药果然天下无双,居然一点血迹都没了,且衣裳也还是干的。” “宁宗配制的药,向有奇效。”桓子澄不经意似地说道,看向了哑奴,向他微微颔首:“有劳哑叔,将殿下送去紫鬼那里罢。” 哑奴应了个是,上前就拎起了秦素的衣领。 秦素知道,她马上就又要体会到那种流星飞去般的感觉了。于是,便在哑奴纵身而起的前一瞬,她飞快地向桓子澄说道:“桓郎勿忘明日之……” 那最后的一个“约”字,终究被哑奴的那一跃,抛去了半空。 桓子澄遥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面上的温笑渐渐散去,神情冷峻、目露沉思…… 当秦素终于在临风小筑安坐下来的时候,金御卫还不曾找到这里来。 她坐在椅上往旁看了看,但见这屋中是一水儿的黄花梨家具,门前的六扇屏风上绣着五柳先生的《拥炉图》,绣工非凡。 秦素见状,便暗自点了点头。 这屋子布置得很华丽,但也不算有章法,倒是与徐紫柔小户寒族的出身很合衬。 只是,当她把视线转向旁边的两个小宫人时,她的面上便露出了疑惑。 那两个小宫人侍立在屏风的左右,束手垂眸,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对于凭空出现的晋陵公主,全无半点相疑。 方才哑奴将秦素带过来时,分明就在这两个小宫人的眼皮子底下,可她们就像是木头人似的,仿佛根本没瞧见。 第891章巧应对 秦素打量了她们一会,便看向了徐紫柔。 徐紫柔见状,便向她甜甜地一笑,柔声道:“殿下若是有话说,不妨等到明日罢。”语罢便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禁军快要到了。” 秦素心下微惊,再度看向了那两个宫人。 此时,她二人还是方才的模样,宛若这屋中的一切都不存在。 秦素还想再说几句话,不妨那院门外头便传来了一阵喧哗。 徐紫柔向她使了个眼色,便施施然地站了起来,提声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儿?” “我去瞧瞧。”两个小宫人中那个圆脸的忽然便说道,面上堆着满满的讨好。 秦素吃了一惊。 方才还跟木头人似的小宫人,此刻就像是活了过来,那圆脸小宫人已经飞跑了下去,而另一个瘦弱些的小宫人则殷勤地走上前来,躬身向秦素道:“殿下且先坐着,我们主子这里有好茶喝呢。” 秦素简直要惊呆了。 且不论这二人前后表现之怪异,只看她们对她的态度,亦透着古怪。 那种熟稔的、讨好的语气,就仿佛秦素一直都坐在这屋子里,她二人也一直在旁小意服侍着也似。 便在秦素惊异之时,那圆脸小宫人已经领着一位金御卫将军,踏入了房间。 一见秦素,那金御卫将军的脸上,瞬间便迸出了惊喜之色。 然而他很快便又敛下神色,单膝点地叉手道:“末将见过晋陵公主。”说罢便又抬起头来,沉声道:“原来殿下在这里,末将等找了许久了。” 秦素微微坐直了身子,一面示意他起身,一面便笑道:“将军寻我做什么?是父皇有召么?” 那将领肃声道:“惠风殿发现了点意外,淑仪夫人带着几个宫人去惠风殿后头的断崖赏景,结果却不慎掉落山崖,死伤了几个人。陛下很是担心殿下,请殿下现在就随我去天汉宫,陛下正急等着。徐美人也请一同前往。” “啊?掉落山崖?”徐紫柔立时惊呼了一声,面孔瞬间发白,“好好儿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 秦素此时亦是满脸的惶惶,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仿佛极是害怕,蹙了眉,一脸的紧张:“淑仪夫人怎么就会掉下山崖呢?分明我今儿去瞧她时她还好好儿的呢。” “那断崖极险,淑仪夫人……想来是失足掉了下去。”那将军说道,起身让去了一旁。 秦素便苍白着一张脸站了起来,似乎像是吓呆了的样子,好一会儿后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吩咐旁边那个瘦弱的小宫人道:“你们且在这里候着,待白女监她们回来了就告诉一声,就说本宫往天汉宫去了。” 微有些发颤的声音,显示出她此时十分害怕,旁边的徐紫柔也瑟瑟发抖。两个人此刻的神态、动作与言谈,活脱儿就是两个被吓坏了的女子。 那将领一语不发,沉默地上前引路。 便在这极短的一刹那,秦素与徐紫柔飞快对视了一眼。 戏已开场,她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按照早就编好的本子,把戏做足,先混过今日的盘查再说。 在一小队金御卫的护送之下,二人很快抵达了天汉宫,中元帝并四位皇子、太子等人都在。 见女儿与曾经宠爱过的爱妃皆回来了,中元帝自是欢喜不禁,先好言安慰了她们几句,随后便由大皇子出面,将惠风殿之事说了。 这四死一伤的大凶之事,便是大皇子在叙述之时,亦是面色微变。 简略地将丽淑仪等人身亡乃是死于刺杀一事说了之后,大皇子最后又道:“……父皇交代,此事乃是凶事,不可宣扬,只以意外堕崖论之。因皇妹妹是淑仪夫人最后见到的外客,故此事才没瞒着皇妹妹。” 听了他的话,秦素自然又是一阵吃惊后怕,而徐紫柔则更夸张,险些便吓晕了过去,好在被一直守在旁边的宫医给救醒了。 再接下来,徐紫柔与秦素的统一说辞,便派上了用场。 在她们的讲述中,秦素之前确实是去了惠风殿,只是,在她到达惠风殿后没多久,徐紫柔便来了,其后丽淑仪寻物一说,仍旧依事实照搬,唯一的不同之处便在于,在将白女监与阿栗等人借走后,丽淑仪便说身子不适,于是徐紫柔与秦素就都辞了出来,二人离开惠风殿后,徐紫柔便盛情邀请公主殿下去临风小筑坐一坐。 再往后,两个人在临风小筑喝茶说话解闷儿,顺便等候白女监与阿栗,不想最后等来的却是金御卫。 待她们说完之后,中元帝便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问徐紫柔的,问她为何要去惠风殿。 徐紫柔答曰:因听闻淑仪夫人有恙,便想着要去探望一番。 当然,在事后审问徐紫柔的贴身宫人时,宫人给出的说法却变成了:因为听说晋陵公主去了惠风殿,一心想要讨好公主殿下的徐紫柔便主动贴了过去。 如此一来,这事情反倒显得更合情理。 一个正在风头上、品级却不高的宠妃,一心想要巴结倍受宠爱的公主,实在再自然不过。 这第二个问题,中元帝却是留给了秦素。 他问起了她为何不多带几个宫人,而是只带了区区白芳华与阿栗两个人前往惠风殿 秦素便将此前江八娘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只道丽淑仪心境不佳,经不得刺激,所以她才会只带了两个从人。总之就是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体恤他人、温柔善良的好公主。 而事后江八娘的叙述,也与秦素的说辞对上了。 于是,秦素与徐紫柔的这套说辞,在有了这若干旁证之后,便也坐实了。 中元帝虽然生性多疑,却也还没有疑到自己的女儿身上去,问这些话也不过是想要了解详情罢了,而秦素与徐紫柔的说辞,委实太让人信服。这还不仅是她们自己说的,还有几个旁证可以证明。莫说是中元帝,就是秦素自己,也觉得她只怕是真的一直和徐紫柔在一起的。 无论如何,此事终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892章扫落英 秦素回到露华宫时,大监程樵已是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一见秦素,他便立时跪地大哭,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侥天之幸”,整个露华宫的宫人也全都伏地痛哭。 秦素后来才知道,惠风殿之事一出,金御卫头一个是护住了天汉宫,次之便是把露华宫给围死了。 彼时,那露华宫刀剑出鞘、寒光闪烁,金御卫人人一脸肃杀,程樵等人直吓得魂飞天外,直以为秦素定是出了大事,而他们这些宫人亦将命丧于此。 如今见秦素在大皇子的护送下平安归来,且大皇子还将丽淑仪等人失足坠崖一事给说了,那些金御卫也随后撤离了露华宫,程樵只觉得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一时间情绪激荡,伏地痛哭不止,几个宫人拉都拉不起来。 纵使秦素很想打听打听阿栗的消息,此时却也不得不捺下性子,好生安抚了程樵等宫人一番。 待到好不容易脱身而出,秦素便唤来了阿桑,将她带进了偏殿说话。 阿桑的眼睛也是红红的,面色苍白,进殿之后她便跪了下来,颤声道:“殿下没事儿,真是太好了。” 语罢便捂着嘴哭了起来。 秦素见她神色凄然,小脸儿都像是瘦了一圈,心下颇为不忍,上前亲手将她扶起,一时间也是心下黯然,叹道:“白女监……真是可惜了。” 前世时,她就从没见过白女监其人,而这一世,白女监又是死于非命。 莫非,那些既定的命运,仍旧是难以更改的么?比如丽淑仪,前世的她死于一次疯狂的行刺,而这一世,她的死亦与行刺、与疯狂有关。 秦素无声地叹了口气,取出素巾,递给了阿桑:“快别哭了,起来罢,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阿桑伸手接过布巾拭泪,复又屈身道:“多谢殿下。”说着便站了起来。 秦素神情柔和地道:“我知道你此刻心绪起伏,只是,我听父皇说阿栗却是还活着的,你能不能替我出去打探打探消息,我很担心她。”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以阿栗的聪明忠实,就算她醒来了,也绝对不会乱说话的,这一点秦素敢拿性命担保。 她现在真切地希望着,阿栗能够活下去的,不要改变前世的命运,好生地活在当下。 听得秦素所言,阿桑便收住了泪,轻声道:“这会儿门口还守着金御卫呢,殿下若要打听消息,怕是得等几日。” 秦素早知如此,便道:“你也别出门儿,就悄悄地找那送东西的宫人问一问。他们总免不了要出入露华宫,自是能知道外头的消息。” 阿桑应了一声,悄步退了下去。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秦素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今日这一天,可当真难熬得紧,而只要一想到明日之事,她的心便无法安宁。 “紫鬼”——徐紫柔——到底能不能顺利地把人带进露华宫? 秦素的面色变得沉凝起来,独坐于偏殿之中,久久不曾离开。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秦素睁开了双眼。 寝宫里点了灯,她掀开绣了蜻蜓戏碧荷的纱帐往外看了看,却见窗户外头黑漆漆地,仿佛天还没亮。 “殿下醒了么?”值宿的阿桑此时便走上前来,一面将纱帐挂在旁边的羊脂玉帐钩上,一面说道。 秦素“嗯”了一声,推开锦衾半坐着,侧首看了看她。 阿桑的脸色仍旧不大好,眼睛也还肿着,神情却是比昨日松泛了些。 “阿栗到现在还没醒。”挂好了纱帐之后,阿桑便轻声说道,一时间眼圈儿又开始泛红,“我昨日后半夜才收到消息,那宫医说了,阿栗的伤势极重,命悬一线。所幸她被人发现得早,好歹逃过了一死。只是如今她仍旧昏迷着,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怎么竟伤得这样重?”秦素微蹙了眉,面上涌出忧色:“我真恨不能现在就去瞧瞧她去,只这时候却又出不得门儿,父皇命我在宫里好生养着,无事不许出宫。” 阿桑拿巾子按了按眼角,轻声道:“昨日来了好几拨夫人,都说要探望殿下,给殿下道恼。我看殿下那时候倦得很,便都挡回去了。” 秦素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丝疲惫:“都这个时候儿了,我可没精神应付她们。”说着她便掩了口,秀气地欠伸了一下,道:“昨日整宵我都没怎么太睡,后来下起雨来了,我才迷糊了过去。” 阿桑揉了揉眼睛,说话声里便有了鼻音:“我昨晚也没睡好。谁能想到呢,这一转眼的,白女监……就没了。” 她的眼中倏然落下泪来,忙拿巾子拭了,复又强笑道:“殿下恕罪,我失仪了。” 秦素心下也自恻然,摇头道:“罢了,我知道你难受。”说罢便往周遭看了看:“几时了?天怎么这样黑?” 阿桑将布巾收起,上前替秦素着履,一面便道:“现在是卯正过半,外头雨虽然不大,但天却阴沉沉地。”顿了顿,又道:“有老宫人说,这样的天气,晚上必会有一场大雨。” 秦素点了点头,在她的服侍下起了榻,那厢阿桑便唤来过小宫人捧来洗漱之物,一时又奉上了朝食。 秦素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宁,懒懒地用罢了一碗青玉糯米粥,她便叫人把东西都撤下去了,随后便挪去窗前坐了,就着一盏精致的水晶莲花灯,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书,心下则不住地翻腾着,一时想到昨日之险,一时又想到了今日之约。 也不知徐紫柔那里,事情顺利与否?她今日又能否依时履约? 秦素将书搁在凭几上,探手推开了窗。 廊下的砖地被细雨打湿,泛出些许光影来。山风清冷,有小宫人正在檐角下头扫落花,泥地上是一堆细碎的花瓣儿,香气被细雨打湿,落入鼻端时,是清泠泠的甜。 秦素将窗扇推开了些,心下有些恍惚,耳畔似又响起了前几日的话语。在那个月凉如水的夜,白芳华曾经告诉过她,露华宫里种着木樨。 如今,木樨花落、清香杳杳,而白芳华,已然闻不见了。 第893章迷心术 怅怅地叹了一口气,秦素将窗子合拢,正待翻书再看,忽听殿外有人禀报:“启禀殿下,徐美人求见。” 秦素立时将书合拢,探头看了看时漏。 那时漏正正显示着巳初正,徐紫柔居然来得极准时。 “请徐美人进来吧。”她提声吩咐道,一面便扶了阿桑的手,步出了偏殿,立在廊下相候。 经过昨日之事,晋陵公主与徐美人走得近些、对她态度亲切些,再正常不过。 未几时,便见远处行来数人,执着青伞、踏着微雨,那伞面儿上一片湿亮,显是一路步行而来的。 正是徐紫柔一行。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秦素以一种熟稔的语气说道,态度颇为亲近。 徐紫柔的面上立时便堆了浓浓的笑,快步走过来行礼,殷勤讨好地道:“我不放心,想来瞧瞧殿下好不好。” “我哪里还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这么着罢了。”秦素强笑道,苍白的面上带着倦容:“昨日担惊受怕了半日,这一时半刻的也确实是缓不过来。” “谁说不是呢。”徐紫柔顺着她的话说道,面色也有点发白:“我昨儿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好,今日一早便醒了,总觉得不放心,就想着要过来瞧瞧。” “徐美人太客气了。”秦素笑道,招手唤她近前:“快快请进来吧,别淋着了雨。” 徐紫柔笑着上前,两个人相携着进了偏殿。 接下来便是一整套的待客之礼,等到二人坐定之后,秦素便询问地看向了徐紫柔。 徐紫柔动作极微地向她点了点头,一面便吩咐道:“我要与殿下说些体己话儿,你们都退下吧。”停了停,又道:“妪留下。” 跟着她来的几名小宫人便皆退了下去,只有一个身材丰腴、相貌普通的妇人留了下来。 秦素不着痕迹地看了那妇人一眼,遂也将露华宫的一众人等遣了出去。 很快地,大殿中便只剩下了秦素、徐紫柔和那个妇人。 徐紫柔便在座中向秦素微微欠身,复又向那妇人指了指,笑道:“属下已经把人带来了,殿下有什么话,尽管问她便是。” 秦素心下十分骇异,惊讶地看了那妇人两眼,便压着声音问:“就是她么?” 徐紫柔笑道:“就是她。昨日鲁宗亲自把人送过来的。”言至此处,拿手沾着茶水,在案上写了个“左”字,复又将之拭去。 秦素心知必是此妇无错了,便又左右看了看,微蹙了眉问:“就在这里问话?” 这地方前后左右又是禁军、又是金御卫,门外还站着一溜儿的宫人,她们这厢说话,那厢人家可不听个正着? “殿下但放宽心便是。”徐紫柔一脸笃定地说道,语声轻盈:“公孙先生就在外头呢,在这半个时辰内,这周遭的人怕是不大能听得清我们说话。” “公孙先生?”秦素微讶地看着她:“公孙先生又是何人。” 徐紫柔连忙笑道:“这位公孙先生,就是昨日把殿下从惠风殿带来的那个人。他的名讳叫做公孙屠。” 原来哑奴复姓公孙,倒真是少见得很。 秦素在心下思忖着,脑海中似又现出了那张憨厚的脸,与那双光华内敛的眼眸,以及那一身神出鬼没的高绝武技。 她不由弯唇笑了起来,轻声道:“的确,有公孙先生在,这些都不是难事。” 心下放松了些,她便又注意地观察着那妇人,却见那妇人虽是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可她的眼神却有点发飘,看上去有点木呆呆地。 “她这是……怎么了?”秦素便问道。 徐紫柔笑了笑,也不讳言,直截了当地回道:“不瞒殿下,她这是中了我的迷心之术。” “迷心之术?”秦素挑了挑眉,心头蓦地一动,立时问道:“莫非,昨日那几个给我们作证的宫人,也是……迷心之术?” “倒也不全是,那长了一张圆脸的本就是我们的人,唯那瘦小的宫人被我施以了此术。”徐紫柔含笑说道,“此乃属下家传之技,传到属下这一代,恰好是第九代。” 说到这里,她便又盈盈笑了起来:“恰好属下在十二鬼将中也是位列第九,这还真是挺巧的。” 她这话说来轻松,可秦素却直听得心潮起伏。 桓子澄手中的力量可真是不得了,徐紫柔不过是十二鬼将中倒着数的,竟也有这样的本事,那些宗师们又是何等情形,简直不敢想象。 “真真神技也。”秦素止不住发出了感叹。 徐紫柔闻言,连忙将手摇了摇,轻声道:“殿下太过奖了,属下不敢当。”说着她的面上便有了一个苦笑:“殿下也别把这迷心之术瞧得太厉害了,这也是要看人的。若是意志坚定之人,迷心之术对他们根本起不了作用,比如……像我家主公那样的,属下的迷心之术就全无施展余地。” “哦?”秦素颇为诧异:“原来这也是分人的。” “是的,殿下”徐紫柔说道,面上的苦笑又加深了些:“虽则此乃我家传之法,但公允地说,这迷心之术其实颇有些鸡肋,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只消他心志坚定,便不会受我影响。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法子倒是挺有效的。我能够暂时改变他们的记忆,或是让他们说出心里的秘密等等,若是拷问个人犯什么的,却也管用。” 秦素沉吟地点了点头,心头微微一动,问道:“这法子一旦起效,是一直有效呢,还是有时间上的限制?” 徐紫柔面上便浮起了一个赞叹的笑,柔声道:“殿下真真是聪颖,这话却是说到了点子上。说起来,举凡中了这迷心之术的人,短则一两个时辰,长则一两日,渐渐地便也能清醒过来了。不过殿下放心,昨日那小宫人我会不断地向她施以此法,目前这一段时间之内是无事的。” “一切有劳你了。”秦素诚心诚意地说道,心下对桓子澄委实是服气的。 瞧瞧人家这手下,那可真是能人倍出啊。 第894章博南窦 徐紫柔闻言,连忙起身道了几声“不敢”,复又坐下,轻声道:“殿下还是先问话吧,毕竟时间有限。”说着又向拿下巴点了点那个妇人,弯眸笑道:“只消殿下有问,她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会有半字假话。” 秦素点了点头,仔细地端详了那妇人一会儿。 就在她们说话之时,那妇人一直面无表情地站着,此前因她容貌普通,这种异样便也不引人注目,如今备细观瞧,秦素才发觉她果然像是有点痴痴呆呆地,人说话她也不理。 “她怎么……生得这般模样?”秦素不由问道,面上含着几许疑惑,“依我想来,她应当不是这般长相的。” 徐紫柔闻言,立时一拍额头:“哎呀,属下一时却是忘了,她易了容。殿下稍等。” 一面说着话儿,她一面便走到那妇人跟前,也不知鼓捣了些什么,当她移开身形时,那妇人已然换了一副长相,却是长眉杏眼、琼鼻樱唇,却是个挺标致的美人儿。 “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徐紫柔说道,“只她是个生面孔,那些金御卫可不容易糊弄,我便将她改成了我那边一个管事妪的模样。” “原来你还擅易容,你会的可真多。”秦素感慨了一句。 这易容术生生改变了此妇相貌,前后判若两人,委实神奇。 徐紫柔便谦道:“易容只是小道,属下技艺不精,让殿下见笑了。”顿了顿又道:“殿下只管问话便是,她除了偶尔会有些情绪上的反应外,绝不会不回答殿下的问题的。” “我知道了。”秦素说道,将身子坐直了些。 那厢徐紫柔亦不再说话,躬了躬身,便行至屏风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她这是让出地方,方便秦素问话。 秦素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便凝目看向了那妇人,启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一脸木然,平平地回道:“我叫窦玉笺。” 颇好听的声音,绵柔温软,还带着几分南方的口音。 “你是哪里人士?家族来历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人?”秦素再度问道,一双眼睛紧紧地凝在她身上。 听得此问,窦玉笺木然的脸上,不期然地便有了一丝沉黯。 她微微垂下了头,语声仍旧很是平板地说道:“我家祖籍博南,原是当地大族,只是后来遭了天灾,没落了。我父亲这一枝便迁到了青州居住。家中除了父亲母亲之外,还有兄弟姊妹共五人。” 秦素微微点头,又问:“你兄弟姊妹是怎么排行的?你在家行几?” 听得此问,窦玉笺的脸上,便又有了些许回忆的神情,随后便叹了口气,说道:“我家是男女一同序齿的,我在家行三,上头有一兄一姊,下头还有两个弟弟。” 秦素若有所思看了她一会,蓦地问:“你与左思旷,是怎么认识的?” 乍然听得“左思旷”三字,窦玉笺的面上,便浮起了一个温柔的表情。 然而很快地,这柔情便又被悲伤所取代,随后,秦素便惊奇地发现,她的眼圈儿居然红了。 “我与左郎,本有婚约在身。”窦玉笺的语声极尽温柔,眼中的悲伤却又极浓:“当年左家与窦家也算交好,我与左郎虽只见过几面,但左郎与我,却是……两情相悦。我父亲有意将我许配予左郎,左丞尉与左夫人……也有这个意思,于是两下里便互换了信物。因彼时左郎还要准备县议,两家便约定了,待左郎过了县议之后,便开始筹备婚事。” 秦素前些时候也在调查此事,知道她说的左丞尉,应该是指左思旷的父亲。当年他老人家便任着丞尉一职。 丞尉就只是个八品的小官儿罢了,也难怪彼时的左家会与窦家议亲。 “那后来呢?”秦素轻声问道。 此刻的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纵然之窦玉笺说的也不过就是十来年前的事儿,可她却总觉得,像是在听一段遥远的旧事。 听了秦素的问话,窦玉笺面上的温柔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恨,或者说是极度痛苦的神情。 然而,她说话语声却仍旧是平的,就像是在说着旁人的故事:“后来,左郎过了县议,得了极好的评语。可是,那个时候,左丞尉却突然与秦家走得很近,左郎与我的亲事便搁置了下来。只是,我却一点都没想到这婚事是出了问题,只一心在家中待嫁,将那玄鸟的喜服……也绣了大半。” 言至此节,她的眼圈又红了,盈盈水光蕴满明眸,然她的眼珠子却是直的,动也不动,定定地看着前方,木然说道:“后来就到了那年的上巳,我长姊那时候已经嫁去孙家,做了孙氏的宗妇。那日过节,她难得回了趟母家,便说带我去水边祓除,又道要带我去吃一种很好吃的汤饼。我原不想去的,只那日左夫人来做客,一个劲儿地劝我出门走走。我想着,总有一日我要称她一声舅姑,不忍拂她好意,便应下了长姊。”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开始流泪,那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滑过面庞,她也不去擦拭,就这样挂着满脸的泪水,继续道:“去到河边之后,长姊先带我祓除,随后便与我同乘一车,去吃汤饼。可谁想那车子却是越走越偏,我们先还没察觉,待发觉不对时,才看清,那驾车的驭夫,根本就不是窦家车夫。我与长姊,却是被一伙儿强人……给掳了去……” 她忽然便哽住了,面色极为痛苦,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唯眼泪汩汩而流,长眉紧蹙着,一脸凄绝。 秦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声问:“后来如何?你继续说。” 窦玉笺木然地应了个是,语声发抖地续道:“我们被那伙强人掳去了城外,这些狗贼子……这些畜牲,竟是不顾廉耻地羞辱……羞辱了我……与长姊。我后来才知道,长姊那时候……已然有了身孕。” 第895章恨当初 窦玉笺顿住了话声,就这样木着一张脸,哭得不能自已,然她的身体却仍旧直直地站着,甚至都不晓得抬手擦泪。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又木然地续道:“为护着我,长姊被那强人踢了好几脚,那腹中的孩儿……却是没能保得住,脸上也被那强人划了一刀……毁去了容貌。那伙强人羞辱……羞辱了我们之后,就……就抢走了我们的马车……还将我们身上的衣衫与首饰等等全都抢走了,将我们留在了树林中。我与长姊躲在林子里,也不敢出来,也不敢呼救……只能偷偷地抱着哭。” 她用力地喘了几口气,苍白的脸上满是凄绝,继续说道:“我当时……我当时就想着,既是我的清白没了,我再也无颜见左郎,便也只能去死了。可是……长姊却是拼了命地拦下了我,只说‘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活着就好’,我后来……便也没了力气,长姊便一直紧紧地抱着我,等着家人来寻。” 言至此处,她的眼泪越发流得汹涌,可她却仍旧木呆呆地站着,就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她正在哭,继续说道:“我们在林子里呆了很久,直到天黑之后,窦家与孙家的人才共同寻了过来。那时候,我与长姊已经在外头……呆到了快半夜了……长姊本就……本就失了孩子,又为了护着我,把仅剩的小衣都给了我穿,她自己却是……寸缕不着……那是三月的天气,早晚还是极冷的……长姊冻得脸都发青了……只剩下了一口气,一见有人寻了来,她当下就晕了过去。直到那时候才发觉……她……她……她身下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她的语声渐渐地小了下去,眼泪流个不停,平板的语声虽不见情绪,然声音却是发颤的:“回到家后,长姊就病了,母亲整天都在哭,家中的兄弟见了我们也是一时叹气,一时又板脸,父亲大发雷霆,把我和长姊狠狠骂了一顿,过后他老人家就再也没露过面。长姊便留在家中养身子,我也不敢出门儿。” 言至此处时,她的声音终是不再颤抖,纵然双泪长流,但面上的悲伤表情已经不见了,木然地道:“我与长姊双双坏了名声,左家的那门婚事自是不成的了,左夫人亲自上门,把当年互换的信物还了回来。而长姊……长姊她……也被孙家休弃,成了弃妇。母亲后来就抱着我们哭,说……说是父亲说的,我姊妹二人让窦氏祖宗蒙羞,该当……该当处死。” 她的语声慢慢地停了下来,眼神痴痴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不说了?”秦素问道。 窦玉笺的身子震了震,似是被这声音惊醒,随后,她便突兀地叹了一口气,呢喃道:“若是当初就死了,往后的那些……那些屈辱,我们也就都不会……” 她再度咽住了,眼底深处,划过了浓浓的哀切。 秦素一时间却也有些唏嘘。 这窦家姊妹的过往,委实是惨了些。 可是,再一转念,前世的秦家阖族俱灭,亦有窦氏姊妹之因,秦素的心便又冷硬了起来。 说到底,他们这些秦家子孙又有何辜?发生在上一代之间的恩怨,为何要让他们承受最后的恶果? “后来,你们是不是逃出来了?”她问道,面上神情淡然。 窦玉笺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点头道:“是,我的奶姆待我极好,是她偷偷地帮忙,让我们逃出了青州。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逃出来后不久,父亲便又带着全家迁回了博南。” 秦素双眼微眯,蓦地说道:“‘野菊黄、暗伤情,烟波江上碧潮生,千里暮云平’,这曲子你会唱么?” “我会的。”窦玉笺的脸上忽尔便绽出了一个甜笑,这让她整张脸都像是亮了几分:“这是我们博南那边的小曲儿,小时候我长姊教我唱过。我长姊很喜欢这支曲子,时常哼唱。” 银面女! 秦素已经基本可以断定,窦玉笺口中的长姊,便是银面女。 她定定地望向眼前痴痴呆呆的女子,心底深处并无想象中的波澜,反倒很是平静。 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今日终于得解,且还解得超乎想象地轻易,这让她有了种一脚踏空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压在那里的一块石头,终是被人挪了开去。 良久后,秦素方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问道:“你长姊,后来是不是潜去了秦家?” 窦玉笺点了点头,面上重又露出那种又是痛恨、又是悲伤的表情,语声平板地道:“我与长姊所受之苦,皆是秦家吴氏那贱妇所致。当年若不是她暗中向强人通风报信,我们也不会……也不会遭此大辱。我后来才知道,她是从左夫人那里打听到了我的去向,于是便偷偷叫人给那伙强人送信,只道左家两个女儿貌美如花,又极富钱财,那伙强人便盯上了我们。” 说到这里,她已是一脸的怨毒,木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这毒妇、贱妇,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我咒她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咒秦氏子子孙孙不得好死!” 这充满怨毒与恨意的话语,被她毫无感情地淡声说出,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骂过之后,她又续道:“事后我才打听出来,这贱妇之所以如此陷害我们,她……她原来是瞧中了左郎,想把她的女儿秦世芳嫁予左郎。这贱妇,为了让秦世芳取代于我,竟想出了如此下作恶毒的招数,我……我恨不能生啖其肉!我恨不得秦家全家都去死!” 秦素勾了勾唇,勾出了一个了然的笑。 她就猜到,这其中必定又有事儿,果然,窦玉笺的话,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她的猜测,而她前些时候从阿忍那里拿来的部分消息,亦与窦玉笺的讲述接上了。 当年窦家与左家的婚事告吹,果不其然便是吴老夫人从中弄了手段。 纵然她是秦素血缘上的祖母,秦素也还是觉得,吴老夫人这一招,委实太过狠毒了。 第896章潜秦府 思及至此,秦素便端起一旁的茶盏,浅啜了口茶,淡声道:“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代你说罢。你们姊妹二人逃出青州之后,盘缠很快就用尽了,你长姊……” 说到这里,她便抬手敲了敲额角,问道:“我忘了问了,你长姊叫什么?” “我长姊的名字和我只差一个字,叫做窦玉筝。”窦玉笺温驯地回道,面上的神情又变得柔软起来。 看起来,窦玉筝,便是那银面女的真实姓名了。 秦素点了点头,又续道:“窦玉筝对你极是疼爱,为了给你一口饱饭吃,她索性便操起了皮肉生意,是么?” 窦玉笺的眼圈儿又红了,哽咽地道:“长姊待我恩重如山,我……我……” “你后来不也没怎么报答她么?”秦素淡淡地道,面上划过了一丝讥诮:“你长姊为了你放弃了一切,除了剩下一口气活着,什么都不要了。而她之所以活着,也是为了照顾你、护着你。可你呢,你为了与你的左郎相守,便叫你长姊潜入秦家,种种恶事都由你长姊替你做了,你自己便安安生生地陪在你情郎身旁,安享着快乐富足的日子,不是么?” “我没有!”窦玉笺的脸立时变得惨白,动作极为僵硬地摇了摇头,急声道:“我没有!不是这样的!是长姊自己要去秦家的!她恨秦家,恨吴老夫人,她要让秦世芳断子绝孙,要让吴老夫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被人休弃,要让秦世芳也尝尝弃妇的滋味。” “所以,你们就给秦世芳下了毒,让她经年累月地怀不上孩子,最后还产下了一滩黑血,是不是?”秦素问道,语气很是平静。 窦玉笺怔怔地听着她的话,点头道:“是的,我们就是要报仇,要让秦世芳、让秦吴氏这贱妇受苦,更要让秦家一家子陪她去死!” 秦素缓缓地搁下了茶盏,淡声问道:“说一说你们是怎么和那些人联系上的吧?他们助你们姊妹脱困,唯需要你们帮忙传递消息,彼时的情形是如何的?” 听得此言,窦玉笺的身子明显地瑟缩了一下,面上亦流露出了惊恐之色,唯语声依旧平平,说道:“我和长姊逃出青州之后,就一直往北走,一直走一直走,慢慢地就走到了大都。也就是在大都的时候,有个叫阿烹的男子突然就找上了我们,告诉我们说,我们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那贱妇秦吴氏做下的。他还说,左郎通过了县议后,秦家便凑了上去,一门心思地想与左家结亲,左丞尉也有些意动,因为秦世章那时候已经升至了郎中令,秦家又是豪富,左丞尉与左夫人就都想悔了与窦家的亲事,只是开不了口。吴氏便想出了这么个恶毒的法子。” 她说到此时停了一会,又续道:“阿烹把这些告诉我们之后,就问我们想不想报仇,想不想与……情郎团聚?我当然……是想的,长姊也很想要报仇。阿烹就说,他可以助我们达成心愿,但条件是我们要帮他做事,还给我们改了名,我们已经不能再姓窦了,他便把‘窦‘字和我们名字中的‘玉’字连在一起,让我们改姓了杜。我叫杜笺,长姊则叫杜筝。他说,我们要设法说动左郎助他一臂之力,但却不能透露他的来历。他还交代我们,要我们中的一个潜回秦家,替他盯着秦世章。” 秦素搁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秦世章? 这个叫阿烹的男子,为什么要盯着秦世章? 思及此,她心头微动,便问道:“这阿烹长什么样?还有,他为何要你们盯着秦世章?” 窦玉笺轻轻哆嗦了一下,面上显出了惧意来,似是极为害怕,颤声说道:“阿烹长得很普通,身量中等,不怎么……不怎么显眼。但他……他会很厉害的武技,他当着我们的面儿,杀了……杀了那些羞辱我们的强人。我觉得他有点……吓人。长姊的胆子比我大,她后来与阿烹私下里谈过一次,然后就定下来由长姊潜去秦家,阿烹又想法子让我与左郎重逢,左郎见了我很是欢喜,因知道我无处可去,他便把我放在身边。我后来也说动了左郎,左郎答应暗中助着阿烹,谋取秦氏钱财。” “你们给秦世芳下毒之事,左思旷知道么?”秦素问道。 窦玉笺一脸欢喜地点了点头:“左郎当然是知道的。他心慕于我,对秦世芳没有半点情意,情愿叫自己的孩子皆是庶出,也不要秦世芳给他生孩子。” 她说着已是弯起了眉眼,目中竟有了几许甜蜜:“左郎最珍爱之人是我。他说了,等秦家倒了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把秦世芳这蠢妇休弃,然后就……就娶我为妻。” 她红着双颊说起这些,面容娇羞,神情一如少女。 秦素扫眼看过她,心下微哂。 前世时,秦世芳确实是成了弃妇,死得很惨,可是,左思旷后来的续弦却也不是什么窦玉笺,而是有名有姓的江阳郡士族嫡女。 此刻,看着窦玉笺娇羞的模样,秦素只觉得好笑,复又可悲。 停了一会后,她便又换了个问题:“那些毒药之类的东西,全都是你长姊配制的么?” “是的,是长姊配的。”窦玉笺像是有些骄傲起来,两只明眸中生出了光彩:“长姊很聪明的,阿烹同时教了我们两个这些药理,只是我笨,学不会,长姊却是一点就通。后来,阿烹就只单教长姊一个人,不再教我啦。” 纵然说着自己不如长姊,可她却是一脸的与有荣焉,看上去比她自己学得这些技艺还要欢喜。 秦素心下越加了然。 阿烹以及他背后的“那位皇子”,想必是掌握了一定的药理学识的,银面女经由阿烹亲手调教,果然成就斐然。 秦素眸色淡淡,目注着窦玉笺,蓦地心思转动,想起了死在九霄宫的那个黑衣人。 那一晚,那黑衣人将锦绣扮成银面女,意图骗过秦素。 他……会不会就是阿烹? 第897章忆相逢 沉吟了片刻后,秦素便问:“你们在青州的头领,就是阿烹么?” 窦玉笺木然地点了点头:“是的。阿烹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她说着又像是伤感了起来,喃喃地道:“反正我们也回不了家了,族中已经把我们都算成了死人,父母兄弟也都不要我们了。这天下如此之大,我们……却是无处可去。” 说这些话时,她的神情中有着极深的悲凉。 一阵秋风悄然扫过,携来了木樨的浅浅香气,窗外雨声淅沥,正是秋雨缠绵。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们为什么要盯着秦世章?”秦素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此声一出,立时便扫去了殿中那种淡淡的哀伤气息。 听了秦素的话,窦玉笺的面色变得茫然起来,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本就平板的语声直是毫无起伏:“这些事情都是我长姊来管着的,我就陪着左郎,偶尔替长姊做些小事儿就行了。长姊曾经悄悄告诉过我,说阿烹很凶的,叫我没事就躲他远些。好在阿烹也不怎么来找我,而左郎他……他护着我,把我藏了起来。他对我……很好。” 言至此处,她再度娇羞地红了双颊,面上漾起了甜蜜的笑。 秦素很没有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窦玉笺除了一张脸还能看,脑袋怕是有些不清不楚的。 怪不得是由银面女承担了更多的责任,看起来,这个妹妹窦玉笺就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按下心头浮起的情绪,秦素自袖中取出了那只怪异的梅花簪,耐着性子问道:“这簪子你认识么?这是不是你与你家左郎的定情信物?” 一见那簪子,窦玉笺立时便羞红了脸,垂了头平声说道:“当年我与左郎初初相见时,他曾赠了我一枚梅花簪。后来那簪子上的花瓣儿掉了一个,我还心疼了好久呢。我与左郎重逢之后,左郎待我极是温柔,每隔段日子就给我打一只梅花簪,还是照着那缺了一瓣儿的样子来打的,我的妆匣子里有好些呢。我……很欢喜。” 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也亏得窦玉笺当宝似地收着,有病! 秦素无情无绪地收起了簪子,想了想,又试探地问道:“那个阿烹……很有权势么?他叫你请左思旷帮忙,你在中间传过哪些话?” 窦玉笺闻言,面上的娇羞再度为茫然所取代,摇头道:“阿烹……从来没叫我代过话,他只是给写好了字条托我转交左郎,再叫我多讲讲秦氏之豪富,以及左氏彼时的境况。” 她一面说话,一面那眼底便有了嘲意,说道:“左家穷得很,秦世芳当年的陪嫁全都被她贴补干净了。这女人也真是蠢物,分明左郎就不喜欢她,她却厚着脸皮留在左家,还巴巴地回母族讨钱回来,帮着左郎打点上官、拉拢下属,后来竟还和汉安乡侯夫人说上了话。依我说,这个臭不要脸的丑妇,哪里配得上俊俏的左郎?” 看着她面上明显的妒意,秦素的胸口有点发闷。 窦玉笺这脑袋里装着的,只怕全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儿,难怪左思旷愿意藏着她呢,这就是个没脑子的尤物,这种女人,最能满足男人的虚荣心。 暗自摇了摇头,秦素继续问道:“窦玉筝是何时离开秦家的?” 窦玉笺的身子僵硬地动了动,半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便道:“长姊应该是前年五月份离开秦家的,她在外头晃了一圈,便又悄悄地回到了青州,把我也带走了,并没惊动到阿烹。我在临走前给左郎留了信,叫他万事小心。” 说到这里,她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在离开之前,长姊要我替她把剩下的几样东西拿回来,那里头有一味很贵重的香料,长姊埋在了秦家东院的花园里。于是我就换上了秦家东院使女的衣裳,大摇大摆地进了秦家,把药都给带走了。” 她像是越说越欢喜,面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说道:“那一次可有意思了,我回东院儿的时候,恰巧碰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女郎,不过那女郎绝对没我漂亮,我便低了头没叫她瞧见我的脸,我记得她后来还盯着我瞧了半天呢,准是认定了我好看。” 秦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 这个窦玉笺,果然有毛病。 “罢了,还是说说你们离开青州之后的事情罢。你们住在何处?都做了些什么?”秦素问道,委实是不想再听她的某些怪论。 窦玉笺闻言,面上的笑容便收了起来,重又回到了方才温驯的模样,说道:“我们离开青州后,便乘船北上,来到了大都。因路上我生了病,这一路走得特别慢,去年暮春的时候我们才抵达大都城。到了大都之后,我们就一直住在客栈里,长姊每天都要出门儿,也不告诉我她去做什么了,我一个人呆着,委实好生无趣。好容易等到了今年开春,左郎一家子都来到了大都,我与他就又在一起了。” 她说着便又欢喜起来,面上再度漾满了甜蜜而满足的笑:“左郎仍旧待我极好,把我藏在他身边儿,秦世芳这蠢妇这次也跟来了,总算她有眼色,也不怎么缠着左郎,左郎陪着我的时候便多了好些。” 秦素闻言便撇了撇嘴。 自从过继到膝下的长子摔断腿这后,秦世芳与左思旷的关系就冷了下来,据青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自秦素离开秦府后,秦世芳也只回去过一回,探望了隐居的吴老夫人,随后就不再往秦家跑了,自然,左思旷那边的一应要求,秦世芳也再没向秦家提过半个字。 这对夫妻,早就离了心了,窦玉笺根本就没想清楚这其中的道理,这脑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 此时,只听窦玉笺又道:“后来,到了今年上巳的时候,长姊便带我进了宫,让我瞧热闹,又请我帮她诱着淑仪夫人出来,只可惜那天的事情竟是未成,长姊好几天都很不开心。” 第898章雨成势 略略停了一会后,窦玉笺便满脸怅然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说起来,我与长姊也好久没见了。上一回见面就是在上巳的时候。长姊分明说过,过些时候会再与我联络的,可我却迟迟见不到她的人。这都快半年了呢……” 她长吁短叹地絮絮而语,秦素便淡声打断了她道:“没准儿她是怕给你添麻烦,所以才不来见你。” “可能……是吧……”窦玉笺的面上有了几许忧愁,眉心也皱了起来。 不过,很快她便又扫去了愁色,笑道:“没关系的,反正我有左郎陪着,长姊就算不在了,我也不怕。” 秦素简直要叹为观止了。 这人就是个白眼儿狼啊,且还是个愚蠢透顶又自作聪明的白眼狠。 就这么个又蠢又自以为是的性子,亏得窦玉筝豁出命来护着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弄没了,简直就是傻。 不过,再一转念,秦素却又自嘲地咧了咧嘴。 银面女若是傻,这世上就再没有傻的人了。 如今想想,这窦玉笺知道的消息这样少,很可能是因为这银面女窦玉筝凡事都不肯向窦玉笺说。 依照窦玉笺所述,这位窦家长姊应当是个很有决断之人,心机也相当深。她应该是颇为了解自家妹妹的脾性,知道她是个肚中没成算的,出于谨慎,便把什么都瞒下了。 却不知,当这个精明狠毒的窦玉筝发现,自己的亲妹妹忽然就失了踪之后,她会是怎样? 秦素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弯了弯眸子,召手唤来了一旁的徐紫柔,轻声道:“我问完了,你寻个稳妥的地方,把她关起来就是。” 徐紫柔应了个是,说道:“殿下放心,主公已经都安排好了,保证把她好好地藏着,再不叫银面女找着。” 秦素微笑着点了点头,蓦地想起一事来,又问:“你这种迷心之术,是不是能够叫人坦露本性?”语罢她便又解释地道:“我是看方才这窦玉笺说起话来没一点遮掩,什么都往外说,这便是迷心之术的效用么?” “殿下恕罪,这个属下还真说不准。”徐紫柔说道,“这门技艺能叫人暂时迷失心智,而所谓的坦露本性,这却是因人而异的。这个窦玉笺本就是个很容易受诱惑的性子,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她便会比旁人更容易表露出真实的性情。”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探头往时漏的方向看了看,见离着约定的半个时辰还有些时候,她便向徐紫柔笑道:“你先坐,我有话问你。” 徐紫柔依言坐了,秦素便蹙起了眉,轻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徐紫柔愣了愣,一时间有些不明其意,便疑或地看向了她,问:“殿下这说的是什么事儿?” 秦素此时已是面现忧色,低语道:“你与我互为人证,暂且混过了这一关,我自是感激。只是,这样一来,你就被放在了明面儿上,那设局之人是最清楚这一局的要义的,若是我不在场,丽淑仪绝不会提刀杀人。因此,那设局之人现在应该已经注意到你了,甚至很可能派人暗里盯着你,你打算如何应对?” 听得此话,徐紫柔终是了然,笑嘻嘻地道:“这事儿容易得很,不拘寻个什么机会把属下撇出来就成。此事主公已然定好了对策,殿下但放宽心罢。” 看起来,她是不能说出具体详情的,只怕桓子澄已有严令,秦素自也不会追问,只将眉心松了松,吁气道:“如此便好,桓散骑天纵奇才,想必会安排得当的。” 两个人又就前事低声商议了几句,眼瞅着时辰将至,秦素便提声唤了人进来,言笑晏晏地将徐紫柔送了出去。 将出宫门时,徐紫柔转身回望,却见霏霏细雨下,秦素着一身浅紫的衫儿,那长长的衣带在风里飘拂着,似欲乘风而去,于漫山烟雨中直若仙人。 徐紫柔不由瞧得痴了,怔忡良久,方才转身离去。 ……………………………… 向晚时分,雨渐成势,避暑山庄的各处皆点了灯。在群山的怀抱中,这一小片灿烂的灯河,终是冲不破这大雨织成的水幕,远远瞧来,竟显出了几分颓败之相。 而秋雨之中的大都城,此际亦是万家灯火,百姓们于灯前阖家团聚,吃着热乎乎的汤饼,一面便感叹这秋凉乍起,早晚要添衣。 只是,这样的温暖与安详,在阔大的桓府之中,却是不存在的。 便在大雨倾天而降之时,桓道非正坐在榻前的鼓凳上,两手扶膝,面色铁青,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透雕兰草纹玄漆三屏榻上,桓子瑜正紧紧闭着双目躺在榻上,眉心蹙起、面色惨白,满头满脸的虚汗,面上的表情十分痛楚。 桓十三娘小心地拿白布巾替他拭去汗水,眼中盈满泪水,一脸的心疼与焦忧。 “司空大人,这是医开的药方。”柳大圃此时走进了屋中。 看起来,他是暂且充任了管事一职,连送药方子这种小事,都需劳动这位桓府第一门客的大驾。 桓道非极不耐烦地接过药方,随手就放在了旁边的陶案上,又皱着眉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桓子瑜,便站起了身:“去书房说罢。” 十三娘连忙走了过来,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氅衣替他披上,柔声细语地叮嘱道:“外头雨大,天气也凉,父亲也莫要太过忧心,保重身子要紧。” 说着她便又回过头去,看向了榻上的桓子瑜,眼眶红了红,轻声道:“四兄吉人天相,往后自会好转。这里有女儿看着,父亲但去便是。” 听着这柔声软语的劝慰,桓道非眉心处的疙瘩,略微向旁散了散,面上亦有了一丝笑意,温声道:“你身子才将大好,不可太累,一会儿便回房歇着吧,你四兄自有服侍的人。” 此言本是关切之意,然十三娘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飞快地掠上了一分难堪,旋即又转作怨毒。 第899章皆无用 很快地,十三娘便又抬起了头。 当她看向桓道非时,盈盈水眸中除了泪水,便只剩下了担心与孺慕,软声说道:“女儿省得的,父亲待女儿真好。” “早些回房歇着去罢。”桓道非的语声越加柔和,爱怜地看了看十三娘,便转身绕过了屏风。 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的脸上重又布满了阴霾。 柳大圃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很快便来到了大书房。 书房里早就点好了灯,还烧了一只小炭盆,推门处,便是一室的明亮与温暖。 只是,桓道非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这样的暖意,他的神情比方才还要阴沉,解下氅衣信手向椅子上一掷,便沉声问道:“查清楚了?” 柳大圃躬身道:“魏宗与梁宗一起去查的。只是,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下雨,那小九川的地势又多为山石,一切痕迹皆已被大雨冲洗干净,两位宗师查到最后,也只能将此事归于意外。” 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顿,便又叹了口气:“我与另几位先生将蒲园的仆役分开审了,所有人众口一词,只道是四郎君首先提议去小九川垂钓,张无庸便陪着他去了。” 桓道非向椅中坐了,闭起了眼睛。 柳大圃又道:“因怕这中间有人串供,我们总共审了三次,得来的口供却是一致的。四郎君平素就爱垂钓,隔三差五地便与张无庸去一趟小九川,此事众人尽知,便连四郎君在外的僚属也皆知晓。昨日他们也和往常一样,去小九川垂钓谈天,一切皆与以往无异。。” 桓道非沉默地听着,面上倏地涌起倦意,疲惫地将手捏了捏眉心:“张无庸……的尸首,找到了?” “已经寻到了。”柳大圃的面上浮起些叹惋,语声低沉:“他被河水冲去了下游,一个时辰前,梁宗发现了他。” 这般说着,他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具泡肿了的尸体,心下越发惨然。 昨日四郎君桓子瑜与门客张无庸同去小九川钓鱼,结果双双落水。因他二人垂钓时不喜旁边有人服侍,因此,两人落水差不多半炷香之后,随行的仆役才发觉,天幸桓子瑜还留着口气,人倒没死,只是他落水时后背撞上了大石,伤势却是有些不妙的。 “张无庸的后事,你亲去办罢。”桓道非的语声响了起来,拉回了柳大圃的思绪。 他应了个是,桓道非又续道:“张先生是我亲自替四郎挑的,我本以为,凭张先生的才智,定能助得四郎一臂之力,可谁想……” 他摇了摇头,有点说不下去了,面上现出了深深的倦怠。 柳大圃与张无庸皆为门客,感受自是较桓道非更深,此刻他也是长叹了一声,道:“找到他的尸首后,我便叫人告知了张无庸的家人,又自作主张予了他们二百两银。此事我先斩后奏,请司空大人恕罪。” 桓道非闭着眼睛摆了摆手:“罢了,你做得很好,一会儿你再去账上支五百两银,一应丧葬事宜皆从这银上走,若有剩余的,便予了他的家人罢。往后他家中的事情,你也多关照些。” 柳大圃无声地躬了躬身。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两个人皆是无话,气氛有些压抑。 “四郎他……怎么就那么爱垂钓呢?”良久后,桓道非终是说道。 本应是疼惜的话语,此刻由他说来,却是便多了一分埋怨,“就算他这个喜好不算坏,但昨日那样的天气,他就不能安生呆着?非要给我寻出这样的大事来。” 语至最后,几乎便成了责怪。 柳大圃敛眉立在灯影下,想了想,并未接他的话,而是轻声道:“四郎君的腿……怕是保不住了。司空大人还需早做打算。” 桓道非面色黯然地点头道:“你说得很是。”顿了片刻,又叹了口气:“四郎啊,还是太年轻了。” 说这话时,他的面上露出了苦笑,语声越发艰涩:“柳先生也不必说得这样隐晦了,四郎岂止是腿废了,他往后还能不能坐起来……都难说。” 柳大圃的面上也露出了惋惜的神色,低声劝道:“医也没将话说死。只消好生调养着,四郎君也或许就能好起来,亦未可知。” “他啊,就是太沉不住气了。”桓道非一脸地恨铁不成钢,眼底深处又是懊恼、又是怨怼,又有着些许疼惜:“我都说过多少回了,凡事有阿爷在,他只消好生按照我的安排往前走,总有一天,他是一定能走到前面去的。可他却从来不肯听我的话,唉……” 他似是有些烦躁起来,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复又将之重重地往案上一顿,站起身来道:“事到如今,他自己受苦不说,我辛苦为他谋划来的中书侍郎之位,又该让谁填上?” 柳大圃闻言,沉吟了片刻,沉声道:“司空大人看,要不要把大郎君……” “不必。”不待他说完,桓道非立刻便打断了他,一面便往旁踱了几步,语声变得冷淡起来:“大郎自有大郎该走的路,不可更改。” 这一刻,他的态度可谓坚决,几无转圜余地。 柳大圃心下十分无奈,低头思忖了片刻后,又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问:“既是如此,则府中出了这般大事,是不是也该知会大郎君一声?” 桓道非转过脸,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方淡淡地一勾唇:“没这个必要罢?他在天龙山陪天子行猎,正该好生表现表现,府里的这些事情,我看就不劳他费心了。” 柳大圃敛眉应道:“仆明白了。” 桓道非对自己的长子之忌,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若不是亲眼见证了桓子澄从出生到长大的全部过程,柳大圃甚至会怀疑桓子澄到底是不是桓道非的亲生子。 “此际最堪忧者,还是那个中书侍郎的空缺。”桓道非说道,转身目注着窗外,面色阴沉。 柳大圃沉吟了一会,说道:“满府之中,也就三郎君可堪一试了,而二郎君……” 他说到这里便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21089 第900章母与子 桓二郎桓子正是个温吞无用的性子,天资平庸,且其母族章氏也不大显赫,与卢氏所出的三郎君桓子瑾是没办法比的。 听得柳大圃的话,桓道非的眼角便眯了眯,颔首道:“吾亦觉三郎不错,至少比二郎强些。”语罢,他的面上便有了几分似是无奈、又似窃喜的神色,叹道:“桓氏这几个小辈,无一个可堪大用,从大郎算起,个个儿皆是一身的毛病,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就只能多受累了。” 柳大圃低垂的眼眸里,溢满了无奈。 “我这就安排下去。”他低声说道,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 雨声飒飒,在这凉夜里听来越发冷寂,叫人的心也跟着寂寞了起来。 便在桓道非与柳大圃相谈之际,侧室夫人卢氏,正坐在“绿卿苑”西次间儿的雕牡丹檀木扶手椅上,背枕着一只湖蓝色织锦绣兰草的隐囊,与长子桓子瑾说着话儿。 她瞧来极是年轻,虽已是年近四旬,皮肤却细腻如白瓷,眉眼秀丽,望之便如二十八九的女郎。此刻的她身着一身烟水青的衣裙,长长的裙摆如绿云般堆在脚旁,只看风姿,便可想见她少年时的姣好容颜。 只是,这一刻她的面上却满是哀愁,眼角还是红的,显是才哭过不久,桓氏三郎桓子瑾正在一旁温言相劝。 “阿姨也莫要太难过,四弟弟好歹活下来了,这已是大幸。”他一面说话,一面便细心地替卢氏挪动了一下隐囊的位置,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语声亦如春风化雨一般地柔和:“阿姨请想,张先生与四弟弟同时落水,可张先生却是被冲去了下游,今日才找到尸身。两相比较,还是四弟弟有福运罩身,想来老天是眷顾着他的。” 卢氏的眼中流下泪来,拿了方精致的刺绣巾子掩向眼角,泣声道:“瑜儿能活着回来,我自是欢喜的。只是,他如今的样子却是……却是这样,你叫我如何不心疼啊,我的儿……” 她哭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直往下淌。 桓子瑾也跟着红了眼眶,却是强自忍住,哽咽地道:“阿姨莫要哭了,若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好?四弟弟必不会有事的,明日我便去寻舅父,请他老人家荐一个擅骨伤的良医来,重新替四弟弟诊治。” “我的儿,难为你了。”卢氏哭道,拿巾子拭着泪,又抽泣地道:“明日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卢家吧,你天留在家中。我想着,你父亲说不定就要寻你,你若不在家却也不好。你四弟弟……怕是不成的了,他身上的担子,只怕就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桓子瑜微微垂首,温和而俊秀的脸上,倏然便划过了一丝狂喜。 不过他很会控制情绪,这表情只在他的面上闪现了一刹,便立时又转作了哀痛。 “既是阿姨这样说,那我便在家守着四弟弟吧。”他颤声说道,面上的神情越发哀绝,抬头看向了卢氏:“有我这个亲兄长守着,想来四弟弟也会安心。” 言至此节,他的语声中便又有了深深的悲凉,颤声道:“到底我……与四弟弟皆是庶出,自小也不得祖父疼爱,如今却也只得我二人互为依仗了。阿姨您可要好生保重,也好叫我兄弟二人在这家里有个依靠。” 卢氏闻言,重新提起巾子来拭着眼泪,面上的神情渐渐地变得狠厉起来,咽声道:“我……我还是太心善了,总想着留人一线,却不想人家……出手就是……这样地毒。”她越说越觉怨恨,用力地擦着眼泪,狠声道:“我还就不信了,这世上就他桓子澄有能为,我卢氏……” “阿姨,噤声。”桓子瑾一下子便掩住了她的嘴,担心地道:“阿姨说话小心些,当心隔墙有耳。” 卢氏抬手拨开了他,狠狠地将泪水拭干,发红的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就凭他那个怕死的性子,出个门儿总要三个宗师跟着,见了夫主如鼠儿见猫,我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只缩头乌龟,就只敢背后捅刀,他这会儿倒缩在天龙山上装起了清白,我呸!” 语罢此言,她复又转头看向了桓子瑾,眸中的怨毒迅速化作了怜爱,柔声道:“我儿放心,待明日我回了母家,定要求来你舅父相助。我就不信了,我拿着桓氏未来郎主之位在前引着,你舅父会舍不得卢家那几个宗师?” “宗师?”桓子瑾诧然抬头,眼底有着明显的讶色:“阿姨竟是这样打算的么?” 卢氏点了点头,面色重又阴沉了下去:“此前是我疏忽了,总以为桓子澄不会出招,今日我才算看清了他是个什么货色。” 说到这里,她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什么阿物儿,那就是个下贱东西,和他那贱母皆是一路,若不是你祖父给了他几个人手,凭我的手段,早就把他给治死了,岂能容他活到今日?” 她似是十分恼怒,之前的哀容早就被怨毒所取代,又恨恨地道:“你祖父也是个老糊涂,那贱种身上流着一半低等人的血,那裴氏简直低贱得不能再低贱,你祖父却还拿他当个宝,却将我范阳卢氏、将我卢氏之子皆没放在眼里,真真是个瞎了眼的老东西。” 许是在自己房中之故,又许是桓子瑜之事让她乱了方寸,此时的她直是毫无顾忌,将多年来怨恨与恶毒尽皆宣泄了出来。 “阿姨息怒。”桓子瑾低声劝道,又往左右瞧了瞧,语声越发地低了下去:“四弟弟还躺在梢间儿里呢,莫要吵醒了他。” 一提起桓子瑜,卢氏不由又是悲从中来,含泪拉住了桓子瑾的手,哀声道:“如今我也只剩下你了,你四弟弟他……我是再也指望不上了。” 桓子瑾回握住了她的手,红着眼睛道:“阿姨放心,儿往后定会好生尽心尽力,孝敬父亲、爱护族中弟妹,定要给阿姨挣个诰命回来。”9189 第901章音泠泠 卢氏闻言喜极,流着泪却笑了出来,拍着桓子瑾的手道:“你且放心,这一回我定会全力助你,也会叫你舅父予你多些人手。” 言至此,她又恨恨地看向了芜园的方向,满脸狠戾地道:“这天下七姓,不独只有一个桓氏,我卢氏亦占了一席。桓子澄真真欺人太甚,早晚有一日,我要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阿姨又何必与一个小辈一般见识。”桓子瑾劝道,然他低垂的眼睛里却有着隐隐的火焰,仿佛能将这一室灯火点燃:“再怎么说,我等的身份摆在那里,该遵的礼仪须得遵着,该守的规矩也还得守着,阿姨……还是莫要太过急躁,也免得引火上身罢。” 卢氏的眸中立时便浮起了讥意,嘲讽地一笑:“规矩?低贱的裴氏也能高攀桓氏,这又是哪里的规矩?那桓子澄又算什么东西?你父亲拿他挡在前头的目的是什么,打量谁看不出么?我儿也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往后有你父亲在前头替你谋划,有我范阳卢氏在后头替你张势,那贱种绝斗不过你去的,我儿……” “哐”,门外陡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下子就截断了卢氏的话语,听着倒像是有仆役打翻了什么东西。 她本就心情烦躁,此时更是极为不耐,马上厉声喝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外面并无人应答,唯雨声落在院中的竹林间,森森有若龙吟。 卢氏立时竖起了眉毛。 “都死了么?怎么无人进来回话?”她的语声越发狠厉,秀丽的脸庞也瞬间显出了几分戾气。 然而,门外却仍旧无人应声,这样的安静给人一种感觉,就是那打翻了东西的仆役是怕了,故此迟迟不肯露面。 卢氏大怒,霍地站了起来。 “来人。”桓子瑾抢在她之前唤道,一面又向她投去个安抚的眼神,低语道:“阿姨再忍忍,总有我们出头之日的,又何必急在一时?” 听了这话,卢氏的面色这才缓了缓,复又坐了下来,姿态优雅地拿巾子拭了拭唇角。 此时,门外终是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仆役们小碎步急走之声,亦非使女们轻快的步履,而是属于男子的、稳健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不疾不徐、不速不缓,渐渐地靠近。 一听这脚步声,卢氏的面色便冷了下去,桓子瑾亦是满面庄容,二人齐齐将视线转向了屏风。 “是我。”屏风之外,忽尔便传来了一把清冷的声线,如冰玉相击,即便那雨声响彻天地,亦掩不去这一线泠泠之音。 卢氏的瞳孔微微一缩,面色迅速地阴沉了下来。 “哟,大郎怎么有空到我里来了?”尚未见人,卢氏便已察知来人身份,遂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坐了,一脸的好整以暇。 随着她的话音,便见桓子澄一身玄衣,带着满身的寒气和雨意,负手走了进来。 “见过长兄。”桓子瑾立时上前见礼,礼数十分周全。 桓子澄扫眼看了看他,微一颔首:“你们都在。”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着,面上亦是毫无表情,叫人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卢氏眯起双眼打量着她,眸中隐隐划过了忌惮与怨毒,唇角边却是扯出一个淡笑,不紧不慢地道:“大郎夤夜而至,莫不是来探望四郎的么?”她的语声突地就冷了下去,拿巾子掸了掸裙摆,讥讽地道:“抑或是说,大郎这是不放心,定要亲眼瞧见四郎如今的惨状,才肯安心?” 这般冷语,落在桓子澄的身上,却也没激起半点反应。 他往前踏了两步,手仍旧负在身后,一言不发,根本就没有给卢氏见礼的意思。 卢氏面色一沉,冷声道:“怎么?去了一趟天龙山,你这是连怎么见长辈都给忘了?”语毕冷冷一笑,鄙夷地道:“也是,你身上有一半儿裴家的血,我不怪你。” “阿姨是不是累了?”桓子瑾抢上前来陪笑道,一面悄悄给卢氏使眼色,复又转向桓子澄打着圆场道:“长兄怎么就回来了?行猎已然结束了么?我怎么没听说陛下回宫的消息?” “有点事,先回来一趟。”桓子澄简短地说道,抬起了一只衣袖。 直到那一刻,卢氏与桓子瑾才发现,这位桓氏大郎君的手上,居然拿着一样事物。 那样事物用一整块黑布包裹着,形制狭长,尾柄处还有个弧度,颇为古怪。 桓子瑾的视线在那东西上停了停,便一脸温笑地问道:“长兄拿着的是什么?” 桓子澄没说话,只信手一扯。 “嗤”,房间里响起了一声轻细的裂帛之声。 层层包裹着的黑布,蓦地便从两边断裂,断处极为整齐,就像是被利刃一刀割断的一般,一片片布片如黑絮,飘落在了青砖地上。 “你这又是在搞什么……”卢氏讥诮的语声突然停住了。 那一刻,她与桓子瑾的表情如出一辙,皆是大睁双眼,面色微变。 那黑布下裹着的,竟是一把长刀! 此刻,那森冷的刀光正映于烛火之下,寒光迫人。 “你……你要做什么?”卢氏大惊失色,问话声不自觉地拔高,人也站了起来。 桓子澄依旧不语,踏前两步,蓦地反手一刺。 刹时间,雪光耀眼、寒气逼人,卢氏忍不住以袖遮眼。 随后,她便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浑身一震,猛地放下衣袖,睁开了双眼,旋即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一柄长刀,正正刺进了桓子瑾的咽喉。 卢氏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尽数褪去。 她呆呆地望着这一幕,眼睛里涌出了极度的惊恐与不敢置信:“你……你在做什么……”她看向桓子澄,视线在那把刀与桓子瑾越来越苍白的脸上来回转换。 那长刀的刀柄,赫然便握在桓子澄的手中。 “我……我是不是做梦……”卢氏面色惨白,大口地喘着气,瘫软在椅子上,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手脚几乎已然麻了。1989 第902章等不及 桓子瑾的眼珠子渐渐突了出来。 他费力地抬起手臂,似是想要去拔出那直插喉头的长刀。 只是,那一刀刺得极准,他的呼吸已然阻窒,一阵极度的冰冷,瞬间便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阿……阿……母……”他张开了口,鲜红的血沫杂在断断续续的呼唤声中,溢出了口角。 卢氏瘫坐椅中,脑中一片混乱。 有那么一瞬,她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桓子瑾的喉头发出了“格格”的声响,她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将眼睛张到最大,看向了桓子澄,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连不成整句:“你是不是……是不是疯了……” 桓子澄面无表情,反手一拔,身形微侧。 “噗”地一声,长刀自桓子瑾的咽喉抽出,鲜血瞬间标出去老远,桓子瑾仍旧保持着方才双目暴突的神情,倒在了地上。 “阿瑾!”卢氏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发疯一样地扑了上去,用力抬起了桓子瑾的身体。 他已经没了呼吸。 这个方才还在与卢氏笑谈的桓氏三郎,此时已是面色灰白,双眼无神地睁着,失却了一切失机。 卢氏紧紧地抱着他,只觉见得心口如刀割一般,一时间竟是忘记了哭。 那一刻,大股的鲜血从桓子瑾的咽喉喷涌而出,瞬间便将他的衣衫浸湿,卢氏的手上、身上也迅速地沾满了血迹。 看着那满眼刺目的鲜红,卢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垂首望向了她的长子,蓦地抱着桓子瑾拼命地摇晃起来:“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啊……” 此时的她,再不复从前的优雅秀丽,亦没了方才的志在必得,她伏在儿子的尸首上,哭得几乎晕厥。 她或许再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亲眼看着最心爱的儿子死在自己的眼前,死在她最痛恨、最为鄙视的人的刀下。 她疯了似地嚎哭着,蓦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把丢开了桓子瑾,猛虎般地扑向了桓子澄,喉咙里迸出了尖锐的哭嚎:“你还我儿命来!你还我儿命来!” 桓子澄面色淡然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她的扭打,仍旧取反手之势,长刀向下一送。 卢氏的喊叫声,猛地定住了。 那狭长的刀尖自后胸直透前心,竟是透体而过,准确地插进了砖地的缝隙,结结实实地将她刺了个对穿。 卢氏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前心,仿佛不明白那刀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胸口。 她此刻的样子极为骇人,头发早就披散了下来,口唇渗出鲜血,眼角开裂,两行血泪顺着脸庞滑下,在她白皙的脸上,划出了两道可怖的血痕。 “为……咳咳……为什……么……咳咳……”大股鲜血自肺部呛入喉管,她每一次的呼吸,都要喷出一口鲜血。 她挣扎地伸出手,试图抓住前方那一角玄色的袍摆。 只是,那袍摆看着虽近,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却始终都碰不到哪怕是一丝丝的衣角。 桓子澄垂目看着她,惯是冰冷的脸上,仍旧是无半分表情。 随后,他淡然的语声便响了起来。 “我等不及了。”他说道,放开长刀,后退了半步。 卢氏的眼睛张到了最大,身体痉挛了几下,伏在地上不动了。 桓子澄抬手拂了拂衣袖。 连杀二人、血流成河,可他的身上却感觉不出半点戾气,仍旧清冷而高洁,仿若远山峰顶的冰雪。而他的衣衫也仍旧干净整齐,没沾上半点血。 哑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叉手禀道:“禀主公,解决了。” 桓子澄点了点头,面色淡然:“宁宗制了几件武武器?” “四件,此前已然留了三件。”哑奴回道,停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加上主公留下的这把马刀便齐了。” “足矣。”桓子澄简短地说道,侧首看了看那把长刀。 那长刀穿透了卢氏的身体,露在外头的部分却还是颇为有余,而此刀殊为奇特之处便在于它的刀柄,那木质的刀柄上,以粗犷的刀法雕刻着一只怪异的猛兽,却是一只肋生双翼的狮子,张牙舞爪,十分吓人。 桓子澄扫眼看过,问道:“凤印可留了?” “留了,放在了醒目处。”哑奴说道,又沉声问:“四郎君还在,该怎么处置?” 桓子澄前行的脚步顿了下来,侧首想了想,唇角便勾起了一个弧度:“我去会会他,你也来。” 哑奴应诺一声,两个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张山水画屏之后。 大雨如注,冲刷着寂静的庭院,绿卿院中不闻人声、更不见人影,唯竹影摇风,雨湿翠叶。 桓子瑜所在的东梢间,窗扇开启了约半掌宽,偶有风过,携来冰凉的雨丝,自缝隙间透入房中。 桓子澄立在窗前,抬手拉开了窗子。 窗扇正对着前方的屏榻,榻上罗帐挑起了半幅,烛光幽幽地晃动着,一室静谧。 桓子瑜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像是睡熟了。 “我知道你醒着。”桓子澄淡声说道,伸臂将里头的撑木拉过,支起窗扇,淡声道:“放心,我不杀你。” 桓子瑜的面色微微一变,却仍旧闭着眼睛,呼吸也依然十分平缓,就跟真的睡着了一样。 “你或会不懂,我为何不早不晚,偏于此时动手。”桓子澄继续说道。 在桓子瑾与卢氏面前一句多话不想说的他,在桓子瑜的面前,却像是愿意多说几句。 “我来,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他再度说道,负起两手,任由那檐下的雨线拂上衣摆,语声冰冷如昔。 躺在榻上的桓子瑜,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转眸看向了桓子澄。 他转动头颈的姿势很是僵硬,似乎脖颈以下的部位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长兄来此,是来……炫耀的么?”他说道,无论语气与腔调,与桓子澄皆是十分相似。 桓子澄冰冷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扫,便对旁边的哑奴道:“你做得极好,我很满意。”89 第903章汝何能 听得此言,桓子瑜的表情有些呆怔。 他目注着桓子澄,面上瞬间划过了一丝不敢置信:“长兄……此言何意?” “四弟显然已经猜到了。”桓子澄淡淡一笑,拂了拂衣袖:“四弟落水受伤,皆是我叫人做的。” “真的……真是你?”桓子瑜定定地看着他,面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又飞快的挣出血红,旋即又变成铁青。 “是你……真是你做的?”他再度问道,就像是有点不敢相信。 桓子澄不语,只淡然地点了点头。 “为何……如此?”桓子瑜的语声很低,似是在竭力地压抑着什么,然而,那样多的不甘与愤怒齐齐涌上,一下子冲入头顶,他的面孔瞬间紫涨,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看着桓子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眼底已然一片血红:“我自忖不曾陷你于死地,你为何要把我弄成这样?” 他嘶吼着说道,愤怒瞬间如岩浆喷涌,在这一刻让他失去了理智。 他定定地望住桓子澄,面容扭曲,眼神阴狠且讥嘲:“你……你果真就像阿姨说的,就是个卑贱小人……你这无耻下贱的东西……你这咳咳咳……” 他忽然呛住了,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这阵咳嗽来得十分猛烈,几乎要将他的心胆都咳出来,他的喉咙里发出了拉风箱般的呼吸声,拼命地抻直了脖子,头脸涨得通红。 “咳咳咳……茶……咳……茶……”透过被呛出来的泪水,他看向了桓子澄,断断续续地艰难地叫着:“茶……茶……咳咳……” 那一刻,他眼底深处的惶悚与恐惧,无人得见。 方才卢氏的那一声尖叫,几乎能够传遍整个院子,那个时候他就被惊醒了。 他想要叫人进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可连着喊了好几声,也没叫来一个人。 而后他又想要爬起来,却觉得浑身半点力气都没有,手脚也完全不听使唤,除了头颈能动之外,他的身子就像是别人的一样。 再然后,他就听到了脚步声。 那是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步履之声。从容、沉静、优雅、稳健,他私下里曾无数次偷偷地模仿,却总也仿不像,亦总也走不出那如行云踏浪般的洒然。 而在那个瞬间,当那脚步声响起之时,他却再没了模仿的念头,而是觉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在本能的驱使之下,他选择了闭着眼睛装睡。 而此刻,这种情绪,终是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所覆盖。 那是恐惧,深深的、渗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发现,他的身子动弹不得了! 他的手、腿、腰,他除了头颈之外的每一处,皆动弹不得。 “你到底……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桓子瑜嘶声说道,语声越来越低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十分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着:“我的……身子……不能……不能动了……” “四郎君伤了脊骨,余生只能在躺在榻上度过。”哑奴此时开了口,语气很是平静,就是在单纯地陈述一件事实:“方才四郎君喝下的安神汤里,也用了些药,往后四郎君怕是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他的面上似是有了些怜悯,然那怜悯显然不是因了桓子瑜所受的伤,而是为了旁的事。 “四郎君若不生事,怕还好些,可惜了。”他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桓子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将头死命地抵着竹枕,用尽全力想要把身子挺起来,却是徒然。 他看向了桓子澄,涕泗横流,嘶声道:“你要……要……对我……怎么样……” 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忽尔便有了一痕淡笑。 只是,在这张永远缺乏表情的脸上,这笑意中不见温度,唯余冰寒。 他目注着桓子瑜,眸中划过了一丝奇异的神色:“这么久以来,我始终搞不懂一件事。”他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道:“妆有何能,敢与我一较短长?” “你……”桓子瑜嘶声欲吼,然而,这声音却终是被雨声掩去,弱不可闻。 桓子澄拂了拂袍袖:“留他一命。别叫卢家子孙都折在此处。” “诺。”哑奴应道。 一言一答,倏然而杳,窗扇前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桓子瑜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突出眼眶,眸中瞬间流露出了怨毒、仇恨、哀求、绝望等诸般神色。 他张开了口,想要叫住他的嫡长兄,想要求得这个他此前既瞧不起、又忌惮着的嫡长兄一些怜惜,请他饶恕自己的罪过。 可是,他的喉咙已如刀割般地疼了起来,却是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 西风湛凉,在夜的城市中四处涌动,如山涛一般骤停骤响。雨越来越大,数道白亮的闪电陡地撕裂天际、穿透重云。 “轰隆隆”,一声炸雷如巨锤,重重击在地面,直震得屋宇都在发颤。 桓道非猛地坐了起来,往四下里看了看,心下有些怔忡。 他居然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抬起微有些发麻的双手,轻轻地活动着,又往四下里瞧了瞧,面上便露出了一分苦涩。 果真是岁月不饶人。 也不过就是劳力劳心了两天罢了,他居然疲惫若斯,甚至都不记得他是怎么睡着的。 桓道非自嘲地笑了笑,侧首看向旁边的茶盏,那盏中却是空的,他又拿过一旁的茶壶摇晃了几下,壶中亦是空空如也。 “来人,换茶。”他提声吩咐道,一面便抬手搓了搓脸,站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伏案太久的缘故,他的双腿麻得像是没了知觉,人还没站直,膝弯便是一软,竟是重又跌坐回了椅中。 “真真是老了。”桓道非喃喃地自语道,摇了摇头。 若换了年轻的时候,就算伏案几个时辰他也不会有事,而今却是大不如前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欲再度站起身来,陡然便闻脚步声响,旋即那西次间儿的门帘便被人掀了起来。 “过来扶我一下。”桓道非捶着腿随意地道,又吩咐:“再把茶续上,都空……” 他的声音忽然像是打了个结,余下的话语尽皆不见。 一个人正立在他的书案前,修长的身形,容颜俊美,一身玄衣如携了窗外夜色。12989 第904章脑卒中 桓道非怔怔地看着来人,一时间居然有点恍惚。 “父亲可好?”桓子澄淡声说道,面上是一惯的毫无表情。 “你……你怎么回来了?”桓道非极为诧异,腿也不捶了,只目注着自己的长子,皱起了眉:“谁许你回来的?天子行猎,你不思陪着陛下,居然偷偷回转,你这是要让我桓氏担上骂名么?” 桓子澄一脸淡然地看着他,蓦地伸手指了指茶盏与茶壶,淡声道:“我若是父亲,这些茶,我就不会喝。” 桓道非怔了怔,旋即身上气息骤然一寒,沉下了脸:“你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这茶里下了毒。”桓子澄淡声说道,撩袍坐在了他对面的扶手椅上,拿起茶盏把玩了一会,忽尔将手一松。 “啪”地一声,那茶盏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桓道非的瞳孔立时一缩。 “来人!”他提声唤道,一面便扶着书案想要站起来:“梁宗何在?魏宗何在?去叫柳先生,柳先生何在?” 一迭声的呼唤自书房传出,庭院中雨声琤琮,清若断弦,即便身在房中,亦能听见那滴水檐落下的雨珠,滴沥透润,似是有人在抚琴。 大书房内外,并无人应答于他,唯雨声而已。而桓道非口中的两位宗师、一名门客,甚或是另两位施宗与杨宗,此时亦皆不见人影。 “父亲恕罪。”桓子澄的语声响了起来,纵然那语气中并无半点请求宽恕之意,可他还是谨遵着该有的礼数:“梁、魏、施、杨四宗,皆被我杀了。” 桓道非才将撑起的身子,颓然落座。 “你……你说什么?”他的面色变得苍白,张大眼睛望向桓子澄,语声居然微有些发颤:“你说你……你杀了谁?”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苍老,如落满了灰尘的陈旧弦音。 在面前这张焕发着极致俊美的容颜面前,他甚至也能知晓自己此刻的模样,衰朽且颓败,宛若那滴水檐下的青石,被经年累月的风霜摧折着,无力地蛰伏于地。 “你再说一遍!”桓道非的喉头有些发干。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感觉到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去愤怒、忘了去责骂。 他的心里只有怨恨。 深深地、如同无底深渊般的怨恨。 “父亲麾下的四位宗师,被我杀了。”桓子澄淡声地重复了一句,面上无一丝波动。 桓道非的面色,飞快地灰败了下去。 他没有去问事情的真伪,更没做出叫喊呼救那等无用之事。 或许,在心底深处,这一天其实已经来到过无数次了。而此刻,不过是他想象中的那些事,终于变成了现实。 “汝,欲弑父乎?”他抬头看向了桓子澄,衰老的面容上,满是倦意。 纵然他的脸仍旧还和此前一样,俊秀中带着几分沧桑,可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一下子就灰寂了下去。 在那一问一答之间,他像是老了二十岁,甚至有了几分龙钟之态。 “儿不敢。”桓子澄说道,提起了案上的茶壶,丢在了地上。 大书房中传来了一声响亮的瓷器碎裂之声,那清脆的声音仿若青篙破水,划响了这雨夜的岑寂。 桓子澄泠湛的语声,便在这脆响声中起伏着,漫向了桓道非的耳畔。 “父死而子守孝,一守即是三年,儿,误不起这时间。”他淡然语道,看向桓道非的眼神很是坦荡:“儿需要早些执掌桓氏,但儿知晓,父亲坚决不会退让。故,行此下策。” 他于座中向桓道非欠了欠身,以此表达着他心中那一点点的歉意。 只是,他说话的声音却仍旧没有半点起伏,更听不出一丝愧疚或是自惭:“儿一直以为,时间有的是,儿也等得起。然,并非如此。” 说这话时,桓子澄的面上倏然便浮起了几分怅惘的的神情,就仿佛想起了极为遥远的事。 是啊,他一直以为,他可以等,可以慢慢筹谋,因为他还年轻,他有能力、有人手、有谋略,他等得起。 终有一天,这桓氏郎主之位,还是他的。 前世时,他便是如此想的。在面对卢氏母子三人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之时,在扛过桓道非一次又一次的打压之时,他一直觉得,他能够等得起。 直到,等来了桓氏的覆灭。 那时他才知道,上苍留给他的时间委实太短,短到他根本来不及去好生布置。 到了这一世,他再没了前世的耐心。 桓氏郎主之位,非他莫属,至于那几只碍事的苍蝇,自是早早拍死为妙。 桓道非怔忡地看着眼前的长子。 那是他与裴氏的第一个孩子。 而此刻,这个融合着他的骨血的俊美儿郎,给他下了毒。 这想法并未让他觉出悲愤或是怨恨。 他只是有些诧异,诧异于这一刻来得竟是这样地早,亦诧异于自己此刻心境的平静。 那感觉很奇异,就仿佛终此一生,他始终在等着这样的一天,等着他亲生的儿子,将他手中的一切,尽皆夺去。 桓道非觉得身子有点发软。 他用力地撑着书案,阻止着身体的下滑之势,嘶声问道:“若不杀我,你又待如何?” “父病重,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儿,取而代之,如此而已。”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一派平静,就仿佛给自己的父亲下毒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桓道非定定地看着他,口角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一行涎水。 他苦苦一笑。 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桓子澄给他下的是什么毒了。 早听人说,桓子澄身边有一位宁宗,擅制各种稀奇古怪之物,举凡奇药、奇器、奇物,他皆能做得出来。 “这毒药……可是……可是……脑卒中……之毒……”桓道非断断续续地问道,五官正以奇怪的幅度扭曲着,嘴角渐渐往旁歪去,而他扶住书案的两只手连同整条胳膊,也都在明显地颤抖着。 脑卒中,亦即中风之症,举凡得此症者,口眼歪斜、四肢麻木、舌蹇不语。 桓道非此刻的症状,正是如此。210 第905章雨如幕 见桓道非自己猜了出来,桓子澄却也没否认,点头道:“是,食此药者,症状与脑卒中极似,名医也诊不出来。”停了停,又将衣袖轻轻一拂:“父亲得了此症,也就免得我守孝三年了。” 桓道非的两条胳膊抖动得越发厉害,扭曲的五官让他整张脸都变了形,根本看不出是何表情,唯张开的口中吐出了断续的一句话:“好……好……好,汝真是吾……之……佳儿……”语至最后,两滴浊泪,终是渗出了眼眶。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向桓道非躬了躬身:“儿来此就是告知父亲,父亲中的毒,是儿亲手下的,父亲若有怨,也只须怨儿一个即可。” “呃……呃……”桓道非颤抖地发出了含糊的语声。 此刻的他,已然说不出整话来了,身子直往旁歪,一点点滑出了椅外。 桓子澄又向他躬了躬身:“儿这就把父亲带出去。父亲放心,往后父亲的起居,会由儿亲自照料。” 说罢此言,他便走到了桓道非的面前,拉开扶手椅,将软倒的桓道非搀扶起来,负在了背后,随后,便叹了一口气。 “儿还记得,幼时父亲也曾这样背过儿,直到后来,儿得了祖父宠爱,父亲……便再也没抱过儿一次了。”他转过头,看了看口涎直滴的桓道非,面上忽地便有了一层哀凉:“往后,还是由儿负着父亲罢。” “不……不……呃……”桓道非似是有话要说,在桓子澄的背上不住地扭动着。 只是,此时此刻,除了含糊的音节之外,他已然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而他扭动时的力道,亦微弱得如同婴儿。 桓子澄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将他负出了门外。 雨丝在烛火之下飘坠着,无休无止,门外的廊檐下,早有两名男子守着,似是等了多时了。 他二人皆是身形矫健,穿着一样的玄色劲装,既未戴斗笠,亦未穿蓑衣,就这样立在大雨之中,抬着一只带顶的兜子。 一见桓子澄出来,他们立时半蹲了下来,将兜子放在了地上,其中一人走过来想要接过桓道非,却被桓子澄拒绝了。 “我来罢。”他让开了那黑衣男子,亲自负着桓道非,缓步来到了兜子跟前,小心地将他放在了兜子上,复又将上面的顶篷整了整。 便只是这样耽搁了一会儿,他的玄袍已然湿了。 然而,桓子澄对此却似是毫无所觉。 大雨当头浇下,坐在兜子上桓道非身体歪斜着,几乎无法坐直。桓子澄凝目看着他,视线隐晦而深,似乎连情绪都被这大雨浇熄。 那两个黑衣人向他躬了躬身,便抬着兜子,平稳而快速地往院门处走去。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了在远处,桓子澄方才踏上台矶,回到了廊下。 书房的门前,哑奴正束手立着,见桓子澄走了过来,便上前叉手道:“主公,都安排妥了。” 桓子澄看了他一眼,淡声问:“十三呢?” “主公放心,第一个就把她带下去了。”哑奴说道,抬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略显僵硬,手腕处似乎还有些血迹。 桓子澄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会,目中便流露出了关切的神情:“哑叔是不是受了伤?” 哑奴咧了咧嘴,憨厚的脸上是不在意的神情,甩了甩手腕:“小伤而已,养几日就好了。郎君不必挂怀。”说着他便又轻叹了口气,面色变得黯然起来:“四宗皆在不备,杀之……不难。” 魏、梁、施、杨四位宗师,便是由哑奴亲手结果的。 桓子澄向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清冷的语声随即响起:“他们对父亲很忠诚,不能留。” 只此一句,再无别的交代。 哑奴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哀凉,眸色怅怅:“我公孙屠一生杀人无算,只是……杀自己人,还是头一回。” “成大事者,何惧脚下尸骨如山?”桓子澄冰冷的语声响了起来,那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了慑人的寒光:“哑叔只需谨记,人是我杀的,便足够了。” 哑奴凝目看着他,眼中忽尔便有了极浓的不忍,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像多年前那样,抚一抚面前小男孩的头发。 可是,小男孩早已长大,变成了杀伐果断、冷静智慧的强者,变成了他心目中桓氏郎主应有的样子。这一切,正是他所希望的,也是他多年来孜孜以求的,他,又有何憾? 此念一生,哑奴面上哀容尽去,肃声垂首道:“是,主公英明。” 桓氏积弊,非一场杀戮不可破之,非血流成河不可阻之。桓子澄害父弑亲,所图者,正是一个更强盛、也更安稳的桓氏。 只要桓氏得安,便杀上千千万万的人,他公孙屠,亦在所不辞。 “此役,死了多少人?敌我之数,尽皆报来。”桓子澄的语声蓦地传来,让哑奴自沉思中惊醒。 他立时躬身道:“回主公,此役共死伤六十四人,失踪一人。我方死伤十七人,余者皆是郎……司空大人那边的人手,还有少数几个是卢氏的人。其中,我部鲁、孟、任、宁、程五宗并鬼部十二将,皆无一损伤。至于失踪的那个人,乃是府中一个武者门客,姓贺。” “贺?”桓子澄喃喃地道,鲜有表情的脸上,忽地便有了几分变化:“他叫什么?境界几何?” 哑奴立时回道:“此人名贺云啸,境界停在了半步宗师,十余年没有寸进。” “贺云啸么……”桓子澄轻声自语道,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侧首想了想,面色又沉了下去:“他是何时失踪的?” “昨晚他就没回房,也无人见他回府。”哑奴看来准备得极为充分,此时信口说来,并无半点迟疑。 桓子澄缓步往书房而去,有些突然地说道:“我记得此前你曾说过,四弟与卢氏在府中四下活动,欲拉拢府中武者。此事后续如何?”170 第906章莲烛幽 哑奴怔了片刻,方垂首道:“府中宗师并无一人受其蛊惑。其他武者,便被他拉拢了,亦是无用。” 他这话说得十分坦诚,言下之意,桓府之中能够撬动桓子澄的,除宗师外,再无旁人有这个力量。 桓子澄的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半是玩笑地道:“是我失言了。有哑叔在,便满府门客皆改投四弟,吾亦无惧。” 哑奴跟着笑了起来,一脸憨厚地道:“旁的不敢说,武技一道,我公孙屠称第二,世上便无人敢称第一。”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很朴素,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纵然语出惊人,却仍旧只道是寻常。而越是如此,他身上的那种气势反倒越是惊人,似是连漫天细雨被他迫得更加迟缓。 桓子澄失笑起来,摇了摇头,跨进了房中。 哑奴随在他的身后,临进门时抬头看了看天,眉心微皱:“主公,时辰不早了,可否举火?” 此时的雨势比方才小了好些,但仍旧绵绵密密,仿佛一张透明的网,将整个天地包裹其中。 桓子澄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紫鬼来了么?” “来了,我亲自去接的。十三娘那里已经安排妥当了。”哑奴说道,面上倏然露出了几分迟疑:“主公之前的布置,还要继续么?” “自是继续。”桓子澄淡声说道,举步往书房中走去:“我们很快就要离京,皇城里头若是不能清干净了,吾心难安。” 哑奴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一双浓眉皱了起来:“皇城里头的那些宫人小监,又与主公大计何干?” “关乎性命。”桓子澄简短地道,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火折子,四下看了看。 “现在就举火?”哑奴立时问道。 桓子澄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一阵大风卷进成片的雨丝,将他的玄衫吹得飞扬起来。 他走到书案前,擦亮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书卷。 “呼”地一声,那书卷立时烧了起来,火苗向周遭蔓延,很快地,那书案的最上一层便成了一小片火海。 桓子澄吹熄了火折子,塞入袖中,四顾而视,淡声道:“紫鬼予你的那分名单,你分发给孟宗与鲁宗,着他二人趁夜行事。另,我记得杜氏有一女,行十七,如今便住在含光殿。” 说到这里,他忽尔便停住了语声,只将手掌竖起,由下至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哑奴面带讶色地看了看他,应声道:“是,主公,我这就安排下去。” “宁宗那里有现成的药,不必硬来,缓缓病殁,即可。”桓子澄再度吩咐道,脚步不停地迈出了屋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在一阵奇异的香气中,桓十三娘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悄悄的,妆台旁的小书案上,点了一盏精致的缠枝莲琉璃灯,烛火幽微,透过绣了百蝠纹的轻粉纱帐,晕出一团温暖的柔光。 雨点轻敲着窗棂,越显得房中幽静,十三娘睡眼朦胧地挑开了一截纱帐,软声唤道:“沁梅,给我倒盏茶来。” 软嫩的语声,如女童般地天真,几乎能叫人放下心防。 往日里,每逢她这样娇娇软软地呼唤时,沁梅都会很快出现,那张温柔的笑脸里,亦盛满了怜爱与疼惜。 可是,今晚却像是有些不同。 十三娘唤了一声之后,那锦帘之外并无动静,更没有沁梅惯有的那种轻细而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沁梅,你在何处?”十三娘将声音抬高了些,语声中却仍旧有着几许鼻音,既像是撒娇,又像是睡意正浓时的呢喃。 “刷”,一声轻响,那绣了千福纹湘锦帘幕忽地被人挑起,一个窈窕的身影,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 十三娘凝目看去,面色忽地便淡了下来,冷着脸看向了来人:“你是谁?” 那进来的女子生得娟好,小家碧玉似地一张脸,带着柔媚温婉的笑。 “给女郎请安。”那女子向她行了个礼,复又走上前来,柔声说道:“沁梅如今不得空儿,我来服侍您吧。” 十三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知何故,总觉得此女极叫人不喜。 “我不要你服侍,你叫沁梅进来。”她嘟起了嘴,细而淡的眉头在额心下拢着,眉尖若蹙,楚楚可怜。 那女子向她笑了笑,一双并不算顶漂亮的眼睛里,却像是糅进了天下间最温柔的水波:“我叫徐紫柔,十三娘且看着我的眼睛好不好?” 她的声音甜而低柔,和着那满屋子沁人的香气,直叫人醺醺然、昏昏然。 十三娘不由自主地便看向了她,心里恍恍惚惚地觉得,这眼睛的主人将要说的话,是极为重要的,更是不可更改的。 她轻声地“嗯”了一声,便乖乖看住了徐紫的眼睛,听着她絮絮的轻语,再也不曾移开过视线…… 半炷香后,徐紫柔抚着眉心走了出来,面上微带倦色。 “好了么?”一个声音问她道。 那是属于女子的声线,低柔而沙哑,不似普通女子细弱,却又有种特别的动听。 徐紫柔连忙敛下神色,恭声道:“程宗放心,这一两日内,她都会对她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如此便好。”那声音说道,人也行至了烛火之下。 徐紫柔抬眸看去,但见来人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裙,发上插戴着一根水头尚好的玉簪,容貌秀丽,只是年纪却有些大了,瞧来至少也过了三十。 “见过程宗。”徐紫柔立时说道,叉手行了一礼,一面不着痕迹地往对方的头发上瞧了瞧。 “如何?好看么?”程宗立时侧过半个身子,转动身形,一手则托起了落在脑后的发髻,笑道:“是阿宁制的药,头发倒真是黑起来了,可惜就是不够亮,不如我之前的头发好看。” 徐紫柔连忙点头:“属下觉得很好看,程宗从来都很好看的。” “你个小马屁精。”程宗笑着嗔道,秀丽的脸上却有着些许得意:“我自己确实是觉得挺不错的,虽然这黑得有点不大自然,不过倒是显年轻呢。” 第907章渐秋声 徐紫柔闻言,便大力地点头道:“程宗本就年轻来着,如今瞧来不过二八少女。” 这话明显就是奉承,然程宗却像是很欢喜,笑道:“瞧你这小嘴巴甜的,都能抹下蜜来了。”停了停又道:“你也着实是辛苦啦,今儿晚上这麻烦可大了,想你是累得很。” 徐紫柔苦笑了一下,说道:“迷心之术颇耗心神,若说累倒也不累,就是头疼得紧。”说着便抬手去捏额角。 程宗见状,不由便掩袖轻笑起来,一行一止倒如少女一般风致嫣然,轻笑着道:“瞧瞧你,年纪轻轻的就整天作出个老人样儿来,女孩子家可不兴这样儿的呢。” 徐紫柔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能恭声道:“程宗说得是,往后属下不这样儿了。” 程宗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罢了,今儿委实是辛苦你了,先下去歇着罢,剩下的交予我便是。” 徐紫柔立时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那程宗立在房中,举首往四下里环顾了一番,便“啧啧”两声,轻声自语道:“这还真真是一步登天哪,瞧瞧这屋里的摆设,想来公主也是不及的。”语罢她便又摇头叹气:“桓家老儿这眼睛,只怕是瞎的。” 她一面自己跟自己说着话,一面便挑帘进了内室。 粉罗纱帐之下,正坐着桓十三娘。 她穿着一身月白软缎中衣,前襟与裤脚皆绣着粉绿二色团开的牡丹,既雅致又娇媚。而她的面上犹自带着一个如梦似幻的浅笑,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程宗扫眼看了看她,便又“啧”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分明便生了一张狐媚子的脸,怎么那么多眼睛就瞧不出来呢?” 她的语声不高不低,恰好惊动了兀自出神的十三娘。 她抬起头来,打量着程宗,神情中没有陌生、亦无讶异,而是像孩子一般地天真好奇。 程宗的面上现出微笑,走上前去柔声道:“十三娘有礼,我姓程,往后,我便是你的贴身妪了。” “程妪,你来了。”十三娘乖乖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这个称呼很熟悉,对这个人亦很熟稔,语罢复又甜笑道:“我口渴了,妪给我倒盏茶嘛。” 小女儿家撒娇的语气,听来格外软糯动人。 程宗的面上划过了一丝厌色,口中却还是应声道是,去案边替她倒了茶,呈到了她的面前。 十三娘欢欢喜喜地接过茶盏喝茶,一面便歪了歪脑袋,问:“程妪的名字叫什么?” 程宗向她笑了笑:“我么,我的名儿叫做旌宏。” “程惊鸿……真真是个好名字。”十三娘甜笑着道。 “不是惊鸿,而是旌宏。”旌宏柔声说道,一面便向她面前比划出了两个字来,说道:“我的名字,乃是旌旗之旌、恢宏之宏。你可要记好了哦。” 她的声音是如此轻柔,仿佛化尽了这满园了萧瑟,桓十三娘一脸懵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秋风秋雨,复现秋声,那飒飒细雨遮掩着天地,将那夜色染得越发沉郁。 此刻,在这偌大的桓府之中,灯火通明,却是人迹杳杳,听不见半点声响,唯有位于府邸东角的大书房,悄然亮起了灼人的火光。 飞线般的雨丝划过光影,无声飘坠,这火光纵然明亮,却始终不能令雨丝稍停,那细密的银针仍旧不知疲倦地扑向地面,似是要将那漫天乌云洗净一般。 位于广明宫某处的小院中,莫不离负手立在廊下,也正在望着这漫天雨线出神。 廊下点了一盏小宫灯,昏黄的烛火晕出了一小团光晕,在雨线之中愈显模糊。 “这雨还真就下起来了。”莫不离叹了口气,流丽的眉眼之间蕴着几许阴沉,语声亦是冷润中渗着寒意:“丽淑仪……江三娘,怎么就死了?” 他回首看向身后的阿烈,面目隐在烛影外,叫人视之不清:“依原定计划,她才是指证秦六娘的关键人证,不是么?” “先生恕罪。”阿烈敛着眉眼,躬了躬身道:“先生的谋划本是万无一失,然,事后我听杜筝禀报,公主……秦六娘,很可能抓住了江三娘的把柄。而江三娘也很可能是出于担心秦六事后拿这个把柄来要胁她,甚至危及旁人声名,于是,便选择了自裁。” “哦?”莫不离的语声中多了些玩味:“杜筝所谓的把柄,莫非是指……” “江三娘对薛侍郎的心思。”阿烈平平语道,眼眸低垂,面无表情:“杜筝禀报说,她感觉到江三娘似是对秦六颇为惧怕,但她却怎样都不肯吐露实情。因怕耽搁先生的大计,故杜筝还是强行令江三娘依计实行。事实上,早在此之前,杜筝便察觉到,江三娘的心绪……有些不大稳当。” 莫不离“嗤”地笑了一声:“情绪不稳?还是因为那相思病害的?” “是。”阿烈面无表情地说道:“杜筝报说,江三娘自搬去避暑山庄后,渐生死志。一者家族对她已是半放弃的状态,二者她对薛二的心思也早被我等察知。她自知活着无益,只怕还要连累情郎,于是便趁着我等设局之时,自戗了。” “原来……竟是如此么……”莫不离喃喃地说道,旋即便沉默了下来。 良久后,他方才慨然叹道:“情深不寿,此言是然。”停了停,又低低一笑:“所谓深情,实则……害人害己。” 阿烈的眉峰微动了动,垂下了头。 莫不离的视线,凝向了花坛中的那块巨石。 雨丝敲打着石块,发出细密而又寂寞的声响,小院之中,也越发地显出了一种清寥。 “若杜筝的推测属实的话,有许多事情倒是都能说得通了。”阿烈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似是不堪忍受这院中死寂,于是用说话声来打破这份压抑:“比如牵风园那一局,薛侍郎突然跳将出来,如今想来,这很可能就是秦六在通风报信。” “此言……是然。”莫不离在黑暗中缓缓地说道,语气中隐含了几分阴沉:“秦六与薛氏交情匪浅,说不定她是从薛氏某位郎君或女郎的口中,得知了江三娘的样貌体态,从而断定丽淑仪就是假死的江三娘,于是趁机要胁。” 第908章已惊蛇 ??g4?K?t?_SX??.n??юkab?it?x???n7?4??;??3?Z'??高见。”阿烈语声平板地接口说道,语声毫无起伏:“也正因有秦六突然搅局,牵风园那一次我等方才失算。如今的局面,江氏与杜氏在明面儿上已然交恶,自然,为着大局计,江、杜二姓亦不乏联手的可能。但说到底,江仆射对杜骁骑是冷了心了。”\r 莫不离微叹了一口气,语声越加冰寒:“此事我亦有所耳闻。江仆射最近与周、杜二姓皆断了往来,似是恼了他们。”\r “诚如先生所言。”阿烈接着说道,语声毫无起伏:“泗水告急,大战一触即发,而我们又拿到了第一手的消息,那隐堂已派了高手前往泗水布阵,这正是一举拿下桓氏精锐的最好时机。惠风殿之策,乃是先生定下的巧计,于山雨欲来之前布下先手,又活弃子而用之,令江三娘这一步死棋有了用处,本为大善。说到底,这还是属下思虑欠妥,没把杜筝的情形考虑在内。”\r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续道:“杜筝曾遭离丧、命途颠簸,更尝经失子之苦,心性大异于常人。将此事交予她,只怕她在说动江三娘之时,会用些非常手段。”\r 莫不离沉吟了一会,道:“你的意思是,在杜筝的威逼乃至于引诱之下,江三娘求死之意更盛,故才会自戗?”\r “属下确实是这样认为的。”阿烈顿首道:“薛二郎与晋陵公主交好,此事杜筝亦知。想来,她也将此事告诉了江三娘,让江三娘更生绝望。”\r 他话未说尽,然其意已明。\r 按照他的理解,如果杜筝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事情刺激江三娘的情绪,则江三娘也不会自杀身亡,让他们这一局少了一个绝好的人证。\r 莫不离一时未语,只负手望着远处的灯火,半晌后,方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罢了,这一局做活了一半,亦不算失手。”停了停,他转首看向了阿烈,眸中忽地便射出了森冷的寒光:“桓子澄,可入了局?”\r “已然入局。”阿烈恭声说道,平板的眉眼间似乎漾了些喜色:“就在昨日上晌,在桓子澄前往天龙山北麓山口的路上,邢大监恰好带着几名金御卫首领经过,两下里虽然不曾照面儿,但他们却皆是亲眼目睹桓子澄踏上了那条通往惠风殿的山路。”\r “总算是不负所望。”莫不离几乎有些喜动颜色起来,那双流丽的眼眸中,便又有了那种流星飞坠般的笑意,抚掌道:“好容易将他引至彼处,就算这一局没咬死秦六娘,此局亦是成了大半,皇天终不负我矣。”\r 说到这里时,他忽像是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喜色一敛,微蹙了眉问:“我想起来,那个叫阿栗的小宫人,现下如何了?”\r “回先生,阿栗至今重伤未醒。”阿烈叉手说道,眉眼重又归于平板,语声亦自平静:“我们的人打听过了,这阿栗伤得极重,几名宫医联手也无法将之唤醒。那几名宫医皆道她很可能要昏迷上一段日子。”\r “哦?”莫不离的面上浮起了个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瞧来有些莫测:“那么,据他们的估计,阿栗到底会昏睡多久?”\r “尚无定论。”阿烈躬了躬身,语声十分平淡:“若是短的话,这半个月差不多就能醒来,而若是日子长些,也很可能昏睡数月。据有一个宫医说,他在入宫前在外曾诊治过一个病人,那人亦是受了重伤之后昏迷不醒,直睡了差不多一年之久。待醒来的时候,那人连家人都不认识了,吃饭睡觉都要人服侍,与废人无异。”\r 莫不离闻言,“呵呵”地笑了起来,作势将手敲了敲额手,道:“真真是天助我也。”\r 阿烈仍旧语声平平地道:“如今还要请先生示下,阿栗之事,该如何处置?需要派人手过去么?”\r “不可。”莫不离断然说道,面上的淡笑倏地消失,幽深的眸中似有锐意划过:“此局已然打草惊蛇,有一件事你怕是不知,杜笺……失踪了。”\r 阿烈一下子抬起了头,向来缺少表情的眉眼间,有了几分不敢置信的神色。\r “杜笺失踪了?”他问道,语声难得地显出了些许焦灼,“此乃何时之事?她是怎么失踪的?”\r “粗略估算,这应是昨日之事。”莫不离微叹了口气,冷润的雨声嵌在风雨之中,听来格外阴森:“今日上晌,阿熹直接把消息送予了我。据说那左思旷是昨天下晌发现杜笺人不见了的,他先还等了一些时候,直到晚上,杜笺仍旧未归,左思旷察觉此事不妙,直是急得一夜未眠,今日一早便直接找上杜骁骑求助。阿熹的消息说,杜氏已然派了暗卫悄悄寻找,只是,直到现在仍旧没有消息。”\r 阿烈敛目沉吟了一会,面色变得冷凝起来:“此事……似有不妙。”他抬起头来看向莫不离,目中瞬间划过了决断之色:“先生当早做准备,这是一个信号。”\r “吾亦有此感觉。”莫不离赞同地点了点头,神情却不像阿烈这样紧张:“泗水之局,正是这一切的关键,不需你提醒,吾亦知该如何帮。只是,杜笺这一失踪,却也代表着对方有所动作。故所,我等不应再有动作。惠风殿这一局,想来终究惊动了某些人。那个叫阿栗的小宫人,暂且就放着不动吧,反正她一时间也醒不过来。”\r “先生高见。”阿烈躬身说道,“此前却是我疏忽了,惠风殿这一局之后,对方不可能没有应对。只是……”\r 他说到这里便蹙起了眉,目中有着几分疑惑:“他们是怎么想到去查左思旷的?杜笺一直呆在他身边,我们几乎不大用得到她。若是不查到左思旷身上,他们绝发现不了杜笺其人。”\r 莫不离冷冷一哂,仰首望着漫天雨线,冷声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其中,怕是有薛氏之功。”他说着便转过头去看向了阿烈,似笑非笑地道:“你可还记得程廷桢?”1. 第909章千岁羹 阿烈怔了一霎,旋即面上便露出了恍然之色,垂首道:“先生明见千里,原来是程家搅在里头。” 莫不离勾了勾唇,语声越发森寒:“你此前不也收到过消息,说是秦三郎身边有人盯着么?我们查了半天也没查到那些人是谁,如今想想,盯着秦三郎的人,很可能就是程廷桢那边的人手。” 阿烈的眉峰蹙了起来,眼底深处涌动出一丝杀意,叉手问道:“要动手么?” “没必要。”莫不离淡然的摆了摆手:“此等蝼蚁,杀了亦于全局无益。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惠风殿一局,惊动的不只是薛氏,吾等亦需防着青桓那一头。此子绝非泛泛,万一他有所动作,我们只怕应付起来还有些吃力。还有,龙椅上的那一位,也得防着些。” 他说着面色便又冷诮起来,嘲讽地道:“龙椅上的那位可是从小吓大的,胆小如鼠。此事一出,他头一个要查的定是禁宫大内,我等近来还是销声匿迹为上。” 阿烈点了点头。 看起来,他也与莫不离持同样的观点,认为此时当以蜇伏为要。 莫不离收回视线,转眸看向了一旁的宫灯,蓦地勾起了唇角,冷润的语声似若被风拂乱:“龙椅上的那位,最近还在喝补汤么?” “是,先生。”阿烈说道,眉眼间泛起了一种很奇异的神情:“最近陛下喜服千岁羹,每隔五日的戌正时分,皆会准时服用。” 莫不离低低地“唔”了一声,忽尔便叹了口气:“择机行事罢。” “诺。”阿烈应声道。 莫不离一时间未说话,冰冷的眼珠凝向那接天连地的雨丝,仿若要穿透这重重雨雾,望向别的所在。 良久后,他冷润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说道:“那个徐美人,是个什么来头?” “属下正在查。”阿烈立时躬身道,语声不再平板,而是带了些许肃杀:“因事出突然,我们目下查到消息还只流于表面,只知这徐美人乃是寒族出身,陛下微服出宫时与她巧遇。进宫后,这徐美人也颇受了一段宠,不过最近却是大不如前,虽得以天龙山伴驾,然却不怎么能到得陛下身边。” 莫不离“唔”了一声,冷冷地道:“再往下细查。此女突然冒出来给秦六作证,委实可疑。惠风殿一局本是死局,秦六脱出局外,绝非巧合!” 阿烈应诺了一声,眉峰已然皱起,目中隐有忧色,迟疑地道:“惠风殿的地形,我曾亲自查探,秦六脱身自非巧合,或有……武技高手相助。” 莫不离冰珠般的眼眸,忽地一凝:“你是说……” “五十里埔现身的的那个灰发女宗师。”阿烈接口说道,眉眼瞬间肃杀:“惠风殿后山,唯有一面峭壁,地势极为险峻,若非有武技高手相助,以秦六一人之力,插翅难飞。” 莫不离慢慢地点了点头,面色晦明难辨,凉凉语道:“你好生查一查。设若这宫里头竟然潜进来个女宗师……”他说着便冷笑了起来,抬手拂了拂衣袖:“那些金御卫,可不是吃白饭的。” “借刀杀人,先生高见。”阿烈立时躬身应道。 若那灰发女宗师真的藏身于皇城,则根本不需他们出马,只消放出风声,以金御卫之能,对付一个宗师还是没问题的。 听得他所言,莫不离便又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后,方突兀地道:“惠姑她……已经出宫了吧?” 阿烈怔了怔,旋即恭声道:“回先生的话,陈惠姑已经抵达了上京。” 莫不离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有了一点笑模样:“我就知道,以她之聪慧,定能做成此事。” “她的确很聪明。”阿烈亦赞同地说道:“牵风园那一局突然冒出个薛二郎,陈惠姑干脆将计就计,以言语冒犯,求得出宫之机。” 莫不离勾起了半边唇角:“上京那里有她在,定会安排妥当。” “先生放心,上京必是万无一失。”阿烈立时说道,语气中有着强烈的肯定。 莫不离微微颔首,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又往下一沉:“你回去告诉杜筝,不要再去见杜十七了。顾倾城这步棋已废,局面于我等也算有利,杜十七那里,就此了断罢。” “我已经吩咐过了。”阿烈说道,面上露出了颇为复杂的神色:“杜筝其人,感觉极为敏锐。我以为,就算我不说,她也不会再去找杜十七了。” 他的声音里有着较以往更为丰富的情绪,莫不离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还在为青州之事耿耿于怀?”他突然问道,整张脸隐在烛火之外,唯语声冰冷,被风雨扫入耳畔。 阿烈立时躬身:“属下不敢。” 莫不离凝视他良久,方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我们手上的可用之人,总是不大够。杜筝虽狠毒,然其聪狡却也有可取之处。往事已矣,你也不必总放在心上。” 他难得地说了几句劝慰之语,然阿烈的眉眼仍旧是死寂的,并无丝毫动容,只平板地道:“属下知道了。” 莫不离盯着他看了一会,便往前踏了几步,将自己置身于那微弱的烛火之下。 他的面上,此刻竟也有着些许悲意。 “青州死伤惨重,我亦心痛。”他说道,冰珠般的眼眸里,好似蕴了些水光,又飞快地化为狠绝:“待事成之后,吾,必杀此女!” 阿烈面无表情地躬了躬身:“先生之命,属下谨遵。” 小院中安静了下来,两个人都没再出声,莫不离怔怔地望着雨丝笼罩下的那一盏宫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阿烈亦是敛目而立,眉眼掩在灯影之外,面无表情。 压抑与静寂,笼罩于这间破败的小院,伫立于院中的二人,就仿佛两尊石雕一般,不为外物所动,一任夜雨敲打着屋檐。 良久后,莫不离方身形忽地一动,转向了阿烈,冷润的语声中不见情绪:“泗水危局,江九郎……便撤回来罢。” 第910章换监军 阿烈躬身应了个是,旋即又抬头去看莫不离:“监军一职,不可为空。江九郎既撤回来,则由何人顶替?” 莫不离“呵呵”笑了两声,语声倏然转凉:“薛二郎不是一直很想去泗水做监军么?” 阿烈闻言,布巾上的眉眼瞬间划过了异色:“先生的意思是……” “如他所愿。”微晕的灯火下,莫不离勾了勾唇:“他既一心要为国效力,吾等自当成全。待泗水战败,桓氏精锐尽灭,则他薛氏,也休想独善其身。” 言至此节,他的面色便冷了下去,流星般的眸子里燃起了一簇火苗:“到得那时,大陈七姓,怕是再无余力与赵军抗衡了。” “先生高见。”阿烈叉手说道,眉眼间亦似滑动着隐约的火焰:“毕其功于一役,此计大妙。” 莫不离没说话,只遥遥地望着那烛火照不见的夜色,面色冷凝。 小院里,再度为安静所笼罩。 只是,这一次的安静却不同于以往。那安静之下,仿佛有些什么正在涌动着、起伏着,便是漫天微雨,亦洗不去这隐约的灼烧般的感觉。 便在此时,莫不离的神情忽地一动。 阿烈立时抬起头看向了他。 然而,莫不离却没在看他。 他正自望向远处的夜空,一双流星般的眸子,在灯火下仿佛划过了一道光。 “阿烈,你瞧那里,是不是有火光?”他突兀地说道,一面伸臂伸向了皇城的西角。 阿烈循声看去,面色微微一变。 黑沉的夜空之下,正升腾起一片淡淡的殷红,那红光忽强忽弱,摇摆不定,却绝不是普通的灯烛之焰,更非皇城灯火。 阿烈凝目看了片刻,面色陡然变得凌厉,上前一步沉声道:“是着火了,在大都城东。” 莫不离瞳孔微缩,负在身后的两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大都城的城东,住着的可皆是冠族名门! “去查!”他简短地说道,迅速地将手一挥。 阿烈方要应声,蓦地,院门处竟传来一阵响亮的敲击,有人在门外压着声音急急道:“先生请开门,有紧急情况!” “是阿熹。”莫不离立刻认出了这声音,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阿烈此时已然快步上前将门打开,却见院门外果然站着阿熹。 阿熹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也似,见了阿烈连行礼都不及,只急声道:“桓氏……是桓家……着火了!” “你说什么!”莫不离厉声问道,面色阴沉如水。 阿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气道:“回先生,桓氏老宅着火,火势很大,城署已经派了府兵去救,只是那火太大了,一时间难以扑灭。” 莫不离的脸色,一瞬间沉冷如冰,那双冰冷的眼珠定定地看着阿熹,语声更是森寒:“烧死的都有谁?” 阿熹叉手道:“回先生,因火势未灭,死伤尚不清楚。目今桓家只逃出来了一些仆役,据他们说,那府里……来了刺客!” “刺客?”阿烈失声说道,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震惊:“如何会有刺客?” 阿熹摇头道:“属下不知,如今只打听到了这些消息。”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自怀中取出了一个拿油布裹着的事物,交予了阿烈,道:“云宗急信。” “拿过来!”莫不离踏前两步行至了廊下,身上的衣袍瞬间便被细雨淋湿。 阿烈接过油布,疾步上前交予了莫不离,旋即一脸肃杀地躬立在他身侧,而阿熹也关上院门,走到廊前,立在了大雨中。 此刻他二人的神情,皆是极为凝重。 莫不离回至廊下,就着那一盏弱微的烛火扯开油布,将密信取出看了两眼,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桓子瑜废了!”他冷声说道,冰冷的眸子在那纸条上滑动着,矛盾重重的脸上似划过了几分怨毒:“云宗昨日遇袭,提前遁走,如今已然赶往上京。” 他说着便将纸条“啪”地一合,冷笑道:“云宗不愧为云宗,真真动若行云,见机倒快。” 阿烈也不说话,上前两步,直接从他手中拿过字条看了,面色瞬间一沉:“云宗为何直到此时才送信?昨天他做什么去了?” 阿熹躬身道:“云宗派阿霞带来口信,桓府情形危急,他不敢妄动,直至今日才将信给了阿霞,且命她晚上再给我们送信。” “可笑!”莫不离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一瞬间几乎暴怒:“关键时刻却如此贪生怕死,吾要他何用!” “先生息怒。”阿烈沉吟地道,眉峰挑了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先生可还记得,您曾叫云宗去查一查那个大国手的消息?” 莫不离冷哼了一声,沉着脸道:“我自是记得。” 阿烈将那字条又看了几眼,方沉吟地道:“云宗匆匆离开,紧接着桓子瑜受重伤、门客张无庸身故,再然后便是桓氏来了刺客并走水。先生有没有觉得,这些事情隐有关联?会不会就与那个传说中的大国手有关?” 莫不离神情微怔,似是想要摇头否认,可却又不知为了什么有些犹豫。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说换了种语气,淡声问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该作何解?” “云宗此去上京,应当会有详细的消息送来。若我所料不错,他应是察觉到了足够的危险——比如那位大国手的存在——这才匆匆离开了大都。”阿烈说道。 纵然有为云宗开脱之嫌,这说辞也不能说完全说不通。 莫不离的脸色却是飞快地沉了下去,冷声道:“云宗这是欺我……不懂么?那大国手是怎样恐怖的存在,我比他更清楚!若他当真察觉到了大国手就在身边,则他这条命怕是已然交代了去,哪还有给我们送信的机会?” “先生言之有理。”阿烈说道,语气却是十分平静,全然一副就事就事的态度,说道:“以属下看来,云宗所说的‘遇袭’一说,怕是有水分的。实情应该是:云宗凭借多年来潜于桓府的敏锐感觉,事先察觉到了危险,于是在大国手感知到他之前,提前遁走。” 第911章奉国书 ?n r4?(??X7m????T?7?cbA??2J?????JRr'??Q5?W#?'??闻言,“呵呵”冷笑了起来,讥道:“这倒真是一代宗师,果是高人风范。”\r “先生息怒。依属下所见,云宗遁走,于我等还是有利的。”阿烈平声语道,“决战之前,保存实力才是首要,逞匹夫之勇,图一时之快,却是得不偿失。”\r 听得此语,莫不离的面色还是很冷,但他身上的气息却终是变得缓和了些,想是也觉得阿烈言之有理。\r 数息之后,他便又冷声道:“若真是察知大国手的存在,则云宗为何不在信中明着说?为何还要让我们自己去猜?”\r “属下猜测,他可能还不确定。”阿烈说道,语声已由方才的迟疑变成了肯定:“先生想亦知晓,水宗当年常随先王左右,他对这方面的消息知道得比较确切。云宗匆匆南下,可能就是去向他核实去了。”\r 言至此处,阿烈再度躬身说道:“水、云二宗于我等极为重要,有他们护着先生,我等方可全无后顾之忧,尽心在前方效力。先生当以自身为重,万勿与这二位宗师生份了去。”\r 听着这切切语声,莫不离那张充满矛盾的脸上,像是涌起了某些情绪,竟使得他的面容有些扭曲。\r 良久后,他长叹了一声,身上的气息终是完全地缓和了下来,微带倦意地道:“这道理我都懂,只是……”他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无奈:“这两位宗师,一位谨慎太过、一位又怪诞太过,总是不能叫人完全地放下心来。”\r 阿烈便道:“云宗全身而退,保住了我方一位宗师,这正是他谨慎之功。桓氏突遭大变,此事极诡,先生还是将精力放在大都吧。”\r 听了他的话,莫不离身上的气息便又冷了下去,陡然一拂衣袖,冷冷地道:“你们马上就去,把能派上用场的人手都派出去,给我仔仔细细地查清这件事。”\r 阿熹与阿烈齐声应诺,不再耽搁,一同退出了小院。\r 雨不知何时变得小了些,纤细如牛毫一般,在微弱的烛火下飘舞着,落地时竟是无声。\r 望着远处被大火照亮的半边天空,莫不离面色晦暗,在廊下立了许久、许久……\r 中元十五年八月,天子行猎、众臣相随的煊赫与热闹,先是被丽淑仪失足坠崖一事搞得一片惨淡,随后便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尽皆燃尽。\r 这场大火为大陈带来的,不止是冠族桓氏老宅几成废墟、族人死伤无数的惨状,更是以赵国刺客潜入大陈首府肆杀意戮的猖狂行径,令整个大陈蒙羞。\r 端座在景泰殿的玄金宝座上,中元帝的脸色黑如锅底,一只手牢牢地按住扶手上的金镶玉龙头,手背上青筋凸起,眸光冷冷,打量着堂上诸臣。\r 纵然桓氏如今的情形是他所乐见的,桓道非中风、桓子瑜瘫痪、桓子瑾被杀,桓家男丁损失惨重,这情形更可谓令人欣喜。可是,到底他这个做皇帝的,也是被人给打了脸。\r 天子脚下,赵国刺客竟敢如此大胆,竟然杀到了桓氏家里去。这让中元帝不由又想起了太子被刺的那段日子。\r 而更令人惶惶的是,在桓氏老宅的废墟之中,不仅残留下来赵国辅国大将军特有的、带有双翼狮子标记的兵器,更秘密搜到了一枚火凤印。\r 正是这枚火凤印,让中元帝心神不宁。\r 每日里,闻着从皇城西侧飘来的那种焦糊中带着血腥的气息,他的心中便会生起强烈的不安。这不安的感觉是如此地叫人难耐,竟然将桓氏惨状所带来的喜悦,全都给压了下去。\r 这般想着,中元帝阴冷的视线,便又瞄向了江仆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r 最近的麻烦事委实太多,他已经快要压不住火了。\r 惠风殿一死就死了好几个人,这件事还没查清,紧接着桓氏又是刺客又是大火,简直没个消停。\r 中元帝原本还对丽淑仪之死耿耿于怀,总疑心这其中是否有异。现在,桓家这场堪称灭门的惨祸,将惠风殿的刺杀事件直接比成了小事。\r 他已经将此事全权交予几位皇子协同处理了。\r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最近又生了重病,一时半会儿似是好不了,这也让中元帝又添了一重烦恼。\r 当此际,他还是希望有一个太子夹在中间,缓和一下君臣之间的紧张气氛的。\r “怎么,众爱卿到现在都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么?”阴着脸沉思良久后,中元帝终日是开口说道,森然的语声在大殿里回荡着,给人极强的压迫感。\r 殿宇中一片死寂。\r 数息之后,位列三公之一、兼任着客曹部尚书令的大司徒蔡之培,颤巍巍地出列奏道:“启禀陛下,客曹部已向赵国发国书,责问此事。然赵国君矢口否认,赵国国书在此。”\r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从旁边的客曹部尚书手中接过一只托盘,那盘中便放着赵国国书,他亲手捧着托盘,行至玉阶前高举过顶,有小监将托盘接过奉予了邢有荣,再由邢有荣呈上中元帝。\r 中元帝的视线向那盘中扫了扫,蓦地冷笑道:“孤叫你们查出原委,找出那几个猖狂的刺客,你们就孤看这个?”\r 他拿起那份国书放在手中掂了掂,又狠狠掷了回去,陡然提声道:“你们是傻了么?此等事情赵狗如何会认?难道人家真要回一份国书说这就是我们做的?”\r 天子一怒,百官伏地。\r 众臣“呼啦啦”一声,尽皆跪倒在地,就连蔡之培也拖着老病之躯,伏在了玉阶前。\r 中元帝垂目看向那跪了满地的朱袍紫带,目光停顿在了三公之位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冷然道:“孤之三公,已然缺了一人。这还不够么?难道你们是定要让那赵国狗贼杀进皇城,众位爱卿、衮衮诸公,才肯动上一动?”\r 随着话音,他“啪”地一声便将身旁的一撂奏折扫去了地面,怒道:“若是连几个赵国刺客都查不出来,孤要尔等何用?”1. 第912章请献计 a???t ??5?#????)'#?_?6????6??d@??&~??b??6'???z??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诸臣并诸公皆是扶地而跪,沉默不语。唯有江仆射江奉先,微微抬起头来,似是往上看了一眼,却又飞快地伏地跪好。\r 他的举动,中元帝自是瞧见了。\r 他的眼角眯了眯,然神色仍旧十分阴沉,并未再开口说话。\r 赵国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他这个做皇帝的甚至把向来舍不得用的金御卫也派了出来,却仍旧查不到半点消息,他自是极为恼怒。\r 其实,这也怪不得下头的人不尽心。\r 这可不是普通事件,随便抓几个百姓搪塞便能糊弄过去。这可是赵国刺客,若是抓来的人说着一口大陈官话,你叫他们如何交差?\r 也正是因此之故,从事发至今已然过去了七、八日,那几个赵国刺客始终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消息。\r 坊间有传闻说,那赵国派来的高手直有飞天遁地之能,连桓家的四大宗师也给杀了,简直就是凶残得要命。\r 在这种传闻之下,百官之中渐渐开始有了一个说法:那赵国派来的刺客当中,很可能有一位传说中的大国手。\r 如此情形下,那些搜寻之人自是个个惜命,根本无人敢真的去寻找刺客,纵然那些金御卫十分尽责,也终是孤掌难鸣,在多方推诿之下并无半点发现。\r 每思及此,中元帝都会有种既憋屈、又无力的感觉。\r 他这个皇帝当的,委实是太没意思。\r 这种感觉一直维持到大朝会散朝,中元帝方铁青着一张脸,拂袖而去。\r 回到寿成殿后,他仍旧坐立难安,因嫌小监送来的茶水太汤,还将一整套前朝古瓷都给摔了。\r 寿成殿中一应宫人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也敢出。\r 在殿中不安地踱了会步后,中元帝便唤道:“邢大监,去叫江奉先过来一趟。”\r 江仆射方才分明就是一脸有话要说的神情,但在朝堂之上却缄口不言,很显然,他要说的话,并不宜于当众说出。\r 邢有荣听得这一声唤,直是如蒙大赦,颠着一双老腿亲自下去找人,不多时,便将江仆射带了进来。\r 江仆射进门后就要行礼,直接被中元帝给拦下了。\r “罢了,别给孤来这套。”没好气地说了这话,他又停了停,似是怕这语气吓着他近来最宠爱的重臣,于是又放缓了语声,吩咐邢有荣:“来呀,给江仆射赐座。”\r 江仆射连忙伏地谢座,那厢邢有荣便亲手捧了一张锦凳过来,江仆射搭着半个身子坐了,身子挺得笔直,垂首沉声道:“陛下恕罪,今日在朝堂之上,臣有一言欲说,只这话不当说于众人眼前,故此才沉默不语。”\r 中元帝这会儿哪里顾得上什么罪不罪的,他是已经被那枚火凤印给搞得怕了,却又苦于无人可以诉说,此时闻言,便摆手道:“孤赐你无罪,你有话且说。”\r 说话之间,他大手一挥,将众人尽皆挥退了下去。\r 邢有荣当先在心里念了句佛,头也不抬,麻溜儿地便将一应小宫人全都引了下去,他自己则亲身守在宫门外头抹冷汗。\r 今日中元帝这病犯得不轻,委实吓人,好在有江仆射挡在前头,他这个大监好歹能喘口气。\r 见无关人等皆离开了,江仆射便捋了捋颌下三络长须,稳稳地道:“臣以为,那赵国刺客虽然该拿,然此时尚有一件大事,却是当务之急。”言至此,他略略一顿,方加重了语气道:“泗水关之危,怕是迫在眉睫了。”\r 中元帝最近心情不好,除了被赵国刺客闹的以外,泗水关亦极让人头疼,此时听得江仆射所言,他的面色便是一凛。\r “却不知爱卿此话却是怎讲?”他沉下脸,将手点着御案,眉间带几分不耐烦:“之前的消息不是说情形还好么?赵国虽陈兵近十万,却尚无异动。又有说他们是在自行调派兵马,是将南兵北调之意,并无进犯大陈之打算。”\r “陛下所言甚是。”江仆射在鼓凳上挪了挪身子:“那赵国很可能只是虚晃一枪,用以威吓我大陈。但是,这潜入大都的刺客,却又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一件事:赵国很可能真的要动手了。”\r 他放轻了语声,将一只手往城西的方向指了指,半幅身子倾在鼓凳外头,眉峰压着:“桓氏老宅虽死伤者众,然,桓氏精锐,仍旧无一减损。”\r 中元帝的面色刹时间变得极为难看。\r 说来也是,桓家虽然死了好些人,又是宗师又是男丁的,搞得满府皆是白幡,连他这个皇帝都赐下了一面绣了金字的白幡,以示哀悼之意。\r 可是,赵国刺客杀死的也不过就只有数十人罢了,而桓氏最为叫人忌惮的那一万精锐,却是毫发无损。且,桓家还留下了一个嫡长子——桓子澄。\r 这位桓大郎的本事如何,众人不得而知,但从他在朝堂上的举动来看,也不像是个没脑子的人。据有人私下里传,就连桓公桓道非,对自己的这个嫡长子,亦是时常防备着的。\r 如今,那一万桓氏精锐尽皆落在了年轻有为的散骑郎桓子澄手中,而不是像此前那样,桓道非与自己的嫡长子桓子澄各领一半儿。如果换个角度看,这情形似乎比桓道非身体好时,还要糟糕。\r 如此一想,中元帝原本就不大好的心情,已是飞快地落入了谷底。\r “那依爱卿之见,该当如何处置?”他的声音越发冷,一只手习惯性地抚着发上金冠,面色阴晴不定。\r 江仆射在座中微微俯了俯身:“依臣之见,陛下只需赐一面匾额予桓散骑,则此事可解,这僵局么,亦可就此打破。”\r “匾额?”中元帝垂下手,轻抚着微带华色的鬓角,神情变得阴冷起来:“爱卿有话不妨直说。”\r “陛下恕罪。”江仆射立时说道,起身就要伏地谢罪。\r “无罪,无罪。”中元帝似是极为烦躁,非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旋即又按捺着脾性问道:“爱卿此言,到底是何意?”.. 第913章论孝义 ??k???"v???.?x^???c???.?j?U_[???Z?v@4???v?YT???再不敢卖关子,捻须道:“陛下只消赐予桓家一面‘孝义天下’之匾额,则那桓散骑便必会主动请缨,领兵前往泗水抗赵。”说到这里时,他的面上便有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神色:“而一旦到了战场,兵员死伤总是难免的,去时是一万精锐,然回来时,那一万桓氏府兵还能剩下多少,就很难说了。”\r “哦?”中元帝阴沉的脸上,蓦地划过了一丝喜色,旋即又是满脸地狐疑,再度探手抚向了金冠,两道微微带灰的眉蹙了起来:“仅凭这一面匾额,就能得来如此奇效?”\r “陛下明见千里,臣拜服。”江仆射立时伏地跪叩,语声极是恭谨。\r 这种奉承话谁不爱听?\r 纵然中元帝还有点没明白过来,却也是弹冠而笑,伸手虚扶了他一把,和声道:“起来说话罢。”\r 江仆射站起身来,恭声说道:“陛下果然英明,这一面匾额赐下去,那桓散骑就有再厚的面皮,亦无颜再呆在京城了。依臣猜想,陛下此举好处有四:第一,那桓公被刺客之事气得得了脑卒中,桓府更是死伤无数,那桓散骑若是不能为父报仇、杀尽赵狗,又有何面目立于世?便是为了这一个‘孝’字,他也必须领兵北上,此其一;其二,为人臣者,对天子须得有义,而这所谓的义,到底不过一个‘忠’字罢了。那赵狗已然杀到了京城来,桓氏若还是龟缩不前,又有何面目于陛下面前称臣?”\r 听着这话,中元帝的面上露出笑来,催促道:“还有两条,爱卿继续说。”\r 江仆射便又道:“这第三,就算桓散骑装聋作哑、按兵不动。有了这面匾额,臣等便也有了攻城之器。那铁面郎君薛中丞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参一个桓散骑不忠不孝、愧对天下百姓、愧对天子厚爱之罪名,臣等届时随后附议,则那桓氏的名声,必是一落千丈;至于第四条,在此前提之下,臣等便可上本,请陛下发兵前往泗水与赵贼交战。我江氏愿出兵五千,与周、杜二姓府兵合为一路,与桓氏联合抗敌,则泗水之危局可解。就算危局不可解,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那桓氏一万精锐便损上了三五千的,亦是人力难免的。”\r 中元帝越听越喜,听到最后,直是喜动颜色,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仆射果是孤之重臣、国之肱骨哇!”\r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拍了拍江仆射的肩膀,一扫方才的阴沉不虞,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r 江仆射仍旧维持着此前的恭谨,躬身道:“陛下过奖了。此皆是陛下英明,臣不过是躬逢其会罢了。”\r 饶是中元帝听惯了谀词,此刻亦不免开怀大笑起来,抚着发上金冠笑道:“仆射这话说得太谦,太谦了。”\r 那一刻,他那张沧桑而俊秀的脸上,已是笑出了满脸的褶子。\r 江仆射却还是不骄不躁,俯身说道:“我大陈在陛下治下,千里江山如画、万世英名永存,陛下实是千古圣君,容臣一拜。”语毕,再度倒头下拜,态度简直称得上是虔诚。\r 中元帝心下委实欢喜,笑着亲自上前扶起了他,执了他的手,一脸语重心长地道:“孤就算再有千里眼、顺风耳,亦需爱卿常在孤的面前说实话、说真话,也莫要叫孤成了那乾纲独断之的孤家寡人。”\r 听了这话,江仆射连忙又跪伏于地,连呼了数声“陛下英明、天地可鉴”之类的话,一时间正所谓君臣相得,寿成殿的气氛亦变得空前融洽起来。\r 直到踏出了寿成殿那数十级台矶,邢有荣殷勤相送的身影,亦仍旧立于宫门处,半晌不曾离开。\r 江仆射回首看去,向他揖手致意,旋即拂了拂袍袖,转出了宫道。\r 那个瞬间,他终是长出了一口气。\r 这一计终是献了上去,也终是讨得天子欢心,于他而言,这已是极大的成功。\r 只是,此念方一生起,江仆射的面色便又沉凝起来,蹙着双眉,似是心事重重。\r 回到府邸之后,江仆射直接便去了大书房,才一进院儿,便见那廊下立着一人,一袭灰衫被秋风拂得飘飘而举,正是他身边的第一谋士——苏长龄。\r “仆射大人回来了。”一见江仆射,苏长龄立时上前说道,语声并无半点急迫,态度亦是从容,洒然地一揖手:“我想寻大人说几句话,却不见大人身影,我便想着在外头等一等,不想仆射大人回来得倒快。”\r 江仆射但笑不语,只引着他进入了书房,又叫小僮儿奉了茶水。\r 待二人坐定后,苏长龄便笑道:“我观大人眉舒眼亮、面若春风,想是大人苦心谋求之事,已然有了眉目了,是不是?”\r 江仆射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微笑,颔首道:“苏先生果然是苏先生。”\r 苏长龄立时喜动颜色,揖手道:“想不到仆射大人竟然做成了此事,仆先在此先恭喜大人了。”\r 江仆射的心情似是不错,此时便抚须笑道:“这也是你献计有功,若不然,我在陛下的面前也不好交差。”\r 说到这里,他面色便凝了凝,肃容道:“如今还要请先生给一句话,那泗水……”\r “必有一战!”苏长龄斩钉截铁地说道,面色亦变得极为沉肃:“仆射大人以退为进,狠将了桓氏一军,此计大善。待陛下颁下圣旨、赐下匾额之后,仆以为,那泗水之战便坐实了,届时,仆射大人便可联合杜、周二姓之力,削弱桓氏的力量。”\r 江仆射惯是温和的脸上,此时已然迸出了欣喜的神色。\r 他所欢喜者,不只是从苏长龄这里听到了更加肯定的答案,更是因为,杜骁骑托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口信。\r 那口信只有一句话:“泗水战、一姓亡,七姓余六,旦去木伤。”\r “旦去木伤”,正是将“桓”字拆开了说的。\r 亦即是说,泗水战罢,那唯一毁去的一姓,就是桓氏。1. 第914章吾愿往 自桓氏回京之后,江、杜、周三姓便一直被打压,而桓道非在朝堂上的种种举动,也大有把江氏往死里摁的架势。因为在七姓之中,唯一能够与桓氏稍加抗衡的,就只有江氏。 也正因如此,江仆射才会对桓氏如此忌惮, 好在,江氏与杜、周二姓订下的攻守同盟,在这一刻起到了关键作用,那句口信,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而随后,江九郎突然便传来了消息,说是接到了调令,着他即日返回大都,另有旁人接替他的监军之职。 直到最近,江仆射才打听出来,那接替江九郎之人,竟是薛允衡。 有了这两样前提,泗水那一战,基本上已经可以保证江氏无虞了。 不过,此念一起,江仆射很快便又敛下了欢容。 纵然有了苏长龄与杜骁骑的双重保证,他对泗水之战的前景,仍旧很是担忧。 他看向了苏长龄,沉声问道:“先生可有把握?” “仆可以项上人头担保!”苏长龄说道,语气十分肯定:“我夜观天相,又以先天之数推演了数次,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泗水大战之后,天下七姓,当以江氏为尊。至于桓氏么……” 他眸带深意地看向了江仆射,淡笑着道:“……若侥天之幸,桓氏还能勉强列于冠族之列,但却极难。以我推断,桓氏此役,乃是九死一生之格局,想要翻身,应是再无机会的了。” 江仆射静静听着,沉默不语,面上的神色仍旧颇为肃杀。 苏长龄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蓦地捋须问道:“仆射大人所忧者,是不是江氏那五千精锐?” “先生知我也。”江仆射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我江氏始终被桓氏压了一头,非是我江氏子弟不够出众,亦非我江家资财不足,而是因为我江氏缺一个领兵之将,更缺练兵之材,因此之故,江氏府兵,便始终要比桓氏弱些。而即便如此,我江氏之所以能够勉强与桓氏抗衡,亦是因了这五千精锐。这五千精兵,乃是我江氏倾注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若将他们全数投入泗水一役,我,委实不太放心。” 说到这里他便看向了苏长龄,目中划过了隐晦的神色,续道:“先生有所不知,那桓公之嫡长子桓子澄,据闻乃是天纵奇才,极擅诡战。当年老桓公一眼就看出此子天赋,特意将他带在身边,亲手调教,将桓氏诡战之术倾囊相授。若这传闻属实,则那桓子澄,怕是极不好对付。” 他说着已是蹙起了眉,俊逸的脸上一派沉凝。 他与薛允衍并称“大都双俊”,形容风度皆是上乘,若不然,中元帝也不会这样看中于他。此刻他纵然愁眉深锁,举止间却不见半分局促,瞧来唯觉从容。 听了他的话,苏长龄便敛目看向面前的书案,一只手下意识摩挲着案上的一方玉镇纸,沉吟地道:“仆射大人所言,亦有一定的道理。仆自天相之中看出,大陈确有一颗将星,出自于桓氏子弟。只是,这将星并不在大都,而是远在边塞。” “哦?”江仆射一下子抬起了头,面上已有凛然之色:“先生此话怎讲?” “仆射大人勿须担心,此子不足为虑。”苏长龄从容语道,将那方玉镇纸拿在手中把玩着,面上浮起了一个淡笑:“那颗将星乃是孤星,与桓府有相犯之格,他不来还好,他若一来,桓氏必败。而那先天之数则显示,这颗将星不日将会抵达大都,桓氏之败局,便在他的身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江仆射,歉然一笑:“仆射大人见谅,我在术数方面的造诣到底有限,纵然推算出此子必将大乱桓氏,但这颗将星指的是何人,以及他与桓府如何相犯、何以相犯,以仆之力,却是难以推断出来的。” 江仆射沉默地点了点头,面上有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 苏长龄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安静了一会后,便见江仆射再度叹了口气,说道:“话说回头,我所虑者,还是在桓子澄的身上。若此子果然有大能,万一被他占得先机,我江家的这点儿家底,可就要尽皆折进去了。” 苏长龄闻言,面色却是分毫未动,淡声语道:“仆射大人此言甚是。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才过来向仆射大人献计。” “哦?”江仆射立时坐直了身子,双目灼灼地看着他:“却不知计将安出?” 苏长龄微微一笑,将手指点了点自己,说道:“仆,愿为仆射大人马前卒,前往泗水,助江氏一臂之力。” “哦?”江仆射大为惊讶,旋即那面上便迸出了喜色,急声问道:“先生果然愿意前往泗水关么?” “此计乃是我献予仆射大人的,我若不能身先士卒,又有何面目见大人?”苏长龄断然语道,霍地站起身来,单膝点地,叉手说道:“仆愿前往泗水,望大人成全。” 江仆射先是一怔,旋即仰天长笑,亲自上前扶起了苏长龄,心神激荡之下,语声竟微有些发颤:“有了先生这句话,泗水无恙,我江氏,亦无恙。” 这苏长龄在兵法上头极有天赋,江仆射与他相处日久,自是知晓他的厉害,此时听闻他愿意前往泗水关,则江氏那五千精锐,自是得保,他这颗心立时便放下了大半。 此时,苏长龄仍旧维持着方才叉手的姿势,沉声道:“我苏长龄在此立誓,誓与江氏府兵共存亡。军在人在、军去人亡。如若事败,必提头来见!” “先生万勿如此说。”江仆射似是极为动容,眼眶竟是有点红了:“便是我江氏府兵不保,先生也一定要活着回来。我有先生一人,足矣。” 此言大有折节下交之意,苏长龄直是满脸的感动,庄容道:“大人待仆之谊,仆无以为报,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江仆射心下越发欢喜,亲自上前扶他归了座,复又亲手替他倒了盏茶,双手呈上,笑道:“以茶代酒,吾敬先生!” 第915章不置喙 苏长龄面上的感动之意愈浓,接茶在手,一饮而尽,旋即掷杯于地,起身说道:“大人的知遇之恩,仆永世不忘。” 江仆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罢了,先生还是快些坐下吧,我还有事与先生商议。” 苏长龄依言坐了下去,只是他的情绪一时间似是难以平复,坐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此时的江仆射,心下难免有些得意。 苏长龄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而他江奉先却能够令之臣服于己,此等情形,任是谁都不可能不生出得意之感的。 他亲手给苏长龄重新换了一盏茶,这才说道:“先生愿去泗水关,余愿已足。只是,先生也当珍重才是。” 苏长龄抚须一笑:“仆射大人的心意,吾心领了。不过,仆射大人也莫要忘了,九郎君仍为泗水监军。若泗水大败,监军也是要吃罪的。” “吾省得。”江仆射撩袍坐了下来,面色一派舒展:“不瞒苏先生说,杜骁骑之前也提醒过我。”他说到这里便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他的意思是,把薛氏拖下水。” “善哉。”苏长龄立时抚掌笑了起来,“我记得,那薛二郎很想去泗水,仆射大人何不成全成全他?” “我与先生想到一处去了。”江仆射笑着与苏长龄对视了一眼,二人俱是心领神会,相顾一笑。 “九郎能回来,这自是好事。”略停了片刻后,江仆射又说道,面上多了几分思量:“然这领兵带队的人选,还是要好生挑一挑的。” 苏长龄闻言,不由心下冷笑。 这便是所谓的制衡之道。一军二将,互为制约,则那五千江氏府军便能最大程度地得以保全。 说到底,江仆射对他苏长龄,并不是完全放心的。 心下如此作想,苏长龄的面上却是慎重思忖之色,好一会后,方说道:“若论领兵之将,仆以为,江氏几位郎君个个出色,皆可胜任。” “先生这话可就太夸着他们了。”江仆射捋须笑了起来,显是心情极好,说话的态度亦较之方才轻松了许多,“我那几个儿子我最清楚,没一个成器的。若他们中有一个能像那桓子澄,我可也不愁了。” “仆射大人此言差矣。”苏长龄正色说道:“以我看来,大郎君沉着谨慎、二郎君聪慧机变、三郎君勇毅果敢、四郎君腹有千秋。每一位郎君都极为优异。” 他说着面上便露出笑来,颇为感慨地道:“仆射大人教子有方,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阆中江氏将来的路,必会越走越宽。” 江仆射闻言,心情自是大好,口中却是谦道:“先生万莫再夸他们了,他们几个哪里有这样好。” 苏长龄便笑着抚了抚胡须,并不再往下说了。 江仆射想要从四个儿子里挑一个出来领兵出征,这种事情,他一个江府门客,自不好过多置喙。 再者说,这江家的水也不浅。如无必要,苏长龄是绝不会把脚伸进这淌浑水里去的。 见他不说话,江仆射目露沉吟,蓦地笑道:“先生那里,是不是有人去打扰了?”说着便沉下了脸道:“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必是安分不了的,必是时常缠着先生罢?” 苏长龄便露出了一个苦笑,摇头道:“打扰二字却是谈不上的,这几位郎君确实都很不错,难分伯仲,一时间很难分出高下来。他们一心要为江氏建功立业、为天子排忧解难,仆亦深受感动。” 说来说去,就是没半句实诚话。这是摆明了不想在此事上发表意见。 而他越是如此,江仆射越发觉得这位苏先生果然十分识趣,心下倒是又高看了他几眼。 沉思了片刻他,江仆射便拍板道:“就叫二郎去吧。” “仆射大人高见。”苏长龄立时送上一顶高帽。 江仆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先生又来调侃于我了。” 苏长龄自是连道“不敢”。 江仆射便抚着短须,慨然地道:“二郎年岁不小了,也该去外头历练历练才是。此次出征泗水,先生一定要替我好生地看着他,莫要叫他惹事生非。我知道他那个性子,最是跳脱不羁,不好调教得很。” 说到这里,他便又笑了起来,和声道:“我也会叮嘱二郎,命他凡事多向先生学着的。”语罢又作势揖手,诚心诚意地道:“倒是有劳先生替我教子,我心下甚愧啊。” 这话自又是引来苏长龄的一阵谦词,两下里将那主从间的客气话说了好几轮,方才作罢。 纵然与江仆射谈笑风生,然在心底里,苏长龄却是颇有些烦难的。 江奉先膝下这几个儿子里,最难缠的就是这个二郎,为人精明不说,且还很会做表面文章,皮里秋阳那一套玩儿得溜转。由他领兵出征,苏长龄必须拿出全副精神应对,否则一个不好,说不得就要被他翻盘。 不过,再一转念,苏长龄便又暗自冷笑。 江二郎再是精明又如何?在千军万马面前,以他一人之力,又能做些什么? 这般想着,他终是在心底里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天下、这江山,还有他苏长龄的雄心抱负,都将在不久的将来,焕发出全新的格局。 江府的大书房中,一主一从之间的对话仍旧在继续。西风携来明洁的阳光,洒落在一片秋色的庭院中,仿佛为整个世界涂上了一层金粉,晃得人睁不开眼。 走在百花凋零的御花园中,秦素抬起手来,将纱罗巾子掩在眼睛上方,眯了眯眼。 园中早是一派萧瑟,然那灿烂的阳光却又是热烈的,似是要将那最后的华艳铺排开来,让人一睹这秋日的美丽。 秦素侧眸看向了一旁,心底微有些不虞。 她居然又遇上了霍亭淑! 看起来,她与这位霍家大娘子,还真是挺有缘的,这难得出一趟门儿,居然也就能在御花园中狭路相逢。 说起来,这位霍内家人如今正受宠着,据说连新提上去的那个阿茵也不及她风光。 果然,三皇子这个人,就是个好色胚子,真不愧是中元帝那老花心的儿子。 第916章赠香囊 “今日真是巧得很,居然在这里遇见了公主殿下。”霍亭淑殷勤地在一旁寒暄着道,礼数十分周全,“妾还想着一个人逛园子有点孤单呢,可巧殿下在此,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笑得十分真诚,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浓重的巴结之意。 秦素随意地向她点了点头,漫声道:“在屋里呆着闷得紧,出来走一走,散散心。”说着便又转头看向江八娘,和声道:“这位是我三皇兄的夫人,姓霍,你称呼她霍内家人即可。” 江八娘应声上前见礼,行止十分合乎规范。 霍亭淑笑着受了她的礼,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便笑道:“人都说江家女郎好,八娘果然便很出众。” 说这些话时,她的视线中有着隐约的称量,似乎别有深意。 秦素与她向来是不大对盘的,一见她这眼神,便知道这妖精定又是在打什么主意了,便闲闲地道:“霍内家人,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江氏乃是大陈冠族,有些事情,你放在心里想想就好,可千万别打量着你这张脸就能去撞铁板。此处不是青州那小地方,一个不小心,你自己倒霉不算,连累了你的家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言至此处,她已是笑靥如花,信手自那花坛里掐了朵菊花把玩着,续道:“尊君在江家做门客,霍内家人就有什么心思,也不能把主意打到自家人头上去,你说是不是?” 霍亭淑直被她说得满脸难堪,青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唯胸脯气得一起一伏地,那一番波澜壮阔,倒也蔚为可观。 江八娘却是没料到秦素与霍亭淑居然这么针锋相对,一时间倒有些错愕。 不过,她也很不喜欢这个霍内家人,方才她看过来的眼神,委实是让人不舒服的,就像是拿着她江八娘当个什么物件儿也似。 秦素自是管不了霍亭淑的脸色好看还是难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轻轻一笑,弯唇道:“说起来,霍内家人久在深宫,可别说你不知道父皇顶顶讨厌的是什么。” 说这些话时,她的面上是似有若无的笑,淡然的眼风在霍亭淑的身上兜了个圈儿,便又看去了别处。 听得此言,霍亭淑青中透白的脸上,瞬间便泛起了些许惶惶,后心居然出了一层细汗。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是动了点小心思。 这江八娘生得端庄美丽,风度又极佳,霍亭淑便忽然想起了一个传闻。 她隐约听人说过,三皇子似是对江家女郎情有独衷。 若是能把这个江八娘引去三皇子身边,甚至将她拉到自己这边来做个帮手,则那个所谓的华夫人,往后自然要俯首称臣。 有那么一息的功夫,霍亭淑心中是如此作想的。 而此刻,秦素的这一通冷嘲热讽,让她终于惊觉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荒谬。 中元帝最讨厌自己的儿子们与那些名门大族拉拉扯扯,若是三皇子胆敢把江氏女纳进府中,绝对没好果子吃。而若是三皇子没好果子吃,她这个始作俑者,怕是更落不着好了。 这般想着,霍亭淑的面色越发地白,不安地将手抚了抚发鬓,强笑道:“殿下真会说笑,妾哪有那么多的心思呀。” “没有最好。”秦素淡笑着道,将那朵花儿信手就给扔在了地上。 霍亭淑见状,眼神微闪,那张青白的脸上很快便又浮起个笑来,殷勤地道:“原来殿下也喜欢花儿,这可真是巧,妾也喜欢花儿呢。今年这花园里的菊花开得倒好,妾就是特意过来掐花儿的,这菊花拿回去晒干了放在枕头里,或是泡了茶来喝,甚或是拿它泡酒,都是极好的,清心明目,于人最是有益。” 见她这会儿扯起了闲篇儿,秦素便知道她是明白过来了,不由心下微哂,面上倒也不好显得太过分,便也端出张笑脸来道:“你说得这些倒也有趣儿,本宫素常却是没这么做过,待会儿本宫叫她们也弄些花儿回去试试看。” 她一口一个“本宫”,摆明车马就是要搭架子,霍亭淑如今也学乖了,越加小意儿殷勤地陪在她身旁,搭讪地道:“妾那里还有现成晒好的月季花与芍药花呢,皆是做成了香囊,可好闻了。殿下若是不弃,妾明儿就叫人送些过来。”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倒也没拒绝,颔首道:“好,那就有劳霍内家人了。” 霍亭淑的面上便堆了浓浓的笑,小心地凑去了秦素的身边,一面觑着她的面色,一面便状似不经意地道:“妾听人说,那慈云宫与含光殿最近皆在闹风寒呢,已经病死了好几个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秦素看也没看她,只淡声道:“人命关天,这事儿可非儿戏,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霍亭淑“哦”了一声,眼神晃了晃,便又轻声问道:“我还听人说,有几位夫人也得了病了呢,那个才封的徐美人,还有杜良人,据说都病得极重。”说着她便又长叹了一声,道:“可怜她们身子娇弱,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去。” 话是好话,只她那一脸的惺惺作态,委实叫人生不出半点好感来。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霍内家人倒是好灵通的消息,连这些都知道了,本宫都还不知道呢。” 霍亭淑掩饰地拿纱罗掩了唇,讪笑道:“妾也就是听了一耳朵罢了,连殿下都不知道的事儿,妾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秦素面色淡然地“唔”了一声,没再说话,只举眸往四下看去。 御花园的秋色,似是比之外面更多了几分耀眼,不远处的六角亭上涂了金漆,亭子尖顶上的蟠龙映在灿烂的秋阳下,似欲冲天一飞。 一旁的江八娘见状,便上前两步,轻声问道:“殿下可是倦了?要不要坐一坐?” 秦素懒懒地点了点头:“便去那亭子坐一会儿吧,我乏得很。” 江八娘连忙唤来阿桑,一众宫人便围随着秦素去了那一头的六角亭。 第917章知始末 霍亭淑再是个没眼色的人,此刻亦知晋陵公主这是懒怠理她的意思,她却也很是识趣,立时便上前躬身道:“殿下好生休息吧,妾这便告退了。” 秦素这回连话也懒得说了,只挥了挥手。 霍亭淑低垂的眼眸深处划过了几许怨毒,却也只能憋在心里罢了,屈膝行了个礼,便领着宫人去了。 便在她转身之时,那风里隐约传来了她的一句吩咐,似是叫人带路去含光殿。 秦素听见了,不由暗自撇嘴。 霍亭淑这会儿去含光殿,不必说,定是去会杜十七的。 江八娘远远地看着她们一行人走远,便低声道:“这位霍内家人胆子真大,那含光殿里正闹着风寒呢,她竟也敢去。” 此时四下无人,秦素便倚在凳楣子上闲闲地坐了,轻笑了一声,道:“她这是耀武扬威去了。那杜十七与她可是有段因缘的。之前杜十七做了容华夫人,据说很是把霍内家人羞辱过几次,如今她这是去找回场子去了。” “原来还有这回事儿?”江八娘十分诧异,一面便上前几步,欲替秦素倒茶。 秦素忙伸手拦住了她,笑道:“你是我的伴读,又不是使女,这些事情很不必你来做。我们还是说话要紧。” 今日她与江八娘相约至此,其实是要向她打听消息的,若非偶遇霍亭淑,她们也不会耽搁到现在。 听了秦素所言,江八娘便停下了动作,在秦素的示意下也坐在了凳楣了上,那上头新铺了干净的锦垫,坐上去却也不冷。 秦素便问:“桓家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是来了刺客,又是着火的,听着好不吓人。” 桓氏大火,惊动朝堂,中元帝次日就在大批金御卫的严密护卫之下回了宫,秦素并一应皇子、太子等人亦跟着回了宫。 紧接着一连数日,大都的气氛皆是十分紧张,城内实行了宵禁,皇城之中更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那禁军的刀枪都是出鞘的,到处都在传有赵国刺客潜入大陈,整个皇城一片肃杀。据程樵说,就是太子被刺那一回,也没像前几日那么吓人。 如此紧张的形势之下,秦素自也不敢把阿忍往外派,只能走江八娘的路子,请托她打听消息。 好在这几日气氛有所缓解,秦素便趁着赏景之机,听取江八娘的禀报。 此时,便闻江八娘轻声语道:“先要请殿下恕罪,这几日外头有点乱,我也不敢找人多问,薛氏两位郎君那里我也没敢去。好在如今那消息真是到处都有,整个大都传遍了,我去德胜门大街的茶馆里坐了一回,便听了个大概。” 说到这里,她倒也没压低声音,仍旧用着平常沉静的语声说道:“据说,便在惠风殿之事的次日晚间,有一伙赵国刺客秘密潜入桓府,大肆杀戮,桓府损了四位宗师……” 她简短地将桓家的死伤情况说了一遍,又道:“……说来也是机缘巧合,那桓府中原本是有八位宗师的,因要随陛下行猎,青桓便带走了三位宗师,单留下一个有恙的宗师在府中养病。至于另四位宗师,他们本就是护着桓公的。也正因为有他们护着桓公,那伙刺客才没得逞,桓公也终是逃得了一条命在。此外,那个留下养病的宗师,在那天晚上发现情形不对,于是趁着那四位宗师与刺客激战之时,悄悄地把桓公并桓夫人,还有桓家几位幸存的郎君和女郎,都藏进了桓府的后库房。那地方十分偏僻,那些赵国刺客不识路径,并不知道有那么个地方,便没杀到那里去。且那库房还是单个儿盖的屋子,并不与其他屋舍相连,因此,那大火也没波及此处,竟是叫这许多人躲过了一劫。” 秦素轻轻地点了点头,面露感慨:“这还真是巧得很。” 然而在心底里,她却是有些疑惑的。 惠风殿出事那天,她亲耳听桓子澄说过,他身边有一位姓宁的宗师,留在了大都的老宅。 怎么就是这样地巧,死的那四位宗师全都是桓道非那一头的,偏偏桓子澄留下那位宁宗,不仅救下了这么多人,顺便也保全了他自己? 这些赵国刺客在杀人时,怎么就能将桓道非与桓子澄这两边的人,区分的如此清楚? 此时,江八娘的语声仍旧继续传来,还在讲述着那晚的情形:“……那伙刺客早有准备,在离开前先泼油、后点火。殿下想想,人常道火上浇油,那火势该有多大?就算那晚上下着雨,只那个时候雨已经很小了,而火却是越烧越大,一时间竟也扑不灭。桓公直是急怒攻心,当晚就得了脑卒中,如今还躺在榻上,连话都说不了。” 言至此节,她将声音压低了些,轻声道:“坊间传的那些消息,我也就不告诉殿下了,因那消息也不知真假。倒是这两日我回了趟家,听到家中兄弟议论此事,他们的话倒也有几分可信。我家中兄弟皆说,赵国之所以派人行刺,乃是因为桓大郎君前些时候去泗水代天子寻边,陈国大有兴兵之势,此举却是激怒了赵国人。于是,他们便派出精锐高手,想要直接杀掉桓家几位郎君,以使大陈最强的桓氏府兵群龙无首,削弱大陈兵力。所幸桓大郎君那时正在陪天子行猎,恰巧躲过了这一劫。” 秦素蹙眉听着她的话,心头微觉凛然。 如果赵国人真是打的这个主意的话,他们这一次可算是找准了大陈的七寸。 桓氏本就被中元帝深忌,如今又多了个强大的外敌,如此内忧外患之下,桓氏往后的情形,只怕会越发地不妙。 只是,当秦素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惠风殿那一局里的桓子澄。 这位青桓,手握极强的实力,且自身亦很强大。 秦素怎么也不相信,就凭赵国那几个大将军,他们手中真有如此高手,能够一举杀到大陈最强大的士族家里去? 就算当年以隐堂之强,他们也没有这个本事。 第918章居别庄 除上述之外,桓家这场大火发生的时机,也巧得叫人发憷。 那厢惠风殿才一出事,这厢桓家所有与桓子澄为敌的所谓“亲人”,就死的死、伤的伤、病的病。 这场大火,真的是赵国刺客放的? 心中如此思忖着,秦素便问道:“桓家如今的情形是怎样的?他们家的宅院都给烧了,这一大家子人都住在哪里?” “殿下多虑啦,这些事儿自是难不倒天下第一的桓家的。”江八娘说道,神态颇为轻松:“桓家在城郊有好几所庄子,那宅院可不比大都的小多少。如今桓家族众皆搬去了庄子上住,却是全家举哀,也不见外客。”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除了这些死伤之外,桓家别的人呢?” 江八娘侧首想了想,便道:“我听我三兄说,桓家最小的女儿因身子弱,遭此大灾之后便病倒了,每日里直是汤药不断。因她很得桓公的宠爱,因此桓大郎待这个幼妹也极好,加派了好多人手护着她。” 秦素闻言,不由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不知为什么,听说桓子澄对自家妹妹很是疼爱,她这心里还有点不大舒坦。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便又道:“那赵国刺客到如今也没个消息么?” 江八娘闻言,面现忧色,点头道:“是的,殿下。我回府之后,母亲还叮嘱我小心些,轻易不要往外头走动。” 听了这话,秦素心头微微一动,抬眼端详着她的面色,问道:“江夫人她……还好么?” 江八娘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乍乍然地十四妹就死了,母亲很是伤怀,我前两日去看她,她头发都白了几根。” 秦素忖了片刻,便问:“江夫人有没有为难你?” “这倒不曾。”江八娘摇头说道,面色仍旧很是沉静:“十四妹身子娇弱,自去了避暑山庄之后,虽然有我陪着,可她却总也不开怀。她带着宫人去断崖那里赏景,想来也是想要散散心的罢,可谁想老天却偏和人过不去,偏要叫十四妹坠了崖,真真是可叹、可惜。” 一番话滴水不漏,却是将明面儿上的道理都给说全了。 毕竟,丽淑仪与白芳华她们的死因,已经被中元帝金口说成了“不慎坠崖”,江家的人就算有所怀疑,却也只能悄悄想想罢了,又如何敢真的置疑皇帝的话? 略停了片必后,江八娘便又淡然地道:“自然,母亲也略说了我几句,说我没有好生陪在十四妹身边,又道我事发当日不该去找她,就算是十四妹命我前去的,我也不该听她的话。母亲到底是长辈,她心里难受,我们身为晚辈便需为之解忧,被说上几句也是该当的。” 秦素心下了然,便向她一笑:“想来,在江仆射眼中,你这个女儿,怕是比旁的女儿都还管用些。” “还是要多谢殿下厚爱。”江八娘便笑着说道,看向秦素的视线中含着感激:“父亲确实曾向母亲提过,说是我在宫中与殿下极为交好,他很欢喜。” 秦素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中百般滋味,一时难以尽述。 自听闻杜十七知晓了江三娘的真实身份后,只怕江仆射对这个女儿,已然是完全地放弃了。 江三娘的死,在他看来是十分识趣之举,他可能还会暗自庆幸。相较而言,江八娘虽是庶出,但却独独得了公主青眼,如此有用的女儿,江仆射自会高看一眼。 而有了江仆射这个一家之主表态,江夫人也就只能在言语上责怪江八娘几句罢了,就算想要迁怒于这个庶女,却也要忌讳着秦素与江仆射这两尊大佛。 此时,便闻江八娘又道:“在此还要多谢殿下,趁着外头大乱之机,替我把柳妪叫进了宫来。”语罢她便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秦素行了一礼。 秦素倒也没去扶她,只笑着摆了摆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到底你才失去了一个姊妹,想是心情郁郁,我把柳妪宣进宫来陪伴于你,终究还是为了我自个儿罢了。你想啊,若是我身边的伴读整天板着张脸,我不也没趣儿么?” 这话说得江八娘笑了起来,那眼中的感激之色亦是更加地浓。 她身边的柳妪进了宫,江夫人若是再想拿捏她,已经相当难了。而没有了这层掣肘,她委实有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那郁结了十来年的心,竟是前所未有地舒畅,此刻自是开怀。 问得了桓氏近况、并得知桓子澄那一边毫发无损之后,秦素便也放下了心思,只安心呆在宫中,静待着这阵风声过去。 时间很快便到了秋分,玄都观枫林渐染,直映得半山灼烈。 随着时日渐渐过去,那赵国刺客始终杳无音信,很多人都猜测,他们定然已经离开了大陈,于是,这大都城中便又恢复到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不过,这安逸的日子没过上多久,朝堂上便又出了件大事。 便在秋分的第二日,中元帝便御笔书写了一面“孝义天下”的匾额,赐予了桓氏,并颁下圣旨,御赐桓道非为“忠勇公”。 一时间,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许是这震动来得太过突然,在匾额并爵位赐下后的数日内,朝堂之上反倒有了种诡异的安静,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安静得几乎有些压抑。 而那块“孝义天下”的匾额,在赐下当日,便被悬在了桓氏老宅正房的门楣之上。 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梁柱,秃笔般指向天空,而那匾额上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让每一个行经它面前的人,都会生出一种亦荣亦枯的奇异感觉。 桓子澄立在断壁颓垣之间,仰首望着这块玄漆匾额,面色十分冷淡。 时近黄昏,苍烟落照,晚风拂过这片荒芜的庭院,焦土之下偶尔露出的细草,在疾风下瑟瑟而颤,似是禁不住这冷风的侵袭。 “她近来可有动作?”桓子澄淡声问道,一面便俯下身来,就近观察着那棵细弱的小草,似是在掂量着它还能存活多久。 第919章晓密室 旌宏稳稳立于侧畔,一头乌发黑得发沉,看上去却是有几分不自然。 “回主公,自搬回老宅之后,她一共偷跑出来了三次。”她叉手说道,语声沉肃:“其中一次是去司空大人原来的大书房,两次则是去了芜园的书房。” “是么?”桓子澄神色淡然地说道,缓缓直身而起,拂了拂衣袖:“她跑去这两处书房,都做了些什么?” 旌宏闻言,面上便显出了些许疑惑,说道:“她在这两处书房的原址上走来走去,口中嘀嘀咕咕地,像是在按着什么口诀找些什么。而叫人奇怪的是,最后她竟然真的找到了几处隐藏的暗室,十分之……古怪。属下瞧着,她似是对这几处熟悉得很,按动机关也是毫不犹豫,就像是她曾经来过桓府、知晓桓府的一切也似。”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将手抚着发鬓,说道:“说起来,属下在桓府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却还从不知晓,府中竟还有着这些门道。若不是跟在她身后,这些暗室我是一处也不知道的,搞得我这个暗卫头子却是连个小娘子都不如了。” 她说着似是有些怨气,面上也显了出来。 桓子澄没说话,唯身上气息冰冷。 旌宏看了他一眼,便收起了面上的神色,沉声续道:“找到这几处暗室后,她就把每个都打开来看了一遍,过后又原样合上。其后,她就再也没偷跑出来过了。属下瞧着,她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似的,最近吃得也好,睡得也好。” 桓子澄“唔”了一声,突兀地问道:“紫鬼还是每隔几日来一次?” 旌宏叉手道:“是,主公。每隔一或二日,阿紫都会过来一趟,给她施一次迷心之术。” 桓子澄面色淡然地看着远处倾倒的一面围墙。 青砖早已被烧成了黑灰色,其间还夹杂着泥沙与断木,空气里仍旧有着淡淡的焦糊味道。 他转眸看向脚下。 便在他所立之处,在熏黑了的砖地之上,尚余着几许干涸的黑色的血迹。 “去泗水时,我要把紫鬼带走。”他淡声说道,视线扫过前方那面崭新的、光可鉴人的匾额,面色疏冷。 “主公要带着阿紫么?”旌宏的面上划过讶然,旋即便又像是有些不甘心,抬头看了一眼桓子澄的面色,小声说道:“阿紫又不通兵法,主公与其带她,倒不如……带着属下。” 桓子澄原本冰冷的面容上,蓦地便现出了一丝浅笑。 “程宗这又是动了玩心了?”他问道,语气中不见冷漠,唯有几许无奈。 旌宏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地,将头垂了下去,拿脚尖儿在砖地上划拉着,期期艾艾地道:“属下也不是要去玩儿。属下就是觉着属下比阿紫要管点儿用。再者说,听说那泗水的冬天极冷,不必下雪,那泥地里就能冻得刀剑都刺不进去。属下倒是有点好奇,那地方到底能冷成什么样儿?” 对于这位永远长不大的女宗师,桓子澄素来奉行的是“敬而远之”之策的,此刻闻言,他立时便摇头道:“这可不行。程宗还得替我看着那个人,须臾不可叫她离了你的视线。至于紫鬼,她的迷心之术很管用,我在泗水很可能用得着。” 旌宏的脸往下垮了垮,却也自知多说无益,只得无精打采地道:“好罢,那我就留下便是。” 桓子澄看了看她,安慰地道:“等京中诸事已毕,我还想请程宗去唐国走一趟,可好?” “那敢情好。”旌宏立时笑弯了一双眼睛,手抚发鬓,嫣然道:“到底主公最懂我。” 桓子澄无奈地摇了摇头,面色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冷硬,淡声道:“我走之前,宁宗会交给先生一些药,先生便用在她身上罢,让她多睡一睡,好生养神。” 旌宏便笑着掩唇道:“宁致远这家伙,整天就爱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桓子澄没说话,只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旌宏会意,叉手行了一礼,转身便遁入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桓子澄立焦黑的砖地上,负手望向了皇城的方向。 不知何时,一盏晕黄的灯笼在他的身后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仲秋的薄暮。 他转首看去,便见哑奴提着盏灯笼,正立在瓦砾之上,满目哀伤。 “哑叔还在难过么?”桓子澄问道,语声冰冷如昔,不带一点情绪。 哑奴倒也没否认,黯然地道:“想当年,我被老府君带来桓家时,那边的那棵梧桐树还很小,如今它已然长得这样高了,却终是……不曾躲过这场大火。”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眷恋与不舍,仿佛那往昔的岁月已然被这一场大火焚烧殆尽。 “破陈出新,方能于乱世中求存。我桓氏若想活下去,唯有这一条路可走。”桓子澄说道。 分明是毫无起伏的语声,可听在人的耳中,却有若黄钟大吕,沉音萧萧,直是叫人心神俱震。 “主公恕罪,我失言了。”哑奴立时恭声说,挑着灯笼往前走了两步,递上了一张字条:“宫里传来的消息,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桓子澄接过字条儿看了两眼,便将之交还给了哑奴,微有些怅然地道:“如此一来,我便可安心地离开了。” 哑奴躬了躬身,没说话和,只再度自袖中取出了一个铁制的细长卷筒,递给了桓子澄。 “墨三有消息了?”桓子澄扫了那卷筒一眼,唇角便勾了勾:“这一回他的消息来得倒及时,正赶上大军开拔之前。” 哑奴恭声说道:“是飞鹰传书,方才才到的。” 桓子澄一时未语,只以一种奇怪的手法将那卷筒拆开了,从里头抽出一卷拿绳子捆着的纸来,打开看了看。 随后,他冰冷的面容上便有了一个淡笑:“墨三倒也识趣,拿了这消息来换我安心。” “他人在赵国,孤掌难鸣,自是一切都得听我们的。”哑奴说道,语气中微含讥嘲:“他只想着做他的墨氏宗主,有了主公这样的靠山,他自是得多靠上一靠。” 第920章仆不胖微凉ミ和氏璧加更 桓子澄将那页纸交予了哑奴,淡声道:“你收着吧。还是那句话,放在你这里比放在我这里安全。”停了停,语声越加冷淡:“告诉墨三,他的要求我应下了,让他随时注意那边的动向,不管有什么变化,都需立时告知于我。” “诺。”哑奴应了一声,接过纸而小心地收进怀中,面上却是生出了一分忧色,迟疑地道:“主公,那墨氏机关阵十分厉害,主公……一定要如此么?” 桓子澄将衣袖拂了拂,似是要拂去那看不见灰尘,不紧不慢地道:“江、周、杜三姓,合一万三千精锐,再加上朝廷府兵、辅兵、战车、辎重等等,总计七、八万的人马,仅凭我桓氏一姓,一口根本吃不下。”说着他便勾起了唇,若有深意地道:“那巨石阵,不废我一兵一卒,便可将之尽皆扫灭。” 哑奴的眉心皱着,面上的神情越发担忧,低声道:“此计虽好,然那赵狗若是一战得胜,岂不是更加猖狂?岂非更加不把我大陈放在眼中?” “骄兵必败、以奇克强。”桓子澄一脸淡定地说道:“与赵国军马正面接战,我桓氏一万精锐足矣。然,若不能将后方这些拖后腿的、搞小动作的乃至于要陷我桓氏于死地的蝼蚁们扫尽,又何来阵前制胜之机?” 言至此节,他转眸看向了那块金字匾额,面色陡地凝重起来:“我要这‘孝义天下’四字,传遍三国,威震中原!” 那一刻,他身上的气势忽如排山倒海,直令草木失色,那种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气势,无须剑拔驽张,更无须变貌变色,仅只一语,便已沛然如狂风,扫向四野。 哑奴先是一怔,旋即便满脸欣慰地看着他,眼底深处涌动着心悦诚服的神色,叉手沉声道:“吾,愿随主公鞍马,为主公扫平天下!” 桓子澄闻言,身上气势一收,又回复到了原来的平淡,缓声道:“有哑叔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哑奴待他,始终都怀着一份长辈看晚辈的慈蔼之心,此刻见他这样说,他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担忧,说道:“便是为了主公大计,主公也要小心。墨三其人,极狡,他的话,不可尽信。” “我自知晓。”桓子澄说道,面上的神情却是没有半点变化:“自搬去田庄之后,我便把鲁宗派去了赵国,另有以青鬼为首的六名鬼将,俱皆听从鲁宗调遣。那墨三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掌中。” 听得此言,哑奴才像是放了心,憨厚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个微笑:“主公安排得很妥当,如此我便也安心了。” 说到这里,他蓦地面色微变,抬头往前方张望了一下,说道:“主公要等的人来了,我去迎一迎。” “不必。”桓子澄立时拦下了他,面色十分淡然:“以他的身份,还当不得大国手亲自相迎。” 他说着已是看向了哑奴,那张惯是冰冷的脸上,忽尔便像是有了极丰沛的情续,缓声道:“在我心中,这世上,无人及得上哑叔。” “郎君言重了。”哑奴沉声说道,声音有些嘶哑,憨厚的脸上亦涌出了满满的慈爱:“我是看着郎君长大的,在我心里,郎君亦是最重。” 如此便好。 桓子澄的唇角难得地弯出了一个弧度,看向了哑奴高大的身影。 那个瞬间,他的眼前,似又浮现出了桓府覆灭那一夜的情景。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金御卫布下的枪阵之中,哑奴身中奇毒、背插铁箭,却一次次地冲向他的身边,又一次次地被无数枪尖抵去阵中的神情。 那明晃晃的火把灯笼,照出这位大国手脸上不甘与悲怆,那情绪是如此地强烈,似欲毁天灭地。而他那双赤红的双眼,亦如烈焰般燃烧着,像是要将身体的每一寸都烧成灰烬。 桓子澄很少会去想那晚的情景,因为每每思及,他的心中总会灼痛难忍,仿佛那双虎之目中的火焰,正灼烤着他的心。 若非为了救他,以哑奴的身手,逃出生天还是能够做到的。可他却不肯独自逃生,一定要带着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起走。 桓子澄微微阖起了双眼。 这一世,这位大国手,绝不会再屈死于宵小之手。 他会成为一名勇将、一代传奇,成为史书中最闪亮、最耀眼的名字,成为后世百姓口中的盖世英雄,而不是憋屈地死在某些人的阴谋算计之中。 “人来了。”哑奴的语声忽地响起,将沉浸在回忆中的桓子澄惊醒。 他张开双眸,便看见前方行来了两个人,随后便听见了孟宗洪亮的声音:“主公,我把苏小子带过来了。” 桓子澄被这声音说得愣了愣,旋即险些失笑。 居然把前世的天下第一谋士苏长龄称为苏小子,孟宗这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 不过,也幸得有了孟宗这句话,才让桓子澄飞快地自往昔之中抽身而出,转而专注于眼前。 此刻,苏长龄正是满脸的苦笑。 这不苦笑不行啊。 你说说看,他一个大活人,且还是个最讲究风度举止的谋士,居然就被人跟扛麻袋似地扛了过来,你说他能不苦笑? 好在孟宗在前头就已经把他放了下来,此时,便见这位矮胖的老者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就跟那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似地,捶腰叹道:“老夫是真的老了,扛不动胖子了。” 苏长龄向来四平八稳的脸,瞬间涌起了一阵尴尬。 最近这日子过得舒坦,他确实是长了点肉。但是,胖子这种称呼,他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想他玉树临风、潇洒不群的一代谋士,怎么可能会胖?那多煞风景? “仆,不胖。”他咬着牙从嘴里蹦出来三个字,一面拿袖子向脸旁扇了扇。 武人就是粗鲁,一句话能把人气个半死。 孟宗倒是没说什么,只用一种“你到底胖不胖你自己难道还没点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便退了下去。 苏长龄简直要被气个倒仰。 这都什么人啊,还讲不讲道理了? 第921章霜华染 “先生一路辛苦了。”桓子澄冰冷的语声传了过来,立时便浇熄了苏长龄心里的那点儿不快。 他拢住衣袖,上前两步,风度洒然地揖手道:“见过主公。仆来迟了。” “无妨的。”桓子澄淡声说道,又微有些歉然地勾了勾唇:“时间有限,不及与先生于书窗前秉烛长谈,怠慢先生了。” 苏长龄笑了笑,转首往四周看了一遍,洒然地将博袖一拂:“清风为饮、明月为伴,仆以为,与主公在这里夜话,却是胜于在书房中枯坐的。” 桓子澄顺着他的视线往四下瞧去,却见明月东升,遍地霜华,直将这满目疮痍的桓府旧宅也洗得洁净了起来,他的面上便也露出了一个淡笑:“先生不弃,我自欢喜。” 苏长龄向他躬了躬身,也不再多耽搁,开门见山地道:“江氏拟由二郎君领兵出征。这消息本该早些告诉主公的,只最近这些日子我要准备出征事宜,江仆射亦时常拉着我商讨泗水军情,便没来得及给主公送信。” 对于他言语中的后半段,桓子澄显然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亦只是凝目看着他,问道:“定了由江二郎领兵么?” “正是。”苏长龄说道,“是江仆射亲自定下的。” 与前世完全相同。 桓子澄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既如此,那些前仇旧恨,便就放在今生一并报了罢。 “有劳先生跑了这一趟。”桓子澄说道,冰冷的语声毫无起伏。 苏长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灯笼里散发出幽微的光线,拢住了他的一角粗麻白衫,莹莹有若含光。 即便穿着如此简致到粗糙的衣衫,这位名满大都的“青桓”,也依然俊美得仿若天上仙人,甚至比平常更多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苏长龄扫眼看过,立时微微垂首,再度语道:“还有监军一事,在江仆射与杜骁骑、周都水三人动作之下,江九郎不日便将回转,薛侍郎——也就是薛允衡——将顶替江九郎之位,任泗水监军。” 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此事已经定下了,薛中丞与薛郡公暗中使力,却也不曾扭转局面。陛下的意思是,薛家也不能凡事不沾身,总要出几分力才是。” “薛二郎么……”桓子澄叹息似地说道,神情微有些怅惘:“若是他监军,于我们却也是有利。” “主公明见。”苏长龄躬了躬身:“依仆看来,若是薛二郎监军,则薛氏那里,怕也不会在袖手旁观。若是他们能够帮着我们这一方,却是一支生力军。” 桓子澄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苏长龄本也是提个建议,至于听不听,那是桓子澄这个主公的事,他这个谋士可管不了这些。 因此,一语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此乃江氏府兵分布详情,请主公过目。” 桓子澄垂目看了看那锦囊,却是没伸手去接,而是将两手负在身后,缓缓地往前踱了几步,冰寒的语声蓦地响起:“三千步兵、五百弓手、骑兵千二,另有一支三百人的近卫。此乃江氏府兵分布,我说得可对?” 苏长龄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了震惊之色,几乎是失声叫道:“主公怎么会……” 怎么会对江氏府兵的具体分布如此清楚? 怎么能将人数也说得分毫不差? 就连江二郎都不知道江氏府兵的具体情形,这位桓大郎又是使了什么法子探听来的消息? “世有先天之术,若是运用得当,推演出一支军队的分布情况,并非难事。”桓子澄淡定地说道,抬手掸了掸袍摆。 苏长龄的脸色都变了。 这所谓的先天之术,居然能够神奇到把江氏府兵的分布情形算得半点不差,这是怎样的神乎其技? 他竭力抑住心底的震动,然面上的惊讶却是再也掩不下去的。 怔怔地看了桓子澄良久,他蓦地一笑,面带惨然地道:“仆苦心钻研先天之数十余载,却不能窥得分毫天机。主公之神机妙算,仆拜服。” 语罢,屈身拜下。 那一刻,他是打从心底里敬畏着桓子澄的。 他跟着的这位主公,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纵使他一向自视甚高、目下无尘,此时亦由衷地觉得,这位青桓,委实深不可测。 桓子澄垂眸看着他,冰冷的面容上不见半分喜色,唯划过了一痕淡淡的讥诮。 这就是比别人多活一世的好处,凡事料在先机,总能出奇不意地叫人大吃一惊。而以此法收拢人心、震慑强手,委实有效。 比如这个苏长龄苏先生。 这位前世天下第一的谋臣,在这一世,便只能永远屈居于他桓子澄的座下了。 “先生言重了。”桓子澄缓声说道,面上是与心绪截然想反的动容与温和。 他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了苏长龄,语声低沉地道:“先生深入虎穴,蹈险地如履平川,若无先生在江府仔细筹谋,又何来我桓氏将来之坦途?” 苏长龄的面色依然十分惨淡,苦笑道:“就算是当年名震上京的东陵野老,怕也不及主公之万一。仆在江府做下的这些事,委实不值一提。” 这位青桓,的确让他生出了强烈的挫败感,此刻说话时,他的神情很是寥落,就仿佛宝刀在手意图一搏,却发现对方已然巍巍如高山,又岂是区区一把宝刀能撼得动的? 那种不得不屈服于更强大、更绝对的力量之下的感受,是苏长龄在旁人身上完全体会不到的,这也让他越发地不是滋味,此刻,他那遍身的萧索气息,似是被这凉夜和月色染得愈加深浓。 桓子澄冰冷的眸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说出来的话却是比方才还要温和:“先生又何必妄自菲薄?泗水之战,终需先生从旁相助,往后我要仰仗先生之处亦甚多。先生快些起来罢。”说着手臂微一用力,将苏长龄扶了起来。 纵然这话绝称不上安慰,也不能说是纯粹出于照顾他的心意,却也聊胜于无了。 第922章忽断线 苏长龄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直起了身。 桓子澄跨前两步,从他的手上接过锦囊,仔细地揣进了袖中,温言道:“我推演出来的也只是个大概,想必先生给我的消息,定是比我所知的要详细得多。” 听得此言,苏长龄总算有了几分挽回颜面的感觉,恭声说道:“启禀主公,仆将这五千府兵分为了三等:有过一次以上战场经验的老兵为一等;从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为一等;另有一等则为身怀武技的高手。将这三等兵员与各个不同的兵种交叉析之,便可知江氏府兵精锐之力量分布。以仆看来,主公可以强击弱、以弱疲强,则可将这五千精兵尽皆灭于泗水一役。” 他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心气的,此时便将自己的分析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也不再想着等到关键时刻拿来邀功了。 桓子澄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不多不少的一分赞赏,淡笑道:“到底是先生,熟读兵法,令我茅塞顿开。” 苏长龄躬了躬身:“仆之浅见,只求不曾污了主公之耳,便是幸事。” “先生太谦了。”桓子澄和声说道,一面便提步往前走去。 哑奴挑灯随在后头,苏长龄则走在他身旁,三个人慢慢地走出了这片庭院,来到了一片烧毁了的游廊左近。 “江仆射为何到现在还没动静?”桓子澄立在一根焦黑的廊柱前,淡然问道,清冷的语声有若月色,让人心底微凉,“这匾额都赐下来三天了,他为何还不曾上本参我一个‘厚颜无耻’?” 苏长龄的面上便浮起了微笑,从容语道:“回主公,江仆射曾与我商议过此事,他的意思是,不做出头鸟。” 桓子澄轻轻地“唔”了一声,面上难得地显出了几分不耐:“他若是总无动作,这一局便难说了。” “此局并非无解。”苏长龄立时说道,语气十分笃定:“解此局者,唯有一人——薛中丞。” “哦?”桓子澄这下倒似是有些讶然起来,然而再一转念,他便又了然,不由摇了摇头:“江仆射倒真是算得极精,半步多路都不肯走,推着走也不行。” “人老成精,虽然他还不老,却也在朝堂里混了近二十年了。”苏长龄品评似地说道,语中毫无敬意,“他与薛允衍并称大都双俊,而在这种事情上,他是情愿退个一步半步地,不去抢了薛中丞的风头。” 桓子澄冷湛湛地一笑:“朝廷重臣,不过尔尔。”语罢,他的眉心便又蹙了起来:“只是,薛中丞其人,我并不了解。” 苏长龄苦笑了一下,摊手道:“我一直窝在江府,对这位铁面郎君的了解,也只流于表面,请主公见谅。” 说到这里,他的面上便又现出了几分迟疑,将手抚着腰畔的一枚玉珮,沉吟地道:“说来也是奇怪,通常情形下,那薛中丞肯定一早就上本弹劾主公了,只他这一次却表现得异常沉默,委实叫人不解。” 桓子澄闻言,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些什么。 苏长龄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仍旧在蹙眉沉思。 “罢了,薛中丞那里,再等两日,他应该就会有所动作了。”桓子澄蓦地说道,语气和以往一样地平淡,“我桓氏突遭大难,他此刻的安静,不过是给我几天时间,让我缓上一缓,以便聚集力量,迎接那一轮又一轮的弹劾。” 这话说得苏长龄笑了起来,揖手道:“主公此言有理。桓、薛二姓同列七姓,这一点香火之情,想必他还是要顾念的。” 桓子澄的分析的确也算有理,且以苏长龄的推断,铁面郎君是肯定会有所动作的,所以他也不急。此时他便又道:“总归那匾额已经赐下来了,我们这边已然占据了主动,就算没了薛允衍这个外力推动,主公也完全可以自己主动请缨,来上一出“泣血求战”的戏码,弄个血书什么的,其结果也是一样的。” “不可。”桓子澄立时说道,面色极为沉冷:“此事,我不可使半分力道,否则必惹人生疑。先生也需谨记,我桓子澄,必须是‘被迫’前往泗水,方才可行。” 苏长龄略一沉吟,瞬间恍然,不由点头叹道:“主公深谋远虑,仆远远不及。” 桓子澄说得一点没错。 中元帝本就多疑,但凡桓子澄表现出一点主动,则他一定会怀疑桓氏有别的目的,届时,他说不定就又要想出什么别的法子阻挡桓子澄去泗水,那于他们的大局就极为不利了。 “吾所求者,乃是亲临泗水、领兵上阵。”桓子澄的语声蓦地响了起来,依旧冰冷如昔:“往后一段日子,我便等着天下百姓的唾骂便是。” 苏长龄目注他良久,躬身说道:“主公忍辱负重,仆诚心服气也。” 桓子澄淡然一笑。 他心下知晓,经此一事,这个天生反骨的苏长龄,应该能消停上好一段日子了。 月华如洗,铺陈在桓府偌大的庭院之中。苏长龄踏月而来,又乘月而去,仍旧是由孟宗亲自相送的。 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在月色中渐行渐远,桓子澄的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吕时行那里可有消息?”他问道。 哑奴一直陪伴在侧,此时闻言便上前两步,恭声道:“日前白鬼传信说,吕将军已然表明态度,愿听主公调遣。” 桓子澄勾了勾唇:“他向来识时务得很。”停了一会,又蹙眉问:“此前,我曾命白鬼彻查墨家潜入大陈一事,此事可有下文?” 哑奴的面色沉了沉,语声渐低:“回主公,白鬼回报说,这条线查到一半就断了。” 桓子澄转头看向了他,冰冷的眸光凛然如刀:“此话怎讲?” 哑奴再度躬了躬身,低沉的语声似被夜色浸染:“白鬼回报说,他顺着墨氏子弟潜进大陈的路线一路往下查,结果却在新安那一带断了线,他四处寻访亦是无果,那群墨氏子弟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第923章何日还 桓子澄的面色越发凛然,往旁踱了几步,便将衣袖轻轻一挥:“加派人手,继续查。” 哑奴沉声应诺,便沉默地退去了一旁。 桓子澄亦不再说话,只负手仰望着夜空。 曲廊之外,月华如水,几粒星子缀于天际,闪烁着清冷的光。 桓子澄出神地看着,面色渐渐有些恍惚起来,似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 那一刻,他的唇角有着淡淡的笑,面色柔和,无情亦似多情。 “哑叔,我想请你给晋陵公主带句口信。”他蓦地开了口,说的却是与之前完全无关的一件事。 对于自家郎君与晋陵公主之间不可说、不能说的某种联系,哑奴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叉手应了个“是”,桓子澄便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复又言道:“若是晋陵公主还有疑问,哑叔只需问她一句话:‘一曲《南山》何日还,弥悠不出谁可撰?’有此一问,公主殿下自不会再有疑问。” 哑奴默念着这句话,心里是老大的不解。 这么一句完全不具备任何威胁与恐吓意味的话,真的能叫那晋陵公主就范? 他怎么觉得行不通呢? 虽然对这位公主殿下不甚了解,但从二人有限的那几次接触来看,这位晋陵公主,只怕不是什么善茬儿,这就样两句诗,怕是不大可能让那位公主殿下动摇的。 正在哑奴满心疑惑之时,便闻桓子澄又道:“惠风殿之事,晋陵公主欠我桓氏人情,如今以此事来还,也算当得了。” 这话可比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诗容易理解得多,哑奴面上立时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一脸憨笑地道:“主公说得是。” 桓子澄淡然一笑,伸手接过了那只白纸灯笼,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哑叔这便去罢。” “诺。”哑奴躬身一礼,身形微微一晃,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庭院空寂,明月悬在大片的断垣之上,仿佛一只淡漠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脚下的这一片废墟。 桓子澄好似有些怅然起来,立在月下出了会神,方才提着灯笼,缓缓踏进了月华的深处…… 秋分一过,天气便一日日地凉了起来,秋霜更兼秋雨,携来满城萧瑟。 相较于天气的日渐寒冷,大陈朝堂上却显得格外地热闹,大有将这秋日的萧瑟也给变成烈日骄阳的意味。 便在中元帝将那面匾额赐予桓氏后不久,朝堂上便掀起了一股“大家一起来弹劾”的热潮。 说到这场弹劾风暴的始作俑者,那可是鼎鼎大名,便是名满大陈的铁面郎君——薛允衍;而被弹劾的对象,则同样地大名鼎鼎,亦是名满大陈的美郎君——“青桓”桓子澄。 以薛允衍为首的一干言官,这一回齐齐将矛头指向了桓子澄,对他展开了猛烈的攻势。他们弹劾的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有志一同地将“孝义”二字变作了攻讦利器,直是将桓子澄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说他“龟缩内宅,不思报国”、一时又斥他“不分君忧、不解民愁”,而更多的人,则将矛头直指泗水关,骂他“锱铢必较,守桓氏如守财之奴”,简直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总之,在言官们的口诛笔伐之下,这位绝世美郎君桓子澄,根本就是个不理政事,只知道躲在家里哭的胆小鬼,完全对不起皇帝陛下亲笔书写、殷殷赐下的那面“孝义天下”的匾额,更对不起皇帝陛下赐予其父桓道非的“忠勇公”那“忠勇”二字。 通常说来,朝堂上的官员们弹劾来弹劾去的,底下的老百姓向来不会多问,他们也根本听不懂那些之乎者也的拽文。 可是,这一次却是与以往不同。 因为,无论是弹劾者还是被弹劾者,乃至于紧随其后的跟风者,皆是名噪一时的俊男、美男乃至于绝世谪仙,于是乎,在这冷冷的秋风秋雨之中,大都百姓们的热议却大有燎原之势,生生地将这朝堂正事也给弄出了另一种味道。 这其中传得最广、且也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关于薛允衍与桓子澄这两位美郎君的“不可与人言说”的故事。 许多人都在私下里暗传,道这两位美郎君很可能互相爱慕,而薛大郎之所以弹劾桓大郎,亦是因爱生恨,至于紧随其步伐的江仆射,便担当了离间这对美郎君的角色。 简而言之,这三位美郎君之间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你随便挑个茶馆坐一坐,便能听到无数与之有关的版本,其跌宕起伏,直是难以尽述。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只是这几位当事人,便是大陈的朝堂亦有些始料未及。 但好在这些传闻到底只在私底下传一传,并没有人拿它当真。总归那些小娘子们闲着没事儿干,自己瞎琢磨出点儿故事来娱人乐己,也是无伤大雅的。 再者说,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在今时还算是雅事。那些风流的士子们将这种事拔高到了一定的程度,大有“男女之事可鄙,而男男之风可尚”的架势。于是乎,这传闻也就甚嚣尘上,一时间也难以禁绝。 相较于外头的这些热闹,身处于风暴中心这几位美郎君们,却皆是行动平常,该上朝便上朝,该对骂就对骂,该挥毫的,自也是毫不留情地挥舞着笔墨,带动一波又一波的弹劾高峰。 自然,那该按兵不动、龟缩不前的,也仍旧躲在宅子里,就跟个死人一样,对外头的动静不闻不问。 便在这朝野上下一片嘈杂之间,中元帝终于憋不住了,亲自叫人传了口谕,命散骑郎桓子澄自辩。 桓子澄被逼无奈,只得上表自辩。而他不自辩倒还好,这一自辩,立时又引发了新一轮的弹劾。 这倒也不能怪言官们不近人情,而是这位桓大郎的自辩委实太过狡猾、太过不像话,什么“愿侍奉家君汤药”,什么“需于家慈跟前尽孝”,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 总之就是一副死赖着不肯表态的惫懒架势,摆明了不想去泗水关杀敌,贪生怕死到了极点。 第924章长亭外 此折一出,中元帝自是大怒,先后三次下旨命桓子澄二次自辩,再加上江仆射等人的推波助澜,到最后,桓子澄被逼得实在不得不表态了,只得捏着鼻子说出了“愿为君分忧”这么句话来。 有了这句话在前,中元帝自是一口咬住,飞快地颁下圣旨,着桓、江、杜、周四姓共领精兵二万五千,并其余诸姓及朝廷军马六万,合计八万大军,号称十万,连夜开拔,前往军情吃紧的泗水关,誓要与赵国决出高下。 而桓子澄,则在江仆射、杜骁骑并周都水的联名推举之下,成为了这十万大军的将军。为此,中元帝还特意在他的散骑侍郎上加上了骠骑将军职衔,并特赐持节都督一职,以便他统率三军、号领诸将。 从桓子澄上折自辩,到大军开拔,这中间只隔了短短五日。 之所以事情进行得如此迅速,却是多亏了江仆射未雨绸缪,提前便向中元帝进言,将一应前事安排妥当,这才能够令大军赶在寒露之前离开大都。如果路上加紧些的话,这十万大军应该能够抢在河流上冻之前,赶到泗水关。 大军开拔当日,中元帝亲自去城门相送,大都百姓倾巢而出,只为目睹这天子为将军壮行的盛况。 趁着大批金御卫全都跑去城门口护卫中元帝去了,秦素却是悄悄避开人群,带同阿忍混出了皇城,与桓子澄约在城外十里长亭之处一晤。 长亭外,是绵绵远道,是黄沙漫天。 很快便要到寒露了,这长亭之外,早便没了柳色青青的葱笼景象,唯十万铁骑、甲衣重重,与那黄纱遍布的大路如两股交互相融的潮水,涌向苍茫的天际。 秦素紧了紧身上的厚披风,抬头看天。 天阴阴地,灰黄的云朵沉沉压在头顶,仿佛蕴着几分雪意,风拂在身上时,已有了深秋的凛冽。 一旁的阿忍此时便上前几步,轻声问道:“殿下是不是冷了?可要拿个手炉?” “不必了。”秦素摇头说道,一面引颈看向前方。 此处乃是长亭外的一片杂树林,那树木早便枯了大半,唯几棵松柏尚余青枝。 她微蹙着眉心,极目张望着,心下颇为焦灼。 她等的人,不知何时才会出现? 便在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之际,忽见那重重枝桠间玄影晃动,旋即便现出了一道身影,玄衣铁甲,腰悬长剑,正是已然成为一代持节都督的桓子澄。 “来了。”阿忍轻声说道,一面往后退了几步,停在了上风口。 这个位置既能照看到秦素,又不至于听见一会儿秦素与桓子澄的对话,却是极为合宜的。 秦素自是察觉不到这些小事。 此时此刻,她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大步走来的那个身影之上,心情居然有一点点的激动。 即便在前世桓家风头最盛时,桓氏子弟中,亦从没有出过一个持节都督。 而桓子澄,却做到了。 以智计、以坚忍、以雷霆一般的手段,将他自己,推上了前世的桓家都不曾达到的高峰。 望着前方那修挺的身影,秦素心中直是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何感受。 事实上,自从经由哑奴口中听到那句“一曲《南山》何日还,弥悠不出谁可撰”之后,秦素的心,就再也不曾平静过。 今日与桓子澄一晤,与其说她是来送行的,倒不如说,她其实是想要听一个解释——合情合理,却又很可能匪夷所思的解释 弥悠,是前世中元二十年前后才崛起的一代名伎,而此时才是中元十五年,这世上,还没有弥悠这么个人。 桓子澄所说的那短短十四个字,终是将秦素眼前的迷雾拨开,让她想明白了许多事。 那些她隐隐察觉到的变化,却原来终有其因,而这原因,她这个知情者,应当是最为明了的。 “殿下怎么这时候跑出来了?”人还没走近,桓子澄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语气中居然含了几分责备:“天气寒冷,外头又乱,殿下不思在宫中静养,却偷跑出宫,万一出了什么事,如何是好?” 走在他身边的哑奴此时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从没发现,他家主公居然也能有这样话多的时候。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他家主公也是个人,总要说话。 可是,这一番明是责备、实是关切的话语,桓子澄不曾用来叮嘱自家弟妹,却偏偏是说予了中元帝的女儿听的。 何解? 哑奴只觉得万分疑惑,总觉得在晋陵公主的面前时,他家主公的言谈举止,总有种怪异地不协调。 “我们是随着众人混出宫的,绝不会被人发现。”秦素此时便说道,又将手指了指阿忍,笑意盈盈:“我也有她护着呢,她可比旁人管用得多。” 桓子澄的视线往阿忍身上扫了扫,眼角微微一眯:“唐人?” “是。”秦素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来,弯了弯唇:“反正桓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啦。” 她这话唯桓子澄一人能懂,此刻闻言,他冷峻的脸上,便有了一丝柔和的神情。 秦素便又笑看了他,作势屈身道:“我只是想与郎君说几句话罢了,还请郎君行个方便。” 桓子澄面上的柔和又添了两分,向哑奴微一点头:“把周遭清一清。” 哑奴躬身行礼,身影一闪,已然不见。 秦素与桓子澄对此已是习以为常,面色不动,唯阿忍的眼底划过了明显的惊艳。 她许是没想到,青桓身边随随便便一个奴仆,身手竟也如此之高,确实出人意料。 “阿忍你也下去吧,我与桓郎要聊一聊。”秦素轻声说道,向阿忍点了点头。 阿忍回过神来,也不作他想,行了个礼便退去了远处。 四下里再无旁人,秦素便抬起双眸,深深地凝视着桓子澄。 桓子澄却是没在看她,而是挺立于她身畔,望向了树林的深处,眸光空茫而远,仿佛在想着什么极遥远的旧事。 一时间,二人皆不曾说话,唯风掠树梢,携来远处尘土的气息。 第925章几时回 “桓郎……是几时回来的?”良久后,秦素终于当先开了口,面上的神情有些惘然:“直到听哑叔说到弥悠,我才终于肯定了此前的猜测。” 桓子澄半侧着身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面上忽尔便有了一个极浅的笑:“我回来时,东陵野老已然纵横上京了。” 这微带调侃的语气,让秦素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桓子澄能够如此说话,便表明他对她不仅信任,而且还愿意继续与她合作。 秦素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了底。 “我是中元十二年秋回来的。”她漫声说道,语声中再无此前的戒备与怀疑,可谓直言相告:“便在先君……秦郎中令……身故之前的几日,我……醒了过来。” 一朝醒来,已是两度人生,而她亦终究有了机会去做出改变。 纵然那每一点改变都来得极为艰难,但到底她还是挺过来了,而她与青州秦氏,以及这世上许许多多与之相关的人与事,亦在她的努力之下,得以扭转命运。 如今回看前路,秦素既觉艰辛,又觉感慨。 身在局中之时尚不自知,此刻回望,她方才明晓,她这一路走来所踏出的每一步,称之为步履维艰亦不为过,而她能够走到今天,除苦心筹谋之外,亦有幸运的成分在其中。 “原来,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桓子澄说道,神情间似也添了一分怅惘,“我是中元十三年夏天回来的。正是大旱的那一年。”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举目往四下看了看,提议道:“走一走罢,边走边说。” 桓子澄没说话,只沉默地跟着秦素,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去。 这片林子极大,原本是前朝人士应着那“长亭折柳”的意趣,种下了几棵柳树,聊以应景。不想后人又有了“见树思人”的风习,这林中的树木便越种越多,也就不仅限于柳树了。 秦素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举眸看去,唯满目萧疏,然心下却很是宁和。 不知为什么,自从听了那十四个字之后,她对桓子澄最后的那一点怀疑,便烟消云散了,此刻与他相伴而行,即便他始终沉默,她亦觉心下静谧。 “我记得,中元十三年,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儿。”她挑起了一个话题,转身看向桓子澄:“却不知,这几件大事之中,有多少是出自郎君的手笔?” “殿下是如何看的?”桓子澄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秦素想也不想,立时说道:“行刺太子殿下、刺杀唐国八皇子。这两件事,是郎君做下的么?” 彼时,那神秘的刺杀事件曾让秦素大为震惊,而从事后的结果看来,这两件事都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桓氏的危局。 此际回思,秦素终是看清了这其中的关联,于是便说了出来。 “殿下聪明。”桓子澄淡声说道,并不曾否认。而他看向秦素的眸光里,更是隐着几分欣赏,淡笑着问:“那两件事,的确是我做下的。然则殿下又做了些什么?” “我么,自是比不得郎君的大手笔了。”秦素自嘲地笑了笑,倒也并无隐瞒:“郎君此前一直提及的东陵野老,便是我做下的幌子。” 言至此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面上有了些黯然:“身为女子,在许多事情上,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若不扯出一面虎皮来,我也不好做文章。却是叫郎君贻笑大方了。” 桓子澄闻言,唇角便弯起了一个弧度,那眼睛里的坚冰也像是被春风融化,化出了一个极为眩目的笑意:“我做的事,与你也差不了多少。难得有机会再度回转,若不好生用上前事,那岂不是亏了?” 听了这话,秦素侧首想了想,一时间却是没忍住,“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掩唇看着他,揶揄道:“却原来,名传天下的青桓,也会招摇撞骗。” 桓子澄手扶佩剑,将身上的披风展了展,神情坦然:“所谓术数,有一多半是唬人的。殿下与臣异曲同工,倒也有缘。” 他说到此处停了停,又道:“我以术数为名,诓了从前一位大谋士入我麾下,殿下想必听说过苏长龄其人吧?” 秦素恍然大悟,看向桓子澄的眼神中满是钦佩:“原来,苏先生是郎君的人。”顿了顿,又震惊地张大了眼睛:“据我所知,苏先生乃是江仆射最为信重的门客,这难道……” “不过一枚棋子尔。”桓子澄淡然地说道,态度十分坦荡。 说罢此语,他便又凝目看向了秦素,神情转肃:“我与殿下所处的位置不同,所临的事件亦不同。然,我与殿下行事的手法,却颇为相似。殿下提前布下东陵野老一子,便如我提前安排下苏长龄。殿下若是男子,这一份深谋远虑,必成大事。可惜殿下是女子……” 他话未说完,便摇头不语。 秦素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的确,若她身为男子,那么,有许多事情她都能放手去做,亦能凭借本事收服人心,那些人就算臣服于她,亦不会觉出屈居于女子之下的难堪,而是会心悦诚服,就如重生后的桓子澄,轻而易举地便将前世的第一大谋门,收入麾下。 可惜她却生为女子,这世上留给女子的活路,本就极窄,而她偏又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所以处处掣肘,别说收服人了,就算想要拿术数震一震什么人,那也得拐着弯儿借东陵野老之名。 而在进宫之后,这种行动受制的感觉,便越加明显。 她的身世本就经不起推敲,就是个半路突然冒出来的公主。 以中元帝多疑的性子,但凡她有一点点不谨慎的行为,便会铸下大错。而为了不引起对方怀疑,她只能选择最为隐忍的法子,在宫中蜇伏下来。 “这倒也无甚可惜。”秦素说道,面上反倒没了惘然:“郎君对我的身世想必已是尽知。入宫前我便知晓,此路难行,我可施展的地步不多。然越是如此,我便越须鼓勇而进,不可稍退。 第926章为暗桩 说到此节,秦素停了一会,又加重语气道:“再者说,成大事者,又何惧一时之弱?连前朝英雄亦可受胯下之辱,我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甚好。”桓子澄一脸欣慰地看着她,颔首而笑:“殿下能有这份心性,已属难得。”停了停,又淡声道:“殿下按兵不动,依臣浅见,支阳深得兵家要义。” 这话可是把秦素夸上了天,她一时间倒觉得有些意外,挑眉看向了桓子澄:“郎君此话怎讲?” “惠风殿一局,殿下是怎么想的?”桓子澄突然转换了个话题。 秦素怔了怔,旋即肃容道:“若以我推断,那一局,乃是动手的前兆。广明宫里的某个人,应该已经坐不住了。” “正是。”桓子澄点头说道,面色忽尔变得晦暗起来:“在外人看来的偶然,实则却是必然。我与殿下,果然有缘。” 这话说得极是隐晦,秦素有点没听懂。然而看桓子澄的神情,他却是显然不愿多说的了。 或许,这是牵涉到了桓氏前世的死局了罢。 秦素这样想着,并没有继续追问。 而桓子澄此刻所想的,也仍旧是惠风殿之事。 那一局,是把他们两个人同时算计进去的,他出现在惠风殿左近,就是一个最大的口实。 那个人唯一的错误便在于,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也错误地估计了他桓子澄的能为。 那人一定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而其实,他不仅知道了,且已然把前世种种,皆想得清楚。 所以,那一局他救下她并非偶然,而恰恰是那设局之人百般谋算之后,留给他的必然选项。 而越往后看,他便也越发地觉得,这位晋陵公主的以不变应万变,委实很合他的心意。 何谓大局? 何谓目光长远? 若是一味将目光放在寸土之间计较不休,为了那些微小的成败而一力争夺,他相信,这位晋陵公主可能早就被人整死了。 正因为她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又在何处,更是始终坚定地朝着一个目标前行,所以,她才没犯下大错。 丽淑仪、杜十七乃至于那个杨月如,她与她们有所争斗,有所冲突,但却聪明地没有除掉这其中的任何一个。 因为她知道,那是在皇城,不是连云田庄或是青州秦家。皇城里死了人,且还是有名有姓、有位份有名号的人,那可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得尽的。 “杜十七,还有杨月如,以及徐美人,这三个人……都死了。”秦素的语声忽然就响了起来,恰好点在了桓子澄的思绪上。 他没说话,只回眸看着她。 秦素亦正色望着他:“是郎君做的么?” “是。”桓子澄说道,面色冰冷:“紫鬼乃是死遁。至于另两个人,以及其他一些宫人,她们,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秦素心头凛然。 桓子澄这话,用意极深。 “所谓没有必要,是何意?”她凝注于他,眸色变得极为深沉。 桓子澄却是漫不经心地地抬起手,挑开了一根伸向眼前的枯枝,语声淡然:“泗水战后,局势会有大变,这些人留在宫中反而碍事,不如除去。” 秦素沉吟地点了点头,眉心微蹙起来:“桓郎的意思,我已然明白了。”她抬起头来看向桓子澄,面色端凝:“我会做好一切准备,等待桓郎的消息。” 泗水这一战,秦素是没有半点置喙的余地的,因为,在桓子澄的一力推动下,这场战事不只提前了数年,且其规模亦比前世更大。 秦素居于深宫,对于边关战事,委实无能为力。 不过,该提醒的她还是要提醒,以免桓子澄误入陷地。 这般想着,秦素的面上便浮起了几许关切,轻声道:“桓郎既是与我来自于一处,想必亦知此战之凶险。那巨石阵……在我那个时候已经成了一个传说,据说那阵中飞沙走石、枪林箭雨,防不胜防。” 说到这里,她抬头目注桓子澄,神情愈加恳切:“请桓郎千万千万小心谨慎,不要轻敌。” “诺。” 回答秦素的,只有这一字。 虽一字,却犹胜千言万语。 看着桓子澄湛然无波的脸,秦素心下稍安。 在这一刻,她忽然就觉得,她懂得了他。 那是一种类似于同道为盟,甚至是同道为友的感觉,极为微妙,难以用言语表述。 “殿下是几时……离开的?”桓子澄突然问道,面上的神情重又变得冰冷而漠然。 秦素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遂苦笑起来:“中元二十八年。”停了停,又放低了语声道:“中元十五年至二十三年,我……呆在赵国。” 桓子澄前行的脚步,陡然微微一顿。 “赵国?”他凝目看向了她,面色变得格外冷峻,似岩石一般地坚硬:“殿下去了赵国?” 秦素点了点头,心头忽尔便掠过了一丝苦涩。 她不明白这情感从何而来,只是突然之间她就觉得,她有点委屈,也有点想要哭。 她敛眉停步,压下了心头泛起了情绪,抬头看向了桓子澄,淡然地道:“赵国隐堂,想必郎君是知晓的罢?” 桓子澄向来冰冷的脸上,罕有地现出了一分震惊。 “殿下知道隐堂?”他问道,身上的气息倏地便冷了下去。 秦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曾为他的气势所慑,仍旧语出如常:“从前,我在隐堂呆了八年。”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暗桩。” 桓子澄的面色,飞快地冰寒了下去。 那一刻,从他身上传递出来的气息是如此冰冷、如此恐怖,就仿佛天地万物俱灭、再无半点生机。 秦素忍不住从心底里打了个冷战。 即便她已是久经生死之人,此刻站在桓子澄的身边,她也还是觉得心里有点瘆得慌。 “殿下怎么会去了隐堂?”桓子澄说道,面容居然有一瞬间的扭曲,仿佛正在剧烈的情绪里挣扎着:“青州秦氏,分明便是在中元十五年的时候……” 第927章受苦了 “秦家覆灭时,我并不在。”没等桓子澄说完,秦素便接口说道,面色十分平静:“中元十五年,便在秦家覆灭前不久,我被人掳去了赵国隐堂,受训两年,暗桩六年。中元二十三年,重返大陈。其后五年在宫中度过,直到中元二十八年,我被人推入金莲池,溺水而亡。” 她的语声与态度都极为淡然,言辞也极为简短。 然越是如此,桓子澄的心里,便越是有种无以复加的绞疼。 “你……殿下……做了隐堂的暗桩?”他的语声变得艰涩,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而他面上的神情也扭曲得比方才还要强烈:“殿下去做了……暗桩?” 他似乎有点克制不住了,同样的问题,竟是来回反复地问了两遍。 秦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桓子澄此刻的言行,委实怪异。 纵然那隐堂确实是个很神秘的组织,而她这个公主在前世时居然还是个低贱的暗桩,这发现也确实很叫人吃惊。可是,桓子澄现在的样子,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他是在经历着极为痛苦之事,精神上正遭受着巨大的折磨。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秦素上前两步,关切地看着桓子澄。 他此刻的样子有点吓人,面色铁青,气息冰寒,扶剑的手也在微微打颤。 “我把公孙先生叫来吧。”秦素担心地说道,转身就要唤人。 “不必了。”桓子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冰块一样的手掌,冷冷地贴在秦素的手背上,激得她浑身一凉。 她心下越发着慌起来,反手便握住了他的手,竟是全未觉出这动作有何不对,眉心已然深蹙了起来,满面忧急:“你这样可不成,万一病了可就糟糕了。” “我无事。”桓子澄立时说道,旋即便放开了秦素的手,面色也在这个瞬间复归从前,语声亦重又温和起来:“只是略有些吃惊罢了。” 秦素怔了片刻,不知何故,心下便有了几分不自在。 她略微调整了一会儿情绪,方自嘲地一笑:“的确,我从前竟是隐堂的人,想必你是吃惊的。” “不是因为这个。”桓子澄的神色十分柔和,看向秦素的眸光中还隐着些许心疼:“我只是觉得,殿下……受苦了。” 说这些话时,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能说的,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话了。 纵然心中有着万般情绪,但现在却远不到表露的时候。大战在即,他希望她在大都好好的,安心等他回来。 听得桓子澄所言,秦素的眉峰动了动。 那一刻,那种委屈的、想要扑到什么人的怀里痛哭一场的感觉,重又回到了她的心底。 她不由暗自苦笑。 许是前世今生都活得太过孤冷的缘故,但凡有个人对她表示出些许善意,她便会有所触动。 自重生以来,她对自己最为不满的,便是这一点。 可是,那并非是单纯凭意志便能压抑下去的。她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也比所有人都清楚,人心是管不住的,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便如此刻,她的心里便要生出这样的感觉,纵然她能够以理性克制得住,却也无法禁止她的心去这样想、去这样躁动。 “殿下比我多活了五年。”桓子澄的语声传了过来。 这微带了几分自嘲的声音,拉回了秦素思绪。 她转眸看向他,他亦正在看她。 她从未发觉,桓子澄温柔起来时,亦是如此动人。 她甚至也觉得,除李玄度之外,她在别的男子的脸上,只怕也很难能够看到如此柔和的神情。 那种被人呵护的、柔软的感觉,在这个瞬间,溢满了秦素的心头。 “我回到大陈之后,曾经偷瞧过你一回。”她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声,面上带着淡淡的回忆的神情:“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生得虽俊,但却太冷淡了,不及薛家二郎好看。” 桓子澄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怎么这说得好好儿的,竟说到了薛侍郎身上? 薛允衡么? 桓子澄的眼底晃了晃。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难道他居然还比不上薛二那厮? “我去偷瞧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异国来的小宫人,想必郎君是根本不会记得我这个人的。”秦素继续说道,面上含着一缕浅笑。 看着眼前这张明艳的笑脸,桓子澄的眼底深处,也渐渐浮起了一个淡笑:“彼时我眼高于顶,就算明知有人偷瞧,我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就是这样的。”秦素立时点头道,拿衣袖掩了唇,弯起了眉眼:“郎君高傲非常,就跟座冰山也似。” 桓子澄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没想到,你我在从前时,还有这样一段因缘。” 秦素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话说开了就有这样好处,再不必遮着掩着,拿什么术数作由头。这种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感觉,自重生以来,秦素还是第一次领略到。 很痛快。 然而,这念头才一泛起,秦素便又飞快地想起了别事,眉尖又蹙了起来,忧虑地道:“郎君此去,纵然是你一心求来的结果。可是,郎君也莫要忘记了,太子殿下……孤身在京。郎君可有万全的准备?” “殿下放心。”桓子澄淡然地说道,面上没有一点忧色:“我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了。否则,殿下以为,太子为什么会得了重病?” 秦素怔了怔,旋即眼睛一亮:“原来这是郎君动的手脚。果然极好。” 她说着像是欢喜起来,弯眸笑道:“其实我一直都担心的,就怕有人拿太子殿下出来说事儿。可巧他竟是病了,我当时就想着,这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却原来这果然是郎君的安排。” 桓子澄的表情却没她这么轻松,仍旧是一副冰山脸,语声淡然:“太子殿下既病,我又不在京中,这引蛇出洞之策,只缺一个机会罢了。”停了停,又淡淡一笑:“这个机会,我会给他们的。” 第928章览河山 秦素肃容颔首:“闻郎君此语,我已然窥得了这一局的全貌。郎君果然厉害。” “殿下也很厉害。”桓子澄凝目看着秦素,语声变得十分温和:“薛中丞向来铁面无私,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我就立时想到了殿下。殿下能够得薛氏为助力,委实了得。” 秦素闻言,并不因被他看破自己手里的牌而讶然,只平静地道:“是我叫他们不要妄动的。彼时,我尚不知郎君与我是自同一处来的。我还以为……郎君不知泗水之战的凶险,所以一力阻止郎君去泗水,甚至我还曾想过把吕时行调回来。好在此事未成。” 坦白说,对这位桓子澄,秦素还是十分服气的。以此人之能,只要他想知道什么,他就一定能够查出来。她与薛氏暗中联手之事,想必他也有所感觉了,因此她也不再隐瞒,合盘托出。 “能够让薛氏为你所用,殿下是借助了东陵野老的名头么?”桓子澄微带笑意地问道。 秦素坦然点头:“正是。当初以东陵野老之名,渐渐引得薛氏上钩,其后又因种种因由,我与薛氏订下了攻守同盟。薛中丞的目标……与我一致。” 桓子澄“唔”了一声,面上有了几分感慨:“殿下能够与薛氏合力,臣甚是佩服。” 秦素便笑道:“我这点微末伎俩,也就只能博郎君一笑罢了。怎及得上郎君出手就是大招,直杀得旁人不知所措。” 彼时哑奴一找上门来,秦素立时便想明白,桓氏所遭受的这场“大难”,定是桓子澄的手笔。 不得不说,这一招破釜沉舟,干净利落地便斩断了桓氏内部一切阴谋算计的可能,当秦素想明此间因由时,直是拍案叫绝。 同样是重活一世,她这个外室女出身的所谓公主,这一步步走得可真叫难看,何如人家大刀阔斧、勇往直前? “行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手段。”桓子澄的面色是一如既往地冰冷,不见分毫情绪:“待搬师回朝之时,臣会向殿下细述因果,届时,殿下便会明白。” 秦素嫣然一笑:“那我就等着都督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桓子澄含笑看着她道:“谢殿下吉言。”语罢,蓦地面色一肃,单膝点地,手扶剑柄,沉声道:“泗水战罢,天下必安。届时,臣,请殿下一览这大好河山。” 秦素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好一会后,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扶他,一面便笑道:“那本宫就等着这一天了。” 桓子澄站起身来,向秦素略一点头,拂了拂披风,大步离去。 西风猎猎,吹起他身上的玄色衣衫,铁甲长剑,威势赫然。那披风上绣着的朱色猛虎被风吹得起伏不定,直若活了过来一般,一路腾跃着、张扬着,渐行渐远。 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出视线,秦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一直很担心泗水的情形,担心吕时行在这一战中吃大亏。而从今日的情形来看,桓子澄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样她也就放心了。 一阵大风忽地袭来,卷起了她月灰的裙裾,秦素回手抚向裙摆,眼尾的余光瞥见,哑奴居然就站在不远处。 “哑叔怎么还没走?”她立时问道,面上满是吃惊。 “主公要我护送殿下回宫。”哑奴简短地说道。 看起来,在没有外人的情形下,他还是愿意开口说句话的。 秦素闻言,心下便又生出了那种被人好生呵护着的感觉,面上便也露出个笑来,摇手道:“不必啦。我有阿忍陪着便好。” 哑奴却是动都没动,只叉手道:“主公有命,仆需送殿下回宫。” 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与神情皆极肃然,显是将桓子澄的话当作了命令,必须严格执行。 这样一丝不苟的属下,让秦素又是羡又是妒。 她的身边,怕是也只有一个阿栗与这哑奴差相仿佛了,只可惜,阿栗如今还在榻上昏迷着,也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一念及此,秦素的心情便低落了下来,微微侧首,看向满目萧瑟的树林,神情有些落寞。 哑奴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心下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不忍。 他搞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只是情不自禁地便张开了口,问道:“殿下此时可要回宫?” 听得此言,秦素略略回神,面上的落寞也很快散去,摇头道:“我现下还要去个地方,可能还要再过一会才能回宫。”停了停,又看向了哑奴:“你家主公定要你送我回去么?” 哑奴沉声道:“是。主公交代,必须将殿下送回宫后,仆才能回去。” 秦素“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情知他是不会听自己的话的,心下颇感无奈,却也有着几分隐约的欢喜,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得意。 旁人不知,她却是十分清楚,这哑奴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却是青桓身边最厉害的高手,如今却特为留下来,只因桓子澄要他护着她。 纵然桓子澄不是李玄度,可秦素还是觉得,这心里挺有点儿美滋滋的,唇角也跟着直往上翘。 “既是都督大人有言在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她笑着说道,向哑奴做势揖手:“有劳哑叔了。” 哑奴侧身避开,叉手还礼,却是一言不发,只以眼神向她的身后示意了一下。 秦素下意识地回身看去,便发现阿忍已经走过来。 “殿下,我们还去庄子上么?”人还未走近,阿忍便问道。 秦素点了点头:“自是要去的。我要去问那个人几个问题。” 阿忍转首看了看旁边的哑奴,轻声地问:“这便走么?” 当着这个外人的面儿,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用这种很隐晦的方法询问。 秦素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道:“这位是哑叔,乃是都督大人身边的护卫,稍后他会护着我们回宫的。”说着她便转向了哑奴,歉然地道:“一会儿还要有劳哑叔陪我走上一遭,辛苦你了。” 对于这位桓子澄身边第一高手,她的态度自是客气到了十分。 第929章锁清秋 哑奴闻言只点了点头,却是沉默不语。 在外人的面前,他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十足一副“哑”相。 阿忍在旁听着,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哑奴应该不会说话,心下倒也觉得安然。 有些权贵就喜欢用这种先天的喑人为属下,自是因为他们口风最紧,最能守住秘密。 此时听得秦素所言,阿忍便也不再有旁的疑问,上前轻声道:“坐骑拴在林子的另一头了,殿下请随我来。” 秦素点了点头,又向哑奴打了个手势,三个人便往树林的北侧走去。 因出来得隐蔽,今日秦素乃是轻装简从,只带了阿忍一人离宫,至于代步的马匹,也是李玄度的手下从飘香茶馆直接送来的。 很快他们便找到了藏马之处,秦素便与阿忍合乘了一骑,哑奴驭了另一匹马,三人两马一路快马加鞭,用不上盏茶功夫,便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秦家买在大都城外的一所田庄,依山傍水,又有一片小小的木樨林,景致倒是不错。 只是,这庄子十分之小,与连云等处的庄子完全无法相比。而饶是如此,当年秦世宏也是花了好大的价钱,又费了无数水磨功夫,好容易才买得的。 因庄子极小,且离城也近,那土地里也不产什么东西,因此这庄子里的佃客便也没两户,秦世宏买下此处,也是把这里当作一个落脚点,方便往来大都做生意。后来秦世宏身故,钟景仁接手了秦家的产业,每回来大都时,他也都是歇在这小庄子上的。 只是,如今的秦家与以往自不可同日而语。钟景仁与秦彦昭皆在大都城内置了产,这所庄子便算是闲置了下来,秦素今日要见的人,便关在这庄子里。 三个人在庄口的大柳树旁下了马,那守在树下的黄源当先便迎了出来,将三人让进了庄中。 “殿下一路可好?”走在庄中以大块灰石条铺就的甬路上,黄源低声问道,一面又将视线往哑奴的方向扫了扫。 这个面相憨厚,身上几乎没有半点气势的男子,不知为什么,让他十分地在意。 秦素自是知晓,他们这些武人在感知上比普通人敏锐了许多,哑奴的不凡之处,想必黄源是察觉到了。 因此,她便向黄源笑了笑,说道:“我忘了介绍了,这位是青桓身边的护卫,今日他会护送我与阿忍回宫。” 听了这话,黄源便又看了看哑奴。 似是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哑奴微微侧首,咧嘴一笑。 那一刹,黄源只觉得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种忽然置身于某种极大的危险之中的感觉,令他瞬间浑身紧绷,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凝聚身上的气势。 哑奴却只是向他一笑,便又默不作声地闷头走路,看上去就与普通的路人无异。 黄源的后背已然汗湿,心下极为悚然。 在哑奴看向他的那一眼中,他体会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气息,极为强大,也极为恐怖。 他不由看了看秦素,却见秦素一脸怡然,见他看了过来,便弯眉笑道:“哑叔很厉害的,由他护送我们回宫,定是无虞。” 黄源点了点头,一时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喉头更是发紧。 那一眼之威,竟是强横如斯,黄源深深地觉得,就算是项宗在此,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气势。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甬路的尽头,那路穷处连着一所精致的小院儿,院墙上有藤萝丝丝缕缕地垂下,一根根藤蔓正在由青转黄,如一张彩色的网,疏疏落落地张在那白墙之上,倒像是于那素笺上绘出的彩画,别具风致。 行至此处,黄源终是平定下了心神,再也不敢偷窥哑奴,只垂首向秦素说道:“人就在里头。” 秦素轻轻地“唔”了一声,问:“她的身子可养好了?” “回殿下,她的病已然大好了,只是……”黄源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会,方压低声音道:“……只是,她的精神似是有些不大好,自来到此处后,便极少开口。” 秦素闻言,勾唇微微一笑:“有了她这般际遇,她还能够消消停停地呆着,已是不易。”停了片刻,又转向哑奴笑道:“劳哑叔在外头候一候,我带阿忍进去说几句话,很快就会回来。” 哑奴躬了躬身,沉默地立在了院门口。 秦素便又向黄源笑了笑:“辛苦你啦,此处有阿忍陪我,你去忙你的吧。” 黄源歉然地道:“殿下见谅,主公交代了我几件事,如今正要去办。” 听得此言,秦素一时间倒是有些踌躇,犹豫了片刻,终是没再说什么,轻轻提起裙摆,款步踏进了院中。 她原本还想问几句李玄度的情况的,只是,哑奴在侧,有些话她并不方便说。 无论如何,她与李玄度的那层关系,她不想叫更多的人知道,哪怕那个人是桓子澄也不行。 心下如此作想着,秦素举眸往前看去,但见阿忍上前打开了院门,这院落中却是清清冷冷,那墙角的一丛蔷薇已然只剩下了枯索的残枝,窗前的芭蕉倒还绿着,只是那大片的叶子凉阴阴地,瞧来越显冷寂。石子甬路以五彩石子铺就,细长而幽静,小径上有未扫的落叶,风中携来了远处木樨林里的花香,却也只剩下了几缕,正是香残花杳,没来由地,叫人觉出了几分惘然。 秦素提着裙摆,悄步踏上台矶,阿忍上前两步,打起厚重的锦帘,那帘子上绣着的兰草被风卷起了一角,“啪嗒”一声落回了原处。 这轻微的响动,并不曾搅动这院中的寂静。 秦素扶着阿忍的手,转过画屏,便见在视线的正前方,有一女子正倚窗而坐,背朝着秦素的方向,瘦削的身形坐得笔直,孤清而又幽独,宛若开在夜色中的花。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心底里叹了一声,提步上前,轻声道:“秦大娘子,我来看你了。” 秦彦雅仍旧背朝着秦素,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似是有些出神。秦素的这一句问候,并未得来半点回应。 第930章为鱼饵 “扶她坐过来罢。”秦素淡声吩咐道,一面便坐在了倚墙的扶手椅上,一派好整以暇。。 她好不容易才出来了一趟,可没那个闲功夫与秦彦雅打哑谜。 阿忍应声上前,扶着秦彦雅的胳膊一拉一带,也不见她如何使力,秦彦雅竟被她拉得站了起来,直走到秦素的座前,方被按坐在了一方鼓凳之上。 她似有些愤愤,挣扎着欲起身。然她的那点子力气,在阿忍的面前几如婴儿,被阿忍提着一拍一按,立时便委顿了下去,动弹不得。 秦彦雅再挣了几下,情知争不过,便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冷着脸坐在鼓凳上,一言不发。 秦素抬起眼眸,看向了她曾经的嫡长姊。 近一年未曾谋面,秦彦雅清减了许多,面容倒是比以往更见秀丽。 只是,她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就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再不见往日的鲜活与灵气。 “秦大娘子,近来可好?”秦素淡笑着问道。 秦彦雅仍旧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既无表情,亦无动作,只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秦素眉心微蹙,将手指轻敲着一旁的玄漆木案,面上有了几许不耐:“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你或许以为,你就这样一言不发,我便奈何不得你了,是不是?” 秦彦雅这一回却是有反应了。 她抬起头,阴冷的眸光向秦素身上一扫,依然不肯开口。 秦素目注了她片刻,唇角忽地勾起,勾出了一抹浅笑:“你许是没听说过,在宫里有一种刑罚,叫做杖刑,受刑者需得褪去衣裙,于大庭广众之下露体……” “住口!”秦彦雅陡然打断了她,目中射出了怨毒的寒光:“你居然威胁我?” 秦素立时掩唇笑了起来,摇头叹道:“这不叫威胁,这叫讲述事实。再者说,你人都被我关起来了,我就算现在把你脱光了五花大绑扔在外头,你又能怎样?摆出你秦家嫡长女的款儿来么?难道你竟以为那青州秦氏是什么名门不成?” 秦素一脸地嗤之以鼻,秦彦雅的面色却是白了白,目中怨毒更甚。 “本宫猜着,你大约记性不大好,本宫便来提醒你一句。”秦素施施然地拂了拂发鬓,语声蓦地转寒:“莫说本宫罚了你,便是现在亲手打杀了你,也不过就跟捻死只蚂蚁差不了多少。秦大娘子,本宫劝你不要玩心眼,也不要以为这激将之法能对本宫起什么作用。本宫有得是法子叫你开口,也有得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这些话时,秦素表情愉悦,两眼微眯,那眸中的嗜血与冷酷,几乎溢满了全身。 前世时,整日被中元帝折磨着的秦素,在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将这种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感受,转嫁到底下的宫人身上。死在她手上各种刑罚之下宫人,就算没有几百,几十个总是有的。 再者说,她亲手结果的人命,也有那么几条。 杀过人的,与从未杀过人的,这两者在眼神与气势之上,不可同日而语。而此刻秦素身上的气息,显然能够让人察觉到,她的手上,不乏人命。 秦彦雅瞳孔微缩,面色越发苍白。 “我知你但求速死。”秦素继续说道,一派优雅淡定:“在你满足我的条件之后,你的愿望,我可以实现。然此时此刻,你还得活着回答我几个问题。” 秦彦雅直直地望着她,霎白的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了一丝哀切。 她闭起眼睛,漆黑的眉紧蹙着,面容堪称扭曲。 良久后,她方才重新张开双眸,看向了秦素:“殿下……想知道什么?”她身上的气势正在飞快地散去,原先坐得笔直的身子,也往下塌了几分。 “银面女。”秦素言简意赅地说道。 秦彦雅一时未语,只定定地看着秦素,半晌后,苍白的脸上,便浮起了一朵凉凉的笑:“在回答殿下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殿下一事。” “讲。”秦素只说了一个字。 秦彦雅沉吟了一会,凝目看向了她:“我在家庙遇袭,是不是殿下找人安排的?” “有这个必要么?”秦素微笑起来,端起了一旁的茶盏,放在手中暖着手指。 秦彦雅的表情僵住了。 “在本宫看来,你这样的虾兵蟹将,根本不值得我花费一兵一卒。”秦素一派地好整以暇,面上的笑容颇为明媚:“我将你留在青州,也不过是要拿你钓鱼罢了。而事实亦证明,我的推断无错。你果然是个好鱼饵。” 秦彦雅的面上,迅速地掠上了一丝难堪。 她许是从来不曾想过,秦家这个最卑微的外室女,有朝一日竟会贵为公主,端然坐在她的面前,浑身的气势直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而她这个曾经尊贵的秦氏嫡长女,此刻却反过来成为了卑微的那一个,甚至在这位晋陵公主的眼里,杀了她就跟捻死个蚂蚁差不多。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非常地不适应。 她压着眉头坐了一会,再度开口:“既然我在家庙遇袭不是殿下所为,那么,殿下可知道是谁做的?” “我自知晓。”秦素淡声语道,将茶盏搁回案上,掸了掸衣袖:“然,你并无知道的必要。” 秦彦雅的面上,涌出了一种迹近于屈辱的神情,好一会儿后,她方才讥讽地撇了撇嘴:“殿下这架子拿得倒真足。” 看起来,她还是没习惯这种身份地位上的落差,到底没忍住出口讥嘲。 秦素看也没看她,只专心打量着自己手指上染着的凤仙花汁:“本宫之尊贵,岂是你这个不入流的秦家女能够妄议的?” 言至此节,她抬起眼眸,拿眼角睨了她一眼,勾唇道:“别怪本宫没提醒你,若不想露体受刑,你最好习惯这样的微贱。”停了停,又轻轻一笑:“莫非你当真以为,当日你三言两语之间,就真的把我给压服下去了么?秦大娘子,我不得不说,你太天真了。” 第931章寻旧物 秦彦雅怔怔地看着秦素,苍白的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 就算在秦素带着成群的侍卫杀回秦府时,她秦彦雅也还有与之谈条件的资格,甚至还以言语弹压住了这个张狂的外室女,令其不得不知难而退。 这是秦彦雅一直引以为傲之事。 而直到此刻她才发觉,这原来不过是一场算计,秦素根本就是故意示弱,就是要拿她这个秦家嫡长女做个由头,去引出某些人。 此念一生,秦彦雅苍白的脸上,便有了一个自嘲的笑。 “原来,这一切都在殿下的谋划之内。”她的面容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我果然就是井底之蛙。” 秦素淡然地看着她,说道:“罢了,这些闲话多说无益,我们还是来说正事罢。” 她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凝目看向秦彦雅:“我要问你几个与银面女有关的问题。这第一个问题便是,你可知银面女为何要潜藏进秦家?” 自从与窦玉笺长谈过一次之后,秦素最近便总在想这件事。 那个叫做阿烹的男子,命窦氏姊妹埋伏在秦家左近,用意应该不仅仅是为了秦家的那点钱财,也不应该仅仅是秦世章,而是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是,那窦玉笺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不得已之下,秦素才请阿忍帮忙,将秦彦雅以及另一个人千里迢迢地从青州带到了大都,就是想要从他们口中探出些消息。 听得秦素之语,秦彦雅的面上便浮起了一个惨淡的笑,语声亦变得低沉:“殿下问我这些,我可真就答不上来了。她与我有限的几次见面,皆是由她向我说明因由,并给我提供相应的用物,旁的,我知道的不多。” 这答案未出秦素所料,她却也并不灰心,仍旧慢条斯理地道:“你二人既然有过交谈,想必她会在言语间漏出些什么。以本宫对你的了解,你应当是能听出些什么来的,是不是?” 她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彦雅,手指随意地抚弄着案上的一卷书,意态十分闲适。 秦彦雅的眼神闪了闪,旋即便叹了一口气,面现自嘲:“罢了,到了这等时候,我自当识时务才是。”她的神色越发黯淡,手指下意识地抚弄着衣角:“殿下问的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我许久以来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哦?”秦素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秦彦雅的目中便流露出了一丝疑惑:“那银面女最初几次与我会面时,总会向我打听殿下的情况。而另有几次,她又问我能不能进大书房。这两件事,我如今想来,仍觉不解,尤其是前一件。若她早知殿下公主的身份,为何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而若她不知,又为何总要盯着殿下?” 秦素自己亦对此极为不解。 银面女对她如此着紧,她只能往生母赵氏的身上去猜。赵氏很可能牵涉到了什么秘辛之中,所以才引人觊觎。只是,随着赵氏离世,这所谓的辛秘,已经无从查知了。 “你方才说,银面女问你能不能进大书房?”秦素侧首望向旁边的书案,面带沉吟:“你是如何答她的?” 秦彦雅苦涩地一笑:“殿下许是不知,那大书房我虽是能进去的,却也不好常去。毕竟我们蕉叶居乃是孤儿寡妇的住处,我总须避嫌。也是因此之故,银面女要找的东西,我并未找到。” 秦素看了她一眼,面含浅笑:“她要你找什么?” 秦彦雅便摇了摇头:“她似乎也并不太清楚要找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只是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那东西应该有些年头了,且里头很可能还有叔父留下的某样事物。” 又是秦世章! 银面女,或者说是阿烹,到底要找些什么?为什么他们对秦世章这样看中?秦世章的手上究竟藏了些什么东西? 蹙眉思忖了一会后,秦素便又问:“除此之外,她还说过旁的没有?” 秦彦雅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唇,语声变得寒凉起来:“她的确还问过我旁的事情。我记得,那是在叔父外出田猎前夕,银面女忽然约我见面,见面后她就问我,有没有法子让西院夫人给叔父送一样吃食?” 秦素的呼吸瞬间停滞。 吃食? 好端端地,银面女让秦彦雅转手一道吃食,是何道理? 银面女可是很擅长配制药物的,这所谓的吃食,果真便是简单的食物么? “你说的田猎,指的是哪一次?”秦素问道,面色微有些发沉。 秦彦雅的面上,浮起了一个似笑而非笑的神情,淡淡地拂了拂衣袖:“这个么……我好像忽然就不记得了呢?”她的语声越发地凉了起来:“殿下方才也责怪过我,说我的记性本不大好。这忽然间的殿下就问起前事,我哪能记起来那么多?不过么,殿下若是能将那些在家庙中意图陷害我的人告诉我,则我的记性,没准儿便能好些。” 竟是以手上的消息为筹码,与秦素谈起条件来了。 看着她有恃无恐的脸,秦素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极冷:“我再问你一遍,银面女给你叔父送吃食,用意何在,你可知晓?” “我没问过。”秦彦雅纯粹一副放松的模样,在鼓凳上换了个姿势,坐得更舒服了些:“秦世章这所谓的叔父,于我而言,也就只是个称呼罢了。在我心里,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她挑眉看着秦素,面容阴冷,眸色讥嘲:“殿下手眼通天,这些小事又何必来问我?殿下自己去查不就得了?” 秦素目注于她,蓦地勾唇一笑,点了点头:“嗳,这话说得是。本宫可不就是手眼通天么?” 她的手指动了动,娴雅得仿佛绣花。 秦彦雅不解地看着她,忽觉身侧一暗,她尚未及转头,“啪”地一声,她的面上竟重重落下了一记耳光。 一瞬间,颊边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她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被这一巴掌打得晃动了一下。 第932章胜胭脂 秦彦雅大吃一惊,复又怒极,张口便要怒骂。 只是,那颊边剧痛却远比言语来得要快,那话声未到口边,便被本能的的一声闷哼取代。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脸,只觉得掌下火烫,口角边一阵腥甜。 她这才发觉,那个叫阿忍的女卫,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她的身侧。 她呆住了,怔怔地看了看阿忍,又看向秦素,目中的惊怒瞬间便转作了不敢置信。 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人。秦彦雅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笑得甜美而又阴鸷的公主殿下,曾是秦家最不出挑、最沉默不起眼的卑贱外室女。 这变化委实来得太过于剧烈,竟是让秦彦雅一时间失去了反应。 秦素施施然地端起茶盏,优雅地啜了口茶,面色怡然,仿若春时赏花、冬日观雪,说不出地闲适。 秦素不出声,阿忍便不会停手。 不待秦彦雅喘息,阿忍已是反手一掌,又是一记耳光。 “啪”,房间里再度响起一声闷响。秦彦雅再料不到居然还有第二下,直痛得惨呼了一声,另半边脸瞬间也是一片火烫。 秦素闲闲地打量着她,却见这位秦家嫡长女的两边脸颊色如赤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倒是不必抹胭脂了。”秦素品评似地端详着她,似是颇为满意,随意地抬了抬手。 阿忍会意,立时无声地退去了一旁。 秦素将茶盏搁去案边,掏出素罗巾子来,揩去了指尖的一粒水渍:“我瞧着,你怕是有点疼了罢。” 秦彦雅没说话。 她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又惊又怒,又有几分恐惧,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 阿忍乃是武人,手上的力气绝非常人可比,两掌下去,秦彦雅不仅头脸肿大,那牙齿居然也有几颗松动了起来。 “再给你两巴掌,你怕是就要变成瘪嘴老妪了。”秦素笑盈盈地说道,一脸愉悦,“却不知,到了那时,你又拿什么脸面来跟本宫说话。” 秦彦雅的眼中瞬间涌起怨毒,张口便欲骂人。 然而,那两巴掌委实太重,她甫一张口,唇角处便是一阵撕裂般地痛,她不得已,只得将嘴又重新闭拢。 那一刻,她的两眼直冒金星,头晕目眩,颊边更是火辣辣地,就跟脸上着了火也似。 如此情形之下,秦彦雅哪里还能有半点气势可言?那眼泪已然先期而至,顺着红肿发紫的面庞流了下来。 滚烫的泪水如一道火线,缓慢地流经充血的脸颊,秦彦雅不由紧蹙双眉,只觉得那眼泪所过之处,痛楚更甚。 此时的她,全部感知皆放在了这从未体验过的疼痛上,再顾不得开口说话,唯觉痛楚钻心,不禁泪水长流。 “打你两巴掌,是叫你长长记性。”秦素甜甜笑道,说出来的话与她的神情完全就是两回事:“汝之卑贱,连狗都不如,汝当谨记。” 秦彦雅软塌塌地坐在鼓凳上,两手捂着脸,只觉那疼痛是如此难捱,她已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了,只想找个地方赶紧拿冷水敷上一敷。 “现下你可记得了?那银面女在寻你帮忙,是在哪一次田猎之前?”秦素问道,一面又转向了阿忍,淡声吩咐:“这位秦大娘子记性不大好,一会儿她若是再忘了尊卑,胆敢在本宫面前胡唚,直接掌嘴。” “诺。”阿忍上前几步,站在了秦彦雅的身旁。 秦彦雅的身子抖了抖,颊边火辣愈甚。 到得此刻,她已是再也没了与秦素逞口舌之利的心了。 委实是这个叫阿忍的女卫出手太狠,一巴掌能打掉人半条命去,秦彦雅自忖,若是再挨上一掌,她这满口的牙,怕真要掉出一半儿来。 若是往后只能如老妪一般的说话,这人生可就真是叫人绝望透顶了,她简直无法想象。 思及至此,再回想在秦家所经历的种种,她不由悲从中来,忍不住开始低声啜泣,方才那瞬间鼓起的气势,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瞬间溃散。 秦素冷眼看着她,心下微哂。 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她们对于容貌的爱惜,往往远胜于性命。秦彦雅再是有心机,她也终究只是个珍惜容貌的美丽女子罢了,秦素这一下,正击中了她的要害。 “回殿下……殿下的话,”秦彦雅的语声响了起来,再不复方才的倨傲不羁,而是空前地卑微起来:“银面女问我话时,正是……正是叔父身死前……不久……” 秦素的眉心动了动。 果然如此。 若这样看来,秦世章之死,就基本可以坐实是有人设局了。 可是,为什么? 秦世章就是个偏僻地方的小官儿罢了,纵然在青州还算有几分势力,但也远远没到能叫大都的“那位皇子”惦记的地步。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问道:“银面女找到你之后呢?你应下了么?” 秦彦雅用力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殿下……我真的没有。”她费力地喘了几口气,说话时还带着呼痛的“嘶”声,断断续续地道:“西院夫人……与我们蕉叶居……往来并不太密切,而且……而且我也觉得银面女有些……古怪,便没敢应下她来,只说西院夫人不大往我那里去,我若是……贸然地让她给叔父送吃食,只怕还要惹……惹她的怀疑。” “这话也是。”秦素微微点了点头:“西院夫人可不笨,你若是做得不好,反倒露马脚。” “是……是的,殿下。”秦彦雅说道,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了,胡乱地便拿起旁边的一只空瓷盏,捂在脸上取凉,眉心蹙得死紧,表情痛苦:“那银面女……委实诡异,我有点……有点怕她,平素无事……我不会应下她的要求。” 秦素轻轻地“唔”了一声,蹙眉思忖了片刻,又问:“那然后呢?你拒绝之后,银面女便无甚表示?” 秦彦雅拿着那只茶盏在脸颊处轻敷着,此时被秦素问话,她手指一动,却是不慎触及了伤处,疼得她轻“嘶”了好几声。 第933章明死因 好容易那阵疼痛方才下去,秦彦雅颤声道:“银面女见我没应下她的事儿,十分不喜,但她也有事要我去做,所以……所以她也只能就此作罢。再然后,没过上几日,叔父堕马身故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银面女事后再没跟你说过这事么?”秦素立时追问,“比如你叔父是如何堕马而亡的,她再没提过?” 秦彦雅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蹙眉回思了好一会儿,方摇了摇头:“她没再说过此事了。” 这答案也在秦素的料想之中。 银面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终是让秦世章死于非命。纵然秦素并不知道她的目的何在,但从结果上来看,前世秦家的覆灭之路,便是从秦世章身故开始的。 一念及此,秦素的脑海中,流星般地划过了一个念头。 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 是时间! 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是强自忍住了,只觉得眼前似乎现出了一道曙光。 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她终于想到了一个突破点: 秦世章身故的时间! 此前的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此刻细思,秦世章身故的时间点,颇值得商榷。 试想,阿烹命银面女盯着秦世章时,还是在十多年前。他们盯了他这么久,这期间若要动手杀人,机会多得是。 可是,他们却偏偏选在了中元十二年秋动手,一出手就是杀招。亦即是说,在这个时间段里,一定是有了什么变故,令得秦世间非死不可。 那么,中元十二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秦素蹙起了眉,仔细回想着中元十二年青州的种种变故。 只是,那到底也是两辈子的事了,前世的她在中元十二年之前一直呆在连云,对发生在青州的事情,委实所知甚少。其后她虽去了隐堂,然隐堂对于青州这么个小地方,也并不太关注。 思忖半晌后,秦素便打定了主意,稍后请薛允衍帮忙查一下青州那几年的大事,以验证秦世章的死因。 此时,便闻秦彦雅的语声又响了起来,说道:“还有一件事,亦颇为古怪。就在殿下从连云田庄回来之后的几日,我与银面女见了一面。那天,我发现她的举动有点反常。” 秦素被这声音拉回心神,转眸看向了她:“此话怎讲?” 秦彦雅将茶盏换了一只手,凉着另一侧面颊,轻语道:“银面女那日是要给我药粉的,而在把药粉交予我时,她一直用手揉着腰,口中还嘀嘀咕咕地报怨着什么‘死老妪太沉了’之类的话。过后没几日,我便听说东晴山庄有个老妪失足落了井。” 是麻脸妪! 秦素醒来后的第二日便毒杀了被收买的阿豆,而阿豆在临死前曾交代,有个麻脸老妪一直在给她钱,让她盯紧秦素。 其后,在秦素回府后没几日,那麻脸老妪便落井死了。 原来,是银面女亲自动手杀了她! “真看不出,你知道的倒还不少。”秦素淡声说道,拂了拂衣袖。 她确实没想到,秦彦雅居然还能吐出这么多消息来。 有了她的供述,那些长久以来横亘在秦素心中的迷团,已是解开了不少。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凝目看向了秦彦雅:“还有别的么?” 秦彦雅立时摇头:“没有了,殿下。我能想起来的,也就这些了。” 秦素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凉凉地,叫人从心底里直冒寒气。 秦彦雅心底微寒,不由自主地就去看旁边的阿忍,那张平素总是很沉静的秀丽脸庞上,十分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惧意,两手下意识地抚住脸,像是生怕阿忍再突然上来掌嘴一般。 见此情形,秦素便知道,秦彦雅应该是把知道的都说了。 “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了。”她缓缓地起了身,冰冷的眼神在秦彦雅的身上打了个转儿,启唇笑道:“你若想死,随时可说,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送你一程。” 秦彦雅肿得变形的脸上,此刻又多了几分凄然。 她的双颊仍旧红到紫胀,然而她面上的其余部分却是青白色的,嘴唇亦在微微颤抖。 秦素垂眸看着她,淡淡地道:“不过,在死之前,你可能还得先活上一阵子,没准儿本宫还有能用得上你的地方。”停了停,又是一笑:“不,是本宫一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所以,你还得多活些日子。” 秦彦雅的眼神暗了暗,沉默地垂下了头。 看起来,此刻的她已经被那两巴掌打醒了。 秦素心下颇为满意,便向阿忍使了个眼色。 阿忍点了点头:“我这就叫人进来服侍秦大娘子。”说着已是上前扶起了秦素,柔声道:“殿下先回吧。” 秦素仪态万千地自秦彦雅的身前行过,再不曾看她一眼,只在转过屏风时问阿忍:“服侍的人都是我们的人手罢?” “是,殿下,此处皆是我们的人。”阿忍轻声说道。 秦素点了点头,与她一同跨出了屋门。 出得屋来,秦素便瞧见有两个面生的女子,自旁边的耳室里走了出来,见了秦素,齐齐躬身行礼。 秦素脚步略停,举眸打量着她们,却见她二人皆穿着青布衣裙,一身使女的打扮,面貌很是普通。 “很好。”秦素的面上浮出个浅笑,向她们点头致意。 那二人行过了礼,便掀帘走去了屋中 “好生看着她,何时需要你们动作,等我通知。”秦素低声吩咐道。 阿忍应了一声,停了片刻,便询问地看向了秦素:“殿下,要不要与黄源见上一面?” 秦素心下了然,这应该是李玄度那里有消息过来了。 只是,哑奴就在不远处,黄源那边的消息,她稍后再问也是一样的。 “我不去了,你去便是。”心下打定了主意,秦素便摇头,一面朝着哑奴的方向看了看。 阿忍会意,遂不再说话。 出了小院儿之后,秦素便向哑奴笑道:“我还要再去看一个人,哑叔陪我去可好?” 第934章寻助力 秦素的要求,哑奴自是不会拒绝,躬身应下了,那厢阿忍寻黄源打听消息去了。秦素则带同哑奴,转上了另一条小径。 相较于田庄中的主路,这条小径显得窄细了些,路面也不大平整,每块石板之间的缝隙亦比较大,上头洒满了落叶。 两个人沉默地转出小径,便到了田庄的后院儿,那里有一间颇大的柴房。 到得此处后,秦素便向哑奴笑道:“那人就关在柴房里,我只是去看上一眼,用不了多久的。” 哑奴此时倒是开口说话了,却也只说了一个“是”字而已。 那柴房便在院子的西角,靠院门的这一面开着两扇大窗户,秦素款步行至那窗户前站定了,正欲伸手推窗,忽地一只手抢在她之前,将窗户推开了大半。 “谢谢哑叔。”秦素转首,笑着向哑奴道谢,旋即便凝眸看向了柴房。 既是柴房,里头自然是不大可能整洁的,那地上也未铺砖,就是黄泥地面,屋子里堆放着成捆的柴禾,而在当中的空地上,一个满身是伤的男子侧身躺着,面朝着窗户的方向,正自昏睡不醒。 “此人中了谜药。”只看了一眼,哑奴立时便沉声说道。 秦素闻言,面上便露出了赞叹的神色:“哑叔高明,一眼就瞧出来了。” 哑奴没说话,只专注地打量着那男子。 那男子年约三十左右,生得倒还周正,只是脸上破了好几处,伤口已然结痂,这张脸也因此显出了几分狰狞。此外,这男子的左手与右腿摆放的姿态也有点奇怪,看着像是被人敲断了又重新正了骨。 “这人的嘴很紧,审他时颇废了一番功夫。”秦素似是看出了哑奴的关注之处,此时便轻声说道,面上是盈盈浅笑:“好在他还是没熬住,全招了。” 哑奴仍旧沉默不语,唯看向秦素的视线里,多了些隐晦的情绪。 秦素却像是颇想与他倾谈一般,此时便又絮絮语道:“说起来,秦家对这人还算有恩呢,可这人却经不住他人诱惑,一心要令秦家灭门。他隐身在秦家十多年,先是图谋秦氏钱财,其后又想着杀人灭口。虽是一肚子的坏水,然这人面上却整天道貌岸然地,若不是我留好了后手,这根线我还挖不出来。” 言至此处,她看向了哑奴,面上的笑越发清甜:“有了此人在手,我这边便也多了一句口实。许多事情,也自有了答案。” 她这番话极为隐晦,哑奴自是不明所以。 不过,他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家主子就是个讲话很隐晦的人,如今这位晋陵公主也一样,习惯了也就好了。 秦素又盯着那男子看了一会,面色微有些怔忡,似是想什么想得出神。 天仍旧阴着,抬头望去,是一片深浓的灰黄。 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也不像早上时那样地冷,然而,那萧瑟的秋意却仍旧叫人打从心底里泛出凉意来。 这样的天气,总是叫人觉得惘然,仿佛那时光倥偬,全在这夏去秋来之间。 “哑叔,我想请你替我带个人过来,可好?”秦素突兀地开了口,转首向哑奴一笑:“哑叔放心,此事还要先征得你家主公首肯。若他同意,便劳哑叔再跑一趟。” 言至此处,秦素上前两步,轻轻地向哑叔说了一个名字。 哑奴的脸上,瞬间涌出了震惊。 “哑叔勿惊,且听我细说因由。”秦素再向他笑了笑,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惠风殿一局,事涉桓氏,我更是早就牵涉其中。依我看来,那些人不是无缘无故把桓氏与我扯在一起的。如今桓氏远赴泗水,坦白说,这也算是脱出了大都险境,而我留在大都,却是个现成的箭靶子,那些人若想攻讦桓氏,从我身上下手也是有可能的。因此之故,我需要在皇城里找一个帮手。” “此人……果真能帮得上殿下?”哑奴似是有些怀疑。 秦素的神情却很是笃定:“此人能否帮忙,你家主公自有论断。哑叔且先问过你家主公,再做道理。” 哑奴将信将疑,却也知晓兹事体大,遂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秦素悄立于院中,心下微觉怔忡。 她这也是迫于无奈,才要给自己临时找一个帮手。她对这个帮手的要求一点不高,只要他能在关键时刻给她提前送个信,让她有准备的时间,便足够了。 她蹙着眉,两手拢在袖中,缓步踏上了那条满是落叶的小径。 “殿下,我回来了。”前方传来了熟悉的语声,秦素如梦方醒。 她抬头看去,却见阿忍迎面朝她走来,神情微有些匆促,又往左右环视了一番,轻声问:“哑叔走了?” 秦素点了点头:“我请他帮我个忙,一会儿他还会回来。” “如此便好。”阿忍大松了口气,“哑叔武技高绝,在他在,方圆百丈之内皆不好讲话。” 秦素不由笑了起来,打趣地道:“原来你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 阿忍回以一笑,旋即便正下神色,压低了声音道:“趁着高手未归,我有几件事要启禀殿下。黄源今日收到了一个消息。青州那边的那个人……最近似乎有点反常。” 她的面色极为郑重,而秦素却是满脸的不以为意,弯唇一笑:“反常?她反常不是正常的么?若是毫无反应,那才真叫奇怪。” “程绩在信中说,那人最近似是有点坐立不安。他请殿下小心些,防着大都这里有什么变故。”阿忍的语声越发地低沉起来。 秦素伸出手,随意地抚向了路旁探出的一截柳条儿,面上浅笑不变:“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若没有大动作,那边也不会动手杀秦彦雅。且惠风殿那一局,也有着某种含义。纵然我算不出详情,猜也能猜出个一两分来。那个人,怕是也在局中的。” 略停了停,她便将柳条放开了,掏出丝巾来拭着手指,语声闲闲:“你家主公可有消息?” 第935章万里遥 “主公有消息传来,殿下。”阿忍沉声说道,面色越加肃然:“主公如今还在大唐,近来陛下对我家主公很是看中,时常招他御前奏对。黄源说,主公交代了,请殿下再安心等上一段日子,很快他就会回来。就算主公不回来,他派来的人手,也很快会到殿下的身边。” 秦素微微点头,目露沉吟:“隐堂呢?我已经很久没听见隐堂的消息了,隐堂最近如何?” “隐堂亦有异动。”阿忍向前踏了半步,替秦素拂去了肩头的一片落叶:“隐堂前些时候突然大笔买进了不少生铁与铜,又大肆砍伐木材。项宗回报说,他们应该是在打造兵器。” 秦素的眉心蹙了起来,面上隐有忧色:“他们这是要准备着打仗了。” 泗水之战,隐堂到底会参与多少? 前世时的那个巨石阵,又为隐堂带来了哪些好处? “主公有言,隐堂不动则已,若是动,就只有死路一条。”阿忍的语声蓦地传来,拉回了秦素的心神。 她回眸看向阿忍,面上的忧色却是半点未减:“你若有空就带句话给你家主公,叫他小心些。隐堂虽无力渗透唐、陈两国,但在赵国却根植甚深,若要连根拔起,怕是不易。” 阿忍应诺了一声,神情倒是比方才平静了些:“殿下请放心,主公已经考虑到这一层了。如今主公回到了大唐,就是要借助陛下手中的力量,动一动隐堂。” 秦素对唐国的兵力并不算太了解,此时闻言,心下却也感慨。 李玄度这个被放逐的九皇子,若是想要得到唐皇的支持,怕也是极为不易的了。 如今她与他相隔万里,她所能做的,也唯有祝他一切安好罢了。 怅怅地叹了一口气,秦素轻声道:“若是果真能够动摇隐堂的根基,则赵国也就不足为虑了。” 这话与其说她是在与阿忍分析,倒不如说她是在自言自语。 隐堂在赵国各重臣的府中皆埋下了钉子,若是能够把隐堂挖出来,只消挖出一半,则赵国必是一场大乱。 赵国乱,则大陈安,唐国也能继续休养生息。到得那时,这乱世或许便能暂时平定,让所有人得以喘息。 这般想着,秦素的眼神便又变得冷厉起来:“好生盯牢了那个人,此人一动,则广明宫必有动作。” “属下明白。”阿忍应声说道。 秦素举眸看向天空,轻轻叹了口气:“我此前一直都很奇怪,依常理来说,那人早就该被灭口了,为何广明宫的人没动手杀了她,反倒还一直留着她?如今想来,她这条命,想必有大用。” 她这话说得极轻,仍旧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然阿忍却是知道,秦素是借着说起这些整理思路,于是她便轻声道:“属下之前也一直觉得奇怪,那个人论理的确早该死了。结果她竟一直活到如今。” “所以我说,她这条命必有大用。”秦素接口说道,面色越发沉冷:“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则广明宫里的那条大鱼,必将浮出水面。” 说到此节,秦素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事情到了这一步,泗水那一战,已然成为了关键中的关键。 如果桓子澄能够借此一战扫去所有障碍,那么,她的一切图谋便都有了意义。可是,若结果恰恰相反,则她便要早日为自己择一条后路了。 思及此,秦素心头微微一动:“吕氏那里,最近可查出眉目来了?” “查到了。”阿忍立时说道,语声比任何时候都要低:“黄源今日与我交代的,主要便是此事。主公查到了吕氏的一个大秘密。” “哦?”秦素挑了挑眉,面上却并无多少讶色:“你且说来。” 阿忍却是没说话,只上前两步,借着给秦素掸尘的动作,将一只极精致的小竹筒塞进了她的手中。 “兹事体大,勿向人言。”她轻声说道,旋即便退去了一旁。 秦素拢着衣袖,以食指抚着那竹筒边缘分明的棱角,心下忽地生出了一个奇异的感觉,觉得,她此刻以手指轻抚着的,并不仅仅是一管竹子,而是她今后的身家性命。 这感觉来得极为突然,却又强烈得让她无法忽视。 她微蹙着眉头,并没有急着打开竹筒观瞧。 因为她已然发现,便在将东西交予她之后,阿忍的神色就变了变。 再然后,安静的小院之中,便突然多出来两个人。 这两个人皆是男子,其中一人,正是哑奴。 秦素笑吟吟地看着他,心下大是佩服。 哑奴这动作简直快得像闪电一样,她这厢还没说上几句话,人就带来了。 “多谢哑叔。”秦素向着哑奴微微屈膝,又含笑看向了他身边的那个男子。 那男子身形高大、衣着华贵,不过此时已经晕过去了,身子软塌塌地,头脸蒙在一只粗麻面口袋里,后脖子的衣领拉在哑奴的手中。 秦素忍不住想要笑。 哑奴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拎人衣领,从前她就被拎过,那滋味么,难以描述。 一旁的阿忍微讶地看着这一切。 哑奴明显是把什么人给劫过来了,且那被劫之人衣着极为华丽,一望便知不是什么小人物。 心下虽如此作想,她却并没多话。 桓氏与李玄度是有一些联系的,双方处在一种模糊的合作关系中,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李玄度曾亲自下令,命他们停止对桓氏的一切监视。 有此迹象在前,对于哑奴与秦素之间那种隐约的默契,阿忍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哑奴此时自不会说话,微微躬了躬身,便上前给秦素递了张字条儿。 秦素展开看去,却见那字条上只写了一个字:“可。” 她忍不住弯唇而笑。 桓子澄这是同意了,甚好甚好。 哑奴端详着她的表情,面上涌起了几许不解。 当他向桓子澄言明秦素的打算后,桓子澄只交匆匆写了这张字条,便叫他依公主之命行事。 这让哑奴很是疑惑。 这两个人一个神秘、一个隐晦,纵然他来去二人之间,听了两家之言,却也仍旧没办法窥出此事全貌。 他只知道,他家主公算无遗策,既是桓子澄没有意见,那就真是没问题了。 第936章马蹄疾 “劳哑叔将此人带去那边的小舍,把他弄醒。”秦素的语声响了起来,让哑奴略略回神。 他躬了躬身,沉默地将人拎走了。 秦素便又转向阿忍一笑:“你且在此候着,我去与那个人谈谈条件。”她一脸神秘地勾起了唇,如蕴春烟般的眸子里,焕发出了明艳的光彩:“到得决战之时,这一线生机,或许,便是我最大的胜算。” 语声未了,她已是翩然转身,月灰的长裙扫过小径落叶,渐渐去得远了…… 光阴不顾人间忧苦,总是走得迅疾且无情,转眼间,已是秋深。 玄都观的枫叶已红得透了,那山门内外进进出出的,皆是赏景的游人,却是将这清静的所在,也弄出了几分尘世烟火的气息,而出入玄都观的东城门,亦就此变得格外喧嚣热闹,倒也别有一番况味。 不过,今日的东门,却比往常显出了几分肃杀。 一小队银甲的军士,紧随着一个穿金甲的将军,缓缓驰过高大的城门。 虽只有数十骑,然这一队兵士的气势,却迥异于普通的府兵,甫一现身,立时引来了百姓围观。 “这是谁啊?好大的威风?”有好事者便问。 有那消息灵通之人,此时便压着嗓子道:“你小声些,这位将军可不一般。他乃是广陵守将杜将军,这杜将军在广陵打了好几场胜仗,堪称我大陈的一员猛将。” “哟,原来是常胜将军哪。”人群中有了感慨之声,众人皆立在路旁,遥遥地看着那金甲的年轻将军威仪赫赫,便有人赞叹地道:“真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位将军瞧着还没到二十吧,竟也有如此成就。” 这番话自又引来旁人的一阵议论,这声音和着那西风薄日,散得满街皆是。 杜光武骑在马上,视线扫过道路两旁围聚的百姓,又冷眼看向了远处如流霞般绚烂的那半坡红枫,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讥诮。 “哟,四兄这是在想去赏枫么?”杜六郎跟在旁边说道,语气中是十足的讨好殷勤:“等四兄面圣之后,小弟禀明父亲,大家伙儿便都去玄都观赏枫去,好生热闹一番。” “好啊。”杜光武满面春风地点着头,一面侧身看向了杜六郎:“有劳六弟了。” “哎哟,这话说得可见外了啊。”杜六郎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轻了几斤,笑得越发讨好:“四兄有什么事儿,只管与小弟说。旁的不敢说,这吃喝玩儿乐,小弟那是最在行了。” 杜光武闻言,似是有些感触,慨然叹道:“我还记得我离开上京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在广陵呆这么久,一心以为那地方与上京只怕也差不多。如今回来了,我这才知道,上京之繁华、大都之雍容,广陵那个穷地方是根本比不了的。” 他说着便摇了摇头,那张年轻的脸上,此刻竟也有了几许沧桑之色。 杜六郎打马凑了过去,一脸阿谀:“四兄这是报效天子,为陛下守边陲,乃是大大地有功哪,若不然,天子也不会下旨命广陵军回京贺寿了。”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杜光武的肩膀,一脸熟稔地道:“四兄这回可真真是好,既是回京述职,又是奉命贺天子千秋,这可是好事成双啊。一会儿见了圣上,可别忘了替我们杜家美言几句。” 这话说得很是粗鄙,但这杜六郎本就是这样的人,这话由他说着,倒也不叫人难堪,还能显出几分真小人的意思来。 杜光武扫眼看了看他,心下对这个六弟却也刮目相看。 一个人能粗鄙到让旁人不讨厌的地步,且还能觉得他为人坦荡直率,那也是一种本事。 这样想着,杜光武便又在心底冷笑。 在他们杜府,举凡能活下来的庶子庶女们,基本上都有那么一两个过人之处。就比如这杜六郎,多年来凭借着他聪明的惫懒、精致的淘气,竟也过得有滋有味的,也堪称一绝了。 兄弟二人说笑着,一路打马扬鞭,身后跟着那一小队整齐的银甲铁骑,驰过热闹的东门大街,径往皇城而去。 九月十九,正是中元帝的万寿千秋之节,算得上是大陈比较重要的一个节日了。杜光武此次奉旨回京述职,并贺中元帝万寿,亦是中元帝为了拉拢杜氏而想出来的法子。 自然,能够献上如此合他心意的计策之人,仍旧是江仆射。 如今朝中已然有传言,都道那桓道非空出来的大司空之位,很可能便要落在江仆射的头上了。 江仆射如今所缺的,就是一件耀眼的功绩。 而看看江氏不遗余力地推动着泗水战事的进程,所有人便都明白,泗水这一仗打过之后,江仆射,没准儿就要变成江司空了。 也正是因此之故,最近江家的门庭变得格外热闹,就连司徒大人并太尉大人亦派了门生往江府作客,其中之深意,越发地耐人寻味起来。 抛开这些朝堂上的变化不谈,随着万寿节的临近,发生在桓氏的刺杀与大火,以及十万大军开拔所带来的肃杀氛围,终是一扫而空。大都城中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就仿佛那泗水关的军情根本不存在一般。 万寿节之前,宫里向来是有小宴一场的习惯的。 去年秦素入宫之时,恰巧连番错过了小宴与万寿大宴,今年她自是一样都不会落下了。 小宴那天,恰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虽已是深秋时节,这太阳一出来,却还是能叫人觉出几分暖意。 此次小宴乃是由昭容夫人亲自打理的,秦素这个公主此番却是做了甩手掌柜,什么都没管,她也乐得清闲。 这昭容夫人的出身也算高,乃是七姓之一的卫氏旁枝嫡女,生得也颇为文秀。 只是,这位夫人秦素前世却是没见过的,不必说,定是她没熬过多久,便死在了这宫里的各种争斗之下。 因连着好几日天气都很好,因此,这一次的小宴便摆在了御花园里。 第937章秋潋滟 那御园中有一大片菊圃,此时正是姹紫嫣红开得热闹,更兼那花圃旁有几棵老银杏树,如今那叶儿已是金黄,在风里打着转儿,如金铃乱舞,有一种无声的喧嚣,将这秋日的萧瑟也尽皆洗了去。 昭容夫人也是个有心思的,在花圃旁搭了好几座卷棚,席面儿便设在卷棚中,并不固定座位,各人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去那卷棚里取去,棚子旁边又搬来了好几个大鱼缸,里头养着红鲤,旁边架着精致小巧的钓竿儿,众贵女们闲来无事,便可在那鱼缸里钓鱼玩儿。 除此之外,昭容夫人还另请了宫里的戏班子排了新戏,清曲婉韵和着一院子的秋风,亦是格外有趣。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明灿灿地铺泻而去,秦素不耐与那些贵妇们应酬,便去了戏棚子里,拣了一副上好的座头,安坐在那戏台子下头看戏,听着那南曲婉转的腔调,只觉得这秋光大好,实不该轻易辜负。 她这里听曲儿正听得欢喜,那厢卫三夫人却是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蜀锦长裙的贵人,瞧来就不一般。 自青莲宴之后,秦素与时几位品评夫人也算是熟识了,此时见了她来,便招手笑道:“三夫人快坐过来,这戏正唱到好处,你可算来得巧了。” 卫三夫人笑着向她屈膝行礼,顺势便立在了她身旁,笑道:“殿下倒有兴致,这曲子我却是听不大懂的。” 卫三夫人乃是宛陵人士,那地方是道地的北方,想来这南边儿的吴侬软语,她是听不明白的。 秦素笑而未语,只向她身后扫了扫,旋即便眯了眯眼睛。 真是没想到,今日竟还能碰见熟人,这倒也是有缘了。 此时,便见卫三夫人笑着将一个簪着芙蓉花树的妇人拉了过来,轻笑道:“我给殿下引见引见,这是我家姑太太,东平郡守卢大人的夫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掌笑道:“哎哟,我却是说错了。卢大人如今升任了宁朔将军,才得进京。我平素说得惯了,却是一时没改得了口,殿下见谅。” 秦素一听她开口,便知道卫三夫人所说的这位姑太太,便是嫁予了卢士程的卫氏,她膝下有一个女儿,名叫卢商雪。 秦素旁的人不认识,这位卢商雪,却是她的旧识了。 上京紫烟湖那一局,若非秦素出手,这位卢商雪,大概免不了要与太子缠杂在一处。 “原来是卢二夫人,本宫眼拙了。”秦素站了起来,微微欠身,面色十分柔和。 卫氏忙带着女儿上前见礼:“卢卫氏并卢氏三女卢氏商雪,见过晋陵公主。” 秦素上前亲手扶起了她们,和声道:“你们也太多礼了,今日本是来开心的,可别太拘束了去。快坐下吧,这戏文正好听着呢。” 那卫氏原先见她容颜美艳,即便是坐在那里不动,亦有种艳冠群芳的孤傲,便以为这位公主大约不好相处。可谁想这几句话下来,这位晋陵公主却很是温和,面上的笑容也绝不似作伪,卫氏这颗心便收回了肚中。 此时,卫三夫人已是当先扶着秦素坐了下来,一面又回头招呼她们:“都坐下吧,外头太阳大着呢,这里头倒是舒服,正好听戏。” 卫氏见状,便与卢商雪皆坐了下来,众人一面听戏,一面便喝茶说话。 秦素含笑睇了卢商雪一眼,轻声道:“这位三娘子生得倒好,却不知年纪几何了?” 卢卫氏忙笑道:“劳殿下动问,小女今年十六了。”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问道:“真瞧不出来,这般的美人儿也过了及笄之龄了。本宫冒昧问一声儿,可说了亲事?” 卢商雪闻言,面色一丝未变,大大方方地端着茶盏喝茶,姿态优雅从容,并不因旁人论及自己的婚事而忸怩起来。 卫氏倒是有些没想到,怔得一怔之后,方才笑道:“好教殿下知晓,小女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哦?”秦素像是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卫氏,面上含着一缕浅笑:“却不知是说了哪位才俊?” 卫氏怔住了。 她大约没料到,这位晋陵公主居然如此婆妈,连这种事情都要问个究竟,心下一时颇为愕然,却是没急着回话。 卫三夫人在旁瞧见了,便笑着插言道:“三丫头可有福了,说的乃是薛氏五郎。”说罢又将袖子掩了口,笑道:“等明年开了春儿,咱们便要叫一声薛五夫人了。” 此言一出,卢商雪再是如何镇静,那脸也禁不住地红了,微低了头,然她的神态还是很端庄,并没有那等小家作派。 秦素心下很是感慨。 前世时,卢商雪与薛五郎的婚事是直接作罢的,这一世,这段姻缘却是在秦素的影响下,终究续上了。 一念及此,秦素心下便又有些庆幸。 自桓氏那场大火之后,太子殿下似是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如今还缠绵病榻,自然是无法参加这些宴会。 这样一来,他与卢商雪之间,想必亦是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前世的孽缘,这一世终被斩断,秦素此时倒是觉得,桓子澄很有先见之明,太子殿下这一“病”,实是减去了无数麻烦。 “群芳过后赏花时,雨打竹篱踏青枝;不见陇上泥淖里,嫁与东风有谁知……” 戏台上,那伶人舞着水袖,描得长长的水眄儿直余到鬓角里去,向着台下抛来一个眼风。 众人不由齐齐叫起好来。 那伶人演得越发卖力,折腰掩袖,婉转的曲韵随风散去: “柔情似水,终负了东君情意;年轮转换,到底是万物悲喜……” 一句句清越而柔软的唱腔,被凉风送入园中,这满园的秋光,亦在这曲声中变得旖旎起来,缱绻着、多情着,留连于皇城的重楼之间,繁华而又虚空。 西风渐起,这衣香鬓影的煊赫,被这凉风携去远处,渺然不知所踪。 第938章铁衣寒 远在千里之外的泗水关,此际已是冻土如铁,那大风刮起时,竟是连一颗沙砾都卷不起来。 天气干冷,无雪亦无雨,唯北风呼啸来去,如重锤般砸向这片土地,将每一块石子、每一颗泥沙,都夯得更加坚硬。 何鹰笔直地立在军帐之外,瞥眼瞧见不远处有个身形矮胖的老者,将一柄铁剑重重地扎向了地面。 “砰”地一声,那铁剑在地面上磕出了一声脆响,向地下深入了约莫两指之长,便再难有寸进。 那矮胖老者往手上吐了口唾沫,一掌击在剑柄之上,吐气开声,用力向下按压起来。 那铁剑发出了脆弱的嗡鸣,却又在那股巨力之下,一点一点地往土中陷去,速度十分缓慢。 何鹰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会儿,便将面上的布巾往上一拉,继续笔直地守在帐前。 北风刬地,钢刀一般刮过营帐,几乎日夜不停。 这一片营地便在泗水之旁,耳听得那泗水之上冰块撞击的声音,“喀嚓”有若巨大的碎瓷,几令人齿寒。 主帐之中,桓子澄将木案上铜灯挪了个方向,复又执壶斟茶。 袅袅白烟自细长的壶嘴中飘去半空,一缕清苦的茶香在帐中四散了开来,却是为这苦寒之地,平添了几许雅致。 “请君见谅,出来得急,并无好茶奉君。”他将茶盏推向了对面,复又给将另一只茶盏斟满,推给了第二人。 如果秦素在此,一定会惊讶于这帐中的情形。 那在书案前对坐着的,共有三人。 其中之一,自然是身为持节都督的桓氏大郎君——桓子澄,而端坐在他的左首,正一脸嫌弃地看着茶盏的俊美男子,便是新官上任的泗水监军——薛允衡。 这位向来以白衣著身而名动于世的薛二郎,此刻却是没穿着白衫,而是着了一身灰朴朴的长衫,外面罩着玄色甲衣,若非容颜太过俊美的话,这一身铠甲在这军营之中,委实不怎么打眼。 除了他二人之外,另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坐在桓子澄的右侧。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外罩着同色的貂毛氅衣,竖起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脸,连两只手都是隐在袖子里的。 他没有去端茶盏,只安静地坐着未动。 方才桓子澄调整了灯盏的方向,似乎就是为了他。因为,那灯盏调过方向之后,这黑衣人的全身便都落在了灯影之外,在昏暗的帐子里就像是隐了身似地。 薛允衡有些不满地看了看他,将茶盏推开了些,挑起了一边眉毛:“桓大,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说着他便向那黑衣人抬了抬下巴:“这一位又是谁?” “奇兵。”桓子澄简短地回道。 薛允衡“嗤”地笑了起来,将手指在书案上点了点:“所谓奇兵,难道不该是我薛氏府兵么?”他说着便又拿眼角看向那黑衣人,总觉得这人一看就叫人不舒服,连带着他说出来的话有了几分不客气:“我薛氏为将这两千精锐带出大都,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如今我人到了此处,你却告诉我还有一支奇兵?那我薛氏府兵又该当放在何处?” “薛氏乃是正奇兵,而这一支,”桓子澄说着便往旁看了一眼,目中神色未明:“这一支,乃是反奇兵。” “噗”,正端着茶盏喝茶的薛允衡,险些将一口茶水喷出来。 他掏出块灰朴朴的巾子拭着嘴角,另一只手便直直指向了那黑衣人:“就他?还反奇兵?我看他是鬼里鬼气的邪兵才对。”说着他便将巾子朝案上一掷,冷下了脸:“同座而谈,竟连脸都不愿露,诚意何在?这般行径,与宵小之辈又有何异?” 他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可那黑衣人仍旧一言不发,对他的各种挑衅恍若未闻。 桓子澄此时便担当起了调停人的角色,语声温和地道:“所谓反奇兵,便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这一位不愿露面,亦是为着大局计。” 说到这里,他竟是于座中向薛允衡揖手一礼,面上亦现出了一个淡笑:“薛监军见谅,吾亦以为,这位还是不露脸为妙。” 薛允衡的面色有点发僵。 这倒不是因为那黑衣人始终不肯露脸,而是因为桓子澄的这一个揖手礼。 坦白说,他心里挺有点不是滋味的,就好像他薛允衡没人家分量重也似。 “藏头露尾,彼,非君子也。”他拂了拂衣袖,心下再次觉出了几分不自在。 若是一身博袖白衫,这衣袖拂起来可有多带劲儿,可惜这一身的灰衣,连拂袖这个动作也做不洒脱。 薛允衡心下十分遗憾。 他知道,这是在战场,那一身白衣裳就是个移动的箭靶子。 他家长兄薛允衍想必比他还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他赴任之前,这只铁公鸡便强行把他所有的白衣都给收起来了,连阿堵偷偷替他藏下的一件白色短褐,也被薛十一这小丫头拿墨汁给染成了花脸。 每每回想起那几日的惨状,薛允衡这心里就拔凉拔凉地。 想那薛允衍一声令下,薛家的小萝卜头便全都跑来了薛允衡房里,就跟群强盗似地,翻箱倒柜地把白衫全都给挑了出来,齐齐交给薛允衍领赏。 他那好几箱的白衣啊,如今全都被薛允衍锁进了库房,而这位铁面郎君交给他的那只衣裳包袱里,除了灰衣就是玄衣,简直是没法看。 薛允衡垮着脸叹了口气,端起茶盏闷头喝茶,一时间连说话的心情都没了。 桓子澄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心头微微一松。 此时,那黑衣人却是动了动,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修长优美的手,手指之间,夹着一根形制怪异的铁管。 “消息来了?”桓子澄问道。 黑衣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桓子澄双眉一轩,拿过铁管拆开,自里头抽出了一页纸,复又转首看向了薛允衡:“一起看罢。” 薛允衡敛下神色,也不说话,只将身子凑去了烛火之前,眉宇间蕴着郑重:“请都督大人明示。” 第939章乱石滩 桓子澄缓缓展平纸页,座中三人一齐将视线凝在了那张纸上。 那纸上画着一幅很怪异的图,最上方拿箭头标了一个“东”字,图的左下角又有“乱石滩”三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地,看着也不像墨迹,倒像是拿炭条匆匆涂鸦而成的。 “便是此处。”桓子澄将手指点向标注着“乱石滩”三字的的地方,面色极为凛然:“此处有赵军谋士布下的阵法,可陷数万大军。” 薛允衡倒吸了一口冷气,清幽凤眸在烛焰下闪了闪:“这样厉害?” “是。”桓子澄伸出一根手指,在图册的右首画了个半圆,复又滑动手指去向左角的乱石滩,语声若冰:“先围后堵,前追后陷,最后于乱石滩结束战斗。”他加重了语气,沉声说道:“赵军所谋,尽在此图。” 薛允衡的神色沉了沉,探手将那图册拿在手上仔细地看了一会,眉头便皱了起来:“我虽不通兵法,但这图却能看出一二来。若是以此图为准,则这一战,甚险。” “此图一现,所谓的险,已然不能称之为险了。”桓子澄十分从容,一点也没有被赵军围堵的焦灼,“吾等被困于此,焉知不是求胜之机?” “哦?”薛允衡挑起了眉,将那图册拎起来抖了几抖。纸页在微暗的烛火下茧白发黄,却是比他的手指还要暗了几分颜色,“我军被困于此,前有乱石滩,后有追兵,倒要请教都督大人,何以取胜?” 桓子澄看了他一会,遂站起了身:“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观之。”将手往侧畔一伸:“出去说。” 薛允衡未作迟疑,应声起身,站起来时顿了顿,凤眸瞥向了一旁的黑衣人,面色便冷了下去:“他不去?” “同去。”那黑衣人忽然开了口。 地是与薛允衡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语声,既不低沉、亦不嘶哑,却是宛若冰弦乍响,泠泠然便响起在了这简陋的军帐中,竟是洞彻此方天地的一缕弦音。 他些讶然地张了眸,向黑衣人看去,黑衣人在兜帽里向他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无半点此前被言语冒犯的不虞。 薛允衡心下微奇,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一手按着剑柄,向黑衣人微一颔首,便与桓子澄一同往外走去。 帐门才一掀开,“呼啦啦”疾风席卷而至,那剑柄上的穗子拍在手背上,一下紧似一下。 桓子澄与薛允衡皆是侧身而避,那厢何鹰已然上前叉手行礼:“见过都督大人、见过主公。” 随着他的话音,那个方才一直在试图将长剑按进地底的矮胖老者,此时亦走上前来,意思意思地行了个礼,也不说话,便将玄铁头盔递给了桓子澄。 薛允衡侧首看了看那矮胖老者,面上便涌出了一分羡色:“都督大人走到哪里,皆有宗师出没。” 桓子澄将手捋着盔顶朱缨,语声淡然:“吾乃千军之首,当自重也。” 薛允衡的表情滞了滞。 居然能这么不客气地表示“我很重要”,这位青桓讲话,怎么就这么不好听呢? 他忽然觉得这感觉有点熟悉。 说起来,这位桓大郎这一开口,和他家兄长还真是很有得一比,都是一句话就能把人给憋死的那种。 “此处风大,吾为都督大人之舌而忧。”薛允衡甩了甩衣袖,清幽凤眸往上挑了半分,便挑出了一个将及而未及的白眼。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种粗话,他薛二郎是绝不会说的。然这粗言雅说,却也不曾改了这话中之意。 依他的脾气,举凡序齿里带个“大”字、且说话不中听的,不回上几句嘴他就难受。 桓子澄捋顺朱缨,将铁盔覆于面上,却也没现出生气的模样来,甚至还慨然一叹:“每每见薛监军,如见吾弟。” 薛允衡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去。 问世间何人最可恶?莫过于一切大郎君! 有事没事地说话噎人,偏你还讲不过他。这也就罢了。他薛二身为铁面郎君铁公鸡的弟弟,已然引为恨事,如今竟然又有某大郎君要认他为弟,还让不让人活了? 薛允衡的鼻孔呼哧作响,翻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的兜帽里,传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这悦耳的笑声,叫薛允衡的脸色又往下黑了一个度。 “走罢。”桓子澄整衣已毕,当先往前走去,却也是变相地了却了这一桩莫名而来的口角官司。 薛允衡抖着衣袖紧随其后,黑衣人仍旧是全身如罩夜色之中,落在了最后。 大帐之外,便是一面斜坡,坡行向上,寸草不生,唯冻得硬梆梆的土地,如凝固的黄浆,踩在上头走几步,便叫人足底生疼。 风极大,低低地呼啸着穿过这面小土坡,踏上坡顶,那坡下便是一面平川,密布着大大小小的营帐,每数面营帐之间架着一只大铜炉,炉中火焰升腾,于疾风下散去飞烟。巡营的兵卫铁甲重剑,豁啷啷地有序行过,远远见了这一行数人,皆伫足行礼。 桓子澄当先登上矮坡,回身唤过薛允衡:“监军请看此处。”他伸手指向沿坡幅排开的营账前方,“前方,便是泗水。” 薛允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营帐正前方一片浑浊,黄浪击向半空又重重落下,大片水花被劲风搅起捶碎,反复不息。 “吾知前方为泗水,那又如何?”薛允衡自覆面的布巾下开了口,语声有些沉闷:“泗水很快就要上冻了。一旦上冻,则追兵便至。” 桓子澄的唇角忽地一勾,原本清冷的语声,在这一刻也被劲风刮得飘忽起来:“大河上冻,铁骑驰过,随后便是一场厮杀,决定胜负。通常人们都会这样想。只是,却很少有人会去想,那冰层之下暗流翻涌,若是一朝不慎、冰面破裂,则又当如何?” “全军覆没。”黑衣人再次突兀地开了口。 虽只简短四字,却字字有若刀锋,语中冰弦亦变作了铁剑,闻之凛然。 第940章改天命 薛允衡侧首看了看黑衣人,点头赞同:“的确,若是冰面破裂,赵国重甲铁骑怕是立时就要死伤愈半。然,冰面裂与不裂,不在人,而在天!”语至此,转视桓子澄,眸光幽幽如焰:“都督大人,能改天命否?” “或可改之。”桓子澄居然没不认,不紧不慢地抬手按向腰畔佩剑,铁盔之下不见面容,唯语中的笃定,实实在在地落入旁人耳中。 “此话怎讲?”薛允衡拿眼角去看他,纵然口鼻被布巾掩去,他目中的怀疑却是怎样也遮不住的,“泗水一旦上冻,又岂是三、两日晴天能暖得过来的?且,赵军向来以速以胜,大军渡河,最多一日即可,都督大人难道可以在一夕之前破冰?” 桓子澄没说话,只转望着前方滔天疾浪。 北风猎猎,吹动着他顶上朱缨,斗篷里鼓着满满的风,羽翼般张开,恍欲乘风而去。 看着这样的他,薛允衡心中的那一丝疑问,不知何故,竟是消隐而去。那一刻他忽然就觉得,以这位青桓之能,说不定他还真有破冰之法。 “薛监军这样想,本将便放心了。”桓子澄的声音响起,在大风里清冷如昔:“想来敌军亦笃定以为,铁骑过河,即可收获大批人头。” 他的声音中有着一种格外的冷,仿佛已然被狂风拂作坚冰,凛凛似有回音。 薛允衡拢着眉头看他,凤眸中划过一痕不满:“军情大事,将军还是勿要打机锋为妙。” “择机必会告知,此刻却不是时候。”桓子澄很快便回答道,铁盔之下传来了一声冷笑:“孟宗,那几位可是江、杜、周三位将军?” 后面这一句话,却是向着那矮胖的孟宗说的。 薛允衡往旁边看了看,便见在矮坡的另一端,有三个玄甲白缨的将领,带着几名劲装侍卫,正顶着风往这个方向而来,每个人皆是衣袍翻卷,其中犹以为那三位白缨将领走得吃力。 他一眼便瞧出,这三人果然便是江、杜、周三位郎君,或者说是将军,眼底不由划过了一丝厌恶,旋即又生疑惑。 “吕将军跑哪去了?如何不来?”他举目往四下看了看,吕时行的营帐在东侧,此时却是一派安静。 “该来时,自会来。”桓子澄没再去看那三个人,语声却忽尔化作了寒冰:“唯不速之客,才会不请自来。”语罢,低低一笑。 那厢孟宗却是连眼风都没往那边扫上一扫,只面朝桓子澄两手一叉:“回大人,正是江、杜、周三位将军。”说着飞快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一句“晦气”。 薛允衡忍不住笑了。 这位孟宗的脾性,实在很合他的胃口,比他们家那些飞禽走兽有趣多了,只可惜,人家已然投效了桓氏。 “可要拦着他们?”何鹰上前禀道。 薛允衡脸上的笑立时绷了回去,清幽的眸子晃了晃,却是没说话,而是看向了桓子澄。 “薛监军,可否劳驾帮忙去阻一阻这三位?”桓子澄说道,视线却是抛去了黑衣人的方向:“我尚有未尽之语。” 停了一霎,又略含歉意地补了一句:“薛二郎君见谅,此事于我极为重要,还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薛允衡素性爽郎,闻言不假思索地便点头:“好,我这便去。然有一样,我不吐不快。”他拿眼看向了黑衣人,眸子里再度涌出了强烈的不满:“此君若再藏头露尾,恕我不奉陪。膈应!” 语罢,也不等桓子澄答话,招呼了何鹰一声,便大步朝坡下走去。 桓子澄面现无奈,转向那黑衣人低语:“二郎还是少年心性。” “无妨。”黑衣人的语气很平静,似还存着笑意:“他这个人我倒是常听人说,是个好人。” 语至最后,微微一叹。 桓子澄不再说话,沿着缓坡的另一侧往下行去,黑衣人紧随其后,而孟宗却是留在了后头,并没跟上来。 缓坡的这一侧,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枯枝残桠经年被风吹着,便是春夏时亦不见茂密,此刻更显萧瑟。 行至林中,桓子澄便止了步,回首望着来处,身形不动,唯大风卷起玄色斗篷,“扑愣愣”地响作一片。 “为什么是我?”那黑衣人蓦地便开了口,抬手将风帽往后拉了拉,露出了一线挺直的鼻骨,唇开唇闭,语声如韵:“为什么大陈第一的冠族桓氏,会主动与我联络?” “联系你的非是桓氏,而是我,桓子澄。”桓子澄没去看他,淡淡的语声印在风里,字字铿锵,“不过,如今看来,吾,即是桓氏。” 黑衣人没说话,鼻骨微侧,似是在风帽里打量着他。 桓子澄忽地抬臂,将一手摩挲着佩剑上黑色的长穗,毫无预兆地叹了一声,身上的气息瞬间便缓了下来:“九殿下和她……还有联络么?” 黑衣人隐在风帽下的脸,飞快地冰寒起来,却是一言不发。 “唐九皇子被放逐大陈,与晋陵公主相识于上京,相知于青州,我这样说,可有错?”桓子澄继续说道,语声仍旧十分平静:“或者,我该叫你的名字——李玄度。” 李玄度猛然凝目,直视于他,挺直的鼻骨下方,唇角线条陡地坚硬。 疾风骤起,却携不来半点风沙,唯空落落的北风低低地呜咽着,拂过这片肃杀而岑寂的土地,似是永无止息。 缓坡下的另一侧,江二郎拍着身上看不见的灰尘,面色阴鸷,一旁的周、杜二位将军,此时的面色亦极为难看。 方才薛允衡突然就冲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地开口就是一通数落,从他们三人的衣着打扮一直数落到他们每一个人麾下军营的军纪、军容等诸事,就跟吃错了药似地,简直就没把他们三姓给放在眼里。 “薛二这是仗着监军之责,公报私仇来了。”杜二郎冷冷的语声响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明显的嗤笑,“一个公子哥儿,偏要来淌这趟混水,我看他是脑子有问题。” 第941章请一战 江二郎没说话,继续在身上扑打着,顺便取下头盔,将布巾在脸上揩了几下。 方才薛允衡直说得口沫横飞,江二郎现在就非常怀疑,那忽然飞到脸上的几点可疑的水星,莫非就是某人的口水? 他的眉嫌恶地皱着,眼神微闪,嘴向下撇,一脸的不耐与算计。 “罢了,快去见过都督大人罢,把我们的计划与他说一说。”周大郎说道,并无三人之中年纪最长者的沉稳,反倒比江、杜二人还要急躁:“这河水眼看着就要上冻了,一旦冻上,我们便再无出路。还是尽早请战为上。” “周大郎君太急了罢。”杜二郎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抬手向抚向头盔上的白缨,视线转去了江二郎的方向,语声有点凉:“这计策到底可行不可行?我怎么瞧着你们江家那位苏先生,有点神神叨叨的。” “他本就如此。”江二郎将头盔重新戴上,又拿巾子拭向甲衣,语气中忽然就多了一丝讥嘲:“没办法,父亲信重于他,且他精擅兵法,他献的这一计,我细思了几日,颇觉可行。” “那依江二郎君看来,桓大郎能应下此计么?”周大郎问了一句,态度居然有几分讨好。 江二郎尚未开声,杜二郎便“嘁”了一声,不屑地道:“他不应下又如何?我们一路追击至泗水,却被敌军反困于此。此地一片平野,方圆百里寸草不生,若不依我等之计,难道他还能肋生双翅飞出去不成?” “有理。”江二郎终于觉得全身都收拾干净了,那恼人的可疑水星也被他用力地擦了好几回,定是拭了去。他随手将巾子丢在了地上,回身向二人一揖:“有劳两位,稍后莫忘了与都督大人说项。” “我等省得。”周、杜二将军齐声应是,三个人便并肩踏上了缓坡。 登上坡顶后,视野稍宽,三人暂停脚步,目注于泗水的方向,眼神闪烁。 “背水一战啊。”周大郎感慨地拍了拍佩剑,语声却有着几许轻松。 江、杜二人皆转头看他,杜二郎意味深长地一勾唇:“小心口风。” 周大郎悚然而惊,忙放低了声音:“我明白。” 三个人遂不再说话,转身步下了缓坡。 桓子澄立在坡下背风处,身旁站着个高大的戴风帽的黑衣男子,两个人似正在说话。见了他们三人,他立时便抛下了那黑衣人,上前招呼:“几位将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说这话时,他发上的朱缨在风里飞舞着,似是将他的声音也衬得昂扬起来。 江二郎在头盔里撇了撇嘴,开口却是一阵爽快直言:“吾等特来向将军请战。”言语间似是不经意地看向了那黑衣人,身形微顿,语转迟疑:“这位是……” “哦,此乃我请来的唐国大巫。”桓子澄不以为意地介绍道,复又转向黑衣人示意:“这几位分别是江将军、杜将军与周将军,你且过来见礼。” 那黑衣人依言上前见礼,动作略显生硬,倒有几分异国人的模样。 江二郎身形不动,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能晃动人的心:“怎么突然间地就请了大巫过来?桓将军还信这些?” 周、杜两人亦跟着嘻笑起来,周大郎便道:“怪力乱神,怕是不能信的罢。”杜二郎亦笑着拂了拂衣襟:“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大巫能做什么?” 他三人言语随意,桓子澄却显得心事重重,此时更是长叹了一声,说道:“本将亦不想信,然当此兵凶战危之际,却也是……” 他摇了摇头,腰背明显地往下塌了几分。纵然不能观其面色,只看形态举止,却是疲态尽露。 周、杜二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目中看出喜色。 江二郎却是沉默了片刻,踏前一步,蓦地拔剑,和鞘向那黑衣人的风帽上一挑。 众人俱皆吃了一惊,那黑衣人更是大惊失色,竟连躲闪也忘了,由得江二郎挑下风帽,露出了真容。 风帽之下,是一张极为平凡的面容,五官平平,气度更是平平,这样的人,无论你看上多少眼,亦是转身就忘。 江、杜、周三人脸上,同时露出了失望之色。 后二者失望,是失望于这大巫被桓子澄弄得如此神秘,却原来就是个普通人罢了,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蓝发绿眼的怪人;而江二郎之所以失望,则是因为,这大巫还真就只是个大巫。 “失敬。”他收回长剑,向那大巫点了点头:“久居大都,未曾多见唐人,难免少见多怪。” 桓子澄身上的气息却是冷了下去,语声如冰:“江二郎君,此举又是何意?” “将军恕罪。”江二郎立时说道,语气显得极为真诚:“末将就是好奇罢了,一时没忍住,将军息怒。” 姿态摆得很低,态度更是堪称谦卑。 桓子澄明显有些不虞,闻言也只“嗯”了一声,语声越发地冷:“几位联袂而来,想必不是为了见大巫的。却不知为着何事?当真是来请战的?” “是。”江二郎沉声应道,态度益发恭谨,就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锐利根本不存在:“我军不能于此处坐以待毙,末将等请于泗水河畔拖住赵军,将军可趁此机会,率大军退往乱石滩。” 杜二郎此时亦上前一步,沉沉语声似可掷地:“吾等已然堪察过地形,那乱石滩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桓将军可率大军退至彼处,即可据此为要,与赵军缠斗。而吾等则先于泗水边佯败,并分出小股兵马,引赵军前往乱石滩。” 桓子澄似是听得入神,此时一言不发,那周大郎便又紧接着续道:“待赵军追至乱石滩,吾等事先掩下的一支兵马便可奇袭而至,与将军前后夹击。那赵狗一路奔袭,兵疲马倦,届时定会被我军杀得大败,桓将军亦可一雪前耻,让赵狗瞧瞧我大陈精锐之厉害!”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仿佛那赵军已然伏尸遍地,陈军的将旗已然插进了赵军的营地。 第942章万寿宴 待周大郎说罢,一直没说话的江二郎便向桓子澄一揖手,一派大义凛然:“吾等愿领一哨骑兵,为将军断后,拖住赵军。” 语至此处,略略一顿,与周、杜二人异口同声齐齐说道:“末将等誓保我大陈,护将军安危!” 这落地有声的话语,似是将北风也激得大了起来,一阵狂风陡然而至,三人身上的斗篷被吹得迎风翻卷,声势之赫然,竟是叫人颇不能小觑。 桓子澄似是怔住了,旋即踱步沉吟,最终于一棵枯树下僵立良久,方才似是醒过了神,微带激动的语声旋即响起:“此计,大妙哇!” 江、杜、周三人同时揖手,低垂的三面头盔上,白缨颤巍巍地乱晃,一如他们彼此间匆忙交换的心照不宣的眼神。 桓子澄却是仰天长笑,上前亲自扶起了他们,扬声道:“不想我麾下亦有虎将智将,天佑我大陈,天佑圣君。” 他一面说话,一面举手朝天,向着大都的方向长揖不起,江二郎等三人亦随着他一同向大都拜了下去,江二郎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了几许不耐。 一揖过后,桓子澄直身而起,腰背挺直,一扫方才颓然,伸臂指向了大帐的方向:“几位将军,请随吾去帐中详谈。” “请。”江二郎伸手说道,周、杜二人亦同声道“请”,四人一派意气风发,径往主帐方向走去。 北风呼啸而过,泗水河中的大块沉冰与水浪相击,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而,在这广袤而荒芜的旷野之中,这水声、这风声、这十万大军与车马,却又显得如此地弱小。这接天连地的空阔,似是在用着它的空寂与寒冷,将一切尽皆吞没。 ………………………… 万寿节当日,从一早上开始,那天气就有点阴阴地,将雨不雨、欲雪而未雪,叫人瞧着就觉得不舒坦。 今年立冬的日子来得迟些,天气倒还不算太冷,只是,那暖手炉子却也是不能不带着了,炭炉子也得烧起来,才能抵去这深秋时节的寒瑟。 临华殿中,早排起华美的筵宴,梁柱旁边设着青铜瑞兽炉,炉中埋着银霜炭,将整间殿宇烧得暖意氤氲。 除兽炉外,殿中正置了大大的熏笼,熏笼的下头点着大炭盆,上方则悬着鎏金镂百兽莲座小香灯,里头熏着宫中秘制的撒馥兰香蜡,正是醉宴醒客之佳物。 秦素穿着一袭天水碧的长裙,发戴金钗、鬓拂华胜,耳上丸着龙眼大的明珠耳铛,广袖下似拢了万缕春风,甫一踏上那红毡铺就的地面,临华殿里便像是立时亮堂了几分,连着那撒馥兰的香气亦艳丽了起来。 中元帝远远地瞧着自己的女儿,嘴角往旁咧了咧,招手唤道:“来,我儿坐来父皇身边。” 自惠风殿事后,中元帝便没几日悠闲,镇日里忙得焦头烂额,自觉冷落了娇儿,又记起这是晋陵公主头一回给他庆寿,去年贺寿的人群中,还是只有光秃秃的一堆儿子,如今却多了个娇滴滴的女儿,他心下自是欢喜,今日这宴席便让秦素坐在了他的旁边。 “谢父皇赐座。”秦素上前折腰行礼,遂坐在了紧挨着龙椅宝座的下首第一席上,举目往四下看了看,掩袖轻笑:“父皇还当真用上了儿臣献的方子呢,这气味父皇可喜欢?” 中元帝弹了弹发上金冠,微微眯起了眼睛:“撒馥兰之蕴藉,比之沉香却又好些。”复又张眸看向秦素,目中是满满的喜色:“我儿想得周到,孤甚喜之。” 秦素弯眸而笑:“父皇大寿,儿臣想了半天,也唯有亲手调制的香方,才能勉强算得上是儿臣的献礼。若是去外头买的或是叫下头人做的,便失却心意了。” 这话说得赤诚讨喜,中元帝很是开怀,抚鬓笑了起来。 坐在秦素下首对席的乃是大皇子,他与其余三位皇子是依着序齿就座的,顺着玉阶一溜儿向下排开。至于太子殿下,他最近还在病着,今日的万寿宴却也缺席了。 说起来,中元帝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就没一个看着顺眼的,少了一个太子殿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更不曾责骂过太子半句,大约在心底里,他是恨不能所有成年的儿子都病重将死才好。 此刻,见秦素与中元帝说得热闹,大皇子夫人梁氏便将巾子拭着唇角,眸蕴笑意地看着秦素:“皇妹妹这是献了什么香方子?我就说进殿之后闻着这里头的香气特别好闻呢,却原来这撒馥兰还是皇妹妹亲手调的,真真难得。” 秦素理了理衣袖,一脸地悠闲:“皇嫂嫂过奖了,这其实也不难,只消将沉香、冰片、檀香、龙涎、唵叭、麝香,并排草须、合油、甘麻然、榆面、蔷薇露这几样,各取合适的量,再揉上些许蜡油,便能制成这撒馥兰香烛了。” 她伸平了广袖,舞蹈似地往四周环了半个圈儿,眉眼便弯起来:“这殿里都是用了这种香烛,倒是比单单熏香饼子味道淡些,又有那烛火烧着,天冷的时候用着,却是暖的。且这香蜡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好存放,天再热也不会变味儿,不像那香饼子,天儿一暖,就容易霉变。” 梁氏颔首而笑,并不言声,一旁的二皇子夫人娄氏便过来凑趣儿:“可不是,我就说今年这熏香味儿特别好呢,原来这是皇妹妹玉手亲制,这我可得多闻几下儿才是。” 这话引得众人皆是一笑,一旁的四皇子夫人陆氏便笑着掩袖道:“三皇嫂那寿礼却也不差,瞧瞧那上头摆着的,可不就是藏龙盘么?” 众人闻言,俱皆朝上看去,却见那玉阶左侧的一溜儿长案之上,摆放着不少精美的寿礼,其中犹以那只水波纹藏龙晕青莲叶盘最为醒目。 望着那只前世时给秦家带来了灭顶之灾的珍异瓷盘,秦素的心下有些恍惚,似是那隔世而来的细雨,重又飘洒于眼前。 第943章接战报 “……这盘子也有趣,竟是天然地烧出来的,听殿下说,那原是一炉废窑,结果竟烧出了千载难遇的绝品。你们瞧瞧,那盘子上头水流千波,由浅而深,宛然流转,波中蛟龙盘尾曲身,直是浑然天成呢……” 二皇子夫人沾沾自喜的语声传了过来,却是在介绍着这藏龙盘的出奇这处,秦素慢慢地拉回了心神。 前世已矣,那黄柏陂已然转去了二皇子母族的手上,于是,这千古难遇的藏龙盘,便也自然而然地经由二皇子之手,转呈予了中元帝,成为了一件贺寿的大礼。 所谓物尽其用,秦素以为,这盘子放在中元帝的身边,才最为合适。而前世为秦家带来大难的这件珍瓷,如今也算是逃脱了厄运。 可惜的是,她本以为二皇子母族冯氏会私下昧了这件珍玩呢,届时秦素便又多一个试探之途。只冯氏却很醒觉,一早就把盘子呈了上来,却是叫秦素的打算落了空。 心下思忖着,她转眸而笑,抿唇看向了正说得热闹的几位皇子夫人。 她们几人皆依着序齿挨在她的宝座之下,正自轻声地说笑着,几乎人人都是一脸的欢喜,唯三皇子夫人谢氏面色淡然,似是有些落落寡欢。 秦素侧眸看了看她,心下也自唏嘘。 满堂珠翠、鬓影衣香,唯谢氏一身老绿色衣裙,发上的钗子虽是羊脂玉的,那水头儿却像是旧了似地,蒙着层灰。 此刻,那明亮的烛火照见她的眉眼,纵使粉黛千重,亦掩不去她面上的沧桑,偶尔一回首、一转头,那乌发之中竟掺了几根银丝。 “三妹妹也别光坐着不说话啊。”梁氏的语声适时响起,温温吞吞地,既不是劝,亦不是笑,反倒叫人听着心安,“今日乃是欢喜事,等散了席还有戏酒呢,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瞧瞧,那南曲班儿又排了《天宫贺寿》的戏码,据说那小戏儿能一连串翻上十来个筋斗呢。” 她说得热闹,谢氏却也只向她点了点头,面上的笑容似风过水痕,略一散荡,便没了:“教皇长嫂见笑了,只我还是算了罢。好容易这身子才作养得好些,却也不能久坐,乏得很。等一会儿向父皇敬了酒,我便要先告退了。那戏酒,不听也罢。” 她的语声极微,说话间又将袖子半覆了唇,除了挨得紧的这些女眷,几位皇子却是听不见的。 梁氏便不再说话,只向她一笑,娄氏与四皇子夫人陆氏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是眸光变幻。 秦素知道,谢氏与三皇子是真正地离了心,如今两夫妻分房而睡,一个住在正殿,一个去了抱厦。据说那抱厦年前有些漏雨,至今都没修好,谢氏便住在里头,也不抱怨、也不生气,什么话都没有,就跟个活死人也差不离了。 秦素扫眼看过去,不再说话,静候着稍后开席。 未几时,玉磬声响,吉时已到,中元帝便站起身来,说了一段祝酒词,这场寿宴便正式开始了。 真正的百官贺寿,今日上晌已经在景泰殿拜过了,如今这场宴会则表示着热闹真正开始,而接下来晚上的戏酒,则又是一个高潮。 秦素前世从没参加过万寿宴,却也觉得一切新鲜,那做成桃子状的面点与雕成仙鹤样儿的精致酒樽,犹得她的喜爱,是故吃喝得尚算开怀。 事实上,不只秦素,便是那几位皇子亦是满脸的笑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没来,他们看着倒是比以往还要热络些,一个个轮番地向中元帝敬酒,将那吉祥话儿说了好几箩筐,简直恨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儿滚倒在地,在这位天子的脚下讨好卖乖才是。 秦素瞧着十分不像,心下很有点鄙夷。 这几位也是借酒装疯,想探一探中元帝的底。 泗水这一战,如果桓氏兵败,则那储君之位,没准儿就要换个人来当当了。这也难怪这些皇子拼命讨好,唯恐落于人后。 秦素微微敛眉,心思不住转动着。 大军开拔已过去了月余,却不知泗水战况如何,桓子澄与薛允衡二人,又是否无恙? 她的心慢慢地沉潜了下来,玉箸微停,凝眸沉思。 便在此时,殿外陡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通传:“泗水加急战报——” 这尖锐的带着啸音的声音,一递一声地自极远的地方而来,传至殿门之时,那满殿中的笑语喧哗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纵然大都城中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然那泗水战局却委实牵动了太多人的心,此时听得这通传声,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停杯不饮,引颈观瞧。 秦素闲闲搁下玉筹,将眸光往下扫了扫。 可惜,众人此时皆看着殿门的方向,留给她的,只有一大片金翠华丽的背影。 她暗地里“啧”了一声,凝目看向前方。 刑有荣早便一溜烟地走去了殿外,从那小监手中接过一只金漆托盘,那托盘上放着一份封了火漆的战报。 他捧着金盘,迈着利落的碎步,一路疾行来到玉阶之上,将战报亲奉予了中元帝。 中元帝此时已然坐直了身子,面色亦变得肃然起来,也不去唤中常侍,直接便将那火漆挑开,展卷细看,面上的神情先是一紧,复又缓缓放松。 临华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唯偶尔响起的灯烛“毕剥”之声,为这片寂静增添了几许活气。 江仆射、杜骁骑、周都水、薛郡公以及一众官员人等,一个个屏声敛息,静待余音。 数息之后,中元帝沉下了脸,将战报往盘中一掷,拂袖道:“泗水关外乱石滩,桓氏一万精锐,俱灭。” 有那么一息,满殿之中静无片声,连呼吸声似是皆隐了去。 然而,再下一瞬,殿中陡地便是一片哗然,江仆射等重臣皆是霍然起身,殿中气氛也变得紧张焦灼起来。 “臣等请陛下赐战报一观。”江仆射当先向上躬身。 中元帝一脸懒散地挥了挥手,邢有荣便将那金盘亲自捧去了玉阶之下,江仆射颤着一双手,将战报拿起来细看了一遍,面色瞬间灰败。 第944章终计成 “败了,真的败了。”江仆射的两手垂在了膝边,那纸战报顺势便落在了地上,一如他低落的语声:“泗水……兵败!” 她似是极为颓丧,低低地垂着头,以此掩去了他目中骤亮的火焰。 桓氏大败! 江氏赢了! 这是他等待了许久的消息。 为了这个消息,他甚至故意切断了与泗水的一切联络,就是不想让桓子澄、让桓氏以及薛氏之流,察觉到一丁点的动向。 如今,终是计成。 若非这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江仆射真想大笑三声。 从此后,天下士族,当以他江氏居首! 这是何等可喜可贺的消息,他真想连饮上三大杯,以告慰江氏历代祖先。 “兵败乱石滩……”身旁忽尔传来了语声,让江仆射心底一凛。 那声音听来竟像是带着颤音,苍老而断续:“……桓氏精锐……俱灭,江、杜、周三军……退守泗水之南,监军薛允衡……失踪……” 江仆射慢慢回过身形,面上已然端出了恰到好处的悲愤与怆然,看向了正蹲在地上读着战报的薛郡公,上前意欲扶起他来,口中亦是温言安慰:“郡公先请起来吧,那地上凉得很,您也勿要着急……” 一语未了,薛郡公身子晃了晃,竟是仰面倒了下去。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惊呼,江仆射抢上前去扶他,却被他带得身子不稳,跌跌撞撞直往旁歪倒。 好在旁边站着的是杜骁骑与杜光武,这父子两人均是弓马娴熟的武将,此时自是眼疾手快地上前撑住了这两个人,那厢周都水便唤小监拿水过来,一时间殿中直是乱作一团。 中元帝皱眉看着下头这混乱的一幕,神情中不见喜怒。 邢有荣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陛下,可要请宫医来瞧瞧?” 中元帝的脸色变得阴鸷起来,挥手道:“去吧。” 邢有荣领命而去,中元帝缓缓站起了身,面色阴沉,几如殿外阴霾的天空:“吉时可到了?” 这是在问一旁的钦天监太史令。 那太史令小跑着上前,伏地跪奏:“吉时已到。” “罢了,摆驾回宫。”中元帝再度挥了挥手。 立时,玉磬声响,杂以这满殿乱糟糟的惊呼声与说话声,以及众臣跪拜之声,听来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几分。 中元帝面色阴沉地走下玉阶,行至昏倒在地的薛郡公身边时,他脚步略停,面色微缓,和声吩咐:“叫人抬了兜子来,将薛郡公送回府邸去罢。”停了停,面上突兀地涌出了痛惜:“今晚宴饮,免了罢。孤没那个心情了。” 语罢,摆驾而去。 众臣皆是伏地跪送,秦素等一干皇族人等亦随之离开了临华殿。 泗水传回的战报,将万寿节的喜庆氛围一举击碎,君臣皆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可谓历年万寿节最叫人灰心丧气的一次。 接下来的数日,朝堂中经历了从沉寂到喧嚣,复又归于沉寂的全过程。 前一种沉寂,自是因了泗水战败,朝中气势低迷所致;其后,那些主战的武将中便响起了一片请缨之声,誓要发兵泗水,扭转败局;而不主张继续征战的文臣,则以国库空虚、兵员吃紧为由,与主战派争吵了好几日,可谓喧嚣不已。 再往后,泗水又连着来了数封加急战报,却是江、杜、周三位将军联名发来的,战报上只道桓氏府兵虽灭,但余下三姓精锐尚在,已然稳住了泗水的局势,如今正全力搜寻失踪的薛监军,并准备反击事宜云云,却是让朝堂之上又松了口气。 这一口气松懈下来,那请战的声音便全都没了,一众官员此时无不翘首期盼,等着江、杜、周三姓紧接着下来的行动。 便在这胶着的状态之下,大都城中,迎来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突然,上午时还是天光晴好,到得午错时分,便有细细的雪沫子飘了下来,片片细雪晶莹如碎玉,飘飘洒洒地迎风而舞,将整座城市装点得温软而柔情。 霍至坚拢手立在廊檐下,看着院中的一块山石子出神。 此处是江府西侧的一间小院儿,有精舍数间、灶房一座,另有翠竹三五竿,竹下便是一座山石子。 雪下得疏落,宛若一场漫不经心的舞蹈。雪色轻且薄,并不见积白,竹枝间翠叶修洁,亦不曾沾染霜华。 霍至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抽出袖笼,拂去凳楣子上的浮尘,坐了下去。 “霍先生在么?”门外传来了一声低唤。 霍至坚神情一紧,飞快地站起身来:“我在,何事?”说话间已是步下石阶,立在了飞雪之中。 院门被人从外头拉开,一个人探头探脑地伸出半个脑袋,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见院中只霍至坚一人,立时便咧嘴笑了笑:“原来先生在这里。”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拉开院门走了进来,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生得颇为清秀,眉毛下头有颗朱砂痣,穿一身利索的青布袄子,足登薄底皂靴,却是府中小厮的打扮。 霍至坚快步上前,探头往院子外头瞧了瞧,旋即迅速掩上院门,回过头时,面上已有了些许紧张,低声问:“如何?有消息了?” “有了。”那小厮也压着声音说道,两眼不住往四周瞧,像是生怕被人听见似地:“郎主今日收到了飞鸽传书。” “哦?”霍至坚目露精光,神情也变得愈发紧张:“可知仆射大人收到的是什么消息?” “这我哪能知道?”那小厮将头摇得像拨啷鼓也似,“我只知道郎主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就闭起了嘴,转着眼珠子笑眯眯地看着霍至坚,伸出了一只手。 霍至坚的面上瞬间涌出了薄怒,不过他很快便又收起表情,自袖笼中拿出一角银子,放进了那只手中。 那小厮将银角子掂了掂,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霍先生大方,一出手就是银角子。” “罢了,你快些说,仆射大人收到消息后如何了?”霍至坚有些迫不急待地问道,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小厮。 那小厮也不再拖延,压低声音道:“郎主收到信后,十分欢喜,午食的时候叫人将三年前埋的梅花酒挖出来,连吃了好几盅呢。” 第945章飘细雪 霍至坚微微点头,面上显出几许沉思,停了片刻,又问:“可知那飞鸽传书是从哪里来的?” 那小厮笑嘻嘻地不说话,一只手再度伸了出来。 霍至坚倒也没与他多缠磨,又是一角银递了过去,那小厮喜得眉花眼笑,便低声道:“好教霍先生知晓,那飞鸽传书,是从泗水来的。” 他说着往四下里瞧了瞧,又低笑着道:“霍先生每回都这样大方,小子我也不敢藏私。我便再给先生一个消息罢,今日午食,恰好是我服侍。我亲耳听见郎主嘟嘟囔囔地地说什么‘苏先生这一去果然就对了’什么的。所以我才会猜着,那封信是苏先生从泗水送来的密信。” 霍至坚眸光闪动,沉吟不语。 那小厮才得了两角银,心下十分欢喜,此时已是等不及要去外头打酒买肉去了,因此也不多话,向霍至坚嘻嘻嘻一笑,便兴冲冲地揣着银子推门而去。 细雪当空,盈盈洒落,霍至坚微仰着头,怔怔地出了会神,便即转回了屋中。 霍夫人正坐在里间的窗根儿前绣花,见他进来了,立时堆了满脸的笑,迎了过去:“夫主回来了?外头下雪了呢,这时候散步可不方便。”说着便要去替他褪外衫。 “别忙了。”霍至坚挡开了她的手,皱着眉头往后退了半步:“我现在有件事要你做,你马上动身,去给淑儿递个信。” 霍夫人的手落在半空,好一会儿方才收了回去,失落地垂下了头:“又要进宫么?” “事不宜迟,你马上就得动身。”霍至坚说道,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复又退回原处站着,蹙眉道:“动作快些,也别换衣裳了。” 霍夫人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沉绿上衣、姜黄百折裙,面上的失落便转作了苦涩,垂首道:“夫主这话说得,倒叫妾无话可回。妾哪来可换的衣裳,就这一身儿还是去年仆射夫人赏……”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闲话了。”霍至坚打断了她的话,语声极为不耐烦,停了停,又抑下情绪,放缓了声音道:“等我成了大事,你想穿什么不行?又何必在这时候计较?” “真的么?”霍夫人的脸上瞬间迸出喜意,双眼跟着亮了起来,眸中溢满了爱慕,看向霍至坚:“夫主……待妾真好。” 霍至坚满脸不耐地点头:“是的,我会待你好的。你快些出门去吧,再迟了宫里就下匙了,又得多耽搁一日。” “是,夫主,妾这就去。”霍夫人像是欢喜起来,起身便往里间行去。 霍至坚的视线停留在她臃肿的背影上,眉头深锁,目中满是嫌恶。 ………………………… 掌灯时分,雪似是下得大了一些,一蓬蓬的细雪在烛火下飞舞,剔透如水晶。 时气已然过了立冬,那天便黑得早了,秦素下晌歇足了觉,起榻后用了些点心,便叫人点起了满殿的灯烛,也不用晚食,单只叫了阿桑并李妪进来,主仆三人说话解闷。 李妪便与阿桑久居田庄,知晓不少乡下的趣事,此时便扯起了田庄上过岁暮时的情形,那种种野趣之处,倒又让秦素又想起了在连云的那些日子。 三个人正自说笑,忽见程樵披着几粒雪星子,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屈身禀道:“启禀殿下,陛下宣公主觐见。” 李妪和阿桑便皆息了话声,双双起身站好。 秦素倒也不急,将手里的巾子揩着手指,不紧不慢地问:“都这早晚了,父皇寻我作甚?你问了是什么事了么?” 程樵忙将身子朝下弯了弯:“回殿下,问了。是邢大监亲来传的话,他老人家什么都没说,只请殿下速去寿成殿。” “本宫知道了。”秦素挥了挥手,转首看向阿桑,弯眉一笑:“那件大红的织锦五凤裙并那件才做的火狐狸毛朱羽软缎披风,你替都我寻出来罢。” 阿桑连忙下去寻衣裳,秦素便起身行至妆台前,亲向那妆匣子里挑了金凤华胜并鎏金镶宝石花树,叫了梳头宫人进来,挽了个飞仙髻。 一番梳头换衣,却也颇费了些手脚,好在阿桑并李妪在旁帮衬着,才没太过于耽搁。 出门之前,秦素特意望了望时漏。 酉初还未到,再过上一会儿,就该用晚食了。 “今儿这晚食,怕是赶不上了。”她淡笑着拂了拂缓鬓,扶了阿桑的手,转身踏出了宫门。 细雪如杨花、似柳絮,飘飘洒洒地落将下来,宫道上积了一层菲薄的微白,于将沉的夜色中瞧来,莹润如玉。 秦素坐在步辇上,举眸环视,却见那飞檐翘角的重重殿宇上,已然铺满霜色,仿若月落白华,说不出地清冷。 她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的。 这一日,她已经等了好久了,从前世至今生,她委实荒废了太多的时间。 好在,此时此夜,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步辇缓缓朝前行着,时而有两三点雪花飘入锦帐,落地时,便迅速化作了透明的水珠。 这皇城中的清冷,到得寿成殿后,已是半点不见。 殿宇中温暖如春,四角的大炭炉烧得旺旺地,殿中隐有淡香传来,清浅馥郁。 秦素轻耸鼻尖,察觉这香方子已然换成了玉华香,不再是她精研出来的那一味撒馥兰了。 中元帝半倚着金漆龙椅,一脸闲淡,见秦素走了进来,便招手唤她:“坐吧,外头雪下得紧,我儿路上可冷?” “儿臣不冷,见过父皇。”秦素依足礼数行了全礼,方才坐在了中元帝指定的扶手椅上,视线转向左右,眸色微动。 今日的人来得实在齐整,太子殿下并四位皇子,再加上秦素这个公主,正所谓济济一堂,中元帝的几个成年儿女,全都到齐了。 待秦素坐定后,中元帝便将方视线转向了下首的某处,手指习惯性地抚着金冠,漫不经心地道:“好了,人已经都来齐了,老三你到底要说什么,便即说来。” 第946章查真凶 众人的视线,齐齐聚在了三皇子的身上。 三皇子向上躬了躬身,便自座中站了起来,恭谨地道:“启禀父皇,父皇命儿臣等查实的惠风殿一案,儿臣已然查出了眉目。因事关重大,这才请父皇召集众兄弟姊妹一聚。” 语至此节,转首看向众人,歉然揖手:“雪冷天寒,劳各位跑了这一趟,见谅,见谅。” “三皇弟有话便说,早说早完。”大皇子当先便开了口,面色微有不虞。 二皇子亦跟着打了个哈哈:“就是啊,你二皇兄我还想着一会儿回去煮酒赏雪来着,你也快着些罢。” 由他二人这一开口,寿成殿中原本有些沉郁的氛围,便此松泛了起来。 秦素侧首看了看,便见太子殿下面色苍白,一副病体未愈的模样,见秦素看了过来,他向她点了点头,轻咳了几声,掏出巾子拭向唇角。 “诸位少安毋躁,我这就说。”三皇子说道,一脸的好整以暇,视线扫过座下诸人,目中意味不明。 众人皆目注于他,秦素亦收回了视线,转头看向了三皇子。 此时,三皇子已是转向中元帝,恭声说道:“事情的起因,还是要由淑仪夫人及一众宫人之死说起。父皇命儿臣等查明此案,儿臣不敢有违父皇之命,备细查访,还暗自走访了好些人证,如今已然查明了因由,这就禀明父皇。只是,在禀告之前,尚要请父皇恕儿臣不敬之罪,儿臣才敢开口。” “孤恕尔无罪。”中元帝没什么表情地说道,一只手抚在金冠上,手指无意识地弹着冠顶的宝石,神情不辨喜怒。 “谢父皇。”三皇子躬了躬身,遂从一旁小监的手中拿出了几页纸,双手呈上:“此乃本案口供简要,请父皇过目。” 中元帝没开口,一旁的邢有荣上前接过口供,放在了御案上。 三皇子直身而起,面朝众人,眸色忽然便沉暗了下来,语声亦变得格外低沉:“经过这月余的详查,本案的真凶已然查明,此人便是……” 他顿了顿,陡然转身,看向了大殿中的某个方向,伸臂一指。 “此人,便是晋陵公主!”他断然喝道。 满殿死寂。 片息后,殿宇中便响起了一阵吸气声。 唯有秦素,面色淡然,恍若未闻。 “三皇弟你不是在开玩笑罢?”二皇子头一个反应了过来,转眸觑着中元帝越来越沉的面色,复又看向了三皇子:“皇妹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又贵为公主,她有什么理由要去杀人,且还是杀的淑仪夫人。她二人之间……哪来的恩怨?” 他这话未尽之意便是,秦素身为公主,与中元帝的各个妾室之间,并不存在根本上的利益冲突。 这话应是说出了大多数人的想法,大皇子甚至还微微点头,表示了赞同。 秦素此时却是面色沉静,既无愤怒、亦无委屈,只端着茶盏喝茶。 三皇子冷眼看着她,“啧啧”两声,面带感叹:“皇妹妹倒是好气魄,被我当堂指为凶手,也不见分毫异动。” “三皇兄有备而来,我自也只能静观其变。且父皇最是心明眼亮,自能看出其中端倪。”秦素不紧不慢地说道,面上竟还挂着一缕浅笑:“再退一步说,身为大陈的公主,若是连这点气度也修炼不出,那还做什么天下第一的贵女?” 虽简言素语,却是字字可以掷地。 三皇子的眼角微微一眯,正欲说话,却不料大殿里蓦地传来了“砰”地一声巨响。 众人皆惊,循声看去,却原来是四皇子不小心碰翻了鼓凳,弄出响动。 “四皇弟你也真是的,吓人一跳。”二皇子抚着心口笑道,很有种要把殿中气氛缓和一番的意思,又转向三皇子道:“三皇弟还是莫要玩笑了,说正事要紧。” “此言甚是。”中元帝终于有点不耐烦了,也不去看那几页口供,只看着三皇子皱眉:“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平白无故地,扯上你皇妹妹做甚?” “启禀父皇,儿臣斗胆,要向父皇揭开一件秘事。”三皇子蓦地撩衣跪下,以头触地,语声沉而有力:“正因为淑仪夫人之死,才叫儿臣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故此召集众人前来,便是要当众揭穿这个秘辛。好教父皇知晓,这个秘辛,与汾阴桓氏息息相关。” 中元帝本就不虞的面色,飞快地沉了下去。 他拧着眉头看向三皇子,似是在探究他这话的真假。 三皇子略略抬起头,胸有成竹地回视于他。 中元帝神色微动,想了想,便向旁一挥手。 恨不能把眼睛耳朵全都捂起来的邢有荣,见此情形,直是如蒙大赦,立时带着一应宫人退去了殿外。 大殿中再无一个外人,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了三皇子的身上,每个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 既然事涉桓氏,则此事便不再是旁人能够置喙的了。 二皇子将身子坐直了些,嘴巴却是闭得死紧,再不肯多说半个字。而满脸病容的太子殿下,此时亦是面色沉凝,蹙眉看着三皇子,眼神倒还平静。 三皇子转头环视,见众人俱皆在看着自己,他俊雅的脸上,微微闪过了一抹得色。 “启禀父皇,儿臣要说的这件秘辛,乃是桓氏设下的一个大阴谋。”他向前膝行数步,两手拄着地面,面色越发郑重:“这阴谋因种种机缘巧合,竟是绵延了十余载,而这阴谋的主使者之一,便是……” 他陡然停住话声,反手一指,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四个字:“晋陵公主!” 寿成殿中,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 中元帝的脸上,此时已是布满了阴云,抚着金冠的手亦放了下来,摩挲着龙椅的扶手,看向了秦素。 那一刻,他的眼底深处,涌动着深深的猜忌。 秦素依然面色沉静,端着茶盏的手亦极稳,浅啜了一口茶。 茶香清浅,一如这殿中缭绕的淡香。 若非被人指控在前,秦素甚至觉得,今晚的寿成殿,比往日更叫人怡然。 第947章皆已亡 此时,三皇子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不紧不慢地,仿佛在叙述着一个故事:“此事,还是要从淑仪夫人的死说起。淑仪夫人死后,儿臣与几位皇兄皇弟细加探查,却叫儿臣查出了一件奇事,便是那重伤未愈的宫人——阿栗。” 他将声音放得很慢,似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据令史验看伤口得知,在诸死者之中,阿栗是第一个被刺的。儿臣彼时并没太在意此事,只是因阿栗生还,便又顺着她的来历往回追溯,却是叫我查到,原先在秦家服侍皇妹妹的那些仆役,到如今几乎都已经……死绝了。” “此话怎讲?”中元帝问道,猜忌的眼神再度向秦素的身上绕了一绕,“什么叫都死绝了?” 三皇子挪动了一下身子,沉声语道:“父皇请容儿臣细细道来。儿臣察知,从中元元年而始,在秦家服侍皇妹妹的,乃是一对夫妻,分别叫做阿福与阿妥。中元十二年秋,在皇妹妹离开连云田庄重返青州的当晚,这对夫妻便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几乎尸骨无存。” 三皇子的语声在大殿中回荡着,整个寿成殿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连中元帝都在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 纵然是跪伏于地,可三皇子的脸上,却涌出了一阵欣喜。 他第一次有了种被人重视的感觉。这绝非他担着的那个不入流的光禄大夫才能得来的。 他不由越发放慢了语速,继续说道:“除了这死于大火的夫妻之外,另有一个叫阿豆的使女,也是从小跟着晋陵公主的。可巧合的是,还是在晋陵公主离开连云前的那段日子,这个叫阿豆的使女便失踪了,从此后音信全无,就像是这世上根本没这个人。” 中元帝摩挲扶手的动作顿了顿,像是听得有些不耐烦,眉心微皱:“不就两个下人么?死了便死了,有何紧要?”停了停,又将手一挥:“起来说话。” “谢父皇!”三皇子似是喜极,这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亮,起身后又躬身向上:“父皇见谅,这事儿的时间拖得很长,必须从头说起,才能听出其中意味。” “罢了,你继续说。”中元帝淡声说道,阴鸷的视线再度扫过秦素。 秦素还是方才的模样,只是没再喝茶的,而是安静地坐着,眉眼间不见忧怒,唯有一派宁和。 仅是这般从容的气度,满座中人倒也觉出几许不凡来。 三皇子面带得色地看了看她,勾唇一笑:“除了阿豆与那夫妻二人之外,上京地动那日,皇妹妹的贴身使女阿谷被乱石砸死;其后,皇妹妹自上京回到秦家,结果,就在她去九霄宫清修之前,曾在上京服侍过她的一个叫做阿葵的使女,却是落水而亡;再其后,皇妹妹于九霄宫中清修,原先曾服侍过她的另一个贴身使女——锦绣,便也在这期间失了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到这里,他将视线往四下里扫了扫,结语似地说道:“至此,皇妹妹身边仅剩的唯一一个知根知底的使女,便只有阿栗了。至于现在皇妹妹身边的宫人,多是上京地动之后从秦府各处的田庄调来的,她们对皇妹妹所知所晓,根本比不上死去或失踪的那几个。” 满殿寂然,诸皇子的视线在三皇子与秦素的身上轮流地打着转儿,其中的大多数人,都露出了沉思与揣度的神色。 大户人家死几个仆役并不算什么。只是,被三皇子这样单挑出来一说,秦素身边仆从的死亡或失踪,便显得有点反常了。 秦素敛眉看着身上的红衫,心底忽然一片清明。 那一刻,那些疑问与不解,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一刻。 那个瞬间,她的眼前似又浮现出了九霄宫的那一晚,那个叫阿烹的黑衣人,先杀锦绣、后刺阿栗的情形。 看起来,由始至终,这些人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除去所有对秦素知根知底的人。 纵然她并不明了他们这样做原因何在,但很显然,前世今生发生在她身边的诸多怪事,如今已然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 “照你这般说来,晋陵身边的仆役,都是死于非命喽?”中元帝阴沉的语声响了起来,如森然的风,拂过大殿。 三皇子向他躬了躬身:“是,父皇。据儿臣查到的线索,皇妹妹身边一众仆役之死,绝非偶然,而是被人有意识地用各种方法除掉了。” 中元帝没说话,唯阴冷的眸光扫向了他。 三皇子心底颤了颤,不敢再卖关子,连忙说道:“依儿臣所见,那人除掉这些知根知底的仆役,其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让所有了解皇妹妹底细的人,半个不存。”他说着便又指向了那叠口供,说道:“除却这些仆役之外,秦世章当年的死,只怕也不是意外。这口供里头亦有记载。” 中元帝沉着脸看了看口供,视线蓦地停在了第一页的某处,面上划过了一抹震惊:“果然如此?” “是,父皇。据儿臣推测,秦世章应该也是被人陷害至死的。”三皇子往旁踱了一步,语速放缓:“而那个神秘人之所以要把所有知晓皇妹妹根底的人都除去,其中原因也不难猜,那便是:让皇妹妹顺利进宫,从一介卑贱的外室女,摇身一变,成为万人瞩目的公主,以便……” “且慢。”一个声音陡然打断了他。 众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说话之人,竟是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太子。 一见是他站了出来,场中诸人无不心下了然,虽不曾言明,但每个人的神情上却都带出来了几分。 既然三皇子此前一口咬定,这阴谋不仅与桓氏有关,亦牵涉到晋陵公主,则与桓氏始终站在一条线上的太子殿下,自是不能坐视。 此时开口,却是正当其时。 “太子殿下这是有话要说?”三皇子带笑不笑地看着太子,面上有着一丝玩味。 第948章抚华胜 太子殿下轻咳了几声,微带喘息地道:“三皇兄说来说去,终不过只是‘据你推测’、‘据你猜想’罢了,你说皇妹妹杀了人,人证何在?物证何在?” 三皇子闻言,神情微滞。 “还有身份真假一说,亦是莫明。”太子殿下的语声继续传来,沉着而又清晰:“若是单凭那几个仆役以及三年前便身故的秦世章,便要指证皇妹妹有欺瞒之罪,吾以为,还是欠考量了。三皇兄立功心切,未免操之过急。” 到底是太子殿下,一开口就拿住了三皇子话中的漏洞。 的确,从开始到现在,三皇子说的始终都是他的猜测,却没有一点实质上的证据。 众人的视线,此时便又都转向了三皇子,看他如何应对。 三皇子温温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太子,而是转向了中元帝,揖手道:“父皇,儿臣正要将人证带来,父皇瞧着,是不是现在就把人叫过来?” 中元帝微带不喜地看了他一眼,语声微凉:“既是有人证,为何不早说?” 三皇子心下凛了凛,连忙陪笑道:“父皇恕罪,因先要将前因说清,才能引出后面的人证与物证,故儿臣一开始便没有……” “罢了罢了,快去把人叫上来吧。”中元帝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面上微带不虞。 三皇子再不敢多话,提步走去殿门,向守在那里的邢有荣说了几句话。 邢有荣一时却是不敢应下,回身往殿中看了看,便瞧见中元帝向他挥了挥手:“你照老三的话去做。” “诺。”邢有荣应了一声,便躬着腰退了下去。 三皇子缓步回至殿中,向着中元帝深深地行了一礼:“父皇,趁着人证未至之前,儿臣还有件事要说。” 中元帝“唔”了一声,皱起了眉:“老三,勿要再故弄玄虚。” 三皇子恭声应了个是,便行至了众人围坐的中间位置站了,面朝中元帝说道:“父皇,儿臣因着要细查皇妹妹的来历,这一来二去的,却是查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而这个消息,只怕在座的大多数人,是头一次听说。” 言至此,他故意停顿了片刻,似是为了让诸人都能听得仔细,方才续道:“儿臣查出,便在元年之时,流放辽西的桓家,被人偷走了一个女婴,而这个女婴,正是桓氏最小的女儿——桓氏十三娘。而巧的是,十三年后,亦即是中元十三年的夏末秋初之际,桓家的这个十三娘,却是找到了。” 此语一出,满座皆静。 然而,再下个瞬间,便有轻微的吸气声响了起来。 三皇子转身往旁看了看,目中再度划过了一抹得色,不紧不慢地道:“想来诸位也都听出来了。的确,这事说来也真是巧得很。因为,皇妹妹被人发现公主身份的那一年,也正是中元十三年。而更巧的是,桓家找到的这个十三娘,也正是流落在江阳郡的青州城。说到这里,诸位只怕不免要想,怎么竟会这样地巧,流落在外的晋陵公主,竟然与桓氏十三娘同处一城,且更是在同一年、同一月、同一时刻,各自被亲人找到。这难道不奇怪么?” 大殿中,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是,这死寂却又并非纯然的静,因为,有一些什么正在这死寂之下蒸发着,仿佛只待一个契机,那些东西就要冒将出来,将一切焚烧成灰烬。 此时的中元帝,已然不再去看秦素了。 他垂目望着御案上的那叠口供,眸光如幽幽深井,叫人难以揣测。 “晋陵,你无甚话可说么?”蓦地,他开了口,冰冷的语声如殿外疾飞的雪,刮得人浑身冰凉。 秦素于座中向上欠了欠身,神态很是沉静:“回父皇的话,儿臣暂且无话可回。” “哦?”中元帝抬起了头,冰寒的视线忽如利箭,直直刺向了秦素。 秦素却仍旧一派安然,拂了拂火焰般灼亮的红裙,又抬手抚向鬓边华胜。 直到那一刻,众人才惊觉,今晚的秦素,朱衣如火、金钗如焰,美得格外耀眼。 自进宫以来,她还从不曾穿过如此鲜艳的衣衫,而这样穿着的她所焕发出的美艳,竟叫每个人都有了片刻的眩晕。 那是一种极为剧烈、张扬乃至于狂妄的美,如同燃烧的大火,只消看上一眼,那视线中便似也沾了火苗,“毕毕剥剥”一路烧灼,直灼进人的眼底,再由眼底蔓延至心间。 “启禀陛下,人来了。”殿门外传来了邢有荣的语声。 “宣。”中元帝淡然地吐出了一个字,收回视线,望向了悬垂至地面的重重锦帷,似是在出神。 邢有荣拉开殿门,将两个戴着长幂篱的女子,让进了殿中。 那两个女子一高一矮,因幂篱覆面,并瞧不见她们的脸,只能瞧出高的那个似是年长些,而年幼的那个一身茜裙,衣着精雅秀致,一望而知不是普通人。 陪着她们一同进来的,乃是三皇子身边最得力的大监——金有平。 金有平似是早已得了嘱咐,进殿之后,便不慌不忙地伏地奏道:“启禀陛下,启禀诸位殿下,这两名女子,年长者为青州秦府之大夫人俞氏,年幼者为桓氏十三娘。” 大多数人皆是吃了一惊,或是装作吃了一惊,场中唯一面色不变的人,唯有秦素。 便在金有平说话之时,俞氏与桓十三娘皆是摘下了幂篱,伏地跪拜,礼数很是周全。 三皇子便向金有平挥了挥手:“金大监先下去罢。” 金有平应声退下,那厢中元帝便将身子向龙椅上一靠,淡声道:“抬起头来。” 俞氏与桓十三娘同时抬起了头,俞氏的神情倒还镇定,那桓十三娘却是一副楚楚之姿,娟好的眉眼间盈盈欲语,极为惹人怜爱。 秦素扫眼看去,心下陡然一惊。 那一刻,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下首跪着的桓十三娘,眉眼绢秀,形容柔弱,生得颇为秀丽。 阿蒲!? 桓氏十三娘,居然是秦家德晖堂的小鬟——阿蒲!? 怎么竟是她? 第949章衣华裳 秦素忍不住连眨了几下眼睛,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个据说是孤女出身的小小使女,此刻金钗华服,一扫从前的谨慎小心,宛然一副士女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秦素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只觉得脑中一阵混乱。 此时,桓十三娘——或者说是阿蒲——亦扫眼看到了秦素。 见到她时,阿蒲似乎也很惊讶,眼睛张得大大地,张口就唤了一声“六娘子”,旋即又忙以手掩口,惶惶垂首:“公主殿下恕罪。” 秦素面色微变,心底如遭重击。 二人有一瞬的四目相接,她确定自己没瞧错。 桓氏十三娘,就是阿蒲! 这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前世时,她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件事?甚至连隐堂亦不曾说过桓家的这件秘辛。 难道说,前世时,阿蒲并没回到桓家? 如此一想,秦素的心头又是重重一跳。 她忽然就想起,在她与桓子澄的数次谋面中,他也从不曾提过桓家认回女儿一事。 前世的桓氏,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秦素蹙眉沉思,再也无法保持面上的镇静。 这样的情形瞧在众人眼中,却又有了别一种意味。 “皇妹妹,你识得这桓十三娘么?”三皇子的语声传了过来,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兴味。 秦素的视线仍旧停在阿蒲的身上,神情却是淡了下来,点头承认:“我确实识得的。她原先叫做阿蒲,乃是青州秦氏太夫人身边的一位小鬟。”停了停,又展颜一笑:“没想到她竟是桓府的十三娘,真真是失敬。” “原来如此。”三皇子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忽尔神情一变,锋利的眼神紧紧盯住了秦素:“那殿下可知晓桓十三娘的来历?” 秦素闻言,面色不动,心下却是微微一晃。 “我自是知晓的。”她淡声说道,收回了看向阿蒲的视线,转眸看向了跪在下头的俞氏:“此事还是秦大夫人当年说的,她说,她在白马寺静修之时,在蒲团上捡来了一个弃婴,便是阿蒲,亦是此刻的桓十三娘。” 大殿中先是一静,旋即便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却是剩下的几位皇子在悄声议论。 也不怪他们几个要私下交谈,委实是三皇子今日抛出来的这些消息,不仅惊人、也很诡异,由不得人不去议论思忖。 “她二人,便是人证?”中元帝将手指点向御案,目光阴沉。 三皇子忙躬身道:“回父皇,她二人的确是人证,尤其是这俞氏,乃是极为重要的人证。” 中元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三皇子便转向了俞氏,和颜悦色地道:“俞氏,你且将你之前的话再说一遍。不要怕,陛下不会怪罪于你的。” 俞氏微垂着头,从秦素的角度看去,只能够看见她的下颌部分。 她的喉头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似是咽了口唾沫,方才很低地道:“启禀陛下,启禀诸位殿下,民妇当年在白马寺静修之时,正是中元元年。那一年,许是天时不好,白马寺外头来了好些讨饭的流民,民妇有时候也会给他们送些吃食。民妇记得,那天民妇起得极早,依照常例走去佛堂念经,却在大殿外头的一张蒲团上,发现了一名被人抛弃的女婴,民妇便将她……收养了下来。” 三皇子边听边点头,此时便问:“这女婴被你发现时,身上可曾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有的。”俞氏说道,语声和婉,然态度却很沉着:“那女婴身上的襁褓虽然破旧,但她的小手里却紧紧地抓着一样东西,我见她抓得极紧,便将她的小手掰开,却见她握着的是一枚很精致的印章,约有人的小指大小,材质似是檀木或是玄漆的,我却是不大分辨得出。那印章上头似是还刻着字。只是,那时候天还有点黑,我也没来得及瞧清,便将女婴抱回屋中去了。” 大殿里安静极了,她的语声虽低,却也仍旧清晰得能让每个人都听见。 中元帝阴着脸,目光并不在任何人的身上,而是直视着前方的殿门。 透过微敞的门缝,隐约可见那华灯之下,细雪飘飞,石阶上似是积了一层白霜。 三皇子的语声此时便传了过来,问的仍旧是那枚印章:“那印章你便没收起来么?” 俞氏慢慢地抬起了头,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蹙眉想了一会,方缓声道:“我记得,我当时是把这印章收起来了。三年后我回到秦府之后,我还曾在妆匣子里瞧见过这印章。当时我便想着,待阿蒲……不,是十三娘子……长大成人,我便将这印章交予她收着。想来那应是她家人留下的东西,她留着也算是个念想。可是,再往后,这印章不知怎么就没了,因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便也没往心里去。” 三皇子点了点头,转向中元帝躬下了身子,语声低沉:“我叫俞氏将那印章画了下来,亦放在那叠口供里了,父皇不妨细看。” 中元帝没说话,只垂目将那纸页翻了几下,便从中挑出一张来,沉着脸看了一会,复又将视线投向了秦素。 秦素还是安坐如仪,原先还显得有些惊讶的神情,此时亦早就换作了平淡。 此时,便闻三皇子的语声又响了起来,问道:“既是知道这印章很可能是那女婴家人留下的东西,为何你竟想不起那印章上头刻了什么字?” 俞氏闻言,面上便有了几许难堪:“民妇愚钝,当时只想着将这女婴养在秦家做个使女,也算给她一口饭吃,不令她冻饿至死,却是没想那么多。到底那……也就是一个使女罢了,民妇……实在有愧。” 她似是极为惭愧,缓缓低下了头,局促地捉着衣襟揉捏着,语中隐有悔意:“民妇真再也没有想到,阿蒲……十三娘子,竟是桓氏走失的幺女。若早知如此,民妇又怎么敢将她视作下人,肯定是要……” 她突兀地停住了话声,似是有些惧怕,身子也瑟缩了起来。 第950章问檀印 中元元年时,桓氏正在边关流放,若是俞氏知晓阿蒲乃罪臣之女,她有没有胆子收留下那弃婴,还是个问题。 再者说,当时俞氏也只是将阿蒲当下人收养的罢了,身为主人,又怎么可能会去关注仆役的私物?她没放在心上才叫正常。 “除之前所述外,那女婴可还有别的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三皇子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处,此时便继续发问道。 俞氏这一回倒是没多想,只垂首道:“有的,女婴的身上有一处胎记,我之前也跟殿下提过。现在……” 她往左右看了看,又着重看向了一旁的阿蒲,面现难色:“大庭广众之下,这些话怕是……不好明说。” “此言甚是。”三皇子立时说道,面上竟还带着几分歉意,向桓十三娘道:“十三娘见谅,我一时却是忘了。” 桓十三娘摇了摇头,语声清亮地道:“殿下太客气了。既是说到了我的身世,总免不了要提及这些的,我省得。”停了停,又微拢了眉心,面带轻愁:“我……也知道我的身世有些离奇,如今还要谢谢三殿下替我解惑,让我明白了许多事。” 虽然仍旧是一副娇弱的模样,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很大方,给人的感觉便也不那么小家子气,还有几分孩子式的天真。 三皇子似是极为欢喜,面容舒展、目色柔和:“冒昧请你来宫中小住,是我的不是。你不怪便好。” 阿蒲连连摇头,笑容娇软:“三殿下说哪里的话,其实是我叨扰了殿下才是,给你们添了无数麻烦,是我要多谢三殿下并谢夫人包容。” “叨扰那是绝谈不上的。”三皇子立时笑着摇头:“有你陪着夫人,她心情好些,我还要谢你才是。” 阿蒲被他说得面色微红,晕生双颊,更添娇艳,羞涩地垂下了头,却是没再说话了。 三皇子似是对她极疼爱,此时便抬头看向中元帝,求恳地道:“父皇,要不要让十三娘起来?她身子娇弱,之前才大病了一场。” 中元帝垂目看向跪在地上的桓十三娘,眼底深处飞快地划过了一些什么,却是没说话,只抬了抬手。 “多谢父皇。”三皇子当即笑道,又展颜看向了桓十三娘:“你且起来罢,父皇准你起来说话了。” “叫邢有荣进来,赐座。”他话音未落,中元帝又说道,语声仍旧很是平淡。 然而,在场的大多数人,此时却皆是一脸的震惊。 中元帝此举,并非简单地对桓氏女示好,而是在暗示着什么。 一时间,诸人看向秦素的视线,变得复杂了起来。 秦素还是老样子,面色平静,就好像三皇子折腾了这一通,完全与她无关。 那厢邢有荣已是小跑着进来,给桓十三娘挪了个座儿,复又退了下去。 桓十三娘屈身向中元帝行礼谢座,随后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了良好的教养。 三皇子向上微微弯腰:“父皇,儿臣还要继续问话,可以么?” “问罢。”中元帝面上的不耐烦已经不见了。 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萧瑟,又似疲倦,抬起手来按了按额角 “是,父皇,那儿臣就继续问。”三皇子说道,又转向了俞氏,继续问道:“既是你不记得那印章去了何处,那么,桓家的人找上门来要人的事,你总该记得罢?” 听得此言,俞氏浑身微颤,不由自主地便将身子缩了起来,似是极为害怕。 “你别怕,说出实情便是。”三皇子好言安慰她道,又转向诸人:“诸位也好生听一听,看看那桓家是怎么‘认’回他们家的幼女的。” 众人见俞氏的神情不似作伪,便都敛了声息,等着她开口。 俞氏面色苍白,启唇道:“回陛下,回三殿下并诸位殿下,那桓氏派人来到秦府时,我已经从青州老宅搬去了平城别院。因我身边服侍的人少,太君姑瞧不过眼,便将她院子里的一些仆役予了我,这其中便包括……十三娘子。” 秦素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此时闻言,心下冷笑。 今日之事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唯一没算到的,只有阿蒲。 然而,反过来想,也正因为有了阿蒲这个变数的出现,却是让她想通了一件事。 那件事横亘在她的心中日久,如今见了阿蒲的面儿,那谜底便也跟着揭开。 说来说去,还是一局。 她微弯了唇,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十三娘成为了别院的仆役,便是在你的手下了,是不是?”三皇子此时便问道,语声很是温和。 俞氏点头道:“是的。正因了十三娘是我那里的仆役,所以,桓氏的人……便找上了我。” 她目中划过了后怕的神情,停了一会儿,方才续道:“那日晚间,用罢晚食之后,我正欲去房中安歇,忽见那房中多出来一个人,却是个全身都裹在披风里、根本叫人瞧不见脸的男子。他甫一现身,立刻就问起了当年我拾到弃婴之事。我……我十分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问他有何事,他就自报家门,说他是桓家的门客,奉命寻找她家丢失的十三娘子,他查来查去,便查到了我这里。” 众人似是皆听住了,殿里鸦默雀静,连一声咳嗽也无。 “因他说得有来有去的,又拿出了桓氏的族徽给我瞧,我便信了他,于是便将拾到弃婴的事情说了。”俞氏的语声絮絮而来,安静而沉着,似乎已是忘记了害怕:“他听了我的话便说,我拾到的那个弃婴,便是她家的十三娘。然后,他便问起了我那弃婴身上的记号。” “他也知道那个记号么?”皇三子适时问道。 俞氏白着脸点了点头:“是的,他知道,且说得没半点错。此前我在讲述时,留了个心眼,没说我是在哪里发现的那女婴。结果他连白马寺都点了出来。我见他说得一点无错,便真的相信他是知晓十三娘的身世的,于是便将十三娘子叫了过来,向她讲了此事。那人见了十三娘后,便像是完全放了心,告诉我说,让我等上几日,他会叫他家主公过来瞧瞧。” 第951章连环计 “哦?”三皇子玩味似地看了看秦素,又看了看太子殿下:“这人所说的主公,是何人?” 俞氏的脸色越发地白,双唇亦微微颤抖起来:“他说的主公,是……是……桓家的大郎君。” 殿宇中,再度变得安静起来。 俞氏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就如同一句诅咒,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微微色变。 良久后,中元帝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俞氏,你见到桓大郎了?” 俞氏连忙垂下了头,两手扶地,颤声道:“回陛下的话,是的,那桓大郎……亲来了一趟青州,将十三娘领走了。” “那是何时之事?”中元帝问道,面色反倒不再像方才那样阴冷,而是一脸散淡。 俞氏立时回道:“回陛下,民妇记得那是前年夏末时候的事儿,大约是在处暑前后。具体的,民妇委实是想不起来了。” 俞氏话音落地,殿中又是一片安静。 说起来,这俞氏言语谦恭、条理清晰,行动间又有一种温婉柔和的感觉,极易予人好感。 听了她的话,中元帝的神情似是缓和了些,温言道:“起来回话罢。” 俞氏连忙伏地谢过,旋即便站起了身。 三皇子此时便上前一步,向着中元帝揖手道:“父皇当还记得,前年的处暑前后,正是晋陵公主被认回之时。可父皇与我们却从不知晓,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桓氏亦认回了他们的女儿,亦即这位桓十三娘。如此巧合,儿臣乍然听闻时,心里是惶惑的,总觉得,这桩桩件件,就像有人经过精心算计,掐好了前后时间,将两件事……同时达成。” 他拖着长音说出了最后一句,一脸地意味深长。 除秦素之外的所有人,此时皆是目露震惊。 好一会儿后,四皇子方才颤声道:“这莫非竟是……狸猫换太子?” 此声一出,满室俱寂。 秦素陡然转眸,冷厉的视线向他身上一转。 四皇子似是自知失言,一语说罢立时便将衣袖掩了口,苍白而温秀的脸上,泛起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狸猫换太子,四皇弟这话却也不尽然。”三皇子俊雅的脸上溢着笑,抬手抚向腰畔的螭纹玉珮,眸光微闪:“依我说,鱼目换珠,还差不离。” 四皇子仍旧维持着失言而惊的神情,怔忡地点了点头。 三皇子便又看向了中元帝,躬身道:“父皇,儿臣斗胆,想要在此时将儿臣的推测,或者不如说是一个离奇的故事,说予众兄弟姊妹听听,不知可否?” “可。”中元帝从口中吐出了一个字,面无表情。 三皇子却是满脸地欢喜,再向他躬了躬身,便转向了众人:“说起来,这个故事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他的语声沉而缓慢,仿佛故意要让所有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十五年前,本朝有一大族,正于辽西边陲受那流放之苦,那时,他们偶尔听到了一个传闻,道说才登基的当朝天子有一幼女流落民间。这户大族听了这事,便动起了别样的心思。这户大族乃是我朝冠族,实力雄厚,他们要调查这些事情,还是很容易的。而几经查访之后,他们终是查知,那落难的小公主却是被好心人收留了,而收留她的那户人家么……” 他转动眼珠往四下看了看,便看向了俞氏,含笑道:“我们便假说那好心的人家便姓秦罢。” 语罢,便勾了勾唇。 众人的视线尽在他身上,此时见他如此表情,有那么一两个人,已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三皇子此时便又道:“这秦氏收留了下了当朝公主,却根本不知其真正的身份,只将其当仆役一般对待。而在查知这件事后,辽西的那个大族,本来大约是想借献上公主之机,立个大功,也好得来大赦之令的。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新帝登基,天下大赦,这户大族却并不在赦免之列。那老族长是个极为精明的角色,立时便明白,在短时间内想要重回京城,却是极难的了,就算拿公主去换,只怕亦换不来回京之机。于是,这老族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想出了一个连环之计。而若依此计,轻者欺君,重者谋逆,却是为我大陈,埋下了一个隐患。” “这……又是从何说起?”四皇子像是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问。 三皇子闻言,便勾了勾唇:“四皇弟请想,那流放的大族明知公主在何处,却不上报朝廷,而是将这消息隐了下来,只想待价而沽,这是不是欺君?” 四皇子微微点头,秀气苍白的脸上是一抹沉思:“这确实算是欺君了,不过,仅凭这一件事,却也远远构不成谋逆。” “诚如四皇弟所言,仅此一事,自不能称之为谋逆。”三皇子接口说道,面上的笑容很是温雅:“所以我才会说,这是个连环计。此计最毒之处,便在于一计双用,可攻可守,委实大妙。” 他卖关子似地停住了话声,举眸四顾,却见中元帝虽然神情淡然,但眼底有微光闪动,显是听得入了心,而其余诸皇子更是一脸地聚精会神。 三皇子心下极是得意,清了清嗓子,再度续道:“守株待兔、待价而沽,此乃这连环计的第一层,其目的么,自然是为了为族中求得最大的利益、获得最大的好处;而这连环计的第二层,那就诛心了。这老族长不只按下公主的消息绝口不提,更是悄悄命族中的一名妾室,带着这个家族才出生不久的一名女婴,按照真公主及其生母一路流落的路线,重走了一遍。这家族幼女本就与公主同年,那妾室的年纪亦与公主生母相仿,如此一来,这计策的第二步——‘混淆’——便完成了。那妾室带着这族中幼女,一路颠沛流离,终是来到了好心人秦氏所在的郡县。因那妾室因生得极美,勾得那秦氏郎主与之结识。那秦氏郎主见她母弱女幼,便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便将这妾室收作外室,而那个女婴,则被他认在了膝下,成了秦氏的外室女。” 第952章柳扶风 三皇子话音一落,所有人的视线,便全都转去了秦素的身上。 三皇子就像是没发现众人的变化,仍是不紧不慢地继续着他的讲述:“那妾室被秦氏郎主收留后不久,便即被那老族长暗中派人灭了口。而那个小小女婴,则进入了秦家,成了一名外室女出身的庶女。至于那位真正的公主,她亦留在秦家,却是长成了一名低贱的仆役。一晃眼间,十余年匆匆而逝,远在辽西的那户大族,终于等来了赦免的良机,那老族长那时候早已仙逝,而其最为疼爱的嫡长孙,却就此生出了更多的心思。” 说到这里,三皇子略微停了一会,复又续道:“彼时正是中元十三年,皇帝陛下因思念膝下爱女,遂悄悄派了一队人寻找公主。这消息不知怎么被那嫡长孙知晓了,于是,他便又想起了老族长当年定下的鱼目换珠之计。他是个极好的执行者,可谓雷厉风行,他提前叫人来到秦家,只说要寻找丢掉的女婴,凭借当初对真公主的了解,竟让他骗得了那户人家的信任,顺利地将真公主认回族中,成了族中最小的女儿;而被当作外室女养着的那个女婴,则顺理成章地被那些寻找公主之人当成了公主,于是摇身成为了大陈最尊贵的女郎,享爱民爱戴、得天子眷顾,可谓万千宠爱在一身。” “真真可叹哪。”三皇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无限感慨,那似有若无的眼风时不时便要往秦素的方向转上一转:“那大族的嫡长孙乃是极有野心之人。他手里扣着真公主,就是以防万一,若是往后再有什么大罪降身,他便可以拿真公主要挟;而他送假公主进宫,亦非单纯地要让自家幼妹享万世尊荣,而是与那假公主里应外合,二人联起手来,意图败坏我朝纲、颠覆我大陈。” 言至此,他猛地收住话声,凌厉的眸光看向诸人,一字一顿地道:“如此行径,若说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这慷慨激昂的语声,让殿中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皆不说话,然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是比言语丰富了许多,其中犹以二皇子最为夸张。 只见他大张着眼睛,来回地看着秦素与桓十三娘,像是恨不能把眼睛摘下来粘在她二人身上才好。 诸皇子之中,唯一喜怒形于色之人,如今也就只有他一个。纵然这与他平素八面玲珑的为人有些相悖,然当此情形下,却也不能说他夸张。 被二皇子这样看着,秦素却仍是面无异色,安坐着喝茶,就如同真的在听一个故事。 而桓十三娘却是满面震惊,更兼被二皇子多看了两眼,于是在震惊之外,她的面颊上,更是升起了两团红云,越显得风姿纤弱,似细柳扶风。 “胡闹!”蓦地,在这诡异的压抑中,殿宇中传来了一声断喝。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转眸,便见太子殿下已是离座而起:“三皇兄现在是在做什么?”他厉声斥道,一派怫然:“什么‘你猜测’、‘你推想’、‘你要说一个故事’……真真不知所谓!三皇兄这是在拿朝堂正事、拿皇族的脸面当儿戏么?无凭无据地便胡乱编造歪曲出一个故事来,攀诬他人。此等行径,与小人何异?” 他本就是病体未愈,此刻又是情绪激动,一番话罢,便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直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一时间,整个殿宇间都回响着他的咳嗽声。 中元帝略带嫌恶地地看了看他,清嗽一声,提声唤道:“来人,给太子换盏茶。” 立在门外的邢有荣高声应是,不一时,便有小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替太子殿下换了盏茶,复又哆嗦着退了下去。 太子的一痛怒斥,直是将殿中的氛围重又变得紧张起来,守在门外的小监一个个全都能躲多远躲多远,唯有邢有荣,躲不得也避不开,只得苦着脸立在门外,一张脸冻得青白,两手缩在袖中,不住地打着抖。 新茶入手,太子却未及喝,而是先向上道了一句“谢父皇”,方端起饮了一口,那阵剧烈的咳嗽也终是渐渐停了下来。 “我儿以为,此事……不可信?”中元帝淡然的眼风,扫向了满脸疲倦的太子。 殿宇寂静,似是连空气都被压得凝实,沉沉按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是暴风雨将至的气息,沉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几位皇子此时皆是束手垂眸,三皇子更是避立一旁,躬身站着,连头都不敢抬。 “若是父皇问儿臣的意思,儿臣以为,此间种种,皆为揣测。” 在这满殿的压抑之中,太子殿下的声音却像是有了一种强硬,突兀而又不合时宜地,响起在众人耳畔。 “哦?”中元帝挑了挑眉,虚飘的视线滑过秦素,旋即便牢牢锁在了太子的身上:“然则我儿以为,此事该当何解?” “无凭无据,虚造所谓的事实,其用意,不过是陷害忠良、冤枉无辜,最终扰乱我大陈朝纲。如此而已。”太子殿下稳稳地说道,虽不曾抬头,然他语气中的坚定,却是所有人都能听得出的。 大殿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吸气声。 太子殿下此刻的表现,委实叫人吃惊。 在中元帝的面前,太子殿下从来都是沉默的、温驯的甚至于是软弱的。为了不引起中元帝的不满,他连母族吕氏都不敢多提,更不敢与拥立太子的桓氏走得太近,只能疏离以对。 而此刻,这个惯是隐忍的太子殿下,却一反常态地跳将出来,与中元帝唱起了反调,这意味着什么,直是不言而喻。 几位皇子低垂的眼眸中,不同程度地闪过了光亮。 “三皇兄先是诬皇妹妹杀人,然,可有人亲见?可有凶器?杀人前后的动向又是如何?三皇兄一概未说,道理何在?”太子殿下继续说道,条理十分清晰:“其后,三皇兄又编了个鱼目换珠的故事,然何以为鱼目?何以为珍珠?三皇兄却始终语焉不详。” 第953章公道话 说到此处,太子殿下略略一停,复又冷笑:“三皇兄,便凭这位俞夫人的一面之词,便能将这天大的罪名落在皇妹妹身上么?” 虽只字不提桓氏,然其语中之意,却又恰恰偏在桓氏的一方。 中元帝没说话,只将视线扫向了三皇子。 三皇子因是低着头,并未察觉到他的视线。而坐在另一侧的四皇子,此时却是抬起了头,看向了太子殿下,皱眉道:“太子殿下所言,似乎也有些强辞夺理。” 秦素略略转眸,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平素总是沉默寡言的四皇兄。 此刻,四皇子苍白而温秀的脸上,是一抹恰到好处的神情,糅杂着对太子殿下的不满、对三皇子的维护,以及对中元帝的孺慕。 若非亲眼所见,秦素很难相信,一个人脸上居然能够同时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且这些表情还毫无不自然之处,就好象这张脸天生就该有着这样的表情,而这个人,也天生就该是这样一个温柔而又有着坚持的人。 秦素眯了眯眼,执起旁边的茶壶,慢慢地为自己斟了盏茶。 滚汤的茶汁生出水汽,在半空中划下了一道弧线,四皇子的话语,亦像是天然地带着几分弧度,温文而雅,全无咄咄逼人之意。 “三皇兄此前已然说了,这是他自己的推断,他并未指名道姓地说出皇妹妹来,太子殿下突然就扣下什么扰乱朝堂的大帽子,我替三皇兄喊一声冤枉。”三皇子的面孔微微泛泛红,神情腼腆,看上去似乎并不习惯于在众人面前说话。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表情,他说出来的话,便显得柔和有理了起来。 似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三皇子沉吟了一会儿后,方再度说道:“再说那杀人之罪,三皇兄话还没说完,太子殿下就跳出来打断了,吾以为,此举亦有失风度。” 太子冷冷地看着他,蓦地笑了笑:“那依四皇兄之见,该当如何?” 四皇子一下子局促了起来,转眸往旁边看了看,见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脸越发地红,连忙摇手道:“这个……我只是替三皇兄说句公道话罢了……若问该当如何,自然是……自然是要听父皇的意思。” 他说着便向着中元帝躬了躬身,轻声道:“父皇恕罪,儿臣失礼了。” 中元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便抬袖拢向了金冠,漫不经心弹了弹手指:“老四也是一片兄弟之心。你们几个能这样互相帮衬着,孤心甚悦。” 太子殿下的神情冷了下去,坐在那里腰背挺直,似是要与无形的什么东西抗衡。 四皇子闻言却似喜极,连脖子都快红了,躬身谢过了中元帝,便又坐了回去,面上的红晕久久未褪。 三皇子此时便又往前踱了几步,面上的得色几乎无法掩饰:“回父皇,将那个故事说出来之后,接下来的惠风殿杀人一案,便也有了合理的说辞了。自然,太子殿下可能又要说了,这皆是我的推测。还请殿下勿急,待说完了我的推测,我自然会呈上证据。” 众人皆不再说话,只表情各异地看着他。 “方才说到,真公主被认回大族做了小女儿,而假公主却进了宫。那么,这里便又牵涉到了一个问题,便是那假公主与真公主的区别。”三皇子一脸怡然,侃侃而谈:“那老族长早就知晓,那真公主的身上,是有胎记的,而像这种天生带来记号,很难找出与之一模一样的来。为了让此计得成,那老族长便要在假公主的身上做出同样的胎记来,毕竟,万一有一日假公主无用,要拿真公主顶上,则这个胎记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话有点绕人,但众人也都听明白了。 先以假公主身上的胎记给真公主做个预备,若有一日用得上真公主,则也能取信于旁人,甚至可以直接说因胎记相同,从而弄错了对象。 秦素安静地听着,茶盏也搁回了案上。 三皇子这番说辞,想必是经过不止一次、不止一人的反复推敲的,因此,无论是时间、细处还是事件大致的脉络,几乎无甚漏洞。 不过,那也只是“几乎”罢了。 即便她这个公主的确假得不能再假,然那个所谓的真公主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在听了三皇子的讲述后,秦素的脑海中,反倒理出了一条极为清晰的线索。 只是,如今还不到她说话的时候。 对方的底牌尚未尽出,若贸然出击,却是不宜的。 此际,三皇子微带得意的语声又响了起来,续道:“当然,在做出假胎记之前,为使此计天衣无缝,那老族长一早便派人潜入秦府,将那枚代表着真公主身份的檀木印给偷了出来,复又命那个携带女婴的妾室,仿着真公主亡母的语气,写了一份遗言,那遗言的内容暂不可考,但很可能是写下了假公主的名字,以此坐实其公主身份,且还钤印为证。毕竟那印乃是真印,而有了这真印留下的印鉴,则这份遗书,便也殊为可信了。其后,找到这遗书与印章之人,自然就会偏离了方向,将视线放在假公主的身上。” 中元帝敛目不语,身上的气息在这一刻却变得极冷。 三皇子觑了他一眼,见他没说话,他便又放心大胆地继续说了下去:“有了这份遗言与檀木印,则假公主便也成了真。其后,妾室被灭口,这檀木印与遗书便随同假公主回到了秦家。这些事其实皆容易,唯一难办的,还是那胎记。因为,那胎记乃是长在身上某处的两粒朱砂痣。这东西极不好作伪,就算粘上个假的,万一掉了却也麻烦。故那老族长便用了个笨法子,先以针刺出血点,再以朱红的颜色浸染,如此经年累月下来,那朱砂痣便也可以乱真了。” “原来如此。”二皇子夸张地点着头,一面侧过身子,似在偷眼打量着中元帝的面色,一脸地恍然大悟。 第954章姑妄言 “二皇兄有何高见?”四皇子再度开了口,语声仍旧很是温文。 二皇子便笑道:“我可不敢说什么高见,只是一点明悟罢了。想来,想要做出以假乱真之胎记,本就是个水磨功夫,没个三五七年怕是做不成的。那假公主的贴身使女想必被收买了,便帮着她做这假的朱砂痣。自然,这些知情者都是不能留的,于是,假公主身边的贴身仆役便总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不是失踪就是死了,是也不是?” “二皇兄高见。”三皇子捧了他一句,复又转向中元帝:“禀父皇,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关于淑仪夫人以及几个宫人的死亡真相了。却说那假公主进宫之后,与一位淑仪夫人极为交好,而假公主身边唯一活下来的、且知晓她根底的使女,亦与淑仪夫人走得极近。很可能是在无意之间,那使女便将朱砂痣可以伪制一事给说了。” 言至此处,他放缓了语速,似是要给所有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续道:“听得此事后,淑仪夫人向来冰雪聪明,立时便联想到了假公主的身上。在此,我尚且不知淑仪夫人是如何知晓假公主身上的胎记的,不过,她久伴君前,又出身于冠族,想必有她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这些也不是难事。总之,在知晓此事真相之后,淑仪夫人却因病被打入冷宫。她本是心思高远之人,自去了冷宫之后,便一直图谋复宠,遂拿此事来要挟假公主,要她想法子帮忙。而假公主受到威胁,自知事败,心下极是惶惶,于是便暗中联络上了那个大族的嫡长孙——也就是她的长兄——请其设法解决此事。” 话说到此处,座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中元帝在内,皆是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三皇子向着中元帝深深地弯下了腰:“儿臣尚有一事要向父皇禀报。便在惠风殿事发当日,有人曾亲眼目睹桓大郎桓子澄出现在惠风殿附近,儿臣请父皇允准,传邢大监进来问话。” 中元帝看了他一眼,目中隐有深意,淡然不语。 见他未置可否,三皇子此时胆子也大了些,便直接将邢有荣唤进来问话。 自然,问话之后得来的结论,也的确越发证明了三皇子的言辞。邢有荣交代说,就在惠风殿事发当天的上晌,他与几位金御卫的首领曾亲眼瞧见,桓子澄出现在了天龙山北麓山道附近,而那条山道,正通往惠风殿。 待邢有荣退下之后,二皇子也不去看中元帝的脸色了,兴冲冲地抢先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委实一目了然。” 三皇子连着说了许多话,似是有些累了,此时便向他笑道:“既是二皇兄都想明白了,吾愿闻其详。” 二皇子便站了起来,面朝中元帝揖手:“父皇,接下来的事情儿臣已然想得清楚,便由儿臣来说罢。” 中元帝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开言。 二皇子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一般,笑得见牙不见眼,躬身谢过了中元帝,遂转向众人,乐孜孜地解说起来:“依我猜测,那假公主与那嫡长孙二人应是暗中联手,借着与淑仪夫人闲聊之机,趁机将淑仪夫人并一应知情的宫人尽皆格毙,同时又收买了宫里一位受宠的妃子并几个宫人,证明事发时公主并不在淑仪夫人的宫中。如此一来,既斩断了一切首尾,又把自己摘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从此后高枕无忧,再不必担心这秘密被人识破了。” “啪,啪,啪”,大殿里响起了清脆的击掌声,却是三皇子抚掌而笑:“二皇兄果然聪明,却是给了小弟喝水润喉的闲暇了。”语毕,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纵然有他二人笑谈作态,然大殿中的氛围,却是比方才还要压抑。 三皇子今日是冲着谁来的,诸人已然瞧得清楚。而叫大多数人吃惊的是,三皇子的目的还不止于此,而是大有借晋陵公主灭桓氏之意。 如此一来,中元帝的态度,便至为关键了。 这到底是灭掉一个冠族的大事,众人自是不敢擅自开口,只看中元帝表态。 中元帝面容淡淡,视线转向一直未语的太子殿下,盯着他看了许久,双眉蓦地一松:“太子可还有什么要置疑的?” 此时的他,面色十分温和,眸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喜意。 太子殿下一眼瞥过,面色骤暗。 他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儿臣还是之前的看法。世人常说‘人言可畏’。何以可畏?因人言者,不知其真伪、善恶、虚实,只听其言,花团锦簇,焉知那繁华之下没有污泥朽木?以儿臣看来,仅凭言语取证,委实难以叫人信服。儿臣以为,还是要看实证或物证,才可取信。” 说到这里,他便转首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俞氏,面上不见喜怒,沉稳地道:“三皇兄此番说辞,紧要的一点便在于公主是真还是假。而这位‘好心’的夫人,依照记忆画下了所谓檀木印,然,那画像清楚么?确实么?那印上镌着什么字,或是刻着什么花纹,皆画出来了么?” 这声音一落,三皇子的面色变了变,却是没说话。 太子殿下也不看他,仍旧面色沉静:“只凭一句不记得了,就要硬生生将檀木印易了主,这根本说不通。在三皇兄的所谓‘故事’中,那檀木印乃是证明公主真假最重要的证据,然这位夫人却偏于此处语焉不详、含糊不清。说难听些,便是随便从街头找个人来问一问檀木印,那路人亦能说得与她一般无二。晋陵公主明珠得返,此事传遍了大陈,那认亲时所用的檀木印,亦是所知者甚众。这位夫人所谓的证词,在我看来,大有水分。” 言至此,他转身面向诸人,眼风微带讥诮:“世人有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吾等众兄弟姊妹聚集于此,所为何来?不过是听了满耳朵的子虚乌有罢了。虚掷光阴、徒耗时间,不过如此。”语罢,拂袖入座。 第955章端雅度 不得不说,太子就是太子,一下子便指出了俞氏证词中最薄弱的一环,且亦将三皇子狠狠地嘲讽了一回。 三皇子说了半天,真正能拿得出手的证据却是一样也没有,更没有直接的证人,唯有俞氏的所谓证词还算有点样子,却也起不到一锤定音之效。 秦素看了太子一眼,心下倒也佩服。 当今世上,见过那檀木印真容的,唯秦素一人而已。就算在前世,见过那印章的人也很有限。而这一世,据秦素所知,因为她这个公主已然被认回皇族,中元帝便没了那么多唏嘘遗憾之情,应该是从不曾将印章拿出来把玩感叹的。 “那位皇子”,一定也不知道檀木印上头刻着哪几个字。 既然他不知道,俞氏么,怕就更不知道了。 秦素以眼尾余光看向俞氏,却见她肃容敛眉,风度端雅,太子殿下的一番言语,并不曾令她有半点异动。 秦素弯了弯眉。 想来,对方手中真正的底牌,还没翻出来呢,所以对方并不急。 这样正好,因为她也不急。 她施施然地拣起茶盏,啜了口茶,耳听得旁边响起了一阵衣带摩擦之声,旋即便是三皇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子殿下若要专意挑错儿,则确实容易。到底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谁又能记得那般清楚?就算有物证,那也是十多年前的老物件儿了,一时半刻之间又去哪里找寻?所剩者,唯有人证而已。” 他一脸诚恳地说着话,俊秀的面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如今还要求得父皇允准,儿臣要再唤二人前来作证。”语罢转向太子,面露温笑:“想来,人证再多上几个,殿下也总会信上一二的罢。” “诚如此言。”中元帝似是很认同他的观点,一面便将手抚向了金冠,懒懒地一挥衣袖:“老三的请求,孤准了。” 那一刻,他的神情堪称愉悦。 三皇子剑指何方,如今已然十分清晰。 而三皇子此举的目的,亦正合中元帝心意。 桓氏,始终是他不得不正视的一个大问题。 此前是,此时更是。 如今,一万精锐尽灭的桓氏,就是只没了牙的老虎,三皇子此时便是适时送上了一顶大大的帽子,这帽子上明晃晃的“欺君谋逆,论罪当诛”八个大字,直叫中元帝打从心底里觉得那么地合意。 汾阴桓氏,是远甚于强赵凶唐的敌手,如卧榻之侧的一柄利刃,让他没有一夜能够睡得安稳。 外敌终究在外,一时间是杀不到皇城里来的,而重返大都的桓氏,才是他郭氏皇朝的心腹大患。 只要将桓氏打掉,并想法子消去另几姓手中的力量,再将士族门阀的爪子剁下几只来,则大陈便会真的改姓郭,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身为皇族的郭姓反倒不在大姓之列,他一个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是处处受制。 中元帝的视线,缓缓地在秦素的身上一扫,唇角微勾。 真真可惜,纵然他以为,眼前这位美艳的公主未必是假,当此情形下,却也只能让她从晋陵公主郭元巧,变成桓十三娘了。 所谓朝局,所谓政治,永远利益至上、输赢为先。至于俗人之间的亲情儿女,谁会在意? “父皇,证人在此。”三皇子的语声传来,打断了中元帝的思绪。 他凝目看去,便见玉阶下跪着一双男女。 此二人皆是一身的素布衣裳,瞧来年纪甚轻,纵然是伏在地上的,二人漆黑的发顶上却蕴出了光泽。 “报上名来。”三皇子和声说道,却也有几分潢潢威仪的味道。 “草民秦彦柏(民女阿葵),躬请天子圣安。”跪在地下的男女齐声说道,看上去倒像是有人教过的,礼数并不算寒碜。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秦素弯着的眉眼,又向下加深了一些。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底牌了。 很好,很合她的心意。 中元帝却是没去管她的表情,只淡淡扫过这对男女,“嗯”了一声,微蹙了眉:“这两个又是什么人?为何有一人姓秦?” “父皇圣明。”三皇子恭维了一句,俊面微垂:“启禀父皇,这秦彦柏便是青州秦氏三郎君,当年与秦氏六娘乃是兄妹关系。前年秋时,汉安乡侯长子怒闯秦府,亲手杀了秦彦柏的胞妹,断去了秦彦柏一条手臂。秦彦柏便被秦氏报了病亡,从此流落异乡,苟且偷生。” 他充满感情的语声因大殿中回响着,几多感叹、几多恻然。 众人看向秦素的眼神之中,再度有了几许莫名的意味。 三皇子此时便又道:“至于这叫阿葵的使女,不知父皇可还记得,儿臣之前说过,当年服侍皇妹妹的那些贴身使女大多是或死或失踪,而这个阿葵,当年亦是服侍皇妹妹的,后来落水而亡。因她死的时辰不吉利,当时她便被秦家仆役抬去了乱葬岗。” 听了这话,中元帝尚未开言,一旁的二皇子又凑了过来,眼冒精光地看着三皇子:“哟,那她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过来了?”说着又向阿葵身上打量了几眼,目中隐着疑惑。 三皇子便笑道:“这阿葵原本并没死,只是暂时闭过气去了,在那乱葬岗上被冷风一吹,她便醒了过来,也算是逃得一命。” 二皇子“啧啧”了两声,上下打量着阿葵,直接问她:“阿葵,你且说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又为何会与你家三郎君在一处?” 阿葵闻言,立时身子轻颤,似是非常害怕,一时间竟是没说出话来。 三皇子见状,便向俞氏使了个眼色。 俞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移步走到阿葵身边,柔声道:“阿葵,你莫要怕,你且瞧瞧我是谁?” 阿葵怯怯地抬起头来,看了俞氏一眼,蓦地张大了眼睛:“大……大夫人?” “便是我。”俞氏笑道,语声十分温柔,又指向了坐在一旁的阿蒲:“你再瞧瞧那是谁?” 阿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睛立时张得更大了,脱口而出道:“阿蒲!” 第956章谢天子 “她现下不是阿蒲啦,她是……”俞氏顿了顿,似是有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迟疑了片刻后,方柔声道:“你……只唤她一声女郎便是。” 毕竟这真假公主之说还没坐实,俞氏这说法也算合宜。 阿葵惊疑不定地看看俞氏,又看看阿蒲,旋即她便又看见了另一头坐着的秦素,更是万分震惊,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白得跟纸一样。 三皇子微俯了身子,尽量放缓声音道:“阿葵,你且将你如何逃生之事,细说一遍。” 阿葵的身子再次颤了颤,低下了头,好一会儿后,方才用一种微带着颤音的语声,细细地道:“民女……民女在乱葬岗醒过来之后,因怕被责骂,就……没敢回秦家。因民女在服侍六……公主殿下之前,原就是三郎君的人,所以民女就悄悄地给三郎君……送了信。三郎君怜民女死里逃生,便将民女安置在了平城的别院,那地方……那时候没什么人住,空得很,民女便藏在了那里。后来,三郎君离开了秦氏,便带着民女来到……来到了大都。” “原来如此。”二皇子与三皇子同时点了点头,二皇子复又看了看一旁的秦彦柏,调笑地向阿葵道:“你这使女,你家郎君倒是待你甚厚。” 阿葵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局促地扭动着衣襟,轻声道:“回……回殿下的话,郎君对我……很好的……” 她红着脸将头垂得低低地,已是害羞得说不出话来了。 见此情形,太子殿下的眼角张了张,遂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这二人既是人证,却不知他们能证明些什么?” 三皇子忙将手敲了敲额头,苦笑道:“这一说起话来,便忘了正事了。”语罢他便转向了秦彦柏,面含温笑:“秦三郎,你且将你的证词说来。” 秦彦柏抬起头来,坦坦荡荡地四顾而视,复又垂首伏地:“草民形容不整,失礼于陛下并诸位殿下,草民万死。” 不得不说,在这大殿之上,这位秦家庶子的表现,委实称得上镇定如恒了。 众人此时皆是微带讶然地看了过来,中元帝更是一脸兴味,将手挥了挥:“恕尔无罪。” “谢天子。”秦彦柏似是情绪很激动,语声微有些发颤:“草民一朝得见天颜,心绪难免起伏。天子神威,果非草民等凡人经受得住的。能够伏于天子脚下,草民实是三生有幸,便是现下立时死了,亦死而无憾。” 这马屁委实拍得不大高明,然却胜在他语出真诚,听不出半点阿谀之意。 中元帝的心情本就不错,此时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你这小子倒也有几分聪明,很会说话。” 秦彦柏不卑不亢地说道:“谢陛下隆恩。草民此刻所言,句句皆是肺腑。我大陈有陛下龙威庇佑,定会昌盛万代。草民在此恭祝陛下子子孙孙,永世不衰。” 这话越发说进了中元帝的心坎里去,他不由纵声大笑起来,那一刹,他愉悦的笑声好似激起了回音,在殿中连绵不绝地回响着,半晌未息。 细雪轻飞,风色浅浅,这样的冬夜,似乎是很容易叫人欢喜起来的,一如此刻开怀大笑的中元帝。 而当这笑声被夜风拂散之时,那皇城外的德胜门大街,亦是满街的欢笑。 行人接踵、车流如织,那踏雪游玩之人,直是将这雪夜装点得分外热闹。 时人重风雅,扫雪煮梅花。 泗水关大败的消息,终究未能扫尽大都城骨子里的温软秀雅,而这场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更是令这风雅有了宣泄之处。 德胜门大街上的各酒肆茶楼,此刻皆坐满了宾客,而那些没有铺面的摊贩亦齐齐出了摊,卖蒸饼汤饭的支着桌椅、挑着灯笼,卖绢花脂粉的擎着捧盒,更有卖花少女,携上几枝早开的梅花,沿街叫卖。 一时间,酒香、茶香与花香混杂一处,似是连飞降的雪花,亦沾染了这尘世的气息。 便在这满街繁华之间,亦不乏有一些不大合谐的身影,比如——乞丐。 便在离着“乐天居”酒楼不远的短巷中,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缩着身子、拢着衣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戒备地左右看了看,旋即没进了人群。 这男子看来已经流浪了许久,身上的衣裳东一条西一根地悬着,满身皆是脏污,整张脸也冻得青紫青紫的,几乎看不出五官来。 见他走了来,路人皆是躲得远远地,行经的小娘子更是一个个捂鼻掩唇、满脸嫌恶地快步逃开,生怕被他弄脏了衣裙。 那男子挪着一双冻紫了的光脚,蹒跚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蓬乱的须发上落着雪珠子,好几次摔倒在地,他都是拼了命地挣扎起来,朝着东城的方向而去。 就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他终是来到一条铺满了青石的小巷。 小巷幽静,巷弄中并不见人影,唯一扇漆黑的小门严严阖着,门上是一盏擦得锃亮的铜灯,光晕细细,照出雪片纷飞。 那男子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周遭无人,遂蹑足行至了那扇小门前…… 今日恰逢九叟值宿,他一早就烧好了烫脚壶,预备早早上榻睡个好觉。 “你且别急着睡,还有几个毛头小子没回来呢。”打更的七叟还没到当值的时候,此时正挨在炉边取暖,一面还打着呵欠。 九叟转念一想,便记起来了这事儿,遂坐在榻上用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那起子捣蛋鬼,专要在这时候买酒吃,一会儿看我不骂死他们!” 七叟闻言便笑着拿手指他:“你就这会子嘴狠,一时人回来了,给你两口子黄汤吃吃,你就又笑嘻嘻地由得人来人去了。” 九叟被他道出心事,讪讪一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那肚子里的酒虫翻腾得厉害,咂嘴道:“这起子夯货也不知挑个时辰,大雪的天儿往外跑什么,嘁。” 第957章红鲤珮 口中虽是如此说着,九叟的脖子却伸得老长,从门缝处看向了那道关严了的角门,喉头上下滚动着,也不知是不是在想象中咽下了那清亮的酒汁。 正当此时,外头忽地传来了几记拍门声。 九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忙不迭地趿了履,推开了房间的小门,几步便走到角门前去拔门铨,口中笑骂:“我把你们这群没长眼的东西,就知道搓磨我老人家,一会子没两口好酒吃我可……” “哐当”一声,他话未说完,那门便被人推开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一头便撞了进来,乌黑发紫的两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喘着粗气低吼:“快!快!带我去见父亲!快!” 九叟吓了一大跳,忙要挣开他,一面便高声叫骂:“晦气!哪里来的乞儿,看我不叫人打断你的腿!” 他一面骂一面挣扎着,那七叟此时也上来帮忙,两个人合力就要把那男子往外头推。 那男子赤红着一双眼睛,下死力抓着九叟的胳膊,一面压着声音狠狠地道:“我是二郎君!我是二郎君!尔等还不快快噤声!” 两位老叟齐齐一愣,旋即那七叟便跌足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着那男子,一口啐在了地上:“你若是二郎君,我还是郎主呢。胡说甚么混话!”说着便又与九叟将他往外推。 那人又急又怒,蓦地从怀里拿出个东西来,举到他们面前,压着声音怒道:“张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何物?” 他的声音阴冷而狠毒,直叫人听着浑身发凉,两叟皆是一抖,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去看他手中之物。 这一看之下,九叟脑瓜顶上当先便冒出了满头的汗。 “红鲤……红鲤珮……”他话都说不利索了,抖着手指向那男子手里的东西,胳膊肘拐在了七叟的身上:“你……你瞧……你说是不是……” 七叟原本还没当回事,可当他看见那枚玉珮之后,他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男子手中拿着的,正是他们家郎君人手一个的红鲤珮。 那是整拿块的血玉精雕而成的玉珮,价值连城,府中郎君不论嫡庶,人人皆有,他们这些仆役别的不认识,这玉珮却是时时可见的。 “你……当真是……二郎君?”九叟颤声问道,不由得凑上前去仔细去瞧那男子的脸,一旁的七叟连忙将灯笼挑了出来,二老四双眼睛,俱皆凝在那男子面上。 就这般细看之下,却是越看越觉得那人与他家二郎君极像,那眉眼、那轮廓,尤其是那双微有些上挑的阴鸷眼睛,正是他家二郎君! “我的个天爷爷!”七叟一屁股坐在了地下,灯笼也给扔了,浑身抖若筛糠,说话声儿都岔了:“二……二郎君……您怎么回来……您不是在泗水……” “别磨蹭!快……快带我去见父……父亲。”见终是被家中老仆认出,江二郎一直绷紧的心弦,终是放松了下来,一时间只觉得天眩地转、手足酸麻,“扑嗵”一声便跌坐在了地上。 “是……是……我去叫人!”九叟终是清醒了过来,哆嗦着腿脚就要往回走,却被江二郎一把拉住了。 “噤声,别惊动……旁人……”他的语声十分虚弱,却仍旧挣扎着坐了起来:“叫几个妥贴的人……来……抬兜子……快……” 这断断续续的吩咐,两叟皆是听得清楚,九叟忙上前扶起了他,殷勤道:“我先扶您进屋暖一暖。” 七叟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灯笼:“二郎且等一等,我这就去请大管事。” 他二人本就是当老了差的,此时定下心神来,倒是分工明确,七叟挑着灯笼疾走而去,那厢九叟便扶着江二郎前往房中。 说来也就是巧,便在这个当儿,那角门外头又嘻嘻哈哈跑来二人,却是两个青衣小厮。 他二人本就出门打酒去的,与这九叟也早就约好了时辰,此时见角门开着,其中那生了双圆眼的小厮便笑了起来:“九叟倒是醒觉,提前就把门打开了。” 另一个眉间长了颗朱砂痣的小厮便笑道:“九叟快来,给你带了好东西。” 二人说笑间便跨进了门,瞥眼便瞧见九叟扶着个乞儿往屋里走,二人皆是吃了一惊。 那圆脸小厮便提声问:“九叟,这是什么人哪?你怎么就这么往屋里带?” 九叟神情一滞,旋即便撑出个笑脸来,回头打着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这人晕倒在门前,瞧来可怜得紧,我老人家发发善心,给他吃些东西,一会儿就把他弄走。” 那圆脸小厮闻言,便掩了口鼻,皱眉道:“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府里带,小心大管事罚你。” 九叟便笑着告饶:“只此一次,再不会有下次了。”又故意虎起了脸:“你们偷溜出府就是小事了?敢得罪我?我老人家一个不高兴,大家一起吃板子!” 那圆脸小厮转转眼珠,便笑道:“好,我不将此事告诉人,可今儿的酒也没你的份儿了,你服不服?” “你个小行货子,真会挑时辰!”九叟骂了一句,却终是把江二郎扶进屋中,掩好了门。 暂时安置好了这一切,他便又出了屋,瞪了那圆脸小厮一眼,微怒道:“罢了,今儿且便宜了你们。”说着便上前将那角门也关了,落了栓,又回头道:“阿庆、阿祥,你们两个给我记住了,下回可不能落下我的份儿。” 那叫阿庆的圆脸小厮得意地一笑:“下回是下回。没准儿下回就不是九叟守门儿了呢。” 这话自是又引得九叟一阵骂,二人打牙撂嘴地斗口,倒是热闹得紧。 此时,这二人都不曾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笑而不语的阿祥,面色有些异样。 就在方才,当九叟将那乞儿扶进屋里时,阿祥分明瞧见,那乞儿的手上,闪过了一道熟悉的红光。 红鲤珮。 那是他们江府小厮从孩提时代起,就被耳提面命的重要物件。 第958章夜遁逃 江府中流传着一句话:见玉如见主。 这红鲤珮,除了江府郎君,旁人绝不可能拿着的。 正因为瞧见了这枚玉珮,他才不着痕迹地备细打量了那乞儿一番,结果却发现,这乞儿的身形样貌,很像是二郎君。 阿祥低下了头,眼中瞬间划过光亮。 此时,九叟已经在赶人了:“快走,快走,一时大管事就要来查班儿了,别叫他第人家逮个正着。” 这话倒叫阿庆警醒起来,忙收了笑,拉了拉默不作声的阿祥:“我们这便去吧。”又轻声叮嘱九叟:“你也小心些,一会儿别叫大管事瞧见你随便把个乞儿叫进来了。” “我省得,你们快去吧。”九叟直朝他挥手。 阿庆便拉着阿祥,二人快步往前行去。 将要踏上转廊时,阿祥忽然停下了脚步,捂着肚子道:“不行,我腹内胀得很,得去趟净房,你先回去罢。” 阿庆不疑有他,一只手扇着鼻子笑话他:“懒驴上磨屎尿多。” 阿祥笑骂道:“你个夯货!好歹给我留点酒,肉你们尽吃便是。” 阿庆笑着应是,阿祥便捂着肚子小跑着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位于江府最北端的北角门,悄无声息地被人从里推开。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闪出了门,一路遮遮掩掩地行过窄巷,直到来到大路上时,方才脚步略停。 当此际,雪下得正紧,街市上十分热闹,说话声与叫卖声不绝于耳,明亮的烛火直映亮了半个天空。 那人放下风帽,张惶四顾,却是被那灯火照了个正着。 正是霍至坚! 此刻的他,再不复往日衣冠楚楚的模样,而是满头满脸的汗,面色惶悚,隐在袖中的手甚至打起了抖。 这种颤抖,直到他拍响了一面简陋的木门时,方才稍有缓解。 那是位于城西的一户人家,在幽细的巷弄之中显得简陋而寒酸,毫不起眼,一眼望去,几乎要与它周遭的民房弄混。 而霍至坚却像是对此处颇熟,此时便立在门前,头上冒着热气,满头大汗,目中的惶急几乎要冲破眼眶。 天色已晚,那屋中的人似已睡去,一时并无人应。 霍至坚没了往常的风度,急急地抬手继续拍门,一面左右四顾,满脸地紧张。 “谁?”门内忽地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一闻此声,霍至坚面色一喜,忙压低声音说道:“是我,阿霞。”一面说话,一面警觉地四下观瞧,面色因焦灼而微微泛青:“出事了!你快些开门!” “吱哑”一声,木门开启,一个生得颇为清秀的少女,提着灯笼出现在了门前。 “霍先生!”一见霍至坚,她似是极为吃惊,忙将他拉了进来,复又伸头往外看去。 雪花如絮,在半空里飘洒,小街前后并无人迹。 阿霞缩回身子,悄悄阖拢了门扉…… 夜色渐深,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上檐角与窗台,染就满城霜华。 位于皇城的寿成殿中,秦彦柏的讲述已经接近尾声:“……从我几次偷听得出的结果来看,公主殿下在秦家时,经常私下与外面的人会面,会面时更是时常谈及桓氏、檀木印、杀人灭口等诸事。彼时我不过一届庶子,人微言轻、自身难保,就算偷听到了几回,我也不敢向外人说,只有几次向我的胞妹吐露过几句。” 他的眼眶渐渐泛红,语声哽咽,目中隐有泪光:“自被秦氏驱逐之后,我时常在想,我与胞妹为何会遭此大难?思来想去,我知道这终究还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偶尔向胞妹说及这些秘辛,胞妹就不会在公主殿下面前露了口风,则我兄妹二人也不会被公主殿下设陷,背上杀人的罪名,更不会被那范大郎当堂辱骂,我胞妹……也不会被……诛杀当场。” 言至此节,他含泪看向了中元帝,颤声道:“终究是天子圣明,将那助纣为虐的范氏灭了族,也算还了我兄妹一个公道。只是,我那胞妹委实可怜,她死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 他哽住了声音,似是再也难以为继,伏地痛哭起来。 这哀哀的哭声,让座中的大多数人都变了颜色。 三皇子暗地里看向中元帝,却见他面色微沉,身上气息犹冷。 他心下有了数,夸张地叹了一声:“可怜,你兄妹二人真真是命苦。”说着话,他的眼风便溜向了秦素,勾了勾唇:“皇妹妹便没想说几句么?到底这秦三郎也是秦家人呢。我日常总听人说皇妹妹念旧,如今故人在此,皇妹妹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殿宇中安静了下来,秦彦柏的哭声亦止了,那满室的岑寂和压抑,在这一刻直是重若千钧,俱皆向秦素的身上压去。 秦素抬起一只春葱般的手,优雅地掠了掠鬓发,盈盈一笑:“此等卑鄙无耻、有辱圣人教诲的斯文败类,请恕小妹我没那等藏污纳垢的胸怀。” “豁啷”一声,三皇子手上的茶盏重重落在案上,里头的茶水溅了他满手。 他转眸直视着秦素,面色阴寒:“皇妹妹慎言。这可是在父皇的宫里,为兄劝你莫要情急之下失了礼数。” “老三你这就不对了。”二皇子适时接口说道,似是为了显示出他对中元帝的坚决支持,他此刻看向秦素的眼神,几乎就是不屑的:“这也难怪皇妹妹会急。若换了是我,只怕也要急出满头的汗来。” 说话间,他又将视线转向了纤弱楚楚的阿蒲,温温一笑:“真正的公主就在眼前,那西贝货可不就要慌起来了?” 阿蒲水眸盈盈,似泫然、似欲语,娇滴滴看向了上座的中元帝,眼中的孺慕与悲伤,几令人失神。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中元帝亦转眸看向了她,微微一笑。 虽无只言片语,然他面上的慈和与怜爱,所有人却都瞧得清楚。 阿蒲的目中瞬间迸出喜色来,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胆怯地看了看端坐如仪的秦素,面色便苍白了起来,目中重又泪光盈盈。 第959章忽反口 “噗哧”一声,秦素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一笑,瞬间便将阿蒲那婉转娇柔、欲言又止的神情,给震出了几道裂纹。 “所谓惺惺作态,儿臣今日算是见识到了。”秦素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中元帝行了一礼,复又直身而起。 中元帝先还慈和的视线,在从阿蒲的身上转到她身上时,便立时化作了冷淡。 “你这是有话要说?”一旁的二皇子暂时接替了三皇子的角色,开始在堂上张扬起来。 秦素没理他,抬手拂了拂缓鬓。 她当然有话要说。 如果说,俞氏的证言还尚有几分可信,那么,秦彦柏说出的每一个字,便皆是谎言。 所谓偷听、所谓秦彦梨的死因,全都是空口白话,无一字实言,其目的么,无非就是要坐实秦素是假公主一说。 为了踩死秦素,这位秦三郎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心下思忖着,秦素面朝中元帝,敛衽一礼:“父皇,儿臣的身上被人扣上了无数罪名,又是杀人、又是欺君、又是谋逆,这罪名一个比一个重。儿臣想着,便是死罪,那刑犯亦有自辨的机会,更何况,这种种罪名压将上来,靠的也不过就是几个不成器的证人所谓的口供罢了,杀人的实证、欺君的实证、谋逆的实证,却是一件没有。儿臣被人指着名字诋毁到了鼻尖儿上,若是不说上几句驳一驳,这出戏光听着三皇兄一个人唱,却也没意思,是不是?” 中元帝的面色微有些发沉。 他大约没料到,秦素居然还有脸说出这番话来。 通常情形下,一个女子被人扣上了这样的罪名,应该是要吓傻了,然后么,哭一哭、求一求,至多是闹上一闹,这也皆是正常的。 可这位晋陵公主倒好,这时候却玩起了不阴不阳这一套,很是出人意表。 此时,秦素已然敛下了笑容,转眸流盼,那双春烟般的明眸,便转到了三皇子的身上:“三皇兄拿出了一堆人证,指名道姓地说我谋逆,此等奇耻大辱,我岂能白白受着。说来却也有趣,三皇兄叫来的这一堆人证之中,阿蒲便算了,这阿葵么,我倒是有话要多问她几句。” 三皇子愣了愣,旋即便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一时几乎失笑:“皇妹妹这是要向阿葵问话?” 秦素点了点头:“正是。我恰有几个疑问,需得她解答。” “好啊,皇妹妹但问便是。”三皇子坐在椅中,一手拄膝、一手扶案,胸有成竹地向秦素笑了笑:“纵然她是我的人证,但我身为皇兄,自然要让着皇妹妹一些儿。” “多谢三皇兄。”秦素作势向他揖手,水眸微一流转,便转出了一室旖旎。 三皇子被这笑容晃得几乎失神,待他拉回心绪时,那厢秦素已然向阿葵说起话来。 “阿葵,你可还识得我么?”她首先问道,语声极为温柔。 阿葵跪在地上沉默地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 秦素似也不需她答话,接着又问:“你家郎君此前所说的那些话,可信否?” 众人一时愕然。 这问题问得简直就是傻。 阿葵与秦彦柏的关系,那就是郎情妾意,这个所谓公主倒还真有胆子,居然跑去问了这么个问题,那不是找不自在么。 三皇子的面上现出了好笑的神情,施施然地端起了茶盏,耳听得一道清脆的声线响起:“回公主殿下的话。郎君所言,无一字属实。” “我就说么……”三皇子喝了口茶,蓦地醒过神来,“噗”地一声,满口的茶水尽皆喷了出来。 “你……你说什么?”他来不及搁下茶盏,也来不及拭去嘴角茶汁,伸臂指着阿葵,声音突然就大了数倍,直震得人耳朵生疼:“你再说一遍!” “回殿下的话,郎君……在撒谎!”阿葵的嗓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然她的态度却是毫不犹豫,语罢便膝行数步,来到玉阶之前,伏地颤声道:“启禀陛下,贱民有话要禀告。请陛下恕我家郎君无罪。我家郎君他……他疯了。”说着她便啜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似是极为伤心。 众人全都呆住了。 他们再也没想到,这个叫阿葵的使女,居然来了这样一出。 秦彦柏的面色连变了几变,垂首看向阿葵,唇角蓦地浮起了一抹冷意。 只是,他却是没说话,而是整肃衣裳、撩袍跪倒,并没急着为自己辩解。 此时,便离阿葵哽咽地道:“自郎君的胞妹身死之后,郎君的情绪便有点不稳,总想着要报仇雪恨。他恨汉安乡侯,也恨公主殿下。只是,汉安乡侯早就死了,而公主殿下却尊贵无比,他根本够不着。郎君是个心思极重的人,自流落到大都后,他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性情也变得古怪起来,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 说到这里,她抬手抹了抹眼泪,语声越发悲咽:“后来,三殿下不知怎地就找到了我们。从那时候起,郎君就整天念叨着什么要把公主殿下踩在脚下,要让公主殿下给死去三娘子偿命什么的,还迫着我与他一同编谎话诓骗三殿下。” 阿葵抬起一双泪眼看向中元帝,泣道:“民女在此发誓,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我家郎君委实病得不轻,满口妄言。我虽没见识,却也知道欺君乃是大罪,自不敢明知故犯,我……我不能为我家郎君作证,我还必须说明实情。只是……我家郎君也是可怜,请陛下看在他疯了的份上,饶他不死罢。” 说罢此言,她便将衣袖掩了脸,轻声哭泣起来,那微带抽咽的哭声,瞬间便弥漫在了大殿中。 三皇子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起身怒道:“好你个贱仆,竟敢当堂翻供,你就不怕受千刀万剐之苦么!”语毕又转向中元帝,急急辩解:“还望父皇莫要听信这贱仆谎言。秦彦柏所说的才是实情,这贱仆临时反口,想来是有人早安排下去的,可恨儿臣愚笨,竟没能早些识破。” 第960章阿物儿 说起来,三皇子也算是有几分急智了,这一番祸水东引却是深得精髓,说话间还不住拿眼睛往秦素的身上溜,就差指名道姓了。 秦素掩袖一笑:“三皇兄也真有趣儿。这分明是你自己请出来的人证,结果人家不敢欺君,说了实话,三皇兄又要把人家杀了剐了,真是不可理喻。索性三皇兄也把小妹我剐了罢,这堂上就你一人独大,旁人说半个不字就是死罪,那你还把我们找来听这些所谓人证物证地做什么?” 三皇子僵着身子,也不去看秦素,只满脸乞盼地看着中元帝。 中元帝垂目扫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这一叹之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纲的意味。 太子殿下目露讥嘲,起身奏道:“父皇,儿臣以为,既然三皇兄的人证里有人说了实话,则此事便大可以商榷了。倒不如先将事情按下,择日再……” “不可!”中元帝厉声打断了他,阴冷的视线在他与秦素之间来回往复,拂了拂衣袖:“此事,今晚必须查明。” 虽是淡然说出口的一句话,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太子的脸色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再不说话,向上躬了躬身,便又重新归座。 大殿中的气氛变得越发诡异,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父皇言之有理,儿臣也以为,此事当在今晚辩清。”秦素带笑的语声传来,轻轻巧巧地便将这肃然破了去。 众人皆看向了她,却见她神态从容,笑得宛若春花绽放,此时更是将衣袖一挥:“阿葵,你且先退去一旁。” 阿葵应声道是,膝行着退去了颇远之处,却是与秦彦柏并俞氏等人拉开了距离。 诸人见状,一时面色各异,却见秦素又笑道:“说来却也是巧得很,近来我受秦家姊妹委托,正查着青州旧事,恰好我手头上也有几个人证,却是能够证明三皇兄口中所谓的公主,到底是个什么阿物儿。三皇兄要不要听一听他们的口供?” 三皇子面色一寒,眼风却是不由自主地投去了某个方向。 虽然这动作也只在刹那之间,秦素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弯了弯眼睛。 果然,这结果与她料想的基本无差,此前她就一直心存怀疑,如今想想,“那位皇子”是他,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耳畔忽地传来了一把柔嫩的语声:“臣女虽无品级,却也是名门之女,殿下出言羞辱,于礼不合、有失法度。‘阿物儿’一词,臣女乞请公主殿下收回,并自省。” 娇滴滴的声音,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黄鹂在唱歌,然那语中之义却又端正坦荡。 二皇子与三皇子皆含笑看向了说话的阿蒲,点头嘉许,中元帝则是淡然地扫了一眼秦素。 秦素仍旧还是方才的样子,面色沉静、神态安然,唇角噙着一抹浅笑:“父皇,儿臣要招人证来洗脱冤屈,请父皇应允。” 却是根本就没搭理阿蒲,直接便向中元帝开了口。 阿蒲的脸白了白,眸含水汽,却又强自忍住,面上露出了一种又坚强、又隐忍的神情,头微微地垂着,优雅之余,更有一种挺秀的风姿。 中元帝的面色再度往下沉了沉。 两相比较,秦素之蛮横肆意,被衬得越发不好看相了。 “三皇兄那边都有人证反口了,父皇可不能总偏着他一个,也得给儿臣一个机会表明立场是不是?”秦素几乎有些狡赖地说道,面上的笑似是撒娇,又有几分蛮横,却又偏偏不叫人讨厌,只觉得似她这般美艳的人儿,就该是这种风姿举止才行。 阿蒲不着痕迹地看了秦素一眼,敛下了长睫,亦敛去了睫羽下微带妒意的视线。 中元帝皱眉沉吟片刻,便开恩似地点了点头,开金口、吐玉言,说了一个字:“可。” 秦素立时笑弯了眉眼,转身便唤来了邢有荣,轻声吩咐了他几句话,邢有荣便躬着腰退了下去。 秦素转向在座的诸人,歉然道:“可能要等上一等,我找来的人证,皆在秦家。” 秦彦柏低垂的脸上,眼神闪烁,身子动了动,似是想要抬头,却又不知因了什么忍住了。 众人自是注意不到这个庶民的动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素身上,太子殿下看向秦素的视线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三皇子的眼睛也一直紧紧盯在秦素的身上,过得片刻,他终是忍不住心下的好奇,开口问道:“皇妹妹一味要找人证,却也只是用来证明……桓十三娘的身份的。仅此一点,又有何用?” 秦素闻言,伸向茶盏的手便顿了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了他:“三皇兄这话问得好生古怪。难道三皇兄说了这一大篇的话,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三皇子瞬间冷下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妹的意思是,三皇兄指我为杀死淑仪夫人的凶手,又道我欺君谋逆,究其根源,不正是三皇兄认定了公主另有其人么?”秦素闲闲捧起茶盏,明眸闪动,几若天上星子:“反过来讲,若是三皇兄口中所谓的公主,根本就什么人也不是。我这个公主,不就又成了真的?” 三皇子怔怔地看着秦素,明显有点被绕晕了。 一旁的大皇子、二皇子并太子殿下,皆是面色古怪,太子殿下更是一脸想笑又抑住的神情。 看着三皇子那一脸的草包样,秦素倒不觉可笑,只想要叹气。 中元帝这几个儿子,可能也就太子殿下还有点人样了。剩下的这四个,真真是无一可堪用。 “三皇兄想是还没明白,本宫便来解释一番罢。”太子殿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玉珮下头的丝绦,语声不疾不缓:“皇妹妹这话的意思是,如果那一位根本就不是公主,则皇妹妹本就是金枝玉叶。而若皇妹妹乃是吾等亲妹,则此前那‘因恐被人抖出真相所以杀人灭口’等一系列罪名,便统统不成立了。” 第961章水晶糕 “多谢太子殿下。”秦素顺势接下了话头,眼尾余光却是瞥见,中元帝已是满脸阴霾。 她心下冷笑,面色却是和缓而温柔的:“三皇兄对小妹的一切怀疑,都是基于对‘桓十三娘才是公主’这一论点的确信。若是小妹将这个论点驳倒了,那么,三皇兄强加在小妹身上的一切罪名,便也会随之土崩瓦解。我这样说,三皇兄可听懂了?” 三皇子终于听明白了,顿时面上一阵红白。大皇子实在忍不住,连连咳嗽了几下,用以掩去笑声。 原本还十分肃杀的寿成殿,被三皇子这个草包这么一搅,那气氛便松快了下来。 中元帝面色阴冷,自龙椅上站了起来,振了振衣袖,高声唤:“来人。” 邢有荣立时飞跑了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什么时辰了?”中元帝离开了御案,向阶下行了两步。 邢有荣连忙回道:“回陛下,将至酉正了。” 中元帝便皱起了眉:“都这早晚了么?” 邢有荣直将腰弯到了地面:“陛下可要宣晚食。” “用不着。”中元帝不耐烦地挥了下手:“下晌才用过些点心,又饮了千岁羹,这时候还饱得很。” 停了一会,他忽地转向了阿蒲,眉眼间一派慈和:“你饿不饿?” 阿蒲直是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陛下动问,臣女不饿的。” 中元帝的面上浮起个笑来,朝邢有荣看了一眼。 邢有荣久在他跟前服侍,立时便明白了这一眼的意思,忙恭声道:“我这就叫人给桓家女郎备吃食去。” 中元帝未置可否,邢有荣等了一会儿,便很知机地退了下去。 秦素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心下莫名有些悲哀。 纵使活过了两辈子,她被长者关爱的次数,加起来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若非她早有准备,今日这一出,怕是就能叫她当场乱了阵脚。 幸好,她不是一个人。 此念一生,秦素冰冷的心底里,终是生出了几分暖意。 邢有荣很快便又回来了,亲自托着个精致的描金朱漆盘子,里头装着两碟子精细的点心。 “一样是水晶梅花糕,一样是水晶山药糕。”他殷勤地将点心搁在了案上,向着阿蒲弯下了腰:“皆是好克化的点心,厨下新做出来的。” 那糕点上冒着热气,一看就知道是才出笼的,那梅花糕色若胭脂、山药糕晶莹剔透,被那热气一蒸,越发地叫人垂涎。 阿蒲羞红了脸,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了中元帝,又是孺慕、又是情怯。这神情衬以她精致的眉眼,有着一种别样的美,着实是难描难画。 中元帝的面色越发慈和,无论眼神还是动作,皆与他往常疼宠秦素时如出一辙。 “吃些垫垫吧,别饿坏了。”中元帝和声说道,眉眼含笑:“孤猜想着,老三那个粗心的,定是没给你提前备点心。” 这话透着股子亲热劲儿,三皇子身上像是轻了几斤,走路都带着飘,乍着胆子腆脸厮缠:“父皇可不能这么埋汰儿臣,儿臣不依。好歹儿臣也辛苦了一场,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找人问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日后论功行赏,儿臣不求别的,但求父皇往后与儿臣多亲近亲近,不然儿臣该哭了。” 他说着便当真苦起了脸,那一身的谄媚简直要腻到骨头里去。 中元帝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勾了勾唇:“是你的终是你的,为父自不会忘了我儿。” 三皇子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恨不能身后生出个尾巴来摇一摇才好。 太子殿下目色微沉,面容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秦素却还是该干嘛干嘛,此刻便支颐坐着,弯了一双笑眼,看阿蒲吃点心。 从前在德晖堂的时候,秦素便觉得这阿蒲乖巧可人,说话行事很讨人喜欢。 如今的阿蒲,在那可人之外,却是又添了一笔优雅。 看起来,她这一年来也没少下苦功,至少吃穿坐卧是很有几分样子了。 唯一可惜的便是,在她的身上,终究少了一分底气,那行为举止之间,便总像是心虚似地不得舒展。 秦素正看得津津有味,忽闻殿外响起了邢有荣的通传声:“启禀陛下,晋陵公主的人到了。” 秦素立时精神一振,那厢中元帝也坐回了龙椅,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还不把人证带进来?” 邢有荣应声是,便推开殿门,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众人抬眼望去,不由皆有些吃惊。 这一行人粗看没什么,可细看便会发觉,那里头居然有个年老的僧人。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中,那一身淄衣显得格外打眼。 那一刻,并没有人注意到,俞氏的面色,似是有了些变化。 她的眼神在那老僧的面上停留了片刻,眸光隐隐,而当她的视线转向跟在那僧人身后一个老妪时,她的面色陡然一白,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向了胸口。 此时,这一行人已然全都向中元帝见了礼,其余人皆是跪在地上,唯那老僧站着。 本朝有僧道见天子可不跪的风习,他这样一站,越发鹤立鸡群。 秦素见状,便含笑道:“归远师父,还是由您开始说起罢。” 这归远便是白马寺的扫地僧,去年在玄都观时,秦素曾与他有过一次长谈,就此知晓了俞氏收养女婴的实情。 因了种种缘由,秦素提前将他请来大都,就是要听他的一段证词。 归远早就知道秦素说的是什么,此刻闻言,合掌诵了声佛号,便将当年白马寺偶遇俞氏母子三人,并她收养了一个女婴的事情说了。 待他说罢,三皇子便眯起了眼睛:“这听了半天儿,我也没听出什么来。”又转向与他唱着双簧的二皇子:“二皇兄可听出什么来了没有?” 二皇子的面上仍旧是往常那惯有的油滑笑容,此时便笑道:“听来听去,就只有一件事没对上,便是那只蒲团。听这老僧的话,那女婴乃是俞氏买来的,并非是在蒲团上拾的,且女婴的家人也全都死了,也就这么点儿区别罢了。” 第962章金蛇卫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秦素闻言,便摇头笑了起来:“二皇兄这话可不对,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事情就算是错了半点儿,那往后的情形可也不一样了。既然这女婴是从人家手上买的,那么,她的家人是谁,就没人好奇么?据我所知,当年公主之母,可是单身携着女婴流落在外的,从没听说过公主身边还有一大家子。” 三皇子面色一僵。 二皇子立时打着哈哈道:“皇妹妹这话也太较真儿了。就不兴那孤儿寡母被好心的人家收留下来,找到了存身之处么?这世上心善的人还是很多的,皇妹妹不要总是以己度人,这样可不大好哪。” 秦素淡淡一笑,并未急于开口。 这是摆明了那一家人死无对证,所以生掰硬扯出了之一通道理。 二皇子如此有恃无恐,不就是摸准了中元帝的心思么? 因为知道中元帝铁了心地要把桓家赶尽杀绝,而秦素这个假公主又是个绝好的由头,所以二皇子才敢这么明着耍赖。 “二皇兄这话,倒也有理。”秦素没去直接反驳二皇子的话,淡笑着说了一句,便回首看向了中元帝道:“父皇,归远师父乃是方外之人,儿臣请他来也是扰了他的清静,如今他话已说完,父皇可否允他先下去?” 中元帝阴着脸看了归远一眼,压着声音道:“来人,找个地方将这归远师父安置起来。” 他这个吩咐显然不是对着邢有荣说的,而随着他的话音,寿成殿中,忽然便多出来一个人。 没有人看见那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众人但觉眼前一花,这个人便立在了中元帝的玉阶前。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后背处拿金线绣了一条盘曲的蛇,那蛇口中吐出鲜红的信子,蛇身下则是一团金色的祥云,栩栩如生。 见了此人,包括太子殿下的诸皇子,尽皆色变。 秦素心下也自凛然。 金御卫蛇卫! 这是金御卫中仅次于虎卫的一支精锐,据说只有百来号人,却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且极擅隐藏与追踪。 难怪中元帝被一大堆子女围着,又有秦彦柏等庶民在前,他也没叫禁军进来,却原来这寿成殿中,早就埋伏着一支金御卫精锐。 想来,这整个寿成殿,应该都是处在金御卫的严密监视之下的。 那蛇卫向上躬了躬身,便回身走到了归远面前。 众人这才发觉,他的面上覆着金色的面具,只露出了鼻子和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死气,黑得仿佛两个深洞。 一众人等屏息静气,尽皆悚然,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归远很快便被带了下去,秦素面色不动,心下却是微寒。 依中元帝的性子,今晚她叫来的这一应人证,只怕都活不过这几个时辰。 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便是她手毫无反击之力,只能坐着等死。 秦素的眼睛里,划过了一痕浅笑。 说来也真巧,她还偏偏就不是那种坐以待毙之人。 她的手里不多不少,刚好有一个还算不轻的筹码。只不知到得那一刻,中元帝这狗皇帝又会是何等表情? 秦素很是期待。 “皇妹妹的证人,就只有那一位僧人么?”三皇子的声音传来,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秦素回了回袖,从袖笼里抽出纱罗来,拭向唇角:“我走神啦,三皇兄莫怪。” “不怪,不怪。”三皇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妹妹走神也是人之常情,换了是我,我也得走神。” 这是在暗讽秦素慌了手脚。 太子殿下咳嗽了一声:“还是听皇妹妹继续说吧。接下来又要找哪位人证?” 秦素颇为感激地向他颔首致意,旋即便笑了笑:“接下来要问的,是胡妪。” 三皇子在人堆里找了找,便指着一个白发的老妪问:“便是此媪么?” 秦素没理他,点手叫了那胡妪过来,和声道:“妪方才一直没敢抬头,怕是不知道这里都有谁。如今便请妪往身后瞧一瞧。” 那胡妪闻言,倒也没显出多么张惶的样子来,抬起头来往回看了看,便又垂下了头。 “都瞧见了?”秦素将纱罗在手指上绕了张。 胡妪便回道:“是,殿下,都瞧见了。” 她的态度倒还沉着,语声虽苍老,吐字却十分清晰。 秦素一脸地饶有兴致,支颐问:“你都瞧见了谁?” 胡妪伏地道:“回殿下,我瞧见了大夫人,还有大娘子。” “是么?”秦素像是十分好奇:“她二人在哪里?衣着样貌又是如何?” 胡妪一字一句地道:“回殿下,大夫人便是那站在东北角、穿着一身老豆绿衣裙的女子;大娘子坐在大夫人身侧,穿着茜色百花裙,发上插带着金雀钗,大娘子的身边还搁着两碟子点心。”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合都扫向了俞氏和阿蒲。 她二人正是一个穿着老豆绿的衣裙,一个穿着百花裙。 只是,这老妪的话却有点叫人糊涂,大夫人也就罢了,这大娘子又是什么意思。 俞氏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阿蒲似是也有些不安,在座椅了挪动了一下。 两个人皆是没说话。 只是,她们不说话,却不代表旁人亦会沉默。 胡妪话音落下,那群跪伏在地下的证人中,忽然便响起了一个声音:“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听此音,俞氏陡然面色大变,目中倏然划过了一抹慌张。 只是,她素性沉稳,这些微色变亦只在须臾之间。很快地,她又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便见被秦素带来的这群证人中,有一个女子缓缓地抬起了头,掀开了头上的幂篱。 众人但觉眼前一亮。 墨眉澈眸、肌肤如雪,秦素带来的人证之中,竟有一位样貌不俗的美人儿。 中元帝与三皇子的面上,同时露出了兴味的神色。 秦素的视线扫过那女子,弯唇一笑:“秦大娘子,本宫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就自己出来了?” 秦彦雅面色微白,齿关用力咬住了下唇,面上却犹带着倔强而又疑惑的神色。 第963章凉夜吟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秦素便向那胡妪道:“妪再回头瞧瞧,可识得此女?” 胡妪回过身去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我没见过这位女郎。” “哦?”秦素挑起半边眉毛,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俞氏越来越苍白的脸,眸子向下弯了弯,问胡妪道:“你方才应该听见本宫叫她秦大娘子了罢?她便是俞氏的女儿,名叫秦彦雅。” “她不是。”胡妪断然地道,再度回头看了秦彦雅一眼,便用力地摇了摇头:“她不是秦家的大娘子,秦家的大娘子,是坐在那边穿百花裙的那一位。” 众人越发糊涂起来,唯有俞氏与阿蒲同时色变。 “满口胡言!”二皇子的语声陡地传来,那冷厉的语声几乎破了音。他将手指向胡妪,张目怒喝:“你这老匹妇,胡唚些什么?那一位乃是当朝……冠族桓氏府中的十三娘,哪里是什么大娘子?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才对。我可告诉你,桓氏可是我大陈冠族,你这老匹妇生了几个脑袋,竟胆敢胡乱攀诬他人?” 这一番话,既似提点,又似威胁,气势颇为冷厉。 然而,胡妪却没有半点动容。 她面向秦素,语声肯定地道:“我服侍了大夫人快半辈子,大夫人膝下的一儿一女,皆是我看着出生的,他们的长相我绝不会认错。青州秦氏大娘子,是那一位。” 她并没回头,然那只布满了青筋与皱纹的手,却是坚定地指向了阿蒲的方向。 “……我糊涂了。”草包三皇子终于用这一句话,证明了他的草包。 他转着脑瓜儿来回地看着胡妪、俞氏、阿蒲以及秦彦雅,只觉得眼睛和脑子同时不够用了,忍不住报怨:“皇妹妹找了这老妪来说了一通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句没听懂?” 此言一出,太子殿下便露出了微笑,秦素亦是笑了起来。 原本她是带着沉肃悲壮之心,如上刑场一般地前来,甚至特意盛容靓饰、一身红妆,以壮声威。 可她却没想,中元帝的儿子里有个十足的傻蛋,倒是将这么一件欺天大事,也给弄出了几分儿戏的味道。 “三皇兄还是先坐着罢,且容皇妹妹慢慢地问。”太子殿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拂了拂袍袖。 如今场中的局势已然十分鲜明,太子与秦素已是天然的同盟关系,而中元帝并二、三两位皇子,则是更为强势的一方,至于大皇子与四皇子么…… 秦素的心底晃了晃,敛下心神,向太子殿下一笑,以示谢意,复又看向了秦彦雅,目中似是带了几分怜悯:“秦大娘子先不必急,待我问完了胡妪,你应当便能听明白了。” 秦彦雅面色发白,焦灼的视线凝在俞氏身上,眼神中隐有期盼,仿佛盼着她开口说句话。 可是,俞氏却一直没去看她,只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彦雅的视线在她身上盘桓良久,终是失望地转开了眼睛,身子也佝偻了下去。 秦素离着她们颇远,将这一幕瞧得清楚,心下却是微有些唏嘘,连带着说话声也变得低沉起来:“胡妪,你且先说说你自己吧。” 胡妪伏地说道:“回殿下的话,我本是秦家长房的管事,是先郎主把我一家子挑上来的。大夫人嫁予先郎主之后,我便被派去了大夫人身边服侍……” “你先等一等。”秦素打断了她的话,向众人一笑:“我先把秦家的情形说上一遍吧,也免得又有人听得糊涂。” 三皇子这回倒是听出来了,秦素这话分明就是说他脑子不好使,他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秦素自不会去管他,三言两语便将秦世宏身死与秦世章兼祧一事解释了一通,理清了这家人复杂的亲眷关系后,她方才向那胡妪笑了笑:“好了,你继续说。” 胡妪应声道是,续道:“先郎主病逝之后,大夫人产下了遗腹女,便是大娘子,取了名儿叫做秦彦雅。因夫人那时候伤心先郎主病故,身子很弱,大娘子在胎里便没怎么养好,生下来只有小小的一团,哭起来也跟小猫儿似地,也不怎么吃得下东西,身量儿长得很慢,到未足周岁的时候,瞧着还跟四、五个月的孩子差不多大。” 俞氏抬起头来看了看胡妪,眼圈儿红了,似是想起了当年的情形。只是,再下个瞬间,她的面色便又苍白了起来,神色间涌出了一丝阴戾。 然而,她却并未多说什么,垂下了头,仍旧由得胡妪继续往下说。 “因那时候府里忙着要给二郎君娶妇,大夫人便执意要带着一儿一女去白马寺为亡夫超渡念经,满三年才肯回来。”胡妪的语声继续响起,诉起当年旧事:“太夫人拧不过夫人,便应下了。当时便是我带着几名老仆,随夫人一同去了白马寺静修。” “这事儿我们都知道了。”秦素轻声地打断了她,视线扫过俞氏时,面色微寒:“在白马寺中,俞氏曾收养了一个小女婴,这期间可有过什么事?” “有的,殿下。”胡妪点了点头,语声迟缓:“便在收养下那女婴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去往净房,路过夫人的寝房时,见那里头像是划过了一道烛光,我以为夫人还没睡,便走到窗前想问问她是不是要人服侍。因那时是夏天,窗户没关牢,我从窗缝里却是瞧见,夫人在拿针扎大娘子。” 殿中的氛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哦?你瞧见你家夫人拿针扎你家大娘子?那你可知道是为什么?”秦素摩挲着手中的纱罗,语声不疾不徐。 胡妪闻言,便摇了摇头:“回殿下,这我可真说不上来。我就瞧见夫人拿针扎大娘子,我吓了一跳,便没敢说话,只伏在窗边儿往里瞧。夫人拿针扎完大娘子之后,便又拿了印色盒儿往那针眼儿上印。大娘子那时候已经一岁多了,还没怎么学会说话,生得很是瘦小,就跟那八、九个月大的孩子一样。她很乖、也很听话,扎得疼了她也不哭,只张着一双眼睛看着大夫人。夫人自己却是哭了,抱着她一直流泪,又说了好些话。” 第964章风携雪蹄花儿和氏璧加更 “俞氏说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太子殿下提声问道。 胡妪应声说道:“回殿下的话,我记得的。夫人当时说‘阿母也是没法子,为了报仇雪恨,只能让我的宝宝受苦了’,又说什么‘我的乖宝宝,阿母会护着你的,等秦家倒了台,等秦家子孙都死绝了,到了那时候,自会有人来带你去那大户人家,你就是那大户人家的女儿了’,然后又哭着说‘秦家早晚要灭门,阿母不能叫你姓秦,只能委屈我的宝宝去做个小鬟。宝宝不要怕,阿母会暗中护着你的。’因那时候夜深人静,夫人的声音虽轻,她的话我却是全都听清了。我……那时候特别地害怕,没敢再往下听,就悄悄地回了房。” 她的语声低且轻,像是有回音一般,萦绕不息。 那殿门微启了一条缝,寒风携着雪片,自缝隙间挤了进来,于大殿中穿梭着,似是将这声音也拂成了一道凉气,吹在每个人的耳畔。 寿成殿中,再度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就算是糊涂如三皇子,此时也是面带异色。 以针扎、再拿印色盒子印染,这胡妪所言,与此前三皇子揣度假公主伪制朱砂痣的情形,完全一致。然在胡妪的讲述中,这做假的人却从所谓的“大士族老族长”,变成了俞氏本人。 跪坐在人群中的秦彦雅,猛然抬头看向了俞氏,目中神情莫辨。 俞氏一直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态,并不见慌乱,很安然,亦很优雅。 秦素瞥了她一眼,心底微哂。 看来,这俞氏也是长了脑子的,或者说,在某些人的提点下,她已然明白了大局的走向,且十分清楚,今日这一局,就是个死局。 秦素会死。 桓氏会死。 太子殿下……很可能也活不长。 于是,在俞氏的眼中,秦素此刻的一切举动,便皆成了可笑而无用的挣扎,她自然不急不慌。 所谓胜券在握,有中元帝这座最大的靠山在,秦素这个失势的公主,就算翻出花儿来,也翻不出天子的掌心。 秦素的眼底有了些冷厉,复又化作浅笑,盈盈眸光转向了胡妪,唇瓣轻启:“胡妪,你接着往下说。” 胡妪应了一声,继续往下讲述:“自那晚之后,又有几次我偶尔起夜时,也碰见了夫人拿针扎大娘子。再往后,我……终是好奇,遂趁着夫人不在,时常地将大娘子的衣裳掀开来瞧。我瞧见,大娘子身上……的有个地方,已经被扎出了红点儿,有时候会显眼些,像朱砂痣似地,但沐浴过后,那颜色就会变得很淡。” “你没去问你家夫人原因么?”太子殿下再度问道,却是在顺着她的话往下诱导。 胡妪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旋即便摇了摇头:“我……我没敢去问。那段日子,大夫人有时候会偷偷地一个人出去,也不知去见谁,每次出门回来,大夫人都要将自己关在屋中,又说又哭又笑地,有些……怕人。又过了几个月,大娘子已然快要满两周岁了,夫人忽然就不允许我带着大娘子了,凡事都是她亲自来,也不叫大娘子见人,夫人把大娘子与那捡来的女婴一同养在膝下,就算出门儿,夫人也会给大娘子并那女婴戴上幂篱。我自是不敢多说什么,只盼着能早一日回府。” 她略顿了顿,似是又回想起了当年在白马寺中的情形,复又续道:“在白马寺呆到满三年的时候儿,大夫人有一日便招了我们这些仆役过去,说是静修已满,该回府了。我那时候真是松了口气,便也忙着准备回府的事情。我记得,那日我去山门下头的玉泉汲水,回去的路上,偶遇了一个头发雪白的居士,他从我身边走过时,身上传来了一阵异香异气的味道。当时我并没在意,只是,我回去之后,在夫人的身上,我也嗅到了同样的味道。从那天起,我就……越发地害怕了起来。” 秦素点了点头,转眸四顾,却见中元帝斜倚着龙椅,面色晦晦明明,也不知他是听进了胡妪的话,还是根本就没听见。 不过,秦素也并不在乎他的反应。 她今日所求的,不过是“明白”二字罢了。 前世的那一笔糊涂账,留待今朝,也总该了结清楚了。 “那再往后呢?你既说了要回府,为何最后却又流落去了别处?我在府中数年,却也从未见过你,这是怎么回事?”秦素又抛出了一串问题,一面说话,一面便将手抚向了发上花树。 胡妪静了片刻,似是被往事所缠绕,再开口时,语声越发地低沉苍老:“总算盼到了回青州的日子,我以为这日子就要到头儿了。可谁想,马车走到大凉山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一群山匪,劫了我们的车马。我们几个仆役被山匪赶在了一处,那山匪拿着刀,挨个儿……挨个儿地捅。我……是头一个,前胸和后背各挨了一刀,我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山崖下头了,前后左右……全是尸首……”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语声微颤,瑟瑟发抖。 “你这老妪,休要胡言!”三皇子早就坐不住了,此时马上跳将起来,愤然语道:“你这话一听就假。前胸后背各中一刀,又落下了山崖,如何得活?难不成你竟是铁打的?” 太子殿下轻咳了一声,拿布巾拭了拭唇:“三皇兄好生性急,怎么不叫人把话说完呢?方才三皇兄侃侃而谈时,我们可不也都听着?” 三皇子怒目而视,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中元帝。 中元帝像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在龙椅上换了个姿势坐着,眉头深蹙。 三皇子见状,立时一脸地窃喜,再转向太子时,语声中便多了几分底气:“殿下既然发了话,那我怎么也得听着不是?” 他笑得很是轻松,拂了拂袖,果然不再说话了。 “妪继续说罢。”太子殿下温言提醒了一句。 胡妪伏在地上应声是,复又续道:“方才有位殿下问民妇为何能活下来,其实,民妇生而与别人不同。民妇的心脏,长在右边。” 第965章尽于此 此言一出,中元帝头一个露出了讶色,其余人等亦皆愕然。 这世上确实也有这种奇异之人,只是众人都没想到,这胡妪便是其中之一,此时自是惊奇。 秦素左右环顾,视线扫过面色沉静的俞氏,又扫过一脸倔强与委屈的阿蒲,最后,仍旧停落在了中元帝的脸上。 “儿臣在此先谢过父皇。”她忽然地便开了口,所言所语,却是与胡妪的叙述并不相及:“谢父皇此时、此刻、此际之不罪之恩。父女情分、缘尽于此。父皇所为,想来……还是疼儿臣的罢。” 款款语罢,秦素站起身来,一身如火的红裳在大殿中明艳着、鲜烈着,似是能灼瞎人的眼。 她向着中元帝盈盈一礼,复又直起身来,平视着这位大陈的君主,淡然道:“儿臣自知来日无多,父皇此刻还能容儿臣把话说完,将事情理清,儿臣拜谢父皇圣恩。” “我儿果然聪慧。”中元帝似凉似热地看着她,抬手拄着下巴,目露兴味:“孤就是想要瞧瞧,瞧瞧你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再多花样,总逃不出父皇掌心。”秦素淡然语道,拂了拂衣袖:“既是父皇暂且不罪,儿臣便继续解开此谜,也好给父皇一个交代,父皇看可好?” “准了。”中元帝懒洋洋地说道,仍旧拄着下巴,眸色渐深,晦暗难辨。 听了这番对话,这殿宇中的大多数人,对秦素倒也有几分佩服。 死到头临,竟然还一心想要掰扯清楚事实,且还拉了这一堆人来垫背,这位公主殿下的心可真够大的。 秦素此时已然归座,继续问那胡妪道:“妪再往下说吧,时辰还早着,慢慢说,不着急。” 胡妪像是已经麻木了,听了秦素的话,便又说道:“那山崖下的死尸,全都是秦家的仆役。我后来大着胆子数了数,加上我在内,一共七人。夫人带去白马寺的人……也就七个,也就是说,所有陪着夫人在白马寺静修的仆役,全都……死了。待数清楚之后,我……我就想起了夫人这段日子的古怪,越发地害怕,也不敢大声呼救。因身上伤口疼得紧,我后来……便又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时,却是躺在了一个猎户人家的榻上,却原来他夫妻二人进山山打猎的时候,见我还有一口气,便救下了我,倒叫我活下了一条命。” 殿中一片岑寂,唯她的语声絮絮响着,听在耳中,颇有几许凄凉:“我养了一年的伤才算好全,等伤好后,我就离开了大凉山。正好那段时间外头又遭了天灾,我出了山就遇见了好些流民,我便混在流民里头,去了与江阳郡相临的汉嘉郡,此生……再也没有回过秦家。” 她慢慢地止住了话声,向秦素躬了躬身。 纵然早知其事,此刻听她所言,秦素心下依旧有些感慨。 这胡妪九死一生,辗转他乡,再不曾归于故里,经历委实凄惨。而她被秦素找到,也是因为秦素从白马寺那里开始查探俞氏当年静修之事,这才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胡妪这个人证。 如今,胡妪的供词,终是让秦素挖出了秦家最大的一件秘密,而有了此番供述,秦家那一盘乱棋,也渐渐地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你说你没回过秦家,那你怎么就能一眼认出你家大夫人并大娘子呢?”秦素缓声问胡妪道:“你之前也说了,俞氏后来都不叫你家大娘子出来见人,如今年深日久的,你如何还能记得她的样貌?” “大娘子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在边儿上,她长的什么样儿,我记得很清楚。”胡妪说道,语声中似是有了几分回忆:“她生得秀气,眉眼精致,打小儿就很好看。刚到白马寺的那段时日,夫人整日念经,大娘子和大郎君都是我一手照看着的。我……拿大娘子当了半个女儿来看的,她的长相,我自不会忘。” 说到此处,她微微抬起身子,用一种更为清晰的声音说道:“就算是化成了灰,大娘子的模样,我也能认得出来。” “这可真是奇了。”秦素笑了起来,引颈看向了人群中面色惨白的秦彦雅,复又转向胡妪:“妪当知晓,本宫在秦家也住过好些年,本宫认得的大娘子,乃是那一位。”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指向了秦彦雅,含笑道:“那一位,才是秦彦雅秦大娘子。而这一位,”她手指微转,转向了阿蒲:“这一位,乃是当年俞氏捡回来的弃婴,在秦家时叫做阿蒲,乃是德晖堂的小鬟。不过如今人家可不再是使女了,而是被桓家认了回去,说是桓家丢了的十三娘。” “他们一定弄错了。”胡妪慢慢地说道,语声虽缓,语气却十分肯定:“那个女郎根本不是桓家的什么十三娘,她就是秦家大娘子秦彦雅,她现在的脸模子与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言至此,她再度回过身去,那双混浊却又不失精明的眼睛,在秦彦雅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良久,方转首禀道:“若是仔细些瞧,殿下所说的这位秦大娘子,倒是有点像是夫人当年买下的那个女婴。” 大殿中安静极了。 胡妪的这番话,将此前三皇子所言,一举推翻。 这结果纵然众人皆想到了,可此刻亲耳听胡妪说来,仍觉有些震惊。 真公主与假公主,真秦彦雅与假秦彦雅,这乱麻一般的线,在胡妪的叙述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场中诸皇子看向秦素的视线里,皆变得有些异样。 凭心而论,胡妪的话可比三皇子的所谓推测有条理多了。秦素应该就是真的公主,而那个桓十三娘,实则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嫡长女而已。至于桓家被偷走的那个女婴,说不定早就死了。 只是,事到如今,实情已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元帝想相信什么,或者说,哪一种结果对中元帝对有利。 第966章还公道 这一局,始终是个无解的死局。 即便真相已然无比清晰,可是,那一份有若实质般的压抑之感,却还是让寿成殿变得寂静且肃杀。 秦素却像是完全不曾感受到这些,举眸四顾了一会,她蓦地便轻笑起来:“既然妪把话说到了这里,那么,接下来,我便要说一说我的推测了。” 她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捋顺思绪,半晌后,方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据我猜想,当年在白马寺静修时,俞氏不知怎么结识了一位白发居士,并与之有了首尾。而此人,很可能知晓一些宫中秘辛。便是从那人的口中,俞氏得知了公主流落在外,在青州一带失去了音信,同时亦知晓公主的身上有朱砂痣。俞氏夫死子残,恨透了秦家,她一心想要让秦家灭门,却又不想伤及自己的孩子。见她报仇心切,那别有用心之人便向她献了一计。于是,俞氏买下了一个女婴,将其家人通通害死,留下这女婴备用,随后便在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刺出与公主一模一样的朱砂痣,每天拿印色盒子印着,慢慢地做出养胎记来。此外,她更将亲生女儿与那买下的女婴放在一起教养,不许她们见外人。那些仆役都要听她的话,自是不会有异议。” 说到这里,秦素心中蓦地一动。 怎么竟会这样巧,俞氏在她亲生女儿身上刺出的朱砂痣,为何会与自己的身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难不成,“那位皇子”还有其他目的? 秦素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心头恍惚得厉害。 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可是,这可能么? 桓氏认女之事,隐堂从未说过,秦素也从没听人议论过。而三皇子此前的讲述,与其说是陈述事实,倒不如说,那是为了扳倒桓氏而生编硬造出来的一套谎言。 桓十三娘回府,这应该是这一世才发生的事,至于桓子澄为何要把阿蒲认回桓府,秦素只能姑且认为,他也是在查明了阿蒲的身世后,干脆将这步明棋放在身边,用以引出“那位皇子”。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头浮起的疑虑,秦素此时又道:“且不论俞氏背后之人是谁,只说此计若要得成,便不能有任何知晓根底的人活着。因此,三年后,在回青州的路上,便有人假扮山匪,将所有跟从俞氏的仆役尽数击杀,灭了一切活口。其后,俞氏便将亲生女儿与那捡来的女婴调换了。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那女婴便摇身成了秦彦雅,而真正的秦彦雅,则成了一个叫做阿蒲的使女,用以冒充真正的公主。” “住口!” “住口!” 两道声音一先一后,疾喝而出,打断了秦素。 秦素丝毫不乱,施施然地转过明眸,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秦彦雅,另一个,则是阿蒲。 此时,秦彦雅面色惨白,正一霎不霎地盯着秦素,目中充满了怨毒;而阿蒲则是双眸蕴泪,看向秦素的视线中涌动着愤怒与恨意。 巧合的是,这两个人,此刻都是嘴唇微颤,想说话又说不出的样子。 秦素的视线扫过她们,忍不住笑了出来,抚掌道:“两位女郎,一个是秦彦雅,另一个也是秦彦雅,倒叫我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了。” “你胡说!”阿蒲当先语道,面孔涨得通红,粉唇轻颤:“吾乃贵女,就算不是桓氏十三娘,我也是……” 她有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蹙起细而弯的两道眉,表情有些迟疑,怯怯地转首,看向了中元帝,似是要向他求得一个答案。 秦素便很“好心“地提醒她:“你是想说,你是公主么?” 此言一出,秦彦雅并另几个才进得寿殿的人证,皆是面色大变。 “公主!”秦彦雅脱口语道,满脸的不敢置信,转首看向了阿蒲,复又去看秦素,目中溢着浓浓的震惊:“就凭她?她是公主!?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用力地摇着头,面上既有不以为然,亦有轻蔑鄙夷。 “本宫也是这样认为的。”秦素笑盈盈地看着她,旋即却又微蹙了眉,轻轻一叹:“可惜,除你我之外,这话并无人愿信。而过得今晚,就算是她是一条狗,则她也会成为我大陈的狗公主。” “噗哧”一声,太子殿下忍不住笑了出来,一面笑还一面点头:“狗公主,果然有趣!” 阿蒲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眸中泪水盈然,咬着唇不再说话,然她面上的不甘与愤怒,还有隐约的委屈,却是如倾如诉,不说话比说话还管用。 “晋陵,注意分寸。”中元帝有点看不下去了,轻声斥了一句,旋即便转向阿蒲,柔声安慰:“你不要难过,到得明日,为父自会给我儿一个公道。” 此声一落,寿成殿中,再无半点声息。 夜风携来大片的雪花,轻盈地自殿门的缝隙间飘入,又被那屋中暖意化作水珠,落在了厚厚的红毡上。 秦素抬头看向中元帝,面上是似笑非笑的一个神情。 自称“为父”,唤阿蒲“我儿”。 为了灭掉桓氏,狗皇帝倒是真是什么女儿都敢认。 “儿臣谢父皇恩典。”阿蒲站起身来,娇娇软软地说了一句,面带微赤,孺慕而又娇羞。说完了便又看向了二、三两位皇子,面现甜笑:“小妹也谢过两位皇兄相助,让小妹不再孤立无援,小妹心里好生欢喜呢。” 言至最后,小女儿家的情态尽现,却是比秦素这个公主会撒娇多了。 只是,这般作态,看在明眼人的眼中,却显得不大够端庄大方,也不大能上得了台盘。 这明眼人中,也包括中元帝。 他的眉心皱了皱,却也没说什么,唯神情往下淡了几分。 秦素见状,掩唇笑出了声:“陛下可真得习惯习惯,这娇娇滴滴的狗公主,往后就要长伴陛下身侧啦。” 称中元帝为“陛下”而非“父皇”,秦素这也算是成全了中元帝一心要认个“狗公主”的意愿。 第967章勿造次 中元帝面色微寒,冷冷地看了秦素一眼。而阿蒲的面孔则又涨红了,满面愤然地看着她,却是一言不发。 此等场合,无论是身为士女的桓十三娘,还是贵为公主的郭元巧,皆不该出头、也不能出头。贞静文雅、含而不露,这才是最体面、最有风度的行止,而张扬狂妄、出言不逊,则是大失了分寸。 阿蒲的眼风往秦素的身上兜了一圈,红润的唇角翘了翘,一脸矜持地垂下了头。 虽无只言片语,可她却以眼神、以行止,显出了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对脚下芸芸众生的鄙夷。 中元帝嘉许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冷眼看向秦素,掠了掠衣袖:“汝还有何话要说?” “民女还有不少要说的呢。”秦素笑得极甜,衬着她那张美艳的脸,那笑容几乎照亮了整间殿宇,“我这厢还有几个人未审,更有几个推测未言,陛下要不要再多听两句?” “行,由得你。”中元帝似乎很有耐心,居然点头表示了同意。 所谓有恃无恐,他此刻的态度越是放松,则越是表明,这一局,他是铁了心要做死的。 秦素弯唇而笑,挥手命胡妪下去,轻拂发鬓:“我的推测还没说完,如今却好继续往下说了。自查到阿蒲身世有疑之后,我便叫人在秦家仆役的名册中找了找。说来也真真有趣,这阿蒲一介仆役,居然没有身契,竟还是我秦家雇用的良民。在此前提下,则便有了如下推测。” 她顿了一会,方又续道:“且说俞氏换女之后,又在半路买了些仆役充任秦氏家仆。待回到秦家,她便将那弃婴说成是秦彦雅,放在身边教养,却将亲生女儿改名阿蒲,放在秦太夫人身边做了小鬟。其后,俞氏便与外人勾结起来,让假秦彦雅知晓了秦世宏的死因,最后,这假秦彦雅、真孤女,却是变成了俞氏手上的一把刀,替她完成复仇大计。反正那不是亲女儿,就算被人查了出来、就算被族中处死,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俞氏便是抱着此等心思,尽情利用这个假女儿,再之后……” “这不可能!”一个声音突然吼了出来,生生截断了秦素的话。 秦素微微一叹,转眸看去,便瞧见了一张惨白的脸。 秦彦雅。 或者说,是那个无名无姓的孤女。 这一刻,她的面上,已然布满了泪痕。 “这不可能!”她用力地摇着头,身子颤抖着,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颤音:“这怎么……怎么可能呢?我是秦家嫡长女……从小儿在白马寺的时候,那些事儿我都记得的……母亲……一直叫我小雅,母亲待我很好,还替我找了一个……玩伴,便是阿蒲。母亲说阿蒲……说她是拣来的,我是阿蒲的主人,我要……待她和善。母亲说……佛门清静之地,我身为秦家嫡长女……要学会……与人为善……要待阿蒲好……” 她颤抖着嘴唇说着这些话,渐渐便没了声音,面色却是越发惨白,似是从这些温馨回忆的话语里,品出了别样的味道。 怔怔看了俞氏一会儿,她再度用力地摇起头来,发髻很快便摇散了,可她却根本毫无所觉,只一个劲儿地道:“不对,不对,我是秦彦雅……我就是秦彦雅,秦彦雅……就是我……” 她像是努力地要让自己相信些什么,又或者是要努力地说服什么人来同意她的说辞。一面说着话,她一面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她呢喃着语声,神色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到底……是不是……阿蒲……”却是直直走向了阿蒲的方向。 俞氏的神情瞬间变得紧张,而阿蒲则伸出一只白嫩的手,轻掩着口,目露讶然。 中元帝并一众皇子尽皆看着,也无人来阻一阻秦彦雅,竟是眼瞧着她走向了阿蒲。 俞氏面带焦忧,蓦地转过头,往周遭看了看。 入目者,是或好奇、或兴味、或冷淡的面容。 却是,无一关切。 她心底骤寒,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头顶,一时间来不及多想,本能地跨前一步,将阿蒲护在了身后,怒目看向了秦彦雅:“小雅,止步!” 她的语声极为严厉,甚至还有着长辈对晚辈的责备。一语说罢,立时又道:“公主在此,不可造次。你快快退下。” 秦彦雅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俞氏,满脸地不敢置信。 “母亲,是我啊。”她喃喃地说道,眼中再度落下泪来,语声细碎而薄,裹在冷风里,宛若一阵轻烟:“我是……小雅啊,母亲……我是您的女儿,您怎么……怎么……去护着别人……母亲难道不该……不该护着自己的孩子么……” 她颤抖着停住了话声,似是被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给吓住了,面色白得如殿外大雪。 随后,她目中残余着的那一星期盼,便一点、一点地破碎了下去,直到最后,碎成了灰烬。 “母亲……”她用着一种做梦似地声音唤道,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您……不要女儿了么?女儿……” “你先退下吧,好不好?”俞氏的语声响了起来,很柔和、很亲切,却唯独少了那一分母女连心的疼惜:“小雅,阿母知道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你听话,先退回去,别惊扰了公主殿下。这可是大罪呢,你快些退回去,好不好?” 带着几分诱哄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闹着要吃糖的孩子。 秦彦雅怔怔地站着,那张苍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黯淡了下去。 泪水顺着她的面庞不停滚落,一颗颗砸在红毡上,似能将那红毡砸出洞来。 她就这样呆呆地立在原地,流着泪,神情怔忡,不再往前走,却也不曾往后退。 俞氏的鼻尖儿上冒出了几粒细汗。 她以眼尾余光往旁看了看,却见众人仍旧如同看戏一般,虽神情各异,却始终保持沉默。 第968章是你么 这一眼看罢,俞氏心底的寒意不免又盛了几分,面色青白交织,眼底隐着一丝惶急。 “是你么?”秦彦雅的语声响了起来,却是很突兀的一句提问。 俞氏神情微滞,看了她一眼。 秦彦雅的眼神很空,眼泪兀自流淌:“那些人趁夜闯进家庙……想要把我给杀了……是……是你叫人去杀我……灭口的么?” 她似是在问话,然那语声却很虚,仿佛不是问人,而是自问。 俞氏的面色越发难看,咬住嘴唇,不住往左右看。 “我扶你回去吧。”一个温润的语声蓦地响了起来。 俞氏心下一喜,循声看去,便瞧见了秦彦柏那张俊秀的脸。 “大伯母,小雅便交予我罢。”他温言说道,上前扶住了秦彦雅。 纵然只有一臂,他到底是男子,力气还是比秦彦雅大了好些。 秦彦雅轻轻地挣了挣,没挣开,她便也不再挣扎,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地,便被秦彦柏半扶半拖着,回到了原处,又被他按跪在了地上。 从头到尾,她的视线,始终停落在俞氏的身上。 “长姊好生呆着吧,一会儿就好了。”秦彦柏低声安慰地道,又向俞氏送去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俞氏感激地向他笑了笑,坐在她身后的阿蒲亦柔声道:“谢谢三郎君。” 秦彦柏神情温和地向她颔首示意,复又于众人侧目中,立回了原处。 “秦家三郎,风度倒好。”中元帝玩味似地点了点头,看着秦彦柏的目光却是颇为柔和的。 秦彦柏不卑不亢地躬身道:“谢陛下褒奖。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 行止之间十分从容,再不复方才诉及往事时痛哭流涕的模样,甚至也没有借此机会为自己辩白。 果然这一个个的,都是妖精。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抽出纱罗,掸了掸玄漆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秦彦柏应该与俞氏一样,已然被人提点清楚了,这一局他们赢定了,多说反倒多错,一言不如一默。 “那位皇子”,果然厉害。 “皇妹妹继续说罢,总要把话说完了才罢。”太子殿下像是豁出去了,居然明目张胆地和中元帝打起了擂台,不仅要秦素继续往下说,且还仍旧称秦素为“皇妹妹”,摆明了就是要违逆中元帝的意愿。 二皇子勾唇一笑,施施然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三皇子则是眸光转动,与座中的某人对视了一眼,复又移开视线。 秦素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又见中元帝并无阻止的意思,便向太子点头笑道:“多谢殿下,那我便继续说说我的猜测罢。”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俞氏和潜伏于秦氏的外人勾结,暗中布局,几乎将秦氏引上绝路。而她之所以能够成功,除了那外面的人手段了得之外,那假秦彦雅亦是功不可没。她很聪明,自己并不露面,只隐身在后,却是将庶出的秦彦柏兄妹推出来替她做事。只是,他们却全都不知道,俞氏要的,不是秦家内部的瓦解、更非那些许钱贱。她要的,是让秦家摊上灭门之祸,要让秦氏子孙尽皆丧命,而在她所图谋的这许多人命之中,不仅包括了秦彦柏兄妹,那个假的秦彦雅,也是要顶着秦这个姓氏,一并送命的。” 她语声略停,视线向中元帝的身上一扫,忽尔便扬起了眉:“想来,‘双禾之罪’,陛下应是未忘的罢?” 中元帝的面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 “双禾之罪?”他冷冷语道,阴鸷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了森冷的寒光:“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知道的本来就不少呢。”秦素轻笑着拭了拭唇角,面上竟含了几许戏谑:“比如说这双禾之罪,民女便知晓,这罪名实则是冲着秦家来的。原本秦家就该在那一次被诬上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财产充公。只可惜,此计竟是未成,秦家不仅侥幸逃生,且我还把秦家当年在颍川的旧事给抄了个底朝天,秦彦柏兄妹并秦彦雅或死或伤、或家庙静修。而秦府之外么……” 她故意顿住不说,只以眼尾的余光扫向诸皇子。 只是,这几人此时皆半低着头,她只看看见一溜儿玉冠。 秦素倒也不急,弯了弯眉,施施然语道:“秦府之外,那些与俞氏暗中勾结之人,也被我……尽皆诛杀。” 放着到最后四字时,秦素的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滑过了某处,莞尔一笑:“是不是没想到啊,四殿下?” 四皇子吃了一惊,白着一张脸抬头看向了她。 秦素直视着他,眉眼弯着,然眸光却是森寒:“四殿下苦心布置在青州秦家左近的人手,全都被我杀得个精光。四殿下开心么?” “你说什么?”四皇子的面上露出了明显的慌张,复又转作茫然:“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真能装。”秦素笑了一声,拂了拂衣袖:“无妨的,四殿下不懂最好,若是懂了再来反驳于我,我还难办呢。” 四皇子面色一滞,旋即那目中便涌起了薄怒:“秦六娘,你是不是疯了?你自己图谋不轨,与桓氏沆瀣一气,如今又开始胡乱攀扯无辜之人,你……” “好一个无辜之人。”未待他语罢,秦素便打断了他,慨然一叹,“四殿下分明便是此中主脑,却偏不肯自己出面,将个天大的功劳让予了三殿下。果然聪明,果然无辜。” 言至此处,她终是轻声笑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大殿皆回响着她放肆而又清脆的笑声。 “尔是何意?”便在这笑声之中,中元帝冰冷的语声终是响了起来。 那一刻,他的眼中划过了明显的猜忌。 三皇子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四皇子亦显出了几分张惶。 若是换个人做他们的父皇,秦素话可能还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可偏偏地,他们的父皇,是中元帝。 这个皇帝一身都是病,这其中最严重的,便是疑心病。 很显然,秦素这番看似胡言乱语的话,已然勾起了他的心病。 第969章情辞切 “无缘无故,扯上老四作甚?”中元帝眯眼看向秦素,视线的余光却始终拢在四皇子的身上。 没有开口斥骂,也没有叫人来把秦素给押下去,却是隐晦地问起了因由。 秦素放下衣袖,微笑着道:“怎么可能是无缘无故呢?四殿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之子,若无把握,我一介民女,哪里来的胆子诬陷一位皇子?” “父皇,儿臣冤枉。”四皇子立时伏地跪倒,俊秀而苍白的脸涌起了一抹赤红。 那他惯有的神情,厚道的、羞涩的、真挚的,仿佛随时都能把心掏出来给人看。 只是,此刻的他,就算是真的把心给掏了出来,中元帝怕也是要先拿秤杆称了、亲手试了,才能相信,那真的是人的心。 四皇子想也知晓其中道理,面上的神情越发凄惶:“父皇,儿臣真的不知道什么双禾之罪,青州士族姓甚名谁儿臣更是一个不识。父皇当是比谁都清楚,儿臣自幼体弱,纵然后来做了光禄大夫,儿臣也只管着宫里的这些事儿,并不与外臣多接触,父皇不是比儿臣更清楚么?”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看秦素,眸光十分复杂,良久后,叹了一口气,“皇妹……秦六娘想来也是急了,这才没头没脑地乱攀扯,儿臣……不怪她。要怪就怪儿臣此前不曾与她相厚,如今……她走投无路,自然便想到了把儿臣抛出来。她……也是可怜人。” 话至此处,却仍没完,停了停,四皇子的面上忽地显出一抹自嘲:“儿臣向来最是无用,所谓‘柿子专捡软的捏’。儿臣这颗软柿子,想必捏起来是最容易的罢。”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中元帝的面色,微有了些许变化。 四皇子的确非常不出挑,身上几乎无一是处,也的确是诸皇子中最弱的一个。而被逼到绝境的秦素,专门挑了他出来说事儿,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从某种程度而言,四皇子所言还是有几分说服力的,也有着不小的煽动性。 然而,中元帝的神色,却也只在那微微一动之后,便重又变得冷硬起来。 他没去看伏地的四皇子,只目注秦素,眼神阴冷:“你还有何话说?” 秦素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她就知道,只消她报出双禾之罪的名号,中元帝就一定会起疑,也一定会急于知道这其中详情。 此际看来,她的估算简直一点未错。 直到现在,元帝都没叫人把秦素叉下去,反倒连着问了她两次因由,可见他心里的那一点猜疑之火,已经越烧越旺了。四皇子的这一番作态,起到的效果,也不过是往火上浇了一勺油罢了。 四皇子低垂的脸上,陡然划过了狠戾,扶地的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直冒。 “可惜了儿的,四殿下这一番话,情词恳切,连我都要动容了呢。”秦素笑着语道,纱罗巾子掩了半面,只露出了一双弯弯的笑眼:“只是,情再真、意再切,也敌不得国家大事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放下纱罗,转眸看向中元帝,笑意转作讽意:“陛下以天下为重,民女委实敬佩。” “少废话,快说!”中元帝根本就没有掩饰的意思,直接斥道,眼风甚至不曾扫向四皇子一下,就仿佛地上跪着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四皇子扶地的手颤抖了起来,整个身子也在颤抖,也不知是怕还是怒,抑或是怨怼恨毒。 秦素瞥了他一眼,轻声笑问:“陛下叫我快说,是说那双禾之罪呢,还是说,陛下好奇的是四殿下是怎么谋划此事的?” 中元帝阴冷的眸光凝在她的身上,面无表情。 伏地的四皇子瞬间面色霎白,猛地转头,阴戾的视线在秦素身上狠狠一凿。 “啊哟!四殿下这样看着人家,人家好生害怕呢。”秦素立时轻呼起来,作势将袖掩眸,唯露出了一张上翘的红唇。 中元帝的面色再度往下沉了沉。 秦素都不必去看他,就知道,这狗皇帝的疑心病已经达到了顶点。 一众人等皆是默不作声,就连方才还很张扬的三皇子,此时也成了缩头乌龟。 中元帝此刻的表情,他可是万分熟悉的。此时若是贸然开口,没准儿就要引火上身。那什么“双禾之罪”他虽然没听过,只一听这名称就很吓人,万一中元帝疑到了自己身上,那他此前的种种铺垫,可不就白废了么? “陛下既不表态,那民女就继续往下说了。”秦素的语声再度响起,听起来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得意。 中元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仍旧一语不发。 秦素便笑眯眯地道:“四殿下也莫要演戏了,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四殿下久有取代太子殿下之意,这也是人往高处走,目标远大、志向非凡。民女甚是佩……” “闭嘴!”四皇子似是忍无可忍,厉声喝道,那张温秀的脸已是挣得通红,目中几欲喷火:“秦六娘,你休要血口喷人!分明你才是乱臣贼子!你本是桓氏女,却顶替真公主进入皇城,意图与那桓子澄联手乱我大陈朝纲。你这妖女!还不快快俯首就擒,在这里废什么话!” 语罢他再度转向中元帝,赤红的眼中盈了水光,泣声道:“儿臣可指天发誓,儿臣绝无这等不臣之心,如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 秦素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中元帝此时的面色,已经可以用黑如锅底来形容了。 他将阴冷的眸光向四皇子身上一扫,便蹙起了眉:“老四,你这性子不该这么急啊?” “儿臣一时口不择言,请父皇责罚。”四皇子几乎是带着哭音说道,“咚咚咚”以头抢地,呼号出声:“儿臣实是冤枉啊!父皇乃千古圣君,明辨是非,儿臣相信父皇自有公断。” “好一个千古圣君!”他话音落地,中元帝已是高声接口道,一双眼睛定定地停在他身上,面上虽挂着淡笑,然那眼底却是冰冷。 第970章风瑟瑟柳仲严盟主加更 满殿寂静中,中元帝冰冷的语声缓缓回荡:“既是我儿将为父夸上了天,则为父这圣君也总要做到‘兼听则明’才是。纵使秦六娘乃戴罪之身,她的话,为父若是不听,岂不是有负这‘圣君’的名号。” 停了停,他忽地一勾唇:“你既口口声声要孤责罚,孤也不好驳了你一片诚孝之心。也罢,就罚你不许开口。先听秦六说完,你再说话。” “噗哧”一声,秦素忍不住笑了出来。 中元帝这疑心病,果然是愈演愈烈。四皇子不自辩还好,越是自辩,中元帝就越疑心。且四皇子那番话虽说得好,却也有弹压中元帝的意思。中元帝又不笨,如何听不出来?又如何会不怒? 对自己的这几个儿子,他就没一个放心的。更何况那双禾之罪乃谋逆大罪,当初也是因为何氏死了满门,他才不曾深究下去。此刻听秦素陡然提及,他怎么可能不关注? “多谢陛下。”秦素带着笑的语声响起,在大殿中回荡着:“那民女就接着往下说罢。” 中元帝转首看着她,淡淡地“唔”一声,目中有着一闪而逝的杀意。 秦素却根本不以为意,转眸四顾,语声轻柔:“四殿下一心要登高,只可恨母族羸弱,他本身又是个多病之躯,一直不大受宠,在众皇子中委实不够亮眼,陛下也很少注意到他。也正是因此之故,四殿下便成了某些乱臣贼子的好目标。” 四皇子猛地抬头,怒视秦素,那突起的眼珠、紫涨的脸色,昭示着他此刻的心情。如果眼睛里能飞出刀子来,秦素的身上只怕要被戳上十七八个窟窿了。 秦素却是一派悠然,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到得这会儿,四殿下莫不是还以为,民女会留上一手,等着带进棺材里去么?”言至此,语声陡然一厉:“我不妨老实告诉你,日后三尺白绫、一杯鸩酒,你我总得同领!” 虽呖呖娇声,却又若断鸿长唳,直惊得那房梁子都像是震了震。 四皇子刹时间面色铁青,眼中射出浓浓的怨毒与阴狠,像是恨不能扑上来撕咬秦素一番。 秦素却是夷然不惧,坐在椅中连身子都没动上一下,继续说道:“四殿下派往青州的人手,有一女名唤欧阳嫣然,却是潜进了秦家,另有一个叫阿烹的男子则为青州主脑。更有杜筝、杜笺姊妹,环绕于秦氏内外,再加上俞氏、秦彦雅并秦彦柏兄妹。这些人或明或暗,打着覆灭秦氏的主意,一心要把秦家送上死路。只是么……” 她拖长了声音说到此处,柔柔一笑:“……只是,他们的运气很糟糕,偏巧遇上了我。四殿下在青州的一切伎俩,皆为我所知;一切设局,皆为我所破。从中元十二年我重返青州伊始,我便一点一点地堪破了四殿下的阴谋。以阿烹为首的一众宵小,或被我诛杀,或被我揪出,或被我关押,只有一个杜筝逃脱,如今隐身于皇城。” 说到此处,她目注四皇子,面色冷湛:“我只想告诉四殿下,殿下在青州城内的布局,就是被我一手破掉的。而殿下暗中勾结杜、周二姓并汉安乡侯,利用陛下对士族忌惮之心,意图分化我大陈,削弱各族兵力,最终引赵军而入的阴谋,亦被我识破了。” 四皇子面色剧变,顾不上中元帝罚禁言在先,张口就要说话。 秦素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加快语速续道:“太子殿下遇刺、双禾之罪、泗水之变、赵国刺客入陈,这其中的每一件事,皆与四殿下有关。而更重要的是,四殿下,居然还拿到了一样东西。” 说到这里,秦素语声一顿,直视着中元帝,启唇吐出了三个字:“火凤印。” 中元帝面上的神情,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一刻的他,就像是覆了一张面具,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起伏,尽皆隐在了那面具之下。 寒风瑟瑟,自殿门处穿进殿中,秦素与中元帝对视良久,面色竟是怡然的,甚而还有几许悠闲。 那一刻,并没有人注意到,伏在地上的四皇子忽地咳嗽了一声。 这声音极轻,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三皇子,却像是被惊动了,抬起了微带青白的脸,看了四皇子一眼。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相触,四皇子蓦地张口,以口型比出了一个字。 一见此字,四皇子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眼中瞬间涌出了不甘与愤怒,似有怒火熊熊燃烧。 只是,这愤怒的火焰很快便又熄灭了下去,三皇子缓缓地低下了头,垂在侧畔的一只手,慢慢地紧握成拳,骨节根根泛白。 “父皇,儿臣……儿臣还有一人证,未及呈上。”他突兀地开了口,语声微有点发颤,然态度却是前所未有地坚决:“儿臣以为,有此人证,则秦六与桓氏暗中勾结之事,便是铁板钉钉。就算日后有置疑之声,在人证与物证的面前,亦是无话可说。” 众人的视线,一时间全都凝在了三皇子的身上。 中元帝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他阴沉的视线在他的身上停了停,又了然地瞥向了伏地的四皇子。 “孤从不曾发觉,孤的几个儿子,还真是感情甚深。”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唇角浮起讥嘲的笑意,将身子往后靠去,懒散地挥了挥手:“老三的话,孤且信了。传人证上来罢。” 三皇子的面上划过喜色,视线向四皇子的背影一转,便提声唤来了邢有荣,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邢有荣很快退了下去,未几时,便领着一个宫装女子,缓步进入殿中。 “回陛下,回诸位殿下,人证带来了。”他弯着腰说道,便往旁让了让,让那女子走到了前头。 众人定睛细看,便见这女子上着灰袄、下系蓝裙,腰间环着黑色的衣带,除发上插带着宫中规制的青玉簪,浑身上下光秃秃地,再无多余的装饰,却是一身宫中书女的服色。 第971章语萧萧蹄花儿和氏璧加更 所谓书女,也就是宫中的一种女官,品级为三品。 自然,这所谓的三品也只是在仆役之中罢了,与宫妃的三品自不可同日而语,充其量也就是个有点身份的宫人罢了。 “此女姓竺,祖籍淮南,出身庶族,乃避暑山庄扫叶宫人,挂书女职衔。”三皇子介绍地说道,却是将这宫人的来历说得十分清楚,说完了便又从怀中抽出一页纸,双手呈上:“此乃宫书复本,儿臣也带过来了,请父皇过目。” 太子殿下并其余几位皇子闻言,皆面露讶色。 三皇子所说的宫书,其实就是宫人的花名册,上头记载着宫人的来历,连父母家人都是记录在案的,收在内司处备案。 三皇子连这个宫女的来历都抄录下来了,显见是早有准备,且准备得极为充分。 由此便可知,这宫女于他而言应该是极为重要的,甚至很可能是一位关键的人证。 可是,方才他在御前陈辞时,却始终对这宫女不提半字,偏偏四皇子这厢一被攻讦,他便把人给叫了出来。 这个时间点儿真是掐得极准,却是颇值得人思量的了。 众人的心中各自转着念头,却见中元帝就着邢有荣的手看了那复本两眼,点点头,也不说话,只将视线抛向了三皇子处。 那冰冷的、毫起情绪的眼神,让三皇子浑身一寒,刹时间后心冒出冷汗,两手也潮浸浸地起来。 只是,当此情形之下,他已是箭在弦上、骑虎难下,就算想要往后缩,他也是缩不回去的了。 这般想着,他终是鼓足了勇气,向那竺姓书女道:“竺书女,且将你当日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罢。” 秦素一脸淡然地看着这位竺书女,心如明镜,可见毫厘。 她就说呢,三皇子怎么就没备下一锤定音的铁证,匆匆忙忙地就上了阵?如今看来,他们最后的底牌,应该就是这个书女了。 此时,那竺书女已然拜见过了中元帝并诸皇子,端端正正跪在玉阶之前,却是侧对着秦素的方向。 不知何故,秦素总觉得,这竺书女似乎有些面善。 “陛下容禀,几位殿下容禀。”那竺书女慢悠悠地开了口,却是一口带着几分南方腔调的官话,听来倒也悦耳:“我自三年前分去避暑山庄后,先是管着水井杂活儿,后来又升任了扫叶宫人,却是专管清扫避暑山庄朝北那一面儿的山路并宫道,日日不辍。” 三皇子此时便插言道:“那朝北的一面儿包括北山口并惠风殿,是么?” 竺书女立时躬了躬身:“是的,三殿下。那一带地方很大,我们约有二十来个宫人,每天都要清扫一遍,待扫完了,通常都在巳正左右。” 三皇子点了点头,也不敢去看中元帝的脸色,继续提问:“惠风殿事发那一日,你们也是这个时辰洒扫完毕的么?” “是,三殿下,那天我也是在巳正时分扫完地的。”竺书女说道,语声不紧不慢,极是沉着:“那天扫完地后,我正要往回走,忽然听见有走得很快的脚步声往这个方向来。因那时候我满身都是灰,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于是我便找了个草多的地方躲了起来,偷偷往外瞧。谁想,这一瞧之下,我真是……真是吓了一跳。” 她像是忽然害怕了起来,身子微微颤抖着,好一会儿后方又续道:“我瞧见一个……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从惠风殿那一头的山道往下跑,一面跑一面还回头看,神情很是……很是慌张。我越发不敢动弹,只缩在草丛里,盼着她快点过去,我也好早点离开那……那是非之地。” 众人俱皆屏息听着,太子殿下的神情十分肃杀,两手紧紧扶着椅子的扶手,其余几位皇子也是面色沉肃,唯有秦素微侧着头,像是在竭力回忆着什么。 这微带着几分南言腔调的官话,她越听越是耳熟。 分明便是在哪里听过的。 秦素凝目看着竺书女,仔细端详着她的样貌。 纤细姣好的身段,四肢修长,看着甚是窈窕。虽看不清五官,然从侧颜看来,生得倒是颇为普通,连清秀都算不上。 按理说,这样一个不打眼的宫人,秦素是不可能留下印象的。 可偏偏地,她却觉得这竺书女越瞧越眼熟,与她脑海中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身影,渐渐地重合在了一处。 到底是谁呢? 秦素蹙起了眉,竭力挖掘着记忆中的那个影像,好一会儿后,那竺书女的声音才又渐渐回到了她的耳畔。 “……我当时想着,只消此事我不告诉别人,则事情也就过去了。”竺书女似是对彼时情形犹自惊恐,说话的声音微微发抖:“只因那血人般的女子虽一路走得飞快,可我却瞧清了,她一身儿的衣裳十分华贵,绝不是普通的宫人。我更是不敢动弹,只伏在草中。便在我藏好身形之时,却不妨那小路的另一头竟又走来一个人,穿着一身墨字衫、披玄色大氅,却是个生得极为俊美的郎君。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郎君是……” 她说着又颤抖了起来,瑟瑟语道:“那郎君是……散骑大人。”说到这里,她惊觉不对,又忙忙纠正道:“我……我说错了,不是散骑大人,是……是都督大人,桓大人。” 殿宇中一片死寂,仿若坟茔。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皆投向了秦素。 这竺书女一开口便直接点明,惠风殿事发当日,秦素与桓子澄,私下有过一晤。 即便这也只是竺书女的一家之言,可是,有了这个直接目击之人,则中元帝缴灭桓氏的理由,便又充分了好些。 对于众目所瞩,秦素却像是一无所觉,唯视线紧紧凝在那竺书女的身上,眸光晦暗难辨。 “就这些?”中元帝冰冷的语声响起,惊破了这满室的寂静,“你所谓的证人,就只能说出这些?” 他这话明显不是在问竺书女,而是问的三皇子。 第972章扁银匣 三皇子闻言,连忙躬身道:“回父皇,竺书女不只亲眼目睹了秦六娘与桓大郎私下相会,她还拿到了物证。”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一只扁扁的银匣子,双手呈上:“这便是竺书女拣到的物证。”停了停,又恭声道:“因儿臣尚未确证此物来处,一开始时并没敢呈上。如今且将此物交予父皇,请父皇亲自定夺。” 这算是大致解释了他之前扣下证物不往上交的原因,虽然牵强,但只要中元帝不追究,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秦彦柏立在堂下微微挑眉,特意看向了太子殿下,却见对方面色沉肃,并不见惊慌。 秦彦柏冷下了脸,复又去看秦素。 秦素仍旧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似是对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未闻。 秦彦柏的眼中便划过了一道寒光,复又暗自冷笑。 太子殿下与秦素是拴在一根蝇儿上的蚂蚱,如今三皇子弄出了亲眼目睹秦素杀人的人证并物证,秦素是绝跑不掉了,太子殿下也一样。 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又连忙低下头去,不叫人察知他此刻的表情。 此时,邢有荣已是再度跑了进来,将那个小扁匣子放在了龙案上,并将之启开,旋即便又垂着脑袋退去了殿外。 中元帝略略低眉,看着那匣中之物,目中泛起了一丝奇异的神色。 他拿起旁边的一块绣了金龙的青锦布巾,裹住手指,将那匣中之物拿了出来,迎光看去。 众人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惊觉,中元帝的手上,赫然拿着一柄短刀。 一时间,满殿皆寂,唯众人轻浊不一的呼吸声,间次响起。 那刀身之上,凝着干涸的黑红色印迹。 那是血迹! 这竺书女带来的证物,竟是一把染血的刀子! 众人瞬间便想明了一切,亦自知晓,这柄短刀,却是比之三皇此前的一切言语都要管用。 诸皇子顿时面色各异,眸光闪烁,有些人的面上更是瞬间涌出狂喜,旋即又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惊恐的面容。 “这是从哪里来的?”中元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把刀,目中隐有欣然。 显然,这件带血的凶器,让他很是满意。 三皇子暗自出了一口气,俊面上浮起笑来,殷勤地道:“父皇不若再听听竺书女的供述便是。” 中元帝一脸淡笑地点了点头,破天荒地嘉许了一句:“老三这回是立下大功了。” 三皇子心下喜极,面上却是一副矜持,垂头语道:“这皆是父皇教导得好,儿臣不过凑巧罢了。”语毕便又转向竺书女,用一种比方才更为轻松的语气说道:“你且说一说是如何拾到这把刀子的罢。” “是,殿下。”竺书女躬了躬身。 此时恰有一阵风拂过,吹乱了她的头发,她顺势抬手掠向鬓发,身子也自然地往旁侧了侧,却是恰好侧向了秦素的位置。 那一刻,秦素的眼前,现出了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庞。 毫不出奇的五官,相貌平平,然一双眼睛却特别地黑,黑得几乎有些阴沉。 是她! 居然是她! 秦素心跳骤急,脑海中迅速浮起了另一张面孔。 同样黑沉的眼睛,同样不出挑的五官。或许秦素已然不大能够记得清那张脸具体的样貌,可她还记得这双眼睛。 这双阴沉的、黑不见底的眼睛,她一直记得。 秦素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起来。 前世时,这张面孔,曾时常出现在她的左右。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些尘封的记忆,在看到这张脸之后,正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这竺书女,分明便是秦素前世时身边的最后一任大宫女,姓贾。 因她跟着秦素的时间极短,也就是秦素死前那一个来月的时间,故秦素对她印象不深,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秦素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她记得,贾女监出现的时间,是在秦素偷偷回秦府拜祭过后不久,在陪着中元帝回京的路上,秦素身边的大宫女突然得了急病,死了。于是,这贾女监便顶了她的位置。 而今想来,她出现的时机委实是巧,而更有趣的,则是将她安排去秦素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施有德。 这位广明宫大监,在秦素前世进宫时已然升任了总管大监,品级也就只比邢有荣差了半级,可谓大权在握。 秦素忍不住想要冷笑。 将前世今生的诸事放在一处想,则此事的脉络,已然无比清晰。 怪不得,广明宫里藏着个狼子野心之人,而中元帝却始终一无所知,却原来,施有德施大监,也是“那位皇子”的人。 秦素抿了抿唇,心底一派了然。 贾女监的出现,原来,亦是一局。 那个得重病而死的宫人,应该就是为了给贾女监空出位置,才被人杀掉的吧。 秦素微微垂首,自嘲地咧了咧嘴。 那时的她,正极欲和广明宫搞好关系,以便为自己登上后位拉到些助力,因此,施有德荐来的这个贾女监,秦素简直是拍手欢迎,就算在往后的相处中对这贾女监并不曾交心,但她又怎么可能想到,施有德荐下此女的目的,并非那些宫中的微小算计,而是…… 要她的命! 这还真是,步步落入他人毂中,她这个前世妖妃,也不过是条可怜虫罢了。 这般想着,秦素的面色已是渐渐变冷。 这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那位皇子”处心积虑地要对付她,先是掳她去隐堂,最后甚至直接就将她杀了,原因到底何在? 难不成,这竟还真的与她的身世有关? 秦素的后背突地冒出了一层细汗,旋即暗自苦笑。 她可真是糊涂了。 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贾女监出现的时间,是在秦素去秦家拜祭之后。 很可能“那位皇子”就此认出了她这个赵国来的妖妃,实则乃是秦氏遗脉,因生怕她从秦氏旧案中顺藤摸瓜查到些什么,于是干脆将她灭了口。 这个原因,十分合理。 第973章竹为首 秦素暗自想着,视线转向竺书女,看着那张阴沉而似曾相识的脸,记忆的闸门悄然打开,些许往事如涌上心头,她脑中有瞬间的迷乱。 不过,这混乱只在一时,数息之后,那一团乱麻般的线索便被理清,陈渣落底、事实浮现,直到……水落石出。 秦素微微勾唇,眸色寒凉。 前世的她之所以前往金莲池观景,正是因为彼时的贾女监、今日的竺书女,对她提了一句:陛下素爱金莲池的荷花。 于是,她欣然前往,随后就被人推落湖中,溺水而亡。 此际回思,前尘种种,恍然若梦。 秦素的心头有了几分苦涩。 她一直以为,她前世所历皆是命运始然,是老天在与她作对。而现在她终是明白,她经历的所有一切,皆有因由。而她所以为的一切偶然,也始终都在旁人的算计之下。 秦素定定地看着竺书女,看着她施施然跪好,看着她淡淡然拂鬓,心底里,忽尔涨起了无边的杀意。 竺者,竹也。 窦氏姊妹,一名玉筝、一名玉笺,皆是竹首。 这所谓的竺书女,应当就是她寻找了很久的那个女人——银面女! 顷刻间想明这其中的关联,秦素身上的气息,已变得极为森然。 那寒凉的气息从她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散发出来,未几时,众人的视线便不自禁地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刻的秦素,模样十分骇人。 中元帝冷眼看向她,那双无甚表情的眼睛里,忽尔便泛起了一丝忌惮,殿宇中又是一片死寂。 “罢了,竺书女,你继续往下说便是。”三皇子的语声适时响起,而殿中那种一触即发的氛围,亦被这声音拉扯得松动了几分。 “是,殿下。”竺书女伏在躬了躬身,身子微颤着,似是被那两个金御卫吓怕了,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平稳:“我藏在草丛里,耳听得桓大郎口称‘殿下’,与那女子攀谈起来。我这才知道,那个……那个血人般的女子,原来竟是……竟是晋陵公主……殿下。我……我怕极了,拼命地捂着嘴,两条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伏在草里根本动不了。” 似是为了加强众人的印象,讲到此处时,她略略停了片息,随后又续道:“好在,桓大郎君与晋陵公主没说上几句话,两个人便匆匆地去了。我从草丛里瞧见他们没继续走小路,而是从另一边的山谷方向离开了。就在离开之前,晋陵公主忽然……忽然就把手一挥,从她手里就飞出来了一道寒光,却是飞去了……山谷的下头。我当时就猜着,公主殿下一定是……一定是把什么东西给扔了。” “她扔的是东西,就是这把刀么?”三皇子微带得色地扫了秦素一眼,问话声很是轻松。 竺书女伏在地上点了点头:“是的,三殿下,就是这把刀子。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待公主殿下与桓大人离开后,我便……我便跑到了山谷下头,在那山石之间翻找了许久,终是找到了……找到了这把带血的刀子。那时候,那刀子上的血还没干透。我见着这刀子之后,脑子里也不知怎么一蒙,却是……却是把刀子偷偷地拣了,藏了起来。” “真看不出,此女胆气如此之豪。”太子殿下的语声响起,凉凉地带着几分讥诮:“平常人见此情形,都是有多远躲多远。你倒好,不仅偷看、偷听,还敢特意跑到山谷下头去捡凶器。若不是亲耳听闻,本宫还当你是男子呢。” 他说着便作势敲了敲旁边陶案,面上的讥诮化作冷笑:“罢了,我却是说错了,就算是男人,怕也及不上你一介女子的胆量。”越往下说,他面上的笑容便越是嘲讽,转眸看向了三皇子:“三皇兄从哪里找来的这人证?这位竺书女简直比男子还有勇有谋,可惜啊可惜,如此人才,却只做了个避暑山庄的洒扫宫人,真真是太屈才了。” 此言就是在明确地表示,对于这位竺书女以及其所出示的所谓物证,太子殿下根本不信。 听得此言,包括三皇子在内的一众人等,皆默不作声。 竺书女一出,此事便已不再是阴谋,而是阳谋了。三皇子与四皇子联手推出此女,就是在明着诬陷。 有趣的是,这满屋子的人分明就看出了其中有诈,却皆是三缄其口,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一个人——中元帝。 只要这位皇帝愿意相信,就算竺书女的口供漏洞百出,这个人证,也是可信的。 此时,便见竺书女向着中元帝伏低身子,低微而清晰的语声随之响起:“陛下容禀。我也并非胆子特别大,我当时一心就想着……想着,若是能有机会离开避暑山庄,回到皇城之中,我……我愿意去做任何事。而碰见这事之后,我以为……我的机会到了,所以我就……我就什么也不顾了。请陛下恕罪。” 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一个为了登高而不惜铤而走险的宫人形象。 不得不说,这番说辞却是比什么都要更真实,也更符合一个宫中女子的心态。就算是秦素,此刻也不得不承认,银面女这番话,委实是没有半点漏洞。 “我敢对天发誓,今日所说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便叫我……便叫我受尽凌辱、绝子绝孙!”竺书女断然语道,伏地叩首。 这掷地有声的誓言,辅以她沉着坚定的态度,众人一时间尽皆怔然,无数道视线齐齐拢在她的身上。 秦素的眼神,也在她的身上打了个转儿。 听了她的铭誓,座中诸人定会认为,这竺书女敢于发此毒誓,想必其话中尚有几分可信之处。也只有秦素,或许再加上“那位皇子”,也只有他二人知晓,这位竺书女之所以敢发此誓,却是因为,这种种业报,早就应验在了她的身上。 受尽凌辱、绝子绝孙。 秦素在脑海中反复地揣想着这八字,不知何故,竟有了几分恍惚。 第974章再讯问 那一刻,秦素就像是重又落进了水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飘忽且虚幻。 “你既敢铭誓,则孤亦不能不信了。”中元帝略带感慨的声音响了起来。 刹时间,那虚幻的世界重又变得凝实。那水中望去的宫墙与桃花,渐渐幻化成了眼前晶灯玉烛的殿宇,而那空无一人、孤冷冰寒的水波,亦化作了满室明亮的灯火。 秦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终于,这一切终于有了一个还算清楚的解释。那些自重生后一直困扰着她的疑惑,在这一刻,至少解去了大半。 “父皇不斥儿臣胆小,儿臣便满足了。”三皇子诚惶诚恐的语声随之响起,让秦素的心绪回转到了此刻。 她侧首看去,便见中元帝一脸欣然,正缓缓地点着头,而三皇子则谄媚地立在玉阶之下,正抬手擦拭着额角。 秦素不由弯唇。 若不是她步步紧逼,银面女应该是不会出现的。 而银面女既出,则对方手里的底牌,应该也抖得差不多了。 “恭喜陛下,人证物证都全了。”秦素含笑语道,就仿佛没听见竺书女的口供,也没瞧见那龙案上的那柄带血短刀,“既然民女已是死罪难免,那么,双禾之罪、泗水之危以及兵败之险,这种种因由,我就……” “当说的,还是得说。”太子殿下立时接口道,转首看向了中元帝,面色冷冽:“父皇,儿臣虽不是什么大才,却也终究还担着国之储君的名头。如今听闻四皇兄有取代儿臣之心,又暗中策划了一系列阴谋,儿臣就算是死,也想死个明白。请父皇成全。” 说罢此语,太子殿下已是撩袍而起,跪在了地上。 寿成殿中才将平静一些的氛围,重又变得紧迫起来。那隐约的带着危险的气息,亦重又缠绕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三皇子面色惨白,一双眼睛在太子与中元帝的身上来回地转,神色十分慌张。 “陛下若是有暇,不如再听听我对另一个人证的讯问,可好?”秦素不急不忙地开了口,纤手拂鬓、风致嫣然:“此人供词虽不是直接证明了什么,却是能从侧面表明,秦氏、青州、江阳郡,乃至于上京以及大都,这其中种种变故,实则与朝堂隐有相连。尤其是双禾之罪,从此人的证言中,当能窥出一点端倪。” 中元帝的眼睛里,射出了两道阴冷的寒光。 他冷冷地看着一唱一和的秦素并太子,目中的猜疑几乎毫无掩饰。 秦素坦然回视于他,太子殿下业已归座,神情同样坦荡。 相较而言,三皇子的面色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他面泛微青,此前的慌张亦变作了更加强烈的惶遽,额角的汗水在烛火下反着光,他也顾不得去擦,抢上前两步强笑道:“父皇,这妖女惯会装腔作势、弄虚作假,父皇可莫要着了她的道儿啊。依儿臣浅见,这等妖女早就该将她关起来了,又何必听她废话?父皇您说是不是啊?” 几乎是急赤白脸地说完了这些话,三皇子这才想起来抬手擦汗,即便隔得远,秦素亦能瞧见,他的衣袖正在微微打晃。 这是手抖了罢。 秦素简直想要笑出来,将衣袖掩了口,眉眼皆弯:“三殿下跳得这么急,是何意?”她一面说,一面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面上满是意味深长:“我这儿也就是说一说双禾之罪罢了。怎么,这四个字,尤其让三殿下不安么?” “你……你胡扯!”三皇子的面色青白得就像是三九天落进了冰窖,连嘴唇都青得发紫了,面上的惶然更是醒目:“你这妖女,休要胡言,我哪里……哪里知道什么双禾之罪。”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中元帝的脸色又往下沉了几分。 秦素又是忍不住地想笑。 这草包,原本还没他什么事儿的,现在可好,没事儿也被他说成有事儿了。 “钓鱼不成反被钩,三殿下可真真有意思。”秦素一脸娇笑:“我好心劝殿下一句,还是少说两句罢。” 三皇子也知道言多语失之理,叵耐他被人拿住了把柄,不得不在前头拦着。此刻听得秦素所言,他的面上又是一阵青青白白,觑了眼中元帝的面色,终是闭紧了嘴巴。 比起双禾之罪来,那个所谓把柄,到底还算是轻的。 中元帝阴冷的眼风往秦素身上一掠,蓦地勾起了唇,口中吐出一句话:“你倒是胆大得很” “没办法,谁叫我人微势弱,又被人拿出来做了箭靶子呢。”秦素面上的笑容甜洽洽地,春烟般的眸子一睇一转,便有无限风情:“若没个一两手的准备,陛下这寿成殿,我可不敢来呢。如今陛下既是还要听下文,则民女也很愿意把事情说清楚,也免得将那狼子野心之辈给放过了去。待问完了话,陛下想要拿民女如何,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中元帝阴沉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狐疑。 秦素的态度太笃定,也太从容了,就好像对他这个皇帝全无半点惧意, 她到底哪里来的底气,敢如此有恃无恐? 可是,再怎么想破脑袋,中元帝也想不出有什么可怀疑的。 不过就是个女子罢了,又成天在深宫里呆着,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也威胁不到他这个天子的身上。 “依你便是。”中元帝好整以暇地往龙椅了靠了靠,面色怡然。 此时并无人看得见,四皇子低垂的脸已是一派铁青。 他缓缓回头,阴戾的视线投向秦素,冰冷有若蛇目。 秦素却是毫不在意,只提声唤道:“董安,你过来罢。” 跪在地下的董安早已是两股战战,此刻听得这声呼唤,就仿佛是那索命无常叫着他的名字,一时间冷汗夹背,两条腿硬是软得抬不起来,伏在地上颤抖着,半步也迈不动。 “胡妪,劳您架把他弄过来罢。”秦素也没生气,笑吟吟地吩咐了一句。 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也或许是怕得太狠了变得麻木,胡妪瞧来倒是颇为镇静。此刻听得秦素的话,她便僵着一张脸,上前拖起了董安,将他一路拖行到了秦素座前。 第975章**之 “这胡妪在汉嘉郡做了佃客,常年劳作,别瞧她年纪老迈,力气却是不小。”秦素解释了一句,又拿下巴往董安的身上点了点:“这董安乃是秦府二管事,其叔父董凉乃是大管事。他叔侄二人,在秦家是很有些分量的。” 众人皆噤声不言,只听她一个人在那里说话。 中元帝面沉若水,却还是不说话,亦无动作。 看起来,秦素方才论及四皇子的那些言辞,已然撬动了他的心,此刻的他竟是情愿再纵容秦素多说一会,也不肯立时将她拿下。 “董安,把你之前交代的那些话,再说一遍吧。”秦素安然语道,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说了半天话,口都渴了,这会子正好润润喉。 相较于秦素的怡然自在,寿成殿中的其他人等,却是觉出了一种有若实质般的压抑感,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其中,又以俞氏的表现最为明显。 她的脸色再度变得苍白,头垂得也越发地低。 董安颤着身子跪在地下,哆嗦道:“回……回……殿下的话,我是被俞氏……被俞氏……” 他用力地吞咽了几下喉头,似是完全吓得傻了,竟也没注意到口称秦素“殿下”的谬误。诸皇子中纵然有人听了出来,却也没那个胆子或是没那个闲情去纠正他,竟是由得他继续错下去。 “殿下……我是被俞氏……被大夫人给……色诱了……”好容易吐出了这句话,董安长出了一口气,想要抬手擦把汗,那手却像是有千斤重,根本就抬不起来。 秦素也不急,端着茶盏喝了口茶,淡淡地看了看他:“别磨蹭,快点说。” “是……是……殿下……恕罪……”董安拿肩膀蹭去脸上的汗,抻着脖子咽了口唾沫,方又艰涩地语道:“那还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大夫人……重返秦府,手下的仆役人手极少,据说都是在半路上买来的,原先的那些却是遭了灾,都死绝了。秦太夫人……信了她的话,便叫我给她安排从人。也就是在……在那个时候,她……她诱得我与她睡……睡了……” 这话一出,大殿中的诸人,便都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皆聚在了俞氏的身上。 俞氏双唇如雪,面泛青白,微垂着头不说话,身子却牢牢地护在阿蒲的身前。 那一刻的她,并没有出言反驳,更没有被人戳破面皮的难堪,那瘦弱的身形中像是有着一股力量,支撑着她不倒下去。 也正因她护在了阿蒲身前,因此,并无人瞧见,阿蒲的面上,涌出了一痕极浓的难堪。 她蹙起了眉,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袖,纵然不说不动,然她整个人都像是绷紧了,低垂的脸涨得通红,几欲滴血。 “俞氏色诱了你,为何?”秦素搁下了茶盏,拿起纱罗把玩着,面上亦带着几许玩味:“你一个管事,她色诱你有什么用意?” 董安的喉头快速滚动了两下,方道:“她是想让我……让我给她挑选下人。她还……还求我……不是,是……是指派我,叫我把个老妪派去秦二娘子的院中,做……做洒扫妪,又叫我把一个……生得有点丑的使女,安排进吴老夫人身边。我问她因由,她便哭着说……她们孤儿寡妇的,怕被人欺负了去,所以……所以要在各个院儿里安排些人手。” “这话你也信了?”秦素凉凉语道,看向董安的眼神极淡。 董安甫一触及她的视线,立时心底一寒,仿佛那烙铁与皮鞭又重重打在身上,还有硬生生被人打断骨头,再硬生生接上的苦楚,也一鼓脑儿地涌了上来。 他浑身颤抖地低下了头,说道:“回殿下的话,小人……我那时候鬼迷心窍,却是信了……信了大夫人话,就把人都派去了她指定的地方。后来……后来……大夫人便隐隐约约给我透露出了要陷害秦家的意思,还许了我……许了我许多好处,且还将一个蒙着银面具的女子也介绍予了我了。我……我后来就时常与那银面具女子私会,那戴银面具的女子……她很是风流,时常与我厮混,大夫人倒是……倒是没怎么再与我在一起了,也……不大再向我下指令,通常都是由那个戴银面具的女人……与我联络。后来有一次,我听大夫人叫她的名字,才知道,那戴银面具的女人,叫做杜筝。” “杜筝?”他话音未落,太子殿下便插口道,面带讶然地看向了秦素:“方才皇妹妹说过,青州那里有好些四皇弟派去的人,那其中似是就有一人,叫这个名字。” 秦素向他一笑:“太子殿下聪明,一听就听出来了。那杜筝就是银面女。我也是直到前不久,才查明她的真身。” 言至此,她微带凉意的视线往银面女身上一扫,复又移开。 窦家与秦家的那陈芝麻烂谷子,秦素并无详述的打算,因此也就提了这么一句,便将此事搁下了,转首看向了董安:“这银面女给你吩咐了好些事,都有哪些,你且挑重要的说几件。” 董安哆嗦着点了点头,接着前面的话题说道:“那银面女每回见我,都是要我帮她做事,大多是仆役的调换,还曾叫我填过一口井,另外她也曾叫我替她给府里的人下药。就是一种……一种迷香,也不用烧,光放在那里闻着就能叫人昏睡不醒。我听……听银面女说过,这种迷香闻得时间越久,睡得就越沉,到后来天崩地裂也醒不过来,她还说……” “沉香梦醉!”他话未说完,便有一人惊呼起来。 众人循声看去,便瞧见了三皇子那张惊慌的脸。 此刻,他正急急忙忙地将手掩在口上,一脸恨不能咬掉舌头的表情,强笑道:“那什么……我随便说说……我随便说说的……” 说话间,他根本就不敢去看中元帝的脸,只将身子缩在椅中,拼命地想要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第976章当堂辩 太子殿下面露微笑,其余几位皇子亦是神情各异,而中元帝倒是没太生气,面色十分淡定。 看起来,三皇子熟知宫中禁药之事,他早就知道了。 见三皇子一口便点明了沉香梦醉,秦素自不讳言,立时点头道:“原来三殿下也知道这种迷香。我还是进宫之后听宫人们偷偷议论,才知道这迷香原来竟是源自于皇城,且还有一个这样动听人名目。”她说着似有些感慨起来,叹声道:“想青州秦氏何德何能,竟叫四殿下这样惦记着,连这等名贵的香料也是不要钱似地往秦家身上用,这还真真是用心良苦啊!” 四皇子面色苍白,狠狠地瞪视着秦素,眼底深处飞快地划过了一抹怨毒。 他越是如此,秦素心情就越好,此时更是笑意盈然地向他扫了一眼,便又去问董安:“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 “有的。”董安像是比方才镇静了一些,身子也不抖了,只说话的声音还是微微打颤:“殿下从连云回到青州后,银面女就叫我把阿谷安排在了殿下了身旁,做贴身使女。阿谷应该是银面女的人,时常给我传递消息,有时候是口信,有时候是画着符号的字条儿,我看不大懂。这些消息皆是与殿下有关的,大小事情都有。后来在上京的时候,殿下去道观静修前后,我因一直在外头忙着帮林家郎君田猎一事,没来得及管。等上京地动之后我回到府中,银面女很是怪罪于我,只说我不在的时候,她与大夫人交涉无果,想要把人塞到殿下身边,事也未成,她很生气,跟我抱怨了许久。” “还有别的么?”秦素继续问道。 董安忙不迭点头:“还有,还有。就在殿下从上京返回青州的前夕,银面女已经没久没出现了,有一天,俞氏突然亲自把我叫了过去,说是……要出大事了,还说……公主殿下会在半路上被人劫走,再也回不到青州了。她还说,如果她们院儿里出了事,叫我一定要向太夫人进言,让她与大郎君——也就是俞氏的嫡长子——母子二人离开秦家,去白马寺静修。我问她为什么,她却不肯告诉我因由。也就在那之后不几日,平城那边便传来了消息,说是何家一门子给人灭了门。可奇怪的是,公主殿下却是平安回来了。我后来偷偷去问俞氏,俞氏便说……说什么双禾之罪什么的……” “哦,俞氏也知道双禾之罪?”秦素淡笑着说道,看向了董安:“一个小族寡居之妇,居然也晓得这些朝堂大事,这也真是奇了。照此说来,她此前叫你一力劝秦太夫人允许她母子避去白马寺,就是想要躲开这双禾之罪喽?” “是的,殿下。”董安立时用力地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我后来才想明白。除这件事之外,在先郎主还在世的时候,俞氏也时常叫我盯着先郎主,后来先郎主坠马而亡,俞氏还说‘死得好,谁叫他痴心妄想’……” “呵呵呵……”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了董安的话,他吓得脖子一缩,再不往下说了。 众人亦是微惊,待细看时才知,发出笑声的,居然是四皇子。 中元帝的眉头便皱了皱:“你笑什么?” 四皇子向上躬了躬身,却是没说话。 中元帝终是想起来,方才是他叫四皇子不许说话的,于是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恕尔无罪。” 四皇子如闻纶音,匆匆一礼后,便迅速地转向了秦素,原本苍白秀气的脸,在这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秦六娘,你这谎话编得越来越不像了。”他冷冷地看着秦素,目带阴戾:“你口口声声说我在青州布局,这话真假暂且不论。只说你家这个什么管事,还有那所谓的银面女以及俞氏,她们为什么要一直盯着你?你这么个不入流的外室女,有必要被人这样盯着么?” “此话甚奇。”秦素尚未开口,太子殿下便当先说道,语毕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盏放在了口边,不紧不慢地道:“若皇妹妹真的是秦家外室女,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多人要暗中盯着她。可是,现如今我们已然知晓,皇妹妹乃金枝玉叶,那些人暗中盯着她,不正是对她身份的最好佐证么?” 四皇子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冷笑:“殿下这话才是真的奇怪。”他说着便转向了中元帝,躬身道:“父皇请想,若果然如秦六娘所言,儿臣久有取代太子殿下之心,则儿臣既知公主在何处,又为何不马上禀报父皇,博得父皇好感,反倒暗中监视,甚至还要将秦氏灭门?这样做对儿臣有什么好处?” 中元帝沉着脸看着他,并不为所动,甚至那目中的猜忌比方才还要浓。 “乱臣贼子、祸国殃民,四殿下就这样的人。而四殿下打的那些鬼主意,陛下天子圣君,自然一眼即明。”秦素微凉的语声响了起来,却是代替中元帝作答,言辞间还将中元帝给捧得很高。 中元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不为她的赞誉所动。 秦素也并未看他,而是一直目注四皇子,唇畔勾着一丝浅笑:“明知公主就在秦家却知情不报,四殿下之所以这样做,据我猜测,应该就像三殿下方才揣测那位大族长一样,想来是要待价而沽,将这公主扣在手上,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抖出真相。而殿下意欲将秦氏灭掉的动机,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人为财死罢了。” 说到此节,秦素已是面含讥讽,瞧来更是冷艳:“四殿下所图者,乃是颠覆整个大陈的宏图伟业。如此大事,没有钱可是不行的。可四殿下的母族却很弱小,且亦缺乏擅长经营之人。不是民女瞧不起四殿下,比之几位兄长,四殿下的母族是最穷、最无力的。也正因如此,身家豪富却又只是小士族出身的青州秦氏,便成了四殿下眼中的肥羊。” 第977章一死尔 其实,就算是秦素不说,这座中的大多数人也都想到了这一点。 青州秦氏极富资财,本身的根基却是极弱,在旁人看来,那就是一块毫不设防的肥肉,人人都能来咬上一口。 此时,便闻秦素又续道:“在四殿下看来,谁教秦家居然胆敢收留公主呢?借着监视公主之机布置下人手,最后干脆弄个灭门之罪将秦氏毁去,趁乱收拢秦氏钱财。四殿下打的,不就是这么个主意么?” 听了秦素的话,四皇子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挣出了一片薄红。 “秦六,你休要血口喷人!”他伸手指向秦素,整条胳膊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吾身在广明宫,离着青州何止千里万里,吾哪有那等余力去算计什么青州秦氏?” 他越说越是激动,面孔更是红得厉害,转首朝向中元帝跪倒,嚎啕大哭道:“父皇一定要相信儿臣啊!那秦六方才也讥讽儿臣母族无力,可见此乃众目共睹之事。儿臣的母族确实无力,既如此,则儿臣又哪来的钱财与人手谋夺秦氏家产?秦氏远在青州,儿臣哪有这样的能为?父皇,父皇,儿臣忠君之心可鉴天地、护国之诚可表日月,父皇一定要相信儿臣才是啊!”语至最后,竟是伏地痛哭不止,那哭声中的苦楚和冤屈,直叫人闻声落泪。 “这怕是未必罢。”便在那震耳的哭嚎声中,一道凉凉的声线响了起来,瞬间便将这哭声也给冲散了去。 这声音来得有些突兀,却又是那样地顺理成章,就仿佛他若不出声,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秦素含笑转眸,不出意外地,便看见了二皇子的脸。 此刻,这张平日里总是显得很圆滑的脸上,有着一缕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 秦素再度觉得有些好笑,忙低下头,借喝茶掩去了笑容。 她就知道,这出戏一旦唱开了,各个人物必不甘寂寞,总要粉墨登场表演一番。 果然,眼见着又一位储君竞争者将要落马,若是不趁机狠狠踩上一脚,那还能算是皇族子弟么? 此刻,只见二皇子面色沉痛,撩袍跪在了地上,痛心地道:“父皇,四皇弟乃是儿臣打小看着长大的,儿臣实未料到,他竟如此心肠歹毒。纵然四皇弟与儿臣乃是兄弟,可是,在家国大义面前,儿臣也不可分不清主次。如今儿臣便要向父皇坦陈一事。” 他的声音沉且有力,成功地将四皇子的哭声给盖了下去,也成功地将包括中元帝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老二,你想说什么?”中元帝的面色重又阴沉了下去,虽是问着二皇子,然他的视线却依次从大皇子、太子殿下等人身上依次扫过,目中寒意,直若冰针。 满座之中,也唯有秦素没受到这阴冷视线的影响,仍旧怡然饮茶,姿仪洒脱。 “回父皇,儿臣记起来,就在半个月前,儿臣曾撞见四皇弟与三皇弟密谈。”二皇子看来是打定主意落井下石了,一口竟把三皇子也给带了出来。 三皇子先是一愣,旋即大怒,高声喝道:“二皇兄,平白无故地你扯上我做甚?我素来敬你是兄长,对你礼让有加,你怎地……” “你给我闭嘴!”中元帝“砰”地一下重重拍在案上,直震得那锦帷都晃动起来。 众人俱被这声音一惊,阿蒲甚至还轻娇声轻呼了一声,又忙掩口住声。 中元帝环顾四周,阴沉的脸上,蓦地扯出了一个笑:“孤还在呢,怎么,等不及了?”他定定地望着诸皇子的方向,面沉若水,偏唇角勾着一个凉薄的笑:“孤倒要好生瞧瞧,孤的这些好儿子们,都能说出些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来。” 说罢此语,他猛地看向了三皇子,厉声道:“在孤的面前,还轮不到你来开口!” 三皇子早就跪下了,伏在地上颤衣不止,大皇子并太子殿下以及俞氏等人也跟着下跪,连秦彦柏都跪了下去。 唯有秦素,仍旧端坐椅中,神态悠然。 “尔敢不跪?”冰冷的语声,直向秦素当头砸去。 天子之怒,又有何人敢逆? 可是,秦素却仍旧不为所动,只抬眸看着中元帝,竟是弯眉一笑:“民间有俗语: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我很快便要因谋逆大罪而死了,再加上个大不敬的罪名,也不过就是一死而已。” 中元帝阴鸷的眼神向她身上扫了扫,居然也笑了:“你倒有几分胆量。”停了停,又似笑非笑地道:“死,也有很多种法子。既是你不畏死,孤必成全于你,叫你死得其所。” “谢陛下隆恩。”秦素于座中欠了欠身,笑若春花,竟是认下了这句话。 中元帝冷哼一声,却也不再去管秦素,阴沉的视线转向了二皇子:“你想说什么?” 二皇子早垂首伏在了地上,此时听得中元帝有问,他连忙抬手拭了拭额角,似是十分害怕,伏地颤声道:“儿臣方才说到,半个月前,儿臣曾亲眼瞧见三皇弟与四皇弟密会。虽儿臣不曾靠近听得详情,但从那风里漏过来的几句话,儿臣却是听见了。听那话音儿,却是四皇弟在向三皇弟面授机宜,教他去青州查找诸色人等,还说秦家似是有一位大夫人,据说是个很不错的人云云。因他二人是躲在那湖畔的亭子间说话的,那地方视野开阔,儿臣不敢靠近,只依在山石子后头远远听了几句,便离开了。” “还有么?”中元帝问了一句。 二皇子忙点头:“回父皇,就这些了。”停了一刻,又补充道:“儿臣原来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毕竟儿臣对青州那地界也不熟悉,纵使晓得秦六出自青州,儿臣也没把这两边连在一块儿想。只今日见了俞氏并青州秦氏诸人之后,儿臣这才想明了这其中因果,不敢隐瞒父皇,故此禀报。” 中元帝“唔”了一声,看着一旁早就憋得脸通红的三皇子,开口却道:“老四,你有何话讲?” 第978章知行踪 “回父皇,二皇兄乃是落井下石,所言并非实情。”四皇子断然语道,再度以头触地:“就算儿臣言及青州,那也是因为父皇交代儿臣等查清惠风殿一案,儿臣才知道青州的情形的。三皇兄曾向儿臣言及对秦六娘的怀疑,儿臣却也是只知道个大概,并不知详情。请父皇明鉴。” 中元帝目露沉吟,似是在思忖着什么,数息之后,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龙椅的扶手处叩击了数下。 众人正自不明所以,却见梁柱上方忽地落下来一个身穿玄衣、背绣金虎的男子。 居然金御卫的虎卫! 他的出现不似蛇卫那样神出鬼没,然他身上透出的气息却比蛇卫更加肃杀,果真有“猛虎一出、百兽尽避”之威。 见又是金御卫的人现了身,诸人更是各自噤声,秦素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虎卫。 那虎卫立于阶下,叉手沉声道:“三殿下与四殿下近半个月的情形,皆在此处。”说着便步上玉阶,将一沓纸放在了龙案上,旋即飞身而起,重又没入梁柱之后。 一时间,满殿岑寂,连一声喘息亦无。 三、四两位皇子此时皆是面若死灰,三皇子的面上还露出了惧怕的神色。 即便早就知道中元帝对这几个儿子不放心,可是,亲眼瞧见金御卫交出了他们行踪的记录,试问又有谁不胆寒? 中元帝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开始翻阅那沓纸页,不一时,便从中挑出了一页,“哗”往地上一扔,淡声道:“自己看。” 那张纸飘飘荡荡地落在了玉阶之下,四皇子正跪在那纸页前方,闻言也顾不得其他,膝行上前拣起纸来,只看了一眼,面色瞬间便灰败了下去,手指松了松,那张纸便重又飘落于地。 三皇子在旁见了,面色越发惶惶,也不必中元帝吩咐,连滚带爬地便从后头滚到前头,抖着手指将那地上的纸翻了一面,就着地面扫了两眼,面上立时涌出了惶悚。 “父皇饶命,父皇恕罪。”四皇子伏地说道,语声微带颤音:“儿臣只是与三皇兄偶尔小聚罢了,三皇兄向儿臣说及查探惠风殿一案之事,儿臣便提点了三皇兄几句,也就只有这些。父皇千万要相信儿臣哪,儿臣真的对青州的情形一点都不了解啊,这些消息全是三皇弟……” “你胡扯!”三皇子厉声打断了他,再也顾不得旁的,伏在地上匍匐向前,说话声里带着呜咽:“父皇恕罪,儿臣都说,儿臣都说。这一切都是四皇弟教儿臣做下的。父皇也知道,儿臣就是个草包,儿臣哪儿有那么聪明?父皇最是了解儿臣,以儿臣那脑袋瓜子,根本不可能把事情推导到那一步。儿臣老实交代,那些推测……全都是四皇弟与儿臣商量出来的。儿臣其实对青州的情形一点都不熟,若不是四皇弟时时提点,儿臣什么都查不出来,儿臣笨得很,父皇一向知道的……” 三皇子直说得涕泗横流,一面说一面在心里飞快地权衡着,很快便打定了主意,横下一颗心,伏地继续大声道:“儿臣也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听了四皇弟的话。这一切只因四皇弟在儿臣的屋子里瞅见过一幅字,四皇弟就拿了这幅字来威胁儿臣,说儿臣肖想……肖想死去的淑仪夫人。儿臣百般辩白,可四皇弟就是说那幅字就是淑仪夫人的。儿臣被他逼得没办法了,又想着要在父皇跟前好生表现表现,就充当了四皇弟的喉舌。其实,那惠风殿的案子全都是四皇弟一个人审出来的,儿臣说的那些话,也是四皇弟教儿臣的。” 他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儿臣什么都不会,儿臣就是被四皇弟说得怕了,怕惹来父皇不喜,所以就只好照着四皇弟的话做了。求父皇宽恕儿臣罢。”说着也是以头触地,伏地痛哭。 看起来,为了不叫中元帝起疑,或者说是为了把自己洗刷出来,三皇子也算是不遗余力,干脆把所有的后路都给封死了,连丽淑仪的事情也给抖了出来。 四皇子回身看了他一眼,阴厉的视线有若钢刀,旋即便又一脸惨然,转首伏地道:“父皇且听儿臣一言。儿臣也是被人引着走到这一步的。” 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重重向地上磕了个头,方咬着牙道:“儿臣……儿臣从三年前起,就时常能接到……接到一些莫名传来的字条儿。” 他像是说得极为艰难,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儿臣一开始并不相信,只是,那字条上经出的消息,却很……很能切合儿臣的意愿。由得那字条儿的指引,儿臣……便从光禄大夫的职位上,渐渐地开始涉及朝堂。到后来,就连杜、周这样的冠族,儿臣也开始能与他们说上话了,儿臣索性就放胆照着那字条去做,这一做,就是三年。” 他废力地咽了口唾沫,语声却是越发干涩,扶地的两手已经苍白得不像人手:“请父皇一定要相信儿臣,儿臣就是……鬼迷了心窍,一心想要往上爬,想被父皇另眼相看。儿臣知道,父皇之所以一直任用儿臣做着那光禄大夫,正是瞧中了儿臣母族羸弱。只是,儿臣不甘心,儿臣想要成为真正有实权的人,所以,儿臣就由着那字条儿指引,做下了……许多事……” 他此刻的语气,与三皇子简直神似,皆是那种豁出去再也顾不得什么的态度。 秦素怔怔地坐在椅中,心底有瞬间的茫然。 此时,四皇子正在交代他所做下的事,他说的头一件事,就是谢氏滑下的那一胎。 “……三皇嫂的事情,就是……是儿臣……应着那字条儿的指示,做下的……” 这低沉的语声如道道惊雷,在秦素的耳边炸响,直炸得她有些失神起来。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选错了怀疑的对象? 第979章金御现 便秦素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想要按下此念。 可是,越是如此去想,那念头便来得越发执拗与强烈。 秦素握紧了两手,脑中思绪纷纭,此前的一切都飞快地在她的眼前滑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真的弄错了? 细思之下,若四皇子果真就是“那位皇子”,他暴露得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此外,四皇子那听似匪夷所思、然则却是条理畅明的讲述,亦很有说服力。 此念一生,秦素的后心居然渗出了一层潮汗。 这事情,有些不对。 她不由微阖双眼,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此前的情景:从三皇子的指认……到诸人证的登场……再到四皇子被秦素指出……再到此时此刻四皇子的自辩。 无数的对话、表情、眼神与动作,在她的眼前一幕幕掠过。 直到……一句看似平常的话,陡然现于脑中。 秦素猛地睁开了眼,视线飞快地转向了某个人。 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那个人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她心头一跳,旋即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事实早就醒目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可她却囿于前世种种,被前尘蒙住了双眼,却是根本就没把事情往那上头去想。 这或许便是重生的弊病吧。 只因为看得太清太透,反倒会将别人眼中的异常,视作寻常。 此时,四皇子的讲述已近尾声,仍旧在解释着此前诸事:“……儿臣之所以对青州诸事了若指掌,亦是因为那字条上写得极为详细。儿臣本想着自己拿下这功劳的,可又怕……又怕这是一场算计,于是,儿臣便……便将那些消息化解开来,一点一点地透漏给了三皇兄。” 三皇子一下子抬起头来,目眦欲裂、怒火中烧:“好啊,老四,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奇怪,分明抓住了我的把柄,却还叫我领了这头功。原来你就是想要让我替你挨罚。我把你这个……你这个贱奴生的贱种!” 他越说越怒,看着四皇子的眼神像是要吃人,若不是碍于中元帝在前,他可能就要扑上去打人了。 四皇子也不理他,只赤红着一双眼睛看向中元帝,声泪俱下:“三皇兄房里的那幅字,也是那字条儿里说的。儿臣对天发誓,若是有半字假话,叫儿臣五马分尸、剜肉剔骨、受尽酷刑而死。” 说罢此言,他再度“砰砰砰”地磕起头来,顷刻间已是满头流血,那额头触地之声直听得人心惊肉跳。 中元帝垂目看着脚下伏着的二人,厌恶地皱了皱眉,旋即抬头吩咐:“来人!把广明宫封起来,给孤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搜!” “诺。”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沉而有力的应答声,声音十分整齐,轰然如雷鸣。 众人俱皆一惊,却见近百金御卫如鬼影一般地出现在了殿宇中,一队人守住殿门,另一队人则牢牢护在了玉阶左近,而剩下的几队,则分别将那群庶民人证并诸皇子给围了起来。 目注场中情形,秦素心底微寒。 这些金御卫,与她在天龙山所见的金御卫,完全像是不同的人。 她日常见到的金御卫,虽也是金甲金面,但武器多为刀剑,而这数百金御卫,却是手握长枪。 那枪的形制极为奇特,枪身长约丈许,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非铁非木,只从外表看便异常坚韧。而最为奇特的则是长枪的枪尖儿,那枪尖的下方有一弯钩,钩尖锐利,在烛火下泛出隐约的蓝光。 “枪阵……”不远处传来了喃喃的一声低语。 秦素循声看去,便看见了大皇子微有些色变的脸。 秦素的眼睛微微一眯,转过眸光,再度凝向了那如丛林般密密上举的长枪。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弯钩上泛出的隐隐蓝光,是用了毒的征兆。 这些金御卫,居然人手一柄带毒的兵器。 秦素心底冰寒,旋即冷笑。 中元帝这狗皇帝,果然很怕死。 不过,这正合她的心意。 从前她不知道中元帝为什么会这样怕,又为何总是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看谁都像乱臣贼子。 而现在么…… 秦素微微一笑。 重活一世,她又搞懂了一件事,真真可喜可贺。 心下忖度着,秦素抬眸看去,便发现,不过一个呼吸之间,整间寿成殿中已然到处明晃晃的枪尖儿,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送太子回东宫。”中元帝毫无起伏地说道,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子,不知何故,竟勾起了唇,面色也变得愉悦起来,“太子往后便在东宫静养吧,过段时间,孤再给太子寻个养身子的好地方。”他淡然地拂了拂衣袖,面目慈和,有若这世上一切关怀着儿子的父亲。 太子殿下低垂的面上,浮起了一丝苦涩。 这是摆明了要把他圈禁起来了,只消桓氏一灭,他这个储君,怕也要“因疾病故”了。 太子殿下面色枯槁,伏地谢恩,随后便站了起来,被一队金御卫带了下去。 中元帝又转头看向余下的几位皇子,淡声道:“老大和老二先回去坐吧。”停了停,语声转寒:“老三和老四暂且收押监房,择日再审。” “父皇!” “父皇饶命啊!” 两位皇子齐声呼号起来,那尖锐的声浪直透耳膜。 只是,当此际,殿中人人自危,包括秦彦柏在内的一众庶民早就吓得伏地而颤了,根本就没人关注他们的惨呼与哀号。 唯有已然归座的二皇子,轻轻地“啧”一声,端起茶盏,施施然啜起茶来。 一队身被玄衣、上绣银鹰的金御卫来到三、四两位皇子身边,将早就瘫软了的二人拉了起来,准备押往宫中监房。 中元帝不再看他们,转而将视线投向了秦素,阴着脸张开了口。 “且慢。”他尚未开言,秦素却当先笑道,语罢,举手拂了拂鬓边落下的几根发丝,神情从容、举止优雅,仿若浑然不知,她竟是开口堵了当朝天子的话。 第980章有一言 中元帝面色一沉,身上气息骤寒。 天子尚未发话,小小庶民竟敢抢在头里开口,这是完全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啊。 中元帝阴冷的眼中,陡然生出了浓浓的杀意。 秦素却像是没看到一般,站起身来,款款一礼:“陛下,我有一言,想请陛下聆听。” 语毕,也不等中元帝回应,已是朗然语道:“夫天子治国者也,仁、义、坚、贤、宽,此五法也,是为明君之道也。” 清而弱的语声,似诵读、似感慨,殿中诸人皆一脸茫然,唯有中元帝,瞳孔一缩、面色陡变。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了一抹惶遽。 “你……你在说什么?”饶是他竭力抑住面上情绪,他语声中的微颤,却还是被秦素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甜甜一笑:“我在背书,陛下觉得可好?”言罢又将手拂向发鬓,笑若春风:“陛下若是喜欢,我可以将一整篇都背下来呢,陛下愿听么?” 说着也不待中元帝发话,又继续道:“吾躬于圣而谨于明,二十三载克心克勤;明于大而暗于小,耳顺之年见诸吾心,吾执宰……” “够了!”中元帝突然便打断了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唯眼底深处划过了惊惶,语中的颤抖更是明显:“不要再念了!” 语声未歇,“哐”地一声,中元帝竟是跌坐在了龙椅上,惊疑不定地看着秦素。 所有人都糊涂了。 众人的视线先是看向秦素,复又转向中元帝,却又在这位天子极为阴沉的气息之下,俱皆垂下了头。 中元帝正在拼命地抑住心底的颤抖。 他听到了什么? 他听到了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最害怕听见的,不,应该说是他最害怕看见的,就是秦素方才所说的那段话。 可是,此时此刻,那清朗而又明净的语声,却让他嗅到了毁灭的味道。 他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随着这个动作,发上的金冠似是有些晃动。 他心底惊遽,忍不住抬手去抚金冠。 当手指触及那冰冷的冠顶时,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这顶代表着帝王尊严与权力的金冠,此刻还在他的头上好好地戴着。 他下意识地将金冠扶住,垂目向下看去。 玉阶之下,金御卫的枪林正护在他左右,这殿中的形势,不,不只殿中,而是这天下。这天下,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想法一冒头,中元帝疾跳不息的心,终是稍加安稳了一些。 他缓缓地转动着视线,扫向了侧首那个美艳的女子。 此刻,那女子正向他笑着,那双春烟般的眸子里,像是蕴着说不尽的深意。 “陛下,民女还要继续往下背么?”见中元帝看了过来,秦素巧笑着语道,一拂裙摆,安然入座。 “你方才所言,从何处而来?”中元帝像是终于从某种情绪中走了出来,此时再度满脸阴沉。 那种惶遽的神色,在这一刻已然从他的脸上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肃杀与冰冷。 然而,无论他的气息如何变化,他对秦素的一再纵容,却还是显得极为反常。 秦彦柏抬起头来,觑了一眼中元帝,眉心微蹙。 秦素方才分明就是在背什么先贤的文章,纵然不知这文章的出处,但他大概能听出来,那应是一篇讲述治国的文字。秦素所言,应该是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通,连意思都没背明白,就被中元帝打断了。 很显然,中元帝不仅听懂了秦素在说些什么,甚至可以说,他是被这段文章给吓住了。 他没叫人把秦素叉下去,而是与之对话,便是最好的证明。 秦彦柏虚着眼睛看向了秦素。 真是搞不懂。 秦家这个六娘子,真是叫人搞不懂。 “你是从哪里……”中元帝再度开了口。 分明就像是想要问些什么的样子,只是,才说了这五个字,他却又住了口,面色阴沉、眸光晦暗。 “陛下这样问我,我可不敢明说。”秦素的态度十分轻松,中元帝的态度对她似是全无影响:“当然,陛下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就在这儿把话都给说了,也免得旁人好奇。”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一旁的两位皇子,又扫过了还没被押出去的两位皇子。 中元帝阴冷地看着她,蓦地将身子往后靠了靠。 那个瞬间,他整张脸都隐在了锦帷投出的阴影之下,再无人瞧见他的神情。 “陛下要不要猜一猜,猜猜我知道多少?”秦素对着那片阴影说道,面上的笑愈发明艳。 “故弄玄虚。”阴影之中,传来了一声冷斥。 秦素掩袖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自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向中元帝的方向晃了晃。 众人凝视看去,便见她手上拿着一只细竹筒子,那竹筒的两端用蜡封死了,里头似是塞着什么东西。 “劳驾,哪位得空儿,把这东西呈予陛下瞧瞧。”秦素往左右看了看,甜笑着语道,复又看向了中元帝,唇瓣轻启,吐语如珠:“这里头的东西,想必能叫陛下更明白一点儿。再,我还想告诉陛下,这东西的真本在我的手上,陛下瞧见的,不过是个抄录下来的副本罢了。” 中元帝没说话,唯放在案上的手微微一抬。 立时就有一个金御卫走过来,将那竹筒取走了。 不过,那金御卫取过竹筒之后,却并未直接交给中元帝,而是先将那竹筒放在耳旁掂了掂,复又以鼻嗅之,又将那竹筒上上下下全都给捏了一遍,却是在仔细检查这竹筒有无机关。 秦素一点也不急,施施然地端起了茶盏,一脸兴味地看着那金御卫验竹筒。 待全部查过之后,那金御卫便朝着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点了点头。 那首领上前接过竹筒,向中元帝的方向看了一眼。 中元帝依旧没说话,只动了动手指。 那首领便以两指夹着竹筒,其中的一端正对着秦素的方向,手指用力,轻轻一拧。 第981章痛快否? 落那金御卫的手劲竟是奇大,力道之下,那竹筒竟似软豆腐似地碎了开来,一片片残渣落了满地,而那竹筒中的事物,却被那首领牢牢握在了掌中。 “陛下,东西是干净的。”那首领沉声语道。 阴影之下,传来了中元帝的冰冷的语声:“拿上来罢。” 那首领上前奉上东西,复又退下。 直到那时,众人才瞧清,那竹筒里的事物,却是一张折得极紧的纸条。 大殿中重又寂静了起来,一道道视线都凝在了中元帝的那一双手上。 此刻,那双手已然展平了纸页,而那张隐在烛光之外的脸,却始终没露出来。 人们只瞧得见中元帝举着纸的手,十指紧捏、指骨惨白。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中元帝的身上,秦素又快速地将此前的种种迹象细想了一遍,最后却是越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她的确弄错了对象。 四皇子,并不是她要找的人。 此念一生,秦素的唇角,便绽出了一抹冷笑。 “看了这么久的戏,殿下可瞧痛快了?”微凉的语声回荡在大殿中,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众人皆为这声音所惊,齐齐看了过来,便瞧见了秦素那张似喜似嗔的脸。 “二殿下,高明得很哪。”她感慨地点了点头,复又一叹:“只可惜,二殿下的戏演得太过了,却终是露了马脚。” 二皇子一脸莫名地看着秦素。 至少从外表看来,他此刻的神情与动作,俱是无懈可击。 “秦六娘,你这话又是何意?”二皇子的面上漾了疑惑,以及茫然不解,旋即便又正了神色,纠正秦素道:“今日的情形何等危急,怎可以戏言论之?” 说罢了话,他便微带不满地一拂衣袖。 秦素直视着他,目光没有半分回避:“方才二殿下一言之差,却是叫我终于察知,久有不臣之心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大殿中传来了一阵吸气声。 许是被秦素引去了注意力,中元帝那双正不停颤抖的手,此刻却是鲜有人得见。 二皇子的眼风从玉阶上飞快地移开,目注秦素,面色微肃:“真真胡闹!秦六娘,此处乃是皇城,我劝你说话收敛些,莫要自寻死路。” 秦素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忽尔一笑:“方才,二殿下曾经亲口言明,对于青州诸事,你一点都不了解,是不是?” 二皇子的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隐约的狐疑。 他再度往中元帝的方向看了一眼地,却见那双手已然抚在了扶手上,而那张纸,却不在案头。 他搜寻的目光往下移了移,便瞧见了御案之下的炭盆里,有一线尚未燃尽的残页。 他垂下眼眸,掩去了眸中的那一抹失望之色。 “二皇兄,秦六娘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被金御卫押在旁边的四皇子,此时突然开口说道。 此声一出,中元帝的脸,便飞快从阴影中现了出来。 那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惨白如纸,一双眸子却黑沉如深洞。 “陛下,民女方才算漏了一件事,却是差些放过了罪魁祸首。”秦素笑道,站起身来,折腰行礼,“陛下若是信了民女的话,便着重查一查二殿下吧。若民女没算错,那个悄悄给四皇子递纸条儿的人,正是他。” 中元帝的两眼有点发直,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竟像是没听见秦素的话。 秦素也似是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说道:“我现在方才想起来,二殿下今年献上的寿礼,乃是藏龙盘。” 此三字一出,二皇子那张向来有点油滑的脸,忽然一变。 秦素含笑看着他,搁下了手中的茶盏:“二殿下口口声声说对青州的情形并不了解,只是,二殿下却显然忘记了,那藏龙盘出自黄柏陂,而黄柏陂就在与江阳郡相临的汉嘉郡。而更巧的是,那黄柏陂就是从秦家脱手出去的。二殿下向来与母族走得极近,这个谎话,说得可不大高明哪。” “秦六娘,办完了你的事儿就赶快好生受审去吧,莫要再生事了。”二皇子根本就没接秦素的话,一派好言好语的模样,面上亦带着啼笑皆非的神情:“什么黄柏陂?什么秦家?好端端地你又来拉扯我做什么?莫不是你家长兄叫你这样做的?把我们兄弟几个都打下去,只太子殿下一枝独秀,这便是你长兄的打算?” 此语极为诛心,只中元帝却仍旧置若罔闻,视线停驻在虚空的某一处,竟是一脸怔忡。 秦素忍不住站起身来,提高了语声:“陛下,还请听民女一言。” 这一声极是轻脆响亮,中元帝的身子震了震,仿佛醒过来了一般,微有些茫然地看着秦素:“你说什么?” 秦素心底哂然,面上则是一脸的甜笑,抬手指向了二皇子:“这一位,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陛下……” “你想怎么样?”中元帝蓦地打断了她,目光阴寒,看也没看一旁的二皇子:“先说出你的打算。” 秦素张口还想再说,眼尾的余光却瞥见了一张焦灼的脸。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大皇子,此刻正看着她,那目中的焦急与不耐,十分明显。 秦素忽然便醒悟了过来。 迟了。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从她背诵出那第一段话开始,中元帝便不可能再去注意到他的儿子们了。 他现在最迫切想要知道的,应该是秦素到底知道了多少,她是从哪里拿到那篇东西的,以及,她想要怎么做。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关心。 就算秦素拿出了铁证,证明二皇子才是真正的“那位皇子”,中元帝也不会有兴趣去听,更何况秦素手头也没有证据。 或者说,她已经来不及去证明二皇子是什么人了。 时间太紧迫,而黄柏陂的事情,她此前也没叫人细查。她只是从二皇子的言谈中听出了那么一点不自然的地方。分明没必要隐瞒的消息,可他却偏偏要隐瞒。 仅凭这一点,此时是绝对无法扳倒二皇子的。 第982章失良机 一秦素蹙起了眉尖。 她委实操之过急了。 此刻,她的身前是一片雪亮的枪尖儿,如一片银色的潮水,将她与二皇子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冷冷地看着他。 二皇子依旧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那带着笑意的、圆滑的眼眸中,隐着一丝常人难以觉察的锐利。 “我就是那个算计你的人,我就是害得你几乎陷入泥淖之人。你,又能如何?” 纵然他没说话,可他的神情与姿态却透着隐晦的得意,透着得计之后的张狂。 秦素目色冰冷,心下极是不甘。 然而,她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低眉忖了片刻,秦素迅速地有了决断,遂抬头转向了中元帝,拿下巴点了点御案下方的炭盆:“此物,陛下已然看过了?” 中元帝没说话,阴鸷的视线紧紧凝在秦素的身上,有若两道冰棱,似是想要在她身上扎两个窟窿。 见他不说话,秦素便向他绽出了一个微笑:“陛下既是不语,我便当陛下是仔细地看完了。那么,接下来我便要提条件了。” 她举目往四顾,蓦地一伸手,指向了正微笑地看着她的二皇子:“我要他与我一起走。” 二皇子唇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在那一刻,他的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阴厉。 “你好大的胆子!”他厉声喝道,面色微微泛青,却并无分毫慌乱:“凭什么你要我跟你走?你这妖女,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秦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回话,而是继续向中元帝提要求:“除此之外,我带来的这些人证以及阿葵,我也要一并带走。”停了片刻,她有些意味深长地向中元帝递去了一个眼风:“想来,陛下是愿意放我们一条生路的罢。是不是?” 这明快的语声直如巨石入水,激起了殿中一片震动。 今日在寿成殿中发生的一切,就是冲着秦素去的。她这个公主已然被弄成了假的,而那个叫阿蒲的女郎,也得到了中元帝的认可,承认了她才是真正的公主,而秦素只是个西贝货。 欺君之罪,这可是要砍头的大罪,且这其中又夹了个桓氏,秦素有死无生,众人几乎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此时此刻,秦素竟斗胆要中元帝放她条生路,她哪来的胆子?哪来的把握? 难道说,这所有一切的根源,都在那炭盆里烧成灰的纸上? 二皇子的视线,第二次不着痕迹地扫向了炭盆,目光微闪,旋即垂目。 寿成殿中是一片急缓不一的呼吸声。 众人皆睁大眼睛看着中元帝。 他们此刻惊讶的,不仅是秦素的放肆狂妄,更是中元帝态度的暧(啊)昧。 他居然似是在沉思,就像是在认真考量着秦素的提议。 二皇子低垂的眼眸里,倏然划过了一丝阴狠。 “我建议陛下快些做决定。”秦素悠然的语声响起,闲适而温雅:“若是超过六个时辰见不到我的人,这份副本便会出现在……” “尔,如网中之鱼。”没待她说完,中元帝便冷冷地打断了她,目中杀意渐涌,“孤为何要听你的话?” “陛下现在还没叫人来杀了我,不正是最好的证明么?”秦素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眸光寒凉,唇角含笑:“陛下要不要与我打个赌?就赌陛下在杀了我之后,还能安坐几日,可好?” 中元帝面色铁青,阴冷的视线牢牢拢住秦素,片息后,蓦地纵声大笑。 一阵冷风陡然穿透重帷,锦帐上绣着的金线兰迎风翻卷,满殿金丝乱舞。 “小小贱民,也敢在孤跟前虚张声势?”中元帝森然看向秦素,面色一片肃杀:“孤能叫尔生,亦能叫尔死。潢潢禁宫,悄无声息地死上个把人,你以为很难么?” “父皇英明。”一道娇嫩的语声响起,似是蕴着无限喜意:“父皇乃圣明天子,又岂可被宵小之辈要挟?儿臣请父皇诛杀此女,教这天下不安于室、不贞不静的女子引以为戒。” 随着话声,阿蒲已是排众而出,跪在了玉阶之前,仰首看向中元帝,目中溢满了仰慕与崇敬:“父皇乃一国之君,儿臣恳请父皇将那爱民如子的心且放一放,至少不要放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说着,她便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回身指向了仍旧昂然不跪的秦素,语声如诉:“父皇,这秦六娘根本就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宵小之辈。她罔顾秦氏多年养育恩情,妖言惑众、恶语中伤,无端诽谤、诬人清名,实是枉称为人、罪该万死,儿臣以为,非当街断首、死后车裂之刑,不可以平众怒。” 这清嫩的声音微带颤抖,仿佛那说话之人带着怯意。 可是,这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却又是那样的冷酷严厉,竟是要求中元帝对秦素施以酷刑。 死后车裂,那是唯有叛国弑君的罪人才会受的刑罚,而阿蒲居然要求中元帝对秦素也照此办理。 秦彦柏凝目看向阿蒲,嘴角因兴奋与狂喜而抽搐着,五官扭曲,眸中却隐着一层隐约泪光。 若秦素果然被酷刑处死,则他兄妹二人的大仇,亦可得报了。 此时,便见阿蒲猛地收住话声,转身看住秦素,目如幽火,射出了怨毒的寒光,旋即又转向中元帝,语声越发清亮动听:“儿臣为天下女子请父皇下令,除此恶女,正我大陈士女之名、正我大陈之国风、还我大陈一片清朗乾坤!” 语罢,她在玉阶上盈盈拜下,而那铮谏之语却若金戈,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中元帝垂目看着她,眸中划过了一丝异样。 “杀!”蓦地,场中传来了一声断喝。 中元帝大惊,急急抬头,却见围在秦素周遭的枪阵,倏然流动起了一片银光。 “且慢!”他提声呼道,面色竟是大骇,连嘴唇都白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杀令一出,遍地伏尸。 这是金御卫特有的“一字杀令”,只需那枪阵主将喝出一个“杀”字,阵法便会发动。而一旦发动,那阵中之人立时便被会绞成肉浆。 第983章开山斧 意中元帝惨白着脸看向枪阵,目中竟划过了深深的惊惧。 此刻的他并没注意到,匍匐在他脚下的阿蒲,那一双秀丽的眼睛正亮的怕人。 她张大了双眸,紧紧地盯着枪阵中的秦素,眼底深处涌动着兴奋的光芒。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这个她一直畏惧着、忌惮着也嫉妒着的晋陵公主,就要横尸当场了。 还有比这更叫人欢喜的事么? 阿蒲将眼睛张到最大,满脸期盼地看着那枪阵的中心,等待着那血肉横飞、四肢断裂的画面。 纵然一直居于桓氏深宅,可金御卫枪阵的厉害,她也是人听起说过的。 就算是有武技在身的武者,在枪阵中也绝少能活得了命,更何况柔弱的女子? 阿蒲的眸光变得灼烈而又狂热,仿佛为即将到来的场景而无比欢喜。 随后,她便看见了一抹艳丽的红光。 那是秦素的一身红衫! 那穿着一身华美红衫、如火焰般绝艳的女子,已然被枪尖挑飞了起来。 阿蒲的唇角往上翘了翘。 多美啊! 多么好看! 她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此刻,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即将成为现实,那个高高在上,总是让她自惭形秽的女子,很快就要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阿蒲死死咬住了嘴唇,抑住了即将溢出口边的大笑声。 跪坐在殿门处的阿葵,此时已然拿衣袖遮住了眼睛。 她看得清楚,那一声“杀”字之后,她曾经的主人、如今的公主殿下——秦素,便被枪尖挑飞了起来。 阿葵的嘴唇颤抖着,整个身子也在颤抖着。 此刻,包括俞氏与秦彦柏在内的其余人等,也皆将视线投向了那道飞坠向地面的红影。 “砰!”,一声巨响蓦地传来,惊破了这短暂而又诡异的寂静。 阿蒲的脸上瞬间便绽满了笑容,等待着那一声预料之中的惨叫。 可是,并没有。 那声预想中的来自于秦素的惨叫,并不曾出现。 阿蒲忍不住眨了眨眼,凝目细看。 随后,她面上的笑容忽然便僵住了。 那一声巨响,并不是秦素尸身落地的声音。 那是寿成殿的殿门! 那扇厚重的殿门,居然坍塌在了地上! 刹时间,寒风骤起,卷起大捧的白雪和雨滴,“呼啦啦”扑入殿中,那冰冷的雪粒子和着雨水,打在人脸上又冷又疼,阿蒲下意识地拿衣袖挡在了眼前。 “不好!敌袭!” “小心,是宗师!” “护驾!” 断喝声陡然响起,衣袂拂动的飒飒之声,间杂着铁甲与长枪碰擦之声,瞬间便响彻了整间大殿。 阿蒲放下衣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没有尸首,没有血迹,更没有她想象中血肉模糊的画面。 大敞的殿门让她的视野瞬间开阔,她清楚地瞧见,就在那寿成殿前的石阶上,在那漫天飞降的大雪与雨丝之中,一个红衣女子正负手而立,鲜烈的衣裙在夜风中翻飞不息,若燃烧的火焰,照亮了这茫茫雪夜。 阿蒲的瞳孔立时一缩。 那是秦素! 她居然没死,居然还好端端地活着! 阿蒲张大的眼睛里,一瞬间漾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她分明瞧见秦素被枪阵挑飞了起来,本应横尸当场的。 可是,此时此刻,这位曾经的晋陵公主,却还好好地活着。 不,不对…… 阿蒲暗自摇着头,试图用力摇去那浮上心头的不安与惶然。 她才是晋陵公主,她阿蒲,才是高贵的公主殿下,而那个一身红衣的贱人,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外室女罢了。 这贱人为什么不去死! 她为什么不去死! 阿蒲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揪着袖笼,慢慢地低下了头,掩去了那满脸的戾气。 秦素立在阶上,气定神闲地望着寿成殿中的诸人,笑靥如花,似能照亮整片天地。 她还活着。 她秦素,终究还活着! 她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那肆意而张扬的笑声,骤然响彻整座殿宇,又被狂风搅向四野,仿佛连天地都在这笑声中变色。 “区区枪阵,也妄想困住我。尔等也太小瞧我了罢!”秦素蓦地止住笑声,负手直视中元帝,一身红衣如灼灼烈火,几乎将漫天雪雨尽皆烧尽。 “砰!”又一声巨响传来,旋即便是一道柔和而又磁性的语声响起:“尔等,退后!” 分明是很动听的声线,可偏偏每个字皆重若千钧。 众人俱皆大惊,循声看去,便瞧见了一个形容怪异的美貌女子,正立在秦素的身侧。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二皇子的面色,飞快地阴沉了下去。 半黑半灰的发色、美丽却又微带沧桑的面容。 二皇子的眼神,倏地变得幽深起来,似是要从那发色怪异的女子身上发现些什么。 这女子,正是桓氏女宗师——程旌宏。 她那一头异色的头发,分明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可是,除二皇子之外,众人在看到她时,却都不曾将注意力放在她的头发上。 他们看着的,是她手里的兵器。 那是一柄开山巨斧! 约有人高的巨大铁斧,被她轻轻松松单手持着,而方才那一声巨响,便是她将持斧拄地之声。 狂风搅起飞雪、掀动雨幕,不知疲倦地扑向寿成殿威严的门楣,而就在这阔大肃穆的殿宇前,在秦素飘拂如舞的红裙侧畔,持斧女子威风凛凛、势若惊鸿,立在这风雪交加的夜色之中。 秦彦柏的视线胶着在这两名女子身上,五官扭曲,眸底深处,渐渐生出了一丝绝望。 无时无刻,他不在盼望着秦素的死。 死得悲惨,死得孤单,死得像条狗一样遭人唾弃。 那几乎是他人生中仅剩的乐趣:亲眼瞧着这个卑贱的外室女,死在他的眼前。 而许多时候,他也满心以为,他的愿望已然可以实现了,他的胞妹在天之灵,亦可以得到安息。 可是,每当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时,却总会发生一些变故,让他的愿望落空。 就如此刻,分明这该死的女人早就该化作一滩血泥肉浆,可她却偏偏偏没有。 第984章威赫赫 秦彦柏死死握紧了拳头,目中的阴毒几欲化作利刃。 他一直切盼着去死的女子,如今不仅好好地活着,且身边还多出了一个武技卓绝,一看就非凡人的女子。 那个瞬间,那个金御卫的呼喝声,似又重回他的脑海。 宗师。 护在秦素身侧的,居然是一位宗师。 秦彦柏张大眼睛,用着最大的力量,牢牢地看向那个发色怪异的女子,唇角边竟沁出了一痕血线。 居然有宗师护着秦素。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对这卑贱的外至女,总是如此眷顾? 为什么他们兄妹二人只是想要过得好一些罢了,却总会被上天阻拦?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秦彦柏的眼睛张到了极致,双目充血,牙齿紧咬着下唇,竟是咬出了一个血洞。 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旌宏蓦地转眸,向他一张。 刹时间,罡风席卷、万仞压顶,秦彦柏的后心忽地一片冰凉,仿佛临崖而立,脚下是万丈深渊,那狂烈的大风吹得他站都站不稳。 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几步,身虚腿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旌宏淡然地扫了扫他,唇角轻轻一撇,拄斧而立。 大雪苍茫、雨丝如注,风拂过她身上的灰色劲装,猎猎有若旌旗,而这衣袂拂动之声,听在耳中,竟似擂鼓般震得人耳鼓作响。 俞氏此时亦是面色惨白,手抚胸口,只觉得眼前似陡然立起一座高山,她无论怎样仰望,亦望不到那山峰的尽头。 事实上,不仅是她,这满殿之中但凡身无武技之人,此刻已尽皆被旌宏的气势所慑,俱皆手足无力、胆战心惊。 一代宗师,又岂是普通人能够与之相抗衡的? 寿成殿中,也只有久居高位的中元帝并几位皇子,还能基本保持平稳的站姿 大雪疾坠,而殿宇内外,却是一阵奇异的安静。 旌宏的出现,声势委实惊人,包括金御卫在内,亦皆被她这威势赫赫的出场给镇住了。 伏在玉阶之下的阿蒲,将头又往下垂了垂。 她不希望被人瞧见她此刻的神情。 那样怨毒与狠戾的表情,不是她这个当朝公主该有的。 身为大陈最尊贵的女郎,她理应是端庄的、温和的,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祗,以慈悲的眼神,俯视脚下众生。 她抬手掠向发鬓,可是,再下个瞬间,她的动作却猛地一顿。 她一下子抬头看向旌宏,张大的眼睛里满是震惊:“是你!” 旌宏并没看她,森然的视线扫过殿中金御卫,面色淡然。 “执斧之女,乃是桓氏的人!”阿蒲却是忍不住尖叫出声。 那往常总是十分娇软的语声,在这一刻,带着明显的尖利与怨愤。 也就是在喊出这一声之后,阿蒲忽然觉得脑中一晕,忍不住抬手捧住了头。 她的头好疼。 许许多多模糊的、混乱的画面缠杂其间,让她晕眩得越发厉害。 她好像能够记起些什么,可是,每当她想要仔细地看清记忆中的某些画面时,眼前便仿佛总会升起一团浓雾,让她重又陷入混沌。 她到底忘记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 她怎么会认得这个姓程的女子? 分明她身边服侍的人应该是…… “沁梅?”阿蒲一张口,就唤出了一个名字。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往四下看了看,脑海中蓦地现出了一张熟悉而清秀的脸。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身边的使女是叫做沁梅的。 可现在,泌梅去了哪里? 为什么服侍她的人,会变成这个姓程的女人? 沁梅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这个程旌宏,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阿蒲蹙紧了眉,额上布满了虚汗,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一定是前些时候病得太厉害了,每天都是喝了药就睡,睡醒了继续喝药,所以才会头脑混沌不清。 一定是这样的。 阿蒲用力地摇着头,似是想要借助这个动作,将脑海中混乱的思绪理清。 蓦地,一个画面再度闪现于眼前。 阿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对了,密室! 她想起来了,在桓家的那几处密室里,她事先藏下了一些“好”东西。 阿蒲的脸上飞快地绽出笑容。 那全都是物证啊。 她辛辛苦苦、避人耳目,好容易才藏进密室里的那些信件、信物,不就是此前秦素与太子殿下口口声声讨要的什么物证么? 那些物证,能够充分证明秦素绝非晋陵公主,而是桓氏女,而她阿蒲,才是真正的公主殿下。 她怎么竟把这个给忘了呢。 阿蒲欣喜地抬起头来,这才发觉,大殿里极是安静。 人们似乎还在震惊于她方才的那句话。 “秦六娘,果然就是桓氏之女。”一个声音突然就响了起来,阿蒲立时弯下了眉眼。 她往旁看了看,便看见了二皇子那张无限叹惋的脸。 他摇着头,似有无限感慨,唯语声不阴不阳,透着股子诡异:“如今有桓氏庇护于她,可见三皇弟没说错。秦六,就是桓十三。而那原先的桓十三么……” 他停顿了片刻,似是要让众人听得更清楚,方一字一顿地道:“那原先的桓氏十三娘,便是真正的晋陵公主了。” “嗤”,一声轻笑突地响起,将这殿宇内外的寂静与肃杀瞬间击碎。 阿蒲的面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怨毒,看向了发出笑声的人。 那个人,正是旌宏。 只见她好整以暇地将手拂了拂斧柄,眼风扫过伏在玉阶之下的阿蒲,目中流露出明显的轻蔑:“你们的眼睛都是瞎的么?真正的公主就是我身前这一位。而跪在地上的那个,嘁,那不过就是个卑贱无耻之辈罢了。” 中元帝才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重又变得铁青起来,目中涌动着无边的狂怒。 方才,旌宏一出手就把寿成殿的殿门给震倒了,这一招委实是吓坏了他。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以为是……他的叔王……又回来了。 可是,他等了半天,却也只瞧见秦素身边就这一个女宗师护着,再无别的高手。 这发现让中元帝终是放下了心,胆气亦随而来。 第985章好阵法 别的不说,只说金御卫,中元帝还是很有信心的。 就凭金御卫的枪阵,拿住一、两个宗师不在话下。再者说,他身为天子,身边又岂能没有高手相护? 就算再多上几名宗师,亦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中元帝冰冷的视线扫过旌宏,在秦素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复又移开。 “尔是何人!”阴鸷的语声响起,他的面色却是比方才淡然了些,一派胸有成竹。 隔着重重尖利的枪尖儿、隔着金御卫组成的金色的海洋,他的问话声似将那枪阵中的煞气也携了起来,听来格外森冷。 旌宏懒洋洋作势揖了个手:“民女程旌宏,见过陛下。”语罢,蓦地执起巨斧。 “呼”,似疾风乍起,刹时间飞雪四溅、大雨迸发,那巨斧已被她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转腕之间,那样沉重的斧头竟被她轻轻巧巧掉了个个儿,却是斧柄朝前、斧头朝后,直直指向了伏在玉阶之下的阿蒲。 阿蒲的面色瞬间煞白,只觉得那斧上散发出的凌厉杀气扑面而来,她不由浑身发冷、后颈犹凉,仿若已被那巨斧一斧割下了头颅。 纵然她鼓足全身余勇,却也只能够看了旌宏一眼,便已瘫软在地,浑身抖若筛糠,连动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此时,殿门前已是枪阵晃动、银光烁亮,那巨斧所指之处,便是一排密不透风的长枪,却是凝而不发。 旌宏赞叹地看着那枪阵,点了点头:“好阵法!” 她的面上是纯粹的激赏,并无半点旁的动作,赞过一句之后,便将斧柄直直指向跪地的阿蒲,朗声道:“好教陛下知晓,这阿蒲乃赵国奸细,先是假冒桓氏十三娘,与赵国刺客里应外合,杀我桓氏族人无数。如今,这卑鄙小人又撒下这泼天大谎,假冒晋陵公主,陛下可千万不要被她骗了才是。” 语毕,却见她轻轻松松将斧头一转,带动起凛冽的风声,“呼”地一是,却是指向了二皇子,冷冷地道:“还有你,二殿下!尔与这赵狗暗通款曲,意欲陷害忠良、祸乱朝纲。吾尊郎主遗命,特来护驾!” “退后!”不待中元帝等人说话,金御卫虎卫首领已是肃声喝道:“尔等庶民,无召不得入宫!” 旌宏手腕翻转,“呼”地一声放下巨斧,仍旧护在秦素身侧,竟是半点后退的意思都没有。 那虎卫首领早已如临大敌,见此情形,猛地一挥手,霎那间,数百杆雪亮的枪尖儿齐齐指向了旌宏。 “尔身为桓氏宗师,竟敢以下犯上!”这一声厉喝,竟似平地里一声炸雷,直震得那梁柱也颤抖了几下。 “兀那二将,为何不听令?”语声未歇,蓦地又一声断喝陡然响起,却是那蛇出的。 这一声来得突然,那虎卫首领微微一怔,旋即目色转寒。 直到此刻,众人才发觉,在秦素的身前,居然还立着两个人。 竟是两名蛇卫! 中元帝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极冷。 一直默立在旁的大皇子,此时的面色却显出了几分异样。 说起来,在诸皇子之中,也唯有他曾经习过武,虽武技不高,眼力却还是有的。 就在方才,当那一声“杀”令响起之时,他分明便瞧见,那枪阵之中闪电般伸出了一杆长枪,一枪便挑上了秦素的腰带,向上一甩,便将秦素甩去了殿门处。 而随后,那殿门处的金御卫中,亦如银蛇般地陡然伸出了一杆长枪,再度挑起了秦素的腰带。 也就在那个瞬间,殿门被人从门外震塌,秦素被那长枪再度顺势一挑,便顺利地脱出了密林般的枪阵,来到了殿外,而她的身旁也多出了一个程旌宏。 大皇子微微放平视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立在秦素身前的那两名金御卫。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方才那神出鬼没的两枪,应该便是这二人出的手。 便在他凝神看向那二人之时,却见那两个人已然缓缓褪下了面上的金面具,露出了真容。 立在秦素左前方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形貌十分威武;而立在她右前方的,则是一位身高腿长的中年人,亦是气势不凡。 他二人一露脸,那蛇卫头领立时喝道:“尔等是何人?” 那老者将面具往地上一掷,横枪笑道:“吾姓英。”又一指旁边的中年男子:“他姓黄。我等奉郎主之命,前来护驾。” 语罢,他转身向秦素低声道:“方才情势危急,故假出杀令救公主出阵,殿下见谅。” 秦素摇头浅笑:“无妨,多谢你们。” 中元帝的眼中,倏然亮起了两蓬幽焰,看向秦素的目光亦变得极为阴鸷。 秦素转眸看了看他,甜美地一笑:“陛下现在可信了么?” 中元帝怔了怔,铁青的脸上飞快地布上阴云,冷眼看向秦素:“尔是何意?” 秦素将一根纤细的手指点着下颏儿,面上浅笑盈盈:“我的意思是什么,陛下还不明白么?”她忽地抬起一手,往四周划了半个圈儿,笑道:“我的意思是,我有这个能为把消息放出去,亦有这个能为将这消息传得天下尽知。现在,陛下可信了?” 中元帝面色一变,看向秦素的视线直若欲择人而噬的野兽,目中凶光大炽。 然而,这表情只现出了一瞬,便又化作了阴沉,他目中的杀意,亦被强行抑下。 到得此时,他不得不承认,秦素这话没说错。 若秦素只是个孤身呆在深宫的女人,中元帝还有那么几分把握从她中挖出消息的来历,再悄无声息地杀人灭口。 可是,这位看似无害的晋陵公主,显然并非泛泛之辈,身边居然还有个宗师护着。 若仅只有这宗师在前,中元帝还不会如何,可更叫人悚然的是,金御卫中居然也混进了她的人,而这二人看来亦极不简单,竟是轻而易举地便将秦素从枪阵中救了出去。 此念一生,中元帝心底的猜忌已如岩浆般喷薄而出,挡也挡不住。 他微微转眸,忌惮的视线扫向了身旁的那一片枪林。 万一那混进金御卫的奸细不只这二人,又当如何? 第986章梅初绽 那一刻,不知何故,中元帝的后背有点发寒。 他忽然就觉得,他以前视作护身铠甲、精心培育的金御卫,竟是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亦远比他想象的更不堪信赖。 “金御卫,除面具!”他陡然喝道,沉冷的声音有若冰线,击向众人耳畔。 这些金御卫皆是受他亲自调度的,此刻闻言,立时便纷纷摘下了面具,露出了真容。 没有了那神秘的金面具覆面,笼罩在金御卫身上的那种肃杀与诡异的气息,便也莫名地淡了下去,甚至就连那枪阵的杀机,也随之淡化了许多。 秦素见状,忍不住抚掌而笑:“陛下这胆子也太小了罢,不过就是混了两个人进去罢了,陛下竟连带着把整个金御卫都给疑了进去。” 中元帝闻言,脸色骤变,忌惮的视线再度往下扫去。 纵然没了面具遮脸,金御卫们却仍然一个个面色如死,两眼幽深,既不曾因中元帝的猜疑而人心浮动,更没有被秦素这三言两语说动。 由此可见,金御卫平素的训练,应是极为严格乃至于严酷的。 “如何?我的要求,陛下可以应下了么?”秦素也不再去观察他们的表现,而是专注地看着中元帝。 疾风卷起大片雨雪,扫进寿成殿之中,将那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中元帝的脸被这晃动的烛火照着,阴晴难辨。 秦素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立在石阶上,一任那风疾雪大,更兼雨滴如冰珠般砸在身上,却是面色如常。 一旁的旌宏不知从哪里摸出件玄色绣火鹤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秦素抬起手来,慢条斯理地穿上氅衣,将风帽也给戴上了,当她举手时,那袖口边绛红的暗梅纹镶边,被烛火映得有若活过来一般,正是梅花千树、傲雪而绽。 阿蒲伏在地上,遥遥地看着殿门外的那一袭红影,只觉得双目刺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扶你起来罢。”身旁蓦地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旋即便有一双温柔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别碰我!”阿蒲尖声叫道,眼中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厌恶,抬手挡开来人:“你给本宫退下!” 她的音色极寒,似是将殿外的大雪与北风也吹进了人的心里去,而她面上的厌恶与嫌弃,更是丝毫未加遮掩,就这样直直刺进人的眼中。 俞氏立在她身畔,怔怔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涌起了深切的哀凉。 她低下了头,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面色在一瞬间枯槁了下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长长的衣袖在两侧,遮住了她在袖中紧攥成拳的双手,而她低垂的眉眼间,更是一片荒芜。 不过,这情绪的起伏也只有一瞬,再下个呼吸间,她便已抬起了头,神情安详、面容和婉,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阿蒲娇软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中元帝的眉头皱了皱,似是在忍耐着什么,并未说话。 倒是旁立着的二皇子,打量了一会中元帝的面色,便和颜悦色地看向了阿蒲:“皇妹妹要说什么,但说便是。” “谢二皇兄。”阿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优雅地站起了身,目注着殿门外的秦素,语声依旧柔嫩清甜:“我想起来了一件事儿。便在我住在桓府之时,我曾亲眼瞧见长兄偷偷藏起过几封信。若是父皇此刻派人去桓府搜上一搜,想必那所谓的物证,便能搜集齐全了,则秦六娘假充公主、与桓氏沆瀣一气之事,亦可水落石出。” 她喜孜孜地说着这些,眸光灿亮,然中元帝闻言,面色并无变化,眼底深处似乎还有几分厌恶。 现在的他,心思显然已经不在桓氏了。 阿蒲的脸上的光彩,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二皇子饶有兴致地接口道,算是圆回了几分场面:“皇妹妹怎么刚才不早说?” “二皇兄见谅,小妹此前一直病着,一时却是没想得起来。”阿蒲柔声语道。 二皇子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凑到了中元帝的身边,语声转沉:“父皇,要不要现在就派人去桓家搜一搜?”他的视线滑过不远处的秦素等人,眸光森然:“正所谓名正才能言顺。铁证如山之下,这秦六就算舌灿莲花,又有谁会信?” 中元帝的神情动了动,目中闪过一道精光,看了二皇子一眼:“有理。” 二皇子抬头就要唤人,却被中元帝举手止住:“等一等。” 一语说罢,他便看向了秦素,冷声道:“尔若留下,老二并这些人,程宗皆可带走。” “父皇!”二皇子大惊,抬头看向了中元帝,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父皇怎么连儿臣……” “住口!”中元帝想也不想便厉声打断了他,那双冰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眼睛,定定地凝在二皇子的身上:“汝当谨记,孤与汝,是父子,更是君臣。” 二皇子怔住了。 中元帝冷冷地看着他,就如同看着一件死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孤不过是要把你交出去罢了,怎么,我儿不肯?” 二皇子袖中的手,一下子紧握成拳。 他抬起头来,直视于中元帝,一时间竟是忘了最基本的回避之礼。 中元帝立时两眼微眯,一只手习惯性地抚向了发上金冠,面上是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我儿这么快就不想再做孤的好儿臣了?” 二皇子被这话一惊,连忙垂下了头,躬腰道:“儿臣不敢。儿臣君前失仪,请父皇恕罪。” 中元帝目注于他,神情冰冷,语声更凉:“孤可不敢罚你,只消你随那些人走,孤便趁愿了。” 竟是情愿把自己的儿子舍去,也要留下秦素,甚至连彻查桓府之事,都轻轻揭过。 阿蒲双唇微张,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和她预想中的情形不一样。 中元帝他们不是在找证据么,她主动暗示证据就在桓家,可却并没收到什么效果。 第987章可愿赌 阿蒲的眼中满是失望,退后一步,不再说话了。 中元帝对秦素的忌讳是如此明显,她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得来一句褒奖。 阿蒲用力地绞着手中锦巾,阴鸷的视线不住扫向秦素。 那个瞬间,所有人都不曾发现,二皇子低垂的脸上,飞快地涌起了一层青气,神情亦变得狰狞扭曲。 只是,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的神色却已是迅速地复如从前,甚至比以往还多了几分谦恭,弯腰揖手道:“父皇有命,儿臣谨遵。”停了停,转身看向秦素与旌宏,蓦地提声大喝:“兀那妖女,我自随你们去,而你,” 他顿住话声,看向秦素的视线变得极为幽深:“你,需得留下。” 秦素冷眼看着他,心底微哂。 这是算准了她不会留下,故意以此要挟。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拼着九死一生,冒名进宫,为的,就是“那位皇子”。 前世之仇、之生之惑,也只有这个人,才能解答。 “我再说一遍,我要带着二殿下并那些人证一齐离开。”秦素正色看向中元帝,语声是前所未有地沉肃:“陛下若是不应,便是要与民女打赌了。” 言至此节她的面上忽尔便现出了一个甜笑,语声却益发肃杀:“陛下若是愿赌,则民女也只能陪着赌一赌了。” 语罢,再不迟疑,将手一挥:“我们走!” “诺。”随着一阵响亮的应答,旌宏手执巨斧,猛地一抡。 “刷”,千重雪影之下,蓦地炸开了一片硕大幽沉的乌光,竟似将那大雪与雨线也给切割成了几片。 “变阵!”金御卫中传出一声断喝,旋即便见那枪林如飞星乱坠,直舞得那殿宇前一片银芒。 阿蒲此时已然站不稳了,脸色惨白地扶着梁柱,身体摇摇晃晃,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她知道,接下来必将是一场激斗,而那冲天而来的杀气,让她连睁眼一观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让所有人震惊的是,旌宏方才的那一动,并非攻势。 只见她抡起巨斧,却只在原地划了个圈儿,随后便是“啪”地一声机括脆响,那斧柄居然从中断开,往两旁一展,斧头顶端猛地陷了进去。 众人但觉眼前一花,再凝神时,那巨斧竟变成了一面极大的铁盾! 旌宏单手一抬一招,那巨盾“呼”地凌空飞起,落下时,却是刚好落在了她的身后早就背好的卡槽之中,被她牢牢负在了背后。 这铁盾极为巨大,甫一落下,便将秦素等四人牢牢护在了盾后。 “走!”一声轻叱响起,铁盾迅速向后移去,就这样从寿成殿的宫门前,奔向了石阶下的那一大片空地。 “机关术!”虎卫首领惊呼了一声,长枪一挥,森然喝道:“杀!” 杀令一出,银光耀眼。 刹时间,那枪阵已然全速发动起来,却闻那虎卫首领疾喝道:“四阵齐出,阻住他们!” “诺!”数百金御卫发出了整齐的呼喝。 “弓箭手,准备!” 又是一声断喝响起,一瞬间,那寿成殿前方的空地周围,突然便多出了无数手持铁箭的金御卫,大片黑黢黢的箭簇,直指着那面快速后移的铁盾。 “嘭!”不知是谁放起了报信的烟花,青蓝紫三色相接的火焰,在大雪的夜色中绽放,直将方圆数丈的人也映得纤毫毕现。 “孤的禁军就要到了,尔等还是留下罢!”中元帝阴沉的声音嵌在这烟花之中,森然阴冷,如索命无常。 那一刻,已然立在殿外石阶上的他,连眉眼都被烟火映成了青紫色。 “殿下放心,雨雪天气,弓弦受潮,那箭阵拦不住我们。”旌宏在铁盾后轻声说道,拉着秦素疾速狂奔,却还不忘安慰于她。 秦素转首一笑:“我省得的。我们这边两位宗师,就算禁军来了,也奈何不得我等。” 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她的心底却终是一黯。 阿葵、阿栗还有胡妪,她……终究是救不了他们了。 原本是想利用这一退之势,迫得中元帝应下她的要求,可如今看来,中元帝对金御卫的信心却是极足,他似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秦素留在这皇宫之中。 “殿下勿慌,禁军那里,林文信已经安排好了。”前头传来了英宗的语声,沉稳而又缓慢,让人根本听不出来,在说这些话时,他手中的长枪直舞得炫光灿烂,挡住了前方射来的箭支。 秦素到此时不由万分庆幸,庆幸今晚下了雪。 即便她并不曾真正亲历过这样的场面,前世在隐堂学来的简单的兵器知识,亦令她知晓,那箭阵基本上没起什么作用,潮湿的天气条件下,弓箭的效用已是大为逊色。 此外,这样的大雪天气,禁军营的那些官兵们总免不了要生火烤炭,那沉香梦醉的效用,亦比往常要大些。林文信那里,想必已然得手了。 还有英宗与黄源,竟能够出奇不意地混入金御卫,这也让秦素大为感慨。 自然,她之所以敢单刀赴会,也正是因为她提前备下了一个帮手,而这个帮手早在事发前两个时辰,便把消息送到了秦素这里,这才让她有余裕安排诸事。 这一世,她再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了值得信赖的伙伴。 有人相助与孤军奋战,那感觉,真的太不一样了。 秦素一面在心中暗自庆幸,一面被旌宏拉着朝前疾奔。 他们这一行四人,原本便定下由旌宏断后,英宗与黄源开道。这其中夹带着个没有武技的秦素,自是对速度略有影响,但四个人还是疾行如飞,秦素只觉得朔风扑面,大片雪粒子夹着雨点落在脸上,冰冷如针扎。 便在她片刻的失神间,他们已然在那空地上行出了大半,很快便要转上宫道。 英宗眼中划过了喜色。 只要上了宫道,便是易守难攻之势,那宫道的地形取势较窄,不如此地宽阔,到了那里,金御卫的枪阵便再也施展不开,他们逃脱的希望便大了许多。 第988章连珠驽 秦素他们的意图,很快便被金御卫洞悉。 “别叫他们上长街。”那虎卫首领俨然为此役之首,一挥长剑,厉声喝道:“鹰卫,上!” 随着这声断喝,数百身被银鹰的金御卫,刹时间已是腾身而起,一个个竟如大鸟一般,向着秦素等人疾飞而去,那片平地的上空,瞬间便布满了疾飞的身影。 “嗖嗖嗖”,驽箭破空、穿透大雪,在那铁盾上击出“夺夺”之声,密集有若擂鼓,瞬间响彻四野。 阿蒲微仰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幕,竟有些目眩神驰。 那些鹰卫的身上,每个人都披着大大的斗篷,那斗篷中也不知带着什么机关,在夜空中鼓荡着,似是涨满了风。 借助着斗篷之力,鹰卫们能够在空中滑翔一小段时间,落地之后再度按动机关,则又可继续飞起滑行。 原本还走得很快的秦素四人,因了这些鹰卫的加入,速度立时便慢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秦素才终是瞧见旌宏亮出了兵器。 那是一截极长的软鞭,秦素也看不清她是如何动的手,只见她腕子翻转之间,必能将一名鹰卫重重扫落在地,而射向秦素的所有箭支,亦皆被她轻轻巧巧地格挡了开去。 秦素直看得满心羡慕,饶是明知此刻情形危急,却还是大感钦佩。 她很清楚,若是没了她这个碍事的人在,就凭旌宏一人的身手,这金御卫的枪箭双阵又如何阻得住她? 而此刻,旌宏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保持秦素身上,毙敌之数便大打折扣,纵然也被她扫下了不少鹰卫,但他们人数极多,攻势分毫不弱。 秦素不由有些焦灼,张目看向前方。 透过英宗与黄源舞动的枪影间隙,透过密密的雪片与连绵雨雾,秦素瞧见,那宫道的入口便在前方不远处,也不过就二、三十步之距。 快要到了! 秦素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疾风冷且劲,纵然有风帽遮脸,那大风还是刀子一般地刮在脸上,冷得透骨。 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看见曙光。 秦素咬紧牙关,尽量将身体放松,由得旌宏单手拉着她飞速前行。 以他们的速度,这点距离也不过就是数息之间的事罢了。而只要到了宫中长街之上,秦素就有机会停下来,继续与中元帝谈判,而阿栗与阿葵等人,说不定就能被她带出这绝境。 蓦地,秦素陡觉腰身一紧,却原来是旌宏拦腰将她挟住了。 “殿下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旌宏沉着的语声传来,让秦素心下稍安。 她抬头看去,便见那半空中鞭影如银蛇、枪尖如闪电,更有无数驽箭疾射,在大雪与雨线中不住穿梭。 秦素的心跳得极快。 快了,再过上一息,他们就将脱离险境。 秦素的唇角边绽出了一个微笑。 然而,再下个瞬间,旌宏的脚步竟是蓦地一停,前方的英宗与黄源亦同时刹住了步子。 “骑兵!”旌宏只说了两个字,面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冷肃。 就在她语声落下的一刹,秦素也听见,那宫道的转角处,忽地响起了“隆隆”之声,如滚滚惊雷自远处急速而来。 旌宏与英宗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惊色。 禁军是不能于宫中骑马的。 换言之,来的这一队人马,绝不是禁军。 不止是秦素一行人,便是金御卫的枪箭双阵,亦在一声呼哨之后,渐渐敛下了攻势。 广场中方才还斗得正紧的双方,几乎同时收势,凝目看向那黪黪路口,面色皆极肃杀。 数息之后,隆隆之声已近,金戈之声渐响,听来竟是一队铁骑,已然驰近长街的路口。 所有人尽皆屏息,静待来人。 英宗与旌宏交换了一个眼神,旌宏立时放下了秦素,几个人同时望向前方。 铁蹄声疾,轰响如雷鸣,数息之后,一队铁骑,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旌宏与英宗等人,此时皆是手执兵刃,沉腰错肩,眼睛瞬也不瞬地看向了两侧。 这一队骑兵之中,竟夹杂着至少十台驽机。 “糟了,是连珠巨驽!”黄源失声轻呼,面色陡然变白。 这种驽机并非弓箭,不受天气影响,发射时全凭机括调动,与鹰卫们手中的武器原理相同,只是更为巨大,且每一射必有十驽,通常五射为一轮,也就是五十驽。而一轮之后,需要绞动机括,才能再度发射。 旌宏与英宗的面色,同时变得凝重起来。 若是只有骑兵,再来多少他们也不惧,可是,这连珠巨驽,却不是能够等闲视之的。 他们的任务,是要将秦素活着带出皇宫,不能有一点闪失,然此时情形,却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立在玉阶上的中元帝,此时亦是面色微变。 今夜变故从生,让他很有种惊弓之鸟之感。 纵使从头到尾他都在金御卫的严密保护之下,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他抬起手来,原本想要去扶金冠的,可不期然地,手背划过额角,却擦下了一手的冷汗。 不知何故,就在听到那铁蹄声响时,他的眼前竟黑了一阵。 只是,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待他回过味儿来,眼前景物重又清晰,就仿佛那片刻的眩晕并不曾出现。 “来者何人?”虎卫首领提声喝道。 这沉肃而冷厉的喝问之声,穿透了重重飞雪和雨幕,若利箭一般,直刺前方。 原本围聚在秦素等四人身前的枪阵,此时已然往回收缩了一些,将中元帝并诸皇子都给护了起来。 “臣杜行简,前来护驾!”宫道的转角处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回应。 中元帝青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了一片狂喜。 “原来是杜骁骑。”那虎卫首领似也松了口气,语声再不复方才的严厉。 秦素的心,却是瞬间沉入了谷底。 居然是杜骁骑! 若说留在大都的这些士族中还有谁手握实力,非杜骁骑莫属。 杜氏府兵的数量不比桓氏少,前往泗水时却是只出了四千精锐,留下的兵员尚有三、五千之众。且更要命的是,杜骁骑精擅武技,乃是经验丰富的武将,杜氏的重甲骑营与驽机队,前世秦素在隐堂时便是知晓的。 第989章铁骑出 秦素的眉心紧紧地蹙了起来。 杜骁骑怎么来了? 是谁通知的他? 以杜氏府兵之利,就算此时通知薛氏府兵前来,怕也难撄其锋。 秦素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神,凝目看去。 雪越来越大,雪片中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将重楼叠宇间的那一层菲薄白霜,也给浇得半透明起来。 整片空地之上,此时只余下了雨雪落地之声,就连众人口中呼出的微白热气,亦被这雨雪飞快地掠夺干净。 很快地,宫道的转角处便再度现出了一哨精干兵马,当先一将赤袍金甲,跨下的胭脂马打着响鼻,四蹄如风,疾行至驽机之前。 那将领骑术极为精湛,蓦地停鞭勒马,那马儿“唏溜溜”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那嘶鸣之声直若裂金断玉,在这雪夜中听来,犹为惊心动魄。 这赤袍金甲的大将,正是杜骁骑。 “好!”中元帝在石阶之上大声喝彩,旋即纵声长笑:“杜骁骑,真乃孤之忠臣也!” 此刻的他,一扫方才的颓败乃至于惊惧,双目之中重现神采,再不往秦素等人的方向看上一眼。 这一局,他赢定了! 中元帝是如此想的,而其余人等,亦是如此想着的。 杜骁骑乃是会带兵打仗的勇将,更是一心要拉下桓氏的冠族之首,有他带着杜氏府兵,便是桓子澄即刻率残部赶回来,也绝难与之抗衡。 一念及此,中元帝的笑声已是越发地响亮。 诚然,相较于杜氏府兵,他还是更希望禁军早些出现。不过,当此情形下,他却又觉得,以禁军的手段,怕是留不住秦素等人,倒不如杜氏府兵更管用些。 有了杜家铁骑在前,秦素等人若想要逃出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而随着杜骁骑的现身,黑压压的骑兵已如潮水般涌来,灯笼火把照得雪亮,瞬间便将通往宫道的那一段宽路尽皆堵死,亦将这片原本有些昏暗的空地,映照得亮如白昼。 秦素瞳孔微缩,手掌微有些发冷。 杜骁骑的出现,并不在她的谋划之内。而他一来,局势立时大变。 秦素蹙着眉心迅速地权衡了一会,很快便有了决断: 若果真到了危急时刻,只能先将黄源与英宗留下断后了。 她秦素,必须逃出去! 只有她逃出去了,桓氏、薛氏以及阿栗等人,才能有一线生机。而若她被中元帝截住,那么,第一个被掣肘的,就是李玄度。 彼时,为了护着秦素,李玄度必定投鼠忌器、缚手缚脚,而他们这方的力量,亦会相应地弱上一大截,于全局大为不利。 纵然免不了有所牺牲,秦素还是认为,活在宫外的她,远比关在宫里的她,更有用。 便在她如此想着的时候,杜骁骑已是勒马驻足,视线往四下扫了扫,一眼就看见了正处在火把中心、一身红裙的秦素。 他的眼角立时一眯,执起马鞭,遥遥地向中元帝行礼:“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无罪,无罪。”中元帝笑得极为欢畅,抬手抚向了金冠:“杜骁骑,快快将这四人给孤……” “郭士礼,你最好想清楚再开口!”不待他语罢,一声清叱陡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此声一出,这数千人围聚的广场,居然有了片刻的死寂。 中元帝的名字,就叫做郭士礼。 这说话之人,居然直呼当朝天子之名,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都拢向了烛火中央的秦素。 秦素微微转首,目注着远处石阶上的中元帝,眸色如冰,射出冷冷寒光:“陛下可需想清楚了,到底你还想不想继续坐在你的龙……” “住口!”中元帝飞快地截断了她,面上有一瞬间的惊慌,抚向金冠的手牢牢地按住冠顶宝石,似是要从那坚硬的触感中获取力量:“尔待何如?” “放我走!”秦素斩钉截铁地语道,又仰首望了望天,复又沉下眼睛,目注中元帝:“你还有五个半时辰。” 中元帝的面色凛了凛。 他忽地记起,方才秦素就曾说过,如果超过六个时辰看不到她的人,她手上的东西就会出现在外头。 这念头一经泛起,中元帝的手心就有点发凉,那种眼前发黑的感觉再度出现。 他用尽全力稳住身形,不叫人发现他的异样,而他看向秦素的眼神亦变幻不定,似是陷入了极为激烈的纠结之中。 即便离得颇远,杜骁骑也能看得见中元帝快速转动的眼珠,以及那张扭曲到了变形的脸。 他不由暗自咬牙。 “事不宜迟。”身旁突然传来了极低的语声。 杜骁骑心下一惊,猛然回身,便迎上了杜光武肃杀的目光。 “父亲,不能再拖了!”杜光武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口中呼出的白烟在火把下吞吐不息,甲衣上的雪水反射出刺目的寒光:“我们须得早些把人质拿到手,我杜氏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言至此处,杜光武的视线往前方瞄了瞄,蓦地目露狠决:“大难临头,自保远胜其余!” 杜骁骑面色阴晴变幻,遥目看向前方,拇指的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马鞭,似是委决不下。 “父亲!”杜光武再度沉声唤道,纵然眉眼皆掩在了银盔的阴影下,他焦急的语声仍旧似疾雨,字字打在人心:“若您再作迟疑,待那桓……” 他的声音像是被人掐断了,再没了下文,然他前倾的身体,却显示出了他心中强烈的不安。 杜骁骑紧紧地皱着眉头,数息后,他方才下决心似地将手一挥,马鞭“啪”地凌空一响。 岑寂的广场中,这一声脆响清晰至极,似还带着回音,层层远递开去。 “杜爱卿!”似是察觉到了杜骁骑的变化,中元帝不禁高声唤道。 杜骁骑遥遥向他一拱手,蓦地将马鞭指向秦素,须眉皆张,厉喝道:“此女乃叛臣之女,给我拿下!” “诺!”众将齐声喝道,沉沉声浪,令满场火把都跟着晃了晃。 随着这一声应诺,杜光武已是跃马而出,银盔银甲,现于烛火之下。 第990章广陵军 众人凝目看去,却见这位杜家四郎君、广陵守将杜光武,生着一张平凡而内秀的脸,沉稳端凝,手中兵器乃是一杆火尖枪,此刻,那枪尖颤巍巍所指之处,正是秦素。 “广陵军听令,围住他们!”杜光武沉声喝道,手中长枪一摆。 立时,足音重重、铁甲萧萧,却见那铁骑之中已然行出一队步卒,个个铁甲长戈、铁盔覆面,迅速围向秦素一行人。 英宗虎目一张,手中长枪摆动,正待迎敌。 蓦地,他的身后被人轻拍了一记,旋即,便是一道极轻的语声响起:“先生稍安。” 英宗微微一怔。 那是旌宏的声音。 便在这一语和一怔之间,那队步卒已然将秦素等人团团围住,铁甲与兵器摩擦之声急急响起,仿若骤雨般敲打在每个人的耳中。 很快地,这队军容整肃的步卒便围成了一个圆阵,此阵以秦素等四人为中心,一圈圈的士卒如一环又一环黑色的水波,向周遭四散开去,足有二、三十层之多。 金御卫的枪阵与箭阵皆是凝而不动,中元帝亦微张双目,注视着此间情形。 便在此时,那圆阵之中,蓦地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号角。 “呜——”纷飞的大雪与雨线之中,苍凉的吹角声似风低吟、如鹤悲唳,拂过这一片甲衣与刀剑织成的海洋,仿若那漫天大雪亦在这声音里停顿了片刻。 吹角征鸿起、寒光照铁衣。 角声寒彻,在这天地间回荡不息,便在这角声之中,杜光武蓦地将长枪一摆:“变阵!” 刹时间,角声转疾、军鼓如雷,在一阵整齐的踏步声中,那团团围住秦素等人的圆阵,竟是由原本的正面朝里、刀枪向内,转为背朝中心、刀枪对外。 场中形势,陡然骤变。 当那铁甲金戈转而对准了周遭的金御卫并杜氏府兵之后,秦素的这一方,不期然地便多出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铁军护卫,而那大批杜氏府兵之中,却少掉了一大块。 片息之间,强弱立转。 所有人都被这情形惊呆了。 秦素弯了弯唇,侧首望向了骑在马上的杜光武。 “原来是自己人。”英宗笑道,放下了长枪。 旌宏的神情却极为沉肃,低声问杜光武:“怎么此时才来?没接到我的信么?” “接到了。”杜光武骑在马上,目视前方,语声很是淡然:“但父亲也同时收到了秘报,我只能将计就计。” 旌宏皱起了眉,转首看着前方巨驽,目中隐有忧色:“那你也大可不必如此。我等诈降随你走便是,届时可出奇不意杀了杜骁骑,定下胜局。如今你摆上了明面儿,两军对峙,我方并不占优。” “此法行不通。”杜光武仍旧没去看她,视线紧紧凝在杜氏府兵的军阵之中:“我父极其精明,绝不会以身犯险,他根本没有活捉你们的打算。公主殿下或可留得一命,而你们三位,就算诈降,也只能呈上尸身,他才会相信。” 旌宏闻言,面色越发沉肃,静默片刻后,方不屑地“哼”了一声:“杜狗果然不好糊弄。” 方才一听马蹄声急,她就知道出问题了。她很清楚,广陵军此行只有二十余骑,余下大部分皆是步卒,如果来的是增援的广陵军,动静不会那么大。 果然,来者竟是杜氏府兵,这委实叫人吃惊。 此时,杜光武已然立于秦素等人身畔,目注前方,面色平静,就仿佛那黑压压的大军根本不存在。 秦素看着他,心下渐渐生出感慨。 这就是所谓的大将风度罢,千军万马在前而面不改色、指挥若定,这杜光武真是非同一般。 此刻,在远处的石阶之上,秦彦柏与阿蒲的眼中,却是同时涌出了难以名状的怨恨。 他们再也没想到,分明已然处于弱势的秦素,居然在眨眼之间,又添强援。 阿蒲用力地咬着嘴唇,藏在袖中的手几乎将锦巾扯烂,面上的怨毒与嫉恨,几乎再也无法遮掩。 秦彦柏的面色比她还要怕人,铁青中泛着白,嘴唇紫胀,却是被他自己咬破了伤口,口角边尽是瘀血,模样十分瘆人。 “老四,你在做什么?!”短暂的震惊过后,杜骁骑已是喝问出声,马鞭直直指向了杜光武,“为何变阵?” 杜光武白马长枪,肃立于秦素身侧,疾风掠起他盔顶的朱缨,猎猎如旌旗招展,在大雪中张扬飞舞。 “儿,正在护驾。”他向着杜骁骑说道,语气仍旧是平素的恭谨。 杜骁骑面色铁青,怒目看向他:“你疯了么?”他说着将马鞭指向了秦素,厉声道:“你看清楚,此女乃叛将之妹,就算你要护着公主,那也是前头的那一位。” 他的马鞭遥遥指向前方,却是朝向了阿蒲的方向:“那才是晋陵公主,而此女乃逆贼。你搞清楚了再下令。”杜骁骑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一脸地怒火中烧。 杜光武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嗤笑道:“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儿身边的这一位才是真正的晋陵公主,至于那个人,”他看了看远处的阿蒲,银盔之下,面如寒冰,陡然拔高了音量:“彼,乃赵国奸细!” 这一声,他是运足了中气,洪亮如钟,竟在广场上激起了一片回音。 一时间,众人的耳畔俱皆回荡着:“奸细——奸细——奸细——”的余音,久久不散。 阿蒲此时正打算站去中元帝的身旁,一闻此声,她立时脚步一缩,面色惨白,以眼尾余光打量着中元帝的神色,目中隐着几许惊恐:“父皇,儿臣不是奸细。儿臣是父皇的女儿。”她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句,面上现出委屈的神情,那双秀气的眼睛里,已然盈满了水光。 “啧啧”,身旁传来了极微的咂嘴声。 阿蒲转首看去,便看见了大皇子那张不阴不阳的脸。 即便他只字不语,可他眼神中的鄙夷,却是根本不加掩饰的。 阿蒲的双颊立时一阵滚烫,脸红得如欲滴血,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垂下了头,再不敢往中元帝的身边凑。 第991章银光盛天水仙月和氏璧加更 不知为什么,大皇子的这一眼,竟让阿蒲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她动作迟缓地抬起头,看向了远处千军万马之中的那猎猎红衫,心头一片苦涩。 到得此时,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论胆魄、论气度,她,皆远远不及那个女子。 阿蒲的眼中,重又蓄满了嫉恨与怨毒,她用力地抿着唇,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来抵消心底深处强烈的自卑。 中元帝根本就没去管阿蒲。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被广陵军围护起来的秦素身上,而他那一双冰冷中掺杂着猜忌的眼眸,则在杜骁骑并秦素的身上来回地打着转儿。 “杜爱卿,你这是何意啊?”片刻后,他终是问道,复又看似随意地拂了拂衣袖。 “刷”,整齐的脚步声瞬间响起,伴随着枪尖儿上银亮的寒光,却是金御卫的枪阵,重新发动了起来。 杜骁骑一脸地惊疑不定,先是看了看眼前银枪如水的金御卫,又看向了圆阵之中的杜光武,瞳孔骤然缩紧,张口欲言。 “陛下!”不待他开口,杜光武已是抢先说道,面朝着中元帝,神情庄肃:“陛下,可要杀此女?” 他掌中枪尖儿向下,正正指向秦素:“此女已然被末将围住,末将但听陛下裁夺。” 中元帝的眼角肌肉,微不可察地缩了缩。 杀秦素? 这委实是个极好的时机,纵然那杜光武杜四郎列出的圆阵很古怪,但他至少是把秦素等人给围住了,而看那几个武技高手的样子,他们似是很难从中突围出去。 到底要不要杀掉这个所谓的晋陵公主? 中元帝的面色来回变幻,于烛火之下越发阴晴难辨,良久亦不见回音。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中元帝绝不敢杀她。 至少现在不敢,这一点她有十成把握。 既如此,那么她再往这火上烧些油,似乎也是该当的。 如此想着,秦素便清了清嗓子,提声道:“陛下可考虑清楚了么?” 她的声音不能算特别响亮,却架不住这场中委实太安静,于是,这一声问话,便也远远地传了过去。 中元帝阴着脸看向她,眸光微闪,仍旧一言不发。 杜光武等了一会,蓦地回首,那双平素总是很平和的眼睛,在这一刹陡然变得分外凌厉。 “父亲,陛下看来是要放晋陵公主出宫的,父亲为何要命儿拦住公主不放?”他的语声肃杀中带着朗然,穿透了密密的雪雨,散入每个人的耳中:“父亲难道竟想违背陛下旨意么?” “你说什么?”杜骁骑怒喝,双目几欲喷火,“我何时要杀晋陵公主?”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由自主看向了中元帝的方向,心下忽然生出了一丝极淡的惶惑。 他说不清为何会有此种感觉,只是本能地觉得,他像是落入了一个圈套中去。 只是,尚未待他想明其间原委,杜光武已是朗声道:“父亲,你为何要违背陛下旨意?你为何要将那赵国奸细认作晋陵公主?父亲莫非暗中与赵狗勾结,意图逼宫么?” 最后这五字,他说得极为用力,朗朗语声直如水波,一层层传出去极远,似是连远处的殿宇也跟着震了几震。 这“逼宫”二字一出,中元帝的瞳孔,骤然一缩。 “禁军为何还不来?”他忽然问道,猜忌的视线扫向了杜骁骑,竟是在问他。 杜骁骑一滞。 禁军来或不来,他怎么会知道?他又并非禁军之首,他怎么可能会…… 念头转到此处,他的后背蓦地一寒,刹时间竟是冷汗湿透了重衣。 不好,上当了! 他连忙抬头去看中元帝,张口就要说话。 只是,已经太迟了。 在中元帝的眼中,杜骁骑神情间的这一滞,已经触及了他心底深处最不可触碰的那根线。 逼宫。 那是他最惧怕、最忌惮的两个字,亦是他拼命扩充金御卫、竭力打压士族的最根本原因。 中元帝厉色看向杜骁骑,瞬间暴怒:“杜行简,尔竟敢带兵逼宫?”他伸臂直指对方,目眦欲裂。 那一刻,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正在微微打着颤。 “臣不敢。陛下误会了。”杜骁骑急急说道,却不敢轻易下马,只能于马上揖手。 中元帝眼底沉沉,冷声道:“既称不敢,那你就速速退兵!” 杜骁骑面色骤变,一转眸间,便瞧见了杜光武似凉似热的脸。 他的后心,再度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个瞬间,他忽然就记起,他这个四儿子的身上,到底流着谁家的血。 难道说,那一段身世之秘,他……已然知道了? 杜骁骑的心重重一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进来。 大口的浊气扑上面门,他的额头与脸颊瞬间浸了水意,冰冷的雨雪自头盔的空隙间卷入,他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冷的。 “布阵!”金御卫中,陡地传来了一声呼喝。 这声音惊醒了杜骁骑,他立时转眸,却见火把之下,银光大盛、冷芒森森,那枪阵竟是将杜骁骑并杜光武,尽皆圈进了其中。 “陛下,陛下,勿要听小儿妄言!”杜骁骑高声叫了起来,鼻尖竟急出了一层汗,在烛火之下泛起一片油光:“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倒是此子,绝不可信!” 他将马鞭指向杜光武,目光阴狠若野兽,身上的气息亦变得嗜血起来:“此子,乃桓氏血脉!” 中元帝的面色变了几变。 桓氏血脉?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迟疑地看向杜骁骑,目中的狠戾换作了茫然。 可是,再下一息,他的脑海中蓦地窜起一段往事,一切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中元帝冷声说道,阴鸷的眼神先是看向杜光武,又转向了杜骁骑,“你父子二人,竟在孤的面前演戏?” 他怒目看向杜骁骑,面上满是震怒:“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桓九娘已经病死了,且你与她并不曾育下子嗣么?怎么,此刻你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儿子突然又冒出来了?好你个杜行俭,竟是埋藏着如此祸心,居然胆敢欺君?!” 第992章欲何为 中元帝越说越怒,眼中直欲喷出火来,语声更如刮骨般尖利:“孤万没想到,你原来竟还打着别的算盘。你留下桓氏血脉,意欲何为?莫不是要等着孤失势之时,拿着这个去桓家请功?”他蓦地仰天大笑起来,复又飞快地厉下神色:“杜行俭,你这蛇鼠两端的卑鄙小人!今日你既现了原形,孤定叫尔有去无回!” “不是这样的,陛下。不是这样的。”杜骁骑几欲急疯,满脸皆是油汗,拿马鞭的手不住颤抖。 他又说错话了。 是了,桓九娘已经被他派人杀了,当时他上报的消息是桓九娘病故,且亦没留下子嗣。 他留下了杜光武一命,就是担心有朝一日桓氏起复,怕不好交代,所以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可他却忘了,中元帝不是先帝,中元帝的疑心病,比谁都重。 杜骁骑瞳孔缩起,后心汗湿重重。 这禁宫之中,除两千金御卫外,另还有三千重甲铁骑。 那可是战阵中拼杀出来的精锐,纵然比不过桓氏铁骑,却也比他杜行简匆匆调度出来的这两千余府兵强上许多。 杜骁骑不由万分后悔。 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全部精锐送去泗水,到如今不仅血本无归,他杜行简更有可能命丧当场。 到得此时,杜骁骑已然顾不得其他了,急急将马鞭指向杜光武,高声道:“陛下请相信微臣。臣现下就诛杀此子,以解陛下之疑。” 中元帝神情一凝,手指亦是微动。 枪阵立时停止发动,金御卫立在大雪之中,如石像般挺立不动。 杜骁骑心下暗松,转首看向杜光武,狞笑道:“早知你不可信,幸得我早有准备。” 随着这阵话音,他身后的铁骑中蓦地传来了“轰隆隆”一阵巨响,其间还夹杂着木轮辗过地面的“吱哑”之声,声势极为惊人。 杜骁骑冷冷地看向杜光武,面色狰狞。 好在他多留了个心眼,备下了后手。 好在广明宫有人提前给他送了信,才让他知晓了真相。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赶得及将人马带进宫中,及时截住那秦六娘? 杜骁骑沉下了脸,冷笑一声,一拨马头,便隐入了千骑之中,赤袍金甲瞬间便被黑压压的兵士所淹没。 杜光武眸色微寒,脑中闪电般地记起一事。 “不好!是火炮!”他失声低呼,纵然语声极轻,却还是让旌宏与英宗同时色变。 众人俱皆凝目看去,便见杜骁骑带来的那大队铁骑,忽如潮水般往两旁散开,刹时间便退去了广场尽处,只留下了那十余座连珠巨驽,如怪兽般伏地而立,而在宫道的入口处,则飞快地驶来一辆巨型战车。 那战车由八匹毛色油亮的马拉着,车上架着黑黢黢的铁炮,那乌黑的炮口所指之处,正是秦素并杜光武等人。 “一炮三雷,定教尔广陵军尸骨无存!”重重铁甲之后,传来了杜骁骑阴厉的语声,“四郎,你且好生受着罢。” 语至最后,竟带上了几许得意,似是深为能亲手杀掉儿子而欢喜。 杜光武面色不动,只目注那乌沉漆黑的铁炮,面上倏然划过了一丝淡笑。 “当真想不到,我杜光武有生之年,居然还能与这大陈之重器,见上一面。”他摆了摆手中长枪,蓦地向前一指。 圆阵中响起“豁啷啷”铁器撞击之声,却是广陵军众将士俱皆将刀剑收起,同时解下了身后负着的长枪与圆盾,十卒为一伍,一面面盾牌层层架起,团团围住了中间的人马。 这一系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这些广陵军显是训练有素,快而不乱,那铁炮尚未停稳,圆盾之阵已然完成。 “将军实练得一支好兵。”英宗赞叹语道。 他在大唐时亦是武将,深谙练兵之道,此刻见状,心下极是佩服。 莫要小看这简单的阵法,能够如此迅速有效地布阵,一般的军队根本做不到。 这杜光武看着虽年轻,但却极有天赋,不过一年时间,便将广陵军练成了一支强军,只看他带来的这五六百兵卒,便可知真正的广陵军实力有多强,实不可小觑。 “此乃拒驽之阵,只不知用来对付铁炮,是否有用。”杜光武此时也已下了马,将坐骑交予了旁边的小校,神情十分淡定。 “能冲出去么?”黄源轻声问道,面上尽是焦色。 趁着那铁炮立足未稳,此时出击,或许能逃出生天。 旌宏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眉头微蹙:“不成,你细瞧那驽机。” 黄源忙凝神细看,这才发觉,那十余台驽机架设得十分巧妙,分别朝向左、中、右、上四路,竟是将他们所有的路给封死了。 这十余台驽机,必须由英宗与旌宏二人同时出手,才有可能全部毁掉。然而,二宗一旦离开秦素,就凭广陵军,能拦得住金御卫枪箭双阵,护秦素无虞么? 黄源的鼻尖冒出汗来,不禁干咽了一口唾沫。 “圆盾之阵,可防驽机,只是那铁炮……”英宗喃喃自语,语声虽轻,众人却皆听在了耳中。 此时,那巨型战车终是停稳,车子下方伸出四只大铁爪,牢牢固定于地面,而那铁炮的炮口也始终瞄向那面由盾牌组成的圆阵。 秦素自人丛中瞧出去,却见那铁炮的口径直有两三掌大,乌黑的炮身被灯笼火把映着,泛出冷冷寒光。 以这战车之巨,就算是旌宏,只怕也难以第一时间将之扭转方向,而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这一群人,这一回怕是插翅难飞了。 “四郎,为父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把那妖女交出来,为父可饶尔不死。”杜骁骑狞厉的语声再度响起,夹杂着一阵得意的笑声。 杜光武并不答话,身形稳稳立于秦素侧畔,直若渊停岳峙。 杜骁骑等了一会,不见对方答话,重重地“哼”了一声,语声顿转乖戾:“那我儿便与广陵军共赴黄泉罢。” 杜光武单手持枪,忽尔侧首,向秦素一笑。 那张素常瞧来很是平凡的脸,在这一笑之间,竟有着别样的俊逸。 第993章歌九霄 一  “臣也算仁至义尽了。日后论功行赏,公主殿下可莫要忘了臣的一片忠心。”杜光武低笑语道,眉目温秀,仿若邻家少年。 秦素被他笑得怔住了,数息后,方才点了点头,回了他一笑:“定然不忘。” “好。”杜光武再度一笑,便转头望向阵前,神情瞬间沉肃,刹时间已是气息沛然,如山岳大河,竟是比宗师还要有气度。 秦素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何故,心底里居然出奇地平静。 在这一刻,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平稳而沉。那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胸膛。她的呼吸也再没了方才的急促,吐纳之间,有若寻常。 旌宏已然行至前方,将秦素揽在了身前,身后的巨盾则朝向炮口,英宗与黄源亦是面色凝重。 火炮之威,绝非血肉之躯可以抵挡。 然而,即便是血肉之躯,只消能护住秦素,他们也必须挡在她的前面。 这是李玄度与桓子澄下的死令,亦是他们职责所在。 空气仿佛凝结了,唯雨雪霏霏,绵密不息,于朔风之下狂舞。 那一刻,秦素的脑海中,忽然便现出了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幕。 重生至今,步步为营,她竟是从没有片刻空闲,去好生赏一赏那浮世光景。 春来桃李,夏日莲荷,秋枫红遍时的漫山华艳、雪夜煮酒时的那一握微温,在她重生的这短短三年中,她竟是从无片刻真正静心赏玩。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遗憾。 可惜,李玄度竟不在身边,她此时最想见的人,就是他。 她的面上浮起了一个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轰”,巨响如雷击,重重捶向地面。 一股热浪迎面袭来,夹杂着肉身被火烤焦的气息,大片雪水扑上面颊,衣裙上瞬间便浸了水渍。 秦素听见,圆阵前方传来了低哑的闷哼声,然而,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惨叫声响起。 巨响与热浪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她张开眼,眼前是旌宏那张美丽又沧桑的脸。 她背上负着的铁盾,已然被轰碎了几个角,铁盾上端亦震出了龟裂的纹路。 “祖宗的,真厉害!”旌宏满不在乎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拭去了额角细汗。 方才那一炮,几乎轰得她站不稳。 “国之重器,果然非比寻常。”秦素的身畔传来了杜光武的声音。 她侧首看去,便见杜光武挺枪而立,盔顶朱缨微微带卷,竟是被那火炮的热浪给烤焦了。 可是,他的神情,却无一丝异样。 在那张平淡温和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慌乱、气结或是愤怒,方才的他是什么样,现在仍旧是什么样。 气定神闲。 秦素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怪不得前世时,杜光武终成一代名将,仅看他此刻表现,便已是风采卓然,叫人打从心底里佩服。 “还有两炮。”杜光武淡然说道,清朗的语声传出去极远:“杜骁骑,不过尔尔。” 纵然朱缨已焦,纵然圆盾阵前军损失惨重,可是,这清朗的语声,却仍旧从那炮火余音中穿透而出,在空地四周回荡着。 一炮之威,足以劈山。 然而,那座由盾牌组成的圆阵,却似是比大山还要坚固。 受伤的兵卒被迅速抬下,空出的位置则有人飞快地补上。若非圆阵之中多出来了数十具尸身,这圆阵就像从不曾遭受过那样一次致命的攻击。 “天下强军出广陵,广陵将士挎长刀。” 蓦地,圆阵中传来了一声号角,有低沉的歌声随之响起。 “披铁甲兮斩奴虏,千里行军暮与朝。” 整齐雄浑的歌声渐渐唱响,似是将那大炮的威势也压下去几分。 秦素回首看去,便见立在她身畔的杜光武,目视前方,神情如铁,正与众将士一同高歌: “同仇敌忾死生共,天威卷兮狂风摇;角声吹彻砺我心,心不怠兮歌九宵。” 歌声罢、角声停,大雪满弓刀。 广场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浑厚的歌声给镇住了,竟是连一声咳嗽亦无。 杜光武仰首朝天,高举长枪:“我广陵军——” “威——武——” 众将士齐声应和,那整齐的声浪,几欲刺破云层,似如那歌中所唱,直透九宵。 “轰”,第二轮火炮,终是打响。 这一回,秦素不曾闭眼。 她睁着眼睛,感受着那烫人的热浪直袭面门,四周似是起了层层气浪,若有实质一般,打在身上又烫又疼。 圆阵的前方,再度传来了数声闷哼,空气里的焦糊味越发浓郁,旌宏长鞭飞起,卷起几截被炸裂的残肢,抛去旁处。 “殿下还是闭上眼睛罢。”她凝目看向秦素,语声温柔,眸光宁静:“莫要看了,会做噩梦的。” 秦素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不会的。”停了停,又是一笑:“该做噩梦的人,不是我。” 旌宏怔了一会,面上便浮起了一个微笑:“殿下说得对。殿下是好孩子,好孩子不做噩梦。” 她温柔地摸了摸秦素的头发,嘴角噙着笑意,就像是真的在安抚害怕的幼童。 秦素心下微暖,又往前看去。 方才瞧来还坚不可摧的圆阵,此时又多出了许多缺口。 纵然广陵军训练有素,及时补上,但杜光武的眼底深处,却划过了一丝焦色。 他不敢保证,他亲自训练的这一支精锐,还能不能撑过第三炮。 或者说,第三炮之后,他们这一方,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 他侧首看去,便见旌宏背负的铁盾,已然被轰去了一半儿,幸得那一半儿是在上头的,秦素仍旧在铁盾的护卫之下。 他不由暗自咋舌。 这铁盾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看着竟是比军中的圆盾还要结实百倍,若是能用在战场上,他广陵军又何惧赵国“控弦三十万”之威? 心中思忖着,他复又抬头远望,便见金御卫已然退至十余步远的位置,摆出了旁观的姿态。 杜光武心底微哂。 他们大陈的这位天子,果然是出了名的多疑,杜骁骑连铁炮都拿出来了,中元帝却还不知让金御卫夹击。 第994章忽腾空 一  杜光武心下微舒了口气。 在这种时候,中元帝的多疑反倒成了助力,这也真是侥天之幸了。 此刻,中元帝正凝目地望向这父子相争的一幕,面色沉重,并不见丝毫喜色。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又怎么可能轻易消去? 既然杜骁骑愿意用一个儿子的性命来证清白,那他就好生看着便是。 中元帝展了展衣袖,面上疑色不散,石阶上的其余众人亦是面色各异。 这个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阿蒲的眼睛,正因兴奋而微微泛红。 她看出来了。 那面无比坚硬的巨大铁盾,在火炮的重击之下,已经快要变成废铜烂铁。 阿蒲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唯将双眼张得极大。 再有一击。 再有最后一击,那铁盾必定碎裂,没准儿那个死命护着秦素的女宗师,也要被轰成肉渣。 阿蒲的眼睛亮如灯烛,整张脸都因狂喜而扭曲。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欢喜。 她只是特别地、特别地希望着,那个卑贱的外室女,能够立时死在众人眼前。 寂静,重又笼罩在了这片广场,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那黑黢黢的铁家伙。 “嘎吱”,炮筒深处传来了机括拉动之声。 那是铁炮即将开射的前兆。 几乎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等待着那最后的一击。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那架巨型战车蓦地开始摇晃起来,就好象那战车上方有一股绝大的力量,在拉扯着那车身摆脱四角铁爪的羁绊。 众人尽皆瞠目,呆呆地望着眼前情形。 随着炮筒深处的机括声越来越紧,那战车摇晃得也越发厉害,眨眼之间,竟是冲天而起,连同那八匹健马,亦同时飞向了半空。 这诡异而惊人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有些兵士还张大了嘴,更有人不停地拿手揉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那战车身形巨大,只怕重逾千斤,就算是旌宏这样的巨力宗师,恐也未必能撬得动它。且那战车下早就有铁爪加固,更加牢不可破。 可现在,它却腾空飞了起来。 不,那不是飞,而是如箭矢、如流星,疾射向了半空。 刹时间,广场之上,千人仰首,无数双眼睛盯着那飞速上升的战车,连惊呼都忘了。 飞雪扑面、大雨连绵,风越刮越紧,然所有人的眼睛却都睁得极大,看着这奇异的、如同做梦般的场景。他们大口地呼吸着,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火把下蒸腾、融化,竟将这片原本肃杀的广场,营造出了一种诡谲而又怪诞的气象。 “有人!” “那车下有人!” 直到此时,惊呼声才间次响起,瞬间便令这场中的安静化作了沸腾。 “我的天,那人是把车给抬起来了?!”不知是谁高声惊叫。 众人凝神细看,这才发觉,那战车的下头,竟真的有一个人。 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色劲装里的人。 那个人,正用一只手托着战车,几乎是凌空停驻,一任雪雨飞降。 “大……大国手!”金御卫虎卫首领的眼中,头一次生出了恐惧之色。 几乎是颤抖地说罢这句话,广场上便响起了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回防!全体回防!护驾!护驾!” 在那堪称凄厉的嘶吼声中,金御卫的枪箭双阵立时飞速地向后聚拢,顿时便令这广场空出了一大块。 那一刻,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是魔咒般地念着三个字: 大国手! 居然是……大国手! 中元帝铁青的脸上,倏地泛起了极度的惊惧。 他抬了抬脚,似想要返身回到寿成殿,回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去。可是,还没待他抬步,一道冷冽的语声便乍然响起。 “臣桓子澄,前来护驾!” 此声一出,整个广场有着瞬间的安静。 而下个瞬间,杜氏府兵之中,便炸起了一声巨响。 “轰”,那是铁炮轰出的第三炮。 这一炮,竟是直接轰进了杜骁骑所率的府兵之中。 或者说,是直接轰在了那十台连珠驽之上。 霎那间,阵中传来一片鬼哭狼嚎,方才还立在铁炮与连珠驽之后,施施然看着圆阵中人受伤身死的杜氏府兵,转眼便成了这火炮的攻击对象,死伤无数。 他们可比不得广陵军受过严训,更缺乏广陵军那种纯粹的军人素养,大炮一轰,立时四散奔逃、溃不成军,连个最基本的一字阵都结不成。 几名校官大声地喝出口令,角声与战鼓齐鸣,拼了命地想要收束部下。然,那一炮之威委实惊人,而那个轻而易举将战车举起之人,却是比那一炮更叫人心惊。 此时,只见那人高举战车,猛地甩手一掷。 “轰”,巨响声再度炸起,那宫道之上转眼便响起了一阵惊马嘶鸣之声。 原来,那大国手竟是将那巨型战车如投石一般,掷进了杜氏铁骑之中。 如此沉重巨大的“投石”,甫一触地,立时压死压伤了无数人马,杜氏府兵中响起了又一轮的鬼哭狼嚎,血肉横飞、断肢遍地,情形十分惨裂。 到得这时,那些溃退的士卒已然顾不得别的,一个个丢盔弃甲,四处逃命,有几个竟还闷头跑到了广陵军圆阵前方,立时被那阵中刺出的长枪毙命。 空气里,再度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焦糊味儿与血腥气的味道,几令人作呕,而紧急回缩的金御卫中,亦随之响起了几声不甚明显的干呕声。 此刻,不只是近在阵前的金御卫,就连远在石阶之上的俞氏等人,亦是个个面色发白、反胃犯酸,董安甚至直接就呕了出来。 便在这片混乱之中,秦素的眼睛,却是亮得有若天上星辰。 大国手。 这举世之间,除了哑奴——公孙屠之外,她再想不出还有何人,能担得起这大国手的名号。 桓子澄一出,哑奴还会远么? 而哑奴一出,便杀尽千军万马,亦不过举手之间的事而已。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那十余台驽机已尽皆散了架,坍塌于地,期间竟是连一支驽箭都没发出来。 第995章抚红裙 一  “不堪一击。”秦素身旁传来了英宗不屑的语声,他的神情已然完全放松了下来。 别人或许不知,可他却分明感知到了几道熟悉的气息。 项宗、方朝以及李玄度,他们都来了。 英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来了,则桓子澄的大军,应该就在不远处,今晚之险,已经安然度过。 此刻,即便是对此一无所知的秦素,亦忍不住唇角上翘,眉眼皆弯。 大国手之威,果然惊人。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感受到大国手与宗师之间的差距,那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境界之中。 旌宏面上亦是露出了笑容,摸了摸秦素的头,微笑着松开了一直紧紧拉住秦素手。 秦素连忙去抚裙摆。 那鲜艳的红裙已然被烤焦了几角,显得有些狼狈。 不过,她明艳的笑容,却足以将这狼狈尽数抵消。 她提起裙角,踮足往前方张望。 溃军还在四散奔逃,而伫立于此处的广陵军圆阵,却始终岿然不动,如中流砥柱,挡住了那潮水般奔来的溃军。 秦素直看得赞叹不已,击掌而笑:“杜四郎,真名将也。” 一旁的杜光武面色平静,头盔下的眼睛直视着前方,举手一挥。 立时有小校飞跑着牵来了他的坐骑,杜光武翻身上马,侧首向秦素一笑:“公孙将军,才是名将。” 秦素立时了然。 他所说的公孙将军,应该便是哑奴——公孙屠。 一直抱臂看向前方的英宗,此时闻言,便摇了摇头:“非也。公孙将军勇冠三军,杜将军指挥若定,二人不分伯仲。” 说这话时,他的目中划过了奇异的光,像是有一种情绪正在胸中激荡:“有你们二将在,从今往后,大陈江山,固若金汤矣。” 他似是极为感慨,脸上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秦素被他语中的激昂所感染,心底亦有着片刻起伏。 有了公孙屠与杜光武,大陈所面临的乱世,或许便能得以平定,而她这一世重生,或许,亦能求得一个现世安好罢。 秦素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湿润冰冷的气息,混杂着硝烟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然而,她却从这气息中,觉出了一种宁静。 这一切,终于就要尘埃落定了。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之后,在死与生的几番较量之后,这一切,终于有了定论。 秦素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地,每一根骨头都是又酸又疼。 好累,好想找个地方歇一歇。 这一晚斗智斗力,还要斗精气神,她一直提着一口气。此时,这口气终是放松了下来,她才觉出了那种全身被掏空的疲倦。 便在此时,宫道的折角处,忽地响起了轻密沉实的足音。 那是马蹄裹在厚布中踏出的声音,亦有靴声橐驼,飒然如凉风,带着席卷一切之势,自宫道、自四面八方涌来。 已经被打散了的杜氏府兵,此时只集结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散乱军团,而就连这散乱军团也只形成了一瞬,便在一阵“嗤嗤”轻响之中,如同被收割的稻草,成片倒下。 中元帝怔怔立于石阶之上,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眼前一幕。 “桓氏精锐……不曾覆灭?”二皇子目视前方,面上的神情极是晦暗。 此时此刻,他那张总是带着很圆滑的笑意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悠闲与散淡,而是含了些许紧张。 “谁说我桓氏精锐尽灭?”一声低沉而又透亮的语声远远传来,如狂风拂向四野,似是在回应着二皇子的疑问,又像是在向着所有人昭示着什么。 便在这声线响起之时,一队装备精良、军容整肃的人马,已然破开了杜氏府兵仓促结成的乱阵,出现在了广场与宫道的交接处。 灰衣黑甲、长钩铁剑,先是整齐的部兵队列,安静而迅速地涌入场中,飞快地将那一小团广陵军包裹其中,接下来,便是大队铁骑,如乌云堆积而来,沉沉压向前方。 本就收缩在寿成殿石阶附近的金御卫,被这不知上千还是上万的大军向后挤压着,不得不一再收缩。 那两千余金御卫原本还是场中最大的一支力量,而此时此刻,却生生被压成了一小团。 “臣桓子澄,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万军立定、声息俱寂,一将却于此时单骑而出,越于两阵之前,一身绯色的战袍如火焰,映着他冰雪般的容颜,几若天神降临。 中元帝面色惨白,定定地看着桓子澄,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桓子澄带来的这支兵马,绝非残兵败将。 行动迅捷、安静有序,这怎么可能是乱石滩溃败的残部? 若是残部,又如何能在瞬息间便将杜氏府兵打得溃不成军? 若是残部,这支队伍又怎么可能一个个神情剽悍、身手敏捷、听从号令、整齐划一? 桓氏精锐,居然还留下了这么多? 中元帝惨白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惨然。 桓子澄此时已是甩蹬下马,单膝点地,双手呈上了一只木匣,沉声道:“启禀陛下,臣于泗水关大败赵军,斩首五千级、俘虏三百。赵军大将已被臣亲手射杀。人头在此,请陛下过目。” 中元帝怔住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 这场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赵军大败,且还是惨败,居然被桓氏府兵斩首五千级? 可是,战报上并没这样说啊。 他们接到的所有消息,都是江、杜、周三将联合发来的,可现在,这三将却根本不见踪影,而理应战死的桓子澄,却鬼魅般地出现了。 中元帝拼命地掐着自己袖中的手,想要让自己醒一醒。 这是个梦,这一定是个梦。 他如此安慰着自己,那张惨白的脸上,甚至划过了一瞬的淡笑。 他应该很快就会被宫人唤醒,也很快就会发现,桓氏确实是倒了,他的卧榻之侧,从此后少了一双注视的眼睛,而他则会自嘲于这个噩梦的真实,然后继续巩固他的皇权、坐稳他的江山。 第996章猛虎来 一  手指上陡然传来尖锐的刺痛,痛得中元帝浑身一激灵。 这不是梦。 这是铁一般的现实。 无论他将自己掐得多疼,无论他多少次地眼开眼闭,那一身绯色战袍的大将,那一排排整齐如刀划斧凿般的军马,都不曾消失。 他们就这样现于他的眼前,如同一块冰冷巨大的顽石,横亘在他的寿成殿前。 无召进宫,此乃死罪。 可是,持节都督若有紧急军情,却是能够无召觐见的。 中元帝只觉得整颗心都疼得要皱起来了。 这还是他为了挟制住桓子澄,以便让桓氏府兵死透,而亲手赐予对方的权力。 他再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桓子澄会带着一支完整的铁军,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禁宫之中,且还能免于罪罚。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中元帝苍白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了去。 终于,那只伏于他卧榻之侧的猛虎,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那一口狰狞的獠牙。 他相信,只要有一个不慎,他这个皇帝,就会被那只虎口连皮带骨地吞下,嚼成碎渣。 中元帝重重地喘了口气,向后退了半步,蓦地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血。 “陛下!” “陛下!” 场中顿时传出了一片惊呼。 纵使被眼前情景吓得手足皆软,可大监邢有荣还是哆嗦着抢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中元帝。 方才旌宏出现之时,他与一众宫人直接就被震晕了,直到不久前方才醒转,不想又亲眼目睹了大国手之威。 直到此刻,邢有荣的腿肚子还在转筋,冷汗也湿透了全身,扶着中元帝的手抖个不停。 中元帝面如金纸,身体的重心全都移去了邢有荣处,几乎站都站不住。 邢有荣见状,张口便欲唤人,却被中元帝止住了。 “孤……无事。”他语声虚弱,抬手抹了抹嘴角,面上漾起了一个惨笑:“孤只是……太欢喜了……太欢喜了……” 那一刻,中元帝嗅到了自己满嘴的苦涩,夹杂着腥甜的血腥气息。 强忍住这股顶上来的恶心,他扶着邢有荣的手,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 “臣为天子戍边,不负天子之托,万望陛下保重龙体。”桓子澄高举木匣,仍旧单膝点地,不曾起身。 中元帝慢慢地阖起了眼睛,无力地挥动着手臂:“都……都退下……金御卫……都退下……” 在这万军之前,这区区两千金御卫,简直就成了笑话。 就算他的镇宫之宝——那三千铁骑此刻尽出,在桓氏精锐面前,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更遑论他身边仅存的那两三名宗师了。 一个大国手,便足以灭掉他苦心培育的大半力量。 他舍不得,也拼不起。 此刻他唯一庆幸的便是,他还不曾急着动手去抄桓氏老宅。 这真是千般不幸中唯一的大幸。 就算此前他有灭桓氏之心,那也是被几个儿子蒙骗了,他这个皇帝只是一时糊涂,并非真的要对士族动手。 这一刻,中元帝简直就要感激起秦素来了。 若非他这个便宜女儿特别能熬,特别能撑,一直撑到了桓子澄率军得返,则此时大错早已铸成,而中元帝也就再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跟士族对着干了。 真是天幸,真是天幸啊。 只要还没撕破脸,只要桓氏还要一个名声,那么,他这个皇帝,应该还是能继续做下去的罢。 中元帝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个极为虚浮的笑。 他垂目看向挺直脊背、不肯双膝着地的桓子澄,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指:“爱卿……辛苦了……平身……” 桓子澄应声而起,那厢邢有荣便迈着小碎步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木匣。 便在二人手指相触的瞬间,邢有荣的掌心里,忽尔便多出了一张折得极紧的小字条儿。 邢有荣牢牢握住字条,腰躬得越发厉害,就像是走不动路似地,一摇一晃地回到了中元帝的身边,将那木匣捧得高高地,那张小字条儿,却是顺势滑进了袖笼之中。 那是一张五万两的银票。 在他位于大都东郊的小庄子里,还藏着一张同样的五万两银票。 那是定金。 而现在的这五万两,则是事成之后补足的余数。 十万两,买一个消息。 银货两讫。 邢有荣的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淡淡的得意。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后悔不该贪图这笔银,可现在他却觉得,他押对宝了。 从今往后,这大陈的天,可真的是要变喽。 邢有荣心中居然有些雀跃。 这种提前站到了最强阵营一方的感觉,委实不错。 一面想着,他一面便将匣子捧去了中元帝的面前。 中元帝转首看向那木匣,忽然就觉得,手足酸软的厉害,连掀开盒盖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此时,旁边及时伸过来一只手,十分殷勤地启开了那木匣的盖子。 中元帝回头望了望,便望见了一张粗豪中不乏精细的脸。 “父皇,儿臣来吧。”大皇子的语声很沉稳,神态也很恭谨。 中元帝一度灰心丧气到了极点的心,终于缓过来了少许。 “我儿……很好。”他含笑语道,那笑容是前所未有地真挚。 是啊,比起眼前这叫人看都没有勇气看的万军铁骑,他宁可去瞧自己这几个既没出息、心眼儿又多的儿子。 至少这几个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他的掌心。 如今,他能够掌控的,只怕也只有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了,而这其中,甚至还不包括太子殿下。 中元帝觉得,那满嘴的苦味儿简直让他都有点反胃了。 他垂下了眼睛,只向那匣中匆匆一扫,便虚弱地摆了摆手:“盖上……快盖上……孤瞧过了。”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桓子澄说的。 桓子澄维持着恭谨的站姿。 如果不去看他身后那甲胄鲜明的大队人马的话,他的表情,委实称得上事君甚诚。 中元帝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再看了。 他真的看够了。 现在的他,只想躺回他的龙榻,好生睡上一觉。 第997章铁索寒 中元帝恹恹地闭着眼睛,满脸倦容。 从今往后,这外头的变化再大,也与他这个天子没多少关系了。 大皇子见他神情疲惫,连忙上前将盒盖关上,亲自捧起木匣,退去了一旁。 中元帝闭了一会眼睛,方才再度睁开,复杂的视线在桓子澄的身上一绕,方招了招手,嘴角扯出了一个笑:“爱卿……随孤……进殿。” 简单六个字,就像是耗进了他所有的力气,说罢了话,他便扶了邢有荣的手,晃晃悠悠就要往回去。 “谢陛下。”桓子澄躬身施了一礼,却并不急着上前,而是抬起头来,在那倾天覆地的雪雨之中,蓦地将斗篷一甩。 朔风四起,将他绯色的战袍吹得如火焰迎空,亦将他冷湛湛的声线抛向远处:“来人,护驾!” “诺。”众军轰然应诺,如平地里一声炸雷,中元帝的脸立时就白了,转首看去,便见那万军之中蓦地行出数十人,皆是一身玄衣黑甲的近卫装束,也不待人吩咐,便自两侧大步迈上石阶。 中元帝瞬间大怒,苍白的脸上一片冰寒。 他人还在呢,这些人居然招呼也不打,直接近身于君前。 桓家是真的想造反吗? 他张开口,一声“放肆”尚未出口,便瞧见了那些人手上拿着的铁索。 中元帝心底陡然一颤,那声喝斥居然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瞬间,他的后颈有点发凉,总觉得,那铁锁像是冲着他去的。 好在,那铁锁并不是为他准备的。 就在他犹豫的这一息,那数十桓府侍卫已是二话不说,上前就将俞氏、秦彦柏、阿蒲等人给套了起来,直接拖下了石阶。 “长兄,我是十三唔唔……”阿蒲的娇呼只响起了一声,便被人无情地掐断了。 一枚铁块塞进了她口中,将她剩下的话语尽皆堵住,旋即又是一根布条勒了过来,将那铁块固定。 阿蒲娇嫩皮肤立时被勒出了红痕,口角也被铁块磨破了,渗下血丝。一旁的俞氏见状,红着眼睛拼命挣扎,一面嘶吼道:“你们放开她!” 无奈那铁锁就横在颈中,身后的侍卫拉得极紧,俞氏越是挣扎、面色越白,片刻后便两眼上翻,昏了过去。 桓子澄就像是没根本听见一般,连一缕眼风都没往那个方向看。 他的视线,尽皆拢在另一个人身上。 “二殿下。”他向上揖了揖手,语声清冷,不带任何情绪。 二皇子面色变幻,眼神闪烁不定。 就算被此前被秦素当众叫破,他也不曾有分毫色变,可当此时,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两只手也在不自觉地发抖。 桓府的侍卫,静默地围在他身边。 这些黑色的、如同浓夜一般黑魆魆的身影,就像是一团暗不见底的阴云,将他牢牢裹挟于其中,动弹不得。 “启禀陛下,臣有重要军情禀报。”桓子澄清冷的语声传来,仍旧是一如既往地不带情绪:“我大陈出了内奸,便是那周都水与杜骁骑,他二人里通外国,与赵贼暗通款曲,意欲诱臣前往赵贼布下的巨石阵中,陷臣并大陈军马于死地。好在天佑我大陈,教臣一眼识破他们的诡计,将计就计,借泗水破冰之机大败赵军,反杀周杜二军,这才得来我大陈的胜利。” 说到此处,他回身从鲁宗手上取出一沓信件并虎符等物,一并双手呈上,语声森然如冰:“陛下,臣从赵军大将手中拿到了通敌的证物与信件,所有证物尽皆指向了二殿下。另据周、杜二将交代,二殿下久有不臣之心,意欲联络赵皇谋朝篡位,此乃证物,请陛下定夺。” 中元帝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心底里的哀凉,比殿前飞散的雪片还要冰冷。 大势已去。 此时的他,早就大势已去。 他忽然觉得无比地讽刺。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是掌握着绝对主动权的那一个,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皆在他一念之间。 可现在,场中局势,或者说是这整个大陈的局面,已然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他中元帝纵然仍旧享有无上尊荣、贵为一国之君,可这个国家,却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倦意如排山倒海般地涌来,几乎瞬间便没了顶。 他缓缓地闭了闭眼,唇角勾起了一抹虚弱的笑:“孤累了,爱卿……看着办罢。” 只说了这一句话,中元帝便扶着邢有荣的手,步履迟缓地跨进了寿成殿的门槛,再不曾回头多看一眼。 二皇子面如死灰,冷汗披落。 反杀周、杜二军。 周家与杜家的八千精锐,居然尽皆覆灭。 那江家呢? 江家的五千精锐,还在么? 这念头才一泛起,二皇子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在顷刻间凉透。 江氏精锐若还在,桓子澄,又怎么敢直接率军进宫? 都不在了。 至少目前看来,能够与桓氏抗衡的最大一支力量,已然被桓氏灭掉了。 二皇子呆呆地站着,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了一股死气。 桓子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抬了抬手。 早便等候了多时的孟宗点了点头,一掌便劈在了二皇子后颈处。 可怜二皇子,竟是连声惊呼都没发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桓府侍卫的动作十分利落,劈晕了人之后,他们便迅速地带着二皇子退了下去,俞氏等人也一并被拖走,一时间,那石阶之上除了一众作为人证的庶民仍伏地跪倒之外,还能够直立着的人,便只剩下了三位皇子。 中元帝根本就没力气管他们了,竟是就这么把他们给晾在了此处。 桓子澄手扶佩剑,踏上两级石阶,蓦地向着大皇子揖手一礼:“多谢大殿下。” 三皇子与四皇子对视一眼,神情各异。 大皇子看着桓子澄,那张惯是粗豪的面容上,有着片刻的扭曲。 那个瞬间,他血脉中的皇族骄傲,似是在提醒着他应该摆出怎样的态度,来应对眼前这个明显是来逼宫的都督大人。 然而,再下一息,当大皇子扫眼望向那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头的大队铁骑之后,他扭曲的神情,便一点一点地化作了悲凉。 第998章谢相助 “我只是提前通知了皇妹妹一声罢了,也并没做什么。”大皇子扯了扯嘴角,那笑容仍旧显得极为牵强:“皇妹妹很聪明,备下的后手很足。” 居然能凭着一段掐头去尾的文章,迫得中元帝险些屈服,在大皇子看来,秦素已经不能简单地以聪明论之,说是狡猾精明还差不离。 听得大皇子的话,三皇子面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四皇子则是低下了头,眼底有着一闪而逝的怨毒。 “到底大殿下也帮了忙,否则公主殿下也撑不到水落石出的一刻。”桓子澄仍在向大皇子道谢,再度揖手一礼。 大皇子微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秦素此前说要临时找一位帮手,那帮手便是大皇子。 她用以威胁或者说利诱大皇子的手段,仍旧是仗着前世所知。 她知道,大皇子也并非没有雄心之人,只是他这个人并不擅长权谋争斗,且还有些儿女情长,尤其深爱其夫人梁氏。 秦素先是点明了壶关窑埋兵器之事,让大皇子心惊肉跳之余,又以梁氏族中的一件隐私相要挟,请他帮忙盯着广明宫。 大皇子两头被她拿住,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应下了秦素的要求。也正是有了他暗中相助,今晚的秦素才能提前两个时辰就获知了消息,并做好了准备。 此中诸事,桓子澄心中有数,故才会特意上前致谢。 相较于大皇子的百般滋味,那厢才经历了由高山到谷底,再由谷底回到平川的三、四两位皇子,却是远不如大皇子沉得住气。 不待桓子澄踏上石阶,三皇子头一个便奔了过来,人未至、笑先闻,殷勤语道:“哈哈哈,可喜可贺。都督大人凯旋还朝,真真可喜可贺哇!” 那厢四皇子也跟了过来,温秀的脸上,是一副腼腆而恭维的神情:“父皇一定会大宴群臣,为都督大人庆贺的。”他的语气十分真挚,不复那一垂首时的怨毒。 在这一刻,这两个人似乎全都忘记了,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还一力要把桓氏赶尽杀绝,更是让桓子澄背上了欺君谋逆的罪名。 桓子澄脚步略停,冰冷的眼风往二人身上一扫,勾了勾唇:“臣特意将那赵国奸细阿蒲留在家中,就是想要钓大鱼的,却没想到,大鱼没上钩,小鱼小虾倒是钓起了不少。” 三皇子与四皇子同时色变。 他们此前种种行径,虽然是受二皇子暗中引诱,但他们自己的心思也不是那么经得起推敲的,此时闻言,不由有些后怕,又很是后悔,深恨自己为了立功而走了这一步险棋。 见他二人立在廊檐之外,头发上、衣服上已然被雨雪淋得精湿,却犹自不觉,两张脸上亦是同样地青青白白,就像两个水鬼也似,桓子澄不由再度勾了勾唇。 真真蠢材! 这等蠢物,给他家小妹提鞋都嫌脏了眼睛,若非中元帝在后头撑着,这两个人加起来裹成团儿,也斗不过他们家蓁蓁。 思及此,桓子澄的唇角边,便有了一痕极浅的温笑。 两位皇子见此情形,以为这位煞神也似的青桓终于大发慈悲了,不由皆是心下一喜,三皇子忙不迭地道:“都督大人威武,待有暇还望来广明宫小坐,与我聊聊那战场趣事。我那里有好酒,都督大人有空一定要来啊。” 四皇子此时也一反常态,热切地执起了桓子澄的手,笑得满面春风:“都督大人还是去我那里吧,素闻大人喜静,我那里旁的没有,好琴好茶却是常备着的。”此刻的他哪里有分毫腼腆与内敛,简直堪称热情奔放,与那码头旁拉客住店的小二差相仿佛。 面对两位皇子殿下的盛情邀约,桓子澄未置可否。 这两位皇子目前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二皇子之前,至于往后么…… 桓子澄冰冷的眼底,微有了些波动。 此时,一身玄色劲装的哑奴已然走了过来,肩膀一横,两位皇子瞬间便被挤出了圈外。 见来人竟是那个单手便把战车提起来的大国手,两位皇子皆是目露惧意,连句多话都没有,乖乖退到了一旁。 桓子澄根本就没管他们,负起两手,大步朝前,眼风则微微拢住了哑奴的一片衣角,启唇问:“公主殿下可好?” “殿下安好。”哑奴叉手禀道,语声中似隐着些欢喜:“程宗以及英宗他们也皆无恙。”停了停,喜意渐去,浓眉一锁:“就是李九……” 他像是有些不虞,面色也沉了下去。 桓子澄神情淡然:“由得他们去罢,他们也许久未见了。”语罢,怅怅一叹:“女大不中留,此言甚是。” 哑奴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主仆二人俱皆跨进了寿成殿中。 那一刻,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在那些做证的庶民宫人之中,少了一个人。 杜筝,不见了。 ………………………… 风越来越紧,雨却是不像方才那样密了,唯大雪仍在下着,累起清霜、染就屋檐,将皇城装点得一片素净。 秦素正在李玄度的陪同下,走在回往永寿殿的路上。 挨擦着李玄度强有力的手臂,感受着他薄薄衣衫下传递而来的体温,秦素觉得,今晚的这一切,值了。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巧?”摒开众人之后,秦素便轻声问道,一面便从衣袖下头偷偷地掐了掐李玄度的腰。 极富弹性且有力的肌理,几乎能把人的手给弹开,秦素不由眯起了眼。 啧啧,这腰身可是越发劲瘦了,可见李玄度这段时间养得不错,可堪食用。 她美滋滋地想着,面上的笑容亦如花盛,比周遭的一切灯火都要华艳。 李玄度微有些晃神,直到感受到腰部传来的蚂蚁叮咬般的触感之后,他那双灰寂的眼睛里,才有了几许漾动。 “薛氏飞鹰传书,更兼江二郎偷跑回来了。”他轻声说道,将秦素的手从腰上拿了下来,团在掌中,心下忽地一片安宁。 雪片夹杂着雨星,自伞外飘了进来,似有无限柔情 第999章昔往矣 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李玄度的脑海中,忽尔便划过了这样的一句旧诗。 只是,今日的他,不是来相思的,而是来相见的。 他心心念念的女郎,很快便要成为他最珍重的家人。 这念头让他的心火烫火烫的,仿佛那大雪也化作了风花,寒冬亦成春色。 “薛氏提前得到了消息?”秦素问道。 李玄度微微点头,并不说话,只在秦素的掌心写了一个“邢”字。 秦素先是一怔,复又笑弯了眼睛。 原来,邢有荣也被收买了,这老狐狸,真会看时机。 “多少银?”她颇为好奇地问了一句。 “十万,一个消息。”李玄度说道。 秦素倒也没惊讶,点了点头:“还是划算的。” 身为中元帝身边第一人,邢有荣的消息渠道可比秦素多多了,想必他比大皇子更早觉出了不对,于是给薛家送了信,再加上江二郎出逃,桓子澄他们这才及时赶回。 她略低了头,心下思忖着,长而浓密的睫羽轻颤,宛若蝶翼。 李玄度专注地看着她,心下温软,眸色宁和。 与她分开了这么久,如今再得她相伴,他突地就觉得,此前种种奔波辛苦,皆是值得的。 “那江二郎怎么会偷跑了回来?你们没看牢他么?”耳畔传来了微带好奇的语声,拉回了李玄度的心神。 他微微侧首,将秦素身上的大氅整了整,视线的余光瞥见身后撑伞的刘长河那一张苦脸,心情是前所未有地好。 “桓……兄手下有一鬼将,名紫鬼,想必阿素也是知道。”李玄度启唇说道,清弦如冰,应着雨雪而来:“原本,江、杜、周三将皆被紫鬼施以了迷心之术,并不知乱石滩三姓精锐尽灭的真相,往朝廷送出的战报,也是三将在紫鬼的迷惑下发出的。只是,其中那江二郎却是个心智极坚之人,他应该是假装受到了迷惑,令我等放松了对他的监视,后趁着我军与赵军决战之机,他便偷偷地跑了回来。桓兄与我获知此事后,为防有变,便决定即刻还朝。好在彼时大局已定,赵国退守泗水关以北百里,往后,那里便是大陈的边境了。而在回程的半路上,我们又收到了薛氏示警,于是加快了行军速度,终是及时赶到。” 秦素弯眉而笑,拉着李玄度的手摇了摇:“李郎又怎么会与桓郎在一处的?” “是桓兄主动找到我的。”李玄度的语声很是平和,那双往昔总是显得很深邃的眉眼,此时因欣悦而添上了一笔生动:“便在桓兄今岁代天子巡边之时,他约我于黄垭子口见了一面,彼时,我们便定下了泗水之计。” 秦素闻言,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停步看向李玄度,目中满是关切:“正要问你呢,那泗水之战是怎么回事?巨石阵果真很厉害么?你们是如何摆脱这一局的?” 听了她的话,李玄度的面上,便现出了一个激赏的神情,赞叹地道:“桓兄,实神人也。他早就知道那乱石滩乃是一个阵法,在黄垭子口时,他便请托我派人前去查看,而我的人便将那机关阵的法门摸了个大概。决战前夕,江二郎联同周、杜二人请战,要将桓兄引往乱石滩。桓兄将计就计,命苏先生将这三将以迷药灌倒,并着人假扮成三将模样,反将这三姓府兵尽皆引去了乱石滩,引发机关,尽覆三军。” 寥寥数语,极尽简致,可秦素却听得心潮起伏。 想那万军之中,如何调度大军,如何使得三姓其余将令听命,如何将那一万三千精锐引往乱石滩而不引起混乱,这皆是极难之事,就算桓子澄重活一世,此事亦有风险。 秦素试着将自己放在桓子澄的位置想了想,忍不住直摇头。 就算她身为男儿,行此大计想来也是诸多困难,由此可见桓子澄其人之坚忍超拔,出乎于众人之上。 此时,便闻李玄度又道:“彼时,那巨石阵被我们引动机关,突然发动,真真是山崩地裂、天地色变,比之上京地动还要惊人。河对岸的赵军闻风而动,趁夜渡河,想要将我军一网打尽。只是他们没料到,当他们大部人马尽皆行上冰河之时,那河水之下已有死士引爆火药,炸碎浮冰,河水暴起,赵军最为精锐的三营前锋,尽殁于这一战。我军不废一兵一卒,便已锁定胜局。” “死士?”秦素立时挑出了这个字眼,疑惑地看向了李玄度:“桓郎手下,也有死士?还有,火药又是从何而来?” 李玄度侧首看向秦素,目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欢喜。 “阿素真聪明,一问便问到了关键。”他唇角的弧度弯了弯,漫天雪光之下,深邃的眼眸拢向秦素,宛若盛夏之夜的星空:“那些死士,是从隐堂买的。” 他似是想要笑,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幻动着,像是渐燃的烛火:“隐堂之人大约没想到,他们的阵法,会被他们自己人破掉。” 说到此处,他终是长笑出场,目中那种又是赞叹、又是欣然的神情,直叫秦素瞧得都要发痴了。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拿指甲刮了刮他的掌心:“还有火药呢?那火药又是怎么来的?” 李玄度没说话,只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向他自己点了点。 秦素一下子张大了眼睛:“火药是你带来的?” “是。”李玄度微微颔首,眸光拢在眼前这张艳丽的面容上,胸中一阵发热,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发上抚了抚。 细嫩而柔软的发顶,温温地触着他的手掌,像是能化去人的心。 “嗯咳”,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秦素忙不迭抬手拍开李玄度的手,回身看去。 在离着他们约有十步之处,旌宏正负着两手,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们没做什么,真的。”秦素向旌宏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锦巾,笑得纯善而又无辜。 第1000章结同心 旌宏闻言便板起了脸:“好生说话,别动来动去的。”眼风扫向李玄度,眨了眨眼:“拉拉小手就行了啊,再多的我可得管了。主公有严令。” 李玄度的面上,生起了一丝可疑的红云。 不过,他很快便又压下了那阵不自在,正了正神色。 那一刻,他仍旧是从前那个淄衣披发的李九皇子,清华耀目,遍身冷寂。 “我省得。”他向着旌宏点了点头,负起了一只手,竟是真的不再去触碰秦素了。 秦素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桓子澄管得可真宽,她贵为公主,那还不是想拉谁就拉谁,想睡谁就睡谁,轮得到他个臣子来管? 不过,转念想想,秦素又有一点点的欢喜。 这种被人管束着的感觉,似乎也很不错。更何况,那管着她的人,可是个绝世大美男。 罢了罢了,瞧在他长得好看的份儿上,就被他管管也没什么。 秦素弯了眉眼笑起来,也不说话,仍旧转身与李玄度继续向前,两个人拉着的手,却是并没松开。 “与公主再说几句话,我便要去了。”李玄度冰弦般的音色直若奏琴,在秦素的耳畔来回往复。 秦素的心下莫名有些不舍。 这种情绪,还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头一遭。 “如何又要走了?你要去往哪里?”她侧首看着他,如蕴春烟的眸子里,此时似是泛起了雾澜。 李玄度情不自禁地又想去抚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儿,却又在半途改了个方向,转为抚向腰间佩剑:“我先要去见贵国皇帝,向他递交结盟国书,并求娶晋陵公主。”停了停,眸光又是一阵漾动:“桓兄已然应下,泗水战后,便即发兵五万,助我大唐夺回失地。父皇便此应允了你我婚事。我明日便要回国,准备迎亲事宜。” 秦素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结盟?求娶?迎亲? 这么快? 不,不对,问题不在这儿。 问题应该是,这种事情,怎么好这就样跟她说起来? 她是女郎啊,她也会害羞的啊。 虽然是如此想着的,可是,那心底里的甜蜜却来得这样地快,猝不及防之间,便将她整个儿包裹了起来。 来不及去害羞,也没去多管旁人怎么想,秦素的唇角,正在不受控制地越翘越高。 她真的……很欢喜。 这世间还有什么,及得上这寥寥数语的甜蜜? 她就如同品尝到了一颗最甜的糖果,从心底里一直甜到了舌尖儿上。 “你不是诳我的罢?”她听见自己这样问道,望着李玄度的眼睛舍不得眨上一下,生怕一个眨眼,这甜蜜的梦就要醒来。 李玄度温柔地看着他,复又正了颜色,庄重颔首:“阿素接了我的心,便要成为我的人。”他将空着的那只手按向胸口,神情端严,眸中漾起的柔情几乎将秦素淹没:“那七彩绳结,便是我的心。” 语罢,他忽地松开秦素的手,撩起战袍单膝点地,半仰着头看着她。 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眸子,在那一刻盛载着无限温柔,尽皆拢在秦素的身上:“公主殿下,可愿为吾妻?” 雪花如舞,细细的雨丝扑上人的脸。 秦素的脸颊,一下子红得如同夏天傍晚的彩霞。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李玄度这厮,这是在求她嫁予他么? 秦素张了张口,忽然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方才,在那铁炮轰来之前,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可是,她此刻的心跳,却与方才有着那样明显的不同。 更欢快、更响亮、也更有力。 几乎就在她听见心跳的同时,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那样急迫地,仿佛花儿在阳光下迫不及待地绽放,又若蝴蝶在晨风中舒展着翅膀,那欢喜而满足的情绪,几乎涨满了她的胸膛。 “我愿的。”那声音好似有些陌生,然而秦素知道,那正是从她的口中发出的,她的回答。 在经历过了这一晚的生死轮转,再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一刻的一问,与一答。 李玄度的面上,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如同阳光初破云层,扫去了他恒久以来的冷寂与灰暗。 他站起身来,执了秦素的手,贴上了他的胸膛,目中的热度似是要将她融化:“此生此世,吾愿与汝永为好。” 秦素仰首看着他,鼻尖微酸,双目泛红,可心却是轻盈的,仿若飞在了五彩的云朵之上。 原来,真正的喜悦是这样的,好似整个尘世都在舞蹈,好似那雨丝与雪片也带着甜意。 她仰头看着他。 他亦垂眸望她。 大雪纷纷扬扬,落上他们的衣襟,银粒般的雨丝被风携着,在他们的发梢轻舞。 风色温柔,尘世安稳。 旌宏远远地瞧着这一幕,美丽而沧桑的脸上,忽尔便划过了一丝回忆,眸光怔忡,似是瞧得痴了…… 雨雪本是无情物,只是因了人的心境不同,便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位于皇城一隅的这些许甜蜜,终究也只限于这一小方天地罢了,在更多人看来,这一场夹着雨丝的大雪,却是无比寒冷且残酷的。 江仆射立在门廊之下,怔怔地望着飞扬的大雪,神情有些怅惘。 这位与薛允衍合称大都双俊的江氏美郎君,此刻像是蒙了层浮灰,老了、旧了,再不复往日的神采。 雪落无声,在风中旋转起舞。 江仆射举首四顾,入目处,是一片明亮的灯火。 四门大开的江府,已然点起了无数的灯笼,光晕之下,星星点点的雨丝连绵不绝,而飘飞的大雪就像是一羽羽白蝶,在烛火中穿梭。 江仆射蓦地觉得冷,亦觉出了浓浓的悲凉。 那往常瞧来欢喜热闹的灯火,却原来是如此无情,全不管人心悲喜,兀自明亮、兀自温暖。 江仆射微阖双眼,口中呼出了一缕白烟,那白烟颓然地向前飘了寸许,便即在夜风中消散。 从今往后,这样的明亮与温暖,他阆中江氏,怕是再也感受不到了罢。 第1001章无江氏 冷风自敞开的院门涌入,江仆射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张开了眼睛。 “父亲,可要回屋歇着?便由儿子们在此等候便是。”江四郎凑上前来,轻声说道。 江仆射看了他一眼,苦涩地一笑:“歇着么……”他叹息似地说道,虚空的视线转向院门,像是有些出神:“往后,我儿还愁为父无暇歇着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江四郎的肩膀,那双曾经清亮精明的眼睛里,像是沾染上了许多混浊:“便是为着你们,为父,也必须亲自等在此处。” 呜咽的北风之下,他低沉的语声如残更断鼓,敲得人心底寒凉。 江四郎到底还年轻,终是忍不住双眉一轩,愤然拂袖:“父亲何必如此?我江氏……” “没有江氏了。”江仆射断然语道,语声竟在微微颤抖:“没有……没有……江氏了。”他踉跄着往前踏了一步,眼角竟有些湿了。 纵然灯笼再多、烛火再暖,亦填不满这无边的黑暗。 五千精锐尽灭。 那五千精锐,便是他江氏傲立于世的根本。 而如今,没有了这支力量,他江氏便只能沦为下乘,从此后对旁人俯首听命。 “四兄,快别说了罢。”江九郎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江四郎的衣袖,“大势已去,我等如今要做的,便是休养生息。” 他的语气也很沉,但却没有江仆射的暮气,而是带着几许希冀,一双眼睛在烛火下闪着光:“当年桓氏流放辽西十余载,亦能一朝崛起。我江氏……也未必没有这样的一天。” 江四郎的神情变了变,似是有话要说,然而,当他望向父亲孤单的背影时,那些话却是怎样也也说不出口。 “郎主,人来了。”廊檐之下,蓦地现出一个全身裹在黑衣里的身影。 那人单膝点地,向着江仆射揖手一礼,便重又隐进了夜色之中。 江仆射没说话,只整了整身上衣衫,昂起头、挺直背,迎着那冰冷的雨雪与浓夜,昂然而立。 那一刻的他,再不见分毫颓色,仍旧是当年俊逸出尘的郎君。 未几时,长街的尽处,便传来了轰隆隆的铁蹄之声,渐行渐近。 江家诸人的脸色,俱皆一变。 唯有江仆射,神情肃然,脊背挺得笔直。 再过上数息,江家的大门外,便现出了一哨人马。 目注着那支队伍,江仆射负在身手的手,一下子握得极紧,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认出了来将。 那带队的将军一身玄衣重甲,骑着一匹黑色健马,俊美的面容在烛火的辉映下如美玉生光。 “薛监军,别来无恙。”江仆射上前一步,揖手说道,语声朗朗,似寒夜客来,主人殷勤相邀。 来人正是薛允衡。 在认出他的那一瞬,江仆射的心,已是一派平静。 怪不得他们会输。 怪不得桓子澄无往而不利。 原来,薛、桓二姓,早就暗中联起了手。可笑他们还自以为得计,还总想着把作壁上观的薛氏拉下水,却不料人家的动作比他们更快,一步便蹬上了桓家的船。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一局,他们输得不冤。 江仆射看向薛允衡,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次。 在那起伏的瞬间,他想起了苏长龄。 这位苏先生,是他江奉先此生最大的败笔,实可引为一生之耻。 江仆射的手再度握紧,直握得指节生疼,紧闭的双唇之下,是死死咬合住的牙关。 苏长龄,好一个苏长龄! 真是骗得他好苦! 谁能想到,早在那样久之前,那位都督大人桓子澄,就布下了这样一步绝好的暗棋? 他们的确输得不冤。 至少他江奉先,心服口服。 看着烛火之下江仆射那张看似平和的脸,薛允衡此时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又被桓大给说中了。 这天下间所有的大郎君,怎生就如此叫人讨厌? 他缓缓抬手,收束住了军兵,看向江仆射的视线晦明不定。 这江仆射,果然精明如狐。 不反抗、不质问、不谈条件。 他这厢人还没到,江家已是四门大开,摆出了欢迎与臣服的姿态,一句多话都不说,直接俯首称臣。 想来,江仆射已然清楚地知晓,接下来的大陈,将要经历一场大动荡,而就算铁腕如桓子澄,亦不可能一举拿下所有士族。 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江仆射才选择了一条保全实力、委曲求全之路,并干脆利落地表明了态度。 从今往后,唯桓氏马首是瞻。 纵然他并无一句认输之语,可阆中江氏此刻的表现,却无疑在证明着这一点。 “江仆射必会以江氏为重,行一个迂回之策,以图东山再起。” 桓子澄清冷的语声犹在耳畔,字字透骨。 薛允衡的身子往垮了垮。 简直没劲透了。 江、杜、周三姓联合,意欲把他们薛氏也给祸害进去,在成为泗水监军之初,薛允衍便向薛允衡陈清了利害,并一力主张与桓氏合兵。 纵然在薛郡公看来,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可薛允衡对此却是坚决支持的。 大陈,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 五年、十年或是二十年,只要让这个国家的百姓能够安定下来,好生推行新政,打破士庶壁垒,逐渐瓦解士族割据的局面,则大陈必将迎来一个新的盛世。 相较于一点点切割式地变革,薛允衡更愿意让大陈经历一次彻底的动荡。 少几个士族,便能少些豪强,而他桓子澄再强,也终将会有衰弱的一日,亦终将会被汹涌的变革新政推翻。 能够借着桓氏之手灭掉诸多大族,让权力更为集中,对于他们推行新政,大有裨益。 所以,薛允衡才会对此事抱持着积极的态度。 在他的预想中,江氏一定不会甘于附桓、薛二姓翼尾,而他们便也有了灭掉江氏的理由。 可现在,江家的姿态却摆得如此之低,根本让人无从下手。 真是人不老就成了精。 薛允衡暗自咬牙,定定地看了江仆射一会,方才挑起了一根长眉:“江仆射这样一来,倒叫本将为难了。” 第1002章勿姑息 一  说话间,薛允衡仍旧稳稳地坐在马上,并无下马之意。 人群中的江四郎,一双眉毛已经立了起来,面孔因愤怒而涨红,提步便欲上前,却被人一把拉住。 他回过头,便看见了江九郎的脸。 江九郎向他摇了摇头,又向前示意了一下。 江四郎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这才发觉,江仆射背在身后的手,正在疾速地来回摇摆。 那是制止的动作。 他应该是料到了江家的年轻郎君会有人忍不住,所以在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别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江九郎轻声语道,松开了手。 江四郎愤愤地看着前头的薛允衡,又用一种更为复杂的眼神,看向那只快速摇摆着手,面色挣扎。 良久后,他方才像是泻了气,垂首立回了原处。 “薛监军不必为难。”江仆射似是早就料定了薛允衡的态度,语气是一如既往地从容:“二郎那孽子,我已经叫人绑了。现在就交给你们。” 说罢此语,他将手一挥,几名穿着侍卫服色的男子便迅速走了过来,将一个捆成粽子的人扔在了大门外。 “这孽子居然无召入京,请薛监军转告都督大人,不要姑息,依军法处置。”江仆射的语声似是极为愤怒,语罢便向着皇城的方向揖手一礼:“我教子无方,愧对陛下厚爱。” 看着马前那个血肉模糊、脸已经被打烂、只剩了一口气的将死之人,不知何故,薛允衡竟觉出了一丝疲惫。 江氏是在用他阖族的臣服,换取江二郎一命,以及族中老幼的平安。 这一条,桓子澄也估算到了。 与某些家族不同,江氏对族中的男丁一直极为看中,无论嫡庶皆一视同仁,尤其是有能力、有前途的男丁,更是被族中视作珍宝。 江仆射摆出如此姿态,不过是为了救下自己的儿子与族众。 这个认知,让薛允衡心里有点不大好受。 略微出了会神,他方才将下巴点了点地上的人:“来人,抬下去。” 几个兵士上前抬走了那个所谓的“江二郎”,薛允衡亦翻身下了马。 “识时务者为俊杰,仆射大人辛苦了。”他淡声说道,清幽的凤眸中不见喜怒。 江仆射无声地吁了口气。 有此一语,他江氏,目前暂时是没事了。 至于往后,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心下如此作想着,他的面上,渐渐便有了一个笑,看向了薛允衡:“这雪下得极大,一时半会儿想是不得停。薛监军若是有暇,不妨请进来屋中,围炉夜话。”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含笑侧过身子,做出了邀请的姿态。 薛允衡微微垂首,掩去了凤目中的一丝厌恶。 他很讨厌与这种官油子打道。 但是,江家的态度虽已明确,然往后的政令走向,却还必须商量出一个章程来,薛允衡也须得拿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才行。 为大局计,这场戏,他必须得唱下去。 这也是薛允衍此前一再交代下来的。 长吸了一口气,薛允衡抬起头来,漆黑的长眉之下,是一双无甚笑意的幽幽清眸:“既是仆射大人相邀,下官就叨扰了。” “好,好,请进。”江仆射笑道。 这一回,他总算是真正地放了心,面上的神情较之方才放松了好些,如同每一个殷勤好客的主人,将薛允衡让进了屋中。 雪下得越发紧密,雨丝却已然不见,沉沉夜色中,那隔了几条街巷传来的哭喊声与厮杀声,似乎也不大能够听得清了。 江四郎抬起头,面色微凛,看了看旁边的江九郎。 江九郎向他微微颔首,轻语道:“是杜家和周家。” 那厮杀与哭喊声,便是从这两家传出来的。 相较于江府的安静乃至于喜乐平安,仅隔了几条街巷的这二姓,却是已然变成人间地狱。 夜很长,雪正紧。 然而,那黎明的曙光,终究已在不远处,那些血腥与罪恶,亦会为这一场大雪所覆盖,并最终被渐渐遗忘。 ………………………… 一场大雪过后,大都城中,并未迎来人们期盼的雪霁天晴。 一连数日,天始终是阴的,就仿佛那雪还没下够,还想再次造访人间。 泗水关大捷,桓氏精锐只以极少的损伤,便赢下了此次战斗,共获敌首五千,持节都督桓子澄更是亲手射杀敌将,率部攻下泗水以北百里,收复了大陈丢了十几年的失地。可谓大获全胜。 随着这消息的传出,整个朝堂却是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就在数晚之前,住在大都城东的那些士族,分明便听见了隔巷传来的动静。 那是周、杜二姓的宅院。 一夜之后,世上已再无周氏,而杜氏族长亦从杜骁骑,变成了如今的杜四郎——杜光武。 要变天了。 这是许多士族的想法。 人们保持着沉默,静观事态变化,朝堂之上,除了几个言官上表祝贺之外,包括三公在内的其余人等,皆将眼睛瞄向了江仆射与薛郡公,看他们作何姿态。 于是,这几日的大都城,便也因了这安静而变得有些肃杀起来。 自然,对于这些朝堂上的动静,秦素是不大关注的。 择了个不算太冷的午后,她去了一趟秦府。 据阿忍传来的消息,就在秦素被困寿成殿的当晚,秦家也出了事。好在秦素早有准备,提前将阿臻等人安排在左近,这才没酿成大祸。 而饶是如此,在听闻这消息的最初,秦素也委实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三兄……秦彦柏在城西找了十几个泼皮,趁黑摸到了后门那里,想要翻墙而入。” 在秦府后院的正堂中,秦彦婉语声清婉,面上并无多少慌张,一面说话,一面便示意旁边的采蓝,将炭盆往门口挪了挪。 锦帘低垂、馨香馥馥,棱格儿窗前悬着及地的素纱,每当门帘开启时,那素纱便会被风掀动,露出窗前一剪红梅,疏影如画,缀出满室清雅。 秦素往四下看了看,暗自点头。 秦彦婉向来雅致,这屋子也收拾得很叫人舒服。 第1003章梅雪茶 一  “这炭气有点冲,殿下还是往里头坐坐罢。”秦彦婉的语声响起,拉回了秦素的思绪。 她转眸看去,便见这位秦二郎清丽的脸上挂着浅笑,剪水双瞳中亦是一派平和。 秦素依言往里头挪了挪,又往左右瞧看:“如何没见四娘和五娘?” 秦彦婉提起梅花几上的青瓷壶,亲手替秦素斟茶:“她们前几晚皆受了惊,四妹妹原本就有些风寒,现下还病着呢。五妹妹则是崴了脚,遵医嘱需要静养。” 秦素闻言,面色便冷了下来,沉声道:“秦三郎倒真有出息。” 秦彦柏竟敢真的把主意打到秦府头上,这让秦素尤其痛恨。 在他看来,秦家人人都欠的,却从不想想他对秦家人使的那些手段。 只许他害人,不许人害他。这秦彦柏简直就是个疯子。 “他记挂着三妹妹的死,一心要报仇,便钻了牛角尖儿。”秦彦婉神情淡然,将茶盏搁在了秦素手边:“不过是个心思歹毒的小人罢了,殿下很不必放在心上。” 秦素谢了她一声,端起了茶盏,语声微凉:“他应该是事先得到了风声,知道那天晚上我顾不上你们,甚至我会死在那一晚,故才特意叫人选在那晚行事。也是机关算尽。”说着她便又冷冷一笑:“可惜老天没站在他那一头,如今他下了大狱,他做下的这些事儿,怕是足够他流配一辈子的了。” “天网恢恢,总不会错放了一个坏人。”秦彦婉的语声清婉且柔和,并不似秦素这样冷厉:“依我看,他也是太痴。往后去了边远之地,劳力一生、赎清罪孽,这也是上苍对他的仁慈。”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垂首凝视着盏中微带焦色的茶水,只觉鼻端有梅香浅浅,盈面而来。 她便弯了弯眉,按下了之前的话题,笑问:“这是五娘子弄的茶罢?” 秦彦婉便也笑了:“殿下还记得呢。果然的,这就是五妹妹亲手制的梅雪茶,味道清和,是拿梅花上的雪煮的。” 秦素啜了口茶,闭目品味,赞道:“真真好喝。我去年还想着要喝这一口儿呢。”语罢又喝了一口茶,长睫轻覆着面颊,艳丽明洁,似一室花开。 秦彦婉凝目看着她,神情中似有怀念,亦似有怅惘,无声地叹了口气。 青州秦氏走到今日,族中子弟业已星散,这其间种种,委实叫人难言。 “那天晚上的情形后来又是如何的,还请二娘说一说。”秦素的语声响了起来,却是问起了事发当晚的情形。 秦彦婉回过了神,便向秦素笑了笑:“好教殿下放心,那晚上有阿臻他们在,那几个泼皮还没摸到后院儿,就死了好几个,剩下的见我们有了防备,一哄而散,皆被阿臻他们活捉了。” 秦素闻言,眉心微蹙:“那五娘又如何会崴了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多大的事。”秦彦婉突然像是有些为难起来,说话声微显迟疑:“那天晚上出事的时候,有个泼也不知怎么乱跑乱撞地,就跑去了……四妹妹的院儿里。四妹妹彼时正病着,五妹妹原本是去陪她的,因见有人来了,五妹妹便与使女们一起,拿了花瓶……剪刀……棍棒……这些东西,将那泼皮给……打了个半死。若不是阿臻来得快,只怕……就要闹出人命了。” 秦素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居然还有这种事? 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啊。 在她的想象中,应该是秦彦棠受了惊吓,在逃跑时崴了脚才对。可此刻听来,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儿。 秦彦婉亦似有几分尴尬,将一方锦巾捏在手里头揉着,眉尖深蹙:“五妹妹平素瞧来不爱说话,其实却是个极有主意之人,胆子么……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大。” 这岂止是有一点点胆大? 这完全就是很胆大吧。 秦素一下子笑了出来,旋即又觉不妥,想要忍住,可那笑意涌上来,却是怎样也忍不住的,只能拿锦巾掩住了嘴。 秦彦婉的笑容却是有点发苦的:“我也不瞒着殿下。五妹妹这脚崴的,亦与此事有关。” 秦素忙端起茶盏,借着喝茶之机,将那笑给憋了回去。 只闻秦彦婉又续道:“许是受了此事影响,又或许更远一些,那年范大郎来秦家逞凶之时,五妹妹便起了心思,她如今正在向阿臻……讨教。” 秦素怔了怔,旋即再度失笑。 “讨教?五娘能向阿臻讨教什么?”她笑着说道,只觉得心情大好,竟是一扫之前因李玄度离开而带来的怅然:“难不成五娘这是要习武?” “正如殿下所言。”秦彦婉忧愁地点了点头,眉心蹙得越发地紧:“我如今正为此事忧心呢,士族女郎,怎么好成天舞刀弄枪的?” 秦素试着想象了一下秦彦棠习武的样子,只觉得那画面说不出地笑人,一时直是笑出了声:“五娘若真能习得武技,倒也不差。” 秦彦婉埋怨地看了她一眼,然到底她自己也撑不住,遂也跟着笑了起来,摇头道:“殿下可别这么说,我是真怕她魔障了。天幸她不大有这个能为,我听阿臻说过,五妹妹那身子太娇软,习不得武,如今只教她些健体之法。真是谢天谢地。” 秦素便笑道:“想来她崴了脚,也是习武不慎造成的罢。”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秦彦婉便笑道:“殿下真聪明,一猜就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秦素松了口气。 可再一转念,她便又觉得有点拱火,面色微微一沉:“秦彦柏这厮,委实歹毒。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坏你们的名声。” 让泼皮专从后院儿走,这就是冲着秦家女郎的名声去的。 只要一想起这些,秦素就恨不能立时杀了秦彦柏。 不过,秦彦柏并俞氏等人如今皆不在她手上,桓子澄将他们关起来了,也不知会如何处置。 “总归有惊无险,殿下不必为此烦恼。”秦彦婉柔声语道,剪水瞳中带着怅惘。 第1004章风花斜 一  秦素闻言便点了点头:“这倒也是。那一晚,东城这里出了多少大事,至于秦家的这番动静,怕是根本就没人知道。” 周家几乎被血洗,杜家也是死了不少人,相较而言,秦家的事情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这般想着,秦素终是安下心来,再度端起了茶盏。 正在此时,忽见门帘一挑,采绿走了进来,屈身禀道:“公主殿下,前头二郎君有请。” 秦素笑应了一声,搁下茶盏,转眼便见她头发上挂着几星雪沫子,遂问:“是下雪了么?” 采绿忙向身上扑打了几下,将那雪沫子给拍了下去,回道:“是的殿下,外头下雪了,还不是很大。”说着便转身掀起了门帘,含笑道:“我给殿下打帘子。” 秦素探头朝外看去。 隔着半是展开的绢丝寒梅屏风,那屋门的外头正飘飘洒洒,飞絮轻舞,却是一场小雪,真的并不大。 “这天儿一直阴阴地,总像要下雪,如今倒真下起来了。”秦彦婉柔声语道,站起身来:“我陪殿下去前头罢。” 秦素便笑着摇了摇手:“不必啦,你前几天想也受了惊,便坐着罢。今儿我还约了旁人,借贵府宝地说几句话。” 虽是玩笑似的言语,但秦彦婉却知道,秦素前几日所历之事,绝非一句玩笑就能抵消的,她既约了人说话,想必又是什么大事。 想明此中因由后,秦彦婉便也没再坚持,只叫采蓝与采绿上前:“你们陪着殿下去前头罢,将那才买的大青绸伞拿着,再将那手炉子也带着,别叫殿下湿了衣裳。” 二人双双应是,那厢阿桑也带着两个小宫人走了进来,一行人别了秦彦婉,便自踏上了回廊。 曲廊之外,天色灰寂,细细的雪沫子慢悠悠地向下飘着,浑不着力,全不似前日晚间豪阔,反倒如风花斜坠,倒有了几分江南韵致。 几个人转出回廊,秦素便当先踏上了院中小径,一面走一面四下看着,只觉那鼻端梅香隐约,似是哪里梅花开了。 “五娘子的院子就在那一头儿,种了好些梅树呢。”似是察知她此刻所思,采蓝适时说道,一面便将伞朝秦素头上倾了倾。 秦素便向她微微一笑:“我素来就知道的,五娘最爱梅花,从前在青州时,她那院子里也净种着梅树。” 说着这些话时,她不由有些恍惚。 就在不久以前,她还曾与姊妹们一同梅间扫雪,那纤丝帚柔软的毛刷,似犹在掌心划过。 而此刻,这偌大的院子里人迹寥寥,姊妹们已然再无缘重聚,往后更会踏上不同的人生。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正欲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影壁前立着一人,青衫如旧、大袖当风,容颜俊美如神祗,却是桓子澄。 秦素一下子便立住了脚。 采蓝等人亦停了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桓子澄如今的名声可是很有几分煞气的,虽然说自古美人爱英雄,可是,若这英雄杀人如麻,美人们想来也要气怯。 再者说,他才从战场上归来没几日,身上血气未消,如今陡然现身,阿桑倒还好,采绿和采蓝的脸却都白了。 “殿下在此,臣来迟了。”一见秦素,桓子澄立时揖手见礼。 秦素转身,自采绿的手中接过青伞,自己撑着,踏雪迎了过去,笑着招呼:“你来得真早,我还当你还要再迟些时候呢。” “不敢叫殿下久候。”桓子澄执礼甚恭,纯然一副下官拜见公主的模样。 秦素便笑:“罢了罢了,本宫恕你无罪。”又回首看向身后,向阿桑等人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吧,本宫要与都督大人说话。” 阿桑等人俱皆躬身应是,退了下去,很快地,那影壁前便只剩下了秦素与桓子澄。 “真是对不住,将都督大人约在了此处。”秦素当先歉然地道,又踮脚将伞举高了些,伸去了桓子澄的头顶,替他遮挡着飘飞的细雪:“相较于外头那些茶馆酒肆或是宫里,我还是觉得,秦家这院子清静,说话也更安全些。” “无妨的。正好臣也有话要与殿下说。”桓子澄的语声仍旧是一既往地冷,说话间,他便抬起了一根手指,顶在那伞柄的中间儿,将伞推回到了秦素的方向:“这雪不大,殿下自个儿撑着罢。” 秦素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似乎并不是很妥当。 不过,她也并没当回事。 她与桓子澄本就是一伙的,有此一举,也算是她这个公主的怀柔之策罢了,桓子澄想来也不会当真。 秦素收回了伞,往伞外看去,便见细雪盈盈,仿若静止一般,园中一片岑寂,她便弯了弯唇:“若是都督大人不弃,便陪本宫散散步罢。” 桓子澄没说话,只揖了揖手,二人便往秦府花园的方向走去。 从影壁绕过一段白石路,便是一道颇长的游廊,那廊道建在园子当中,左侧是一面小湖,波平如静,承着漫天雪影,右侧便是花园,也没种多少花草,唯几树银杏、两三亭台,景致颇为疏阔。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直待踏上了游廊,秦素方收起了伞,亦收束起了有些散乱的心绪 望着那伞尖儿上滴落的雪水,她抬头看向桓子澄,神情平静,问道:“二皇兄那里,你查清了么?” 二皇子就是“那位皇子”,秦素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这位二皇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从那样久远之前就开始盯着她了。 十五年前,二皇子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想来,盯着秦素的人,应该是他身边的某个人或,而那个人,应该便是所有一切的源头。 秦素现在最想要知道的,便是这个神秘人的下落。 “我二皇兄……就没供出什么人么?”她再度问道,看向桓子澄的眼神含了些迫切,“还有,那天晚上,你是怎么一眼就找准二皇兄的?” “大军进宫之时,旌宏给鲁宗递了暗号,故臣才知晓,二殿下乃幕后主使。臣相信殿下的判断。”桓子澄回道。 却也只此一段,再无下文。 第1005章桓家女 一  秦素等了一会,见桓子澄并没继续往下说,不由微觉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见他面色冷峻,看来是完全不打算详细解释了。 这是怎么了? 莫非桓子澄还想要瞒着她不成? 这不应该的吧。 秦素仔细地向桓子澄面上看了看。 这一看之下,她才发现,桓子澄今天的神情,似是较以往丰富了好些,不再是冷着一张冰山脸,而是面带沉吟,仿佛在想着什么难事。 察觉到了秦素探究的视线,桓子澄转首看向她,面色有一瞬间的迟疑。 “怎么了?”秦素问道,目中含了几许不解:“出了何事?” 桓子澄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一握。 那一握,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量,手背上瞬间按下了几个手印,而他却浑然不觉。 他直视着秦素,俊美的面容上,神情忽然就温软了下去。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殿下听了,或许会怒。”他用很低的声音说道,语声中不见冰冷,唯余叫人不解的怅然:“只是,这件事我若不说,殿下可能会更怒,所以,臣以为,还是说出来为妙。” 秦素安静地听着他的话,并没去打断他。 桓子澄一时间也未急于往下说,而是停下脚步,将大袖拭向那廊下的凳楣子,示意秦素坐下之后,方才立在了秦素的上风口,替她挡着偶尔拂过的微寒的风,缓缓地开了口:“我想要说予殿下知晓的是,殿下……其实姓桓,乃是我桓氏最年幼的女郎,在家行十三。” 稀疏的雪粒子飘进廊下,落在秦素月白的裙裾上,化作水珠,又慢慢地洇成了一小团湿渍。 那一刻,秦素有种做梦的感觉。 很不真实,很虚幻。 可是,在她的脑海中,那字字句句却又是如此地清晰,就仿佛有人曾反复地在她的耳边说着同样的话。 她姓桓。 她是桓十三娘。 她下意识地去看桓子澄。 那个瞬间,她莫名地希望着,这是一个玩笑。 “你是我的十三妹,你生下来的时候,母亲给你取了个小名儿,叫做蓁蓁。”他看着她,眼睛里漾动着隐约的疼惜。 秦素的面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了起来。 “这应该不是真的吧?”她摇了一下头,似是要借此摇去那些随之泛起的心绪。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 “这不可能的,都督大人莫要玩笑。”她继续摇着头,苍白的脸上,是一朵才将开放、就已败落的笑靥,“你别开玩笑了,这玩笑并不好笑。” 说完了这句话,秦素便站了起来,执起了一旁的青伞,说话的声音轻得仿若飞烟:“我得……我得先走了,有什么话咱们往后再说。”说着她便转身往回走。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居然听了这样一个无趣的笑话。 “蓁蓁。” 她的衣袖被什么东西扯住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很轻的呼唤。 很轻,却又很响,响得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她的脑海深处。 她忍不住伸手按向额角,青伞“啪”地一声落地,在地上展平了半幅伞面儿,似油青的颜料泼溅而出。 “我不是你们家的什么蓁蓁,我真不是。”秦素按着额角,语声越来越低,两眼干涩,生疼生疼的,“都督大人别……” “你是蓁蓁,你是我的幼妹。”不待她说完,桓子澄便打断了她。 他上前两步,伸出手去,温柔而又坚定地,掰开了她捂在额角上的手,一面便微俯着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温和的视线拢在她的身上。 “我是你的长兄。你是我的小妹妹。”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就像是被那飞舞的细雪给拂得温柔了起来。 秦素僵立在廊下,一动也不动。 她是桓十三娘。 原来,她真的姓桓。 她咧开嘴,想要扯出一个笑,却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人在拿锥子死命地往里凿。 她真是桓氏女郎。 她没在做梦,她确实姓桓,这是桓子澄亲口说的。 他说的话,总不会错。 而其实,她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了,不是么? 在被困于寿成殿的那晚,当三皇子得意洋洋地讲述着桓氏寻女回归的故事之时,当她第二次听胡妪说及俞氏当年在白马寺的种种之时。 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有了隐约的感觉了,不是么? 可是,每当她要往这个方向去想的时候,便会有一股更大的力量,阻止她去这样想。 那是前世的她。 或者不如说,那是前世她所遭受的一切,在阻止着她去往这上头想。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外室女。 生而卑贱。 活得也同样卑贱。 她认了命。 她甚至还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卑微之人,走卑微之路,很正常。 她业已习惯了这样的卑贱,也一直坚定地认为,她就是个卑微无比的小人物。 纵然她撒下了弥天大谎,摇身一变成了公主;纵然前世的她爬到了三夫人的高位,几乎母仪天下。 可在骨子里,她就是低贱到尘埃里去的一介外室女,无论外表有多么光鲜,她的根基,始终扎在那遍地的泥污之中。 她真的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用尽了所有力量,才让自己认同了这一点。 可现在却有人来告诉她,她其实是高贵的。 她的身体里,流淌着这世上最高贵的血统,她出身尊荣,乃是全大陈最该受到尊敬的女郎。 秦素忽然就很想笑。 这实在是叫人无法不去笑的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很高贵,高不可攀。 可是,前世的她却成了人尽可夫、靠出卖身体换取消息的隐堂暗桩。 她,高贵在何处? 秦素咧开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却总也扯不出一个真正的笑来。 这一刻,她真的情愿是那个秦家外室女,她也真的情愿不要这高贵的身份。 因为,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发疯,她前世的所有努力与所有挣扎,才不会显得那样无谓与荒谬。 “你真的姓桓,那阿蒲身上的胎记,就是仿着你的胎记做下的。”桓子澄的语声很平和,似是想要极力抚慰什么:“其实,你才是真的桓十三娘,你与母亲,长得颇像。” 第1006章水波细 “呵呵呵”,秦素终是笑出了声。 她直直地看着桓子澄,干涩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桓大人这话说得可笑。你桓家既然果真有个女儿流落在外,为何不早些去找?为何要等到那么多年后才找?” 说这些话时,她的眼中终是有了些情绪,那是讥讽,亦是冷笑:“你们桓家不是有高手么?不是有大国手么?怎么连找个人都那么费劲?” “你莫要恼好不好?为兄知道你很生气。”桓子澄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语声依然十分温和:“当年的事是为兄不对,是为兄对不住你,没早一点找到你,没……” “你在这儿说什么废话!”他话未说完,秦素猛地站了起来,一掌将他推去了一旁。 那一刻的她,面白如雪,唯一双眼睛似是在燃烧着,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化作灰烬。 “你活过那样的一生么?”她直勾勾地看着桓子澄,唇角微微勾着,眼底却是冷得像冰:“你活过那样的一生么?你知不知道被轻视、被践踏、不被当人看的滋味?你知道么?” 秦素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一双眼睛却是黑得深不见底,说话声也忽然变得极轻:“你没活过那样的一生,你没活过。所以,你有什么脸面来我跟前说什么对不住?那是一句对不住就能了却的么?就这么三个字,就这么三个字……你怎么有脸来说……”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眸中的野火也慢慢地便熄灭了去,身子一歪,便坐回了凳楣子上,闭起了眼睛。 桓子澄的面容,在一瞬间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往前跨了一步,像是想要去安抚秦素。 可是,他的手却在发抖,他甚至无法完成伸出手臂这样的动作,只觉得整颗心都缩成了一团。 是啊,他有什么脸面,来她的面前说这三个字? 他一直在试着告诉自己,前世时,他们桓家不如这一世强势,要面对的问题也比这一世更多,所以,就算他们认错了一个女郎,那也是可以原谅的。 可是,此时此刻,当他面对着这样的秦素时,他忽然觉得愧疚。 无以复加地愧疚。 她曾经活过的那一世,就算他用尽天下一切的珍宝,亦是弥补不来的。 那卑贱的、如同狗一样的一辈子,便是他们桓氏小妹妹活过的一生。 只消这样一想,那些安抚的话语,就怎样也没办法说出口。 雪渐渐地大了起来,雪粒子变成了雪片,静静地飘落于湖中。 不知从哪里飞里一只水鸟,不畏冷地将那洁白的羽翼点上水面。如镜的平湖之上,泛起了一脉细细的水波,又被飞降的雪片渐渐抚平,那红嘴儿的水鸟清鸣了一声,“扑棱棱”飞得远了。 “从前……你们没找过么?”秦素蓦地语道。 干涩而又低哑的语声,有若垂垂老妪,再不复往日的清脆柔弱。 桓子澄的心底一阵钝痛,转过视线,看向了痴痴坐在廊檐下的秦素,开口时,神情似是艰难:“从前……也找过的。” 纵然无一人言明,可两个人都知道,他们此刻说的从前,乃是前世。 前世的桓家,确实是派人找过桓十三娘。 只是,却不曾尽全力。 “虽然是找了,然彼时……情形恶劣,辽西那里又死了几名宗师,祖父他……”桓子澄有点说不下去了,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秦素冷冷一笑:“果然不出我所料。女婴么,找不到也就算了,又不是男丁。” 言至最后,终不免有了几分讥诮。 桓子澄再度叹了一口气,没说话,上前两步,将绣了大鹤的氅衣解下,披在了秦素的身上。 秦素呆呆地坐着,并未表示拒绝,却也没什么欢喜之意,苍白的脸上,仍旧无半点血色。 桓子澄的目中涌出了疼惜,侧过身子,坐在了秦素的旁边。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秦素回眸看了他一眼。 还是上风口的位置。 现在她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每回见到桓子澄,他总会有意识地挡在她的上风口。 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本性温柔,又或者是因为与她是一伙儿的,于是对她照顾有加。 秦素不由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她可真是自作多情。 “蓁蓁,你……原宥长兄,好不好?”桓子澄低柔的语声响起,让秦素有片刻的失神。 原宥? 这两个字,怎么就这样可笑呢? 她活过的那一生,连她自己都没办法原宥自己,又何谈原宥他人? 她侧首看向桓子澄。 他的眼神很柔和。 若是外人在此,一定不敢相信,这位从来满身冰冷的青桓,居然也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旁人。 其实……这也挺可笑的。 心下是如此想着的,秦素的脸上,便也真的有了一个笑。 似是嘲讽,又似鄙夷。 这神情落在桓子澄的眼中,却让他心底微微一松。 他情愿被秦素冷嘲热讽,也不愿看到她方才那灰寂得仿佛要死去的模样。 “说说从前罢。”秦素许是是的有些累了,将身子依在了廊柱上。 这一刻的她,没力气去恨,也没力气去原宥。 她只是想听一听从前的故事,听一听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都发生了些什么。 听了她的话,桓子澄的心下又松了松,旋即又有些心疼。 他这个最小的妹妹,原来心是这样地软。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旋即便又痛恨起来。 比起她对前世的痛恨,这一刻的他,恨得更厉害。 那个瞬间,他的面容再度扭曲,眼底阴云密布,满是狠戾。 可是,当眸光拢向身旁时,他的眼神忽又变得温软,连语声亦变得格外地温和:“从前,我们是在中元十五年的时候,才打听到了……十三娘的消息。” 他缓缓地开了口,面上似有了几分怅惘之意:“那个时候,秦家刚被问罪,阖府皆入了郡署牢房。便是在那牢房里,我们才知道,十三娘因不是秦家仆役,乃是良民,故被驱逐在外。” 第1007章珍本现 略微停了片刻,桓子澄又续道:“我们费了些手段才找到阿蒲的人。因她身上的胎记与你一模一样,且她手上还有当年缪姬从桓家盗去的两卷珍本,所以,我们便当她是真的了。” 秦素将头靠在廊柱上,神情怔然。 三卷珍本。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原来,从阿豆盗书开始,这一切,便已然是一个局。 “那个假的十三娘,也是阿蒲么?”秦素问道。 桓子澄冷湛的面容上,瞬间涌起了极度的痛恨。 他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阿蒲。前世今生,桓氏认女,始终都是她,也始终,都是一局。”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并未说话。 桓子澄疼惜地看了看她,又续道:“认回这个假十三娘之后,母亲……很是欢喜。”他语声微顿,叹了口气:“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母亲其实……一直很想念你。当年你丢了,母亲思念成疾,身子一直都没养好,与父亲也……生了嫌隙。” 如此议论自己的父母,通常说来是大不敬的。只此时此刻,为了让眼前的少女早些好起来,桓子澄却是把什么都说了。 秦素闻言,苍白的脸上,再度有了一个讥讽的笑:“思念成疾?那怎么还能认错了女儿?”停了停,转眸看向桓子澄,语声微凉:“你不是说,我与你母亲生得很像么?” “确实是像。”桓子澄并不因她的态度而生气,说话时,冰冷的面容上似划过了一痕浅笑:“正是因为生得像,旌宏才一眼认出了你,于是便弄了些手段,去看你身上的朱砂痣。” 秦素微怔了片刻,脑海中瞬间划过了五十里埔的那一幕。 “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面色虽是漠然,但她却没察觉,此刻的她,已经开始与桓子澄进行对话了:“怪不得,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腿疼得厉害,旌宏便特意卷起我的裙脚察看。我还以为她是好心。” 听了这话,桓子澄面上的神情变得愈发柔和,目中亦漾动起了些许柔光:“蓁蓁可知,旌宏为何会那样巧地出现在五十里埔?” 他看向秦素,目中的柔和转作赞赏,似是深为有这样一个妹妹而欢喜。 也不等秦素回话,他便又续道:“她之所以出现,却是因为……东陵野老。” 秦素微微一怔。 东陵野老,那正是她化名弄出来的所谓术数大能。 旌宏出现在五十里埔,原来竟也与此有关么? “东陵野老,本就是前世不存在的人物。”桓子澄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唇边始终有着一抹淡极近无的笑意:“甫一知晓此人,我便立时派出人手严密监视。而我派出去的人,便是程宗程旌宏。便是在监视东陵野老之时,她发觉还有一对行踪诡异的兄妹也在盯梢,于是一路追踪,不想却破了五十里埔之局。” 言至此,他已是满面含笑,凝目看着秦素。 那是在他而言极为罕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笑着对秦素道:“在明晰此间详情后,为兄实是叹为观止。” 秦素不语,心下却也有些感慨。 若非她弄出了一个东陵野老,则桓子澄也不会派旌宏盯梢;而若旌宏不出,则余事也会是另外的走向。 说到底,这终究还是秦素自己救了自己。她走下的每一步,都在一点点地改变着前世轨迹,最终亦改变她自己的命运。 这般想着,秦素的眼前,似又浮起了旌宏那张美丽又沧桑的脸,不知为什么,心底一软。 无论如何,旌宏待她委实是极好,五十里埔那次,到底还是旌宏救了她,否则,她可能又要被掳去隐堂了。 此念一生,秦素才将柔软的心,忽地又冷硬了下去。 纵然二皇子等人有心算无心,生生将她这个桓氏贵女变成了低贱的暗桩,让阿蒲顶替了她的人生。可是,桓氏在认女之时也太草率了,居然就没想过仔细查一查阿蒲的来历。 想来,对于这些女郎们,桓家从来就没放在心上。 冷意浮上心头,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再度袭向秦素。 她抬起手,想要按向额角,却不妨一双大手忽地伸来,按在了她的手上:“别按了,为兄叫旌宏给你瞧瞧。” 秦素想要挣开那双手,只是,她这时候一点力气也没有,挣也挣不动,只得任由桓子澄握着,也不去看他,唯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望向湖水,冷着脸道:“不必了。” 桓子澄将她的手按回原处,便松开了,很是温和地道:“好。既是我们蓁蓁不想,那为兄就不叫旌宏过来。” “谁是你家蓁蓁?”秦素冷冷地说道,将身子往旁靠了靠,离桓子澄远了一些。 如此举动,倒有几分像是小孩子在耍脾气。 桓子澄的眼底深处,漾起了几许笑意。 “罢了,还是继续说从前罢,也好叫我明个因果。”秦素继续冷声说道。 比起此前的漠然,此刻的她语气虽冷,到底多了几分活气。 “为兄这就来说。”桓子澄温言道的,面容愈发柔和,“还是说回从前。那阿蒲回到桓家后,表面看来一直很老实,后来她嫁入了周家为妇,亦看不出什么不寻常之处。再往后,桓氏一夜之间被人扣上谋逆叛国的大罪名,那金御卫抄家的当晚,桓氏阖府睡得半死,八位宗师皆是死在睡梦中,哑叔虽醒了,却因身中奇毒,最后还是死在了金御卫的枪阵之中。” 纵使语声柔和,可他言辞中的冷意,却依旧扑面而来。 秦素闻言,面上微有些动容,旋即又冷下了脸,看也不看桓子澄,淡漠地道:“应当是被人下药了罢?” 桓子澄的面上的柔和渐渐淡去,语声如冰:“是的,我是在重生之后才想明白了这件事。我们桓家遭此大难,分明就是出了内奸,有人向先拿着那火凤印向陛下告密,又提前给我们下了药,所以我们才会毫无防备地着了道。” 说到此节,他看了看秦素:“那火凤印,想来你也是知晓一二的。” 第1008章格中物 听了桓子澄的话,秦素便淡然地颔首道:“是。你布下刺杀太子那一局,又故意遗下一枚火凤印,李玄度的人拿到了印章,就此叫我知道此印不简单。” “蓁蓁真是冰雪聪明。”桓子澄面上有了赞叹之色,复又续道:“那火凤印,是我仿制的。我知道那印章于陛下极为重要,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提前抛出此印,投石问路。至于前世那告密之人,重生后我绞尽脑汁去想,却始终没想明白是谁。直到……旌宏传来消息,说是遇到了你。” 他转眸看了看秦素,面容转柔,笑意淡淡:“旌宏密报于我,说是偶尔寻到了丢掉的十三妹,又备述你与母亲容貌的相似,且还一口道出,你乃青州秦氏六娘子。直到那时,我才蓦然记起,前世的那个十三娘,其实与母亲一点都不像,并且她也不是秦六娘,而是一个叫做阿蒲的小鬟。那一刻,我才将注意力,转到了前世桓家认女一事上。” 秦素沉默地听着,并不插言。 她是来听故事的,纵然这故事其实她已经想清了一部分,可时,她还是要听桓子澄亲口说来,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此时,桓子澄又续道:“发觉阿蒲有问题后,我便又仔细回想了前世,便想起,前世桓府被抄检的那日白天,阿蒲曾回来过一次,说是来探望母亲的,还张罗着阖家一起吃了顿饭。而她走后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火凤印现世,旋即又是桓府通敌的证据被人从密室中一一搜出,这一切都很像是有人提前布下的局。于是,我便开始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小鬟的来历,从她的身上往回查,先去青州暗访,再之后,就查到了白马寺。” 这倒是与秦素的方向一致。 只是,桓子澄查阿蒲,是带有明确的目的性的,而秦素查阿蒲,却是出自于本能。 自听了归远师父的讲述之后,秦素总觉得,俞氏的某些举动有些反常,于是才从白马寺查起,最后终是查明了真相。 这般想着,她便不由蹙起了眉:“既是查到了白马寺,则胡妪你怎么没查到?” 连秦素都能把胡妪挖出来,若是桓子澄认真查访,这胡妪想必早就被他查到了。 见她居然主动开口相询,桓子澄的目中,再度有了一痕浅笑。 “白马寺那里,我只查到阿蒲是被俞氏买下、且其家人尽死这一节,便已经足够证明她并非十三娘了。至于她到底是阿猫还是阿狗,我并不在乎。”桓子澄说道,语气重又恢复了冰冷,“有人处心积虑布局,就是为了将阿蒲送进桓家,再由她做了那告密反水之人。而我的人在青州查访时,于秦府大书房的暗格里,却是搜出了一样事物。有了此物,真正的桓十三娘到底是谁,已是水落石出。”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 大书房? 暗格? 那不正是她曾经徒劳而返之处么? 在九浮山静修时,她曾派高翎夜探秦府大书房,却是什么也没搜到。彼时高翎曾说,那暗格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桓子澄的动作好快,且派出的人手也真是厉害。 “你的人通晓机关术?这样厉害?”秦素看向桓子澄,眸中有着十足的震惊。 桓子澄好笑似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那十二鬼将之中,有一将名青鬼,师承于宁宗,他对这些奇门遁甲之术略知一二。他将那事物送回来后,我便知道,你,才是我桓子澄的胞妹,至于阿蒲,至鄙至贱,根本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得。” 秦素怔得一怔,旋即便将头一歪,避开了他的手,沉着脸道:“用不着你来夸我。也用不着你把我与她放在一起比。” 言至最后,语声已经完全冷了下去,心底里却是窜上了一股股无名之火,几欲将她焚成灰烬。 阿蒲前世曾拥有的一切,本应是她的。 只要一想到这些,秦素就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仿若千重大山压着,连喘气都困难。 即便她一再告诉自己,前事已矣,前事已矣,可是,每当她这样劝告自己时,她前世所历的诸般卑污,便会一股脑儿地涌上来,几欲使人发狂。 她本应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那本就是属于她的命运、属于她的人生。 然而,她的人生却被人给偷走了。 前世的她两手空空,而这一世,她也几乎错失。 秦素袖中的手紧紧握着。 她真恨不能马上就把俞氏母女给抓到眼前,将她前世所受之苦,十倍还予她们。 看着秦素那张苍白而又抑着无数情绪的脸,桓子澄的目中,流露出了不易叫人察觉的疼惜。 “是为兄说错了,为兄跟你道歉。”他用着最柔和的语声说道,就像生怕弄碎了什么易碎之物,神情间竟带着几分小心:“蓁蓁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孩子,无人可比。为兄不该将你和旁人相提并论,蓁蓁莫要生气了,可好?” 若是有旁人在此,一定会被桓子澄此刻的表情惊掉下巴。 这个永远冷着一张脸,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他百万两银的都督大人,几曾有过这般小意殷勤的时候?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秦素木然地望向前方,并不说话。 飞雪飘落,湖面澄澈而静谧。 这样的画面,似乎能叫人的心也跟着宁静下来。 或许是这景物宁和,又或许是桓子澄的话语令人宁和,总之,她面上的冷漠与麻木,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几分松动。 “其实,当年缪姬想要掳走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桓子澄的语声响了起来,平静而安宁,就像在讲述一个故事。语罢停了停,又和声解释:“想来你也听得明白,那赵氏其实并非你生母,而是桓府姬妾,姓缪。便是她将你盗走的。” 秦素缓缓地抬起了头。 今日之所闻所见,都太像一个梦,也太叫人恍惚,恍惚到听见这番话时,她甚至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第1009章罪应得 秦素看着桓子澄,怔忡地,茫然地,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我想,你心里一定是吃惊的。”桓子澄的语声很温和,眸光如烛晕,轻拢在秦素的脸上:“在秦家大书房的暗格里,藏着一份秦世章手写的册子。那上头,大致写明了他与缪姬结识的始末,更有有两封他与缪姬的亲笔信。便是在看了那册子与信之后,我才知道,当年缪姬想要盗走的人,其实是我。” “这是……真的?”秦素语声迟迟,神情茫然。 那种恍惚的感觉正渐渐离她而去,冷风拂来,有雪片扑上裙裾。 她垂下头,看着裙角上渐融的雪花,蹙了蹙眉:“那后来……她为何又将我……将十三娘给盗走了?” 桓子澄叹了一口气,温言道:“蓁蓁是不知道,祖父是个精明谨慎之人,流放辽西之后,他老人家对家中的小郎便都看得很紧,每个小郎身边都有宗师守着。那缪姬原本会些武技,因生得美貌,便被父亲收了房。她是被人以重金收买,要她盗出桓氏嫡长孙——也就是为兄我。只是,那时候我身边守着哑奴,又有孟宗并鲁宗在侧,缪姬几番动心思,却皆是不成。无奈之下,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你偷了去。” 秦素静默地听着,只觉得这一切是如此地匪夷所思。 她不仅是桓氏十三娘,且当年她被人偷走,居然也并非出自对方本意,而是折衷之后的结果。 她忍不住勾了勾唇,心底有些许苍凉。 这就是她的命。 从降生伊始,她就在旁人的局中,身不由己,一生沉浮。 “为兄……委实对你不起。”耳畔响起了桓子澄的声音,迟缓而沉凝,似是被什么滞涩:“前世今生,为兄负你良多。蓁蓁生气是对的,你应该好生地恨为兄。为兄不曾尽到兄长的责任,让从前的蓁蓁一生孤苦。为兄……对不住你。” 秦素回过头,凝目看向他。 桓子澄也正在看着她。 那一刻,他的眼底深处,有着一星隐约的水光。 秦素有些陌生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这个桓子澄,已经让她有点认不出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记忆中的桓子澄,永远镇定如恒,也永远面无表情,即便是笑,也笑得那样高远,让人不得不仰视。 而现在,他却在她面前露出了如此软弱的一面。 不是为了桓氏家族,亦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她。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桓子澄,那一直梗在秦素胸口、堵得她几欲发狂的冰块,似是有了融化的迹象。 那个瞬间,那双如冰似雪的眼眸中并不曾流出的眼泪,却像是汩汩流进了她的心。 抚慰地、温和地、轻柔地,滤过重重沟壑,渗透心田。 目注桓子澄良久,最后,她终是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怪你,你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秦素低声说道,心底微有些涩然。 她被偷走时,桓子澄也就六七岁而已,他又懂得什么? 桓家的人找没找她,抑或是有没有尽全力找她,才只六七岁的桓子澄,只怕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她又怎么能怪到他的头上呢? 要怪,也只能怪彼时掌家的桓氏族长以及她的生身父母,这些所谓的长辈们,并没将她当回事。 秦素的面上,渐渐泛起一个自嘲的笑。 她果然还不够心硬。 桓子澄不过是隐隐表现出了悔意,她立时就软了心肠。 简直无可救药。 秦素咧着嘴角,垂下了头。 “纵然蓁蓁不怪,可为兄却不能就此恕了自己的罪。”桓子澄的语声传来,不似方才情绪起伏,而是又恢复了平素的淡然:“从前,为兄一心想着拿下桓氏郎主之位,所思所虑者,皆是那些所谓的国事大事,却从不曾多去关注一下丢了的胞妹,甚至就连那假十三娘入府之后,为兄也从未多看过她一眼,就更想不到她有什么异常了。为兄……确实是做错了,错得厉害。” 他勾了勾唇,面色微寒:“如今想来,前世的桓氏惨遭大祸,这也许就是老天在施以惩罚,惩罚我桓氏不顾族中幼女受苦,对流落在外的族人不闻不问,只管自己安享富贵,委实愧对士族之名。我桓氏灭门,亦是……罪有应得。” 他这话说得极重,然听在秦素耳中,却让她心底里的那块坚冰,再度融化了几分。 望着裙裾上渐已消融的雪花,秦素再度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提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活过的那一生,到底也是真正地存在过了,哪怕她重活一回,那些黑暗泥泞的记忆,亦无法抹煞。 此时再来追究过往,除了叫人心里发堵之外,再无别的作用。 前世已然远去,她,是活在当下的。 至少此时此刻,她还好好地活着,活得尊严骄傲,似乎,也能够感受到点滴细微的温暖。 此念一起,秦素身上的气息,瞬间便软了下来。 桓子澄侧首看向她。 她依然垂着头,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望见她一角秀美的下颌,柔弱、纤细,就像飘落湖面的轻雪,似一阵风来,就要化去。 桓子澄的心再度钝痛起来。 前世的这个冬天,她……应该已经被掳去隐堂了罢。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负在身后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样大雪的天,天气这样地冷,也不知,他前世的小妹妹是不是穿得暖,有没有一口饱饭吃?那些隐堂的人,又是如何对待她的? 桓子澄闭了闭眼,将手按向朱漆栏杆,指骨泛起青白,面容有瞬间的狞厉。 自知晓她的来处之后,他便再也没去问过李玄度关于隐堂的种种。 在旁人眼中看来,他这是另有打算,却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 害怕触及前世时,她的命运。 她的命运越残酷,他的自责便会越深。 尤其是在这一世,眼看着她一步步挣扎着走到了现在,那种自责之感就会越发强烈。 第1010章无把握 “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的。”清弱的语声突地响起,是秦素开了口。 没有了方才的干涩,惘然轻盈,是雪片落上湖面的声音:“在听了胡妪的第二次供述之后,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俞氏要在阿蒲的身上,刺下与我相同的朱砂痣?只是后来……我却没往这上头想,因为,前世时,这件事桓家瞒得很死,根本无人得知。而这一世,你也从来没提过。” 说这话时,她没去看桓子澄,只目注着远处平湖,似是在向着那湖水自语。 桓子澄的视线也凝在那面湖水之上,语声沉寂:“我一直没和你提,是怕影响了你的心绪。陛下疑心极重,万一你表现有异,他必会派人盯你的梢,那就是陷你于险地了。再者说,此事……亦难开口。到底前世时,桓氏是负了你的。”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秦素的唇角微微勾起,眼神却仍旧很空:“所谓士族,许多时候是利益为先的。我都懂。” 她确实是懂。 就像她理解秦太夫人一样,她也很理解桓氏的选择。 流配辽西,备受忌惮,彼时的桓家老郎主,大约是无暇去管一个丢失的女婴的,甚至很可能还要把人手都缩回来,就怕别人向男丁下手。 秦素再度勾了勾唇。 如果这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一定会云淡风轻说上一句“命运使然”。 只可惜,她自己就是那个被命运推上悬崖的人,所以,她永远也不可能云淡风轻。 “从前的事,再也休提。”秦素开了口,语声不带任何情绪:“还是继续说阿蒲吧,就现在的这一个。” 前世所历,委实太过沉重,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忆。 以后的她,也可能会试着忘记,再试着提起,但现在,她暂且还做不到这一点。 那就先放下罢,将那一切都抛得远远地,远到时间堆叠成塚,留待他日祭奠。 望着秦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桓子澄无声一叹。 的确,往事说得再多,也终究回不去了,而言语,也总是苍白无力的。 他在凳楣子上换了个姿势,缓缓语道:“拿到秦世章的手记后,我便命青鬼露面,后再亲自出马,仍旧认阿蒲为十三娘,将之送回桓家,并严令那俞氏不许多言。俞氏自是欢喜得很,满口应下了,便将这事瞒了下去。”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看向了秦素:“青鬼曾报说,他察觉到秦府周围有人盯着,是李玄度的人么?” “正是。”秦素轻轻点了点头:“是我请他帮忙的,那时候我才挖出颍川旧事不久,很关注府中情形。不过,我们的人却是在很久后,才发觉阿蒲不见了。那时我还以为,她与杜筝一样,是藏在了广明宫左近,又或者是她的生母俞氏把她给藏起来了,却是万没想到,她竟是去了桓家。” 她说着便又露出了自嘲的笑:“我也真够大意的,居然就没想到这一层去。” “这须怪不得你。”桓子澄立时说道,目中又涌出了淡淡的疼惜:“我带走阿蒲之时,金御卫已经找到你了。你整日被宫人围绕着,与外界不通消息,等你想到去查的时候,阿蒲早就不在了。” 秦素沉默地听着,此时便忽尔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问:“你为何不在那时认下我?” 自知晓身世之后,这个问题便第一时间冒了出来,到得此时,她终是忍不住问起。 桓子澄回视于她,面上的神情极为复杂。 良久后,他才微微一叹,敛目语道:“我没把握。”他的语气极为沉重,似有千斤压下:“我要走的路,极险。我没把握在认回你之后,还能护好你。再者说,我确认实情的时机也晚了一些,金御卫已经出现了。若我那时贸然出手,你会很危险。” 秦素“唔”了一声,掸去了裙摆上的一片雪花。 这理由很充分。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她在明,而桓子澄在暗,她总有种被他暗中观察的感觉。 “为兄也得承认,确实对你还存了些怀疑。”桓子澄温和的语声传了过来,似是在证明秦素此时的想法:“因知晓了阿蒲的狼子野心,为兄在一开始时,对你也并不是特别地信任,拿到秦世章的手记之后,为证明这手记的真伪,为兄也颇费了一些时日,直到最后才终于完全地肯定,你就是我桓氏十三娘。” 秦素仍旧没说话。 这理由像些样子了,却还是不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阿蒲这步明棋,为兄,不可弃之。”桓子澄再度开了口。 这一回,秦素的心底里,终是轻吁了口气。 这说法才更真实。 桓氏灭门的谜团必须要解开,而阿蒲,便是解开这谜团的钥匙。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秦素是桓子澄,她也会这样做。 他们兄妹二人,在这一点上,还真是挺像的。 或许是因为死过一次之故,在他们的眼中,人心与亲情,远不及算计手底棋枰来得重要。 即便这认知让人很不舒服,却总比谎言来得好。 “为兄又做错了,蓁蓁想怎么罚为兄都行。”桓子澄再度语道,语声温和,然神情却极为端重:“纵然这选择本无异处,但为兄还是做得不够好。” 秦素还是没说话,心底里的坚冰,又一次松动了几分。 桓子澄,其实也很无辜。 至少在大多数时候,他是无辜的,一味责怪于他,并无意义。 “那然后呢?”秦素问道,看向湖水的视线始终不曾收回:“认回这个假十三之后,你又有何发现?” 见她身上气息宁静,桓子澄的心便往下放了放,继续说道:“那阿蒲来到桓府之后,我便发觉了一件怪事,便是阿蒲对我桓府似是很熟悉,尤其是几处密室,她比我知道得还仔细。我曾试探过她两次,结果她两次都是准确找到了密室,且还能顺利将之开阖。我一度以为她也是重活过来的,暗中观察她良久,直到确定她并非与我相同之后,我便只能推断,她应该是从旁人口中知晓我桓氏这些秘密的,而那个人,很可能对桓家极熟。” 第1011章可愿看 秦素立时蹙起了眉:“那人是谁,你没头绪么?” “这几日事情繁重,我还未来得及审俞氏等人。”桓子澄抬起衣袖,拂过了秦素裙摆上的一片雪花,神情十分柔和:“想来那答案就在她母女身上。” 秦素点了点头,视线停落在水岸旁的一角小亭,再度蹙起了眉:“桓府失火那一晚,想必动静不小,你又是如何骗得这假十三不往外报信的?” “迷心之术。”桓子澄展平了衣袖,面色越发地冷:“先以迷心之术惑之,将旌宏派去阿蒲身边做了管事妪。待紫鬼离开后,便每天一碗安神药,让阿蒲睡着不醒即可。战报回来的那一日,旌宏便收到了我的秘信,我叫他时刻密切关注广明宫的动静。是故,三殿下一来相邀,旌宏便立时停了药,由得阿蒲进了宫。再往后,旌宏便收到了你的消息,遂及时通知了杜光武,才有了广陵军护驾。” 秦素安静地听着,一时未语,只望着湖水出神。 为了钓出二皇子这条大鱼,桓子澄的布置可谓周密。想来,同样是为了钓出二皇子,桓子澄才不曾提前告知她实情,其目的,便是务要让一切维持原状,不引起对方的怀疑。 秦素的心绪似是飘去了极远的地方,半晌后,方才渐渐回过了神。 那个刹那,又一个疑问跃入了脑海。 望着眼前的微渺湖烟,她慢慢地道:“既然当年缪姬是被人收买才将我盗走的,那我又为何被秦……先秦氏郎主收养?是缪姬失手还是其他原因?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桓子澄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垂目看着她,和声道:“秦世章的那份手记,我带来了,蓁蓁可愿看?” 秦素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 她当然愿意看。 那是证明她出身来历的的物件,而更重要的是,那是她凭着自己的力量得来的宝贵证物。 到处此时,前世的一切,已是豁然开朗。 桃木涧那一局,通晓机关术的高翎假借救命之恩入得秦府,想来就是冲着这份手记去的。 拿到手记并毁去,再将阿豆盗走的珍本交予阿蒲,再加上阿蒲身上与秦素相同的朱砂痣。 有了这些铺垫,这一局便做成了大半。 再然后,便是杀人灭口。 举凡知道秦素身上朱砂痣的近身使女,无一生还。 现在想想,阿妥当年投井身亡,应该也是被人杀了;至于阿豆与锦绣二人,前者与郑大同时失踪,另一个则成了引诱郎君的荡妇,被活活打死。这应该也是有人设了局。 再之后,前世中元十五年,秦素被人掳去赵国,而桓氏回归却是中元十六年。 没了秦素这个正主儿在,所有知情者全都死绝,再加上阿蒲手里还有珍本为证。这个假十三娘,可不就变成了真十三娘了么? 也无怪桓氏不察,委实是二皇子将这一局做得天衣无缝,从里到外把所有的路都给封死了,又有谁会想到这其中的关窍?仅仅是假十三娘与裴氏不太相像,也不可能成为怀疑的理由。 这般想来,三皇子在寿成殿当晚的言辞,从某种程度而言,实则就是这一局的真相。 秦素在心底冷冷一笑。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 老天让她在阴谋开始之前醒来,从源头上破去了这一局,阿豆的失手、高翎的退败,从根本上便注定了,这一世,阿蒲绝不可能再度冒名顶替,成为桓氏嫡女。 她兀自想得出神,蓦觉身侧暗了暗,旋即手上便多了件东西。 她本能地垂目看去,便见在自己的手上,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那册子已然泛黄,纸页的边角卷了起来,装订的麻绳上也落了锈斑,带着陈旧的岁月的痕迹。 “这便是那份手记,蓁蓁看一看罢。许多答案,皆在此间。”桓子澄温声说道,站起身来,踱去了一旁。 秦素怔然地看着那本薄册,良久后,双手捧起,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滑动的声音,敲碎了这湖畔的静谧,秦素垂下头。 呈现在眼前的字迹,挺秀且温润。 正是秦世章亲笔手书。 “忠良之后,流落乱世,悲乎哉、痛乎哉。愿以卑身护之,得天佑之。又,蓁蓁者,草木茂盛,如春光绚也。古人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故,隐蓁蓁之名,以素素代之;隐桓氏之姓,以秦姓代之。此女,名秦素。” 秦素的手指微微地发着抖。 开篇第一页,便言明了她的出身。 难怪二皇子处心积虑地要拿到这本手记,这本薄册,的确是证明秦素来历的铁证。 她凝目看着那寥寥数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雪时的空气,寒冷而薄透,渗入肺腑中时,带着冬日的寒冷,像是激着人清醒起来。 她慢慢地翻动着纸页,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除了第一页写的内容有些多之外,这本手记中剩下的内容,却是简单得叫人讶然: “六月初七,阿素第一次翻身,摔倒,大哭,得糖球遂喜。” “十月初九,阿素初走路,共三步,得玉玲珑一枚。” “正月十五,携素出门观傩仪,吓哭,返程熟睡,一觉到天明。” “三月三,携素放纸鸢,被咬,长乳牙三颗。” 往下翻看,几乎全都是秦素的成长记事,她第一次叫阿母,第一次说完整的话,第一次独自睡觉,甚至包括她夜溺之事,那册子里都记得一清二楚。 秦素一点一点地看着这些文字,一些遥远的、几乎已然淡忘了的画面,便在这文字之间,慢慢地显现了出来。 是的,她还记得一些的。 纵然许多事她都忘了,但有那么一部分,她还能隐约地记得: 她被人负在背上,去花园里赏早开的蔷薇花,那人的背很宽、也很暖,就像是枕着一片阳光; 她在泥地上挖蚯蚓,被一个人强行拉走,手板落在掌心,有一点点的疼,她于是大哭了起来; 她被人抱在怀里去外头观灯、赏傩戏、听曲子,那人叫着她的名字,素素,素素…… 第1012章从前慢 秦素缓缓地翻动着纸页,一页页地读着她成长的点滴。 她已经有点记起来了。 那一幅幅的画面,有一些很清晰,大多数却都很模糊。而无论清晰还是模糊,在这些画面中,总会出现一个男子。 一个生得很好看的男子,眉目温润、面貌清和,每每看着她时,那男子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与疼宠。 “啪嗒”,一滴水珠落上了纸页,迅速洇成了一团水晕。 秦素怔了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才发觉,面上已经湿了一片。 她竟然……哭了。 自重生以来,她便从没掉过一滴泪,可现在,在翻看着这毫无文采可言,只是一些零碎片断的记录时,她突然便落了泪。 她咧了咧嘴,似是为这个发现而好笑。 然而,泪水却在陡然间汹涌而来,毫无预兆地,一滴滴落上纸页,将那团湿晕扩大了数倍。 她这是怎么了? 她怎么哭了? 分明心中平静,无恨亦无爱,可这眼泪到底从何而来? 她怔怔地想着这些,并没意识到,薄册被人拿开了,手里也被塞了一团素巾。 “莫要哭了,擦一擦罢。”身旁是温柔的劝慰,仿佛能够安抚人心。 秦素下意识地照着那话去做,将锦巾在脸上拭了拭,雪白的丝巾,很快便濡(啊)湿了一大片。 秦素从不知道,她原来也这么地能哭。 那眼泪一旦开了闸,便如山洪倾泻,半晌都没停,丝巾很快就湿透了,然后,又有一块新的丝巾补上。 然后,再湿透,再补上。 整整湿透了三条丝巾,她的眼泪,才算稍停。 而当将最后一块丝巾放下之时,秦素忽然就发现,堵在心底的那块坚冰,已然消失了。 她的头有点疼,鼻塞耳鸣,咽喉肿胀。 可是,她的心却是清透的,如雪片落上湖面,轻轻一点,便成水滴。 她真是健忘啊。 她怎么就能忘记了这一切? 那些温馨而快乐的回忆,那双凝视着她的明亮的眼睛,那个有着很清俊的容颜、疼她宠她的男子。 她真的险些便忘记了,她两世生命之中,曾经拥有过的这些回忆。 拿起身旁的薄册,秦素再度细细翻看着,唇角边含着一缕淡淡的笑。 原来,她也有过被人疼爱的时候。 原来,她也有过被父辈关爱、享受着无限呵护的时日。 就在她已经快要忘记的时候,这本薄册的出现,扫去了她脑海中蒙尘的记忆,让往昔的一切重又变得鲜活起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很苦。 可是,她却选择性地遗忘了曾经的快乐与欢愉。 这世上,至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曾真心地待她好,视她如己出,疼她宠她,予她最大的呵护。 那是她的养父。 那个生得好看,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男子,在她生命的最初,曾给了她最大的疼爱。 薄册很快便翻到了最后。 秦素的心,也像是跟着这本薄薄册子,在已经淡忘了的记忆里,走了一遭。 她唇角的笑不曾敛下,一如她清亮的双眸,再也没了灰暗。 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她觉得庆幸。 也觉得快乐。 她的视线停落在最后一页,在那一页的中间,夹着一张字条,那上头的字迹,却是与秦世章完全不同的。 “这是缪姬写的。”桓子澄和声说道,坐在了秦素的身旁:“是她写给祖父的。” 秦素没说话,展开字条看了起来。 字条上并没写太多的内容,只是简略地讲述了缪姬被人收买、原先打算掳去桓子澄,最后却盗走女婴的经过。 其后,缪姬写道:“……稚子何辜,不忍苦之,遂不曾将蓁蓁交予收买之人,而是携女潜逃,一路颠簸受苦不提。幸于青州遇秦郎,得其相助。秦郎忠直坚正、为人磊落,故以实情告之。秦郎愿假称外室之女,以求护得忠良之后,故允之……” 秦素的眼眶又开始发热。 她一直视秦世章为可有可无的人物,甚至痛恨他对自己不闻不问,任由她在连云田庄如村姑般地长大。 此时见信,她才终于明白,许多事情,并非她以为的那样,而秦世章,也绝非她认为的薄情寡义之人。 她又继续往后看,却见缪姬在字条的最后写道: “……行事之初,妾便被人喂以奇毒,用以要挟威逼。这一年间,纵秦郎多方寻医问药,却始终无解。如今已然毒发,日渐衰败无力,恐命不久矣。乞愿郎主恕妾一时贪心之罪,早日寻得蓁蓁回府,共享天伦,则此身虽死,亦无憾也。” 字条的落款,是五个纤细的小字:“缪青莲绝笔”。 缪青莲。 那是赵氏的真名。 这个将她盗走,又护她逃生的女子,原来叫做缪青莲。 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秦素手指微颤,心底里涌起莫可名状的滋味。 在听闻自己身世的最初,她也恨着这缪青莲。 可现在,她却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想这个女人了。 她盗走秦素,令她与父母骨肉分离,本是伤及人伦的大罪。 可是,另一方面,这缪青莲却又因着一念之仁,没有将女婴直接交到对方手中,而是拼着一死带女婴潜逃,最终得到了秦世章的庇护。 这样一看,她却又是良善的,甚至也是勇敢的。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个不相干的女婴,而拼上自己的性命? 在明知身中毒药的情形下,又有多少人,有这样回头是岸的勇气? “我这里,还有一份秦世章的绝笔信。”桓子澄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 秦素微怔了怔,手边倏然一凉。 她回首看去,便见一封写着“绝笔”二字的信,放在了她的身旁。 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了。 恨与宽恕、愤怒与悲悯、怨毒与感激。 这些情绪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来,让她一时浑身发冷,一时却又心底微暖。 她木然地接过信笺,抽出信纸,打开细看。 这封绝笔信,写于中元七年。 那一年,秦世章察觉到,秦府周围似是有人暗中盯梢,且也意识到,这些人就是冲着秦素去的。 第1013章好孩子 为了保护这个桓氏幼女,秦世章只得假做不再宠爱于她,将她远远送到了连云,试图用这样的举动来表明,他并不知道秦素的身份。 这是一种隐晦而又无奈的保护。 只要他不知道秦素的身份,则那些人便不会对秦素动手。 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秦世章才会狠下心来,将秦素送去了偏远的田庄。 那个时候,他已然抱着必死的决心,所以才写下了这封绝笔信。 然而,也不知对方是不是被他迷惑住了,他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并没发生。 也正是因此之故,秦世章便越发相信,他的做法是正确的,于是,便真的对秦素不闻不问起来。 他或许是希望着,用他的冷落与遗忘,去给秦素铸起一道安全的藩篱,将她好生护住。 “秦世章死于中元十二年秋,这一年,恰好朝中有了让桓氏回归的意思。”桓子澄的话,很适宜地接续起了秦素的思绪,以及秦世章的绝笔信。 秦素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如水洗过一般,似能映照人心:“我猜到了。” 她小心地将绝笔信折进了袖中,看向桓子澄,语声中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清朗:“有了这些信,我,再无怨恨。” 是的,心底的坚冰已然融化,怨恨被宽恕消解,愤怒被悲悯化去,而怨毒,亦随同感激,散作了飞烟。 她真的没有了恨。 她曾经以为的悲凉凄苦,她一度绝望到无以复加的人生,却是一对年轻男女,以他们的生命,为她换来的。 这样宝贵得来的一生,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好生珍惜?又有什么理由要将之浪费在怨恨与自苦之中? 她理应欢喜。 也理应骄傲。 她是被两个深爱着她的人守护着的,用着他们最大的力量,拼命地护着她、疼爱着她。 直到最后,付出了生命。 其实,她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不是么? 比起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这些将心捧在她眼前的人,才更珍贵,不是么? 看着秦素明净的双眸,桓子澄终是展颜而笑。 温暖灿烂的笑容,瞬间便拢向了秦素的身上,让她打从心底里暖将起来。 “蓁蓁是个很好的孩子,为兄知晓的。”桓子澄温声说道,抬手指了指那本薄册:“这个你也收起来罢。” 秦素垂目看着那薄册,点了点头:“好,多谢桓郎。” 仍旧是以旧时的称呼唤着桓子澄,并不曾叫他一声“长兄”。 桓子澄的心里,些微地恍过了一丝憾然。 可是,再一转念,他又觉得理所应当。 这个秘密,将会永远地沉睡下去,如果秦素这时候改了口,万一哪天叫顺嘴了,却又是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他忽地记起一事来,遂站起身来,往秦素身边跨了一步,和声道:“把手伸出来。” 秦素微怔,旋即伸出了手。 桓子澄从袖笼中取出一物,放在了她的掌心。 略有些坚硬的事物,还带着些许他身上的体温,落入手掌时,似有暗香浮动。 秦素心头微动,垂眸看去,便见在手掌之中,躺着一枚乌沉沉的木质印章。 檀木印! 居然是檀木印! 她第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前世见过的那枚真印。 她忍不住将印章拿起,仔细检视。 没错,这的确是真品,无论是触感而是字迹,以及那印章磨损的程度,皆与她前世所见一模一样。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秦素疑惑地看着桓子澄。 她是真没想到,桓子澄居然能把真印给弄到了手。 “此印,得之于某个无人的墓葬。”桓子澄将印章拿起来,放在手中把玩着,“两处墓葬,是紫鬼并玄鬼找到的。” 秦素瞬间了然。 所谓两处墓葬,肯定一是指真的郭元巧之墓,而另一个则是其生母之墓。旌宏手下有十二名鬼将,紫鬼秦素早有所知,至于这个玄鬼,想来也是其中比较擅长寻物寻人的。 思及至此,秦素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这本就是她一直悬心之事。 她曾经请李玄度帮忙去找,只是,李玄度对付一个隐堂已然颇为吃力,且他又是唐国人,人手有限,查起此事来却是有些费手,最后甚至根本匀不出人手继续往下找。 如今,这印章既然落在桓子澄手上,则她便大可安心了。 “哑叔何在?”桓子澄蓦地唤道,语声极为突兀。 秦素微惊,再一抬头,便看见了哑奴那张憨厚的脸。 “主公有何事?”哑奴叉手说道,复又抬起头,向秦素笑了笑。 秦素于是又吃了一惊。 哑奴从来没跟她笑过,这一笑,还真让她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正自愣神间,便闻桓子澄的语声响了起来:“劳哑叔动手,毁去此物。” 秦素心头一跳,转首看去,便见桓子澄将檀木印交予了哑奴。 哑奴接印在手,手指一卷,复又一张。 那方檀香微渺的印章,便在这一卷一张之间,化作了齑粉。 细细的黑色粉屑,从哑奴的手指落向地面,被风拂起,不知吹往了何处。 哑奴叉手一礼,一个转身,人又不见了。 直到这时,秦素才真正地反应了过来。 桓子澄这是把真印给毁了,毁得十分彻底,连点渣渣都没剩,完全就是化成了灰。 “皇城里的那枚檀木印,便是真印。”桓子澄若无其事地说道,展了展衣袖。 秦素本就安下的心,这一回是完全地落了底。 她仿制的那枚印章,终于算是名正言顺的信物了。 “从今往后,殿下便是晋陵公主。”桓子澄继续语道,眉眼间一派清冷:“臣之幼妹桓氏十三娘,已然死于中元九年,而缪姬,则死于中元十二年的大旱。” 秦素微怔了怔,飞快地想明了他语中之意。 按照他的说法,死去的郭元巧及其生母,与秦素并缪姬的身份,来了个互换,至于那个假十三娘…… “阿蒲乃赵国奸细,妄图冒名顶替臣死去的幼妹,却终究为臣识破。”桓子澄继续说道,面无表情:“至于俞氏及其亲女秦彦雅,她们本就是母女,如今,仍是母女。” 第1014章平湖雪 秦素微微点头,既不欢喜,亦无悲伤。 从她摇身成为公主的那一日,她就再没了回头路可走,此刻桓子澄之语,可谓落定尘埃。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桓十三娘。 如此,也好。 秦素在心底里呼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情绪。 “蓁蓁,为兄这里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的意思。”桓子澄的语声又响了起来,却是比方才要柔和一些,却又像是带了几分迟疑。 秦素没说话,只抬头看向了他。 桓子澄并未在看她,唯负手望向不远处的平湖飞雪,面上表情淡淡。 半晌后,他方才张开了口,呼出了一道淡白的烟气:“蓁蓁……想不想做女皇?” 秦素呆住了。 女皇? 她来当女皇? 这是什么意思? 秦素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许是这一天里听到了太多消息,也知晓了太多过往,此刻的她,整个人都有点发懵。 她直愣愣地看着桓子澄。 这么简单的一句问话,她硬是没弄明白。 “你说什么?”许久后,她终是问道,问完了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干,不由用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你方才……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桓子澄仍旧没去看她,神情似有些迢远:“我问你,想不想做女皇?” 秦素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许是动作太猛,脚下还打了个趔趄,忙扶住了旁边的廊柱。 “你……咳咳咳……”才说了一个字,秦素就开始咳嗽起来,一时间直咳得话都说不全,只能用力地睁大眼睛,以表示自己此刻的震惊。 女皇?! 这厮莫不是疯了吧? 他怎么就能生出这种念头来? 好容易扶着柱子站稳了,那咳嗽也止住了,秦素方才抖着手指向了桓子澄:“你……你……你……是不是疯魔了?” “我没疯。”桓子澄的语声冰冷如昔,面上也仍旧无情无绪:“殿下姓郭,名郭元巧,乃是正宗皇族血脉,就做了女皇,也是明正言顺。”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她呢。 怪不得飞快地把檀木印给毁了,坐实了她这个假公主的身份。 原来,他竟是在打这个主意! 秦素下死力朝桓子澄翻了个白眼,那眼珠子险些翻出眼眶:“什么名正言顺?那不还有太子么?还有大皇兄他们,至不济还有六皇弟他们,这得到哪儿才能轮得到我这个公主啊?” 这委实是太叫人震惊,就算再来十个桓子澄认她做妹妹,也比不过此刻这一句话叫人吃惊。 那可是女皇啊。 开什么玩笑? 她这个公主已然假得不能再假了,居然还要更进一步,一统江山? 秦素不敢想象自己坐在龙椅之下,对着一帮老少郎君装模作样的情景。 她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的心已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了。 今儿这一天,怎么这么长啊? 她忍不住在心底哀嚎起来。 她真是完全想不明白,桓子澄这脑瓜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秦素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这位都督大人,一个劲儿地呼哧呼哧喘着大气。 桓子澄仍旧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伸手接下了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中融化,语声悠然:“臣之前就一直在想,要怎样补偿殿下一二。思来想去,臣唯一拿得出手的,便只有这江山了。” 言至此处,他很是随意地展了展衣袖,一手遥指前方,转头看向了秦素。 那一刻,他那双清冷的眸子,似是跃动着奇异的焰苗:“臣之前就说过,待得胜还朝,要让殿下一览这秀丽江山。如今,臣就把这江山,送予殿下。” 朔风忽起,将他的袍袖吹得翻飞起来,那一身玄色绣金鹤的衣襟,在这一刹直如大旗招展,猎猎作响。 秦素张了张口,忽然就觉得有些词穷。 她没想到,此前一句普通的临别赠言,却成了桓子澄今日对她的回赠。 这样的一份大礼,不,应该说是“巨礼”,秦素就算心再大,她也完全无法接受。 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只是一句话而已,你又何必当真。”秦素说道,只觉得浑身无力,甚至不合时宜地觉得,她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分明桓子澄这话就是大逆不道,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又觉得他有这想法,简直是顺理成章之事。 桓子澄此时却是目光灼灼,凝视着她道:“这是臣欠殿下的,臣想让殿下欢喜。”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秦素忍不住要反驳。 纵然明知这反驳根本无用,但她还是没办法任由桓子澄这么疯下去,急急语道:“我有那么多皇兄皇弟,你还能真的一个个都杀了?那你可就要背上千古骂名了。而若不杀干净了,你又怎么把我扶上皇位?” “根本不必我动手,他们自己互相斗,就能斗个半死。”桓子澄淡声语道,完全就没把这些皇子们的命当回事:“陛下久有废太子之意,那就让他废好了,废完之后再杀便是,反正陛下的疑心病一旦犯起来,谁也拦不住。至于二殿下,他本就犯了叛国大罪,贬为庶民再杀之,易如反掌。” 他像是早就有了腹稿,此时竟是侃侃而谈:“太子一死,则储君之位空虚,剩下的几位殿下瞧着眼前的肥肉,还能不动心?届时,只消我随便表现出对其中某一位殿下的看重,则其余人必定群起而攻之。用不上一两年,这几位殿下必是死得一个不剩。至于剩下的那几个小殿下,则更容易应付,这后宫里头的女人们从来就不简单,我只消让陛下多纳几个大族贵女,以这些女郎们的雷霆手段,害死几个小孩子,不在话下。” 秦素怔怔听着,居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再下个瞬间,她立时就明白了过来,这叫什么有道理,这简直就是疯狂。 此时,便闻桓子澄又续道:“自然,所有殿下皆死了,这却也不好。到时候留下个襁褓中的婴儿,杀掉生母,公主垂帘听政,亦是顺理成章的。前秦亦有先例,这并不算违制。” 居然连前秦的先例都想到了,秦素简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第1015章品江山 “殿下许是不知,陛下……命不久矣。”桓子澄的语声再度传来,仍旧清冷如冰。 秦素已经不怎么吃惊了。 在被“做女皇”这种事情惊过之后,中元帝是死是活,真不算什么大事儿。 “都督大人这消息,确实么?”她问道。 桓子澄淡然颔首:“隐堂传来的消息,二皇子向他们买了剧毒药物,我们搜到广明宫时,那密室中有一字条记载,毒药的最后一副,已然下了。” 说到这里,他似是叹惋地摇了摇头:“就算臣想救陛下,亦是回天乏力。那毒药便是神仙来了也只能徒呼奈何,陛下……怕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这么快?”秦素心里一阵阵发苦。 中元帝若是死了,则桓子澄的计划,还真就可能得以实施。 可是,她真的不想做女皇啊。 一点都不想。 只要一想到要在那皇城里活过下半辈子,她就觉得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如何?蓁蓁可愿尝尝这江山的滋味?”桓子澄此时的语气,似是带着几许诱惑。 秦素侧首看着他,一时间居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委实是他的理由太充分,且还把一条明路指了出来。 桓子澄微一勾唇,那笑容,竟带了些许邪气:“臣已经想好了,那李九乃是唐国皇子,出身高贵、容貌上乘,便由他做公主的‘皇夫’便是。臣还记得,殿下曾亲口说过,薛二比为臣还要俊美,想来殿下是喜欢他的,那就由他做殿下的‘皇公’之一,也就罢了。若殿下听政,大可仿着那三夫人之意,设立‘三皇公’之位,纳天下才俊充入后宫,前秦之时,亦有这先例。” 秦素听傻了。 皇夫?皇公?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位都督大人这几天闲来无事,是不是整天都在琢磨这些玩意儿? 她直直地看着他,总觉得自己的眼珠有点儿不大会动了。 桓子澄并未注意到她的视线,面上是罕有的兴致勃勃的神情,目中再度跃动着奇异的焰苗:“既设三公,只那薛二郎一人却是不够的。臣觉得杜家四郎君也不错。这杜四是个有野心的人,臣对他不大放心,若是公主将他纳入后宫,却是能叫他安生些。当然,他生得不大好看,不过却胜在勇武内秀、健壮有力,想必能讨得殿下欢喜。至于剩下的那个‘皇公’之位,薛大虽好,但臣还要再用用他,便请殿下放他一条生路罢。让臣想想还有没有其他良人,可为殿下‘皇公’。” 他说着还真就一脸沉吟,瞧来竟像是真的在那脑子里过着那一府府的郎君们。 秦素咽了口唾沫。 不得不说,桓子澄描绘的这幅画面,还真挺吸引人的。 如果能坐拥天下美男,那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可是,再一转念,秦素便又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不成,绝不对不成,她绝不能把后半生都圈在那牢笼一般的地方。 那不是她想要过的日子。 那座皇城,她比谁都要痛恨。 “那什么……都督大人,能不能别再想了?”秦素轻声说道,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桓子澄的神色。 她觉得这青桓有点儿不正常。 她情愿看到不苟言笑的桓子澄,也不希望他变成这样。 “殿下想好了?”见秦素看了过来,桓子澄便问道,眼神中竟含了几许希冀。 秦素几乎不大敢看他的眼睛,微垂了头,呐呐道:“我……我不想呆在皇城。” 桓子澄眸中的希冀,渐渐化作了隐约的失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真的是他想要送予幼妹的礼物。 既然郭氏皇族对他桓氏如此猜忌,为什么不干脆顺了那郭家人的心思,将这皇朝换个姓氏? 诚然,兴兵造反太过费时费力,且亦容易招来千古骂名,可是,将桓家幼女推上女皇之位,再由女皇诞下子嗣,从此后,便由他桓氏血脉稳坐江山,这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再者说,他桓家,委实也欠了这幼小的女郎太多、太多。 他是真的希望着,用这样的方式加以补偿的。 可是,此时此刻,望着秦素那双春烟般的眸子,那些劝告诱导的话语,不知何故,竟有点说不出口。 “就算我做了女皇,怕也只是个傀儡罢?”秦素的语声响了起来,不复方才的软弱,而是清亮了许多。 桓子澄怔了怔,垂眸看向她。 秦素迎着他的视线,盈盈浅笑:“我知道,都督大人有雄心壮志,又一心想要补偿于我。只是,我不想这样。” 她转开视线,望向廊外飘飞的大雪,看雪花轻落湖面,语声亦变得轻盈起来:“我一直有些抱憾,前世今生,步步算计,却从不曾领略过这大好河山。就在前日晚间,当火炮响起的那一刻,我便决定了,此后余生,我要自由自在,行遍五湖四海。” 言至此,她又侧眸去看桓子澄,眸光澈亮,若水波明洁:“若长兄要补偿于我,便请应下我的请求,可好?” 望着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桓子澄竟有片刻的怔忡。 她居然唤了他“长兄”? 那种温软的感觉,一下子溢满了他的心间。 想来,这应该是她真正的愿望了罢,不是富贵荣华,亦非万人之上,而是要活得自在。 这还真不像他们桓家人的作派。 “从前……那一生,我始终为人操控,不得自在。”秦素的语声再度响起,似蕴无限感慨:“这一世,我也算是九死一生过来了,实不愿再虚掷光阴,将大好人生耗在那无穷无尽的算计之中。我只望着……” 说到此处,她看向桓子澄,一双眼睛亮若晨星:“……我只望着,能安然从容地度过余生,不被任何人掌控。” 桓子澄凝视着她的眼睛,总觉得,那明眸之中,似是能照见他的心。 原来,他的小妹妹,要的与旁人不一样。 她想要的,原来是这样的日子。 桓子澄不禁苦笑起来。 他满以为秦素会欣然收下他的礼物,却不想,她想的与他想的,实是大相径庭。 第1016章不可思 “长兄向有大能,自当知晓,李郎……已与我定了终身。”耳畔是清弱的声线,如歌似叹,让人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这天下如此之大,我很想去四处走走,看一看与大陈不一样的风景。长兄若是真心疼我,便应下我罢。” 桓子澄垂眸,入目处,便是一张明艳的笑脸,明眸之中似含了几分狡黠,见他看了过来,便向他一笑。 “我明白长兄之意,你信不过郭家人,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是不是?”她笑着语道,仿佛并不知道,她这样聪明地一语道破他的心事,或许也会叫人难堪。 当然,在桓子澄的脸上,是绝不会出现难堪这种神情的。 他的面容仍旧无甚波动,神情冰冷,唯一双眸子里,有着些许柔和。 “蓁蓁若是男儿,该有多好。”他抬起手来,轻轻地向她发上抚了抚,似若憾然地叹了一声。 秦素朝他翻了个白眼,飞快地拨开了他的手:“才唤你一声长兄,这就来嫌弃我不是儿郎了。” “自非如此。”桓子澄和声语道,再度轻舒猿臂,将氅衣的风帽扣在了她的头上:“为兄只是为蓁蓁可惜,以你才智,便坐拥江山,亦是足够的。” 语毕,又是一叹。 他确实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自然,那条路难走了些,但是,正因为难走,他们兄妹同心合力,那才更有意思不是么? 只可惜,女生外向,在他家小妹妹的心里,他这个长兄,怕是连李玄度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这还没嫁过去呢,就把今后的小日子都打算好了。 桓子澄的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 见他似是有些失落,秦素倒生出不忍来,遂碰了碰他的衣袖:“长兄大可不必如此,我之前一直忘了说,我这里有一个消息,可令长兄稳稳立于朝堂,再不怕郭氏子孙反复。” 桓子澄转眸看着她,冷湛湛的视线里,糅杂着几许讶色,却是没说话。 秦素便凑前一步,低声语道:“这消息是我与李郎偶尔查得的,小妹在寿成殿那一晚之所以能够撑到都督大人赶到,亦是托了这消息之福……” 她的语声压得极低,几乎是在与桓子澄耳语,两个人的身影也紧靠在一处,远远瞧来,倒还真像是妹妹在向兄长说悄悄话。 雪仍未歇,纷扬不息。曲廊之外,已是一片琉璃世界,静湖之上,有水鸟掠过如洗平波,那羽尖儿划下的波纹,一直漫延去了很远的地方…… ………………………… 高且窄小的窗户边儿上,光影变幻,似是白得有些耀眼。 俞氏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向那窗户,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粗略算来,她已经被关在这里十余日了。 这十几个白日与黑夜,她没瞧见过一个人,也没与人说过半句话。 唯有每到饭时,那精铁打造的牢门处才会发出一阵声响,旋即便从那门扉下头仅尽许宽的活门处,塞进来一碗水和一个馒头。 这便是她一整天的饭食。 仅够不令她饿死而已。 俞氏抱紧身子,蜷坐在墙角处,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冰凉的。 她身上的氅衣,早在被关进来时便不见了,脚上的履也没了踪影。好在她穿着厚布织就的袜子,坐在地下时还不算太冷。 而即便如此,她手上和脚上都已然生了冻疮,,每日晚间,那冻疮处传来的钻心疼痒,能让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事实上,俞氏已经大不记得,她上一次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了。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余个日夜,可是,那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息,都如同一年那样漫长。 俞氏觉得,当年在白马寺静修时,她曾数着更漏渡过的漫漫长夜,如今又重回到了眼前。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将自己缩成一团,抬头望着那开在极高处的圆窗,计算着日出月落,看那圆窗由明转暗,再由暗转明。 一个昼夜的时间,便在这明暗之间过去了,而接下来,又是新的一轮明暗。 看不到人,也听不见声音,这地方,寂静得如同坟茔。 却不知,她的女儿,现在又是如何了? 俞氏的眼眶开始发红,旋即用力地摇头。 不能去想。 千万不能去想。 她不能叫自己现在就发疯。 她得留着这清醒,留到再见到女儿的那一天。 所以,她不能去想。 俞氏的头摇得越来越厉害。 只要一想起女儿死生不知,她就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人在拿大锤子砸,心上像是有人在拿刀子剜。 她抓住头发,用力地往两旁撕扯着,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抑下心头野草般疯长的念头。 原本,俞氏有着一头漆黑乌亮的头发,而在这十余日里,那黑发却已然白了大半,如白雪覆盖的乱草,遮挡着她憔悴的脸。 她真的很想要找个人来,问一问女儿的情形。 可是,每当她想要张口之时,却都会被另一些浮起的念头吓住,吓得她不敢出声。 不能问。 万一问出什么不好的结果来,她该怎么活着?而只要不问,那么,女儿就还是生死未知,就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每每这样想着,那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便会化作被撕扯下来的发丝,落了满地。 “哗啷啷”,铁门上突然传来了响动。 俞氏吃了一惊,立时停止了撕扯的动作,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两步。 她饿得很,一直都不曾吃饱过,而这每天一顿的饭食,亦成了这无限光阴中唯一的期盼。 只是,这一次却似是与以往有些不同,那发出响动的并非下方的活门,而是整扇铁门都在动。 俞氏停住身形,惊恐地看着那铁门。 “吱哑”,一阵令人齿酸的响动之后,铁门缓缓向里推开。 俞氏越发惊恐,张大眼睛看向前方。 门外居然有人! 俞氏的面色瞬间惨白,拼命往后退。 这些人一定是来杀她的,一定是! “别过来!别过来!”她连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冲向墙根处,很快便退到了墙边,却仍旧徒劳地用力蹬着双脚,像是想要把身子嵌进墙里去。 她还没见过她女儿呢,她不能现在就死! 第1017章哀声切 一双精致的玄色云头履,慢慢出现在了俞氏的眼前。 俞氏的动作停了停,畏怯的视线缓缓上移,便瞧见了那有着华丽刺绣的袍摆,再然后,是润泽含光的羊脂玉珮,与镶着宝蓝宽边的前襟。 直到最后,一张俊美如神祗的脸,落入了眼帘。 俞氏目光呆滞地望向来人,良久后,蓦地两眼放光,合身往前一扑,“扑嗵”一声重重跪地,不要命似地磕起头来:“求都督大人放过小女!求都督大人放过小女!小女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您要杀就杀我罢……” 她语无伦次地呼号着,额头很快便磕破了,鲜红的血流下来,填满了她脸上的沟壑,又顺着沟壑往下淌:“求求您,求您放她一条活路……都督大人慈悲……都督大人饶命!” 一面哭喊着,俞氏一面便又往前一扑,试图去抓住那一角衣袍,却不防旁边猛地伸过一只脚,狠狠踢在了她的胸口。 “贱妇,退后!”有女子的声线冷然响起,语声似中带着无比的厌恶。 俞氏被踹得直接滚回了墙角,等她挣扎着爬起来时,便见在桓子澄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 一见那女子,俞氏立时瞳孔一缩。 她认得那女子! 寿成殿那一晚,正是这女子身负铁盾,护在秦素身前,威风凛凛,有若女煞神一般。 俞氏隐约记得,这女子叫做程旌宏,乃是桓府女宗师。 一念及此,俞氏的目中立时涌出了强烈的惧意。 她不会忘记,当旌宏一眼看过来时,曾经有着怎样叫人胆寒的威势。 “我来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了,你就能离开这里了。”旌宏淡声说道,上前一步,立在了俞氏身前。 俞氏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又悄悄抬起眼帘,偷眼往旁看去。 不知何时,牢房中多出了一张朱漆鼓凳,桓子澄正好整以暇坐在鼓凳上,冰冷的眸子,淡淡地扫了过来。 俞氏的心底,立时窜上了一股寒气。 那种冰刀子刮脸的感觉,让她连骨头缝里都是冷的。 “你是从哪里知道蓁蓁……知道桓十三娘身上有胎记的?”旌宏的语声传了过来,似蕴着刺骨的寒意。 俞氏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了旌宏。 她的神情有些迟缓,像是没听明白旌宏的话。 不过,这迟缓也只有一瞬。再接下来,她的眼睛里便一点一点地聚起了光,数息后,一双眼睛已是亮得怕人。 “我要见我的女儿……”她颤声说道,语声极轻,然面上的神情却似欲疯狂:“我要见我的女儿……你们让我见我的女儿……我必须要见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宝宝……” 她反反复复地说道,充血的眼睛越睁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 “噤声!”旌宏冷喝了一声。 宗师之威,绝非俞氏可敌。 她只觉心头一凛、喉间一疼,眼前更是一黑,一时间连呼吸都续不上了,更遑论说话,整个人顿时软倒在了地上,再吐不出一个字。 旌宏回过身去,询问地看向了桓子澄:“主公,要用刑么?” 桓子澄摇了摇头,垂目看着状若疯妇一般的俞氏,勾了勾唇:“等答过问题之后,你可以再见你女儿一面。” 俞氏猛地抬起了头。 “真……真的?”她哆哆嗦嗦地拨开眼前乱发,布满血丝的眼睛切切地看着桓子澄,语声颤抖:“真的么?都督大人……您说的……可是真的?” “绝无虚言。”桓子澄淡声语道,一肘支在膝上,满脸兴味。 俞氏闻言,目中迸出了强烈的喜意,立时重重磕个了头:“谢都督大人!” 待到直起身来时,她身上的那种冷寂与灰败已然散去,整个人瞧来精神了许多。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她这才终是发觉,此刻她的形容堪称狼狈,连忙并指如梳,向头上抓了几下,歉然地道:“妾……失礼了,请都督大人见谅。” 看起来,一但听闻能够见到女儿,她竟是立时就变回了从前那位温婉的秦家大夫人。 旌宏冷眼看着她整顿衣裳,淡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如何知晓十三娘身上的胎记的。” “是寂明居士告诉妾的。”俞氏想也未想,便立时语道:“他生而有异,白发碧眼,乃是于白马寺静修的居士。妾与他结识于白马寺中,便是他告诉了我一切。” “他怎么会找上你?”旌宏又问道。 俞氏微微蹙眉想了一会,便摇了摇头:“这个妾也不知道,不过,最开始时,他是来向妾打听季叔的消息的。” 她口中的季叔,便是指秦世章。 旌宏与桓子澄对视了一眼,复又看向了俞氏:“他问了秦世章什么事?” “寂明居士曾问过妾,季叔是不是个风流成性之人,爱不爱美色。”俞氏说道,面上的神情有些冷:“季叔这个人虽然兼祧,但他本身并不爱美色,妾便是如此对寂明居士说的。其后,再过了一段日子,寂明居士便告诉妾说,他有一法,可助妾报仇雪恨,且还能将妾的女儿送入豪门。” 她说到这里略停了片刻,目中涌动着凄然与哀绝:“都督大人也当知晓,妾的女儿在胎里……就怎么没养好,一直生得极为瘦弱。妾细算了算,妾的女儿只比那桓氏十三娘大了两岁,又因生得小,便少说两岁,旁人也是信的。于是,妾便听了那寂明居士的话,买下了一个生得胖大又好看的女婴,再将她二人掉换……接下来的事,都督大人想都知晓了,妾便不多说了。” 不得不说,她这一番言语,吐属文雅、条理清晰,委实看不出半点方才疯狂的模样。 桓子澄沉默地听着,心下渐渐明晰。 一定是寂明居士发现了缪姬的行踪,怀疑秦世章与此相关,正巧那俞氏在白马寺静修,他便顺势向她打听消息,而待确定秦世章收留的果然便是缪姬之后,遂定下了此计。 第1018章尔活该 这般想着,桓子澄不由又想起了秦素此前知会他的那个消息。 寂明居士,想必也是自有其来处的。 “除此之外,你与寂明往来多时,可曾听他说起过他的来处?”旌宏继续发问。 俞氏闻言,面上便浮起了一丝苦涩,缓缓垂下了头:“寂明很少说起他自己,多半都是向妾打听秦家诸事,问秦家的资财、官职、郡望来历诸如此类。” 说到这里,她蓦地语声一停,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骤然微变:“我……妾倒是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回,他在与妾说话时,曾提到过什么‘先王’。” 她说着似是有些惧怕起来,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几下:“妾问他说的是谁,他……他突然就变了脸,掐着妾的脖子说要杀了我,妾差一点……差一点就背过气去……”她将两手紧紧抚住咽喉,脸色发白:“后来……后来他又放过了妾,只告诉妾说,他的话绝不可再说予第三人知晓。妾……极是害怕,便再也没跟人提过……” 旌宏回头看了看桓子澄,便见他缓缓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来。 这就是问完了的意思。 旌宏会意,大步上前拉开了牢门,将桓子澄让了出去。 俞氏怔怔地看着她,看着桓子澄步出牢房,头也不回地隐入了那火把之外,再看着旌宏抬脚跨出了门槛。 她一下子扑了过去,嘶声道:“程……程先生,别走啊,你不是答应我见女儿的么?你别走……你别走……”说话间她就上前扯住了旌宏的一条腿。 旌宏停下了脚步,半侧着身子向后看去。 俞氏披头散发滚倒在她脚下,两只干瘦的手指死死抱住她的靴子,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 旌宏皱了皱眉。 “谁说你能见女儿?”她冷声道,脚下一转,直接便将俞氏震出了几步远,复又讥讽地一笑:“你还妄想着要见女儿么?真是白日做梦!” 俞氏半俯于地,捂着前胸大口地喘着气,嘶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她抬起一双充血的眼睛,定定瞧着旌宏,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你怎能如此?怎能言而无信?怎能诓骗于我?” 旌宏冷笑出声:“你倒真有脸这样说。你怎么不想想,你与你那好女儿又是如何撒下弥天大谎,冒名顶替,妄图入我桓府大门?就凭你秦氏门楣,你竟也有胆子把自己的女儿塞进桓家,你这脸皮可真够厚的。若说诓骗,又有何人能及得上你这们对狼狈为奸的母女?” 俞氏一时语塞,旋即便又赤红着一双眼睛,梗着脖子大声道:“我也是没办法。秦家害死吾夫、弄残吾子,这血海深仇我怎能不报?可怜我只是个丧夫的寡居妇人,但凡有一点法子,我也不会去……” “住口!”旌宏蓦地大怒,厉声喝道,神情变得格外冷冽:“你有深仇大恨?那你去找秦家人报仇啊?你就拿把刀子把秦家人都杀了,旁人也会赞你一句‘烈妇’。可你呢?你为何却跑来陷害桓氏?我桓氏欠你的吗?秦府恩怨,与我桓氏可有半点关系?” 她的语声不响,但却极为有力,直震得那牢房“嗡嗡”作响。 俞氏表情微滞,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旌宏,张口想要说话,却又飞快地闭上,一时间竟是无言反驳。 的确,秦家是对不起她,秦家那一滩混水也委实肮脏到令人作呕。可是,这一切,又与桓氏有什么关系。 从头到尾,害她伤她的人,都是秦家人。而桓氏之所以入局,不过是因为秦世章一时好心,收留了桓家一个女儿罢了。 “分明是你自己贪图富贵,妄图将自己的女儿取代桓氏之女,妄想叫自己的女儿享受荣华富贵,却将那真正的名门贵女往死里算计。如此歹毒之人,真真枉为人母、枉称为人!”旌宏斩钉截铁地说道,猛地将衣袖一拂,语声寒冷如刀:“当初你既敢做下这欺天大事,就该想到事败之后,必有此劫!” 俞氏怔怔地听着她的话,半晌后,蓦地伏地痛哭起来,拼命撒扯着自己的头发:“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是没办法啊……我也是被逼无奈的,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我若是不这样做,我的女儿就要……” “所以尔是活该。”旌宏冷冷地打断了她,目中的厌恶越发明显“你分明有无数的方法报仇,也有无数的路可走。可你却偏偏选择叫别人的女儿代你受过、叫别人的女儿代你去死。你可曾想过那个真正的阿蒲,她的家人被你害死,她的一生该如何渡过?你又可曾想过桓夫人丢了女儿之后的心情,想过我桓氏幼女若是一朝失势,便要身首异处?你没有。你从来就没想过。你就只想着你自己,想着你那些所谓的恩怨,想着你自己的那点屁事!” 言至此,旌宏的语声越发冷厉,神情也越发厌恶:“心不正、行不端,既生了一副蛇蝎心肠,你就活该受那千虫万毒之苦。你还来诉什么冤屈?我不妨告诉你,此生此世,你再也不会见到你那好女儿。”停了停,又加重了语气:“直到你死,你也休想再见她。” 语罢,重重一拂衣袖,转身跨出了大门。 “哐”,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合拢,连同那牢房中黑暗而腐朽的气息,亦被关在了门后。 旌宏转首看了看立在一旁的牢头,淡然道:“继续喂药。待启程之时,我要她说不出一句话、写不成一个字。” 那牢头点了点头,却是一声不吭,将牢门重新锁住。 旌宏立在门前,掸了掸衣襟,似是要将那牢房里的气息也一并掸尽,方才转身离开。 待她来到门外时,却见桓子澄正负手站在路旁,似是在等人。见她出来了,便遥遥地向她点了点头:“都说完了?” 很淡漠的语声,就像是那牢房中关着的人,与他没关点干系。 旌宏的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叉手道:“让主公见笑了。”说着便朝前走去。 第1019章好坯子 桓子澄缓缓转身,继续前行,淡然的语声随朔风而来,听在耳中,犹为凛然:“此妇,半年后才可死。” “诺。”旌宏立时应声,面色重又变得冷厉起来:“这女人委实歹毒,只要一想起她在寿成殿中说的那些谎话,我就恨不能一刀杀了她。” 桓子澄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药庐里的药人总不够用,就由她补上便是。”停了停,又状似不经意地道:“那个阿蒲,倒是个好坯子。” 旌宏怔得一刻,方明白他在说什么。 隐堂的暗桩在成为暗桩之前,都被叫做“坯子”。 她蹙起了眉,沉声道:“她知道得不少,活着无益。” “无妨,有药。”桓子澄语声淡然,神情间不见情绪:“隐堂有特制的药,据说能叫人忘却前尘。” 旌宏闻言倒未吃惊,点头道:“我知道,隐堂死士,就是这么来的。” 桓子澄缓步前行,玄色氅衣被风吹着,不时卷起一个角。 旌宏也没再往下说。 这个话题,应该是到此为止了。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后,旌宏方轻声问:“主公,那个假十三娘,您要不要再亲自审一审?” “无此必要。”桓子澄淡声道,侧首看向不远处的一株枯柳,神情如古井无波:“先生问过即可。” 停了一刻,他便又去看旌宏:“她都交代了些什么?” 旌宏的面上露出不屑之色,“嗤”地冷笑了一声:“阿紫给她施了术,她便都说了。她交代出有一个叫阿烹的男子,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就时常去见她,还给她画下了详细的桓府秘室图、并写下开关密室的机要等诸事,叫她尽数背熟,所以她才会对府里的几处秘室知之甚详。” “阿烹?”桓子澄的神情似有微动:“公主殿下似也曾说起过此人。” 见他居然称秦素为公主,旌宏仿佛有些不满,撇了撇嘴,低声道:“经审问二殿下得知,这阿烹,乃是一个莫姓琴师的仆役,那琴师叫莫不离,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十分神秘,其手下好像有很多能人。他以琴师身份入得广明宫,自愿投效二殿下,愿助他完成大事。许多事都是这莫不离暗中策划的,二殿下已经全部都交代清楚了。” 言至此节,她压低了语声,轻声道:“还有,陛下的千岁羹……里掺的‘蚀腐散’,就是莫不离搞来的。据唐国九殿下从隐堂传来的消息,广明宫里有人送了隐堂一批金珠,价值十万,换来了这些毒药。二殿下说,这皆是莫不离做下的,与他无涉。” “真是大手笔。”桓子澄的语声极冷,面无表情:“这下药的时机与泗水关之战正为首尾。若是此役桓氏大败,则此刻太子殿下或已被废,实是二殿下高升之良机。” “主公说得无错。”旌宏点头表示赞同:“二殿下说,莫不离定下的计策是:先废太子,再立大殿下,其后暗助三、四两人与大殿下互斗,待两败俱伤之时,正是龙御宾天之际,届时再抖出陛下是被人毒杀一事,将罪名扣在大殿下身上。大殿下一死,则二殿下即可成功践祚。至于三、四两位殿下,他们皆有不少把柄被二殿下握着,自然会老实下来。” 桓子澄微微颔首,面上仍旧无甚表情:“计倒是好计,只可惜,从开始就没算对。” 这一切的根源还在于,桓子澄与秦素,双双重生。 今生已非前世,诸事诸人之结局,自然也就大不相同。 此时,便闻旌宏又道:“二殿下还交代,青州之局不是他布的,他接触到莫不离是在中元八年,那青州之局已然布了大半。莫不离似对桓氏有大恨,对秦家亦怀着一种莫名的恨意,更兼看中了秦氏豪富,是故他干脆便将青州这一局做得极大,以此为投名状,获取了二殿下的信任,二人就此联手。二殿下说,如果双禾之罪成立,秦、程二姓的家财便要尽落二殿下之手,其后再拉上汉安乡侯顶罪,则范家的资财,也会为二殿下所用。” 言至此节,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页纸,仔细地看了两眼,复又续道:“二殿下还交代说,他手下有一谋士,姓周名继烈,颇有才智,正是莫不离送予他的帮手。只寿成殿事发之后,我们将整个皇城翻了个个儿,也没找到他说的莫不离与周继烈等人,包括施有德在内,广明宫失踪的宫人,共计三十七人。” 桓子澄“唔”了一声,转首四顾。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诏狱大门,那门外便是一片碎石铺就的空地,无树无草,光秃秃地,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主公,还要往下听么?”旌宏问道,一面又将字条捧到眼前细看。 桓子澄看了她一会,唇边便涌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叫程宗管着口供,也是为难你了。” 旌宏怔了怔,觑了一眼他的面色,忙把字条揣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属下就是个粗人,如今正当用人之际,主公把属下这粗人往细处用,很是英明哪。” 桓子澄目中的笑意浓了几分,勾唇道:“再辛苦程宗几日,等苏长龄回来了,这些事情便由他管着罢。” 旌宏立时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拍拍心口道:“那就太好了。不瞒主公说,每天听这些人哭哭啼啼地跟我说话,属下真是头有几个大。” 桓子澄终是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多少年了,程宗这性子一点儿没变。” 旌宏被他说得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伸了只脚习惯性在地上划来划去,期期艾艾地道:“主公向来也知道的,属下向来就不爱坐着,最好一天让属下走上八百里路,属下才欢喜,这些细巧活计……属下真做不来。” “吾知。”桓子澄点了点头,面上笑容渐散,目露沉吟。 旌宏见他并无生气的意思,到底舒了口气,便又踏前一步,试探地问道:“那属下继续说?” 桓子澄点了点头,漫步向前。 第1020章温泉暖 旌宏回想了一会纸上记着的内容,便又道:“除广明宫的宫人外,避暑山庄也走脱了几人,头一个便是那个给三殿下作证的竺书女。女郎……公主殿下此前曾与属下说过,说此人就是杜筝,也就是银面女。事发当晚,寿成殿那里一阵大乱,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的,却是没一个人察觉。” “那晚逃脱之人,只怕不少。应该还有他人罢?”桓子澄淡声道。 “有的,主公。”旌宏咽了口唾沫,侧首想了一会,复又道:“还有三殿下身边的那个霍内家人并其父霍至坚,其实也是二殿下那边的人。三殿下后来交代说,他那天晚上之所以突然发难,就是因了这个霍内家人给他递了个消息,告诉他说江家得了泗水来的密信,确定桓氏精锐已灭,三殿下自觉桓家大势已去,为在陛下面前立个头功,所以就把惠风殿并十三娘子的事儿给挑明了。”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听着,旌宏悄眼打量着他的神色,语声越发地轻:“霍内家人如今已然收监,只霍至坚并一个叫阿霞的暗桩皆在逃。”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那阿霞原本是在珠宝铺子做活的,阿蒲曾经委托她往外递过东西。” 桓子澄的面色重又冷了下去,淡声问:“画影图形了么?” “画了,是宁致远画的。”旌宏说道,抬手掠向发鬓,面上含了浅笑:“他画得很传神,速度也很快,包括莫不离、周继烈、施有德等人的画像,俱都画了。也难为他手脚快,一画几百张他也不嫌累,如今应该已经传往南边儿去了。” “南边儿么……”桓子澄脚步略停,似有些出神,面色冷若冰雪。 旌宏见状,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纵然他家主公只能算是半个武将,武技委实不大高明,可是,每每他沉下脸时,旌宏就会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从他还是少年的时候起,他就经常能让旌宏生出如此感觉。而今,曾经的少年已然手握大权、执掌天下,那身上的气势也自然也跟着见长,越发吓人。 出了一会儿神后,桓子澄便淡然的拂了拂袖:“备车,回府。” 旌宏如蒙大赦,飞一般地窜了出去,未几时,那广场西侧便驶来一驾马车,驭马的正是哑奴,跟车的则是焚琴。 “郎君办好事情啦?”隔了老远,焚琴就向桓子澄招起了手,脆亮的语声传出去老远。 桓子澄惯是冰冷的面上,有了些许温和,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马车很快驰近,焚琴当先跳下车来,殷勤地将那车门开启了,掀开锦帘,笑嘻嘻地道:“郎君快上车吧,今儿可冷呢,车里点了炭炉,还备了热茶,郎君快上去暖暖吧。” 他仍旧是爱说话的性子,说起话来都不带停的,桓子澄却也由得他聒噪,面上的神情始终很柔和。 这一世,这个爱说话又乐天的小厮,应该能够活到高寿了罢。 他的唇角弯起了些许弧度,坐入了车中。 车还是当初的那一张,简致中不乏精雅,走在大街上亦无人会多看一眼。 桓子澄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德胜门大街依旧热闹,行人与车流交错着,喧哗声扑面而来。 世事变幻、人世穷通,然该过的日子还是继续过下去,该活的人生,亦得继续活着。 放下车帘,桓子澄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那一刻,他面上的那种柔和,已然不见。 桓府本就位于城东最好的位置,离着德胜门大街也不是很远,一炷香后,马车便已停在了桓府的侧门前。 哑奴将马鞭交予了焚琴,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他把车子交到马房,便上前几步,引着桓子澄走进了大门。 经历了一场大火的桓府,如今已经开始了重新修整,走到哪儿都能闻到一股新鲜的油漆味道,仆役们来来回回地奔忙着,抬新家什、缝帐幔、修整花木,处处都是人。 见桓子澄走了进来,府中仆役便纷份停下手里的活计,避立于道旁,躬身行礼。 到得此处,桓子澄便不再是平素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了。 他微微笑着,抬手示意仆役起身,偶尔遇见一两个老仆,还要停下来问一声好,态度十分亲切。 见到了这样的桓子澄,便有那老仆抹着眼泪感叹“倘若老郎主身子康健,想来定是欢喜的”。 听着身后传来的感慨赞叹,桓子澄面上的笑容,飞快地淡了下去。 庭院深深,满目萧瑟。 越往里走,那仆役便越少,而被大火烧焦的断壁颓垣则越多。 直到转过一道宝瓶门之后,眼前情景,豁然开朗。 相较于前院的面貌一新,以及后院的衰落颓败,这宝瓶门后,却是另一重世界。 参天大树围拢住半幅天空,纵使片叶皆无,却似仍能洒下遍地碧荫。树下汪着一瓯清潭,水声琤琮、烟气浮动,竟是一道天然的温泉。那泉水婉转流淌,沿着一条开挖而出的小渠漫向四周,那淡淡的白雾便在院子里四处蒸腾着,远处亭台、近处廊檐,皆为雾气笼罩,有若仙境。 “父亲这几日还好么?”桓子澄淡声问道,却是在问身后的哑奴。 哑奴便躬了躬身:“回都督大人,宁宗已经把药停了,老郎主近来身子好了不少,如今能勉强说上几个字。” “甚好。”桓子澄点了点头,转上游廊,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精舍之前。 那精舍西次间儿的窗户大开着,窗前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 正是桓道非。 也不知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发梢与胡须末梢皆凝了水珠,他神情冷淡地看着大步走来的儿子,嘴角无意识地往下撇了撇。 那是他惯有的动作,以往每每见到自己的嫡长子时,桓道非的面上,皆会浮出这样的神情,似是对自己这个大儿子很不看好,又像是在向世人说明着,桓氏长子很不成器,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得不多担待些。 第1021章名琉璃 第1021章名琉璃 对于桓道非的态度,桓子澄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在窗前略略伫足,打量了桓道非两眼,却见他的父亲已经不再是前段时间口歪眼斜的模样,看上去精神了一些,然而他的面色却仍旧很难看,形容枯槁,手背上都瘦出了皱皮。 “父亲安好。”桓子澄微微躬身,语声仍旧是素昔的冷淡。 桓道非定定地看着他,张嘴吐出了一个字:“滚!”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没办法发出更大的声音。而在说出这个字时,他也像是极为费力,张开的嘴半天才合拢,额角冒出了根根青筋。 “有些旧事,儿要问一问父亲。”桓子澄根本不为所动,转身踏上台矶,走进了屋中。 西次间儿里很暖和,烧了整片的地龙,就算桓道非把窗子开到最大,房间里仍是一室春温。 桓子澄解下氅衣交给哑奴,便坐在了桓道非身后的一张扶手椅上,哑奴则侍立在他身后。 桓道非并没回头,但却用很响的声音“嗤”地笑了一声,声线极为不稳地说道:“胆……小……鬼……” 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三个字,说完了,他便大口喘息起来,显然累得不轻。 桓子澄没接话,只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了哑奴:“给父亲瞧瞧。” 哑奴上前接过那样事物,复又将之放在了桓道非身前的窗台上,旋即退回了原处。 桓道非的喉咙里,传来了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他一面喘着气,一面便颤巍巍地抬起了手,似是要将那放在窗台上的事物掸开。 可是,当他的视线触及那事物时,他抬起的手,忽尔便定在了半空。 那一刻,他佝偻的身子颤抖着,如同被疾风扫过的枯枝,头不住地往下点,像是要仔细看清眼前的事物。 “你……是……从……哪里……”干哑而难听的声音,砂子似地硌着人的耳鼓。 桓子澄将手搭上一旁的玄漆案,面色如常:“赵国,隐堂。” “隐……隐……堂?”纵然吐字极难,可桓道非的尾音却是上扬的,这应该是在问桓子澄,隐堂是个什么所在。 桓子澄很明白他的意思,遂不紧不慢地道:“隐堂乃前秦余孽建成的一个神秘组织,身在赵国。他们似是与你看到的那样东西,有些关联,然隐堂中知晓此事因由的人,已经差不多都死绝了。所以,我才来问父亲一声,可识得此物?”停了片刻,淡然一笑:“父亲再恨我,也当以桓氏为重。这一局若不破掉,我桓氏,只怕还会重蹈覆辙。” 桓道非没说话。 若是桓子澄立在窗前,便会发现,他的父亲垂目看着那件东西时,面上的神情,倏然便柔和了下去。 “原来……原来……又是……她啊……”叹息的语声,响起在这冬日的薄暮,说不尽地苍凉。 “他是谁?”桓子澄接口问道,语气却并不显急迫,一面说话,一面便将手指点在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笃笃”有声:“此前太子遇刺,此物便曾现身,但后来陛下却并不曾往下追究,如今想来,彼时陛下曾向父亲打听过此事,儿觉着,父亲或许是识得此物的。再,二殿下谋逆事发,儿从广明宫中又搜出了此物,这样东西,父亲果然是知其根源的,是么?” 这一回,桓道非没有再表示出抗拒之意。 他费力地闭了闭眼,脑海中恍然现出了一张模糊而又秀丽的脸。 那还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太子遇刺之后,当他在中元帝手中见到此物时,他也曾有过短暂的心惊。 不过后来他却又放了心。因为他一眼就瞧出,那是赝品,并非他熟悉的那个人的旧物。 而此刻,桓子澄却将又一枚赝品,放在了他的眼前。 桓道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烟往事,他真的已经不想再提了。 那是他心底深处最丑陋的一道伤疤,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更遑论他从来就没喜欢过的嫡长子。 只是,该提点的,他总要提点两句。 就如桓子澄所言,这毕竟是关乎桓氏存亡之事,他这个曾经的桓公,总不能真的置之不理。 桓道非微垂着头,久久地凝视着那件东西,半晌后,再度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当年……靖王……膝下……曾有一女,号……琉璃郡主……” 北风低啸着,拂过这所烟气迷蒙的小院,桓道非的说话声似是被风卷起又抛下,听在耳中,模糊难辨。 “咕碌碌”,朔风疾来,忽地将窗台上的那件东西扫去了地面,落在了厚厚的青毡之上。 那是一方洁白的印石,落上青毡时,便似一点雪痕落于苔上,十分醒目。 哑奴的视线停在在那枚印章之上,面色有瞬间的黯然。 那印章之上,刻着一只浴火的凤鸟,仰首向天,仿若正在发出嘹亮的啼鸣…… ………………………… 莫不离半依在榻前,看着自己手里的瓷盏。 盏中盛着清水,然在光线的反衬之下,那颜色却是碧油油地,如同一盏毒药。 他闭了闭眼,捧起瓷盏,一饮而尽。 “主公受苦了。”陈惠姑立在一旁,拿巾子按着眼角,语声哽咽:“在这么个地方,委屈主公遭这样儿大的罪,竟连杯热茶也没有。” 说着她又放了帕子,恼怒地道:“阿霞也是个笨的,叫她外出采买,她怎么就不晓得买些茶来?莫不是以为立了功,这就摆起谱儿来了?”她似是越说越恼,立着眉毛道:“这又不是她一人之功,说到底,若不是主公把阿熹安排进了城门卒,我们这些人又怎么能逃生?主公的功劳才是最大的。” 寿成殿那一晚,正是阿霞及时给广明宫递了消息,莫不离方能匆匆安排了退路。他一方面通知杜骁骑,让他不得不出面拖延时间,另一方面则命阿熹悄悄打开城门,令他们这些人得以全身而退。 “一盏水而已,又不是没喝过,惠姑姑莫恼了。”莫不离将茶盏交予了陈惠姑,神情温和,还向她手上轻拍了拍:“阿霞还小,还要惠姑姑多多教导她才是。如今我们都还在,这便好。只消躲过这段日子,咱们还能再起来的。” 第1022章碧影幽 陈惠姑忙拭净泪水,强笑道:“是了,主公说得对。等日后出去了,定还能东山再起。” 莫不离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陈惠姑见状,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收了,退去了外头。 这是一处颇大的房间,椅榻精美,只是都有些旧了,许多地方都落了灰,陈惠姑出去之后,便拿着抹布,亲领着几个小宫人开始擦扫,一众人等皆是默不作声,只埋头做活。 门外传来的轻微洒扫响动,莫不离还是听见了。 他缓缓张开眼睛,往四下里看了看。 房间里光线昏暗,唯四壁嵌着的石头散发出幽幽碧光,将他的脸也映得发绿,瞧来有些瘆人。 “来人,点烛。”他吩咐了一声,复又重新倒在了榻上,闭目养神,厚重的眼皮子底下,一双眼珠却在不住滚动。 “……我儿便藏在此处,千万莫要出声。为父在里头储备了足够的食水,撑上年把没有问题的……” “……委屈我儿,跟着为父受苦。你莫伤心,为父有法子出去的……” 一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这空洞的房间里泛起回音。 莫不离翻了个身,长眉紧紧蹙着,似睡而非睡。 “……父王不要琉璃了么……” “……父王,别出去,琉璃害怕……” 又是一些声音在耳畔响起,熟悉而又陌生,是少年人轻脆的语声。 莫不离的眉心蹙得极紧。 他知道,若是顺着那声音往下追溯,便只有无尽的痛楚与恐惧。 “……你非女郎,你乃男儿。为了护下你的命,为父不得不叫你扮了女装……” “……快些藏好了,为父去去就来,不许哭,你是男儿,当顶天立地……” 严厉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字一字地凿进脑海。 莫不离蜷起身体,抬袖在脸旁擦了擦。 什么都没有。 眼泪与汗渍,这些代表着情绪起伏的事物,在他的脸上,似乎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了。 莫不离再度抬手,抚过了眼角与额头。 除了冰冷的手指刮过肌肤,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一如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心。 是啊,他本是男儿,他并非女郎。 可是,他却被当作女郎养着,养了十六年。 做了十六年的女郎,却分明知晓自己本是男儿,那种割裂般的感觉,时常让他觉得要发疯。 当他第一次换上男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真的不习惯。 很不习惯。 那些美丽的衣裙,那些漂亮的钗环簪珥,他知道他从此就该舍弃的。 可是,他真的舍弃得了么? 也许,在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那些衣裙与饰物,始终穿戴在他的身上。 然而,同样在心底深处,他却清晰地知晓,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度穿戴着女子的衣裙,也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女子,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过完一生。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恨,恨自己身为男儿,却不是那娇滴滴的女郎。 而更多的时候,他却又恨着这样的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将那些念头死死掐断,恨自己为何总是会忆及当初。 莫不离用力地阖着眼帘,仿佛要紧紧闭锁住心底深处的那些记忆。 可是,记忆还是来了,携着春时开遍的桃花,携着丝丝缕缕的风絮。 那少年骑着白马,面容清澈、眼眸明亮,笑着向他驰来。 那是如此灿烂的笑脸,那样绚丽,那样……刺目。 莫不离紧闭的嘴唇,微微向上弯了一个弧度。 许多时候,他会闹不清,他到底是男是女,还是什么不男不女的怪物? 也许,从见到那张笑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分不清了吧。 “主公,有急报。”平板的语声骤然响起,如一柄利刃,刺穿了那回忆中灿烂的笑颜。 莫不离好似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那灿烂的笑脸上像是现出一道道细纹,“啪”地一声,化作千片飞去。 莫不离张开眼,微有些模糊的视线看向了四周。 阴惨惨的绿,杂以案头微弱的烛火,如同鬼窟。 “说罢。”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再慢慢地站起了身,单弱的身形披着一件薄衫,越发清瘦见骨。 “诺。”阿烈立在榻前应了一声。 他已然没用布巾蒙面了。 细细看去,他有着一张端正的脸,浓眉虎目,若非脸颊两侧布满了紫红色的疤痕,他的容貌,其实颇清秀。 他向莫不离躬了躬身,平平语道:“城门内外已经贴满了画影图形,施大监、我、还有主公,都被画了下来。” 莫不离“呵”地笑了一声。 那个瞬间,方才还出现在他脸上的浓浓倦怠,已然尽皆被冷厉覆盖。 “桓子澄也就这点本事,倒是我高看了他。”他冷声道,负了两手,缓步踏下石阶,在地下来回地踱着步,“你家主公……二殿下,下诏狱了?” “是,主公。”阿烈说道,面上似有几许哀凉:“日前收到消息,陛下颁旨,将二殿下贬为庶人,逐出皇城;三殿下、四殿下挪去政光殿,闭门思过,不许外出;再,桓子澄大败赵军,战功赫赫,陛下特授了持节都督的虚衔。更有传言,那空出来的司空之位,或将由桓子澄顶上。” 莫不离的神情变得极冷,那双冰珠似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旁边的一方石案。 良久后,他方才冷冷一笑:“且容他欢喜些时日。等风头过去,我们便去赵国。巨石阵寸功未立,柱国大将军铩羽而归,隐堂的损失不会小,没准儿那些暗桩也要被起出来不少。我们这时候去,便是一支生力军,他们只会举手相迎。” “主公,慎行。”阿烈立时阻拦道,目中划过了浓浓的隐忧:“那巨石阵本是为桓子澄准备的,可他却偏偏没上当,反倒把江、杜、周三姓府兵都给灭了。属下总觉得,那隐堂已经不大靠得住了,主公就算要去赵国,也最好避开隐堂。” 莫不离微阖双目,沉吟了片刻,复又转眸去看阿烈,蓦地勾起了唇:“那‘蚀腐散’,已经都喂了郭士礼罢?” 第1023章地动时 “是,主公。那药是施大监亲手下的。每一副都是。”阿烈平声语道,“那药价值万金,寻常的试毒之法绝对试不出来,施大监更誓言无一副落空。如今可以确定的是,陛下应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而他宾天之日,便是我等脱身之时。” “可惜了。”莫不离叹了口气,面上有隐约的失落:“原本我只是将这药留作备用,倒也没打算着现在就下手。可谁想,如今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主公选的这个时机本无问题。我们皆未料到,泗水那边的战报竟全是伪制的。”阿烈像是在安慰莫不离,虽然他的语声仍旧平板得毫无起伏:“桓家忽然就遭了刺客,那桓子澄又直奔泗水死局,桓家男丁几乎死绝了,桓氏一灭,则太子便要被废,而太子一废,郭士礼再一死,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主公的判断并无错,时机亦是正好。只是……天意难违。” “天意么。”莫不离再度叹了口气,眼底一片森寒:“或许这真的是天意罢。施有德这手暗棋我一直忍着不用,就是为了这一步做准备的,施有德亦早有报效父王之决心,他甚至还向我要了一柄的匕首,用以自裁。” 他说着面上便又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神情:“如今却也好,施有德可以不必去死了,这也算是老天要他活命,叫他能继续陪在我身边。” “陛下宾天,于我等亦大有好处。”阿烈语声平平地接口道,“由这个方向去想,主公给陛下用毒,却是用得很及时的。” “这倒也是。”莫不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即便那笑容也很像是挤出来的:“郭士礼一死,桓子澄只怕就要忙着太子登基之事了,怕是再无暇兼顾其他,则吾等亦可松口气。”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在地下来回地踱着步,蓦地看向阿烈,眼眸如冰珠般冷凝:“我们……离开大都多久了?” “回主公,我们是二十七日前离开大都的。”阿烈回道。 莫不离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忽见那门前光影一暗,却是施有德急急走了进来。 两个人方才才说到施有德,这厢他人便来了,莫不离的面上有了种怪异的表情。 不过,这表情也是转瞬即逝,很快他便笑着迎了上去,温声道:“施大监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叫小宫人传话便是,何劳大监跑这一趟?” 施有德躬了躬身,禀道:“回主公,阿熹方才来报,说是……” 语声未尽,地面忽然猛地摇晃了起来,那案上的瓷壶被晃得直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摔成了碎片。 莫不离等人俱皆大惊,施有德的脸都白了。阿烈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就将莫不离拉去了墙角边,护在了他身前。 “怎么回事?” “是不是地动了?” “上京又地动了!?” 惊慌的尖叫,夹杂着混杂的脚步以及数声哀嚎,想是匆忙中摔倒的人发出的,大屋之外已是一片混乱。 阿烈面色阴沉,提声厉喝:“主公在此,不得喧哗!” 这一声直震得屋宇发出“嗡嗡”之音,外头的嘈杂声顿时就小了下去。 莫不离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阿烈犹豫了片刻,方才让开了身形。 莫不离面色安然地掸了掸衣袖,负了两手,漫步朝前,将将行至屋门边儿上时,便见水、云二宗同时走了进来。 “主公!”一见莫不离安然无事,两个人皆是松了口气。 “外头怎么了?”莫不离问道,冷润的语声一如往昔般平静。 水宗萧水寒并未说话,只用一双怪异的绿眸看着他,而云宗贺云啸却是面色发沉:“回主公,像是地动,前头……。” “主公!”他的话忽然被人打断,众人循声看去,便见陈惠姑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扑嗵”一声伏地颤声道:“禀……禀主公,东边儿掉下了好些碎石块儿,像是……像是要塌了。” 莫不离面色一变,正要说话,谁想便在此时,那地面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众人再度大惊,水、云二宗立时扶住了他。 这次摇晃的时间比方才更长,案上的一应器物皆再也待不住,纷纷滑落,碎瓷之声并铜器砸在地面的声音间次响起,陈惠姑并施有德皆是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这一阵持续的摇晃,让外门又响起了一阵惊叫,随后,便是“嘭”地一声巨响。 这巨响声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直炸得所有人都出不得声。 只是,那诡异的安静只维系了一息,一息之后,便爆发出了更大的惊叫与混乱。 “不好了,落石了,这里要塌了!” “快逃!” “往那边走!” 脚步声杂沓响起,混杂着哭声与喊声,直是比方才还要混乱,大片的烟尘涌入房中,施有德与陈惠姑皆咳嗽不止。 莫不离的视线扫过他们,眉峰微微一动。 此刻,他二人皆不同程度地带了伤,施有德被落下来的花瓶砸得满脸是血,模样十分瘆人。 “主公,此地不宜久留。”阿烈焦声说道,向来平板的脸上,此时已是一派紧张,鼻尖儿上甚至渗出了汗。 地动,那可是毁天灭地的天灾,仅凭人力是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的。 “主公,先出去再说。”水宗亦说道,视线扫过被施有德并陈惠姑,面上似有情绪划过。 莫不离情知此时不可再迟疑,谁知道这地动还会不会来第三次,万一再落上几块大石,他们这些人埋在里头,那是一点生机都找不到的。 “主公,外头烟尘太大,拿着这个。”阿烈不知何时捧来一声淋了水的布巾。 莫不离接过湿布,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施有德并陈惠姑,那双冰冷的眼珠子,微微地滑动了一下。 “主公……咳咳……别管我们了,您……咳咳……走吧。”陈惠姑语声嘶哑,连连咳嗽,那厢施有德却像是被砸得晕了,已是颓然倒地。 莫不离面色阴沉地“嗯”了一声,没说话,抬脚往外走去。 第1024章雪茫茫 门边早就守着阿熹等一应内侍并侍卫,一见他们出来,阿熹立时上前一步,叉手禀道:“禀告主公,东面碎石极多,不好通行,西面只有一块大落石,道路尚且畅通。” 水宗此时便上前一步,一双绿眸在碧光的映衬之下,越发绿得幽深,他用着一口微带着几分古怪音调的声音道:“主公放心,属下手下的近卫已然把人都约束住了,我们自己人先走,勿惊动旁人。” 他们这一行共有一两百号人,若是同时出去其实亦是可以的,只是,那出口之处时刻处在旁人的监视下,若是跟着的人太多,很容易暴露。 “换衣罢。”莫不离冷然地道,那张矛盾重重的脸上,神情有片刻地扭曲,却又飞快平复。 众人应诺,俱皆纷纷换上了早就备好的布衣。 那是庶民的打扮,能够掩人耳目。 待换好衣物后,便由阿熹打头,水、云二宗护在莫不离左右,一行人安静地往西侧而去。 甬路上烟尘弥漫,空气有些呛人,莫不离将湿布掩了口鼻,一面四下观瞧。 离着大屋不远的地方,一方大石堵住了半幅路,方才的那一声巨响,显然便是它发出来的。 “主公小心脚下,有碎石。”阿熹轻声叮嘱道。 莫不离未曾应声,神色阴沉。 这所谓的天灾,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若是再折损些人手,他们今后的路将更不好走。 “主公,都会好的。”身旁传来了阿烈的语声,似是在安慰着什么人:“待去了赵国,我们留在那里的人手也会有用,主公还能够再拉起一支人马,潜回陈国。” 莫不离勾了勾唇,那双冰冷的眼珠子像是定住了,动也不动地盯着前方。 没有人应和阿烈的话。 就连一向最喜说话的阿熹,此时亦是静默无语。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他们在大陈布下的这些局面,是花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一点一点完成的。 无钱、无人、无势。 亡国之人若想要再图复立,要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大陈的这一盘棋,已然行至绝路,如今的他们,还有绝处逢生的幸运么? 长长的甬路,似是永无尽头,那四壁亮着的绿光,将每个人的脸照得阴惨惨地,如一群野鬼。 “先逃出去……再说。”莫不离的语声响了起来,冷润如寒风,在众人的耳畔刮过。 那是不见情绪的声音,没有起伏,更无悲喜,如行尸走肉。 走在前头的水宗回过头来,向莫不离露出了一个笑:“小郡王放心便是。你家水叔在此,总能护得你周全。” 他说话的腔调怪怪的,低靡而沉,光是听着就叫人失神,再加上他那白发绿眸的模样,越发地能够迷惑人心。 本已是满面绝望的一众侍卫,在听了这话之后,似乎振奋了一些,神情也比之方才更多了几许活气。 莫不离看了看水宗,勾起了唇:“水宗还是和从前一样。” “那可不,你水叔可一点儿没老。”水宗说道,语中竟有几分调笑之意。 这话一出,甬路上的气氛便又活跃了一些,就连阿烈那张总是很平板的脸上,也现出了几许轻松。 即使是逃亡,也不能失去信心,否则就真的再无复起之日了。 便在此时,却见走在最前头的阿熹猛地将手一举,沉声道:“到头了。” 秘径之中,重又陷入了寂静。 众侍卫纷纷往两旁让开,让出了中间一条通路,而那通路的尽头,便立着莫不离。 打开秘径的法门,只有他一人知晓。 他神色冰冷地提步往前走去,水、云二宗分左右伴在他身边,一齐来到了出口处。 那是一面突立的墙壁,两侧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圆石。 莫不离来到墙壁之前,将手按向其中一枚毫不起眼的圆石,左右拧了数下,复又向上一抬。 “喀嚓”,低脆的一声,响起在了这寂静的秘径之中,随后,那面墙壁便往后退了半分,露出了一线天光。 石门顺利开启,然莫不离此时却是并未上前,而是又退去后方,阿熹当先提步,无声无息地推开了厚重的石门。 石门之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寒冷的空气随风而入,阿熹忍不住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润泽而干净,仿佛能将人的心肺涤净。 天地寂寞,唯大雪无声,在那地上积下白霜,远处似还有梅花的香气,随风涌入鼻端。 来不及仔细赏玩这雪景,阿熹飞快地闪身掠出石门,身形遁去外头,片刻之后,他复又现身于门旁,躬身禀道:“主公,外头无人。” 莫不离点了点头,没说话,那厢贺云啸却是上前一步,低声道:“要不要属下去看看?” 莫不离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有着完全不加掩饰的冷淡。 贺云啸的神情暗了暗,垂下头,退去了一旁。 自从他匆匆逃离大都之后,他便发觉,莫不离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再如以往那样地尊敬了。 贺云啸低垂的脸上,泛起了一抹苦笑。 蜇伏于桓氏十余年,那委实是一段太过漫长的岁月,漫长到他已然想不起,当年那豪情万丈的时日,到底是真还是梦。 当他颤抖着双腿、惶惶不可终日般逃离大都之时,他已然忘却了他从前的模样,亦忘却了从前的豪勇与斗志。 这十余年的安乐日子,他从最初的心气难平,到后来的安之若素,再到后来的耽于享乐,这过程似乎是很长的,却又像是很短,一眨眼间,便是十年。 他不能不承认,有许多时候,他是打从心底里喜欢这样的日子的,没有争斗厮杀,更不必提心吊胆地四处逃命。 他在桓府的地位不算高,却也不低,府中仆役见了他,也要敬称一声“先生”,就算偶尔要外出执行些任务,那也远不是要割头换命才能完成的。 岁月安稳。 如此简单的四字,在追随先王之时,他不曾感受过,而在敌对方的桓家,他却偏偏感受到了。 他想,他是有点贪恋着这样的感觉的。 在心底最深处,他甚至隐隐希望着,莫不离用到他的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第1025章如稚子 蓦地,肩膀上被人重重一拍,贺云啸猛地抬起头,便迎上了水宗那双翠绿的眼眸。 “一时而已,为兄信得过你。”那双平素总是显得有些妖冶的翠眸深处,流转着深切的信任与无比的郑重。 望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眸,贺云啸忽觉喉头发紧,眼眶微热,开口时,语声竟在打着颤:“水寒兄……” 只说了这三个字,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头一阵哽塞。 他知道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在察觉到事情不对的那一刻,他胆怯了。 多年来安逸的生活,让他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勇气,只想远远地离开,甚至不敢及时给主公报信。 自来到上京之后,他无一日不悔恨,也无一不惶惑。 他害怕,害怕那个胆怯的自己。 他没想到,到了最后,这个一向与他不大对盘的萧水寒,却成了唯一信任他的人。 肩膀上再度传来了重重的一拍,贺云啸转首看去,便见萧水寒将手中长剑连鞘向肩上一横,洒然而笑:“莫思旧事,往前看罢。云兄是怎样的人,我萧水寒从来知晓。” 纵然语声怪异,纵然仍旧是一副很不合时宜的调笑模样,可却又有种骨子里的从容逍遥,语中竟有大自在。 贺云啸面上的肌肉颤了颤,目中蓦地焕发出了异样的神采,重重顿首:“萧兄说得对,吾,当往前看。” 二人相视,各自一笑。 一时间,万丈豪情忽又重回心底,纵使眼前秘径幽深,可贺云啸却分明觉出了纵马驰骋、横刀长啸的那份激昂。 “走罢。”一旁传来阿烈平板的语声。 二宗俱皆寂了笑声、肃下容色,双双护在莫不离的左右,一行人快速地迈出了石门。 雪下得极大,如雨线般相连成幕,远山被大雪掩去,已然视之不清。 莫不离停下脚步,往四下看了看。 断垣之外、石舍之后,堆积着大块巨石,原本白色的石块,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袭之下,已然变成了淡淡的灰,上面布满了深青色的苔痕。 “此处,仍旧如初。”他感慨地叹了一声,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大雪中飞快地散去。 萧水寒与贺云啸警惕地环视四周,其余人等亦皆满脸戒备,唯有阿烈,目中涌出了浓浓的哀凉。 “的确还和当初一样。”他上前一步,微俯着身子,在一块巨石上拍了拍,复又将手掌抚向了其中的一片断痕,语声感慨:“当年狄师以一人之力,生生扛住了千军万马,此断石,犹有余威。” 莫不离缓缓地移动着视线,环顾着这空旷而又满是悲怆的旧地,神情十分诡异,既似是哭,又若欣然, “绝处逢生,前度如是。而今,亦如是。”良久后,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水、云二宗并阿烈等人,尽皆重重点头。 “只怕未必吧。”一道清冷的语声蓦地响起,如寒箭破空,带动起漫天飞雪。 “敌袭!”水、云二宗同时喝道,“呛啷”一声拔出长剑,迅速掩在了莫不离身前,如电眸光齐齐聚向了不远处的一排破损石室。 千重雪影之间,慢慢现出了一袭青衫。 众人俱皆凝神看去,旋即同时色变。 “桓子澄!”阿烈失声惊呼,平板的脸上,瞬间涌起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桓子澄怎么会来? 他是从哪里知晓秘径出口的? 那个瞬间,阿烈的眼底深处,竟涌动起了强烈的不安与惶遽。 这条秘径,桓氏根本就不知道。 举世之间,也唯有莫不离一人知晓这秘径所在,也唯有他一人知晓这秘径的开关之法。 桓子澄又是从哪里找到了秘径的出口? 风卷起大片雪花,盈盈飘落于眼前。 阿烈强按下心头惶然,举目看去。 便在他一恍神之间,那青衫之后,已然又现出了几道身影,而当其中一道魁梧身形闪现之时,水、云二宗的面色,同时变得惨白。 “公孙屠!你怎么会……”萧水寒的语声突然中止,瞳孔骤缩,气息暴涨,执剑之手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浮凸。 他竟然感觉不到哑奴的气息。 纵然眼前站着活生生的一个人,可是,这人却又仿佛是透明的。 飞雪连天、山风徐徐,天气并不算特别地冷,可萧水寒的后心,却渗出了层层冷汗。 哑奴与他似是熟识的,此刻并未言声,只向着他点了点头,便抱臂而立,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 萧水寒的喉头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心底一片森寒。 大国手。 那是大国手的气息。 即便二人未交一击,然哑奴身上的气息,却让他犹如于立于深渊之前,眼前是深不见底的一片未知。 萧水寒的瞳孔再度缩紧,执剑的手指一根根张开,再重又紧紧握住了剑柄,绿眸中寒光乍现。 阿熹也看见了哑奴。 在见到他的那一刹,他的额角不自觉地渗出汗来,可他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他已经感觉出来了,那个叫做公孙屠、生得一张憨厚面孔的男子,很可怕。 那不是宗师予人的山岳般令人仰止的感觉,而是一种无法预知、深不可测的可怕,就如同耳聋眼瞎之人站在暴风雨前的孤舟之上,眼前分明千重浪卷、万顷白光,可他听不见、看不到,只觉得这海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 在面对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对手之时,你甚至连自己的渺小都察觉不到,犹如稚子般茫然无知。 一滴汗水顺着额角滴落下来,阿熹的脚尖动了动。 哑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忽地抬了抬手。 阿熹顿时全身一颤,身体直直地僵住了。 再下一息,“扑嗵”一声,他竟是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仰面朝天、七窍流血。 已然气绝! “公孙屠,你下黑手!”萧水寒怒喝一声,那双翠绿的瞳孔中间,已然沁出了两点血红。 他死死地盯着哑奴,身体却牢牢护紧了莫不离,怒道:“有本事你冲着本座来!” 哑奴看也没看他,只回头向桓子澄微一躬身:“主公,处置好了。” 第1026章沃雪中 水、云二宗同时一惊,再转头时,直是目眦欲裂。 便在他们对话的间隙,他们带出来的三十余人,竟已尽被格毙,死状与阿熹全都一样,皆是七窍流血。 那是内脏被震碎的表现。 而更叫人悚然的是,哑奴是何时动的手,又是怎样动的手,他二人竟是一点都没察觉到。 贺云啸的面色开始泛青,萧水寒的眼珠则愈加血红。 此时此刻,他们这一方还活着的人,只剩下了莫不离、阿烈与两位宗师。 区区四人,面对着眼前近十位宗师并一位大国手,阿烈平板的眉眼间,划过一丝惨然。 沃雪之上,死尸遍地,殷红的鲜血慢慢地渗入雪中,复又被疾降的大雪悄然掩去,就连那些尸首,亦飞快地覆上了一层银霜。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片大石林立的空地,就又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萧水寒再度转首四顾,双目赤红,长剑蓦地凌空一劈,暴喝道:“公孙屠,尔乃小人!” 哑奴根本毫无反应,只回首看了看桓子澄,见对方并无表示,他便缓缓往前踏了一步。 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步,可是,当他立住身形之时,他已然来到了数丈开外,正立在水、云二宗身前。 人群之后的秦素,忍不住连连眨眼。 她方才真是把眼睛睁到极大,就想看清哑奴的动作。可饶是如此,那哑奴的身形委实太过迅捷,轻烟似地叫人根本捉不住。他是如何走到那两个宗师身前的,秦素完全没看清。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往前跨了半步。 “殿下。”衣袖蓦地被人一拉,随后,一个身影便挡在她前头。 秦素举眸看去,便瞧见旌宏正在向她摇头,神情中似含了责备之意。 “我就是没瞧清,想看仔细些。”秦素立时小声说道,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那又有甚么好看的?打架么,殿下若是想瞧,往后属下每天在殿下面前打一架便是。”旌宏叹了口气,护崽母鸡似地将秦素拉去身后,又回头看她,目中隐着浓浓的无奈:“依属下所见,殿下就不该来这里,太危险了。” “无碍的。”桓子澄在旁边插口言道,那冷冰冰的声音被漫天大雪扫向耳畔,越听越冷。 秦素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再看旁边旌宏,见她也是一脸心中发毛的表情,不由又有些好笑,遂细声语道:“程宗莫恼,我就在此处站着不动,再不往前去了。” 语罢,她便又踮脚引颈观瞧,面上颇含了几许艳羡,赞叹地道:“哑叔真真厉害得紧。” 此际,哑奴已然越出于桓子澄这一行人,与水、云二宗相向而立,秦素远远看去,便见他背影如山岳,然那气息却又有若微风片叶,说不出地闲适悠然。 反观那两位宗师,此时俱是神情凛然、面色冷峻,远不如哑奴轻松。 “公孙先生一出,这世上又有谁能敌得过他的一击?”旌宏在旁轻声地道,语气中亦有着毫不掩饰的钦佩。 秦素便点了点头:“分明就是跨了一步,却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便是箭矢也没这样快。” 旌宏闻言便笑了起来:“好教殿下知晓,先生这一步已经算是极小极小的一步了,殿下是没见过先生登泰山,拢共他也就迈了三五步,就从山下到了山顶。”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面上露出个不以为然的神情:“所以我说,他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还爬什么山?不如干脆飞到天上去得了。” 秦素直听得忍俊不禁,蓦觉头顶一暖,却是一只大手伸来,将她半褪下去的风帽给扶正了。 “风冷,殿下小心着凉。”清冷的语声似不带情绪,然字字句句,皆是关切。 秦素心下微暖,转首向桓子澄一笑:“多谢都督大人。” “是臣要多谢殿下才是。”桓子澄似是颇有谈兴,不再如以往寡言,看向秦素的视线中,又有了那种欣赏与欢喜的神情:“殿下委实冰雪聪明,竟能于白云观静修时参透这秘径机关。若非殿下亲自带路,臣等就是把这慈云岭给翻个个儿,怕亦是徒劳。” 语至最后,二人相视一笑。 那是仅属于他们才能领会的一笑。 亦是属于他们兄妹二人的默契。 重活一世、两度为人,其所知所见自是远超常人,想必桓子澄早便明白,秦素知悉此秘径,乃是得缘于前尘。 “狄师一去,你倒嚣张起来了。”纷飞大雪中,蓦地传来了一道阴寒的语声。 秦素转首看去,便瞧见了那个白发碧眼的宗师,正一脸恨意地望着哑奴。 看着这张脸,秦素恍惚间似又回到了玄都观后山的那条小径。 那一次,便是这个形貌奇特的宗师,突如其来地意图取她性命,却被项宗并英宗惊走。 原来,他竟是莫不离的门客。 秦素微微转眸,往旁边扫了扫。 莫不离被两位宗师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片灰色的衣角。 “你们还是退下罢。”冷润油滑的语声蓦地响起,勾起了秦素脑海深处的记忆。 广明宫的匆匆一面,她对这个莫姓琴师印象极深,此际闻声,眼前仿佛便现出了一个身影,眉眼俊丽、风度清淡,只可惜,样貌却是令人不快的油滑。 莫不离。 前世今生,一直在暗中算计她的人,就是他。 此刻,知悉大部分真相的情形之下,她与他,终是重逢。 秦素弯了弯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截住了莫不离,便是截断了今后的一大隐患。 那双一直在暗中注视着她的眼睛,自今日之后,将会永远地消失。 秦素再度弯起了眉眼,凝目看向前方。 莫不离发话之后,场中局势却并无分毫变化。 很显然,他的吩咐没起到什么效用。水、云二宗仍旧将他掩在身后,俱是面色狰狞地望着哑奴,半步未退。 “你们不是公孙先生的对手,退下吧。”莫不离再度语道,语声淡然,听不出半点情绪。 水、云二宗,仍凝立不动。 第1027章水龙吟 疾风忽至,大雪扑上面颊,冰冷而又清润。 便在雪片扑面之际,萧水寒快速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已然变作鲜红的眼珠,定定地凝在哑奴的身上,沉声道:“云兄,稳……” 他话未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贺云啸,蓦地身形暴起。 “嗡”,一声清越的剑鸣,骤然回荡在这寂静山谷之间,刹时间,纷飞的大雪似被疾风搅动,竟是原地飞转起来,形成了一股极大的旋涡,那旋涡越旋越密,仿佛要将所有一切尽皆吸入其中。 便在这飞速转动的漩涡中,一道青光,乍破飞雪,疾刺而出。 如流星、似长虹,绝然而锐利,携千重大雪,直迫面门。 秦素忍不住抬袖遮眼,只觉得一股凛然杀意,穿出飞雪、撕裂长空,直直击向了抱臂而立的哑奴。 随后,秦素便听见了一声清啸。 辽远且苍茫,似百川归海、惊云万里,又若长空皓月、雪满千山。 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然之气如罡风四起,瞬间便将那锐利的杀意尽皆搅碎。 秦素只觉心底剧震,不自禁地生出了深深的敬畏。 若这世上果有真龙,则此啸声,当为龙吟。 那沛然的气息有若实质,似是从苍天的最高处渺渺而来。此刻莫说秦素,便是旌宏并鲁宗等武技高手,亦忍不住心底战栗。 纵观场中诸人,唯有二人,面不改色。 桓子澄与莫不离。 便在众人各自心悸之时,他二人却仍旧神态如常,并无半点色变。 秦素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 眼闭,复又眼开。 便在这连一息都不到的时间里,场中情形,已是骤变。 哑奴依然像方才那样,立于原处,仿佛连动都没动一下,然水、云二宗,却已是口角沁血,半跪于地。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大片血沫,自贺云啸的口中涌了出来。 他的面色极为难看,青中泛着焦黄,双目更是如死灰一般,再不见半点生机。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按向咽喉处,指缝间飞快地渗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线。 “云兄……不厚道……”萧水寒以剑拄地,支撑着身子,语声如扯碎的破布,败絮四散。 此际,他赤红的眼珠已然回作碧绿,满头的白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转作漆黑。 他用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抹抹唇角,看着旁边的贺云啸,咧嘴道:“你怎么……先动手?该当由本座……先来的……” 贺云啸没说话。 或许,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喉头发出“格格”之声,支在地上的那只手颤抖着,仿佛再也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然而,他却一直不曾倒下。 他以一种无比艰难的姿势,转过身子,竭力地抬起头,涣散的眸光似看向了莫不离,又像是看向了虚空中的某个人:“主公……属下……尽力了……” 嘶哑如鬼哭般的语声,在这空地之间回荡着,虽然极轻,却又格外清晰。 莫不离缓缓地垂下了头,看向了贺云啸。 那一刻,他那双冰冷的眼珠如凝结了一般,停落在贺云啸的身上,良久后,眸中忽似有流星飞坠,眩目而又凄迷:“我知道,你很好。” 那是在他从未有过的温暖语声,带着宽容与谅解,就像是在安抚着最为亲密的友人。 说罢此语,莫不离便转过身体、单膝点地,执起了贺云啸的手,语声清和若翩翩士子:“云宗,是真英雄。” 温柔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根本就没多看哑奴一眼,只全神注视着贺云啸。 贺云啸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片落入口中,凉凉地滑过他的喉头,让他想起了烈酒割喉的滋味。 他舔了舔嘴唇,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当年纵马驰骋于疆场,以敌将之血,砺就掌下青锋。 “好痛……快……”叹息似地一声语罢,他的面上浮起了一个笑,双目圆睁,渐渐停止了呼吸。 雪落空谷,没有一丝风。 莫不离执着贺云啸的手,久久未动,掌心里那残余的温热,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 在他的身旁,萧水寒早已阖目而逝,尸体却仍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手中长剑,深深地没入了雪中。 直到死,他亦不曾向哑奴示弱半分。 “水宗,还是如从前一般桀骜啊。”莫不离像是笑了一下,只是却没成功。 那一刻,他的面容是扭曲的,那爆发的情绪似是要极力冲破千般桎梏,却又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 良久后,莫不离的身体才略微动了动,抖落下了半身白雪。 “阿烈,你退下罢。”他说道,放下了贺云啸的手,将他的双眼轻轻阖上。 阿烈没说话,沉默地往后退了半步。 莫不离慢慢地站起身来,掸去袍摆雪渍,抬头看向了桓子澄。 那张矛盾重重的脸,在这一刻,已然失却了所有的表情,如若石雕。 桓子澄目注于他,拂了拂衣袖,启唇问道:“郎君可愿一谈?” “郎君?”莫不离反问了一句,如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咧开了嘴角,面上却无丁点笑意:“都督大人难道不该称吾一声郡王么?” 桓子澄忖度了片刻,颔首道:“吾有疑问,想请郡王解惑。” 却是从善如流,真的改了口。 “可。”莫不离很痛快地应下了,石雕般的脸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 桓子澄微微颔首,淡声吩咐:“都退下吧,留哑叔一人即可。”停了停,又看向了秦素,神情转柔:“公主也留下罢。” 持节都督一声令下,再无人敢逆,鲁宗并旌宏等人俱皆退了下去,场中只剩下了五个人,分别是桓子澄、秦素、哑奴、莫不离与阿烈。 “周先生也留下罢。”桓子澄再度言道,向阿烈看了一眼。 阿烈没说话,只再度向后退了半步,立在了莫不离身后不远的位置。 看起来,就算桓子澄不说话,他也是绝不会离开的。 “甚好。”莫不离似是对这情形很满意,点了点头,又向四周环视一番,便将衣袖覆在手上,拭去了身旁一方大石上的雪,撩袍坐了下去。 第1028章何以恨 “所谓地动,皆是都督大人的手笔罢。”莫不离说道,两手闲闲地撑在身后,那一双似凉似热的眸光,往桓子澄的方向看了看。 桓子澄淡然地回视于他:“是。我叫人炸了几十桶火药,就为了请郡王出来一晤。” “手笔不小。”莫不离左右环视,神情似带讥嘲:“为了见我,都督大人也算煞费苦心了。” “吾,不喜干等。”桓子澄淡声回道。 “是么?”莫不离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的讽意淡了下去,视线滑过桓子澄,望向了那残损的屋檐,似有些出神:“都督大人想问什么?” “理由。”桓子澄简短地说道,旋即亦撩起青衫,就着那残破廊檐下的白石地面,席地而坐,却是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 莫不离闻言,面上便再度浮起了一个似是好笑的神情:“你所谓的理由,或许该去问一问尊君——桓道非。”语罢,他停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拍了一下额头:“罢了,我一时却是忘了,他这会儿正病着,怕是说不了整话。” 他说着便勾了勾唇,用一种了然的神情看着桓子澄,挑眉一笑:“现在想想,那赵国刺客,怕就是都督大人自己扮的罢。”他摇了摇头,面上的笑意转作了自嘲:“阿蒲这只小羊羔一入桓家,恰好便坐实了你赵国刺客行刺的说辞,真真好计。” 桓子澄没接话,一旁的秦素亦是沉默不语。 大雪纷扬不息,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秦素侧首望去,便见那条通往石室的羊肠小径,已然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此处,正是白云观秘径的入口,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便在丹井室后的那片空地。 在拿到了从桓道非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之后,秦素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里。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供靖王之女藏匿,白云观秘径,当是首选。 而在虑及此处时,便也不难理解那水宗为何要一直守在白马寺了。想来他守着的,便是这条秘径罢。即便不能于近处看守,远远地盯着,也是一种守候。 而随后,他们又从隐堂那里拿到了第一手的消息,从而推断出了一件事: 当年那个所谓的琉璃郡主,就是如今的莫不离,而这莫不离实则乃是男扮女装,是被靖王瞒下来的小郡王。 结合靖王此后结局来看,只怕他当年有此举,亦有其不得已的原因。 “那些前尘往事,家君亦曾有片语言及,然,语焉不详。”桓子澄不紧不慢的语声响起,续起的却是莫不离之前的话题,亦让秦素回地了神。 秦素转首看去,便见桓子澄面上一派宁和,看向莫不离的眼神亦不带半点敌意,就如同真的在与旧友闲聊,语声也是淡然的:“正因知之不详,故,我才要问一问郡王,何以深恨我桓氏?” 莫不离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山峰,语声中似也有了种恍惚之意:“我父王之事,想你是知道的罢。” 看起来,桓子澄与秦素皆认同了他是郡王而非郡主,他似乎并不显得意外,显然是对于今日的情形早有预料。 听得他所言,桓子澄便点了点头:“靖王之乱,举世皆知。” 莫不离嗤笑了一声,不屑地道:“你只知靖王之乱,却不知,我父王当年起事,也是被先帝这条老狗给逼的。这其中曲折,与外头的传言根本不一样。” “原闻其详。”桓子澄淡淡笑道,拂了拂衣袖。 莫不离侧首看向他,勾起了唇:“你倒与你那父亲不一样,你比他可沉得住气多了。” 他像是回忆起了曾经的过往,目中再度有了怅惘之色,空茫的视线投向远山,半晌不语。 秦素见状,暗自撇了撇嘴。 都死到临头了,这莫不离倒还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这怕是当年被当女儿养着养出的一身女气,真是一点不爽利。 她肚里腹诽着,正想骂上几句激他一激,不想莫不离却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年父王与先帝,乃是皇祖父最看中的两个儿子,皇祖父在位时,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因为在我父王与先帝之间,难以抉择。” 见他开了口,秦素立时收拾起了所有情绪,安静聆听。 莫不离仍旧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语声很是迟缓,仿若是在边忆边说:“皇祖父久不立太子,父王本是幼子,年纪还小,倒也没当回事,但先帝却是坐不住了。他本就居长,又是嫡出,按理说,那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该放在他身上,可皇祖父却是百般迟疑,就算不断有大臣提议当立储君,皇祖父亦并无决断。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先帝年纪渐长,却迟迟不见那太子之位落在身上,他极为不安,渐渐地,他便生出了别的念头。” 说到这里,他蓦地转眸看了秦素一眼,勾唇问道:“公主殿下能不能猜上一猜,先帝到底动了什么心思?” 不妨他就这样问了过来,秦素倒怔住了,沉吟良久后,方缓声道:“若本宫是先帝,本宫……会起杀心。” “哦?”莫不离玩味地看着她:“为何?” “这还不容易猜么?”秦素语声闲雅,似有若无的视线拢在莫不离那张油滑而又俊丽的脸上:“先帝……亦即本宫的皇祖父,既是嫡、又居长,若是皇曾祖父突然驾崩,则皇祖父践祚乃是顺理成章。就算翻遍祖制规矩,也绝不会有人会对此持异议。” “你倒挺聪明的。”莫不离像是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对秦素口称“本宫”他也没去挑刺,又继续慢慢地道:“先帝……的确是动了杀心。他本就是阴险狠辣、冷酷无情之人,一旦起意,便立时开始行动。明面儿上看来,他摆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无论待上还是对下,皆是亲切温和,就连皇祖父也时常夸他仁厚。而在暗地里,他却在朝堂内外、皇城左右,招揽了大批为愿效死之人,静候良机。” 第1029章风徐来 微风徐来,雪花轻舞,他冷润的语声被风拂动,有了种奇异的梦一般的感觉,就仿佛他根本不是在说着前朝往事,而是在独自梦呓。 秦素不由转首四顾,入目处,是雪色与苔痕交映的巨石,远山被大雪掩着,若一副白描的山水,浅黛掺了微白,辽远而空寂。 “皇天不负有心人。先帝苦心等候的时机,终是被他等到了。”莫不离继续语道,那声音似也有了几分苍茫,被雪片携入耳鼓,凉瑟瑟地叫人心寒:“那一年秋天,皇祖父照例外出行猎,不想却意外受伤,不得不于行宫休养,而父王那一次却是因有小恙,未曾参加行猎。这委实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甚至也可能是先帝唯一的机会。于是,先帝便暗自招来人马,将行宫内外的人全都换成了他的,然后,他便给皇祖父下了毒。” 莫不离的面上涌出了几许痛恨,语声亦越发冰冷:“皇祖父乃圣明之君,明察秋毫,很快便察觉了先帝的意图,可惜却是为时已晚。那行宫已然被先帝的人围得秘不透风,皇祖父连召人觐见都做不到,不过三五日之后,已是毒入脏腑,再无活命之机。只是,先帝不曾想到的是,皇祖父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因此提前暗自拟定了一份诏书,传位于我父王。在行宫之中,皇祖父在临终之前到底还是想法子将这遗诏托负予了一名心腹侍卫,方才龙御宾天。” “原来如此。”桓子澄便接口说道,冰冷的视线向莫不离身上一扫,神情极是平静:“想来,郡王之所以给陛下用毒,亦是前事后应。” 莫不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那双流星般的眸子里,便有了一星光芒:“你早就猜到了?你猜到我这是让郭士礼父债子偿了?” “是。”桓子澄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好教郡王殿下知晓,那份遗诏,其实就在我手。” 莫不离呆了一息,猛地坐直了身体。 “你说什么?”他似是有些难以置信,看向桓子澄的视线瞬也不瞬,面色亦在这一刻亦变得苍白起来:“你拿到了……遗诏?这怎么可能呢?那遗诏不是丢了么?你是从何处拿到的?谁交予你的?” 他连续抛出了数个问题,仿佛甚为迫切。 然而,待急急问完之后,他便又是一怔,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面上倏地划过了一线了然。 “我明白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才将坐直了的身体又放松了下去,复又摇了一下头,似是有些不满:“都督大人将这谎话诓我,不大好罢。” “郡王说笑了。”桓子澄的面色几乎没有变化,语声亦和往常一样清冷:“那份遗诏,确在我手。但是,却不是我拿到的。” 他说着便看向了一旁的秦素,面色顷刻间便转作柔和:“拿到那遗诏真本的人,乃是晋陵公主。” 莫不离身上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极为森然。 虽然他未出片语,然他那两粒冰冷的眼珠,却在瞬间便凝在了秦素的身上,冰棱般的视线,仿佛能冻住人的心。 “这是……真的?”他似是犹自不能确信,再度问道。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颔首道:“本宫确实拿到了遗诏,这也没甚么好欺瞒的。还请……皇叔细想,若无遗诏,我们又怎么会想到来找白云观的秘径?” 莫不离乃靖王之子,与中元帝乃是堂兄弟,依照辈分,秦素的确该唤他一声皇叔。 莫不离怔怔地看着秦素,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秦素坦然地与他对视,那双如蕴春烟般的眸子里,并无丝毫躲闪。 良久后,莫不离面上的血色,再度慢慢地褪了下去。 那一刻,他面色惨白,双目幽幽,整个人都像是没了着落,游魂似地呆坐在大石上。 雪片飞舞着、盘旋着,落上他的衣襟,堆满他的发髻,他就这样坐着,仿佛要任由那大雪将他掩埋。 好一会儿后,他才终是扯起唇角,“呵呵”地笑了起来。 空洞而艰涩的笑声,在这片空地上久久回荡。 “阿烈,你……听到了么?”他开口说道,语声苍凉,面容空寂:“你听到了么?我们……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这二十九年来……我们一直在找……谁想居然……居然……被她给找到了……” 他指着秦素笑了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却仍旧不停:“你都听到了么……那遗诏,居然真的……真的还在……呵呵呵……还在……” 阿烈垂下了头,神情哀凉,却是一声不出。 “此乃天意。”桓子澄泠然语道,截断了莫不离的笑声,面无表情:“郡王殿下久历风雨,想必不会不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罢。” 莫不离惨白的脸上,似是有了一抹涩然,笑声亦戛然而止。 秦素凝目看去,却见他举起袖子在眼角拭了拭,待衣袖放下时,他面上的所有情绪,亦被一并抹去。 “诚如都督大人所言,本王着相了。”莫不离像是有些感慨,将手撑着膝盖,望向远处的山峰,叹声道:“这二十九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这份遗诏,却始终查不到半点线索。如今乍闻遗诏面世,终不免心浮气躁。” “人之常情。”桓子澄淡淡一笑:“还请郡王殿下继续解惑。” 莫不离闻言,便点了点头:“依你便是。”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将手再度撑在了身手,也不嫌那大石上雪水冰冷,面上重又露出了方才那种出神的表情,漫声说道:“之前我就说过,皇祖父将遗诏交予了一名心腹。且说那心腹,乃是一名武技高绝的侍卫,他突破了先帝布下的天罗地网,悄悄回到大都,而他第一个找的人,便是彼时位列三公的司空大人——桓复诚。” 秦素心头立时一凛。 这倒真是头一回听说,她嫡嫡亲的祖父,当年居然看过那份密诏。 第1030章口舌尔 此时,只闻莫不离又道:“其实,那心腹原本是要去寻我父王的。只是,先帝极为阴险,他不仅把行宫里里外外封了起来,便是皇城里也到处皆安插了人手。那心腹不敢冒险入皇城,不得已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去找老桓公。桓氏乃大陈第一冠族,若是由老桓公亲自出面,将那份遗诏公之于世,则天下士族必定想应,而我父王登基,亦会少了许多阻碍,就算先帝有再多不满,也只能顺应天下大势。只是,那心腹却没想到,那桓复诚明面儿上看来是两不相帮,实则却早就被先帝收买了去。这老匹夫先是假意安抚住了那心腹,转过脸去就叫人去通知先帝,真真卑鄙无耻之极。”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未因他出言辱及先人而动怒。 至于秦素,自然就更不会有什么反应了。 她对桓氏的一切好感,都在察知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尽皆消去。 现在的她,只认桓子澄一人,至于其余桓氏族众,她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莫不离骂完之后,似是才终于想起,桓复诚最为看中的嫡长孙——桓子澄,便在眼前,于是便又很没必要地补了一句:“都督大人见谅,我失仪了。” 礼数居然颇是周全。 桓子澄淡然地拂了拂袍袖:“不过口舌事尔,郡王安心,我并未挂心。” 莫不离的神情变了又变,面上便浮起了几许嘲讽:“你们桓家的男人,果真一个个的都是冷心冷肺。” 不知为什么,说这话时,他的语声中竟似有了种痛彻心肺之恨,倒是听得秦素有点发怔。 好在,莫不离这情绪之间来去极快,不一时,他已然又是那副悠然出神的模样,继续语道:“桓复诚派人给先帝送信之时,却是没想到,那桓府之中,原本亦有我父王安排下的暗线。那暗线冒着生命危险给皇祖父的心腹送了信,却是令得那心腹及时逃脱,那份遗诏也被他带走了。” 这寥寥数语虽极平淡,但却能够想见彼时之波诡云谲,真真是千钧一发。 言至此处,莫不离便暂停话声,看向了桓子澄并秦素,忽便勾起了唇角,一脸地意味深长:“现在你们总该知道,桓氏‘十可杀’一案,是从何而来的罢?” 秦素怔得片刻,旋即了然。 难怪先帝会突然对桓家下手,其根源就在此处。 那份遗诏原本已是桓家囊中之物,可最终却被人携着它脱逃了,就算桓氏是无心之过,可先帝却肯定不会这样想,而是会猜测,这是不是桓氏自己把遗诏昧下,用以作为要挟天子的工具? “原来如此。”桓子澄淡声说道,面上仍旧无甚表情,“想来彼时的桓氏实在太强,便是先帝亦难以一手灭去,便只能以此法为陛下开路了。” 莫不离冷冷地看着他,目色如冰:“你桓氏也是咎由自取,若是当初便择明主而投之,又如何会等来那流配之罪?” “靖王虽好,却终不及先帝有帝王之才。”桓子澄神情平静,纯然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靖王为人优柔寡断、行事瞻前顾后,若为天子,只怕我大陈如今已在赵国铁蹄之下。” “满口胡言。”莫不离冷嗤一声,却也不曾动怒,唯神情中满是不屑:“这也就是你一家之言罢了,我父王乃是仁厚之君,若为天子,定教天下百姓归心。” 听着他的话,秦素却是微微起了眉,心中划过了一个念头,不由启唇相问:“皇曾祖父的那个心腹,后来……是不是逃去了颍川?” “遗诏都拿到手了,公主还要来问我这个?”莫不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带讽意地看向了秦素。 秦素也不以为意,淡声道:“若一切皆明,本宫又何必站在此处喝风?” 莫不离想了想,竟点了点头:“也是。若是你们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只怕我这会儿已经死了。” 说这话时,他的面色很是平淡,一面说话,一面便微垂视线,扫过不远处的雪野。 水、云二宗的尸身就在那里,已然覆了半身白霜。 在他们的尸身之下,血泊如一面赤红的镜,映出漫天飞雪,那雪花点点落入其间,一丝丝涤去那刺目的鲜红,将那颜色也给洗得淡了。 “再之后,又是如何?”秦素继续问道,似是并没感受到莫不离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短暂的伤感气息。 莫不离被她一言惊醒,抬起头往四下看了看,自嘲地一笑:“罢了,你们的目的就是来听原委的,我险些便忘了。” 停了片刻,他便将两手扶在了膝上,启唇言道:“诚如公主所言,皇祖父的心腹见势不妙,便连夜带着遗诏逃出了大都,也的确是逃往了颍川方向。先帝一面派出大批人手追杀,一面便在以桓复诚为首的三公推举之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永平。而我父王对此间内情,却是半点不知的,只以为先帝是顺理成章继的位,因此真心臣服,仍旧当先帝是个好兄长。” 他说着便勾起了唇,面上的讽意越发地浓:“先帝也真是个好兄长,在他登基之后,便立时封我父王为靖王,还赐下了封地,真真是兄友弟恭,好一番温温作派。只是,就在那之后不久,我那几个未曾谋面的兄长,却全都病的病、死的死,到最后,满靖王府中,竟再找不出一个小郎。” “先帝何以只杀王府中的小郡王,却不肯杀靖王?”秦素此时便问道,眉心微蹙:“先帝雄才伟略,若想要杀掉靖王,想来也不难罢?” 莫不离不屑地“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公主殿下未免太缺见识了。堂堂靖王,又岂是先帝一句话就能杀得了的?我父王那些年来也不是毫无准备,若不然,又如何能护得我平安长大?” “原来如此。”秦素了点了点头,神色安静:“的确是本宫短视了。看起来,靖王当年亦大有争储之意,既如此,则他后来谋反被杀,也并不算无辜。” 第1031章不胜衣 此言极尽无情,然莫不离却也并不曾动怒,只神情有些茫然,怅怅地望向这一片大雪,良久后,方叹了口气:“帝王家中无兄弟、无父子。父王当年若真的老实本分,只怕……就不会有我了。” 秦素没说话,心下却是深以为然的。 无论靖王有无争储之意,只要他与先帝是兄弟,那么等待着他的,就永远只两种结局,或者生,赢得无上至尊,或者一死,成为龙椅下的一抔黄土。 “自王府中小郎相继出事之后,父王才开始察觉到情形不对,便渐渐对先帝也起了防备之心。”莫不离的语声又响了起来,拉回了秦素的心续。 秦素侧耳聆听,只听他又继续说道:“永平三年,我出生了。为了让我好生活下去,父王用了些手段,让先帝并所有人皆以为,靖王府新添了一位小郡主。先帝对此自是乐见,于是赐了我封号‘琉璃郡主’,并亲自为我取了名字,叫做郭士谨。” 他扯动着唇角,面上是一丝极凉的笑:“这一个谨字,大约是取给我父王看的罢。而那封号,亦是以易碎的琉璃为名。想来,先帝是在借此警告我父王,荣华易碎,唯谨言慎行,方可长命。” 桓子澄凝视着莫不离,脑海中似又浮起桓道非的话语。 琉璃郡主,美貌无双。 他委实瞧不出,这个容貌油滑的莫不离,怎么就能与“美貌无双”四字搭上关系? 此时,便见莫不离又道:“说来也是天幸,我生下来就很瘦弱,幼时常常生病,并不常见人,这倒也坐实了女子天生体弱的说辞。先帝几番试探之后,终日是真的放下了心,只以为我是女子。而我自己却是从记事起就知道,我本是男儿身,父王时常召我近前,亲自教导于我。只是,在外人面前,我却仍旧需要扮作女装,以瞒过先帝。” 他的神情有些惘然,目色渐呈苍茫。 雪飞如飘絮,他就这样担着两肩白雪,定定地坐在原处不动,面容怅怅,似是想起了久远之前那些事,与那些人。 秦素遥遥地看着莫不离。 单衫映雪、弱不胜衣。 此刻的他,实是宛若画中士子,独坐于大雪之中,遗世而又独立。 秦素不免有些咋舌。 就在方才她还觉得,就凭莫不离这张脸,扮作女子又有谁会信?可现在她却又有点相信,这莫不离年轻的时候,怕真是极为动人的一位“郡主”。只瞧他此刻之风姿,她已然看得有些痴了。 “郡王与家君,是如何结识的?”桓子澄冰冷的语声随风而来:“桓府中诸处秘室,郡王尽皆授于阿蒲。想必当年郡王与家君,或者说是与我桓氏,关系匪浅。” 语声一落,画幅立散。 霎那间,那画中高士便转作了阴鸷男子,只一个眼神,便叫人心生寒意。 “我与尊君之事,不提也罢。”莫不离想也未想,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 看起来,他是根本不想说起这段往事了。 桓子澄倒也没太坚持,淡然地道:“郡王若不想说,便不说罢。” 两个人皆是轻提轻放,这事儿就此揭过。 见桓子澄居然不曾追问,莫不离的面上,便又有了一个虚浮的笑:“都督大人果是人中龙凤,气魄不凡。” “郡王还请继续往下说便是。”桓子澄没接他的话茬,态度仍旧是淡淡的。 莫不离闻言,面上便又生出了些许怅惘,安静了一会儿后,方再度续道:“永平十五年,也就是我十二岁那年,有一天晚上,我家中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当年逃去颍川的皇祖父的心腹。彼时的他已然失却了武技,状若老农,还得了重病,已是命不久矣。他自知时日无多,这才拼着九死一生潜进王府,见了我父王最后一面。便是在那一次,他将皇祖父留有遗诏、并桓复诚当年背叛之事尽皆告诉了父王。最后,那心腹留下了一句遗言,说是那遗诏被他藏在了颍川一户士族手里,那户人家,姓秦。” 秦素悚然抬头,看向了莫不离。 颍川秦氏? 那不就是青州秦氏的前身? 秦氏手中,居然藏下了那份遗诏? 可是她却从没听说过此事,就算她现在拿到了遗诏真本,她也从没有查到这一层。 “如何?是不是不敢相信?”莫不离讥讽地看着秦素,目色却是森寒:“没错,那遗言的确正是如此交代的。颍川秦氏,藏下了皇祖父留予我父王的传位遗诏。” 秦素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简直难以置信。 这消息来得委实太过突然,她从不知晓,颍川秦氏还有这样一段秘辛。不,应该说,颍川秦氏在此事之中,竟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这委实叫人震惊。 “既如此,则颍川大水,或便是因此而来的罢。”桓子澄突兀地说道,语中似有些许感慨,“那场大水,想来是为灭遗诏而生的。” “吾亦如此认为。”莫不离接口道,目中的讥讽之意越发地浓:“墨氏那帮地鼠,死也活该。” 桓子澄未置可否,而秦素的脑海中已是一片混乱。 颍川那场大水,居然亦是有目的而为之的? 即便她早就知道,那场大水是墨氏子弟为断龙脉而人为造成的,可她却根本就没想过,那场所谓的“天灾”,竟也有着如此目的? “皇叔……也猜到了那场大水么?”她不由喃喃地问出了声。 莫不离冷笑了一声:“根本不用猜,那场大水,就是为了灭掉颍川的那些士族而发的。”他越说神情便越是阴鸷,语声更是如冰,一字一字钻入秦素的耳畔:“施下此毒计之人,乃是先帝。” 秦素有些木然地听着,脑海的混乱已然达到了顶点。 的确,如果那遗诏果然便留在了颍川,则先帝杀人灭口,亦属正常。 只是,他这杀的人,也委实太多了。 那场大水,颍川士庶几乎死绝。 那得是多少条人命? 只要一想起这些,秦素就觉得头皮发麻。 第1032章飞残檐 “郡王看来知道得很多,不妨细细说来。”桓子淡然的语声响了起来,瞬间便让秦素拉回了思绪。 冰冷的雪片飞入残檐,落在面颊之上,凉浸浸地。 便在这冰凉之中,她混乱无比的思绪,渐渐平定。 那到底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此刻的她应该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不曾降生在三十余年前的颍川。 她凝下了心神,回眸望去,便见莫不离冰冷的目光正扫了过来,见秦素看他,他便勾唇讽道:“你们不是说先帝有帝王之才么?” “确是帝王之才。”桓子澄淡然地道,面无表情:“龙座之下,从来尸骨如山。设若易地而处,想来靖王绝不会有此断然之举,则我大陈必将陷入帝位之争。而内乱一起,大陈怕就要亡了。” 竟是一句不落,字字皆是对先帝的褒奖与对靖王的低看。 莫不离的眼睛里,像是结起了一层坚冰。 他没再去看桓子澄,而是仰首望着漫天的大雪,面容在一瞬间扭曲狰狞。 不过,很快地,他便又收起了神色,不冷不热地看了看秦素与桓子澄:“此言,也算有理。”停了停,又勾起了一侧嘴角:“尔桓氏久在辽西,想必对此亦知之甚深。” 这话便是在讥讽桓家之前被先帝打压之事了。 彼时先帝动怒,桓氏满门便不得不去辽西受了十多年的苦,先帝当年手段之厉,由此可见一斑。 听了他的话,桓子澄却是一派淡然,面上神情更是疏冷,就仿佛那根本就是别人家的事情。 莫不离大觉无趣,扯了扯唇角:“都督大人不生气?” “先帝既灭不掉桓氏,又怕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登基受阻,遂将我满门逐出大都,此举,堪称老成。”桓子澄说道,居然是点评的态度。 莫不离这回是真的吃惊了,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尔桓氏子孙,果然都是疯子。” 见他二人言来语去,始终不及正事,秦素终是有些心切,便于此时插口问道:“皇叔方才说到,那心腹潜入王府报信后便死了,那接下来又是如何了?” “你倒是个急性子,与他……倒是有几分相像。”莫不离看着秦素,眸光悠远,像是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人,半晌后,方重又继续起方才的讲述: “那心腹匆匆说完遗言便死了,父王当晚便急招人手商议此事。只是,王府中有着众多先帝耳目,父王这厢才有异动,那厢先帝就立时知悉,其后双方又是一番暗中较量,自不必细言。其后约莫十余日,先帝却也是好手段,竟是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探听到了那遗诏现世的消息,且亦打听到,那遗诏就藏在颍川某士族的手中。他大为惶惶,便寻了一个错处,强令我父王闭门思过,却是变相地将王府给看管了起来。我记得很清楚,那段日子,我就算想要出个门儿,也要上报先帝才行。” 他似是想起了彼时那段紧张而又压抑的日子,面上神情黯淡了起来,好一会儿后,方又续道:“当着众臣之面,先帝待父王却是极好的,赏赐流水般地送到府中,口口声声说什么‘孤之皇弟虽有小错,却不忍重罚’。只是,那些赏赐父王却是一样也不敢动,就怕着了先帝的道。而在暗底里,先帝却是花重金找来了墨氏家族,叫他们去卧龙岭挖龙脉,实则却是要截断黑河大水,引发洪灾,生生将颍川一众士族,尽灭于那场大洪水之中。”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桓子澄再度点评似地语道,语带慨然,却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这冰冷无情的语声,让秦素略略失神。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为了座下龙椅,多杀几个人又算什么? 可怜颍川那些无辜的士庶民众,就这样白白身死,且还死得如此糊涂,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死,皆是为了那一纸遗诏。 秦素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南方的空气,比之北方多了些温润,沁入鼻端时,似还有暗暗梅香,缭绕其间。 然而,秦素的心却是冷的,冰的,不带半点热度。 如此说来,前世秦家被人灭了门,亦有前因,也不能说是纯然地被旁人殃及。 秦家本身,也是有大问题的。 “那场大水,将颍川变成了一片赤地。”莫不离的语声继续响起,诉说着那段尘封的往事:“颍川士庶几乎死了个干净,先帝却还不放心,又秘派人手到处搜寻遗诏。万幸的是,他始终没见到那遗诏的影子,且颍川又发了疫症,先帝派去的人手也折损了不少,最后只得无功而返。” 言至此,他的唇角又勾了起来,面上是一抹讽笑:“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就不叫先帝拿到那份遗诏,直到他死,他也是死不瞑目。” “彼时,靖王在做什么?”秦素插言问道,眸中隐着一丝不解:“为何不先下手夺下遗诏?” 听得此言,莫不离面上的讽意便散了去,面色怅然,叹了一口气:“先下手?谈何容易?先帝的手段可比郭士礼那厮厉害多了。父王纵然派出了人手,却远不及先帝的速度快。父王后来亦曾向我言道,我们的人手一离大都,就遭遇到了多方截杀,待好不容易冲出重围、来到颍川之时,水患已成、瘟疫横行,那颍川左近更布满了金御卫蛇卫,举凡可疑者,杀无赦。” 秦素沉默地听着,心下又是一阵感慨。 先帝果然是雷霆手段,比之中元帝确实要强上许多,也难怪永平年间的大陈如此强盛。 思及此,她忽地心头一动,转眸看向了莫不离,迟疑地道:“难道说,颍川后来被赵国攻下,也是为了……” “遗诏。”莫不离毫不迟疑地接口道,语中重又有了讥意:“帝王手笔,自是血腥得很。先以水淹绝颍川活路,后在永平十八年时,更以一场所谓的战败,将颍川拱手让予赵国,其目的,就是要让那份遗诏,永远地沉落于异国他乡,叫我父王再难有机会去颍川寻找。” 第1033章曾为画 言至此处,莫不离面上的神情,渐渐便从嘲讽转作了凄然:“发水那年,父王派出去的人手,回来时只剩下了一小半儿,遗诏亦是不曾寻到。而经此一事后,先帝对靖王府越发看得紧,到最后几乎就是将靖王府圈禁了起来。在此期间,父王也曾百般寻找秦氏遗族,只可惜时不我予,那秦家的人彼时死得也没剩几个了,又为了活命而四处流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往何处,我们又如何能知?父王先后派出去十余批人手,皆是空手而回。这一找,便又是四年时光匆匆而逝,便到了永平十九年。”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便一点一点地小了下去,垂下了头,周身都被一种凄迷的情绪所笼罩。 永平十九年,正是靖王之乱那一年。 那一年,莫不离十六岁。 望着他单弱的身形,秦素的眼中,划过了一丝极淡的不以为然。 前世她所遭受的一切,皆是因莫不离而来,纵然靖王与先帝之间的往事的确叫人唏嘘,但这也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说到底,一切皆是权欲使然。 再者说,莫不离与秦素,或者说是莫不离与桓氏,乃是天然的敌对关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间再无半点转圜可能。 此种情形下,秦素自然是希望着,死的那个是对方,而不是她。 “都督大人想要知道我深恨桓氏的理由,是不是?”莫不离的语声突然响起,携着大雪的冰寒,落入耳畔。 桓子澄没说话,只淡然地点了点头。 莫不离正微低着头,视线由下而上,在桓子澄与秦素的身上来回地扫。 雪光落上他的两颊,映得那眉眼愈发幽暗,尤其是一双眼睛,黑得如无底深渊。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像是要从他们的身上找出某个熟悉的身影,良久后,方咧开了唇角:“我想,你们一定都不曾听说过,便在父王起事前的一日,我与桓道非,曾有过一晤。” 山风渐涌,搅动起漫天大雪,扑向丹井室简陋的廊檐。秦素垂眸望去,便见她那一袭绛裙的边缘,已然落上了大片的雪花,而桓子澄的袍摆处,亦沾着几片雪渍。 “家君……告发了你们?”桓子澄的语声蓦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被大雪渍得冰凉,冰棱似地,仿佛能刺透人的耳朵。 秦素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然而,还没待她再有旁的想法,身上忽然便是一暖。 她连忙抬头,便见哑奴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她的身旁,正将一件厚厚的折枝梅簇金线蜀锦氅衣,披在她的斗篷外头。 “雪大了,殿下万勿着了凉。”他低声语道,顺手又将个手炉塞了过来,向秦素咧了咧嘴:“旌宏临走前给我的,殿下拿着罢。” 手指间的暖意,连同那氅衣带来的温暖,让秦素冷透了的心也跟着暖和了几分。 “多谢哑叔。”她向着哑奴笑了笑。 哑奴没说话,只向她微一颔首,便又转头望向了莫不离并阿烈,面色瞬间转冷。 桓子澄却并没注意到秦素与哑奴的对话。 他正看着莫不离,神情疏淡,眸光犹凉:“郡王深恨桓氏,便是因为家君之故么?” 莫不离怔怔地看着他,神情苍茫,半晌后方启唇问道:“这是他……告诉你的?”很艰涩的语声,像是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我猜的。”桓子澄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摆,将袍摆处的残雪扫净,神情淡漠:“郡王设下一个长达十五年的换女之计,就为了让阿蒲顶着桓十三娘的名义回桓府,其目的,便是为了叫阿蒲在关键时刻亮出你给她的火凤印,她所谓的‘亲父’——亦即家君——通敌谋逆,灭我桓氏满门。郡王此计,以亲族背叛为破点,含有极大的恨意,报复的意味极浓。我便猜想,当年我桓氏族人,很可能亦曾如此对待过郡王。如今听闻郡王所言,想来当年背叛你的那个人,应该便是家君了。而你设下此计的目的,便是报当年被家君背叛之仇。” 莫不离像是听得呆住了,面上神情怔忡,冻得发紫的嘴唇竟在微微地颤抖。 一旁的阿烈见状,平板的面容上,再度现出了哀色。 他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弯腰从一个近侍模样的尸体手中取出了一件厚氅衣,替莫不离披了起来。 莫不离木然地坐着,任由阿烈将氅衣的系带系紧,眼神空洞。 “那火凤印,是家君替郡王画的稿子罢?”桓子澄再度语道。 分明是迹近于无情的语声,可莫不离的脸上,却慢慢地现出了哀切与凄凉。 他转动着黑而冷的眼珠,向桓子澄看去,面上倏地划过了一个惨然的笑:“聪明如都督大人,果然不愧是……他的孩子。”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所有人皆一清二楚。 秦素目注于他,总觉得,每每说起桓道非时,莫不离的神情与体态中,总会多出一些东西。 若秦素真的只是十五岁的少女,只怕还看不出这种异样。然而,她毕竟已经活过了一世,所以,她一眼就看出,莫不离对桓道非的感情,极为复杂。 她不由暗自摇头。 情深不寿,这四字用在莫不离身上,还真是恰当得很。 “的确,当年就是桓道非,告发了我父王。”莫不离的声音再度响起,拉回了秦素的思绪。 秦素向他看去,便见他面上的惨然已然褪去,重又恢复成了最初那油滑而又冷淡的模样:“既然都督大人都猜出来了,我也就不赘述这其中的过程了。”他语声若汉,神色极为苍凉:“说到底,这其实皆是我之过,我不该一时情急之下露出口风,叫桓道非察觉了父王的异动,进而向先帝告发了父王,父王这才失了先手,被先帝的人马一路追杀到了白云观。”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首四顾。 茫茫雪地之中,那些伫立的断石如一块块墓碑,葬送了他曾经熟悉的一切。 亲人、朋友、爱人…… 他曾经挚爱着的一切,皆在这大块断石之下,碾成了碎片。 第1034章念青居 莫不离闭了闭眼,再度深深一叹:“我……愧对父王,更愧对那些誓死追随父王的家臣门客。若非因我之故,父王当年举事,不会败得那样凄惨。” “广明宫‘念青居’的花坛里,有一方断石,是从此处取的罢?”桓子澄问道。 比之莫不离时而伤感、时而讥讽的情绪变化,桓子澄就如同冰做的一般,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情绪,可谓冷酷无情。 他所说的“念青居”,便是莫不离住的那间破败小院,那院子的花坛里,有一方白色的大石。而那院子名叫“念青”,想来亦是隐晦地表达着对靖王的一种怀念罢。 见他竟问起此事,莫不离先是一怔,随后便又怅怅地起来,摇头道:“并非如此。那石头实则是我从别处找的。自永平十九年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回白云观。”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往周遭看去,眼前似又浮现出当年偷出秘径之时,那满目疮夷的情景。 彼时,他在秘径中一藏就是半年,好容易待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这才悄悄从山下破庙逃离,一路上收束旧部、寻找助力,其艰辛困厄,委实难言。 物换星移、人事皆非,此刻重回白云观,却是在仇敌之子携万钧之势而来之时。 莫不离忍不住扯动嘴角,面露自嘲。 他与他的父王,皆将命终于此,这是否亦是天意? “听郡王一席话,诸事已明。”桓子澄的语声还是那样清冷,就仿佛这积了满地的雪,再也无法融化:“先是祖父与先帝暗中联手、背叛靖王;后又有家君告密,再度令靖王陷于险境。纵然祖父与家君所为乃是桓氏族人所必须做的,然,我桓氏与郡王,果然有不共戴天之仇。郡王下手害我桓氏,理所当然。” 三言两语间,竟是完全认同了莫不离对桓氏的一再算计。 静了片刻,桓子澄便继续淡声道:“有郡王一言,则我多年来的疑惑已然尽解。稍后吾将取郡王性命,想郡王亦可安然就戮。” 莫不离看着他,唇边慢慢浮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当年求生于斯,如今得死于斯。天意也。成王败寇、胜败天定,人力之不及也。吾,死得其所。” 空地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皆不出声,似在等着那大雪停息。 然而,那雪却一直当空飞舞,有朔风时而掠过,卷起片片雪花,轻覆在那大石之上。 “皇叔后来远赴赵国,甚至还在隐堂呆了一段时间,就是为了寻找遗诏么?”清弱的语声突兀响起,却是秦素问了个问题。 这些消息还是桓子澄打听来、再由秦素自己整理而出的,但却并不全。 隐堂的知情者,已然差不多都死在了各种各样的任务之中,毕竟那隐堂做的就是这些事,人员伤亡实属平常。而如今活着的那些老人里,就算有人听说过此事,却也知之不详,是故秦素才要问上一问。 陡闻“隐堂”二字,莫不离的眼底深处,似滑动着某种情绪。 不过,他此刻正侧对着丹井室的方向,从秦素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见他的喉头飞快地滚动了一下,而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却是毫无变化的。 “我确实是在隐堂呆了两年,”他淡淡地说道,自大石上站了起来,负手而立,“永平二十年,我带着几名人手逃出大陈,前往赵国颍川寻找遗诏的消息。那个时候,颍川那地方……委实是荒凉得紧,时常走上几十里路也遇不见一个人,我在那里消磨了一年时间,秦家的消息却是丁点没找到。我只得离开颍川,前往赵国都城安丰。父王当年在安丰曾藏下了一批人手,等我找到他们时,已是永平二十二年了。”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情又变得有些飘忽,仿若重回到了当年的赵国:“便是在那一年,我在安丰城中无意中查到了隐堂的下落。彼时的我,极于渴望得到助力,遂冒险与隐堂接触。”他语声微顿,面色在这一刻转作了沉冷:“我没想到的是,那隐堂中人狡诈阴险,皆不堪与谋。所幸我始终不曾言明真实身份,又手握实力,隐堂才不能拿我如何。前后在隐堂呆了两年,我便又脱出隐堂,重回安丰。” “五十里埔那一局,原来由此而来。”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暂时截断了莫不离的讲述。 他怔了怔,却见桓子澄正冷眼看着他,面色如冰。 他淡笑了一声,颔首道:“都督大人一猜即中。五十里埔那一局,的确是我专为桓十三娘准备的。”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面色亦较此前淡然:“我这个人,向来心胸不宽。我之所以去国离乡,正是拜桓氏所赐。所以我总想着,当年我行过的那些路、遇见的那些事,桓家人的,理应也照样来一回。” 桓子澄未说话,然身上的气息却在这一瞬变得极为肃杀。 秦素遥遥地看着莫不离,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觉出了此人之偏狭阴鸷。 当年在隐堂时,想来莫不离是很吃了些苦头的,而他前世今生都要把秦素送往隐堂,其目的也不言而喻。 而在明了这一切之后,曾在秦素心底鼓噪着的那些情绪,尽皆平定。 这本就是不同立场、敌我两方的生死对决,无所谓对错,更无所谓善恶。一如前世莫不离将她一路算计至死,这一世的秦素,也将莫不离一步步逼上了绝路。 没有谁是无辜的。 此刻站在这里的每个人,皆是双手沾血、九死一生拼杀过来的,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公主在想什么?”莫不离的语声骤然响起,仿佛还带着几许好奇。 秦素敛住思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本宫在想,皇叔还能这样笑上多久。” 莫不离先是一怔,旋即便真的笑了起来,复又挑了挑眉:“公主对秦家的事情就不好奇么?” “自是好奇的。”秦素接口说道,神情泰然:“若皇叔愿说,本宫亦不会拂了皇叔好意。” 第1035章可怜虫 莫不离闻言,抬手一拂衣袖,姿态竟是洒然,爽快地道:“既是公主欲知详情,我便都告诉你罢。” “多谢皇叔赐教。”秦素向一笑。 莫不离勾了勾唇,说道:“那隐堂虽恶,却也有一样好处,便是打探消息比我要得力得多,我在隐堂时终是打听到,江阳郡有一青州秦氏,乃是新崛起的一户士族,且那户人家似乎就是从颍川过去的。于是,当我回到大陈之后,我便马不停蹄赶往青州,终是在永平二十七年春,见到了当时的秦氏郎主——秦宗亮。” 秦宗亮便是太夫人的夫君,若秦素仍是秦氏六娘,就该称他一声太祖父。 停了数息后,闻莫不离又续道:“找到秦宗亮时,我心下实是雀跃不已,满以为至少也能打听到那遗诏的消息,却不料秦宗亮却是矢口否认,无论我怎样哀求,他都说不知道此事。” 说起这些时,他的神情变得阴鸷,一双眼睛如蛇眼一般,射出冷冷寒光:“见他如此无礼,我自是大怒,遂以秦氏满门性命相要挟,才逼出了他的实话。他说,他是从老族长那里听说的,那遗诏已然失落在了洪水中,再也寻不到了。他还哀求我放过秦氏,让他秦家在青州好生地活下去。” 他像是说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边溢出了笑,然眼底却是阴鸷:“这秦宗亮的话让我觉得特别好笑。何以我出生入死,在隐堂那地方受尽屈辱,他秦家却要好生地活着?何以我求他帮忙,他一点不肯帮,却只想叫我从此后再不与他们有瓜葛?分明便是他们有负父王重托,分明便是他们犯了大错,他竟还有脸要向我讨要一个安好?他一个没落的小小士族,竟也有胆?他配么?” “所以呢?你拒绝了他?”秦素接口问道,面色很是平静。 莫不离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面上是一抹玩味的笑:“我未拒绝,只是要秦宗亮发下毒誓。为取信于我,秦宗亮自己服了毒。便是瞧在他死了的份儿上,我便暂且没去多管秦家。” 秦素轻轻地“唔”了一声,面色始终一派平淡:“秦宗亮之所以服毒,想来,皇叔也是乐见的罢。” “那是自然。”莫不离并未否认,一脸地理所应当:“彼时的秦家可比现在的秦家有出息多了,秦宗亮不死,我怎么可能放心?唯有他死了,我才信那遗诏他没交予旁人。” 言至此,他的面色重又阴沉了下去,冷声道:“可恨我还是错看了他,他果然还是将遗诏交予旁人了。” “皇叔错了。”秦素说道,面色仍旧极淡,仿若她说话的对象并非两世仇敌,而只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秦老郎主确实根本没见过那遗诏,那遗诏早就先一步被别人拿走了。” “哦?竟是如此么?”莫不离点了点头,神情间却也无多少讶色,只淡然地道:“现如今我自是信了他。然彼时情景,我疑他亦是该当的。不只是他,便是秦家所有小郎,我皆不信。” 秦素静默了一会,复又问:“皇叔后来在青州留下了人手,便是为着此事么?” “公主聪明。”莫不离面无表情地说道,将衣袖展了展,展下片片碎雪:“秦宗亮纵然以死立誓,然我又怎会尽信?那秦家小郎一文一武,颇为成器,我就更不信了。”他说着便又冷笑起来,“也幸得我在青州留了人手,却叫我在中元元年的时候发觉,这秦家的年轻郎主秦世章,竟还敢收留缪姬与桓十三娘。” 他转首看向秦素,神情中不辨喜怒,唯唇角勾起:“那缪姬出尔反尔,分明收了我大笔金银,却先是说什么没机会盗出桓氏嫡长孙,只能以幼女代之;后又胆敢脱逃。而更有意思的是,她居然逃去了青州,那秦世章竟也敢收留于她。” 他越说面上冷意更甚,语声似讥似寒:“我并非没给过秦氏机会,然这秦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于我,我自不会再客气。那缪姬被秦世章收留没多久,阿烹便查到了。这秦世章也是个傻子,竟真以为能护得住那缪姬,简直可笑。其后便由阿烹亲自盯着缪姬与……那桓氏幼女,将那幼女的形貌皆秘信于我,留待后用。恰好我那时已潜入了广明宫。为收拢父王以前的人马,我手上的钱财去得极快。我便想着,那秦家旁的没有,倒是豪富,且又与我有仇,倒不如做一只肥羊养着,只等着时机一到,好生割肉来吃。” 他说得极为自然,说到后来,面色甚至还是愉悦的 “皇叔这心性,可真跟女人有得一比。”秦素冷然语道,森寒的气息有若实质,直直迫向莫不离,“本宫之养父母,岂是你这丧家犬可辱?” 这一刻,秦素是真的愤怒了。 她可以理解莫不离对自己做下的一切。 这毕竟靖王与桓氏两姓之间的生死大恨,身为桓氏女郎,她认了。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取笑秦世章与缪青莲? 秦素自认她不是个好人,可是,她的养父母却皆是正直坚勇的好人。他们为了护着素不相识的桓氏女郎,付出了生命。 那是秦素生命中最温暖明亮的一簇灯火, 她绝不允许有人这样轻视诋毁他们。 秦素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尔不过是条可怜虫罢了。”她冷冷语道,看向莫不离的眼中满是鄙夷:“本宫之养父养母,高洁如雪、清刚如虹,皇叔最好小心着些说话。” 莫不离根本不为所动,面上仍旧是一派怡然:“无论如何,我死在他们后头,秦家也被我狠狠折腾了一通,我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秦素闻言,不怒反笑,点头道:“罢了,且容皇叔这会子先欢喜着,一会儿皇叔可别哭才好。” “接下来的诸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莫不离根本就没理她的茬,权当她说的是气话,继续说道:“那秦世章狗胆包天,我本想早些下手的,但又怕没了他在,秦家的钱袋只怕也要瘪下去,于是便忍了他十余年。” 第1036章皆虚妄 “中元十二年,桓氏有回归朝堂传闻,故郡王才终是动了手。”桓子澄淡然语道。 莫不离“唔”了一声,展袖一笑:“都督大人聪明。秦世章本就该死,我留他多活了十年,这是本王大度。且杜筝那时候查出秦家大书房可能藏有桓十三娘的出生证据,于是我便将秦世章杀了。好在那个时候秦家有了个钟景仁,这姓钟的读书不行,却很能挣钱,颇有当年秦世宏之风,且秦太夫人也算能压得住阵脚,就算秦世章死了,秦家的钱财还是在的。也正是有他二人在,却是给了我从容布局的时间。” 他像是说得有些累了,面上微现疲色,负手在原地踱了几步,便看向了秦素:“我已把所知尽皆相告,如今却还要问一问公主,那遗诏,公主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想来这是盘踞他心中已久的疑问,此刻问起时,他的面上竟罕见地有了一丝急切。 秦素冷冷地看着他,忽尔便弯起了双眉,甜笑道:“本宫若是心情不好,不想说明前因,皇叔又当如何?” 莫不离怔得一怔,倒也没见他动怒,只是微叹了口气:“公主不说,那也没什么。”他挥了挥手,像是要挥去什么看不见的念头似地,自嘲地一笑:“做个糊涂鬼,也挺好。” 语罢,咧嘴笑了起来。 秦素目注他良久,却见他真的不再追问,只在地下来回地走着,仿佛是在活动腿脚。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莫不离,秦素心中怒意渐消,只觉得他极其可悲。 这个从出生起就被当女郎养着的郡王,这个从十六岁起就去国离乡、独自在外流浪的郭士谨,他这一辈子,委实也称不上多么地好。 即便前世的他终于事成,然而大陈也灭了,他这个靖王余孽,赵皇真的会放过么? 一念及此,秦素心底的那股无名火,便渐渐地冷却了下去。 就算是前世,她也是被人呵护宠爱着长大的,更遑论今生有了桓子澄并李玄度,有了旌宏与秦家诸姊妹,有了这些朋友与亲人,他们都待她极好。 相较于莫不离生下来便要扮作女子,前世今生都活在仇恨之中,且最终仍旧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件工具,她秦素,委实称得上幸运。 “若不愿说,便不说罢。”桓子澄在旁轻声地道,缓缓站起了身。 秦素心念回转,转首向他笑了笑:“还是说出来才痛快。”她看了莫不离一眼,神色渐渐转凉,目色犹冷:“于他而言,死是一种解脱。而本宫,偏偏不想叫他解脱。” 就冲莫不离杀死秦世章与缪青莲,她就永远也不会对此人有丝毫心软。 这个终生都活在黑暗里的人,只怕前世至死之时,亦不知,他终生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虚妄罢了。 “皇叔也或许并不是很想听,但本宫还是将事情说明了罢,也免得皇叔记挂。”秦素笑着说道,抬手掠了掠发鬓。 大雪无声飘落,她的声音听来有点不大真切,像是被那漫天的雪影给掩了去。 “皇叔有没有想过,吕氏,为何会成为太子母族?”讲述之前,秦素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莫不离被问得有些发怔。 这倒并非因为吃惊,而是因了这问题本身的乏味与无知。 吕氏成为太子母族,那原因就在明面儿上。历朝历代为防外戚势大,帝王立后皆是小族,甚至还有立寒门女子为后的,就是为了不叫外戚抬头。 “皇叔一定会认为,这是先帝为防外戚势大而为的,是么?”似是猜到了莫不离所思,秦素此时便道。 莫不离点了点头:“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秦素便笑了起来:“无论换了谁来看,这样想都是对的。最开始时,本宫也是这样想的。甚至在薛中丞送来了一个消息,言及吕氏阀阅有异之时,本宫也并没将之当回事。” 说到这里,她便简短地将吕氏阀阅在永平二十一、二年间的怪异之处说了一遍,复又续道:“在知晓此事之后,本宫也只想着,在这乱世年间,就算士族阀阅之中有些欠缺,也不能算是什么大的毛病,这事儿便就此放下了。再后来,本宫又偶尔从高翎那里听到一个消息,却是关于墨家的。” 言至此,她笑着看向了莫不离,悠然地道:“皇叔当年命高翎潜入秦家,却被本宫借薛氏之势惊走,只怕皇叔也想不到,那高翎之所以通晓机关术,却是因为他与一位墨氏子弟有师徒之谊,所以才能习得些粗浅的法门。” 莫不离紧紧地闭着嘴唇,眸光如冰,面色委实不能称得上好看。纵然他此前的面色也不大好,但这时却又像是更难看了几分。 说来也是,无论是谁,在被人当面说自己的谋划落空之时,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秦素见状,便又笑了起来,伸手接着廊外飘来的雪花,悠然语道:“从高翎的口中,本宫听闻了一件有趣的小事,便是他的那个师父——墨三先生——当年在大陈的华阴一带,曾见过一批墨氏族人。” 莫不离一下子抬起了头。 “墨氏族人来了大陈?”他似是有些难以置信,面色十分怔忡:“他们怎么跑到大陈来了?” 秦素却是没接他的话,而是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拍了拍额角,笑道:“瞧本宫这记性,有件事儿却是忘了告诉皇叔。皇叔想要用来拿捏本宫皇长兄的壶关窑,就是墨三先生亲自给弄塌了。而那墨三先生,则是为都督大人效力的。” 壶关窑塌窑之事,桓子澄事后言明,那是他请墨三先生动的手。 那时他已经知道秦素的真实身份,帮秦家就是在帮秦素。 莫不离紧紧地抿住了嘴唇,面上无一丝表情。 秦素满脸兴味地看着他,心中只觉格外痛快。 这阴险小人吃了多少暗亏,简直算都算不过来,如今能亲眼瞧见他的面色,看到他在她的面前吃瘪,她也算是没白白跑到上京来。 第1037章墨少津 “咱们还是接着说前事吧,便说那墨三先生见到了那郡墨家族人。”秦素神情轻松地道,语声十分欢快:“当初听到这两件事时,本宫并没将之联系在一起。直到本宫派出去的人手查到,墨三先生当年遇见墨氏族人之时,恰好便是在吕氏阀阅中记载得最为模糊的永平二十一、二年,而后的永平二十三年,清渊吕氏,便出了一位皇子妃。” 莫不离神情蓦地一紧。 不知为什么,秦素的话忽然让他有了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因这几件事发生的顺序很古怪,本宫终是觉出了异样。”秦素继续说道,放慢了语速,似是要让莫不离听清其中的关联,“于是,本宫便又加派人手往下细查,结果却是查明,在永平二十年的时候,陈、赵两国于新安交兵,清渊吕氏阖族老幼,尽皆死于乱军之中。” 莫不离倒吸了一口冷气,面色在一瞬间青得发黑。 清渊吕氏居然死绝了? 那后来冒出来的这个同名同姓同郡望的清渊吕氏,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何故,那种不详的预感,再度袭上了他的心头。 “皇叔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秦素的语声响起,清弱单薄,仿佛将要随雪化去:“皇叔是不是在想,既然吕氏都死绝了,则后来的吕氏为何居然还能出一位皇子妃?先帝难道就不晓得查一查么?” 莫不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纵然他已然隐约猜到了秦素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被那个念头给魇住了,一时间竟是无法出声。 秦素弯眉而笑,从容语道:“就如皇叔所想的那样,后来出现的这个吕氏,实则皆是旁人借着吕氏之名假扮的。而假扮他们的人,便是墨氏。” “居然……真是如此?”莫不离喃喃语道。 许是他早就约略有了这样的猜想,此时他的语气中不见震惊,只有茫然不解,“墨氏假扮吕氏,意欲何为?” 秦素施施然地一笑:“墨氏要得不多,不过是我大陈的半壁江山而已。” 莫不离负在身手地手,陡然握紧。 那一刻,一股凉气自脚底窜上头顶,又自头顶漫向全身,直叫他全身冰寒。 “公主的意思是……”一旁的阿烈突然开口说道,一面往前踏了半步,平板的面容上,漾着几许难以置信。 看起来,他也是被秦素的话给吸引住了,此刻居然开口问了出来。 “且容本宫慢慢道来。”秦素放缓了语声,漫声言道:“先帝当年不惜令黑河决堤,引发洪水,试图将那遗诏永远地留在颍川,再无人得寻;而墨氏的一批精英,亦被先帝顺手给灭了口,尽皆死在了卧龙岭的山崩之中。然,先帝却漏算了一件事,便是墨氏机关术之精巧绝妙,冠绝天下。那次山崩时,墨氏共有三人死里逃生,分别是老族长并一位族老,另有一位年轻的墨氏本家子弟,名叫墨少津。当年这墨少津在外游历,恰好游历到颍川那一带,遇上了将要进入卧龙岭的那一队墨氏精英,遂求得老族长同意,与他们一同进了山,不想却遇此大祸。彼时,那族长并族老都受了极重的伤,再难有生机,唯那墨少津在机缘巧合之下,却是毫发无损。于是,两位老者便向墨少津吐露了不少辛秘。” “那老族长想来应是此行之首,莫非……他竟知晓了遗诏之事?”莫不离插口问道,面上隐着一丝急切。 秦素点了点头:“皇叔又猜对了。那墨氏族长聪明绝顶,从先帝水淹颍川便联想到了此前隐约听过的遗诏传闻,再结合先帝杀人灭口之举,遂推断出,那遗诏就藏于颍川某户人家,且先帝始终不曾得手。于是在临终之前,那老族长便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先帝的真正目白告诉了墨少津。而另一位族老亦在临死之前,向墨少津吐露了他私下里做的一件密事,并留下了一件重要信物予他。。” 言至此节,她蓦地一笑,漫声语道:“好教皇叔知道,这墨少津后来改名换姓,顶着的便是吕氏前任族长之名,却是叫做吕仲明的。” 莫不离怔然地立在原地,面色苍白,像是已然深深地为秦素所言而震憾。 吕仲明,正是吕氏前任族长之名,很早前便过逝了。 这个名字,曾无数次出现在莫不离的眼前,而他却从来不曾想过,这其中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秦素此时又续道:“却说那墨少津,说来也真是巧,他机关术上天份平平,却习得一身极好的水性。在知晓事情真相之后,他便立时下山直奔颍川。彼时,那颍川大水肆虐,已成一片汪洋,然这墨少津却是凭着一股狠劲与好水性,几十次数百次地潜入大水之中,将颍川各士族的一应房舍全都给摸了个遍。他本人虽非墨氏精英,但到底比普通人更通晓房舍建筑的奥妙。便在他这不要命地细查之下,竟硬是叫他从一处已然坍塌的水底废墟中,挖出了那份遗诏。” 风忽然大了起来,她清弱的语声在这片空地中回响着,随漫天飞雪飘向四周。 莫不离怔然的视线抛向远处,但见远山已是一片洁白,映着那灰黄的天空,说不出地苍茫。 在浩浩洪水中寻找一纸遗诏,这委实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 想来当年先帝与靖王派出的人手,是根本不会采用这种“笨”法子的。也正因如此,最终得手之人,便成了墨少津。 “寻到那遗诏之后,这墨少津是不是潜进了大陈,或是面见赵皇?”阿烈插言问道,平板的面容上似有情绪起伏。 这是最基本的做法,先帝杀了墨家那么多人,墨少津拿到了这份遗诏,自是要想法子为族人报仇。 “并非如此。”出乎阿烈预料的是,秦素的回答却是否定的,她语声淡然,神情更是清淡冷漠:“寻到遗诏后,墨少津根本就没机会离开颍川,因为,他得了重病。” 苍茫茫的远山之下,大雪如舞,似能将她的声音掩去:“因多次出入洪水,他染上了严重的风寒,不得不滞留颍川,将养身子。” 第1038章忽忆旧 莫不离与阿烈皆是一愣。 不过,再一转念,却又觉得这样才合理。 那洪水可非普通河水,水里头不知有多少死尸与死掉的牲畜,而上百次地潜入这样的水中,对身体的伤害肯定不小,这墨少津再是有股狠劲、再是年轻力壮,也还是血肉之躯,又如何挡得住疾病来袭? “他……居然还能活下来,这简直是……”阿烈喃喃自语地道,也不知是感慨还是赞叹。 秦素闻言,便也跟着慨然一叹:“周先生感慨得是。这墨少津委实生命力惊人,在水灾过后的颍川得了风寒,莫说药石了,便是一口水都得之艰难,寻常人再也活不下去的,可他却硬撑着熬了过去,然他的身子就此却受了极重的损伤,此后一直没恢复过来。” 莫不离仍在发怔,并不曾说话,阿烈此时却是了然,遂点头道:“仆明白了。那墨少津这一病,却也是因祸得福,恰好逃过了先帝派来的蛇卫之眼。” “应该便是如此的罢。”秦素漫声说道,继续讲述着墨当津那几年的经历:“待墨少津终是养好病之后,已是永平十七年,距大水过去已有两年。那时候的他有心离开颍川,却苦于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他是个极聪敏之人,当是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颍川的动静,因此并不对外人表露自己墨氏子弟的身份,只随便找了个死人的名头顶上,去到一户小士族家做佃客。一年后,他终于凑齐了盘费,正待离开颍川时,不想颍川忽然失守,被赵国占去。墨少津时运不济,竟是被赵军拉去做了挑夫,直到永平十九年间,他才终是逃了出来。” “此人命运,实可谓多舛。”阿烈叹道,摇了摇头,面上似有几分佩服的神色:“如此情形之下他还能活到后来,亦不得不叫人钦佩。” 先是亲眼目睹了族人身死,后又得了重病,随后又是饥荒、温疫、赤贫,再后来又成为赵军苦力。 这墨少津的生命力简直堪称顽强至极,他能够找到遗诏亦纯粹是性情使然,换一个人,再无他这样的狠心与韧劲。 “墨少津逃离赵军之后,是立时赶赴大陈了么?”阿烈此时又问道。 秦素再度摇了摇头:“非也。他第一个去的地方乃是墨氏老宅,依照他的打算,他是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远远观察墨家的情形的。” 言至此,秦素看向了莫不离,弯唇一笑:“皇叔可愿猜一猜,这墨少津为何要这样做?” “他怕是担心墨氏出了内奸罢。”莫不离冷声语道,面上浮着一缕讥笑。 秦素赞同地点了点头:“皇叔说得一点没错。这墨少津的确是这样想的。若非有擅长堪虞的高手指点,先帝想要灭墨氏之口,极是不易。那卧龙岭山崩绝对是人为所致,而能够在这些事情上算计墨氏的人,也只有墨氏自己人。通过几年的苦苦思索,墨少津推敲出了几个可疑之人,他原本打算着回去瞧瞧这些人的行径,再决定今后的动向。只他没料到的是,命运却又一次与他开了个玩笑,让他的打算再一次落了空。” 秦素再度叹了一口气,微有些惘然地道:“就在墨少津赶回老宅的半路上,他偶遇了一群墨氏族人,这才知道,墨家那几年内斗不断,死了好些人,这些族人皆是逃出来的。巧的是,这些人中正好有墨少津那一枝的族弟并族妹。他悄悄向他们打探那几个可疑之人的消息,得到的回答是,这些人全都死在了内斗之中,竟是一个没剩。” “墨氏这是活该。”莫不离语声极冷,面上讥意更甚。 秦素未置可否,继续说道:“墨少津听闻这消息后,当即就吐了好几口血,昏死了过去。那群墨氏族人中有通医理的,为他诊过脉后,便直言告诉他,他的身子这几年已经完全熬坏了,若再不好生将养,油尽灯枯就在不远。听了这话后,墨少津苦思数日,终是做下决定,带着弟妹并几个族人离开了那大部人马,直奔赵国隐堂。” “果然如此。”阿烈立时接口,面上是了然的神情:“仆就在想,那隐堂之中有不少墨家子弟,墨少津理应先去投奔他们。” “诚如先生所言。”秦素颔首语道,随后话锋一转:“只是,墨少津却并非去投奔他们,而是从隐堂那里又找了两个人回来,并借了些盘费,随后便带着这些人一起启程,前往大陈。彼时,已是永平二十一年,而他抵达大陈的第一处,便是新安那一带,恰好闻知新安并华阴有不少小族死在了战乱之中,于是,他便挑了个不打眼的吕姓,冒名顶替。” “果然如此。”莫不离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此时便“呵呵”冷笑了几声,沉着脸看向了秦素:“公主这一席话,实令吾茅塞顿开。” “这些不过是墨少津——也就是吕仲明——在他留下的密信中写着的,说来虽繁难,然若是查明其中原委,也不过就是读几封信而已。”秦素不以为意地说道,拂去了裙摆上的几片雪花。 莫不离的面色黯了黯。 秦素越是说得轻松,便越发衬得他行事粗疏,简直没法跟人家比。 这让莫不离生出了一种不堪之感。 他从来就没想过去查吕氏,也从不曾注意过墨氏子弟的动向,他只是一味地盯着青州秦氏,一味地盯着广明宫里的那些琐碎。 难道这只是因为他不够聪明么? 不,这已经不是聪明与否的问题了,而是眼界与视野的问题。 他曾经被当作女子养着,养了十六年。 在这十六年的光阴中,他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着女子的言谈举止,直到后来,连思绪与眼界,亦受到了限制。 眼光太窄、心胸不宽,又没办法从高处看诸事,于是他便习惯于囿于那一小方天地,隐身在重重黑暗之中。 莫不离的心底一片苦涩,举眸望向前方,眼底深处,竟有了一丝极淡的羡慕。 那美艳绝丽的女子,簪华胜、衣绛衫,便是满世界断壁残垣、雪色寒凉,亦掩不去她的惊人的美丽。 第1039章英雄冢 望着眼前少女,莫不离心头阵阵扯紧,直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位晋陵公主,为何就能得天独厚? 出身高贵不提,且冰雪聪明、行事周密,不动声色之间,便一点一点地破去了他精心谋划的棋局,直到最后,将整盘棋剖析得清楚明白,叫他输也输得心服口服。 若是能够身为这样的女子,那他该有多么地欢喜…… 莫不离忽然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不,不能这样想。 他怎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是男儿,他是顶天立地的儿郎,他这一生都在为着他的父王而活,为了他父王的遗志,他甚至不惜在隐堂度过了那样屈辱的岁月,他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那些誓死追随他的人。 他有什么需要羡慕旁人的? 莫不离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扭曲起来,负在身手的手死死地拧住了一角衣袖,面色青白,双唇更是微微颤抖。 “皇叔还要往下听么?”耳畔有少女的语声响起,清朗动听,似山泉跃动,如出谷春莺,欢快地冲进人的心底。 莫不离紧拧衣袖的手,蓦地一松。 那个瞬间,他扭曲的面容瞬间恢复如常,双唇亦不再颤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亦是平淡且从容的。 “还请公主继续说罢。”他淡然语道,信手拂向肩膀,拂去了一肩白雪。 秦素注视了他一会,方继续语道:“墨少津在信中说,他生于名传天下的墨氏家族,却耻于墨姓,何也?实是心灰意冷之故。为一己私利,墨氏内部分崩离析,竟至于这偌大的士族最后凋零若斯,故他才要舍墨姓而改吕氏。而待将族人安排妥当之后,墨少津便独自来到了大都,与先帝谈条件。” “不过私心作祟罢了。”莫不离不屑地说道。 秦素没说话,唯侧首看着他,目中的笑意有些深。 桓子澄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挡在了她的上风口。 秦素转首向他笑了笑,略一屈膝:“谢都督大人照拂。” 桓子澄的目中划过了好笑的神情,复又端端正正回了一礼:“殿下安好,臣自心安。” 二人相视而笑,俱觉心中微暖。 莫不离冷眼看着他二人,不知何故,竟觉有些刺目。 曾几何时,他的身边亦有亲人环绕,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春时打马、秋来登山,每年岁暮之时,王府中的灯笼能整整亮上一宿,而他与友人们便在梅花树下饮酒谈笑。 昔时好景,如今却已凋零。 此刻的他所能看见的,便唯有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那皑皑远山便如前尘往事,无论他如何用力前行,却也永远无法抵达。 “再往后的事,仆猜上一猜,可好?”一个平板的语声适时响起,惊飞了莫不离惘然的思绪。 他转首看去,便见说话的乃是阿烈,此刻的他正立在他身前半步的位置,看着秦素。 “退后。”哑奴面无表情地说道,手指一动。 阿烈连怔上一怔的机会都没有,便身不由己“蹬蹬蹬”一连退出去十余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莫不离回首看了看,“啧”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公孙先生也太谨慎了,这一点,狄师可比你有气度多了。” 他口中的狄师,乃是当年靖王手下第一猛将,早在靖王之乱时便已战死了。 “狄师就算还在,怕也敌不过今日之公孙。”桓子澄冰冷地回了一句,面无表情。 莫不离歪着脑袋想了想,竟是颔首赞同:“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公孙先生质朴如赤子、若璞玉,而狄师……却是失之于太过锐利了。”他像是有些感叹,垂目望向脚边大石,目露神往:“可惜当年我藏身于秘径,竟不曾亲眼目睹狄师一骑当千之豪勇,甚憾。” 叹罢,他抬头看向四周,洒然笑道:“此处,实为英雄冢。” 桓子澄并未言声,秦素亦是面无表情。 莫不离似觉无趣,便回头看向了阿烈,问:“你无事罢?” “属下无事,主公不必担心。”阿烈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如是说道,一面便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莫不离的身后。 “周先生想说什么?”桓子澄的语声仍旧是冷湛湛地,不见起伏,却是继续着阿烈方才被打断的话题。 阿烈又低声咳嗽了几下,方才微带喘息地道:“依仆猜想,,那墨少津拿遗诏挟制住了先帝,命先帝得不应下他的条件,将吕时珠嫁入皇族,成了皇子妃。其后,墨少津更与桓氏联手,将郭士礼推上宝座。郭士礼当了皇帝,则身负墨氏血脉的太子殿下,便可代替墨家掌了大陈半壁江山。公主殿下此前所言,亦是应验在此处了。” 略微喘了几口气,阿烈便又道:“其后,先帝驾崩,在临终前他定是将此事告诉了陛下,那份遗诏的拓本或是抄本之类的,他肯定也交予了陛下。陛下本就生性多疑,此后更是变本加厉,干脆在白云观安排了人手,用以查探遗诏动向。而在面对吕氏之时,他也只能如先帝一般,一方面防备着,一方面又打压着。所幸太子殿下在他手上,他与吕氏可谓各握着对方的命脉,却也相安无事。” 这分析可谓清晰合理,若是薛氏兄弟在此,一定也会认同他的观点,因为他们当初就认为,太子殿下很可能就是质子。 听了阿烈的的话,莫不离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神。 阿烈文武双全,实是他身边第一信重之人。 只是,当他的视线转向秦素时,他的面色便又冷了下来。 此时的秦素,正用着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看了过来。 莫不离挑了挑眉,流星般的眸子凝在了她的身上:“公主是觉得阿烈说得不对?” “周先生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秦素款款语道,微凉的眼风扫向了莫不离,目色幽深:“若是只凭那一纸遗诏,先帝并不会被挟制得这样久。到底靖王也死了,琉璃郡主又是‘女郎’,就算那遗诏面世,靖王那一系亦无明面儿上的子孙继位。而琉璃郡主若想要改变自己的女郎名声,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第1040章杨大监 莫不离的面色变了变,却是一声不出,一旁的阿烈亦没说话,只将视线投向了秦素,眸中隐有疑惑。 秦素也并未让他们久等,复又续道:“事实上,除了遗诏之外,墨少津的手上还握有一张底牌,而这张底牌,才是真正让先帝不敢动吕氏的根本所在。也正因有了这张底牌,墨少津才敢单刀赴会,迫得先帝亦不得不屈从于他。” 说到这里,她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道:“靖王当年曾有一子,遗留在外,名郭士张。” 空地之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大雪无声飞降,山风轻卷,断石如冢。 莫不离呆呆地望住秦素,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地绞动着,面上再度泛起了茫然之色。 秦素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可是,那声音入得耳中,却像是与他的脑子隔了一层,让他怎样也不能明白过来。 她在说些什么? 他的父王,居然还有一子? 他张了张口,却觉喉头一紧,脑中更是轰然作响,仿佛有千万块巨石互相碰撞着,竟让他有了短暂的阻滞。 那是他从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公主殿下……可是说真的?”阿烈的语声喃喃地传了过来,带着极度的不确定。 他的面色比莫不离也好不了多少,惨白如纸,双眼如黑洞一般看着秦素。 秦素没说话,只探手自袖中取出一页纸,交予了哑奴:“劳哑叔送过去给他们瞧瞧。” 哑奴接过信,大步行至莫不离身前,将信递了过去。 莫不离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像是有点不知该怎么做,冰冷的眼珠子定定地望向那信纸,两只手却死死地负在身后,甚至扭过头去,闭起了眼睛。 他的脸色非常地白,一丝血色亦无,紧闭的唇抿成直线,唯眼皮之下,偶有浮动。 他纯然出自于本能地做着这些,仿若一点也不知道,这一刻的他,几如稚儿。 阿烈看了他一会,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接过信,在莫不离的身侧慢慢展开。 “这是靖王当年的亲笔信,本宫叫人拓了副本。”秦素淡然说道,似是微有些歉然:“还有几样靖王当年留下的信物,本宫亦拿到了,只此时却不好请二位观瞧。” 分明是很诚恳的话语,可听在莫不离耳中,却像是一记记重锤,锤得他满耳嗡鸣。 他像是被这声音蛊惑了似地,张开了眼睛,不受控制地扭过头来,一双眼珠子牢牢地粘在了那信上。 那一刻,他像是在用着极大的力气去与什么抗争着,身体紧绷到微微发颤,额角沁出了汗滴。 分明他并不想去看的,甚至连张开眼睛他都不愿。 可是,他的眼睛却睁得极大,下意识扫过那信纸,读到了第一句话: “孤有一子,名郭士张,生于永平十一年……” 莫不离的眼中,只看见了这一句。 一句,便已足够。 他踉跄了几步,颤抖的手按向心口,面白如纸。 那是……他父王的笔迹!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确实是他父王的笔迹! 那笔锋中的敦厚与诚朴,旁人是再也仿不来的。 这的确就是他父王的亲笔手书,那字迹,他从小到大一直模仿着,却始终仿得不像。 而此刻,这熟悉字迹却像是活了过来,如同一根又一根的铁钉,钉入了他的眼帘,再钉上他的脑海。 莫不离的身体重重地向后一顿,惨白的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郭士张,乃是皇叔的亲弟弟。”秦素淡然而平静的语声响起,如同在说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若他在此,本宫要也要唤他一声皇叔,亦要……” “一派胡言!”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她。 秦素止住话声,看向了说话的莫不离。 莫不离像是已经从那种茫然的状态下挣脱出来了,双眼布满红丝,正定定地看着秦素,惨白的脸上一片扭曲:“我不信!我不信!这定是尔等弄虚作假,这定是尔等……” 话未说完,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蓦地涌上,莫不离刹时间头晕目眩,一颗颗金星如大雪般向他扑来。 “这不是……不是真的……”他摇晃了着身子朝后退去,虚汗如潮涌,瞬间湿透了全身。 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不是真的。 他在心里拼命地这样说着。 “皇叔不愿信这封信,那么,想必你不会不信这个人。”秦素淡然的语声再度响起,平静无波。 语罢,双掌轻轻一击。 “啪”,雪地上响起了清脆的一声,随后,那简陋的石舍之后,便转出来了一个人。 透过连天的大雪,莫不离张着眼睛,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满头银丝的老者,微胖的身形、面白无须,看去至少也有五六十了。 一见此人,莫不离本就苍白的脸,飞快地泛起了一层死灰色。 “见过郡主……郡王。”那老者动作迟缓地向莫不离屈身行礼,却是操着一口标准的大都腔调。 “杨……杨大……监?!”莫不离怔忡地看着他,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大石上。 这杨大监是靖王最信重的内侍,专管着靖王秘事,几乎从不在外露面,知道他的人也极少。那时候莫不离每次见他,都是在靖王府的密室中。 “你……没……没死?”莫不离呆坐石上,语声轻而飘,如同梦呓。 杨大监的面上露出个苦笑来,躬身道:“我跟着小郡王,一直呆在吕家。” 小郡王……吕家…… 莫不离的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支在石上,像是要借此撑住全身的分量 石块上积满了雪,寒意透骨,瞬间便漫至全身,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个瞬间,阻滞的思绪轰然通畅,如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几乎将他淹没: 永平十九年起事前夕,在王府密室中回话之人,便不再是杨大监,而是换了另一个人,当年莫不离也曾问过靖王原委,却被对方含糊带过; 更早之前,在靖王的书房里,莫不离曾经发现过陌生的、孩童的字迹,他问靖王这是谁写的,同样不曾得到过确切答复; 还有,永平十三年,他年满十岁的那年生辰,他本以为靖王会把早就买好了的螭纹佩送予他,因为他在靖王的百宝格上瞧见过。可是,最后他得来的生辰之礼,却只是一块古墨。 第1041章遍苍凉 莫不离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如一尾行将窒息的离岸的鱼。 他此刻的模样极为骇人,惨白的脸上,唯一双眼睛微微泛红,状若厉鬼。 “这……会不会是墨氏伪造的?”阿烈看着莫不离,面上满是哀色,却还是开口问道。 此问与其说是疑问,莫不如说,那是他最后的挣扎。 “墨氏英才辈出,其族人向以鬼斧神工而著称。只要他们想,仿造出一封惟妙惟肖的先王遗言,甚至是仿造出先王的印章、玩器、用具等私物,也并非不可能。且据仆所知,先王此前远在大陈,与位于陈赵唐三国交界处的墨氏,从无往来,也从无……” 阿烈忽然便息了声,飞快地转过头去,向身后看了一眼。 在他的身后,正是那条秘径的出口,那石门兀自敞开着,一任飞雪飘落其间。 这条精巧无比的秘径,正是靖王请人造的。 除了墨氏,举世又有哪一处的匠人,能造出如此精妙的秘径? “周先生想是没听清,本宫方才说过,卧龙岭山崩时,共有三个人逃了出来,除老族长与墨少津之外,另有一位族老亦重伤而还,而那位族老,临终前曾吐露了一件密事。”秦素清弱的语声传来,若一线凉风,拂过阿烈的耳畔。 阿烈苍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青气,语声竟在微微打颤:“莫非……那族老所说之密事,便是……此事?” “正是。”秦素肯定地点了点头:“那墨氏族老在其遗言中交代,永平元年,靖王开始在白云观修建秘径,便是他与靖王私下里的交易,墨氏族中并无旁人知晓,就连族长亦被蒙在鼓里;永平九年,秘径终是建成,靖王赠了那族老大笔金银并前朝古物,二人就此有了私交,在其后的年月间时常私下往来;永平十三年,靖王的一位亲信忽然造访,并带来了靖王的一封亲笔信,却是将他年方两岁的幼子郭士张秘密送入墨氏,请那族老代为收养。” 略微停了片刻,秦素又继续说道:“那族老起先并不想帮这个忙,然靖王深知其秉性,随信送去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那族老为财帛所动,便应下了此事。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说不得就要牵涉进大陈的政权更迭之中,是故不敢告诉任何人,对外只说郭士张是他自己流外在外的幼孙,随后便悄悄将郭士张送去了隐堂,交由那里的墨氏子弟照顾。因这族老在族中地位尊崇,众人皆不疑有他。” 阿烈死死地闭住了嘴。 莫不离呆呆地听着,整个人瞧来都有些痴傻,再不复方才侃侃而谈的模样。 秦素的语声还在继续响起,似是打定主意要将这真相说得一清二楚:“当年,墨少津先是拿出遗诏拓本,请先帝过目。先帝因不知其真伪,曾叫某臣子前来辨认。如今我们已然知晓,那个臣子,便是曾亲眼见过遗诏真本的老桓公。他老人家惊才绝艳,默背下整篇遗诏也不是难事。” 她略略停了片刻,又继续语道:“而在这之后,墨少津又向先帝透露了郭士张之事。拿着这两件筹码,他向先帝要半壁江山,先帝起先自是不肯,甚至还想反过来治住他,可墨少津向先帝说了一番话,却终是叫先帝不得不服了软。” “他……说了什么?”莫不离问道,语声嘶哑,碎布般地连不成片。 秦素淡淡一笑:“墨少津说,他既敢独自来与先帝谈条件,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也做好了墨氏族人全都被先帝杀死的准备。他向先帝言明,遗诏与郭士张都藏在赵国隐堂,先帝就算有百万雄兵,也找不到隐堂那个地方。而一旦他们这些顶着吕氏之名活下来的墨氏族众身死,则三十年后,这份遗诏并长大了的靖王幼子,会同时面世。” 空地中静默了下来,山风呜咽着,拂过这寂静的一小方天地,好似阵阵悲鸣。 莫不离缓缓张开了眼睛。 那一刻,他的神情是木然的,眼神空洞,身体僵直,若行尸走肉。 “原来……如此……”他张开了口,自言自语般的呢喃语声,自颤抖的双唇往外溢出,就如同那不是出自他意志的言语,而是另一个人透过他的嘴在说着话:“三十年后……先帝……活不到那个年头……他膝下的儿子……再无一人成器……遗诏面世……幼子……继位……天下……归心……” 他断断续续地止住了话声,像是再也难以为继,重又开始喘息起来,张着嘴呼出大口的白气,却是吐不出一个字。 秦素遥遥地看着他,淡声道:“皇叔所言极是。便是这三十年之期,让先帝不得不连退数步。而其实他却不知,墨少津早就把郭士张带在了身边。” 她的语声极为清晰,仿佛要让莫不离听清每一个字,一字一顿地道:“吕时行有一庶弟,名吕时敏。他,便是郭士张。” 莫不离颤抖的双唇,略略向外扩张了一下。 那应该是一个笑。 然而这个笑却比哭还要可哀。 秦素冷眼看着他,不由想起了那种笑脸的傩仪面具,分明是笑着的,可他的眼睛,却是彻骨苍凉。 “父王……瞒得我……好苦……”莫不离再度开了口,语声未了,一张口,“噗”地一声,喷出了一口血。 “主公!”阿烈大惊,急步上前要扶他,却被他抬手格开。 他仰起头,看着那连天飞雪、看向那皑皑远峰,蓦地大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笑……哈哈哈……可笑……可笑……”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滴滴滑落,前襟上很快就湿了一片,雪片扑过来,又旋过去,似是被他的笑声牵引着、飞舞着。 “墨氏,是超然于三国之外的。”桓子澄的语声兀自冰冷,穿透了莫不离几近疯狂的大笑:“他们从不肯依附于任何一方势力,然反过来讲,他们却也可能为任何一方势力所用。便如此事,他们既愿辅助靖王建成秘径,甚至为其匿下一个儿子,同时也愿意帮着先帝掘断龙脉、毁去遗诏。” 第1042章吾之弟 莫不离还在大声地笑着,就像是没听见桓子澄的话。 很快地,他的发髻便散落了下来,灰白的发丝披满面颊,将他白中泛青的脸给掩了去。 “原来……吾还有一弟……吾之好弟弟……哈哈哈……父王备下的后手……那才是……父王的后手……”莫不离像是笑得无法停止,满头乱发在风中飘零,眼角迸裂,渗出血丝。。 他的弟弟比他小了八岁,被他的父王一力瞒了下来,就算最后身死,也不曾向他透露过一个字。 那他又算什么? 他这一生的辛酸颠簸,又算什么? 他每一天都如同走在悬崖之上,无一晚能够安睡,而他的好弟弟却能够远离一切,安然地活了下来。 原来,他的父王竟打着这样的算盘! 原来,他这个以“琉璃郡主”为名养着的假女儿、真儿子,他的父王从来就没看中过。 他就是放在外头给人看的一个幌子。 只要他活着,则靖王一系便有了筹谋之人,众人的注意力也只在他的身上,则他的好弟弟,便能够安全地长大。 说不定,他的父王就是要他打下江山,再拱手相让。 为什么? 凭什么? 莫不离用力地撕扯着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衣裳,撕扯着他能撕扯的一切。 如果能把这一切撕碎,让前尘过往尽成齑粉,那该有多好? 若是他能在永平十九年一死了之,而不是活在这世上白白奔忙,如同一个笑话般地存在着,那该有多好? 莫不离的耳中似是响起了重重嗡鸣,眼前的一切都在飞快地旋转着。 他用力闭上了眼睛,牙关紧紧咬合,拼命抑住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额角青筋不住地突起着、蠕动着,像是一条条丑陋的蚯蚓。 他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特别地可笑。 若他不是他自己,他也会觉得,这个叫做郭士谨的傻子,简直可笑得要命。 他废力地勾了勾唇,想要勾起一个笑来。 只是,那齿关咬得太紧,这一勾唇,他的喉头便又是一阵腥甜,面容亦随之扭曲,就像是被无数只手撕扯着、拉拽着,状若鬼怪。 “然则……寿成殿当晚,陛下……为何敢于动手去碰太子殿下?”阿烈嘶哑的语声响了起来,每个字都吐露得极为艰难,“陛下不知……先王幼子之事么?” “陛下确实不知。”回答他的是桓子澄,冰冷的语声不含情绪:“在离京之前,吾与陛下有过长谈,就此得知,先帝在位时,曾派出大量人手探访隐堂,而陛下却只知先帝在找遗诏,并不知还有旁事。”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抬手掸了掸袍角,语声淡然:“据我猜测,先帝之所以不说郭士张之事,是看准了陛下的脾性。陛下生性多疑,然胆略手段却又极为欠缺,若是将此事告之,陛下极有可能做出不智之举,反倒于大局有害,于是先帝便使了一招‘拖’字诀。只消再往后拖个几十年,先帝这一脉能稳坐三朝江山,则就算有靖王的孙子面世,那些老臣也死绝了,届时又有谁会为一个死掉的靖王效力?” 说到此处他略停了停,又道:“如果说,当年墨少津是拿着墨氏族众并他自己的命来赌,那么,先帝后来瞒下此事,也同样是在赌,先帝赌的是墨少津手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靖王幼子,更在赌对此一无所知的陛下能够安然地拖到事情得以解决。”言至此,他冰冷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极淡的笑:“从结果来看,我以为,先帝还是赌对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陛下果然安全渡过了这场危机。” 他说着便转向了杨大监,抬了抬手:“另还有些许余事,杨大监所知甚细,便由你来说一说罢。” “是,都督大人。”杨大监恭声应是,又向着莫不离行了一礼,方才晃动着满头的白发,颤巍巍地道:“我被先王派去隐堂时,身上带着先王留下的好些信件与证物,先王叮嘱过我,不到关键时刻,小郡王的身份不能露,且小郡王自己也不知他乃是先王之子,只以为他真的是墨家的一个子弟。” 空地上寂静如死,唯他细长而苍凉的语声回荡着,有若回音:“我们在隐堂呆了没几年,墨少津突然就出现了。仗着手上有那族老留下的一件信物,他强行将我们带出了隐堂。我不敢表露小郡王的身份,也无力与他相抗,只得跟着他回了大陈。所幸那时候墨少津与先帝谈条件的事,我们是半点不知的。只是后来,在墨少津去逝之前,他将族弟——也就是吕时行——召去榻前,秘谈了许久。而那吕时行从屋中出来的时候,他看小郡王的眼神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应该是……明白了小郡王的身份。” “吕时行他……也知道?”阿烈忍不住打断了他,面色愈加苍白。 “只知大概而已。”桓子澄淡然接口道,面色如冰:“吕时行知道他这个庶弟身份不一般,且很可能与靖王有关,但具体情形却并不知悉。他与墨少津不同,他生性懦弱,并没那么大的野心,更兼又拿到了那份遗诏,越发惶惶不可终日,整天都活在恐惧之中,在朝堂上也表现得越来越沉默,陛下想来也是看懂了他这一点,所以后来对吕家才会越来越不客气。” “为何……唯杨大监一人……相伴?”阿烈像是还不死心,又或者是本性使然,太想明晰真相,遂再度发问:“先王既如此珍视……此子,为何……不多派人手护卫?” 他这话问的却非桓子澄,而是杨大监。 杨大监未敢就回话,回头看了桓子澄一眼,见他并无表示,方才开口道:“当年,我也这样问过先王,怎么就派我一个人去守着小郡王?我又不会武技,万一守不住可如何是好?可先王却说,这天下间最好的保护,莫过于‘不知’二字。小郡王之事,原本只有三人知晓,便是先王自己、那墨氏族老并先王早前派去的那个亲信。永平十八年的时候,那亲信病死了,墨氏族老也早就死在了山崩之中,先王说,从此之后,天下间知晓此事的,便只剩下了先王与我。与其给小郡王身边派上众多保护之人,还不如就将这秘密牢牢锁住,于小郡王而言,这才是最安全的保护。” 第1043章山鸟啼 雪变得大了起来,如白色重帷,轻盈连绵。 莫不离呆呆地坐在大石上,面上已然再无表情,就如一具失去了活气的尸首,身外发生的一切都影响不到他。 秦素转开视线,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前世今生都在谋算着别人的人,如今,也终是尝到了被至亲之人谋算的滋味。 这是他罪有应得。 在亲眼见证了这结果之时,秦素心中并非不喜,然更多的,却是厌倦。 极度地厌倦。 莫不离这可怜虫,方才还在嘲笑着秦世章与缪青莲,讥讽他们的勇敢无畏。现在的他,总算应该知道,这世上最可悲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走罢。”耳畔传来了清冷的语声,似含着隐隐关切。 秦素转过头去,便迎上了桓子澄担心的视线:“殿下是不是不舒服?” “我无事。”秦素摇了摇头,微有些苍白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浅笑:“只是有些累罢了。到底这一路从大都赶过来,马不停蹄的,方才又说了好些话,我实是有些倦了。” 桓子澄面色不动,眸光却是立时一凝:“殿下还是下山去罢,这山风太冷,染上风寒,可非小事。” 纵然语声如冰,却是温情款款。 秦素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忽闻身后传来了一道语声:“公主殿下、都督大人,可否让仆……死在最后?” 她蓦然转首,便见阿烈正在看着他们,那张平板的脸上,仍旧表情欠奉。 见桓子澄并秦素皆停了步,他便伸手指了指雪地上萧水寒、贺云啸二宗的尸身,神情平静地道:“旧友离世,总需一杯水酒送行。” 一面说话,他一面又看了看坐在大石上的莫不离,眸底划过了一丝哀伤。 莫不离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头发披散,身上落满了雪花,仿佛要将他淹没,而他却始终无所察觉,唯将两手撑在身后,维持着方才的坐姿。 宛若雪做的雕像。 阿烈平板的脸上,在这一刻似是涌动着无边的情绪,眉眼间剧动犹甚。然他的自制力却是极佳,一个深呼吸之后,他已是重又变回了之前那个没有表情的阿烈。 “主从一场,仆,想亲手安葬主公。”他说道,蓦地抬手一招。 “嗖、嗖”两声,雪地上忽地飞起两柄长剑,带动起两捧残雪,竟是倒着飞向了阿烈。 秦素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再度凝神时,那长剑已然深深地刺入了阿烈双肩的肩窝处。 “仆自废经脉,只求苟活数日,全了丧仪。”他的语声仍旧平静得没有起伏,就仿佛那颤巍巍插在肩头的两柄长剑根本就不存在,连同那飞溅而出的鲜血也像是并非出自于他的身体。 桓子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颔首道:“周先生重情重义,本官准了。” “谢都督大人。谢公主殿下。”阿烈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伏地拜了拜,旋即便又站了起来。 秦素注意到,他站起身来的动作有些迟缓,面色也有一瞬的苍白。 然当他站直身子之后,他的神情便又平板了起来。 若无其事地拍飞了长剑,阿烈步履蹒跚地走到了莫不离的身边,迟疑地抬起了手,向莫不离瘦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仆陪着主公,主公……并不孤单……” 莫不离仍旧像是没听见,两眼盯着虚空处,唇角轻颤着,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回罢。”桓子澄再度说道,轻轻扯了扯秦素的衣袖。 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竟叫秦素打从心底里暖了几分。 这一世,她的身边总算有了亲人与友人,再不复前世孤寒。 她轻提裙摆,步出残檐,那小径上落着极厚的雪,踩上去时“咯吱”作响,大雪纷飞、四野空寂,偶有积雪被风吹落,惊飞山雀,在那满世界的寂静中留下一声清啼。 在小径的转角处,秦素最后一次回首转望。 莫不离与阿烈,已然被石舍掩去,再也不见,入目处,唯远山升起雾霭,掩去孤峰,遥远的天际之间,一片苍茫。 秦素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踏雪而去。 ………………………… 中元十五年冬天的大都城,雪色连绵,似是永无尽绝。 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将这座城池覆在了白色的锦被之下,街头巷陌厚雪堆积,廊檐下伸出长长的冰棱,被千家万户的炊烟暖着,化作水滴,滚落尘埃。 站在六角飞檐的长亭之外,秦素目注着不远处的那片杂树林,紧了紧怀里的暖炉。 “殿下这一去,怕是经年才能得返了。”大监程樵在旁说道,说话间便将布巾拭向鼻端,那鼻头儿却是已然冻红了:“听人说那大唐的冬日比大都还冷,那几件狐裘我已经叫人拿出来了。” 秦素笑看了他一眼,正欲说话,却见他的视线忽尔便凝向了前方,目中有着隐约的讶然。 她停下话声,顺着他的视线回首看去,旋即便弯了弯唇。 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不过是薛允衍并薛允衡来送行罢了。 “程大监去瞧瞧马车备好了没有,一会儿吉时到了,就得启程了。”秦素柔声吩咐道,又向旁立的阿桑笑了笑:“阿桑也去吧,帮着程大监一些。此行人多,我怕他忙不过来。” 阿葵便在旁边掩唇而笑:“殿下又说错啦,人家分明是吴女监来着,殿下却总唤着人家的小名儿。”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程樵便凑趣地道:“殿下就是念旧,总不忘故人姓名。” 阿桑本姓吴,如今已然升任了秦素身边的女监一职。 原本这女监之位是该留给阿栗的,只她现如今还昏睡在榻上,秦素此次远赴大唐,委实舍不下她,便将她也带上了。 “我去瞧瞧阿栗罢,那车里得多垫几层被褥才好。”似是体会出了秦素此时的心绪,阿桑适时语道,面上亦含着笑意。 秦素便朝他们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吧,我这儿不必管了。” 程樵并阿桑等人应诺,俱皆退了下去。 第1044章又不丑 秦素转过身来,看着前方一众送行的人,心底阵阵感慨。 她此次离京,是要去大唐完婚的。 中元帝毒入脏腑,身体每况愈下,怕是撑不过这个岁暮。若依着桓子澄的意思,中元帝一旦驾崩,秦素恰好留在大都守孝,却也不算坏事。 只可惜,秦素是标准的女生外向,这一两年的她可也不愿等,且在私心里,她也极不愿替中元帝戴孝,是故一力催促着桓子澄筹备婚事。 饶是活过了两世,桓子澄也从没见过这么急着嫁人的女郎,甚是叹为观止。 为着不叫自己的衣襟被这个名义上的公主、实际上的小妹扯烂,更为着保护自己的耳朵不被那魔音弄穿,他只得应下了秦素的要求,将送嫁的日子提到了岁暮之前。 提前送嫁总需有个理由,好在那理由也是现成的,只要披上个“公主为父皇病体祈福,不惜以喜事冲之”,则秦素的孝名便也全了。 今日乃是大吉之日,宜起行。方才在皇城中时,太子殿下已然率领一众宫中人等送过了,如今这长亭之外,才是真正的话别。 秦素捧着手炉向前踏了两步,便瞧见桓子澄与薛允衍远远离开了众人,正立在避风处说话,二人皆是面色沉肃、眼神冷淡,就算是这般看着,秦素也觉得浑身发寒。 “这两个人凑一块儿,准没好事儿。”她嘀咕了一句,忽觉身侧一暗,便以为是李玄度来了,遂头也不回地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吃吃笑道:“你瞧,这两个人像不像妖孽?要依我说,那坊间传闻他二人有旧一说,怕是真的。铁面郎君这人一到,都督大人就把他拉过去了,这里头怕不是有什么故事罢。” 这几句话若是配合着摸下巴的动作,想必效果会更好。只是这天气委实太冷,秦素舍不下那手炉,便只能以点头加强语气效果。 “臣瞧着,殿下也挺妖孽的。”耳畔传来了一道声线,不是弦音清越,听着却也有几分耳熟。 秦素吃了一惊,侧首看去,这才发现,立在她身边的男子并非李玄度,竟是杜四郎! “咦,怎么是你?”她讶然语道,又往前后看了看,却见李玄度与竟然薛允衡说到了一处,两个人立在大车旁,面色很正经,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杜光武看了看李玄度的方向,淡笑道:“殿下弃了那大好河山,只为此郎,果然情深。” 秦素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笔直。 杜光武这话听着,怎么像是知道桓子澄提议她做女皇一事? “此言……何意?”秦素迟疑地问道,生怕是自己感觉错了。 杜光武勾唇笑道:“殿下宁可要情郎一个,不要江山万里,臣甚服气。” 秦素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这厮居然真知道此事? 难不成桓子澄竟跟他还掏心窝子了? 可是,这种事情也是好随便说的么? 秦素两眼睁得溜圆,表情维持在震惊与尴尬之间,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光武见状,便抬手摸了摸鼻子:“泗水战前,都督大人便向我说明了一切。”停了停,面上又露出了一丝惋惜:“殿下若为女皇,这大陈的朝堂就有意思了。” 秦素这回反应过来了,第一时间飞了他一个大白眼:“有意思?有何意思?你是不知道那都督大人是怎么安排你的,说来你还该当谢我才是。若不然你就……哼哼……” “皇公”二字,打死她也说不出口,只能含糊地哼上两声,以示高深。 她委实不能想象,眼前这位指挥若定的杜将军,有朝一日穿金戴银、一身妖娆地行走在后宫里,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臣自知都督大人的意思。”杜光武却是十分顺溜地接了口,神色如常,“他已然向臣言明了对臣的安排,臣,并不反对。” 秦素又是一口气噎在喉咙,半晌没倒腾过来。 莫非他真的知道他其实是要做……皇公?! 她张大眼睛看着杜光武,一字一顿地道:“你真知道?你知道都督大人要封你做我的皇……” 她的声音卡在了半截儿,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这个嘴。 杜光武一派自然地点了点头:“臣自然知道,臣乃三皇公之一。” “咳咳咳……”秦素终于被口水呛着了,连连咳嗽。 杜光武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且知道了也没反对的意思,听着倒像是挺愿意的。 这人……怕不是有病吧? “你……你真……愿意?”好容易咳完了,秦素方万分艰难地开了口,心底里委实期待着,杜光武能够摇个头。 可是,杜光武却是既没摇头,也没点头,而是左右端详了她两眼,淡然地道:“殿下又不丑。” 秦素险些没气个倒仰。 什么叫她不丑? 她岂止不丑,她简直就是美得不得了好不好? 而且重点也不在此处,而是杜光武的态度。 他竟还就真的愿意做她的入幕之宾,且理由只是因为她“不丑”。 “臣自知容貌不大出众,殿下怕是不喜的。”杜光武居然还又添了一句,言辞间虽然不见自惭形秽吧,但好像竟也还有着那么一丝丝的歉然:“殿下若觉得臣不够好,臣还有个六弟,虽顽劣了些,却是生得颇为俊俏的。殿下如果愿意,臣现在就把他洗干净了送到殿下马车上……” “停停停!”秦素几乎就要告饶起来了,恨不能多出个手来去堵杜光武的嘴:“别说了成不成?成不成?” 本宫根本就不好那一口儿。 秦素恨不能大声尖叫。 她真是怕了这些人了。这桓家的血脉到底是怎么个玩意儿,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些古怪的人呢? 从桓子澄到杜光武,他们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见秦素急得鼻尖儿冒汗,杜光武蓦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那个一本正经地说着怪话的杜将军,便又成了温润内秀的邻家少年郎。 “臣说笑呢,殿下竟也当了真。”他和声语道,一面还摇了摇头。 秦素心里顿时又是一阵发堵。 先是让她几乎吓破了胆,现下又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真是一个个地都是妖精。 第1045章不纳恩 “臣在此恭祝殿下新婚大喜,一路顺风。”杜光武的语声又响了起来,这一回却是语声郑重。 秦素回视于他,但见他一脸肃然,正色向秦素举手一礼,便自然而然地走去了一旁。 秦素心下正自疑惑着,便闻耳畔忽地响起了一道凉静的声线:“微臣见过殿下。” 秦素一下子回过了神。 她转首看去,入目的,是一张淡静如远山般的脸。 原来是薛允衍。 直到此刻,秦素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杜光武突然遁走的理由。 铁面郎君在此,诸人退避。 这个朝堂之上无敌手的铁公鸡,果然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肃杀。 难怪杜光武跑那么快。 秦素暗自咬牙,面上却擎出个端庄的笑来,和声道:“中丞大人多礼了。” 薛允衍直身而起,淡然地往四下看了看,复又目注秦素,面色泠泠:“臣闻殿下不爱江山爱美人,心甚喜之。” 秦素才没松快两下的那口气,一下子又堵在了胸口,直堵得她两眼翻白。 桓子澄,你到底把这事儿告诉了多少人?! 本宫的脸面还要不要? 秦素简直恨不能仰天大叫。 “殿下放心,桓、薛、杜三姓,皆只有一人知晓此事。”薛允衍就像是会读心,语声寥远而来,复又淡然的拂了拂衣袖:“臣代二弟,谢殿下不纳之恩。” 秦素一张老脸瞬间红得滴血。 不纳之恩?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恩? 且这种奇怪的恩还是她这个公主整出来的? 秦素恨不能朝桓子澄飞几个眼刀,只可惜,她现在连头也抬不起来了,这眼刀子也只能往地上戳。 如果能在地下戳几个窟窿给她钻一钻,那就好了。 秦素不无憾然地想道,同时又深为自己如火烧般的两腮而难堪。 活了两辈子,这真是她屈指可数的脸红。 “殿下聪颖无双,择明路而行,臣也替殿下欢喜。”薛允衍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话居然很多,从头到尾就是他一个人在说,也不给回话的机会。 憋了老半天,秦素才憋出了一句痛心疾首的整话:“本宫以为,你们这些臣子聚在一起,是在商量国家大事。” 整天讨论这些后宫里的事,你们好意思自称国之肱骨? “殿下之事,便是国家大事。”薛允衍语声淡静,眸若空山,一派寥远清冷。 秦素十分挫败地闭上了嘴。 这些大郎君,果然就没一个好东西。 “臣之所以不曾反对,亦是觉得,殿下不会同意。”薛允衍继续言道,那总是很凉静的声音里,很少有地含了一丝赞赏:“其实,殿下就是应下了,于大陈亦是有利而无弊。”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红得滴血的脸又往深里加了一个度。 “中丞大人这是在……夸本宫?”她问道。 “殿下也可以这样理解。”薛允衍回道。 秦素又是一口气堵了上来。 有这么夸人的么?好话听着也像怪话? 铁公鸡真是世上最最讨厌的鸡。 她下死力朝薛允衍翻了个白眼,想想不够,复又翻了一个:“中丞大人就爱说笑。若本宫真做了女皇,也不过就是个傀儡罢了,到时候由得你们指手画脚,本宫可受不了这个气。” 她越想越生气,白眼不要钱似地一个劲儿地往外翻,完全就没顾及自己的形象。 蓦地,耳畔传来了一道与薛允衍同样冷淡,却比之还要清寂的声线:“非也,殿下误会薛中丞了。” 秦素一回头,便瞧见了桓子澄那张冰雪般的脸。 这下子秦素是找到了正主,立时又是狠狠一个大白眼。 桓子澄像是有些好笑,看着她摇了摇头,温言道:“吾等尽皆以为,殿下仁善与勇毅兼具、眼界与心胸并存,更有着天下无双之聪慧,若由殿下统御江山,实是臣等之福、天下百姓之福。” 秦素将将翻完的白眼,在眼眶子中间打了个转,又再度翻了上去。 这种话鬼才会信。 然而,叫她意外的是,薛允衍居然未曾否认,甚至还低声地“唔”了一声,以示赞同。 秦素这下子是狠吃了一惊,正想再问两句,却见桓子澄向薛允衍略一躬身:“中丞大人见谅,仆与殿下有些话要说。”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不见情绪,“唔”了一声,半字未语,举手而去。 桓子澄转头看着秦素,抬手向杂树林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殿下,借一步说话。” 见他神色冷肃,像是真的有话要叮嘱,秦素便也收拾起了心思,捧着手炉随他去了林中。 林中积雪甚厚,残枝枯叶上亦凝着雪块,镇日里朔风吹动,那雪块越发坚硬剔透,如一团团形状各异的白水晶,悬于树梢。 桓子澄一面往前走,一面抬手撩开被积雪压低的残枝,清冷的语声犹带关切:“殿下慢些,小心树上落雪。” 秦素很是哀怨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这会儿倒晓得来关心她了,之前怎么就不晓得?怎么就能把他的打算告诉杜四与薛大? 这两个人有志一同地专挑了这送行的时候给她添堵,她这会儿心里还有点顺不过气来呢。 然而,心下虽是如此想着,她的唇角却不自觉地直往上翘,直翘出了一个欢喜灿烂的笑。 桓子澄择了一处略为宽敞之处站定,一回头,便瞧见了眼前笑若春花的一张脸。 他不由也微勾了唇,温声问:“殿下笑什么?” 被他这一说,秦素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在笑,连忙拉直唇角,板着脸道:“谁笑了?本宫还生气呢。”停了停,终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句:“那件事儿你怎么跟谁都说啊。” 最后一个字拖长了声音,很像是小妹妹在向长兄撒娇。 当然,秦素自己是毫无察觉的,她还认为自己十分之义正辞词、气势惊人。 桓子澄的面上,又有了那种好笑似地神情,耐心地道:“三姓合兵,臣也必须拿出诚意来。若不如此,臣便不能拉拢住他们。所谓私心,那也是要表露出来了,才能叫旁人放心的。” 第1046章两不欠 听了桓子澄之语,秦素的神情立时一凛:“我的身世……你也说了。” 她的真实身份若是被旁人知晓,那却是大不利的。 “并无。”桓子澄淡然语道,神情无波:“唯李九知晓而已。” 此事秦素也是知道的,闻言便松了口气,笑道:“本宫着相啦,也是关心则乱。” 那到底也是关乎她命运的大事,若有可能,她希望她的身世秘密,这世上再也不要有第五人知晓。 “再过两日,陛下会颁一道旨意,追封桓十三娘为公主。”桓子澄又抛出了一个话题。 秦素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桓十三娘也要被封公主?这又是从何说起? “我桓氏此前惨遭赵国刺客敌手,死伤惨重。更兼失散在外的幼女被赵国刺客杀害,险些背上骂名。为抚慰忠臣之心,陛下颁旨,亦是寻常的。”桓子澄语声冰冷地说道。 转念想了想,秦素便也释然。 寿成殿那一晚,到底她的公主身份也没被人揭破,而阿蒲乃俞氏之女却是坐实了的,中元帝将个不值钱的公主名头安在“死去”的桓十三娘身上,他可能还觉得他是占了便宜。 “有此名份,万一往后殿下真身为人察知,则殿下也仍旧是公主联姻,就算是唐皇也说不出什么来。”桓子澄继续说道,语声仍旧冰冷如昔:“如此一来,殿下也不会受了委屈。” 秦素张口想要说话,可不知为什么,喉头却是微哽。 她人还没嫁过去呢,桓子澄就已经开始考虑她今后会不会被唐人欺负了。 看着桓子澄那张冷冰冰的脸,她的心里却是暖暖的,像春风吹到了脸上来。 “臣请殿下过来,是想请殿下见一个人。”桓子澄再度语道,让秦素回过了神。 她敛住思绪,看向了桓子澄。 桓子澄便将双掌一击。 一声脆响蓦地响起,那残枝上的雪被惊下了几片,雪沫子乱飞。 秦素但觉眼前一花,树林里便多出了一个人。 一见此人,秦素的面上便立时有了笑,唤了声“程先生”。 来者正是旌宏。 她向秦素行了一礼,方沉声道:“主公,这就把人带来么?” 桓子澄点了点头。 旌宏转身退下,不一时去而复返,手中却是多了个人。 那人一身青衣使女的打扮,像是已经昏死过去了,手脚软软着地,被旌宏一路不废力地拖了过来,朝地上一扔。 她这一扔手劲巧妙,那女子正好仰面朝上,露出脸来。 秦素凝目看去,便见那女子生得颇为俊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她的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因了这刀疤的存在,这张脸就显出了几分诡异。 秦素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这刀疤…… “此女,乃是杜筝。”旌宏沉肃的语声传来,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桓子澄,却见桓子澄亦在微微颔道:“银面女,正是她。” 果然如此。 甫一见那道刀疤,秦素立时就想到了杜筝的身上。杜笺曾交代说,她的长姊被劫匪划伤了脸,破了相。 垂目看着昏迷不醒的杜筝,秦素的思绪有些恍惚。 这杜筝也算有几分本事,愣是在寿成殿那一晚趁乱逃出了皇城,秦素将此事告之桓子澄之后,便未曾再过问。 这倒并非秦素不关心此事,而是她相信,以桓子澄的能为,连当年真公主的坟茔都能被他挖出来,更何况杜筝? 如今,这个前世今生都埋伏在她身边的神秘女子,终是现出了真身,可不知何故,秦素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莫不离坐在大雪之中,两眼失神的模样。 相较于罪魁祸首,眼前的杜筝,委实不过一阵轻烟而已。 “杜筝一直藏在左家买在大凉山的小庄子里。”说话的是旌宏,语中微含不屑:“左思旷本犯下了死罪,理应阖族问斩。然那秦世芳却是个精明的,竟从左思旷的账本里发现了这处田庄,遂将之供了出来,却叫我们查到了杜筝的下落。有此一功,秦世芳自是得以活命。”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问:“秦世芳现在人在何处?” “回青州了。”旌宏不在意地说道:“她已与左思旷和离,往后皆要依附其生母过活。” 秦素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所有可恨之人,或许,皆有其可怜之处罢。 前世时,秦世芳恨不能把秦家都送予左思旷,最后秦家遭大难时,她却成了弃妇。而这一世左思旷身死,秦世芳却得以生还。 照这般说来,她也算是改变了前世凄惨的命运。吴老夫人视她如珠如宝,想来她在秦家过活,也能得享天年了罢。 “殿下可有话要问她?”旌宏再度开口说道,拿下巴点了点地上的杜筝,面上涌出了厌恶之色,“此女自被擒手,一直嚷着要见殿下,说是有话要说。” 秦素淡然地摇了摇头:“我与她,并没什么好说了。”停了停,又向旌宏一笑:“若程宗不嫌麻烦的话,便劳你与她多说几句罢。” 真相早就水落石出,她委实没什么兴致与银面女说话,且也可以想见,从杜筝嘴里吐出来的,只怕也无甚好话。 旌宏闻言,便将嘴角一撇:“此女极狡,属下可不想跟她废话。” 桓子澄一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秦素的神情,此时便问:“殿下想如何处置这银面女?” 秦素被他问住了,一时未语,只目注于杜筝那张苍白泛青的脸。 那个瞬间,她的心神再度恍惚起来,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前世落水后,从水中看出去的那一幕。 红宫墙、粉桃花,琉璃碧瓦,天青如洗。 那是她前世的收梢。 亦是她今生的开端。 一切始于斯,终于斯。 “沉塘罢。”秦素淡淡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拂去了飘落裙摆的一片枯叶。 她与银面女,前世今生,两不相欠。 旌宏应诺了一声,如同她来时一样,飞快而无声地将杜筝带了下去。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秦素又是无声一叹。 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曾紧紧环绕着她,如同无边水波一样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过往,从这一刻起,将不复存在。 她接下来要走的路,是未知的,充满期待的,因为,有一个人,将始终与她同行。 秦素轻舒了一口气,弯唇而笑。 第1047章海天阔 桓子澄见状,心底终是微松。 他其实很怕秦素会心软,怕她会放杜筝一条生路。 人在最快乐、最欢喜的时候,总是会变得好说话些,也总是会把所有一切都想得很美好。 可现在他却放了心。 恩怨分明、当断则断,他桓子澄的胞妹,又岂是那些寻常女子可比? 只消有这份心性,便是将来再遇险阻,他的小妹妹亦会有足够的勇气与手段,在重重荆棘中为自己劈出一条路来。 就如同她破出青州,一路走到大都一样。 这般想着,桓子澄的心头亦浮起了些微欢喜,旋即又觉感慨。 当年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如今已然展翅高飞,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像是老了。 “多谢……长兄。”耳畔响起了熟悉的语声,以及,略有些陌生的称呼。 桓子澄回眸看向秦素,蓦地伸手,在她的发顶抚了抚,复又飞快地放下,转首望向树林深处:“为兄已经与旌宏说过了,往后,她与十二鬼将会追随于你,任你海角天涯。” 秦素闻言微怔,心底瞬间迸出了欢喜。 “这是真的?”她的唇角弯了起来,双目清亮,直若天上星辰,看向了桓子澄。 桓子澄却仍旧没去看她,只淡声道:“自然是真。”停了停,复又一叹:“为兄能够送你的,也就只有‘海阔天空’四字而已。” 海阔天空,任意遨游。 既是他的小妹妹不愿囿于皇城,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只能送她一副坚韧的翅膀,助她飞上青天、纵横四海。 思绪如潮水般漫向心底,桓子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是回首,看向了秦素。 那双平常总是冰冷的眼睛里,在这一刻,似漾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旌宏并十二鬼将在,往后殿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无须受他人掌控。” 秦素心里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了。 比起江山社稷,比起坐拥无数美男,桓子澄此时送的礼物,才更合她的心意。 从此后,这天下又有什么地方是她去不得的? 而她又将遍揽多少人间好景? 秦素忍不住雀跃地跑到了桓子澄身边,伸手拉住了他一角衣袖,唇边噙笑:“长兄真好,谢长兄大礼!”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底里有着片刻的失落。 女大不中留。 古人诚不我欺。 他家这个小妹妹,真真是全天下最不乖的女郎。 然而,谁教他是她的长兄呢? 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尽一切力量偿还于她,也算是了却了他一桩心事。 将衣袖从秦素的手里抽出来,桓子澄清嗽了一声,低声道:“我把吕时敏交予隐堂了。此事,李九尽知。然,为兄还是想要问一问你的意思。你可愿替为兄守住此人?” 秦素怔住了。 她其实早就从李玄度那里知晓了此事,坦白说,她对此无所谓好恶。 只是,桓子澄却仍旧将事情摆上了明面儿,并不曾对她有所隐瞒,这让她的心里又暖暖的起来。 “长兄就算不说,我也都知道了。”她笑着说道,再度上前拉起了桓子澄的衣袖:“长兄放心,我与李郎会替长兄看好他的。” 吕时敏乃靖王之子,只要他与他的子孙还在,则龙椅上的那个人,就会永远被桓子澄握在掌中。 即便明知自家长兄就要走上一条乾纲独断之路,秦素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无论是谁坐上那把龙椅,桓氏,都必将成为对方心头的一根刺。 这是无法逃避的问题,如同矛之于盾。 今日的太子,就是明日的中元帝。 而吕时敏,就是桓子澄手里扣着的那柄锋利的矛。 桓子澄正视于她,泠然道:“纵然李九已经应下,然此事若不知会与你,吾心难安。”停了停,蓦地举手一礼:“多谢殿下相助,以安臣心。” 见他如此郑重,秦素亦收回拉着他衣袖的手,庄容敛衽一礼:“都督大人放心便是。” 礼毕,二人相视一笑。 秦素心头动了动,忽地想起了一事。 她状似不经意地拂了拂发鬓,柔声道:“小妹还有一事,或者说是一个人,要请长兄多多关照。”停了停,放轻了语声:“便是那……薛二郎。” 她的语声很低,然神情却比方才还要庄重:“小妹深知,长兄与薛氏,往后很可能会处在一种非敌非友的情形之下,小妹在此恳请长兄,为我大陈留下一个真正的士子,可好?” 语至最后,终是带上了几许恳求。 薛允衡,是大陈硕果仅存的真正的士。 她不希望这一世的薛允衡,走上前世的老路。 可是,薛允衡推行的新政,与桓子澄乃至于桓氏家庭的利益,有着根本上冲突,矛盾也可能很快就要突显。 秦素现在只希望着,桓子澄能够比中元帝更多些宽容,善待这个前世惨死在景泰殿里的忠直之臣。 看着秦素那张忧色尽显的脸,不知为什么,桓子澄这心里很有点不得劲儿。 为来为去,为的都是旁人,就没见他家小妹来为他考虑一下的。 “在蓁蓁眼里,为兄有这样凶么?”他终是问道。 纵然是如冰语声,然他面上的神情却像是多了些什么。 秦素连忙用力摇头:“没有,长兄一点不凶,长兄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全天下的女郎都喜欢长兄。” “偏殿下却对微臣不喜。”桓子澄似是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殿下但放宽心便是,臣不是那等心胸偏狭之人,薛二郎自然会好好地活着,臣对他亦有很大的期待。” 他确实对薛二颇为期待。 人生在世,若无敌手,岂非太过无趣? 薛氏,无疑是配得上称之为敌手的。 桓子澄负手而立,冰雪般的面容上,骤然有了一个笑。 往后的日子,想来应该会很有趣。 如今大陈隐隐已有桓、薛二姓鼎立之势,而凭太子的聪明,他也一定会把薛家给扶起来。 秦素此时所忧,委实毫无必要。 有太子相助,再加上个不听话的杜四郎,薛氏往后只会越发强势。桓子澄觉得,相较于薛允衡,他可能才是前途比较艰难的那一个,可这位公主殿下却像是天然地觉得,他就该能战胜这一切。 这让桓子澄莫名有了种既失落、又欢喜的感觉。 第1048章又秘径 见桓子澄到底应下了自己的要求,秦素终是放下了心底一块大石,遂笑道:“都督大人应下本宫这无理的要求,本宫在此谢过。”说着便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桓子澄侧身避了,再度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归他这个兄长最吃亏就是了。 “说来,我一直有点奇怪,为何祖父不曾将遗诏之事告诉于长兄呢?”秦素此时便又问道。 这是久已横亘于胸的不解之谜。 桓复诚既然知道遗诏一事,为何不将之告诉桓子澄? 为何任由桓子澄独自摸索? 难道桓复诚也有什么苦衷么? “在没有绝对的把握前,此事当密。”桓子澄说道,迈步往回走去,语声冰冷:“不过,祖父与吕氏走得很近,这似乎又从另一个侧面表明,祖父对此,实则是有数的。” 秦素颦眉细思,心底渐渐明晰。 桓氏对太子殿下的鼎力支持,正是对先帝与中元帝的隐形威胁。 “那是否表明,吕氏实为墨氏之事,祖父亦是知道的?”秦素不由又开始发问,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些事情说不通。 桓子澄转身往回走,脚步暂缓,语声亦是迟迟:“祖父到底知晓多少,我无法推断,他老人家是在我九岁那年离逝的,而在祖父临终前那几日,父亲……将我与母亲皆遣去庙中,为祖父祈福。” 秦素讶然地抬起了头。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桓道非对桓子澄之忌,竟到了如此程度,连桓复诚与嫡长孙的最后一面,竟也被他拦下了。 “我猜,祖父应是有心相告,却告之不及罢。”桓子澄说道,语声淡淡。 桓道非对遗诏之事半点不知,可见老桓公到死也没把这事儿告诉他,就如先帝瞒下了郭士张,以及秦宗亮到死也没把遗诏之事告诉秦世宏并秦世章一样。 有些事情,不说比说好。正如靖王所言,这世上最大的保护,莫过于“不知”。 如此思忖着,秦素心头微动,便又问:“吕时行现下如何了?” “跑了。”桓子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秦素,目中隐有深意:“自交出遗诏并吕时敏、杨大监被我们带走后,他就一直呆在家中,足不出户,我派了几名鬼将暗中盯着,谁想数日后,他人忽然就不见了。” 秦素震惊地看向了桓子澄:“怎么好端端地,人会忽然不见?” “起初,臣也与殿下一样震惊。”桓子澄说道,面上难得地带着些感慨:“后来墨三先生去吕氏宅子里看了看,却是找出了一条隐蔽的秘径。” 秘径?! 怎么又来了一条秘径? 秦素蹙起了眉,脑海中蓦地闪电般记起一事。 前世上京地动! 秦素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前世吕时行逃往赵国,是在上京地动之后,吕时敏就死在了那次地动之中。 而这一世,他也是在吕时敏被桓子澄带走后,再度逃亡。 秦素略略平定下心神,方才轻声语道:“那条秘径,莫非竟是吕时行或者说是墨氏族人,暗自开挖的?就是为了防着有一天陛下或先帝反手相杀?” 越往下说,她越是觉得事情已然清晰,心底一片明了:“从前上京地动,吕时敏亦身死其中,秘径很可能也被堵住了。这两者相加,吕时行绝望之下,于是叛出了大陈。” “殿下说到了点子上。”桓子澄点头说道,目中有着隐约的赞许:“今世上京地动,吕氏房舍虽塌,然吕时敏却是活了下来,那吕时行自然就没跑。墨三先生说,那秘径开挖的痕迹很新,应该是近一两年间重新修整过的。我又找来吕氏老仆问话,方知这宅子是吕时行亲手购置并修葺的,时间就在墨少津死后没多久。想来,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挖这条秘径。” 秦素闻言,一时间又是感慨,又有点啼笑皆非:“这吕时行,还真是一派墨氏之风。”停了片刻,忽又肃下了神色:“吕时敏与杨大监,知道这秘径么?” “他们不知。”桓子澄说道,语声恢复了往昔的冰冷:“就算是吕时行的儿女,亦不知这秘径的存在。” 秦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吕时行半生都活在恐惧之中,这条秘径,大约便是他最后的恃仗了。 纵然这恃仗看来有些可笑,可是,这一世,他却终是用上了这条秘径,成功脱逃。 “可能他还是去了赵国罢。”秦素感叹地说道。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物事,吕时行其人,似是永远摆脱不掉叛将之名。 “由得他去罢。”桓子澄不以为意地说道,拂了拂衣袖。 秦素亦点头笑语:“都督大人说得是。” 这个人若是留在大陈,肯定是不得活命的。如今他自己寻了出路逃出去,也不算坏事。 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罢了,这些前尘旧事,就在此处终结吧,多想亦是无益。 踩着厚厚的积雪,她与桓子澄回到了长亭之外,却见李玄度正候在车边,见他们来了,他便迎了过来,泠泠语声犹若弦音:“吉时到了,该启程了。” 秦素走上前去,他便自然而然地携起了她的手,深邃的眸中漾着疼惜与柔情,如温暖的春风,尽拂秦素身上。 “殿下路上多保重。”桓子澄的视线扫过他们相携的手,眉峰动了动,面上却仍旧无甚表情,看向李玄度的眼神更是没半点温度:“九殿下也好生保重。” 这两句话并无太大区别,可秦素却分明觉得,桓子澄口中的两个保重,意思很不一样。 前者是情真意切,而后者,听着有些冷硬。 不过,很快地,她便抛开了这个念头,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子。 名传大陈的两位郎君,一个俊美如谪仙、一个清冷如冰雪,无论哪一个单独现身,也能叫那些小娘子们尖叫起来。 可如今,他们却皆在她秦素的身边。 一个是她夫君,另一个,是她兄长。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儿么? 秦素的嘴差点没咧到耳根儿。 真是怎么看怎么美,怎么想怎么美。 第1049章别乱碰 呆呆地看了一会两男美色,秦素复又转眸望向远处,却不妨一道清幽视线转来,与她碰了个正着。 是薛允衡。 见秦素看了过来,他的面色似有瞬间的黯然。 不过,再下一刻,他便又拂了拂雪白的衣袖,向秦素遥遥揖手。 却也只有这一揖手。 无片语问好,更无吉言相赠。 即便他离得她并不远,可那一刻,秦素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看她时,是隔着迢遥的一程山水的。 她心下微有不解,然这念头也只轻轻一转,便飞向了一旁。 她的视线扫过前方,不出意外地瞧见了薛允衍与杜四郎并肩而立。 秦素便向他们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恳求之意。 求求你们,千万别把皇夫与皇公的事情说出去。 本宫的脸面还是很要紧的。 这是秦素的未尽之言,她希望薛允衍与杜光武这两个聪明人,能够明白。 除却这件小小的烦心事外,她的心情还是极好的,尤其是放眼四周,美男环绕,这让她的嘴角再度咧到了耳朵根儿。 直到马车驶动之时,她的整张脸也还都在发着光。 重活一世,真好。 有美相伴,更好。 只是,当秦素转头看见眼前那张充满期待的脸时,她的笑便又垮了下去。 有美相伴确实是好,只可惜,那美人儿被旌宏给撵走了。 就在临别之前,桓子澄交给了秦素一个几乎过膝的大檀木箱,只说是他的“区区薄礼”。 而自打看到这箱子起,旌宏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方才也是硬把李玄度给挤出了车外,一个劲儿地催促秦素“快把这箱子打开瞧瞧,这可是宁致远亲手做的”。 秦素想了一会儿才听懂,她说的宁致远,想来就是那位神秘的、一双巧手能做天下一切事物的宁宗。 此刻,看着眼前的檀木箱,以及旌宏那张兴致盎然的脸,秦素忽然就觉得,这位宗师先生,很像个小孩子。 “殿下,快一点儿,钥匙就在这儿呢,快打开瞧瞧吧。”旌宏一把就将钥匙塞进了秦素手中,那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哪还有当初在寿成殿手执开山斧的气势。 秦素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拿起钥匙,插进了锁孔。 左转七下、右转九下,再往上一提。 繁复的开锁手法,引出的,亦绝非“咔”地一声单响,而是“咔啦啦”一连串的响动,就像是那锁孔里正有着无数齿轮转动开合。 只听这响动,秦素的眼睛也亮了。 这是机关启动的声音,就算是最精通机关术的墨氏,怕也只能达到这个程度了。 “喀”,最后一声脆响,齿轮转动的声音终是结束,那合扇的玄漆木门,亦启开了一条细缝。 旌宏再也坐不住了,伸手就要往那门上拨。 谁想,她这厢手才伸出,蓦地那门边儿上竟“嘭”地展出了一面小旗。 那旗帜约有两指宽,此前应该是卷在某一处的,随着门扇开启,那小旗便也平展了开来,上头写着墨汁淋漓的六个大字: “程旌宏,别乱碰”。 旌宏怔住了。 秦素也怔住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秦素便将巾子掩了口,吃吃笑了起来。 这位宁宗倒是个妙人儿,一早就算准了旌宏会在旁边,这时候是以旗示警来了。 旌宏的面上有了几许可疑的红色,伸出去的手老老实实地收了回来,嘟囔了一句:“我又没动。” 秦素再也忍不住,直是笑出了声来,一面笑一面道:“宁宗对程宗真是很了解啊。” “这人就这点不好,忒小气。”旌宏嗤了一声,像是很不屑似地。 然再过数息,她自己已然转了过来,重又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两眼放光地看着那开启的朱漆门,不住地催促秦素:“快点,殿下快打开瞧瞧,里头准定有好多好东西。” 说这话时,她倒是再没伸手,但脖子却抻得老长,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恨不能把眼珠子摘下来扔箱子里去。 秦素便又摇头。 她算是看出来,这位宗师大人,委实就是个孩子心性。 “殿下,别瞧了,快点儿啊。”旌宏再度催促地道,伸手去扯秦素的衣袖。 秦素无奈地顺着她的手将那箱门拉开,却见里头是五层闭起的抽屉,每一层上都雕绘着不同的花纹,有梅花鹤影、有竹叶兰风,亦有富贵气象的牡丹团花,雕工精湛、笔法高妙,堪称绝品。 秦素先欣赏了一会儿那美轮美奂的花纹,方才拉开了第一只抽屉。 霎那时,宝光灿烂、光华耀眼,那抽屉一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嚯,真漂亮!”旌宏已是第一时间惊叹了起来,一双眼睛像是不够用了,在那抽屉上乱晃。 各式各样的金步摇,竟是摆满了整整一层。除了最常的雀首步摇之外,亦有莲叶花开、蝴蝶双飞等各种奇异的款式,还有两款竟是将小片金子打薄成蝉翼透明的羽毛,一羽羽地连缀而下,顶端还镶着拇指大的珍珠,不说这材质,只看做工,已然价值连城。 “真真是漂亮得紧。”旌宏再度赞叹地道,却也没伸手去摸,只将一双眼睛在那步摇上来回逡巡着,旋即便惊喜地道:“那蝴蝶的步摇像是有机关,殿下要不要拿起来瞧瞧?” 秦素此时也看出,那双飞蝶的步摇下方,有一粒很精巧的红宝石,就像是能按下去的一般。 秦素的兴致也被勾起来了,便小心地拣起那步摇,在那红宝石上轻轻一按。 “嗒”地一声,那蝴蝶的翅膀竟然动了起来,一翕一合,就像是活的一样。 秦素直看得目眩神迷,赞叹道:“真真巧夺天工。” “殿下,快瞧瞧下一层是什么。”旌宏这个急性子显然是等不得了,这会儿又开始催促起来。 秦素只得先将那步摇放好,合上了第一层抽屉,复又打开了第二层。 第二层是满满的一屉美玉,皆是最为名贵的羊脂玉,流光温润,比第一屉的步摇还要价值连城。 接下来的第三层与第四层,分别一屉精巧的簪钗与一屉华丽的耳珰,无一不是世之珍品,其中更不乏藏着机关的精巧物件儿,秦素皆拿起来细细把玩过后,再将之放回。 第1050章藏剑名大结局 整整四屉的精美饰物,让秦素的眼睛已然笑得弯了。 桓子澄的这份“薄礼”,委实很合她的心意。 她弯着眉眼,缓缓拉开了第五层抽屉。 既无宝光耀目、亦无温润华泽,这一层的抽屉里,只呈着一枚凤头钗。 那钗子瞧来有些年头了,上头镶着的珍珠已然泛黄,凤口下衔着的宝石似也蒙了尘,灰蒙蒙地。 “这是……”秦素拣起凤钗,心下有些不解。 这么一支旧钗子,桓子澄巴巴地放在箱子里,又有何意?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时,身旁忽地传来了一声轻叹。 秦素转首,便撞上了旌宏温柔的眼眸。 “这钗子……是夫人的旧物。”旌宏柔声语道,语中似含着无限感喟。 秦素一怔。 夫人? 旌宏所说的夫人,莫非是…… “裴夫人年轻时,最爱这支钗子。”旌宏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 秦素先是一怔,旋即一下子冷了脸,抬手就将钗子搁回了原处。 裴氏,正是她的生母。 前世今生,这个所谓的生母,都不曾很好地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女儿丢了不去找也就罢了,到后来居然还会错认她人为女。 秦素委实没有办法去原谅她。 纵然她也知晓,裴氏肯定也有苦衷,也有不得已之处,可她就是没办法去原谅。 至少现在还做不到。 或许有一天,当她自己有了孩子,她便能体会到裴氏的难处了罢,到得那一日,可能会谅解裴氏当初的种种。 而此时此刻,她心里的那口气却始终不能平定。 看着秦素微冷的面容,旌宏叹了一声,蓦地前倾着身子,将她轻轻揽在了怀中,柔声道:“殿下现下生气也是该当的,当年的那些事儿,纵使有难言之处,却也不能说……没有错。只是,殿下也别一个劲儿地钻在这牛角里。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什么时候在外头走得累了、倦了,想要寻个地方歇歇脚,殿下只消记得,大都城里,也还有殿下的一个家。” 秦素偎在她的怀里,心绪时起进伏,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见她一直不出声,旌宏便松开了她,专注地向她的面上看了看。 秦素敛眉低头,任由她打量着,面上表情。 旌宏再度叹了口气,怜惜地抚了抚秦素的头发,便转身掀开了车帘。 这种时候,最能够安慰秦素的人,应该不是她。 “九殿下请上车吧,属下这就离开。”她朝外语道,心底有些黯然。 当年她也是追查桓十三娘的人之一,可是,老桓公只给了他们五日的查找时间,时间一到,必须立时回转。因此他们也只查到缪姬往南边儿去了,却是再无余暇及精力往下查,只能将这个小小女婴暂助搁下。 裴氏当年为此大病了一场,就此与桓道非断了情,再往后更是思女成疾,整日精神恍惚,连中馈也丢下了。 思及旧事,旌宏低低地叹了口气,抬脚便欲下车,蓦地,她的衣角却是被人扯住了。 她回过头,便见秦素正拉着她的一角衣摆,头垂得低低地,一如她低微的语声:“往后……或许我会想明白的……”微有些艰涩的声气,却是字字清晰:“等我有空的时候,还要请先生给我讲一讲……她……当年的事。” 旌宏的眼睛亮了,用力点头道:“属下会的。等殿下想听的时候,属下就来说。”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松开了她:“叫李郎进来吧。”停了停,又补了一句:“我想他了。” 旌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屈指向她手指上弹了一记:“殿下也不害臊。” 秦素偏着脑袋不去看她,嘟囔道:“我就是想他了,叫他进来。” 旌宏笑着摇了摇头,跨出了车门。 秦素仍旧偏着头,手却伸了出去,打开箱门、拉开抽屉,将那支旧发钗拿了出来,细细端详着。 原来,这便是她母亲年少时的旧物。 据说,她的生母裴氏年轻时美貌非常,名著于青莲宴,被桓道非一眼相中。 秦素撇了一下嘴。 名传天下的美人,用的钗子也不怎么样,又不是很名贵的样子。 就这么支破钗子,哪里配得上她晋陵公主的身份? 想是这样想的,可她的手却将那钗子握得极紧,小心地将之收进了袖笼,收完了还往四下看,就跟做贼似地。 便在这时,车门忽尔便开了,李玄度一身清华,笑着踏进了车中。 秦素抬头望住他,蓦地一伸手,扯住他胸前的衣襟,一把就将他拉进了车中,旋即“哐”地一声合拢了车门。 旌宏恰在此时回首,正好瞧见秦素一头扎进了李玄度的怀里,不由再度弯眸而笑。 年轻真好啊。 也只有这样年轻好看的人,这样依偎相拥着,才会叫人特别地怀念。 她笑着打马走在车边,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这是桓子澄交代下来的任务,要她牢牢看着这对年轻人,洞房之前,不许他们有出格之举。 “尤其要防着李九这厮”。 这是桓子澄的原话。 旌宏的面上又有了笑,继续光明正大地听壁角。 车厢里好一会儿皆是无声,直到马车行过了百里,才有断断续续的语声响起。 “那隐堂可是本宫的陪嫁,夫君切莫忘了这一点。”这是女子的声音,清弱动人,如同歌唱,嵌在阵阵马蹄声中。 男子清弦般的语声随后响起:“都依夫人的,夫人想怎么做,为夫都听着。”低沉温柔的语声,只听上一听,就能想见那郎君的容颜。 车厢里随后传出了清脆的笑声,复又是女子微微烦恼的声线:“我不喜欢隐堂这名字,讨厌得很。” “那依夫人的意思,该当改个什么名字才好?”男子好脾气地说道,语中满是宠溺。 “便叫藏剑罢。”女子笑着语道:“收藏之藏、长剑之剑。剑在匣中,待时而飞。” “这名字好,便依夫人。”男子的语声响起,清弦如奏琴:“从此后,隐堂便改叫藏剑山庄便是。” 车厢里再度传出了女子的笑声,如若黄鹂啼鸣,直惊得那树上山雀飞了出来,一路扑腾着翅膀,飞过这一队驰向北方的车马,飞过大片的薄云与广漠雪色,渐渐去得远了…… (全文完) ------题外话------ 实在懒得再分开发了,一口气发到大结局吧。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看到这里,想必亲们应该能够明白,《折锦春》其实就是《庶庶得正》的前传,或者不如说,是藏剑山庄的前传。《折锦春》写了藏剑山庄的起始,《庶庶得正》写了它最强盛的时期,接下来如果还有力气的话,作者君会把藏剑山庄的终结篇写出来。当然,最近是没这个劲儿了,这个时空的故事想先放一放。后面还有一章完本感言,免费哒,么么你们。 朱弦一拂余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我想,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敌得住魏晋风流的魅力? 魏晋之于我,就像是一幅彩画之于它的观者,那画中轩轩韶举的士子、广袖雍容的女郎,以及那个时代所独有的动荡与混乱、哲学思想与价值观,天然地就具备了一切的元素,引得人深陷其中。 所以,我选取了这个时代的诸多背景设置,架空出了一个伪三国乱世。 最初写的时候,其实没打算写成这样的权谋文。 但是,随着大纲的细化,我却渐渐发现,所谓重生,绝不是一朝重生、万事了然的笃定,相反,它是一个渐进的、由清晰到模糊、由已知到未知的过程,有趣,但也复杂。 此外,我也不想重复上一本书的内宅情节。 一个要改朝换代却又出身卑贱的女人,她是不可能在后宅里完成这一切的,她必须走出去、去爬到更高的位置、去得到更大更多的助力。 所以,这本书就被我写得晦涩了,我猜大家看得挺吃力,因为我自己重看的时候,也挺吃力。 这应该还是我没把握好的原因吧,其实完全可以让格局小一点,把故事往精致里写的,但我就想试一试,能不能写出个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斗智斗勇、改换江山的故事。而当写完最后一个字,俯视整个故事的全貌时,我只能说,它与我想象中的权谋争斗,还有一定的差距。我没有把它最好的样貌呈现出来,这让我觉得遗憾,也让我对能坚持看完本书的亲们充满了感激与钦佩。 感谢这一年零两个月来各位亲爱的读者们的陪伴,谢谢你们每一个人,能够陪着作者君,倍着这本冗长的、繁锁的,渡过了这样漫长的一段岁月。 接下来,又要和大家短暂地离别了。 这本书写了太长时间,到后来我急于结文的心情想必大家也感受到了。这就像是在某个地方呆了太久,太想早点离开、换一处风景来看一样。如今终于有了个并不算完美的收梢,我也终于能静下心来开始构思下一本,我真是松了口气。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新书会在年底与大家见面,最迟不超过明年初。 希望那个时候,还能见到你们每个人。 再次感谢所有读者,爱你们! 姚霁珊 2017年11月3日 PS:因为本书可能有出版意向,所以番外就不能往外发了,请大家谅解。么么你们所有人。 ------题外话------ 谢谢纳兰六变童鞋的钱罐,谢谢花YO童鞋的桃花扇,谢谢雨花春泥、月影*洛衣、微凉ミ、鲸鱼我老公、书友20171031134619342童鞋的香囊,谢谢家有三宝七夕芝麻和玉米、打滚中的寶妮、八大山人2、我在海底喘气、深心未忍轻分付、雨花春泥、清颜木、周周周小垂、微凉ミ、大白猫软糖、琴石奈瑠、薇儿2625、书友121226122112471、宁宁71、书友20170810210644412、吃饱卧倒、书友20170603103513218、团团yxm、缱绻星空下童鞋的平安符。 人物表 作者君是个从善如流滴人,听从书友建议上传人物表,大家对照着看文就不会迷糊了。 秦氏家族 主院 太夫人——秦家老太君 俞氏——秦世宏遗孀 秦彦端——嫡长子(父秦世宏,母俞氏,瘫痪) 秦彦雅——嫡长女(父秦世宏,母俞氏) 东院 吴老夫人——秦世宏嫡母,秦世章养母,秦世芳生母, 林氏——秦世章正室夫人 盛氏——秦世章妾 徐氏——秦世章妾 秦彦婉——嫡二女(父秦世章,母林氏) 秦彦贞——嫡四女(父秦世章,母林氏) 秦素——庶六女(父秦世章,母赵氏,亡) 秦彦柔——庶七女(父秦世章,母徐氏) 秦彦朴——庶五子(父秦世章,母盛氏) 秦彦恭——嫡六子(父秦世章,母林氏) 西院 高老夫人——秦世章生母 钟氏——秦世章正室夫人 蔡氏——秦世章妾 夏氏——秦世章妾 秦彦昭——嫡二子(父秦世章,母钟氏) 秦彦柏——庶三子(父秦世章,母蔡氏) 秦彦直——嫡四子(父秦世章,母钟氏) 秦彦梨——庶三女(父秦世章,母蔡氏) 秦彦棠——庶五女(父秦世章,母夏氏) ※※※※※※※※※※※※※※※ 左氏家族(秦家姻亲) 秦世芳——女主姑母 左思旷——女主姑父 ※※※※※※※※※※※※※※※ 程氏家族 程廷桢——郎中令(补缺秦世章) 刘先生——谋士 周柏明——谋士(卒) ※※※※※※※※※※※※※※※ 萧氏家族 萧以渐——老郎主 老夫人——萧以渐正室夫人 萧公望——江阳郡相(父萧以渐,母老夫人) 许氏——萧公望正室夫人 萧继珣——嫡次子(父萧公望,母许氏) 156章和157章重名问题 作者君写晕头了,两章的名字居然一样,一定是复制的时候出了啥问题,泪目,稍后作者君会联系编辑帮着改的,不过两章名字虽然一样内容却不一样,大家不要以为是订重复了,除了章节名,内容是完全不一样滴,嗯嗯。 凤仪韶华童鞋的长评 这篇长评作者君很喜欢,所以整理了贴出来了,谢谢凤仪韶华的长评。 ******************************** 发现书评区竟然没有长评,专业写长评一万年的本宝宝怎么能忍。 本文下了一盘超级大棋,以秦家前世的没落和今生秦素摆脱前世命运挽救家族的事情为主,夹杂很多一环套一环的小故事。 目前的青州秦氏是颍川秦氏在遇到洪水几乎灭族之后遗留下来的几支,整合成了一家人,其实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不是很亲密。 前世,有人以秦素为楔子,经过一系列动作,使秦家陆续经历家族劫难: 家族下一代继承人名声被毁——秦彦昭不孝,私藏官制图册 壶关窑场烧出藏龙盘被有心人利用——耗光大笔家财打点 牵扯进何氏谋逆案,抄家,儿女或死,或沦落。 今生,秦素有了先知技能之后,经过诸般探访推断,得到以下结果: 目前,地方上,几大士族之间势力争端微妙:秦家,程家,左家,何家,沈家,萧家,范家,以及县中正霍至坚。朝堂里,数大家族如薛家,桓家也波涛暗涌,与多年前旧案脱不开干系。 秦家家主身死,势落,族中没有能撑起门户的成年男子,徒有家财豪富,积年之名,却仅留妇孺支撑。 而家中财运,也逐渐受到威胁。失去茶田,壶关窑出了经济问题,难以为继。 秦家大房嫡女秦世芳嫁与左家为妇,却一直被左家及其丈夫算计,因中毒不能生育。其夫左思旷身旁有一暗线,成熟女子,监视秦世芳。 何家的何敬严为督尉,其妻戚氏。戚氏庶妹嫁入沈家。 左家与程家争锋,都想要在何都尉面前讨好。 萧家是地位较高的士族,秦家与其关系较好,林氏希望其女嫁给萧家儿郎。 秦世芳许了一个庶女给安乡侯范家为妾,前世是秦素去了。 明面上的东西大概这么多。 由此秦素一直在破局。 第一局:蜜汁孤本,应该也是最深的一条线。 秦素乔装阿豆将孤本卖给程氏,避免秦家与之牵扯。但这件事情阿豆的幕后人并不信,未完全解决。 第二局:秦彦昭不孝之名。 秦彦昭不孝名声由来,第一是没有严格遵循守丧制度,第二是与左家女子私相授受。 秦素只发现了第一,由钟氏揪出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二房庶子女秦彦柏与秦彦梨。至此,第一局破解并揪出两个意外收获。 第三局:与后来被灭门的萧家,后来谋逆的何家牵扯 由秦彦婉打动太夫人自办族学,自此娃儿们不在萧家上学,牵扯少了。 后来秦世芳想要鼓动秦家和何家合办族学,想要替左家攀上何家,被秦素告知程家有意自导自演乱石之事,直接给她指了条左家巴结何家的捷径,她自然也就不想着合办族学这种弯路了。 第四局:秦彦昭私藏地图 秦素借蟊贼下药迷晕所有人之际偷走地图,并让程家得到地图,用来将县中正霍至坚拉下马。 借刀杀人,一石三鸟。 —————————— 幕后的疑团还不清晰,但文中给的内容已经有一些暗示。 指使阿豆,麻脸老妪,高翎,阿谷等人的人,是同一个——莫不离or他身后的“主公”。 此人致力于寻找孤本,以及在秦家寻找“某样东西”【我猜是那份官制地图】,拿捏了霍至坚,并算准萧家会很快被宫中清算,何家也会很快出事。 此人安排了好几条线: 阿豆郑大与麻脸老妪一条【已断】 阿谷及其上线一条【此上线疑似为“阿烹”,疑似为白衣少年郎】 秦彦柏秦彦梨兄妹也即将为其所用【我猜秦彦梨的心腹贝锦与此事有关】 即将安排一个“阿焉”来到秦家继续找东西。并且这个人能够“断了秦家的希望”,略好奇。 其背后势力,似乎一是为了找东西,二是为了秦家的财产。 感觉这是个谋反势力,因为谋反需要很多钱财支持,尤其是秦家这种现成的买卖。 —————————— 离开地方和家族,来到朝堂上。 目前秦素所在的陈国是一个已经落日余晖的国家:士族繁文缛节,不事生产,隐隐形成一盘散圈,中央政权领导力非常弱,兵权财富分散,无法实力控制地方。土地兼并成风,人才选拔制度落后。 这陈国表面上还维持着歌舞升平锦绣辉煌,但是从根上已经烂了。 这样的国家要么就来一次彻底的打碎颠覆变革,要么就被外来力量毁灭。 当今的皇帝中元帝【一听就不是啥吉祥名儿】选择不看见,不想看。而以薛二郎为代表的前瞻者却看到了,担忧着,却无能为力。前世薛二郎因直言进谏血溅丹墀,应该也是为此。 在真正的世家大族中间,桓家与萧家的大恩怨应该是个背景。桓家因“十可杀”之事被几乎灭族,前世,后来萧家被指证为诬陷桓家的凶手,继续被灭族。皇帝提拔桓家剩下的人。但是桓家最终还是又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灭族。 萧家并非自愿,也是被迫。估计此中恩怨,也与皇室有关。 随手整理,坐等更新解惑那两个人到底是谁~ 臻意意童鞋的脑洞 作者按:作者君最喜欢脑洞了,因为作者君自己脑洞不够,所以就越发喜欢看脑洞开得大的文,这位童鞋的书评就深得个中真意哇,必须收起来。 ********************************************** 对桓子澄很感兴趣。搜集了文中有关桓家的信息。 从开篇至如今连载的195章,有关桓家的信息只有两处,都是女主的回忆。应该没有遗漏。 分别在第五章和第七十一章。 第五章:大致是素素见过一眼大都俩美男子之一的桓子澄,桓家穿白袍,俊美无涛,但为人清冷高傲,十分难以接近。并且“宛若冰雕而成”,让人望而生畏。 第七十一章:中元帝登基前,桓家被先帝罗织罪名,族长下狱,桓氏五族内流放辽西边关。中元十五年得平反。十六年,桓家长房嫡子桓道非承爵。二十三年被告通敌,全族都被砍头了。桓子澄临刑前以木屐敲出一曲。 我现在有个非常大胆的猜测。 我认为莫不离很有可能就是桓家长子桓子澄。 现在文中对莫不离的正面描写从129章开始到131章,堪称浓墨重彩啊。 主要信息是,长相俊美,但多次强调为人清冷,文中描写如“冰冷的石头或木雕”;自称为丧家犬,庶族,骨节粗大,但通音律,并且“手指如穿花绕蝶灵活得不可思议”。 莫不离和桓子澄好像有那么几点相似之处。 同样长相俊美,但看去清冷如冰雕;都穿白衣;都通音律。 真的,是不是太巧合了点。 但据我多年言情的经验,我认为!一切的巧合都不是巧合! 而且,八年前就开始作局了吧,(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时间上好像还对得过去。现在是中元十年吧。(楼主现在脑子混乱,而且迫不及待要和大家分享,就不查证了。) 桓家之前是士族,不是很了解三国魏晋时期的士族庶族,但就让楼主大胆猜测,桓家被流放后成为庶族应该也说得过去吧。 但是这个猜测也有许多站不住脚的地方。 桓家五族被流放到辽西边关。但桓子澄化名莫不离,隐藏大都某达官贵人(繁华阔大府邸,能插手中元帝后宫)的某间小院??? 还有,平反后的承爵的“桓家长房嫡子”桓道非,和“长房长子”桓子澄什么关系? 父子?兄弟?还是桓道非就是桓子澄?(但是文中人物貌似都没有字) 符节真是个重要地方啊。 薛允衡领密旨南下,莫不离也非常关注这个地方(让高龄别靠近符节),到底是为什么??? 大家看看就好,真心希望我猜错了。如果莫不离真的是桓子澄,那么他们立场对立是必定的了。虽然对桓子澄的正面描写仅有寥寥几笔,但我非常欣赏他的。 现在这个长度称得上是伪长评了吗? 章鸣岳童鞋的天机 作者的话:这篇评字数虽然不多,却是绝对的精品回复,作者君表示膜拜并再次怀疑,亲一定是黑进我的小本本看过我的存稿了吧,怎么连后面的事情都能推出来,难道紫微斗数真这么逆天来着,我家素素完全是懵圈状态啊,她一个坑蒙拐骗的主……对吧……是吧………… 总之,这篇评很牛,西野村樵才是真正的师尊,嗯,盖章。 ********************************************** 天府入廟,又會紫微星,命宮應是坐守辰宮或是戌宮。 無論命宮為何宮,皆有廉貞同坐;廉貞是十四正曜中赫赫有名的桃花星,所以符合後敘的“又見桃花諸星曜”。 此命若無煞星衝破,為府相朝垣格(天府、天相星會照紫微星),富貴雙全、多半家境優越。 天府星具領導能力,但個性保守厚重,也非常珍惜錢財(鐵公雞?)頗符合作者人設;同時也約束了廉貞星的桃花性質,所以迷倒書中書外一堆妹子是必然,但想要看到種?馬文什麼的,應該是不可能。 再說天墟與大耗星,都不是主要星垣,破題論命的時候,似乎不會單獨提出,再者這兩顆星不是吉星,與後文總有矛盾感。倒不如提提夫妻宮,必是破軍星入坐,宜晚婚,且包容配偶為佳。 以上純屬閒扯,請叫我西野村樵。 玉宇净无尘童鞋的忧郁 看到亲为了500字长评这么纠结,作者君居然感到开心,这真是蜜汁情绪,难道说,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快乐就真的能够翻倍了?? 谢谢亲的长评,这篇评我很喜欢,纯粹的情感抒发,有时候更能让人感同身受。但是,如果亲想要用这篇评来骗取作者君的剧透,那亲还是太天真了呵呵哒。 **************************************** 如果薛大是男主,薛二就不要喜欢女主了吧。(纯属个人观点。)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我觉得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兄弟在一起了,……实在不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同样,假如薛二是男主,那么薛大还是娶了陶家那位吧。 …… 优秀的女子有众多追求者,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不希望发生兄弟喜欢同一个女子的事情。(纯属个人观点。) 明明是兄弟,却成了情敌;明明是情敌,却要兄弟情深…… 其实会很别扭吧。(……可能,只是我一个人这样觉得。) …… 同样,不希望姐妹喜欢同一个男人。 这样的取舍,怎样都有缺憾。 …… 感情不是人能控制的。兄弟或者姐妹因为各种原因,譬如就是喜欢相同的类型,譬如因为近水楼台,而最终喜欢了同一个人,的确,这都是难免的。 只是,个人观点,觉得那样不好。 纯属个人观点。 都是泪,长评要500字。 我要怎样戳出来500字? …… 我虽然一向废话多,有用的话,却没有。 譬如分析剧情,我也分析不出来。 譬如分析人物,我也分析不好。 只是有一堆不着边际的感想。 和现实不同。读者对也有很多不现实的期望: 希望角色每一个都专注、专情,矢志不渝。 尤其是男女主角。希望他们始终如一。 很偶然的情况,一篇会突然转折,以为是男主角的那一个,原来只是配角;以为要一起走到最后的角色,突然分道扬镳了。 感觉脑海里奔驰过一百万只神兽…… (……可能,只是我一个人?) 凤仪韶华童鞋的分析第二波 作者按:谢谢小凤凤童鞋的长评,这位亲看文真的好仔细啊。 ************************************** 整理贴第二波来了~ 回顾前文可知,五月会有很多大事情发生。 五月初三,是秦素提醒薛大去取人皮的日子。【其实也不知道为啥一块人皮也要定点去取】 五月初七的晚上有大事,秦素嘱咐傅彭夫妇不要进屋在院子里守一夜,某个重要人物的家眷全部身亡。 记得书评区有书友说这天晚上会地震,文中有没有提我不记得了,但是作为在唐山住过三年的孩子,我也第一反应想起了地震…… 最新章节告诉我们,这天晚上阿谷就要领便当了,不妨猜猜她怎么死的好了~ 作者君给出的环境是:一大片空地,用麻绳系住的大石,一口难以辨认的井,树后的断崖。 皇帝在白云观有伏兵,那么应该也会布置一些机关,也许这些石头就是准备好的机关不然为什么绑上绳子……到时候割断绳子应该就能把石头推下去把井填住了? 如果说井可以死一个人,断崖可以死一个人,那么也许这次不止阿谷一个人领便当呢。 最后五月十三,是秦素和傅彭约定的见面时刻。此时想必秦家已经举家返回青州,阿谷眼线已死,形势对于秦素来说更为有利。 还有一些无解的梗等待后文解释: 五月初七晚上死的一门望族家眷是谁家的?为什么会牵扯到何家? 【个人猜,秦素问起傅彭关于襄垣杜氏的庶出四子,就有可能和这事有关】 秦素仿制了皇帝(疑似)的檀香印,什么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秦家的一男一女神秘人,究竟是谁?女人在井里藏了什么东西?神秘的莫不离所布置的人手,阿烹和阿焉,与他们是否对应? 薛大前世所谋之事,缺了哪一环而功亏一篑?(是人皮找到的太晚所以烂掉了吗……)最终做成了又有怎样的影响? 最重要的,男主是谁…… 期待后文~ 深心未忍轻分付童鞋的焦点问题 谢谢小深的长评,也谢谢小深每天在书评区活跃评论,么么。 *************************** 《论男主不可能是靖王》这一焦点问题 论男主不可能是靖王这一大焦点问题 看到书评区好多书友说觉得男主是靖王 现在我来辩别一下男主不可能是骨灰靖王 一、时间上 女主现在的这个时间靖王已经是骨灰了,你们为什么会说是靖王,晕啊, 只可能是靖王的后代,绝不可能是靖王本人, 就算靖王有偷天换日之本领瞒天过海海说自己是自杀了而且当场有很多人看见了, 换了一个长得很像的替身替他死了, 那他现在活着也是一个糟老头了, 就算他年龄很小,也不应该是目前的准男主啊 也不应该是这个气势非同一般的帅哥啊 注意, 注意, 注意, 重要的事情题三遍!!! 二、逻辑上 逻辑关系与时间前后,不管那一世,靖王都是在女主未出生前就over了 三、辈分问题 靖王是现在的中元帝, 的爸爸的亲弟弟, 是中元帝的爸在位时死掉的, 至少有二三十年了吧,两代人,怎么可能与靖王是直接关系, 不知道你们怎么看的,, 下面我列举文中作者写出的一段直接证据, 看看时间上的逻辑关系与前后顺序 ⒈在第218章苔痕绿中,大大写了, “白云观沦落如斯,乃是因先帝深忌之。 先帝登基之后,陈国曾先后闹过几次内乱,其中最为厉害的一次,便是先帝的亲弟弟靖王造反,亦即是著名的“靖王之乱”。 谁又能想到,名满天下的白云观,竟曾是靖王暗中招兵买马之地,后靖王事发,便带人躲进了白云观,先帝却出奇不意带兵攻至,打了靖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数间石舍,便是靖王自戗戗之处。 有此前因,白云观,自是一夕败落。”原文引据 这段很明显的交待了已亡的靖王是自戗的结局,造反失败的他,只能选择退居窝点白云观自杀! 那时候的女主妈妈都还是小姑凉呢吧!何况 重生文的时间大家一定要搞清楚奥。 还有另一方面这也是白云观如今落败的原因。 大家特别要注意重生文中大大对时间的提示, ⒉在第248章林中庙中,大大写到 “凿开山腹,硬生生挖出一条秘道,还设计得如此精巧,看起来,为了修这条救命路,当年的靖王应该没少花钱。 只可惜,这秘径他自己还没来得及用上,便被先帝逼得自戗,最后却便宜了秦素这个后来者。 ” 这段又说明了素素这个后来者借用了已故靖王的秘径,因为秘径是靖王当年自己花钱修的,为了造反隐蔽方便。 由上一系列证明,靖王不可能活着,时间上,逻辑上辈分上各种不对, 为什么大家会猜是靖王, 我只能猜是靖王遗孤或者什么后代还差不多, 而且目前看男主知道秘径,更和靖王脱离不了大关系了,大大貌似也暗示了他的气质可能是皇族中人。 啰嗦了这么多,只想证明靖王不可能还活着,也不可能是男主。 个人领悟大家不服来辩, 欢迎回帖或者入群来辩奥! 我的这段能算是长评不,珊大! 谢谢! 《辩论完》 眉好月弯童鞋的赏析 这篇发上来作者君要先捂脸,把我给夸得跟什么似的,诸多褒奖之词我实在不敢当,谢谢亲的表扬。 ************************************** 折锦春环境描写赏析(一) 题外话:一直说要帮珊大写一篇长评,苦于期末五篇论文夹击。现在撸完两篇论文,所以践行诺言的我来啦! 当初我在一个百无聊奈,无书可读的午后发现了大大的前作——庶庶得正。再后来发现作者写的新书折锦春,所以点进去打算随便看看。没想到文章的第一章就成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引起我注意的不是情节,不是女主,更不是男主(更了两百多章才出现了两次的男主不小心哭出了声)而是——珊大的环境描写!现在我们来看几段: “向晚时分,雨渐渐地大了起来。九月尾的天气,暮色中已裹了轻寒。院子里寂寥无人,几片枯叶粘住潮湿的地面,无端的显出一种残损来。远处的连云山似拢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影影错错,视之不清。 阿豆立在石阶上,仰起头,向雨幕里呵了一口气。淡白色的雾气一经离了口唇,只向前飘了尺许,便四散而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风卷起雨线,一片片掠进犬牙交错的瓦檐,风铎被风吹着,偶尔发出一记清响,若寂寂长夜里零落的谯鼓,敲得人心底发凉。” 这是本文的开篇,我当时就是被这凄清中带几分冷意的描写吸引。这一段里面有几个主要的点:九月的向晚,枯叶几片,潮湿的院子,远处晦暗不清的连云山,朦胧的雨幕,带着清寒的秋风,还有若谯鼓声的风铎响。这些景物一起出来,似乎连文字也被染成灰色,被潮湿的空气沾染了水汽。不错,当时这里描写确实给我了一种灰色深沉的质感。我不由在想这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会有如此灰暗的开篇,但这样的灰色之下似乎又有蠢蠢欲动的涟漪。。。。。 这里有两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便是“风铎”与“谯鼓”,风铎是屋檐上的风铃,谯鼓为一种乐器。风铃之声一般清澈而悠悠,谯鼓为鼓声音多半浑厚,或者发声较闷。是什么使清响的风铃发出如谯鼓般的闷响?那只能是屋檐上风铃历经岁月,或许已经被锈腐蚀已深,再也发不出清响。从这里说明故事发生主人公所处的家族历史比较久远,或者说主人公所处的地方环境并不是太好。 谯鼓事实上并不是什么好事物,有语“断送人谯鼓三更侧”,或许在这里便已经暗示了文后阿豆这个人物的命运。白色的雾气飘散在雨幕里面,便是说那命运如同浮萍一样不知所属。。。 ps:本人特别喜欢看文中的景物描写,一本好书,作者一定会在这些方面下功夫。这是我的一点浅见,当然后面还有一些分析,等有空再发。。。希望这本书可以被更多地人看到,感谢作者君写了这样的好文。 虫大的长评 收到虫大的长评真的很开心,虫大的文笔也极好,所谓大道至简,虫大的文字深得个中真味,在文字上也显然比我走得更远。谢谢虫虫亲辛苦写长评,么么。 *************************** (早就想写了,一直懒,而且又有拖延症,等到了今天) 感谢作者在这个平台上拿出了这样一本充满诚意的作品,真的。 我曾固执的和人争论关于“网文”,我坚信它的定义是基于网络平台的文学作品。 而现实则无数次的告诉我,网文已经成为一个新的门类,快餐化、娱乐化,大家看看就算了,至于文学性,呵呵,那不重要。 所以当我在这个平台,看到这部作品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快餐店,竟然发现这里卖着慢火熬制、配料精美的一罐佛跳墙! 因为《折锦春》正在连载,所以在看不够之余,跑去看了《庶庶得正》,说一句大家不要打我的话,这一本是较为普通的一本古言宅斗文(除了我心爱的傅庚叔叔,爱死他了)。 回头再看《折锦春》,真的很佩服作者。 大大没有重复自己,而是不断的改变自己,探索自己,无论在架构、风格上,都在不断进步和求索。 作者不只是在写“网文”而已。 我能看出来作者是真心的在打磨一部“作品”(作品和作品真是不一样的。举个不恰当的栗子,那就是表演艺术家和网红的区别啊!!!)词句的斟酌,心态的描写,配合心态周边环境和景物的描写——一幕幕、一场场,都极具画面感,让人身心其境。 描写园林,能仿佛置身于绿意凉凉的庭院;描写风铎,仿佛能听到古旧的声音入耳……无处不浸润着作者君的心血。 在看故事的同时,能感到文字的优美,感动着心灵(的首页,挂着“文字之美,感动心灵”这句话,可真正能做到、或者愿意做到的又有几个呢?多半都不会愿意花费笔墨在文字的雕琢上)。 对于喜欢古典文学的亲们来说,哪怕没有故事,只是一两句话,都能足以让人身心舒畅,体味美好——更何况,大大的这本书,文学性和故事性兼有(说实话,大大哪怕不写故事,几章全都写景色,我都能看的津津有味啊!)架构庞大,细节入微,这是一部真正让人感受到书香袅袅、开卷有益的文学作品。 章鸣岳童鞋的再论命 为这篇长评,作者君要献上膝盖。 亲一定是玄学专家了,我写这几段的时候真是要把书翻烂了好吗,因为知道我的读者里有一个亲这样的高手在,你不知道我是有多么的诚惶诚恐,就怕写得不像那么回事,今天看到亲的评论,我终于放心了。谢谢亲。 关于女主算出建宁郡的雪灾以及给薛家两只的赠言,这绝对是个大BUG,不过不是作者的,是女主的BUG。但这其实真不是问题,这个BUG大归大,可女主脸皮这么厚心这么黑,请相信她是有能力把事情给囫囵过去的,就算赖她也能赖掉。 ******************************** 今早在手机看到第三六九章标题“金四局”,着实吸引了我的眼球;待看到刘氏写出钟景仁的八字,口中的咖啡虽然没喷,但也暗自赞叹:作者真真是越玩越大,开始替书中角色解命论运了。 先来说说标题,金四局,五行局的一种,其他四种分别是:水二局、火六局、木三局以及土五局。五行局现下最大的用处,便是告诉你,你的命盘什么时候开始“保固期”。意思就是自呱呱坠地一岁起算,有一段时间的命运,是不在命盘里的。以金四局来说,就是此人到了四岁,才会照着命盘的迹征开始“行运”。 紫微斗数的十四主星,分布在十二宫,会有一百四十四种组合(若细算一百零八颗星,则有廿六万多种)。早在作者写秦素替薛家大郎论命时,虽未见详细命盘,因着部分描述对得上号,我便隐约猜着,是否作者替书中人物挑了一个基本命盘,依附着故事情节添骨加肉?所以便发了短评抛砖引玉,看看作者思路是否如我所想。当然,后来回文的反应明显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彼时彼刻还没有打算。话说回来,倘若真要以紫微命盘为基础,对应人物性格与内容走向,势必增加写作上的困难与限制。我想,在作者苦恼于铺陈剧情里权谋算计的同时,应该不想增加工作量累死自己。 回头再说紫微斗数的特性,本书犯了很大的逻辑错误:一是紫微斗数以人为主体,一是命盘推论需要生辰八字。 以人为主体,说的是紫微斗数论算皆由个人为起始,向外推及,论的是个人与父母、兄弟、夫妻,以及朋友等等的人际关系。讲白了就是:今年冬天会特别冷,要多买木炭存着这种事,紫微斗数是算不出的。所以,若以穿帮的机率来看,桓子澄假托的(易经)卜卦,可卜自己,可算他人,可以论命,亦可议事,真是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最佳良伴。 若是如作者言,紫微斗数仅是女主角假托借言的工具,用以测事赠言的瑕疵,似乎可以略过不谈。然而随着情节开展,紫微斗数也开始用来替人物论命。生辰八字定盘,是紫微斗数的”游戏规则”,以前世隐堂之威能,一代妖妃见多识广洞烛先机,能不能做到轻易窥探他人生辰八字,存在着很大的疑虑。现世人对生日个资之保密,怕的是被歹人伪造证件行诈骗之事;古人对八字保密,非到人生大事不轻易泄漏,无非是担心鬼祟巫蛊之事。本书写到目前,薛允衍以及李玄度,是秦素在不知其生辰年月,以紫微赠言的人物。除非有后续情节,作者特意卖出破绽,否则就两人的才智,略略推想就知其矛盾,很难自圆其说。所幸场景皆是当面赠言,日后修文只需略增描述,并非不能补救。 作者对天府入命似乎情有独钟,继薛家大郎,给钟景仁的命盘,又一个天府在命宫的(我也认识很多妹子是天腐入命,不过这里是腐女的腐,笑!)。世间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此命套在故事情节里,也有巧妙之处:田宅宫有太阳星,可继承祖业,但若未能自我开创,有可能无法守成;巨门星也在田宅宫并且化忌,简单说就是家中产业容易起纷争惹上官司。以书上数据粗略来说,钟景仁现年应该卅八岁,行运至交友宫,交友宫主星为天机、天梁。流年逢天机同宫,有金钱损失可能,做事不顺心,有被迫转业或降职的可能性;天梁同宫,凡事应忍让,不强出头,以免遭人陷害。又巧天空也同宫,三方四正没有吉曜,属命里逢空格,此命格望文生义,与书中情节比对,是否有巧合之处? 发文时间更改通知 最近作者君正在调整作息,发文的时间也相应地调整一下,以后的更新时间如下: 第一章:13:00左右 第二章:15:00左右 给亲们带来不便敬请谅解,希望亲们不要对作者君因爱生恨、虐恋情深、相爱相杀(众:拖下去打……)。 嗯嗯,总之就是请大家一定要继续支持作者君哈,谢谢大家。 道歉信 我要在这里先跟大家道个歉,明天的更新可能会推迟些,我犯眩晕症了,今天一天都在床上躺着,脑袋不能离开枕头,一起来就是天旋地转,恶心呕吐,实在对不起大家,明天如果我能在下午一点之前坐起来的话我就按时发文,如果不行就晚上发,躺个两天我想应该能好了。很庆幸昨天我是用的定时发送,没耽误大家看文。嗯嗯,就说这么多,躺床上用手机戳文也晕着。 不要胡说八道童鞋的长评 谢谢亲的表扬,作者君今天多码了一千字,因为看到好评心情很好,我会加快节奏的。开篇的问题确实是硬伤,我朋友也指出来了,她都不爱看我的文,泪目。下回作者君会尽量把开头写简明点。 最后,谢谢亲。 ********************** 每天定点定时守候更新,首先要夸一句,作者的坑品好,绝不让人失望。文章到现在写了有一半吧,各路人马纷纷出场,能让我追下去的动力是文里无论正派反派,都有着正常人以上的智商,哪怕是单纯的秦家少爷,这一点就可以碾压女频里二分之一的文了,更不用说反派野心家套路深,和女主斗的有来有往,好不刺激。 女主前期单凭前世经验化解危机,并且由于她的出手,引起了连锁反应,给自己留下了疏漏。很喜欢这样的设定,算无遗策不符合前世女主人设,也不符合权谋布局,只有这样见招拆招,才看得出正反之间危机四伏的角力,随时都有玩脱的危险,又随时可能绝地反击。 文里的配角们性格鲜明,即便是阴狠的秦彦雅,因为她父亲的遭遇,我依然不讨厌她,反而觉得可怜,秦四娘更是三观正的飞起,不声不响的秦彦棠,作者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个聪明低调的美人形象。可见作者在秦家这一家人上用的心思,希望之后的剧情里不要忽略了这么好的笔墨人设。 接下来说说我的疑问,女主假扮大神所算内容太过详细,有点不符合我对玄学的认识;女主开始写给薛二的信里画的梅花被认为参破生死之境,之后要该如何解释;还是画的事情,钟氏的哥哥懂画,也说了女主的花不一般,不知这个片段要留什么伏笔,看到最新的一章中元帝要召回秦素所有的画,是不是可以接上之前画的剧情;中元帝的女儿和秦素是同年生的吗,感觉很容易穿帮; 还要说一点希望作者不要放在心上,文章开始的剧情描写很生涩突兀,这也是我看了好几遍开头都没看下去的原因,后面渐入佳境,希望作者可以保持现在水平到完结,我会一直支持的!因为权谋写的很细致,我一口气看完六百章觉得过瘾,一直追更的书友也许会觉得时间线长而忘掉了之前的剧情,建议有时间或者等完结重新看一遍! 木末舜华童鞋的猜测 前两天太忙了,家里一团糟,这篇很精彩的分析贴就没第一时间收起来。 精彩的剧情分析作者君一向是很喜欢滴,谢谢亲这么认真看这本书。么么。 ***************************** 看到503章,突然想起自己轻轻放过了前面(457章)荒庙旌宏会见主公这情节。回去反复看了这段文字,我猜想,这个秦素(蓁蓁)的亲哥,应该是桓子澄。难道大家没发现?后面还有一百多章都沒说到这个吗?看文真是要仔细,开始我根本没想到亲哥会是桓子澄的可能,但看到503章说到壶关窑倒塌,这倒塌肯定是人为的,最可能做这件事的是桓子澄,因为他是重生的,知道前世壶关窑藏兵器一事暴露出来会危害秦家,本来他可以不管的,但秦素在秦家,他要护秦素,当然要先护秦家。再回头看457章:“离着大都千里之遥的某座荒僻庙”(辽西),“他有着一把清泠的声线,听上去年岁应该并不大,然他的语调却沧桑萧索,如同暮气深重的老者”(重生,多活了一世),“我不是叫先生守着垣楼的么”(发觉垣楼主人有大问题,也许是同是重生之人),旌宏“在中原久未露面”(陪桓家流放多年”,“那只手的肌肤颇为粗砺,肤色也不够白晳,然指型却修长优美,中指的外侧与拇指的指腹处,有着非常明显的笔茧”(流放中要种田劳作,又长年读书写字),“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桓子澄重生迟,没时间培养训练人)。这些语言描写都说明,这个主公应该是桓子澄,难道没人与我一样看法吗?还是后面有点破,大家没评论?因为我没看到后文评论有说桓子澄是秦素亲哥。如果如我猜测,则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素素在不知情中帮着桓家,而桓子澄重生后也帮着素素破了好几个局。当然,这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意”的“天意”当然是指作者大人。作者大人构思巧妙,布局宏阔,让读者叹为观止,赞赞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