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上)》 第1章楔子 想当年盛世荣光 多少青年才彦 绝世风华 最终来 竟都只是为了成全 成全这君临天下 成全这不二功勋 成全我凤凰涅槃的传奇一场 ——姜沉鱼 第2章进宫(1) 一 沉鱼 东风呼啸,天色阴霾。 昨夜冬雪犹残,最是森寒。从轿子的帘缝往外看,只觉一切都是阴阴的,森严壁垒间,经冬不凋的松柏显得格外黯淡。明廊在这样的日子里,也点起了灯,远远望去,红线连绵蜿蜒,仿佛没有尽头。 两旁的朱墙青白石底座,金色琉璃瓦,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图案多为龙凤,虽然大气,但却失之灵秀。 姜沉鱼想,她终归是不喜欢皇宫的。 若当年,一旨下来,选的不是姐姐而是她,真不知该如何在这样的深宫内院里度过漫漫余生……也幸得是圆滑世故的姐姐,才能游刃有余,圣眷至隆。 正想到这里,轿身忽地一停,前方传来一声音道:“轿中可是姜家姐姐?” 她将轿帘挽起,便见一张笑靥卿卿,凑上前来:“啊哈!果然是姜家姐姐!你今天可是来看望姜贵人的?怎么事先都不知会我一声呢?要不是正巧在这儿碰上了,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 那少女语速极快,吐字如珠,大约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尚未长开,容貌平平,却有一股子天真烂漫的神态,显得好生娇憨。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妹昭鸾公主。 姜沉鱼连忙出轿,俯身刚要叩拜,昭鸾已一把拉起她的手,笑道:“你我之间,何需多礼。可巧碰上,我便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姜贵人吧。” 她怎敢拒绝,但见公主身后只跟了两名宫女,并无辇车,心想自己的轿子恐怕也不能再坐了,便索性弃了轿随她而行。一路闲聊着过去,两旁宫人纷纷叩礼。 “公主怎会来此?” “我刚见完太后,正想着去前殿看看皇兄呢,就碰上你了。对了,听说姐姐上个月及笄,可惜我未能前去观礼。我们已有半年未见,姐姐比我印象中还要美丽。”昭鸾说到这里,不禁感慨,“这世间,果然也只有你这个璧国第一美人,才配用‘沉鱼’这个名字了。” 姜沉鱼顿时脸上一红,轻声道:“公主此言羞煞我了,别且不说,单是这宫中,薛皇后之高贵,姬贵嫔之华雅,都远为我所不及,更何况……还有那曦禾夫人,她才是四国公认的第一美人啊。” 昭鸾脸上顿时显出厌恶之色,“哼”了一声道:“那个妖妃?你不提她倒好,提起来我就莫名烦躁,她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一日都不得安生。你可知我为何要去前殿看皇兄?就是因为她又兴风作浪了!” 姜沉鱼微微一怔,尚在一头雾水时,昭鸾已拉着她走过玉华门,远远地指着景阳殿道:“喏,你看。” 放目望去,透过汉玉雕刻的栏板望柱,只见一女子正跪在殿门外的台阶上。 因天色的缘故,四周的景物都是那么的黯淡,泛着郁郁的青灰色,只有她,身披一袭白貂皮裘,在那样的景致间,白得刺眼,白得撩人,白得惊心动魄。 虽然距离遥远,容貌模糊,但光凭那么一个气势夺人的身影,姜沉鱼已猜到那必是曦禾夫人无疑了。 “她为何跪在殿前?” 昭鸾嘴角轻撇,不屑道:“苦肉计呗。她受了委屈,想讨回来呢。” 姜沉鱼不禁又是一呆,忍不住想:天底下还有人敢给那个女人委屈受么? 对于曦禾夫人,她实在是听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原因无它,她姐姐视这女子为最大劲敌,恨得厉害,连带着整个姜家都把曦禾夫人当成洪水猛兽,处心积虑地想着怎么才能除掉这个绊脚石。 然而想归想,却一直没有下手的时机,曦禾夫人目前正受恩宠,大有“摒弃三千,独宠一人”的趋势。甚至于,只因为她喜欢琉璃,皇帝便命人特建了一座琉璃宫,从瓦到墙,从窗到门,还有地面栏杆,无一不是琉璃所制,五彩流光,极尽绚烂。 这样的奢侈,这样的糜烂,这样地引起朝臣不满,议论纷纷,但被议论的那个女子依然张扬故我,毫不收敛。 “哼,她这般嚣张,迟早会有报应的。等到皇上什么时候对她失去了兴趣,不宠她了,她今日得到的福分,就得一样样地还回去。” 姐姐当时咬牙切齿的表情,她现在还能清晰地想起。而今,看这女子于这样的寒风凛冽中跪在台前,不知为何,心中竟萌生出一种戚戚然的感觉——这皇宫,果然是是非地啊。 “不过,这次恐怕是讨不回来了,跪也是白跪。”昭鸾在一旁幸灾乐祸,也不知曦禾夫人是哪里得罪了她,竟惹得她如此生厌。 姜沉鱼转身道:“我们走吧。” “咦?这就要走了么?我还没看够呢,难得见那妖妃倒霉的啊……”昭鸾一边不满地嘟哝着,一边还是跟了过来,继续道,“你知道吗?她这次得罪的,可是皇后呢。” 姜沉鱼一惊。咦? 说到那位薛皇后,出身极其高贵,乃前朝长公主之女,当今天子的表姐,其父薛怀更是戎马半生,南至江里,北达晏山,将璧国的版图整整扩大了一倍,先帝亲赐“护国神将”之名。薛皇后生性平和,温良大度,对诸位妃子都宽和有加,而且一心向佛,鲜少理会后宫之事,所以那些争风吃醋的事情,素来是与她无缘的,怎得这回曦禾夫人把她也给得罪了? 不待她问,昭鸾便已细细道出。 原来皇后参佛归来,在洞达桥上,不知怎的就跟曦禾夫人的车对上了,原本怎么说都应该是妃子给皇后让道,但曦禾夫人就是不让,两边就那么僵持着。原本以皇后的性子,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但好巧不巧的皇后那年仅七岁的小侄子,有着璧国第一神童之称的薛采也在车上。他见姑姑受辱,冷冷一笑,出车叱喝道:“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说完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对着曦禾夫人的马狠抽一记,马儿吃痛立刻跳起,结果曦禾夫人就连人带车一块儿扎进了湖里…… 昭鸾咯咯笑道:“真没想到啊,那妖妃也有这么一天!哎呀呀,小薛采实在可爱,真真让人疼到心坎里去。” 姜沉鱼也忍不住抿唇一笑,薛采之姿,她在两年前便领教过了。 那孩子从出生起便是帝京的一道风景,七年来,年纪越长,景致愈妙。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御前弯弓射虎,六岁时便成了璧国派往燕国的使臣,燕王见而笑:“璧无人耶?使子为使?”薛采对曰:“燕乃国中玉,吾乃人中璧,两相得宜,有何不妥?”燕王大喜,赐封一千年古璧名“冰璃”者,叹道:“当得这样天下无双的璧玉,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妙人儿啊。” 自那以后,“冰璃公子”之号不胫而走,名动四国。 如今,他又为皇后出头,惊了曦禾夫人的马,害她跌进湖里出尽洋相,以她的脾气,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怕什么?”昭鸾满不在乎道,“小薛采可是太后的心肝宝贝,便连皇兄,也不敢拿他怎么样的。” 说话间,嘉宁宫已至。当今皇帝还很年轻,登基不久,后宫妃子尚不足百人。皇后以下,设有贵嫔、夫人、贵人三夫人,分别住在端则宫、宝华宫和嘉宁宫。再下是九嫔、美人和才人,但大都只有虚号,尚未封实。而她的姐姐姜画月,便受封贵人,住在此处。 比之惊世骇俗的琉璃宫殿宝华,嘉宁则显得端庄素雅,屋前种着三株腊梅,点点鹅黄悄然生姿。廊前宫女早早迎了过来,一边叩拜一边接了披风过去:“贵人正念叨着姑娘怎么还没来呢。” “姐姐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是身子乏力,懒得动。快请进。”宫女说着掀起挡风帘,引二人入内。进得内室,见一女子拥被而坐,正就着宫女的手在吃药,眉眼细长,肤若凝脂,长得极为秀丽。 昭鸾吸吸鼻子,奇道:“这药是什么做的?竟这般的香!给我也尝尝。” 姜画月淡淡一笑:“公主又胡来了,这药,也是可以随便吃的?” 昭鸾上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娇声道:“我说呢,贵人平日里怎的这般香,想必就是吃了这药的缘故。贵人就是会藏私,不肯让我也跟着沾沾光。” 姜画月哭笑不得,扭头对妹妹道:“你怎的把这活宝也给带来了?”姜沉鱼只是抿唇笑,也不说话,心里却想,不愧是姐姐,竟连公主也哄得服服帖帖,相对比之下,那曦禾夫人果真是不会做人。 耳中听昭鸾又得意洋洋地把曦禾夫人落湖之事说了一遍,姐姐脸上果然一副讶然的表情:“曦禾夫人去殿前跪着了?” “嗯哪,估摸着到现在还跪在那儿呢。” 刚说到这里,一女官匆匆求见,进来后俯在昭鸾耳边低语几句,昭鸾顿时变色而起:“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姜画月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昭鸾跺足道:“完了完了,我就说那妖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本还以为她这次要倒大霉,没想到她竟然还藏了那么一招,这下可糟糕了!” 姜画月和姜沉鱼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姜画月柔声道:“公主别急,先说说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曦禾夫人今日里是领着圣旨要出宫去办差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她,连姜画月也顿时色变:“什么?圣旨?” “是呢,皇兄有意聘衰翁言睿为师,而言睿又是那妖妃父亲生前的老师,所以那妖妃便领了圣旨亲自前去册封,不想就在洞达桥上与皇后撞上了,而且还被小薛采一鞭给弄进了湖里……” 姜画月轻叹道:“这要平日里也没什么,只是有圣旨在身,代表的就是皇上,冲撞天威,可是死罪啊。” “唉唉唉,这可怎么办?我说她怎的一直跪在殿前,要赶平日里,皇兄早心疼得亲自出来扶了,这会儿恐怕是皇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拖而不见吧。不行,此事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我这就去找皇嫂,看看究竟该怎么解决。”昭鸾一边说着,一边竟是匆匆地去了。 姜画月忽地攥了妹妹的手,也跟着起身道:“走,我们也去瞧瞧。” 姜沉鱼连忙拖住她,低声道:“姐姐,这种是非,还是避开为妙吧?” 姜画月淡淡一笑,用指头戳戳她的额头:“你懂什么?正是这样的是非之时,才是可用之机啊。”当下命人更衣,简单梳妆后携同姜沉鱼一起去皇后的住处恩沛宫,不料走到半路听说皇后等都赶去景阳殿了,便又转去景阳殿。 刚过玉华门,就见殿前站了好些人,原来是各宫的妃子们大多赶来了,宫女们搀着脸色苍白的皇后,昭鸾站在她身边,用一种愤然的目光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曦禾夫人。姜沉鱼又仔细看了一下,没有看见那位才冠天下的姬贵嫔,心中略感失望。 只见总管太监罗公公弯腰站在曦禾夫人面前,柔声劝道:“……夫人,您是万金之躯,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还是起来吧……” 姜沉鱼跟着姐姐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那曦禾夫人的面庞也跟着由模糊转为清晰,就如一幅画,慢慢地勾出轮廓,染上颜色,最后形筑成明丽影像: 用淡雾中的远山凝聚成的长眉,用灵动着的羽翼交织起的双瞳,用连绵雨线描绘下的肌骨,用带着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就这样乍然呈现在了眼前。 前一刻,还是单调的纯白,下一刻,已是色彩鲜明得令人目眩。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眼前一挥,浑浊尘世,顿时明朗清晰,黑白人间,刹那色彩斑斓,数不尽的蕴藉风流,道不完的艳羡惊绝,全因着这一女子的样貌姿态,被拨起撩动。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震,几不知身在何处。 从小到大,她听过最多的一个字就是“美”。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惊叹不已地说:“姜家的这个小女儿生得可真是美呢。”“哎呀,这就是沉鱼吧,这名起得够傲也够配。这般画似的人儿,真不知是修来的几世的福气呢。” 就在片刻之前,昭鸾还赞过她的美丽,称她为璧国第一美人。虽然当时她谦虚地立刻做了否认,但心中要说没一丝得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时此刻,第一次亲眼目睹曦禾的仪容,就恍如一盆冷水倾覆而下,直将她从头寒到了脚。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如此的活色生香,如此的风华绝代,如此的美貌逼人! 又怎是她所及得上? 忽然间,就有了那么点自惭形秽的滋味。 耳中听那罗公公又道:“夫人,您身子骨素来弱,如此长跪,以后落下病根儿可怎么得了?您就当可怜可怜老奴陪着站了这半天,您要不起,皇上也不肯让老奴回去啊……” 接着,曦禾终于开了口:“臣妾办事不力,连圣旨都保不住,令天颜蒙羞,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责罚。” 她的声音亦很独特,带着点儿硬生生的脆,懒洋洋的媚,每个字的尾音都断得又是利落又是缠绵。 “哎哟我的夫人哦,皇上哪舍得责罚您哪?便连跪也不舍得让您跪啊,这不吩咐老奴出来接您进去么?您快起来吧……” “皇上若不责罚,臣妾就不起来。”口吻极淡,却让人感到一种格外的坚持。曦禾平视着前方谁也不看,唇角微微上扬,固执懒散邪魅无双地笑。 这下连那公公也没办法了。她这态度摆明了非要一个结果,绝不就此罢休。说是责罚她,其实针对的还不是薛采?而说是针对薛采,其实还不是指向了皇后? 偏偏,有圣旨落水这么一桩压在那里,着实让她抓到了最强有力的机会。 再看皇后,脸色更见惨白,最后凄然一笑,竟也屈膝跪下。周遭女官纷纷惊呼,昭鸾更是连忙伸手相扶,急声道:“皇嫂,你这是干吗?” 第3章进宫(2) 薛皇后注视着曦禾,沉声道:“小侄顽劣,冒犯圣旨,实乃臣妾管教无方。皇上若要责罚,但请责罚臣妾,小采年幼……”语音至此,已近哽咽,那“无知”二字,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昭鸾听了更是气怒,狠狠地瞪着曦禾,而曦禾依旧平视着前方,艳绝人寰的脸上满是嘲讽,竟是连这皇后也未放在眼里。 姜沉鱼暗暗心惊,忍不住想,是什么令得她敢这般嚣张? 听说,曦禾夫人出身市井,父亲叶染是个百考不中的秀才,母亲方氏以卖面为生,因做得一手好面,远近闻名。衰翁言睿便是被她的面所诱惑,收了叶染这么个不成材的学生。后来,叶染不知怎的成了淇奥侯的门客,仍是碌碌无为,终日嗜酒贪睡,其母不堪忍受,于是自尽而死。叶染不但没有因此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为了还酒钱,还把自己的女儿抵押给了人贩子。曦禾就是这样被卖进宫里来的。自她入宫后,某夜叶染喝酒太多,落水而亡。如此一来,她就真的是举目无亲了。 这样一无身份二无背景的女子,虽凭借过人的姿色获得了一时的宠爱,但君王的宠爱素来难久,她怎得就敢这般张扬放肆,咄咄逼人?不为自己留半点退路? 这在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谦恭、进退得宜的姜沉鱼眼里,简直是不敢置信的事情。如今她望着这个十步之外的女子,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惊悸异常。 景阳殿内,依旧肃穆无声。 景阳殿外,人人表情各异。 天色越发的阴沉,寒风里多了缕缕白点,不知是哪个女官喊了一声:“啊,下雪了!” 姜沉鱼抬头一看,就见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这样的天气里,连站着都是一种煎熬,冻得手脚冰冷,更别提跪着。而那位曦禾夫人,发上结了碎冰,莫不成自湖里上来后就直接过来了,连湿发都未擦干? 那罗公公转身嘱咐了一句,立马有小太监送来了伞,他将伞撑到曦禾头上,哀求道:“夫人,您看这会儿都开始下雪了,而且马上就夜了,您都跪了有一个时辰了,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啊,老奴求求您,您就起来吧……” 曦禾不为所动。 这边,昭鸾也劝皇后道:“皇嫂,这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跪什么啊?既然当时有旨在身,她为何不早说?不知者不罪,而且按我朝例律,妃子本就该给皇后让道,皇嫂,你和薛采都没有错!” 薛皇后苦笑一声,也不肯起身。 如此一来,又成了双方僵持着的局面。 皇帝又迟迟不肯表态,眼看着这事没个完时,一声音远远传来:“薛采冲撞圣威,前来领罪——” 众人抬头,只见七岁的童子就那样狂奔而来,到得殿前,冷瞥曦禾一眼,砰地跪下,竟是跪在她身边,与她并肩。 这下子,局势更乱。昭鸾连忙上前拉他道:“小薛采,你这是又做什么?快快起来。” 薛采摇头,粉妆玉琢般的脸上满是坚持,一双眼睛黑亮如珠地望着殿门,高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马是我打的,人也是我害的,与姑姑没有关系。请皇上念在薛氏一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不要追究旁人,只罚我一人,薛采谢恩!”说完,磕头于地,砰砰有声。 白玉阶石,冷至彻骨,而那小儿便一次又一次地磕着头,额头皮破,血慢慢地流下来,模糊了那样一张俊美灵秀的脸,当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薛采素来讨人喜欢,如今受这样的罪,直把众人看得心疼不已,因此也更加地怨恨曦禾,为何这样一个小孩也不肯放过。而曦禾就跪在他身侧极近的距离里,看着他磕头,目光闪烁间,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后又是扬唇那么淡淡一笑,似嘲讽似愉悦更似是置身事外。 薛采听到她的笑声后目光徒然而变,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缓缓道:“薛采明白了。薛采愿以一死,还家门清白。”说完,便一头朝旁边的栏板撞了过去。 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幸得旁边的罗公公虽然年迈,身手倒是极快,在最后关头一把抱住,因此薛采虽撞在了石板上,但只是晕了过去。 薛皇后惊乍之下,几乎没晕过去,旁边一干女官纷纷劝慰。照理说闹成这个样子,皇帝怎么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可殿内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为什么会这样?姜沉鱼不禁起了几分疑虑。这时一宫人匆匆跑上石阶,高声报道:“启禀圣上,淇奥侯已至,现正门外候见。” 殿内传出一声音道:“宣。”声线无限华丽,宛若游走在丝绸上的银砂,低迷撩人。 一干人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皇上迟迟不表态,是在等公子。而只要公子来了,这天下,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呢。众人不禁纷纷面露喜色,尤其是姜沉鱼,一时间心如小鹿乱撞,手脚都无措了起来。 淇奥侯姬婴。 乃姬贵嫔的胞弟,世袭一等侯,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先帝赞之,赐封号“淇奥”。 淇奥二字,本出自《诗经·卫风》:“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认为,这二字再是适合他不过。 姜沉鱼曾在父亲的寿宴上远远地见过他,自那之后,便再也难以忘怀。此刻一听说他来了,又是羞涩又是期待,当下凝目望去,只见一白衣男子跟着宫人出现在玉华门外。 周遭的一切顿时黯然消退,不复存在。 只剩下那么一个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极尽从容地,像是从宿命的那一头,浮光掠影般的走过来。 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风姿哪怕万一,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他超然的气度哪怕分毫……如果你见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溶溶月华一泻千里的景象,你必会想到他这头长达腰际、光可鉴人的黑色长发;如果你见过静寂无声的山巅上,皑皑白雪绵延无边的景象,你必会想到他这身轻如羽翼、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 墨般的黑,与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颜色。 如此简单,如此素淡,却又如此的动人心魄。 公子姬婴。 是他,真的是他,又见到他了…… 姜沉鱼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就在昨天,母亲还笑言道:“我家沉鱼这样的人品相貌,当今天下,想来想去也只有姬家的公子婴,才配得上。我们姜家联同薛、姬二家,乃璧国三大世家,正可谓是门当户对。沉鱼,你意下如何?” 嫂嫂当时也在旁边帮腔道:“想那淇奥侯,是何等的风流人物,帝都的适龄女子们,哪个不眼巴巴地望着他,沉鱼啊,这可真的是桩好亲事,只要你点个头,我们这便去求亲。要办趁早,否则再等几年,昭鸾公主大了,恐怕,就轮不上你喽。” 而今,她望着这个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夫君的男子,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渗透在水中的颜料,悠悠荡荡地化了开去…… 姬婴走上台阶,自曦禾身侧走过,随宫人进了景阳殿。曦禾一直垂着头,直到殿门合起,才抬起头,宝石般深邃的黑瞳由浅转浓,表情难分悲喜,因太复杂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姬婴进去大概一盏茶工夫后,罗公公出来传唤道:“皇上宣皇后晋见。” 薛皇后望了曦禾一眼,非常不安地起身进去。进得殿内,只见太医正在为薛采上药,皇帝与姬婴都站在一旁静静观望。薛皇后连忙跪下道:“臣妾教侄无方,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转过身来,微微笑道:“起来吧。” 明亮的灯光映着他的脸,璧国的现任国主昭尹,是个极其英俊的少年,眉眼弯弯,总是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但薛皇后心中非常清楚,和颜悦色不过是假象,这位季姓的少年君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她忐忑不安地凑近榻前,急声道:“太医,我侄儿撞得可严重?” 太医为薛采把完了脉,回身行礼道:“回皇上皇后,薛公子无大碍,只需休养一阵子便能康复。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额头之伤,恐怕会留疤。” 薛皇后一颤,再看向昏迷中的薛采,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内疚。她这侄儿从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但头脑聪慧,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好,而今破了相,虽只在额上,但毕竟是有了瑕疵。 正黯然神伤时,感应到某个视线,她抬起头,只见姬婴朝她微微一笑道:“男儿大丈夫,区区疤痕不算什么,皇后勿需为此多虑。” 薛皇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再将目光转向昭尹,昭尹眉色淡淡,依旧不动声色。她再度下跪,凄声道:“皇上,小采年幼无知,冲撞了曦禾夫人……”刚说到这里,昭尹便抬起手来,制止她继续往下说。 薛皇后心想:完了,此劫终是难逃。 这时一个容貌清秀的太监悄悄从侧殿猫着腰走了过来,薛皇后认得,那是昭尹的心腹田九,只见他进来后屈膝跪下,唤了一声“皇上”。 昭尹立刻回身道:“如何?拿来了么?” “是。”田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长匣子,毕恭毕敬地呈至皇帝前。 昭尹打开盖子,眉毛又是一弯,朝身旁的姬婴笑道:“淇奥果然好计,如此一来事情便可解决了。”说完,转身将匣子递给了薛皇后。 薛皇后满心疑惑地接过,只见里面放着一轴黄绢,展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增壹阿含”四字,字迹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正是先帝御笔亲题。 昭尹悠悠道:“皇后可知这是何物?” 薛皇后迟疑了一下,答道:“可是……先帝亲笔抄录的《增壹阿含经》?” “没错。皇后知不知道它的来由?” “听闻……前朝云太后病重,先帝为表孝顺,亲手抄录了这首《增壹阿含经》,为伊祈寿。之后此经便一直供奉在定国寺中,视为天下孝之表率。” 昭尹点点头,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言的情绪,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皇后与小薛采今日岂非正是从定国寺回来?” 薛皇后心头一震,忽然醒悟过来,惊道:“皇上的意思是?” 昭尹将目光别了开去,注视着书案旁的一樽铜制人首司晨灵兽微笑不语。见他那个样子,薛皇后知道自己猜对了——没想到皇帝居然肯帮她! 听闻太后这几日凤体欠和,若她自称是为了太后而将这轴御经从定国寺取回,今天的事情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她是正妃,又有先帝御卷在手,曦禾即便身怀圣旨,也需恭身避让。如此一来,薛采令曦禾连同圣旨一起落水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皇后心头震撼,一方面固然是为大祸消解而喜,另一方面则是对皇帝此番的意外偏袒而诧异: 昭尹,她的夫,她十四岁便嫁他为妻,迄今六年。他对她素来礼仪有加、亲昵不足,真正可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五年前他被姬忽的绝世才华所倾倒,三年前他恩宠温婉可人的姜画月,如今对美貌绝伦的曦禾更是捧若明珠,天下皆知。 可是,在今天的这件事上,他却选择了维护她……一时间,五味掺杂,有点点甜蜜,又有点点辛酸。 当即恭身下跪,感激道:“臣妾谢皇上隆恩!” 昭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铜兽之上,悠然道:“皇后,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皇后乃国母,当以后宫祥宁为重,朕希望以后不再出现任何与此事有关联的后续。” 薛皇后明白这是警告她不得因此而对曦禾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看来皇上虽然表面上是帮了她,但心还是偏在曦禾那边。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些许涟漪也随着这一句话沉淀了下去,她低眉敛目,尽量将声音放得很平和:“是,臣妾谨记。” “很好。”昭尹终于回过头来,瞥一眼旁边的太监道,“罗横,去宣旨吧。” 那圣旨想必是她进殿前便已写好的,罗公公听得命令,连忙打开殿门,在众佳丽好奇的目光中走到曦禾面前,抖开黄缎圣旨,朗声宣读道:“维图璧四载,岁次辛卯,二月己未朔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内则之礼,用穆人伦,中馈之义,以正家道。咨尔长秋府中郎将薛肃第七子,孝友至性,聪达多才,乐善为词,言行俱敏。奉太后懿旨动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先帝勋功。今虽误惊帝旨,冒犯天威,奈孝字为先,不予追究。另夫人曦禾,柔闲内正,淑问外宣,赐封永乐,赏明珠十串,丝缎百匹,黄金千两,以铭慧芳。钦此。” 四扇殿门大开着,跪在门外的曦禾,与跪在门内的薛皇后,同时抬起头来,目光遥遥相对。 落在一旁的姜沉鱼眼中,只觉这场景好生怪异,仿若沧海浮生,便这么悄悄然地从两个女子的视线中流了过去。 而曦禾素丽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笑容里却有恹恹的神色,令人完全猜不出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罗公公走至她面前,提醒道:“夫人还不谢恩?” 曦禾这才将目光从薛皇后脸上收回,如梦初醒般的整个人一颤,然后勾起唇角,笑得格外妖娆:“谢吾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沉鱼轻吁口气,此事可总算是解决了。再转眸看向殿内,见姬婴站在皇帝的龙案旁,表情虽然平和,但皇上看他的眼神里却蕴着欣赏,看样子……这办法是他想出来的吧?也只有公子,会用这么平和简单却最实际有效的方法处理事情。 曦禾在宫女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毕竟跪的时间太长,起身到一半,便又跌了下去。太医连忙快步奔出,罗公公命人架来了软轿,将曦禾抬回宝华宫,随着纷纷扰扰的一干人等的离去,景阳殿前终得安宁。 第4章进宫(3) 姜沉鱼刚待跟姐姐回宫,突见姬婴从殿内走出来,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地交错,姜沉鱼顿时心跳骤急,几乎连呼吸都为之停止。 然而,姬婴的目光并未在她脸上多加停留,很快扫开,匆匆离去。 寂寂的晚风,吹拂起他的长袍,宫灯将他的影子拖在地上,长长一道,绝世静邃,暗雅流光。 姜沉鱼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姜画月重重推了她一把,取笑道:“还看?人都没影了。” 姜沉鱼脸上一红,刚想辩解,姜画月已挽起她的手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嘉宁宫,姜画月屏退左右,放开她的手,表情变得非常复杂,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姐姐?” 姜画月低声道:“没想到,淇奥侯竟是如此人物……呵呵,这么简单就解决了此事,太后的懿旨,真亏他想得出来!” 姜沉鱼垂头笑道:“这不挺好的么?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场干戈……” 姜画月白她一眼:“你是好了,只要能见到姬婴你还有什么不好的?” “姐姐……” “却是让我白欢喜了一场,本还以为曦禾这次能和皇后斗个两败俱伤呢,没想到半途杀出个姬婴,皇上在书房等这么久,果然是在等他来救火。曦禾这回,可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姜沉鱼沉吟道:“曦禾夫人之所以那样咄咄逼人,不过就是抓住了圣旨落水一事,可是薛采当时身上也带着先帝的御卷,孝字大于天,即使皇帝的圣旨,在先帝的御卷面前,也不得不让了。这一招,虽然简单,但亦是绝妙。” “什么当时身上带有先帝的御卷?分明就是现去定国寺取的。”姜画月嗤鼻,忽似想起什么,开始咯咯地笑。 “姐姐又笑什么?” “我笑曦禾机关算尽,白跪这么半天啊。”姜画月说着打散头发,坐到梳妆台前开始卸妆,“真是可惜了,本是扳倒皇后的最佳机会,可惜就这么白白地丢掉了……沉鱼,你可知道曦禾今日输在了哪一步么?” 姜沉鱼迟疑道:“因为……公子插手的缘故?” 姜画月瞪着她:“你呀,看见淇奥侯,就跟丢了魂似的,满脑子都是你的公子了!” 姜沉鱼羞红了脸,姜画月见她这个模样,只能笑着摇头叹道:“好吧好吧,就当这是一个原因吧,不过,这恰恰说明了最重要的一点——曦禾虽然受宠,但除了皇恩,再无其他。” 姜沉鱼心中一颤,听懂了弦外之意。 “今日这事若是换了我,我都不需要自己去殿前跪乞,只需让父亲联同朝中的大臣一起上折子,痛诉皇后教侄无方,纵侄行凶,导致圣旨落水,触犯天威。到时候,一本接一本的折子压上去,就算有先帝的御卷那又怎么样?也保不住薛氏一家。所以啊……”姜画月一边慢条斯理地梳着长发,一边得意道,“再倾国倾城、再三千宠爱又怎么样?没有家族背景和朝中势力在后头撑腰,这皇宫阿修罗之地,又岂是区区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姜沉鱼低下头,没有接话。 “我以前还是太抬举她了,视她为劲敌,现在再看,也不过如此。事关薛氏时,便连皇上也只想着如何护住薛氏,而不是如何给他的宠妃要个公道。所以说,泥鳅终归还是泥鳅,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池塘……” 姜沉鱼突地起身,道:“姐姐,我要回去了。” 姜画月一愕,随即明白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笑道:“我知道你觉得这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事情恶心,不爱听。但是想想你可怜的姐姐我,每天都活在这样的日子里,指不定哪天被算计了的人就是我呢。罢了罢了,这其中的滋味,外人又岂能懂得?我也只是一时牢骚而已,你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 被她这么一说,姜沉鱼不禁惭愧起来,上前握了她的手道:“姐姐,我不是不爱听,只是……” “我明白的,不说了。”姜画月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纵然眉目依旧如画,但眼眸早已不再纯粹,哪还是当初那个待字闺中不谙世事的姜大小姐?再看身后的妹妹,只不过三岁之差,却恍似两类人。她已因经历风霜而憔悴,而妹妹却依旧被家族所庇佑着,像晨曦里的鲜花一般纯净。一念至此,不禁很是感慨:“想来咱们家最好命的就是你,不但父母宠如珍宝,而且听说还给你安排了同淇奥侯的婚事?” 姜沉鱼咬着唇,半晌,轻点下头。 “多好,你对他不是仰慕已久了么?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此事还没成呢……” “怎会不成?当今帝都,能配得起那个谪仙般的人儿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姜画月淡淡一笑,“他的本事你今日里也见识到了?皇上对他极为倚重,不但朝中大事,现在便连后宫内务都开始听他的了。姬、姜两家一旦联姻,就不怕薛家了。瞧,你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一听到这种争权夺势的事情你就厌恶,傻妹妹啊,你嫁的夫君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当朝重臣,你又怎脱离得开这是非之地呢?” 姜沉鱼心中清楚姐姐说的是事实,正因如此,反而觉得更加悲哀。她对姬婴,是真心倾慕,可对家族而言,却更看重联姻的好处。这世间,果然一旦沾染了荣华富贵,便再无纯粹可言。 姜画月从梳妆匣中取出一支珠钗,钗头一颗明珠,足有龙眼大小,散发着莹润的光。 “这是宜国使臣进贡来的稀世之珠,当今世上只有一对。皇上分别赏了我与曦禾一人一颗。这颗叫长相守,她那颗叫勿相忘。我请巧匠将它打制成钗,如今送于妹妹,就当是给妹妹大婚的贺礼吧。” 姜沉鱼连忙跪下谢恩,恭恭敬敬地接过,珠钗入手,映得肌肤都变成了幽幽的蓝色。 姜画月凝望着那支钗,眼神柔软,却又溢满沧桑:“愿你真正能如此名一般,与良人长相厮守,恩爱白头。” 长相守……么?真是个好名字。 姜沉鱼捧着那支钗,心中百感交集。然而,这时的她和姜画月都不曾预料到,正因为这对明珠,她们,以及曦禾,还有今日这起事件所关联到的所有人的命运,全都纠缠在了一起。 叫长相守的,恰恰分离。 叫勿相忘的,偏偏消弭。 一腔悲欢古难全,世事从来不如意。 二 缘误 这一日,姜沉鱼晨起正在梳妆时,贴身的丫环握瑜喜滋滋地跑进来笑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帮她梳头的怀瑾啐了一声:“什么天大的喜事,值得你这样大清早的就咋呼?” 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请来了京城第一巧嘴黄金婆,托她去淇奥侯那儿给小姐说媒,这会儿正在前厅里写庚帖呢。” 姜沉鱼又是害羞又是欢喜,脸顿时红了。 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们去看看吧!” 怀瑾皱眉:“这种时候,小姐怎么能抛头露面?” “又没说要走进去瞧,咱们就在外面偷偷地看一眼嘛,小姐,都说黄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脸说成赛天仙,死的也能给说活了,你就不好奇吗?” 姜沉鱼虽觉不妥,但毕竟战胜不了好奇心,当即换好了衣裳随握瑜赶往前厅,直接走侧门进去,隔着一道挡风屏,见母亲和一四旬出头的妇人正坐着吃茶,不消说,那名妇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黄金婆了。 妇人眉长额宽,下颌削尖,一副玲珑刻相,此时手里展着一张帖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说,就三小姐这名字,这年庚,这八字,实在是大富大贵之相!侯爷他断断没有拒绝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 握瑜将脑袋凑将过来,小声道:“小姐,她都说你八字好呢!” 姜沉鱼淡淡一笑,心想一个媒婆又懂什么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爱听的话说罢了。 那边姜夫人道:“一切就有劳你了。” 黄金婆摆了摆手道:“夫人这是说哪的话,贵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国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为这样的姑娘说媒,可是我黄金婆的造化!再说那淇奥侯是什么样的人物,我若真能牵成了这样天造地设的一桩好亲,真是阿弥陀佛,不知会让同行多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老婆子敢拍着胸脯说,这门亲事啊,准成!到时候,还请夫人赏我杯喜酒吃呢。” 姜夫人听了这番话果然大是受用,笑着打赏了银子。那黄金婆倒也不啰嗦,这就起身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侯爷府送庚帖,三日卜吉满后,再带侯爷的庚帖回来。” 姜夫人一路送到厅门口,这才回头对着屏风一笑道:“出来吧。” 姜沉鱼心知母亲已经知道自己躲在后面了,只得走出去,但见母亲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全是喜意,顿时又不自在起来,连忙低下头。 姜夫人牵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计完你的亲事,我也就放心了。” “娘辛苦了。” 姜夫人将她耳边的几缕发丝挽到耳后,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觉,一眨眼,连我的小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想我三个子女里,你哥哥孝成虽是男孩,但从小就不争气,读书不行习武也不行,虽靠你爹的荫庇当上了羽林军骑都尉,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混着了;你姐姐画月倒是个七巧玲珑心的,但好胜心切难免尖刻;至于你,长得好,性子也好,为人处事最有分寸,但太过纯善,娘真怕你日后受欺负,所以,想来想去,这朝中的贵胄子弟里,能保我儿一世富贵又宽厚相待的,也只有淇奥侯了。” “娘……”姜沉鱼回握住母亲的手,只觉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动时,一家仆匆匆来报:“三小姐,有客拜访。” 咦?她也有客人的吗?这个时候,又会是谁来拜访她? 姜夫人起身道:“如此请客人来这儿吧。我先回房了,沉鱼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 姜沉鱼送走了母亲,便见一个青衫少年在家仆的带领下走进大厅,冬日的阳光映在那人脸上,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小生栾召,参见姜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笑着上来握住了她的手,举止很是轻浮。 姜沉鱼连忙屏退下人,压低声音道:“公主,你怎会来此?” 原来,这个头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别个,乃是女扮男装的昭鸾公主。 昭鸾嘟哝道:“在宫里待得无聊死了,所以出宫来玩儿,岂料走得匆忙,竟连一文钱都没带,正好路过右相府,就跑来找你帮忙。” 姜沉鱼吓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宫的?” “算是吧,不过,以前也跑出来玩过,皇兄其实是知道的,但睁只眼闭只眼假做不晓罢了。只要不传到太后耳朵里,就什么都好说。”昭鸾说着,摇了摇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点钱吧,回头我还你。” 姜沉鱼想,这刁蛮公主已经找上门来,再想置身事外已经不可能,为今之计只得一边稳住她,一边派人给宫里带话,让皇上定夺。当下道:“外头人杂事多,有什么好玩儿的?既然公主来这里,不如就在我这儿玩吧,家中的厨娘擅做糕点……” 她话还没说完,昭鸾已娇声叫了起来:“哎呀,这家里头有什么好玩儿的,要的就是外头的刺激新鲜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儿,你成天闷在家里,也怪没意思的吧?” “这……” “别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钱,顺便和我一样换了男装,我带你去几个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开眼界!” 看昭鸾那雀跃模样,家里是决计留不住了。也罢,让她出去一个人胡闹,还不如自己跟着,起码能看着她不闯出乱子来。一念至此,姜沉鱼便也换了衣衫带上银票,知会过母亲后,又安排了四个暗卫护着,这才出门。 一路上昭鸾对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带她去的几个地方,连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还是第一次知道。 首先是一条极偏僻小巷里的一个卖面的摊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张,粗碗竹筷,看上去简陋之极。姜沉鱼本还担心不够干净,但等那面一端上来,一闻到那扑鼻而来的香味,她就什么都忘记了。 末了昭鸾问她:“如何?” 姜沉鱼深吸口气,又长叹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面尽都是白吃了的。这位阿婶手艺真好。” “那是,便连言睿也抵挡不了这方家面的诱惑,更何况你我。” 姜沉鱼吃了一惊:“这是方家面?” 昭鸾点头:“可惜那位正主已经死了,现在做面的这个,据说以前是她的帮佣。连帮佣做出来的面都有这等味道,没能亲口尝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面,真是遗憾啊!” 姜沉鱼回头看了眼正在煮面的妇人,心中依稀泛起几丝惆怅。曾经,曦禾的母亲方氏正是站在这个地方日夜卖面的吧?那么曦禾是不是也在这里帮忙擦过桌子洗过碗呢?又有谁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贫家女,今日会成为深宫内院的帝王妃? 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难说啊…… 继而她们又去了一家茶馆,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门面,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姜沉鱼本想着用重金要个雅间来坐,但昭鸾却拉着她往柱子旁一站,说了声嘘。只听案上醒木重响,垂帘后的说书先生一张口,姜沉鱼怔住了——女人? 此地的说书先生,竟是个女人? 并且那女子说得声情并茂,活灵活现,营造紧张气氛和悬念效果一流,直把人听得小心肝怦怦直跳。当听完一段“枪挑小康王”后,昭鸾拉着她走出茶馆,笑道:“如何?” 第5章进宫(4) “昔日家父寿宴时也曾请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馆的先生来府里说过书,以为已是口技的极致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位说书的秦娘是个寡妇,本来她家相公才是这里的说书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恶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说书,倒也不是为赚家用抛头露面,而是她认为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纪念她家相公。她曾说过:‘每当我站在我相公站过的地方,拍着相公他用过的醒木,并说着相公说过的书时,我就觉得他并没有离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当时听了,真真个连眼泪都快掉下来。” 姜沉鱼咀嚼着那两句话,不禁也有几分痴了。 昭鸾忽然扑哧一笑,凑到她耳边道:“姐姐你往那边看!” 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见一男子立在茶馆的窗外,望着里面一动不动。男子约摸三十多岁,身形魁梧,相貌堂堂,这么冷的冬天,只穿了件破旧皮袄,敞着大半个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冻,肩上扛着一条猪腿,腰间别了把刀。看打扮,是个屠夫。 昭鸾解释道:“这个屠夫名叫潘方,喜欢秦娘很久了,经常站外头偷看她说书。” “你连这个都知道?” 昭鸾得意:“那是,这京城里还有我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事么!走,再带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刚走没几步,她徒然变色道,“糟了!” 姜沉鱼还没反应过来,昭鸾已一把拖着她回到茶馆,躲到了门旁。 “怎么了?”姜沉鱼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看,见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两两,摊位稀稀落落,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一辆马车从拐角处转了出来,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过来。 昭鸾紧张道:“怎么这么倒霉,京城那么大,偏在这里撞上呢!你看见了吧?” “什么?” “哎呀,白泽啊!” 一语如雷,震得姜沉鱼浑身一颤,再凝目细望过去,果然见那马车虽然质朴无华,丝毫不起眼,但在车辕处却绘着一只白泽。 白泽,昆仑山上的神兽,能说人话,通达世情,鲜少出没,若得圣君治理天下,则奉书而至。当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赐此图腾于姬婴,从此,白泽就成了淇奥侯独一无二的身份象征。 也就是说,车中之人是……公子? 公子怎会来此地?姜沉鱼下意识地揪住自己的前襟,见那马车驰近了,缓缓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边。 继而,车门开启,姬婴一身白衣走下车来,对潘方拱手行了个大礼。 昭鸾低声道:“啊,原来他是来找潘方的,奇怪,他们两个认识?” 姬婴与潘方开始交谈,阳光照在馆外的这一幕上,他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条褶痕,都是那般清晰。 姜沉鱼不禁心生感慨,他们这个样子究竟算是有缘还是无缘呢?若说无缘,京城这么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门,偏就这么巧地遇上了;但若说有缘,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亲,他却不在家中来了此地。 耳中听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无心仕途,侯爷又何必强人所难?” 姬婴微微一笑:“潘兄真是过谦了。这世上千里独骑追流寇,万军单枪擒敌首的能有几人?你自幼随父从军,熟读兵法,擅使长枪,十六岁时力挫宜国大将颜淮,十九岁时受封轻车将军……如此荣光,又岂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 昭鸾“哇”了一声,凑在姜沉鱼耳边道:“没想到这个屠夫原来这么厉害啊!” 姜沉鱼对她竖起一指,示意她继续听。 潘方有些动容,但最后却凄凉一笑,沉声道:“侯爷果然详知潘某的过去,那么更应知晓,潘某是因何丢了官职被逐还乡的。一个叛军之将的儿子,怎有颜面再上战场?” 姬婴凝望着他,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悲哀之色:“没想到啊……” “是啊,谁也没想到,我父会叛变……” “我没想到的是你。” 潘方一怔:“我?” “是。”姬婴的目光格外明亮,盯着他,盯紧他,须臾不离,“我没想到的是,潘老将军一世英雄,竟然生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不但不曾想过要为父正名,还其清白,还跟着人云亦云,黑白不分,自甘堕落……” 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难道你真的认为你父亲会叛变?真的认为他被俘虏后受不了严刑拷打所以泄露了军情?” 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惊”二字可以形容,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颤声道:“你说……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可是当时分明有他亲笔招供的信函,还有他的两个下属也都那么说……” 姬婴冷笑:“潘兄熟读兵法,难道不知‘借刀杀人’与‘无中生有’二计么?” 潘方呆滞了半天,最后慢慢地松开姬婴的手,喃喃道:“难道是假的……难道当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信可以假,人证亦可做假,但是,”姬婴的冷笑转为微笑,如春风拂绿了青草,晨露润艳了红花,有着这个世间最温柔的颜色,“你父亲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难道连你,也不信任他么?” 潘方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忽地一拳捶向墙壁,红着眼睛道:“我错了!父亲,我错了!我真是错大了!” 姬婴悠悠道:“前尘已逝,来者可追,现在悔悟还不晚。” 潘方转身砰地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爷门下,只要能为我父伸冤,甘脑涂地,在所不辞!” 姬婴将他扶起,目光灿灿如星,带着水般润泽的笑意:“潘兄多礼了,婴本就慕才而来,潘兄肯允,是婴的荣幸。只不过……” “不过什么?” 姬婴的目光穿过窗子看向茶馆中垂帘后的人影:“仕途凶险,婴有与子同仇的决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潘方的脸色顿时变了,惨白一片。他凝望着那道人影,目光闪烁不定,显见犹豫和痛苦到了极点。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的手在袖旁紧握成拳,指关节都开始发白。最后,那手蓦然一松,潘方抬起头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车本是奢望,从今往后,再不做此念!” 姜沉鱼的心沉了一沉,他这么说,也就是要放弃秦娘了? 谁知姬婴听了却哈地一笑,舒眉道:“潘兄误会婴的意思了。” “呃?” 姬婴从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递了过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阴,潘兄你已在馆前凝望三年,还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缘莫误,去吧。”说着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跄跄地跨过了门槛,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却见茶馆里人人转头朝他望来,一片诡异的安静。 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匣子,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转红,来回变了好多次,而茶馆里的人,似乎成心要把这出戏看到底,全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声。 在那样的众目睽睽下,潘方一步步异常缓慢却又十分坚定地走到说书的台子前,将匣子打开,单膝跪了下去:“寒户潘方,求娶秦娘为妻。” 茶馆里沉寂了片刻,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昭鸾伸长了脖子去看,雀跃道:“原来匣子里装的是聘书耶!真不愧是死狐狸,把什么都给准备好了啊!” 低垂的竹帘摇晃着,帘后人幽幽一叹:“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掌声再起,馆中人人起身恭贺,为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喜,而馆外,姬婴靠在马车上,望着他们微微而笑,阳光洒在他的白衣和车辕处的白泽上,白光如雪。 昭鸾叹道:“没想到原来秦娘对潘傻瓜也有情啊……听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后来潘傻瓜当兵打仗去了,秦娘也就嫁人了,等潘傻瓜回来时,秦娘的丈夫也死了,兜来转去,两个人还能在一起,真应了‘缘分’二字呢。” 姜沉鱼看着眼前的一切,回味着姬婴方才说的“佳偶宜求,良缘莫误”,心中弥漫起一片柔情。 那边潘方求亲成功,将匣子往帘后一递,又看了帘上的人影几眼,转身喜滋滋地跑出来,对着姬婴弯腰行大礼:“若非公子当头棒喝,小人至今都在醉生梦死,更无勇气向秦娘求亲……多谢公子大恩!” 姬婴受了他这一礼。 潘方又道:“从今往后唯公子马首是瞻,任凭差遣!” 姬婴道:“不急。你先忙你的婚事,好好当新郎。他日战起,自有用你之处。” 潘方连声应是。 姬婴转身正要上车,忽地停下道:“哦,对了,现在正有一事劳你相助。” 潘方连忙道:“公子但请吩咐!” 姬婴又是一笑,姜沉鱼正觉他这次笑得和以往全都不太一样,少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慧黠时,便见他的目光朝她们的藏身之处转了过来:“热闹完了,两位还不回家么?” 昭鸾掉头就想跑,但潘方身形一闪,瞬间到了跟前,魁梧的身躯往那儿一站,跟座大山似的把去路全都给堵死了。 姜沉鱼这才知道原来姬婴早看见她们了。 昭鸾冲到姬婴面前,恨声道:“就你这只死狐狸眼最尖!走你自己的路,当没看见不行么?” 姬婴笑着摇摇头,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昭鸾不怕太后不怕皇帝,独独就怕他,因为她深知淇奥公子虽然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做出的决定却比圣旨还难更改。此趟被他捉住,游玩之旅只能就此作罢,当下不情不愿地嘟着嘴巴上了车。姜沉鱼正想着她是否也该跟上时,姬婴对车夫吩咐了几句,车夫挥鞭驱动马车径自走了。 昭鸾从窗内探出头来,喊道:“姐姐我先回去啦,下次再来找你玩儿,顺便还你钱……” 眼看着马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而潘方也有事先行告辞,如此一来,茶馆门口就只剩下她与姬婴两人。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低下头不敢看他。偏偏,鼻间嗅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一时间,更加无措了起来。 “姜家的小姐?”温润的语音带着礼节十足的询问,传入耳际,又是一阵心跳。 原来他真的认得她……姜沉鱼连忙请安:“沉鱼参见侯爷。” 抬眸,看见的依旧是水般的清浅笑意,相比她的无措,姬婴更显镇定,眉睫间一片从容:“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 她心中一紧,复一喜,羞涩地点了点头。 唯一的马车也走了,两人只能步行。姜沉鱼看着地上他与她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在这样的夕色中淡化成了虚无,只剩下两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恍同梦境。 不,即使在最奢侈的梦中,她都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姬婴并肩走在一起。 他认得她。 他送她回家。 没有询问,没有责备,也没有多余的话,就这么默默地陪着她回家。 “你……”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和公主在那里?又怎么知道我……我的身份呢?” “我看见了贵府的暗卫。” 原来如此。传闻淇奥侯不但文采风流,武功也极高,难怪那些暗卫分明藏于暗处,却还是被他一眼看穿。 “我……我打扮成这个样子,跟公主一起胡闹,很……失礼吧?”她不安地去看他,生怕他将她当成轻浮女子,然而,姬婴依旧是微笑,语音里带着低低的温柔:“不会,小姐的男装很漂亮。” 他在夸她漂亮?姜沉鱼咬住下唇,一颗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里。 “更何况,”姬婴又道,“酒肆茶寮本就供人消遣玩乐所用,男子可来,女子亦无不可。” 姜沉鱼听了更是欢喜,姬婴果然非一般男子,不但没有那些个狭见陋习,而且很会化解他人的窘迫,与他相处,如沐春风,难怪会有那样一个姐姐。 还待再说些话,但相府转眼即至,姬婴在离门十丈处停下,拱手道:“容婴就送至此处。” “多谢……公子。”本想称他侯爷,但话到了嘴边,最后又变成了公子。因为,他于她而言,从来与身份爵位无关啊…… 姜沉鱼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流泻太多依恋的表情,快步进了府门。但过门之后,还是忍不住转头回望了一眼,见姬婴立在原地,目光并没有随她过来,而是看着他前方的地面,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人,当没有旁人在看他时,他就从来不笑呢? 为什么他明明待她行止有礼温文有加,但却给她一种始终隔得很遥远的感觉呢? 公子……姜沉鱼望着夕阳下那抹长身玉立的人影,淡淡地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或者说,你究竟是否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妻呢? 姜沉鱼回府之后,因事先知会过姜夫人,所以右相姜仲回来后也只是念叨了几句,并未多加责备。但是昭鸾公主就倒霉许多,被人带到御书房站了一个时辰了,昭尹依旧自顾自地批着奏章,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昭鸾用左脚踩着右脚,再用右脚踩着左脚,如次换了大概十几回后,终于忍不住出声惨兮兮地叫道:“皇兄……” 御案前,昭尹恍若未闻,依旧埋首于奏折之中。 昭鸾咬了咬牙,再唤:“皇兄啊……” “你知错了吗?”昭尹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从案前传出。 昭鸾连忙点头,委屈道:“阿鸾知道错了,站了这么久两条腿都僵了,皇兄你就饶了我吧!” 昭尹凤眼微挑,瞥她一眼,悠悠道:“那么说说看,错在哪儿了?” 昭鸾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答道:“臣妹不该贪玩儿,私自出宫。” “还有呢?” “还有?”昭鸾又想了半天,“不该不事先知会皇兄。” 昭尹轻轻地“哼”了一声:“朕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宫。” 第6章进宫(5) 昭鸾见他眼中分明含有笑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当即松出大口气,笑道:“是是是,皇兄勤政爱民,本就不该花费心神在臣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的,那就饶了我吧!” “你呀……”昭尹放下笔,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直摇头,“太后身体不适,你不在榻前伺候,反而一心只想着玩,是谓不孝,此其一;你贵为公主,身份何等重要,外出当带保镖随行,怎可一人独往,此其二;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还拖他人一起下水,败坏闺秀名声,此其三……” 昭鸾叫了起来:“等等!皇兄,我哪有败坏人家名声啊?我只是带姜家姐姐去吃面,顺便听说书而已,这怎么就败坏名声了?” “相门千金,女扮男装,出入市井之地,这还不是败坏名声?” 昭鸾自知理亏,只好低下头,但毕竟不甘心,轻声嘀咕道:“市井之地怎么了,也不想想你的某个妃子就是市井出生的,你怎么不说她没名声?” 昭尹挑了挑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能说什么?”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暂且作罢,不得再有下次。” 昭鸾大喜,连忙拜谢:“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皇兄万岁!”蹦蹦跳跳的正想走人,昭尹忽问道:“姜沉鱼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鸾眼睛一亮,回身兴奋道:“姜家姐姐是个大美人哦!不是我说,她可比那个什么西禾东禾的美多啦,又温柔又善良,还很有才华,弹得一手好琴……” 昭尹眼角弯弯,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说,既有姬忽之才,又有曦禾之貌喽?” 昭鸾“啊”了一声:“对!就得这么形容!太精准了,没错,她就是这么一个好姑娘哪!” “行了知道了,你跪安吧。” “噢。”昭鸾转身走了出去。昭尹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低头看向书案,在一大堆折子中间,平摊着一份密报,上面只有一句话:“右相有意许小女沉鱼于淇奥侯为妻”。 他注视着那行字,沉吟许久,忽唤道:“田九。” 田九如幽灵般出现在书房中。 “最近皇后有何动静?” “回皇上,皇后每日里只是悉心照看薛采,并无异状,也不曾与其父通信。” “那么薛肃呢?” “中郎将终日里只是同其他将领饮酒作乐,也无异状,不过前夜亥时一刻,左相的女婿侍中郎田荣去过他府中,两人单独说了会儿话,坐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走了。至于说了些什么,尚不得知。” 昭尹沉默,最后起身道:“摆驾,朕要去宝华宫。” 田九弯腰退下,换了大太监罗横前来服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景阳殿,往赴宝华宫。时入夜,宫灯盏盏明,映在琉璃上,五色斑斓。 奢华皓丽的宝华宫,在夜景中更见璀璨,却不见丝毫人影。 见此情形,昭尹心中多少有数,便挥手让身后的侍从也退了下去,独自一人走进门内。 穿过长长一条廊道后,一湾碧池展现在了眼前,水旁有阶,阶形呈圆弧状,而三尺见方的池底,积着累累碎瓷。 池旁坐着一人。 那人披散着一头长发,穿着件纯白丝袍,丝袍的下摆高高挽起,露出光洁如玉的两条腿,浸泡在池水之中。她身旁的空地上,摆放着许多酒杯。杯身轻薄,花色剔透,触之温润如玉,乃是以璧国赫赫有名的“璧瓷”烧制而成。 而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拿起其中一只酒杯,再随随便便地往池中一丢。“哐啷——”瓷器落于水中,与琉璃相撞,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脆音。 她扬眉,再拿起一只,再往池中丢。一时间,大殿内只听得到一下下的水花凌乱声,分明清冽脆绝,却又凄厉幽怨。 她听着那样的声音,看着池底逐渐增厚的青瓷残片,素白如衣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恹恹的神色。而这一幕映入昭尹眼中,忽然间,就有了那么点意乱神迷的情动。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搂进怀中,低声轻唤:“曦禾……”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数不尽的缠绵入骨。 曦禾没有回头,视线依旧望着池底的碎瓷,淡漠而冰凉。 昭尹将头抵在她颈间,轻轻叹道:“你又拿这些死物出气了……” 曦禾唇角上挑,懒懒道:“这不挺好么?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曦禾掷杯;古有妲己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今有曦禾以瓷为池,琉璃为宫。唯有如此,才当得起这‘妖姬’二字,不是么?” 昭尹将她的身子翻转过去,直视着她,微微一笑:“你自比妹喜妲己,难道是要朕做夏桀商纣?” 曦禾定定地回视着他,许久方将脸别了开去,淡淡道:“皇上便是想当夏桀商纣,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你如今手无实权,处处受制于臣,何来夏桀商纣的威风可言。” 被她如此奚落,昭尹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将她搂紧了几分:“曦禾啊曦禾,世人都只道朕爱你之容,却不知,朕真正喜欢的,是你这狠绝的性子啊,不给别人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这话要传了出去,便有十个脑袋也要丢了。” 曦禾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丢了就丢了吧,反正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牺牲臣妾。” 昭尹低叹道:“曦禾,时机未到啊。朕向你保证,很快,很快就能让你一解当日落水之恨。” 曦禾听后,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有一种肃丽之美,但笑容一起,就变得说不出的妖娆邪气,眉目间更有楚楚风姿、懒懒神韵,令人望而失魂。 “皇上真是打的好算盘,又把这事归到了臣妾头上,到时候薛家要是灭了族,百姓提起时,必然说是臣妾害的,看来臣妾这妖姬之名,还真是不得不做下去了。” 昭尹凝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悲伤之色:“朕知道亏欠你许多……” 曦禾的回应是一声冷笑。 昭尹不理会她的嘲讽,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朕会在其他事上弥补你。有些事,只要你觉得开心,朕都会尽量依着你。” “比如这琉璃宫,这碎璧池?” “还有……”昭尹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姜沉鱼。” 曦禾怔了一下,回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摇曳着,模糊成了涟漪。 第二日,宫里传下话来,要姜沉鱼进宫教曦禾夫人弹琴。 姜家全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差事怎么就指派到了沉鱼头上。按理说,妃子想学琴,自可请天乐署的师傅教,再不济,找宫里会琴艺的宫女,怎么也轮不到右相的女儿。这曦禾是出了名的骄纵蛮横,教她弹琴,一个不慎,可能就会惹祸上身。 姜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鱼,要不你就装病吧?” 嫂嫂道:“是啊,还是找个理由推辞了吧,这差事,是万万接不得的。” 便连姜仲也道:“此去恐怕艰险,还是不去为妙。” 但姜沉鱼最后却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传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决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托了,下次她还是会寻其他借口找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以,我决定了,我去。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就这样,姜沉鱼第二日进了皇宫。轿子在宝华宫前停下,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进花厅,轻罗幔帐间,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阳光勾勒出她几近完美的侧面轮廓,眉睫浓长。 不知为何,看起来竟那般忧伤。 原来这位嚣张跋扈的美人,也是会忧伤的。 姜沉鱼屈膝施礼。 曦禾转过头来,清亮的眼波带着三分惊讶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涩,望着她,望定她,最后长长一叹。 此后,曦禾隔三差五便传姜沉鱼入宫教琴,但名为教琴,实质上,只是沉鱼负责弹,她负责听,基本上不说话。 姜沉鱼觉得她是在观察她,但却不明原因,因此只能尽量做到谨言慎行。 在这段期间,黄金婆没有食言,果然带了姬婴的庚帖回来。庚帖乃是以浅紫色的纸张折成,印有银丝纹理,图案依旧是白泽。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还写了一幅上联: 樱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意难忘一夜听春雨。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飘逸,灵秀异常。 姜沉鱼想了想,回了下联: 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于中好六彩结同心。 黄金婆夸道:“真不愧是姜小姐,对得好,对得妙啊!” 嫂嫂笑道:“他这樱君子花,嵌入了‘婴’字;沉鱼便还他虞美人草,得了‘鱼’字,真是好对。” 众人说笑了一番,散了。姜沉鱼回到闺中,却开始惆怅:公子此联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说,那“意难忘”是什么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隐喻不祥,真真让人琢磨不透。 但她也只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说与母亲知晓。偏这夜天又转寒,大雪积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宫弹琴,才进宝华宫,便听宫女道,夫人病了。 一名叫云起的宫女将她引入内室,屋内生了暖炉,还夹杂着淡淡的药香。七宝锦帐里,曦禾拥被而坐,脸色苍白,看上去相当虚弱。 她本想就此退离,曦禾却道:“你来得正好。不知你可会弹《沧江夜曲》?” 姜沉鱼呆了一下,应道:“会。”当即就弹了起来。 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之际,忽一阵云来,大雨滂沱,江涛拍案,惊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云雾弥漫的夜景中,一条苍龙出云入海,飘忽动荡。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极重细节,但她轻挑慢拈间,信手弹来,竟是不费吹灰之力。 曦禾听着看着,眼睛开始湿润,最后落下泪来。 姜沉鱼吃了一惊,这一分神,角弦顿时断了,她连忙跪下道:“沉鱼该死,请夫人恕罪!” 曦禾并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看着她,目光里似有凄凉无限,最后突然身子一个剧颤,噗地喷出血来。 不偏不倚,全都喷在了她脸上。 身旁宫人惊叫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曦禾砰地向后倒了下去,陷入昏厥。而姜沉鱼顶着那一头一脸的鲜血,吓得几不知身在何处—— 怎么会这样? 此后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出戏,而她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出戏,由始至终,感觉到一种近于死亡般平静的紊乱。 先是云起唤来了太医,继而皇帝也来了,小小的内室,一下子围了好多人,浓重的药味沉沉地压下来,令她觉得几乎窒息。 耳旁有很多声音,隐隐抓住几个字眼:“此病蹊跷……恐有性命之忧……为臣无能……”视线中,无数衣角飘来飘去,黄色的是皇上,红绿青蓝五颜六色的是妃子,浅紫的是宫人,最后,突然出现了一抹白色。 与此同时,外面有人通传:“淇奥侯到——” 姜沉鱼抬起头,隔着绣有美人图的纱帘,看见姬婴跪在外室,白衣鲜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红,就像溺水之人看见了浮木一般,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但于那样的战栗中却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了。 只要他一来,自己,就绝对不会有事。 昭尹回身,脸上也有松了口气的表情,扬声道:“淇奥你来得好,这帮太医院的废物,竟没有一个瞧得出曦禾得的是什么病,你快去拟折,朕要把他们通通撤职!” 姬婴依旧镇定,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也不高不低,但听入耳中,偏又令人说不出的受用:“皇上请息怒。微臣听闻夫人病后便速速赶来了,并且,还带了一位神医同来。”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一青衫人在罗横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在姬婴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参见陛下。” 内室中一老太医的身躯晃了几下,满脸震惊。 昭尹道:“你是神医?” 青衫人答:“神医乃是乡民抬爱,不敢自称。”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钦赐你神医之名!快快进来。”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应了一声,躬身而入,开始为曦禾诊脉。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五官姣好若静女,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儒雅之气,不似名大夫而更像个书生。 而身旁的老太医望着他,表情更加惶恐,笼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 江晚衣抬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父亲,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老太医一口气堵在了胸坎里,根本说不出话来,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淇奥侯请来的神医竟然就是太医院提点江淮的独子。 听他之言,这对父子似乎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而今再见,却又如此诡异,真真令人猜测不透。 昭尹没去理会其中的复杂关系,只是焦虑地问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会突然呕血,昏迷不醒?” 江晚衣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语。 昭尹又道:“她数日前曾受风寒,得过内有蕴热、外受寒邪之症……” 江晚衣放开曦禾的手,直起身来行了一礼,缓缓道:“回禀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姜沉鱼顿时心头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实上,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昭尹面色顿变。 “嗯,而且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种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顾名思义,服食者将会身体虚弱,元气大损,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终悄然病逝。” 昭尹怔立半晌,急声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皇上请放心,夫人乃是贵人,自有天助,必会平安度过此劫,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儿,所以,这胎儿,恐怕是保不住了。” 昭尹整个人重重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姜沉鱼紧张地盯着江晚衣,心中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喊: 第7章进宫(6) 不要说,不要说,千万不要说! 但是,薄薄的两片唇轻轻张开,皓齿闭合间却是冰凉的字眼:“回禀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只不过,如今已成死胎。” 姜沉鱼不禁闭了闭眼睛,一时间手心冷汗如雨,脑中两个字不停回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饶是她再怎么不理俗事,再怎么厌恶宫闱争斗,但不代表她就对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致死,这一事件就好比千层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实,牵连必广。而她偏在这一刻,跪在这里,亲眼目睹这一巨变的发生,注定了再难置身事外。 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怜她毫无抵挡之力。 姜沉鱼咬着下唇,再次将视线投向一帘之隔外的姬婴,那么公子啊公子,你在这一事件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果然,昭尹闻言震怒,拍案道:“真是岂有此理!是谁?是谁胆敢对朕的爱妃下毒?来人,把宝华宫内所有的当值宫人全部拿下,给朕好好审问,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一声令下,宫女太监立马跪了一地,求饶声不绝于耳,但全被侍卫拖了下去。只有姜沉鱼,依旧跪在一旁,无人理会。 最后还是昭尹转头盯住她,问道:“你是谁?” “臣女姜沉鱼。” “你就是姜沉鱼?”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有点儿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肃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受惊了,回去吧。” 姜沉鱼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易放她走,连忙叩谢,刚想起身,双腿因跪得太久而僵直难伸,眼看又要栽倒,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回头,看见的正是公子。 姬婴望着昭尹道:“皇上,就让微臣送姜小姐出宫吧。” 昭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一扫,最终点了点头。于是,姬婴便扶着姜沉鱼离开那里,慢慢地走出宫门。 沉鱼心中好生感激,刚想开口说话,姬婴忽然松开她的手臂,从一旁的栏杆上拢了捧雪,只听“呲”的一声,雪化成了水,袅袅冒着热气。他又从怀中取出块手帕,用水打湿,拧干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这才想起刚才曦禾喷了她一脸的血,而她事后一直跪着,根本不敢擦拭,可想见自己现在会是如何一个糟糕模样,却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连忙接过帕子。但一来血渍已干,不易擦洗;二来此处无镜,看不见到底哪儿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脚乱地拭擦下来,反而令原本就凌乱的妆容更加混沌,红一缕黄一缕的无比狼狈。 姬婴轻叹一声,从她手里拿走湿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轻轻为她擦去血迹。湿帕与他的手指所及处,那一块的肌肤便着了火,开始蓬勃地燃烧。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难言的羞涩,想抬起眼睛看他,却又害怕与他的视线接触,只能低垂睫毛看着他的衣襟,心中逐渐泛起脉脉柔情。 他好……温柔。 他这么这么的……温柔。 此生何幸,让她能与这样一个温柔的男子缔结良缘?自己,果然是有福气的吧?姜沉鱼心里一甜,忍不住还是抬起视线看姬婴的脸,谁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婴放开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鱼连忙喊:“等等!那帕子……给我带回家洗净了再还给公子吧。” 姬婴道:“一条手帕而已,不必麻烦。”到底还是丢掉了。 她心中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手帕一起被丢掉了。为了消除这种异样的感觉,她连忙转移话题道:“那个……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吧?” 姬婴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只好又道:“我刚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吓得不能动弹……”讪讪地笑,笨拙地说,但终归还是说不下去。 好尴尬。难言的一种尴尬气氛弥漫在他和她之间,虽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亦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时,一骑自殿门外飞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屈膝拜道:“侯爷,出事了!”那是一个四旬左右的灰袄大汉,浓眉大眼,长相粗犷,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还文了一条红色的三爪小龙。 姬婴扬眉:“什么事?” 大汉瞅了姜沉鱼几眼,虽有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潘方单枪匹马地跑薛府闹事去了。” “为什么?” “听说……听说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说书,被薛肃给……给玷污了。” 什么?姜沉鱼睁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见过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岂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婴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我这就去薛府。”转眸看一眼她,又补充道,“朱龙,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不待她有所回应,就一掀长袍下摆,纵身上了大汉来时骑的马,骏马抬蹄嘶鸣一声,飞驰而去。 那边,名叫朱龙的大汉朝她拱一拱手,恭声道:“姜小姐,请。” 姜沉鱼虽然担忧,但亦无别法,只得跟着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里的下人们见了她又个个面带异色,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她被今日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搞得心浮气躁,又见下人如此失态,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握瑜,你说!” 握瑜颤声道:“小姐,今日午时,压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么了?” 怀瑾帮她接了下去:“不知从哪儿漏进了一阵风,把烛台吹倒,烧着了那庚帖……”说罢,从身后取出一物来,抖啊抖地递到姜沉鱼面前。 浅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银色的白泽图像从中一分为二,也把那句“樱君子花”的“樱”字,给彻彻底底烧去。 握瑜在一旁轻泣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异样则视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这四字沉沉如山,当头压下,扩大了无数倍,与两个今日已在脑海里浮现了许多次的字眼,飘飘荡荡地纠缠在一起—— 完了。 三 战起 当夜,姜沉鱼看见父亲书房灯火通明,暗卫们进进出出,窗户上剪出父亲和哥哥的两个影子,在焦虑地踱来踱去。 恰巧姜夫人带着丫环走过,她连忙出声唤道:“娘。” 姜夫人回头,看见是她,柔声道:“沉鱼,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姜夫人劝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们全都不得声张对外泄露,还找了巧匠将它还原,你放心,保管做得天衣无缝瞧不出有被烧过的痕迹。你也别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鱼望着丫环手里捧着的宵夜道:“娘这是要去爹和哥哥书房?” 姜夫人叹道:“他们都在等宫里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给做了玉带羹和水晶饺,防止他们夜里肚饿。” “让我去吧。”姜沉鱼说着从丫环手中取过托盘。姜夫人见她这样子,心知她有话要跟他们说,当即点点头道:“也好,那就由你送过去吧。” 姜沉鱼捧着宵夜敲了敲书房的门,然后走进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书案旁下棋,抬头看见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来得正好,听说今天曦禾夫人呕血之时你正好在场,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沉鱼便将事件从头到尾细细描述了一遍,眼见父亲和哥哥的神色越发凝重,不禁问道:“爹,可查出是谁给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吗?” 姜仲发出一声苦笑:“重点根本不在于是谁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谁下的毒。” 姜沉鱼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吗,沉鱼?”姜孝成在一旁道,“刚从宫里传来的信儿说,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来了。” 姜沉鱼吃了一惊:“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瞧瞧,连你都不会信,这宫里头又有哪个会信?” “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仲看着棋盘上错落复杂的棋子,表情变得更加悲哀,喃喃道:“毕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从头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绝在外了……” 姜沉鱼转头向兄长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胶凝在棋局之中,低声道:“爹,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根本就没有容我们插手的余地。”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儿,灯光下,姜沉鱼的容颜越见美丽,那是真真正正一种明露春晖般的美貌,纯净无瑕得不染丝毫沧桑,所谓的“大家闺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体现……只可惜,这样的仪容,这样的玉质,还是没能派上用场…… “沉鱼,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说清楚,女儿不走。”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沉鱼怔立半晌,用一种异常恍惚的声音道:“爹爹真的认为,事情到这一步,我还能置身事外么?” 姜仲与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最后由姜孝成开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们为何如此积极地促合你同淇奥侯的婚事?” 为什么?这个问题提得真是好啊。 于她而言,因为她爱慕公子;于母亲而言,因为母亲觉得姬婴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但是对父亲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绝非他这个“人”,而是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罢了。 由此可见,女子和男子,在考虑同一样事物时,本就存在天壤之别的差异。可是这话,又让她如何能说出口? 于是姜沉鱼只能沉默。 而在她的沉默中,姜仲长叹一声,缓缓道:“众所周知,图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当年皇子夺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当今的皇上,至于姬家,当时老侯爷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无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为妻。据说姬忽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后来不知怎的改变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来,皇上有薛家撑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终得了这个皇位。而我们姜家,从始至终一直保持着中立状态。” 这些话,仿佛一只手,掀开过往的同时,亦将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开,姜沉鱼看见有些东西开始浮出水面,每条纹理,都是那般的鲜明。 “也就是说,在皇上登基这件事上,我们姜家可谓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尽管皇上后来继续任命为父为右相,但在为父心中,始终是心虚不安的。也因为这个缘故,三年前,为父急急地将画月送进了宫中,一来表示臣子忠心,二来也希望画月能得受圣宠庇护全家。” 姐姐……是那样被送进宫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为,虚荣好强的姐姐,是自己想进宫的,因为她曾经说过:“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 姜沉鱼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紧,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为不听不见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便行了,以为只要自己始终清白就行了,却不曾想,又是什么使得她可以那样悠然逍遥。那都是家人的牺牲啊!父亲的牺牲,哥哥的牺牲,姐姐的牺牲…… “但是,画月虽然受宠,封后却是无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现后,便连那一点的恩宠,也都消逝了。听说,皇上已有半年未进过嘉宁宫了。”姜仲说到这儿又是长长一叹,“这半年来,曦禾与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护薛氏,但细想之下,他真正保护的其实是曦禾才对,毕竟,相较有整个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样一个出身寒微毫无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宫之中毫发无伤,岂非奇迹?带着这样的想法为父开始暗中查访,终于被我看出端倪……” “什么端倪?” 姜仲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与皇后,而是皇上与薛家!” 姜沉鱼虽涉世不深,但却是个一点就透的玲珑之人,父亲这么一说,她顿时就明白了,明白过来后再细细回想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惊,最后不禁“啊”了一声。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强横欺主,专权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却事事都需听他之见,受他之制,若他是个平俗庸君也就罢了,偏偏我们这位主子处事刚断善谋,再是聪明隐忍不过,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时机未到。想通了这点,为父就开始观察这满朝文武中,谁是站在薛氏那边的,谁又是站在皇上那边的?” “是公子……”姜沉鱼的声音很轻,脸上恍惚之色更浓。 “没错。要说看薛氏最不顺眼,最一心向着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感慨道,“所以,为父才会想要将你许配给淇奥侯,表明姜家愿与他们同心协力,一同辅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鱼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经准备就绪,开始迫不及待地要对薛家动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姜孝成赞道:“妹妹果然聪明。” 姜沉鱼继续分析道:“圣旨落水一事,出来调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带人来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说,公子与皇上联合起来演了一出逼宫之戏,将矛头指向皇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与她不和,上次圣旨落水一事,曦禾揪着皇后的小辫子不依不饶,大大损害了皇后颜面,哪怕是个再好脾气的人,都会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怀孕,最有理由有动机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第8章进宫(7) 姜孝成插话道:“先前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宝华宫那边的太监已经招了,说是受了薛家人的贿赂所以才给曦禾夫人下毒的,而且毒药的来源也查清楚了,说是薛皇后身边的奶娘程氏亲手给的,程氏上吊自尽了。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就下圣旨,将皇后软禁。” “薛怀见女儿被废,必定大怒,可他现在驻守边关,一时之间回不来,他的儿子薛肃又是个好色无能之辈,断断不会是皇上的对手,被抓被关被杀也就是这几天了,不过如此一来……”姜沉鱼猛然惊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还不仅仅是削弱薛家,而是彻底逼薛怀反么?”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姜仲和姜孝成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步,闻言全都变了脸色。而姜仲怔怔地望着女儿,更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姜沉鱼,他的小女儿,从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书画固然一一学好,女红烹调亦不输于人,无论是奶娘、夫子还是侍婢家仆,没有不夸她脾气好的。他记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赏月时,他故意出题考这三兄妹:“你们谁能将这根羽毛扔得最远,我就把这只水晶月饼奖赏给谁。” 于是乎,三个孩子一字排开,彼时孝成十三岁,画月十一岁,沉鱼只有八岁。 孝成从小就是头脑不会拐弯的傻孩子,当即就把羽毛丢了出去,结果那羽毛飞了半天,被风悠悠吹回他的脚边。 画月明显要聪慧许多,捡了团泥巴裹住羽毛,再将泥巴丢出去,丢了两丈远。 轮到沉鱼时,她命人取来挂在游廊上的鸟笼,将羽毛系到百灵的腿上,再把手一张,那鸟儿便振翅飞走了。 不止孝成和画月,在场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会想出这样妙绝的方法。可她半点骄傲之色都没有,只是微微一笑道:“羽毛本就是鸟儿身上拔下来的,还给鸟儿才是正道。哥哥,姐姐,这个月饼我们一起吃吧。” 当时府上的师爷就赞叹道:“三小姐机慧过人,但更难得的是宅心仁厚,将来必有大作为。”而他当时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毕竟,这个小女儿大多数时间里只是个安静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她大了,平日里见到都是一副低眉敛目温婉可人的模样,几曾想到她会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精准的逻辑? 这个站在灯下面色冷静侃侃而谈分析事理丝丝入扣的人,真的是他女儿么? 姜沉鱼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后,就不会再手软,薛肃之头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肃的头,薛怀绝对不会退忍,他有大军在手,再加上手下将领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只要他一反,两方势成水火,战争在所难免,看来,这场浩劫,是逃不过了……” 姜孝成听得心惊胆战:“妹妹,你别吓人。” “沉鱼之言绝非危言耸听。”姜仲当即站稳阵线,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做?” “我只是觉得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皇上逼薛怀反,必定是算计好了能赢。可是薛怀号称百年难遇的神将,手上又持有六十万薛家军,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对抗的将领……”说到这里,她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婴在茶馆外对潘方说的“他日战起,必有用你之时”,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公子早就知道会有大战,所以连将领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她虽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贵地亲自去找的,必定不弱。只不过,潘方对薛怀的话,还是太嫩了,皇上也决计不会将宝押在这么一颗赢率难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说,必有暗招。 那他的暗招是什么呢?想不出来…… 这时门外有人低唤道:“相爷。” 姜仲神色一振,连忙道:“进来。” 一暗卫匆匆走进,跪下。 姜孝成道:“如何,事情有进展了吗?” “属下已经证实,江晚衣确实是江淮的独子。其医术也的确青出于蓝,更胜其父。不过父子感情非常不好,江淮本指望他也进太医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衣却说了句‘医者当悬壶济世营救百姓,不甘困于深宫趋从炎势’……” 姜孝成听到这里嗤鼻:“他若真不是趋炎赴势之辈,这回怎么就眼巴巴地进宫了?” 暗卫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三年前江晚衣和他父亲大吵一架后就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没想到此番再出现时,已成了淇奥侯的门客。” 姜仲发令:“继续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奥侯之间的关系查清楚。” 暗卫应了一声:“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衣的药后,脉息平稳了许多,不过还没有醒,若醒了我会再来禀报。” “嗯。” “第三件事,是有关薛肃的。” 姜孝成眼睛一亮:“那色鬼怎么了?” 姜仲轻哼一声:“好色,能比得上你?” 被父亲这么一说,姜孝成顿时脸红了,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幸得暗卫的声音已经清清冷冷地响了起来:“薛肃前阵子看上了三香茶馆的女说书先生,召她入府说书,醉后性起,意图霸占。” 姜沉鱼心头一颤,果然是秦娘!在那样亲眼目睹了两人的姻缘之后,再听闻这样的结局,直觉人生境遇,实在残酷。 “那女先生虽是寡妇,早死了丈夫,但数日前已准备再嫁,因此誓死不从,最终咬舌自尽了。她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罢,就此闹上薛府,一路打进去,但毕竟寡不敌众,还没见到薛肃就被擒了。据说当淇奥侯赶到时,他已被打得只剩下半口气。” 姜孝成道:“等等,此事与淇奥侯何干?他赶去干吗?” “那名叫潘方的男子,虽然是个屠夫,但也是淇奥侯的门客之一。” 姜孝成笑道:“他倒好,门下什么贩夫走卒都有。” 姜仲训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这把年纪了还操心成这样!” 姜孝成莫名其妙又挨了训,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么不说是你没本事,连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都斗不过,还得眼巴巴地巴结着……” 姜沉鱼连忙冲他使眼色,姜孝成咂巴两下乖乖闭上了嘴巴。 暗卫适时地继续道:“淇奥侯得知此事后,立刻从皇宫里骑马赶往薛府。薛肃看在他的面子上,二话不说就交还了潘方,但潘方只剩下半口气,于是江晚衣连晚饭都没吃,又急急赶往侯爷府帮他诊治,目前仍在抢救中,生死未卜。” 姜仲点点头:“再去打探,一有进展,速速来报。” 暗卫躬身退离。 灯花飞溅了两下,姜沉鱼望着案上残乱的棋局,忽然间就疲了,乏了,再一次地想逃避。 避开这永无休止的权势之争。 更避开这争斗中,自己注定要被耽误的一腔情怀。 国难当头,公子……不会成婚了。 眼中依稀有泪,她提前看见了结局。 不日,昭尹颁旨,皇后失德,祸乱后宫,贬为庶人,幽居冷宫——乾西宫。 而正如姜沉鱼所预料的那样,关山千里外,镇守晏山的将领用五百里加急快件传来一个更为惊天动地的消息——护国将军薛怀,反了。 雪已停,霜寒未歇。 鼻息间,可见袅袅白气。姜沉鱼看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回暖阁窝着吧,免得在这儿给冻了。” 她摇头,依旧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时二刻,姜仲和姜孝成才一同回来,两人的神色都很疲惫,尤其是姜孝成,双眼深陷布满血丝,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左手还缠着纱布,受了伤。 姜沉鱼连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姜仲示意她跟上,三人一同去了书房。 “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姜孝成嘴巴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时,被只小疯狗咬了一口。” 姜仲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说你色胆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等要紧关头还敢如此胡来,要我说,这一口还咬得轻了!” 姜沉鱼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今天姜孝成奉命去薛家抄家时,见一婢女生得极为美貌,一时色起动手揩油,结果被薛采咬了一口。 姜孝成恨声道:“那小子自身都难保了,还想保护别人,真是可笑。” 姜沉鱼急道:“哥哥你把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踹了一脚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个色鬼老爹关在一起。” 姜仲又“哼”了一声:“你再这样下去,下场也比薛肃好不了多少!” 姜孝成立刻谄媚地笑:“怎么会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得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么,也没真想怎么着……” 姜沉鱼皱了皱眉,但她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哥哥好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时间也劝不过来,当下撇开不想,挑要紧的事情说:“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说什么了?” “皇上自然是大发雷霆,还能怎样?底下本还有些人想替薛家说话的,结果被他一吓,也不敢说了。目前的形势朝着主战一边倒。” “薛怀真的反了?” 姜孝成道:“这还会有假?”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时候到,也过于巧了吧。不过也罢,是不是真反已经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为他反了,他根本没有第二条退路可走。”姜沉鱼目光一闪,“潘方的伤势如何了?” “那江晚衣的确高明,不但救回他一命,而且经过这几日的调养,据说已好了一半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讨伐薛怀的领军之将?” 姜氏父子对望一眼,表情全都变得很古怪,最后还是姜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御驾亲征。” 姜沉鱼吃了一惊。 姜孝成道:“我看皇上这回真的是昏了头了,跟薛怀翻脸也就算了,还要自己上战场,说句大不敬的,这不是找……”环顾四周,虽然肯定不会有人窃听,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找死么?谁不知道我们这位主子是自幼体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连会不会骑马都是问题,更别提亲征。” 关于这个姜沉鱼倒是也略有所闻,听说昭尹因是不受宠的宫女所出,所以从小遭受冷落,无人问津,一直到十岁才得到机会回到先帝身边,之前别说武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也因为有着那样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阴沉多疑,喜怒难测。 姜沉鱼深吸口气,悠悠道:“不,皇上此战,必须亲征。” “妹妹,为什么你也这么认为?对手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薛怀啊,皇上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原因有三。”姜沉鱼打断他,“皇上自登基以来,尚无建树,借此役一为树威,二为夺权,第三,正如爹所说,皇上是个刚断善谋、聪明隐忍之人,这些年来,他处处受制于人,心中必定积攒了一大堆的怨气,而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对方最得意的地方击败他。薛怀不是号称第一神将么?那么,皇上就要在沙场上打败他,给予他彻彻底底的一击。” 姜孝成睁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够狠!” 姜仲听了,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低低一叹道:“想不到,我儿竟是皇上的知己……” 姜沉鱼顿时脸上一红,讷讷道:“沉鱼浅见,倒令爹爹见笑了。” “不。”姜仲伸出手,缓慢又有些沉重地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没发现,你竟具有这般见识,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连说了三声“可惜”。姜沉鱼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为女儿身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望了。 可我不要当男子,姜沉鱼如此想。 因为若是男子的话,此生就与公子无缘了,而她,不要错过他。无论时局有多艰难,无论挡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有多么多,无论那遥远的未来看起来有多缥缈动荡,她都要紧紧抓住这段机缘,一定一定,不要错过! 姐姐送我长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长长相守,永不离弃。 姜沉鱼咬住下唇,凝望着昏黄跳动的烛火,瞳色由浅转浓。 随着薛怀的逆反,整个京城开始全面戒严,陷入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乱,但其实,一切都按照姜沉鱼所想的那样有条不紊地发生着—— 首先,薛肃被抓,薛家被抄,但凡与薛氏有牵连者皆锒铛入狱。三日后,薛肃以通敌叛国联七七四十九条罪状于午门问斩,其头颅用千里马送至洛城,悬城门上示威。 其次,被罢免的前任轻车将军潘方,在淇奥侯府外冒雪带伤跪了整整一夜,恳请领兵征讨薛贼。公子被其诚意所打动,终允。次日,帝于朝堂上,不顾群臣阻挠,赐封潘方为大将军,携三十万大军,挥军南下,御驾亲征。 皇帝的军队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就来人传道,姜贵人召见沉鱼。 于是,距离上次曦禾呕血的一个月后,姜沉鱼再次入了宫。路上遇到好多宫女太监哭哭啼啼地被侍卫押着擦身而过,到得嘉宁宫问姐姐,姜画月唇角轻扯,不无嘲讽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连累的?” “不是已经查明了么?” “皇上宝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宫里头但凡和薛家扯上一点关系,服侍过薛茗的,受过她好处的,通通驱逐。” 姜沉鱼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后现在如何了?” “还能怎样,在乾西宫那种鬼地方待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姜画月说着说着自怜起来,幽幽一叹道,“当日那样的风光,总以为薛家能保她一世,怎想到那大厦说倾就倾。薛家如此,姜家,亦会如此。” “姐姐多虑了。” 第9章进宫(8) “多虑?要真是多虑就好喽。薛家那么大的势力,皇上说除就除,更何况是咱们姜家……我且问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办得如何了?听说庚帖出了点事?”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继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没有事。也不会有事。” 姜画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纳吉纳征都过了吧?” “只剩下请期了。不过,因为现在打仗的缘故,搁置了。” 姜画月低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夜探子来报,薛怀的大军已经北上,势如破竹,一夜间便攻下了晋、冀、汇三城。不愧是璧国第一名将,宝刀不老,再加上他那义子薛弘飞据说力大无比、骁勇善战,拿下三城城主就跟玩儿似的。皇上此去,还真是……”说到这里,化成了一声叹息。 “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助,不会有事的,姐姐不用担心。”刚说到这儿,一宫女来报:“娘娘,公主来了。” 姜画月连忙起身,便见昭鸾公主双眼通红地冲了进来:“贵人,这回你可一定得帮帮我!”说着,就要下跪。吓得她赶紧一把扶住:“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可折煞我了。” 昭鸾泪汪汪地望着她,哽咽道:“我想去乾西宫看皇嫂……” 姜画月一呆,为难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讳这个……” “可是皇兄现在不在啊,不是吗?皇兄离京前把后宫交给贵人暂管,这后宫的事就你说了算,求你,让我见见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鸾泣声道,“贵人,我知道你平日里是最心地纯善的,重情重义,你就看在表姐她从前待你也不薄的分上,让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连表哥也给皇兄砍了头,还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对得起姑姑的在天之灵?贵人,贵人……” 姜画月心想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若是真让你去乾西宫看薛茗,皇上回头知道了还不得连我一块责备?不行,这种敏感时刻,步步皆不能错,这个头,我绝对不能点。她正要拒绝,姜沉鱼却突地压了压她的手,开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与皇后姐妹情深的分上,就让她去看看吧。” 姜画月又是一呆,怎么连沉鱼也来凑这热闹? 姜沉鱼冲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着公主一块儿去吧。照理说也该是去看看的。”说着,转向昭鸾道,“不过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地去。” 昭鸾急声道:“我一切都听两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换上宫女的衣服,准备点吃的,我们一块儿去看皇后。” 昭鸾大喜过望,连忙兴冲冲地去准备了。她一出嘉宁宫,姜画月就急声道:“你疯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答应她?”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会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会怪罪?他对薛氏现在可是……” 姜沉鱼柔柔地打断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得清楚的。” 姜画月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这话怎么说?” “你想,皇上连薛肃的脑袋说砍就砍,可见对薛家根本已经不留半分情面,既然如此,却为何只是把皇后打入乾西宫,而没有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赐死呢?” “你认为皇上念着薛茗的旧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对薛茗素来冷淡,哪儿来什么情分可言?” 姜沉鱼摇了摇头:“只怕天下人都错了。皇上娶皇后时,才十三岁。当时先帝专宠太子荃,对他远远谈不上宠爱。由于薛怀同王氏是死对头,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边,他就当然要扶植另外一个,因此,薛怀挑中了皇上,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也就是说,对皇上而言,薛茗实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姜画月不解道:“这与旧情何干?” “自从娶了薛茗之后,皇上得到薛、姬两家的帮助,最终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过程中,薛家日益庞大,最后连皇上也控制不了了,当他与薛怀的矛盾日益加深时,薛茗成了他的保护伞,也可以说是这一矛盾的缓和地带。这么重要的一个女子,你真的认为皇上会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姜沉鱼说到这里淡然一笑,眼中别有深意,“如果我没猜错,我认为皇上其实是很喜欢薛茗的,但是作为一个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对权力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对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他知道,他迟早会除去薛家,若太爱那个女子,到时候犹豫心软,必坏大事。可是,他终究还是手软了,杀了薛肃,追杀所有的薛家人,却独独让薛茗活了下来。” 听闻昭尹喜欢薛茗,姜画月心中流过很微妙的情感,不悦道:“这只是你的推断,事实如何,我们并不能肯定。” 姜沉鱼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宫看看吧。沉鱼保证,你去冷宫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不会怪罪的。” 不信归不信,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姜画月也只能作罢。待得昭鸾换好衣服拿了食篮来时,她们三个撇开宫人,一起出了门。走了半顿饭工夫,才到乾西宫。 参天树木萧条,叶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杂草因寒冬的缘故,全都变成了枯黄色,景致一片荒芜。 两盏灯笼高悬于雕梁之上,一盏已被风吹破,另一盏的绳子断了一根,歪歪地垂在那里,被风一吹,摇摇晃晃,也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昭鸾看见这个情形,眼圈一红,院落内很僻静,只有木鱼声,一声声,单调清越地自房中传出。她连忙加快脚步,推开掉光朱漆的房门,唤道:“表姐……表姐……” 一盏孤灯淡淡地照映着室内的一切,薛茗坐在灯旁正在参佛,低眉敛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对她们的闯入毫无反应。 昭鸾将食篮搁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来看你了。” 薛茗依旧敲着木鱼,没有回应。 昭鸾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这里这么冷,你穿这么点,你的手好冷……我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莲藕羹和松子香糕,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老哭,一哭,你就用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说话呀,你不要不理阿鸾,阿鸾知道皇兄对不起你,但是请你不要连带着我一起恨,表姐……”说着,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大哭起来。 姜沉鱼在一旁想,这位公主虽然娇纵任性,但难得是赤子真情,想来也是这皇宫里最不会做戏之人,但正因这一份难得的真,才更加动人吧。 果然,薛茗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目光一闪,也变得悲伤了。 “表姐,阿鸾人微言轻,半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偷偷地来看你,给你带点吃的,你还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诉我,我下回来时一并给你带过来。”昭鸾抹抹眼泪,转头道,“对了,还有姜贵人,要不是她,我也来不了这里。表姐,你说句话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光转到了姜画月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一热,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鱼把她这一系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里,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轻,三人成虎,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听听,能帮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会帮的。” 姜画月吃了一惊,心想你还敢给我添事?那边昭鸾已连忙点头道:“没错,表姐,你有什么心愿?阿鸾和贵人一定想方设法地帮你办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地望着那个木鱼,仿佛痴了一般。昭鸾还待说话,姜沉鱼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声,因为此刻薛茗心里必然在进行着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成败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薛茗忽然发出一声惨笑,继而摇了摇头,再次去敲她的木鱼。姜沉鱼心里暗道不好,皇后毕竟还是没过那道坎,看来不得不推她一把了。当下,她上前两步,按住薛茗的手道:“皇后!” 薛茗有些呆滞地抬起头,看着她,不作声,也不动怒,平静的脸上,有着心如死灰的漠然。 姜沉鱼道:“皇后幽居深宫,自可以不再理会外界任何俗尘凡事,寄情于佛,但你可知,外面血光已起,你的族人们正遭受着一场浩劫?你真忍心弃他们于不顾么?”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废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们走吧,以后也莫再来了。” 姜沉鱼盯着她道:“你没试过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无力便可脱罪么?你如今袖手于外,可曾想过百年之后,黄泉路上,如何去见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无数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颤。 “沉鱼只是一介女流,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不过前阵子看见一件事,很有感悟,现在说出来,与皇后一起分享吧。”她换了另一种口吻,缓缓道,“沉鱼一次路过厨房,见厨娘在烧鱼,滚沸的油锅里,活鳝丢下去,全都挣扎了没几下就死了,唯独其中一条,拼命地弓起身子,迟迟没死。厨娘觉得奇怪,捞起来剖腹一看,原来,那条鳝鱼腹内有籽。它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样拼命地垂死挣扎。” 薛茗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姜沉鱼凝视着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皇后,连鱼类尚知为籽求生,更何况人?你,真的什么愿望都没有了吗?” 薛茗的嘴唇颤动着,最后慢慢睁开眼睛,流下泪来。她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鸾的胳膊道:“阿鸾……” “表姐,我在呢!” “我们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唯独薛采,年方七岁,那些个害人的龌龊事,通通跟他没有关系。但皇上既然已对薛家动手,势必要斩草除根,断断不肯独饶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于你了……” 昭鸾煞白了脸,颤声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会听我的……”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们薛家保卫疆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说着弯腰跪倒,叩头于地,咚咚有声。 昭鸾慌乱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一定去求太后!无论结局如何,这话,我一定给你带到太后跟前!” 薛茗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字沉声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谢你了!” 旁边,姜沉鱼望着这一幕,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嘉宁宫后,昭鸾便先行回去了,姜画月屏退宫人,独独留下沉鱼,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姜沉鱼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清楚?我看你是疯了!你先是擅自让昭鸾去看薛茗不算,还拉着我一起去看,后又唆使薛茗向昭鸾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计这几天昭鸾就会想办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惊动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终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你害死我了,妹妹,你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少安毋躁……” 姜画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最不愿趟浑水的人就是你,今儿个怎的变得如此主动,非要把事往自个儿身上揽呢?” 姜沉鱼轻轻一叹,低声道:“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无疑。” 见她说得恐怖,姜画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图璧四大世家,王氏已灭,而今轮到薛氏,剩下的姜、姬二家,难道姐姐真的认为会并存共荣?”姜沉鱼嘲讽地笑笑,却不知是在笑谁,“就算姜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姜、姬两家都肯,皇上也不会肯……” 姜画月越听越是心惊,发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一直以来,薛、姬、姜三大世家,与皇帝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牵制着局中的每个人,因此才形成了表面上的平和。而今,皇上执意要打破这种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来,璧国的势力必将再次重组。而这一次重组之后,姐姐认为,对皇上一直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凡事讲究个明哲保身的我们姜家,还会有立足的可能么?” 姜画月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所以,要想姜家没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给薛家留一线生路,目标不在薛茗,而是薛采。”姜沉鱼深吸口气,分析道,“薛茗已废,孤身一人在冷宫中再难有所作为,但是薛采不同,他还很小,还有无数种可能,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才华,还有薛家根深蒂固的人脉,这些都是他日东山再起的资本。这个孩子,一定要想办法保住!” 姜画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忽然觉得她变得好陌生,纵然眉眼五官还是那熟悉的模样,但从她身上流露出的,却是自己从不曾发觉的慑人气势。 她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又是因什么而改变的? “能怎么保住?”姜画月颤声道,“就算太后知道了,开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气,也未必会卖这个人情。要知道,皇上毕竟不是太后亲生的,供着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姜沉鱼的眼波如水般的朝她漂了过来,明亮之极,亦锐利之极:“太后当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个人的话,皇上却是绝对会听的。” “谁?” “公子。” 没错,如今满朝文武中,若说谁是真正对皇帝有震慑之力,且真正能救得了薛采的人,只有一个——淇奥侯,姬婴。 第10章进宫(9) 当晚,姜沉鱼回到家中,向父兄诉说了此事,姜孝成瞪大眼睛,惊道:“你说什么?你和画月陪公主去乾西宫看望薛茗,并答应她替她保住薛采?” 姜沉鱼点头。姜孝成差点没跳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你疯了?你明知道皇上现在摆明了要将薛家连根铲除,你还敢老虎爪下去抢人?嫌自己命不够长吗?” 对比他的激动,老谋深算的姜仲则平静许多,沉吟道:“薛氏一族里,薛怀虽是神将,但毕竟年迈;薛茗虽为皇后,但已被废黜;薛弘飞虽然善战,但却是义子……倒也的确只剩下了薛采。不过,年纪却是太小,很难说他将来成就如何。为何你非要留住薛氏血脉?” 姜沉鱼抬起头,清楚干脆地说了两个字:“竖敌。” “竖谁之敌?” “姜家、姬家,还有……皇上。” 姜仲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想用薛家来牵制姬家,不让他继续坐大?” “这么说吧,三大世家里,一旦薛家没了,剩下姜、姬两家,无论从哪方面看,我们姜家都不是姬家的对手,而皇上对我们既不信任也不亲近,没落是迟早的事。但是,皇上虽然倚重姬氏,有薛家势强欺主的前车之鉴,他必定也不会任其坐大。所以,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其实和皇上是一样的,都需要一个契机去牵制姬家。试问,目前还有什么比薛族遗孤更好的契物?” 这下子,连姜孝成都听懂了,眼睛开始发亮,不过依然还是有所迷惑道:“薛采一垂髫小儿,能有什么作为?能牵制得了姬婴?我不信。” 姜沉鱼淡淡一笑:“如果,皇上把薛采赐给姬婴呢?” 姜孝成呆了一下,继而跳起道:“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皇上如果不能杀薛采,那么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淇奥侯身边更安全也更危险?他将薛采赐给姬婴,因为他信任姬婴,所以把心头大患交给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相信他必定会好好看着薛采,不让他有任何作为;如果皇上不信任姬婴,正好可以借此考验姬婴的忠诚,看看他会如何对待薛采,是把他栽培成材,还是就此摧折。” “可皇上没有理由不杀薛采啊!” 姜沉鱼目光一沉,定声道:“那我们就给他找个非留不可的理由。” 姜仲犹豫了很久,最后低低一叹道:“此计虽好,但为父总觉欠妥,因为,若是由我们出面救薛采,岂非是等于向皇上宣告,我们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们开了刀……” 姜孝成忽然开口哈哈笑了两声。姜仲皱眉道:“你笑什么,孝成?” “爹的烦恼真有意思,就凭咱们,能救得了薛采?” 姜仲的一张老脸顿时变成了黑紫色,这个儿子,果然笨得就只会拆自家人的台。 姜沉鱼察言观色,连忙安抚道:“爹不要生气,哥哥说的也是事实。薛采一事,当然不能由咱们出面,事实上,沉鱼已想到了最好的人选。” “谁?” 姜沉鱼咬着舌尖道:“淇奥侯。” 姜仲摇头:“不可能,就算皇上有理由放薛采,姬家也没理由救他,薛氏一除,朝中再无可与之抗衡者,他何必多此一举,为自己招惹一只烫手的山芋?” “要不要……跟我赌一次呢?”姜沉鱼抬起头来,双眸灿灿,异常坚定,也异常地自信,“女儿赌公子他,一定会救!” 随着这一句话,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第二天,一封书笺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侯爷府,未时,绣有白泽的马车如约出现在京郊十里的青岚寺外。 车帘轻掀,走出来的果然是姬婴。两名僧人为他领路,一直带到寺庙后方的庭院中,才躬身退下。 而庭院里,古树,岩碑,石案上,新茶初沸。 一双纤纤素手端起炉上的麒麟黄花梨茶壶,以拇指、中指扶杯,食指压盖,将盖瓯掀起,沿茶盘边沿轻轻一抹,去掉附在瓯底的水滴,再将浅碧色的新茶注入杯中。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但见浅紫色的衣袖轻轻飘浮,姿势美妙如仙,堪比画中人。 姬婴凝望着那个人,不动。 那人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道:“平生于物之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不知这以陈年梅雪泡制而成的仰天雪绿,是否入得了公子之口?” 嶙峋的婆娑梅下,但见那人楚腰卫鬓,蛾眉曼睩,柔情绰态,令人望而惊艳。不是别人,正是姜沉鱼。 姬婴释然一吁,笑容顿起:“如此好茶,婴自然谢领。” 姜沉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泡好的茶,推至他面前。冬雪已弥,天青皓蓝,只觉红尘俗世到了此间,都一一远离。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下默默地品着茶,好一阵子不说话。 最后,还是姜沉鱼先开口道:“沉鱼僭越,冒家父之名约公子来此,还望公子见谅。” 姬婴淡淡一笑:“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沉鱼却没有立刻接话,垂下眼睛注视着手里的茶,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般的深吸口气,抬头道:“公子可知,这青岚寺的名字,是从何而来?” 姬婴微一思索,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寺是由冰璃公子命名的。” “没错,此名,甚至包括寺前的匾额,皆出自薛采之手。冰璃公子四岁时,同家人外出踏青,不慎走散,在这山中迷了路,正昏饿之际,幸遇一美人。那美人提灯将他带至此处,寺中的和尚发现晕倒在门外的孩童,救了他。他醒来后,感念其恩,想起那人自称青岚,恍然惊觉,原来她就是《山海经》中的最后一怪——青岚女。遂以伊命以赠此寺。”姜沉鱼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道,“四岁孩童,能有此奇遇,着实令吾辈艳羡。” 姬婴笑道:“纵是奇遇,若非他这般的妙人儿,也成就不了一段佳话。” 姜沉鱼指着身旁的岩石道:“那么公子又是否知道这块抱母石的由来?” “当然,说起来还是跟冰璃公子有关。他被寺僧所救后,日日盼望家人来找,感怀母恩,写就了名彻四国的《抱母吟》,而这块石头,便是为纪念他的那首诗,改作此名。” “嘤嘤稚儿,发初覆额。食母之乳,因母喜乐。桀桀童子,骑竹高歌。母唤归家,厌母苛责。朗朗青衫,异乡之客。袖开袍裂,忆母针盒。苍苍老翁,泪无可遮,墓前枯草,已没行车……”姜沉鱼缓缓道,“婴儿时代腻着母亲,孩童时代烦着母亲,长成之后离开母亲,老了回来难见母亲……短短六十四字,将一对母子的一生都书写尽了。而他当时,不过才四岁。” 这回轮到姬婴沉默。 壶里的茶水沸腾着,顶得盖子扑扑作响,偶有风拂过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鱼凝视着他,眸中有着千种情绪,万般思量,最终归结成为一句话:“公子,求你……救他。”说着,屈膝跪下。 姬婴回视着她,看似平静的眼底,却有着难掩的迷离,最后轻轻一叹。 姜沉鱼咬唇道:“公子耳目无数,必然已经知道昨日我同姐姐还有公主去冷宫看过皇后的事情。你在接到书笺时便应该猜到,我们找你,所谓何事。公子本可以不来,但公子既然来了,就说明,此事可成,不是么?” 姬婴的视线转到了那块名叫抱母石的岩壁上。 “公子,你门客三千,养贤纳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亲执车辕。如今,这个四岁就写出了《抱母吟》、五岁御前射虎、六岁出使燕国的神童就要为家门所累,无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弃之不顾,这岂非寒了天下学士的心?” 姬婴道:“小姐请起。” 姜沉鱼却不起,继续道:“若是旁人,我亦不会相求。但唯独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胆开这个口。公子,薛采于皇上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逆臣家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孩子,但是于这天下而言,却是至宝奇葩,砍了他的脑袋,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姬婴似是被这最后一句话勾动了心绪,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就多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闪烁着、跳跃着,最后凝成了惋惜:“你说的没错,薛采的确只有一个……”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来,起身道,“人生百年,国仇家恨,于历史长河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即没。但文采风流,却可以万世流芳,寰古相存。婴虽不才,亦见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损蒙尘。我答应你,姜小姐,我会救薛采。” 我会救薛采。 这五个字,字字坚毅,掷地有声。 姜沉鱼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依稀浮起泪光。 这场赌局……她赢了。 因为,公子爱才,而薛采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质良材。她赌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负她望,最终答应相救。她知道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处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够应允此事,她虽然猜到了他会心软,却依旧为这样的心软而感动。 公子啊……不愧是她仰慕了那么久心心念念的公子啊……这样的宽仁大度,这样的摒弃私利,这样品德高洁完美无瑕的一个他…… 可是,可是,可是…… 重重雾气弥漫上来,姜沉鱼想,她也许马上就会哭出来了。心里,像被刀割一般,某个位置正在涔涔流血,因为感动,因为爱恋,更因为愧疚: 公子,你救薛采虽是大义,我姜沉鱼却是为了私心啊。 因为,若薛家真灭,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来,姜、姬两家的联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而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门婚事夭折? 所以,我只能趁它还没呈现出彻底颓败的端倪前,紧紧抓住不放。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会失去你! 我要嫁你为妻,两相扶持,永结白头。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为旁人所鄙夷,认为我配不上你。 我要你以我为荣,我要无比光耀地站在你身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说:姜家的沉鱼和姬家的淇奥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我只能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来。 我只能这样阻碍了你的前程。 对不起,公子,对不起…… 因为爱你,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是如此执著却又卑微地爱着你…… 姜沉鱼垂下眼睛,睫毛如蝶翼般不停战栗,心中难掩悲怆。而就在那时,她听见姬婴道:“原来这里也有杏树……” 她抬头,但见姬婴负手立在桌旁,凝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杏树,此时寒冬刚过,天气尚未完全转暖,树干光秃秃的,毫无美感。但他却宛如看见了春花烂漫万物复苏的丽景一般,眼神变得非常非常温柔。 她心头一颤,忍不住问道:“公子喜欢杏花?” “嗯。”清软的鼻音后,又强调着补充了一句,“非常喜欢。” 原来公子喜欢杏花,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如此清雅高洁的公子,应该喜欢更另类特别些的花才是。 “有点意外,我以为公子喜欢樱花。” “难道你真喜欢虞美人草?”姬婴如此反问,看来他也想到了庚帖里的那幅对联。 姜沉鱼抿唇一笑道:“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原来你喜欢梨花……”姬婴望着那株杏树,悠悠道,“真好,再过一月,两种花就都会开了。” 姜沉鱼心念微动,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专门的赏花盛典,万卉千芳,犹以红园为最。公子今年,要不要……与我同去?” 姬婴似乎怔了一下,这令她顿时有种自己唐突了的后悔感觉,自己这样主动邀请一个男子去赏花,会不会太……不矜持了些? 但公子毕竟是公子,很显然,他是绝对不会让别人难堪的,尤其是给女子难堪,于是他扬起唇角,柔声道:“这是婴的荣幸。” 姜沉鱼的心扑扑跳了几下,不安与尴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描述的柔软情怀。她看着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觉他周身上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样样都是那般符她心意令她欢喜。还有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和公子并肩去看他们两个最钟爱的花了。 到时候,白梨红杏,两相辉映,必会如他与她一般连珠合璧,开放得很灿烂很灿烂吧…… 十日后,屯兵淮江以北正准备与薛怀大军正面较量的璧国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国君主彰华写来的信笺,笺中为薛采求情,恳请留他一命。 少年帝王在看过那封信后,愤怒的火焰燃烧了双瞳,刺地将信撕成两半,吓得身旁一干将领齐身下跪,口呼万岁。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口道:“你们全都出去,朕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将领们陆续退下,整个营帐中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目光一闪,唤道:“田九。” 从屋顶上飘下一团黑影,最后显现为人,匍匐在地道:“在。” “这是怎么回事?”昭尹将信笺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丢。 田九捡起碎片,拼凑起来看了一遍,低声道:“听说姜贵人和公主曾去冷宫看过皇后。” 昭尹冷笑:“你认为是皇后写信去求的燕王?她若真的还能与外界通传个之字片言,宫里头养的那一大帮侍卫就都不必活了!”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气头上,一个回答不慎便会迁怒于众,当即道:“燕王喜爱薛采天下皆知,无奈身份特殊,不能收为义子,而他又年纪太幼,不能招为女婿,他为此遗憾了许久。想必是听闻薛氏一事,故而特来求情……” 昭尹沉默,最终“哼”了一声。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应对?” 第11章进宫(10) “朕还能如何?这封信表面上看是客客气气来求情的,其实根本就是威胁。他分明知道吾国内乱,虽碍于两国邦交不便妄动,但心里指不定想着该如何分一杯羹呢!我若不答应他留下薛采,恐怕,他明日就宣称要协助薛怀讨伐我这个昏君了!”昭尹的脸色极为难看,眸色闪动间,更是阴沉。 田九不敢接话,只得低下头。 如此静默了好一会儿,昭尹勾起唇角忽地一笑道:“也罢。既然你们都希望朕留下他,那朕就留下他好了。” 田九依旧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沉默,他跟随昭尹已有七年,深知这位主子的秉性脾气,若真挑眉毛瞪眼睛发脾气那还是好的,最怕就是这样似笑非笑的模样,每每皇上这个样子时,就说明有人又要倒大霉了。 “罗横。”昭尹唤进他的贴身大太监,“替朕传旨,就说薛怀虽反,罪连子孙,但朕念其旧恩,特网开一面,免薛采一死,把他赏给姬婴为奴,请公子好好代为管教吧。” 罗横稍微犹豫了一下:“皇上……” “什么?” “把薛采赐给姬婴,会不会不妥……” 昭尹冲他淡淡一笑,眉眼弯弯:“那么赏赐给你?” 罗横顿时吓出一头冷汗,不敢再多言,连忙领旨而去。 昭尹做出这个决定后,脸色好看了许多,挥手示意田九也可以隐身了,于是地上黑影一闪,人影消失不见。 他施施然坐下,施施然地摊开桌上的行军地图,传了潘方来见。没多会儿,潘方赶至。昭尹将他招到案旁道:“爱卿,我们已经到淮江了,而薛贼也快攻到淮江了,依你看,我们会在哪里交兵?” 潘方指着江边的一座小城道:“当然是洛城。” “就是挂着薛肃头颅的那个地方?” “是。” “为什么?” “一来,此城虽小,却是兵家重地,一直以来,都是各路军马必夺之处,城高十丈,三面临河,易守难攻,此城若失,便算是输了一半了。” “那么二呢?” “二来嘛……”潘方指着地图上画了红圈的地方道,“侯爷已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臣敢拿头颅担保,只要薛贼一进此城,必死无疑!” 昭尹目光一闪,没有细究原因,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待薛贼诛伏,朕要与将军痛饮三杯,以谢上天将你这样一员虎将赐给了图璧。” 潘方扑地跪倒:“皇上斩了薛肃,为微臣那未过门的妻子报了大仇,微臣纵然肝脑涂地,亦难报皇恩!如今,臣只剩下一桩心愿未了。” “讲。” 潘方咬咬牙,声近哽咽:“就是家父的冤名……” 昭尹点头道:“你放心,此仗功成,朕自然会还令尊一个公道。” “谢皇上!”潘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昭尹伸手将他挽起,笑道:“此仗功成,天下谁人不识君啊……便是令尊在天有灵,亦会含笑九泉。你,可莫要让朕失望啊……” 看着潘方脸上露出的感动之色,昭尹微笑,笑意却不曾抵达眼睛,他想,这个人,表面上是朕的臣子,骨子里,却仍是淇奥的人。 不过没有关系,一旦有一天要面对异途不得不进行抉择时,这个人就会变成朕的人。只是,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昭尹笑着笑着,眼神忽然就寂然了。 四 镜花 随着薛家军在洛城外的扎营,谁都看出这将会是决定胜负的一场关键战役,能否夺下洛城,也许就决定着最后的输赢。一方是百年名将宝刀未老的薛怀,一方则是雷厉风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谁输?谁赢? 一时间,不止璧国人心浮动,便连周遭的其他三国亦紧密关注,暗暗自危。 得利于右相府强大的情报网,姜沉鱼同父兄第一时间得知了战役的消息: 据说,薛家军一路顺利地打到淮江,在看见洛城城墙上悬挂着的薛肃人头后,那位年近六旬白发苍苍的神将落泪了。但即使激动,即使恨得想立刻为子报仇,但多年的领兵经验以及最后一点理智还是使他命令城外扎营,暂且按兵不动。 而之前的攻城战中他的义子薛弘飞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疗养。见义父落泪、伤心得饭都吃不下,就劝道:“斯人已逝,来者可追。义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儿定悬昭尹首级于城墙上,以告兄长在天之灵!” 当时姜仲便道:“这个义子,倒比亲生儿子还有用,薛肃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地步……” 姜沉鱼则目光闪动,有些凄凉地低声道:“此言一出,薛弘飞……是决计活不得了。” 姜孝成不以为然:“他跟着薛怀那老贼,十年来手头沾血无数,本就当诛,爹和妹妹替这种人可惜什么?” 姜仲摇头叹道:“薛弘飞少年才俊,文武双全,又对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干,为父我也不至于操心成这个样子。” 三日后,薛怀下命开始攻城。 就在人人都以为这场大战必定会打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之时,突然间它就结束了。 以一种最最出人意料和最简单不过的方式结束了。 书房中,暗卫描述此事时,声音亦不复以往的平静无波,带着少许激动:“就在战斗如火如荼打得最是激烈时,左臂上犹包扎着纱布的薛弘飞策马奔至薛怀身旁,一边喊着“义父,我来帮你”,一边抽出腰间宝刀,一刀挥下,人头落地——” “谁的人头?”书房里的三人齐声惊问。 “薛怀。” 这一答案无异于晴天霹雳,姜孝成懵了好一阵子才醒悟过来,跳起道:“你说什么?薛怀?薛弘飞砍了薛怀的脑袋?薛弘飞砍了薛怀的……脑袋?”他一连重复了两遍,直到看见暗卫点头,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便连姜仲,也是满脸惊讶道:“薛弘飞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在战中突然发难,一刀砍了薛怀的脑袋,众人被这一变故惊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剑。他又跳上车头砍断薛字军旗,大喊道:‘泱泱图璧,天命所归,薛贼叛逆,当杀无赦!’薛家军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出卖了他们,于是用乱箭将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胜儿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姜沉鱼拧眉道:“报仇?” “是的。我们刚刚查出,原来他本不叫弘飞,而叫周胜,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丧命薛肃之手。为了报仇,周胜认贼做父隐忍十年,终于得到器重,趁其不备,一击而中……” 姜沉鱼心头一紧,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全部得到了解答。她当时断定皇上敢亲自征讨,绝对有必胜的把握,原来他的暗棋便是这个薛弘飞。想到此人隐忍十年的作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终也选在了洛城让一切结束。” 姜孝成道:“难怪当日淇奥侯会吩咐将薛肃的头颅送到洛城去,我当时以为他只是纯粹地想替皇上示威,现在想来,分明是给薛弘飞,哦不,周胜的一个暗示——一头换一头。” “好一个一头换一头!”姜仲赞叹道,“可惜了这样的人物啊!” 姜沉鱼摇头道:“他的确是个人才,如能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为。不过,像那样的人,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报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怀虽是他仇敌,可这十年来父子相称,多多少少会有些感情,他亲手杀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对他来说,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姜仲怔立半晌,再看向她时,神色变得很复杂:“周胜之顽韧刚毅固令人动容,但姬婴之智则更令人心颤啊。当日皇上忽对薛家发难,我还认为此举太过急近鲁莽,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计划好了。先是以太后病重,将伊隔离;再囚禁皇后怒斩国舅,刺激薛怀;最后利用薛怀最信任的义子,一招釜底抽薪,轻轻松松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里我们看见的有这些,而暗地里我们看不见的,还有更多……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姜孝成笑嘻嘻道:“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也快变亲家了,只要变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说,对吧,妹妹?我这样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妹妹,难道还配不上区区一个淇奥侯么?” 姜沉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但心里不安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浓。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无双,现在想来,却是有点多智近妖。那么聪明的公子,会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戏么?还是,明明已经看出来了,但却故意不说破呢?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时,是否其实正一步步地陷入某个不可预测的陷阱呢? 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 偏耳中听哥哥又道:“无论如何,这结局总算不错——薛怀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将归朝,届时,马上就该轮到沉鱼的婚事了。” 她心头又是一颤,眼皮开始跳个不停,正在心神不宁之时,门外有丫头敲门,听声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什么事?” “黄金婆来了,现在大厅中,夫人说,问你要不要过去也看一下。” 姜孝成走过去打开房门,笑道:“看什么东西?” 握瑜抿唇笑道:“当然是看皇历,挑黄道吉日啊。” 姜沉鱼面上一红,见父亲和哥哥都望着自己,哥哥一脸戏谑的笑,而父亲则目露殷盼,只得点头道:“好,我去。” 到得大厅,果然见黄金婆一脸喜气洋洋地坐在堂上,姜夫人闻声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沉鱼来了,快过来。” 姜沉鱼上前一看,只见桌上摊着的皇历上,画了三个圈。 黄金婆在一旁解释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爷府,他们给出了这三个日子让你们选,看看哪个最方便。这三个都是好日子,分别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见,赶早不赶晚,正赶上皇上打了胜仗,趁这股喜气把婚事给办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离现在还有二十天,完全来得及送礼书礼烛礼炮。” 姜夫人点头道:“我也中意这天……沉鱼,你的意思呢?” 姜沉鱼垂头道:“但凭母亲做主。” 姜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劳烦黄金婆带信回去,就说,我们选四月初七这天。” “我这就去!”黄金婆喜滋滋地告辞。 待她走后,怀瑾、握瑜两个丫头便上前笑着行礼道:“给小姐贺喜了,给夫人贺喜了!” “嘴甜。”姜夫人笑呵呵地打赏了两个丫头,回身见姜沉鱼面色凝郁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么呢,这么大喜的事情,怎么是这副表情?” 姜沉鱼低声道:“娘……我有点害怕……” 姜夫人揽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么呀?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样的好人家,那样的好夫婿,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你怕什么?” “我怕……”也许是母亲的声音太温柔,又也许是窗外初蕾新绽的景色太美丽,姜沉鱼放任柔软的情绪将自己丝丝缕缕地沉浸,说出最真心的话语,“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祸不是福。” 姜夫人一怔:“什么?”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姜沉鱼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着悲伤的神情,那悲伤很淡,却又死死萦绕,挥抹不去,“若是此次联姻真能使姜、姬两家同荣并欣也就罢了,否则,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就像她这次故意留下薛采牵制他一样,用他的前程来成全姜家的前程。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她很害怕,她会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家族这边,选择背弃他,背弃她所引以为傲的爱情。 “怎么会呢?”姜夫人宽慰道,“联姻本就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后,他和你爹只会更加同心协力地辅佐皇上,怎么会起冲突呢?别多想了,你啊,放宽心,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当个最美的新娘。” 娘什么都不知道……姜沉鱼悲哀地想,娘亲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即使亲如母女,也无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对她来说亦毫无作用。 人人都说姜沉鱼脾气好,但是,为什么她却一个知己好友都没有呢?是不是因为……她的心藏得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对别人流露呢?那么,公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公子有门客三千,侍从无数,但是,他也没有朋友啊……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姜沉鱼凝望着那些雨丝,轻声道:“下雨了……这算冬雨,还是春雨?” 姜夫人笑道:“现在都三月了,这当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呢。” “那么……”姜沉鱼喃喃道,“这场雨过后,杏花和梨花便要开了吧……” “嗯?应该会开吧……怎么忽然问这个?” 姜沉鱼唇角上扬,这回可是真正地笑了:“我和公子约好了一起去赏花。” 姜夫人先是一愣,继而也跟着笑道:“噢?是吗?呵呵,不错哦……” 旁边握瑜睁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爷就要大婚了,人说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的呀,否则不吉利的……哎哟!”话未说完,被怀瑾狠拍了一记。 姜夫人和蔼地看着女儿,柔声说:“去吧。只要你觉得高兴,而且一年一度,也属难得的机会。” “嗯。”姜沉鱼又是嫣然一笑,内疚与不安在这一瞬转化成了满满的期待。没有关系,她想,就算这世上无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没有关系。因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样寂寞没有朋友的人,但是,因为有了彼此,就不会再感到孤单。 第12章进宫(11) 所以,她们两个人,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一定要坚信这一点。 姜沉鱼深吸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去,双瞳一片清澈。 而窗外,娇姿妍态的梨树,正沐浴在图璧四年的第一场春雨中,繁复的枝干上悄然绽出了点点花骨朵,白雪般皓洁,巧笑般明媚。 正如姜夫人所说的那样,不久便盛开了。 而当梨花最是灿烂时,天子大军得胜归来,班师回朝—— 这一日,姜沉鱼正留在嘉宁宫中同姐姐一起吃饭,宫女来报,淇奥侯将薛采送过来了,说是奉皇上之命,让他同薛茗见个面。 得到姜画月的允可后,两名宫人领着薛采进来,见到堂下站着的那个小人之时,姜沉鱼心中不禁一酸,她回想起了初见薛采时的情形。彼时少年权贵,有着天下孩童皆所不及的春风得意,乘鸾驾,戴金翎,佩稀世之璧,敢马前斥妃,敢殿前溅血,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骄傲。而今,却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粗衣麻鞋,一张小脸黯淡无光。 他垂着头站在那里,低眉敛目,毫无生气。 姜画月道:“我这边还有点事,要不沉鱼你陪他去吧。” 姜沉鱼领了旨,走过去将一只手伸到薛采面前,薛采抬头看了她一眼,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情绪。 姜沉鱼冲他微微一笑,目带鼓励。薛采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却退后一步,躬身道:“薛采是奴,不敢执小姐之手。” 姜沉鱼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个在宠妃前敢扬鞭说“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的孩子,那个在国主前亦傲立说“吾乃人中璧”的孩子,此时此刻,却在她面前说“薛采是奴”…… 真像一场活生生的讽刺。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拜她所赐? 是她执意要救他,是她因一己之私而强留住他,但其实,对他来说,也许宁可骄傲地死去,亦不屑如此窝囊地偷生吧? 姜沉鱼转身,默默地带路,从嘉宁宫到乾西宫,一路上,听见身后稚子那细碎的脚步声,心头越发沉重。 转出拱门,前方便是洞达桥,而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曦禾。 曦禾倚着栏杆,在湖边喂鱼,不知为何,身旁并无宫人相随。自从中毒一事后,她就一直卧病在床,俱不见外,因此姜沉鱼虽屡次入宫,但这还是继上次弹琴后第一次看见她。 阳光淡淡地照在她身上,依旧是白衣胜雪,婉转蛾眉,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淡淡的慵懒。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是这副厌世的模样,却偏偏独有种妖娆的味道。 曦禾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先是看了姜沉鱼一眼,继而又把目光投向薛采,脸上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神色。还没等姜沉鱼看出那究竟是什么表情时,她却又笑了。 笑得很邪恶。 “你怎么还没死?”她如此对薛采道。 薛采脸色顿变,像张面具,从额头裂出一道缝隙,最后扩延到全部,哐啷碎开。 曦禾绕着他走了一圈,忽然从他颈上拉下一物,姜沉鱼看见,正是那块燕王赏赐的千年古璧。 “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璃?”曦禾用眼角瞥向薛采,后者的脸色非常难看,双唇紧闭,而眼睛却又睁得极大,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听说你已经贬做奴隶了,既然是奴,就不需要带这样的好东西了。”曦禾说着,将那块古璧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没收了。” 薛采死死地咬着下唇,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发抖。姜沉鱼看在眼中,忍不住出声道:“夫人,这冰璃乃燕国国主所赐,你强行拿走,若燕王知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曦禾转头,明眸流光间,华丽无限,“难道我配不上这块古璧么?” 姜沉鱼顿时语塞。 曦禾又是嫣然一笑,俯下身凑到薛采面前,无限轻柔地说道:“真是风水轮回转啊,当初在这桥上,你骂我,又惊我之马害我落水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薛采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气。 “不甘心吧?怨恨吗?哈!哈哈哈哈哈……”曦禾放声大笑。姜沉鱼在一旁叹息,如此小人得志,如此落井下石,如此针对一个孩子,这又是何必呢? 曦禾笑完了,拍拍薛采的脸颊:“那么,就活下去吧,带着憎恨与不甘,拼命地屈辱地活下去吧。你只有活得比我还长,才有可能从我这里取回冰璃,当然,前提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一路上,都听得见她那肆意张扬的笑声。 而薛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姜沉鱼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小手冰凉而颤抖,她低低一叹道:“别多想了,我们走吧。你的姑姑还在等你呢。” 薛采抬起眼睛,将泣未泣的清瞳里,有的却不是怨恨,而是比恨意更深层的东西。他将手从她手中慢慢地抽了出去,垂头道:“是。” 姜沉鱼知道他家遭巨变,因此他已经变得不再信任他人,心结一旦结死,一时半会儿之间是解不开的,只有慢慢来。当即不再多言,继续带路。 到了乾西宫后,刚走到门口,就听薛茗在屋里喊道:“是小采来了么?”紧跟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薛茗奔了出来,看见薛采,双眼一红,抱头痛哭道,“天可怜见,真是小采……小采,我的侄儿哇……” 薛采此时反而镇定下来,轻轻扶住她的手臂道:“姑姑,小采来看你了。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薛茗见姜沉鱼立在一旁,心知这会儿的确不是伤感之时,当下拭了眼泪道:“一时失态,令姜小姐看笑话了,请进。” “不必了。”姜沉鱼心想,这对姑侄俩大概会有很多私心话要说,自己留着多有不便,便歉声道,“家姊还在宫中等候,沉鱼先回去了,一个时辰后再来接小公子。” 薛茗感激道:“如此多谢姜小姐。” 待得她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薛茗才面色一肃,握住薛采的手道:“跟我来。”两人进了屋,她四下查望一番,确信无人监视后,这才锁上房门,回过身将薛采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泪光晶莹,“孩子,你……受苦了……” 薛采“扑通”一声,屈膝跪下。薛茗惊道:“你这是做甚?” 薛采道:“小侄已经知悉,是姑姑向公主她们求情,这才得以留我一命的。” 薛茗黯然,也不唤他起来,眸底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低声道:“我救你,却不是为了你好啊……” 薛采抬头,巴掌大的脸,因为瘦的缘故,一双眼睛就显得更加大,墨般深黑。 “我若真为你好,便该让你跟哥哥嫂嫂他们一同去了,虽落得个逆臣污名,但一死百了,再不必受苦。可我保下了你,我要你活着,小采,你可知是为什么?” 薛采素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声音低沉:“姑姑要我……为薛家报仇。” 薛茗一记耳光狠狠地扇了过去,直将薛采扇倒在地,她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薛采咬紧牙关,重复道:“姑姑要我,为薛家报仇……”话音未落,薛茗又给了他重重一巴掌:“你,再说一遍!” 薛采的唇角都渗出了血丝,但眼中坚毅之色却更浓,一字一字道:“立誓报仇,重振家门!” 薛茗至此长叹一声,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很好,你要记得今天姑姑打你的这两巴掌,记住这疼痛的滋味,也记住你今天所立下的誓言。” 薛采抿紧唇角,竭力挺直脊背。薛茗从怀中取出丝帕帮他擦去唇上的血,擦着擦着,忽地伸手抱住他,哭了起来:“对不起……小采,对不起……” 薛采眼中浮起幽幽的雾气。 “姑姑对不起你,薛家也对不起你,不但没能给你安定的生活,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还要把这么大这么沉的担子强压给你。你今后要面对的将是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生活,并且你要一个人独自面对,孤立无援,你不能再信任谁、依靠谁、指望谁,你再也感受不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温暖的东西,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幸福安逸地成长……所以,对不起。”薛茗说着,跪倒于地,行了一个无比正规的大礼。 薛采被骇到,眼睛瞪得更大,却只能僵立着无法动弹。 “但是,我替四十九代薛家几千人一起谢谢你!谢你为他们报仇,谢你没有让薛氏就此绝亡,谢你让它重新辉煌!”薛茗紧紧抓住他的手,哽咽道,“薛茗,谢你大恩!” 薛采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双膝一弯也跟着跪了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俯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磕了三个头。 砰——砰——砰—— 他额头上本有那日与曦禾起争执时留下的旧伤,此时复磕于地,伤口再次迸裂,流下血来。 薛茗默默地看着他流血,陪着一起掉泪。 阳光穿过破旧的纱窗照在姑侄二人身上,亦沾上了几分肃穆萧索。 一个时辰后,姜沉鱼接他回嘉宁宫,见他两边的脸颊高高肿起,虽不明是何原因,但知道终归是挨了打,便取了热鸡蛋来帮他揉,薛采本还拒绝,但她道:“你现在是侯爷之奴,代表的就是侯爷,若让你就这样子出了宫,侯爷的脸面可就丢了。” 他这才不动,乖乖站着让她敷脸。 揉了大概一盏茶工夫后,宫女来报,淇奥侯的马车到了,要接薛采回去。姜沉鱼问道:“侯爷来了吗?” 宫女答道:“只见马车,不见其人。” 姜沉鱼有些失望,一旁姜画月打趣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听说婚期不是已经定下了么?再过半个月你就要嫁他了,便这一刻都等不及么?” 薛采的眼睛闪了一下,有点惊讶。 姜沉鱼红着脸道:“姐姐你又笑话人家……” “我笑话你不打紧,最怕就是天下人都笑话你,都快成亲的人了,还不避避嫌?” “我……我不和你说了!”姜沉鱼一拉薛采的手道,“我送你出去。” 薛采跟她走了几步,脚步迟缓,姜沉鱼低头道:“怎么了?” “你……”他咬着唇,表情古怪,“你是淇奥侯未过门的妻子?” 姜沉鱼想了想,展眉一笑:“是啊,也就是你未来的女主子。现在想起要讨好我了么?晚啦!” 薛采垂下头,没再说话。 嘉宁宫外,姬府的马车静静等候,车夫跳下来打开车门,薛采正要入内,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落在姜沉鱼眼中,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仿佛是被他看透,又仿佛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她情绪低落地返回宫内,隔着纱帘,见姐姐正与江老太医说话,因为声音压得很低的缘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不多久,江老太医便起身告辞,姐姐一直送到门口,神色沉重愁眉不展。 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宫人又领着一人进来,那人长身玉立,青衫翩然,可不正是江晚衣? 姜画月与他低声交谈几句后,再次进入内室开始诊脉,又将几件东西拿给他瞧。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后,江晚衣起身,背着药箱走出来。 一直坐在椅上观望的姜沉鱼连忙站起,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和姐姐,不知是不是错觉,姐姐的脸色看起来更加凝郁。 姜画月将江晚衣也送出去后,便立在门边久久不动。姜沉鱼忍不住上前轻扯她的衣袖道:“姐姐,你怎么了?” 姜画月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这眼泪流得如此突然,令姜沉鱼吓了一跳,急声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啊,太医们说什么了?” 姜画月一把握住她的手,抖个不停,几次开口,都哽不能言。见此情形,姜沉鱼只好将她先扶进内室,遣开宫人后,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姜画月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顾不上擦拭,只是抓了她的手不停唤道:“沉鱼,沉鱼……” 她每唤一声,姜沉鱼便应一声,一声比一声柔和。 “沉鱼,我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办好呢?” “姐姐,究竟怎么了?”姜沉鱼一直认为,就做人而言,姐姐比她要圆滑和老练得多,心中再柔肠百转,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几曾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知出了多么糟糕的事情,竟让这个一向自信满满的姐姐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她是在江氏父子走后才变成这样的,难道…… “姐姐,你病了?得了很严重的病?” 姜画月哽咽着点头。 姜沉鱼心中一沉,下意识地反握住她的手道:“什么病?如何严重?”虽然姐姐一年四季经常伤风感冒,小病不断,但真要论如何荏弱,却又完全说不上,这回得的会是什么病,竟让她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 姜画月张开嘴巴,看看四周,眼神更见凄凉:“我我……妹妹,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不会……有孩子了……” 姜沉鱼顿时呆了,大脑刷地变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为什么?江氏父子说的?” “你还记得我一直服食的那种很香的药吗?” 姜沉鱼点点头。 “其实,我,我已经居经(注:指月事三月一来)很久了……而那些药,吃了却一直不见好,我心中焦虑,终于忍不住请江晚衣来看,他号称神医,医术应该比太医们更高明些,结果,他告诉我……”姜画月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姜沉鱼眯起眼睛:“是江晚衣跟你说你不孕?”见姜画月点头,她豁然站起,往外就走,吓了姜画月一跳,连忙拉住她道:“你做什么去?” “我有话要问他。” “不要,沉鱼,这种事情……”这种事情遮掩犹不及,怎么能够张扬? “可是!” 姜画月拖住她道:“你去问他什么?问他有无诊错?问他可有药治?这些我都问过了。我自己的身体,其实我自己清楚……想当年,皇上最宠爱我时,夜夜留宿,都未能怀上龙种,更何况现在色衰恩弛……” 第13章进宫(12) “姐姐……” 姜画月的手改为搂住她的腰,像孩子拥抱母亲一样紧紧贴着她:“我好害怕……妹妹,我好害怕……” 姜沉鱼反抱住怀中的姐姐,只觉得一颗心就那么幽幽荡荡不着边际地沉了下去。 她知道画月在害怕什么。画月的婚姻可以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庇护全家。眼看如今后位已空,正是众妃借机上位之时,谁能先给皇上诞下麟儿,极有可能就能成为新后。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太医告诉她她得的是不孕之症,对女人来说,这无异于是比死还要恐怖的打击。画月入宫已有三年,已经渐失宠爱,再无子嗣,眼看封后无望,又不受恩宠,叫她在这深宫中如何度过漫漫余生? 姜沉鱼一想到这里,忍不住也跟着哭了。她抱住姐姐,心想,一定要帮姐姐,一定要想想办法,然而,平日里那么多的智慧灵光,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抱住泣不成声的画月,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战栗与冰凉,忽然觉得好生悲伤。 那悲伤浓浓,伴随着皇宫巍峨的屋宇、阴霾的天空,形成前世今生的囚牢,囚住的又岂单单只是姐姐一人? “妹妹,这事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姜画月抓紧她的手,焦虑中还带着难言的惶恐,“不止是对宫里的人,还有爹娘哥哥他们,也不能说!因为……因为……” 因为一旦说穿,必定会引起全家人的恐慌,会让爹娘心疼……姜沉鱼正这么想,姜画月已无比凄凉地说了下去:“因为他们一旦知道了,就会认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变成一颗无用之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了……”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万万想不到,姐姐竟然会这么说! “其实,他们如今对我也不能说是好了,起码是不如三年前了……”姜画月再度哭了起来,“妹妹,为什么我的命会这么苦啊?” 多少年前的一句“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依稀还在耳边回荡,与此时的话语交织在了一起,姜沉鱼想,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为什么昔日那个眼高于顶永远自信着的妩媚少女不见了?为什么那段无忧无虑单纯朴素的时光不见了?为什么眼前的一切被重重雾气所模糊再也看不清? 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啊…… 嘉宁宫中虽然是一片愁云惨雾,宝华宫里却是歌舞升平。 偌大的殿堂里,曦禾斜卧于贵妃软榻之上,手持酒杯,看下面的舞姬们跳舞。这些舞姬都是由天乐署精心训练而成,听说天乐署每年要收数百名女童入署,教授琴舞曲艺,极其严苛,栽培个三五年后,资质平庸的就派去端茶倒水做粗活,其他的开始登场献艺,只有跳得最好的,才有资格进宫。 这些姑娘全都是花朵般的年纪,容貌美丽腰肢柔软,此时轻歌曼舞,拥簇一堂,当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曦禾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最后一抬手,所有的乐声舞步顿时在刹那间停了下来。 她指着众舞姬中最美貌的一位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怯怯答:“奴婢姓袁,字杏芳。” “你喜欢杏花?”曦禾的视线焦凝在她裙摆上绣着的杏花之上。 袁杏芳答道:“是。” 曦禾淡淡地望着她,忽地将手里的酒杯往旁边几上一放,起身下榻,就那么光着双足一步步地朝她走过去。 众舞姬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有关这位夫人嚣张跋扈难以伺候的传闻,尤其是袁杏芳,额头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见畏惧。 曦禾用那种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俯下身,提起她的裙摆,就那么用力一分,只听“刺——”的一声,做工精致的红裙,硬是被她用手给撕破了。 众人脸色齐齐变白。袁杏芳更是惊呼道:“夫人!夫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恕罪!”说着,砰地跪了下去。 谁知曦禾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顾自地将她裙上的杏花撕成了碎片,一时间,大堂里悄寂一片,只听得见布料破裂的声音,声声刺耳。 直到将那枝杏花撕得碎成了末,曦禾这才直起身来,目光冰凉地看着袁杏芳。袁杏芳哪还敢说话,只有拼命地不停磕头了。 众姬面如死灰,心想这下完了,不知杏芳是哪里触犯了夫人的忌讳,看来一顿重罚在所难免,拖出去砍头还算好的,最怕是打成残疾,一辈子可就算彻底毁了。 谁知曦禾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发火,而是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镯子,递到袁杏芳面前道:“这个赏你。” 泪流满面的袁杏芳抬起头,看看那只镯子又看看她,满脸的不敢置信。 曦禾将镯子塞入她手中,然后懒洋洋地一挥手道:“你们全都回去吧。” 众姬这才知道逃过一劫,连忙躬身行礼退离,曦禾又唤住袁杏芳,淡淡道:“本宫不喜欢你的名字,回去改了。” “是……”袁杏芳战战兢兢地应了,踉跄而逃。 偌大的殿堂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有风吹过,吹得七重烟罗纱层层飘荡,吹得曦禾的长发,四下飞扬,形如鬼魅。她踩着地上的碎布,转身准备回榻上继续歪着,一双手臂忽然自后伸出,将她一把抱住。 曦禾一惊,正要挣扎,却听那人在耳旁笑道:“有没有想朕?” 是昭尹。 身体虽然放松下来,但心中余悸犹存,她忍不住回头,见到一双细长带点上挑的凤眼,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里,亲昵无限。 果然是昭尹。 见鬼了,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回京的路上的吗?怎么会出现在宝华宫里?还是一身侍卫的装束! “皇上你……” “朕怎会提前回宫是吗?因为朕太想曦禾了,想早点儿见到曦禾,所以一路快马加鞭,撇开大军,先行回来了,这个答案够不够好?”昭尹说着吻上她的面颊,还待吻唇,却被曦禾一把推开,冷笑道:“皇上来见臣妾用得着穿成这样?骗鬼呢?” 昭尹哈哈大笑,取了几上的酒一口饮下,然后顺势就坐到了榻上:“果然还是曦禾最了解朕,骗不到啊骗不到。” 曦禾见他神色欢愉似乎心情大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遇到什么好事了?高兴成这样?” 昭尹眨眨眼睛:“诛灭叛军,算不算?” 曦禾轻哼一声,沉下了脸。昭尹笑着,一把将她拉过去拥入怀中道:“还有就是朕秘见了几个人,并且给你找了个舅舅。” “舅舅?”曦禾拧起眉头,“我家的亲戚全死绝了,哪儿来的舅舅?” “所以说是‘找’嘛。”昭尹忽然收了笑,无比认真地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曦禾,你,想不想当皇后?” 又一阵风从殿外吹进来,纱帘轻飞,如云雾般层层荡开,曦禾的眼睛,亦如这纱帘一般,泛起一片迷离。 “为什么选我?”初春乍暖还寒的午后,一地斑斓阳光里,素白乌发的女子赤足站在琉璃之上,轻轻地问。 于是那五个字便成了花开的声音,既急促又缓慢,既质疑又震惊,既痛苦又快乐,顾虑重重,却又肆无忌惮。 锦榻上,年轻的帝王握住她的手,两只手都握住,深邃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影子,隐隐约约地一道:“因为很多原因:不愿放权;不想再出现第二个薛怀;示弱他国,让他们以为朕是个昏庸好色之君;还有,最后一点……朕喜欢你。” 图璧四年四月初一,帝军回都。昭尹犒赏三军,赐封潘方为左将军,并为其父平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 五 水月 “这枝杏花多少钱?” 无边暗境,因着这一句话,而绽出了光与亮。那光先是荧荧的一点,继而蹿起成火苗,展开光晕,逐渐弥漫开来。 “十文钱。”依稀间,有个清稚的女声如此回答。仿佛是千百年前就已书写好的戏码,按着那个她所熟悉却又陌生的套路走下去。 于是,光晕里就出现了一枝花,深褐色的枝干,灰红色的萼,洁白的花瓣,一朵朵密密地长在一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妖娆盛开。由于沾了水的缘故,显得更加鲜艳欲滴。 她看见一只手伸过来,将那枝花接走。 修长如玉的手,宽大飘扬的白色衣袖。 那人的脸,在黑幕里看不见。 她忽然觉得焦躁,想去拉他的衣袖,那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下一瞬,却已飘到了十丈开外。 这十丈的距离,隐隐然,如隔了一世。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她看见自己的手就像拉面一样拉得长长,跨越了这隔若浮生的距离,紧紧抓住他。 某种渴望溢出胸腔,随之而来的还有眼泪,光影中,那白衣绝世独立,堪比谪仙,而她紧紧抓住,不顾一切地抓住,不敢松手。 “我希望……”她听见那清稚的女音说,用一种瞬间苍老的声音,“我希望自己一下子就到了六十岁,人世间该吃的苦都已经吃完了,只需要最后静静地等待死亡。” “不,你应该先等待十六岁。”白衣人在前方回过头,分明看不清容颜,却能鲜明地感觉出,他的眼神很温柔,“十六岁时,我会娶你。” 她的心悸颤了几下,满是惊喜,开始微笑、展齿笑、弯眉笑,很雀跃地笑,然后朝他跑过去:“这是你说的,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不许抵赖哦!” 光圈变大了,重重黑雾慢慢散去,显露出那人完整的模样,她抓住他的手,将他转过身来,说道:“那我就等你十六岁,十六岁时你……” 声音戛然而止。 亮光映在那人脸上,眉眼弯弯,笑得深情,却不是他。 那人开口,声线撩人:“没有错啊,朕娶了十六岁的你,朕没有食言。” 她惊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一把揽回,头贴着头,鼻对着鼻,近在能感应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不仅如此,”那人说着,从身后取出一个金灿灿的皇冠,不由分说地戴到她的头上,“朕还要封你为后。曦禾,你将是璧国之后。” 那金冠沉得就像山一样,重重地压了下来。她发出凄厉的叫声,豁然惊醒—— 夜凉如水,宫灯暗淡,空气里,有着冰麝龙涎的香气,糜烂而芬甜。 曦禾抱着柔软的丝被,瞳孔涣散,好一阵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她最终想起这里是宝华宫,而她正躺在自己的象牙床上时,便又发出一声尖叫,跳下床,发了疯似的冲出去。 宫人被声音惊醒,连忙点灯披衣围拢,见她披头散发地冲出内室,不禁惊呼道:“夫人,夫人你去哪儿?夫人,发生什么事了?去哪儿啊……” 曦禾听若未闻地打开门,跑到院中,像个孩子一样从东边跑到西边,又从西边跑回东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宫人见她衣衫单薄又光着脚,生怕受冻,连忙取了外套来给她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道:“夫人,你找什么啊?” 曦禾呆滞地看着空无一物的院落,茫然道:“杏、杏树……” “杏树?”其中一个宫人皱着眉头,无比诧异地说道,“夫人住进宝华宫的第二天,就命人把皇宫里所有的杏树都砍光了,夫人忘啦?” “砍、砍、砍光了?” “是啊。”一头雾水的宫人说完这句话后,就看见她们的主子慢慢蹲下身去,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某个方向,然后—— 号啕大哭。 几个时辰之后,晨曦映入绿棂窗,早起的姜沉鱼正在梳头时,怀瑾从外接了一帖子进来道:“小姐,有你的信。” 浅紫色的信封上,用清灵俊秀的字体写着: 谨呈 姜三小姐 淑览 是公子! 姜沉鱼心中一喜,连忙接过拆口,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行: 梨花已风起,谨候芳踪。 公子约她去看花? 当即头也顾不上梳了,将那封信看了又看,开始挑选衣服。鹅黄色,太跳脱;青荷色,太老成;朱红色,太妖艳;水绿色,不衬她的肤色啊……把整箱子的春衫都给淘汰尽了,还是找不到合心意的衣服。 身旁两个丫头早已看得不耐烦,嘟嘴道:“小姐,怎么我们瞧着都挺好的衣服,到你眼里就不满意了呢?就拿那件七彩绮罗衫,刚做好时你还夸漂亮呢,怎么穿都没穿过就又嫌弃了?” “多嘴!”姜沉鱼不理她们,又从头看了一遍,想起公子几次送帖都是浅紫色的,想必对此色有偏爱,当下就选了件大袖对襟浅紫罗纱衫与白抹胸长裙,什么佩饰都不要,只在髻上簪了七朵刚摘下来犹带露水的梨花。 最后,在众婢一致惊艳的目光里上了马车,赶赴红园。 红园坐落于帝京之南,占地约百亩,素以风景秀丽闻名,有人间天堂之称。它本是王家的产业,随着王氏没落,此园辗转几次,被一姓胡的商人买下。那人长年不来帝都,因此索性开了园门供人玩赏。 姜沉鱼往日只闻其名,未曾入内,如今乘着马车一路进去,但见林木葱茏,花草繁茂,楼阁参差,亭台掩映,仿佛所有春天的景致都浓缩在了此间一般。湖心岛旁,有鹦鹉冢、览翠山,与澄光林成鼎足之势。过了湖心再往南,便是最负盛名的三春林。 所谓三春,乃杏、梨、桃。 因此林中,这三种树木交叉栽种,错落有致。 在她所见的第一棵梨树下,停着公子的马车,公子站在车旁,车上的白泽与他的白衣两相辉映,鲜活如生。 姜沉鱼缩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太多兴奋的情绪,然后打开车门。 姬婴果然前来相扶。 指腹温润指身修长,那只手,平摊在她面前,有着绝佳的姿势与风华。尽管一再嘱咐自己要镇定,但她还是忍不住脸红了,轻轻搭住那只手,提裙下车。 春风荡漾,梨树花开,天资灵秀,白清似雪,意气高洁。 在这一刻,便是无人亦醉了,更何况是在心上人的身畔。 第14章进宫(13) 姜沉鱼咬唇道:“沉鱼来迟了,令公子久候。” “不会。”姬婴笑笑,“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 姜沉鱼连忙摇头:“没有,我没有正事。”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一同朝林中走去。 花荫下,偶有书生围席而坐,携酒洗妆,好生热闹。姜沉鱼远远地看着,笑道:“以前在书里读过‘共饮梨树下,梨花插满头。清香来玉树,白议泛金瓯’的诗句,不能想像是何光景,而今真个看见了,顿觉长了见识。” “梨花本就有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之气势,世人钟爱,在所难免。” “可惜杏花迟迟未开,不能看二花齐放,真是遗憾。” 姬婴望着桃梨争芳中依旧萧条的杏树,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今年的杏花,开得晚了。” 姜沉鱼见他落寞,便安慰道:“也不尽然,你看,这一枝上,已经结花骨朵了,没准儿等到明天,便能开了。” 姬婴笑笑,没说话,继续前行。 好像、好像有点尴尬呢……为什么明明是那么期待的约会,真正见到了,反而觉得无所适从,没什么话可以说呢?难道她必须在这些花上不停地绕圈子吗?姜沉鱼决定转换话题:“公子,有件事沉鱼听闻已久,一直觉得好奇。” “三小姐请问。” “听说公子生平最怕下棋?” 姬婴莞尔:“婴小时候,极为顽皮,却碰上家姐,刁钻古怪犹在我之上,因此经常被她捉弄。那时候我最喜欢一种叫青团子的糕点,念书时都要在旁边放上一盘,边吃边看。有一日如往常般拿了其中一只就咬,结果当场崩掉了两颗门牙。原来,那团子里填的竟不是豆沙,而是棋子……” 姜沉鱼“啊”了一声。 “自那以后,每见棋子,就想起我那两颗屈死的乳牙,疼痛难当。所以,就再也不碰棋了。”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缘由,想了想,不禁笑了:“原来公子也是个任性之人,棋子何辜?该埋怨的,是将棋子放入糕点中的人啊。” “家姐凶悍,我哪敢怪她。”姬婴说着,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依稀间仿佛听见另一个声音咯咯笑道:“下棋这么费心劳神的玩意儿,不下也罢。以后,你可以吃我做的青团子,保证没有棋子……” 声音缥缈着,在耳边远去了。另一个声音清晰地压了过来:“公子?公子!” 姬婴回神,便觉脸上凉凉,一抬头,却原来是下起了雨。两人连忙跑到最近的亭子里,他望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雨,有些感慨道:“天有不测风云,古人诚不我欺。” 姜沉鱼理了理自己的发鬓,嫣然一笑:“春雨贵如油啊。” “你喜欢雨?” “嗯。”她望着沐浴在雾气般雨帘中的梨花,微笑道,“没有雨这些花又怎会开放?而且梨花带雨,素来是人间的极致美景。” 姬婴的眼神沉寂了一下,先前那个缥缈的声音再度在耳边轻响:“雨?我最讨厌雨了!因为一下雨,娘就不能出去摆摊卖面了;一下雨,爹就会喝得烂醉如泥,每次都要去接他;而且一下雨,地面就湿滑难走,满是泥泞……我啊,最不喜欢下雨天了!” 彼时,那声音无限清灵,脆生生的,不像后来,沾染了很多慵懒与喑哑。 再看眼前的树林,梨花正是全盛时期,开放得格外灿烂,杏花却仍在苞中,黯淡无华。 果然不是两种相像的东西…… 姜沉鱼见他额前的发被雨打湿,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滴水,便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红着脸递过去。 姬婴谢过,接了手帕刚想拭擦,却不由得一愣:“这个……” “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还记得吗?”那日曦禾中毒之时,在宝华宫外,他曾用此帕帮她擦过脸上的血迹。虽然当时被他丢掉,但后来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于是她便对朱龙说还要拿样东西,趁机回去捡起,洗净叠好,带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场。 这番用心良苦,姬婴又怎会不知,拿着那块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小小的尴尬,而在尴尬中,又渗透着几丝微妙的旖旎。 斜风细雨,梨花满目。五角亭檐,线落如珠。 以林为景,亭中的他与她,又何尝不是最美的一道风景? ——而这一道风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夫人,下雨了,我们没带伞,还是回车上吧?” “是啊,夫人,时候不早了,咱们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宫了。而且,这杏花都没开呢,不如等它开了时再过来看吧……” 殷殷的劝声落在耳后,被规劝的人将视线从亭中的两人身上收回,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子。 深紫色斗篷下,是张素白的脸,没有血色,亦没有表情。 然而,却是惊世骇俗的美丽。 傲视四国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顺着斗篷的边沿流下来,滴滴答答。她开始行走,视一旁的马车如不存在,两名宫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出红园,一路往西,两旁的建筑亦从繁华变为简陋,道路越来越窄,高低不平,最后,为沙石杂草所覆盖。 此刻,因为下雨的缘故,满是泥泞。 马车跟到此处,无法再向前驰,宫人忍不住唤道:“夫人……” “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在这里等着吧。”说完这句话后,她拉紧斗篷,走进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纱巷,是出了名的贫民窟。 在这里,住着衣不蔽体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因为没有壮年男子的缘故,比别处显得更加贫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鸽笼般挤在一起,肮脏的地面上堆满杂物,空气里,充盈着混合了各种气味的腐烂味道。 她走过一排排的房子,最后停在巷尾的最后一间前。这幢房子看起来比旁边的更加简陋,连墙都是歪的,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倒塌。蛀满了虫洞的木门上,用草绳系着个结充当门锁。她轻轻一扯,早已枯干的草绳便自己断了。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很阴暗的房间,依稀可见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菇,她走过去想打开窗子,结果整扇窗户都啪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震起无数尘土。 是了,这里是浣纱巷,而她,是长于此间的另一个西施,从这个贫民窟飞出去后,就成了凤凰。 狭小的陋室几乎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左边是一张很大的木案,案上放着擀面杖,母亲曾在这里揉面,每天三更就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右边的墙脚下堆放着很多酒坛,父亲经常席地坐在那里喝酒,唱着她所听不懂的歌,每每那时她就无比憎恶她的父亲,可他不喝酒时,却又会很温柔地帮母亲画眉,帮她梳辫子,于是那个时候她就会忘记他的可恶,觉得自己很爱他;剩下还有一张床,一个柜子,柜子里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她走过去打开那个已经少了一只腿的柜子,里面放着几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着非常粗糙的纹理,再然后,摸到一面镜子,镜子上长满了绿铜,她举起来照了一下,里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这个人,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她那永远红润的健康肤色哪里去了? 这个人一笑,眼神就变得很冷酷,唇角充满了嘲讽,显得这么这么刻薄。可她记得,她本来是笑得很好看很灿烂很落落大方的啊。 这个人乍一看很年轻,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姿容正丽,但再细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满沧桑。 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啊? 她连忙丢掉镜子不敢再看,踉踉跄跄地后退,然后撞上床角,整个人就那样砰地向后摔倒,躺了下去。 满天尘土飞扬。她开始咳嗽,而就在那时,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落在心里,却又变得很重很重。 她顿时跳起来,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就那样看见了站在窗外的他。 确切来说,是站在已经没有了窗户的一个方洞外面的他。 雨还在下,那人不知从哪得来了伞,此刻,正撑着伞站在屋外,静静地望着她。 于是红尘顿时逆转,时光瞬间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见他时的那个模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撑着一把竹柄纸伞,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还记得,那把伞上画了一枝红杏,红得就像她那时怀里捧着的鲜花。 “这枝杏花多少钱?” “十文钱。” 梦境里的场景与回忆重叠,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掉。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开口,如梦呓。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见一人像你,跟过来,果然是你。”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很僵硬:“杏花没有开。” 那人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低低叹息:“是啊,杏花没有开……” 于是两个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颤抖,不知抖动的是身体,还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只手道:“你进来!” 那人凝视着她,摇头。 “那么我出去!”她说着挽起裙摆准备跳窗。 然而,那人依旧是摇头。 “为什么?” 那人对她微笑,笑容里却有很苦涩的东西:“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曦禾,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如被当头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来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谁?当今璧国的宠妃,将来的皇后。然而,此时此刻,她望着窗外的那个男子,心里却像被一把很钝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为不能干脆利落地割断,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姜沉鱼吗?” 他低下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不真切:“姬、姜联姻,于两族都有好处。而且……曦禾,杏花不会开了,再也不会开了……” “你骗我!”她陡然暴怒,五官都开始扭曲,“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说当我十六岁时,会娶我的,结果我却进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说杏花开时带我去赏花,可是赏花的却换做了别人!而现在,你还要娶别人……” 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时就变了形,她捂住自己的脸哭得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卷而来,空气被瞬间夺走,无法呼吸…… 曦禾发出一声尖叫,再度惊坐而起,恍然知觉,竟然又是南柯一梦。 屋子还是那个东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布满尘灰的木板床上,看着脑袋上方的那根横梁,忽然想起,母亲是在这根梁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卖花回来,甫一推门,就看见两只绣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还绣着母亲最喜欢的卷心莲。地上的影子也摆来摆去,拖拉得很长……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从窗洞里吹进来,将地面打湿,于是空气里就充盈起一种氤氲沉闷的水汽。 天已经黑透了。 横梁上仿佛伸出了一双手臂,无比温柔地迎向她,“来吧,囡囡,来娘这里,来啊……来啊……” 那声音是那么甜蜜,仿若鸟语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唤。她的眼中起了一阵迷离,身体好像有自己的意识般的伸出手去,把腰带解下来,对了,再把腰带挂到梁上面去,然后再打个结,就是这样,很好,要结得紧一点,然后,把脑袋伸进去……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时候蹒跚学步时,娘也是这样在前面一步步地呼唤她,鼓励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话去做,就会快乐,就会幸福,就不会再这么绝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开门声震得室内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象瞬间湮灭,曦禾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两只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依然两手空空。 前方没有可以被抓住的东西,更没有希望。 “我说过要一个人静静,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前来打搅的。”她沉着脸,扭头转向门口,想看是哪个胆大的宫人,敢来搅醒她的梦。 门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来我还在做梦。那么,继续睡吧。 她把头转了回去,闭上眼睛,但下一瞬,却又惊起,满脸震惊地看着门外之人,颤声道:“是……你……” 那人站在离门三尺远的地方,没有撑伞,于是雨丝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头发都被打湿了,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看上去,依旧是这浑浑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地一掀白袍下摆,跪倒在地,开口道:“天色已晚,婴恭请夫人回宫。” 婴,姬婴。 原来真是他。原来这一回,不再是做梦。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横梁,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开始冷笑:娘,刚才是你吧?你想带我走对不对?因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带走对不对?不过——我可不是你。 面对苦难,你只会哭,只会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选了最最不负责任的自尽。 我才不要像你一样没出息。我才不要那样懦弱和没有尊严地死去。 我不会死的。 哪怕十四岁时卖花回来看见娘吊在横梁上的尸体;哪怕十五岁时被爹醉酒后卖给了人贩;哪怕十六岁时蒙受皇帝临幸痛不欲生;哪怕现在我的旧情人要娶别人为妻……我都不会去寻死。 不但如此,我还要活着,用尽一切方式肆意张扬地活着。 生命本就短暂,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样新鲜美好。 十六岁那年的杏花没有开,今年的杏花也不会开了,可是,只要我活着,活得够长久,迟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它开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尘土,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然后裹紧斗篷走出去。在经过姬婴身旁时,她微微一笑道:“淇奥侯对皇上真是忠心,牺牲了自己的姐姐,放弃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干脆一点,献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第15章进宫(14)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着道旁矮屋里透出的淡薄灯光,笑容一点点转淡,目光却一点点加深。 巷口,宫里的马车果然还在等候,两名宫人拿着伞在车旁,看见她,全都松了一大口气。 曦禾上车,回首问道:“是你们通知的淇奥侯?” 宫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为夫人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我们怕有什么事情,正巧看见侯爷的马车经过,所以就托他进去请夫人……”声音越说越低,惶恐之色愈浓。 “做得好。”帘子刷地放了下来,将曦禾的笑容与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维图璧四载,岁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册。 晴天一霹雳! 大堂内跪着的姜氏众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道皇旨弄得满脸震惊。为首的姜仲抬起头来,望着前来宣旨的罗横道:“罗公公,这是……” 罗横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贺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个皇妃,真是满门荣耀啊。” “可是,小女沉鱼已与淇奥侯定下了婚约……” 罗横打断他:“右相真会开玩笑,听闻侯爷庚帖入府时遇火,这样的婚事怎可算数?” 这下,众人又是一惊——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仲顿时面色如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罗横将圣旨递到他手上,继续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气,右相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这福气要当成了晦气,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得虽然亲切,但话里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还敢多言,连忙颤抖着谢了恩,接过圣旨。 “这就对了嘛!”罗横又走到姜沉鱼面前,行礼道,“老奴也给新主子贺喜了。” 姜沉鱼如木偶般一动不动。 一旁的姜夫人连忙拉着媳妇一起将她扶起来,帮着道谢道:“哪里哪里,明儿入了宫,还要公公多加照看。这点心意请公公笑纳。”说着,塞了个红包过去。 “也好,那么老奴就先回宫复命了。”罗横收了礼,笑眯眯地领着一干人等离去。姜氏父子一路赔笑送到大门口,再回来时,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难看。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老爷啊,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会要沉鱼入宫啊?他又怎么会知道庚帖着火一事的?” 姜仲烦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面圣,难道皇上事先半点风声端倪都没透露过吗?” “要有端倪,我至于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吗?” 姜夫人忍不住骂道:“亏你还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连女儿要入宫都不知情;还有你也是,作为兄长,半点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区区一个羽林军骑都尉,连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会知道?更何况,选妃,那是后宫的事!”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见他们争吵不休,连忙劝道:“你们别说了,没看见妹妹都这个样子了吗?” 众人想起沉鱼,面色俱是一痛,转头望去,只见她依旧站立堂中,双目无神,一动不动。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好呢?” “还能怎么办?圣旨已下,不能更改,这宫,是入定了……哎哟!”姜孝成话未说完,便被李氏狠狠地掐了一把。 他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大家都知沉鱼对姬婴一片痴心,只盼望着能嫁他为妻,眼看好事将成,突然被皇上横插一脚,心愿泡汤,再看她此时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样,更觉心疼。 李氏叹道:“小姑,事已至此……你,认命吧……” 一句认命刺激到姜沉鱼,她咬住嘴唇,浑身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认又能怎样?皇命不可违,逆旨可是要杀头的,更何况,皇上竟连庚帖被烧一事都知道了,显见是做足了准备的……”姜仲说着,摇头道,“当日你被传入宫中教琴,我就觉得事有蹊跷,现在想来,皇上大概是当时就动了这个心思,只是我们一干人等,全被蒙在鼓里没看出来罢了……” 姜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夸,就咱家妹妹这样品貌的出去,是个男人都会喜欢的……哎哟!”话未说完,又被掐了一记。 姜夫人抹泪道:“沉鱼,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可别闷在心里,说句话吧……” 姜沉鱼突地抬头,目光亮得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烧。 众人吓了一跳。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走出厅门,姜夫人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鱼,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挣脱了母亲的手,目光划向门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备车。”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为难地抬眼看着姜夫人,姜夫人急声道:“外头在下雨,你要去哪儿?” 姜沉鱼加重了语音:“怀瑾,你去备车!”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没多会儿回报车已备好。姜沉鱼挣脱开母亲的手,雪白的脸上有着几近死亡般的平静,淡淡说道:“我会回来的。”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撩起她的长发和衣袖,笔直地朝后飞去。春寒料峭时分,最是阴冷。她裹紧衣襟,一步步地走下台阶。马车已在阶下等候,名叫怀瑾的婢女跟着她一同上了马车,收起伞道:“三小姐,咱们去哪?” 姜沉鱼闭上眼睛,睫毛瑟瑟抖个不停,再睁开来时,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朝夕巷尽有人家。 马车远远停下,姜沉鱼将窗打开一线,透过连绵的雨帘望着长街尽头的那扇朱门,时间长长。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曾经很多次从巷外经过,也想过进来看一眼,但每每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那时总想着没有关系,来日方长,尔今方知缘分已尽。 抑或是——从来无缘? 姜沉鱼望着朱漆大门上的匾额,“淇奥”二字深如烙印。 就在前日,她还与公子同游赏花,公子的笑容和温柔,还清晰地印在脑中,未曾淡去,彼时以为那便是幸福的极致了,却原来,真的是物极必反,兴极必衰,一梦终醒,醒来后,八面楚歌。 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 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将语调拖拉得很长,那些个赞美的词句,听起来,无异于天大的讽刺。 皇上……那个虽然见过几面却印象不深的男人,为何那般残忍,轻轻易易地一句话,就摧毁了她苦心经营期盼许久的缘分! 不、不、不甘心啊!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这样错失良缘,不甘心就这样与公子分离,更不甘心就这样进宫,成为那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妃子们中的一员。 她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 深宫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还不够,还要再加上她么? 姜沉鱼的手紧紧抓住壁门,指甲嵌入木中,一声细响后,铿然断折。 而就在那时,怀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其实勿需提醒,她已看见了公子的马车。 长街那头,绘有白泽的马车从拐角处转出,不急不缓地在府邸门前停下,侍卫们恭迎上前,在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之内,白袍玉带,国士无双,就那样灼湿了她的眼睛。 公子啊……公子啊……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进宫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么不愿入宫不愿嫁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爱慕他憧憬他仰慕他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乱何其无助何其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满腔的渴望生出冲动的双翼,令得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怀瑾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这一去,就等于是把名节还有姜氏满门的前程都给断送了啊! 但是,姜沉鱼没有理会她的呼唤,踩溅着满地的积水,就那样一路冲到府门前。 侍卫们齐齐回头,愕然了一下,分散开,露出里面的薛采,薛采脸上有着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但他最后还是让开了,而他身后,就是姬婴。 姬婴望着她,脸上先是错愕,继而泛起丝丝缕缕的怜惜。 而未等他开口说话,姜沉鱼已扑将过去,一把抱住他。 姬婴手上的伞,就那样啪地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下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之中,姜沉鱼将脸贴在他怀中,隐隐约约地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终止,也许,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拥抱的缘故,她便不会觉得遗憾…… 可是,漫漫余生,若离了这个拥抱,她又怎么度过去? 姜沉鱼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凝望着这个生平最爱的男人的脸,嘴唇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风雨凄迷,天地间,一片清愁。 沙漏里的沙细细绵绵地流了下来。 几旁茶暖炉香,姜沉鱼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蒸腾的水汽升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换了身干燥的衣衫,头发也擦干了,神色也平静了很多,不复之前雨中的落魄。 姬婴走进来,看着她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她放下茶盏,点头。 “那就好。”姬婴在她身旁坐下,却久久不语,注视着桌上的沙漏,眸光纠结。 姜沉鱼深吸口气,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刚才一时失态,令公子为难了。” 姬婴垂下眼睛,低声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经知……” 不等他说完,姜沉鱼一下子站了起来,笑道:“这样最好啊,其实呢,我是来跟公子讨一样东西的,就当做是公子送给我大婚的贺礼好不好?” 姬婴脸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再看向她时,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怜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后凝结为一句话:“什么东西?” “耳洞。”姜沉鱼一本正经地说道,“一只就可以了。” 纵是姬婴再见多识广,此时也被弄糊涂了:“耳洞?” 姜沉鱼挽起左耳旁的鬓发,露出小巧光洁的耳朵:“沉鱼幼时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亲无奈,只得放而任之。现在,请公子为我穿一耳,就当是,沉鱼向公子讨的贺礼。” 天底下贺礼无数,但以耳洞为礼,却是闻所未闻。 鬓发如墨,肌肤似玉,耳轮与耳垂相连,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执,汇集成十二分的一个她。姜沉鱼就那么拢着发,将左耳凑于姬婴面前,睫毛低垂,在脸上投递下一片阴影,遮住表情。 姬婴沉默许久,终于一叹:“来人,取针来。” 屏风后转出一人,却是薛采,双手将针盒奉上。姬婴取出其中一枚,点着桌上的灯,将针在火中淬过,又默默地注视了姜沉鱼一会儿,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较喜爱的诗吧。” 姜沉鱼想了想,开始低吟:“不得长相守,青春夭蕣华。旧游今永已,泉路却为家……”窗外雨疏风骤,芭蕉泣泪,纱窗朦胧,而她的声音,却是字字如珠、清冷绵长。 在吟声里,银针如白驹过隙般从她的左耳飞穿而过,落回姬婴手上,不沾丝毫血迹。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黄泉冥寞虽长逝,白日屏帷还重寻。”姜沉鱼念完这四十八字后,放下手,鬓边的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耳朵。 她退后一步,拜了一拜:“谢谢公子。” 姬婴的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银针之上,针尖在烛光下闪烁,点缀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而姜沉鱼又后退了一步,道:“谢谢……侯爷。” 是侯爷,不再是公子,一进宫墙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再退第三步,开始微笑,比风还轻:“沉鱼告辞了……珍重。” 然后她就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出房间,薛采站在屋檐下,递给她一把伞,她双手接过,微笑着道了谢,然后撑着伞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爷府。 府外,车马在等候。一脸焦虑的怀瑾看到她,松了一大口气,连忙打开车门扶她上车。 车夫挥动马鞭,轱辘向前滚动,碾碎一地尘泥。 姜沉鱼抱着那把伞,像抱着至爱之物,眼眸沉沉,再无情绪。所有的力气好像都在刚才念诗时用尽了,现在残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再不会欢愉,也再不会疼痛。 怀瑾红着眼圈道:“小姐,侯爷答应想办法让皇上改变主意么?” 姜沉鱼摇了摇头。 “那你跟他都说了些什么?小姐,你真的要认命进宫吗?你不是一直讨厌皇宫吗?而且,明明你喜欢的人是侯爷啊……” 姜沉鱼再次摇头。 怀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别老是摇头啊,究竟怎么样了?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哭?”姜沉鱼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三小姐……” “我不会再哭了……”她抓紧了车帘,抬起头,望着姬婴消失的方向,缓缓道,“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入宫,不是因为皇上想要,而是……”车外风雨如晦,夜幕逐渐降临,侯爷府的灯笼映在坑坑洼洼湿漉漉的地上,点点晕黄,一闪一闪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她看着那些灯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笑容里,一滴眼泪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啊…… 图璧四年四月十一,姜沉鱼进宫,受封淑妃,位列九嫔之首。 【第一部 完】 第16章赴程(1) 六 耳珠 “梨花败了啊……” 握瑜推开窗户,迎接晨光时,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话。回头,布置华丽的瑶光宫里,臂粗的红烛已燃至尽头,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进宫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却没有来。 心里,不是不焦虑的。 虽然知道小姐心里的人是那个笑起来像春风一样温和,却总也看不透的淇奥侯,但是最后毕竟是入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宠就成了天大的事情,连进宫的第一夜皇帝都不来,这以后……真是不能想像了。 比起一脸担忧的贴身侍女,姜沉鱼似乎早预料到了这样的待遇,因此脸上毫无悲愤怨尤,只是淡淡地吩咐准备梳妆更衣,过一会儿,还要去给太后请安。 怀瑾一边给她梳着头,一边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啧啧奇道:“小姐这耳洞穿得真是好,竟半点都没烂。” “那能戴耳环了么?” “小姐想戴耳环?可咱们没带耳环进宫啊。” 姜沉鱼微微一笑,对握瑜道:“去把我那个梨花木的匣子拿过来。” 握瑜应了一声,很快从箱子里翻出个小小扁扁的匣子,怀瑾瞧着眼熟,不禁道:“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颗宜珠吗?” 姜沉鱼打开匣子,两个婢女都惊讶地“啊”了一声,原因无它,只见匣子里放的珠子还是那颗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样子。本来是镶金嵌玉的一支凤钗,如今却变成了一只长长的耳环。穿入耳中,银色的细链子垂将下来,一直将珠垂至了肩窝。 旁边的宫人们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戴法,不禁都睁大了眼睛。 姜沉鱼摇了摇头,那珠子便在她颈旁荡来荡去,怀瑾眼睛一亮道:“此环配上堕马髻,最是相得益彰不过。倒是二小姐那边,看小姐如何交代的过去,赐给小姐的钗,给擅自做主打成了耳环。” 提及姐姐,姜沉鱼心中黯然,低低叹道:“你以为,只要我进了这宫,对姐姐交代不过去的事还少了么?” 自从皇帝的圣旨颁下来后,姐姐那边就跟断了音信似的,什么态也不表,什么话也不说。哥哥进宫看了她一回,回家后只说她神色平静,并无任何异言。但这样一来,姜沉鱼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姐姐平日里就最是要强,知道了妹妹也将进宫,怎会一脸平静,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发现了自己不能生育,两座大山一起压下,换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 不过,没有关系。姜沉鱼想,等会儿去给太后请安时,必定会遇见姐姐的。只要能见上面,说上话,一切就都还有余地。 挑选了件浅蓝色的衣衫,对着镜子自揽,衣与珠两相辉映,显得肌肤更加剔透光洁。但,也只不过是具摆设用的皮囊而已。 艳色天下重。 可一个女人的容颜若不能为她赢得心上人的垂青,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呢? 姜沉鱼深吸口气,再悠缓地吁出去,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想这些有的没的,只不过是徒劳摧折了自己的心境罢了。 那一天的雨仿佛还下在心间,每个细节都未曾忘记,她记得扑入姬婴怀中时她在想:此生若离了他的拥抱,可怎么活下去。 当时只觉那样便已经是毁天灭地的痛苦了,而今对着镜子,看见倒映出的螓首蛾眉,明眸皓齿,不禁又生出几许自嘲的沧桑:原来,还是可以活得下去的。并且,越发娇艳地活下去。不让悲伤,有丝毫渗透在仪容中的机会。 在宫人的拥蹙下出了瑶光宫,前往太后住处懿清宫,刚走没几步,就见远远过来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两个宫人,穿一身绿衫,正是姐姐画月。 两姐妹碰了面,彼此对望一眼,气氛微妙。 姜沉鱼主动上前两步,行礼道:“沉鱼给姐姐请安。” 姜画月站着没说话,倒是身后一宫人道:“请恕奴婢冒犯,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可该改改了。如今是在宫里,别坏了规矩。” 姜沉鱼眉睫一颤,抬眼看姐姐,但见她一脸漠然地径自从身边走了过去,很快就带着那两名宫人消失在拱门后。 握瑜目瞪口呆,急声道:“二小姐怎的这样对小姐……” 姜沉鱼轻叱道:“住口。” “可是小姐……” “我说住口。”她沉下脸,握瑜顿时不敢吱声。怀瑾则道:“那人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如今不比在相府,握瑜啊,便是这小姐的称呼也该改改了,以后叫娘娘。” 看着怀瑾的隐忍与握瑜的委屈,姜沉鱼脸上没什么,心里却比她们更加难过。姐姐不理她,不止不理,还默许一个下人欺负她…… 她们姐妹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这般生分过,那些个闺阁之内梳头谈笑分食瓜果的往事,终究是成了回忆。 她默默地低头,默默地走进懿清宫,但见屋内已经坐了十几位美人,春兰秋芝,一眼望去,满室生光。姐姐画月坐在西首第二个位置上,见了她,如同没看见一般,倒是其他等衔不及她的妃子,纷纷起身参拜。她环视一圈,未看见曦禾,也没看到姬忽。 太后未至,众妃子坐着,无事闲聊。一妃子笑道:“久闻右相的小女美貌过人,德才皆备,今个儿见了,果然名不虚传。这天仙般的好模样,真真令我等自惭形秽啊。” “是啊,还没祝贺淑妃呢,皇上对姜家真是恩宠,连着两个女儿都进了宫,女英娥皇,真真是令人艳羡。” 姜沉鱼心里一紧,担忧地望向姜画月,却见一直视她如不存在的姐姐闻言扬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听说柳淑仪虽然没有妹妹,却有个姿容出众的侄女,不如将她也送进宫来,姑侄同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不是吗?” 柳淑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即不说话了。 正在尴尬时,一宫人喊道:“太后驾到——”众姬连忙齐齐恭迎。 姜沉鱼曾在数年前见过太后一面,依稀记得她眉目端详,风姿犹丽,而今再见,方知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在周围一大圈年轻貌美的宫女的搀扶下,越发显得苍老,面有病容,看样子已趋油尽灯枯之态。 太后在首位上坐下,挥了挥手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话题一转,问道,“哪个是新封的淑妃?” 姜沉鱼出列叩拜,太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颇具深意,还没发表什么看法,门外又传来一声通报:“曦禾夫人到——” 室内虽然安静如初,但姜沉鱼却敏锐地意识到,有种奇妙的浮躁氛围开始浮出水面,围绕在众妃中间。 房帘轻开,姜沉鱼抬眼,正好与从外走入的曦禾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曦禾冲她盈盈一笑。 虽然对她全无好感,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实在美貌。她一进来,当即将这一屋子的环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依旧是素白素白的宽大长袍,墨黑墨黑的发没有盘髻,只在脑后轻轻一束,但韵质天成,风华绝代,又岂是世俗颜色所可比拟? 望着这个傲绝四国的美人,姜沉鱼心中忍不住想,自己的入宫跟她,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果说没关系,她为何要召自己入宫教琴,刻意让皇上见了自己的面?如果说有关系,却又令人想不透,她就不怕弄出第二个姜贵人与她争宠吗?不过,这女人也根本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吧? 那边曦禾已走至太后面前,行礼道:“曦禾跪请太后安。” 太后点点头,赐了东首第二个位置给她,曦禾尚未入座,一老宫人进来道:“太后,端则宫来人传话,说是姬贵嫔昨夜饮酒过度,这会儿宿醉未醒,勉强出行,恐酒气熏人冲撞天危,所以今天就不来了,还望太后恕罪。” 姜沉鱼一听,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传闻姬忽离经叛道,进了宫也没个做妃子的样子,只是皇上爱她之才,对她恩厚德沛,纵容之情,几比曦禾更盛。 也因此,太后听了依旧一脸平静,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点头道:“知道了,让他们回去好生伺候着。” 众妃心中叹气,这事也就是姬忽做,要换了别个,早砍一百回脑袋了。 那边曦禾咯咯笑道:“既然贵嫔不来,这第一把椅子,就让给臣妾坐吧。” 太后瞥她一眼,未做拦阻。 众妃心中又叹,这事也就是曦禾敢,别人就算心里想坐那头把椅子,也断然不敢当众说出来的。 如此众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听太后训话道:“哀家老了,身子也不利索了,所以,这宫里的事也懒得管了,管也管不动。只求你们念着皇上,天下初定,多为他分些忧,莫再横生事端,惹他不悦。” 众妃连忙称是。 太后的目光在众妃子脸上一一扫过,看曦禾时停了一下,最后落在沉鱼脸上,似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轻轻一叹道:“就这样吧。哀家倦了,今后这请安,也不用日日都来,皇家的媳妇难当,咱们就都省点事吧。” 说罢,竟是起身扶着宫人的手蹒跚地去了。 姜沉鱼咀嚼着她那一句“媳妇难当”,不禁有些痴了。自己年方十五,这一辈子,可都要在这围墙里度过了啊……以姜家之势,既做不成姬忽那样的潇洒,亦仿不得曦禾那样的无畏,真是万分尴尬的一个处境。而唯一的亲人……她看向画月,心里又黯然了几分。 内室中安静了半盏茶时间,坐在末首一个不起眼的粉衣妃子忽惊呼道:“啊!” 众人齐齐扭头:“怎么了?” 那妃子自知失态,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寻莹只是见到夫人颈上所戴的珠链和淑妃左耳的耳环,那珠子似是出自一套,所以才一时失言……” 被她这么一提醒,众人一看,果然,两颗珠子一样大小,圆润光滑,稍有区别的是,在阳光下姜沉鱼那颗泛着浅浅青蓝,而曦禾那颗则是幽幽朱红,两相对比映照下,分不出究竟是珠由人增色,还是人因珠生辉。 先前那被挤对的柳淑仪这会儿逮到把柄,扬眉笑道:“真是,这不就是去年宜国进贡的那对珠子么?贵人果然是个好姐姐,连那么珍贵的珠子都给了淑妃。也就是淑妃这样的容貌,才能和夫人一争长短啊,我们这些粗鄙姐妹,可全是不够看了。” 姜沉鱼心想:得,这下子可是既挑拨了画月,又挑拨了曦禾。谁不知道若论美貌,图璧当属曦禾为首?柳淑仪这么说,摆明了唯恐天下不乱。 哪知曦禾并未接受挑衅,依旧眉眼含笑静静坐着,半点插话的意思都没有,倒是画月脸色大变。她之前送沉鱼此珠,是为祝贺她与姬婴的婚事,谁知被曦禾半途搅局,突然间也变成了皇帝的妃子,如此一来,这只珠子戴在妹妹耳上,真真像个天大的讽刺。 她虽强行抑制着心头怒火隐忍不发,但此番在大庭广众下被奚落,顿觉颜面扫地,再难将息。当即豁然站起,拂袖冷冷道:“本宫觉得乏了,先行告退。” 姜沉鱼见她走,连忙也跟着起身道:“姐姐等等我,我同姐姐一起走。”谁知姜画月似未听闻,自顾快步而行,在满屋子人古怪的看好戏的目光中,姜沉鱼又是酸楚又是难过,也顾不得更多,匆匆追上前去。 一直追到了洞达桥,才堪堪追上,她一把拖住姜画月的手臂道:“姐姐,我有话要对你说。” 姜画月回眸看她一眼,眸中百绪呈现,但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最后惨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 姜沉鱼急道:“姐姐,你明知入宫非我所……” “是么?那真是巧了。”姜画月唇角上扬,笑得刻薄,“我这边刚查出身体……有病,你可就进来了。” “姐姐,那件事我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爹爹,我若说谎,叫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姜画月见她说得坚决,眸底闪过一抹痛色,别过脸道:“那又如何?你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从小你就最是聪明,表面上看似无欲无求,但看准的东西从来逃不出你的手。大家都夸你性子好,也因此都最喜欢你,明里暗里,都不知给了你多少好处。” 姜沉鱼倒退三步,满脸震惊地颤声道:“姐姐……你是这样看我的?” “我记得有一年的中秋,爹爹考我们三个,谁能将羽毛扔得最远,就把水晶月饼赏给谁。结果你借用小鸟,一举夺魁,爹爹给你月饼,你却说要与我和大哥分享。我当时只觉你是那般善良无私,但此事后来被师爷知晓,自那以后,他最喜欢你,对你倾囊相授,甚至远游前,把他的琴都送给了你。”姜画月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五官开始扭曲,哽咽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欢毕师爷……” 姜沉鱼倒吸口冷气,只觉手脚冰凉。那一字一字砸下来,比冰雹更痛绝。 原来芥蒂在很早以前便已种下,只是她懵懂天真,一直不知而已。 “你从小什么都不抢,独独喜欢跟人抢感情。哪个人要说了声喜欢我,你必然要费了十二分的心思令得他更喜欢你,如今,你又要进宫来抢皇上吗?” “姐姐……”姐姐,你为何要这样伤我?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一遍遍地想:姐姐,你这样伤我,你就快乐吗?你不疼吗?姐姐,你不痛吗? 她一直以为只要好好解释,十几年姐妹情深,终能融化一切误解。她以为姐姐是知道她对公子抱着怎样一种柔软情怀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刀一样的句子,慢慢地、异常残忍地凌迟着她的心脏的人,是谁? 是谁啊? 偏偏,语音依旧没有停止,继续幽幽地传入耳际:“不过这回你没戏的。你不会有机会的,沉鱼。因为,你争不过曦禾的。并不是因为曦禾比你美,而是因为她和皇上拥有同样的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你没有。所以,沉鱼,你没有任何机会……” 姜沉鱼如具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最后,抬起头,深深地望了姜画月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大步离开。 “长相守”在她肩上回荡,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颗珠子,心想,真好,这下子都齐了。公子穿的耳洞,姐姐送的耳珠,齐了。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没有东西可以伤到她了。 第17章赴程(2) 因为,最伤她的,全都集在了她的左耳上。 只要她左耳的孔还在,只要这环上的珠还在,她就会永远永远记住这痛,记住这苦,记住这恨。记住这一切是拜谁赐予。 重重琉璃瓦,森森金銮殿,这一切苦难委屈负疚绝望的源起者坐在那里,他有着世间最显赫的身份,最无上的权威,他的名字叫—— 昭尹。 夜凉如水。 更鼓声远远地传来,听不真切,远离正殿的暖阁中,少年天子身着便服,斜卧在锦榻之上,榻前摆放着一长条小几,几上奏折,堆得跟山一般高,而他手里也拿了一份,神色微倦。一旁罗横察言观色地送上参茶道:“皇上,歇会儿吧。” 昭尹接过茶盏却不喝,目光依旧胶凝在奏折之上,从罗横的角度望去,可见那份奏折最是与众不同,别的奏折全是浅蓝封面,唯独这份,是无比华贵的金紫色,右下角还绘着一个蛇图腾。看见这个图腾,他顿时明白过来,那哪是奏折,分明是程国送来的国书。 四国中,璧占其广,图腾为龙;燕占其强,图腾为燕;宜占其富,图腾为鹤;唯独程国,四面临海,乃一小小岛国,形状如蛇,故以蛇为圣。虽然土地贫瘠物资匮乏,但国中人人嗜斗好武,吃苦耐劳,又广招贤人异士、能工巧匠,致力钻研兵器,人口一共不过区区八百万,却囤有二百万精兵,其图谋何事,路人皆知。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程王铭弓准备一鼓作气跨海攻打最是富有的宜国之时,一天起床时突然中了风,导致半身不遂,至今不能走路。 他四十九岁,膝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颇为有趣的是铭弓对三位皇子俱不待见,专宠公主颐殊。故而有传闻说哪位皇子若得颐殊相助,必能成为下任程王。 如今他写信来,不知是何要事,竟让皇上如此凝重。 昭尹将茶盏搁到一旁,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迎娶颐殊的了么?” 罗横吓一跳,原来程王要嫁公主? 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昭尹轻瞥他一眼道:“下下个月的廿九,程王五十大寿,想趁机为颐殊公主选婿,罗横,你说,朕派谁去好?” 以皇上之尊,必定是不能亲自前往了,而满朝文武能配得上那位高贵公主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可听皇上刚才的意思,摆明了不想让那位去,那么,还有谁呢……罗横一边心中盘算,一边谨慎地答道:“皇上若是为难,不如另挑个拔尖人选出来,封个爵位,遣他过去?” “这话说得轻巧,这种没有根基的浮萍,程国公主会要才怪。” “其实也不算没有根基啊,比如那位江……”说到这里,含蓄地止住。 而昭尹果然眼睛一亮,扬眉唤道:“田九!” 下一瞬,田九便跪在了殿前。 “交待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田九道:“叶氏素来人丁稀少,至叶染时,已只剩他这么一条血脉。所以,真正的叶系人,除却夫人以外都死绝了,虽然江太医细究起来,勉强可算夫人表了七代的表舅,但终归是牵强。” 罗横笑道:“皇上想让他算,当然就算。” 昭尹拧眉。 罗横趁机道:“江太医身为太医院提点,已经不能再升了,可是他的儿子江晚衣,却是一介白衣,尚无功名在身,品貌出众,又加上医术通神,那文采想必也是不差的。皇上让夫人跟江家认了亲后,他就是夫人的表兄,虽非王侯,但前途无量。若是他娶了颐殊公主,于夫人将来也大有帮助啊。” 昭尹眸光微转,忽地一笑:“将来?我将来要怎么安置曦禾,难道罗横已经知晓?” 罗横心头一颤,知道犯了忌讳,连忙下跪道:“老奴失言,请皇上恕罪。” 昭尹笑眯眯道:“起吧,看在你想出了这么个绝佳人选的分上,就饶你这次。你素来极有分寸,不必我再提醒第二次了。” 罗横连忙应是,擦擦额头,摸到一手冷汗。他看着这位皇帝长大,不得不说,昭尹实在是他见过的皇族子弟中性格最复杂的一个,有狼之坚忍、狐之狡黠、兔之机警,表面看总是笑眯眯,显得很好脾气,做的事却一件比一件绝:所有人都没想过他会和薛家翻脸,尤其是曦禾大闹景阳殿那次,他还全力维护了皇后,谁料转眼间罢黜皇后擒拿国舅逼将谋反砍其头颅,雷厉风行的两个月时间,就把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给连根拔掉了;他看似恩宠曦禾,但为达目的不惜让她以身试毒一病数月,至于那个所谓的流掉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不清楚了,这宫里头的有些事,少知道一件都是福;还有他突然纳姜沉鱼为妃,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要抢淇奥侯的妻子,真是捉摸不透的一个人啊。在这位新帝手下当差,需万分小心才是,否则一个不留神没准儿就得罪了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这边还在心有余悸,那边昭尹轻抚眉心,若有所思道:“田九,薛采到侯府后,情况如何?” 田九答道:“侯爷去哪儿都带着他,差遣使唤,一如其他下人,并无特殊之处。” “可有教他读书习武?” 田九想了想:“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小人以为,跟在淇奥侯身边,看他为人处世,便已是最好的师表。” 昭尹沉默了,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点拍着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屋里的其他两人,田九跪着,罗横弯腰站着,都不敢出声。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昭尹终于停下敲桌的手,开口道:“依你们看,淇奥的用意何在?是泯却恩仇将他栽培成材,还是就此埋没,让他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田九想了很久,答道:“如果是小人,必定是不放心身边留这么一只幼虎的,绝对要将之扼杀在摇篮中,以防将来万一。” “哦?” “但是,淇奥侯不是小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哦?” “臣听闻驯兽者皆要从幼兽开始,喂其食,练其功,增其技而收其心。其中又以收心最为艰难。但是一旦成功,小兽长成大兽后,便会对驯兽师忠心不二、言听计从。”田七说到这里,笑了笑,“在小人看来,淇奥侯无疑是此中高手,他有门客三千,各个对他死心塌地。所以这区区小薛采,到他手里,也不过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昭尹的眼睛眯了起来,罗横察言观色,连忙补充道:“不过无论结局如何,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薛也好,姬也罢,只有皇上愿意让他们风光时,他们才能够风光,皇上不高兴,大厦覆倒,也不过是顷刻之间罢了。” 昭尹“哼”了一声,却有了点笑意:“就属你嘴最甜。”停一停,又道,“不过,如果是朕,朕也是要扶植的。” 罗横立刻露出一副很好奇的模样。昭尹果然解释道:“因为海纳百川,有容为大。淇奥生性温绵,敏于事而慎于言,用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来形容也不为过。可谓是跟朕迥乎不同,但唯独一点相像,那就是——自信。” 说到这里,豪情顿起,昭尹负手走到窗前,凝望着空中的圆月道:“朕既然能留下他,就有将他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自信。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就愧当一国之主,璧国之君!” 窗外清风拂动,花枝轻摇间,一人转出灌丛,遥遥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昭尹一怔,而那人已屈膝跪下,恭声道:“沉鱼参见陛下,有事相求,但请传见。” 水银一样的淡淡月色,披笼在她身上,令她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流动着不属于尘世般的玉洁冰清。而在那无限绮丽的光晕中,身穿蓝纱的少女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就像清澈的水晶,水晶之下,依稀有花朵在悄然绽放。 朦胧而深邃。 昭尹望着她,许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喊了她:“淑妃。” 这个称呼,是一种权力的宣誓。 姜沉鱼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迎面扑来的威慑气息。多么奇怪,明明是丈夫称呼妻子的词语,却因为身份的缘故,竟可以丝毫感觉不到旖旎,只剩下冰冷的阶层划分。 她叩首,然后穿过侍卫们惊奇的目光,一步步,走进暖阁。 四月的夜,最是舒适。暖阁两壁的窗户全都大开着,丝丝凉风吹进来,吹拂着重重纱帘层层拂动。比之正殿和书房,这里给人的感觉少了三分庄严,多了七分旖旎。 昭尹含笑而立,视线在她的耳珠上停驻了一下,称赞道:“淑妃的妆很别致。” 姜沉鱼嫣然一笑,再次叩拜于地,将一卷捆得很仔细的卷轴呈过头顶。 “这是什么?” “自荐书。” 昭尹好奇地扬了扬眉,一旁罗横正要接过,他摆摆手,亲自接了过去,打开绳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写得工工整整的魏碑楷书,笔力苍劲,气象浑穆,精神飞动,结构天成。真是未阅其文,便已先醉了。 “好字,这是谁的自荐书?”滚至最左侧,看见最后的署名,微微一惊,“你的?” “是。” 一阵风来,“长相守”摇摇荡荡。 昭尹眼底泛起几丝异色,将卷轴看也不看就搁在一边,缓缓道:“你想要什么?” “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姜沉鱼抬头,直视着他,一字一字道:“一个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位置的机会。” 昭尹的眉毛颇具深意地挑起,拖长了语音“哦”了一声,仍是不动声色。姜沉鱼知道,这位刚愎多疑的帝王正在估量自己,此时此刻,若有一句话说错,她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但是—— 就算没有说错话,我现在又何尝有机会? 一念至此,她将心一沉,豁出去了,置至死地而后生,今夜,若不能生,便死吧。 “皇上,你可是明君?” 这一句话问出来,昭尹和罗横齐齐变色。空气中某种凝重的威严一下子压了下来,如弦上箭、鞘内刀,一触即发。 昭尹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姜沉鱼,忽然间,笑了三声。 他笑第一声时,箭收刀回;第二声,力缓压消;第三声,风融月朗。三笑之后,世界恢复原样。 他靠在几上,懒洋洋地将飘到胸前的冠穗甩回肩后,微微笑道:“朕是否明君,依卿之见呢?” “臣妾认为,皇上是明君。” “哦,从何而知?” “前国舅专横跋扈,鱼肉百姓,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皇上摘了他的乌纱砍了他的脑袋,为民除害,万民称快,此是谓贤明之举;薛怀持功自傲,以下犯上,最后还叛国谋反,皇上御驾亲征,将其诛杀,百万党羽,一举歼灭,此是谓振威之举;皇上用人唯才,不较出身,封潘方为将,此是谓恩沛之举。并且,皇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日理万机,轻徭赋,劝农桑,令璧国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当然是明君。” 昭尹眉毛一挑,眼底笑意更浓:“哦,原来在淑妃眼中,朕是个这么好的皇帝啊。” “所以,臣妾才会斗胆来此,提出妄求。” “朕若是不听,是不是就失了这个‘明’字呢?” 姜沉鱼咬着颤抖的唇,秋瞳将泣欲泣,顿时令人意识到跪在地上的,不过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子,而且,只有十五岁。昭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淡淡道:“为了保住这个‘明’字,朕还是听听吧。说吧。” 姜沉鱼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继续说道:“臣妾下面要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也许幼稚可笑,也许狂妄大胆,也许会触犯龙威,但,都是心里真正的想法。” 昭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首先,蒙皇上垂青,封为淑妃,外人看来,或多风光,于臣妾而言,却是苦不堪言……” 罗横听到这里,顿时瞪大了眼睛,心想这个右相家的三小姐,还真是敢讲啊,这种话都敢说! “家中父兄担忧,一入深宫似海,顽愚如臣妾者,怕是祸不是福;宫中姐姐羞恼,昔日骨肉至亲的妹妹,而今成了争风吃醋的敌僚;臣妾自己,亦是茫然无依。宫中美人众多,论才,姬贵嫔惊才绝艳;论貌,曦禾夫人丽绝人寰。而臣妾性格不够温婉,处事又不够体贴,想来想去,只有一项长处。” “哦?” 姜沉鱼抬起头,非常专注地凝视着昭尹,那清冽的目光仿佛想一直钻入他的心中去:“那便是——谋。” 阁内三人,靠着的昭尹,弯着的罗横,以及潜着的田九,闻得此言俱是一震。 偏生,她空灵的声音,依旧如风中的箫声,字字悠远,句句清晰:“所以,臣妾前来自荐,愿倾绵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谋。” 又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卷轴骨碌碌地滚开,里面的内容便那样图呈毕现,明明是娇媚的女子口吻,却诉说着最最惊世骇俗的志愿,再用刲犀兕、搏龙蛇般的峻厚字体一一道出—— 夫何一丽人兮,裙逶迤以云绕。颜素皎而形悴兮,衣飘飘而步摇。言卿日没而月起兮,行静默而寡笑。展才容而无可艳兮,心有伤而如刀。 问名谁家女,原为羿帝妻。 偷得不死草,恩怜两相弃。 天寒月宫冷,云出桂树奇。 世道卿情薄,谁解凌云志。 后羿真英雄,群姝心欢喜。 未闻芳笺诺,久传磐石移。 可怜芙蓉面,霜华染青丝。 众妃笑方好,稚女何所依? 君主重恩爱,余心慕天机。 寻欢双结发,哪得方寸地。 劳燕有纷飞,鸳鸯无不死, 愿作千媚莲,长伴帝王棋。 谋之道,在乎智,争其抗,成其局。分制谋、识谋、破谋、反谋四项,后三样以制为基,讲究的就是一个攻心为上。 因此,姜沉鱼这一步走得看似危险,其实却是算准了有惊无险。当晚,她在沐浴更衣后,散着发躺在长椅上凝望着窗外依旧皓洁的月亮时,心境已变得与之前完全不同。 之前是等待,是隐忍,是绸缪,是畏惧;而今往后,则是更长时间的等待,更大限度的隐忍,更不动声色的绸缪,却勿需再畏惧些什么。 破釜沉舟,哀兵必胜,当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时,就再也没有可以令她惧怕的东西了。因为,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所以要期待明天会更好。 第18章赴程(3) 她忽然开口:“怀瑾,姐姐说,皇上和曦禾之间,有一样共同点,是别人都没有的,也因此形成了曦禾独一无二的地位,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怀瑾慎重地想了半天,最后摇头。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然后我又想,那么,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和曦禾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当我换了个方式再思考时,答案就浮出水面了。”姜沉鱼对着月色淡淡一笑,“那就是——身世。” “身世?” “我们都知道,皇上是不受宠的宫女所生,一直到十岁以前,都过着无人理会的生活,十岁以后,他开始学认字晓政见知谋略通帝术,其中艰辛,冷暖自知。曦禾也一样,父亲是个酒鬼,母亲又懦弱,我听说她五岁的时候就光着脚在天墨斋前卖花,一直卖到十四岁。他们两个的童年都过得太苦,所以皇上对曦禾,就难免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也因此,他会尽自己最大权力地去成全曦禾。因为,他自己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了、绞尽了,而曦禾,仍然尖锐。” 这就是她为什么今夜会用这样的方式走到他面前,去扮演那样一个角色的前提——昭尹,喜欢,甚至说是病态般的欣赏并成全着有个性的人。 比如跋扈妖娆的曦禾,比如唯我怪僻的姬忽。 还有……三年前的姐姐。 彼时的姜画月还带着少女天真的野心,但到了宫里,锋芒逐渐收敛,性格也更加圆滑,反而使昭尹失去兴趣。 因此,要想昭尹重视,首先必须要显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 其次,光有性格还不够,还要拥有可与该性格匹配的能力。比如曦禾有倾国之貌,姬忽有绝世之才。 “可是小姐向来没有表现出谋这方面的兴趣啊……”握瑜想不通。在她印象里,三小姐一直是个性格温顺乖巧听话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从不乱发脾气的好主子,但要真说是女中诸葛,却有些牵强。 姜沉鱼瞥她一眼,笑了:“握瑜以为什么是谋?” “谋,不就是出谋划策吗?” “谋,就是做出对主人而言最有利的事,说出对主人而言最顺耳的话。简而言之,就是讨好。” “讨好?”两个丫环齐齐睁大了眼睛,这种论调实在是闻所未闻。 “没错。讨好。即使是听起来这么简单的活,也分为上中下三层。下乘者讨好身边人;中乘者讨好当权者;上乘者则讨好全天下,所到之处,莫有不悦。”见她们不懂,姜沉鱼开始举例,“比如说我,之前就是下乘者,讨好身边的人,让她们都喜欢我;曦禾是中乘者,她取悦了皇上;而淇奥侯……”提及这个称呼,眸光情不自禁地黯了一黯,但再张口时,又是云淡风轻,“他就是上乘者,当今璧国的民心所向。” “也就是说,小姐要由下变上?” “我现在还没那个本事。”先变成中,才是当务之急。饵已经抛下,鱼儿上不上钩,却还是未定之数。 正想至此,门外有人通传道:“奴才罗横给淑妃请安。” 姜沉鱼连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罗横立在厅中,朝她行礼道:“皇上命老奴把这样东西交给淑妃。”说着递上一物。 姜沉鱼接过来,却是一张金紫色的折子,打开看后,面色顿变,迟疑地望向罗横:“公公这是?” “皇上说了,明儿早朝前,淑妃若有回信,请尽管叫宫人送来。” 姜沉鱼眸光微闪,嫣然一笑:“是,劳请公公先行回去,子时之前,必将回信呈上。” 罗横恭身去了,姜沉鱼凝望着他的背影,笑容一点点消失,转身走至书案前,唤道:“怀瑾,磨墨。” 握瑜在一旁好奇道:“小姐,那是什么?” “试题。” “咦?”怀瑾一边磨墨,一边看着折上的图腾和文字,惊道,“这不是程国的国书吗?” “嗯。”姜沉鱼头也不抬,取笔蘸墨便开始落笔,写几行,想一想,没多久,纸上便写满了人名。 怀瑾道:“程王在书中请皇上派使臣前去赴宴,皇上却又把这书转给了娘娘,究竟是何用意呢?” 姜沉鱼持笔,望着那满满一张的名字,沉声道:“他在考验我是不是够资格当他的谋士。” “也就是说,皇上想看看娘娘心中的最佳人选是否和他想的,是同一个。” “这是我的第一仗,只许胜,不许输。”狼毫如刀,游弋纸上,笔起刀落,一个个人名被快速剔除,而第一个被剔除的,就是姬婴。 怀瑾抽了口冷气,小心翼翼道:“以程国公主之尊,能与伊般配的,也只有淇奥侯吧……”难不成小姐还介意着曾立婚约之事,藏有私心么? 姜沉鱼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摇头道:“淇奥侯是最配的,但也是最不可能的。” “为什么?”这下连握瑜都发问了。 “因为我说过,皇帝不会允许姬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成为第二个薛家,更勿提是做程国的驸马。” 握瑜眨眨眼睛,忽然指着纸上另一个被删掉的名字道:“啊!小姐把大公子也给删了!” 怀瑾捂唇笑道:“大公子已经娶妻了呀,自不在考虑之内,更何况即便他想娶,也得少夫人肯应才是啊。”姜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少夫人李氏善妒,偏姜孝成又是个色中饿鬼,因此夫妻两人明里暗里不知为这事争吵了多少次。 姜沉鱼想的却和她们都不同:“哥哥生性轻浮,若真娶到了颐殊,是祸非福,到时候殃及全家,神仙难救。”自己的哥哥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她最是清楚不过,这趟浑水,先不说有没有福气沾,便是他能,她亦不允,皇上既无意让姬婴受此殊荣,又怎会便宜姜家。 满朝文武,那么多人,但真到要挑之际,却又觉少得可怜。笔尖在越来越少的人名上徘徊,最后停在“江晚衣”的名字上,心头某个声音在说:是了,就是他。 进宫前一日,便依稀听说皇帝有意让太医院提点江淮与曦禾夫人认亲,如果此消息属实,那么皇帝心中的最佳人选,必定就是这个少年才俊医术精湛的白衣卿相了。因为……他除了一个薛家,所以,要再扶植一个叶家,重争这三足鼎立之势……么? 姜沉鱼凝望着那个名字,久久不动。 直到一旁的怀瑾提醒道:“娘娘,已经是亥时三刻了。” 她猛然一惊,如梦初醒,最后微微一笑,取过一张考究的洒银梨花纹帖,在里面写下一个名字,然后封好口交给握瑜道:“把这个帖子送去给罗公公。” 于是,这张薄薄的书帖,便先由握瑜交给罗横,再由罗横呈至彻夜批折尚未就寝的昭尹手中。他拆开封口,里面写着两个字—— “潘方。” 竟不是江晚衣? 七 赴程 代漏五更寒。 姜沉鱼一夜未眠,在瑶光殿中等候。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各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弥漫着一股浮躁气息。 昭尹靠着龙椅,见状微微一笑:“诸位爱卿,前往程国贺寿的人选想好了吗?” 群臣彼此瞧望了几眼,最后都将目光眼巴巴地看向姬婴,偏姬婴低眉敛目,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如果淇奥侯不去的话,又能派谁去呢? 昭尹目光一扫,望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荐?” 姜仲迟疑地出列道:“回禀皇上,依老臣之见,派往程国的人选需当慎重考虑才是……”光听这一句开场白,昭尹就猜到这只老狐狸又要开始打太极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听闻程国公主颐殊,虽然才貌双全,但德行有失,性格暴躁,对其三位兄长,更是呼来唤去的毫无敬意,这样一匹胭脂马,非寻常人所能驾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选,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成公主事小,丢了璧国颜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选……” 还没说完,昭尹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淇奥,你说。” 群臣见矛头指向淇奥侯,各个竖耳倾听。 姬婴出列,却在大殿中央静静地站立了许久,最后开口道:“微臣举荐一人——神医江晚衣。” 此答案显然出乎众臣意料,一惊之后纷纷交头接耳。这江晚衣何许人也?不过是区区太医院五品提点的儿子,并无功名在身,虽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声大噪,但毕竟只是一介布衣寒士,怎能代表璧国去角逐驸马? 昭尹听后却颇为受用地点了点头,笑道:“淇奥亲自举荐,必定是有过人之处了。” “臣举荐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缠病榻,颐殊身为女儿,想必心中也是极为担忧的,若晚衣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受封驸马,亦有其他恩惠。” 群臣闻至此处,忍不住拍案叫绝——对啊!只要治好了老子,还怕做女儿的不肯嫁么?这可比费尽心思地去和其他两国的人选比拼文才武功要便捷得多,也高明得多!果然不愧是淇奥侯,想出的人选就是与众不同。 “其二,晚衣虽无功名,却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足以与公主相配。” 这第二句话一出,群臣呆了。 什么?江晚衣是曦禾夫人的表兄?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又是什么时候攀上的亲戚? 而少许先前听闻风声已经知悉此事的大臣则是表情复杂:阻挠吧,天子授意,哪个有胆子敢去撬那个龙须?不阻挠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将来必定更加受宠,到时候想再铲除可就难上加难喽…… 再看皇上,眉眼轻弯,笑得清朗:“原来淇奥已经知晓此事了,没错,朕正准备挑个好日子,让叶江两家认祖归宗呢,如此一来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让晚衣风风光光地去程国。” 群臣听皇上这么一说,连忙把已到嘴边的话各自咽了回去,心中雪亮:说什么让淇奥侯举荐人选,分明是这君臣俩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会做戏。 姬婴继续道:“其三,晚衣不但精通医术,而且文才出众,加之相貌出众,谦雅有礼,不输任何一位贵胄王孙,正是驸马的上上之选。” 昭尹抚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还扭头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群臣至此哪还有话,连忙俯首跟从。 与此同时,一小太监飞奔至瑶光殿,对等候已久的姜沉鱼将堂上的情况描述了一遍,最后道:“回娘娘话,大臣们商议了一阵子后,全都同意派江晚衣前去。” 握瑜慌道:“娘娘,怎么办?皇上选了江晚衣!” 姜沉鱼咬着下唇,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再探。” 朝堂上,使臣人选在群臣的附和声中敲定。昭尹忽道:“对了,潘将军何在?” 罗横在一旁答道:“左将军去平秋为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 昭尹点头道:“潘卿一片孝心,至感动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国,千里迢迢,晚衣不会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测风云,舟行海上,恐遇凶险。不如就派潘卿与其同往,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传朕圣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后,一同上船,去程国权当散散心吧。” 于是圣旨上就又多添这么一桩,群臣齐称吾主英明。昭尹听着他们的赞美,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大爽。想当年薛氏掌权时,自己几曾有这般风光,说一,诸子何敢说二?实权在手的感觉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罗横将拟好的圣旨呈上去让他过目,昭尹看见黄色缎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衣”和“潘方”,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姜沉鱼送来的那封书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爽快!爽快!称帝四年,就数今儿最爽快! 他长身而起,转身挥袖离开,罗横连忙喊道:“退朝——” 瑶光殿中,姜沉鱼听着二度来报的小太监的补充,一颗提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 她毕竟还是小瞧了皇帝。 一心想着出奇制胜,所以虽然明知于情于势,江晚衣都是最好的人选,但还是另辟蹊径在朝臣中择了潘方。 她选潘方,原因亦有三: 其一,潘方乃当朝左将,身份权势已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而且皇上有意拉拢他,在给他无上尊崇的荣誉的同时,再给他一门婚事,是所谓的锦上添花,宠上加宠。 其二,颐殊虽然眼高于顶,视天下男子如无物,看不上寻常书生,但却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铁血男儿,久经沙场,又对秦娘一往情深,心里必定不愿迎娶公主。当其他使臣纷纷对颐殊趋之若鹜,唯独潘方对她神情冷淡,两相比较下,那位心高气傲的公主会对谁更有兴趣,不明而喻。 其三,众所周知,程国嗜武,尤其在冶炼兵器方面,成就颇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机密又怎肯向旁国透露?所以,此次名义上说是娶公主,暗地里可以做的事情却多着呢。江晚衣虽然什么都好,唯独不会武功一事,相当要命,如果换成潘方就不同,他虽是武夫,但性格机警,沉着老练,否则也不可能指挥三军。无论从哪方面看,他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关于这第三点,怀瑾异议过:“他若真是个聪明人,当初怎会独自一人找上薛门,不但没为秦娘讨回公道,反而被打个半死?” 姜沉鱼当时是这样答她的:“正所谓关心则乱。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点,一旦事关秦娘,潘方就无智可言。但是,现在这唯一的弱点都已经没有了,天下还有什么能再触动得了他?” 但是,其实这三点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两点: 一、她不愿意让曦禾得势,所以不能让江晚衣成为程国的驸马。 二、比起后宫封后,皇上此时更重视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纳麾下的第一人。 有了这两个理由,她就可以无视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选,提出她想提的名字。 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输了一筹。 高明啊…… 第19章赴程(4) 昭尹远比她想的还要聪明,因为他并没有在这二者之间取舍,而是干脆一并推出,如此一来,江晚衣固然可以给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机主事窃取程国军情,无论他们之间谁能蒙受颐姝垂青,于皇帝而言,都是赢。就算他们都没当上程国的驸马,只要办妥了那两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达到。 自己,果然还是嫩了些呢。姜沉鱼望着窗外的晨曦,有些气馁,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无论如何,这个开始还算不错,未来的路还长得很,这次仗打得不够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经验。就像一个垂髫童子,怎么也不可能一夕之间身长成人。 所以,无妨事。 她闭上眼睛,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无妨,还有下一次机会。下次,她一定会再进步。 姜沉鱼深吸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天边的朝霞,无限绚丽,映在她的素颜之上,令得双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间的第一颗晨星。 便在这时,罗横出现在殿门口,笑眯眯地弯腰道:“皇上有请淑妃——” 来了。 这么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机会。 斜阳西落,黄昏的天边彤云如锦。但宫闱深深,重重屋檐下,阴影幽幽。几乎是一踏进殿内,一股寒意便罩了过来,姜沉鱼不由得拉紧了衣襟。 御书房内,昭尹背负双手立在窗前,凝望着远处的夕阳,神色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到了,也只是挥挥手让罗横退下,罗横识得眼色,将所有侍奉的宫人一并带出去,只听“咯”的一声,房门合上了,屋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姜沉鱼叩首道:“沉鱼参见陛下。” 昭尹“嗯”了一声,并不转身,视线依旧投递在晚霞处。他不说话,她就不敢起身,只能安安分分地跪着,心中有点忐忑,不知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长案上的沙漏一点点流下,任何细微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都显得格外清晰。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因紧张而有点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没比她好多少,忽缓忽疾,显然也在犹豫不决中。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昭尹终于长长地吸了口气,开口道:“你在自荐书上写道‘愿作千媚莲,长伴帝王棋’,可是当真?” 她垂睫道:“诚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这才回身,幽深难测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后,亲手搀扶:“起吧。” 姜沉鱼抬眼回视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错,昭尹凝视着她,用一种很真挚的声音缓缓道:“沉鱼,你是个美人。” 她的睫毛颤了一下,感应到他话里有话,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开了她的胳膊,转身走到御案前坐下,继续道:“但是,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做任何回应。 昭尹又道:“朕选你入宫,你可恨朕?” 恨吗?沉鱼淡淡地想:也许有过吧……在最初听到圣旨时,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给淇奥侯时,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时……她对这个帝王,确确实实是迁怒过的。但是,等到心静下来了,就又明了,昭尹只是个导火索,而祸因,却是早就已经埋下的。所以,他此刻问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没等她回答,自行说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深宫内院从此之后就是你的天与地,而妃子这个名分,也将跟你一生,无可更改。” 姜沉鱼的嘴唇动了几下,有些话几乎已经要涌出喉咙,但到了舌尖处却又深深捺下。他没有说错,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会主动请缨,而朕也知道有愧于你,所以——”昭尹的瞳仁里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决定成全你。” 她顿时抬起头来,悲喜难辨地望着他。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第一条,也是其他所有宫里的女人都走的那条,成为朕的枕边人,为朕生儿育女,如果你的儿子有出息,将来被立为储君,你就能当上太后,福泽丰隆地老死在宫中。” 姜沉鱼抿紧唇角。 “第二条,”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闪动,带着欣赏,“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为朕的谋士,辅佐朕的基业,成为朕的臂膀,为朕守住这图璧江山。朕不许你后位,不许你私情,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这盘龙座旁,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沉鱼深深拜倒:“愿与吾皇同守图璧,不离不弃。”没错,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荐书。她在诗里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诉说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为恩宠易逝,情爱难留。但是臂膀则不同,如果说,姬婴是昭尹的左臂,那么,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经不能成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婴同等的地位上,与他一起共看这盛世风景。 因为…… 因为…… 她爱得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拥有一个天空,都会感到满足。 姬婴不喜欢她,没有关系,如果今生注定无夫妻之缘,那么,就圆同僚之情吧。只有这样,才不辜负她与他同生于这个时代,同长于璧国疆土,同为帝王之臣。 她的额头碰触到冰凉的地面,热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心中有些释然,却又有些凄凉。 昭尹淡淡地看着她,眼底似乎也闪过几许不忍,但终归被严苛所覆没:“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谋朕已经领略了一次,但那远远不够。所以,朕现在要给你第二个考验。能否完成,关系到你,以及你们姜家今后的全部命运。” 心头某块巨石缓缓压下,姜沉鱼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后见昭尹的嘴唇开开合合,说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们同去程国。” 她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了。 去程国…… 去程国! 这第二次机会,竟然是让她去程国。 不得不说,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饶她再是聪明绝顶,也没想到,昭尹会做出如此大胆甚至可以说荒诞的决定——让一个妃子,作为一步隐棋,离开皇宫,远赴敌国。 心头一时间闪过无数个想法,紊乱之中,却仿佛抓住了某根至关重要的隐线,并且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抓住,紧紧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凶险最离谱的契机,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机! 一念至此,她坚定地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让臣妾以什么身份去?” “药师。晚衣的师妹。” “目的?” “促成他们其中一人与程国公主的联姻,并,获取程国的机密兵器谱。” 果然够狠。这位帝王并不二选一,而是两个都要。 姜沉鱼咬紧牙齿,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情不自禁地战栗。她太清楚这个任务的困难与艰险程度,也知道事成事败各有什么样的结局。难道她真要去挑战那样的难题?其实就这么随波逐流地在宫里过一辈子也没什么啊,可以百无聊赖地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变老,起码,不用劳心费力,不用危机四伏…… 姜沉鱼闭上了眼睛。一颗心沉到谷底后,就又重新浮起:难道这不是她所要的难题么?她怎甘心老死宫中,怎甘心年华虚逝?不说别的,只这宫中,也不见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见得多听得更多。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不要怕。沉鱼,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姜沉鱼再次睁开眼睛时,瞳仁清亮,双手也恢复了平静。 昭尹将她的一系列细微变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嘘:这个女孩儿,倔强不肯服输的性格还真像曦禾,而聪明剔透上,又有点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长。如此资质,如此姿容,若是平时遇见,必会捧为至宝、怜爱有加,只可惜…… 他的眉头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浅转浓。 而这时,姜沉鱼开口了,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臣妾愿往。但是,临行前,臣妾有三个请求。” “讲。” “第一,臣妾要带一个婢女和两名暗卫同行。婢女是从小侍奉臣妾的怀瑾,机敏稳重忠诚可靠。此次远赴程国,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随行,可省去臣妾许多麻烦。至于暗卫随意,只要武艺高超,可在危急时刻加以保护即可。” “准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和一种见血封喉、服之顷刻丧命的毒药。” 昭尹奇道:“这是为何?” “匕首贴身而藏,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毒药……”姜沉鱼说到此处,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万一事情败露,落入敌手,恐怕无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赐我速死。” 昭尹面色顿变,心头震动,一时无言。他盯着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将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风,带着夜幕初临时的凉意一同吹进屋中,帐幔层层拂动,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几许迷离,缓缓道:“好,准你所求。” “谢谢陛下。” “你还有一个要求,是什么?”真难想像,连死都提出来了的她,最后一个要求会是什么更离谱的事情。 姜沉鱼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头低声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诞辰。我想请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点惊讶,但很快就明了了,轻叹道:“好,朕会在那天大办盛宴,一定让姜贵人过个风风光光的十九岁芳辰。” “如此,就多谢陛下了。”姜沉鱼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胶凝在她身上,缓缓道:“你,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这样就可以了。”姜沉鱼笑了一笑,这一笑,如拂过风铃的春风;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雾,清灵美好到无以复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则成了隐隐约约的一种怜惜,很轻、很淡,却又真实存在。 这个女孩儿,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该是姬婴的妻子。 这个女孩儿,现在是他的妃子。 这个女孩儿,不愿当妃子,想当谋士。 这个女孩儿,只有十五岁。 偏是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境地遇见了这样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鱼走出书房时,已是亥时。 夜凉如水,宫灯流苏摇曳,道路明明灭灭。 罗横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绝,独自一人走出玉华门。 一阵风来,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环,原本系着长相守的地方,已经更换成为另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衬得她的脸色极为苍白。 “这种毒叫红鸩,乃鸩毒之最,一升里只能提炼出一滴。”先前,在御书房内,田九呈上了这粒珍珠,并解说道,“我已将红鸩放入珠中,关键时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开口道:“把你的长相守解下来。” 姜沉鱼一怔。 昭尹道:“一名药女,是不可能戴着这样一只耳环的。” 姜沉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耳环解下。田九就用那颗小珍珠换下了长相守,再将耳环还给她。 昭尹一边看着她戴上新耳环,一边满意地点头道:“这样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脚被缚,只需轻轻侧脸,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鱼试了一下,果然很轻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实她原本想的是参照父亲所培训的那批暗卫,将毒药藏在牙内,但是很明显,昭尹的这种方法更安全也更隐蔽。谁会想到,要去注意一个女俘虏的耳环呢? 一念至此,姜沉鱼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盒盖,被卸下去的长相守就静静地躺在锦缎上,荧荧生光。她摸着圆润的凸起表面,手指开始微微发颤,在御书房内硬是被压抑下去的情绪,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窜出来,无力可抗,更无处可逃。 此去程国,万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务又是那般艰难,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为,昭尹绝对不会让人知道派往敌国的间谍,竟然会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自己此番离开,便再也再也回不来…… 回不来了,帝都。 回不来了,图璧。 回不来了,长相守。 姜沉鱼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个不停,但脚步却依旧坚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处宫门前。 宫门尚未落栓,半掩半开,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的屋子还亮着灯,一个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纸上,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她在门外默默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伸出脚,迈过门槛。 两名宫人正说着话从内屋走出来,看见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连忙放下手里的物事,迎了过去:“娘娘这么晚了怎么会来?” 她的目光胶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见姐姐。” 两名宫人对望一眼,带着古怪的神情进去禀报了,窗纸上,但见那剪影将头一侧,说了些什么。然后一名宫人匆匆出来道:“贵人已经睡了,淑妃娘娘有什么事明儿个再来吧。都这么晚了,我们也要落栓了。” 姜沉鱼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道:“告诉姐姐,她若不见,我便不走。” 宫人为难,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又进了屋。 窗上的剪影变得激动,挥手,走动,转入死角,再也看不见。 夜风习习凉,姜沉鱼站在嘉宁宫的庭院里,看着光秃秃的腊梅树,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来这里时,上面还盛开着鹅黄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来年。 来年,它肯定会再开,但是自己能不能看得到,就是个未知数了…… 门帘再度掀起,宫人走出来道:“贵人有请娘娘。” 姜沉鱼进屋,暖暖的香气立刻笼过来,与屋外的冷风,简直天壤之别,恍若两个世界。进入内室,只见牙床的幔帐已经放下,依稀可见姜画月拥被而卧,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宫人们纷纷退了出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偶尔蹦窜出一两朵烛花,呲呲声响。 姜沉鱼站在离牙床五步远的地方,望着幔帐里的身影,像隔着一条银河那么遥远。 第20章赴程(5) 拜父亲的专一所赐,她和画月,还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从小感情就特别好。在仆婢如云的丞相府内,长她三岁的画月总是亲自为她梳头穿衣,不让其他嬷嬷动手。 在草长鹰飞的三月会带她去踏青; 在百卉齐放的四月会带她去赏花; 在新荷初开的五月会带她去游湖; 在焦金烁石的八月会带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会夜起帮她盖被…… 画月之于她,是姐姐,是闺友,亦是第二个母亲。因此,三年前圣旨下来要画月入宫时,十二岁的她哭红了眼睛,临行那日牵住画月的袖子,不肯松开。 于是画月对她笑,摸着她的头道:“傻丫头,哭什么?我可是进宫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这样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宫才配成为我的归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绝对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进宫看我,就什么时候进宫,咱们姐妹还是能日日见面的。” 画月没有食言,她入宫后蒙受昭尹盛宠时,昭尹问她想要什么,她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妹妹能自由出入宫闱。 三年……三年时光悠逝,究竟是什么在改变往昔的一切?是越来越文静寡言的她,还是被这皇宫折磨得越来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亲密的亲人,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境地? 姜沉鱼凝望着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长时间的沉默中,姜画月终于先按捺不住,转过身瞪着她道:“你要见我,却不说话,究竟想干什么?” 姜沉鱼依旧沉默。 姜画月火了,掀开帘子怒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吗?还是,你又想出了什么阴谋要算计我?我告诉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姜沉鱼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姜画月呆了一下,然后便想推她,但她抱得实在太紧,根本推不开,顿时慌了:“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大晚上的发、发、发什么疯?” 姜沉鱼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了……好吗?” 姜画月的表情由慌乱转为迷离,呆呆地坐着,任凭她抱住自己,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别以为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姜沉鱼将脑袋埋在她胸口上,感应到从里面传出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紊乱,却又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她想,她要记住这个声音,深深地记住,然后带着这个声音去程国。这样,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而姜画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只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但最终还是停住了,没有摸下去,眸底涌起很复杂的神色,有点柔软,又有点沧桑。 两姐妹维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很久很久。 姜沉鱼深吸口气,慢慢地松开手,终于放开她,抬头朝她微微一笑:“谢谢。” 姜画月定定地望着她。 她转身离开。 姜画月心中一紧,不由得唤道:“你……你怎么了?沉鱼?” 她回头朝她再次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在撒娇而已。” 姜画月的目光转为狐疑,低声说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声道:“安寝,姐姐。”然后推开门走出去。月光如纱,薄纱拢上她的脸庞,点点晶莹,丝丝涟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泪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异国此生再不得相见,请你不要难过。因为,起码,在我们最后分离时,没有再吵架,而是拥抱。 就像小时候一样,相亲相爱。 维图璧辛卯四载,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将军潘方、东璧侯江晚衣,携文士药师乐者农技共计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国,声势浩大,万众瞩目。 越日,帝携二妃同赴襄山狩猎,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鱼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迁京郊碧水山庄静养。 水浪轻拍,鸥鸟翻飞,姜沉鱼站在船头,凝望着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这条弥江,就入青海。过了青海就是程国。也就是说,一出海的话,就真的等同于离开了图璧的疆土。临行前,许多人都抓了把脚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贴身保藏,看来,眷恋故乡的人并不单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对于此趟出行都兴高采烈、满怀好奇,要真细数不怎么开心的,估计就只有她,以及—— 姜沉鱼回身,抬头看向船舱二层,一人躺在桅杆上,叠着腿,手里拿着壶酒,沉默地望着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终日躺在桅杆上喝酒,胡子邋遢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麻木呆滞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难以想像,此人就是号称继薛怀之后的璧国第一名将。 看来,他还没有从秦娘之死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而皇帝却又授意他迎娶程国公主,难怪他会显得如此郁郁寡欢。 姜沉鱼在心底叹息。 也许是因为自己亲眼见证了当时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对这个看似粗犷实则深情的男子,有着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见他黯然情伤,令她不由得好生后悔:若非她对皇帝提议让他去程国,他此刻应该能在秦娘墓前守节。一己之私,拖了无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戚戚然。 姜沉鱼不敢再看,连忙将视线转回岸上。远处依稀有粉色延绵成线,随着船只的驰近,逐渐变得鲜明—— 一簇簇,一枝枝,艳态娇姿,繁花丽色,仿若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更有老树冠大枝茂,垂在岸边,两相倒影,各显芳姿。 不是别物,正是杏花。 姜沉鱼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幽幽地想:杏花,开了啊…… “杏花,开了啊。” 一个清朗优雅的声音从身旁传了过来,说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鱼一怔,侧头望去,只见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将手臂搁在栏杆之上,凝望着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们身旁再没有第三个人,可见,他是在对她说话。 此人在两个月前,尚默默无闻,但两个月后,却名动天下,一跃成为帝都第一新贵。 太医院提点江淮的独子。 淇奥侯的门客。 民间的神医。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种无比闪亮的光环最后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东璧侯江晚衣。 离宫前,昭尹曾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只说她叫阿虞,名义上是医师,实际是名暗使,让江晚衣多加照顾与配合。 她当时就在想,他,究竟认不认得自己?在宝华宫里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进宫为曦禾看病,而她当时也在场。 但几日相处下来,江晚衣对她的身份只字不提,态度言行没有一丝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动找她搭话,又偏偏提及对她来说已成忌讳的杏花,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试探? 姜沉鱼的眼眸逐渐转深,但唇角却扬了起来,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却开放得最是灿烂呢。” “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在吟念这句诗时,江晚衣眉间有着淡淡的萧索,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转到她脸上时,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实,兰芯草并不是万能的。” 姜沉鱼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右脸颊,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隐藏真实仪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宽大的黑袍,从头兜罩到脚,而且更用兰芯草的药汁在脸上画了半个巴掌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如此一来,就破了相。 对镜自揽,自认为画得非常逼真,几天下来,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蒙蔽了过去,如今却被江晚衣一眼识穿,看来神医之名,果非虚传。 她轻吁口气,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你不妨试试这个。”江晚衣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递了过来。她伸手接过,拨开瓶盖,里面的液体无色无味,像水一样清澄。 越好的奇药往往越没有特征,姜沉鱼的眼睛亮了起来:“多谢。”停一停,问道,“你不问我原因么?” “人生美好,我还想活得久一点。”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身走了。 姜沉鱼看见远远的有几个美丽的乐娘围住他,叽叽喳喳地说话,而他周旋于她们之间,举止温存却不轻浮,文雅而不疏离,更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些女孩子们全都笑了起来。 看来,这倒是个风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姜沉鱼一边感慨着,一边转身回舱,舱内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前厅,穿过厅门后进内室,由楼梯往下走入舱底,是条细长的通道,两旁各有十二间房,通道尽头的右手边那间,就是她和怀瑾的。 室内布置精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用帘子隔出了里间,怀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见她进来,笑道:“小姐你来得正好,刚去厨房,厨娘说船上剩余了些鲜果,送小姐一篮,空出仓库来好等到了下个埠头多补购些。” 姜沉鱼一眼看见桌上的果篮,提手处还系了条黄色丝带。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谢谢她,顺便跟她说,我想洗澡,请她烧桶热水来。” 怀瑾睁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来行事低调,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尽量不添,怎得这会儿突然提出这么娇纵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们去说,她们是不敢不应的。”说到这里,姜沉鱼眨眨眼睛,自嘲地笑,“谁叫我是东璧侯的师妹呢。” 东璧侯可是当今图璧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但船只所到之处各地百官争相讨好,这船队里,对他献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连带她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说,昭尹给她安排的这个身份绝妙,江晚衣本就来自民间,有个师妹毫不奇怪,而且,这个师妹可以在低调的同时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处,比如有个小丫环,再比如,可以奢侈地在船上洗热水澡。 怀瑾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多时,两个身强力壮的厨娘便抬着一大桶热水哼哧哼哧地来了,倒好水,准备好洗漱物品后,再利索地离开。怀瑾关上门,拉上帘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鱼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怀瑾虽然有点惊讶,但她素来不是个多嘴的丫头,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鱼走到木桶前,望着蒸腾的水汽低声道:“我现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她满意一笑,将那篮苹果拎到桶旁,解开衣衫跨入水中,靠着桶壁舒服地叹了口气。 皇上派给她的那两名暗卫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虽然从来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息,但是,他们也应该知道此时如果偷看妃子洗澡会有什么后果,料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敢继续藏匿在这个房间里。 姜沉鱼想到这里,将篮子里的苹果一个个拿出来,拿到第九个时,上面有道黄线,她用牙咬开,然后顺着那条黄线轻轻抽拉,从里面抽出一条卷得很小的绢帕,展开来后,里面写了一句话:“至程后,往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字体一板一眼,似初学者,但每一点都向右斜飞,这是父亲用左手写字时的特有习惯。 在接到出使程国的任务当夜,她便派握瑜将此事知会了父亲,请他先派人赶赴程国做准备。 “我要程国内部势力分布的资料,五品以上的官员和燕国、宜国这次派出来赴宴的使者,每个人的生活习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后,是颐殊此人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每件事情,所接触的每一个人。越详尽,越好。” 这是当日她对父亲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来这字条,显见一切已经布置妥当。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边与他们接头便可。 姜沉鱼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又仔细想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什么疏漏后,丢掉苹果,将那绢帕浸入水中,墨色顿时化了,等再取出来时,就变成了很普通的一条手帕,任凭谁都无法从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这一切后,她决定专心享受这个难得的热水浴,谁料,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咚”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桶里的水也顿时泼出小半。 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姜沉鱼没有慌乱,耐心地在热水中等待,果然,一震过后,船只就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再过一会儿,怀瑾来敲门,喊道:“小姐,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怀瑾匆匆进来,将门合上,道:“小姐,刚才没吓着你吧?” “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辆船在咱们前头触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连累咱们也跟着颠了一阵。” “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说领航的是个老手吗?” “不是咱们的船啦!是别人的,这会儿,咱们的船夫正在打捞,忙着救他们呢。” 咦?弥江之上,竟然有别家的船在航行?难道对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只通通都得避开让道么? 姜沉鱼立刻起身穿衣,怀瑾道:“小姐,做、做什么?”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个那么大胆,竟敢触犯天威。 八 出海 甲板上,人头攒动,将船头围绕了个密不透风。女子们窃窃私语,显得比平时躁动。 姜沉鱼走过去,众人看见是她,纷纷侧身让路,而人群分离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件红衣。 红衣本已火般浓艳,被水浸透,红得越发灼眼,彤云般铺泻在修长的躯体上,与黑发缠绕,带出十二分的妖娆,衬得坐在船头的男子,有着难以言述的风姿。 他极瘦,露在袖外的手骨节白得几近透明,手与腿都比一般人要长,拿着酒坛仰头狂饮时,就多了几许别人所模仿不来的大气与不羁。明明浑身湿透,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 他将酒全部喝完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这才转过头来,对着众人摇了摇酒坛,眨眼道:“廿年陈酿,果然好酒。” 第21章赴程(6) 江晚衣立在一旁,闻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来,取了两只大碗,亲自斟满,递给红衣男子一只,自己也拿一只,坐到他对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独饮无趣,不如两人对饮?” 红衣男子眼波儿往斜上方一瞟,当他做这个动作时,表情就显得说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帮女孩儿们脸红心跳,而他凝望着桅杆上的潘方,笑道:“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么?” 潘方低下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他突然一个纵身,轻轻落地,盘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鱼目光微动,走出队列,自侍女处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将酒斟满。然后对怀瑾点了下头。怀瑾会意,立刻进内舱取了古琴出来。 姜沉鱼跪坐于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划过,金声玉振。 乐声一起,红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举了举碗,江晚衣跟着举碗。潘方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喝得比他们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尽。 怀瑾上前斟酒。 周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什么都没问,都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怎么就开始拼酒了? 盘膝坐地的三人,则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时,旁边的空地上,就堆满了酒坛。 姜沉鱼十指如飞,越弹越快,三人也跟着越喝越快,最后,她一个散挑七,琴弦突断,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时“砰”的一声,碎成了碎片,里面的残酒飞溅出来,弄污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声,啧啧叹道:“啊呀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呢。” 红衣男子扬唇笑道:“我赔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如此,晚衣便先谢过宜王了。” 什么?宜王?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这个看上去闪亮耀眼华丽无边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国的国君赫奕么? 难怪燕王彰华曾云:“四国之内,荇枢如千年古树,苍姿英阔;铭弓乃寒漠孤鹰,孤芳自赏;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燕王说这句话时,乃是五年之前,璧国的国君还是先帝荇枢。荇枢闻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确像太阳。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阳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国的生意。” 富饶丰裕的宜国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热衷商业。宜国的商旅遍足四国,宜国的买卖通达各处,宜国国都鹤城,本国居民不过七千,外来人口却有三万。宜国,无所广,无所强,却以其精,得与三国分衡天下。 而此刻,这个头发和衣服都还在滴答滴答淌着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众人站在一旁围看,什么样表情的都有。 而当事人则无比坦然地面对种种猜度震惊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钱两财物全都在刚才的船里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区区一艘沉船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说着,从鞋中取出一个豆腐干大小的金算盘,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长的手指飞快地拨了几下,然后抬头道,“四千六百二十六两。谢谢。” 江晚衣一愕:“啊?” “三十匹织绣坊的上等云缎,六十盒浓芳斋一品胭脂,七十箱红书楼的雪纸,九十篓甲级桐花油,还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来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两白银,看在你我一见如故且你又请我喝酒的分上,我就给你打个八折,吃点亏,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两好了。”赫奕将金算盘举到他面前。 江晚衣诧异道:“可是我并没有买这些东西啊。” “你是没买。” “那为何问我要钱?”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为你的船突然转弯,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头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这笔账我不能问龙王去要,就只好问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叹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罢,你既要了,我不给岂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够爽快!看来璧王果然慧眼识人,挑了个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过这笔钱恐怕要晚些才能给你。” 赫奕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无妨无妨,只要在我下船时给我就好。” 这时一名随从匆匆奔来,对着江晚衣耳语了几句,江晚衣点点头,起身拱手道:“有些琐事要处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个请自便的姿势,看着江晚衣转身离去,然后将目光收回来,转到了姜沉鱼身上:“今日有幸聆听姑娘的琴音,真是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旧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赔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鱼非常干脆地一口拒绝:“无幸。” 这下轮到赫奕一愣。 姜沉鱼掩唇,含笑道:“因为我不想弄得和师兄同一下场。宜王若是问我追讨琴弦突断惊了御体的损失,那可怎么办?” 赫奕打了个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师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从船舱内走出来,躬身道:“热水已经备好,有请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红衣道:“妙极妙极,销魂当属酒后澡,不羡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边笑着,一边扬长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热闹完了,也纷纷散去。而姜沉鱼注视着赫奕离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声轻咳在身旁响起,她侧头一看,却是江晚衣回来了。 江晚衣冲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间风凉,还不进舱?” 姜沉鱼皱眉道:“为什么宜王会出现在弥江?”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刚从青海进来的;第二,他和我们一样也是要出海。” “无论哪种可能,堂堂宜王来了璧国,而国内竟无一人知晓,实在是……”想到这里,姜沉鱼心中五味掺杂:皇帝的密探,父亲的暗卫,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之前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接到!若非此次误打误撞撞了对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里。而且,这次触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吗?会不会另有玄机? 江晚衣笑了笑,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呢。” 姜沉鱼扬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点热切,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显得兴趣浓浓:“船沉了,只有宜王获救。不是我们不想救别人,而是——”他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摇了一摇,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姜沉鱼霍然一惊。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收尽,夜幕降临,船灯摇曳,交织出重重阴影。仿若此刻所发生的一切,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进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低声道:“你们出来吧。” 帘子轻拂,两道人影几乎是同一时刻绽现,屈膝跪落,没有丝毫声音。 姜沉鱼看着这二名暗卫,心底涌起很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固然是对这两人行动间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赞叹,一方面又带着隐忧——曾以为父亲所训练的暗卫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逊色。他日若起冲突,后果……不敢想像。 想到这里,她将怀里的古琴放到桌上:“你们可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帮我看看,这琴弦,究竟是怎么断的。” 两名暗卫依言上前,对着琴身端详片刻,双双抬头,彼此交换了个复杂的眼神。 姜沉鱼扬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内力将琴弦震断不难,但是,当时宜王离主人有三尺远,隔空发力,弦断琴却不颤,更未伤及人身,则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说,他不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暗卫道:“如果属下没有猜错,他当时是同时向你们三人发力,主人和侯爷都不会武功,因此一个断了琴弦,一个碎了酒碗,唯有潘将军,可与其相抗衡。” 姜沉鱼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当时的确只有潘方毫无变化地坐在原地继续喝酒,想来是将宜王的力度给无形化解了。 “不过……”一人迟疑。 “不过什么?” “属下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看,这琴弦的裂口并不怎么平整,如果是属下的话,可以做得更干脆利落些,由此可见对方的功力虽然轻巧,但强韧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时能试探三个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绝不会在属下之下,因此,属下怀疑……宜王可能受了伤,导致后继无力。” 什么?他有伤在身? 可刚才看见他时,他虽然狼狈,但气色极好,而且又那么痛快地喝酒,完全不像受伤之人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宜王为什么要试探他们?外界只晓宜王精商,没想到他还擅武,一位位高权重、身骄肉贵的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深不可测的武艺?还有,为什么沉船只救起了他一个人,而他又受伤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璧国境内?他的船是真的触礁,还是另有原因? 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姜沉鱼,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性,心中一沉—— 她也许低估了那位城府极深的年轻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进璧的话,那么,昭尹很有可能通过暗线已经知闻了这件事,那么,如果她是他,当机立断所要做的就是——暗杀掉赫奕。 最直截了当地消灭对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风。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击宜王,宜王的随从在此过程中被摧折耗尽,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则,作为一个皇帝,怎么也不可能独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急关头,宜王找到了良机——那就是出使程国的官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假装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开,众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国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对他做些什么。因为,如果让宜国国君死在了璧国的官船上,此消息一传出去,两国必定大乱。 完了,我们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鱼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拨开重重迷雾,慢慢地规整出清晰思绪来。 好个宜王! 好个“镐镐铄铄,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来也是,天下最精明者当属商人,最老谋者当属政客。而作为两者最成功的结合体的赫奕,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 昭尹想暗杀他于无形,不想自己的船队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对方的平安符。估计这会儿得知了消息正气得跳脚。但也没办法了,人已在船上,两百多人恐怕这会儿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动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鱼豁然站起,脸色变得惨白——以二百八十人,换一人,其实,也并非不值得的。因为,宜王一死,宜国必乱,宜国一乱,目前四国表面上的协和状态就会瓦解,燕程必有动静,天下越乱,于璧国而言就越为有利……之后的风起云涌暂先不计,现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舍不舍得了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国之大将,晚衣是当朝新贵,她是妃子,他应该会留他们三个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会不会趁消息还没散播出去前,将船上的其他人全部灭口,然后暗中再更换一批人前往程国?只要领头的三人不变,其他人换了,别国也不会察觉。只要能杀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义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鱼越想越觉惶恐,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一旁的暗卫看见她这个样子,彼此又对视了一眼,低声唤道:“主人?主人?” 两滴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从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来,姜沉鱼揪着胸前的衣襟,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会那么做的。 明日辰时,船队会抵达弥江的最后一个埠头——天池镇,做最后的食物补给和准备,然后正式出海,离开国境。 听闻天池镇风景极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划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称。船上众人都对那儿心慕已久,这几日尽讨论着要去一见风采。 恐怕,到时候船一靠岸,等待他们的不会是仙乡美景,而是枪林箭雨。 这些人……这些自帝都开始便与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纵然大多还都不怎么认识,但是,他们有的为她巡过逻,有的为她划过船,更有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者,而今,大难临头,就要变成屈死冤魂,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怎叫她不胆战心惊,悲伤难抑? “不,我想错了……不会这么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她试图说服自己,留一线希望下来,但最后三个字却越说越轻,无力得连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预料的那样,以最坏的形式发生,那她怎么办? 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无辜者死去? 可不舍得,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么?与天子做对,是大罪,届时天子迁怒姜家,如何收场? 是置身事外,还是一施援手?是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还是人命关天不让生灵涂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双腿一软,沿着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却又握住拳头,踉跄站起:我为什么要是昭尹?我为什么要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我为什么要以他的冷血和残酷思考问题?我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这个假设一经乍现,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阴霾湿冷的黑幕,带来了光明与温暖,身体的颤抖就那样神奇地停止了,她握着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婴,我必定不会见死不救,让这些无辜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会救他们…… 哪怕错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机;哪怕昭尹会因此大怒;但是,宁可愧对天子,却不愧对天地——那才是公子的处事作风。 那也该是她,目前应该做的事情。 姜沉鱼一掠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第22章赴程(7)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风柔气暖月明。 姜沉鱼走到主舱,吩咐管事的老李:“咱们此次出行,可有带烟火?” 李管事连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号的浮水烟花乃是一绝,特意带了两箱,以备到程国后……” 姜沉鱼打断他:“速速取来。” 李管事一呆:“取来?现在要用吗?” 姜沉鱼注视着某个方向淡淡一笑:“当然。良辰美景,无双贵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李管事跟着侧目,发现她所看着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显然已经沐浴完毕,换了身天青色新袍,懒洋洋地靠坐在栏杆上,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手里提着壶酒,却没在喝,比之先前衣红似火的明艳来,显得静郁了几分。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天上,仿佛是在赏月,又仿佛只是在等候风将头发吹干。 璧国的贵族崇尚孔学,严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之教,见惯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见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几分新鲜来。 姜沉鱼走了过去:“船上简陋,怠慢了陛下,还请见谅。” 赫奕闻言回头,看见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风有酒,还有美人,有了这四样圣物,又怎么谈得上‘简陋’二字。” 姜沉鱼目光闪动,缓缓道:“也许还少了点什么。”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静了。”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嗖”的一声长哨,绚烂的弧光拖带起长长的尾翼直飞冲天,然后“砰”地炸开,变成了无数点光,映现成繁花的样子,再翛然缓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地笑,眉睫间,如有辰光。一束束烟花在她身后飞旋,绽开,湮灭。 船行缓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烟花吸引,循迹而至,拍掌欢呼。 船上众人也是无限惊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静寻常的夜,忽然就喧闹了起来,仿佛沉睡的女神睁开眼睛,万物顿时复苏,花朵绽放,百雀争鸣,有了无边颜色。 而在船舷的这一边,赫奕靠坐在栏杆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姜沉鱼,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称为高深莫测的表情。 姜沉鱼没有被那样的表情吓倒,扬唇又笑:“陛下,这是我为你安排的特殊节目,你不喜欢么?”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烟花和喧嚣的人群处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姜沉鱼又道:“陛下肯定会喜欢的,因为——” 她顿了顿,赫奕果然接口:“因为什么?” “因为,陛下那损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两银子,可都着落到这里了呢。”说到这里,姜沉鱼侧头提高声音唤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监督下人放烟花,听见她叫,连忙小跑过来:“在,虞姑娘。” “看到江边的那些人了么?” “是,看见了。” “派人搭着小船过去,管那些看热闹的人,每人收取一百两银子。” “啊?”李管事彻底呆了。 姜沉鱼目光流转,笑得嘲讽:“世上哪有白看的热闹?你尽管去,不用怕。他们若问起,就说是宜国国君命令的,专门为他准备的烟花,平民百姓凭什么跟着沾光?” “可、可、可是……这一百两银子也、也、也……”也实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将后半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一百两,足够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还说了,若是交不出一百两银子的,就再去找人来看烟花,找来的人越多,那一百两就平摊得越多。所以,最终交多少,就看他们在明日卯时前能拉多少人来,若是叫来了一百人以上,那么多出的部分钱,就给他们。” 虽然这个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庆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话不说,就转身去办了。 待他走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赫奕,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隐若现,缓缓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时,方圆十里所有人都会知道,陛下在我们的船上。” “我的名声尽毁。”鱼肉乡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齿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鱼肉到别人的地盘上。 “但是,”姜沉鱼学他先前的样子抬头,看着遥远的天边,“明天的月亮会比今天更圆。能赏到明夜更圆的月亮,这不是很好么?”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越笑越大声,最终从栏杆上一跳落地,抚掌道:“好,好!这买卖确实划算之极!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来,最值得的一笔买卖。”顿一下,目光一定,望着她微笑,“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绝对不是个普通的药女。” 姜沉鱼“嗯”了一声。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师妹。” 姜沉鱼本想否认,但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最终坦白:“确实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来,落到她脸上时,则沉淀为深邃的探视:“你是谁?” “你猜?” “此船的管事对你毕恭毕敬不敢有违,作为药女,你的地位太高;作为官员,可惜你身为女子;作为领袖,你又太过年轻;如果猜你只是个因为好奇而跟着出行的贵胄千金,你又太过聪明了……”赫奕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其实并非他笨,而是世上谁能料到,璧国的皇帝竟会派自己的妃子当间谍去敌国?想起自己微妙尴尬的身份处境,姜沉鱼心中一黯,但嘴上却笑道:“没关系,你可以慢慢猜。因为此去程国,还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应你三件事情。”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换你应我三件事情。” 赫奕表情微变,虽然在笑,却多了几分诡异:“你可知道,这种赌不能随便打。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子,也是跟别人打赌,如果输了,随便对方提什么要求。最后……” 姜沉鱼截住他的话:“最后那个女孩子就嫁给了赌赢的人是吗?” 赫奕眨眨眼睛:“原来你知道。” 姜沉鱼嫣然道:“知道。” “那么,你就不怕?”拖出暧昧色彩地强调,恰到好处地停下,赫奕的眼睛,变得越发明亮。 “为什么要怕?能嫁给宜王,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反将一军,赫奕果然无言以对,怔了半天,只好低低地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对了船,竟会遇到你这么有趣的小丫头。” 姜沉鱼看着他笑,慢吞吞地说道:“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保证,你绝对会不虚此行。” 这一趟,不虚此行的人,其实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几曾能料,自己竟能结识宜国的君主,而且还救了他一命,让他欠下自己这么大的人情? 借着放焰火,吸引江边的百姓围观,然后又以非常霸道的强权征收银两弄得怨声载道。要知道天下间的事,传得越快、闹得越大的只会是丑闻。所以,敛财是假,传讯是真。当人人都知道宜国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时,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没用了。他能舍得了二百八十人,还能舍得二千八百人、两万八千人不成?此事传扬越广,要灭口消证就越难。即使他再气再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只平安出境。 一场危机就此化为无形。 恐怕从鬼门关头走了一趟回来的船上众人还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这个看似豪迈不羁,其实八面玲珑的宜王了。 与他打赌要三个承诺,赢了固然最好,输了也无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样,还真的想娶她不成?无论是她求他,还是他求她,两人间的羁绊一旦产生,就不会消逝。这是一枚绝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将来必有作为。 而这样的棋子,在海的那一边,还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澜,分明是同样的天与地,但这一刻于她而言,一切都已经不同。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后某一日,无意看见了姬婴,世界便多出一块,围绕着姬婴而转,待得进了宫,便又扩出一片,但终归还是狭隘。 但是现在,现在她站在船头,临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轻风吹过来,送来两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尝不是拥有无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这些可能,她就能够拥有最后想要的结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缩手缩脚。 这是她的天与地。 要当谋士,并不意味着她臣服于昭尹,一切起源,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听从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国,也并不是真的要帮昭尹成功,只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运之上。一如她这一刻,救宜王,为的是救下这一船的无辜者,也为自己争取到另一份机缘。 这样宽广的天与地啊……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中有雾气慢慢地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再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但另有一些东西开始升华,仿佛破茧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陛下。”她侧头,“长夜漫漫,要不要与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弯起,带出三分戏谑三分自得与一分似有若无的宠溺:“我的棋可下得很好哦。” 姜沉鱼学他的样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风轻轻地吹,江水静静地流。 江边人头攒动,越来越多,抱怨声,哀求声,吵闹声,汇集成了两人下棋时的背景,与空中飞窜的烟火一起,烙为永恒。 第二日卯时,当晨曦落到江上时,船夫们抬着一只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开盖子。 两眼布满血丝显得有点憔悴的李管事捧着书册禀报道:“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观看了焰火,并上缴现银。除少部分人还没交齐外,其他共收缴到四千二百零九两银子。已经清点完毕,请姑娘过目。” 姜沉鱼看着那一箱箱的银子,淡淡一笑。 倒是与她对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样子,从座椅上跳起,冲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来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鱼使个眼色,船夫们立刻啪啪啪地将盖子又全部盖上了。 赫奕惊讶地转头道:“这不是给我的么?” “谁说是给你的?” “可你们明明还欠我四千……” 姜沉鱼伸手,李管事会意地递上自己的算盘,她伸手拨了拨,边算边道:“我们撞沉了陛下的船,理应赔偿船上货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两。但是,陛下现在住在我们的船上,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每日三餐按百两计算,还有点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于更换的衣衫鞋袜,和日常所用,马马虎虎再加八十。还要打点侍女的佣金,给下人的赏钱……”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为什么要给赏钱?” 然而姜沉鱼不理他,将算珠拨得飞快:“再加上房费,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两,按十五日后到程国算,共计四千六百五十两。还有我们送宜王去程国,宜王身份尊贵,当以贵宾价计算,那就再加一千两的旅费。如此一扣除,陛下还需给我们一千二十四两银子呢。我知道陛下现在没钱,没关系,等船到了程国,我们派人跟陛下去驿站取,就不算这自取的车马人工费了。” 赫奕呆呆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放长吁口气,苦笑道:“我现在就从船上跳下去,还来不来得及?” 姜沉鱼嫣然:“陛下难道没听说过‘上船容易下船难’么?” 赫奕伸着手指,朝她点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拍向自己的额头:“你厉害,你厉害,棋下得好,账也算得精,我算是服了。”一边说着,一边朝船舱走去。 姜沉鱼唤道:“陛下,棋还没下完呢。” “不下了!省得等会儿若是输了还要给你银子,本王要睡觉去也,谁也不得打搅……”声音渐去渐远,周遭有几个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李管事问道:“姑娘,这些银子要搬到舱底么?” “你派几个人,留在此处。待得过了午时后,将这些银子发还给百姓们。” “啊?” 姜沉鱼笑了笑:“不过,不说宜王还的,就说是皇上听闻宜王胡乱收钱的事,所以拨了笔官款补偿他们。” “是。”李管家露出明了之色。 姜沉鱼看着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实她和赫奕棋力相当,胶凝一夜也没有分出胜负,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会输。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为见收到了这么多银子,表示此事已经传扬得很广,性命应该无忧了,所以卖个面子给她离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场杀机,虽然可以推脱为并不知道皇帝要杀赫奕,但无论如何,终归是坏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义发这笔钱,替他博取些赞名收买些人心,也算是补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计,昭尹纵然恼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此趟程国若事情能成,他一高兴,也许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做了,人也已经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担虑也没有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船只最后行驶到天池镇,镇上一片风平浪静,船员们安然地购物装货时,姜沉鱼望着人来人往、仿佛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的埠头,不禁升起一种恍惚感来。 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阴谋,究竟是真实存在过,只不过因为被她破坏而没有发生,还是,仅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一场虚无? 无论如何,阳光如此明媚,照在船夫们鼓起的手臂上,闪烁着汗水的光华;照在侍女笑闹的眉眼上,软语娇音悦耳如铃——生命如此美好。 只要还存在着,就是好的。 想到这里,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间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离离,行迈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愿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愿公子平安,欢容长相侍; 三愿盛世清平,待我归来时。 九 入程 海上十七日,人间六月天。 也许是上天眷顾,此趟航行接下去都很顺利,一路风平浪静,船员私下纷纷咋舌道,必定是因为宜王也在船上,君王福贵之气庇护所致。 第23章赴程(8) 姜沉鱼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个悦帝,不带来灾难就不错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他们打了赌,但是赫奕却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不但从不向船上旁人打听她的身份来历,而且此后的相处中,也绝口不提赌约一事。 他不提,沉鱼自然更不会提。 如此一晃半个月过去,船队如预期的那样,准时在六月初一早上巳时,抵达程国最大的港口,也是程国的国都所在——芦湾。 当沉鱼跟着江晚衣走出船舱时,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岸上那齐刷刷列队相迎的军队时,还是震了一下—— 只见军队以十人为一列,排成十九行,一般高矮,身穿清一色的黑色劲衣、织锦腰带,插有红翎的银色头盔和同色风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过时绣有金蛇图腾的“程”字旗飒飒飞扬,显得说不出的威武。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年轻男子。 白马很高大,男子却颇矮小。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红色盔甲,五官深刻,神色肃穆,眉宇间有着很浓的杀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淬炼出来的,令人望而生畏。 姜沉鱼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铭弓的次子、程国赫赫有名的红翼将军——涵祁。传闻此人武艺非凡,坚忍善战,颇得军心,但为人心狠手辣且喜怒无常,尤其忌讳别人说他矮小。 听说程国的前任兵马都监马康想讨好他,特地找了匹只有三个月大的汗血宝马,笑道:“把我那匹小马牵来送给二皇子,小马配小人才合适啊。” 涵祁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当下人牵着那匹小宝马上前时,反手一刀砍下了小马的脑袋,鲜血顿时溅了马康一身,吓得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魂飞魄散。 唯独三皇子颐非,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小人配小马,那么大人就当配大骑喽?也好,此间以马大人最为年长,而百骑之中,又以象最为巨大,马大人今后就骑象上朝吧!” 马康自知马屁拍错,不但触犯了涵祁的忌讳,又因巴结之举做得过于明显,同时也得罪了其他皇子,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颐非有命,怎敢不从,自那之后只得骑象上朝,看似风光,实则尴尬,一度成为笑柄。 也因此,在出行前,姜仲曾总结过:“程王三子里,太子麟素庸碌无为,是个耳根软没主张的人;二子涵祁暴戾冷酷,尽量不要招惹;三子颐非看似玩世不恭,但最为阴险,要提防小心。” 如今,姜沉鱼望着十丈之外的涵祁,想起父亲的叮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唏嘘——涵祁也好,赫奕也好,这些曾经只在传说里听过的人,宛如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永无交集的人,如今却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真是不得不说,世事难料。 在她的沉思中,涵祁拍马走到岸头,对着已经走下船的宜王等人抱拳道:“贵客莅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赫奕刚待回礼,另有一个声音忽然远远地传了过来:“二哥真是过分,迎接贵客也不叫上弟弟一起,可是怕我丢你的脸么?”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油滑与笑意,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姜沉鱼扭头,见三个类似随从的人拥着一个少年走过来。 之所以说是“类似”随从,是因为那三个人气质全都不像随从,可当他们跟在那个少年身边时,就沦落成了随从。 少年戴着顶歪歪斜斜的帽子,穿着一件绝对超过十种颜色的衣服,很不合身地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领口处的扣子没扣好,露出黝黑的肌肤和锁骨,走路的样子也是轻飘飘的一晃三摇。 不但他如此,他的三个随从走得更是轻飘。 因此,这四人穿过迎客的队伍时,就像四条虫子穿过玉米,所过之处,顿成狼藉。 姜沉鱼瞧得有趣,不由得目不转睛。他就是程王的三子颐非? 但见那少年走近了,眉目分明,五官其实颇为出色,却表情猥琐,眼神轻佻,再加上一身花里胡哨的装束打扮,不像皇子,倒像流氓。 该“流氓”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格外地多盯了她一眼,然后道:“抱歉抱歉,宜王陛下,东璧侯,潘将军,一路辛苦,所以小王我特地准备了一个节目,权当接风。” 说罢,拍了拍手,一阵丝竹声悠悠飘来,弹奏的乃是名曲《阳春白雪》,随之同时出现的,是一辆马车。 姜沉鱼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车,大得根本就是一幢屋子,下面共有二十四对车轮,由二十四匹骏马拉着,缓缓靠近。 车身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平台,台上坐着数位乐师,或弹奏或吹打,忙得不亦乐乎。而后半部分则是车厢,此刻四扇车门齐齐而开,从里面跳出一个接一个的少女。 这些少女各个容貌美丽,穿着半透明的金丝纱衣,露着两条光洁修长的腿,性感而妖娆。 原本整齐肃穆的军队,本就因为颐非四人的出现而产生了些许扭曲,如今再被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冲,更是东倒西歪,威风不再。 少女们跑到埠头上,在颐非身后排成一行,毫不羞涩地打量着众位客人,七嘴八舌道: “哎呀,这位穿红衣服的就是传说中的宜王吗?他可真是好看啊……” “我喜欢穿青衫子的那位,好俊雅的郎君,有一种翩翩出尘的感觉呢……” “你们笨死了,要我啊,就选那位将军,看他的身材这么好,对付女人的本事肯定呱呱叫……”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涵祁原本就阴沉的脸又黑了几分,终于忍不住斥道:“宜王殿前,岂容放肆,还不叫你的这些莺莺燕燕们快点退下去!” 颐非“啊”了一声:“弟弟我正是因为知道宜王驾到,所以才特地带了这些金燕子们一起来的。久闻宜王风流无双,所在之处必少不了美人相伴,此番初度来程,当然要投其所好,第一时间将我们程国的美人奉上……不知这些燕子们,可还入得了陛下的眼?” 姜沉鱼心中明亮:颐非这么做,分明是抢涵祁的风头。他知道涵祁要来接船,也知道涵祁素来以军律严整而自傲,所以,涵祁迎接宜王等人时,必定会将威严的氛围做足,因此,他就故意带着一班乐师和美女同来,将整个现场搅和得乌烟瘴气……奇怪,他要挑衅涵祁也就算了,就不怕如此轻妄,怠慢了贵客,会招人非议么? 正在疑惑,却见宜王表情一变,直直地盯着颐非,突然上前一步,紧握其手,感动地说道:“三皇子真乃朕之知己也!”接着把手一放,转了半个身,双臂极其自然而然地拉住两位美人,将她们从行列里拖了出来,一边一个,搂在怀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沉鱼顿觉幻灭,她错了!面对这个悦帝,恐怕这样的接风,才是最适合的…… 那边少女咬唇,吃吃地笑:“我叫珠圆。” “哦,珠圆,好名字。”赫奕转头,问另一个,“那么你呢?” 少女眨眼:“我是她妹妹,陛下猜我的名字叫什么?” “珠(猪)头?” “……讨厌啦,人家叫玉润啦!”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径自上车去了。 涵祁的脸色更加难看,颐非则笑得更加猥琐,对身后的少女们道:“你们真是没用啊,被珠圆、玉润拔了头筹……” 他这么一说,少女们立刻醒悟,呼啦冲上来,围住江晚衣与潘方,纷纷道:“将军将军,让明珠带您上车吧……听说侯爷医术通神对不对?哎哟,我这几天哦,都觉得胸口有点疼呢……” 在一片旖旎风光里,浑身僵硬的江晚衣和面无表情的潘方被少女们或扯或拖地带上了马车,剩余的人全都面面相觑。 而颐非,将视线从江晚衣他们的背影上收回来,转到沉鱼脸上,道:“这位想必就是东璧侯的师妹虞姑娘?” 初夏的阳光泛着浅金色的光泽,照在高高的帽子和鲜艳的衣衫上,有一瞬间的背光,令得他的眉眼看起来模糊了一下,然而,下一瞬,胶凝,呈展,依旧是那副轻佻邪气的模样。他伸出一只手,做出相扶的殷勤姿态:“虞姑娘请跟小王一起上车吧。” 姜沉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朝身后众人侧首道:“别愣着。该卸货的卸货,该记名的记名,一切整理妥当后,跟我一起去驿馆。” 众人得到命令,连忙开始行动。姜沉鱼就以那些忙碌的船员为背景,拢袖冲颐非淡淡一笑:“三皇子的马车太高了,我们可坐不上去,还是跟在车后吧。” 说罢,看也不看那只伸在她前方的手一眼,擦身走了过去,笔直走到涵祁面前,抬头仰望着马上的他道:“有劳二皇子派人为我们领路。” 涵祁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探究,但最后一拍马背,调头亲自领路。 姜沉鱼就那样带着浩浩荡荡的使者队伍,跟他一起离开埠头。 脊背上感应到颐非那炽热的目光,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灼烧。 她勾起唇角,镇定一笑。 一下船就遇到这么精彩的兄弟内讧戏码,不推波助澜一把,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而涵祁与颐非的矛盾,是真的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在别国的使臣面前也不肯掩饰一下;还是这对兄弟俩合伙演的一出好戏,想借此麻痹众人? 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双足一从船上落到了程国的土地之上,就注定了,一场大戏已经拉开帷幕,上演的无论是什么桥段什么内容,都必将与她有关。 既然注定不能做个明哲保身的清净看客,那么,就索性变被动为主动,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吧。 六月的朝阳如此绚丽,然而天边,风起云涌。 姜沉鱼带着众人下榻驿馆,整理行装分派房间,待得一切都布置妥当后,已是下午申时,李管家来报说,侯爷和将军一同回来了。 她连忙迎将出去,刚掀起帘子,便见江晚衣跟着潘方一同从外面走进来,潘方面色平静,与往常并无任何不同,江晚衣却是颇见狼狈,一身青衫上全是褶皱,衣领也被拉破了,里衣上还留着鲜红色的唇印…… 姜沉鱼掩唇,打趣道:“师兄好艳福啊……” 江晚衣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就休要再落井下石了,适才真是我从医生涯中最恐怖的经历,若非潘将军,我现在恐怕都已经被那些姑娘们给生吞活剥了……” 姜沉鱼想起先前他被硬是拖上车的样子,不禁失笑,见江晚衣面色尴尬,连忙咳嗽一声,恢复了正色:“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们会留在三皇子府吃晚饭呢。” 两名侍女领着潘方去他的房间,江晚衣望着潘方的背影,这才将之前的遭遇复述了一遍。原来他和潘方上车后,就被带到了三皇子府设宴款待。 席间那些少女们也不离开,围着问东问西,他脸皮薄,只要对方问的是病情,就会一本正经地作答,结果没想到,那些少女看穿这点,反而借着自己这里疼那里疼,硬是抓着他的手往她们身上摸……如此旖旎他坐如针毡;宜王却是左拥右抱,好不惬意;唯独潘方,无论少女们怎么往他身上贴,逗他说话,他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末了却突然开口:“现在什么时辰了?” 其中一个少女见他说话,喜出望外:“哦,未时三刻,快到申时了。” 潘方立刻站了起来,连带坐在他腿上的少女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而他依旧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我要去给亡妻烧香了。” 全然不顾当时作陪的程国官员的面面相觑,径自甩袖走人。 江晚衣见他走,连忙也找了个借口跟着离开,这才得以回驿站。 姜沉鱼“啊”了一声,想起潘方的确是随船携带着秦娘的牌位,每日申时上香三炷,从无间断。依稀仿佛又回到曦禾呕血的那一日,那一日,宫中皇后落难,宫外秦娘屈死,而家里庚帖着火…… 现在回想起来,所有不祥的事情,似乎都是由那天开始的…… 江晚衣目光一转,将话题转到了她身上:“说起来,你竟没有跟着一同上车,真是令我意外。” 姜沉鱼闻言嫣然:“温柔乡、销魂窟,我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你若来了,那些姑娘们也许就不会那般嚣张了。” 姜沉鱼一笑,又复正色道:“其实我不上车,除却不方便外,还有两个原因。” “哦?” “程王顽疾缠身,正是夺权之机,三位皇子各不相让,明争暗斗。今日接驾,分明是涵祁先到,你们却和宜王上了颐非的马车,传入旁人耳中,岂非宣告宜国与我们璧国全都站在颐非那边么?局势未明,立场不宜早定,所以,我带着其他人跟涵祁走,如此一来,让别人琢磨不透我们究竟帮的是哪位皇子,此其一。” 江晚衣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表情变得凝重了。 “我虽是皇上的隐棋,但是,如果太过韬光养晦,就会缺乏地位,有些事情就会将我拒在门外,比如……”姜沉鱼说到这里,停了口,目光看向厅门。 江晚衣转身,见一随从手捧信笺匆匆而来,屈膝,呈上信笺道:“宫里来的帖子,说是程王晚上在秀明宫中设宴,请侯爷们过去。” 江晚衣连忙接过,打开来,但见上面的名单处,写了三个人: 潘方、江晚衣。 以及—— 虞氏。 回头,看见姜沉鱼颇含深意的目光,顿时明了了她的意思。诚然,如果仅仅只是作为他的师妹,一名随行的药女,这样的身份还是不够资格与他同进皇宫列位席上的,必须要让别人知道,她不仅是东璧侯的师妹,而且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师妹。 而她先前带领其余使臣另择皇子,从某种角度上昭告了外人,表面上看璧国的使臣是以东璧侯和潘将军为首的,但事实上真正的实权落在了虞氏身上。因此,程王送来的请柬里,才也有她的名字。 走一步而看三步,思一行而控全局。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智谋,全都藏在那样一双秋瞳之中,清凉,却不尖锐;柔婉,却又刚韧…… 江晚衣心中轻轻一叹,分不出自己究竟是钦佩多一点,还是怜惜多一点,又或者,还有点莫名的悲哀,像看见一株倾国之花,被强行拔出,转栽到极不合宜的劣质土壤之上,但是偏偏,即使环境如此恶劣,依旧开放得那般明艳。 第24章赴程(9) 这时怀瑾捧着个盘子走了进来,躬身道:“小姐,你要的衣服。” 姜沉鱼点点头,将盘上的丝巾扯去,示意怀瑾将盘子递到他面前,说道:“距宫宴还有一个时辰,你快去更衣,一炷香时间后,我们在此集合,一起出发。” 江晚衣望着盘上的衣服怔了一下:“你……为我准备的衣服?” 怀瑾笑道:“我家小姐说,侯爷许是喜欢青色,所以穿的清一水的青衫,本是极雅的,但是今晚是宫宴,又是来给主人家拜寿的,穿得过素怕失礼,所以,就另外准备了身袍子给侯爷。侯爷看看,喜不喜欢?” 乌木托盘上,绛紫色长袍水般光滑,衣襟与袖口处都用极细致的银丝绣着云海翱翔仙鹤图,配上银丝编成的镂空盘龙腰带,再饰以朱红色的暖玉竹节佩。不必上身,江晚衣就已知道,这套衣衫非常适合自己。 姜沉鱼道:“阿虞僭越了。” “哪里,是我思考欠妥,还要多谢你提醒我。” “如此阿虞先行告退。”姜沉鱼说着,同怀瑾一起转身走出花厅,途径某房间,见一侍女在门外咬唇踌躇,满脸为难之色,便问道,“怎么了?” 该侍女回头看见她,如见救星:“阿虞姑娘你来得正好,将军不肯更衣……” 沉鱼看了眼她手里的衣衫,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道:“给我。” 侍女将衣衫交给她,怀瑾刚待开口,沉鱼“嘘”了一声,抬手敲了敲门,门内并无回应,她便开门走了进去。 夕阳半掩,布置精美的房间里,潘方盘膝而坐,凝望着墙上的一幅画,仿若老僧坐定。 而画像里,画的正是秦娘。 沉鱼抿了抿唇,走过去将衣服放到桌上,然后也望着那幅画,沉声道:“不像。” 潘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被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击出了涟漪,抬眼朝她望来。 沉鱼冲他一笑:“这幅画画得不怎么像呢。我记得秦先生的下巴要更尖一些,左眼下一分处,还有颗小痣。” 潘方目露惊讶之色。 沉鱼继续道:“那是我平生听过的最好的一出书,只是当时不知,竟成唯一。绝世风华,历历在目,余音绕梁,犹在耳旁。” 潘方的目光又复黯淡,被勾起了伤心事,越发显得沉郁。 沉鱼道:“这幅画……将军是找人画的么?” 潘方“嗯”了一声。 “粗墨浅笔,所绘出的不及真人之万一。将军如不嫌弃,阿虞愿画一幅秦先生的画像,虽不敢自夸吴带曹衣,但应该能比这幅像上几分。” 潘方眉毛微颤,竟激动而起道:“当真?” 姜沉鱼微笑:“阿虞怎敢欺瞒将军?只不过,现在要请将军帮个小忙,换上这套衣服,莫教旁人为难。”说着将衣服递到他面前。 潘方看了一眼那套衣服,又看了看她,二话不说接过衣服就进内室更衣。姜沉鱼呼出口气,转身走出去,怀瑾在外等候,见状问道:“如何?” 姜沉鱼对先前那侍女道:“将军更完衣后,你催他来前厅集合,别误了时辰。” “是。” 她转身继续前行,怀瑾连忙跟住,边走边道:“小姐,咱们现在回房吗?” “回房做什么?” “啊?侯爷和将军都在更衣梳洗了,难道小姐不跟着打扮一下吗?” “没那个必要。第一,因为我不是主角,也不敢成为今晚的主角;第二……”说到这里,她停步,回头朝怀瑾眨眼一笑,“脸上这么大一个疤,要再费心在衣服首饰上面,那可真是丑人多作怪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映上她的脸庞,暗红色的疤印显得越发鲜明,与之前用兰芯草涂抹时有所不同的是,色斑深浅不一,而且隐透出些许青筋,显得更加自然。 “东璧侯给的药果然神奇啊……”姜沉鱼忍不住感慨。最神奇的是,那种药水一碰触到肌肤,就立刻生效,用水无法洗去,要等待三日药效过后,方才褪淡,且褪后皮肤比之前的还要光净白皙。以三日之丑,换长年之美,此药若流传出去,不知会被那些贵妇名媛们争成什么样子呢…… 她想着想着,不知怎的一个想法就蹦了出来——咦?也许……这种药水曦禾也曾用过? 夜幕初临,华灯四起。 千余支火把,照映着偌大的露天广场,中间铺了块极大的地毯,毯上绣着金蛇图腾和祥云花纹,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西东各放三张客席,坐在东上首的是江晚衣,其次潘方,下首姜沉鱼;而坐在西上首的则是宜王,其旁边两个位置都空着。 听闻燕国的使者还没有到,那么那两张空位,又是留给谁的? 再看主席上,也只坐了两个皇子,不但程王没有出现,太子也没出现。 姜沉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吟不语。 倒是颐非,依旧那么热络地招呼众人:“来来来,时辰不早,咱们也都饿了,就边吃边等,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小王精心为各位贵客挑选的菜肴,别的不说,光为抓这盅龙凤羹里的五色蛇王,就花费了好些工夫,快趁热尝,趁热尝……”说着,亲自盛在小碗中,命宫女送到各人面前。 姜沉鱼心想,这倒有趣,程国以蛇为尊,奉为国兽,却又嗜食蛇肉,如此又捧又吃,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就这个素以寡仪廉耻而闻名的国家做得出来。 正想到这里,只听宫人远远喊道:“罗贵妃驾到——颐殊公主驾到——” 姜沉鱼顿时精神一振,知道最重要的角色终于出场了,转头望去,只见长长的回廊那头,红灯如线,两个女子在宫人的拥簇下袅袅而来。走在前面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别着十对对插彩云簪,仪容端丽,显然就是那位所谓的罗贵妃了,听说乃是铭弓最宠爱的妃子。 然而,当她身后之人出现时,回廊、红灯,周遭的一切连同她,就全部仿若隐形。 姜沉鱼面色微变,吃惊得几乎站起来—— 那人明明那么遥远,但是脸庞却无比鲜明,光洁素净得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尘埃都对她自惭形秽,即便依附也会立刻自动滑落; 那人明明平视着前方,面色平静,但是眉目间却涌动着无限思绪,似在说话,似在微笑,又似在殷殷叮咛; 那人穿一袭绯色宫衣,有着桃花的明丽却无桃花的世俗,举手投足间灵气逼人…… 最最重要的是,她眉长入鬓,唇软如花,容貌五官,竟与秦娘有五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下,也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姜沉鱼一惊之后,忙朝潘方望去,果然,潘方脸色发白,嘴唇轻颤,显见是震惊到了极点。 颐非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会挑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巧这龙凤羹上来了时来!” 颐殊道:“有事耽搁来晚了。来人,上酒,我自罚三杯,向诸位贵客谢罪。” 一旁宫人呈上托盘,她将三杯酒依次饮下,竟是干脆异常,然后才环顾了席上诸人一眼,笑道:“父皇久病缠身,无法出席,故特命我与贵妃前来款待诸位,还望多多见谅。”说完,拿起酒壶将杯斟满,转向赫奕道,“鸿山一别,陛下风采依旧啊。” 赫奕哈哈一笑,起身回应:“哪里哪里,三年不见,公主竟出落得如此美丽,才是真叫人刮目相看。” “互相恭维真是令人愉快,就为了这个,也当痛饮三杯。”颐殊举杯又是一口喝干。 赫奕大悦:“好,好酒量,我最喜欢的就是与善饮之人喝酒了!”说罢也干了三杯。 颐殊敬完他,转身,走向江晚衣:“这位就是东璧侯么?听闻侯爷医术极高,父皇正盼着你来呢!” 江晚衣忙起身道:“有劳公主安排时间,好让我为程王诊治。” 颐殊巧笑道:“就等着侯爷说这句话呢,那我可就安排在今夜晚宴散后,侯爷不要嫌辛苦哦。”说着,又去斟酒。 江晚衣目露犹豫之色,却见颐殊只倒了小半杯酒,双手捧着端到他面前道:“侯爷等会儿要为父皇看病,我可不能现在灌醉了你,所以,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如何?” 江晚衣松了口气,他不擅饮酒,正担心她像敬赫奕那样一口气敬自己三杯,当即连忙将酒杯接过来:“多谢公主赐酒。” 颐殊微微一笑,她只让江晚衣喝一口,自己却依旧是连饮三杯,接着依次走到潘方面前,笑道:“潘将军之名,殊可是久仰了,听闻……”说到这里,声音忽止。 其实不止是她,在场众人也全部惊了。 火把的火光跳跃着,映得潘方的脸明明灭灭,深黑如夜的瞳仁里,蕴着惊悸,蕴着悲楚,就那样一直一直凝望着颐殊,然后——流下泪来。 颐殊呆了片刻后,转头望向江晚衣:“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江晚衣也一脸茫然,他没有见过秦娘,自是不知潘方为何会如此失态。而作为在场者里除了潘方以外唯一的知情人,姜沉鱼却不知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如何做。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哭。 毫不顾忌的,当着众人,泪流满面,哭在人前。 这个男子,在沙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着谁也不及的英勇;却只敢在心上人的茶馆外冒着雨雪一站好多年,明明爱到了极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男子,好不容易在姬婴的激励下鼓起勇气朝心上人迈出了一步,本以为是苦尽甘来,良缘可续,谁知转瞬间,又成死别; 这个男子,为了替未过门的妻子报仇,曾冒死怒冲薛府,也曾隐忍等待时机,并在姬婴门外冒雪带伤跪了一夜,最终毫无惧色地迎击璧国第一名将,取得了胜利; 这个男子,在卸甲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亡妻墓前守灵; 这个男子,平时总是很沉默寡言,孤独地喝着酒,仿佛灵魂已跟着亡妻一同死去…… 没错,姜沉鱼见过潘方太多太多样子,然而,现在,这个比牛更内敛、比狼更孤僻的男子,却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哭。 她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揪住了,有点透不过气来。 而比起她的悲悯,颐殊显然更加慌乱:“潘将军?潘将军?你……没事吧?” 潘方忽地起身,众人一惊,以为他会做出什么更惊人的举动,谁知他一言不发,只是躬身行了一礼,大步离开。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众人才从呆滞状态回过神来,彼此对望着,目光里全都带着猜疑。 江晚衣强笑道:“这个……其实公主有所不知,潘将军身体不适,今日出席晚宴,已是勉强,所以,只能先行退席,失礼之处,还望多多见谅,我替他向诸位赔罪。” 颐殊听后展颜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见潘将军气色不佳,你们远来,海上辛苦,今夜本该先休息才对,是我们有欠考虑了。” 她这么一笑一说,场内的气氛总算是扭转了回来,姜沉鱼本想开口解释,但脑中灵光一现,选择了保持沉默。 这时,身份明明比颐殊尊贵,但自出现后就完全被颐殊抢了风头的罗贵妃,忽然也斟了三杯酒,放到托盘里,亲自端着走下席来。 众人的视线被她此项异举吸引,顿时将潘方失态离座一事丢到了脑后。 只见罗贵妃,一步一步,最后竟是走到了江晚衣面前。 江晚衣连忙再次起身相迎,面带微讶。 罗贵妃冲他抿唇一笑:“玉倌,可还记得我么?” 江晚衣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变化,由惊讶转为惊悸,又由惊悸变成了不敢置信,最后颤声道:“是……小紫?” 罗贵妃妩媚地笑道:“玉倌好记性,一别十年,竟然还记得我。” 姜沉鱼没想到这两人竟是旧识,原来以为程王自己不能出席,所以派个最宠爱的妃子列席,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安排却似是带着几分刻意了。 而江晚衣再遇故人,无比欣喜:“真的是你?没想到竟然会在程国的皇宫相遇……” “玉倌长大了……”罗贵妃说这话时,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不甚唏嘘,“当年我还是府上的一名丫头,跟着其他姐姐们伺候玉倌,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时所有人里,就属你毽子踢得最好。” 罗贵妃扑哧一笑:“是啊,当年顽皮嘛,没想到后来被远房的叔叔找到,帮我赎了身,我跟着他经商来到程国,就在这里定了居,又机缘巧合被选上了秀女……听闻此次璧国的使臣里有一位是你,玉倌,我可真是高兴……” 众人见他们两个忙着叙旧,全都识相地归位的归位,用膳的用膳,一顿饭虽然发生了不少波折,但总算也吃得宾主尽欢。 宴散后,江晚衣去为程王看病,姜沉鱼自行坐轿回驿站。 她进驿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来迎的侍女:“有没有看见潘将军?” 侍女冲某个方向努了下嘴。 姜沉鱼抬头,便看见潘方躺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日乃是初一,月亮细细一弯,悬在墨色的夜空里,显得好生凄凉,而那凄冷的月色,再照到潘方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开。 姜沉鱼抿起唇角,去厨房拎了壶酒,再找了把梯子架好,爬上去将身子探到屋檐边,对潘方举了举酒坛:“喝吗?” 潘方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坐起来,伸手接过。 姜沉鱼一笑,正要下梯子,潘方忽然开口道:“你……会不会弹《忆故人》?” “你想听琴?”她有点惊讶。 潘方“嗯”了一声。 姜沉鱼笑道:“好啊。”当即回房取了古琴来,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边坐好,一边调了调弦,开始弹奏。 茅斋满屋烟霞,兴何赊,老梅看尽花开谢,山中空自惜韶华。月明那良夜,遥忆故人何处也。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琴声清婉徐缓,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将岸上人的身影柔化成泛着涟漪的两道,步步相随,幽意依依。 紧跟着一个下滑音,转为高昂,由急至缓,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月下清溪依旧,但昔日携手漫游的人却已化成了杯觥黄土,风起,沙迷,可有人坟前浇酒,可有人清明上香?残叶尚知暮,凉骨可知寒? 喻意于情,欲言不言,喻情于琴,悠悠不止。 沉鱼在院中用心地弹。 潘方在屋上专注地听。 夜幕逐渐轻薄,天边透出曦光。 连绵未绝的琴声中,已是一夜。 而江晚衣,一夜未归。 【第二部 完】 第25章乱起(1) 十 程乱 酒坛在屋檐上打了个转,骨碌碌落地,“砰”的一声,摔个粉碎。 因这一声异响,姜沉鱼停指,淡淡的影子笼过来,抬头,发现潘方不知何时已从屋檐上下来了,正立在前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潘方忽地伸手按住琴弦,沉声道:“够了。” 姜沉鱼莞尔:“你觉得心情可好些了?” 潘方注视着她,深邃的眼底有着难以辩解的情绪:“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这样弹下去?” 姜沉鱼歪头故意做沉吟状,眼见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开琴站了起来,缓缓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没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潘方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像飞鸟掠起的波澜,浅浅荡漾,依依消散,最后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个,谈不上悟不悟的,不过有两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姜沉鱼挑起眉毛。 “第一,颐殊不是秦娘。”潘方望着远处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脸庞在亮光里无比清晰,一字浓眉向上缓扬,眼窝处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坚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却又带着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鱼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将刚毅与温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融合得如此完美。 潘方转身,将目光对准她,一字一字道:“我绝对不会混淆二者,也绝对不会用谁来代替谁。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大乱阵脚,而忘记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姜沉鱼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诚,反倒令她惭愧。其实,昨夜她之所以不对颐殊他们解释他为何会落泪,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这一惊乍之举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况是为了那么令人感动的原因。颐殊虽然现在不知道,但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许就是情陷之时。可是,潘方现在却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他不会因为颐殊长得像秦娘就对颐殊产生什么特殊感情。如此一来,顿时让姜沉鱼觉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脏,“在我的这里,并且,会一直在这里,直到跟我共死。” 姜沉鱼的眼睛迷离了起来——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一句情话。 美丽到,让她无法再张口说话。 因为,无论再说些什么,都是亵渎。 她只能垂下头去。 耳中听潘方忽道:“伸手。” 她怔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指上一凉,抬睫,却原来是潘方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药膏,帮她敷在手上。 她弹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酸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但之前都强行按捺着,没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细如发,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 潘方的手势极为灵巧,几乎都没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先是左手,然后右手,冰凉的感觉取代了烫灼的疼痛,姜沉鱼感激道:“多谢。” 潘方收起药膏,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是个好姑娘。冰雪天姿,又为人善良。” 姜沉鱼一愣,有点惊讶他竟然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正要自谦,却见潘方的目光沉了几分,眸底似有唏嘘:“公子……与你今生无缘,是他的损失。” 姜沉鱼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与姬婴的瓜葛!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她猜度过江晚衣是否记得她,她猜度过船上那两百八十人是否认识她,却独独没有想过潘方! 那日,同昭鸾公主去茶馆时,她从头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应该不会注意到她才是,后来就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为什么他会认得他? 看着她瞬间变白的脸,潘方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姜沉鱼咬着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我们却真有缘,不是吗?” 他们两人,一个是姬婴的门客,一个是姬婴曾经的未婚妻,而今,同为出使程国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务——这样的境地遭遇,当初又怎会预料得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她倒也不怕潘方会泄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经被尘封了的往事,却被某个有关联的人刻意挑起,那种猝不及防的错愕,以及无以适从的狼狈,还是让她心中一酸。 尤其是,对方竟用那样的话赞美她——“公子与你今生无缘”。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装自己听不见。 多想闭上眼睛,就可以假装自己看不见。 那么多多想多想,但最终,依旧只能静静地站着,直生生地看着,逃不得,也放不下。也许有生之年,姬婴二字,必将成为她永远的禁忌:挑开了,疮浓疤深;遮上了,隐隐生疼。 如此,尴尬痛苦却又不忍不舍的一种存在。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局促了起来,为了消除那种局促,姜沉鱼逼自己抬起头,回视着潘方,挑眉、扬唇,努力一笑:“其实……” 才说了两个字,就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声,伴随着门板被重重撞开的声音,一个人冲进驿站,撞得急了,收脚不住,扑地栽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好不容易停下,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土,冲着姜沉鱼就喊:“虞姑娘,潘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姜沉鱼连忙上去搀扶:“李管家,发生什么事了?别着急,慢慢说……”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庆面色如土,跟活见了鬼似的,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刚从宫里传出个讯儿,说侯爷、侯爷他……” 姜沉鱼心中一咯,惊道:“师兄怎么了?难道是他把程王给医、医……坏了?”她本想说医死了,但字到嘴边想起不妥,连忙换了。 “要那样还算好了,他、他……听说他昨夜假借就诊之名,留宿宫中,半夜程王突然呕吐,宫人们忙又去找侯爷,谁料、谁料……”李管家说到此处一拍大腿,急得满头大汗,“谁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而是……” 姜沉鱼微微眯起了眼睛。别人慌乱,她反而就镇定了下来,瞳底似有冰霜凝结,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别人的床上么?” 李庆大吃一惊:“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那个别人,是不是程王最宠爱的罗贵妃?” 李庆跺脚道:“正是她!你说,这、这不是……色胆包天,完全置璧国的颜面,和咱们这些同来的人的性命于不顾么!” 姜沉鱼扭头,看向潘方:“将军怎么看?” 潘方回答得非常言简意赅:“阴谋。” “那我们还等什么?”姜沉鱼讽刺地一笑,转身,扬声道,“来人,备车。” 李庆道:“虞姑娘要去皇宫?” “嗯。” 李庆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爷?” “没有。” “啊?” 姜沉鱼注视着天边的云层,云彩重重,层层铺叠,可算灿烂,也可称为不祥,就那么模棱两可地堆积着。她的瞳孔收缩着,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想尽办法拼却一切也要救他。但是——” “但是?” “但是,如果此事是真的,色令智昏,淫人妃子,辱我国体,羞我国颜,死万次也不足惜。” 李庆呆住。 姜沉鱼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继续道:“不过,即便要死,也要带回璧国,由国主亲自赐死,不容他手横加裁决。所以,我们走——” 随着这一声走,车轮碾碎碧草,分明前一刻还是晨曦明亮,这一刻,天边的云层翻滚着,直将墨色晕染人间。 一记霹雳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马车抵达皇宫时,浓云已将整个天空尽数遮蔽,宫灯映得湿漉漉的地面上,泛呈出道道磷光,双脚落地,裙摆就不可避免地沾了水。 李庆连忙打起伞,举到姜沉鱼头上,而她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盯着守门的侍卫,加重声音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让见?” 侍卫彬彬有礼地笑着,态度恭敬,但话语依旧冰凉:“是的,三皇子交代过,他现在有事,不便接见各位贵客。” “谁说我们要见三殿下?我们要见程王陛下。” “皇上病重,非他传召,一律不得拜见。” 姜沉鱼眯起眼睛:“那么你告诉我,现在我们还能见到谁?” 侍卫弯了弯腰:“不好意思,各位,现在你们恐怕谁也见不到。” 姜沉鱼拧起了眉头,她料到对方可能会来这么一招,然而,事情紧急,他们在宫外多待一刻,江晚衣就可能在宫内多受苦一刻,而罪名也会更加重一分,所以,一定要见到三位皇子或者公主才行。 她抿了下唇,沉声道:“既然如此,那算了。不过,东璧侯此刻尚在宫中,我们要见他。程王不会连我们要见本国的侯主,都要阻挡吧?” 侍卫暧昧地笑笑:“东璧侯现在……不方便见你们。” 姜沉鱼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方便?” 侍卫小小地尴尬了一下,然后道:“姑娘这么急地赶来,自然也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东璧侯犯下的可是大错,恐怕……呵呵,有些事情既然做得出来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自己也就算了,倒是连累着你们也……” 正笑得猥琐,姜沉鱼将脸一沉,厉声道:“住口!我国侯主岂容你妄加置评?且不说事实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们乃是璧国的使臣,就算犯了什么错,也不允许你们私下审问!快去告诉你的主子,今日我们一定要见到侯爷!” 侍卫面色一变,也急了,冷冷道:“你们这样闹也没有用,殿下交代过,今日谁来了也不许见……” 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车轮声穿透雨帘,很快就到了近前,乃是一辆轻便马车。 车夫勒马,轻叱道:“开门,放行!” 侍卫耷拉着眼皮道:“三殿下交代,谁也——”声音突停,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从车中伸出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保养得当、非常秀气的手。 拇指与中指轻轻弯曲,握着一块金紫色的令牌,牌上的花纹因为背对着姜沉鱼的缘故,看不见。 然而,侍卫表情顿变,二话不说,立刻恭恭敬敬地挥手,指挥其他守门人将宫门打开。 马车从姜沉鱼身边缓缓驰过,姜沉鱼盯着那重低垂的帘子,正在想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权力,连颐非的命令都对其无效时,车里忽然传出个声音道:“你们跟我进去。” 侍卫急道:“三殿下吩咐过,不许让他们……”被车夫一瞪,声音就越说越小,最后沮丧地垂下头去。 姜沉鱼大喜,连忙回自己的马车,于是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驰进皇宫,又足足走了半盏茶工夫,才停下来。 姜沉鱼下车,见前面的车夫也跳下车转身去扶车中人。 时至六月,正是温热的初夏,虽然大雨降低了温度,但是穿件薄衫已经足够。然而,从车里出来的那个人,却穿得非常臃肿,一眼望去,大概有三四件之多,整个人都蜷缩在衣服里,显得很畏寒。 车夫将一件狐皮披风披到他身上,他拢紧了披风,一边轻声地咳嗽着,一边抬步,朝屋宇走去。 姜沉鱼吩咐李庆等在外头,示意潘方一起跟上。 门口守着的侍卫们见了那人果然不敢拦阻,乖乖放行。 房门开后,里面是个偌大的大厅,颐非正斜靠在一把雕花长椅上,用一种嘲讽的笑容看着厅中央的两个人,忽见门开,那么多人走进去,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落地。 而厅中两人,一个一动不动地站着,形如雕塑,另一个跌坐在地,掩面哭泣。不是别个,正是江晚衣和罗贵妃。 姜沉鱼见没有用刑,心中顿时松一口气。 颐非则瞪着那个人,表情极为不悦,然后又瞟一眼他身后的姜沉鱼他们,阴阴道:“你不是去了雪崖求药吗?” 厅中暖和,那人解去披风,顺手递给紧跟其侧的车夫,厅内的灯光顿时映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眉毛非常黑,像用墨线勾勒出的,密密实实绞成一条,睫毛极长,眼瞳带着天生的三分轻软,一如他的双手,有着模糊性别的秀美。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径自走到一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才开口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到场。你不用管我,继续吧。”清冽如泉般的目光跟着一转,看向了姜沉鱼,“你们也别站着,一同坐下吧。” 姜沉鱼想了想,依言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潘方没有坐,但却走过去站到了姜沉鱼身后,不知为何,这个细小的举动却让姜沉鱼觉得莫名心安,仿佛只要有那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无论前方要面对怎样的风风雨雨,都不需要太害怕。 颐非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最后一耸肩膀,懒洋洋道:“很好,这可是你非要留下来看的,也是你带他们进来的,日后父王怪罪,可别怪做弟弟的我不够意思,只能把大哥你,给供出去了。” 姜沉鱼的睫毛一颤——虽然依稀已经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但是真听人点破,还是有点心惊。真没想到,眼前这个神溢而容止、秀媚且自矜的男子,就是父亲口中那个所谓的“庸碌无为、耳根软没主张”的程国太子——麟素。 这样的相貌、这样的风神,为什么会不讨铭弓喜欢? 如果他真的庸碌无为,适才的守卫们为何会如此畏惧他?如果他真的没有主见,此刻颐非审讯,他就没必要非要来趟这浑水,更不需要带她们一起进来…… 好多想不通的矛盾,一股脑地浮上心头,却最终化成了一分镇定,牢固地罩在面皮之上,姜沉鱼静静地坐着,凝望着大厅中央痛哭流涕的罗贵妃,和脸色灰白却一言不发的江晚衣,不动声色。 颐非则笑嘻嘻地瞥了众人一眼,悠悠道:“既然客人都到齐了,这出戏咱们就接着往下唱吧。” 罗贵妃明显哆嗦了一下,抬起赤红的眼睛,无比紧张地望着他。 他却把头扭向麟素:“怎么样,太子哥哥,要不要贵妃娘娘把故事的来龙去脉重新向你复述一遍啊?” 麟素淡淡地看着罗贵妃道:“有什么冤屈?” 罗贵妃咬住下唇,浑身发抖,但就是不说话。 麟素又看着江晚衣:“她不说,那么你呢?” 第26章乱起(2) 江晚衣面色冷肃,眸色深沉,宛如一块沉在水中的白玉。这让姜沉鱼回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天——杏黄色的帷幕重重掀开后,映入眼帘的所谓“神医”,竟是一个如此年轻,水般蕴秀的男子,彼时就已觉得,他和皇宫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关两人的名誉、两国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时刻,看他立在堂下,书生般的单薄身躯,以及眉宇间所散发的浓浓悲怆,都愈发萌生出一种“这样云淡风轻神仙一样的人物,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的荒诞感觉。 而他,偏偏也不说话。 颐非嘿嘿笑道:“他不说,自然就是默认了。其实,说不说也都不重要了,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东璧侯,江神医?” 江晚衣的目光滞厚地从姜沉鱼和潘方脸上拖过,然后缓缓垂下头,姜沉鱼注意到他的双手在身侧慢慢地握紧,分明满含挣扎,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他的反应要如此为难?莫非还有更深一层的隐情?才能令他宁可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不肯说出真相? 麟素缓缓道:“我不管别人看见了什么,我现在只想听当事人一句话。” “那么,我就为太子殿下复述一次好了。”颐非朝罗贵妃走了几步,笑吟吟地睨着她,声音软绵如丝,“贵妃娘娘和东璧侯自小缘浓,久别重逢,情难自禁,又彼此多饮了几杯,男欢女爱,浑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这滔天大错,如今东窗事发,铁证如山,百口莫辩,也就只能乖乖认罪……” 姜沉鱼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刚待皱眉,却听他语调忽然诡异地一转:“这样的故事——别说我不会信,太子哥哥不会信,父皇不会信,恐怕,这全天下的人都不会信的。”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睁大了眼睛看去。 颐非抬起他那花里胡哨的长袖,用三根涂着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长得远不及其长兄具有天生柔态,因此这么娘娘腔地一笑,反而显得更加猥琐,但在那样刻意呕人的姿势里,一双眼睛却是黑如点漆,闪闪发亮:“别说东璧侯你作为璧国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为了娶我妹妹而来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没必要在进宫的头晚连路都不太认识的情况下就爬上牙床;更何况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让你留宿宫中,就是为了方便为我父就诊,随传随到——请问,这个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顾以上三点的蠢材么?也许有,但是一个能将数万种草药配方烂熟于胸的大夫会这般没有头脑,呵呵,我不信。” 江晚衣因他这番话而豁然抬头,表情震惊,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个诡异莫测的程三皇子竟然会出言帮他开脱。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 颐非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我为何要私下审问他们?当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着这么多说不通的地方,明明有无数种理由可以辩解,但为什么——我们的东璧侯却只字不言,宁可被人冤枉呢?这,才是发生得最有趣的事情。” 姜沉鱼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颐非说得没错,这,才是问题的最关键所在!为什么罗贵妃要冤枉江晚衣?为什么江晚衣却不肯辩解?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除却流于表面的,难道还有更大的阴谋?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 颐非侧身,看着罗贵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为我解惑呢?” 罗贵妃发着抖,紧咬牙关,颐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东璧侯有仇么?要如此冤枉他?” “什、什、什么?”罗贵妃顿时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请的东璧侯,他还能自个儿认得路走到你的碧绣宫么?” “我、我……我只是请他叙旧……” “哦,原来在晚宴上你们还没叙够,要半夜三更接着叙?”颐非眯了眯眼睛,目光却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难耐也是人之常情……” 他声线尖细,再加上语调古怪,因此说起嘲讽话时更显刻薄,罗贵妃哪受得了这份羞辱,煞白了脸,突地看了江晚衣一眼,嘶声道:“你信他却不信我?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败坏自己名节?我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颐非慢悠悠地打断她:“啊,你忘了加个关键词——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确最宠爱你,但是自他一病,后宫姬妾形同虚设,就算他病好了,会不会再临幸你都很难说,更别提将来封后。” “你!你、你……”罗贵妃无可反驳,眼圈一红,眼泪又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正一番乱时,椅子划过地面的声音尖锐地响起,众人回头,却是姜沉鱼站了起来,然后拢手于袖,以一种无比优雅无比从容的姿态,走到罗贵妃面前。 “我有个问题,想请问贵妃。” 颐非笑嘻嘻地在她脸上盯了几眼:“阿虞姑娘肯帮我一起问,那是再好不过。” 姜沉鱼居高临下,表情淡然地看着罗贵妃,轻轻道:“外人传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见的,我只想请问贵妃,你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罗贵妃露出迷惑之色。 姜沉鱼微微一笑,声音更见柔婉:“也就是说,你与我师兄既然肌肤相亲,总该有些什么不为外人道的证据可以证明吧?” 被她一提醒,罗贵妃眼睛顿时一亮,连忙将头扭向两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处,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此言一出,人人动容。 腰下三寸,已经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连江晚衣那里有疤都知道! 姜沉鱼沉声道:“如果我没记错,贵妃曾经是我师兄的贴身丫环吧?”那么小时候帮江晚衣洗澡穿衣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谁料罗贵妃闻言,却摇了摇头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你确定?” “是。” 姜沉鱼凝视着她,很慢地重复了一遍:“你、确、定?” 罗贵妃不解其意,但还是咬唇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除此之外呢?” “什、什么除此之外?” “还有其他的什么胎记疤痕么?” “这……”罗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垂下头闷声道,“当时场景太过混乱,也许还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记得了……” “很好。”姜沉鱼展颜一笑,“希望你记住你的这句话,以及刚才的两声‘是’。”说罢,转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面前。 颐非麟素等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会不会是要江晚衣脱衣验身时,却见她突然扬起手,狠狠的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无比清脆响亮的爆破音回荡在密闭的厅中,震得人人大惊,尤其是麟素,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是?” 姜沉鱼看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一直发抖的手,再看看已经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脸上迅速映现的红印,眼睛里慢慢地浮起泪光…… “师兄……你、你……你对得起我吗?” 厅内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地望着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而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姜沉鱼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你答应过师父什么?你答应过的!你、你、你混蛋!” 颐非脸上闪过几抹异色,眼眸由浅转浓。 “你答应过师父要好好对我的,可是你却一次次地欺骗我、背叛我!这次来程国是圣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计较,只当是你不情愿,可是她又如何解释?我在驿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着急,而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师父的……你却这样对我……这样对我……”姜沉鱼的嘶喊变成了哽咽,一只手死死抓着江晚衣的衣领,一只手拼命敲打着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跄后退。 最后,只听“哧”的一声,衣领突然裂开,她用力过度,直向后栽倒,潘方连忙上前扶住她。 姜沉鱼的身子尚未立稳,目光胶凝在某处,啊地叫了出来。 其实不止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见了—— 只见江晚衣的衣领已变成两块破布尴尬地挂在右肩上,由左肩开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着,而让诸人吃惊的是那裸露的肌肤上,深一块浅一块,全是猩红色的斑痕,像泼洒了的墨汁一样遍布了他的整个胸膛! 罗贵妃一见之下,惊恐万分地发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刚刚、刚刚明明没有!没有的啊……” 姜沉鱼推开扶着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没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师兄腰下三寸有个指甲大小的疤,却会不知他身上还有这么大一片红斑……” “我、我……”罗贵妃慌乱地望着江晚衣,“我没有说谎,之前、之前真的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啊……” “难道你的意思是这红斑是这会儿现长出来的?”姜沉鱼沉下了脸。 “我、我、我……他、他、他……”罗贵妃剧烈地颤抖着,突地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摆,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麟素厌恶地看着她,像看着什么不洁的东西一样。 倒是颐非,忽地一弯腰,将手伸给她。 罗贵妃如溺水之人看见一根浮木一样,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只见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个说辞,就说你与东璧侯云雨之时,姿态狂浪,根本来不及脱衣就……” 罗贵妃的希望顿时变成了绝望,看着他的那只手,跟看见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向后躲去。 姜沉鱼深吸口气,上前几步正色道:“现在,娘娘对我师兄的指证已立不住脚,你们准备怎样处置此事?” 颐非挑了挑一边的眉毛,笑得邪魅:“当然是继续追查了。”见姜沉鱼眉头微皱,便又道,“不过,只是查她。”说着,指了指罗贵妃。 “那我师兄呢?” “当然是该干吗干吗去喽。” “那好,我们回驿站。”姜沉鱼刚待转身,颐非将手一拦:“咦,我有说你们可以走吗?” 两人的目光交错,姜沉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不让我们走?” 颐非抿唇而笑,眼睛闪闪发亮:“哪里,我只是提醒一下,我所谓的该干吗干吗,是指还得有劳侯爷为我父王治病。” “真好,我所认为的该干吗干吗,也是让我师兄继续为程王陛下治病,只不过——这个宫中是非实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为了避嫌,师兄还是回驿站住的好。” 颐非看着她,她也直直地看着他,两人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后,颐非的另一条眉毛也挑了起来,然后一侧身,让出了道路。 姜沉鱼沉声道:“潘将军,带着师兄,我们走吧。”说着,没有丝毫迟疑地与颐非擦身,打开紧闭的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艳阳似锦,立刻暖暖地袭上来,披她一身。 纵然天气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却是满指冰凉。 姜沉鱼紧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宫门后,招来李庆,带着江晚衣返回驿站。 一路无言。 十日后,田九跪在御书房中,对昭尹复述了此事。 昭尹问道:“也就是说,沉鱼用了江晚衣给她易容的那种药?” “是。她先是将药塞拔掉,偷偷藏在一只手里,然后走过去用另一只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众人视线,以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与他发生一些肢体上的接触,再借着扯衣,将药全部倒进江晚衣衣内,计算好时间,等药效发挥作用时再撕裂他的衣领,让众人看见他身上的红斑。” 昭尹拧眉道:“她的胆子真大,难道就不怕麟素和颐非看穿她的把戏?” “那是因为她必定事先调查得知,麟素和颐非都不会武功,所以她借着衣袖的遮挡,又不停说话分了他们的神,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场唯一能发觉的,只有潘将军,而潘将军是自己人。” 昭尹眯了眯眼睛:“哼,真想知道若当日涵祁也在场的话,她该怎么办。”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当日,并不在场。” “所以她那小伎俩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讽道,歪了歪头,“然后呢?颐非就那样放他们回去了?” “是的。” 昭尹沉吟道:“那么轻易就放人了?虽然姜沉鱼演了那么一出怨妇戏,但严格算来,根本就是偷换概念——罗氏说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说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复地问罗氏确不确定,就很有必要了。因为,当她在问罗氏是否记得还有其他疤痕时,罗氏虽然也有戒心,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其实已经落进了她的圈套。因为,当大家看见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么触目惊心的红斑时,自然就会怀疑罗氏的话——她既然看得见那么小的疤,为什么会看不见那么大的斑?如此一来,罗氏的证供就显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当时不是说有很多宫人看见他们两个在床上衣衫不整吗?” “但也仅仅只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昭尹十指交叉,缓缓道:“也就是说,江晚衣在罗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确是事实,但是,除却罗氏,再无第二人能证明他们确实有奸淫之事,因此,只要推翻罗氏的证供,罪名就不成立?” “是的。” “那么他们究竟有没有真的酒后乱性呢?” 田九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暧昧地笑了笑,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昭尹伸手接过,打开来看后,倏然色变,拍案而起道:“竟是这样!” “是的。” “这也就是江晚衣宁可被杀头,也不肯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的原因?” “是的。” 昭尹突地伸手,将那张纸条斯了个粉碎,怒极而笑道:“好!好!一个两个,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瞒着朕!连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田九扑地跪倒,沉默地垂下头去。 昭尹的失态很快过去,最后深吸口气,恢复了镇定之色道:“朕没事了,你继续说,后来呢?姜沉鱼回到驿站后没再做些什么吗?而她走后,那三个程国皇子又有什么举动?” 田九低声道:“自然是有举动的……” 马车抵达驿站后,姜沉鱼一言不发地径自下车,直进她的卧房。 第27章乱起(3) 潘方推了推依旧失魂落魄的江晚衣,朝卧房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进去,江晚衣明白他的意思,面色复杂地站了半天,最后长长一叹,才终于推门进去了。 门内,姜沉鱼静静地坐在桌边,仿佛是在等他,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江晚衣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阳光透过绿棂窗上的白纱,勾勒出她的侧影,依稀泛呈着淡淡光华。她那般明亮,却又那般沉郁。 江晚衣停步,开口,声音轻轻:“把你的左手……给我。” 姜沉鱼转过脸,两人视线相交,她慢慢地抬起左臂,黑色的披风滑开,白色的素袖落下,显露出由始至终一直缩在里面的左手—— 猩红、暗红、血红的色块密密麻麻,像蜘蛛一样吸附在五指之间,而凸起的青筋更是老树盘根般四下分布,每根手指都比原来的扩大了一倍,红肿地挤在一起,根本张不开。 姜沉鱼就那样用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伸着那只丑陋到难以描述的手,静静地、一点一点地笑了。 如一朵花嫣然绽放。 如一棵柳随风轻拂。 如流星划过静谧的夜空。 如碧泉涌出清澄的穴眼。 如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凝眸微笑—— “三日后,我的这只手,会不会变成世间第一美手?” 江晚衣忍不住笑了,但一笑过后,却是感慨:“你真是大胆……”说着,从橱柜上取了药箱过去,坐下,为她上药。 碧绿色的药水一点点地涂在手上,于是那一块的肌肤就由红变浅,姜沉鱼扬了扬眉道:“原来这个还是可以洗掉的?” “嗯。”江晚衣仔仔细细地用棉球刷药,每条褶缝都不放过,低声道,“是药三分毒,你此次用得过量了些,若不早点洗掉,怕是不好。” “这种程度的损害,比起掉脑袋来,可轻多了。”姜沉鱼不以为意,把脸别向另一边,继续望着窗外的风景,若有所思。 于是,房间里就变得很安静,只有江晚衣为她上药时,偶尔发出的瓶罐碰撞和衣衫拂动的声响。 在那样的静谧中,心跳声就显得好清晰,江晚衣的表情变了又变,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她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沉鱼淡淡道:“你宁可掉脑袋都不肯说,必定是有不能说的原因。” “如果是你问的话,也许……”江晚衣一字一字,仿佛很吃力地说道,“我愿意说。” 姜沉鱼转回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江晚衣的目光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真的知道我是谁?” “嗯。”他声音轻轻,“你知道的,我……曾是公子的门客。”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什么都没有问过我。所以,”姜沉鱼冲他嫣然一笑,“现在,我也不会问你。”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变得感慨了,“说穿了,我们其实都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怎么走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既然如此,棋子何必难为棋子?你说对不对?” 江晚衣露出感激之色。 姜沉鱼反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今日之事,只当是我还你易容药的人情,不必放在心上。不过,程国那边不会如此轻易就作罢的,下一步怎么办,你自己多想想吧。”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江晚衣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表情依然微带犹豫,但是目光却很坚定。这让她心中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呢?也许,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状况而计划好了的,却被自己横加破坏了?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江晚衣的样子,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是不会再明言了,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后悔刚才为何故作大度不打听真切,但话都说出口了,也不好再变卦,当即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不过师兄,现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之间有私情了,你想娶颐殊公主,可就更难了哦。” 江晚衣垂下眼睛,讷讷道:“谁要娶她。” “啊?你对那位公主就真一点兴趣都没有吗?”她故意打趣,“虽然说是皇上希望你娶她,但颐殊可真的是个大美人哦!” 江晚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美人她还不够格,倒是祸水的本事……”说到这里,突然收口,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姜沉鱼目露询问之色。 江晚衣幽幽一叹:“君子不议人短长,我失言了。” 姜沉鱼眸中的好奇转为明晰,逐渐亮了起来。虽然并不明白江晚衣为何对颐殊有如此成见,但见他即使满怀不忿却依旧不肯道人是非,由微见著,这位神医的人品真是不错。政治龌龊,然而,漫漫旅程之中,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江晚衣盖上药箱,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外面天空湛蓝,风中传来草木的芬芳,他凝望着那些平凡却又美丽的风景,缓缓道:“我此次来程国,只为一件事——为程王治病。不管其他缘由牵制如何复杂,对我来说,人命始终重于一切。你出身名门,锦衣玉食,也许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里,其实,有很多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大夫的。” 姜沉鱼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果然,江晚衣继续说了下去,仿佛是在倾诉,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在意听众是谁:“我曾见过很多老人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地在街头苟延残喘,也见过孩子们光着脚流着鼻涕在雨天奔跑,那些贫民窟中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人们,他们瘦骨嶙峋疾病泛滥……那些景象我见得太多,我还见过一个少女抱着她最好的朋友在雪地里大哭,只因为她的朋友生了病,却无钱医治……所以,我对自己说,既然老天让我生于行医世家,让我一出世就享有最优渥的行医条件,我就要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众生做些什么,我不愿像父亲那样只伺候权贵,我要救我所能救的每一个人,并且对那些生活困苦的病人说——我为你们看病,不要钱。” 姜沉鱼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于是我与父亲争吵,离家,行走乡里,风餐露宿,无论有多辛苦,都默默承受,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就要坚持着走下去。”江晚衣说到这里,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笼罩着深深的一种悲哀,那悲哀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姜沉鱼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显得更加萧条。 “可是,理想……原来终归,只能称其为理想。这个世界,也并不是只要你够坚定,够勇敢,就可以实现一些事情……”他回过身,看着她,惨然一笑,“所以,我最终还是回来了。” “你觉得自己回来错了?” 江晚衣摇了摇头:“无关错与对、是或非。而是我发现,有时候即使你只是很纯粹地想救一个人,最后都会变成非常复杂的一件事情。” 姜沉鱼明白他的意思。诚如他所说的,他之所以来程国,只是想为铭弓治病,但是其中所牵扯到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却无不一一制约着他束缚着他,让他觉得不堪承受。 其实,她何尝不是如此。 还有潘方,还有随行的这二百八十人,哪个,不也是如此呢。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入局,是因为一道圣旨,无可抗拒。可他不是,在他入宫之前,皇帝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又是什么,将他推上了这个风头浪尖,再难将息? 是公子吗? 是公子寻江晚衣回来的,是公子逼了他么? 姜沉鱼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对她,竟非常重要,重要到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把过往慢慢掀开,而这一次,看见的,不再是之前粉饰太平的模样。 她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如此周而复始好几次后,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公子找你,所以……你不能拒绝?” 江晚衣的眼睛黯了下去,令她的心也跟着为之一沉——难道真是因为姬婴? 谁料,浓密的睫毛扬起,清润如水般的声音,倾吐出的却是另一个答案:“我回去,是因为我要救曦禾。” 姜沉鱼一惊,诧异抬头,见江晚衣握紧双手,身子竟在微微发抖,显然,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句话一旦说出来,会产生怎样惊世骇俗的后果。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应该称呼她为夫人。” “夫人……”江晚衣脸上起了一系列的变化,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后,笑得沧桑,“也许你们看她,是璧国的夫人、圣上的宠妃,但对我来说,她就是曦禾,是当年抱着朋友的尸体在雪中大哭不肯松手的那个孩子……” 姜沉鱼没想到,他与曦禾竟然还有那样的交往,而且,很明显曦禾对他影响至深,深到让一个少年从此立志成为不收诊金的名医。 “你……”她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他错了?说他不该对皇帝的妃子还抱有这样的奢念?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她自己何尝不是身为皇妃,却心系他人? 是人就有私心,江晚衣的私心是曦禾;而她的私心,是姬婴。 房内一片静谧,正在尴尬之际,有人敲了敲门。姜沉鱼连忙起身去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个驿站守卫,手捧书柬道:“三殿下来的书信,吩咐当面呈交姑娘。” 这么快?他们前脚刚回驿站,颐非后脚就派人送信来?搞什么? 姜沉鱼接过书柬,打开,见上面行辞很简单,大意是有要事相谈,请至三皇子府一叙。内容没有问题,但是署名,却只填了她一个。 也就是说,颐非只请她一人去。 为什么?如果有关昨夜发生的事情的话,应该把他们三个都请过去才对吧?为什么单单只点名于她?那个刁钻阴毒的颐非,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不去也是不成的。 罢罢罢,且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也好。 想到这里,她合上书柬,含笑答道:“有劳回禀殿下,容我梳洗更衣后就去。” 十一 落水 雕廊鸟清鸣,画舫玉生香。 姜沉鱼在抵达三皇子府后,被颐非那气质飘忽的随从引入正门,过了三重防风墙,呈现在面前的,就是如此一番景象—— 一株高达数十丈的古木参天而立,根部弯曲盘绕,枝节横生交叉,围绕着苍劲巨大的树冠错落有致地搭建着房舍,掩映在碧叶琼花间,宛如半抱琵琶的美人,神秘却又妖娆地迎接着客人。 台阶乃是以同样的木质砌成,旋转着盘绕上树,无比别致地通往各个房间,更有身穿彩衣的娇俏少女,扯了大树的一根垂枝嗖地从树上跳下来,荡到另一处屋舍前,以足敲门,笑得肆意。 一眼望去,只觉蓝的天,碧的草,彩衣翻飞,人似蝴蝶,好生灵动。 而树的东侧不远,则是一个大湖,湖边停着一艘画舫,隐约有丝竹声从舫上传来。 姜沉鱼被所看见的这一切震到,心底涌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初见颐非,她就觉得此人妖异得好生有趣,虽然久闻其人卑劣,然几次接触下来,却未见劣迹,纵使诡异难测,也不失为一个妙人。而今,再见他所住的地方,更觉此人不同凡响,胸中另有天地。 随从将她引到画舫前,扬声道:“殿下,虞姑娘到了。” 画舫的珠帘立刻掀起,剩余两个随从走出来,而船舱之内,颐非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上,一手支颈,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凤凰形状的糖画,一边舔舐一边道:“好极好极,虞姑娘请上船来吧。” 姜沉鱼见舱内再无别人,既来之则安之,当即依言上船。 颐非指空椅,示意她坐。 姜沉鱼见那榻上,全是糖渣,而他唇角,更是沾满了糖汁,真不知这位皇子究竟吃了多少,才吃得满地都是,眼底不禁泛开一线笑意。 颐非殷勤道:“虞姑娘吃吗?” “啊?不用了。”她敬谢不敏,“我不爱吃甜的。” “啊,那就太可惜了,糖画可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呢,不但好吃,更好用。”颐非叹息着,又“喀咔”一声,咬下半个凤凰的头。 姜沉鱼有点摸不透他想干什么,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静地坐好,目光平视前方,他不说话,她也就沉默。 画舫里一时间,只听得到喀嘣喀嘣的咀嚼声。颐非嘴巴没停,眼睛也没闲着,一直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若换了别人,光是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就已如坐针毡,但姜沉鱼却像一潭水、一幅画、一袭铜镜里的倒影、一束照进天井的光,明明没有任何动静,依旧给人一种鲜活存在的感觉。 颐非眼眸微沉。 吃完糖画,立刻有随从递上热毛巾,他推了一下,钩钩食指,做了个再来一根的手势,随从恭声道:“回殿下,糖画已经没有了。” 颐非“哦”一声,挑起眉,转头看向姜沉鱼,笑道:“虞姑娘不爱吃糖画,那是否知道它的做法?” 姜沉鱼垂睫答道:“知道,是用炼制好的糖置于铜瓢内加热融化,然后以勺为笔,运液为墨,淋在石板上画出来的,等凉了铲起,就自然成画。” 颐非摇头,笑着眨眨眼睛:“那是寻常糖画的做法,可我吃的,却大不一样。” 他得意洋洋分明一副等着别人追问的模样,姜沉鱼心中不禁又是一乐,微笑道:“殿下身份尊贵,吃得考究,自然与寻常百姓不同。” “啊,你这话说的我就最爱听了。其实今日找你过来,是为了一件事,不过现在正好,两件可以合并为一件。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吃的糖画,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吧。”说完,他拍了拍手,船舱门口的两名随从身影一晃,顿时消失不见,等再出现时,则已从岸上拖了一个人过来。 那人身穿太监服,满脸恐惧,漂亮的五官全部扭曲着,显得说不出的可怖,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要——不要啊,不要——” 随从将他架上画舫,然后往甲板上一丢,那人抬头瞧见了颐非,畏惧之色更浓,嘶声道:“三、三、三皇子,求、求求你,饶、饶了我吧!求求你了……”说着,用力磕头。一时间,整个船舱就只听见咚咚咚的磕头声。 颐非拈着兰花指,从榻旁的几上取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然后又“唔”了一声,转头对其中一名随从道:“山水,你这茶艺越发的精湛了啊,这蒙顶石花,泡得真是不错。” 随从山水应道:“是松竹选的料好。” 第28章乱起(4) 颐非于是又看向另一个随从:“这是你亲自上山摘的?” 松竹道:“是,同琴酒一起去的。” 姜沉鱼想——山水、松竹、琴酒,这下子,岁寒三友真是齐了。没想到,颐非这么个猥琐的家伙,竟会给身边的随从起如此风雅的名字,尤其是从他嘴里喊出,倒更像是一种讽刺。 那边琴酒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飞身上船,落地无声,一点都不见摇晃。随着他的到来,姜沉鱼闻到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定睛一看,原来那木桶里装的竟是糖,而且还掺杂了各种各样的花瓣。 太监看见那桶糖,更是面色如土,连忙一边喊着“不要不要”一边朝后退去,眼看就要掉进湖里,琴酒抬起一脚往他膝窝处轻轻一点,他顿时扑倒,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动弹。 颐非舔了舔嘴唇,垂涎地看着那桶糖:“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快做吧。” “三殿下!三殿下!不要!不要啊!”太监绝望的声音直上云霄,震得姜沉鱼觉得耳鼓都在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颐非将她的这一细微动作看在眼里,淡淡笑道:“虞姑娘怕吵,让他轻声点。” “是。”琴酒说着用脚尖再度轻踢了太监一下,他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虽然还在嚎叫,但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 颐非对姜沉鱼道:“虞姑娘,你要看好了。我这制糖的方法,可从不给外人看的,你是头一个。” 姜沉鱼想,区区烧糖而已,还能特别到哪去么?但她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 只见山水、琴酒和松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将双手放在桶沿上,没多会儿,里面原本颗粒状的糖就开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面的花瓣也逐渐沉了下去,再不多时,一股白烟袅袅升起,糖块变成了糖水,糖水又开始沸腾,绽出一个又一个的褐色气泡。 可那三个随从的神色却还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仿佛他们只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样。 姜沉鱼看到这里,忍不住想——不知道昭尹分给她的那两名暗卫的武功比起这岁寒三友来如何。不管如何,这显然是非常高深的武功,随从如此,主人也难一般。 心中当即对颐非又看重了一分。 大概过了半盏茶工夫,木桶里的糖汁就全开了,骨碌碌地直冒气泡。琴酒先行收手,转身朝那名太监走过去。 太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拼命地摇头,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正当姜沉鱼惊讶他为何如此害怕时,就见琴酒“刺”的一声,将那名太监的衣服从头到脚撕开,然后一扬手,碎裂的布料就飘啊飘地落到了湖里。 姜沉鱼下意识地别过了脸。 纵然那太监是俯卧在地,但如此直接地看到男子的裸体,对未经人事的她而言,还是有些尴尬。此次与当日船上为赫奕针灸时尚有所不同,赫奕当时只是光着背,而这名太监,明显是全裸了。 颐非笑眯眯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闪亮闪亮:“怎么?虞姑娘害羞?我奉劝姑娘还是仔细看着的好,否则,可就错过最精彩的部分了……” 姜沉鱼听他话中有话,分明意有所指,只好再次扭回头去,望着那白花花一片,心中默道:“没什么,没什么……就当是小时候看哥哥趴在院中晒太阳吧。” 颐非冲琴酒使了个眼色,琴酒抬脚,突将那太监整个人都翻了过来,姜沉鱼顿觉眼前一阵冲击,大脑一片空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震惊、恐惧、羞恼、憎恶、厌弃、惶恐等情绪瞬间涌遍全身。 那……那…… 那名太监…… 竟,不是太监! 而更震惊的却是颐非在一旁,继续用他那贱得让人恨不得抽两巴掌的猥琐笑容懒洋洋道:“这个人名叫福春,匿在西宫,福泽春色,真是个好名字啊……” 程国皇帝的妃子沿用古礼,以东、西二宫分之,而西宫,正是宠极一时的罗贵妃的住处。 姜沉鱼浑身一震,脸色素白,再无半分血色。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和罗贵妃私通的是这个不是太监的假太监,而与江晚衣无关吗? 颐非凝视着她,没有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继续笑吟吟道:“我知道虞姑娘此时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没关系,小王我也不明白呢,接下去就让我们一起弄个明白吧。”说罢,弹了记响指。 只见琴酒不知从哪摸出把一尺多长的铜勺,从木桶里勺了满满一勺滚烫的糖汁出来,就那么朝福春身上淋了下去。 刺—— 一股白烟。 姜沉鱼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活生生的用刑画面,只觉一颗心都被这股白烟给揪了起来,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顿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惨叫声不绝于耳。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地浇了下去。 福春拼命挣扎,奈何身上穴位被封,无论怎么用力,都只是徒劳。 颐非还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欢这种人板糖画了,既沾了人的生气,又包含着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面那层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面,可以正式画了。”说着眼珠一转,贼兮兮地捂嘴笑了,“你伺候得罗紫那么喜欢你,恐怕那方面的技术很不错吧?既然如此,就先从那话儿开始吧。古有曹冲称象,我就要一幅《马康骑象上朝图》好了,嘿嘿嘿嘿……” 姜沉鱼听他说得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虽无鲜血淋漓,却远比杀戮场面更加残酷可怕,再想起颐非之前啃得津津有味的那只凤凰糖画也是这么做出来时,一股酸水顿时涌了上来,恶心难抑地想吐。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紧牙关,逼出三个字:“我走了!” “怎么了?”颐非明知故问,“咱们还没开始审问呢,不是还不知道昨儿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打断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说罢就走,出了舱门,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准备上岸,却发现原来画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到了湖心,离岸边足足有十丈之远。 她错愕回头,看见的是颐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好整以暇地用手继续托着脑袋,侧卧在贵妃榻上睨着她。 “我要回驿站。” “等此间事了,我自然会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么?”诡异的腔调压着柔柔的鼻音说出来时,带了几分属于少年的邪魅,“我又不会吃了你……放心,我只吃糖,不吃人的。” 姜沉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手脚一片冰凉。 她出生名门,平日里所接触的也多是风雅贵族,贵族们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素以温文有礼之面目出现,即使是她哥哥那样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场时,也会收敛真性、伪成君子。因此,可以说,她这十五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下流猥琐的人,而且还是个皇子!她总算明白程王为何会不喜欢这个儿子了,换谁都受不了此人。 以人身为板烫画,也不嫌恶心地吃下去。这样的嗜好,这样的怪行,也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变态! 颐非,是个真真切切的变态! 如今,这变态又盯上自己,刻意为难,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压得很低,却异常坚定,“再说一遍,我要回去,现在,马上!” 颐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脚步沉缓地朝她走过去,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姜沉鱼只觉有股莫名的压力朝自己逼近,双脚下意识就想逃,但又不甘这种时候示弱,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最终,当颐非走到她面前停住时,她终于明白那种可怕的重压感是为何而来,因为——颐非没有笑。 自从她第一眼看见他以来,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地笑,坏坏地笑,放肆地笑,流里流气地笑,总之就是极尽一切猥琐模样地笑。 然而,此刻,他却不笑。 他五官俊挺,眉间带着三分阴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扩成十二分,盯着她,盯紧她,宛如一条毒蛇,盯着一只青蛙。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吗?”颐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姜沉鱼飞快反驳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国使臣,即便你是程国皇子,亦不能这样羞辱我!” “羞辱?”颐非的眉毛以一个独特的角度扬了起来,目光犀利得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视线略及处,姜沉鱼都觉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开了,正又气又羞又恼之际,见他扑哧一笑。 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弯起,肃杀之意瞬间淡化,他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又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猥琐皇子,拖着别人绝对模仿不来的欠扁腔调悠悠道:“你觉得那是羞辱?难不成……你还是……处子之身?” “你!”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体?更见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罚?” “你!” “啧啧啧,你瞧,你的脸都红了……”颐非说着,伸出手,竟轻佻地落在了她头上,“难道说,你的风流师兄还没碰过你么?他嫌弃你?其实,如果没有这块疤,你可是个大美人呢……” 毒蛇般的手,从发顶慢慢地滑落,顺着发丝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处,肌肤一阵寒栗,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难道就任由他这样摸下去? 眼看那只手就要滑到胸前,忍无可忍,姜沉鱼终于爆发,一把打开他的手,还待补上一巴掌时,却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继续笑道:“怎么?生气了?其实,我挺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呢,比平日里假正经的你,可有趣多了……” “你!”手被制住,她干脆用脚去踩,但没想到又被颐非提前一步料到,将脚挪开,姜沉鱼踩了个空,气骂道,“放开我!放开我!颐非,你敢如此对我!”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的啊?”颐非笑着,那只手竟又无耻地摸了上去,姜沉鱼又气又急,低头就咬,颐非忙撒手,用力过度,指尖划到了她的耳环,耳珠脱离开链子,只听“咚”的一声,掉进了湖里。 姜沉鱼尖叫一声,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颐非推开,扑到船头,望着湖面上未尽的涟漪,彻彻底底地被吓倒了。 耳珠! 她的耳珠! 昭尹所赐的毒珠! 竟然就那样掉到了湖里!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颐非见她如此紧张,干脆抱臂站在一旁说风凉话:“怎么?你那耳珠很重要么?其实我一早就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只穿了一个耳洞,只戴一只耳环?” 姜沉鱼盯着湖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颐非又道:“这么紧张,难道是你的好师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么钱,他现在当了东璧侯,有钱得很,让他再给你买就好了。” 姜沉鱼握紧双手,全身微微地颤抖。 颐非摸着下巴,沉吟道:“怎么?你就这么心疼那只耳珠?那就跳下去捞啊。其实这个湖,是挖出来的,一点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没准儿还真能重新找回来呢,哇哈哈哈哈……” 他算准了她不会去捞,因此扬声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骤变—— 视线处,姜沉鱼慢慢地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始终焦凝在碧蓝色的湖水里,然后伸手去解衣扣。 一颗、两颗、三颗。 扣开后,衣襟双分,紧接着,“啪”的一声,丝麻编织的腰带也被扔到了地上。 姜沉鱼,就那样用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脱掉她的外衫。 湖面上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和单衣,她站在船头,发如云,面如雪,过分窈窕的身躯分明随时都会被吹走,却又散发着一种难言的坚毅。 “扑通”一声,她跳进了湖里。 颐非表情一紧。 湖面上的漩涡层层扩散,他的眼底仿佛也泛起了幽幽涟漪,湖面上的风,同样拂过他的长发和长袍,嬉皮笑脸的少年,这一次,不笑了。 水面“哗啦”一声,冒起水花,姜沉鱼浮出个头。 颐非静静地注视着她。 两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错,彼此都没什么表示。姜沉鱼深吸口气,再次潜了下去。 山水走到颐非身边,小声道:“三殿下,要帮她吗?” 颐非摇了摇头,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几分。 风一阵阵地吹过来,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后翻飞,而他,就那样站在船头,看着姜沉鱼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面,再钻入水底。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眸深处化开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凝结。 他不动,不笑,不说话。 只是一直一直看着。 直到姜沉鱼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没再浮起来。 旁边的随从们早已停止了烧糖与用刑,向船头围拢,松竹道:“现在虽是初夏,但这湖里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缘故,比寻常水要冷得多,这位姑娘下去这么久,恐怕……”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璧国的使者……” 湖面静静。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船身不动。 因此,那湛蓝色的湖面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毫无生气。 颐非看着看着,突然转身回舱。 山水和松竹正在为姜沉鱼惋惜时,淡漠得像这湖水一样的语音飘了过来—— “琴酒,救她上来。” 十二 初见 姜沉鱼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分明是过往的经历,在这一刻,悠悠重现…… 图璧二年,父亲的五十寿宴,府里来了好多宾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内室正闲聊时,嫂嫂忽地雀跃道:“啊,淇奥侯来了!” 当时在场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闻言全都凑到了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唯有她,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嫂嫂打趣道:“瞧你们这些轻佻的丫头,再看看我们家沉鱼,就她一个沉得住气的。” 她淡淡一笑,心里不以为然。彼时,姬婴二字,于她而言,尚不过是传说里的一个名字,纵使外人夸得有多天花乱坠,也只不过是隔着遥遥红尘外的一朵白云,因为没有交集,故而就不会刻骨铭心。 然后,钟鼓声起,外面的宴会正式开始了,丫环们进来引女眷到偏厅用餐,正吃得开心时,听闻外头一阵喧闹之音。 派了一个丫头出去探究竟,回报说是薛怀大将军的义子薛弘飞突然借拜寿为名,提出要与府里的侍卫们比武。 第29章乱起(5) 女眷们一听,顿时坐不住了。薛怀号称四国第一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纪有点大,但是他的那个义子,却是文艺武功皆得其真传,而且少年虎将,相貌堂堂。因此,众姑娘们一听说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见劝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颇为好奇,只好同意,当即领着这群姑娘们绕路进了会场旁的小楼,从二楼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场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姜沉鱼虽然并不多感兴趣,但毕竟事关父亲的颜面,当即也站在了窗旁观望,见下面的空地中央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风中不住地飞扬,显得英姿飒爽,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薛弘飞了。 而父亲坐在主座,温声道:“久闻薛三公子武艺过人,大有直追薛将军之势,我府内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会是三公子的对手,这武,呵呵,不比也罢。” 薛弘飞冷笑了一声:“姜丞相何必自谦,谁不知道丞相虽然自己不懂武艺,但却最是精通训武之术,培养了一大批绝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辞,可是故意藏私?” 父亲面色微白,场内的气氛有点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声地看好戏。自薛家帮着昭尹登了基,且一举铲除了最大的敌手王家后,就大权在手,新王对他们也忌惮三分。如今当着姜仲如此挑衅,显然已是不将姜家放在眼里。 一旁的薛肃开口懒洋洋道:“三弟你这就不对了,右相寿诞,欢欢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么武呢,打打杀杀也不好看啊,还不快向右相赔罪。” 薛弘飞应了一声,抱拳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如果有得罪之处,还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亲面色稍缓,正想说些场面话将此事带过,却听他又道:“只不过,我们璧国向来尊崇文武双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满心期盼着与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给大家助助兴,添个乐子,让这寿宴更热闹些,没想到……呵呵……”最后那记笑音,又是轻佻又是傲慢,嘲讽意味十足,直教在场众人心悬。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这个薛弘飞,好生狂妄,真把自己当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儿亲自来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说话,更何况他还只是个义子,没个官衔在身的……” 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叹气:正是因为没有官衔在身才敢如此忌惮,因为算准了父亲怎么管也管不到他头上啊,也正是因为他只是个义子,因此万一闹得不可收场时,大可以牺牲这个义子,说一句管束不当。薛怀虽然没有来,但若没有他的应允,薛弘飞也断断不敢在父亲的寿宴上如此嚣张。看来,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压姜家了…… 眼看着场内局势紧张,人人面色凝重之际,却忽有一声轻笑,低低地响起,分明音量不高,但传入耳内,却是那么清晰,那么柔和,像是在耳边笑一般。 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声音,就那样—— 看见了姬婴。 姜沉鱼想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时的情形。 姬婴坐在父亲右手边的第一个客席之上,戴着高高的玉冠,穿一袭缕有银丝的白袍,在乌压压那么多人的寿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时,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灯光也全跟过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令得整个人看上去,如梦似幻。 没错,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 姬婴沐浴在明亮却又柔和的光线里,轻轻挑起他英秀飞扬却又不失温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奥对薛三公子的武艺,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们雀跃道:“侯爷真是个大好人,帮右相解围呢!” 果然,薛弘飞闻言,转向他道:“怎么?难道侯爷有兴趣与在下切磋么?” 姬婴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拂了下玉冠的带子,浓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终汇聚出常人都模仿不来的十成优雅:“切磋倒也谈不上,众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门弄斧,倒是最近在研习箭术,受获颇多,想向薛三公子讨教一番。” 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虽然姬婴极负盛名,文武双修,六艺全能,但是,真要说武功有多了得,却也未必,更何况薛弘飞最拿手的就是箭术,千军万马里射敌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婴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么? 女眷们无不担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爷真的要和薛弘飞比箭?万一输了怎么办?” “恐怕不是万一,而是必输无疑吧……听说薛弘飞的箭术,比薛怀将军还要好呢!” “我也听说过,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个对穿!” “啊?这怎么办?人家不想侯爷输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呜呜……” 姜沉鱼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刀剑无眼,比武说是切磋,点到为止,但生死相搏时磕磕伤伤总是难免。而比射箭则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见血,无论比试结果如何,双方参与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过,淇奥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的话,犯不着趟此浑水,弄得自己落败低人一头。他敢这么提议,应该是算准了自己会赢…… 她凝望着那个坐在百官之中轻袍缓带、面如冠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有点好奇,有点探究,然后,默默地生出期待。 场内,薛弘飞听了姬婴的话后,放声而笑:“好啊,不知侯爷想怎么个讨教法?” 姬婴刚待开口,另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尖声道:“且慢!” 姜沉鱼侧头一看,又是一惊—— 父亲右手边坐的是姬婴,左手边坐的是薛肃,那声音就是从薛肃的席上传出来的,不过,说话者不是薛肃,而是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小童子。 如果说,姬婴坐在那里,像一朵昙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处,才会绽现他的绝世风华;那么,那小小童子却截然相反,他坐在那里,就像一道雷电,惊心动魄,锋芒毕露中尽展倾国明锐。 不是别个,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着脑袋笑了笑,眉宇间有着远超年纪的聪颖,却又留着三分的烂漫天真:“两位大人,说起箭术来,真不巧,小采也兴趣正浓呢。” 薛弘飞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说到射箭,你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说吧,这回你又有什么歪主意?” 女眷们议论道:“那个就是将军府的小神童?啊,他长得好可爱啊!” “听说他上月跟着皇上去秋狩,当着皇上的面射死了一只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几岁啊,这么个小身板的,竟那么了得?” “这下有好戏看了,且听他怎么说。” 场内,薛采起身站了起来,朝姬婴拱了拱手道:“小采无礼,斗胆恳请为侯爷和三叔叔的比试当施令官。” “哦?”姬婴目光闪动,“怎么个施令法?” “但凡说到比箭,一直以来,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猎猎动物,无趣得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寿诞,自然要比得与众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个考题,然后,你们顺着我的题去射,谁最应题,就判谁赢,如何?” 薛弘飞笑道:“看吧看吧,就属你主意最多。我当然是无所谓,就怕别人说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声,傲然道:“我薛采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在众人面前行私?侯爷,我此番跟父亲一起来为右相祝寿,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爷会主动参战,要求比试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题,也不曾事先透露给三叔知晓,等会儿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岁,却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倒令在场众人纷纷心折,更有好事者,当场拍起掌来。 姜沉鱼捂唇一笑,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显赫背景,将来不知会了不得到什么地步呢。 她在那边笑,但一转眉间却又惆怅地想起——是了,这些都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事实上,两年后的事情她此刻已经知道了,这位惊采绝艳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经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极贵贬为极贱,再不复当年风采了…… 她忽然变得很难过,再去看场内发生的一切时,只觉,灯光摇曳,风声呜咽,他们都离她那么那么遥远…… 光影交错的会场内,几个家仆抬着箭靶放置到距离起射处十丈远的空地上,然后又在起射点和箭靶间拉了根绳,绳上依次悬挂了五盏灯笼,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 薛采竖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题,就是要两位大人一箭过去,不但要正中靶心,还要将这五盏灯笼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这题出得好刁,也就是说要让那支箭射过去时,刺穿所有的灯笼,最后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这些灯笼摇来摇去的,就算射中了它们,恐怕箭支再飞到箭靶那儿时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们也纷纷交头,在一片嗡嗡的低谈声里,薛弘飞朗声一笑,喝道:“取我的弓来!” 两名士兵立即扛着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场,弓身乃以上等牛角制成,涂以黑漆,雕有一只银鹰,被火光一照,极为炫目,未见其技,光见其弓,便已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飞手臂一长,接过大弓,士兵递上一支四羽桦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满月,未待众人叫好,只听一声嗖响,流星直射,白羽扬起笔直的弧光,朝五盏灯笼飞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几是同声:第一声未停,第五声已起;第五声犹在,“咚”的一声,余音震耳,只见那支箭,已稳稳牢牢地扎在了红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绳上的灯笼们,犹在摇晃,看似并无任何不同,但取下来一瞧,每盏上面,都有一个小孔,边缘平滑之极,未见丝毫破损。 绝技如斯,掌声轰鸣。 女眷们惊叹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觉跟做梦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这个薛弘飞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听说当年落魄地饿晕在街头,惊了大将军的马,大将军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马腿,无论那些人怎么打他都不松手。大将军最爱惜他的那匹战马,怕伤及战马,只好问他有什么心愿,他就说,要跟大将军征战沙场,报效国家。”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吧,薛大将军怎会将这么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随口应了收在身边,没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战役都直冲在前,杀敌最多的是他,受伤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将军被他的骁勇所感动,遂收了当义子。几次封官,他却推卸,说是不求功名,只为报国。” “现在还有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虽无官衔在身,但却当了薛怀的义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当朝一品都要风光了。你看他,竟这样跟公公说话,还和淇奥侯比武,当今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官儿敢如此放肆!” 说话里,薛弘飞将长弓交给一旁的小兵,转身对姬婴笑道:“弘飞一时手痒,抢先射了,还望侯爷恕罪。” 姬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犹在颤动的箭上,然后慢悠悠地收回,惊叹地看着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婴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下面,该轮到侯爷了。” 姬婴带着几分感慨道:“婴自认做不到三公子那般干脆利落,只好拖泥带水一番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缓步走到起射线前。 一左眉上纹了只小红龙的灰衣大汉,递上了他的弓。 姬婴的弓与箭都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令得众女眷小小地失望了一番,但他从盒中取出的那只扳指,却是非常漂亮,并不若时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缝制,染成明丽之极的朱红色,依稀还绣了花,但距离太远,看不精细。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然后轻轻一拉。 仿若琴师弹响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飞鸟掠出高林; 仿若动兔跳离牢穴…… 轻灵、轻扬、轻盈。 箭支瞬间飞到了第一盏灯笼前,噗地刺入,正当众人的心为之一紧时,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鱼“啊”了一声,暗道:不会吧!难道射到第一盏灯笼就停歇了? 然后就听“嘭”的一声,整盏灯笼突然炸开,火光里,一束火焰如龙般朝前激射,冲进第二盏灯内,又是一声炸裂,火龙继续往前,如此一连冲过五盏灯笼,最后飞到靶上,连着箭靶一起着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在场所有人,无不被这一奇观震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场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声音,和众人的呼吸声。 箭靶最后烧完了,啪地从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婴这才摊了摊手,笑道:“婴献丑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鼓起掌来。 薛采道:“真漂亮。侯爷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样箭身穿过灯笼毫不停滞且去势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让第一箭停在了灯笼里,那箭头上想必抹了什么,一遇火焰,便膨胀炸开,于是箭头就借着爆炸之力继续前飞,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婴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第30章乱起(6) “我只说要让箭射破灯笼后再射中靶心,没说不让在弓箭上做手脚。我三叔既然能用当世数一数二的好弓来比试,侯爷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们两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题,本该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题是——必须要正中靶心,在这一点上,侯爷的箭最后虽然射到了箭靶,却不在心上,尽管现在箭靶烧没了,无从核实,但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题是你输——你服是不服?” 姬婴“哈”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本以为会糊弄过去,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认输。” 他们两个,竟是一个判得严苛,一个输得痛快。 姜沉鱼看到这里,兴趣变得越发浓郁了起来。耳中听身旁的女眷们娇嗔道:“哎呀呀,那个小薛采好讨厌哦,侯爷分明射得比薛弘飞好看多了,怎么就为着那么小的缘故就判他输呢?” “就是就是,薛弘飞那样射箭的,我们都看多了,可像侯爷那样射箭的,还是头回看到,怎么判他输啊!” 莺莺燕燕,一片不满。 姜沉鱼掩唇而笑,招来李氏好奇:“沉鱼,你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此次比试,必定最后以平局收场。” “啊?为什么?你如何得晓?” “总之,嫂嫂你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她卖个关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却始终落在楼下的场地里,不舍挪移。 这时,薛采出了第二题:“古有神射手飞卫,收了个弟子叫纪昌,并命令他要先学会不眨眼才谈得上射箭。五年后,纪昌看着牦牛毛下面的虱子,都大得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样,一箭过去,正中虱子的中心,而悬挂虱子的牦牛毛却不断。至此箭术方成。由此可见,射远难,射微更难。我的第二题,就是——今日场上,你们任选一物击射,谁射的东西最小,谁就赢。” 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觉得自己此题之妙,堪比飞卫,而且让比试者自己选物,对他们而言更是费神,难上加难……正高兴时,一记风声掠至。 说是一记,其实是两道,分别从左右两耳旁划过,然后“丁”的一声,发出颤音。 原来是两支箭在同一时刻被射出,而且贴着他的脸飞过,射中了他身后的屏风。 薛采的瞳孔在收缩,面色发白地站着。 薛弘飞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侯爷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样东西——小采,你还站着干吗,还不扭头验收结果?不过动作可轻些,免得扯断了头发。” 两名侍从连忙上前,将屏风上的箭枝拔下,只见箭头上分别穿着一根头发,而那头发,依旧长在薛采头上,并没有断开。 不消说,这两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飞和姬婴射的了。 楼上的女眷们看到这里,各个笑弯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难见的精彩啊!他恐怕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人竟敢对他下手吧!” “从这点上看,薛弘飞和侯爷倒还真有默契,竟然同时想到了射薛采的头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变丧宴了!” 果然,薛采怒道:“这个不算!” 薛弘飞问:“为何不算?” “你们选了同样的东西,如此怎分输赢?而且我、我的头发根、根本就不算最细小的东西!” 姬婴笑吟吟道:“的确不算。据说万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细,在极度收缩时,比针眼还细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势抬弓,薛采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许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当这题你们两个都通过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声顿起。 原本紧张万分的晚宴,也因此变得轻松起来。 薛采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心中懊恼,沉着脸出了第三题:“来人——” 几名家仆捧着十二只猪皮扎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连,排绕成圈,中间正好可站一人。 薛采道:“这里是一圈水球,皮质极薄,利刃触之即破。我的第三题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将之全部击破?” “他疯了?”一女眷咋舌道,“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里,还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击破,难道那弓箭还会转弯不成?” “不可能的……” 楼下,薛弘飞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当然。哦对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说着瞥了姬婴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许在箭上做任何手脚。姬婴但笑不语,而薛弘飞已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 “你们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给你们看。不过……”薛采眨眼笑道,“你们之前只说比试,没定彩头,你们两人都不介意也就罢了,但我若入场,就一定要得些红利才行。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做不到这第三题,而我却做到了,我就要问你们一人要一样东西。” 薛弘飞挑眉道:“我就知道刚才射你的头发,你怀恨在心,果然这会儿来报仇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薛采大概平日里同他是彼此讽刺挖苦惯了的,因此被说成睚眦必报也毫不在意,只是一双眼睛变得晶亮晶亮,欢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飞一扬臂上的玄色长弓,笑道:“你自从开始学箭,就一直觊觎着我这把弓,也罢,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这第三题来,此弓给了你也算是美人兰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没说现在就给,你起码要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为定!”薛采又将目光转向了姬婴,把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 姬婴脸上似笑非笑,最后咳嗽一声道:“看中了什么东西吗?” “嗯。如果我赢了,我要你的这个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该在这鬼灵精面前亮宝啊,但凡被他看中的,还能逃脱么?薛弘飞的破天弓,淇奥侯的扳指,这下全套装备可算是齐了。敢情,这位小少爷是来公公的寿宴上找礼物来的?” 正当众人满心以为姬婴也会应允,然后等着看薛采如何做这第三题时,姬婴却开口说了一个字:“不。” “什么?”薛采一怔。 姬婴轻轻抚摸着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浅浅:“这枚扳指乃我心爱之物,所以,不能割爱。”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姬婴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既然我舍不得给人,所以,此题也只能赢,不许输了。” 女眷惊道:“咦?侯爷竟要做这第三题?” “连薛弘飞都放弃了的第三题,他真的做得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制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为什么他不肯给薛采呢?” 议论声中,姬婴走到水圈中央,朱龙递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头道:“人须在圈中?” 薛采点头:“人,须在圈中。” “一箭将水球全部击破?” “是,一箭击破所有的水球。” “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薛采脸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变化,但目光却更深亮,最终点了点头:“没有了。” “好。”随着这一声好,只见姬婴长袖一振,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时,就听“噗”的一声,哗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里面的水流了出来。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内,黑发白衣、笑得清浅的姬婴,盯着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抬起右手,指间的箭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姜沉鱼想,对了,那个时候,姬婴就是那样赢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方法,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奇计,他只是那么随随便便地走到圈子里,没有用弓,单单拿了一枝箭,然后就像剑客拿着剑一样,旋转一周,箭头划过处,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么简单的方法。 但在那个时候,除了他,谁也没想到。 薛采只说要站在圈子里,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并没说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婴,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获取了那一关的胜利。 因为当日的考题是比箭法,再加上前两题的确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给人们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题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却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办到。 薛采当时的表情她一直没有忘记,因为,当时的自己,也是那样的表情。 震惊着、折服着,微妙的嫉妒后,是难言的倾慕。 淇奥侯,姬婴。 白泽公子,姬婴。 他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啊…… 寿宴上所有的灯光全部黯然了,只有他,站在场内,敛收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耀耀生辉,灼灼动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姬婴。 有时候,感情就是那么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罢了,可一旦交集了,再从别人耳中听闻他的事迹时,心态就已变得完全不同。 那日寿宴散后,在嫂嫂指挥府里的下人们收拾场地时,嫂嫂问:“你怎么知道这场比试会以平手终了呢?” 她答道:“我是这样想的——侯爷之所以站出来将这闲事揽上身,是为了给爹爹解围,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会打个平手,这样自己不伤颜面,对方也很好看。但是没想到薛采会横插一脚,出的题又那么刁钻,想必当时侯爷也在头疼。不过他那么聪明,薛采出的题目难得倒薛弘飞,但难不倒他。所以,最后还是按着他最初的计划圆满收场了。今夜……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李氏长叹一声,点头道:“那倒是。哎,公公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谦让,导致对方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如此下去,日子难过……幸好画月入宫后一直颇受宠爱,我们家,也就靠她了……” 念及去年入了宫的姐姐,沉鱼心中一痛,于是,场景旋转飞逝,等再停下时,却又是一幕钟鸣鼎食、灯火通达,什么都没有变,同样的寿星,同样聚集如云的宾客们,连主从座席的顺序都仿佛没有改变,然而,姬婴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分明站在会场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她,他们窃窃私语着,那些话交叠着,沉沉压进她耳里—— “听说淇奥侯今晚不会来啦。他病啦!” “我也听说了,病得好像很厉害,已经半个多月没上朝了。” “有打听到是什么病吗?” “不清楚,只说是染了风寒,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时候,怎么就染了风寒呢?” “听说是因为母亲病逝,太过伤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奥侯可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来如此,现在是图璧三年,父亲的五十一岁寿诞,她记得自己一早就开始精心装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个人其实根本看不到她,但还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发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样的窗户后,眼巴巴等那人来。 但是,他的位置却一直一直空着。 因为他病了,大家都说他来不了了。 她好失望。 而对比宾客的话题,女眷们议论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喂,你听说那个关于大美人的事了吗?” “啊?你说的可是……那个大美人?” “什么美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叹气:“还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个宫女,不但宠幸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么?直接封为夫人?那可是比咱们贵人还高的宫衔啊!” 嫂嫂忧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来,就没这样连跳十来级的封法,可把画月气得够呛。但是没办法,皇上执意如此,大臣们也都劝不动,据说本来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对的,结果,中郎将一见那夫人的脸,魂就飞了,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可见那宫女的脸,祸水到了什么地步!” “我还听说,现在皇宫正大兴土木,准备给那新夫人盖所琉璃宫呢。” 女眷们一片抽气声。 诚然,璧自建国以来,就没有哪个皇妃得宠到这个地步的。 “物极必反,荣不久长。”嫂嫂如此断言。 她听着那些是是非非的声音,一颗心荡啊荡的,正混混沌沌之际,底下又是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声:“啊!淇奥侯来了!” 她立刻就从窗口飞了下去,身体轻得没有任何分量,但速度却快得不可思议,瞬间便到了姬婴面前。 姬婴正在府里下人的带引下,走进会场。 而她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离里,他前进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着他,须臾不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姬婴,距离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样明明在她脑海中不曾有丝毫淡去,但是,却又不一样了…… 彼时的姬婴,风姿隽爽,湛然若裨,笑得暖意融融,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这样一个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今,五官依旧是原来的五官,却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气质,双眼深陷,瞳满血丝,没有神采也没有生气,憔悴如斯。 她尚在惊悸,父亲已快步迎了过来:“侯爷病中还来,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请上座!” 姬婴笑了笑,递上贺礼,礼数虽然周全,但总有一种心不在此的疏离感,等上了座,这种感觉更是明显,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过干了,别人笑,他便也笑。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她想她真是愚钝,那么明显的事情,可她当年愣是没有看出来——坐在那儿喝酒的哪还是个人,分明是个痛苦到了极致的灵魂,在无声地挣扎与哽咽。 第31章乱起(7) 姬婴一杯接一杯地喝,她看见酒水溅出来漉湿了他的衣袍,她还看见他藏在案下的另一只手在微微地颤抖,她看见他最后推开侍从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后花园。 她连忙跟过去,就见他抱着一座假山呕吐,吐着吐着,忽然开始轻声地笑,笑着笑着,又停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龙的男子跟在一旁,递上湿巾道:“侯爷,我们回去吧。” “回去……”姬婴的眼神恍惚起来,忽道,“不,我还要与薛采比箭……” “侯爷,”朱龙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国,您忘了。” “是吗?”姬婴显得很惊讶,喃喃道,“去了燕国啊,难怪今年没有看见……去了燕国……去了燕国……” “侯爷,咱们回去吧。”朱龙伸手去扶,姬婴却像是看见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样,一把将他的手推开,然后朝后退了几步,等再立定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一暗,低声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龙,我不想回去……” “侯爷……” “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待一会儿就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也越来越凄迷,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来,正是去年射箭时戴过的那只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颜色也变得浅了许多,隐隐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婴盯着那枚扳指,眸光闪烁不定,由浅转深,又从深变浅,最后低低一笑:“罢,罢,罢……”他一连说了三声罢字,然后将手一扬,做势欲丢,但挥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就那样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脸上悲色渐起。 朱龙在一旁叹道:“侯爷,你……这是何必呢……” “丢、不、掉……朱龙,我丢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还是,舍不得丢……呵呵,呵呵呵呵……哎——”声音一颓,手虚软地落下,握着那枚扳指,低头不言。 风声呜呜,几朵云移过来,遮住了圆月。 姬婴在斑驳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姜沉鱼就站在三丈远的地方看着他,想着这个男子为何会如此忧愁。他明明那么睿智多才,任何难题都应该难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得那么温文,永远能将情绪用微笑掩饰得滴水不漏……然而,这一夜,这个站在假山旁吐得一塌糊涂又低头沉默的男子,虽然不再如之前那么风姿隽秀,高雅难言,却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一种疼痛。 她,看见他这个样子,心就会疼。 很想过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软的声音告诉他,不要难过; 很想为他做些什么,让他恢复之前的明朗与风光; 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 然而,脚步却迈不开,只能那样安静无声地凝望着他,一直一直凝望着。 公子,你可知,其实,在姜氏决定与你联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见白璧染微瑕。 此去经年却不察。 十三 红豆 心口突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痛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挣扎,却是双目一睁,自梦魇中惊醒过来。 入目处—— 颐非冷冷地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鱼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后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连忙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衣服还是原来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经变干了,而置身处依旧是画舫,看来,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在刚才的梦境里,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远。 想及刚才的梦境,不禁又是一阵恍惚。 颐非见她如此,嘲讽地笑了:“怎么?梦见你的情郎了么?” 姜沉鱼面色一白,难道自己在梦魇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正心悸时,颐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师兄已经脱离嫌疑了,那个假太监已经招供了,昨夜和罗贵妃私会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师兄不过是倒霉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罢了。” 姜沉鱼抬起眼睛,细细的眉毛微拧在一起。对于这样的解释,完全无法信服。 “我师兄昨夜为何会去西宫?” “他为父王看病之时,父王道在其病发伊始,乃是罗贵妃亲自照料,曾记录下他每日的饮食状况,所以,东璧侯在看完病后就去西宫,打算问罗贵妃要那本册子。” “然后就撞上那尴尬之事?既不是他的过错,为何事后不肯明说?” 颐非懒洋洋道:“恐怕是罗贵妃求了他什么,他既然答应了,为了实践承诺,也只能隐瞒到底了。” 姜沉鱼垂头想了好一会儿,再度抬眸时,表情无比严肃:“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颐非望着她,片刻后,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过,这样的理由,对于其他人来说,已经够好了。” 姜沉鱼心想,此中谜团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阴谋,因此,对于一些不愿意被牵扯进去的人而言,现在这个的确已经是最好的真相。换句话说,就算有其他内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烂在肚内,不得外泄。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变:“耳珠……” 糟了,耳珠还在湖里! 当下坐起就要落地,却被颐非按了回去,笑嘻嘻地睨着她道:“做什么?” “放开我,我要去找……” “找这个么?”颐非的右手里忽然多出一物,并在她眼前摇了摇。 姜沉鱼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赐的那颗毒珠? “你……帮我捞回来了?” 颐非扑哧一笑,手臂忽扬,就又将那颗珠子从半开着的窗户丢了出去。姜沉鱼心中一惊,急道:“你!” 才刚说一字,却见那颗珠子又出现在了他手上,继续摇动。 颐非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呆滞表情,笑道:“看你着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鱼自知受了愚弄,当即沉下脸,一言不发。颐非知道她生气了,也不再逗她,将珠子递还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将窗户一一推开。 轻风吹入,纱幔轻轻飘拂,他凝望着外面泛着丝丝涟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联手吧。” 姜沉鱼一怔。 颐非的衣袖鼓满了风,蝶翼般朝后翻飞着,他的脸在绚丽缤纷的华服中显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复之前的轻佻之态:“你看这天边风起云涌,暴雨将至,你我同在舟上,逃无可逃。不若联手,早登彼岸。” 他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姜沉鱼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只是区区一名药女。” 颐非忽然笑了,转回身,望着她,缓缓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药女,不会需要一只装有红鸩的耳珠。” 姜沉鱼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颗细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变得沉若千斤。 颐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药女,身侧也不需要有两名顶级高手藏匿跟从。” 毒珠在她手上变得火烫火烫,几乎握不住。 画舫内好一阵子安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风,一阵阵地吹进来,吹得他和她的头发,都不停撩动。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沉鱼才再度抬起头来,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做?” 颐非正色道:“第一步,当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这里,他的眉毛又嘲讽地扬了起来,声音再度变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没猜错,那夜西宫除了你师兄和罗贵妃,还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绝对不是福春。” 姜沉鱼想到了某种可能,仿佛是为了肯定她的想法,颐非同时说道:“而是我两位兄长中的其中一人。” 一记闷雷声轰隆隆地传了过来,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鱼与颐非彼此对视着,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鱼想,自事情发生之后,她只认为是程国设计故意要陷害她们,只认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却没想过,在昭尹选人来迎娶颐殊之时,也暗中确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选。她可以身负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宫,他大概就是与昭尹意属的皇子见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来找他,无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丑闻去遮掩那桩密谋,牺牲一个区区贵妃,总比事情败露导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点即透的人,如今被颐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就全部连贯起来,变得清晰。那么,究竟昭尹意属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还是涵祁? 而眼前这个颐非,又岂会坐以待毙,会不会,在他身后也有他国的支持?支持他的,是燕国,还是宜国? 刚想到宜国,忽听山水在船舱外禀报:“三殿下,宜王来了。” 姜沉鱼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一下,难道赫奕真与颐非有勾结?谁料,颐非听后,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来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听外面远远传来赫奕的声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颐非掀帘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鱼听他在船头笑道:“真没想到,区区一个璧国的药女,竟有那么大的面子,劳烦宜王亲自来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关,不得不来啊。实不相瞒,小王身上还有旧伤未愈,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针灸医治的,现又到下针的时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难止,眼巴巴地赶往驿站,听说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马不停蹄地来这儿了。” 颐非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性命攸关。既然这样,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坏陛下大事。陛下就请接她走吧。” 姜沉鱼听他肯放自己走,连忙起身走出去,但见画舫已朝湖边划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红衣,笑得旭暖。 此时此刻,如此相见,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来,姜沉鱼忙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将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地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后,赫奕便朝颐非抱拳道:“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颐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带沉鱼上车,马车顺顺当当地离开王府,并无遇到其他阻拦。 又一记闪电劈过后,天空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与车壁,姜沉鱼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禁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着她,倒也没卖关子,答道,“现在是巳时。”见姜沉鱼一呆,又补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鱼惊道:“什么?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昨日下午进的三皇子府,一夜未归。你师兄心中担心,正好我送上门求他医治,他便委托我出面来接你。” 姜沉鱼没想到,她这一昏迷竟是一夜,刚才醒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最多只睡了两个时辰呢。也难怪江晚衣他们会担心。不过,算他聪明,竟知道让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处,见赫奕笑得几许暧昧,不禁有些恼:“你笑成这样子做什么?” 赫奕咳嗽几声,缓缓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 样子?什么样子? 见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转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从座下摸啊摸,摸出一个铜托盘递给她。 姜沉鱼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托盘背面打磨得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铜镜,照出了她此时的模样:头发散乱,双目浮肿,唇色苍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皱,看起来活脱脱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再联系一夜未归……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终于知道赫奕的暧昧之色何来。 啪,托盘被扣倒,姜沉鱼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赫奕,赫奕扬了扬眉毛,对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还是觉得心虚了起来,忍不住辩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想些什么,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颐、颐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补充道,“颐非虽然恶名在外,但还不至于逼淫少女。” “那你为何这样笑?” 赫奕叹了口气:“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虽然明知他说的是实话,此人的确一向笑得暧昧,然而此时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就忍不住觉得刺眼,她沉下脸道:“不许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浓了。 姜沉鱼怒道:“你还笑?你、你……”眼角余光看见外面依稀是个市集,当即喊道,“停车!给我停车!”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她打开车门下车,也不顾赫奕怎么想,径自冒着大雨冲进其中一家商铺。 这是一家售卖绫罗绸缎的布店,她一进门,就有店伙计迎上前道:“姑娘,买点什么?”说着,眼珠骨碌碌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姜沉鱼拉拢衣服,道:“看什么?把你这儿最好的衣服全部给我拿出来。” “是是。”店伙计一边应着,一边却不走,迟疑道,“那个……姑娘,我们这儿可是要现结的,概不赊账,您……带银子了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这才想起自使程以来,身边就再也没带过银两,正在窘迫之际,一声音懒洋洋地自身后传来道:“无论这个姑娘要什么,都拿给她。” 回头,只见赫奕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靠在门上,双手环胸,笑吟吟地看着她。 而原本在柜台上低头算账的掌柜抬头瞧见赫奕,面色顿变,连忙走过来,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却被赫奕挡住:“既在他国,这些繁文缛节的就省了吧。” “是。”掌柜毕恭毕敬地应完后,转身骂伙计,“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拿店里最好的衣服来给这位姑娘挑?” 第32章乱起(8) 伙计连忙进屋,不多时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讨好地呈到姜沉鱼面前:“姑娘请看,可有你中意的?” 姜沉鱼转头看赫奕,赫奕冲她扬了下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也不推辞,选了其中一套看起来比较顺眼的进内室更换。 待得换穿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下意识地取了白纱长裙、外罩浅紫罗衫的一套衣服。颜色、款式,都与她之前穿了去红园见姬婴时的很相像。 铜镜里,映现出楚腰卫鬓、蛾眉曼睩,与两个月前并无什么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脸颊上红疤犹存,又怎敌昔时娇艳,不输国色。 姜沉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处疤痕,虽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痴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现在可好?他断断是不会思念她的,只盼飞鸽将此地的讯报带回时,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恼就顿时消失无踪了,一颗浮躁的心,重新变得低沉而平静。 她挽好了发,走出去,赫奕还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眼睛一亮,笑道:“这套衣服果然很适合你。” “我回驿站后把银子还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啬的商人,在遇到难得一见的客人时,也偶尔会免费赠送一次的。” “那么,能不能再给我一把伞?” 旁边的店伙计这回很机灵地立刻取来了伞。 姜沉鱼接过伞,打开,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还不准备上车吗?” 姜沉鱼走过停在门口的马车,然后回身,嫣然一笑:“时间还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头,露出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鱼走啊走,听得后面依稀有脚步声,回头,又是赫奕。 不等她问,赫奕已道:“我可没有跟着你。你随意逛逛,而我呢,则随意视察一番。”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望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忍不住道:“你是想说这些商铺都是你开的吗?” “纠正三点。一,不是这些,而是这条街上,从一号到最后一号,都是我的;二,虽然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过是负责收点红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实我本来无心炫耀,只不过你问起了,如果不回答,就显得不够诚信。所以,我也只好让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么富有了。” 姜沉鱼不禁莞尔。 “所以呢,你不如考虑考虑。”赫奕忽压低了声音。 她有些不解:“考虑什么?” “在我向你炫耀了这样的财力之后,难道,你就半点都不动心么?” 姜沉鱼的心咯了一下,再回头看赫奕,见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暧昧的笑意,但乌黑发亮的眼眸中,又有着难得一见的真挚,只不过,也是一闪而过,立刻就换成了别的情绪:“我可比你那个一穷二白的师兄好多了,不是么?” 姜沉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你明明知道,我与师兄……不是那种关系。” “我当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风雨声有点嘈杂的缘故,赫奕的这句话竟飘忽得几乎听不真切。 姜沉鱼的心又咯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逐渐下坠。她抿了抿唇,握紧伞柄,深吸口气,才再度开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身后好一阵子沉默,就在她以为赫奕不会作答时,赫奕偏回答了:“没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该悬崖勒马,免得深陷泥潭……”话还没说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转了半个圈,同时,赫奕的另一只手压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伞柄。 她抬起头,看见飞扬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毫无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叠影子,仿若没有尽头。 “小虞——”他如此唤她,用从不曾用过的称呼,每个字都像是在炉火中淬炼过一般,说出来时,掷地有声,“我听说你去了颐非府一夜未归时……我很担心。” 街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雨丝凄迷。 只有赫奕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耳中,那么鲜明—— “我很担心,所以,我是主动去颐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么神奇。 姜沉鱼忍不住想,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如何长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却会喜欢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过是半步远的距离,却仿若置身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风花雪月——这多么可怕。 被人喜欢,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情。 可是,她却不激动也不感动,只觉得隐隐的浮躁、微微的疏离,以及,淡淡的忧虑。 于是,姜沉鱼开口,用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回答:“我嫁人了。” “什么?”赫奕脸上,如她预料地露出了错愕之色。 姜沉鱼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下抽出来,然后抬起眼睛,异常平静地重复道:“虽然听起来像说谎,但却是事实——陛下,我已是人妇。”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变化,一双眼睛却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么,离开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呢,竟然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她忽然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意到了唇边,却转成了苦涩。“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鱼垂下头,幽幽叹息,“陛下不介意做赠珠之人,奈何,我却只能当还珠之妇……” 臂上一紧,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坚毅:“无论是什么样的麻烦,我都可以解决。”停了一下,加深语气道,“朕是帝王。” 这是自她认识赫奕以来,他第三次开口称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为天下第一美人时;第二次,是面对颐非献上的美人时,两次都说得轻佻,带着调侃。 唯独这一次,斩钉截铁,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权势瞬间扑面而至。姜沉鱼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泪——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为是帝王,所以拥有无上权威,所以可以随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别人的命运,践踏别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场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进了宫的画月,想起了被灭族被打入冷宫的薛皇后,想起了由云端堕至泥层的薛采,想起了被逼进宫又无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领教得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这些帝王都认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拥有一切? 姜沉鱼笑,笑得唇角扭曲,双眼含泪,却迟迟不肯落下来:“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为是帝王,所以牵一发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顾虑处境。夺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愿意,你的臣民又怎会允许?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地传达了那些话,而赫奕也看懂了,因为他脸上的坚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凉的迟疑、无奈的挣扎,以及固执的执著。 姜沉鱼将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轻轻推开,转身。 衣袖却又被抓住。 赫奕将伞举到她面前,没再说些什么。 姜沉鱼接了过来,继续前行,雨依旧下得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很平静也很顽固地向前走。 我这一生会怎么样呢? 丝履踩碎水洼,溅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为昭尹最倚重的谋士,又怎么样呢? 水花飞溅着、跳跃着,点点污垢,濡湿裙脚。 我可还能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怜? 母亲悲伤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并没有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鱼慢慢地仰起头,看着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得很远很远—— 没错,她不后悔。她只是……孤独。 孤独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里仿若隐形,但是每当有温暖的感情靠近时,就像此刻被雨淋湿了的感觉一样,很沉很沉,压住她,逼迫她,无法丢弃,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风干。 姜沉鱼对着天空深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幽幽地吐出去,再睁开眼睛时,表情已恢复如初,然后一边前行,一边淡淡道:“要不要出来,跟我说会儿话?” 雨幕中,有身影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弥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鱼微微皱眉,其实,在颐非说穿她身边有暗卫跟随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双方必定起过冲突,正在沉吟,暗卫又道:“主人请放心,弥生已服毒自尽。” 姜沉鱼的手抖了一下,伞面顿倾,她连忙握好,转身,看向那名暗卫。 豆大的雨珠里,那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颜,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过了也记不住。 父亲曾说,外形平凡是暗卫的首选条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这两个人赐派给她后,尽管见过他们好几次,但回忆另一人的模样时,脑海里依旧是空白。 那人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么眼前这个,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她的什么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鱼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颤颤松开,伸出去,轻轻地搭到了对方肩上:“他叫弥生,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回主人,我叫师走。” 雨很大,暗卫淋着雨,一动不动,但指尖下,却传来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暖的体温。姜沉鱼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因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而抬起头来。 视线相对的一瞬,姜沉鱼开口道:“那么师走,我给你一个新命令——活下去。” 师走的目光颤了一下。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严刑逼供,都给我活下去。”她说完,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种神圣高洁的气度,“活下去,然后,我会救你的,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师走模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神色——属于人类的神色——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又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融化成了感动。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种着几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绽出了新蕾,想必等雨过后,就会开放。一如此时此刻,身后的雨中,有一个人,开始偏离原来的宿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 各种各样,每时每刻。 孤独的衣服,以其强悍的姿态披覆在每个人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心灵脆弱,就会被它逐渐吞噬。 生命的意义,在于如何获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锢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为帝妻不得与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负国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将来无儿无女又如何?这一刻,她活着,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会喜、会怒、会忧、会惧,她鲜明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 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地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能改变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让别人的人生从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欢我,但是还有其他人会喜欢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会被他们所喜欢; 看似为自己争取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果真能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忧,这样……也已是幸福的极致了。 我为什么要忧伤? 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我们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长,我为何要想着孤独,想着轻生,想着无望,想着自尽? 命运,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圣旨里。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鱼伸手,从左耳上摘下那颗毒珠,用力狠狠一掷,珠子划出长长弧度,啪地掉进了池塘里,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没在其他涟漪之中。 师走吃惊地看着她,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个多月,自然知道那颗珠子的重要性,也亲眼看见她曾为了它不惜跳湖寻找,可如今,她却将它丢掉了,就那样随随便便却又无比坚决地丢弃到了水塘里。 风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长发,她是那么的纤细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一种风,能将她吹倒。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绽放在尘世之间。 倔强而美丽。 十四 迷迭 瓦片上的水渍沿着凹槽汇聚成线,再在檐边处凝结为珠,颗颗滑落。 被大雨洗刷后的街道显得格外湿润净洁,一些之前关门了的店铺纷纷重新开门营业,行人也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 姜沉鱼收好伞,走进集市。 这片地处芦湾东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区,来自四国的商人们在此开辟出了一幕鼎盛的繁华景象,除了之前走过的隶属于赫奕的华缤街,另有三条南北走向的并列街道,而其中最东侧的,便是云翔。 比起百货云集的华缤,云翔则以风雅昂贵著称,出售的货物也以古董字画、珠宝药品居多。因此,尽管在四条街中显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车宝马,商客们也都服饰鲜丽。 “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这是父亲给她的密件里的话。 第33章乱起(9) 也就是说,位于这条街上的蔡家铺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国的一枚隐棋。姜沉鱼望着眼前的街市,不禁开始钦佩父亲在间谍之术上的老谋深算与顾虑周全。众所周知,大隐隐于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因此,设立情报收集点时,通常都会把它安插在市集内。然而,大家却疏忽了很大的一点——民间的消息,往往是最不准确的消息。 正所谓流言蜚语,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传过多数人之口后,必定会被添油加醋最后甚至与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馆酒楼得到的消息,过于杂乱,在时间上也拖滞太多。而蔡家铺子则不同,它价位昂贵,专门针对豪富开立,售卖的又是贵胄女眷们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宝首饰。这批最喜欢道人是非、与当事人紧密联系却又置身事外的群体,将为它的信息补足带来最安全可靠的来源。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她——一个璧国来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会招致怀疑的地方。 姜沉鱼举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铺子。 铺子的门大开着,半人多高的柜台边,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与一位老妇人聊天。老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哇哇大哭,老妇人就连忙边摇边哄。另一侧的货架前,两个伙计正招待一位贵妇看首饰,贵妇将盒子里的镯子一只只地取出来,往手腕上套,然后摇摇头,放回去,再戴下一只。 姜沉鱼走得越发近了,那些镯子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很清晰,还有十步之远、九步、八步…… 贵妇拿起一对青钿白玉镯,慢慢地套进去,剔透的玉质映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纤细柔美。 还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妇人边哄着孩子,边转头对掌柜道:“我这孙儿不知怎的,这两天老哭个不停。” 掌柜安抚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还差四步。 伙计道:“夫人,就买这副镯子吧,这镯子便宜……” 还差三步。 眼看铺门已近在咫尺,姜沉鱼突然一个侧身,走进了隔壁的铺子。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姑娘可是买琴?这边请——” 蔡家铺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鱼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伙计忙道:“姑娘好眼光,这把琴可是我们琴行的镇店之宝,乃一代铸琴大师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话萦绕耳旁,虚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鲜明浮起的却是——不对劲,蔡家铺子不对劲!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 这种种不合逻辑的细节,隐透出某种预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后一刻,临时掉头,走进了另一家店铺。 “不是自夸,这把琴的音色纵然不是举世无双,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伙计犹在滔滔不绝。 姜沉鱼突地扭头道:“我要试琴。” 伙计一愕,很快反应道:“好的,没问题,姑娘请那边坐。” 姜沉鱼在一张玉案前坐下,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地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条街的客人谁会买那廉价的糖人?又怎会任由乞丐在此晒太阳?更何况,大雨刚停,地上尚有残水,乞丐只是贫穷,又不是笨蛋,怎会全然不顾潮湿的就那么大咧咧地坐下去? 以上种种,结论只有一个——蔡家铺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据点如今变成了陷阱。那么,对方想捕获的,是单单针对她,还是针对一切埋伏于程国的敌国奸细? 不管是哪种,刚才只要自己一踏进门,就肯定会被擒拿。至于是不是抓错了人,就要经过刑讯后再判断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寒。 这时店伙计取来了琴,把琴摆到几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调整,姑娘请放心试吧。” 姜沉鱼想了想,抬手,乐声顿时悠扬而起,弹的乃是一首《获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 行步而中规,折旋而中矩,其声也音中钟吕。 所游那而必择详而后处处,仁趾兮生草不践,那生虫也而不履。 居不群,行不侣。 不陷於阱,恢恢网罟而无所罗。 麟兮一角五蹄,时其希,气钟两仪。今出无期,食铁产金空其奇…… 琴声优雅低婉,徽宫交替、泛散错织间,悲愤若铿锵涛鼓,凄凉似叹息若虚,丝丝扣心,节节入骨,却又从头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传鲁哀公时,有人捕获了一只麒麟,但使它受了伤。孔子看到以后,感到很悲伤,忍不住泪湿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鱼只弹了第一段《伤时麟兮》,但已引得店员为之侧目,路人为之驻足。当她停指时,一阵掌声从后厅传了出来。 转头,锦帘重重,不见帘后人。 掌声停歇,一个小厮掀起帘子走将出来,十三四岁年纪,圆圆的脸,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长得像个泥娃娃,极为讨喜。 只见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说姑娘的琴弹得实在太好了,那个什么峨峨兮若华山……” 帘后有人咳嗽,还有个声音尖声道:“泰山!是泰山啦!猪头!” 小厮连忙改口:“哦对,是峨峨兮若泰山,那个洋洋兮若……若……若……” 该尖细声音再叫:“江河!” “哦对,洋洋兮若江河,总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种。所以,我家公子为了答谢姑娘的这曲琴,请姑娘一定要收下这把琴!” 姜沉鱼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帘,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这个……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厮说着对店伙计道,“把这把琴包起来,再派个人给这位姑娘送到家里去。” 姜沉鱼连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礼。”这么一把琴,少说也要千两银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乱收? 但那小厮仍是摇头道:“我家公子说,他送你琴,只不过是为了答谢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这样好的琴技,才配得上这把琴。” 姜沉鱼还待推辞,帘后传出声响,步音远去,似是对方转身离开了。 小厮露齿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别推辞了,虽说是那个什么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缘自会再见。告辞。”说罢,转身一蹦一跳地也跑了。 姜沉鱼看见一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很快地拐过街角,消失在远处。 一旁的店伙计道:“那我就帮姑娘把琴包起来了,不知姑娘府邸何处?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鱼问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谁?” “只知是个富家公子,比姑娘早来一会儿,正在后厅看琴,没想到他自己什么都没买,倒是买了把琴送给姑娘。”店伙计说着,暧昧地笑了,“不过,姑娘的琴技的确是叹为观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谢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姜沉鱼一时无言。她弹曲,本是想试探一下隔壁有何反应,看看父亲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网打尽了,还是有漏网之鱼,也许他们听见琴声后,会猜到她到了,想办法传个讯。而今,没试探出隔壁的动静,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 再看一眼依旧悄无动静的蔡家铺子,看来今天是试探不出什么来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当下对那店伙计说了驿站的地址,然后自己走路回驿站。 没想到刚回到驿站,就在前院看见了那辆墨绿色车顶的马车。 她忙问道:“这是谁的马车?” 一旁的李庆答道:“哦,姑娘出去两天了,所以不知道,这是燕国使臣的马车。” “燕国的使臣到了?是谁?” “说来难以置信,燕王竟然亲自来了。” 姜沉鱼脚步顿停,惊讶道:“什么?燕王?” “是啊,谁都没想到,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给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来齐了……”李庆叹息。 姜沉鱼注视着那辆看似平凡并无出挑之处的马车,心中却感到一阵难言的悸动——四国目前的君主里,昭尹最年轻,登基时间也最短,外界评价他,多是羽翼未丰、受制臣子,及至今年他突然一举铲除了薛家,亲握政权,这才转为坚忍刚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风评最好,开明亲民,幽默风雅,且执政六年,国内无大事发生,也就无失德之处;铭弓年纪最长,壮年时寡言无耻,出尔反尔是经常的事,而且喜战好功,为旁国所不齿,但程国子民却对他有种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是盲目疯狂的崇拜,总之是个相当复杂的国君…… 然而,要说到真正具备帝王之风的,则是燕王——彰华。 彰华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乃正统国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无惊无险地长到十七岁,老燕王突然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因此顺理成章地就把皇位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而燕国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辅佐他到二十岁,事事成熟、内无隐患、外无外忧后就辞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而彰华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他统治下的燕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综合实力堪称四国之首,他亲政六年,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从善如流,济世康民,功绩卓然。 要说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证明—— 燕国的死刑需三复奏复审批后方可执行。而在华贞四年,举国判死刑者共四十九人。恰逢过年,彰华下令命这四十九人全部回家团年,待来年秋收后再回来复刑,结果四十九人全部准时归返,无一人逃脱。 此事传至其他三国,世人俱惊。 昭尹立刻在年后派薛采出使燕国,也因此演绎出了后来彰华以绝世美玉“冰璃”相赠的一段佳话。 如今,这个最负盛名的帝王竟然也来到了程国?而且,就在刚才,还送了她一把琴? 绕是姜沉鱼再怎么沉稳镇定,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就明显地逼紧了:“燕王现在何处?” “燕王也住在此间,只不过就在刚才,宫里来人把他给请走了。” 话音刚落,屋里跳出一人,带着几分哭腔地喊道:“搞什么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工夫,就又把我给丢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头看见姜沉鱼,惊了一下,“啊?弹琴的那个……姑娘?”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刚才送琴给她的那名小厮。 姜沉鱼也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他嘴唇张启,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却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个晕化成了好几个,天地开始旋转,视线开始发黑。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我”字,便晕了过去。 天昏地暗。 身体像被熊熊烈火灼烧着,骨骼与肢体都酸疼难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却又依稀可以听见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 “沉鱼幼时最是怕疼……现在,请公子为我穿一耳,就当是,沉鱼向公子讨的贺礼……”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们同去程国……” “别以为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虞氏,跟我联手吧。” “朕是帝王……” 那么多那么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凌乱的、重复的、无休无止的,像绳索一样将她重重缠绕,然后再慢慢绞紧,很疼,疼得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呼吸。 “姜家的小姐?”一个温润如水、轻朗如风的声音如此呼唤。 “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 “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 “小姐……” “小姐……” “小姐……” 不、不要,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虞氏……” “小虞……” 另有两个声音插了进来,姜沉鱼拼命挣扎,然后猛一悸颤,睁开眼睛。视线起先还是黑色的,然后慢慢地绽出光亮,入目,是一张眉清目秀且带着悲悯之色的脸,熟悉而温暖。于是,某个称呼就自然而然地唤了出去:“师兄……” 江晚衣对她微微一笑,声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师兄,我怎么了?” “你病了。但是别怕,很快就会好的。”他的眉眼是那么的温柔,笑容又是那么的镇定,仿佛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惧怕任何痛苦。于是,姜沉鱼得到保证后,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这一回,噩梦消失了。 她再次醒来时,阳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怀瑾欢喜地放下手里的盒子,凑过来道:“小姐,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姜沉鱼拥被慢慢坐起:“我的头还是很疼。” “小姐的烧刚退,头还会有点沉,侯爷给开了方子,现正在煎着呢,过会儿就好。”怀瑾取来枕头垫在她腰后。 “师兄呢?” “小姐一病三日,侯爷这几天一直在照顾小姐,都没好好歇过,刚才宫里来人,把他唤走了。” 姜沉鱼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烦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负重任都不轻松,尤其是江晚衣作为大夫最是操劳,却偏偏在这种时候病倒给他添乱。当时跳下湖只图一时痛快,如今却害了自己不说,还拖累了别人。 第34章乱起(10) 怀瑾见她神色不佳,自是猜到几分,忙转移话题道:“不过小姐真是好有面子,听闻你病了,这礼物可就跟开仓的粮一样源源不断地送来了。” 姜沉鱼抬头,果然见外头的桌椅墙角都堆满了礼盒。 怀瑾笑道:“其中当然以宜王陛下送来的礼物最多,侯爷说光他送的就够开个小药铺了。而程国的三位皇子也都送了珍贵补品来。不过,最最奇怪的是,燕王竟然也送了礼物,但他的礼物却与别人不同,小姐看看?”说着,取过其中一只小匣子,打开给她看。 匣子里放着几张纸。姜沉鱼拿起翻看,原来是首曲谱,第一张纸上写着“普庵咒”三字,下注小字一行: 药堪医身,曲可治心。内外明澈,净无瑕岁。 字体歪歪扭扭,似是初学者所写,而且墨迹犹新,一看就是刚写上不久的,“心”字被压花了一点,“秽”字也写错了,写成了“岁”。 姜沉鱼忍不住莞尔:“是燕王的小厮送来的么?” “就是那日小姐病倒时跟小姐说话的那个,他叫如意。燕王身边共有两个小公公,一个他,另有一个叫吉祥。” 不消说,这谱上的字肯定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如意写的了。这个燕王倒有趣,送琴送曲,自己并不出面,只叫个活宝出来丢人现眼,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太过纵容。 一笑过后,姜沉鱼看着满屋子的盒子道:“其他还有什么人送的?”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有程国的官员,有跟咱们一起来的使臣……” “你可曾每个都打开验收过?” 怀瑾取过个小册子,呈到她面前:“我把礼单和送礼者的名字都记录下来了。” 姜沉鱼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初之所以选择带怀瑾而不带握瑜,就是因为怀瑾做事稳重细心,很多事情不需她多吩咐,就会自觉做好。她接了册子慢慢翻看,目光从一行行名字上掠过,心中沉吟。 宜王送礼她不意外,颐非送礼她也不意外,但是涵祁的礼就有点牵强了,自己不过是程国一名使者,就算有点地位,也不至于重要到让所有人都纷纷送礼的地步吧?涵祁为什么送药给她?是谢她当日码头跟着他走而没有跟着颐非走么?想不明白。 至于麟素更牵强,如果说自己和涵祁还有点交集,但是跟这位大皇子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啊,他为什么也送礼? 此外还有一些程国的官员,他们是见诸位殿下陛下的都送,所以跟风?还是另有原因? 姜沉鱼一边想着,一边浏览,目光忽然在某个名字上滞住了。 她沉默片刻,转头问道:“师兄有没有说我的病什么时候好?” “啊,侯爷只说要让小姐好好静养,没多说什么。小姐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嗯。”沉鱼点头。 怀瑾一呆:“呃?”可是,小姐看起来明明气色已经大好了啊…… “我这场病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好的了,若再有礼物送来,就收下吧。”姜沉鱼看着册子,随口道,“程国的公主也送礼了啊……” 怀瑾闻言捂唇而笑:“小姐,你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颐殊公主的礼物可是她亲自送来的哦。不仅如此,她现在就在这里,这会儿正跟潘将军在后花园里说话呢。”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她并不惊讶颐殊在听闻潘方的故事后会有所动容,只不过,她没料到这位公主竟来得如此快,如此直接。 而隔着数重墙宇之远的后花园中,颐殊与潘方二人正立在玉兰树下,轻声交谈。 “听闻我长得很像将军的亡妻?”事实证明,颐殊比姜沉鱼想的更加直接,而她问这句话时,落落大方的脸上也没有扭捏之色,玉兰花在她身后盛开,将她衬托得更加明艳动人。 潘方凝视着她,眼神渐沉。 颐殊嫣然一笑:“所以,当日晚宴上,将军才当众落泪么?” 潘方又盯着她看了半天,方缓缓开口道:“阿秦的父亲与我父为同袍战友,她幼年丧母,父亲也不太管教,小时候的她,很顽皮,爬树戏水,玩耍打架,和男孩子一样。” 颐殊收起了笑,认真聆听。 “因此,她晒得皮肤黝黑,左耳后有道被石子划出的小疤,那一处也再不长头发。” 颐殊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耳后。 “她左眼下一分处,有颗小痣。小时候常被我们取笑,说是哭痣,但印象里,她是从不哭的。即使秦伯父战死沙场,即使我十三岁参军不得不与她分离,即使她前夫病逝,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颐殊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识到了,与一个死人比,尤其是一个对方深爱着的死人比,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当即诺诺道:“对不起,是殊失礼了。” 潘方的脸上却依然无情无绪,只有深沉,一种谁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说的话也依然很平和:“我告诉公主这些,并不是想证明你们两个有多么不像。” 颐殊微讶地抬头。 潘方望着她,继续道:“事实是,见到公主的那一瞬,我很高兴。” “高兴?” “嗯。”潘方收回目光,转向一旁的玉兰树,那种无情无绪的深沉慢慢地淡化成了风一般的笑容,“因为,阿秦虽然去了,但是,世间还有一些东西——很美好的一些东西,能让我想起她,当看着那些时,她就仿佛还在人世间,没有离开,也没有被淡忘,所以,我很高兴。所以,谢谢你,公主。” 颐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扭头高声道:“来人,取我的枪来。” 立刻有侍卫抬着一把通体雪白,唯独枪头一点红樱,红得极是耀眼极是美丽的长枪上前,枪身足有两个人高,而颐殊伸手一抓,轻轻拿起,舞了个漂亮枪花,垂直身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姜沉鱼在怀瑾的陪同下走到后花园中,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只听颐殊道:“吾国素来崇武,久闻将军武艺超群,擅使长枪,十六岁时力挫宜国大将颜淮,十九岁时受封轻车将军,而今又击败四国第一名将薛怀。所以,殊不才,想向将军讨教几招。” 潘方嘴唇刚动似想推辞,颐殊又道:“将军亦是武者,当以武之道敬我,那些什么千金之躯不敢冒犯之类的话就不要说了。” 潘方再度沉默。 姜沉鱼站在一旁,拉拢外套,心中也是难分悲喜。颐殊向潘方挑战,赢了她,程国颜面不好看,输了,怕这心高气傲的公主就不会再把潘方放在眼里了,可要做到不输不赢,又谈何容易。潘方武艺固然好,但听闻颐殊也相当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这个妹妹的对手。这一战……不知是祸还是福啊…… 便在这时,一声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胜!” 姜沉鱼扭头一看,见两个少年从远处走过来,长得一模一样,一身穿蓝衣,一身穿红衣,其中一个是如意,那么另一个就是吉祥了。 少年们看见她,穿蓝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点啦?可以出来走动了?当日你啪地晕倒,可吓我一跳。” 姜沉鱼欠身拜谢:“妾身失态,令公公受惊了。对了,多谢燕王陛下的曲谱,容我再好些,亲自拜谢。” 穿蓝衣的如意连忙摆手:“不用了,公子说送姑娘琴和曲,都只不过是让那些东西送到最合适它们的主人那里罢了。如果真要谢,就谢谢老天,把姑娘生得如此钟、钟……那个什么秀吧。” 红衣的吉祥脸上露出羞耻之色,恨恨道:“钟灵毓秀啦,笨蛋!不会说就别说,非要用四个字的成语,你懂不懂什么叫藏拙啊?” “你管我?我就喜欢说成语!连圣上都没管过我……” “他那是对你根本绝望了好不好?” 两人说着争吵起来,倒让一旁的潘方和颐殊好生尴尬,原本多么激动人心紧张凝重的一幕,就此搅和得一塌糊涂气氛全无。 颐殊只得咳嗽一声,再举长枪道:“还望将军成全。” 潘方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刀剑无眼,公主小心。得罪之处,请海涵。” 颐殊大喜,知道他答应了,连忙唤随从将他的枪也取了来。如此两枪对峙,肃杀之意瞬间弥开,便连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双双回头。 如意上前轻扯姜沉鱼的袖子道:“虞姑娘我们靠后点站,小心别被伤及了。” 姜沉鱼没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连忙后退,其他侍卫们也纷纷退后,留出足够的空地供两人比试。 颐殊道一句“得罪了”,红缨如蛇,嗖地蹿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姜沉鱼不懂武功,因此只觉眼前一片缭乱,红的缨羽白的枪身,和颐殊所穿的绯色衣衫,连成三道彩线,将潘方层层围绕,逐渐吞噬。 身旁,如意大模大样地点评道:“唔,程国公主的枪法果然了得,这一招灵蛇出洞,显然是程王亲传,火候十足……啊,这一枪太险了!虽说程王的枪法以快著称,攻其不备,抢尽先机方是根本,但是两军对峙,时机最是关键,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鲁莽……看,躲过了吧?啊,比起公主的快,潘将军还真是慢啊,不过这种时候以静制动确是良策……” 姜沉鱼惊讶道:“小公公懂武?” 如意还未回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确懂武,可惜却只有看和说的份,让他亲自上,则是绝对没戏的。” 如意脸上一红,哼声道:“那又怎么样?我身骄肉贵,还用得着自己动手么?更何况,食客只需会吃就好了,没必要自己下厨做啊……啊!潘将军危险了!” 在他的危险声中,颐殊长枪灵动,以一种无可匹敌的速度刺向潘方双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后关头滑开,只听一声轻响,枪头扎进了他的左臂。 与此同时,他身体落地,向后连退三步。 姜沉鱼心中一紧——输了! 场内两人不动,场外也是一片静寂。 如意睁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来。 而颐殊,保持着扎刺的动作,半晌后,手臂一振,将长枪收回,但是,枪身和枪头却断开了,枪头依旧扎在潘方的手臂上。 她看着自己的断枪,似乎痴了一般,最后抬起头,盯着潘方,好一阵子不说话。 潘方淡淡一笑:“我输了。” 颐殊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显得非常古怪,最后垂下头缓缓道:“承让……”停一下,补一句,“多谢。”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抬头道,“你的伤……” 潘方不以为然道:“晚衣回来自会处理。” 颐殊点点头,将枪甩给一旁的侍卫:“我们走。”竟就那样走得干干净净。 她一走,姜沉鱼连忙小跑过去道:“将军,你的伤……” 潘方压住她的手,沉默地摇了下头,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姜沉鱼会意,柔声道:“不管如何,先回房止血吧。”当即差人扶他回房。 到得房内,屏却旁人,她亲自取来药箱,正想着怎么才能拔出枪头,只见潘方的臂肌突地鼓起,然后那截枪头就自然而然地从伤口里顶了出来,啪地掉到桌上。 姜沉鱼连忙为他止血包扎,问道:“你是故意输给她的么?” 潘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 潘方的视线落到那截枪头上。 姜沉鱼拿起枪头细细观察,潘方解释道:“程国的冶铁锻造乃四国之冠,颐殊所用的这把枪更是千里挑一的精品。” 起先离得远只当是把普通的枪,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机。枪尖锋利不算,内部暗藏七个倒钩,此外还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托在手上,却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姜沉鱼道:“所以你故意落败,受她一枪,为的就是留下枪头?” 潘方摇了摇头。见她不解,便解释道:“我留下枪头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枪却是不得已。” “啊?” “因为,我要救她。” “什么?潘方之所以会输是因为他要救颐殊?” 同一时刻同一驿站的另一个房间里,同样的结论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布置朴素但却无比舒适的房间内,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错,正是为了救人。” 如意撇嘴:“怎么可能?我当时分明看见他在空中无可躲避……” “在此之前,颐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飞龙归海’,而潘方用枪格挡了一下,借力顺势飞起?” 如意大惊:“圣上您不是不在场吗?怎么知道的!” 吉祥狗腿道:“呸,当今世上还有圣上不知道的事情么?” 紫衣人只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无力支撑,全身空门大开,本是绝顶良机,但是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轻松容易地格开颐殊的枪的,尤其是那么精妙的一招飞龙归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来,必须用上起码八成内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则内力会反噬回身。颐殊使出那招,本以为胜利在望,不料却被潘方轻易格开。而她见潘方飞起,不舍得错过如此良机,因此急攻冒进,所以顾不得内力反噬,又枪至半途,如果前方无处着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为了不让她受伤,便用手臂顶了那一枪,这也就是为什么枪头即断的原因。” 如意挠头道:“是这样吗……” 吉祥狠狠敲了记他的脑袋:“什么叫是这样吗?圣上说的话,你还敢质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紫衣人呵呵笑道:“你跟我快两年了,学文不成,学武也尽只是皮毛,是该好好反省。” 如意垂头道:“才不到两年,就希望我突飞猛进,也太严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国的薛采……哎哟!”说到这儿,被吉祥狠狠地掐了一把。 紫衣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凝望着窗外的天空,怅然道:“薛采啊……” 天边,晚霞似锦,然而,却离凡尘俗世那般远,遥不可及。 第35章乱起(11) 在遥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鱼道:“公主心里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后的表情才那么奇怪?” 潘方“嗯”了一声:“不过,我另有一事不明。” “将军请说。” 潘方指着那截枪头道:“此枪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质,乃是选取上等的八色稀铁,虽然轻,但极刚。可此铁,在程国境内,据我所知,是没有产处的。” “你的意思是,这铁是他们从别国买来的?” 潘方点头:“程国国小地瘠,矿山不多,但他们却有当世最强的武器,而且数量之多,质量之高,都远为旁国所不及。这是为什么?是谁卖铁给他们?” 姜沉鱼所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就是:“宜王?” 潘方摇头:“宜国也没有这种铁。” 姜沉鱼扬眉。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姜沉鱼心中一沉,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璧国的贡铁变成了程国公主的武器,是赠送?还是买卖?又是谁,有那个权力赠送与买卖? 区区一个枪头,顿时变得沉若千斤。这一笔交易中,私的只是铁,还是……国? “小姐,你让我留意的那个迷蝶,今天又送药材来了。”寝室内,怀瑾捧着又一张新礼单走到姜沉鱼身边。 姜沉鱼接过礼单。 昨日她看到礼单上一个叫“迷蝶”的署名时就觉得有些异样,故而让怀瑾但凡有人送礼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药材来。如此一来,对方在三天里陆陆续续赠送了二十九种药材。 二十九啊……想来想去,唯一能和这个数字扯上关系的,便只有程王的寿诞——六月廿九了。 姜沉鱼将几张礼单放在一起,对比着看,那二十九种药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多为清热消炎舒筋壮骨所用,但是,如果将其中的一些去尾藏头,则会变成—— 菊(据)莴、一点(点)红、泽泻(泄)、鹿(露)角霜、兜铃(麟)、素(素)馨花、锁(所)阳、五味(为)子、金(谨)荞麦、防(防)风、忍冬(东)、厚(侯)朴、托盘(盼)根、鱼(鱼)腥草、熟(速)地、当归(归)。 “据点泄露,麟素所为。谨防东侯,盼鱼速归。” 姜沉鱼的手颤了一下,其中一张纸从指尖滑脱,飘啊飘地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页纸上,久久不言。 如果说,埋伏在蔡家铺子里的竟然会是麟素的手下,已经够令人惊讶,那么,第二句话则更是透心之凉。 父亲叫她……防备江晚衣。 江晚衣…… 就是在她陷入噩梦中对她微笑告诉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义上已经成为她的师兄的人,就是她曾为了救他而煞费苦心的人…… 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她将礼单捡起来,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好几遍,企图从中找出第二种意思来推翻这个结果,但是,眼前的字迹却无比清楚又残忍地提醒着她,这些天来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六月初一,西宫,江晚衣被人发现深夜出现在罗贵妃的寝宫; 六月初二,颐非审问江晚衣和罗贵妃时,麟素莫名出现; 六月初三,颐非对她说江晚衣当晚在西宫见的应该是另一个人;而同一天,她发现父亲的据点已被摧毁; 如今,六月初七,父亲派人告诉她,要提防江晚衣……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说那晚江晚衣所见之人是麟素?他对麟素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开始彻查京都,挖出她们姜家深埋地底的隐棋,再设个陷阱等她入瓮?可是,她和江晚衣难道不是一条船上的吗?出卖她,对江晚衣来说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父亲不将话点得更通透一些?为什么眼前迷雾重重,不但没有清晰,反而越来越模糊? 姜沉鱼开始在脑海里回想有关于这位记名师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独子,三年前同父亲起了争执,离家出走,流浪民间,三年内,医人无数,被百姓奉为神医。然后,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门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曦禾夫人治病。他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愈,昭尹龙颜大悦,又查出江家与叶家是亲戚,所以让曦禾夫人同他认祖归宗,赏封爵位,再出使程国,为程王看病。 没错,这就是江晚衣的经历。 而作为与他同行的关系密切的师妹,她则看到了更多: 他性情温和,对下人也极为关怀,从无架子; 他细心严谨,为人医治总是全心全力,废寝忘食; 他还有一颗非常温柔的慈悲之心,胸怀济世之志,不分权贵,只要是病人都一视同仁……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多么可怕。 姜沉鱼握紧双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她的手指却一直抖一直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冷静、冷静,先别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么东西是被疏忽与被遗忘的,冷静下来,仔细地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个吐纳后才再度睁眼。一旁,怀瑾正担虑地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姜沉鱼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戴的是什么?” 怀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说这串红绳吗?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国寺拜佛时求的。”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怀瑾连忙摘下那串红绳,姜沉鱼接过来,细细端详,数股丝线绞在一起,串着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转浅,又从浅转浓。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地失声“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变得异常明亮:“原来如此!” “小姐?什么如此?” 姜沉鱼起身,因激动而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 “小姐?” 姜沉鱼握紧红绳,今天是六月初七,距离程王的寿诞还有二十二天。昭尹对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盗取机密,和娶到公主。但现在看来,情况分明已经变得更加复杂。 姜沉鱼垂下眼帘,还有二十二天…… 门外有人敲门。 怀瑾将门开了,见李庆躬身道:“虞姑娘,有请帖到。” 怀瑾好奇道:“咦,宫里又要摆宴吗?” 李庆答道:“确是邀宴,但不是宫里,而是……” 他的话没说完,姜沉鱼已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用一种早有预料的镇定表情接口道:“而是颐殊公主,对么?” 怀瑾接过请柬,桃红色的笺纸上,落款处,果然写的是“颐殊”二字。 十五 珠联 颐殊请的是她和潘方两个人。 因为备受程王宠爱的缘故,所以这位公主同几个哥哥一样,拥有自己的府邸,只不过,当马车停在小巷深处时,车夫说前面就是公主府时,姜沉鱼还是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条巷子,除了比寻常的巷子更干净与安静些外,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两道朱红色的门,边缘处有点脱漆,铜环磨得很亮。一个貌似管家模样的驼背老人家,正在阶前躬身等候,见他们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礼后就转身带路。 进了大门,是一壁彩绘,不是寻常可见的龙凤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娲与伏羲。 过了挡风檐后,入目的林园平淡疏朗,几间竹篱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门前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让人犹如身置农家,野趣盎然。 虽然都是别出心裁的建筑,但颐殊与颐非又不同,颐非是住不惊人不罢休,而颐殊明显要内敛淡泊得多。 老管家不引他们进屋,反而走向屋后的竹林,远远就听见了打斗声和古琴声。待得绕过屋子一看,后院的空地上,摆着几张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抚琴,而数丈远处,两人正在比武,一使长枪,一用长刀。 不消说,用枪者正是颐殊,使刀的,则是涵祁。 而他们两个,与其说是在比武,不如说是表演更为贴切。枪来刀往间,带着优雅的节奏,与琴声浑然一体,月光照在二人身上,为他们覆上了一层浅浅银光,配以呼啸生风的兵器,打得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鱼这样不懂武功的,都觉得很是赏心悦目。一时兴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弹琴者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弹琴的少女会意,悄悄起身退开。而她刚把双手挪开,姜沉鱼已替她接着弹了下去。 弦颤、音起、风动。 场内刀枪更急,红袍绯衣飒飒翻飞,行云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视着两人的招式,忽地面色一变,几乎是同一时刻——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刺地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姜沉鱼连忙收手起身,急声道:“阿虞一时忘形,弹得过激,罪该万死!”说着就要下跪,却被颐殊伸手托住。 颐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枪是往那边飞的,没伤了你们。” 姜沉鱼惭愧地望向涵祁,见他对着手中的长刀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抬起头,回视她。 那些有关于此人睚眦必报的不良传闻顿时一股脑地冒出来,姜沉鱼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弹得不错。” 颐殊“扑哧”一声,掩唇道:“二皇兄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懂得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弹得如何,你听得出来?” 涵祁没有理会她的调侃,盯着沉鱼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鱼还没来得及回应,颐殊又哈地笑了:“二皇兄真关心人家,连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念着。” 姜沉鱼听她话里似乎有话,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忍不住轻皱了下眉头。幸好,颐殊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转口道:“其实我和二皇兄刚才是在热身,可一直在等二位来呢。” 姜沉鱼露出询问之色。 颐殊道:“二皇兄听说我和潘将军比武的事情后,就心痒不已,吵着也要跟将军比试一番呢。”说着,笑得眉眼弯弯。 姜沉鱼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记忆里,秦娘只有在说书时才会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而等响木一拍,段子结束后,她的表情就立刻沉郁了。即使是面对潘方的求亲,也是声音沉沉不动声色。 然而颐殊却不同。颐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没有一刻是静止的,柳眉一起一扬,嘴唇一启一合,千姿百态,尽是风情。 ——其实她们是多么不像。 明了了这一点后,姜沉鱼在心中轻轻叹息,转眸再看潘方,潘方正与涵祁对望着,后者虽然竭力压抑,但眼底难掩兴奋之色,为即将与他这样的对手比武而激动——看来,这位皇子果然是个武痴。 静静地对峙片刻后,涵祁抬起一手,沉声道:“请赐教。” 颐殊跑过去将钉在地上的长枪拔了出来,反手一掷,丢向潘方:“潘将军,用我这把枪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枪。 这样一来,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鱼看看他,又看看颐殊,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但没说什么,主动退开几步,免得比起武来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动声色,颐殊则显得无比激动,高喊一声:“取鼓来!” 两个侍卫连忙拖来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亲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惊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紧连。随着节奏越来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围也顿时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整个后院。 而在那样激昂的鼓声里,涵祁挥刀。 银光如电,只一闪,寒冽的刀锋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后退一步,提枪挡开。未等他脚步站稳,第二刀紧追而至。 “好刀法!”颐殊大喝一声,敲得更加卖力。 姜沉鱼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对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冒起:“阻止吧……” 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不行!” “会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两个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急,而鼓声也越发急切,一声声,如敲在心上。姜沉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声,就在那时,一道寒光从远处急射而来,“叮”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枪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枪头偏离,从涵祁耳边擦过去。 两人瞬间停下,而一道细细的血丝,从涵祁的右脸颊处冒了出来,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丢掉长枪,屈膝跪下:“在下一时不慎,误伤了殿下,还望恕罪!” 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而颐殊停下了敲鼓,转身望着某个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谁,敢在我二皇兄与潘将军比武之时横加伸手干涉……” 一声音笑道:“我如果刚才不出手,恐怕这会儿二哥就已两腿一蹬嗝屁了。你说,我到底是应不应该出这个手呢?” 这世间有无数种笑,但只有一种可以笑得如此犯贱、油滑、让人怒气顿生恨不得冲过去狠狠踹他几脚。 那就是——颐非的笑。 姜沉鱼回头,果然,颐非来了。 颐非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笑意愈深,脚下不停,走过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尘土,重新带回指上。原来,刚才打偏潘方长枪的,就是他的戒指。 第36章乱起(12) 姜沉鱼心下暗惊——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三皇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然而一直以来无论是父亲给的情报还是程国流传的讯息里,这位三皇子都据说是不会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凭一枚戒指就能将激战中的两人制止,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地将这个秘密曝于人前,又是什么目的? 那边,颐殊沉着脸道:“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潘将军还会害二皇兄不成?” “潘将军的确是无心的……”颐非笑得悠然,“只不过,无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着一动不动,仿若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颐非再度弯腰,捡起长枪,双手握了递到潘方面前:“刚才一时情急,擅自插手两位的比武,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几眼,伸手接过:“多谢三皇子。” 颐殊不悦道:“你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怎么?如今妹妹可是红了,身份贵了,架子大了,连这公主府我都来不得了么?” 颐非语中带刺,令得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说着竟是扭头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颐非也毫不在意,径自冲姜沉鱼等人笑道:“我刚溜到厨房瞧了眼,菜可都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别在这杵着,进厅用膳吧。不是我说,这个公主府什么都破,唯独那厨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风满面,反客为主,招呼众人开宴。而府中的下人们也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乖乖听从吩咐,将美酒佳肴一道道地呈上来。虽然气氛怪异,但正如颐非所言,厨子的手艺确实相当不错,尤其是一道五侯鲭,入口即融,鲜得几乎连舌头也一并吞下。姜沉鱼不由多吃了几筷。 才放下筷子,就感应到一道焦灼的视线,扭头回望,颐非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错,可见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还要多谢三殿下的药。” “你若喜欢这道五侯鲭,等会儿还有一道凤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试。”正说着,菜就上来了,颐非亲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姜沉鱼连忙起身接碗,颐非忽压住她的两根手指,眸中奇光闪烁,似笑非笑。 姜沉鱼下意识就想抽手,然而,压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经心,但却极为强韧,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动弹,正在僵持之际,颐非的一只手轻轻翻转,啪地变出一朵牡丹,然后插到她的发髻上,这才收手,退后几步,细细观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姜沉鱼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才好,环顾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场的仆人们都看着她,只有潘方露出错愕之色,涵祁则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面无表情。 偌大的一个晚宴,竟是安静得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许久后,才僵硬地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犹待露水,也不知道颐非是从哪儿找来的,颜色竟是极艳极红,被灯光一照,宛如鲜血。 她的手慢慢握紧,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后,狠狠一掷,正中颐非的脸。 再不看众人对此有何反应,姜沉鱼立刻转身疾步而行,途径潘方席座时,未待开口,潘方已主动起身跟随。 两人就那样丢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几个仆人,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活,并未拦阻。 跳上马车后,姜沉鱼逼紧嗓音道:“去皇宫!哦不,回驿站!不,还是去皇宫……等等……”言辞慌乱,她自知失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潘方始终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压了一压:“镇定。” 姜沉鱼原本还只是僵硬,被他这么一拍,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而且越抖越厉害,最后,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道:“潘将军,我们快逃。” 潘方吃了一惊。 姜沉鱼反手一把抓住他,急声道:“我们快回驿站,派人去皇宫通知师兄,去渡口集合……哦不,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去皇宫,接了师兄就走,立刻!马上!” 潘方沉声道:“怎么了?沉鱼?发生什么事了?” 姜沉鱼所有的惊悸在一瞬间胶凝,然后,绽现出恍惚之色来,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车壁上,低声道:“今夜二更,五侯发难,我们若不想被卷进其中,就只能逃了……” 刚说到这里,奔驰着的马车突然勒停,骏马抬蹄,发出刺耳的嘶叫。 姜沉鱼连忙掀帘,在看见外面的景象后,顿时面色如土:“完了,已经迟了……” 潘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但见前方三十丈开外的长街尽头,黑压压地屹立着数千名士兵。 风过,吹得军旗翻飞,绣着九蛇图腾的杏色旗面上,用殷红如血的丝线绣着一个大字——“素”。 一身穿银琐盔甲、三十出头的将军策马走到马车前方,沉声道:“下车。” 姜沉鱼咬咬牙,干脆一把打开车门,与他对视道:“此乃璧国的使车,将军突然相拦,却为何事?” 该男子面无表情道:“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 “我师兄不见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应该去驿站寻找,却来拦我们做甚?” 男子露出一个极尽冷酷的嘲讽笑容,阴森道:“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什么?”姜沉鱼和潘方几乎是同时喊出了这句话,并且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惊恐表情。 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乱了…… 是束手就擒,还是奋力反抗?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姜沉鱼脑海中闪过,尚未做出抉择,只听耳边风起,潘方出手如电,一把掐住那将军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扯进车中。 该将军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潘方就点了他的穴道,只见他面色惶恐,涨得通红,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此举电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极快,因此,待得远处的军队反应过来时,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该将军的脖子上,冷冷道:“你们动,他死。” 剩余的几名领队者踌躇着彼此对视了一眼。 不等他们做出抉择,潘方命令车夫:“调头,回公主府。” 吓得一脸惨白的车夫连忙拉扯缰绳,将车调头。马儿刚撒腿开跑,军队已追了过来。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马臀之上,骏马吃痛,嘶叫一声后跑得更急。 然而,马车毕竟速度不敌单骑,眼看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虽然对方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包围捉住。姜沉鱼想到这里,喊了一声:“师走!” 暗卫从车底探出半个身体,左手扬了扬,只听“砰”的一声,某物落地炸开,黄色的浓烟顿时弥漫而起,将对方的视线遮蔽。 潘方更是当机立断,将那名被点穴了的将军丢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鱼从窗口跳出,借着浓烟就地一滚后,蹿上街旁的屋顶,再几个跳跃,躲在檐后。 马车犹在以疯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浓烟逐渐散开,铁骑继续追赶。就这样一前一后地从长街上跑了过去。 姜沉鱼伏在屋顶,望着这一切,心里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但却又莫名心慌。 “下面去哪儿?”潘方转过头,低声问道,然后抽回了搂在她腰间的手。 去哪儿? 公主府虽然有颐非,但他如今与麟素必定势成水火,而且颐非刚才既然任凭她离开不加阻拦,摆明了要她自己想办法。 姜沉鱼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决定:“去华缤街。” ——去找赫奕。 华缤街是宜国的势力范围,赫奕于公于私,都不会见死不救,而且那里是个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潘方点头,说了声“冒犯了”,再次抱着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朝华缤街方向奔跑。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师走?” 一个声音答道:“主人,我在。” 很好,他也跟上了。姜沉鱼安下心来,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将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这时潘方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颐非刚才暗示你的?” “嗯。”姜沉鱼想了想,道,“潘将军,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时,那鼓声……是有古怪的吧?” 潘方沉默了一下,才点头道:“嗯。鼓声里有杀气。” 果然如此…… 姜沉鱼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会留有三分余地,可刚才若非颐非赶到干扰,那一枪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脏,想来想去,必定是那鼓声作祟,连她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在旁边听了都觉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动,更何况是身陷战中的潘方? 如此一来,问题就来了——颐殊击鼓,是无意?还是刻意? 姜沉鱼微微眯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气,毫无小女儿的扭捏腼腆,一举一动都颇博人好感。然而,细想起来,却是样样可怕,用意颇深。 首先,她以送药之名来驿站看自己,目的却是为了跟潘方比武。当时只道是武痴一个,现在想来,也许她就是在试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杀得了涵祁。 而潘方也果然不负所望,武功远在她上,因此她邀请他们到公主府赴宴,好让潘方与涵祁比武。 姜沉鱼觉得自己像个在黑暗隧道中蹒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点亮光,迫不及待地追思下去——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刺地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此乃疑点一。 当时,她见涵祁与颐殊打得好看,忍不住上前亲自抚琴,然而,她的琴声是绝对没有杀气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得涵祁对颐殊下狠招。可是颐殊却突然落败,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真的败,而是故意输给哥哥,好方便下面请潘方出场与涵祁比试。 从另一个角度看,她故意与涵祁热身打斗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气,好让他后来更容易地输给潘方。 也就是说,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目的只有一个——杀掉涵祁! 而当颐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枪后,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同为武者,潘方听得出鼓声中有杀意,涵祁又如何听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变得那么阴森。当时以为他是因为输了所以恼怒,如今想来,他当时应该也是发现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 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点二! 身为主人,在客人未走时自己先走,于情于理都失礼之极。而且颐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会因为颐非一句小小的讽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态?可见,嗔怒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计划失败,所以赶紧离开,另外布局。 再联系晚宴上颐非所给的五侯鲭、凤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现的麟素铁骑,某个事实无比鲜明地从黑暗里浮现——颐殊和麟素,是同伙!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没错,其实在颐殊留下那个稀铁所制的枪头时起,姜沉鱼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贡铁是不允许私下买卖的,一旦被发现,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将它赠送或者卖给了颐殊,颐殊也绝对不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就拿出来现。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此铁是昭尹给的。 只有皇帝自己将贡铁送给别人,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颐殊当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个枪头,看似无心,其实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们——她和昭尹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但是两个素昧平生从没见过面的人,会有什么联系? 这个疑问在姜沉鱼看到麟素的军队出现后,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铁,要送也是送给麟素。而麟素不会武功,对兵器也不感兴趣,所以就转手送给了颐殊。 如此一来,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亲的据点被抄。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地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当日看来的种种破绽,其实不是真正的破绽,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据点已曝,快点抽身离开。 也就是说,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气,双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昭尹助他登基,他则要在权限范围内照顾璧国的使臣。 所以,当他们被拦在皇宫外面不能进去看江晚衣时,麟素的马车出现了,并不顾阻挠地带着他们一并进宫; 所以,当她去蔡家铺子时,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间谍,其实是通知她快点离开,因为该据点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经非常不安全; 所以,当她病倒时,麟素不但自己送药,还让其他官员也跟风送药,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进一步透露给她…… 一颗颗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诡异珠子,如今都被这条线串了起来。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江晚衣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表情依然微带犹豫,但是目光却很坚定。这让她心中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呢?也许,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状况而计划好了的,却被自己横加破坏了? 第37章乱起(13) 不错,她当时便已有所警觉,只是也许是事件尚未完全展开,也许是潜意识里不肯相信,即使后来父亲派人借送药之由给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旧无法想像——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后促就。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你觉得自己回来错了?” 江晚衣摇了摇头:“无关错与对、是或非。而是我发现,有时候即使你只是很纯粹地想救一个人,最后都会变成非常复杂的一件事情。” 当日听闻此言只觉不甚唏嘘,因为他对曦禾那片注定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痴情。现在想来,却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当时,竟然完全没有联想到那方面去。 谁能料,如此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仿佛连风掠过都会亵渎了他的男子,正是这场权力欲望角逐赛里最关键的中枢? 自己虽然是皇帝指定的间谍,但事实上,昭尹对她并没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里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颐殊借为父王治病之名将他留在宫中。 而当夜,他就去了罗贵妃的住处,密谋谈事。 西宫之中,等着他的,不是罗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颐殊! 因为,皇子们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宫中招人非议,公主则不同,作为程王最宠爱的女儿,宫内设有她的长住居所,但她为了避人耳目,仍是选择了西宫作为会面之所。如此一来,即使事情败露,也可以推给罗紫。 不巧的是,当夜程王突然醒转叫人,于是,宫人们找啊找,找到了西宫。 正在与江晚衣见面的颐殊自然大惊失色,只好让罗紫抵罪,她应该是用某种胁迫的办法或者巨大的诱惑控制了罗紫。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宫人进了西宫,看见的却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罗紫…… 等等! 脑中灵光乍现,又一颗珠子露出水面: 罗贵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处,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如果我没记错,贵妃曾经是我师兄的贴身丫环吧?”那么小时候帮江晚衣洗澡穿衣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罗贵妃闻言摇了摇头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如果真如罗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说,当夜在西宫,江晚衣的确被人用指甲抓伤了……那么是谁抓伤的呢? 江晚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美人她还不够格,倒是祸水的本事……”说到这里,突然收口,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啊!是颐殊! 姜沉鱼只觉一颗心扑扑乱跳起来,江晚衣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萦绕: 祸水——祸水—— 联想一下颐殊的模样,她眉目含情溢满风流的表情,她对几个哥哥们轻颦浅嗔的姿态……无一不透露着一股难言的暧昧。难道……难道说…… 这位四国皆知的胭脂马美人,其实是个淫娃荡妇? 而她见江晚衣玉般风骨,就试图勾引他,所以扯开他的衣衫抓伤了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宫人寻到西宫时,她完全来不及安排一个更好的理由和场面去解释那凌乱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罗紫做替死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六月初一,颐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宫,约他西宫相见,本为商谈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后来却欲念难抑强行将他扑倒,正在这时,程王醒转,传江晚衣。宫人寻到西宫,颐殊慌乱之下,让罗贵妃顶罪,自己则藏了起来。 事后,她连忙去找麟素,于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马车匆匆赶往皇宫,并将被拦阻在宫门前的姜沉鱼等人一并带进去,表面上看是监视审讯,其实是阻挠颐非寻根刨底。 姜沉鱼用易容药水偷梁换柱地推翻了罗紫的证词,将江晚衣带走。颐非看出蹊跷,心中有所怀疑,干脆顺水推舟,让他们离开,再寻其他方法继续查访。 六月初三,颐非猜到了当夜江晚衣见的是自己的一个哥哥,但却不能确定,于是约见姜沉鱼,要求同她联手,想借机拉拢璧国。 同日,姜仲的据点不知何故被程国发现,麟素得知后故意安排露出几个破绽,好暗示璧国的接头者离去,而姜沉鱼不负所望,看出破绽转身进了琴行。 回驿站后,姜沉鱼病倒,麟素怂恿百官跟风送药。 六月初六,颐殊来找潘方比武。败后留下枪头,暗示她是璧国的支持者。 六月初七,姜仲通过药草告知姜沉鱼要提防江晚衣。而颐殊也邀请他们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杀掉涵祁,不料却被颐非阻挠。 ——以上,就是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过程。 链子快要串成一个完整的圆了。 不过,还有几处疑虑:看颐非来时一派从容镇定,明显成竹于胸,而且还把五侯二更发难的讯息透露给姜沉鱼知晓,相较有程王溺爱、有璧国撑腰的颐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么把握能如此不惧? 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姜沉鱼心中微定,如果她猜得没错,颐非之所以那么镇定,原因只有一个——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说,他趁着颐殊全心想要杀涵祁的时候,突入宫中,秘密带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后再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公主府内。 颐殊见他出现,知道事情败露,大惊失色之下连忙借故离开,联络麟素,于是就发现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得先派人来抓她和潘方,好牵制璧国。不料却被他们逃掉,按照这样的步骤,下一步,就是提前发兵了。 至此,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的链子,在姜沉鱼脑海中已经完全成形,几可见血光四起,珠子们各不相让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闭了闭眼睛。 而就在这时,潘方抽了口气。 姜沉鱼自他怀中抬头,就见百丈开外,就是华缤街。然而,此时此刻,街面已被乌压压的军队所封锁。 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来,赫奕也没能幸免。 巨石砸落,掀起惊天浪,而那涟漪越扩越大,直将此间的所有人都牵扯其内,无人可免,无可逃脱…… 自己深陷于漩涡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但是——如何自救? 姜沉鱼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夺,潘方已放下她低声道:“我进去看看情况。” 姜沉鱼一惊,正要拦阻,却见他矫健的身躯已如光电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隐没在夜色之中。她觉得有点不妥,不管怎么说,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将军,习惯了堂堂正正地与人交锋,这种潜行探视的事情远不及师走做得好,但他既已离去,唤不回来,只得作罢。 置身处是家商铺旁的拐角,堆积着很多个箱子,她藏身于箱后,凝望着远方的一切,再环顾一下周遭的境况,看来也不太安全,于是轻唤道:“师走?” “主人,我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等会儿若是战起,此处亦很危险,你可知道有什么好的藏身方法?”身为暗卫,他应该接受过诸如此类的危急训练吧? 师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沉鱼忍不住追问:“怎么了?没有么?” “有。”停一下,声音里带了些许含蓄的歉然,“但……不适合主人。” “因为我不懂武功?” “比如……”师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粪池中……” 姜沉鱼顿时汗颜,这个方法的确好,但也太…… 师走轻声道:“为了完成任务与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难忍受的……” 姜沉鱼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师走一样的人,他们从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选带回暗部,接受各种各样残酷严格的训练,很多无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师成为一名暗卫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谓的出师,才是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如影子般追随主人,服从一切命令,危急关头还要挺身而出帮主人挡剑挡枪……总之,他们生活得完全没有自我,也没有尊严。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但也深知现在绝不是感动同情的时候,因此连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有办法了!” “嗯?” “茅坑粪池固然好,但另有个地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哦。” “还请主人明示。” 明明知道对方很可能看不见,但姜沉鱼还是俏皮地眨一眨眼:“池塘。” 暗夜里,一片静寂,久久,才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嗯”了一声。 “把芦苇的管子连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芦苇呼吸。”姜沉鱼语调一转,又道,“不过此法只能做一时之计,不能持久。但依我看,这场内乱今夜就会分出胜负,我们只要在水下坚持一夜,等战果出来再做下一步定夺。”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而且依稀记得不远处就有池塘,当日她还将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里。事不宜迟,赶紧走人。 姜沉鱼拔下一枚发钗,在木箱上划下“沉鱼落雁”四字,然后画了几道水流,下面一条鱼,再画了枝芦苇。待会儿潘方回来看见,以他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所谓的沉鱼是一语双关,意思就是她藏在水里。 做好这一切后,她把发钗插回头上,起身正要走人,却突然看见了师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地看见。 眼前一花,师走就凭空绽现,从阴影里冒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定睛一看,却是三把飞刀! 姜沉鱼连忙扭头,见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竟来了四个人,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并非寻常官兵。 杀手! 她立刻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然而,谁派来的杀手?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尚在惊魂未定,师走已飞身过去,与他们打成一团。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围住师走之时,朝她扑来。 师走三面受敌,顾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鱼立刻转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得过黑衣人?还没跑几步,脚下就一个踉跄,啪地摔倒。与此同时,黑衣人的手也伸过去抓到了她的衣领,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凉,他低下头,见心脏处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鱼手上。 原来她自知跑不过,故意装作摔倒,然后拔出贴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会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击而中。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鱼的表情却比他更加害怕,脸色煞白煞白,双手一直发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来,却是怎么也不能够了。 幸好这时师走寻个良机摆脱三人,扑过来一把踹开那黑衣人,顺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溅出来,有好几滴飞到了姜沉鱼脸上,她睁大眼睛,浑身僵硬。 师走知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却见她目光一闪,回过神来,喊道:“小心!” 刺—— 长剑划破衣衫,后背已受伤。 师走咬牙,回身挡开第二剑,一边缠住三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找姜沉鱼,一边继续道:“跑!” 姜沉鱼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歪歪斜斜地朝前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回身凝望。 师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鱼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软,跑不动了……” 师走心中一咯,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眼见得那三人招招阴险,刀刀致命,看样子是绝对不会留活口。如此一来,他也只能拼了命地支撑,多拖得一时算一时。后背的伤口迸裂,血一直在流,这种情形下,还能支持多久? 而他若输了,那个站在不远处殷切观望的女子,亦会死去。 一想到这儿,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动作更见迅疾狠辣,左手一转,啪地扣住一名杀手的手腕,然后“咔嚓”一声,瞬间折断了对方的腕骨。 姜沉鱼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这场生死攸关的拼命,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习武。如果她会武功就好了,起码这种紧要关头,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还成为对方的拖累。 满脑子的聪明智慧,在这一刻,却丝毫派不上用场。 如果来的是官兵,她还可以试图跟对方谈判,讨价还价,因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化险为夷;然而,来的却是杀手,摆明了要她死。究竟是谁?是谁要杀她?又为了什么原因要杀她? 想不明白…… 自己什么时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咔嚓!” 师走右腿上中了一脚,扑地跪倒,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响。 再然后又“刺”的一声,长剑戳中他的左肩,鲜血大团大团地涌出来,滴在地上,触目惊心。 姜沉鱼不禁握紧了双手,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看着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残忍的手段屠杀。 之前那个杀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们,他们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凌辱,一点点地肢解对手。师走的武功虽然不差,但双拳难敌六手,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浑身浴血,多处受伤。 潘将军……姜沉鱼在心中绝望地喊,你快回来吧……老天,谁来帮帮她!救救师走!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无援,如此绝望——有个人在前面为她拼命,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第38章乱起(14) “喀!”又一记骨断的声音。师走的两条腿都被废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仍是挺直了腰杆,发了疯似的挥舞着那把皇帝赐给姜沉鱼的匕首,不让对方有机会脱离。 夜幕沉沉。 冷风如刀。 空无旁人的小巷拐角,却是无比惨烈的人间修罗场。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鲜血染红了视线,动作也完全变成了本能的杀戮,刺过去刺过去,浑然不管身体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严重的攻击。 只有一个声音,一声声,响在耳边: “活下去!” “活下去!” “师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证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也活下去! 面对他如此不要命的强攻,三个黑衣人一时也束手无策,脱离不得,只好用更阴狠的招式折磨他,于是刀光一闪,师走的一只胳膊脱离了躯体,再一闪,一条腿也滚到了地上…… 姜沉鱼咬住下唇,舌尖尝到腥咸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看见了。现在的这一切,我都看见了……我记得这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记得这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这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当其中一名黑衣杀手的铁钩狠狠扎中师走的左眼,而师走却已经连惨叫都没力气,只能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声时,姜沉鱼再也看不下去,冲过去一把握住铁钩的柄,凄声道:“一百万两!我买他的性命,一百万两!” 杀手们的动作停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由于蒙着黑巾,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姜沉鱼加重语气道:“不管雇佣你们的人是谁,他要的只不过是我的命。我的命给你们,你们留下他吧。他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用一百万两换他一命,而这一百万两足够你们三人用一辈子了!求你们了……” 地上的师走开始挣扎,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她的裙摆,拼命摇晃。然而,姜沉鱼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杀手,厉声道:“怎么样?你们杀人,无非是为了求财。一百万两!一个废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领的人终于开口道:“你怎么给我们钱?” 姜沉鱼立刻从衣领里拉出一块玉,取下递出:“你们拿着这块玉去璧国找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他就会给你们钱。” 杀手接过了玉,又彼此看了几眼。 姜沉鱼忙道:“我没必要骗你们。而且,单这块玉的价值,就可卖不小的价钱。你们也应该识货。” 杀手沉吟了一下,点头:“好。” “我虽然不了解你们,但听说行有行规,你们收了我的钱,就要保证实现诺言,待我死后,立刻将他送到医馆。” “行。” 姜沉鱼深吸口气,转身,闭上眼睛道:“如此……你们来取我的命吧。” 据说人在临死前会看见最想见的景象。她淡淡地想,那么我会看见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个牵挂于心念念不忘的人,为什么不来告别? 耳旁风声急掠而过,接着是一声惨叫,有人倒地。 姜沉鱼错愕地睁开眼睛,就见一道红光贴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中,车夫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抖了抖,红光再度飞过来,击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连惊叫都没发出来,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另一名杀手见大势不好,正待转身开溜,红光嗖地缠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腾空抛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瓦片全部碎裂,屋顶倒塌,那人落进屋里,不知死活。 而这时,马车也已驰到了跟前,车夫用红绳将地上的师走卷起,再一把搂住姜沉鱼,把她往车厢里一丢,说了声:“走!” 马车继续往前奔驰,除了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一幢倒塌的屋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当姜沉鱼卧在马车内部柔软的丝毡上时,依旧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杀手武功都相当高,师走和他们缠斗半天都不敌,而这个车夫只不过是兔起凫举的一瞬间,就解决掉了三人——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谁? 没等姜沉鱼细想,呻吟声将她拉回车内,她低下头,看见遍体鳞伤的师走,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为他检查伤口。 幸好这一路上为了假扮药女,跟江晚衣多少学了一点医术,会了最基本的包扎。因此,看着血流不止的师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赶紧止血。 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些常备药物,谢天谢地,幸好带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没有纱布,只得掀起裙子,将里裙撕下,扯成布条包住出血的部位。然而,师走的伤实在太重,尤其是断臂和断腿处,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药膏抹上去,也立刻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正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时,两根手指伸过来,在伤口处飞快地点了几下,血势顿减。 姜沉鱼大喜,连忙趁机将药膏抹上,再细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后,她这才得空回头,向那出手之人道谢:“多……” 谢字消失了。 马车依旧在前驰飞奔,蹄声嗒嗒,车轮滚滚,更有铁骑路过的巨大声响。然而,这辆马车却像是隔着一个空间在奔跑,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车内的场景,却是静止的。 哪怕车灯随着颠簸摇摇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脸上明明灭灭; 哪怕一阵风来,吹开车帘,带来外头的夜之寒意……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于姜沉鱼而言,都已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今夕是何夕?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让这个人,在这一刻,出现。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之前,遭遇杀手时,她没有哭; 生平第一次杀人时,她害怕得要命,却没有哭; 看见师走被那些杀手一点点虐杀,她痛苦得无法承受,也没有哭…… 然而现在,当灾难已经解决,当她坐在柔软舒适的马车中,被水晶车灯的灯光一照,再接触到那秋水一般清润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时,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偏有一人,会是死穴。 面对他时,无所谓理智,无所谓常理,无所谓一切一切的其他东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实反应—— 最柔软也最艳丽; 最强韧也最脆弱。 灯影斑驳,那人静静地坐着,由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沉静,看着她狼狈地被扔进车厢,看着她着急为难,看着她扯裙为布,看着她将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开肌肤相触,看着她对着满目疮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脚地处理伤口…… 他看见了她所有真实的样子。 一想到这点,姜沉鱼又是羞涩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别扭,还有点隐隐的惊喜、幽幽的悲伤,众多情绪叠加在一起,莫名慌乱。 她垂下眼睛,看见自己破碎的裙子,和裸露在裙外的腿,连忙蜷缩起来,用衣摆去遮挡。 一件披风,就那样犹自带着对方的体温,轻轻地披到了她肩上。 她抓住那件披风,再度抬头相望,眼泪仍是流个不停。 于是,那人又递上了手帕。 何其熟悉的画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场景重现—— 那一日,皇宫内,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为她擦去脸上的血。 而这一刻,同样素洁的、没有一点花纹却显得极尽雅致的白巾再度递到了她面前。 递巾的男子,眼神温柔。 姜沉鱼的眼圈更红了几分,心中一个声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态了,沉鱼,太失态了……然而,为什么眼泪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掉?为什么抬手擦了又擦,却会流得更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一声呼唤仿佛压抑了千年岁月,久经周折,但最后还是来到了唇边:“公……子……” 今夕是何夕?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样令人畏惧的命运,让你,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的……公子。 十六 璧合 夜色深沉。 车身轻轻震晃,姬婴望着她,时间长长,最后,轻叹一声,凑过来,亲自为她拭泪。 姜沉鱼一动不动。 白巾沾上眼泪,很快漾开,姬婴一点一点地帮她把眼泪擦掉,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于是她的眼泪,就神奇地止住了。 姬婴对她笑了笑。 姜沉鱼揪紧披风,因无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却又因舍不得错过与他对视而逼自己抬起来,如此一垂一扬,翻来覆去,春水已乱,如何将息? 幸好这时,昏迷中的师走因痛苦而发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鱼神色一凛,原本已经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识中来,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她伸手掀起窗帘,发现外面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处,便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姬婴朝师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鱼放下心来,脑中疑虑却起:公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程国?为什么这一路上他的马车都能畅通无阻没有程军拦阻?这些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是否和他有关,如果有关的话又是多大的关系? 很想问,然而……问不出来。 面对姬婴,她就变成了一个怯懦的胆小鬼,有些事情其实隐隐然地知道,但却没有勇气面对,只能自欺欺人地逃避。 披风上残留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她想:我真傻……我是一个傻瓜。因为,仅仅只是这样共乘一车,就能够让我满足到愿意放弃一切——包括我自己。 马车忽然停下了,车夫低声道:“公子,到了。” 姬婴“嗯”了一声,伸手开门,走出去,然后转身相扶。姜沉鱼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愿意放弃一切只求与他同车,然而,这样的机会竟也短暂得可怜。 她颤颤地把手交给姬婴,下了车。 面前小小一道红门,应该是某幢宅子的后门。 车夫上前叩门,三长一短,不久之后,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姬婴领着姜沉鱼走进去,她这才发现,那名出手不凡的车夫原来就是朱龙,而来应门的人却是不认得的。 跟着那名不认识的门人七绕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后,进了小小一间屋子。屋子的光线很暗,唯一的灯光来自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摆放着一盏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与椅子间以品字形状拉出了三道屏风,依稀可见其他两道屏风后也坐了些人,但是,在这样昏暗的场景里,完全看不真切。 姬婴带着姜沉鱼在其中一扇屏风后坐好。姜沉鱼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早已学会了处变不惊,因此虽然满是疑惑,却一个字都没有问,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然后,灯就熄灭了。 黑暗中,一个声音悠悠响起,带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们来抓阄?” 姜沉鱼心中一震——啊!她听出来了,那是赫奕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哈地一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游戏人间。” 这个声音很陌生,有点沙,但却不难听,还带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看来是个惯于施号发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来程国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说好说。我最多也不过是玩物丧志了点,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总比某人被追杀得只能落汤鸡似的躲到敌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恰恰说明了我智慧过人福大命大,百姓们知道了也只会更加爱戴与敬重我。但某人却抛下一国子民,赶赴他国,借祝寿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让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鱼隐隐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华,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对手、一时瑜亮,平日里称赞对方,一见面则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两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错,连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如此随意地戏谑调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婴掠过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侧影,鼻梁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画,他是如此如此的美丽。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单。 他会不会跟人开玩笑?会不会被毫无恶意地调侃?又会不会被满怀感情地捉弄?也许曾经是有的,那个将棋子放在青团子里害他崩了两颗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还有那个送他扳指令他无比珍爱却又最终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过往云烟……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鱼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连忙别过脸,眨去水汽,不让自己再次失态。而就在这时,姬婴开口道:“我们说点儿正事吧。” 外面的斗嘴声顿停,安静片刻后,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着叙旧,倒是冷落了淇奥侯,他吃醋了。” 回应他的,是彰华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姜沉鱼皱了皱眉,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针对姬婴,赫奕想干什么?她有点生气,忍不住就又转回头担心地望向姬婴,然而,姬婴却面色如初,半点羞恼的样子都没有,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十年之内,广渡、汉口、斌阳、寒渠、罗州五个港口全线开放,允许宜国在此五处设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税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声消失了。 然后,轮到姬婴微笑:“这个条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开出来的每年三千万两的让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第39章乱起(15) 姜沉鱼微讶——颐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样子,颐非用每年三千万两的厚利换取了宜国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么着急地派兵封锁了华缤街。 赫奕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得到?” 姬婴唇角轻扬,从姜沉鱼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眼眸折射着晶莹的光,那是因成竹于胸而流露出的自信与从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开价而已。” “你什么时候起不但是璧国的夜帝,便连这程国,都可以做主了?” 姜沉鱼再度皱眉——这句话可讽刺大了!若传了出去,天下大乱不说,昭尹那关就绝对过不了。赫奕为何要这样害公子?心中于是又恼了一分。 姬婴则用比他更淡然的声线答道:“从程王成为我的客人时起。” 此言一出,室内响起了抽气声,而姜沉鱼更是吃惊得差点没站起来——铭弓不是被颐非带走了吗?怎么落到了公子手里?难道说…… 难道说…… 一个答案就那样姗姗来迟地浮出了水面——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姬婴。 无数个画面就随着那个答案来到脑海之中。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医们的束手无策、民间神医被引荐进宫、朝堂上举荐江晚衣为赴程大使……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的事件,为什么,直到此刻才会想起? 姜沉鱼颤颤地将视线转向姬婴,姬婴的白衣在黯淡中散发出柔柔的光华,看起来是那般超凡脱俗,疑非人间客,而她,又实在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滞。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却一直、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啊…… 唇角忽然有点苦涩,难分忧喜。 姬婴出现在此处绝非偶然,联系这些天来发生的每个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铭弓,由此可见,必定是要在程国作为一番了。那么,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吞并程国?不可能。内乱或可一时奏效,但要改朝换代,却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玺皇位就足够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术顺利夺宫,但明日事情传将出去,程国人怎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国卫主的旗帜打得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这么大费周章又没有成效的事情,姬婴是绝对不会做的。 那么……扶植傀儡? 姜沉鱼心头微动,仿佛一道光,穿透黑暗,将所有繁复的、扭曲的景象一一照亮。 她这边正有所顿悟,那边赫奕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再次开口道:“果然……是你。” 他的这句话,无比隐晦,意义多重。 而姬婴却好像听懂了,淡淡一笑:“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轻狂,野心勃勃,加上刚平定内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时,连我偶尔路过璧国都要来暗杀一番,怎么对程国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却如此怠慢,只派一个没有根基的侯爷和一个屠夫出身的将军随随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赫奕说到这里,轻轻一叹,“我原本以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为她太聪明也太神秘。” 听他提到自己,姜沉鱼咬住下唇,不知为何,脸红了。 “而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的确如此:江晚衣身陷程宫,是她赶去相救;程三王子投帖,却独独请她一个;作为江晚衣的师妹,她不通医术;作为一名药女,众人却都要听从她的命令;作为一名使臣,她甚至拥有两名一流暗卫……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贵也十分重要。” 姜沉鱼的脸更红了,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惭愧。 她毕竟还是太稚嫩了。 以为自己已经顾虑周全,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谁知旁人看来,竟处处是破绽……而派这样处处破绽的自己来程国,恐怕,才是昭尹——或者,是姬婴的真正目的。 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聚在了她身上,看她如何折腾,而疏忽掉藏在更深处的一些东西。 姜沉鱼的手,在袖中无声攥紧,原本是难辨悲喜,这一刻,通通转成了悲伤。悲伤自己的浅薄、自作聪明,还有……身后推手者的无情。 刚才在街角,若非姬婴赶到,那一刀劈落,自己便真的成了冤魂一只。现在想起,都还不寒而栗。 那将她推入此番境地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他心中,她姜沉鱼不及敌国的一场内乱重要。 所以……如果、如果这样的决定,不是昭尹,而是由姬婴做出的,叫她情何以堪? 姜沉鱼垂着头,手指不停地抖,鼻子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再也呼吸不到空气。 她想她就要晕过去,很快就要晕过去了,太难受了,太难受了,这么这么的难受……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隔着袖子压在了她的手上。 说也奇怪,她的手就很神奇地停止了颤抖。 姜沉鱼抬起眼睛,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淡淡的光线里,姬婴眸色如星,映着她,照着她,坚定、关切、温暖。 于是消失的空气重新涌回鼻腔,新鲜的,清凉的,却又是……救命的。 她突然鼓起勇气,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如此两只手拢在一起,轻轻地、却又是真真切切地,将姬婴的手握在了手中。 其实,这不是她与姬婴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她曾经也拥抱过他,毫无顾忌地、无比绝望地紧紧抱住他,像垂死之人抱住一棵浮木一样。 那一次的感觉是无比湿冷。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有多冷。 可这一次,却好温暖。 这么这么温暖。 她握着他的手,感觉温暖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流过来,然后,自己也就变暖了。 公子……公子啊,你可知道,仅仅只是怀疑你,这巨大的痛苦就足以杀死我! 所以,我不怀疑你。 绝对不! 赫奕的分析仍在继续:“然而,她身上说不通的地方太多,谜题太多,所以,我后来反而第一个就排除了她。也许对很多人来说,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对我而言,我只注重于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许与某些事情有关联,却绝非牵动程国的关键。”说到这里,赫奕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因此听起来就显得放松了一些,“因为,她太善良了。一个为了不想同船者牺牲,宁可破坏自家君王的计划而放过别国皇帝的人,再怎么聪明,对当权者来说,也绝对不可靠。她今天会为了两百条人命而违抗命令,明天就会为了两千条、两万条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 姬婴静静地听着,任凭姜沉鱼握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倒是彰华,忽地也发出一记轻笑,悠悠道:“顺便加上一点——她的琴弹得太好。一个能弹出那样空灵悲悯的琴声的人,是操纵不了血腥、龌龊和黑暗的政治的。” 姜沉鱼再次汗颜。 赫奕接着道:“所以,我就想,如果虞姑娘不是,那么谁才是璧国这次真正的使臣?一个成日只会喝酒,与旁人都说不到三句话的潘方?还是医术高明为人随性温和的江晚衣?我看谁都不像。本以为他们两个都不是,但现在想来,他们两个,却都是了。”声音突然一顿,语调转为感慨,“原来那两人都是你的门客,表面上是奉昭尹之名出行,其实,对他们真正另有交代者,是你……姬婴啊姬婴,你如此步步为营,小心绸缪,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姬婴被如此半讽刺半夸赞,却依旧没有得意之色,乌瞳深深,浓不见底。 赫奕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手段,天底下本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开出的条件,也确实诱人,我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么?” 黑暗里,赫奕的话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吐出来,字字带笑,却如针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姜沉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若非周遭的气氛太过严肃,而她的心情又太乱,否则很有可能当场笑出声来——这个悦帝,又在出人意料地任性妄为了…… 赫奕啧啧道:“我实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虑哪边的条件更好,利润更丰。更何况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讲诚信的。我既然已经先答应了颐非,在对方没有毁约的前提下,断无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奥侯。让你白忙一趟喽。” 声音宛如滑过锦缎的珍珠,圆滑流畅,可见在说这话时,赫奕脸上的表情会如何生动,虽然懊恼他故意与姬婴作对,但姜沉鱼的心情,却忽然间轻松了起来。 仿佛这一幕水落石出、万迷得解的沉重时刻,也因为这个人不按常理地出牌,和游戏随意的态度而变得不再阴晦难熬。 悦帝……这个悦字,真是起得妙啊…… 姬婴继续沉默。 彰华则先咳嗽了几下,才道:“这么说起来,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场。因为我曾说当今天下唯有赫奕可与我相较,如今竟然连赫奕也开始嫉妒起某个人来了,这趟程国之行,果然是收获颇丰呢。” 赫奕笑道:“喂,你这个家伙不要什么都学我跟风好不好?” “胡说,我什么时候学过你了?” “还说没有?当年我夸赞越岭的猴儿酒最好,你就万水千山地派人去那儿抓猴子给你酿酒……” “你还好意思说?我为了抓那猴子大费周章,还要偷偷派人去,瞒过太傅和诸位大臣的耳目,谁料抓回来后根本不会酿酒!” “猴儿在山中才会酿,你抓到宫里,天天派人看着守着,它们怕都怕死了,会酿才怪!”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起来。 姜沉鱼心中雪亮,这两人是故意扭转话题,给姬婴难堪,让他千般算计,在最关键的地方落空。其实,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若是旁人,到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么……公子会怎么走下一步呢? 姬婴吸了口气,开口,声音未见加高,却一下子把他们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燕王为何不先听听我的条件?” 彰华停止了与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条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个程国都送给我,我也没兴趣。我大燕地大物博,万物俱全,兵强马壮,自给自足。这区区隔海一座孤岛,土地贫瘠,又尽是凶徒暴民的未开化地,要来何用?” 姜沉鱼心中一震——好、好……好一个燕王! 这话何其猖狂! 又何其豪迈啊! 小时候,毕师爷曾在课堂上对她们说:只有家里没什么东西的人,才会去贪图人家家里的。若是自己家里应有尽有,享之不尽,样样都比别家好,又怎会去抢别人的东西呢? 纵观历史,燕国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虽是大国,却从不主动出战,一向只有别国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击。而四国之内,亦属燕国的国风最是开明,礼待外客,一视同仁。就拿问路一事来说,毕师爷曾编了这么一个笑话—— 一人迷路了,于是去问路。 一人拔刀,说:“打赢我,就告诉你。” 此人是程人。 一人笑眯眯,说:“给我钱,就告诉你。” 此人是宜人。 一人无比礼貌地鞠躬,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转过身却自行去该地。 此人是璧人。 一人不但详细地告诉你,还亲自带你去那个地方。 此人是燕人。 毕师爷最后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精明而市侩;璧人表面看似温文实则冷漠;只有燕人,豪爽热心,最好相处。” 虽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并不能以偏概全,但也从一定程度上说出了四国的本质。 而今,亲耳听见那个泱泱强国的君王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样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话,一时间,心头震撼,豪情顿生—— 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不贪,是因为尽有。 不私,是因为自强。 相比之下,程国也好,璧国也好,竟都是活得那么那么的……累。 姜沉鱼在心底,不禁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然后便听姬婴,用他温润如水清雅如雪的声音说道:“如果,我提的条件,不是国呢?” 彰华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国?那是什么?” 姬婴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说某样……活物?” 彰华的笑声消失了。 姬婴目光一转,看向门外:“你还在等什么?” 小门“吱呀”一声由外推开,明亮的光线顿时射了进来,与之一起出现的,是一个人。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慢慢地走进来,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惊讶地抽气,有人“啊”了一声又被人很快捂住了鼻息……几乎是这么混乱的一瞬间里,彰华的声音迟疑响起,再不复之前的镇定。 “薛……采?” 姜沉鱼怔了一会儿,然后,心头升起浓浓怜惜。 不久前落水昏迷时掀开的记忆,与此刻出现的真人重叠,交织着,对比鲜明:站在厅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宫前在淇奥侯府见他时长高了些,却显得越发消瘦,穿着件浅褐色的麻袍,长发用麻绳松松地扎在腰后。眉目轮廓虽没怎么改变,但亦早不复当年珠圆玉润的光华。 薛采…… 因她一腔私愿而强行留于人间的明珠。 如今,蒙了尘灰,磨了锋芒,敛了容光。 想到这里,姜沉鱼无比愧疚,下意识地握紧姬婴的手,姬婴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而厅中,薛采已走到彰华的屏风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国薛采,拜见燕王陛下。” 屏风后,彰华久久无言。 倒是另有个声音“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听说,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今日一见,真是大失所望……” “如意,闭嘴!”吉祥抽气。 第40章乱起(16) “我为什么要闭嘴?我又没说错!你看看他,又干又枯,瘦得跟只骷髅鬼似的,什么明珠玉露,什么芝兰玉树,什么玉树琼枝,什么玉容花貌,什么琼林玉质,什么良金美玉……呸,明明一个都不沾边!”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说成语没有出错耶,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 “哼,我可都记着呢!陛下平日里怎么夸他的,我都记住了。”如意说着,绕过屏风冲到了薛采面前,居高临下地仰着下巴睨他,满脸的鄙夷与挑衅。 薛采则很平静地回视着他。 如意嗤鼻道:“怎么?我说的你不服气么?” 薛采连眉毛也没有动,只是淡淡地从唇边吐出两个字:“矮子。” 如意顿时如被雷电击中,跳了起来:“啥?你说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还要矮啊啊啊啊啊……”说着暴跳如雷。 屏风后,吉祥“扑哧”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 彰华忽然咳嗽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吉祥立刻捂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后,彰华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着嘴巴,满脸不甘心地回去了,嘴里依旧嘀咕道:“什么嘛,为什么一个比我还要矮的人居然敢这么嚣张地嘲笑我的身高啊,讨厌……”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彰华再开口时,声音中原本带有的浅浅笑意也消失了,变得一本正经:“冰璃。” 这两个字一唤出来,不止是厅内跪着的薛采,连端坐着的姜沉鱼也为之一震——曾经多少惊才绝艳,绝世风流,因这二字而起?因这二字而盛?又因这二字最终成了沉沉枷锁…… 她忍不住想:薛采现在在想什么?当他穿着粗鄙的衣服,以奴仆的身份跪在当年盛赞他、推崇他、恩宠他的燕王面前时,会想些什么?是难过?是屈辱?是咬紧牙关故作坚强?还是其他? ——这样的场面,如果换成自己,又会如何? 真难过啊……这样的场景里,另一个人的境地,竟让她难过如斯。 公子…… 你…… 太……残忍。 为什么要叫薛采出来如此硬生生地面对燕王?连一丝慷慨的怜悯都不给他?为什么要将他的傲骨粉碎得如此干净彻底?就算你也许是为了他好,但是—— 这么痛啊…… 这么鲜血淋漓的一种痛苦,连她一个旁观者都承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孩子?一个今年才七岁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湿润了。 而比起姜沉鱼的担忧,薛采却显得要平静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视着屏风,回应道:“在。” 彰华道:“冰璃,若我为你当年打上九分,你认为,现今的你,有几分?” 姜沉鱼拧眉,燕王这话,好有玄机。 耳中,听薛采不答反问道:“当年,陛下为何会给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赋异禀,文采风流,言行有度,此为三分;你仪容出众,秀美绝伦,锦衣盛饰,赏心悦目,此为三分;你无所畏惧,谈笑风生,有着同龄人所远不及的从容与傲气,此亦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脸庞,素白的脸,乌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开,挥抹游走,轻挑慢捻,有了极致灵动的轮廓。 “原来如此。如今我才华屈尽、仪容已失、傲骨不存,将那九分全都丢了,所以,对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无价值了,是么?” 彰华没有说话,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当然。” 薛采继续笑:“所以,陛下是断断不肯以程国来换我的喽?” 如意又跳了起来,跺足道:“做梦做梦做梦!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这么眼巴巴地推销出去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薛采已眉毛一扬,眸光流转地悠悠道:“但是,为何陛下会认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说的活物,会是……我呢?”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几步,将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匣子平举过头,恭声道:“我家主人愿以此匣中之物,换取燕王的一个承诺。” 如意悻悻地走出来,接过盒子,又盯了他几眼:“你可不要玩什么花样,这盒子里装的什么?我先看看……”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盖。 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不到盒子里的东西,只能看见如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惊悸,然后露出狂喜之色,捧着匣子冲回到屏风后道:“圣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姜沉鱼忍不住将目光好奇地看向姬婴,感应到她的凝视,姬婴冲她笑了一笑,但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于是她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燕王的屏风后传出叽叽咕咕的讨论声,但倾耳细听,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几个类似“独一无二”、“绝对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这样的词。 联想之前赫奕所说的话,看来燕王之所以来程国,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却被姬婴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递过去,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 在姜沉鱼的猜测里,彰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 姬婴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虽然是很简单的一个字,但姜沉鱼却发觉姬婴的手轻轻一颤,继而松了开来。原来,再怎么胸有成竹,也终归是会紧张的。 公子,也是会紧张的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外人所看见的姬婴是那么的完美,但只有她,见过他不为人知的样子。 两年前,她看见他难过,于是那一次,她爱上了他。 两年后,她看见他紧张,于是,又爱了一次。 好想把这些别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记忆里,就像被笔墨勾勒绘制而成的画像,一幅一幅,装订成册。 哪怕没有结局,但当年华流逝,当她老了后,从记忆深处翻出来,打开册子一页页地翻阅,也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点点滴滴,都想记住。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舍得忘记。 姬婴于她——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姜沉鱼垂下头,忍不住将他的手又轻轻握紧了些。 姬婴道:“陛下还没听我所要索取的承诺是什么。” 彰华道:“我答应你不插手程国的内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做个局外人——难道这还不够?” 姬婴笑了一下,道:“不够。” 他的声音比常人要低一些,与彰华的沙哑不同,他的声线清润,仿若朗朗的风、明净的玉、绵软的丝线,带着难以描述的一种轻柔,可说出的字,却又显得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因此,当他那么笑笑地看似轻描淡写地说着“不够”二字时,姜沉鱼却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原本还不算太紧张的针锋相对,因这两个字,而骤然加重。 彰华果然不悦:“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很荣幸,在这一点上与陛下同样,在下也不喜欢讨价还价,很不喜欢。”姬婴悠然道。 回应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记干笑。 姬婴没有理会赫奕的揶揄,继续道:“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请二位颁旨,声援一个人而已。与袖手旁观也没太大区别,只是动动嘴皮子。” 彰华的声音越发低沉了:“朕之所以刚才答应你,并不是真的因为你所送的这份礼物。” “我知道。”姬婴笑道,“区区薄礼,仅博燕王一笑尔。” “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三个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却能探查到我的真实目的,说明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并且,还是个很重要的眼线。” 彰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觉地叫道:“不是我!” 彰华轻轻一哼。 如意睁大眼睛,摆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彰华沉下脸,轻叱道:“闭嘴。” 如意连忙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并无比诚恳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再说话。 彰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继续道:“关于那个眼线是谁,我现在不想追究;第二个原因,我为了寻找这样东西费时十年而不得,期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钦佩。” 姬婴道:“在下只是撞对了时机。” “幸运也是一种实力。所以,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与你为敌。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得不说,你选了个最好的送礼者。”彰华说到这里,苦笑着,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绝薛采的要求的。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小、薛、采。” 姜沉鱼抿住唇角,纵然这话在别人听来颇多暧昧,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为,她和他拥有相同的感受——这样瘦小的、风光不再的薛采,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难过到,如果再去拒绝他的要求,就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而彰华,明显比她更喜欢他。 薛采站在原地,负手垂头,一副标准的奴仆姿态,碎乱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他,在听见这样的一番肺腑之言后,又是什么感觉? 姬婴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忽问道:“小采,你愿意跟燕王走吗?” 薛采站立着,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越发乌沉。 姬婴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放你走。” 他这句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姜沉鱼心底却咯了一下——薛采与其他奴隶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给公子安排的一颗棋子,为的就是制约双方。姬婴若对他太好,都会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况是放人?彰华如此喜爱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华,日后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国封侯拜相,无疑是当着世人的面给了昭尹狠狠一记耳光,万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国,无论谁输谁赢,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公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宁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归山的决定?为什么? 就在她一连串的惊悸猜度里,薛采开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尘埃落定。 姬婴还没说话,彰华已追问道:“为什么?” 薛采转向屏风,一挑眉毛,笑了:“因为陛下身边有个我讨厌的矮子。” “什么——”毫无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圣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当借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姜沉鱼忍不住莞尔,薛采这个借口,找得好可爱,谁都知道是借口,但谁都没办法反驳。 “而且,”薛采一笑过后,恢复正色道,“对于奴仆而言,一位出尔反尔的主人,远比少恩寡宠的主人更难伺候。” 彰华的声音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先前,我家主人问: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个嗯字。也就是说,陛下已经明确表示了,会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当后来听闻我家主人要求的不仅仅是置身事外,还有声援某人时,陛下就开始迟疑,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薛采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睹微知著。虽然我家主人是得寸进尺了些,但君无戏言,两相对比,孰去孰从,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他这一番话,无疑说得大胆之极,也危险之极。无论如何,对方可是燕王,四国之首的燕国的帝王。而他,却当着他的面,指责对方不守信用。 果然,如意立刻护主心切地吼道:“大胆薛采!竟敢这样污蔑我家圣上!顶撞天威可是死罪!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作。 如意提高声音:“来人——” 依旧一片静谧。 如意跺脚,转向彰华,委屈道:“圣上……” 回应他的,却是彰华眉头微皱的沉默,以及半垂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痛苦? 他心头大震,豁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圣上,对薛采,怀有非常异样的感情,因此,无论薛采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会对薛采发脾气。 在知晓了这一点后,忽然间,身体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冲动与怒气,变得非常疲惫,不想再说话。 于是他后退一步,低下了头。 吉祥悄悄地朝他挪近几步,然后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长的一段静谧之后,彰华抬起一只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边笑边叹道:“好!好一个淇奥侯!”他不夸薛采胆识过人,却夸起姬婴,气氛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显得更加诡异。 姬婴则依旧没什么表情。 “说吧,你要我声援谁?” “且慢——”这一次,出声阻挠的,是赫奕。 只听赫奕笑道:“淇奥侯果然了得,不但运筹帷幄雄才大略,连降奴术都高人一筹,这么一个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连自由都放弃了,还帮着你反过头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他虽然说得刻薄,但却是事实。当日若非有燕王写信给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来。而今日薛采却不但不感念彰华的恩情,反而帮着姬婴逼他,想来彰华是真的挺寒心的。 姬婴还没说话,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然现在事关社稷,关系到四国的所有利益,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势,同样,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却不可以嘲笑时事。”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个心系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颇得你主之风,什么龌龊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显得大义凛然了。” 第41章乱起(17) 薛采不卑不亢地继续道:“两位陛下既然肯来至此处,说明你们已经有了与我方谈判的心理准备,我方开出条件,你们裹足不前,更反过来嘲笑我方虚伪龌龊——试问,在这场内乱爆发前,两位又做了什么?一位以贺寿为名行私谋之事;一位则与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两位分明都已经预见了这场大乱,一个袖手旁观,一个推波助澜。袖手旁观者并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澜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须说什么商人要守诚信这样的话语?究竟是谁更虚伪?” 一番话,说得是毫无停顿,流畅无比,句句掷地有声。 一时间,室内静谧,众人皆无言。 姜沉鱼不禁想到,难怪当年昭尹会派薛采出使燕国,本以为他只不过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这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舌战双雄,词多冒犯,难道就不怕两位皇帝真的发起火来将他治罪?他有什么样的依持?又是什么样的目的?为什么要这样帮璧国争取利益?为什么要听从姬婴的话? “既然都是利益,就没什么不可以摆上来谈的。燕王虽然看不上荒岛小国,但就不想知道程国秘不外传的锻造冶铁术?燕之所以为泱泱大国,除了人才济济之外,更因为虚心接纳众集所长,可以自强自给,但绝对不是刚愎自大;而宜国的商贩之所以能遍布天下,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宜国的商铺,难道不是一点一滴权衡得失地争取来的?如今你在此放弃了七成降率,他日,你也许就会放弃更多。筑谭积水,连续千日;决堤山洪,却是一泻万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半晌,才再度抬眼道,“程国的这场夺嫡之乱,于我们三方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但于程国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离子散、国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体现在‘一语灭天下’,而是‘一言救苍生’。” 姜沉鱼细细咀嚼着这最后一句话,不禁有些痴了。 诚然,要想杀一个人,对帝王而言实在是太容易了,他们动动嘴皮,就可判人生死,灭人九族。然而,那样的威严是强大的,却也是可怕的。比起毁灭,人们更敬仰“宽恕”。 今日,此刻,在这个暗室之中,他们谈判的结果将直接导致程国的将来。他们无情些,帝都就一场血雨;他们仁慈些,则有丽日晴天。 这样的关键时刻,个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确是要摒弃得彻彻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薛采,没有错。 姜沉鱼将目光转向姬婴——公子,也没有错。 得出这个结论后,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平静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烟消云散。 而赫奕,显然也被这番话说服了,沉吟许久后,道:“你们想怎么做?” “很简单。”这回,终于轮到姬婴说话,“快刀斩乱麻。” “怎么个斩法?” “齐三国之力,迅速扶植程国一位王孙成为下一任程王,处死叛党,平定内乱。”姬婴的语调并没有加快,依旧如平时一般从容,然而,随着这样一句话,室内的气氛更肃穆了几分。 彰华问道:“你想扶植谁?” 赫奕轻哼道:“肯定不是颐非了,否则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彰华缓缓道:“颐非的确是个人物,表面看似荒诞不稽,但胸怀大志,可惜,聪明得过了头,也任性得过了头。以他的实力,本无需装疯卖傻,但他却偏要,或者说嗜爱特立独行。这样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但却绝对不能当帝王。帝王,必须要舍得,舍得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特征。不中庸,无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让他当上程王,程国将来民风如何,难以想像。”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种好战的性子,当上程王后,活脱脱是又一个铭弓,到时候频频开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么?” 彰华道:“不错,涵祁是万万不行的。” 赫奕道:“那么只剩下了麟素。他虽然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体不好,当了皇帝后,虽然对子民无益,但也不至于变成祸害。也罢,就选他吧,咱们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地过上十年。” 姬婴微微一笑,忽然插话:“不。” 此言一出,又令得人人一惊。 赫奕强忍怒气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麟素是万万选不得的。” “为什么?”赫奕和彰华同时问道。 “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语音绽放在空气中,却宛若一道惊雷劈落,震得天崩地裂。 然而,说这句话的人,却不是姬婴。 只听一阵格格声从大厅中央的那把椅子上传出来,灯光慢慢地上升——其实,不是灯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连同着椅上的灯也越来越高,灯一高了,照着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内也就越来越明亮。 原来,椅子所摆放的地方是个设计精巧的机关,此刻露出了一个直径三尺的圆柱,圆柱上有一道门,而刚才那句话就是从这门内传出的。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厅内还有另一个人,而且,一直藏在椅子下面。 姬婴缓缓道:“不错,我请两位陛下下旨声援支持其成为程王的人,就是——你还不出来?” “吱呀”一声,圆柱上的门开了。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鸦般的长发无风自荡,像丝缎一样披在身上,她伸出手来那么轻轻一挽,露出明洁的脸庞——那是尘埃,都为之自惭形秽的美丽。 而这一回,轮到姜沉鱼出声打破了一室寂静:“颐……殊公主?” 十七 穷途 “主人!王府被包围了,七千铁甲军已全军覆没!” “主人,丰饶侯和禁军统领王伍都背叛了,现在正调转矛头对付我们!” “主人,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杀死了,素旗军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营外示威,我们怎么办?”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颐非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视线一片模糊,那些个下属的脸,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就是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静静地坐在画舫上。 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不喜欢陆地,他喜欢水流。 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水这么轻的东西,却可以托住木头,而人类碰到水,本来是会沉下去的,但有人却学会了游泳……他被这些自然界里神奇的事物所吸引着,废寝忘食地钻研,就想弄个明白。 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妃子,偶尔皇帝会来她这儿过夜,不特别受宠,但也没有冷落。父皇看见他对着湖水发呆,不太高兴。每当那时,母亲就会游说他练武。 母亲说:“如果你练得一身好武艺的话,你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然而,他为什么非要让那个眼睛里只有掠夺和杀戮的男人喜欢?同样看见一只鸟,他会关心鸟儿为什么能飞,而那个男人所关心的只会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只鸟最快地杀死。 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吧…… 于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单纯,也很快乐。母亲很疼他,虽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练武博取皇帝的欢心,但终归没有勉强他。她出身商贾,娘家人没有资格进宫探望,只能逢年过节送点东西,有时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时候是西岛的柿子饼,她就喜欢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来偷偷地吃。 拜母亲所赐,他也开始喜欢那些各种风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糖画。 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裹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里,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那样的时光,对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军从燕国的疆土上灰溜溜地撤回了帝都,父皇为此大发雷霆,而当夜,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其实母亲一直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来临幸的日子里,她就绣绣花,唱唱曲,据说父皇当年就是因为在街上听见她唱曲,所以才点她进的宫。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唱得太快乐,而且歌词是:“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父皇因为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怒不可抑地冲进去,解下腰间的鞭子就朝母亲打了过去。 母亲发出的尖叫声,令得在隔壁房间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地抽打母亲的画面。 母亲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扑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记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到现在,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看了眼堆满木头的房间,更加生气:“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会雕木头,一点儿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儿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父皇怒冲冲地走进那个房间,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地、慢慢地烧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怀抱中的母亲的呻吟声,停止了。 他呆滞地低下头,看见的是已经没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那是一只凤凰的身体,脑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红了一半。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颐非回忆到这里,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后他经常会做一种梦,梦见母亲漂在水面上,他在岸边呼唤她,她却摇头怎么也不肯靠近。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因为,地面又冷又硬,当鞭子抽下来时,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但是在水里就不一样,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地梦见她,一次次地哀求,再一次次地被拒绝。 那个梦反反复复,他想他肯定是被诅咒了,因为他只顾着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让母亲那么那么的失望与伤心。 十八岁时,按照祖训他可以搬离出宫,于是他选了一块长着一株千年古树的临水土地。他在树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快做决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虑的呼唤声仍在继续。颐非忽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这一场大梦……也终于醒了啊……” “主人,你在说什么?”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围了上来。 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慢慢地看过去,这三人,是他的随从,是他的保镖,也是他的挚友。只有他们知道他每夜都被噩梦所困扰,知道他之所以奋发练武的原因,更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当皇帝。 ——如果,当年肯练武的话,也许就能拦住父皇的鞭子,而母亲也不用死了。 ——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土地了,那么,就把它全部变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梦时,就可以对母亲伸出双手,说:娘,你可以回到岸上来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听从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过我,再没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里去吃东西,你,可以回来了。 颐非的眼神由浅转浓,一闪一闪,全都化作了寂寥。 对不起,娘,我好像……失败了。 所以,你,回不来了……对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随手取下一块玉佩丢过去,切断了绳索,然后再跺一跺脚,木板顿时塌裂,水哗啦啦地涌了进来。 琴酒大惊道:“主人,你这是?” 颐非回首,朝三人负手一笑:“是英雄者,穷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对望了一眼。 而颐非的下一句话就那么悠悠扬扬地传入了他们耳中:“不过很可惜,我从来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们,愿不愿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几乎丝毫没有犹豫地屈膝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属下等愿随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颐非拂了下衣袖,抬头看向天空,夜已过子时,天边一轮弯月,无限凄冷,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府的高墙外几如白昼的火光和沸腾的交战声。 他凝望着那些跳跃的,仿佛来自幼时记忆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岁时,父皇用火烧了我最心爱的东西;十年后,那贱人用火烧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没有关系,我颐非在此发誓,十年后,当我再踏足程土时,你们所亏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地通通还给我!” 他脱去外套,“扑通”一声,率先跳入湖里。 琴酒等人也跟着纷纷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来,那些看似很轻很柔的水,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体的每个部位上。当颐非沿着湖底的密道匆匆逃离时,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其实毫不重要也没什么相干的问题—— 当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时,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觉? 第42章乱起(18) 月挂中天,冷风呼啸,十里长街,变成了修罗之所。 中郎将云笛站在高楼上,望着下方的战场,面色冷峻。 他们用了三千铁甲军来伏击涵祁,将涵祁的八十名随从杀到只剩九个,这十人被大军包围,明明应该是俎上鱼肉,但,两个时辰过去了,素旗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而那十人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旧是鲜红如血的铠甲,冷冽如水的长刀,刀锋一起一落间,必定有人倒下。 红翼之名,果不虚传。 “将军,久战不下,怎么办?”军师靠近他,低声询问。 云笛盯着那条矫健的身影,半晌,薄唇轻启,说了两个字:“放箭。”虽然没能生擒有点遗憾,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陪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战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挥下,却有个声音从身后急促地响起:“住手!” 云笛回身,见两旁侍卫全都俯身叩拜,来者身披皮裘,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虑。 不是别人,正是麟素。 他当即也俯身参拜:“属下拜见大皇子。” 麟素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叱道:“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生擒无望,耗时已久,我方军队越来越少,所以……”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麟素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忍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他是本王的弟弟,亲弟弟!你……你们若杀了他,我就砍你们的人头!” “可是公主有命……” “你们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众将士一时无言。 麟素缓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下面的厮杀,不忍睹视地闭了下眼睛,转头道:“你们派人与他交涉,只要他肯归顺,不但不会有生命之忧,还能继续当他的王爷,而且……” 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动弓弦,只听“嗖”的一声,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场内涵祁的咽喉,涵祁发出一声长鸣,扑地从马上倒下去。 麟素睁大了眼睛,涵祁的马受到惊吓,竟从涵祁的身体上踏过,一时间血肉模糊,鲜血飞溅,整个场面触目惊心。他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呆滞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杀了他?” 弓箭手丢掉手里的弓,屈膝跪下:“属下是为了殿下着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沉声道:“你,杀了他!” 那弓箭手却毫不慌张,重复道:“属下是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气急,抽过旁边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双手突然伸过来,轻轻地托住他。他不会武功,因此,只觉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头,拦阻他的,乃是云笛。 “云笛你干什么?” 云笛淡淡道:“殿下劳累了一夜,该回去休息了。” “什么?”麟素震惊。 云笛提高声音:“城中此刻大乱,殿下万金之躯,可千万别受到什么损害才是。来人,护送殿下回宫!” “等等!云笛,你——你——你敢如此对我?” 云笛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却有很冷酷的东西:“公主正在宫中等候殿下,有什么话,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说。”说罢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强行将他拖走,一路只听到他的惊叫声、斥骂声和不连续的咳嗽声。 军师皱了皱眉道:“这样好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仅存的一位皇子,开罪了他……” 云笛挑起眉毛:“军师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现在程国之内,是谁说了算话?” “当然是公主,但是公主毕竟是个女子……” 云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当不得这个‘王’字么?” 军师“啊”了一声,如梦初醒,震惊地捂住嘴巴。 云笛看着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溃不成军被一一射杀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剑,霜刃今终试。公主,你胜利在即,可解脱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难言惜痛,难言悲伤。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军队出卖,强行带回王宫以保护为名,实则软禁的麟素,凝望着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宫女捧来美酒点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轻轻地退出去。 他看着雕有双蛇夺珠图案的酒壶,眼底升起了一系列变化,有恐惧,有猜忌,有愤怒,但最终,一一沉淀成了伤感。 他慢慢地朝那壶酒伸出手,指尖不停地发抖,迟迟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足足耗费了半炷香时间才碰到。 壶身轻斜,琥珀色的美酒带着浓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着杯中的液体,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最后长长一叹,道:“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地将酒一口饮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啪地落地,落地不碎,顺着地势滚啊滚,滚到一人的脚边。 那人轻轻地走进来,长长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脚步,轻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几旁,恍惚地看着她,她的脸庞朦朦胧胧,有些清晰,却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画面—— 十年前,那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时,也是这样的。 一步一步,那么缓慢。 当她离自己只有一步远时,会突地扑过来,抱住自己,嘶声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远外,不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笑了笑,开口道:“一切都如你所愿了?” 那人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笑得越发厉害,一边笑一边咳嗽:“你杀了涵祁,也杀了颐非,连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你的心愿全部实现了?现在你是来杀我的么?哦不,我忘记了,你已经把毒酒赐给我了,那么,你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后,才轻轻道:“颐非……逃掉了。” “是么?那真是可惜……不过没关系,一个大势已去、穷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实权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罢了。” “大皇兄……”那人开口,终于跨过了最后三步的距离,来到他面前,然后,慢慢地坐下,将头靠到他的膝盖上。 膝上一沉的同时,原本冰凉的躯体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热度而变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地想:他竟然没有办法讨厌这个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现在被毒死,他都无法去怨恨这个人。她的脑袋往他腿上一靠,心里某个已经死掉的部位就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颐殊……颐殊……颐殊啊…… 他缓缓地伸出手,落到她的头发上。她有一头无比柔滑的长发,如同冰凉的丝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你把父皇怎么了?” “我砍掉了他的双手双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头,扔进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在说起这样的事情时,甚至没有丝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让我杀了他?让他快点结束痛苦?”颐殊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绝不可能。” 于是麟素闭上了眼睛。 颐殊抬起头,仰望着他的脸,低声道:“你心疼他?你到现在还心疼他?” 麟素声音颓软:“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有他那样的父亲吗?”颐殊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揪住他的衣服,嘶声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么!都对我做了些什么!野心膨胀妄想吞噬燕国也就罢了,实力不如人家输了本就正常,可他却把这些都怪罪于身边的人,于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颐非的娘;我们的母亲也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还有我!还有我!”她的手改为去揪自己的衣衫,颤抖着,泪如泉涌,“什么程王最宠爱他的女儿,什么颐殊公主在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别人看来风光无比的事情,其实是他掩饰罪行的遮羞布!他、他……” 麟素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两颗眼泪就那样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滑下去。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无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地扑过来抱住他,号啕大哭,一声又一声地唤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帝王家,龌龊多。 而他们,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不幸,遇到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颐殊抹掉眼泪,沉声道:“所以,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活该。我不会让他那么快就死的,我要他活着,一天天地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麟素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体,提不起丝毫力气,内心,也已百孔千疮。真想什么都不理会地就此睡去。 但偏偏,颐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吗?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让我暂时忘掉一切不幸,只有你会毫无条件全心全意地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欢的,就是大皇兄了……” 麟素苦涩一笑:“你难道不也最喜欢涵祁么?” 颐殊面色微变。 “这样的话,你对涵祁和颐非都说过吧?” 颐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麟素却不睁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样的勇武,颐非那样的精明,又怎么会都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颐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报复,都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了复仇,却让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可怕更污秽的漩涡——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颐殊的眼神尖锐了起来:“原来……你知道?” “你每遇到一个对你有所帮助的男人,就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而你每次都会付上身体作为代价。将领、诸侯,甚至连他国的使臣,诸如江晚衣,你也不放过。” “你是在说我是个荡妇吗?”颐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冷笑道,“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你难道就没占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悲伤……”麟素轻轻地打断她,“有关你的那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因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会让我悲伤——父皇究竟把你毁到了什么地步,不但让你产生了怨恨,还变得这么扭曲——颐殊,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扭曲?” 颐殊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麟素终于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深深的目光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颐殊,如果时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一定去……” 颐殊默然半晌,缓缓起身,居高而下地望着他,轻声说:“但是时光不会回溯。” 麟素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颐殊转身,长发和裙裾都被风吹起,她就那样踩着来时一样的节奏,一步一步离开。 麟素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两道血从他的鼻孔间流下来,滴到他的白衣上。 而天边,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鱼则一夜无眠。 她在师走床边守了一夜。 昨夜,自颐殊公主出现,到最终公子与燕王宜王达成协议后,她和师走就被安排在这个院落的其中一个房间内。 大概对芦湾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后来江晚衣和潘方也出现了,潘方那夜离开后不久就与姬婴的人马取得了联系,然后带着江晚衣一同来此。江晚衣为师走重新包扎了伤口,虽然断掉的肢体无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码,不会有生命之忧。 姜沉鱼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着守着就靠着床沿睡了。 但外面依稀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又确实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崭新的被子有种粗糙的感觉,摩擦在肌肤上,难受得让人心慌。 因此,当沙漏流到寅时时,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简单的梳洗后,推开门,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浓的雾。 雾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恍如梦境。 院子里,沿着墙根栽种着很多花,花丛里,依稀有个人。 走得近了,辨认出来,原来是薛采。难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见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红如血,花瓣细长反卷如龙爪,沉鱼从未见过,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花?” 薛采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华。” “啊,这就是《大乘妙法莲华经》里提到的彼岸花吗?”姜沉鱼也蹲了下去,边观赏边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真是种忧伤的花呢……”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既是那样,何来的悲哀?”薛采轻撇唇角,显得颇不以为然。 姜沉鱼望着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其实我们挺有缘分的,不是吗?身在千里之外的异国,都能相遇。” “也许跟你真正有缘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鱼拧眉,这个孩子真不可爱,她找他叙旧,他却专门挑她的痛处扎。 见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凉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客房:“那人死了吗?” “你说师走?”姜沉鱼摇头,神色又黯了几分,“虽保不死,但是……等他醒来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 姜沉鱼凝视着他,缓缓道:“对你来说也如此吗?”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闪烁不定,最后将头一歪,斜睨着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鱼一怔。 第43章乱起(19) “别不承认,你每次看见我时,眼中都充满了怜悯,露出那种类似菩萨一样的慈悲表情,在璧国的皇宫里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鱼失笑道:“昨晚那么黑,你也看得见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头,目光在天上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到她脸上,“不过,我觉得比起因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就无所畏惧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怜,更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你说的那个某人,是我吗?” “不然还有谁?” 姜沉鱼来了兴趣,笑问:“我怎么可怜了?” “金枝玉叶的宰相千金,却嫁不成自己心爱的人,为了家族利益无奈进宫,放着好好的群妃之首不当,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岛国当间谍,一路上危机不断、麻烦连连,昨夜还连小命都差点送掉——你说,难道你不可怜?” 姜沉鱼听出他话里有话,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谁派杀手追杀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样是眨眼,赫奕眨眼时总带着丝丝温柔,颐非有种独特的刁钻,但换作薛采,就变成难以描述的灵秀,有点点坏心眼,又有点点稚气。 ——任凭谁也无法对这样的孩子生气,而且还是这么漂亮又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姜沉鱼也没办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来。” “那我就好心地带你去看吧。”薛采转身带路,“跟我来。” 姜沉鱼只得跟着。弯弯曲曲地走了半天后,看见了一道拱门,薛采却不直接过门,而是走向旁边的矮墙,墙根处有块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后冲她招一招手。 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失态,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鱼便也踩到了石头上往墙那边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气。 墙的那头,是又一个院子。 院子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石桌上摆放着满满一桌佳肴;佳肴也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坐在桌旁的两个人。 一人宽袍缓带,如云里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别个,正是姬婴和……颐殊。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还是这个时间!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姜沉鱼纵然满腹疑虑,也只能强抑下去,静静观望。 只见颐殊亲手盛了一碗羹汤,捧于姬婴面前,巧笑道:“这是吾国最有名的金风玉露羹,乃是取晨间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种珍贵配料烹制而成,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舌齿生香,回味余长。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气爽。尝尝看?” 姬婴伸手接过,彬彬有礼地应道:“久闻其名,那么婴就不客气了。”说罢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颐殊问道:“如何?” 姬婴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颐殊“哈”了一声,挽发道:“你怎知是我亲手做的?” 姬婴放下羹汤:“公主要答谢我,自然会用最贵重的礼物,金风玉露羹乃程国皇室的不传之秘,旁人向来是没有口福的,更何况还是公主亲手烹制。” 颐殊捂唇吃吃道:“久闻公子口才之好天下无双,犀利时如天工神斧,微妙时可雾中抽烟,而温柔起来时,更是比春风还要醉人哪……” 姬婴淡淡一笑。 颐殊忽靠近了他几分,声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这个羹汤给公子,其实还有第二种意思……” 姬婴扬了扬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颐殊一边亲昵地说着,一边伸出指尖,轻轻按在了姬婴胸口。 姜沉鱼顿觉大脑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样的画面,难怪薛采之前眨眼时,显得那么古怪和邪恶。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这里将上演的是怎样一出戏,也知道这场戏最伤她,所以故意带她来! 太……太……太过分了…… 姜沉鱼咬住唇,就要转身离开,却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冲她摇摇头,做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鱼又恼又气,又怕发出声音被对方发觉,只好继续站着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因为无法裂得彻底,所以就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 而那边,姬婴并没有推开颐殊,只是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过得片刻,扬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这句,自然也该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么?” “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颐殊娇嗔道:“原来公子嫌弃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说着,举起粉拳轻轻地敲他。 姬婴抓住她的手,叹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国之君,怕是再无这样轻颦慢嗔的时光了。” 颐殊停了笑,定定地望着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报答吗?” 姬婴正色道:“公主给我的报答,在国书之上,已经写得够多了。” 颐殊咬了下唇,低声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很喜欢公主。”姬婴说着,将她的手由原来的抓握,改为牵住,“像喜欢一个从磨难中坚强地站起来,走过来,失去很多,放弃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终不言悔的孩子。” 颐殊沉默,许久后才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身体也跟着离开了。姜沉鱼看到这里,胸口的大石才勉强放下,随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觉。 之前颐殊挑逗姬婴时,她只觉得愤怒,而看见颐殊被姬婴拒绝之后,那种愤怒就转变成了感慨——公子,拒绝人时,总是这么的温柔。 温柔得让人难过。 颐殊转身,凝望着白雾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缓缓道:“我,也喜欢公子。因为,公子是唯一一个伸手帮我,却没有趁机占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实是出自心甘情愿。” 姬婴柔声道:“你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愿意,就再无男人可以占你便宜。” 颐殊惨然一笑:“拉一个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赶他们下去就太难了。”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颐殊的眼睛因这四个字而重新绽放出了光泽,很慢很慢地重复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气,高声道:“没错!你说得对,从今日起,程国,我就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再没有人可以随意玩弄我的尊严,主宰我的命运!我是程王。” 姬婴冲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几比阳光更温暖。 颐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报答你?” 姬婴的眼角无法掩饰地抽搐了一下。 于是颐殊开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绍其他几道菜?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让堂堂的程国君王为你下厨了哦……”说着,拿起勺子开始盛其他菜肴。 姜沉鱼看到这里,释怀地轻吁口气。 薛采立刻转头,用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凉凉道:“你的坏毛病又开始了。” “啊?”什么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吧?你很同情那个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几个哥哥不清不楚,其实真的挺可怜的……” “看看,又开始在那儿扮菩萨了。”薛采啧啧道。 姜沉鱼忍不住羞道:“你为什么取笑我?我难道不能同情她?” “当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肃,眼眸变得又是深沉又是阴冷,“因为,派杀手杀你的,就是这位可怜的值得同情的程国公主。” 晴天一道霹雳,就那样落到了姜沉鱼心上。 假山,石桌,佳肴……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起来,只有公子的白衣黑发,那般鲜明。 是颐殊派人杀她? 是颐殊派人杀她? 这一刻,姜沉鱼想的不是颐殊为什么要派人杀她,而是——颐殊要杀她,公子却在帮颐殊! 公子是知情的! 连薛采都知道,公子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现在,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旁,温和地看着颐殊,与她说话,对她微笑。 他甚至帮她成为了程国的女帝! 情何以堪? 这四个字从姜沉鱼脑海中隐隐浮起,眼中一瞬间,就有了眼泪,不明原因,没有来由,酸涩得可怕。 “我……真的是这么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鱼低声喃喃了一句,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而就在那时,一名侍卫从另一侧墙外匆匆走进,附耳对颐殊说了些什么,颐殊点头,转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婴起身道:“内乱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是婴过于打搅了。公主请自便。” 颐殊深深地凝视着他:“大恩不言谢。” 姬婴没再说什么,只是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颐殊随着那名侍卫快步离开。 姬婴这才慢慢地坐回到石凳上,轻轻一叹道:“你们,可以出来了。” 薛采一拉姜沉鱼的手,她依旧是一副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着他从拱门走进去。 姬婴的目光像掠过水面的清风一样落到她脸上。 姜沉鱼的脸,惨白如霜。 姬婴有点责备地看了薛采一眼,开口道:“姜小姐……” 姜沉鱼突然打断他:“颐殊为什么要杀我?” 姬婴的嘴唇轻动了一下,但却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看不得有别的女人比她更受欢迎罢了。” 姜沉鱼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姬婴,轻声问:“是这样吗?”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月来,程国最出风头最风光的女人是谁?”未等姜沉鱼回答,他已自己说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东璧侯的师妹,他对你有求必应;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为你神魂颠倒;你还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获得了绝世名琴和琴谱;你一场小小昏迷,满朝官员纷纷送礼;你一夜不回,宜王亲自去王府要人;不止如此,你还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对你表现出了与众不同……而这些男人们,偏偏都是颐殊染指,或者企图染指的,你觉得,她有没有理由杀你呢?” 姜沉鱼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睫毛一点一点地扬起,露出里面的瞳仁,深如墨玉:“这……不是我的错。” 薛采的笑容,因这一句话而瞬间消弭。 姜沉鱼直视着姬婴,一字一字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不是我的错!”她突然伸手,一把将桌上的杯碗扫落于地,哐啷哐啷,瓷器尽碎。连同那碗金风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从没见过她如此激动,不由得面色微白,有点始料未及,又有点惊悸。 姜沉鱼的目光犀利得就像刀锋一样,看着满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这种理由!就为了这种理由,就派杀手来取我的性命,让我几乎身死异乡,与亲人再无法相见,还害师走终身残疾,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鱼。”姬婴轻唤了一声。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然后,平静了下去。但眼眸,却变得更加悲伤。她凝望着他,用比风还要轻淡的声音问道:“公子,为什么你要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颐殊? 其实,这个问题在昨夜,姬婴已经说过。 当椅子上升,颐殊从机关里走出来时,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惊,而就在那时,姬婴开口,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请诸位声援公主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国之乱,与吾三国而言,非幸,乃难也。十年前的四国混战,给各国都带去了无比重大的损失,十年来,我们休养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应该是一鼓作气继续上升的阶段,于各国而言,都宜静,不宜动。宜王陛下,如果程国就此战乱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继续经商?要知道战乱期间,只有一样东西能够赚钱,那就是——军火。但非常不幸的是,军火,非宜所专,它是程的特长。至于燕王陛下,程乱一旦开始,百姓流离失所,必定会大批搬迁,到时候灾民妇孺老残全部跑去燕国,赶之失德,留之隐患,对你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困扰吧? “其二,程国目前,谁是军心所向?涵祁?没错,他是名将。但他同时也是个眼高于顶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虽然多,不满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贫民的将士,因此,他的军队虽然军纪严明,但也遭人嫉恨。颐非?他是个聪明人,可惜有小谋略,无大将才。麟素?对举国崇武的程国而言,完全废人一个!所以,谁是军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贵,礼贤下士,兵无贵贱,一视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样样不弱。呼声之高,可以说,在程国,她是独一无二。 “其三,程国目前,谁是民心所向?众所周知,程王宠爱的是公主,百官巴结的是公主,子民爱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长们。” 当姬婴说完那么长的三段话后,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许久,赫奕才出声打破静寂:“你说的都很动听,但是,别忘记了,颐殊为帝,有个最大的缺陷,而那个缺陷,足以抵消她所有的优点。” 彰华接了他的话:“因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没错。女子为帝,没有先例。就算你能说服我们两个,又如何说服天下?” 姬婴微微一笑:“女子为帝,没有先例?那么如何解释女娲造人之说?如何会有共工氏与女娲争帝之说?又如何会有女娲补天之说?” “那是传说!” “没错,那是传说。”姬婴沉声道,“然而,谁能说,现在就不可以再起一个传说?如果一个女子,是仅剩的皇族血脉,且又能力才华样样在诸位之上,为什么,她不能称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么就不能称帝?别忘了,三位陛下,才是当今之世的主宰。” 第44章乱起(20) 室内又陷入了静寂之中。 赫奕和彰华都久久没有再说话,显然已经陷入了复杂的心理斗争阶段。 这个时候,如果不能重推一把,很可能逆水行舟,就会不进则退。 于是,姬婴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公主,告诉两位陛下,为什么你,非要坚持称帝不可。” 始终只是面带浅笑一言不发的颐殊,在听到这句话后,朝前方走了几步。几个侍卫走进来,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风,然后又退了出去,将门窗全部关上。 室内,依旧只有一盏孤灯,光影斑驳地照着大厅。而光影中最明亮的颐殊,就那样,沐浴着昏黄色的光,伸手,轻轻地解开衣带,脱去了外衫。 赫奕和彰华全都表情大变。 令他们吃惊的,不是颐殊竟然当众脱衣的大胆行径,而是当她脱去衣服后,那裸露的肩头和胸口上,竟然布满了伤痕。 圆的、扁的、长的、短的、深的、浅的,一道道,一条条,就像狰狞的虫子,爬在她身上,又因为她的皮肤极为白皙,所以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赫奕率先站了起来,惊道:“谁干的?” 颐殊面无表情地答道:“父王。” “什么?程王?”这下,连彰华也快坐不住了。 如意更是惊呼出声:“你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吗?” 颐殊扬唇一笑:“没错,我是。而且这些伤痕,都是他对我的‘宠爱’的证明。” 赫奕和彰华彼此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姬婴道:“铭弓此人禽兽不如,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公主从七岁起,就受他凌辱至今,无法对人言说。诸位,就算不为时政,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你们两位身为男子,难道要袖手旁观?” 当时姜沉鱼站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心头震撼,无法描述。不得不说,这一招实在太绝了。尤其是,之前,颐殊一直藏而不发,当她出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衣服。视觉和思维的双重刺激,令室内的气氛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一种叫做“怜惜”的东西开始在四周蔓延开来,她一个女人看了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些男人,这些手握重权拥有无上能力,因而也就更具备使命感与责任感的男人们。 灯光落在颐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无不衬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伤痕就显得越为可怜。 沉鱼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抵挡这种美丽与柔弱相交织的巨大力量。 而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彰华与赫奕在很长一段时间的震撼后,最终同意了姬婴的要求——举三国之力,扶颐殊为帝。 没错,那就是昨天晚上发生在小室内的全部过程。姬婴利用一个女人最原始的资本,打动了两位帝王,取得了胜利。 可是,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如他昨夜所说的那样吗? 姜沉鱼望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男子,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声音,重复问了一遍:“公子,为什么,你非要帮她……呢?” 十八 软红 姬婴沉默着,薛采看看姜沉鱼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姬婴朝他摇了摇头,于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婴这才抬起眼睛,回视着姜沉鱼,声音轻柔:“沉鱼。” 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样,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鱼忍不住悲伤地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对这样的称呼没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好让她发不出脾气,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听到他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来,所有的负面情绪就如同冰融了,烟消了,再也坚持不下去? 爱得如此卑微,真让自尊心难以承受。 可是——即使这般难受,都不舍得放弃。 姜沉鱼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再幽幽吐出去,然后望着姬婴,低声说:“我在听。” 姬婴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在了呼吸间。他就保持着那样近的距离,微低下头,回望着她,说了两个字:“五年。” 姜沉鱼呆了一下。 “给我五年时间,给颐殊五年时间,也给自己五年时间。如果你真的愤怒,并且怨恨的话,那么,就用五年的时间来筹谋你的反击吧。” 姜沉鱼睁大了眼睛,这下子,是彻彻底底地被震到了。 姬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时,一颗心好像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姜沉鱼忍不住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颐殊此人,虽然缘悭命蹇,遭遇了常人所无法想像的不幸,从某方面来说,她确实可怜,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极深,阴险纵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不顾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于我,并无亏欠,所以站在璧国的利益上,扶植她称帝,是我最好的选择;但她之于你,确有深仇大恨,你要复仇,无可厚非。” 姜沉鱼依然睁着眼睛,一眨不眨。 姬婴见她这个样子,只得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这么说吧,我之所以选择让她成为下一任程王,除却昨夜所说的三大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鱼轻侧了下头。 “女人称帝,所要背负的责任更重,相对的,难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无事发生,那是万幸,但是,一旦出了点差错,就足以千夫所指万夫唾弃。程国虽是隔海孤岛,土地贫瘠物质匮乏,可他们拥有第一流的技术,而那些在战乱时足以决定胜败,在太平时亦可造就无穷利润的瑰宝,才是圣上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五年,再过五年,待得璧国一切准备就绪,圣上必定会向其开刀,而对于到时候的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借口会比——女子执政,更好?”姬婴说到这里,笑了笑,笑容很复杂,很难说清他究竟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看待和处理这件事情,唯一明确的是,那绝非高兴,“并且,这个女人可以被指责和唾弃的地方,又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鱼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为无法沉下去,也无法脱离上岸,所以变得很浮躁。其实她并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经过这么多天的磨炼,她不会还单纯地认为政治可以纯粹,任何“锄强扶弱”的光辉旗帜下面,藏污纳垢的行径都罄竹难书。可是,隐隐猜到,和真正听到,却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在得知派杀手刺杀自己的人,害师走那么惨的人就是颐殊时,她很愤怒,但现在听到姬婴帮助颐殊的真实原因时,却也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郁闷,也许是颐殊,也许是姬婴,更也许,是自己。 为什么人生不可以活得单纯一些? 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对谁都没有真心? 就像姬婴此刻,握着她的手,无比诚恳地向她解释这一切时,也许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她,怜惜她,而是——他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那么,是不是一旦有一天,当她和他不再在同一阵线时,公子,就会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让她崇拜却又同时感到害怕的智慧,来对付她呢? 姜沉鱼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去面对。 “沉鱼。”姬婴第三次,唤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不是吗?” “我是个傻瓜……”姜沉鱼低低道。 姬婴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你只是还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实知道怎么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鱼抬起眼睛:“所以,这样的我,是不是在这个圈子里注定了无法生存?” 姬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会。” 姜沉鱼凄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还要安慰我吗?” “我说的是事实。”姬婴凝视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沉鱼,你心软,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动,又很乐于助人,这些都是你的优点。而这些优点,虽然很柔软,但绝不软弱。” 姜沉鱼静静地听着。 “你的聪明并不在于比别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事物更透,而在于你非常善于把握尺度。你具备这方面与生俱来的惊人直觉,能不争时就绝不争,但一旦争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决心了要对付谁,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牵连无辜,不伤及根本,不放弃原则;而你一旦决心要帮谁,也同样强大与可靠。沉鱼,这是你的优点。”姬婴说到这里,凝眸一笑,“这优点是独一无二的,是令我,也为之艳羡的——因为,我要学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却天生就能拥有。” 姜沉鱼的声音开始发颤:“公子……” “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告诫你的,只有两个字——等待。” 白雾在他身后依稀萦绕,姬婴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灯光,泓然一点,便可照亮人间。 于是姜沉鱼的心,就融化得彻彻底底,再无顾虑,再无保留,她流下泪来:“我发过誓……” 姬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我发过誓的……在那些杀手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折磨师走时,我对自己发过誓——我要记住那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要记住师走那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姜沉鱼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我不能原谅颐殊,哪怕她曾经有多可怜,现在对天下来说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谅,她仅仅是出于那么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杀我!所以,我绝对不原谅!” 姬婴温柔地看着她,顺着她的话说道:“那么,就开始好好地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牵连无辜地报仇吧。” 姜沉鱼抬起湿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权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样的威胁之后。”姬婴眼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划开了,让他变得更温柔的同时,也莫名地忧伤了起来,“其实,我有点羡慕。” “为什么?” “因为,等你到了我这地步时,就会发现——”姬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淡淡道,“任性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奢侈了,奢侈得根本拥有不起,也不被允许。” 晨间的风吹拂着他的白袍,他的黑发一直往后飘啊飘,落到姜沉鱼眼中,化成了寂寥,仿佛他随时都会融化进雾色当中,不复存在。 她忽然觉得有种强烈的欲望从脚底升起来——这样的公子,好想抓住,紧紧地抓住,确实他真实存在,不会消失,确实他属于自己,彻彻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样,拼命地,紧迫地,浮躁地,难以控制地想得到! 于是,姜沉鱼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婴微微惊讶地回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间,他仿佛就知道了她想说些什么:“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么的猛烈,以至于尽管姬婴想要拦阻,她还是不计后果地说了:“我仰慕公子!” 姬婴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古怪,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反而难以解读。 一旁的薛采,难得一见地露出了尴尬之色,默默地转身,似乎想离开,但蹑手蹑脚地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住,回头继续观望。 姜沉鱼根本无视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气把所有的话全都说了出去:“我,仰慕着公子。像畏惧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学武的剑客,仰慕一把绝世名剑;像守候三季的农夫,仰慕果实累累的秋收;像初长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经历风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开;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归来……我啊,用这世上所有美好的、温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婴静静地听完,久久地凝望,最后开口缓缓道:“谢谢。” 姜沉鱼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气和激情随着那番表白的倾诉完毕而逐渐冷却与消退,人一旦冷静下来,后悔就会开始冒头。尤其是,姬婴的那句谢谢,无疑是一道圣旨,温柔却又彻底地宣告了这场告白的失败。 刚才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地、不计较任何后果地把这番话说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谢谢”已经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应。 可是,还是说了。 那么,既然说了,就不许后悔。 要抱着明天我就会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许留下任何遗憾,不允许顾虑任何忌讳这样的觉悟,然后,绝对不后悔。 姜沉鱼强忍下难过,逼自己抬起头来,注视着姬婴,扬唇一笑:“所以,因为公子拥有了这么美好的、温暖的仰慕,就请,不要觉得孤独。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连说了三遍最美好,一声比一声轻,但一声比一声坚定。 姬婴一向平静的鲜少变化的脸,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露出悲伤、感动、自责等情绪来,正在动容,身体突然一震,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弯下腰去。 姜沉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连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么了?” 姬婴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襟,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过气来,瞳孔也开始涣散。 姜沉鱼惊恐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难道!难道那羹汤有毒?”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颐殊给公子下毒了!正要转身去找颐殊,薛采走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伸手从姬婴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他嘴里倒。 第45章乱起(21) 姬婴吞下药后,微微舒缓,但依旧面如死灰,痛苦得说不出话,只能疲软地看了薛采一眼。薛采会意点头道:“我这就去找侯爷!”说罢,匆匆跑掉。 过不多会儿,江晚衣飞快出现,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姜沉鱼尚未来得及问他任何问题,他就已先命令侍卫将姬婴抬入房中,然后屏退了所有人,将门由内关紧。 姜沉鱼抓住薛采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了?” 薛采的回答无比简练:“生病。” 姜沉鱼的心为之一沉:“什么病?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这样病了很久吗?” 薛采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 也许是她的语气过于着急,薛采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将她的手摔开,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而且,他这个病,自我跟着他之前,就已经有了。不过是一直藏着瞒着,不让任何人知道罢了……” 他接下去还说了些什么,姜沉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看不见,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脑海里,无比鲜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鱼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浓雾迟迟不散,期待中的阳光没有出现,今日,竟是一个大阴天。 风有点凉,之前没想到会出来那么久,因此临时披上的衣衫很单薄,她揪紧了外套,感觉双腿麻木,手脚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后,进另一间屋取了件披风出来,丢到她身上。 当姜沉鱼为此愕然时,他别过脸,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是公子的披风,便宜你了。” 披风里,果然带着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鱼捧着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不知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就一阵心酸。 很茫然,很焦虑,很担忧,很悲伤……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重重叠叠地压在了她身上,痛苦得几乎麻木。 而就在那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江晚衣走出来,对那两名侍卫吩咐了几句,刚待转身回去,姜沉鱼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问道:“公子怎么了?他怎么了?他到底是怎么了?” 江晚衣犹豫了一会儿,谨慎道:“他好点了,你别太担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那个样子?他这样病多久了?严重吗?那小瓶子里的是药吗?为什么吃了药还不见好呢?”她越说越焦急,最后几乎词不择意,“真的和颐殊无关吗?是不是有人给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胁他吗?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断她:“淑妃娘娘!” 姜沉鱼一惊,这个称呼仿若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时,亦把种种情绪一敲而散。 她瑟缩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闪而过,转身正想进屋,袖子却被扯住。他无奈回头,看见的是姜沉鱼怯生生的目光,难以描述的轻软,却像无数根丝线,足以将任何人都束缚住。 姜沉鱼就那么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扯着他的袖子,手指不停地抖啊抖的,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请……告诉我吧……”停一停,唤道,“师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变,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因为,姜沉鱼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豆大的眼泪,在纯净得好像用墨线勾画出来的睫线处凝结,然后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肤又更显苍白。两相对称下,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柔弱之美。 “师兄,请告诉我,我真的、真的很担心,求你了,求求你,师兄……”她哭得泣不成声。 江晚衣的脸由白变青,又从青转白,最后长叹一声,低叹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鱼睁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声:“先天遗传。他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鱼想到了两年前父亲的寿宴上她所听闻的有关于姬婴的事情,他母亲就是那阵子去世的,难道,现在又轮到了公子? “那么……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鱼连忙握住他的手,急唤道:“师兄!” 江晚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做了回答:“公子顽疾已久,又加之铢累寸积,过度操劳,气滞血瘀,炙火炎心,已无可根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温阳补气、左以扶正……” “我听不懂……”姜沉鱼喃喃,“师兄,你说的这些词,我都听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伤之色,缓缓道:“也就是说,若他能不理会任何外事静心调养,也许还能有五年寿命。” “那么,如果不能呢?” “不过一年之期。” 姜沉鱼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袭来,然后,硬生生地将她整个人从头撕裂到脚。 她双眼一翻,向后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识地伸手去救,结果就是连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连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后舒了口气,对薛采道:“她只是受惊过度,昏阙了。” 薛采在姜沉鱼身下龇牙道:“快把她给我挪开!看着这么瘦,竟然这么沉,压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卫将她送回房间,再折返回姬婴的房间时,就见姬婴靠躺在榻上,虽然面色犹灰,但眼睛却恢复了清澈。 “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 姬婴望着他,轻轻一叹:“你不应该告诉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道,“但是,当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叫我师兄时,我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对不起……” 姬婴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换了话题:“我真的还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无奈地摊手:“那得要你静心修养……” “那么就当做有五年吧。”姬婴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为之气结:“公子!” 姬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晚衣,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江晚衣走过去,将一只瓶子递到他手中:“这是我所能配制出的最好的一种护心丸,可解你病发时一时之痛。但是,这些药都只能治标不治本……听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婴凝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灭灭:“可是,十丈软红,我这一生,时光太短,而牵挂……却太长……” 是多少年前,在一场春雨中遇见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颜一笑,人比花娇艳; 是多少年前,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 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场大雪覆尽万物,沧海桑田,从此再无所谓天堂人间;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见一株梨花,隐隐约约,隔若浮生,却最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近前? 十丈软红。 他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亏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帮帮我。”姬婴如此道,“给我五年吧。我不贪心,五年,就够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来。 图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铭弓于寿宴日,传旨禅帝位于公主颐殊,燕王彰华联宜王赫奕同登帝台,为伊加冕,风光一时无双。越日,璧使起航归返。 四国自此进入新篇章。 “虞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启程了。”李庆走至姜沉鱼门前禀报。 姜沉鱼点了下头,环顾房间,该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还未装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驿站住,已有十日,这十日里,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随同李庆一起负责使臣们的衣食住行,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一种绝望心态在不动声色。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出发回璧国了。原本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情,也因为发生在姬婴身上的噩耗而变得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大千世界,时光荏苒,但如果没有了那个人,于她而言又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这么久以来,她所做的每个决定,她所一直为之努力的坚持,不都是为了能靠姬婴近一点、再近一点么? 当那个目标一旦消失,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尽管意志如此消沉,但当事件摆到她眼前时,又无法弃之不顾,所以,还是每天都去跟李庆商讨回航事宜,听底下的厨娘们抱怨唠叨,接触父亲的线人们,答应他们一些诸如补充资金、人手之类的要求。 然后,争取更多的时间与公子相守。 公子其实是个很忙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她发现并证实了这个事实。 他永远有看不完的折子,做不完的决议,他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对他提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却无时无刻不显得那么从容。语速从来不会加快,笑容也从来不会消失,但是,那一个个的麻烦、意外、请求,就在他的一颔首、一扬眉中,瓦解冰消。 当姬婴处理那些事情时,都会默许沉鱼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处事之道,于是就学得很用心。而同样留在公子身边的,还有薛采。 薛采很少说话,可只要说话,每次都能把人气得够呛。有时候,她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锋芒毕露的骄傲小神童,但当他不说话时,低垂着的眉眼却又显得那么静默,带着难以溶解的悲凉。每每那时她就会忘记他对自己说过的任何无礼的话,然后越来越喜爱他。 那样的孩子,也难怪燕王会对他青睐有加。当姜沉鱼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时,忍不住还在想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一人从燕王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两人面对面地撞上,彼此一怔。 ——颐殊! 姜沉鱼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燕王这里碰见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经成为了程国的女王。可看她的着装打扮,还是极为随意,身后也没有跟随从。是独自前来的吗? 颐殊默默地打量着她,姜沉鱼抿唇,后退一步,抱着琴行了个半礼:“阿虞拜见程王陛下。” 颐殊扬唇一笑:“虞姑娘多礼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吗?他就在里面……不过,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说话?” 此言正中姜沉鱼的下怀,她倒想听听,此人对她究竟还有何话可说。当即跟着颐殊拐了个弯,走到后院的一株柳树下。 风拂柳丝,荡过湖面,撩拨起,涟漪无数。 颐殊凝望着那些涟漪,仿佛痴了一般,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半天,以至于姜沉鱼不得不出声提醒:“陛下?” 颐殊目光一悸,回过神来,再看向她时,就带了浅浅笑意,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伸手接过,掀开盖子,一股奇香扑鼻而至,里面盛着满满一盒子的药膏,色泽黝黑,光亮异常。 “这是鸦玉。”颐殊解释道,“可接骨续筋疗伤,乃吾国的秘宝之一。” 姜沉鱼点头道:“一个以杀戮闻名的国度,其疗伤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说得不怎么客气,丝毫没有感谢的意思,因此颐殊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隐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时,姜沉鱼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了,虽然不知道是谁泄露的,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颐殊分明是在用这两个字暗示她、警告她,企图粉饰太平。 姜沉鱼心中冷笑——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颐殊嫣然道:“幸好也没有酿成大错,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礼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没有酿成大错?”姜沉鱼很慢地重复了一遍,“一只手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对陛下来说,完全不算什么吗?” 颐殊笑容不变,但目光却幽深了起来,缓缓道:“当然不算。也许说起来会有些残酷,但是,娘娘肯定没有杀过人吧?” 姜沉鱼想起了那个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杀过人,且杀过很多很多个人,就会知道,想要对付谁,想要谁死,谁不让我高兴了就让他比我更难过——这些,都变成了非常简单与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鱼忍不住问道:“我让陛下不高兴了?” 颐殊抿着嘴唇,自嘲地笑笑:“其实我很惭愧,不过如果再来一次,也许我还会那么做。我说了,当你经历过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后,道德啊伦理啊什么的,对你来说就会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为我梳头,梳掉了一根黑发,我就可以为此毫不怜悯地掌她嘴巴;宫人与我对弈,吃了我的一颗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脑袋……所以,一个破了相的女人,却成了我被某个男人在床上拒绝的理由,那么,想要她死,也就变得不是那么不可理解吧?” “为什么你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些事情?”姜沉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其实,颐殊可以不承认,更不必主动提起,但她却约了她,说了这些肺腑之言,为什么? 第46章乱起(22) 颐殊挽挽头发,风情万种地一笑:“做都已经做了,有什么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况,现在横在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失了,不是吗?你不是东璧侯的师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么,他用你当理由来拒绝我,显然只是借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没有了,我就开始发现,我挺欣赏你的。坦白说,你以王妃之尊竟然会亲自前来程国,的确是大胆之极,却也潇洒之极。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你觉得呢?” 姜沉鱼静静地看着她。 颐殊朝她友好地伸出手。 姜沉鱼看着她的手,然后,把鸦玉的盒子盖上,将它递还给她。 颐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错愕表情。 姜沉鱼微微一笑,很平静地说道:“不。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的,永远不会。谢谢陛下的药膏,不过,我想我的影士已经完全用不上了。”说完,转身离开。 颐殊愣愣地拿着那盒药膏,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当即怒道:“姜沉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我真的是因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来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锦衣玉食一帆风顺地长大的你又有什么立场可以鄙视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亲也是个衣冠禽兽,如果你的母亲懦弱无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保护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们都各自心怀鬼胎对你好只是为了当皇帝,如果你经历了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还可以这么清高这么在乎一个底下人的生死这么的满口仁义道德这么……” 姜沉鱼突然转头,盯着她,沉声道:“我拒绝你,不为鄙视不为嘲笑更不为看不起。” 颐殊呆了一下。 姜沉鱼道:“我只是纯粹地不喜欢你罢了。”说完,继续前行,这次,再也没有停步回头。 公子说,她需要等待。 公子说,她可以任性。 她实力不够,报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并不代表就是淡化,并不意味就是妥协,一盒鸦玉换不到师走今后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这样的和解。也不接受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母亲曾说,不要轻易地去讨厌别人,因为,让对方受伤的同时,自己也会变得狭隘。 母亲说,做人要宽容。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讨厌?为什么就一定要原谅?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萨,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所以,她选择讨厌颐殊,绝不原谅! 姜沉鱼抱着琴回到燕王门前,如意正好推门出来,看见她,惊喜道:“虞姑娘?你来求见我家圣上么?我这就去通传——” 姜沉鱼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说话就好。” 如意歪了歪脑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为什么抱着琴来?啊!难道是特地来弹琴跟我们告别的?” 姜沉鱼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给你搬凳子!”如意说着匆匆跑进去,不一会儿,联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来。姜沉鱼将琴摆好,坐下,想了想,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摇、弦提、声流。 山之庄严,水之清凉,风之轻柔,情之萌动,都在她指下一一拨来。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云雾之缭绕,韵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乐起,一曲毕,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张着嘴巴,久久不能动弹,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琴声怎么没有了时,就发现面前的桌凳已空,哪还有姜沉鱼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旧摆在案上。 “啊?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华已在屋内道:“别喊了,她已经走了。”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带走啊!” “她没有忘。” “啊?” 彰华长叹一声,低低道:“她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还我这把琴而已……” 如意睁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而这时姜沉鱼已回到了璧国的驿所。 才刚一进院,就听到一句话:“真狡猾。” 转头,见薛采蹲在一株曼珠沙华前面,旁边再无第二个人。她不禁扬眉:“你在跟我说话?” “除了你,还会有谁?”薛采扯唇冷笑,又说了一遍,“真狡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采丢下花,站了起来,直视着她:“你为什么要把琴送还给燕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为璧国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传扬出去,会遭人非议。” “恐怕不止如此吧?”薛采朝她走近了一步,目光深邃。 “那你以为我是何用意?” “以退为进。今日你还他一把琴,明日你若再问他求取其他东西,他就无法拒绝。”薛采眨了眨眼睛,“这一步绝妙好棋,我不相信你想不到。” 姜沉鱼转了下眼珠,也笑了:“随你怎么说都好。” “所以我才说你狡猾嘛!” “彼此彼此。”两人说着,并肩前行。 姜沉鱼想了想,问道:“那日你到底送给燕王的是什么礼物?为什么他看了礼物那么震撼?” 薛采挑起眉毛:“你想知道?” “嗯。”眼看他又要眨眼睛,姜沉鱼忙道,“你可别再叫我猜!你若不告诉我,我就直接去问公子。我想,公子一定肯告诉我的。” 薛采眼中的亮光湮灭了,“哼”了一声,低声道:“红颜祸水。” 姜沉鱼假装没听见。 于是薛采只好回答了:“我送给他的,是一种蝴蝶,名叫‘舞水蝶’。” “蝴蝶?”不得不说,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 “燕王喜欢蝴蝶,各种各样的蝴蝶。而舞水蝶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稀少也最美丽的一种蝴蝶,顾名思义,它生长在水旁,喜欢潮湿,因此,只在程国境内有,而一旦离了生长地,就会死亡。燕王花费了多年工夫,但每次好不容易抓到了,送到他手里时,也都死了。所以他这次就亲自来程国抓。” “简直匪夷所思。”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奇怪的,身为一个帝王,压力太重,责任过大,如果不找点什么乐子寄托一下和发泄发泄,很容易就崩溃。所以,对燕王而言,他迷恋上了美丽的蝴蝶;对燕国的臣子而言,他们英明的君王有个无伤大雅的小嗜好。皆大欢喜。” “等等,你说那种蝴蝶一旦离开产地就会死,可是你却送了活生生的给他?”姜沉鱼抓住问题的关键所在。 薛采点头:“没错。”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连同那水一起送就可以了。”薛采说到这里,不屑地扯了扯唇角,“所以说之前燕王派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啊,只知道抓了蝴蝶塞到竹筒里就回去献宝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死掉,找遍了原因,以为是吃的东西不对,气候不能适应等等。笨死了……” 姜沉鱼顿时默然。 本以为薛采遭遇巨变会性情大变的,结果,变是变了,只不过是变得更加刻薄了。 两人正说着话,李庆从花厅的窗户里看见他们,立刻迎出来,压低声音道:“阿虞姑娘,宜王陛下在里面等你半天了。” 姜沉鱼微微一惊,连忙撇下薛采走进花厅,只见赫奕果然坐在厅上一边喝茶,一边与奉茶的侍女说笑,见她到了,放下茶杯,起身一笑。 姜沉鱼示意那名侍女退下。 赫奕的目光在那侍女的背上留恋了半天,才收回来,感慨道:“小情的茶泡得真好,可惜啊,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喝她泡的茶了。” 姜沉鱼笑道:“陛下如果喜欢,以后可以多来璧国走走。我一定安排她再为陛下奉茶。” “好啊,如此可就一言为定了。” 两人对望而笑,笑着笑着,赫奕却笑不出来了。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视着她,缓缓道:“我为之前的唐突,向淑妃娘娘道歉。” 姜沉鱼的睫毛不由得颤了一下:“陛下终于知道了啊……” “是啊。知道了……”赫奕的声音是一种难以描述的轻软,但听入耳中,就变得很沉很沉,“知道得好迟。对不对?” 至此,还能说些什么?姜沉鱼只好道:“对不……” 赫奕伸出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你不需要说对不起,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强施于人。该道歉的人……是我。” 姜沉鱼凝眸而笑,柔声道:“陛下也不需要道歉。因为……陛下,给了贱妾身为一个女子所能收到的最大的赞美,我很感激,真的。” 赫奕的眼眸由浅转深。 姜沉鱼继续道:“其实,我这次出宫,是不得已的。我经常会想,肯定是因为我不好,所以,才无法像其他嫁了人的女子一样幸福。而当我做着这一切在别人看来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事情时,就会难掩悲伤。但是,幸好我遇到了陛下。陛下给予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美好的东西。一个人,可以被另一个人喜爱,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一种肯定啊。所以我,要谢谢陛下。” “小虞……” “陛下,我叫沉鱼。姜沉鱼。” 赫奕却依旧固执:“小虞。” 姜沉鱼沉吟了一下,没有坚持:“好,小虞。” “我们之间曾有过一个约定。” “是的,我们有约定。” “现在,该是实现那个约定的时候了。”赫奕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打开来,是三枚烟花,手指那么长,做工非常精良。 “这是今年底下进贡来的极品蓝焰,一共六枚,本是为国庆所用。我现在,把这三支给你。一支烟花代表我欠你一个愿望。哪天,你要是想起来了想要什么,就把它送到任何一家宜国的商铺,我就会知道。” 三枚烟火,小小轻轻,但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承诺,而变得沉如千斤。 姜沉鱼默默地双手接过,再抬睫时,眼圈就红了:“我可以现在就用吗?” 赫奕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姜沉鱼将第一枚,放到他掌心上,轻声道:“我的第一个愿望,希望陛下健康。”因为,健康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的东西了。而她的公子,已经没有了健康。 姜沉鱼将第二枚,放到他掌心上,轻声道:“我的第二个愿望,希望陛下不要难过,起码,不要因为小虞而难过。如果,当陛下遇到了什么事情,有点难过时,想起万水千山之外,有一个人,希望你能快乐,那么,就尝试着笑一笑。您是悦帝,而要悦民,首先,得悦己。”她这一生,终归是要负这个人了。赫奕来得太迟了……就像她对于公子而言,出现得太迟。将心比心,她不忍心伤害赫奕,就像不忍心伤害自己一样。 赫奕望着她,望定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这凝视的时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会令这时光变得短暂。 最伤情是离别时。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姜沉鱼用他所给予的三个承诺,索求的竟然都是他的幸福。 “我的第三个愿望……”眼看她要把最后一枚往自己手上送,赫奕连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这最后一个……留给你自己吧。” 姜沉鱼抿嘴笑道:“我还没说你就阻止,又安知这愿望不是为我而求?” 赫奕一怔,松开了手。 “我的第三个愿望啊……就是希望陛下能现在就陪我把这三枚烟花放掉。因为,宜国庆典之时,我肯定无法去现场看了,所以,就让我在这里,见识一下名闻天下的蓝焰吧。”姜沉鱼抬起头,冲他盈盈一笑,“这个要求,可以吗?” 赫奕的眼睛湿润了,久久后,回了她一记微笑:“好。” 蓝焰绽放。 白昼中亦显光华。 而在满天的烟花下,璧国的使车整顿完毕,车轮碾过青石,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港口。 姜沉鱼透过帘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青蓝如斯,烟花美如云。 一旁的薛采凑过脑袋来看了看,然后又盯了她半天,表情奇怪。 姜沉鱼忍不住问:“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宜王的三个承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你喜欢,你可以随时得到百万金钱;只要你喜欢,你可以用金子砸人砸到手酸;只要你喜欢,你可以天天龙肝凤肚享尽这世间所能用金钱享受到的一切……” 姜沉鱼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被你这么一说,好像就只剩下了钱。” “本来就是钱。放着那么一个大财神不好好把握,笨蛋。” 姜沉鱼笑着笑着,垂下了眼睛,然后轻声道:“我不是不知道金钱的重要性,我也不会清高地说我肯定不会需要钱,只不过……” 薛采倾耳聆听。 “这个人喜欢我。小采。”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神放得很柔很柔,用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计较身份不在乎得失纯粹只是因为我是我,而这样地喜欢我。所以,面对这样的喜欢时,我没办法去思考别的关于后路啊利益啊之类的问题。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去维持它的纯粹。” 薛采的眼睛深黑深黑。 姜沉鱼的脸微微红了起来:“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能被人喜欢,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薛采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车行半个时辰后,抵达海港。远远的,蔚蓝色的海水和碧蓝的天空两相辉映,旭日东升,海平线上红霞一片,近一些,有海鸥清鸣,船员们扬起风帆,一时风动,锦旗飘飘。 夏日如此美好。 又是一个崭新的、明艳的好天气。 然而,公子的寿命也随之又少了一天。 沉鱼注视着被阳光照得五彩斑斓的水面,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的喜欢,能让公子好起来的话,那么,我要更喜欢更喜欢他;如果,如果我不喜欢公子了,就能令他的病情好转,那么,我宁愿放弃这段喜欢。 神啊,原谅我这一刻如此软弱。 软弱到要用这么虚无缥缈的衡量去盼求一个结果。 因为,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无助。 也真的真的真的,为此悲伤。 无论如何,请一定、一定要保佑公子,让他好起来,好起来…… 樱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尽芳华亦不过冠绝一夕。 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数忠贞最难得缘结三季。 船头,号角声响—— 船只离开港口,驰向了璧国的方向。 第47章番外(1) 船上时光 船上时光漫漫,凡尘俗世到了此处仿佛就变得旷远了。 海浪轻拍,沙鸥飞鸣,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甲板之上,湿漉漉的风吹拂在脸上,恰到好处的清凉。 沉鱼依着栏杆,望着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面,阳光在指缝间幻化成七色弧光,如此旭暖,如此祥宁,如此美丽的五月天气,反而滋生出某种不真实来。 江晚衣提着药箱经过。她看到了,下意识地问:“有人病了么?” 江晚衣冲她一笑:“还会有谁。” 她顿时领悟过来——宜王,是有伤在身的。看来既然船已出海,他也不想再遮掩了。当即道:“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走向花厅,远远便看见赫奕趴在窗旁的贵妃软榻上,由两个美貌侍女伺候着,一个喂他喝酒,一个帮他捶腿,好不惬意。 见他们进去,赫奕招手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十八年的女儿红刚开封,酒味正醇,再加上老天给面子,赶上这么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一起共饮几杯吧?” 江晚衣微微一笑,没说什么,走过去将药箱放下,其中一位侍女搬来凳子让他坐,又极识眼色地挽起赫奕的袖子垫好垫子供他把脉。 赫奕则舒舒服服地卧着,就着另一名侍女的手吃了颗荔枝,然后转过头盯着江晚衣,忽然道:“我喜欢你。” 江晚衣的手一抖,差点从他脉上滑下去。 侍女们捂唇吃吃地笑。 赫奕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说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见我在喝酒,也不劝我停下的大夫。” 江晚衣这才明白自己被摆了一道,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即使劝你戒酒,也是没用的。” “不错。”赫奕竖起大拇指,“人生在世,若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亲近美女,还不如杀了我算了。所以,其他都可将就,唯独这三样事情,是万万妥协不得的。” 侍女们笑得更是厉害,花枝乱颤。 姜沉鱼看在眼里,心道这位宜王果然不是普通人,才一晚上就已和船上诸人打成一片,令得这些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下人们也敢在他面前想笑就笑,毫不遮掩。 身为君主,却丝毫没有王者的架子,是该说他与众不同好呢?还是说他另有图谋好呢? 她正在暗自揣测,江晚衣已搭脉完毕,一边起身去开药箱,一边道:“陛下所受的乃是内伤,被阴柔之气伤及心肺,再加上又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气已经渗至经脉各处,如果不尽早根治,一旦留疾,后患无穷。我先用银针为你疏通经络,拔出寒气,再开药方滋补。幸好船上各色药材一应俱全,而陛下的身体又一向强壮,调理上十天半月,应能痊愈。” “神医就是神医,这画脂镂冰掌的伤,别的大夫见了无不头疼,到了你这儿却不过是小事一桩。”赫奕赞叹着,目光却一转,落到了她身上,“听说这位虞姑娘是侯爷的师妹,想必医术上的造诣也相当不弱。我这个人嘛,其实挺怕痛的,但如果是美人来落针的话,心情就会大好,心情一好也就不怎么觉得疼了,所以,不知可否劳动虞姑娘的玉手?” 江晚衣怔了一下,转头看向姜沉鱼。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雪青色长袍,外罩黑色大披风,肌肤在阳光下,显得几近透明。纵然脸上长着红斑,但如画眉目,又岂是瑕疵所能抹杀?因此赫奕称她为美人,倒也不算是错。 由此不禁叹息——有些美丽果然是遮掩不住的。 一如此刻用药物将自己破相了的沉鱼,一如曾经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某个人。 想到那个人,江晚衣恍惚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时,姜沉鱼已洗净了双手,来接他的药箱。 他微微惊讶,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会针灸?” 姜沉鱼摇头。 “那你还……”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都不怕死,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江晚衣呆住,却做不得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箱子里的银针取出来,然后坐到榻旁。赫奕面对美人,果然极其配合,酒也不喝了,主动褪去外袍,露出后背。 他虽然瘦,却不是皮包骨头的那种,肌肉纹理有致,再加上养尊处优,肤白胜雪,因此往桃红色的锦缎上一躺,还显得很赏心悦目。 侍女们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不看,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看。 倒是姜沉鱼,面对半裸的男子,既不扭捏也不羞涩,无比镇定地从针包里拔出一枚针来,以拇、食、中三指夹持针柄,以无名指抵住针身,架势十足地在火上淬了淬,然后瞄准某个部位扎下去。 江晚衣一看她落针的方位,心中一抖。 果然,针刚落下,赫奕整个人就剧烈一震:“哎哟!” 姜沉鱼按住他,见她面色沉静,不似玩笑,赫奕的嘴唇动了几下,但最终没说些什么。 姜沉鱼继续拔针,淬火,然后落针。 赫奕终于忍不住,龇牙扭头:“虞姑娘,你确信你没有扎错?” 她“嗯”了一声。赫奕想了想,带着疑惑的表情还是乖乖趴回去了。然后姜沉鱼扎下了第三针,这一次,不止江晚衣失声“啊”了一声,身后两个侍女更是发出尖叫:“哎呀,流血了!” 两颗血红色的珠子,慢慢地从针眼里涌出来,宛如一朵花,绽放在雪白的脊背上,格外醒目。 赫奕这次连喊的气力都没了,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大概是因为过于疼痛的缘故,眼睛里依稀浮现着水光。 姜沉鱼道:“别怕,陛下,还有六针就完了。” 赫奕回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冲江晚衣勾了勾,江晚衣心中一叹,走过去拍她的肩膀:“还是我来吧。” 姜沉鱼道:“不行,陛下不是说非要美人落针的么?” 赫奕连忙一把拉住江晚衣的手,用无比热切的眼神望着他,急声道:“啊,东璧侯!朕突然发现,原来你竟是如此钟灵毓秀、英俊不凡,朕决定赐封你为——天下第一美人!” 江晚衣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怪异,一旁的侍女,忍俊不禁开始哈哈大笑。 姜沉鱼原本还是一脸肃穆正经的模样,然而侧头间,伸手覆唇,笑意遮挡不住,终究是溢出了几分。 笑声从大开着的窗子一直一直飘传出去,便连船尾的厨房都听见了。 一名厨娘道:“听这笑声,肯定宜王又出什么洋相了。” 另一名厨娘道:“自打这宜王上船后,就热闹好多呢,天天都欢声笑语的。啊,你说他真的是皇帝吗?” “当然是啦,侯爷和将军他们都亲口确认过的,哪还能假?” “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呢。” “是啊,真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皇帝呢……” 后史书有载: 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少好游,嗜酒,可连举十数爵不醉。精于商,惰于政,情通明,性豁达,可与贩夫走卒相交也。故又称——悦帝。 易醒晨昏易醉人 阳光从海平面上升起来的样子,原来,和在家里从窗口望出去的,是不一样的。 在家时,晨曦的到来其实并不明显,总是等天大亮了,才意识到,有薄薄的光从天边拢过来,落到手上,没有温度。 但在海上,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夜,突然被红光点亮,那一瞬的绚丽,却几可让人窒息。 我忍不住会想,这样的光,与火,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吧。 ——同样来得那么直接、干脆、惊心动魄。 而小姐,就沐浴在那火一样的晨曦里,静静地站在船头,凝望远方。海风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长发,飒飒作响,她的肌肤,透明得宛如白玉。 这幅画面被时光烙成了永恒,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的样子。也许,不止是我,其他人也都不会忘记。 小姐是个美人。 从来都是。 我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是七年前。当时我父经商失败,投河自尽,丢下孤儿寡母充为官奴。我算是几个姐妹里命比较好的,分配到了素有善名的右相家。进府时是一个雷雨天,我在一位名叫容婶的管事带领下前往花厅拜见主人,刚走到门口,身后就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用袖子挡着头从院子那头匆匆跑过来,少年经过我时,还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很疼,但在看见他那件镶金嵌玉的衣袍后,忙不迭地将已经涌到喉咙的惊呼声生生压了回去。此人非富即贵,不可得罪。 而那少女则一边拧着湿答答的袖子,一边回头喊:“沉鱼,快点啊!”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还有第三人。 那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年纪比这两人都要小,她自雨中缓步走来,裙摆不见飘荡。父亲生前最慕虚荣,恨不得养个当世无双的大家闺秀出来,因此,对我六个姐妹的言行举止,都要求苛严,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我以为自己在长年的训练之下,已经做得很好。但此时看见这女童,方知何为真正的贵族凤仪。 虽然她只穿了一件素衣,挽着双髻的头上也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但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出十二分的尊贵与教养,与她一比,先头的那少年简直就是个市井流氓。 我被她的风华所震,连忙后退,让出道路。她走上台阶,见我退让,便抬起头来冲我一笑。 雨珠滴答坠落,景物本显阴霾,可她的这一抬头,这一笑,却像是光,顿时映亮了整个世界。 我忍不住惊叹出声,然后自知失态,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容婶转身训斥:“叫什么?怎么这地没规矩?” 女童好奇地望着我,睫毛沾了水,显得越发黑亮。 我红着脸,低声道:“这位……小姐,长得真好看,像观音菩萨身边的玉女一样。” 容婶唇边闪过笑意,但嘴上仍是训斥:“别尽说傻话了,还不见过三小姐。三小姐,这是府里新来的丫头,不懂事,你别见怪。” “啊?昨天说是新招了一批丫头,其中有个特别好看,就是她么?我看看,我看看!”先前的少年本已半只脚进了大厅了,闻言又转回来,冲到我面前,对着我细细瞧。 我不知所措,慌乱地看向容婶求助。 容婶笑道:“哪有特别好看,也就是生得干净了些,人也挺机灵的,而且之前念过书,识得字,所以带来给夫人看看,说是收进大屋里用。” 少年的眼睛如同蘸了油的刷子,将我上上下下刷了个遍,然后嘴角一勾,轻佻地笑了:“是看着不错。正好我少个丫头,就把她给我吧。” 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第一个少女已啐道:“呸,就你还少丫头?你屋里都有七八个丫头了!” “我说少就少,你啰嗦什么啊!”少年瞪了她一眼,转向容婶,“就这么说定了。带她见过娘后,再领她来我屋。” 容婶虽面有难色,但最终躬身应了句是。 我的心沉了下去,虽然只是初见,对这位少爷的品行全然不晓,但见微知著,从他刚才鲁莽地冲过来浑然不顾走在前方的我,强行将我撞开争路一事上,以及此刻色迷迷地看着我明显不怀好意的表情里,我就知道是祸非福。 家道中落本已悲哀,若再遇到一个坏主子…… 我拢手于袖,难掩悲凉。 女童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径自先进屋了。容婶示意我也跟上。进得里屋,但见一位三十出头、衣饰华贵的美妇人正倚在软榻旁与人说话。少年一边喊着“娘”一边跑过去,凑到榻旁。 美妇人伸手抚平他歪了的衣领,笑道:“去哪儿野了?怎淋了雨?” “跟妹妹们放风筝去了。不想这鬼天,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他正在抱怨,少女已咯咯笑道:“娘啊,你不知道,刚才沉鱼见天变黑,就提议回家,偏他不听,还要继续,结果天上突然砸下来一记霹雳,就落在他脚旁。娘你看他的裤子,被烧着了呢!” 美妇人大吃一惊:“这可怎么得了?没事吧,孝成?让娘看看……” 名叫孝成的少年满不在乎道:“你听画月瞎说,我不好好的回来了么。” “你这孩子,就是贪玩……” “算了,娘,不提这个。我跟你说个事!”姜孝成一边说着,一边目光朝我瞟了过来,我心知他这是要提收我进屋的事情了,不由得咬住下唇。 不料他还没开口,一个清稚的声音已先他一步响了起来:“娘,今天上课,夫子给我算了一卦。” 我转头,说话的,正是那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美妇人被她吸引,好奇道:“夫子算出了什么?” 女童垂下眼睫,显得有点忧郁:“夫子说我命理与玉无缘……” 姜孝成“哈”了一声:“瞎说,咱家还能没玉?要多少有多少!” “命理无玉,理念之理,非里面之里。” “有什么区别么?”姜孝成挠了挠头。 女童走到美妇面前,牵其手道:“娘,夫子说了,若是常人没有玉,无甚大碍。但我不同,我这一生,与玉相连极重,轻则忧心缺眠,重则血光压顶。” 美妇急道:“那怎么办?周夫子可有说如何补救?” 女童点了点头:“嗯。他说找两个命里带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女子朝夕相伴,虽不能完全释祸,但亦可佑一世平安。” “命里带土、名中有玉……”美妇将目光转向容婶,“咱们府中可有这样的丫环?” 容婶想了想,答道:“龚账房家的小女儿是。然后就是……”她朝我看来,“这丫头也是。” 姜孝成顿时警觉:“什么?不行!娘,这个丫头是我先看中的,不能给沉鱼!” “你看中了?”美妇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是啊,娘。我房里少个伴读丫头,正好她又识字……”姜孝成的话还没说完,名叫画月的少女已嗤鼻道:“就你那木疙瘩脑袋,十个伴读丫头都没用,有了也是浪费。” “总之这个不行。”姜孝成懒得理她,直接转向女童,“沉鱼,你可不能跟我抢哦!” 第48章番外(2) 女童静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哥哥,缺玉的话,我会死的。” 姜孝成面色顿变。美妇人忙道:“沉鱼,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不和哥哥抢。”女童道,“容婶,府里没有别的符合条件的丫环了吗?” “这个……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要不,我再去外头买?” “买什么,这不有个现成的吗?”姜画月将我往女童面前一推,“就这样了。这个丫头,还有龚账房的女儿,全归沉鱼了!” 姜孝成还待说话,姜画月已狠狠瞪了他一眼:“是你吃喝玩乐重要还是妹妹的性命重要?” 姜孝成嘟哝着,果然不再要求。 美妇轻轻叹道:“如此就这样吧。” 事情转折得太快,以至于我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又换了主子。女童朝我微微一笑,转身先走了。我被容婶带去领取日需物件,然后在一个小室内看见了另一个命里带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少女。最后我们两个被带往三小姐的住处。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庭院。 雪白的梨花在雨景中仍不掩丽色,恬然绽放,素洁高华,而在一枝斜伸的白梨下,是糊着上等雪纺的绿棂窗,窗旁一女童静静地坐着,托腮凝视远方,灵秀难言。 正是右相府的三小姐——姜沉鱼。 容婶领我们进去,躬身道:“三小姐,人带来了。这个是龚玉,这个是柳璞。” 女童转身,回望着我们,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柳璞,好名字。” 我连忙答谢:“谢谢小姐夸奖。” “夫子说我命理少玉,故而需你们二人相陪,这事,容婶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吧?”见我们点头,她继续道,“夫子还说,虽求玉,但忌明。所以,我要为你们两人改下名。唔……叫什么名字好呢……”她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两个名字:“就叫这个吧。” 我伸头去一看,纸上写的是:“握瑜、怀瑾。”心中不由得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位三小姐,看起来一副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模样,不想,给人起名竟是如此倨傲豪放。握瑜、怀瑾,莫非她是想让蜀相孔明和都统周瑜都陪在她身边不成? 那边,名叫龚玉的少女好奇道:“握……瑜,怀……是念瑾字吧?这跟玉有什么关系?” 女童还未回答,容婶已笑道:“瑜、瑾二字,都是美玉的别称。还不快谢谢三小姐赐名?” 龚玉“啊”了一声:“那我叫哪个?” 女童问:“你喜欢哪个?” 龚玉想了想:“龚握瑜、龚怀瑾……唔,我喜欢握瑜。” “那你就叫握瑜。”女童转向我,目光里笑意浅浅,“你就叫怀瑾,好不好?” 我哪敢说不好,连忙再次拜谢。就这样,从此右相府里,多了怀瑾握瑜一对丫环,作为右相家小女的侍女,相伴伊人左右。 说也奇怪,虽然此后有关于姜家大公子孝成的风流韵事接二连三地传入我耳中,什么他又看上了哪个名妓夜宿不归啦,什么他和某位寡妇有染啦,什么他当街调戏谁家的少女不成啦……但是,他却再没找过我的麻烦。即使在府中遇见,他也只是用色迷迷又充满遗憾的目光看看我,并无实举。 就此事,握瑜曾问过:“为什么大公子每次看见怀瑾姐姐,都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当时正巧二小姐画月在场,闻言扑哧一笑:“那是当然。他看中的肥肉,临到口却被人硬生生地抢了去,而且那肥肉还经常在眼前晃悠,看得着吃不着,他当然痛不欲生。” 我羞红了脸,嗔道:“二小姐居然把奴婢比肥肉……” 二小姐笑道:“你逃过他的魔爪,已经是万幸,就吃点亏做肥肉又怎么了?要知道,这府里头啊,也就沉鱼的东西他不会动,若你是娘或者我的丫环,估计他也是照吃不误的。” 我的心咯了一下。二小姐说的是大实话。的确,姜孝成作为右相家唯一的儿子,自小无法无天极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色荒淫,又嚣张跋扈。唯独对沉鱼这个妹妹,却是亲厚有加,所有坏毛病到了她面前通通消失。 二小姐戳着三小姐的额头打趣道:“你说,同样是妹妹,为什么那猪对我这么坏,对你却这么好?真让人看着嫉妒。” 三小姐慢吞吞地答道:“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叫他猪吧?” 此言一出,当场就笑倒了一片。 待得二小姐走后,我为三小姐梳头时,她忽然抓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我奇道:“三小姐,怎么了?” “你跟了我,可后悔?” “三小姐这是说哪儿的话,奴婢能跟着三小姐,是奴婢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何来后悔之说?” “哥哥喜欢你,若当年你进了他屋,可能现在就是妾,也不用再端茶倒水当个下人……” 我不等她说完,忙道:“可我不愿去他屋!” 三小姐不说话了。 我咬着下唇,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三小姐……当年不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从大公子手里,要了我么?” 三小姐的目光闪烁着,放开我的手,微微一笑:“原来你知道啊。” “嗯。三小姐对奴婢的恩德,奴婢都记在心里的。” “其实我挺对不起哥哥的。不过,如果你跟了他,可就真的毁了。比起顾全哥哥的好色之心,我想,让一个女孩子活得开心自由些,才是更重要的吧。”说到这里,她轻轻叹息。 我抿紧唇角,然后退后一步,屈膝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 “四年前,奴婢遭遇大劫,父亲自尽,母亲和姐姐们自此分离,天各一方,今生还能不能再见都不可知。以为那已经是痛苦的极致了,也曾想过一死了之。若不是进了相府遇到小姐,真不知我此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而我现在,穿得暖,吃得饱,还能继续念书识字,小姐又待我,有如姐妹一般亲和……我想,天底下没有第二个做丫环的,能像我这样幸福了。所以,小姐的大恩,怀瑾此生永远铭记,没齿不忘!” “快起来。”她伸手扶我。明明比我小,但那双手所带来的温暖和力度,却让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力量,强大,却极尽温柔。 “怀瑾。我需要两名辛子年生的丫环,是杜撰,但命理少玉一说,却不是假的。”三小姐有着世上最美丽的一双眼睛:墨般的黑,月光的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 她说那句话时的表情我一直一直没有忘记,而她,就用那种令我永生难忘的表情看着我,一字一字道:“希望你和握瑜,真能佑我平安,全我所缺。” 三年后,小姐当年的批命应验了。 她一心仰慕的男子,几乎成了她夫君的男子,在一夕间,因着一道圣旨而变成了路人。 那男子温润如玉,世称淇奥。 命理少玉,原来指的……是他。 三年后的初夏,我随小姐同赴程国,在那儿,小姐再次遇到了淇奥侯。再然后,小姐随他同回璧国。 从芦湾到青海,三十六天。 小姐就用那三十六天时间尽可能地与淇奥侯相处。她每天巳时去拜见他,同薛家的小公子一起坐在书房里,下棋、弹琴、煮茶、磨墨、议事。如此一直到酉时,回房后也不休息,而是抱了大堆大堆的医书翻看,经常一看就看到深夜。 她从来都是个美人,可那段时间,她几乎是毫不遮掩、淋漓尽致地让她的美丽绽放出来,变得和海面上的阳光一样耀眼、夺目、浓墨重彩。 随行的人都很惊讶,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令这位原本低调内敛的东璧侯的师妹在一夕之间改变。尽管她的脸上仍有伤疤,尽管她依旧穿黑色的大披风,但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她更忧郁,也更明朗。 忧郁和明朗原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却同时流露在了她身上。 当她对人微笑时,人们可以看见有花朵在她眼底绽放;而当她静默时,又仿佛流风回雪般悲伤。 大家全都为此咋舌,他们在私底下偷偷议论、猜测。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许只有我是知道答案的。 而正因为我知道答案,所以,每次看见那样的小姐时,总会很难过。 当船只抵达最终的渡口原州时,是一个早晨。小姐一夜未眠,快近寅时时她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船头看日出。 我们走到甲板上,当时的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船头的灯光,散发出昏黄的光,淡淡地照着眼前的一切。 小姐就那样站在船头,吹着海风,一直一直不说话。 再然后,太阳就出来了。 一瞬间点亮整个世界。 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里,我仿佛看见小姐在哭,但再定睛看时,她的脸上却没有眼泪。她只是凝望着火烧般的海面,静静地看着,深深地看着,像要就那样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小姐,回屋吧?” “曾经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说我命理少玉,会成大伤。我以为八字之说,只与五行有关。玉这种非金非石的东西,少不少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想到……没想到啊……” 她的声音恍惚如梦呓。 “小姐……” “怀瑾,我明明已经有了你和握瑜,为什么还是与玉无缘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诅咒了也说不定。” “小姐……”除了这个称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姐转过身来,正视着我,忽然笑了一笑,就像七年前,我初入相府那天,她从雨中抬起头来对我笑一般。往事的画面与此刻的景象重叠,我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小姐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笑着说:“不管怎样,我有了这三十六天。我要……感谢这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我很快乐。真的,真的很快乐。” “小姐……” “怀瑾,你看,阳光真美。”小姐注视着绚烂的大海,如此道。 海风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长发,飒飒作响,她的肌肤,透明得宛如白玉。 我永远没有忘记这一幕。 因为,那是小姐在海上的最后一个早晨。 也是她得与淇奥侯同处的最后一个早晨。 那一天后,小姐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命理中的玉缘。 易醒晨昏易醉人。 幻觉今生误今生。 恶搞之当穿越遇到RPG 窗户半开,海风吹进来,杨木雕架上的兰花开了,一室馨香。 姜沉鱼持着毛笔,凝望着几案上的纸张,眉间微皱,迟迟不肯落笔。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自外推开,进来的人,是薛采。 只见他把怀中的书卷往另一张桌子上一放,然后转身朝她走过来:“你把自己关在书房三日,做什么呢?”目光落到那张纸上,眉毛一挑,念了出来,“罪——己——书?” 姜沉鱼“嗯”了一声。 “写这东西做甚?效仿禹汤么?” “此次使程,皇上的要求是获取程国的兵器冶炼术秘方,和迎娶颐殊公主。这两样我都没有做到,虽然现在的结局看似更好,但那是公子之功。” 薛采轻嗤:“所以你怕回京后皇上责罚,就干脆先自己来请罪一番?” “嗯。” “你觉得这样做有用?” “正因不知,所以迟迟无法落笔。” 薛采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索性往几案上一坐,侧过身来,很近距离地仔细打量着她。 被他那么炯炯逼人地看着,姜沉鱼不禁有些尴尬,讷讷道:“怎么了?” “你此次赴程,最大的错误不在没有取得秘方,也不是没有娶到公主。” 姜沉鱼垂下眼睛,接了他的话:“我知道。我最大的错误是……救了宜王。” “所以,即使你往罪己书上写一百条没有完成任务的理由都没有用,因为皇上暗杀赫奕之事是机密,根本不能外泄,你没办法写到纸上去。而你能写到纸上的,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写了也白写。你还是省省心吧。” 姜沉鱼郁闷了。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多此一举,只是……眼看明日就要抵达璧国,她却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昭尹的质责。而那位不可捉摸冷酷刚愎的帝王,又会怎么处置她呢?无法确定,因此,就满怀惶恐。 薛采看着她,忽然刻薄一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最大的优点并不是——谋?” 姜沉鱼诧异地抬眸。 薛采的目光深邃清透,有着这个年纪的孩童所无法想像的明睿,望着她,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那么多人夸你美丽,难道,这还不足以给你自信么?”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来这么一句,惊诧过后,脸立刻就红了。 薛采起身落地,淡淡道:“别忘了,艳色天下重。迷恋曦禾的皇上,亦不例外。”说完,就要走人。 姜沉鱼红着脸瞪着他,在他跨出门槛时,忽然开口道:“你……真的只有七岁吗?” 薛采停步,扶住门框,半晌才回答道:“我的生日已经过了,现在是八岁。” “就算是八岁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智慧。简直、简直是多智近、近妖……”姜沉鱼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本以为薛采会大怒,谁知他却扑哧一笑,回过头来,眉目带笑,竟是难得一见的欢愉。 “我有个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他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声音如此说道。 “什么秘密?” “其实……” “嗯?” “我是……” “嗯嗯?” “穿越来的。” 姜沉鱼瞬间石化。 薛采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期待中的反应,于是哈哈大笑。在他的笑声中,姜沉鱼垂首,呆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回视着他,缓缓道:“其实,我也有个大秘密,你想知道吗?” “哦?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你也是穿来的?” 姜沉鱼摇了摇头:“我不是穿越来的。不过……” “嗯?” “我是……” “嗯嗯?” “游戏玩家。” 薛采一惊,接着就看见姜沉鱼的双唇微微扬起,勾出一个格外艳丽的笑容,用天籁般悦耳的声音道:“《祸国》是一个RPG游戏,我是玩家,进入这个世界,挑选我想要的棋子,选择我想追求的帅哥,营造我想要的结局。而你,也是棋子。” 薛采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