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双人》 1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母子 “萧良夜,阿离也是你的孩子,就算你不喜欢我,你能不能、能不能请个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萧良夜,阿离烧得很厉害了,很热,你、你出来看看好不好?” “萧良夜,你出来、你出来看他一眼啊!” “萧良夜,萧侯爷,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我这就与你和离,我不要这个侯府夫人的头衔了,我下堂,我让位给萧玉颜,我这就让给她,我什么都让给她,我什么都不要,我会带着阿离离开,走得远远的……你出来看一眼啊!” 柳如言跪在冰天雪地里,冰天雪地也不及她心里冰凉,凉透了,凉得血冷了,血冰了,血液都凝固了。 没有人回答她。 屋里的人始终没有出来。 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 隐隐可以看见烟囱上的热气腾腾,隐隐能听到屋里的笙歌丝竹,靡靡之音,舞女的纱衣像花瓣一眼轻薄,也像花瓣一样美妙。 屋里并不会冷,相反,他们很热,热气腾腾的食物,热气腾腾的酒,热气腾腾的肉体。 柳如言的喉咙一点一点哑下去,终于再发不出声音。 就只有枯干的两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户。她像是能够透过这扇窗户,看到屋里的人,看到男人与女人的笑容,纠缠的肉体和喘息,温暖如春,暧昧如春色,而她的孩子,她的阿离跟着她在冰冷的屋子里,一点一点凉下去。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再不会睁开。 他的身体已经凉了下去,再不会暖和起来。 他就在她的怀里,乖巧得再不喊一声冷,不喊一声疼,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他不会知道他有一个多么绝情的父亲,不会知道他的父亲在他死的那一刻还在和别的女人莺歌燕舞颠鸾倒凤……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什么会给他取名叫“离”,不会知道他想要和他们母子分离的愿望有多么强烈。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永远都不会长大了!他永远都这么小,这么小地蜷缩在她的怀里,就好像她刚刚把他带到这个人世间一样,对她充满了依恋,那也是好的,他不用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残忍了。 柳如言笑出声来,她举起孩子,用脸贴上他冰冷的脸蛋:“乖阿离,好好睡,睡醒来阿娘就带你去逛街……” “带你去吃糖葫芦……” “带你去看花灯,元宵晚上的灯,照得乌衣巷就和白天一样……” “睡醒来就不冷了……” “睡醒来就不疼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慢慢都变成摇篮曲,只有她和孩子才能听到的摇篮曲,而雪在她的身边,越积越厚了,盖住了她的腿,慢慢盖住她的腰,就好像一床雪白的毯子,将她整个人都盖住了。 “萧良夜,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再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相待!” 绝望而恶毒的诅咒,伴随着怀中一点一点冷下去的孩子的身体,从柳如言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她的孩子死了,阿离死了!她要这天与地,她要这个刻薄无良的人世,都给她的阿离陪葬! “啊——”柳如言惊叫一声。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侍婢阿圆殷勤的询问声,柳如言醒来,发现自己坐在新房里,头上还盖着喜帕,从喜帕里往外看,到处都是红的,红的云锦帐,红的喜烛,红的人影——这是她与萧良夜的成亲之夜。 她重生在了她和萧良夜的成亲之夜。 新郎萧良夜还没有走进来。 柳如言在这个瞬间判断出形势,做出决定:逃! 柳如言迅速摘下凤冠,又逼侍婢阿圆:“脱下你的衣服,快!” 2新婚之夜 柳如言换上侍婢阿圆的衣服,重新梳了头发,让阿圆装成自己,盖上喜帕坐在床上,然后溜了出去。 她后来在平阳侯府住了有五六年,虽然活动范围越来越狭小,但是地方还是熟悉的,她怕被人认出来,低着头往外走,走得又急切又仓皇,快到院门口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已经撞到了人。 紧接着就是边上噼里啪啦的数落声:“什么人啊!走路都不看路了!撞到主子了知道吗!” 主子——柳如言心里一紧,越发不敢抬头来:不知道是撞到了哪个主子。 “好了好了,”一个声音传进耳朵里,“就是个小丫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是柳家的丫头吗,出来做什么?”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在过耳的瞬间柳如言整个身体都僵直了:是萧良夜。 她的夫君…… 她孩子的父亲,阿离的父亲…… 柳如言在这个瞬间心里又酸痛起来:没有阿离了,这个世界里还没有阿离,也永远都不会有了!她不会再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她不会让他再吃那么多苦,这么冷,来不及长大就伤心离去! 绝不! “主子问你话呢,听到了吗!”边上小厮又嚷嚷起来。 柳如言调整了一下心态:到他们成亲为止,萧良夜都没有见过她几次,多半是她偷看他,他应该没有仔细看过她,更不会记得她的声音,再加上这时候天色昏暗,应该是能够混过去的——只要她足够的冷静。 冷静! 柳如言粗着嗓子回答说:“小姐要喝茶。” “那你快去吧。”萧良夜温和地说。 他这样温柔,当他以为她是个小丫头的时候。但是他对她柳如言,从来就是冷的,冷得像终年不化的雪山。柳如言按住自己想要沸腾的心,僵硬地应了声,佝偻着身体,一步一步往外走。 好不容易就要走出院门,只要一个拐弯,就能脱离身后人的视线,这一步迈出去,就听到身后那人喝道:“回来!” 柳如言整个心都提了上来,就地停住,也不敢转头,也不敢回身,仍粗着嗓子问:“姑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阿圆。”柳如言紧张地盯着脚下,小厮提着灯,那人的影子一步一步走近来。 她几乎想要拔腿就逃,但是她忍住了:这到处都是人,只要他一声令下,她根本跑不掉。 “我见过你。”萧良夜走近来,声音里还带着酒气,“你不是阿圆。” 柳如言小小退了一步,攥紧了手心里的金簪子。她想起来了,她曾经托阿圆给他送过帕子…… 平阳侯萧良夜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她怎么就忘了呢。 这时候要退已经来不及。 萧良夜两个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你不会觉得,我就这么好骗吧?”话音落,另一只手已经攥住了她的右手,一翻手,翻出她手心里闪亮的簪尖:“准备得不错啊,柳氏,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声音里透出的厉色,就仿佛簪尖一样锋利,直刺进了她的心口。 3做了一个梦 柳如言被带回了新房,侍婢阿圆被带了下去关起来。 随着“砰”地一声门关紧,新房里就只剩下她和萧良夜。萧良夜的脸冷得像是修罗,也像是传说中的修罗一样俊美无俦。 “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柳氏。”萧良夜的声音里听得出威胁,“为什么要跑,你要跑到哪里去?” “我……”柳如言微抬起头,看住萧良夜墨玉一般的眼眸,“我知道夫君是不愿意娶我的……” “夫君是平阳侯,侯府的富贵和前程,都是夫君的,所以眼下侯府的危机,也都压在夫君肩上——这是夫君不得不娶我的原因。”柳如言没敢挑明了说,就是萧良夜他爹、老侯爷闹了老大的亏空,要钱。 这么巧,她爹柳永贞就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盐商——有钱! 又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几乎把百万家当全作了陪嫁——全填了他平阳侯府的亏空。 这就是她的婚姻——她父亲一片爱女之心,成全她对他的爱慕,而他不过是卖身,给自家还债。 他有他青梅竹马的妹妹——名义上的妹妹,后来她才知道,那不过是他娘的养女。 平阳侯萧良夜打量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意外和狐疑:他不知道他的这个新娘想做什么。她对他的倾慕整个扬州城都知道——那是扬州城的笑话:一个盐商的女儿,也敢觊觎扬州城里最明亮的少年? 但是他偏偏就娶了——他不能不娶! 这其中的委屈和怨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知道他对不起玉颜,自他做出这个决定以来,玉颜的眼睛就没有消过肿,她有多委屈,有多伤心,有多难过!但是她面对他的时候,还都是笑着的。 所有的眼泪与委屈,都背着人,也背着他。 这一切痛苦都源自于眼前这个女人,而现在她在他面前说:“……我知道夫君是不愿意娶我的?”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嫁! 萧良夜的薄唇微微扬起,勾勒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想娶也娶了,你还想怎么样?” 柳如言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原不该存了高攀侯爷的心,好在现在知道还不算太晚——” “怎么不晚!”萧良夜喝了一声:怎么不晚!他的婚姻已经许了她了,他心慕中的妻子玉颜为此肝肠寸断,是她一句“错了”就能够补偿的吗! “……我知道以侯爷的能力,接手侯府三五年之后,定然能够还清楚侯府的亏空,到时候侯爷一纸休书,我愿意与侯爷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她父亲担心人财两空,所以在她嫁给萧良夜之前,曾与萧家有约,除非她自愿,不然萧良夜不能休她——而她因此被捆在了平阳侯府。 最终死在了这里…… 连她的孩子,她可怜的孩子…… 柳如言强忍住心里的酸痛,眼中热泪,又接着说道:“这笔钱就当是我家借给侯爷,在侯爷还清账之前,我愿意在家庙里古寺青灯,不打扰侯爷。待侯爷还了本金,我就自请下堂,成全侯爷和玉颜姑娘一对有情人。” “玉颜,”萧良夜找到了关键所在,“和玉颜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的玉颜,你想怎么样?”质问到最后,明显脸色已经变了。 果然萧玉颜才是他唯一着紧的人,柳如言心里先是一酸,接着才是一紧:没有错,如果不是重生,她不会知道萧玉颜的存在——她知道萧良夜有这么个妹妹,她还当他们是兄妹。 多可笑。 但是眼下——眼下该怎么解释? 4名分已定自请下堂 萧良夜的目光灼灼地盯住她,像是要把她烧出一个洞来。 柳如言脑子里转得飞快,片刻,回答道:“我刚才……刚才坐在这里,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极秀美的姑娘,扯着我的袖子说:‘你不能和萧郎圆房。’我问她是谁。” 说道这里,柳如言抬头看了一眼萧良夜,她也许能够编出一个完美的谎言,但是她掩盖不住心里的酸痛。 阿离,她在心里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方才把涌出来的泪光压下去。 “她说她叫玉颜?”萧良夜眼睛里的狐疑越来越浓。 “不、不是,”柳如言说,她很熟悉萧良夜的这个表情,她很熟悉他的多疑,“那姑娘说,她是玉颜姑娘的前世,和、和夫君你有一段情缘,如今虽然隔了世,仍然念念不忘。我当时大惊,说:我夫君心里有人,可如何是好?”[这个故事好像没编完 如果女主跟男主在一起了 梦里的结果是怎样的可怕 才会让女主选择常伴青灯] 柳如言说到这里,特意停了一会儿,看住萧良夜。 萧良夜一声冷笑:“柳氏,你当我是傻子么,你当初满世界嚷嚷爱慕我的时候,可有顾念过我心上有人?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娶不到别家的姑娘?又刚刚好家里危机,让你乘虚而入,硬嫁过来?” 他一直呼她“柳氏”,而不是“如言”,就好像她只有姓氏,没有名字一样。明明交换庚帖的时候,上面是有名字的。 只是他不愿意叫,他情愿用一个模糊生硬的“柳氏”定义她的存在。 就这样一个人,她爱慕了前后有近十年。 柳如言心里叹息,却说道:“夫君说的是,是我年纪小,考虑不周到,但是在梦里,那个姑娘说,如果我执意要和夫君在一起,只会落得家破人亡,死无全尸。她给我指了一条生路——就是我方才说的,古寺青灯,等夫君三年。” 她尽她全部的力量压住心里的痛楚,抬起头来,郑重地面对他的审视。 萧良夜倒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胆子,一时间倒有些踌躇。柳氏窥探他,也有两三年,他虽然懒得理会,也远远见过一两次,但是近距离地接触,这还是头一次,即便他心里厌恶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 也难怪扬州城十美中有她的名字。 但是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早不梦晚不梦,人进了门,她倒做起梦来了——现在她人都进来了,名分已定,难道她就只求个下堂? 萧良夜觉得整个事情里充满了蹊跷,又有点口干舌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他就说了,新房里明明有备茶,她还乔装打扮成侍婢跑出去打水,么明显的破绽,莫不是特意的?还明目张胆地撞上他。 她到底想做什么? 萧良夜有些焦躁,只不知怎么回事,竟越来越焦躁,他再喝了一口水,就觉得一点火,从腹部蹿了上来。 新房里有点热……很热,明明是秋天了,怎么热成这个样子?萧良夜心里一动,一把把柳如言从床上揪起来:“你在茶水里下了药?” “我没有!” “你口口声声,要我放过你,却在茶水里给我下春药,柳氏,你这是打得一手欲迎还拒的好算盘啊!”萧良夜的声音里充满的压抑的愤怒,脸上却涌动着不正常的红潮,眼睛里也湿润起来。 “我说了我没有!” 柳如言话音落,就听得撕拉一声,衣裳已经被扯破,眼看着人一步一步逼近来,柳如言再退无可退,一咬牙,扬手,簪子猛地朝萧良夜的脖子刺了过去! 5不能再逆来顺受了 萧良夜做梦也没有想过柳如言真敢和他动手! 他原本身手极好,别说一个柳如言了,就是十个、二十个柳如言捆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这时候药效上来,眼睛里赤红,一个不察,簪子擦着肌肤过去,带出一溜儿血珠子。 剧痛让他有片刻的清醒。 “柳氏你敢!”萧良夜咬牙,一翻手,已经把柳如言禁锢在枕上,簪子“叮”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我不管你耍什么花样,什么前世今生,你既然敢对我下药,就该有承受这个后果的觉悟!” 说着欺身上来。 柳如言脸色苍白,眼睁睁看着萧良夜的眉目在面前放大,浓墨重彩地映在瞳仁里——就仿佛她的命运。 她想要逃避的命运! 柳如言孤注一掷地喊:“夫君这样对得起玉颜姑娘吗!”她是记得很清楚的,怎么能不清楚——她从前和他的洞房之夜,他在她的身上,却喊出“玉颜”的名字,那时候她心里的酸苦,如今还历历在目。 “你拿玉颜威胁我?”萧良夜看她的目光里,又多了两分厌恶。 “我……” 她该说什么,她该说是吗?她就是用萧玉颜威胁他!——他今儿和她圆房,就是对不起那头哭了一夜的萧玉颜! 她不想和他圆房! 她不想和他有肌肤之亲! 她不想重复从前的命运,她不想再把可怜的阿离带到这个冰冷而绝望的世界上来,再让他失望地离开。 萧良夜眼睁睁看着身下女子的目光一点一点灰下去。 他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以退为进呢,还是要他心生愧疚,但是她眼睛里的绝望中是真的。 他因此迟疑了片刻。 忽然外头传来侍婢的声音:“你不能、你不能进去!” “有什么不能,我是玉颜姑娘的婢子——你知道玉颜姑娘是谁吗?我告诉你,玉颜姑娘是侯爷最疼爱的妹妹。” “耽误了玉颜姑娘的事儿,可别怪以后侯爷为你是问——你让开!” 然后“扑通”一声响,有人跪在了帐外,哭着喊道:“侯爷,侯爷不好了,玉颜姑娘、玉颜姑娘……厥过去了。” 柳如言但觉身上一轻,萧良夜已经抽身离去。 就像……上次一样,柳如言苦笑。已经过去有好几年了,又隔了世,这时候想起来还是觉得疼痛。 那是她的新婚之夜啊。 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啊,满怀希望、满怀欢喜地等着如意郎君进来,含羞带怯在烛光里看他的眉目,肌肤的每一寸触感都清晰到刻骨铭心,然后那个女人——她派了个丫头过来,说她病了。 她的新婚丈夫就此离去,再没有回来。 漫漫长夜,冷得像是冰窟——那像是一个预言,而她当时候并不知道。 好在她现在知道了,柳如言眼睛空荡荡地看着头顶的云锦帐,幸好她现在知道了,幸好她已经对他死心了,幸好幸好。 又想道:所以……刚才茶水里的春药,其实是萧玉颜下的吧,并不是为了她和萧良夜的洞房,而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也算是……让她得偿所愿,皆大欢喜了,柳如言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仍然流了出来,也许是为了五年前那个孤苦长夜的少女,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以为是自己不讨夫君欢心,以为—— 她不知道,他心里早就有了人。 而那个人,萧玉颜,是无论如何都容不下她的——谁叫她是名正言顺的平阳侯夫人呢。 所以,柳如言慢慢躺下去,对自己说:你重生了,你是个新的人的,你不能再逆来顺受了! 6别怪她不客气了 这晚萧良夜没有回来,柳如言睡得很安稳,到天亮往镜子前一坐,还是鲜花嫩柳一样的美人儿。 倒是省掉了前世的黑眼圈。柳如言在心里笑话自己耿耿于怀,但是真的进到厅堂拜见公婆,看到侍立在婆婆身边的女人,还是没有忍住定定看了她片刻:这个女人,就是化了灰她也记得! 柳如言不得不承认萧玉颜是个很有手腕的女人,她很会讨萧母欢心,一点一点把侯府的财政大权握在手里,再策反她的人,以至于她身为扬州盐商的女儿,沦落到要一口吃的都要恳求下人的地步。 后来阿离病了,她不得不去求她给他找大夫,萧玉颜冷笑着说:“一个野种,死了就死了,还找什么大夫!”越发克扣他们的食物和衣物、冬天、的炭火,阿离发起高烧来,屋里冷得和冰窖一样。 她不得不抱着阿离去找萧良夜,冰天雪地里,一直跪到母子俱死。 柳如言觉得自己眼睛里滴出血来。 萧玉颜扯着萧良夜的袖子怯怯地说:“哥!嫂子看我的样子好吓人啊——嫂子是在生气我昨儿晚上生病,搅了嫂子和哥哥的洞房花烛夜吗?那玉颜在这里给嫂子赔不是了,嫂子别生气了好不好?” 又回头黏住萧良夜说:“哥哥帮我说句好话啊!” 萧良夜看了看柳如言,和昨晚不同,她今儿妆扮起来,满头珠翠,明眸皓齿,分明是生气勃勃一张芙蓉面,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柳氏你站住!”萧良夜喊。 柳如言站住了,仍然没有看他,只淡淡地说:“我今儿来,是给母亲奉茶,夫君有什么话,大可以以后再说。” 她声音清脆,却说得很平很稳,没有一丝儿情绪的波澜——就好像她整个人眼睛里都没有他这个夫君一样。 萧良夜心里又恼怒起来:这个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昨晚是冷落了她——但是那不是事出有因吗!她也不是不知道玉颜的存在,今天又甩脸子给他看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柳如言已经走到萧母面前,规规矩矩行礼说:“母亲。” 萧母点点头。 柳如言接过侍婢手里的茶盏,跪在毡毯上,双手奉茶过头,送到萧母面前,毕恭毕敬道:“母亲喝茶。” “好!”萧母颤巍巍伸手来取茶。 忽然身畔萧玉颜身子一歪,一声惊叫,萧母的手推到茶盏,滚烫一杯茶水,兜头兜脸就往柳如言脸上泼去! 这时候跪在地上的柳如言要退步躲开已经来不及! 登时厅堂中惊呼声四起,倒抽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么滚烫一杯茶要是泼到了这位新晋的平阳侯夫人脸上,这么俏丽的一张脸,可就毁了! 柳如言右手往上一挡—— 又是一片倒抽气的声音:这样一来,脸倒是保住了,但是这皓腕如霜又毁了。 连萧良夜都有片刻的可惜:他还记得这双手的触感。 但是无论如何,滚烫的茶水切切实实泼在了柳如言的手腕上。柳如言皱了皱眉。立刻就有侍婢上来:“夫人要不要下去上药?” 柳如言垂着手,袖子滴着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砖上。 “夫人——” “再冲一碗茶上来。” “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幻听了:还冲茶? “怎么,平阳侯府的规矩,是主子发了话,下人可以当没听到吗?”柳如言冷冷地说。 她说了这个话,侍婢哪里还敢多嘴,麻利又冲了碗茶送到她手里,柳如言又跪到了萧母面前,奉茶过头:“母亲饮茶。” 萧母看着她端着茶不住滴水的袖子,心里也有点慌:虽然玉颜说了要给这个铜臭逼人的商家女一个下马威,但是这情形——犹豫了半晌,想到自己到底是长辈,别说就是毁了一双手,就是毁了脸,她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于是伸手去接茶盏。 指尖还没有触到,忽然茶盏一翻,茶水朝着萧玉颜泼了过去! “啊——”萧玉颜花容失色,一声惊叫。 萧良夜一个旋身,已经将萧玉颜护在身后,茶水泼在他足尖方寸之地,蜿蜒流淌开来。 “柳氏,你这是什么意思!”萧良夜脸色铁青: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恶毒吗! 她竟然存了心要毁掉玉颜! 亏得她昨晚前世今生的鬼话连篇,他还差点信了她! 柳如言淡淡地说:“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告诉玉颜姑娘,我是个心胸狭窄,有仇必报的女人,你不来惹我,我当你不存在,如果你来惹我……不见得每次夫君都刚刚好在场,护得住你!” ——这是她还她的! 这是她柳如言还她萧玉颜的! 她再敢算计她,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7多少伤心事谁怕了 别说萧母和萧玉颜,就是萧良夜,也都呆住了:他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说翻脸就翻脸的女人,她到底有多少张面孔、她到底还有多少张面孔没有亮出来——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这时候回想,之前是模模糊糊的印象,是个美人,就是有点木木呆呆的,看他的眼神分明含情脉脉,一刻都舍不得游离;到昨晚的洞房花烛夜,却是冷静地推开他,说愿意古寺青灯。然后到这会儿,又是完全不同的面孔,她虽然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凶神恶煞,但是每个字都很肯定。 她是在威胁他! 她竟然敢威胁他! 她是仗着他不能休了她,所以行此无礼之事吗?萧良夜沉下脸:“我虽然休不得你,但是柳氏,不孝这个罪名,你也担不起!” 柳如言转眸看住他清隽的容颜。 他拿“孝”字来压她——从前就是为了这个“孝”字,她在萧母跟前受过多少折磨,从早到晚,一天一天站在萧母跟前,只能远远看着萧良夜,等他什么时候转头来,看她一眼。但是从来没有等到过。 等到的只是萧玉颜打着萧母的幌子给她挑三拣四,言语挤兑,经常一天下来都吃不了几口热饭,冬天里被发配站在风口,冷得脸色青紫—— 阿离还在屋里眼巴巴等着她回去。 想到阿离,柳如言面上就是一冷:“我给婆婆敬茶,被玉颜姑娘打翻了,是我不孝吗?我再敬茶一次,这次是我失手没有错,但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敢问夫君,就是拿这个判定我不孝吗?” “你——你知不知道你差点伤到玉颜!” 差点被伤到的萧玉颜,和被茶水泼个正着的柳如言……他只记得萧玉颜。 柳如言心里苦笑:眼前这个戏码前世也上演过,她是有所准备,在袖子里加了厚棉和碎冰,消解了滚烫的茶水。但是前世她没有料到,在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当然他并没有在意过。 那时候他和她说的是:“你做嫂子的,就这么容不下妹妹?” 现在他质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差点伤到玉颜?” 柳如言痛极反笑:“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玉颜姑娘有夫君护着,并没有受伤,受伤的是我!赶明儿我这个平阳侯府夫人出门作客,让人看见手腕上的伤,问我怎么回事,夫君倒是猜一猜,我会怎么回答?” “你——你这个恶妇,你不但想要毁掉玉颜的容颜,还想要坏她的名声吗!”萧良夜大怒,直接上去,揪起她的衣领,“谁给你的胆子!” “阿离”两个字到柳如言嘴边,又让她咽了下去:当然是阿离!当然是阿离给她的勇气和胆子! 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一双眼睛却还是倔强地回望过去,不惧,不畏,不退缩。 萧良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有力的眼睛,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柔弱女子,竟然会有这样坚定的眼神——不觉手下微松。 就听见柳如言低声时候:“夫君不要怕,我昨晚说的话,还是算数。” 萧良夜冷哼一声:“谁怕了——” “玉颜姑娘怕了。”柳如言看着他,慢慢笑了出来,她的这个笑容这样伤痛,让萧良夜心里忍不住又惊了一下。 这个倔强的女子,她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伤心事,是因为那个和他有关的梦吗?阴差阳错地,萧良夜心里浮起这句话。 萧玉颜听到萧良夜与柳如言这一问一答,心里又惊又怕,惊的是柳如言真的和换了一个人一样,怕的是、怕的是她竟然和萧良夜这样亲热了——他们昨晚说的话,他们昨晚说了什么话? 8衣裳撕裂 柳如言回到屋里,解了上衣扣子来看,被萧良夜掐过的地方已经红肿了。 他对她是从来没有过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也对,她也不是萧玉颜。柳如言苦笑,自个儿找了药对着镜子上药。 药才上到一半,镜子里忽然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柳如言一愣,忙伸手掩住衣襟。 却被萧良夜一把抓住手腕。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柳如言挣扎起来,映入眼帘的是萧良夜阴沉的眼眸,那像是暴风雨降落前的天空。 让柳如言心里紧得抖了一抖。 萧良夜捋起她的袖子,露出洁白无瑕的手腕,一时冷笑:“果然没有受伤——果然就是装的——玉颜说得对,你果然是个骗子!” 柳如言再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有能够挣脱,萧良夜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控制住了她。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咬牙,到底没有喊出来,只冷静地反问:“就算我是个骗子,到现在为止,我骗了你什么?” “你骗了平阳侯夫人的位置,这么快就不认了?” “我已经说过我愿意让贤!”柳如言忍痛反驳,“我昨晚就说过了,我愿意自请下堂,请夫君赐我休书!” “你明知道我不能!”萧良夜低吼,她胸口的衣襟散开来,露出雪白的肌肤,有温软的香直往鼻子里钻,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她一定很美味——但是她一直以来都在说什么,休妻,下堂?想得倒美。 柳如言说:“我会说服我的父亲——” “说服你的父亲?”萧良夜冷笑,“你知道你父亲要的是什么吗?” “我父亲……”柳如言眸子里流露出柔软的神色,“我父亲不过希望我如愿以偿,平安喜乐。” “如愿以偿,平安喜乐?”萧良夜放声大笑,“天真!你以为你爹偌大的家当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让我来告诉你你父亲要的是什么,你父亲想要下一任平阳侯,是他的外孙!” “什么?”柳如言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 “不明白?”萧良夜更凑近了一点,他的气息环绕住她,让柳如言生出无处可逃的恐惧感,“你爹和我的约定里,你和我的儿子,会是下一任平阳侯。” “不!”柳如言几乎是第一时间尖叫起来,“不!” “不?”萧良夜微微眯起眼睛,眼睛里全是危险的光芒,“你有什么资格说不?你以为你昨晚那些鬼话有说服力,还是以为你今天在我娘面前的装神弄鬼,就能够毁掉玉颜的容貌和名声?” 他每说一句,便朝着柳如言逼近半分,到最后一句落音,他浓密如羽扇的睫毛几乎都扫到她脸上来。 柳如言手腕被他攥着,退无可退,脸色却白得和纸一样,她不敢面对他的逼视,只能喃喃地重复:“不、不能要孩子……” 不知不觉,眼眸里已经泪雾濛濛,她原本就生得极美,这时候更是我见犹怜。 连原本打定了主意进来戳穿她的假面目、怒斥她是个骗子的萧良夜都免不了一怔,却见她被逼到这个地步还在说“不能要孩子”,心里一阵恼羞成怒:不管她那个该死的梦是真是假,这么多年来她偷偷看他,派丫鬟给他送东西,打听他的起居爱好,闹得满城皆知——总是真的吧? 好不容易等到他平阳侯府有难,柳家花了百万巨款把她嫁进来,她这是打算做什么?打算白担了这虚名吗? 他就这么让她……瞧不上? 还是说,这议亲、订亲、成亲前后短短几个月里,她有了别的心上人,要为他守身如玉? 萧良夜面色一沉,目光落在她胸口晶莹的肌肤上,一阵口干舌燥:该死,不会是昨晚的药效还没有消吧。 萧良夜的手不觉按了下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听到“滋——”地一声,衣裳撕裂。 9跪在地上的女人 “哥哥、哥哥——”呖呖莺声,戛然而止,萧良夜回头,看见门口萧玉颜花容失色的脸,“哥哥你们、你们——” 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萧良夜意识到他现在和柳如言的姿势非常引人遐思:柳如言衣裳半褪,在他身下楚楚可怜,而他的手—— 萧良夜猛地要收回手,还没有完成这个动作,一双藕臂绕上他的脖子,然后是柳如言娇滴滴的声音:“萧郎,怎么你们平阳侯府的规矩,一向都是这样——不须通报就直接闯进门里来吗?” “我、我——”萧玉颜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门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她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柳如言往上扬起的嘴角,得意又了然的眼神:她在挑衅她!她知道她的身份,她知道她和萧良夜的关系——她在挑衅她! 萧玉颜咬住下唇,殷殷渗出血来。 “怎么,还不出去?”柳如言媚眼如丝,“我还第一次听说,有没出阁也没订亲的大姑娘,喜欢看哥哥嫂子亲热的呢。” 这是直接骂她不要脸了! “够了!”萧良夜低喝,他想要推开她,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一个不好,推得又不是地方,萧良夜翩翩公子,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尴尬,一时间面红耳赤,只能佯装镇定道:“玉颜你先回去——” “哥哥!”萧玉颜呜咽一声,捂住嘴奔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萧良夜和柳如言,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柳如言已经收起刚才的装模作样,神色里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良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追出去,也许是想看柳如言接下来会打什么牌,没想到她变脸这么快,登时咬牙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想过了,”柳如言的声音冷清得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我昨晚实言以告,侯爷不肯相信我的话,那就不要怪我使出手段了。” “这就是你的手段?” “不错,这就是我的手段!无论如何,侯爷与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如果侯爷不想因为我伤了和玉颜姑娘之间的情分的话,还是早点想清楚,早点和我一起想办法说服我父亲,早点与我和离的比较好。” “如果我不答应呢?”萧良夜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拒绝,还是被他的新婚妻子。被一个深爱他三年之久的女人——如果能一夕反悔,那么之前她对他的爱算什么? 那就像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为什么不答应?”柳如言实在想不出来萧良夜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他不是深爱着萧玉颜吗?他不是一直很恨她鸠占鹊巢吗?他不是不喜欢阿离吗,他不是希望他们母子俩离他离得越远越好吗? 她让他称心如意了,他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 “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萧良夜微微垂下眼帘,给出一个毫无说服力的答案,“我既然答应了你的父亲,就不会反悔。” 柳如言眼前一黑,她几乎是口不择言地质问:“哪怕以玉颜姑娘受到伤害作为代价?” 萧良夜淡淡看了她一眼,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她会担心玉颜受到伤害?算了吧——出口却变成了:“是又如何?” 柳如言这回是彻底傻了眼:什么叫……是又如何? 他扣住她不放,到底想做什么? 他真的……想要她给他生孩子吗?生一个像阿离那样贴心和乖巧的孩子,然后一丝一毫的关注、一丝一毫的爱都不给,直到他死去? 柳如言打了个寒战:不、有不会放任这一切再发生——她不会让阿离再来到这个世界! 柳如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露出甜甜的微笑:“侯爷是爱上我了吗?” “什么?” “侯爷宁肯伤害玉颜姑娘也好和我生孩子,是因为侯爷爱上我了吗?”柳如言的声音软腻得像化不开的糖。 这回轮到萧良夜倒吸了一口气。 偏偏柳如言并不放过他,不仅笑得甜美,甚至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十足痴狂的样子:“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我就是拼着家破人亡、死无全尸,也要和侯爷好一场——” 萧良夜用力甩脱她,带着嫌恶的表情,就像从前一样,拂袖而去。 留下柳如言一个人在原地,哭笑不得:还是像从前一样啊,明明还是像从前一样嫌恶她,却不肯放手,这大约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他没有被拒绝过吧,尤其是,没有被她拒绝过。她从前那样百依百顺。 他也不过就是拂袖而去。 虽然是隔了世,虽然是死过一回,虽然明明白白这个男人并非她的良人,他不会比阿离更重要,但是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柳如言还是扎扎实实遭受了一下重击——那来自于那个早已死去的,十六岁的少女。 她再一次被她的夫君嫌弃了。 他应该是去看往萧玉颜了吧,柳如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花一样的容貌,花一样的青春,还有大把无数的可能,真心实意地笑了。 10娶了个毒妇 萧良夜才离开柳如言的屋子,就有萧玉颜的侍婢迎上来,哭着说:“侯爷!我家姑娘不好了!” 萧良夜心里有点腻味:昨晚他赶过去的时候萧玉颜哭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萧玉颜就学会了这招一哭二闹三上吊。想到这里,忽然又想道,昨晚他离开之后,柳如言一个人怎么过的洞房之夜—— 萧良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柳如言。 那个不知道有多少张面孔的骗子,一面是几年下来锲而不舍地爱着他,无论他怎样冷漠,怎样拒绝,甚至于多少次不给面子拂袖而去,她都没有放弃过;一面却是洞房之夜,冷静地和他说:“我要和离!” 一面是厅堂上被茶水泼个正着,还要规规矩矩继续的敬茶的好媳妇;一面却是翻脸反手一盏茶泼过来。 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性子…… 萧良夜仔细想了一下,以他过去对她的厌恶,虽然她以各种名目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不算少,但是实在记不起来她有这么……这么有趣。 在他心里,竟然会用“有趣”形容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萧良夜自己也小小吃了一惊。 他在琢磨他的新婚妻子的时候,人已经被引到了碎玉轩,萧玉颜的住所,一进门,首先看见一条白绫。 “姑娘!”萧玉颜的侍婢顿时就大哭着叫了起来,“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可不能寻死啊!” 又转头来喊:“侯爷、侯爷你劝劝我们姑娘吧……我们姑娘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打外头回来,就、就——” “不要去为难哥哥!”萧玉颜哭着打断侍婢的话,“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早知道答应了扬州公子的求娶,就不用哥哥这样、不用哥哥这样委屈自己,去娶那样一个女人,被人笑话了——” 萧玉颜正哭得起劲,冷不丁一个声音慢悠悠抛进来:“我倒不知道,侯爷娶了我,有什么值得笑话的。” 萧玉颜猛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连萧良夜也有片刻的意外:她怎么知道他会来碎玉轩——她是来找他的吗?她不会真以为他爱上她了吧? 柳如言磕了一颗瓜子,笑吟吟地说:“我怎么来的?我当然是跟着侯爷进来的,不然呢。”其实她是花钱买通了碎玉轩的下人,叫他们不要通报。 “哥哥!”萧玉颜的脸色猛地苍白——比之前在柳如言卧室里看到萧良夜和她亲热还要更白上三分:萧良夜竟然带她来看她的笑话吗?这才多久——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进门才多久,她就、她就—— 萧良夜干咳了一声:“柳氏!” “可是刚才,侯爷喊我如言呢,怎么,在玉颜姑娘面前害羞吗?”柳如言恶狠狠地说。柳氏柳氏,真当她没有名字吗! 萧玉颜听得心如刀绞:他叫她如言、他叫如言,就和他叫她玉颜一样亲热吗?一时间真的假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萧玉颜攥紧手心里的白绫,抽抽搭搭地说:“是我不好,都是我的不好……” “玉颜姑娘哪儿不好,倒是说出来啊,”柳如言又嗑了一把瓜子,决定把这个恶人进行到底,“别老是一句话车轱辘似的来回重复。” 这话风凉,萧玉颜差点没两眼一翻白直接昏过去——她倒是想,可惜柳如言接着又丢下一句话:“别昏啊,话说完再昏,不然我这个心眼小的,还以为玉颜姑娘这是打算装死糊弄过去呢。” 这个话既恶毒又俏皮,萧良夜虽然颇为心疼萧玉颜,听到这里,竟忍不住笑了一笑:真是的,柳氏什么时候这么风趣了。她说她叫如言……庚帖上是这个名字吗他没有留意,倒是个好名字。 萧玉颜这回是真伤了心,大哭道:“对,就是我不好,我就该嫁到安家去,或者嫁给扬州公子,换了这百万黄金,免得哥哥娶了你这个毒妇! ” 这是直接撕破脸皮了! 萧良夜见她们俩越闹越不像话,只得说道:“好了好了,玉颜不哭了——柳氏你过来,给玉颜道个歉。” 如果是换作以前的柳如言,肯定是不肯的:凭什么?凭什么她来道这个歉啊,她挨了骂还不够吗? 但是现在的柳如言不是从前那个了,从前柳如言伤心,无非是因为她爱他,她悲痛于他的绝情与薄幸,而那个柳如言已经死了。现在的柳如言兴高采烈扭到萧玉颜面前,微福一福身:“不好意思啊,让玉颜姑娘哭这么伤心,都是我的错——”扭头又问:“萧郎,这样行吗?” 萧玉颜目瞪口呆。 柳如言道完歉,再慢慢扭回来,经过萧良夜的时候,低声说:“侯爷要尽早决断啊,不然保不定哪天,玉颜姑娘这根白绫,就真的挂上去了——不要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萧良夜拧眉,心里却忍不住想道:那个从来都只会默默偷看他的柳如言,竟然是这么个嚣张又有趣的人物吗? 怎么他从前从来都不知道? 11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 柳如言在碎玉轩里小试了一下身手之后,萧玉颜果然没有再来找她麻烦。 萧良夜倒是来过几次。柳如言要和他商议和离,萧良夜总是拂袖而去,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柳如言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置她——难道真要按照和她父亲的约定和她生个孩子?不,横竖她是打定了主意不生,就算他逼她上床,她也会设法避孕,她有时候会很感慨地想,如果是从前…… 从前她哪里舍得和他说和离。 如果不是阿离的死,她哪里能狠心把自己从这场迷恋中拔出来。她沉溺于他的眼睛,前后有十年之久啊!光想想都让她觉得心酸,她过去十年从他那里得到的笑容,还没有最近这一个月的多。 有时候柳如言甚至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笑——他那样厌恶她,却对她笑。 柳如言想不明白,萧良夜也想不明白。他回卧房的时候不是太多,柳如言——他的新婚妻子执意要与他和离,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对,他原本就是被迫娶她,和离,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是他就是决断不下来,他心里不断闪现成亲以来他所看到的柳如言,明明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但是偶尔失神,她眼睛里有太多的悲戚,这让她的眼眸深得像是看不到底的海。 这时候再想起之前那个面目模糊的柳如言。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萧良夜犹豫的那些时光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平阳侯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开始流传的谣言,说平阳侯萧良夜不举。 萧良夜几乎是第一时间冲进柳如言的屋子,质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柳如言对着窗举起才涂好的一只指甲,指甲鲜红,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妖妃。 “不举——谁说我不举!”萧良夜几乎是恼羞成怒: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难道不知道他随时可以办了她,一直没有是他尊重她的意愿——她就这样回报他?萧良夜按捺不住心里的气恼,目光里就要喷出火来。 柳如言笑吟吟地说道:“我好像是有提醒过侯爷,要尽早决断——” “不然呢?” “不然没准下次传出来的话,就会伤及玉颜姑娘的身世了。”柳如言面色一冷。 “玉颜……”萧良夜一愣,“玉颜有什么身世。” “我也不知道,所以是谣传啊,”柳如言笑语如花,“比如说,玉颜姑娘原本是老侯爷的私生女——” “不是!” “当然不是,所以才说是谣传啊,”柳如言反驳得理直气壮,“没准儿还有人会说,玉颜姑娘的娘原本是那烟花之地的女子——” “不是!”萧良夜咬牙道,“柳如言,你真是心如蛇蝎!” “我是心如蛇蝎,不过侯爷,可喜可贺,你这次,总算是记住了我的名字。”柳如言面上还是笑着,心里不无唏嘘,十年了,她等了十年他才记住的她的名字——在她心灰意冷之后,“总之如果侯爷不及早做出决断的话,恐怕这等流言会层出不穷,困扰到侯爷和玉颜姑娘也不一定。” “柳如言!” “侯爷有什么吩咐?” 萧良夜眼眸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衬着他俊美无俦的容色,越发惊心动魄:“那好,我现在就做出决断。” 一瞬间的百感交集,柳如言也不知道是得偿所愿的喜,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的柳如言心里的酸痛,但是她都忍住了,她兴高采烈地拿出一卷文书给萧良夜看:“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只要侯爷按个手印就可以了!父亲那边我自然会有办法交代——” 萧良夜默默接过和离书,三下两下撕得粉碎。 柳如言惊得站起来:“侯爷!” “叫我夫君!” “侯——” “我已经做了决断,我不要和离,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萧良夜整个人压了下来,嘴唇堵住了她剩下没有出口的话。 12血口喷人 柳如言做梦都想不到萧良夜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他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和机会,唇舌侵入,如火如荼,如入无人之境。柳如言从来没有受到过他这样热情的对待,诧异得几乎不能动弹,只能任由他索取。衣物一件一件掉下去,帐幕垂了下来。 周身一片火热。 柳如言心里又惊又怕,又不能抗拒。眼看着萧良夜直奔主题,忽然帐外一声娇语啼哭,清清脆脆直接穿透进来:“哥哥!” 是萧玉颜的声音。 柳如言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萧良夜拧眉看住她,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方才质问:“又是你?” 柳如言拼命摇头:“不、不是我——” 萧良夜看了她一会儿,料定她不敢骗他,方才在她身上拧了一把,披了衣物撩开帐幕问:“什么事?” 他眉目间红潮未褪,帐里帐外都染了春色靡靡,萧玉颜才抬头看了一眼,便双颊染色,越发身娇体软,哭道:“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从前萧良夜最怜惜她的眼泪,但是这时候心浮气躁,哪里还有这个耐心,不得不出声打断她:“什么事?” “哥哥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给贾知府,我听说他年逾四十,大腹便便,还有、还有很多不为人道的爱好,我、我——” “哟,玉颜姑娘前儿可不是这么说的……”柳如言缩在帐子里,不敢去捡掉在地上的衣物,就地取材裹了被子,听到萧玉颜这哭哭啼啼,就没忍住出声讽刺,“玉颜姑娘前儿说的愿意嫁给谁来着,扬州公子?” “柳如言你给我闭嘴!”萧良夜喝了一声。 柳如言也听出来他没有真动气,也就不在意,笑吟吟蜷在墙角看戏。 萧玉颜抬头来,已经是晚上了,灯影晃晃荡荡,光线不是太明亮,就只能隐约看到帐幕里纤细的人影。衣物锦绣,都堆积在地上,有她的,也有他的,纠缠在一起,多少暧昧的形状。不由自主心里一酸。 在之前——在柳氏进门之前,萧良夜对她怎样千依百顺,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那会儿侯府中的好东西,哪一样不是先送到她跟前,尽着她挑,后来老侯爷的差事被查出来出了纰漏,萧良夜不得不娶了柳氏—— 都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从这时候开始,她头上就压了一个名正言顺的侯夫人!她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她名正言顺与他亲热,她名正言顺嘲笑她,而她爱的人,只无可奈何又饱含宠溺地喝一声“柳如言你给我闭嘴!” 萧玉颜眼睛里的热泪这才货真价实地滚滚落了下来:“我知道哥哥如今是身边有了新人,就嫌了我——” “玉颜姑娘这话就不对了……”冷不丁又飘来柳如言的声音。 但是话出口,柳如言自己也怔了一怔。如果说之前那句她是有心嘲讽,那么这一句,她还真是有点为萧良夜打抱不平:萧良夜对萧玉颜有多好,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也没有人比她更伤心。 她前世的婚姻里,萧玉颜始终是她最大的阴影,她一直在他们之间,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她明目张胆,从新婚之夜开始,一步一步蚕食她和萧良夜之间原本的可能性,一步一步逼到她面前,逼她承认她的存在,逼她承认她就是个失败者,她得不到萧良夜的爱,她的孩子也得不到! 想到这里,柳如言裹紧了裸露的肌肤。 却听萧良夜奇道:“玉颜这话又哪里不对,你倒是说清楚啊!”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目光从灯光里斜睨过来,一派的风流俊秀,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柳如言看得一呆,期期艾艾地回答:“也、也没什么不对。” “所以柳氏你就是在信口雌黄,血口喷人了!”跪在地上的萧玉颜声音猛地激烈起来——她悲愤!萧良夜竟然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在她的眼泪里,在她还跪在这里的时候,和那个女人打情骂俏! 萧玉颜这样悲愤,柳如言反而放松下来:从前被气得发抖,口不择言的可都是她,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换了个位置。 “玉颜你别急,”萧良夜见萧玉颜气得脸色都变了,先安慰了一句,又回头看柳如言。这个女人把自己裹得像只大号的粽子,这样警惕,目光里却潋滟有光,让他想起他们刚才没做完的事,忍不住笑了一笑,“如言你也是,话说一半就不说了,不怪玉颜着急——你倒是说呀,正好我也想听。” 柳如言说道:“我说是不要紧,但是既然是侯爷为了玉颜姑娘求我,少不得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当口还敢提条件,是方才教训受得还不够么,萧良夜心里咬牙,却笑道:“什么条件?” 柳如言看了地上的萧玉颜一眼:“玉颜姑娘给我作证?” “你做梦!”萧玉颜冲口骂道,“你什么东西,敢和我哥哥提条件!” “那就不要怪我不说了。”柳如言冲萧良夜一笑:她就不信,有萧玉颜跪在这里不走,他萧良夜还敢霸王硬上弓! 13你不能把我嫁出去 萧良夜看她这得意洋洋的样子,眉眼盈盈,倒是生出几分媚意来,心里像是揣了个猫爪子,很抓了几下。一时有些心猿意马,涌到嘴边的狠话,竟融成春风化雨一笑:“什么条件,你先说来。” 柳如言见他没有动手,心里先松了口气,然后方才说道:“我听说府里有个家庙,姑祖母在庙里修行,我想搬进去陪伴她老人家。” ——萧良夜的祖父自由父母双亡,是这位姑祖母撑住了侯府,一手带大弟弟,也因此耽误了姻缘。侯府上下因此对她尤为尊重——前世柳如言就听说过,没有见过这位,她估摸着,萧良夜总不至于敢闯家庙对她无礼。 萧良夜面上一沉。 柳如言赶紧又加了一句:“我也知道如今我与侯爷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不该生出这种古怪的念头,但是我梦见老侯爷在地下受苦,心有不安——想必纯孝如侯爷,不至于因此见怪。” 萧良夜虽然还冷着脸,听到“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八个字,眉梢眼角却是不由一松——实在他也想不明白柳氏到底哪里来这么古灵精怪的性子。当时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说道:“那也行。” 心里暗笑:天真!他想要的人,到家庙里就躲得开吗? 仍跪在地上的萧玉颜却是大喜,虽然她并不明白柳如言打的什么主意,但是“进家庙”三个字却是明明白白。 待听到萧良夜“那也行”三个字落音,更是欢喜得心花怒放,脱口道:“哥哥都答应你了,我方才哪里说得不对,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柳如言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方才玉颜姑娘说侯爷得了新人,就嫌了姑娘——这话不对。姑娘是侯爷的妹妹,不是旧人,我这个侯爷夫人,又怎么能说是新人?何况侯爷对姑娘好不好,姑娘扪心自问,应该比我清楚。” 萧玉颜这才想起之前的话头,深恨自己搬了快石头砸到自己的脚——都怪她一时哭得忘了分寸。 这会儿娇怯怯斜着眼睛看萧良夜。 萧玉颜抽抽搭搭又哭了起来:“我一时失言,就被你抓住了把柄……但是哥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良夜没有作声。 萧玉颜接着哭道:“……你不懂,我自被母亲从育婴堂领回侯府,我自第一眼看到哥哥,就知道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归宿,我哪儿也不想去,我睡谁也不想嫁,除非、除非是为了哥哥……”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恨我,你和哥哥新婚之夜就被我的病搅了,可是我也不想,你要怎么打我骂我罚我都可以,可是你不能、你不能把我嫁出去,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帮我收回庚帖!” 萧玉颜激动起来,一面说,一面俯身磕头,砰砰砰响得像是槌鼓,“哥哥你帮我求求嫂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就只——” “什么都不要?”柳如言没忍住冷笑一声,看萧玉颜这楚楚可怜的样子,真的铁石心肠也被她化了,但是她说她什么都不要—— 那真是个笑话。 她什么都要。她要这侯府女主人的位置,她要萧良夜一心一意地对她,她还要她柳如言和阿离的命! 萧玉颜“惊慌失措”地抬头来:“我知道嫂子不信我,我说什么嫂子都不会信我,但是我是真的不想离开哥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呆在哥哥身边,你不信,我剖了我这颗心给你看好不好?” 话音落,柳如言只觉眼前金光一闪—— 然后是萧良夜的厉喝声:“玉颜!” 血涌了出来。 萧玉颜无力地伏下身去。 萧良夜抱起她,她手里掉下去的刀,她死死抓住萧良夜的衣襟,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哀婉又凄凉地说道:“哥哥你别怪嫂子,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帮我求求嫂子,求她放过我——” 面白如纸,气若游丝,悲辛无尽。 萧良夜冷了声音,也冷了目光,他背对着柳如言淡淡地说:“如果让我查出来,真是你做的,柳如言,我不会放过你。” 柳如言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萧玉颜柔白的面容娇娇弱弱地依偎着他,虽然眼前这一幕前世已经目睹过无数遍,眼前这一遭她也经历过无数次,无数次的辩解,无数次的百口莫辩,到最后沉默。 到所有锥心沥血的痛,都只能默默咽下去,承认——他不爱她,所以他不在乎谁诬陷她谁侮辱她。 不在乎她的孩子,不在乎他们怎么死去——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孩子。 柳如言张嘴,无声地笑了一笑,她没有应声,热的眼泪滚滚流了下来。她想她是对的,她想她这辈子是对的,无论她眼前的这个男子怎样的风华绝代,风流倜傥,不是她的终究不是她的。 她要守住自己这颗心,为了不辜负她重来这一次,也为了不可能再活过来的阿离。 萧良夜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见她眼睛里的悲怆与伤心,他匆匆抱着流血不止的萧玉颜出了门。 柳如言打着萧良夜的旗号,连夜搬进了家庙。 14你不要得寸进尺 柳如言前世就知道萧良夜这个姑婆的存在,但是除了必要的年节,她也没有单独来探望过她。 就只记得是个很恬静的女人,也没有夺喜欢她,永远都是冷冷地道的样子,后来她生了阿离,带他上门来拜见,姑婆听说孩子小名“阿离”,也没有给她一句半句吉利话,只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头。 过去有五六年了,这时候柳如言想起来,反而觉得她是侯府中难得的温情。 姑婆听侍婢说了柳如言的身份,也没问原因,只问:“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柳如言想了想,说道:“两年……或者三年。”其实在她的记忆里,还上她柳家那笔巨债,萧良夜只用了惊人的一年不到。 其实那时候她就可以抽身离去,但是她没有。 她迷恋那个男人,像迷恋她生命里的毒,入了口,入了血液,入了心,根本拔不出来。 姑婆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恐怕呆不了这么久。” 柳如言猜想姑婆这句话的意思与真相相去甚远,但是也不愿意反驳,只微微笑道:“即便是在这里长伴姑婆,柳氏也心甘情愿”——她心甘情愿在这里,为她死去的孩儿点一盏长明灯。 日日夜夜。 在家庙的日子十分宁静,就如她所想,萧良夜并没有闯进来骚扰她的兴致,她也禁止手下侍婢出去打听——打听萧良夜的行踪,打听那天要死要活嚷着不肯嫁人的玉颜姑娘的死活,那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在这里,就只有木鱼和佛喧,一声一声,连绵不断,檀香让她心里安宁,安宁地想起从前,阿离还在她怀中的日子,软乎乎的手和脚,软乎乎的小脸蛋,软乎乎的眼神,像只毛茸茸的熊。 “阿娘,为什么爹爹不来看阿离?”他也这样问过她的,软软糯糯的童声,“爹爹爹是不喜欢阿离吗?” “不、不是的,”柳如言在心里回答他,“爹爹只是不喜欢阿娘——” “阿圆说中秋晚上府里有好戏看——阿娘能带我去看吗?” 过去得久了,柳如言已经不记得那晚演的是《四郎探母》还是《水漫金山》,只记得很热闹,锣鼓朝天的热闹,长袖善舞的女子字正腔圆,她抱着阿离过去,人头济济,阿离委屈地说:“阿娘我看不到——” “我们能走近去吗?” 回想到这里,柳如言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她不记得那出戏唱了什么,也不记得上台了那些名角儿,就只记得阿离期盼的目光,为了他这点目光,她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带他看个清楚! 她略略抬起头,青烟缭绕中,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见当时的自己,抱着她的孩子往前走。 “夫人你不能过去!”有人出面拦住她。 “为什么不能过去?” “侯爷和玉颜姑娘在前头。” “那又怎样,既然你喊我一声夫人,就该记得,我是这个侯府的主人,我要去哪里,也是你们这些奴才能拦得住的?” “哟,我还当出什么事了呢——原来是夫人好大威风!”萧玉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倒是会吓唬人!” “萧玉颜你——” “夫人不必这样,尤其不必在我面前耍威风,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不是这里奴才拦着你,是侯爷说了,不见。” “不见——”她怔了怔,不肯死心,“不见谁?” “不见你,也不见你怀里这个孽种!” 一滴泪,终于从柳如言的眼睛里掉了下来。 “阿弥陀佛!”柳如言听到身边的佛喧,然后是木鱼声,她转头去,看见姑婆宁静的面孔,“柳氏你入魔障了。” 柳如言一呆,下意识抬头,看见佛祖慈眉善目,在青烟缭绕中。是的,是过去的事了,是前世的事了,她应该忘掉,忘掉那些让她难堪的让她愤恨的让她怨恨的……过去,但是她怎么忘得掉阿离呢? 姑婆又宣了一声佛号,饱含了怜悯:“良夜叩门,说要见你。” “不见!”柳如言硬邦邦地说。 从前他不见她,如今她不想再见他! “恐怕还是要见一见的。”姑婆说。 “为什么?”柳如言不明白。 姑婆看了她一会儿,转头向佛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前世因,今生果,柳氏你不见他,就没有办法了结这段因果。” 柳如言身子一颤:“前世因,今生果”——姑婆她是听说了什么,还是看穿了什么? 柳如言虽然心里不情愿,还是去见了萧良夜——就如姑婆所说,这段因果,既有前因,终究是要了断的。 萧良夜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这侯府里,敢让他等的,柳氏还真是头一份。 到她走出来,缁衣素颜,却是纤腰一握,眉目如画。 心里一动,火气倒消了大半,只说道:“快到中秋了,阖家团圆的日子,你总该出来露个脸,免得底下人嚼舌根吧。” 露个脸——柳如言冷笑:他这会儿倒希望她出来露脸了,从前呢,从前他连阿离都不见!便只冷笑:“怎么,怕底下人嚼舌根,不怕我伤了你的心肝宝贝,把她给嫁了出去?我怎么记得,前儿有人说,不会放过我呢?” “柳如言你!”萧良夜气得脸色铁青,“你不要得寸进尺——上次玉颜的事我没有和你追究,是看在你才进门的份上,你再这么下去,别怪我追究你父亲教女不严的责任!” 柳如言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被打中了软肋:自古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哪怕如她父亲这样豪富的盐商,只要萧良夜存了心,找他一个错处,治他的罪,易如反掌! 15被贱人收了魂 中秋之夜,平阳侯府,张灯结彩,笙歌燕舞。 人人都穿了盛装,萧玉颜打扮得格外出挑,一身浅蓝色镂金百蝶羽衣,纯白琵琶裙,乌压压的鬓发里斜簪一支白珠钗,垂下来金丝串珠流苏,原本就有七分颜色,这么一衬,就有了八九分。 虽然有萧良夜陪伴在侧,也禁不住族中浮浪子弟的目光,一波一波地往上扑。却见那佳人水葱一般的手指,从碧玉盘中拾起一只葡萄,送到萧良夜嘴边,娇滴滴地央求:“哥哥帮我尝尝这葡萄是酸是甜?” 不知道多少人,光听着都心里酸了。 萧良夜漫不经心张了嘴,眼睛却不住地往门外瞟,心里想着那个倔得要命的女人,不会真的不来了吧。明明姓了“柳”这么个柔软的姓氏,怎么能刚硬成这个样子,却怎么都捉摸不透。 越想越捉摸不透,当初——他已经不记得当初是怎样一个印象了,总之就只是个爱慕他的女人之一,谁耐烦记得她什么样子;但是从新婚之夜开始,她就给了他一波又一波的惊喜——或者说惊吓。 硬的时候硬邦邦都像块石头,软的时候却如春水,而偶尔的逢场作戏,又是宜喜宜嗔一张芙蓉面,真不知道哪个才是她的真面目,只是越想越觉得有趣——不会是他的威胁惹恼到她了吧? 竟然冒出这么个古怪的念头,萧良夜心里也是诧异的,诧异到连舌尖上甜津津的葡萄都没了滋味。 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像是忽然听到了有人发号施令,或者是别的,所有人都往同一个地方转过去,惊艳的目光,倒抽气的声音,还有无数呼之欲出的疑问——“她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 萧良夜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先是看到一抹红,红如海棠盛开,然后是一双手,并不像萧玉颜刻意地修剪和装饰过,就只看到粉白的指甲,像是点缀在海棠花瓣上的粉蝶,小小的一双,又一双。 然后再往上看,方才能看到她的脸,倒不是说她今晚肤色比平常更为莹润,或者眉目比素日里更加精致,但是整个人都像是浸在月光里,她像是踏月而来,翩跹似仙,每一步都踩在月的琴弦上,铮然如响。 连萧良夜心里都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她是谁?” 他很快就回答了自己:“她是你的妻子,柳氏。”不,她像是说过一次,她的名字不是那个模糊的柳氏,她叫如言。 他像是头一次认识到,他娶了怎样一个美人——他曾经想过要怎样冷落这个美人,或者说,他曾经冷落过这样一个美人,在过去的三年里,在她追踪他的下落,无数次的偶遇中,他曾经冷落过这样一个美人! “哥哥、哥哥!”萧玉颜眼睁睁看着萧良夜失神的目光——他完全被柳氏那个贱人给收了魂!竟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径直起身,往那那个贱人走了过去!萧玉颜有生以来哪里被这样漠视过,气得脸色都变了,拿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整整一杯,一仰头,咕噜咕噜全灌了下去。 冷不丁一把谄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玉颜姑娘这是要借酒浇愁吗?” 萧玉颜转头去,看见萧良玉的脸。 萧良玉是萧良夜的堂哥,他可没有萧良夜的好命,有侯府可以继承,他父母早亡,小时候靠着亲友施舍过日子,长大了免不了偷鸡摸狗,却不知怎地发了一笔浮财,也人模狗样妆扮起来。 萧玉颜眼高于顶,素日里哪里看得见这等人物,这时候却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原来是五哥——五哥觉得,是那个美人美呢,还是我美?” 萧玉颜和萧良玉说话的这个时候,萧良夜已经走到了柳如言面前。 16侯府小姐的教养 柳如言心里有点慌。 萧良夜这样看她的目光是从前没有经历过的,太热了,热得周围的空气像是下了火,其他所有人的目光,连同月光一起,褪色成无声无色的背景。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了他一个人,他就站在她面前。 “醒醒!”柳如言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醒醒——想想阿离!他不是你的良人,他巴不得离开你,离你远远的。” 但是那不管用,他的声音还是如泉水一般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夫人何以姗姗来迟?” 周围响起更多的倒抽气声,人们窃窃私语:“原来这位就是夫人?” “那个自进门开始就避不见人的夫人?我还当她是个丑八怪呢。”不知道多少人这么说,也这么想。 “可不是,”又有人说道,“之前不知道打哪里传出来的话,说咱们侯爷夫人是个盐商的女儿,伧俗无比,侯爷都不想见她——” “啧啧,放着这么个大美人不见,当咱们侯爷是柳下惠吗?” “话不能这么说,没准是情有独钟呢……” 说话的人便往萧玉颜方向瞟,这时候萧玉颜已经袅袅婷婷走了过来,一直走到萧良夜身侧,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看柳如言的目光却在空气里噼里啪啦砸出火花来:“哥哥还问呢,嫂子姗姗来迟,不就是为了艳惊四座嘛,这下好了,通族里都知道哥哥娶了个大美人儿,足以招蜂引蝶——” “招蜂引蝶”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别说柳如言,就是萧良夜也不由自主皱了皱眉,打断她说道:“玉颜慎言!” 萧玉颜立刻就换了乖巧的样子,回应道:“是,哥哥,玉颜知错了。” “错在哪里?”柳如言却笑吟吟地问。 “什么?”萧玉颜一怔。 柳如言盯住萧玉颜,也许是中秋的月光让她想起了前仇旧恨:“既然我是侯爷夫人,就是这侯府的主人,是玉颜姑娘的嫂子,玉颜姑娘做错了事,想必我有规劝和教导的责任,侯爷说,是不是?” 萧良夜想不到柳如言会这样反击,倒是慧黠可爱,也不说话,目光却在她眉目里流转。 萧玉颜见萧良夜不说话,心里顿时就委屈起来,却转念一想,咽了这口委屈,老老实实回答道:“嫂子教训得对,是我不该信口雌黄,提什么招蜂引蝶,不过嫂子今晚,确实是艳惊四座了。” 仍然是话里有话。 柳如言冷笑一声,伸手就是“啪啪”两记耳光响亮! 一时间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震惊了。 连萧良夜都不免皱了眉:“柳氏你——” 他又叫她柳氏了、他又叫她柳氏了!柳如言心里冷笑,嘴上寸步不让,说道:“得前儿侯爷就说过,要玉颜妹妹有个什么不妥,侯爷不会放过我——我寻思着,既然是这样,如今玉颜妹妹犯了错还不认,我要是不在这里教了她,日后她有什么不妥,侯爷岂不是又要把账算在我头上?” 萧玉颜有生以来哪里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顿时捂住脸就往外冲。 “拉住她!”柳如言又一声大喝。 萧良夜也怕萧玉颜有个不测,忙忙叫人拦住她道:“玉颜!” “我不活了!”萧玉颜哭着扎进他的怀里,“我打生下来到现在,连父亲母亲都没有动我半根指头——我不活了!” “所以才养成你这等骄纵又小气的性子?”柳如言气定神闲一通教训,“你不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那我今儿来教了你:第一,我长你幼,你见了我不行礼,却往你哥哥身边挨,是什么道理?” “我——” “第二,你见了我不行礼也就罢了,开口就是艳惊四座,招蜂引蝶这等浮词浪语,是侯府小姐该有的教养吗——素日里都谁教的你!” 到这时候,萧玉颜已经捂住脸,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瞪着一双大眼睛,呆呆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女子:明明就只是个盐商的女儿,却哪里来这么多的道理?好像比她这个侯府小姐还养得尊贵一般。 “第三,”柳如言不等她开口反驳,“我问你错在哪里,却避重就轻,说不该提招蜂引蝶——错!你错在把我当成了外人,我是什么人,我是侯爷夫人,你的嫂子,我名声有暇,你这侮辱的不是我,是你哥哥!” 最后四个字,如利剑穿心,不止萧玉颜,萧良夜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萧玉颜不敢再矫情,死死拽住萧良夜的手臂,低声道:“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原谅我这回罢,回头我去跪祠堂,不,我给嫂子下跪——嫂子你原谅我,都是我的错——” “既然知错了,”萧玉颜淡淡地说,“念你年幼无知,我也不与你计较,就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吧,侯爷觉得这般处置——可好?” 17哥哥真是太委屈了 萧良夜在目瞪口呆中。 他根本没有想过柳如言能噼里啪啦说出这么一大篇道理来,干脆得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根本不同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女孩子,包括玉颜在内。她一点都不忸怩,一点都不娇气,一点都不—— 如果说别的女孩儿像是糖,酸酸甜甜的都只为了讨他欢心,那么眼前这个女孩子,就像是一根针,不管不顾地,直刺了进来! 她扎在了他的心上,留下了一滴血,就好像玫瑰盛开,明明鲜妍多姿,却长满了刺。 奇怪,他从前怎么会看不到她。 他从前……让她伤心过吗?他不知道。 她伤心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 直到萧玉颜悲痛欲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哥哥!”才好歹把萧良夜从遐思中拉了回来,面对现实:眼前是柳如言绷得紧紧的小脸,眉目里的珠辉月华艳光,手边是青梅竹马的玉颜哭得楚楚可怜。 萧良夜先是朝着围观人众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虽然还有很多仆妇侍婢想要看热闹——玉颜姑娘吃瘪,可是千载难逢——但是慑于萧良夜素日威严,只得三三两两散了去,虽然还有人不断频频回头,想要多看几眼——吓!侯爷夫人竟有这等美貌! 光只美貌还不算什么,这气度,这口才,对付个玉颜姑娘简直是碾压了。 怕就怕——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悬着心,因都知道玉颜姑娘没那么好惹,侯爷素日里又多偏着她,就怕夫人吃亏。 柳如言却是不怕的,她有什么可怕的,她的阿离不在这个世界上,她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至于萧良夜—— 他从来都不属于她,他要庇护萧玉颜又有什么奇怪。既然他说了,不出席中秋晚宴就要为难她父亲,那她就出席给他看! 就听到萧良夜干咳一声:“今儿中秋佳节,如言你就先饶过玉颜这回,来日再补上,可好?” 萧玉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还是她认识的萧良夜吗?这还是她知道的平阳侯萧良夜吗?那个十岁纵马长街,惹是生非、英风猎猎的小侯爷;那个十三岁被天子惊叹奇才,要留在京城,却说怀念扬州明月,婉言拒绝的小探花;那个十五岁出门引来无数秦淮名妓争相折腰的小公子? 他竟然会用这样软软的语气和一个女人说话! 这个追逐他三年,都没有得到过他一个眼神,最后厚着脸皮、捧着银子倒贴上门的女人! 就算是萧玉颜打算好了今晚能够毁掉她,还是免不了心里一阵怨恨翻腾:凭什么!就凭她家那些臭银子,就指着能够买下哥哥的心吗? 连买个门槛都不够啊! 哥哥真是太委屈了。 她一定要为哥哥逐走这个女人,越快越好!她不能再忍下去了! 萧玉颜这里怨恨翻腾的时候,柳如言却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是侯爷开了口,妾身自然不敢擅专,不过也是侯爷说的,日后再补上——到了日后,侯爷再食言,可要小心变成大胖子哦。” 几句话又轻巧又俏皮,却还把萧玉颜死死安在了“必须接受惩罚”的位置上。萧良夜目色里不由自主添了三分惊喜,两分宠溺,他自己并没有留意到,只说道:“好了好了,宴席就要开始了,都入席吧。” 便牵着柳如言的手入了席。 萧玉颜亦步亦趋跟在萧良夜身后,眸色里愈转愈厉,就仿佛月光落在她眼睛里,全化成了血。 18兄弟今晚让嫂子尽兴 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流水一样送上来,笙箫伴奏,舞姬翩跹,屋子里一派的谈笑风生。 萧良夜给柳如言夹菜。 柳如言看着盏碟中堆成山的食物,只是拧着眉不说话,她也想高兴起来——萧良夜,她的夫君,他终于看到她了,他终于对她示好了,他终于连说话都温柔了——但是这一切,阿离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这晚的月光这样好,笙箫这样动人,戏曲这样好听,但是那个目光澄澈的孩子,却没有在她身边了。 于是再美味,再动人,便也成了枉然。 柳如言想得心里都痛了起来,忽然眼前多了一片阴影,却是萧玉颜袅袅婷婷过来,在她面前停住,柳如言抬头,看见她手里执了一只青瓷琢莲花凤首酒壶,却低眉垂手,说道:“夫人——” 柳如言看着她。 萧玉颜被她看得怕了起来,把心一横,改口道:“嫂子。” “什么事?” “方才得罪嫂子,玉颜知错了。” 柳如言淡淡地说:“这话,你方才说过了,要罚你,也是你哥哥的意思。”看着萧玉颜煞白的小脸,狐假虎威的痛快,柳如言算是知道了。 “是,”萧玉颜咬唇道,“嫂子说的是,嫂子说的惩罚,玉颜来日再领。” “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柳如言问。 萧玉颜赔笑说:“玉颜想给嫂子斟酒赔罪。” 柳如言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壶,不知道她壶里卖什么药,不过她萧玉颜的酒,她敢斟,她还不敢喝呢。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说道:“好。” 萧玉颜登时喜笑颜开,素手一手执壶,一手执杯,给柳如言斟满了,奉送到柳如言手边,柳如言接了酒,就放在案上,不说喝,也不说不喝,倒是一双杏眼,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全是嘲弄。 萧玉颜知道自己又被耍了,面上就是一垮。到底不甘心,过了片刻,厚着脸皮问:“嫂子是嫌酒不好吗?” “好。”柳如言说。 “那嫂子为什么不喝?” 柳如言微微一笑,就像是没有听见。 萧玉颜急了起来,提高声音再问了一遍:“嫂子是嫌酒不好,所以不喝吗?” 这回声音惊动了萧良夜,萧良夜转头来,看了萧玉颜一眼,又看了看柳如言,奇道:“又怎么了?” “嫂子她——” 萧玉颜话说到一半,被柳如言打断:“不是我,是玉颜,说这酒好,特意过来斟了给我喝,我瞧着侯爷和人说了这半天话,没准也渴了,既然是好酒,就该奉给侯爷先喝——玉颜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萧玉颜做梦也没想到,柳如言还能来这么一招,一时间面色一灰。却眼睁睁看着萧良夜微笑道:“有道理。” 说着伸手接过酒,仰头就要喝了。 说时迟那时快,萧玉颜一个趔趄撞了过来,不偏不倚,刚好把萧良夜手里的酒给撞飞了,酒水洒在柳如言的裙子上。 “玉颜?”萧良夜不得不再次皱眉,“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先下去歇着吧。” 萧玉颜慌慌张张地说:“我没什么,我——” “来人,侯爷说了,玉颜小姐不舒服,扶她下去歇着。”柳如言喝了一声。 萧玉颜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含泪回望了萧良夜一眼,到底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扶了下去。 柳如言悬着的心到这时候才放下来——这个萧玉颜给她使绊子也不是一次两次,有她在这里,她就得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 却听萧良夜问:“冷不冷?” “什么?” “裙子——” 柳如言这才意识到冷,湿冷的裙子贴在腿上。萧良夜说:“我陪你去换一件?” 柳如言避开他的目光:“我自己去吧。”她受不了萧良夜这样殷勤温柔,他和阿离过于相像的眼睛让她心里疼痛。 萧良夜略略有点不悦:他已经几次三番迁就她,她都这么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到底什么意思,她吊他的胃口还想吊到什么时候去,别到时候鱼儿脱了钩,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面上一时就冷淡下去,说道:“那也好,你自个儿去吧。” 柳如言起身,对萧良夜福了一福,退了下去。她住的家庙距这里有段距离,来的时候天光还早,这时候却有些黑了,树影婆娑,月光晦暗,影子浅得像是水墨画,就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 渐渐地人烟稀少,柳如言心里有点害怕。 忽然身后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她的腰,叫道:“我的好嫂子,可算让我等到你了!” 是萧良玉。 柳如言不认得他是谁,使劲挣扎起来:“你是谁——你放开、你放开我!” 萧良玉却牢牢扣住她的腰,没皮没脸地亲了上来:“我的好嫂子诶,都到这里了,你还给我装什么装,难不成方才那杯销魂酒,还没销了你的魂?” 果然那酒有问题——柳如言惊恐万分:“你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叫人了!” “你叫啊,你叫一个试试,这地儿可偏僻,便是有人来,也被我的小厮给引开了,好嫂子,你就成全兄弟这一回——” 萧良玉这个话没说完,手腕上就传来一阵剧痛,不得已松手,柳如言已经跑开几步。 萧良玉顿时就跳了起来:“好你个给脸不要脸的女表子,还当自己黄花大闺女呢我呸!给人睡烂了的货装什么三贞九烈!敢咬我!大爷我……大爷我今儿非让你尝尝大爷我的厉害不可!” 捋起袖子追了上去。 柳如言跑得飞快,太快了,她觉得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是还恨不得再快、再快一点!她朝着有灯光的地方飞奔。 该死的萧玉颜!她还是小瞧了她! 忽然头皮一紧,身后又传来那个可怕的声音:“……我知道了,嫂子是没喝那杯酒对吧?不要紧,兄弟我这就给嫂子你补上,除了酒,我这里可还有更厉害的销魂丸呢,保管能让嫂子你尽兴!” 19这是你自己求来的 柳如言没听明白他说的什么,就感觉到下巴被捏住,接着一颗药丸被塞进了嘴里,她拼命想要吐出来,那药丸却已经化了。 那人又凑上来,乱哄哄地来堵她的嘴,柳如言把心意横,屈膝使劲踹了一脚。 “啊——”一声惨叫,在夜空也回荡。 柳如言趁机又跑,这回已经晕头转向,却不知道是往什么方向跑,只是拼了命,拼了全部的力气。 不知道跑了多久,像是有一线灯光影影绰绰,柳如言想也不想,一头撞了过去,却直接撞到了一个热的胸膛上。 “柳氏!”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柳如言心里一凉——完了。 之前的挣扎、抗拒和奔跑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到这时候手脚都是软的,整个身体却在发热,热得有点不同寻常。 那个可怕的男人说的是什么——销魂丸?销……销什么魂?柳如言虽然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也影影绰绰猜到了,应该是……春药? 勾结外人来算计她的清白,萧玉颜该死! 萧玉颜罪该万死! 柳如言心里闪过最后一丝念头,整个人终于软了下去。 “柳……柳如言?”萧良夜有点懵:发生了什么?柳如言能跑成这个样子?她的脸红得有点不同寻常。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 她还睁着眼睛,只是眼睛里不聚焦,像是……像是漾着水光,水光里吞吞吐吐无数小的钩子。 被下了药? 谁? 萧良夜还在思索,软蛇一样的手臂已经绕了上来:“萧郎……”那人软软地呢喃,微张的红唇,像是在梦呓,也像是在邀请。 “柳如言?”萧良夜试着叫她的名字。 “嗯。”轻得像是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我知道。”她笑了。萧良夜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软得像春水,浓得像酒,媚得像是三月桃花,三月春风。萧良夜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察到他身体的有个部位在蠢蠢欲动了。 该死!这个该死的女人在勾引他!没准这个药也是她自己吃的?那要如果刚才不是他等久了没见她回来出来找她,会发生什么? 这个该死的女人! 萧良夜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头野兽在咆哮:“你知道我是谁吗?醒醒、醒醒!” “我……我知道啊。”柳如言偏着头朝他笑,像是混沌的小兽等着人领回家,又天真又妖媚。 “我是谁?”萧良夜逼问了一句。 “萧郎……”柳如言凑近来,眉目里的春色笼住他,就像是月色,比月色更浓,更近,更炽热,“萧郎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瘦西湖里,在船上,你、你喝了一点酒,你对我笑……”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你笑得真好看你知道吗,你后来……再没有这么对我笑过,也没有、也没有这么对阿离笑过……” “一次都没有,你知道吗……” “我总是梦见那一天……我总是醒来的时候想,如果回到过去,我再不要遇见你,我再不要……不要嫁给你……不要……不要有阿离……”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渐渐已经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了。不过萧良夜总算确定了一件事:她就是被药迷了,也知道如今她在勾引的是谁。 萧良夜勾了勾唇,一个有点得意的笑容:“柳如言,这次是你自己求来的,可不要怪我!” 他忍到这时候也已经到了极限了。这时候弯腰,打横抱起女人娇软的身子,大步朝卧房走去。 20她渴望得到他 柳如言不知道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她甚至不很清楚她面对的是谁。她就只是感觉到热,热得很厉害,身上有太多妨碍她散热的东西……也许是衣服,也许还有别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放到了床上。 她的头发散了下来。 有人亲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唇,然后是更深入的探索。 一阵剧痛…… 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刺得柳如言醒了过来,周身都是汗,汗津津的,在她身上的男人……她的目光在帐顶停了一会儿,然后方才有勇气慢慢顺下来,看到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眼睛。 是萧良夜。 她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倒吸了一口气: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会、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记忆在慢慢回来,在那之前,在一头撞到人之前,她一直在奔跑,在逃命,在拼命地想要摆脱背后的人,然后、然后就像是做梦一样,一定是做梦,梦里有人反复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梦里还能又谁——出了萧良夜,她梦里从来没有过别的男人。想到这里,柳如言心里一苦,一滴泪滑了下去。 “哭什么……”萧良舔去她脸上的泪,诧异地问。柳氏的滋味很好,比他之前想的还好。她真是个宝藏,总让他有无穷无尽的惊喜和意外。 柳如言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侯爷可以放我起来了吗?” “放你起来?”萧良夜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是你求我上你。”萧良夜根本不想放过她,一寸都不想。他更深入地进入她,看着她微皱的眉,忍无可忍出口的低声呼痛,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这快感然他更加卖力,“何况我们是夫妻……” 柳如言听到“夫妻”两个字,瞬间心里像是被割成千千万万的碎片,是啊,他们是夫妻,但是他心里爱着另外一个女人,他爱的那个女人给她下药,要毁了她的清白——难道他会为她主持公道? 这可不是说错几句话,跪上几个时辰就能赎罪。 萧玉颜这是要毁她的清白——和杀人无异! 那是重罪! 他萧良夜舍得对萧玉颜下手?不,不会的。反正他也没有吃亏。就算真叫那个可怕的男人得了手,也是她不贞,可以直接把她扫地出门——失贞这样的罪名,即便有她父亲和他的约定,也保不住她。 到那个时候,她一个失贞之妇,千夫所指,她能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好一个夫妻! 她一直当他是她的夫君,他却并不会对她履行夫君的义务,前世他极少与她同房,这一世他也不可能会为了她惩罚他的情人,他不会保护她——那又算什么夫妻。 柳如言心痛如绞,却还不得不弓起身子迎合萧良夜的征伐。她的身体像是被撕成了碎片——好烈的春药。 柳如言说不出话来,只能在药物和本能的驱使下一次一次接受。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回合,也不知道夜深几重,柳如言终于再受不住,昏了过去,在昏迷之前她忽然想,也许这是她前世的心愿吧,她前世,还没有经历过丧字,没有经历过死亡的时候,那一点执念,还留在她的这具身体里,让她渴望他,让她不顾一切地渴望得到他——哪怕只是一夕之欢。 21想办法逃出去 清晨的日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柳如言愣了一会儿才能确认自己所在:不是在家庙里,是在萧良夜的房间里。 空气里充盈着靡靡的气息,那种让人不由自主脸红心跳的东西。柳如言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方才能转脸看身边的人,他还在沉睡着。他睡着的时候整张脸都柔和了,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 安静得像个天使。 像……她的阿离。 柳如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一次想到阿离,也许是真的太像了,父子长了出奇相像的眉目。其实前世他们只上过一次床,那次他喝醉了。醒来也没说什么,拂袖而去。然后就有了阿离。 那根本就是个意外。 所以他不想要那个孩子也不奇怪。虽然他与她父亲约定是有个孩子的。 柳如言心里明白极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缓缓地抚摸他的眉目,这样软,软得像春天里才萌发的草,这样柔和,柔和得就像是秋天里的日光。这是她前世今生都经历过的男人。唯一的男人。 柳如言俯身下去,吻到他的眼睛。 忽然手腕一紧:“柳……柳如言,我叫你如言好不好?”忽然睁开的眼睛,眼睛里一丝淘气。 柳如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她能面对一个沉睡的萧良夜,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清醒的萧良夜。他应该知道她昨晚是被下了药吧,他会怎么想她?是觉得而她放荡呢还是—— 在昨晚那种情形下,他不能不给她解药吧。 不然呢,至少名义上,她总是他的妻子。就只是为了这个,柳如言这样告诫自己,就只是为了平阳侯府的名声,并没有别的,柳如言你清醒一点,你想清楚一点——萧良夜不是你的良人! “又怎么了?”萧良夜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她的情绪可以转换得这么快,这么奇怪。明明昨晚是她求他,中间却忽然冒出一句问他能不能放她起来——开什么玩笑,他能这么轻易放过她吗? 柳如言避开他的目光:“我昨晚——” “你昨晚很热情。”萧良夜坏笑着打量她,身上都是他的痕迹,每一处,每一寸。在雪白的肌肤上。 柳如言更加不敢看他:“我、我被下了药。” 萧良夜挑一挑眉:“你自己下的。” “不是。”干巴巴两个字。 萧良夜的眉毛拧了起来:“那是谁?”有人打她的主意,在他的府上?萧良夜不知道谁能有这个胆子。 虽然说色令智昏吧——那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我不认识。”柳如言还是干巴巴地说。 “我会查出来的。” “嗯。”柳如言先应了一声,然后方才说道,“多谢侯爷为我解围。” “解围?”萧良夜目光森冷,“什么叫多谢我为你解围——柳如言你给我说清楚!” 柳如言的目光继续放空:“我知道侯爷和我父亲的约定;也知道侯爷有自己的心上人,知道侯爷不过是为了侯府的危机勉为其难——娶我已经是勉为其难,这样更是……原本不该、不该发生。” “什么叫……不该发生?”萧良夜咬牙切齿问。 “原本不该发生、发生……肌肤之亲。”柳如言结结巴巴地说,“侯爷不该这样委屈自己,但是因为我昨晚、昨晚,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委屈自己,给你当了回解药?” “是。”柳如言终于把目光拉了回来,她平静地迎着萧良夜的怒火,“这种事原本不该发生,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希望侯爷能看在我们是夫妻的份上,尽快忘记这件事,尽快回复我之前的请求。” 她之前的请求……萧良夜唇边一抹讥笑:“之前的请求?你之前哪个请求,是求我不要停呢,还是求我再来一次?” 柳如言纤细的手指抓紧身下的被单,用了自己毕生的勇气来回答他:“答应我和离。” “做梦!”萧良夜逼近她,“柳如言你给我听着,不管你把我当什么,解药也好什么都行,我都是你的夫君,你的身体,无论是这里,还是这里,每一寸,都属于我,我想什么时候上你,就什么时候上你,和离不和离的,我说了算——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打算和离,我打算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看着柳如言煞白的小脸,萧良夜又补充了一句:“在没有得到孩子之前,我不会放过你。” 他起身,披了外袍,扬长而去。 柳如言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窗外,她抓住窗棂,对自己说:要逃。 一定要想办法……想办法逃出去! 在、在有孩子之前。 22像是在梦里 萧良夜说到做到,命人把柳如言的东西从家庙里搬了过来。从那天开始,每晚都在她房里歇着。 柳如言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这个男人简直比萧玉颜还要难对付,特别是晚上。柳如言有时候根本不敢相信这个所求无度的男人就是她印象里清冷自持的平阳侯萧良夜。她前世那些独自度过的漫漫长夜,现在想起来,像是做梦。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柳如言也想不明白。 现在这个男人还会每天都回来陪她吃饭!他甚至记得她喜欢的食物,杏酪荷叶粥,糖笋松鸡,鹅油拌炒蟹黄,驼峰清炖火肉,麻姑天花小卷……从外头买回来的,特意吩咐厨房里做的,他就坐在她面前,陪着她吃,看着她吃。 柳如言不敢抬头看他的脸,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心里慌。她有时候怀疑自己并不是重生了,而是在梦里。 ……也许只有在梦里,他才会这么在意她,这么心疼她吧。 她害怕什么时候醒过来,醒过来就要面对阿离的死,如果阿离还没有死,她就要面对他的期待与失望。 想到这里,柳如言把心一横,直接打破自己的这个幻想,她问萧良夜:“前儿侯爷说,要罚玉颜姑娘跪上一个时辰,中秋都过去这么久了,玉颜姑娘可领了这罚?” 萧良夜也有点恼怒:“你怎么就爱和玉颜过不去呢,她就是说错了话,无心之失,也不是故意的。” 玉颜找他哭了很久,就是为了避免这桩惩罚,没想到柳如言还记着呢。 柳如言冷笑,什么叫无心之失,什么叫她专和她过不去……柳如言咽下一口六安茶,淡淡地说:“也不是我要和她过不去,只是——” “是什么?” “如今玉颜姑娘人也大了,侯爷打算怎么安置她呢,是要收了作妾也就罢了,要是还要出阁,那得趁早。” 她就不信他舍得那个女人出阁! 萧良夜犹豫了片刻,他和玉颜早年是有感情的,只是如今想来,却是兄妹之情更多过男女之情——不知道为什么柳如言就一口咬定玉颜是他的情人了,也许是吃醋?要是肯吃醋倒又好了。 萧良夜看着柳如言的眉目,在冬天上午清淡的阳光里,有茸茸的光。她对他很冷淡,太冷淡了,总让他觉得他在她心里,该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物。只是他不明白,如果是这样,那从前算什么? 从前……他从记忆里挖掘出来的那些背影,浅笑,一句两句含羞带怯的交谈……不知道为什么,到如今,就只剩了回避。 除了、除了在床上。 避无可避的那点子空间,偶尔他没有醒来,能感觉到她长久的凝视,偶尔的亲吻,浅得像落花飘在水上。 莫非就是因为玉颜? 但是玉颜……唉,她不知道玉颜为他牺牲过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萧良夜微叹了口气,说道:“回头我叫玉颜过来。” 柳如言又喝了一口茶:她就知道,他还是会回避的,他永远会回避这个问题——怎么处置萧玉颜。 于是萧玉颜就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变成越长越长,越刺越深的一颗刺,她拔不掉她,就只能、只能更狠一点。 这天晚上,萧玉颜跪到了柳如言的门前。 柳如言搬了个凳子坐在她面前,磕着瓜子儿喝着茶水,翻几卷书,后来索性要叫人过来唱戏。 萧玉颜如花似玉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涨得紫了:她只在她面前嗑个瓜子喝茶用点心也就罢了,还要喊人过来围观,还是那些唱戏的,这日后要是传出去,她萧玉颜的脸还要不要了! 萧玉颜忍无可忍,仰着脖子问:“柳如言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怎么样,”柳如言笑了,“玉颜姑娘你不觉得,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吗?我和侯爷成亲那天晚上,把侯爷喊走的人是你;侯爷要与我圆房的时候,闯进来哭着求放过的是你;中秋之夜,那酒里,给我下药的,也是你吧,如今你来问我,我要怎么样,玉颜姑娘,你不觉得荒唐吗?” 23他放不下她 “我——”萧玉颜才开了个头,又被打断。柳如言请清冷冷的声音融在月光里:“玉颜姑娘想好再说,不要又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再跪上几个时辰,我是不心疼的,谁心疼玉颜姑娘自个儿心里清楚。” 萧玉颜闭了嘴,自己前后想了一回,方才说道:“想来夫人也听说了,我、我不是萧家的女儿。” “嗯。” “我是老夫人的养女,我很小就进了侯府,和哥哥青梅竹马,要不是、要不是……哥哥一定会娶我的!” “那可不一定,”柳如言凉凉地说,“你就光零零一个人,你没有嫁妆,没有后台,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东西,就算萧良夜他想娶你,恐怕平阳侯府也舍不得不给他联一桩能带来好处的婚姻。” “可不就是!”萧玉颜猛地抬起头来,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不然夫人你,怎么进的府?”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柳如言说,“大概你心里还会盼着是我,士农工商,我家里门第不高,嫁过来 才能由着你搓圆揉扁,不敢吭声,这样一来,你就算是作妾,或者不嫁,也和做了侯爷夫人没什么区别,是不是?” “是又如何?原本就是你横刀夺爱——” “那如果我收了这刀呢?” 萧玉颜怔住:“什么?” “如果我说,我想找个机会,把人还你呢。”柳如言的声音里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萧玉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女人在说什么?这个女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把人还给她?把哥哥还给她?她想做什么……她有这么好心?不会是又一个陷阱等着她跳吧…… 她之前,可是狠狠算计过她! “随便你怎么想,”柳如言的声音里充满了倦意,“我的主意已经打定了,想好了你回来和我说。顺便告诉你,下个月初五,扬州公子会在江上摆宴,到时候我会和侯爷说带你过去……” “你想做什么!”萧玉颜冲口问。 “我想做什么,不须向你交代,要不要配合我,你自己想好。”柳如言起身,伸了个懒腰,回屋里去了。 剩下萧玉颜一个人跪在那里,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又急又快,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柳如言会以德报怨,把哥哥还给她;也不明白,这样宠爱她的哥哥,还有什么让她不满意,生出离开的心思。 但是—— “这是我的机会。”她对自己说,咬牙切齿地。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柳如言站在窗口,看着萧良玉起身,渐渐消失在院门外的身影,她知道她会把握住这个机会,就像从前,她把握住了每一个推她进深渊的机会,没理由她这回不心动。 萧良夜并不知道柳如言的这些想法,只觉得萧玉颜受过惩罚之后,柳如言的态度像是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笑的时候多了,凝视他的时候多了,虽然他的目光过去,她还是会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虽然也掩不住目光里的含情脉脉。 她给他做了几件外袍,他也是才知道她的绣工这么好,绣出来的花草虫鱼无不栩栩如生,像是一不留神,就能活过来一样。 晚上也更加尽兴。 清晨的时候,感觉得到留在他眉目里的目光,就像是清晨的阳光晒干了露珠,留下一个一个的印子,深深浅浅,只是抹不去。 只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目光的深情里,总有若有还无的悲伤,起初萧良夜想不明白什么缘故,后来琢磨得久了,就想,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的那个梦有关,他们新婚之夜,他没有容她说完的那个梦。 也许该找个时间好好听她说说。 或者……生个孩子就好了? 云散雨收,萧良夜抱着柳如言,忽然说道:“如果咱们有了孩子,你想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很明显的,怀里娇躯一僵。 “嗯?”萧良夜不解。 “叫什么都好,”疏远而冷淡的口气。 “阿宝?”他问。 她却摇头:“可以取得贱一点,好养活。” “那就叫阿猫吧。”萧良夜笑了起来。 转眼到五月初五,扬州公子果然在江上大宴宾客,萧良夜要携柳如言同去,柳如言忽然建议说:“带上玉颜吧。” 萧良夜不解:“这又为什么?” 柳如言说:“女孩儿大了,还出去见见世面,要有个运气,有好的姻缘,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萧良夜摇头,说:“这个你就不要多想了。” 柳如言便沉默下去。 好在萧良夜虽然这么说,真到那一日,还是带上了萧玉颜,就如柳如言所料:他永远都放不下她。 24有人落水了 柳如言前世也来参加过这年五月初五的扬州公子宴宾客——倒不是萧良夜想带她来,而是她从前和扬州公子的夫人莫云有交情,扬州公子因此特意在请帖上加了“平阳侯携夫人”几个字。 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赴宴,现在想来。 萧良夜执意要带上萧玉颜。她和萧玉颜同车,萧良夜骑马,马车的窗帘随着马车的颠簸露出一丝丝的缝,让她偶尔能够看到他的背影,偶尔能够看到他的侧容,在日光里,在风里。 有时候听到萧玉颜的冷哼声,她的目光就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 到码头,萧良夜下马,她和萧玉颜下车,他伸手来扶——扶的当然不是她,她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秀恩爱,还要打起精神,挤出笑脸,对莫云解释说:“侯爷和玉颜姑娘兄妹情深。” ——见鬼的兄妹情深!这是多年后,重新来过的柳如言心里唯一的感觉。 所以当萧良夜给她准备马车的时候,她就断然拒绝了,她说:“我要骑马——让玉颜姑娘坐车就好。” 她素日里从不与萧良夜提什么要求,所以萧良夜虽然意外,倒也没有拒绝。两骑并骑,目光稍偏就能看到她的侧容,莹白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尖俏的下巴流利的线条,长长的睫毛浓密。 他的妻子。他心里充满了欢喜,就好像这天下午的风。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他的频频侧目,他的频频微笑,落在车厢里萧玉颜的眼中,是怎样伤心的一件事。 骑马半个时辰,到了码头。柳如言一跃下了马,迎上来的是影子飒飒的莫云,她笑着说:“好久不见了,如言。” 萧良夜要跟上去,就听到马车里一声娇呼:“哥哥!” “怎么了?”萧良夜问。 “我的脚葳了。”素手掀开车帘,梨花带雨的一张脸。萧良夜忍不住想,她最近哭得有点多。他从前倒不知道她这么爱哭的。也许是因为他成亲的缘故。也许他应该找个机会和她说说…… 说说……他的妻子么?萧良夜的目光不由自主一飘,就看见柳如言的裙裾,绣了很多的玫瑰花,一朵一朵盛放,她像是察觉到了,回头来,一个笑容,也像是如玫瑰一样夺目。他的妻子。 “哥哥,”萧玉颜扶着萧良夜的手下了车,就看到他的目光追着那个女人,心里不由自主一苦,这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想尽了办法想要阻止的这一切,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因为她长得美吗? 因为她有钱吗? 她心里充满了苦涩,又振作起来:就算是,今天也是他们最后的时光了,就算她大度一点,成全他,又怎样。等她走了,他自然就会忘记她,自然就会回到她身边,就像从前。他会和从前一样对她好的。 怀着这样的信念,萧玉颜跟着萧良夜登上了扬州公子的画舫。 笙箫,歌舞,美酒,佳肴,飘飞的裙裾,舞姬的笑容,绕梁三日的歌喉,在这一切的一切下面,有些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萧玉颜娇娇弱弱地和萧良夜说:“这里酒气太重了,我要出去透透气。” 萧良夜看了看她的脚:“你的脚好了么?” “没事,这才几步路。”萧玉颜说。 “那好,你去吧,千万小心。”萧良夜说这个话的时候,也没有留意到身畔的柳如言,她脸上凝固的笑容,和眸光里的千帆过尽,无可奈何。 “有人落水了!”忽然外头传来一声惊呼。 萧良夜几乎是下意识站了起来,奔出去看,然后是柳如言,她也跟了出去。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侍婢仓皇地喊,水面上沉浮霞红色的帔子,萧良夜只看了一眼就确认了:“玉颜……是玉颜!” 然后就听到身边“扑通”一声,有人下了水,萧良夜侧目,发现身边忽然空了。是如言,柳如言。 她下去了?萧良夜一怔,就要下水,却被奴仆死死拖住:“已经有很多人下去了,马上就能救出玉颜姑娘,侯爷千金之体,不该以身犯险。” 萧良夜愤怒地甩开他:“可是如言她——” 话没说完,就听到一阵欢呼,是萧玉颜被救了上来,惊魂未定,侍婢拥着她进舱了换衣服。 萧良夜往水里看去,柳如言还在水里,却不像是很吃力的样子。“如言、如言!”萧良夜看着水里浮沉的人影大喊。 那人浮上来,冲他一笑。 萧良夜这才放了心,也对,扬州城里人,都是水里长大的,很少有人不会水,她这样跳下去救人虽然冒失,说到底还是因为玉颜——因为他的缘故,萧良夜心里一热,冲她喊道:“你快上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船前船后忽然无数人大呼起来:“涨潮了涨潮了!” 一个大浪,又一个大浪,铺天盖地的浪扑过来,萧良夜叫了起来:“如言、如言、如言!”却哪里还叫得回人。 江水滔滔,无数浮沉不定的衣物在浑浊的日光里兀自鲜艳着。 25如果我有了孩子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哥哥,哥哥咱们回家吧。”萧玉颜央求说。 萧良夜已经在这江边等了两个月了。萧玉颜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恨!她恨柳如言骗了她! 当初柳如言是怎么和她说的?她说得多好听哪,她说她其实不爱她哥哥,她嫁给他就是一个误会,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她只想脱身——她想离开他,想离开平阳侯府,她需要她的帮助,她知道她想要什么。 “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平阳侯夫人不存在吗?”当时柳如言这样循循诱导她,“如果我落水,死了,这个位置不就空出来了吗?” “你舍得死?”萧玉颜也不傻。 “我当然不舍得死,”柳如言这样回答她,“就是个金蝉脱壳,你不会三十六计都没有听说过吧?” 但是萧玉颜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是,她柳如言倒是金蝉脱壳跑了,她哥哥萧良夜变成了个傻子,一天一天地就在这江边,风吹日晒,谁拉他回去他都发火,那种吃人一样的目光,特别是对她,他哑着嗓子骂她:“她是为了救你才……你怎么忍心说回去?萧玉颜,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萧玉颜不得不配合做出哀恸的表情,心里却气得要死:他这句话,难道不该去问那个该死的柳如言吗? 她起初以为多过上几天萧良夜就会好转,侯府里还有一堆的事等着他去决断,整个平阳侯府都等着他来振兴,但是他不,他什么都不理了,就在这江边搭了个棚子,重金悬赏,重金悬赏也就罢了,人还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已经瘦得脱了人形,就一把骨头,走路的时候都能听见咔擦咔擦的声音。 萧玉颜没有见过这样的萧良夜。 她不得不苦苦哀求他:“哥哥,你多爱护自己一点吧……就算是、就算是……为了嫂子也好啊,万一她回来,看到哥哥这个样子,岂不是要伤心死?” 萧良夜转眼看住她,他听到她说“万一”,是如言回来的机会只有万一。他懂。他的目光犀利,却渐渐暗淡下去,他说:“之前父亲闹出巨额亏空,是如言带了大笔的银钱嫁过来,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萧玉颜莫名其妙,“不然她一个商户,怎么高攀得起咱们家。” “这笔账,两个月前,我已经还清了。”萧良夜淡淡地说。 “什么?”萧玉颜惊喜地叫出声来,这是一个很大的意外,她知道萧良夜厉害,但是也没有想到厉害到这个地步:几百万两白银的亏空啊,这么快就还上了?又忍不住说道:“嫂子的钱不就是哥哥的钱,说什么还不还的。” “你也这么说。” “还有谁这么说?” “她也这么时候。”萧良夜说。 “她?”萧玉颜失声。 “想不到是不是。”萧良夜叹了口气,“我也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她宁肯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哥哥!”萧玉颜怔住:他怎么知道的? 萧良夜微仰了头,漫天都是星子,闪亮得像是谁的眼睛,在天上看着他,看着他们。 他想起那天他和柳如言说过的话:“如果咱们有个孩子,你想他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在梦里,却是她问他,她怯怯地问他,她说:“侯爷,如果,我说如果我有了孩子,他该叫什么名字?” “叫阿离吧。”他声音里的厌恶,即便是在梦里,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26从新婚之夜开始的梦 那是一个很长的梦,长,而且清晰和完整,完整得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一切都从新婚之夜开始,就是那个柳如言想要逃离他的新婚之夜,梦里并没有,梦里她乖巧地坐在床上等他,他却喝得大醉,他掀开她的头盖,酒气直喷进她的眼睛,他看见自己冷笑:“娘子?” 她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那时候他还想娶玉颜。 萧良夜其实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什么事让他对柳如言刮目相看了,也许是成亲当晚的沉稳,也许是次日敬茶的有礼有节,也许是那之后的宜嗔宜喜,中秋之夜的姗姗来迟,还有之后的无数次缠绵。 谁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动心呢,谁也不知道。 但是他确实是动了心。 但是在梦里没有。 梦里的柳如言并不像他认识的这个,聪明妩媚的千面美人,她像是有些胆怯,有些呆滞,她怕他。或许是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她明明那样热烈地爱着他,每次在他面前,却总是手足无措的尴尬。 她总在犯错,每一次错误都让他更加厌恶她,远离她——原本就是买来的婚姻。原本就是她一个商户贪图富贵攀附上来的婚姻,她把他当什么了?当成一件可以买下来的商品吗?他憎恨她。 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更多时候,是连一个眼神都不给。 然后有一天…… 萧良夜毛骨悚然地看着梦中的自己:就是扬州公子大宴宾客的那天,五月初五,也在这江面上,扬州公子的画舫上,他同样带了柳如言和萧玉颜来赴宴,然后意外发生了,只不过那次意外落水的不是玉颜,而是柳如言! 他看着她在水里挣扎,她拼命地浮上来,她的手露出水面,或者是头脸,头发都湿透了,在水里看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下水。 他为什么不下水?萧良夜恨不得把梦里的那个自己推下去! 但是他很快听到了那个声音,他听见自己问:“这怎么回事?” 跪在他面前的是柳如言的贴身侍婢阿圆,脸上肿得老高,她说:“夫人是自己下去的……” “她为什么自己下去?” “夫、夫人说、说侯爷会下去救她……” 天真!他心里这么想。 “嫂子大概是想,她掉进水里,湿了身,方便和哥哥亲热吧。”不冷不热的一句话,他转过头去,看见玉颜的脸。 萧良夜不记得玉颜有这样趾高气昂的时候,但是梦里的那个他显然并不意外。 梦里的那个他最终也没有下水。 他就在船上,冷冷地看着她,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满怀希望的目光落在船头,落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最后落在他的脸上,看见他的袖手旁观,然后眼睛里的亮光,眼睛的希望,一点一点灰了下去。 一个大浪过去,又一个。 她的手垂下去,水淹没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在往下坠,无边无际的坠落。 到这时候,他才淡淡地吩咐身边人:“下去把夫人捞上来吧。” 下人遵命下水,把柳如言捞了上来,才上来不久,江上就起了风暴,就和这次一样,船夫们拼命地划船,终于带着一船人逃出了生天。 那之后,他越发厌恶柳如言,到了完全不愿意见她,不愿意与她同席的地步,柳如言也越来越怕他。 直到有一天,柳如言的父亲找到他,说:“侯爷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他们的约定——第一步是迎娶柳如言,第二步是生一个流着柳氏血脉的孩子。 “想是嫂子找人传了回娘家。”萧玉颜吃吃地笑了,“嫂子在屋子里等着哥哥临幸呢。” 那晚他喝了很多的酒。 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柳如言怯生生地问他孩子叫什么名字。 “就叫阿离吧。”他冷冷地说。 27冻僵在门外的孩子 这个梦,萧良夜一口气做了半个月才做完,他从来不知道梦可以这样清晰,这样连贯,这样长,长得就像是人生。 他无数次想要掐死梦里的那个自己,那个冷漠的,冰凉的自己。他想要伸手去摸摸柳如言的脸,想要握住她的手告诉她这一切不是真的,这就只是个梦,梦醒来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但是她一直都在梦里。 这大概就是他们新婚之夜,她告诉过他的那个梦吧,萧良夜苦涩地想,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愿意与他有肌肤之亲,那是多么可怕的回忆,她那样满心欢喜地等着他,等来的是暴风雨一样的肆虐。 她这样满怀欢喜地轻抚自己的腹部,和那个没有成形的孩子说话,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阿离,”她说,“阿离的爹爹给你取名叫阿离呢。” “好不好听啊?” “爹爹会喜欢阿离的,等阿离出来,白白胖胖的,阿离会长得像谁呢,阿离长得像爹爹好不好?” 她的声音柔软得出奇,就像是春天里的雨水,一点一点落下来,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在乎。 下人克扣她的衣服和食物,送过来的总是不及时,或者已经凉了,她会用鼻子闻一闻,如果没有坏,就一口一口吃下去,有时候会皱眉,但是再艰难,她也会吃下去;如果已经坏了,虽然很心疼,还是会倒掉它。 萧良夜看得几乎落泪:那是他的妻子啊,那是他的孩子啊,她是扬州最大的盐商的女儿啊,金山银山堆出来的人生,竟然困窘到这个地步……而梦中的他像是从来都没有牵挂过她,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她,也从来没有过问过那个可怜的孩子。他整天都在萧玉颜的身边,听她轻歌曼舞,日复一日。 梦中的他像是在躲避什么,或者是逃避什么。 然后有一天,那个孩子出生了,伴着汗水和泪水,痛苦的挣扎,然后是血水,柳如言的脸苍白得和纸一样,但是在看到孩子的那个瞬间,她笑了。那就像是全世界的花,都在她面前盛开一般。 “阿离是个乖孩子。”她总这样说。 她抱着他,她凝视他,她摇着他小小的身子,唱歌给他听,那些动人的旋律,就仿佛燕子在呢喃。 没有人照顾她。她的丈夫不在身边,但是她自得其乐地过下去,只有在孩子开始学话的时候才露出一点点忧色来。 “爹爹。”她这样教她的孩子。 那个眉目和萧良夜一模一样的孩子口齿不清地说:“滴滴——” “爹——爹——” “滴——滴——” 母子俩固执地各执一音,最后柳如言撑不住了,笑着倒在了床上,孩子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快活,咿咿呀呀地也笑了。 梦中的他没有看到这一幕,他不会知道这时候她有多快活,也不会知道她有多心酸。 萧良夜就顺着柳如言的目光,守着自己的这个梦,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会翻身了,会爬了,会走路了,摇摇摆摆像只春天里的小熊,衣服中是不够穿,孩子喜欢在草地上打滚,孩子喜欢笑,笑的时候露出没牙的嘴。 然后孩子病了…… 柳如言一遍一遍地敲他的门,他有时候会应,有时候不会,更多时候都是萧玉颜打发了她们母子:“你养小孩,人家也养小孩,怎么人家就没你这么麻烦的!”萧良夜第一次看到萧玉颜这样的嘴脸。 有时候是把钱袋丢在柳如言的脚下:“滚!”她说。 柳如言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是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包括尊严在内,她跪下去,捡起钱袋。 一年里总会重复几次这样的戏码,一直到孩子四岁那年,下了很大的雪,雪没过了膝盖,天寒地冻,他和萧玉颜在房间里喝酒,听戏,戏曲悠扬婉转,火炉烧得热热的,热得外套都不得不脱下来。 柳如言抱着阿离在外头哭,太远了,声音也太小了,他没有听到,他什么都没有听到,没有听到她的绝望,也没有听到她的怨恨,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厚了,整个世界都干净的像是琉璃。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他出门的时候看见雪地里已经冻僵的母子。 孩子的脸色上红扑扑的。 他的母亲紧紧抱住他,她的脸凑在他的脸上,就好像他们也在温暖的房间里,喝着酒,听着歌…… 28他欠她的命 萧良夜醒来的时候摸到自己脸上的眼泪,他竟然哭了,他诧异地想。他自懂事以来,从来没有哭过,无论是他父亲捅下那个天大的篓子畏罪自杀,还是母亲哭着求他迎娶柳如言,还是—— 他从来没有哭过。 但是脸上咸涩的液体证明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该掉眼泪的,那个乖巧的孩子,至死,也没有机会喊一声“爹爹”。 他的孩子。 怪不得柳如言不肯与他有肌肤之亲——她宁死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乖得叫人心碎,然后他死了。 萧良夜坐在江边,江水滔滔,已经是深夜了,没有人,所有的船都静静地泊在水面上,让他想起扬州公子宴宾那天的混乱,太乱了,从玉颜落水开始,到柳如言下水为止,她在水里冲他笑。 那个笑容非常奇怪——也许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也许她就是在等那个意外发生。 她想要离开他。 玉颜已经和他说过一万次她不爱他,她只想要离开他,但是一直到这时候,到他梦见他的孩子死去的这天晚上,萧良夜才真正相信这个事实,柳如言是在以自己的死亡换取离开——为了不要再重复这个悲剧。 柳如言有多爱他,只有目睹梦里发生的那一切,他才知道,怪不得她从来不敢直面他的目光,怪不得她总在深夜里看他的脸,夜色那也深,她的心思那样沉,沉得托不起来。她只能走。 或者是只能死。 他相信她没有死——不会的。既然老天让她知道发生过什么,让她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又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取走她的性命。 不会的、不会的! 萧良夜抱膝坐在沙滩上,江水一遍一遍地冲刷他的脚,已经是秋天了,玉颜来求过他无数次,他都没有看她。他知道她是在等他,等他回头,但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他身上负了太多的债。 是他欠柳如言的,也是他欠那个孩子的。 所以他等在这里,一天等不到,他就一天不离开,如果等到天荒地老都还是等不到,就算是他用他这条命,偿了他的债。 时间起初是一天一天地过,然后是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再然后……是一年一年地过,不知不觉中,当初扬州城里那个风华绝代的平阳侯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已经变成了“江边怪人”。 他不分冬夏都住在那个简陋的帐篷里,据说帐里什么都没有,他吃用也很简单。他从不回侯府,但是不知不觉中,平阳侯府在朝中的分量却是越来越重了——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过来找他汇报的人并不多。 他遥控着平阳侯府的一切。 据说再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笑容,甚至有人会诧异地问:“平阳侯……他笑过吗?” 他当然笑过,年纪大的扬州人会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也许是七年,也许是八年,总之是很多年前,平阳侯萧良夜在画舫上一笑倾城,从那时候开始,柳家的姑娘就爱上了他,朝朝暮暮地相思。 “然后呢?”不知情的人问,“得了相思病?” “怎么会,他们成亲了。” “那为什么、为什么……” “后来有一年,扬州公子在江上宴宾客,平阳侯夫人落水,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平阳侯也就变成了这么个冷面阎王的模样。” “唉,那多可惜,神仙眷属啊……” “也不可以,”扬州人口口相传,“平阳侯一直高价悬赏他夫人的下落,这个价码是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如今呐,已经到了这个数……” “十万两?” “百万呐,年轻人!” 29端午弄潮儿 萧良夜并不知道这些,他知道的是只是江上的月亮还如从前。越来越强大的实力,并没有让他找人容易一点,也许是真的死了;也有可能是她不愿意见他——他情愿是她不愿意见他。 几年间,有不少的人找上门来,有人说找到了如言,但是跟过去看,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她的女人。 已经很像了,但是她不是她,他是知道的。 他的夫人,是他心口的朱砂痣,他看她一眼,眼睛里就会流出眼泪来——哪怕只有一滴。 渐渐地又起了秋风。 萧良夜坐在船上,一个人,一壶酒,水里都是倒影,月亮的影子和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又一秋过去。 次年五月,忽然传来的消息,说有人在钱塘江边看到一个像柳如言的人。萧良夜原本还想在江边等下去,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消息传来,他也坐不住,连夜启程敢往杭州。 那正好是涨潮的日子,江边上人山人海等着看潮。 萧良夜抬头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又一个的潮头打过来,就好像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初夏,也是这么大的浪,也许还更大一些,前一刻她还在水里,冲他笑——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是诀别了吧。 但是她还在笑。 于是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就是笑容,转瞬即逝的笑容,鲜明如同初夏的红花绿柳。 萧良夜深吸了一口气,他听到了潮声,比潮声更响亮的欢呼声,是弄潮儿,弄潮儿举着小旗在潮水里上上下下,迎着风,踩着浪,起起伏伏,惊险处,围观人众屏住了呼吸,到精彩处,又齐声喝彩。 萧良夜看了一会儿,目光被其中一个弄潮儿吸引了,不是他特别出色,而是他特别小,小小一个豆丁儿,像是一不留神就要被铺天盖地的浪潮给淹没了,但是没有……眼睁睁看着他被水吞没,一眨眼,他又出现在了视野里。 喝彩声朝他涌了过去, 那小儿在喝彩声中越发神采奕奕,踩在浪尖上翻了个跟头。 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小儿正笑得得意,冷不防又一个大浪过来,无数人齐声高呼:“小心!” 这个浪大得铺天盖地,一下就把小孩子给打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浪下去,等着那孩子再跳出来,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失望一分一分地压下来。没有人出声,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是同一个念头:完了。 那孩子死定了! 萧良夜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孩子消失的地方——刚才也只眨了一下眼睛,刚才还在风口浪尖上的孩子,刚才还在笑着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浪已经过去,水面上没有人浮上来。他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就只是一个得意又猖狂的笑容。 然后就没有了。 他才多大,那么小一个孩子,四岁,五岁?他有家人吗?他家里的人的呢,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为什么放任他孤身一个人在这里弄潮?他们会很担心吧,或者他就是个孤儿,没有人会担这个心。 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留下最后一个笑容之后。这个念头反复在萧良夜心里辗转,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够消散。 也许是时间太短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来不及想太多,他就只是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女人,在水里,露出头来,冲他笑。 最后一个笑容。 然后她消失了。 再没有回来。无论他怎样重金悬赏,怎样日夜牵挂,怎样在梦里度过一生,在梦里懊悔。 萧良夜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他也是扬州人,他也是在水里长大的扬州人,他救不了他爱的那个女人,那么,如果还能救一个人,那也是好的,他家里的人会因此而欣喜吧,如果有的话。 五月的潮水温暖,有鱼,也有人,从他身边过去。萧良夜闭了闭眼睛,朝着记忆里的那个方向过去,那个孩子消失的地方。他在心里计算着水流的方向,水流的速度,他在水里奋力划着手臂。 深吸一口气,潜下去—— 出水,再吸一口气,再浅下去—— 萧良夜也不知道这一套程序重复了多少次,又游了多远,他终于看到了,看到了被水草缠住脚的孩子,他还在奋力挣扎。隔得这么近,萧良夜总算是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他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萧良夜抓住他的手:“我来救你。”一个口型,在水底,没有声音。 孩子睁大了眼睛,眼睛里都是信赖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萧良夜觉得这个孩子有点眼熟,也许是天底下的孩子都有同样干净和信赖的眼睛——就像他梦里见过的那个。 30失去的已经失去 萧良夜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过去了几天,他有点饿。 眼睛睁开一会儿,记忆方才慢慢回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做了那个决定——为了救一个弄潮儿下了水。 浪潮有点猛,他解开了缠绕他脚的水草,他奋力拖着他从水底上来,然后……然后记忆变成了空白,应该是他昏过去了,不知道谁救了他,萧良夜环视四周,这是一个相当俭朴的环境。 白绫帐,松木床,艾草熏过,没有用香,也许是小门小户,救了他,可算是有点运气,萧良夜笑了一笑,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都四天了……怎么还没有醒来。”十一个字,就仿佛雷击。 萧良夜一把扯开帐子,正好那人探头来看,两个人四只眼睛,在空气里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来。 女人扭头就走。 萧良夜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柳如言,你敢走!” 柳如言挣扎了一下,忽然又停了下来:她意识到是这个人救了她的孩子,他昏过去有四天了,四天水米未进,未必还有多少力气。他是她的恩人。想到这里,柳如言就停止了挣扎,她说:“我不走。” 又回头对大夫说:“麻烦大夫在外头稍等。” 萧良夜冷哼了一声,到这时候无数的怨怼浮了上来,五年了。她失踪五年了,她就在杭州吗?杭州离扬州才多远,坐船顺风,一日一夜。她没有听说过他的事吗?她不知道他守在那里等她吗? 五年了! 两千个日日夜夜,他都一个人在那里,听潮起潮落,看月圆月缺,做那个无法摆脱的梦——她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柳如言也没有料到萧良夜抓住她,却又一个字都不说了,就只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想要把她看出个窟窿来。 她心里有点慌,她也忽然意识到这个事实,五年过去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之前是新婚,满打满算也没有一年。照理来说,他该是早就忘了她,迎娶了他心心念念的萧玉颜——他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沉默了许久,最后是窗外的云雀响了一声,打碎了两个人之间铁一样的沉默。 还是萧良夜先开了口:“你还活着。” “嗯。” “为什么不回来?” 柳如言说:“我想我不回来,对我们三个都好。” “三个?” “你,我,还有玉颜姑娘。” 萧良夜冷笑一声,仓促又收住,他想起他的那个梦,他说:“你走之后,我做了一个梦。” 柳如言迟疑地应了一声:“啊?” “在梦里,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叫阿离。” 柳如言的脸色顿时就垮了下去,她失魂落魄地停了很久,方才说道:“……是阿离啊。” “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 柳如言反而笑了:“那就是个梦。” “你知道那不是个梦对不对!”萧良夜的浓眉扬了起来,“你一次又一次地逃避,不就是因为那不是个梦吗!” 柳如言垂下眼帘,她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冷静,但是还是没能忍住,哽咽说道:“嗯。” “是我错了。” “什么?” “是我错了,”萧良夜重复了一遍,他紧紧握住柳如言的手说:“是我错了,是我害死了阿离,如言,我们重新来过。” “啊?”柳如言迟滞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玉颜姑娘……” “她是我妹妹。” “不,不是,”柳如言苦笑,“你我都知道不是,如果是,她年已及笄,为什么还一直住在家里?”不,不止这个,他们新婚那晚,他被下了药,然后被请去了萧玉颜的院子,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还有中秋之夜,她被下药,没有被追究的那个人——她算什么,她的夫君都不能保护她的安全。 如今他说:“她是我的妹妹”,就要她信他,这可能吗? 她又不傻。 她这是把自己和孩子往虎口里送——已经送过一次了,不会再来一次。她发誓。她当初就是察觉到腹中有了这个小孽障,才行险离开,她离开得不容易,这五年更是不容易,凭什么他一张嘴,她就要和他重新开始? 即便他知道发生过什么。 即便他知道她受过怎样的委屈,他们是去过什么——一个几近完美的孩子——那又有什么用,失去的已经失去了。 萧良夜看着她的眼睛,深沉得像是夜色,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好,只是站在那里,但是突然之间,他觉得她身上像是起了爽——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霜,他很清楚地感知到,她不想跟他回去。 “你还爱着我。”萧良夜说。 柳如言笑了:“侯爷既然知道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还会有这种自信?” “不然你为什么会救我?”萧良夜平静地说,他清楚地记得他醒来的时候,他听到的那个声音,声音里的担忧和焦急。 “那是因为……”柳如言冲口说了四个字,忽然反应过来,萧良夜救起阿宝之后就昏了过去,他根本不知道她是阿宝的娘亲,换句话说,他根本不知道阿宝的存在!一瞬间的欣喜若狂,柳如言冷静地说道,“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萧良夜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还像他们初见时候那样明澈,只是有些冷,冷得像是天山顶上的湖水,结了冰,寒得彻骨,没有一丝儿热气,也看不出一点点回忆。萧良夜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他仍硬撑着说道:“不、我不信!” “不管侯爷信还是不信,”柳如言说道,“好在侯爷总算是醒了过来,我去叫大夫进来给侯爷诊脉开药好不好?” “不好。”萧良夜冷冷地说,他松了手,仰天躺了下去。这个狠心的女人,他想了她五年,等了她五年,他心里积累了无数的话,关于前世、今生,想要说给她听,她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萧良夜有片刻的心力交瘁,他又昏了过去。 “侯爷、侯爷!”柳如言急了起来。 31我和他已经和离了 “夫人,令夫这是忧虑过甚,肝失所养啊……”大夫一面开药,一面说道,“得好好儿养着……” “他不是我夫君。”柳如言撇清道。 “这个话夫人就不要嘴硬了,”大夫看了看柳如言,笑了,“两口子吵架了吧,夫人自个儿去看看小郎君的脸,是不是和帐里这位长得一模一样——就这样,夫人还好意思说他不是你的夫君?” “我……”柳如言呆了片刻,说道,“我和他……已经和离了。” 大夫“啊”了一声,却说道:“好好儿的,怎么闹成这样,依老夫看,令夫福泽深厚,是妻贤子孝之相。” 柳如言便不再说话,只催促道:“大夫还是专心开方子吧。” 那大夫倚老卖老哼了一声:“夫人不必如此,我看呐,夫人迟早会和他和好,到时候哪,我就等着夫人上门给我送谢礼。” 说完呵呵一笑,不再说话,当真专心开了方子,又交代了用法,背起药箱告辞了。 柳如言看着药方,也叹了口气。 萧良夜沉睡了四天之后,醒来就那么一小会儿,就和她说了那么几句话,大夫说他肝失所养,郁结于心,那也许是真的,也不知道他这几年怎么过来的,竟然消瘦成这个样子。比她离开的时候瘦了整整一圈。 就只剩了骨头。萧玉颜没有照顾好他,她得到他,却不能珍惜他,以至于他这样憔悴,柳如言心里有些发酸,忽然一个人影直扑了进来:“阿娘阿娘!” “阿宝。”柳如言抱住孩子。 这孩子淘气得要命,竟然敢背着她去弄潮,到她听左右邻居说起今年弄潮的有个特别小的孩子,模样儿像阿宝的时候,心脏都吓得停跳了,特别后来听说他不见了,她觉得她也不想活了。 好在——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还拖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大人。柳如言这时候回想起当时的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没有办法明白,怎么会这么巧——却是萧良夜这个冤家,救了她的孩子,也救了他自己的孩子。 这时候想起,她两世落水,他都不曾下来救她。 这一世,她像是听到了他的叫声,但是他也没有下来,也许是就像她计划里的那样,萧玉颜拦住了他。 说到底她对他不重要,或者说,不够重要,至少是没有重要到让他跳下来救她。 但是他却救了这个孩子。 柳如言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像阿离,她也没有给他取名“阿离”,既然他的父亲希望他叫“阿宝”这个名字,她就从善如流,叫他阿宝,就好像他真的就是他父亲的心肝宝贝儿。 阿宝探头往帐子里看了一眼:“他还没有醒来吗?”声音里满是忧虑,“他会一直都醒不来吗?” “不会的,”柳如言说,“他方才醒了一会儿,大夫说已经没事了,大约到晚上会再醒过来。” 孩子“哦”了一声,黑曜石一样的两个眼睛还是不断地往帐子里看。 柳如言说:“他身子弱,你不要来吵他。” 阿宝说:“我没有吵他!” “也不要来缠着他说话。” “我哪里有缠着他说话,”阿宝越发不解,“他都一直没有醒来!” “我是说他醒来之后。”柳如言交代说,“你等他养好了再来探望他。” 阿宝不情不愿地垂下头,蔫蔫儿得应了一声:“好。” 柳如言心里又软了下去,想到这可能是他们父子一生中难得的相处机会,但是——她不能、她不能让他知道阿宝的存在,他会抢走他的!想到这里,柳如言的心有硬了起来,她摸了摸阿宝的头,说:“乖,回屋里去。” 32带他来见我 萧良夜再醒来的时候,看见坐在床边打盹的柳如言,不知道守了他多久,大概是疲倦了,手撑着下巴,眼睛已经合上了。 这时候她的脸看起来没有那么远,没有那么冷。 萧良夜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面孔,确认她确实存在,在他身边,而不是在他梦里。但是最终没有,手从半空落了下去,他想哪怕是梦,也让他这个梦做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至少这回梦里,她没有衣裳单薄,眉目凄楚地抱着孩子,恨不能把脸贴在孩子脸上,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留住她的阿离。 他和她的孩子…… 萧良夜叹了口气。柳如言被惊醒过来:“你醒了?” 萧良夜“嗯”了一声。 “大夫交代,你醒来,就该吃点粥,一直在火上温着,我给你去拿——” “你等等!” 柳如言站住,不解地看着他。 萧良夜问:“你救我,真的就只是因为、因为相识一场吗?” 柳如言想了想,说道:“还因为你救了人。” 萧良夜一怔,这才想起来,那个弄潮的小孩子,很小,当时抱在怀里,像抱了软绵绵一团肉,那孩子的眉目生得极是灵巧,看得出淘气,以至于他不由自主笑了一下:“那孩子还好吗?” “好,”柳如言垂下眼帘,“他的家里人把他领了回去。” “是个很淘气的家伙吧。”萧良夜说。 “大概是。”柳如言忍住了想要流泪的冲动,她听得出,萧良夜喜欢那个孩子,他喜欢阿宝。 但是阿离没有这个机会。 萧良夜也想起梦里的那个孩子,又叹了口气,柳如言取了粥过来,不冷不热刚刚好,柳如言扶他坐起来,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他却不吃,只转眸看住她,问:“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 柳如言一愣,立刻又反应过来:“侯爷说什么呢,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原谅不原谅。” “那个孩子……” “谁?” “阿离。”萧良夜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就好像在心口扎了两刀,满口的玻璃渣子,“我看见他了。” “在哪里?”柳如言脱口问出来,立刻又意识到了,她闭紧了嘴。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侯爷先用点吃的吧,不然身体撑不住。” 萧良夜顺从地张了嘴,眼睛只管看着她,却一口一口咽了下去。恰到好处的温度,恰到好处的稠度,恰到好处的甜度,她真是太了解他了,也许是前世,也许是今生,她对他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她在他身上用过多少心……萧良夜觉得自己这一口一口咽下去的不是粥,是她的心,她前后两世的心。 到最后一口吃尽了,柳如言转身去给他倒水,萧良夜看着她的背影说:“我不会放过你。” “什么?”柳如言愕然。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放过你,如言。” “我不会跟你回去!” “那就我过来!”萧良夜盯住她的眼睛,丝毫都不肯退缩,“柳如言你听着,我是你的丈夫,你别想躲开我!我知道你爱我!你骗不了我!” “我——”柳如言犹豫了片刻,咬牙道,“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这几年,我离开扬州之后,我……我成亲了。” “什么?!!!” 第一句话说出来,后面几句就顺畅多了,对于柳如言来说:“我原本想等侯爷好一点再和侯爷说……但是、但是也不好让侯爷这么误会下去。” “误会?” 柳如言避开他的目光:“我那次落水,正好赶上江上风浪,我被浪冲到了岸上,盛郎救了我,我……他问我是谁,哪里人,我不敢实说,就说我是杭州人氏,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他收留了我,后来……” 萧良夜的胸膛急遽地起伏:“你说谎!” “我没有!”柳如言僵硬地站着,“侯爷才醒过来,先不要动气,我——” “带他来见我!” “……谁?” “那个姓盛的!”萧良夜咬牙切齿地说:他会解决他,他会想办法解决他的,无论他是谁! 33柳氏给我生了个孩子 柳如言过了十天才带了盛琅来见萧良夜。 她和盛琅说她的这个计划的时候,心里实在万分忐忑,她不知道盛琅会不会答应她。其实她对萧良夜说的前半段是真的——是盛琅救了她,盛琅收留了她,作为报答,她为他打理他的花园赚取生活费用。 盛琅很喜欢阿宝——她就是仗着这个,才敢和盛琅提这个要求。 没想到盛琅一口就答应了。这天还特意换了宝蓝色长袍来见萧良夜。 萧良夜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未尝不庆幸过了十天才见到他,十天前他还是病恹恹的样子,如果那时候让他看到这个玉树临风的男子,也许会有一点点自惭形秽——但是他不许!他不许任何人带走柳如言。 她是他的妻子! 前世是,今生还是! 柳如言磕磕绊绊地给他们做介绍:“盛郎,这位是平阳侯萧侯爷,前儿钱塘江涨潮,就是他救了那个孩子。” “幸会,”盛琅欠了欠身,“萧侯爷见义勇为,让人钦佩。” “不须你钦佩。”萧良夜淡淡地说,“如言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她的丈夫。” 盛琅波澜不惊地看了柳如言一眼,说道:“这件事,如言和我说过,如言,我有几句话要和萧侯爷说……” “我去看看粥好了没有。”柳如言立刻乖巧地接过话头,退了出去。 配合得默契十足。她一眼都没有看他,萧良夜心酸地想。五年,也许真的太久了。杭州近在咫尺,却为什么他没有过来看一眼。 盛琅说:“事情如言都和我说了,她和你命里相冲,注定是做不成夫妻——” “没有什么注定不注定!”萧良夜眼睛里杀气大盛,“我的命,我说了算!她是我的人,她和我有婚约在身,盛大人莫非是想要强抢民女?”——萧良夜在看见盛琅的第一眼就想起了他是谁。 如今朝中最年轻的刺史,据说是深得圣心,前途无量。 盛琅失笑:“萧侯爷言重了——如果柳氏果然是你平阳侯府的侯夫人,也怎么都说不到民女吧?” “你!” “侯爷稍安勿躁,让我把话说完,”盛琅说,“侯爷这几年的重金悬赏,我和柳氏是知道的,扬州这么近,如果柳氏想要回平阳侯府,五年前就可以回去了,但是她没有——侯爷应该清楚这其中的含义。” “那是她不知道——” “那如今她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何必让我说破呢,”盛琅气定神闲,“其实还有一件事,大概柳氏没有和侯爷说清楚。” “什么事?” “侯爷自个儿掐指算一下,已经五年过去了。我和柳氏成亲有五年了。柳氏给我生了个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她不会回来的原因。” 这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利剑,瞬间穿透了萧良夜的心脏,他想要咆哮,想要嘶吼,想要叫出来:“不可能、这不可能!”但是最终没有,他看了盛琅一会儿,他说:“你出去——出去!” 盛琅走出房间,看见柳如言在回廊下不安地走来走去,看到他出来,精神一振,上来问道:“他——怎么样了?” 盛琅心里叹息:五年了,平阳侯萧良夜等了她五年,他盛琅何尝没有等她五年,但是这么久的时光,她唯一求他的就是这次,为了屋里的那个男人。她说:“他只是心里歉疚而已,他在侯府里还有个很痴心的女人在等他。” 盛琅有时候不明白,柳如言到底是太了解那个男人,还是太不了解他,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心里还牵挂别人的模样吗?明明他眼里他心里,就只有她柳如言一个。 不过也好,唯有如此,他盛琅才有机会。想到这里,盛琅微微一笑,说道:“再养些日子,身体好了,玉颜姑娘自然会过来接他——你不用担心。” 柳如言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一点怅然若失。 34漫漫长夜谁与共 整晚都睡不安稳。 萧良夜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睡得着。这样的时光之前也有过,五年前她刚刚失踪的时候,那时候还有潮水陪伴他,这里只有虫鸣,夏天了,纺织娘在草丛里叫得欢。 半梦半醒之间,恍惚以为自己在被卡在时光缝隙里的一只纺织娘,一时是前世,一时是今生,前世他冷冷看着他的新娘,后来是他的妻子,抱着他的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哀求到最后都变成了诅咒。 一时是今生,漫天的水,漫天的浪,最后镌刻在水里的那个笑容。那时候她就已经想好要走了吧,不是走,就死。宁愿死,也要走。然后她成功了,她成功地丢下他,忘记他,和另外一个人—— 萧良夜又醒了过来,也许是太痛了,从心口传来的痛楚让他无法想下去,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没有办法目睹她失踪之后的际遇,她的后来,她怎样遇见那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意气风发的朝廷重臣。 当然这个人并不是坚不可摧,萧良夜心里默默盘算,别说是杭州刺史了,就是天皇老子,抢了他的女人,也一样该死! “叔……叔叔。”一个细嫩的声音,也像是从缝隙里传来,打断了虫鸣。 萧良夜侧耳,一阵无法控制轻重的脚步声,帐幕被掀开,有风,有光,微弱的光芒,萧良夜睁开眼睛,近在咫尺—— “是你啊。”他想了起来,那个小小弄潮儿,如言不是说他被带回家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阿娘不让我来看你。”那孩子十分委屈地说。 “为什么?”萧良夜心里一动。 “阿娘说我淘气,会吵到叔叔,叔叔养不好病,就不能和我去玩水了。”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 萧良夜问:“你阿娘是谁?” 孩子纠结起来:“阿娘就是阿娘啊……” 果然还是个孩子,这才多大,五岁、六岁?这么小就淘气成这个样子,他阿娘一定很烦恼,萧良夜失笑——如今也只有这样天真的孩子才能让他笑得出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宝。” 轰然一声,萧良夜觉得脑子里有雷在响,这孩子叫阿宝。 那像是很久很久了以前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她说:“如果咱们有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她冷冷淡淡地说:“叫什么都好。”“那就叫阿宝吧。”——这个阿宝,是不是那个阿宝? 萧良夜不知道,他发现他心里又乱了。 “叔叔。”那孩子塞过一样东西进他嘴里,“阿娘说你吃药,苦,吃这个甜甜嘴。” 丝丝的甜很快在舌尖化开来,确实是很甜的,萧良夜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阿宝?” “嗯?” “你今年几岁了?” 孩子认真地掰了一下手指:“一、二、三……” 萧良夜的心一点一点被提起来,直到那孩子最后落到“四”,就不往下数了,抬头说:“阿娘说,阿宝吃四岁的饭了。” 吃四岁的饭,就是三岁了。那就不是。他不是阿宝,至少不是他的阿宝。萧良夜心里大为失望,如果他和如言有个孩子,她也许也不会这么绝吧——像阿离那样,还是、还是像眼前这个淘气鬼? 萧良夜又是难过,又是舍不得不去看着孩子,这孩子的眉眼生得极为漂亮,就好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每一样都让他觉得眼熟,眼熟到忍不住想要亲近——但他才三岁,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虽然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他的神态和举止未免太成熟了一点。 萧良夜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捏了一把他的脸,说道:“这么晚了,阿宝还不回去睡,会长不高哦。” 孩子乖乖儿应了一声:“哦。那我回屋睡觉去了,叔叔再见!” 萧良夜更睡不着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无人共。 35侯爷还是照顾她一辈子吧 次日柳如言再来服侍萧良夜用药,萧良夜先就冷笑一声:“既然你如今已经是刺史夫人,又怎么好再一粥一水得服侍我一个外男?” 柳如言怔了怔,点头道:“侯爷是需要让我派人去催玉颜姑娘尽快赶过来么?侯爷不必担心,就在后天了。” 她又提萧玉颜,萧良夜脸上神色倒是缓和了三分,他看着她低头倒药,一丝儿发丝垂下来,横过眼睛,留下温柔的剪影。 在梦里,他和她从未有过这样安宁和谧的时光,因为玉颜——他并不是不知道。在梦里他看到了一切,在那之前,他也从未想过,那个温柔和顺,多愁善感的萧玉颜,还有这样骄纵和狠厉的一面。 想到这些,萧良夜眉目的线条都软了下去,他说:“当时,我没有听到。” “什么?” “那天……下很大的雪,屋里烧了火,召了歌姬在唱歌,我没有听到你在外头哭。”起先是哭,后来变成哀求,再后来只剩了诅咒,绝望和怨恨的诅咒,那么冷,那么远,那么强大。 柳如言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手上不由一僵,没有抬头来。 “我知道你恨我——” “我听见阿离叫我爹爹——” “住口!”柳如言终于没有忍住,冲口叫了出来,“你根本没有见过他,他根本没有机会叫你爹爹,根本就没有——萧良夜!” 最后三个字出口,大篇的话戛然而止,柳如言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有阿离,侯爷,没有,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的——侯爷说得对,我恨你。” 她放手,药碗落在地上,“砰”地一声,四分五裂,浓黑的药汁在地上,蜿蜒如蛇。 柳如言掉头要走。 萧良夜抢先一步拉住她。 “放开我!” “我不会的,我不会放开你!”萧良夜冷静地说,“如果我们不把话说开,就永远没有机会忘掉过去;不忘掉过去,就不可能重新开始——” “我们原本就不可能重新开始,”柳如言冷笑,“侯爷忘了,我如今已经另嫁他人为妇,和侯爷不相干了。” “盛琅吗?”萧良夜毫不退缩,“如果你为了她好,最好让他放手。” “萧良夜你——” “我知道你心里恨,但是如言,”萧良夜声音转柔,整个眉目也都柔和起来,“你是我的妻子,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从前那些事还没有发生,我们还有一生一世,如果你想要阿离——” “我不要阿离!” “那我们还有阿宝,只要你想,我们还可以有阿猫阿狗,有很多孩子,会很乖巧,很淘气,不会像阿离那样……我会对你好,也会对孩子好,如言,你从前爱了我那么久,如今,却连回头看我一眼也都不愿意吗?” 柳如言的肩膀耸动,但是她没有回头。 萧良夜摸到她脸上,是冰冷的眼泪。 萧良夜说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在你我之间,妨碍你我在一起。我能够明白你想要离开我,但是如言,为什么不能打开心结,试一试呢,试一试和我在一起,试一试和你爱的人在一起……” “怎么,侯爷不想和玉颜姑娘在一起么?”柳如言说。 “玉颜……”萧良夜略略沉吟。 柳如言的心往下坠,越来越快地往下坠:你看,萧玉颜就是他的死穴,每次碰到,他都绕不开去。 “侯爷既不想放开我,又舍不得外嫁玉颜姑娘,莫不是想要享受齐人之福?”柳如言冷冷地说,“大概是有别的女人可以忍受夫君左拥右抱,至于我,不好意思让侯爷失望了,我做不到。” 柳如言要挣脱他的辖制,但是萧良夜的手反而握紧了:“我年少的时候是和玉颜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多,情分也确实比旁人要深厚,这个是我无法否认,一直到我娶你的时候,我心里都没有忘掉她。” “那不就好了,如今我退位让贤,也算是成全一对有情人。” “但是后来,我娶了你之后——” “侯爷从前并不喜欢我。”柳如言忽然又打断他,“侯爷既然做了那个梦,就该知道,从前侯爷并不喜欢我,无缘无故的,如今怎么又忽然喜欢上了呢?不是我不相信侯爷,侯爷自个儿觉得,这个能说得过去?” “从前我没有机会看到你的好。”萧良夜叹了口气,“如言,我看到了,梦里你我从未有过机会亲近,我也就没有机会爱上你——我并不能未卜先知,一早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没有办法忘掉的人。” “不是因为玉颜姑娘么?” “玉颜她……”萧良夜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她是不可能出嫁的。” “不是侯爷舍不得么?” “不是。” “那为什么?” “我父亲,”萧良夜的眉目扭曲起来,“我父亲从前宠爱一个妾室,那妾室被他宠得无法无天,心也大了,当时怀了身孕,就想要除掉我,让她肚子里的孩子继承平阳侯的爵位……玉颜她、她代我喝了那碗汤。” “汤?” “汤里有毒,后来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她、她伤了身子,是不可能有孕的。”萧良夜的声音不由自主低沉下去,“她自己不知道。所以母亲和我,才格外照顾她……” 柳如言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个真相,原来萧玉颜也未尝不是可怜人,但是……她害死她的孩子,她害死了她的阿离! 柳如言觉得自己既无法原谅她,也没有办法继续再恨她,便只疏疏地说:“既然是这样,既然是这样,侯爷还是照顾她一辈子吧。” 说完用力挣脱了萧良夜,推门而出。 36她觉得她快要死了 柳如言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发呆。 萧良夜的那段话给了她很大的冲击,她从前并不知道这个真相,只一直怨恨萧玉颜牢牢占据了萧良夜的目光,怨恨他对她好,怨恨他不理她,不理阿离。却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那个飞扬跋扈的萧玉颜,根本没有做母亲的机会。 大概就是这个缘故,才这样刁难她,刁难她的阿离吧。 风徐徐吹来。 方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那话里是有温度的,她听得出来,只是她从未想过。她还爱他吗?她不知道。前世她定然是爱他的,为了他如飞蛾扑火,明知道他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给她,也仍然坚持要与他成亲。 那时候她只想多看他一眼,一眼就好……为了这个不惜一切。 后来…… 后来有了阿离。 那毕竟是她的孩子,她的骨中骨肉中肉,萧良夜不爱她不要紧,她希望他能爱她的孩子,对他笑一笑,亲昵地喊他“阿离”,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像寻常人家的父子一样带他出门,也许是大好春光里泛舟,也许是秋天里打猎,金黄色的银杏叶子踩在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而不是死在冰天雪地里。 “阿娘——”柳如言恍恍惚惚又听到阿离的声音,软软的,乖乖的。 “阿娘!” 声音忽然提高了,柳如言惊醒过来,却是淘气鬼阿宝拽住她的袖子,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直转。 “是阿宝啊。”柳如言从心酸难耐里挣脱出来,挤出一个笑容。 阿宝献宝似的把一捧花递给她:“唔,给你。”转身又跑了。柳如言抱着花,慢慢把面颊贴上去,有这个孩子,余生也可无憾了吧。不要再纠缠了,不要再和萧良夜、萧玉颜再纠缠了…… 就守着这个孩子,他没有父亲,但是他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她会照顾他,她也有能力照顾他,而不是被关在深宅大院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病倒,看着他死去。 柳如言忽然听到轰地一声巨响,震得她几乎从秋千上掉下来,阿宝更是吓得呆住了,柳如言忙忙奔向他。 阿宝眼睛里有惊恐的颜色,他说:“耳朵痛。” 柳如言忙捂住他的耳朵。 然后就看见有五六十人冲了进来,他们根本无视这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一路践踏,一路直冲过来,柳如言将阿宝护在身后,就看见打头之人,虽然是穿了男装,仍没有刻意掩饰的腰细如柳。 “萧玉颜!”柳如言一半是惊,一半是怒:是,是她通知的她萧玉颜来领人,可没想到是这么个领法——她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萧玉颜看见柳如言,也是一惊,待看到她身后探出来的小脑袋,滔天的怒火立刻就淹没了她:好啊,这个女人哄得哥哥死心塌地,为了她茶饭不思,一个人住在那个该死的江边,她倒好,大好宅子住着,无限春光看着,还养了个野种! 顿时就挥手道:“给我拿下!” 跟随萧玉颜过来的多半是平阳侯府的奴仆,柳如言嫁入平阳侯府时日既短,出面的时候也不多,是以大多不认识,竟真的个个捋起袖子把柳如言母子团团围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萧玉颜你敢!”柳如言抱住阿宝,阿宝方才惊吓得厉害,这会儿反而不怕了,睁着大大的眼睛,迷惑不解地:“阿娘,他们要做什么?” 柳如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还这样小,这样天真,他什么都不懂。 萧玉颜心里前仇旧恨一齐都涌了上来:从前她在侯府里,跪了她多少次,从第一杯被她泼过来的茶水开始,被她看的笑话,被她夺去的风头,被她罚的跪,还有后来假惺惺说要和她合作—— 她得到了什么! 过去了五年、五年!她柳如言在这里生儿育女,她呢?她在侯府里忍受萧母的怨恨与责骂,忍受萧良玉的骚扰,忍受与哥哥的分离! 自她走后,哥哥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就好像她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她做错什么了! 是她自己想走,是她不爱哥哥,而所有的苦果,却都由她来承担! 萧玉颜越想越怒,大声说道:“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女人,绑架了侯爷——打死她!” 柳如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误会,为什么大门被暴力攻下,为什么他们不忌惮盛琅,也不知道为什么柳如言口口声声说她绑架了萧良夜,这时候百口莫辩,连逃走都来不及,只能尽全力护住她的孩子。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 然后是刀剑。 柳如言被打得跪了下去,血溅落在阿宝脸上,阿宝哭了起来:“阿娘、阿娘——” 37叔叔来晚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忽然之间传来的一声怒吼。 平阳侯府的家丁们打得起劲,有的听到了,有的没有听到,还在继续,又一道伤口,然后忽然头上挨了一下,想要回头看个仔细的时候,就听见“咔擦”一声——他的脖子竟然被硬生生扭断了。 热的血浆喷了出来。 这一下震慑全场,再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出声,生怕自己被那个修罗一样的男人盯上:更可怕的还不是他的武力,而是他的身份——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主子,平阳侯萧良夜。 柳如言没有反应过来,她身上的伤太多了,也太痛了,她不得不鼓起勇气用肉身捱过这些痛楚,她的耳朵里嗡嗡嗡直响,眼前全是血色,她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人,她眼里就只有阿宝。 也许是阿离——当初她没能保护好的那个孩子,现在正在她怀里,她用她全部的力气与勇气来保护她。 但是、但是——她想她快不行了,如果她死在这里,阿离怎么办?不,不是阿离,是阿宝,阿宝怎么办?萧玉颜骂他是野种……不、不是的,他是萧家的孩子,他是平阳侯府的继承人,他该是小侯爷。 他原本不该跟着她这个没用的母亲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他原该在平阳侯府,锦衣玉食,呼仆喝婢,而不是一个人在花园里孤单,偶尔瞅到她没空,就溜出去玩耍,如果不是那次,也不会碰上萧良夜…… 柳如言的思绪越来越散,越来越散—— “阿娘、阿娘!”阿宝的哭声越来越大了,她想要伸手去擦掉他脸上的眼泪,和他说不哭,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没有力气出声,也再没有力气抬手,她的头,慢慢垂了下去。身子却还紧紧抱住阿宝。 阿宝喊母亲没有得到回应,心里头害怕,他抬起头,周围都是陌生人,一个一个面孔狰狞,脸上沾血,手里头还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也许是阿娘的血……但是他还太小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环视了一周之后,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唯一认识的那个人脸上,他困惑地喊了一声:“叔叔!” 萧良夜朝他走了一步,阿宝于是哇地哭出来:“叔叔、叔叔,他们打我阿娘!” 萧良夜抱起他,明明是情敌的孩子,抱在怀里,却像是个秤砣,拽得他整个心都疼了,他一面柔声安抚他道:“不哭,阿宝不哭,叔叔来了,没人再敢打阿娘了——”一面弯腰检视柳如言的伤势,忽然脸色一变:“来人,快、快去请大夫!” 所有人又忙碌起来,一个一个地,都低着头,不敢去看萧良夜的脸,更不敢面对他的目光。 也再没有人多看萧玉颜一眼:在他们看来,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大夫很快就到了,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几乎杭州城里所有有点名气的大夫都被请了过来。 萧良夜抱着阿宝柔声安慰他:“阿宝不怕,阿娘很快就会醒来……” “好多血……”孩子稚嫩的声音里全是哭腔。 “是叔叔不对,叔叔来晚了……” 阿宝像是完全听不见,只小声重复着:“好多血……”脸上全然没了之前的机灵和淘气,全是惶惶的不安。 又一个大夫出来,摇了摇头,说:“尊夫人……侯爷节哀。” 阿宝不知道“节哀”是什么意思,困惑地看着萧良夜,萧良夜不作声,他喉头里塞满了液体,他说不出话来,他等了五年,他相信她还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总有重逢的一天,天可怜见,让他如愿。 然而—— 他宁肯没有,他宁肯他最终没有再见到她,但是她还活着,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带着孩子,每天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她偶尔想起他,也许还会有一点笑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38杀人偿命 萧玉颜跪在门外,已经是第三天。 来了好多大夫,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萧良夜和那个野种一直都没有出来。 她知道她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怒火,怎么会把历史烧得这么干净:也许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得到萧良夜的下落赶来这里,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柳如言——那个口口声声要离开的柳如言。 她既然已经消失了五年,为什么还要再出现? 萧玉颜恨得眼睛发红。已经第三天了,没人看她一眼。所有人都当她是死了。但是她不,她不想认命,她还想最后看哥哥一眼,还想问他一句话,问他——这么多年,难道他对她都是假的吗? 夜幕一点一点降临。 夏天的晚上,萤火虫飞了起来,草地上沾了露珠,蚊子围绕在她身边,不知道咬了多少包,又痒又疼。萧玉颜还是直挺挺地跪着——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生机。如果萧良夜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她,那她是真的死定了! 但是长夜难熬,萧玉颜的头一点一点往下点,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哥哥!”两个字里的百感交集,多少惊喜。抬头来,看见萧良夜的脸,他也是几天没有梳洗,憔悴到了极致。 “哥哥该刮胡子了。”话出口,萧玉颜自己也是一愣:她没有想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萧良夜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你知道如言不可能绑架我。” “我——” “杀人偿命。”萧良夜给她的最后四个字,然后就转了身。 “不、不!”萧玉颜哭着喊了出来,“不,哥哥你听我说,哥哥你听我说!” “你说。”他停住脚步,也仍然是背对着她。他像是不是想再看到她,一眼都不想。 萧玉颜心里无限凄楚,她说道:“我原本只想教训她一顿……她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有留,让哥哥在江边苦苦等了五年,这五年哥哥怎么过来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我心疼哥哥。” “这只是个借口,玉颜,你不要骗我,你该明白,你骗不过我的。”萧良夜的口气和缓,但是没有藏得住底下隐隐的杀机——也许他并不想藏。 “是,这就只是个借口,你说得对,就只是个借口!但是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呢,逼我说出真相来,有什么好?” 萧良夜没有作声,往屋子走去,他身形才动,萧玉颜就大叫一声:“我说、我都说!” 萧良夜这才住了脚步。 “是,那不过是个借口,真相并不比借口更温柔哥哥,我遇见哥哥,有多少年了,哥哥定然不记得,但是我记得的,我六岁进府,到现在,是十五年。这十五年里我生命里没有别的人,任何人!” “……我比她更爱你。”萧玉颜换了口气,“是,我不服气,我为什么要服气她一个横刀夺爱的女人?就因为她有钱?一个臭商户也配做侯府夫人!也值得哥哥这样牵肠挂肚,舍生忘死?” 萧良夜摇头:“玉颜你还是不说实话吗?” “我说的就是实话!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萧玉颜大叫起来。 “每一句都不是,玉颜。”萧良夜忽地转身,居高临下看着瘫软在地上的萧玉颜,“我问你,如果我不是平阳侯,你还会爱我吗?” “哥哥这个假设毫无道理,哥哥就是平阳侯,哥哥生下来就是平阳侯府的小侯爷,我怎么去想,如果哥哥不是平阳侯,我会不会爱上哥哥?”萧玉颜说。 “那么当初我爹出事,侯府摇摇欲坠,你背着所有人,私底下去见萧良玉是什么意思?”萧良夜淡淡地问。 萧玉颜怎么都想不到萧良夜竟然会知道这件事,一时错愕,失口道:“哥哥你调查我?” 萧良夜苦笑:他怎么会调查她?他一直都那么相信她,相信她对他的爱,直到他在梦里,看见她的真面目。 但是萧良夜并没有澄清——不值得,她已经不值得他浪费这么多口舌。 就只说道:“你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爱我,也许你甚至骗过了你自己,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并不是爱我,而是觉得我必须爱你,因为你为我中过毒,那就是我欠你的,我应该对你好——哪怕我后来娶了妻。” “为什么不!”萧玉颜大声道,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为了你——我为了你不仅仅是中了毒,而且我再不可能有孩子,哪个男人会娶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萧良夜,就是你欠我的,不是吗!” 萧良夜眼睛里毫无温度:“当然不是,萧玉颜你想清楚,下毒的是樱姨娘,不是我。” “你——” “更不是如言。即便是我亏欠你,如言有亏欠你什么?没有如言,就没有侯府,你早就该成为萧良玉的妾室,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倒是我太心软了,我和如言新婚之夜,你装病;我和如言团聚的中秋之夜,你给她下药;我和如言重逢,你——”萧良夜再说不下去,一顿,说道:“萧玉颜,求仁得仁吧,我已经让人送信给萧良玉,明儿开始,你就是他的人,再与我平阳侯府没有关系了——去吧。” 立刻就上来两个人,挟起萧玉颜就往外拖。 “哥哥、哥哥!”萧玉颜大哭起来,“不、哥哥,不,萧良夜,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声音虽然很大,但是到底渐渐远去了。 才醒来的阿宝揉着眼睛,问:“叔叔,刚才是有人在哭吗?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没有,是阿宝做噩梦呢,”萧良夜拍着他的背说,“再睡一会儿吧,再睡一会儿天就亮了,会有新的大夫过来,也许会有别的办法,能让阿娘醒过来。” “哦。”阿宝乖乖地应了。这些天都是这个叔叔在照顾他,他现在很亲近他了,他觉得他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和阿娘一样重要。 等阿娘醒来,不会怪他去吵叔叔了吧,阿宝想着,到底小孩儿犯困,渐渐又睡了过去。 39侯爷节哀 又一个大夫进府。 人都说平阳侯府如今是遭了什么运气,前头重金悬赏寻妻还没见个结果呢,如今又张榜重金悬赏延医了。 不管怎样,找大夫总好过找人。源源不断的大夫进来,又源源不断地出去,几乎所有人都说平阳侯夫人没救了,但是平阳侯还是不肯放弃。如今杭州、扬州两府都盛传平阳侯夫妻恩爱的段子。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呐。 萧良夜不知道这些,新来的大夫松了口,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救,就是药引难找了一点,而且,就算找到了,也未必就能醒来——这事儿啊,三分看心意,七分看天意。萧良夜听了之后沉默良久,只吐出一个字:“好。” 整个侯府重新运转起来,为了给平阳侯夫人搜寻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引,以平阳侯府的财力物力人力,也花了近一年的功夫才搜集得全,再照了那大夫的方子熬制,又费去小半年,这样算下来,平阳侯夫人竟是昏睡了近两年,凡事听过这件事的人都忍不住摇头:就算是有参汤吊着,又哪里活得了这么久。 但是又谁能去谴责平阳侯呢,他这样痴情,甚至惊动了京城里的皇帝,特意派了人过来过问,然后下了圣旨,说“其情可悯,其心可嘉”,感慨他们夫妻情深。又赏赐了不少各方进贡的良药。 大夫下针之前说:“这一针下去,能活就活,不能活……就只能请侯爷节哀了。” 萧良夜抿了抿唇,节哀,又是节哀,这两个字他都听够了! 阿宝害怕地依偎在他怀里,问:“叔叔,他能救阿娘吗?” “能的。”萧良夜说。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个字里多少酸楚和恐惧,如果不能,他这半生的希冀半生的情,都付之了流水,他剩下的半生,要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么?她和别人的孩子,到底也是她的骨血。 他原本该有的阿离——没有阿离,那就阿宝吧。 萧良夜长舒了一口气,说:“下针吧。”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床上的女子还是一动不动。大夫收了针,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节哀”——他看得出来,哀伤已经把这个男人淹没了。他跪在她的床前,嘴唇抖动,像是想要喊她的名字,但是也没有喊出口。 他伸手,缓缓抚过她的面容,每一寸。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萧良夜想,他们成亲那晚的话,他说得对,那是她的错,不该爱上他,不该嫁给他,不该……她原本该有一个美满而顺遂的人生,无论是跟盛琅还是别的什么人。是他亲手打碎了这一切。 他不顾一切地要把她留在身边,为此不惜诬告盛琅强抢民女,导致他被钦差提进京城,下狱审问。 他调虎离山——却最终害死了他爱的女子。 那是他的错,那是他的罪,那是他的孽。萧良夜仰天长啸,发出野兽一般伤痛的声音。 “阿娘!”阿宝揉了揉眼睛,“叔叔、阿娘动了!” 40哥哥说给我做弟弟 柳如言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太长了以至于她怀疑那不止是梦,而是真的发生过。她梦见五年前的那次江上宴,她落水之后,那个男人的哭泣和嘶吼,然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再没有回过侯府。 她梦见他搭了帐篷住在江边上,日复一日,潮涨潮落。 梦见他重金悬赏,一次一次地满怀希望,又一次一次失望,而最终寥落的影子。 她梦见了萧良夜的梦,梦见他如何眼睁睁看见他们的前世,他们怎样疏离,怎样冰冷,怎样最终悲剧。 梦见他每次醒来,空空落落的眼睛里,多少诧异和懊悔,她忍不住想要告诉他,那些事并没有发生……那都是前世了,前世的她,前世的他,而这一世,并没有。他没有过这样凉薄,他们没有阿离。 然后她梦见了阿离,还是在冰天雪地里,他身上终于不烫了,烧退下去,他又神采奕奕地睁开了眼睛,神采奕奕地喊:“阿娘!” “阿离。”柳如言还是流下眼泪来,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亏欠他太多了。 “阿娘不哭。”阿离说。 “嗯,阿娘不哭。”柳如言这样回答他,那孩子就笑了起来,说:“爹爹和弟弟来了!” “什么?” “爹爹和弟弟……爹爹和阿宝。”阿离轻快地笑着,“他们在等阿娘吃饭呢。”他一面说着,一面挣脱她的怀抱,柳如言忽然慌乱起来,她使劲想要拉住他,他却越退越远,远到她的手,渐渐地就够不着了。 “阿离!” “阿娘回去吧,阿离走了。” “你去哪里?” “我回到天上去了,我会在天上看着阿娘。” “不,你别走、你别走阿离!”柳如言说道,“你走了阿娘怎么办!” “阿娘还有爹爹和阿宝啊,”阿离笑得甜甜的,“如果阿娘想我了,就抬头看,阿离就在天上,照着阿娘。” “不、不——”柳如言叫了起来,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不是她的声音,是一个陌生的……像是负伤的野兽负痛的声音——“谁?”她心里想着,只是出不了声。然后她听到了阿宝的声音:“阿娘动了!” 记忆在慢慢回来,发生了什么,气势汹汹找上门来的萧玉颜,如雨点一样落在身上的拳头和兵器,阿宝惊恐的眼睛,阿宝!柳如言努力撑开眼睛,看到欣喜若狂一大一小两张脸,有过于相似的眉目。 她以为她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但是竟然已经两年过去了。 她和萧良夜,失去了整整七年。 在七年之后——在阿离死去的那个日子,她被阿离送了回来。柳如言抬头,她想要找到属于阿离的那颗星星,那个瞬间,所有的星子都在闪烁。 “阿娘、阿娘你又在看什么呢?”阿宝一蹦一跳地从远方跑过来,手里抓了一大把狗尾巴草,身后跟着无可奈何的萧良夜。 “我在看……你哥哥。”柳如言说。 “哥哥?”阿宝懂事地点了点头,“就是那个经常来梦里找我玩的哥哥吧。” “是。”柳如言说。目光转到萧良夜的脸上,她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侯爷。” “嗯?” “阿宝他今年……该是七岁了。” 萧良夜怔了怔,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把阿宝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他只小心翼翼问:“你是说,吃七岁的饭吗?” 柳如言笑了:“傻子。” “你骗我!”萧良夜大叫起来,“你竟然骗了我这么久,柳如言你这个大骗子!我、我今晚一定要好好惩罚你,罚你,就罚你——” “给我生个弟弟来玩。”阿宝忽然插嘴说。 萧良夜和柳如言齐齐回头朝他看过去。 “哥哥说的。”阿宝一脸无辜,“哥哥说他在天上无聊了,想下来给我做弟弟。” 41从侯府千金到冻死的娼妓 扬州城,四春院。 萧玉颜在半夜里醒来,外面下着雨,雨打在梧桐叶上,点点滴滴,会一直滴到天明。 和它一起合奏的是身边这个胖子的呼噜声。他睡得很沉,但是她不敢动。这是个不好伺候的女票客。 这是她被卖进四春院里的第三年,她觉得她快要死了,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乎。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虽然妓院里老鸨嘶声力竭地给她显摆侯府千金的人设——没有人信。恐怕就是哥哥听了,也以为是假的吧。 妓院里很多姑娘都操这样的人设,什么王府私生女,侯府千金,还有自称从宫里逃出来的,吓,宫里还能逃出来,她以为她是那些高来低去的江湖人么。 没有人信的。 她也不想人相信,她甚至不想哥哥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她就快要死了,让他知道又怎么样。让那个贱女人笑话么。 她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消息,这并不困难,毕竟都还在扬州城里,扬州城能有多大,扬州城里如萧良夜一样的金玉公子能有几个。她听说柳如言最终被救活了,平阳侯府为此给菩萨塑了金身,又大开仓库,夏天赈粮,冬天赈衣,如今扬州城里人都说平阳侯夫人是菩萨转世呢。 她呸!去她的菩萨转世,不过是慨他人之慷罢了。 听说她醒来,连京里都震动了,皇帝和皇后特意召了她进京,说要渐渐这个奇迹。 普天下人都说是奇迹。 是啊,连她都没有想到,她还能活过来,她当时怎么没给她补上一刀呢,就算之后还是一样会被哥哥赶出来,也算是出一口恶气不是。 但是她没有这个机会。倒是听说他们又生了一儿一女,但是还是让那个野种叫阿宝的继承了侯位。她远远见过那小子一眼,在街头,骑着好生神气的白马,锦貂金冠,她当时一个恍惚,脱口喊了一句:“哥哥!” 可不就是十年前哥哥的样子,那个让无数扬州女子倾心的少年,最终落在了盐商的女儿手里。 ……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她被萧良玉带走,起初萧良玉还是宠了她一些日子,大概也是怕了萧良夜,后来时间久了,就是个天仙也玩厌了,从那之后,她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侍婢也使唤不动,四季衣裳渐渐没人给做了,吃用上各种短缺。 冬天里冷啊,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都抵御不了那种阴冷,像是无数的针顺着风往骨头缝里钻,一阵一阵地。 病了几场。开头萧良玉还给她请过医生,一两次吧,后来就懒得管了,她求他他也不来看她了,她那会儿病的厉害,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并没有,开春天气暖和,她这条贱命又活了过来。 又一年,萧良玉爱上了赌,没多少时候就把家当给输完了,输了家当就开始卖人,先是奴仆,丫鬟,后来轮到她。 那时候她已经不是被萧良玉带走时候的鲜花一朵了,她残了,败了,也卖个好价钱,一开始就进的下贱地方。老鸨恨不得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接客。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手段都有,多少在侯府里听都没听说过的折磨人的法子。起初哭过,求饶过,后来知道不管用了,就只能认命。 后来不过是捱日子,一天一天的……捱日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时候大限到了,一卷草席,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她有时候也会做梦,梦见自己还在侯府,刚进侯府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进了天堂,有这么多好看的姐姐,有这么多柔软的衣服被子帐幕,这么多闪闪发亮的首饰,这么多吃不完看不完的美食。 还有哥哥。 那个小小少年冲她微笑,说:“母亲一直想要个女儿,又一直没有,所以领了妹妹来,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 不,她那时候在心里想,不,她不要做他的妹妹,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在这个天堂一样的地方,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她死都不要离开这里。 抱着这个念头,当樱姨娘送了那碗汤来的时候——她明明知道汤是有问题的,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为了留在这里,为了留在哥哥身边,长长久久地。 后来她知道她是不能生了。 母亲和哥哥对她的歉疚,她是知道的,他们补偿她,起初她心里有小小的不安,后来便心安理得了,多少补偿都是她该得的。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她会一直幸福,直到——直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传来:老侯爷闹了天大的亏空。 她那时候以为母亲会卖了她——就好像她的亲娘把她卖给保育堂卖了三两银子一样。但是并没有,哥哥把他自己给卖了,保住了侯府。她最初是欣喜的,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侯府迎来了它的女主人。 那个叫柳如言的女人。她生得那么美,她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和她来抢哥哥? 回忆每次进行到这里,就戛然而止,萧玉颜不愿意想下去,不愿意去想那些年里她的挫败,她喜欢做梦,梦里她还在侯府,哥哥虽然娶了柳如言,却没有对她好,哥哥和她在一起,冬天里喝酒,听歌,炉火烧得红彤彤的。 有一个梦很奇怪,但是总是出现。 那像是个冬天,柳如言衣着单薄,抱着一个孩子在外头哭,她在哀求她,苦苦哀求她救救她的孩子,她没有理,她凭什么救她的孩子,一个野种——她才不信她有机会生下哥哥的孩子,多半是下了药。可怜的哥哥。 雪一直下,越下越大了,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她听这歌,吃着绿豆糕,忽然想起来,往窗外看一眼,雪已经把那个女人全盖住了,一个人形的雪人,这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死心眼,都说了哥哥不会见她,她也不信,还在那里硬撑,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室的春光,暖融融的。 到次日清晨,推门去,才知道他们死了。 那一刻她看到哥哥的脸,不知道是震惊还是伤心——奇怪,他为什么要伤心?她不明白,不就是个纠缠不休的女人吗,他不是很厌恶她吗?柳如言一直当她是平阳侯府的债主,如今终于死了,哥哥不该松一口气吗? 但是没有,哥哥厚葬了这对母子,他一个人在她的坟前说了很久的话,她也没有听得很明白,大概就是说,如果有来世,你就不要遇见我了,去嫁一个肯好好对你的男人,生个孩子,重新来过吧。 “回去吧。”萧玉颜梦见自己和哥哥这么说,哥哥就起了身,带着她回了侯府。 萧玉颜每每都在这时候醒来,回味无穷地想,这个梦,真是美味啊。 天一天一天冷了下去,这一天冬天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太冷了,冷死了很多的人,四春院里这个生意不太好的女支女被发现冻死在雪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扫雪的人看到了她的尸体,脸上还带着笑。 没有人知道她梦见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梦有多美。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侯府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