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之后》 1和离 通州,容府。 红灯高挂,炮仗声声脆响,道贺人往来不断,今儿是容家二房长孙的满月宴。 蓝呢马车停在大门口,车帘掀起,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妇款款而出,候在门厅的二爷和大少爷迎了上来。 大少爷容焕伸臂搀她下车。少妇微笑,婉然道:“谢大哥。” “嫣儿啊,候你半晌了。”二叔容仲琨笑容可掬,望了眼她身后。“秦姑爷没来?” 容嫣抿笑,略带歉意。“他昨个回京了。” 二叔眉间失望,笑道:“他是户部主事,忙是应该的。听闻侍郎明年致仕,他迁升在即,疏忽不得,疏忽不得……”说着,将侄女送入正堂。 容嫣给祖母梁氏叩安,拜过长辈后将贺礼送上。 梁氏拉着孙女的手,目光爱抚,叹道:“可想死祖母了。” 听了这话,容嫣鼻子有点酸—— 父亲容伯瑀是容家长子,十八岁便进士及第观政都察院,五年内连升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可谓是英杰才俊。然时运不济,未及而立便遭妒被诬,贬为宛平知县,直至七年后才被平反,提任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从三品参政。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因抗倭,夫妻二人死在倭寇刀下,撇下一双儿女。 这一晃四年了。如今,容嫣只剩这些亲人了…… “瞧瞧,瘦了,病还没好?”祖母抚着她小脸问。 三月前,她着了风寒大病一场,差点没熬过来。 “好多了。” 容嫣乖巧应,从杨嬷嬷那拿了对玉蝉送给嫂嫂怀里的孩子。二伯母万氏瞥了眼,莹润细腻,果真是好玉,还是秦家家底厚。再瞧人家那装扮,虽素,哪样拿出来不是价值不菲。啧啧,嫁得好啊! 在通州,提起簪缨世家的秦府哪个不知。秦老太爷致仕前任湖广总督授兵部尚书,而老夫人建安郡君则是睿亲王的嫡孙女,论辈分皇帝还要唤她一声堂姑。至于容嫣的夫君秦晏之,才貌双全,二十四岁便将任户部侍郎,国之栋才也。 虽说容家是诗礼人家,祖父在世时也曾任知州,不过比起秦府到底门户低了些。若非容伯瑀和秦家大爷——秦晏之父亲,曾是同窗好友,这秦晋之和也轮不到容家。 有些人,命里就带贵气! 万氏感慨,而小容嫣一岁的嫂嫂接了玉,欢喜道:“可要抱抱孩子?” 容嫣含笑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侄儿。孩子缓缓睁眼,一双眼珠黑葡萄似的盯着姑姑,水灵灵地把她心都看化了。还有淡淡的奶香,真舍不得放下。 见她喜欢,堂妹容芷点点侄子小脸,笑道:“你啊,好福气,大姑姑这么喜欢你可得珍惜,明个大姑姑有孩子了,你就不吃香了。” 不止容嫣,众人皆僵。 万氏狠瞪了女儿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个眼力见! 容嫣嫁入秦府五年无所出,这是她的心病—— 三月前秦晏之带回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是他养在京城的外室。外室身份进不了门,连妾都不如,生下孩子打发了便是。 可秦晏之非要抬她为姨娘。想来容嫣生病,于此不无关系…… 此刻,堂上寂然。 “姐!” 十三岁的容炀唤声,打破了尴尬。 容嫣看向弟弟,三月不见,又长高了。 姐弟二人相见甚欢,气氛稍缓,大家该迎客迎客,忙起来了。直到晚上家宴才又聚在一起。 除了和弟弟聊天略微展颜,一顿饭下来,容嫣兴致不高。祖母瞧她眉间似有隐忧,也猜得出因何,无非还是那尤姨娘的事,于是劝道: “姨娘终归是姨娘,你是主母她还得听你的。” “你啊,就是心太软。” 万氏跟着道。“你坚持不留,她入得了秦家?有孕如何,生了孩子养在你身边便是,她敢说个不字。” 容嫣低头默声。 祖母叹息。这个孙女哪都好,就是太乖,乖得抓不住男人的心。 “哪个男人不喜欢体贴的。也怪你,本就京城一个通州一个,夫妻聚少离多,见了面该多亲近才是。不若趁年底,去京城看看吧。” 二叔听出缝来,忙道:“对,去看看。你兄长明年春闱,要入京备考。你不若随他一起,有个伴。见了姑爷也让姑爷帮着引荐引荐,眼下科考,没个人点拨不易啊。” “可不,还要备拜师礼,府上情况你清楚,你二叔画丹青能赚几个钱,他没出息,如今就指望你兄长了。咱可不能错了机会,容家好了你也有底气不是。容芷今年及笄,也该说亲了。”说着,万氏谄笑,“还有上次提到,家弟捐官的事……” “雪娟!” 二叔喝声,万氏不满,撇嘴道:“都是一家人,还不让说了,我弟弟可没少帮容家。这事不就是秦家的一句话,是吧,嫣儿?” 万氏积笑,容嫣依旧不语。 祖母心头不安,试探道:“可是出了何事?” 半晌,容嫣终于开口了。然一句话,整个房间炸开了。 “我和秦晏之,和离了。” …… 直到上了马车,指责的话依旧在耳边萦绕不去—— “任性啊!和离?你可知妇人和离的下场!你啊,这辈子毁了!” “你自毁我们不管,可你想过容家,太自私了!” “和离?我看是被休了吧,五年生不出个孩子来!人家要她作甚?还不及个贱婢外室!” “窝囊到家了!让个外室给蹬出门,真是丢不起这人!” “枉我们平日还供着你,简直供个白眼狼!真是随了你那忘恩负义的姑姑!” …… 容嫣想过他们会怒,但没想到会这般无情。然最让她寒心的,是“疼”她的祖母。 “回去吧,好生解释讨个原谅,回秦家吧。” 说这话时,祖母满目冷漠,不问原因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原来自己在他们心中,就是个筹码,换取富贵的筹码。 如果容嫣真的是容嫣,许她会认了,可她不是…… 前世,大婚在即,未婚夫被捉奸在床。躺在他身下的竟是她的闺蜜! 前晚闺蜜还笑她保守,碰都不让碰怎留得住男人,转天就给她上了生动一课。闺蜜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瞥着她道:你还算个女人? 容嫣窒息,羞愤中步步后退,退倒了窗边,还没想清一切便失足坠楼—— 老天眷顾,她再睁眼时,成了另一个容嫣。 本以为重新开始了,她发现拿到的剧本依然如故,不过换了个年代而已。 丈夫秦晏之对她冷漠至极,却纳了一个怀孕的外室。 无所谓,纳吧。你过你的,我活我的。 可那个女人竟趁她风寒下毒,耀武扬威地腆着肚子对她道:“连男人的床都爬不上去,你还算个女人!” 真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祖母说得对,一个姨娘还不好拿捏吗?她完全可以留下,只是没有意义。 好不容易重生了,却把余生浪费在勾心斗角上,最后争来一个不值得的渣男?况且今天斗了尤姨娘,明天依旧会来个刘姨娘…… 所以,和离是最好的选择。 秦晏之同意了,还出乎意料地如数归还了她的嫁妆。 有了嫁妆,起码离开容家后她还能过活…… 容嫣抱紧怀里的漆匣,这里是父亲留下的宛平故居地契。去宛平也好,不用再看那些所谓“亲人”的脸色。 只是容炀没带出来。 弟弟愿意和她走,可容家不放。他是容家长房唯一的后,族人也不可能轻易同意。分别时容炀拉着她依依不舍,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感受到的真情…… “小姐?”杨嬷嬷将她思绪拉回。“天晚了,留宿一夜,明个赶路吧。” 容嫣撩起车帘看了看,点头。 容父宠女,容嫣出嫁,十里红妆,如今嫁妆都退回来了,秦晏之还算没绝情到底,又给她补了些,所以她不缺钱,带着嬷嬷挑了最贵的客栈。 富贵云集,人员不杂,多少安全些。 杨嬷嬷整理房间,容嫣包了临街雅间,靠窗独饮。 十里巷是通州繁盛之地,夜景虽不及前世高楼广厦,却也是华灯璀璨、酒肆飘香,对面乐坊莺燕之音缭缭,别有一番情趣。 巷子深处,红灯下,几个花团锦簇的姑娘正扭捏灿笑,招揽着过往的行客。 望着她们的妖形媚状,容嫣突然笑了。难道这样才算女人吗?那自己安稳本分,又算个什么! 心中凉苦,喝多少酒也暖不了。她索性扔下酒杯走了。 结款时还好,上了楼只觉得头昏脚软,胸口发闷,怕是醉了。她赶紧回房,推门而入扯了扯衣襟,有点透不过气来。 “杨嬷嬷……水……” 她喊了一声,没人应。四下寻着,昏暗中好像踩到了什么,举眸而望,吓得她后背发凉,酒顿时醒了。 眼前的罗汉床上,竟坐了个男人!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容嫣惶恐道。 男人面沉似水,平静地斟了杯酒,幽沉而道:“这话该我问吧。”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容嫣瞪大眼睛左右瞧瞧,脸霎时红透了,这哪是她的房间啊!窘羞交加,她颌首道了句“对不起,走错了。”扭头便走,可踩着的皂靴绊了她脚,本就身子发软,一个不稳栽进了男人的怀里。 她愣了,却闻头顶人低声冷道:“真错?还是假错?” 想到方才楼下的女人,容嫣觉得他定是误会了,赶紧起身逃走。灯光昏暗,慌慌张张从桌旁掠过时,带落了什么,脆裂之声,是玉佩。 “对不起。”她依旧后退。 男子从罗汉床上下来,裸足走到桌前,盯着玉佩。 “就这么走了?” 容嫣想了想,把手腕的镯子褪下来放在桌上。“可以吗?” 男子沉默,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声音软糯,不过十七八岁,衣着素雅,梳着妇人的发髻。可谁家的良妇会夜宿客栈,还误闯他人房间。他侧目看了眼那玉镯,墨绿翡翠,倒是值钱,她可是下本呢。 男人身材颀长,背对灯光,容嫣只能看到一片剪影在他的脸颊,棱角分明,很好看,可也冷峻得让人生畏。她耐着恐惧颤声道:“我在隔壁,回去让人把钱送来,可以吗?” 他哼笑一声,侧开了身子,光线直直打在小姑娘身上,他看清了她。 幽光下,她肌肤莹白如玉,通透得能看清晕染的绯红;双睫低垂,长密卷翘,在眼底留下颤动的阴影,抖得人心怜。鼻尖和额角渗出汗珠,衬得她更是晶莹剔透…… 微醺下,他恍惚觉得眼前人便是那断玉中跳出的精灵。 高大的身体步步逼近,容嫣缩着脖子向后躲,“咣”地撞在了墙上无路可退了。看着她小巧的舌尖紧张地舔了舔红唇,他喉结滚动,带着酒气道:“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容嫣握紧了拳怒道,蓦地抬起头,却一眼撞进了他的深眸里。 男人狭目清冽,剑眉冷峭,鼻梁挺而高直,一张脸英气逼人精致得不像话。她以为秦晏之已然俊朗无双,然此刻才知何为极致。 怔愣间,一双手臂将她圈住,他弯身低头,被酒打润的双唇微挑,噙着抹不羁。一时间,落拓和温柔漫射在他幽沉的目光中,将容嫣包围,压迫得她快要窒息—— 一股温热扑在耳边,容嫣腿软了…… “要你。” 2落脚 马车颠簸,容嫣阖目小憩。 “昨夜可把我吓坏了,哪都找不见人。若非您回了,我抬脚便要去容府了。”杨嬷嬷嗔道。入冬寒凉,生怕容嫣冻着又给她加了层薄被。看着小姐长大,又随她陪嫁,这么些年既把她当主子又当女儿。“您若出了意外,我如何对得起夫人。” 容嫣蹙了蹙眉,没睁眼。昨夜宿醉,此刻她头疼欲裂。“我只是喝多了,出去转转,让您担心了。” 这话骗得了嬷嬷,骗不了自己—— 脑袋里的片段不停闪现:肉体交缠,香汗湿枕;他无尽探取,自己承欢呜咽……她真希望这是个梦,可身体的不适偏就给这一夜荒唐落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她把自己给了一个陌生人,最要命的是:这居然是她的第一次。 容嫣默叹。 她终于明白为何原身五年无所出了;也明白了尤姨娘那句“爬上男人的床”意义何在! 既恶之,何娶之。 秦晏之欺人太甚,他岂把容嫣当妻子,甚至是当女人看了? 不怪他痛快地同意和离,还退了嫁妆。原来这算补偿…… 容嫣朝被子里缩了缩,下身牵扯,痛感依旧清晰。 意乱情迷。两世保守的她居然也有这么一天,就不该去喝酒,更不该头脑一热留下来。 后悔吗?容嫣问自己。 悔,清白没了。然可笑的是:和离的人,谁在乎她清白。 连那个在她身体里出入的人也没意识到不是吗? 疼痛渐渐平息,一股啮骨之感蠢蠢欲动,啃噬她的理智。容嫣不得不承认,她有欲望,昨夜纵情,放松下来的她终于体会到了作为女人的欢愉…… 想到这,她一把拉上被子盖住了脸。 即便内里是个现代的芯,她依旧觉得可耻。太羞耻了,酒后纵欲,她这辈子都洗不掉这个污点了…… 悠悠两日路程,终于到了宛平。 没有了束缚和羁绊,下了马车的容嫣,觉得宛平的阳光特别温暖,连空气都极清新。 她们先在客栈落脚,才歇了盏茶的功夫容嫣便带着房契和嬷嬷去了故居。她迫不及待要开始新生活了。 虽然房契始终在她手里,但容宅一直被祖家租着。租户是和二伯母签的约,三年仍余六月,想要退租,那便要还人家六月的租金、违约金及押金。这些二伯母提都未提,容嫣也知道从她手里抠不出钱来,她也没想抠,权当买个清静。 租户姓孙,三十出头,宣州人士。宣州纸商为扩大生意范围,常派驻掌柜到顺天府各地,他便是其中一人,携妻女落入宛平,两年矣。 容嫣自表身份,孙掌柜客气,毕竟是房东。可听闻她想收回房子,脸色便不那么好看了。 “租金已交,期限未到,我为何要搬?我往哪搬?”孙掌柜不满摊手。 容嫣淡笑,解释道:“租金我会退,押金违约金我一概不会少您。要您搬走确实情非得已,如今我无处可去,只有这宅院容身了。我可以留给您找房的时间,但不会久。” 和商人谈判,绕不过他们,不若都摆在明面上讲清楚。可对着掏心实话,孙掌柜没领情,依旧咬定了合约未到期,不肯搬。 其实容嫣也懂,容宅有地段优势,他把这作为商业据点,挪了位置会影响到生意往来。可理解归理解,她没退路,况且有些实质上的错误是他们自己犯下的。 “房契地契均在我手,这宅子归我所有,可您的租约是与我签的吗,有效吗?您当初不见房契,只凭中间人签了租约,那您便要承担这个结果。” 理不占,情来补。 孙掌柜没料到小姑娘说得有理有据,只得出了张亲情牌,唤孙夫人端茶,容嫣这才知道,她已有孕九月余。 姑娘家心善,触了她软肋,容嫣只好容她生了再动…… 客栈里,容嫣算计着自己的容身之所,而杨嬷嬷整理着衣衫叨咕道:“九月,我瞧着可不像,也就是肚子大了点!” “这也看得出?”容嫣漫不经心接话。 “怎看不出啊,‘肚子尖尖,小子无疑’。她这胎我说定是男孩,可肚子没坠,还没转胎呢!也就七个多月。” 容嫣突然反应过来。现在才入冬,那便转年二月生产,养月子更动不了,待到三月农耕,哪还有房子等着他们租。到时候若赖着不走,就算告到府衙,也要拖上两月,那六个月合约可不就满了。 到底还是没算过他。 次日,容嫣带着嬷嬷又去了容宅,这回干脆吃了个闭门羹。杨嬷嬷叫门,宅里除了犬吠,一点声音都没有。 容嫣唤嬷嬷回来。今儿不行明个来,还怕他跑了不成。 “嫣儿?”身后,细语柔声,有人叫她。 容嫣转头,一身披貂领青缎斗篷的女子正盯着她。女子二十出头,衣着华贵,生得颇是清丽端秀,一双杏眼莹莹,闪着不可思议。 原主凌乱的记忆断断续续,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是谁。 “真的是你?”女子紧了两步上前,拉住容嫣的手。“你怎来了?自己吗?”她对着杨嬷嬷微笑,嬷嬷福身揖礼道:“表小姐。” 容嫣恍然想起来了。这是她表姐,谭青窈,她母亲是自己的亲姨妈。姨夫在朝廷礼部侍郎,青窕是他的独女,嫁给了宛平临安伯世子徐井松。 “表姐,许久不见。” “岂是许久,是太久了。”青窕拉着她,笑中闪泪。 青窕在京城外祖家长大,容嫣父亲任职都察院时,两人关系极好。可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容嫣出嫁,转眼快五年了。自打父母过世,她再没来过宛平,二人偶尔听到彼此消息也是从外祖那边。 “我回京城几次,都没见到你。” “嗯,母亲过世,很少回外祖家了。而且嫁了人,总不方便……”容嫣轻声道。 青窕父亲是官宦世家,在朝颇有地位,故而夫家不敢怠慢她。可并不是每个妇人都如此幸运,更多的还是身不由己,她理解容嫣。 “走吧,跟我回去,你还没见过你外甥女呢!” 路上,青窕问及为何来宛平,容嫣讲了,但保留了无后的原因。 “与其被休,到不若先提出和离……” 青窕大惊,虽痛骂秦晏之薄情寡义,憎恶尤姨娘阴险歹毒,可还是心疼自己这个表妹,于是眼圈又红了,偷偷吸了吸鼻子。 容嫣微笑,表姐单纯是真性情,也是真的对她好,她心暖。 到了临安伯府,容嫣拜了伯爷伯夫人,见过表姐夫。 徐井松二十有七,翩翩儒雅,相貌堂堂,不语也带三分笑,平易近人。听闻他极宠爱表姐,这么些年连个通房妾室都没有,让容嫣对他又多了份好感。 伯爷身体不好,故而这个家都是表姐夫做主。他听闻容嫣的事,凝神皱眉,道句“有魄力,女之英豪也。” 表姐拍手而笑。“以前她可不是这样,柔柔弱弱的,常被我欺负。”于是又对夫君讲了容宅的事,劝道:“让她留下吧,长住客栈总归不安全,我也许久不见她了,恨不能天天在一起。” 徐井松看着妻子,笑容宠溺。“好,听你的。” 青窕挽着他,娇声道了句“谢谢夫君。” 于是对表妹点头。 看着恩爱的二人,容嫣回笑。 夫妻,就应当如此吧。她为表姐高兴,也有那么些羡慕…… 除了徐井松,还有在府学读书的二少爷徐井桐,和年刚及笄的三小姐徐静姝。匆匆打过招呼,又见了三岁的外甥女,徐井松便遣人把容嫣的行李搬来,打算腾出重台苑给她。 容嫣婉拒。 一家人热情已是感激,哪好过分搅扰。在容宅讨回之前,她暂住客房便好。 府学休假,二少爷在家温书,见容家表姐搬来,便帮着跑前跑后。徐井桐今年十八,生得白皙英俊和兄长有些相像,但比兄长多了分朝气,笑起来带了阳光的味道。 见下人整理齐了,他转头对容嫣道:“容表姐需要什么,尽管对府上说,不要见外。” 容嫣微笑道谢。 她挑唇时,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淡淡的,轻得像涟漪。徐井桐看得心惊,好一块天然璞玉,清透明丽,真不明白怎会有人想休了她。 见她正抱起妆奁,徐井桐赶紧上前。“我来吧!”说着便伸手去接。不小心碰了她手指,微凉柔软,愣了住。容嫣颦眉赶紧抽回来。 “表姐要放哪?”他笑道。 容嫣敛目没看他,神色略沉地指了指梳妆台。徐井桐轻巧放下,赞了两句紫檀妆奁便问可还有其他要搬的。 她摇头。“谢二少爷。今儿麻烦您了,不扰您读书了。” 这是要谢客啊。 徐井桐识趣笑笑,才打算迈出房门,便听小厮来报:英国公府三少爷来了。 …… 英国公府阀阅世家,手握国之半数兵权,在朝炙手可热。英国公虞鹤丞任五军都督,加太子太保,封镇朔将军戍守宣府。 长子虞琮讨伐西北殉国,孙儿们十几岁随军出征,功勋赫赫。 尤其是三少爷,睿智骁勇,十八岁便坐到了副总兵的位置。只可惜年少轻狂,因打了场败仗险些丢了大同而获罪,至此心灰意冷,整日里走马跑鹰,流连声色,极是放纵…… 既是贵客,没有躲着不见的道理。而这些,都是去前院的路上,听三小姐徐静姝道来的。小姑娘说这些时,满眼的倾慕痴迷,看得她极是不解。 徐静姝娇红着脸解释:“……名门贵胄,俊美无度,天生便带着凛然之气。而且人如其名,战场上运筹帷幄,笔墨间才华横溢。……哎呀,总之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让人陷进去,京城爱慕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好看。 “他叫什么?”容嫣随小姑娘入正堂问。 “虞墨戈——” 尾音戛然而止,小姑娘驻足,望着前方脸瞬间红透了。 容嫣循着她的目光瞧去,也愣了。一阵寒凉细密沿着脊背爬了上来,她脸色煞白。 努力淡去的记忆一层层地补色,鲜亮,清晰,最后只留下了那夜荒唐中的一张脸…… 3不安 虞墨戈站在徐井松面前,清冷地看着进门的二人。 徐井松和虞墨戈都是世家子弟,昔日远征同行过,结下情谊。三少爷每来宛平都会拜访临安伯,徐静姝兀自福身,容嫣则挪着灌了铅的腿上前,揖礼。 “这是荆室表妹,原宛平知县容大人之女。”徐井松介绍道。 “浙江布政使司参政,抗倭名士,容伯瑀?”虞墨戈问。 没有了醉酒的沙哑,他声音幽沉清朗,尾音慵然上挑,勾着不经意的魅惑。容嫣理解三小姐方才的那句话了,“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让人深陷其中。”她当初陷过一次,如今不敢再抬头了。 “是。”她淡淡应。“小女容嫣。” “……容嫣。” 他不经意的重复,把容嫣惊得一颤。 那夜,他深入时曾问过她叫什么,她噤口不言—— 瞧着紧张的容嫣,徐井桐朗笑,打趣道:“三哥,你把容表姐吓到了。”说着,拉他入座。 虞墨戈没再说什么,瞥了她一眼,随井桐去了。 见也见过了,容嫣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表姐知她这几日劳累,嘱咐几句让她回了。 容嫣看都没看虞墨戈一眼,脚步不停地逃离,经过花园亭子,才松了口气。坐下歇息,她抬手擦擦冷汗,手居然在抖。 她不是怕他,是那日羞愧让她不敢看他,她不愿再忆起那日。 她怎都没想到他们会再聚,更没想到他是英国公府的三少爷。还以为他只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哥,贪欢玩乐而已。 也没错啊。他不就是个纨绔,不就是酒后贪欢吗。三小姐方才怎说的?留恋声色,放纵……他就这样的人,那一夜对他而言应该是再寻常不过了,寻常到不值得一提。他不是也醉了吗?许他也不记得了…… 不用怕,他应该忘了。 容嫣自我安慰。稍稍缓了过来,却又觉得好笑。 如此胆小,竟也敢做这种出格的事,既然做了,居然还怕成这样。 她看着外面的冰冻的池塘发怔,全然不知身后站了个人。 “小姐跑得还是那么快啊!” 容嫣吓得跳了起来,没站稳,他忙握住她的手腕扶住了。分明是热掌,偏就比那池塘的水还冰,容嫣整个人都冻住了。她抬头看着他。 再遇后第一次对视—— 这张脸依旧如雕刻般分明,俊美绝伦。他盯着自己的双眸,没了那日的轻佻,如远山迷雾,看不清摸不透,却掩不住透出的精光。 眸色变换,波澜不惊。单是这一双眼容嫣便明白三小姐所道的魅力来自于哪:你看他是云淡风轻,但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混迹烟火,却不带烟火气。 正因如此,他的气场是强大而冰冷的。这种神秘给人压迫感,让人觉得他无心,无情。 不知他怎会来这,生怕被人看到,容嫣慌张地四下环望收手道:“三少爷,男女授受不亲。” 虞墨戈蓦地笑了。 容嫣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授受不亲,他们之间还存在这个词吗? 看着她堪比白雪的肌肤,从精致的脸颊一直红到柔嫩的耳根、颈脖,最后延伸到他所能想象的地方,虞墨戈又笑了。 “没想到能再见,可是巧。” 容嫣心惊,否认。“您,您认错人了吧……” “哦?你这是想赖账,不赔我的玉佩了?” “我都把镯子留给您了!”她抢言辩解。见他得意佻笑,知道自己上当了,她怨怨低头,小声道:“那日是我喝醉了,您就当没发生过吧,我在此谢过您了,告辞。” 说罢,头也没敢回便跑出了亭子。 虞墨戈没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容意味深长…… 英国公府的庄园遍布北直隶,虞墨戈自从受挫后,便贪图享乐,每每在京城转够了,便去庄园清静些日子。不过从前年开始,他独偏爱宛平。所以每次来,都会先和故友聚上一聚。 即便他不来,徐井松也会去请。 他来,容嫣如被禁足。 连后院花园都不敢去了,整日躲在客房,生怕二门一踏就会遇到他。不过虞墨戈那还算安宁,这几日也无非是和徐井松饮酒下棋论诗画而已。 她话说明白了,他应该不会再提。 想必他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个名门贵胄,何必与个弃妇浪费心思。 如是想,她心情舒畅很多。可还是有人让她不安—— 知道容嫣喜欢孩子,表姐常抱澜姐儿去看她,偶尔澜姐儿也会嚷着自己来看小姨。是日,乳母又抱她来了。阳光明媚,天气甚好,容嫣便带着她去后院花园玩耍晒阳。 小团子极喜欢这个温柔的小姨,贴在她怀里撒娇,两人玩得惬意,徐井桐突然出现了。 “容表姐在陪小侄女呢。”他招呼一声。 容嫣正抱着澜姐儿,没法起身,颌首微笑。然后——笑容逐渐消失。 这段日子,他隔三差五便会来瞧瞧,问问是否缺东少西。容嫣不愿多想,但此举确实不妥,即便是关心,也总该避嫌才是。 徐井桐靠近,半蹲含笑道:“澜儿,到二叔这来,看二叔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没见到东西,澜姐儿环着小姨的脖子不撒开,眨眼盯着他,等他拿出来。 徐井桐佯做不满地撇了撇嘴。“有小姨就不和二叔好了?”说着,始料不及地伸手去容嫣怀里抱孩子。 容嫣哪想到他会如此唐突,惊了一跳,想要放手又怕摔了孩子,下意识后仰。眼看便要摔坐地上,忽闻远处一声唤,徐井桐手臂顿住。 “我说到处找不到你,躲在这了。” 声音清朗低沉。容嫣听出是谁了,不由得心头一紧。 虞墨戈慵然而道:“怎地?怕输就跑吗?” 徐井桐讪笑:“三哥太厉害了,你让我两子我也赢不过你,这棋下得还有什么劲啊!还不及逗逗我家小侄女来得欢喜呢。” 虞墨戈下颌微扬,轻瞟了一眼容嫣和怀里的孩子,又道:“再让你三子。”说罢,转身便走。见徐井桐没跟上来,回眸瞥着他,淡淡地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凌厉,徐井桐只得跟上了。 二人转过拱门,容嫣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正对上了虞墨戈侧容的目光—— 那么一瞬,他唇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入夜,容嫣难眠。 不管徐井桐是怎么想的,不管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觉得不能再留了。况且还有他,碰上总是难免的。 第二日一早,她又去了容宅。 明明听到房里有动静,偏就不开门。容嫣锲而不舍,小厮终于开门了,嘻嘻笑道:“我家老爷不在,我做不了主,您等他回的吧。”说完,“咣”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容嫣躲不及,夹到了指甲,有点疼。 真是有够气人了。本想和平解决,可他们偏不配合,她都已经妥协到愿意帮他先找房子,可他还是不同意。 表姐劝过她,让表姐夫和县衙通通气,这事也好解决。 可容嫣不同意,一来她不想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毕竟日后要在这落脚;二来父亲任知县时声望极高,她不想因此事影响他的名声。 况且对方仗着这几年做生意和权贵往来,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若是果真生硬赶走,说不定他们能做出什么来。 这事还得想策略…… 容嫣捏着被夹的指尖沉思,不小心撞了人。 “走路都不看路吗?” 熟悉的声音,她抬头,又是他。 “对不起。”她绕开,从他身侧逃走,被他一只手扯着胳膊拽了回来。 容嫣推开他,赶忙看看四周,还好人不多,只有两个牵着孩子买糖的人,没注意到这。 她站在他面前,不肯抬头,他只能看见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他突然发现,她和别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这么小,小得他总想低头凑近她。 “你就这么想搬出去?” 大冬天,一股温热吹在耳边,容嫣吓了一跳,捏着耳珠躲了躲。一片红晕从她指尖传递到耳垂,像水中的朱砂,霎时间把她肌肤都染红了。衬着素白的斗篷,极美。 瞧她紧张的模样,虞墨戈笑了。“你不是怕我吧。” 容嫣表情僵住。 他懂了。 “你怕我什么?是怕我说出咱们两人的事,还是怕人知道你和你夫君其实……” “虞少爷!”容嫣打断他。 此刻,她脸已经红得快滴出血了。 虞墨戈朗笑,皓齿整齐。他向来矜贵慵然,连笑都极高傲,从不露齿。原来曾在她身上留下无数咬痕的牙齿这么好看,可为什么这么好看的人,偏就心地不纯呢。 容嫣颦眉,神情郁郁。 虞墨戈微笑,轻缓道:“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容嫣长舒了口气。“谢谢。” “不用谢我。”他低头回应,“我没那么好心。” 方被安抚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她惊讶地看着他。 “既然我替你保守秘密了,那你是不是也该为我做些什么?” 自己真是看得一点都没错,他就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这种冷漠和秦晏之不同,秦晏之的冷,是从心里向外透着厌恶。而他的冷,是明明对你笑,你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漠疏远,永远不会与你有真情相待的冷。 她沉了口气,攥紧了拳头,安奈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笑了,贴在她耳边。 “做我外室……” 4地位 容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她记得虞墨戈说了句“做我外室”,然后她怒不可遏,狠踢了他一脚跑开了。 这会儿平静下来,她有点后悔了。如果他说真的,那这一脚不为过;可他若只是开玩笑呢?不该这么不理智,起码应该把话说清楚了。 容嫣提裙入门,杨嬷嬷迎了上来。“小姐怎才回,今儿不是澜姐生辰吗,您忘了啊!” 还真是给忙忘了。“我前几日给她找的珊瑚钏金锁呢?” 杨嬷嬷笑道:“怕您忘,都给您准备好了,还有金鱼莲花的香囊。” 容嫣挽着杨嬷嬷亲昵道:“嬷嬷你真好。”自己也不是孤单一人。 容嫣换了衣裳便赶去前院了,小寿星的寿宴快开始了。三周岁,倒也没有特别的意义,所以只是家人聚聚,来了两个徐家的族亲。姐夫陪长辈们坐在一起,其他小辈,便随姐姐坐一起。 家人一一给小寿星道贺送礼,最后轮到容嫣这,她刚起身便听门外有人来了。 是虞墨戈。 容嫣赶紧坐下了,沉默低头。 他没多言,径直上前送了贺礼,被徐井松邀到上席。刚要落座,徐井松看见他月色袍裾脚踝处有片污痕,打趣道:“我又没催,瞧把你急的,赴宴都来不及换件衣服。你这腿是撞哪了?” 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容嫣明白过来,眼神无措,盯紧了眼前的碗碟。 虞墨戈眼神不经意地瞥向对面,看看窘迫的小姑娘,笑了。 “半路遇到只小猫,撒娇挠的。” 容嫣的脸红了。 然身旁,三小姐的脸更红。见虞墨戈眼神投来,还以为是看向自己,既兴奋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想起身边的容嫣,于是巧笑,道:“表姐,你的贺礼呢?” 容嫣这才反应过来,拿出长命锁和金鱼锦囊,给小寿星送了去。 澜姐儿见了她便不肯撒手了,甜甜道:“谢谢小姨。” 容嫣心都化了,恨不能亲她一口。怎知小团子却捧着容嫣的脸,囫囵地先亲了。猝不及防,她愣了,却把大家逗笑了。 对面,虞墨戈看着亲昵的二人,眸色渐柔,笑意醉人。 喜宴继续,容嫣回到座位。被小东西“占了便宜”,她心里欢喜却也有点说不清的酸。 上辈子,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却哪个都不是她的家。她十二岁开始住校,试着独立,直到遇见了男朋友,她突然对家有了欲望。即便所有人都笑她没出息,但她最大的愿望依旧是结婚生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平平淡淡。 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在她坠楼的那天破灭了…… 这辈子,好像仍是个奢侈。 容嫣在心里叹了口气。 见她握着筷子始终不动,趁隔在中间的三小姐更衣的空档,徐井桐夹了虾仁给她。 容嫣扫了一圈,见大家聊天没人注意,颌首强笑:“谢谢,我自己可以。”把碗碟朝面前拉了拉,远离他。 她没吃,徐井桐便换了话题:“容表姐的锦囊绣得真好看,这金鱼栩栩如生,活了似的。” 容嫣依旧没看他,淡淡道:“那不是我绣的,是嬷嬷绣的。” “嗯?表姐不喜欢女红吗?” 容嫣摇头。 徐井桐笑了。“容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喜欢?还是我说得不对?” “是不想跟你聊天的意思!”刚回来徐静姝一点情面都没二哥留,坐了下来,对着表姐笑了笑,道:“我二哥话多,你别理他。” 容嫣回笑。 徐井桐笑着拍拍妹妹的头,讪讪收了话,然目光仍不时地朝那边瞟。 上午被夹的指甲越来越红,应该是淤住血了,捏筷子稍稍用力便会疼。本就食欲不佳,这顿饭她几乎没吃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了散席,陪表姐送走族亲,她回了后院。 才走到后院长亭,便听闻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回首,是徐井桐。她只当没看见,疾步前行。可她哪快得过他。 “表姐,这么急干嘛?”徐井桐拦在她面前。 容嫣神情淡淡,没应他。 徐井桐促笑,阳光的味道,可容嫣不觉得暖,有点凉。 “我瞧表姐方才吃得不多,可是不舒服?” “是,所以抱歉,我先回了。” 他跨了一步,仍拦住她的路。他十八了,已是成年,站在她面前高了近一头,她得抬着头才能对视他。 “二少爷,让我过去。”容嫣没那么多耐心,语气稍冷。 他还是不动。见她右手食指的指尖通红,突然拣起她手问道:“你手伤了?” 容嫣抽手,惶惶退了一步,警惕的盯着他。长睫轻颤,水润的眼睛满是恐惧。 徐井桐敛容,皱眉道:“表姐为何总躲着我?” 容嫣不想和他纠缠这话题,反路而行,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见她眉心蕴怒,他急喘着气,心底的话终是压不住了。 “表姐,我喜欢你。见你第一面我便倾心于你,你我相遇是缘分。我知道你嫁过,可我不在乎,我就喜欢你,见到你就开心,表姐你嫁我吧。” “徐井桐!”她震惊,怒喝一声。随即挣脱道:“你松开我!” 井桐岿然不动。 “你再不松开,就被人看见了!” “看吧!就算他们来了,我话也是一样的!”徐井桐神情坚决,固执得很。 他正是爱钻牛角尖的年纪,她犟不过的。 容嫣缓了语气:“有话好好说,你先松开。” 徐井桐拧眉。“那你先答应我!” “我,我……”也不知是他紧张,还是真的怕她跑,手劲越来越大,容嫣指尖都捏疼了。“好好,你先松开,你松开我就答应你。” 徐井桐想了想,减轻了力道。容嫣瞧准时机,甩开他手便朝前院跑。穿过花园,生怕他追上来,不停地回头看。再一转身,一头撞进了面前人的怀里。 虞墨戈抱着她,纹丝不动—— 怀里人绵软纤柔,抱着极舒服,他又找到了那种感觉。 “放开!”容嫣推他。 虞墨戈笑了。“他能拉你,我便不能吗?” 容嫣盯着他,目光幽冷。 方才他都看见了。他没走,一直跟着自己? “虞少爷,您到底想要什么!” 虞墨戈弯唇挑眉,带着磁性的嗓音轻声道: “要你。” 容嫣沉默。 他居然是认真的—— 蓦然间,她笑了,透着凉苦。虞墨戈不禁敛容,眉宇轻拢,神色不明地盯着她。 “你们都瞧准了我落魄好欺负是吧。我是嫁过,嫁过又怎样?嫁过就要让你们肆意羞辱吗?我这辈子就是不嫁,也不会给你做外室!” 虞墨戈环着她的胳膊有点僵,他缓缓松开。凝重一闪而过,脸上又恢复清冷,清冷得认真。 “我需要你,而你也需要我。” 那夜,他不仅在她身上体验到了满足,也同样将她所有的欲望勾了出来。即便她咬牙不承认,片语不言,但那感觉不会错。他们再合不过了,不止肉体,连孤单都极是匹配。他们都需要这种关系来添补孤单带来的空虚。 容嫣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不想承认,但就是开不开口。 “我等你答复!” 说罢,他托起她的手,放下一个小瓶走了。 淡淡的药香沁鼻,看看红肿的指尖,她猜到这是什么了。原来他跟着自己是来送药的…… 可这仍是弥补不了自己对他的抵触。 凭什么她要给他做外室。 不是她痴心妄想,贪图什么。她知道他们是云泥之别,身份相差悬殊,即便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过只够个妾的资格,更何况她嫁过。 许很多姑娘巴不得做他外室,可她不甘。 为何一定要和他扯上关系。女子二嫁也非登天,即便嫁不成富贵,她还嫁不得寻常人家吗?哪怕续弦她也甘心。 再难,心里那点盼头还是在燃着,她想要过正常的生活:结婚,生子,相守一生。 攥紧药瓶,指尖有点疼,她想到了徐井桐。 她知道他鲁莽、冲动,也知道他们之间根本没可能,但起码他提出的是娶而不是纳,更不是外室…… 不管是谁,这个是非之地她是不能再待了,她得走。 无论如何,她得把容宅争回来。 5趁虚而入 容嫣身心俱疲,就没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 是她违约在先,可这租约根本就不成立,她已然仁至义尽,甚至连孙掌柜一家落脚之地也帮他们寻好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搬,非要容嫣赔偿他们预计损失才肯罢休。 既然他们不讲理,她也不用顾忌情面了,于是一纸状书告上了公堂。 县尊为难—— 一面是上任知县之女,临安伯府少夫人表亲;另一面虽不过是个掌柜,可背景不浅。徽宣不仅供应权贵,更是皇商,京城显赫结交不少。宛平隶属京城,是京城门户,他一个小小知县,也是得罪不起。 这事,他眼下只能拖。 而容嫣怕的就是这个,再拖下去,租期日子将近,这官司也不用打了。况且,她急着要搬出去,远离是非。 路是人走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想搬总搬得了。再不济,另租个院子也一样过。 表姐瞧出她要走的决心,不理解。容嫣未做过多解释,只道要重新开始,不想寄人篱下。可表姐更是不懂了,再等几月也不迟啊,闹得好像徐家不容她似的。 容嫣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实际是不舍自己。 表姐自知劝不住,无奈,只得留她再好生想想,先回前院了。半路碰到徐井桐,提及此事,徐井桐惊:难道是自己那日吓到她了?和嫂嫂一分开他便直奔后院客房。然前脚还没踏进后院花园,便被徐井松捉住了,二话没说押着他回了大书房。 书房里,兄弟二人对峙。 “你喜欢容嫣?”徐井松面色阴沉问。 极少见兄长动怒,井桐有点紧张。“没,没有。” “撒谎,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从她来后你就没安分过!” 井桐心颤,声音极小道:“照顾而已……” “还狡辩!”徐井松指着弟弟吼了一声,“照顾要拉着她手诉情吗!” 徐井桐震惊,瞪起双眼看着大哥。“你都看到了?” “哼!亏得人家还算个理智的,跑开了。我当时真恨不得上去扇你一巴掌!”井松身子突然前探,井桐以为真的要打他,下意识遮手躲了躲。 瞧他那胆小的模样,井松无奈。恨其不争地叹了一声,缓和语气道:“你真是糊涂啊,她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说是和离,还不是被弃。临安伯府岂能娶这样的人入门!” “谁说我要娶她了!”井桐突然道了句。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娶你招惹她作甚!” 井桐瞥了眼兄长,嘟囔道:“不娶就不能留了,做姨娘,做妾不都可以吗……” “混账!”井松手都扬起来了,到底没落下。“你人未婚娶先纳妾,名声还要不要了!” “临安伯府的少爷,就是纳妾也是良人,怎能纳一嫁妇!且她因何被弃?还不是无所出,纳这样的人,你让旁人如何评论你。既不能生养,又无助于仕途,只会道你是贪图美色!你人生还未开始,便要背上这些?” “我哪想这么多……”井桐缩首道。 “你以为红颜祸水是如何来的!”徐井松怒喝。“她这辈子算是被和离毁了。好生的名门夫人不做,偏要逞强,到头来沦落至此。若有娘家扶持,还有个资本,再嫁也不成问题,可她因何来的宛平你不知?如今孤身一人,没个身世背景,她也只能给那些致仕之人为妾!更何况挂着不生养的名声,就算寻常人家想娶,也得考虑后世延绵吧。” 说着,徐井松冷哼一声。“别看她此刻倔强,早晚还是得回容府!” 徐井桐闻言,偷瞄了眼兄长道:“岂不是可惜了。” “你还贼心不死!”徐井松喝声,“算她懂事,知道要搬走。若不是那宣商不好应付,我早就把容宅给她腾出来了。我告诉你,不管她是走还是没走,你给我少往她身边凑!” 徐井桐不忿点头。 井松还欲说什么,忽而听到窗外有声。 井桐冲到窗口,只见一个白色小团子窜进了花丛。他回首笑道:“是三哥抱来的那只猫……” …… 容嫣失魂落魄,连个招呼都没打独自出了门。想想方才那一幕,心中汪着口气,忿忿而不能发。 方才表姐来后院劝她,临走是落下了澜姐儿的小老虎,她本打算去送,然经过大书房,便听到了让她做梦也想不到话…… 弃妇、不能再嫁、连妾都不能做……在表姐夫口中,她竟然连个“良人”都不算了! 她以为这个世界没想得那么复杂,其实是自己头脑简单。 人家早就把她定位好了,只她自己不清楚。 想想昨日还感慨徐井桐要“娶”自己而不是“纳”,此刻才明白他也不过将自己当玩物而已,从来就没动过真心。 本以为重生是个开始,然这一世还不及前世。前世就算离婚她还可以再嫁;这辈子,结婚生子对她不是奢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 徐井松说的对,她可以回容府,有了娘家支撑她再嫁也不难了。可她完全想象得出重返容家,他们会如何待她,她依旧是他们手里的筹码…… 三个多月前,容嫣抓住了背叛自己的未婚夫,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潇洒地和他说一声“滚蛋!”便坠楼了。老天要“弥补”这个遗憾似的,又给了她相同的剧本,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替原主选择了和离。 她以为这便是重生的意义,其实不过是老天跟她开的玩笑。和离后她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不待见她。 容嫣开始怀念曾经的生活,还有家人…… 在喧嚣的街上走了越久,越是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容嫣想躲却躲不开,经过酒楼,不自觉迈进去,她想寻个清静的地方。 包厢已满,小厮给她找了隔间。隔间是一间厅堂用屏风隔出的几个空间,还算宽敞,只是偶有人语声响。但总归比外面安静。 上辈子容嫣不常喝,这辈子拘在后宅,无聊之刻落寞之总会拿出来饮。这是原身的习惯,为失败的婚姻而借酒消愁,得一时轻松和满足。不过她很少喝多,除了上一次。她是真的对那一家人失望透顶才会醉饮,结果一醉荒唐…… 她想到了虞墨戈。 原来他才是最“真诚”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骗自己,始终把她摆在她该在的位置—— 她只配做个外室…… “咕噜噜”,一个白瓷小酒盅从对面屏风下滚出,撞到容嫣的桌角停下来。 随即屏风后走出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一面道着“抱歉”捡起酒盅,一面朝容嫣瞟了眼。容嫣没瞧他,也没应声,兀自喝着自己的酒。 男子见容嫣面无他色,眯起细眼顿了须臾,挑眉退回去了。 他一回去,屏风后窃窃私笑,随后见两人从屏风两端探头来瞧,瞧够了回去又是一阵肆笑。偶尔闻得有人笑语“美人”有人侃言“绝色”,容嫣冷笑一声。 美人?她可是“红颜祸水”! 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成了“祸水”。 凭什么男人为所欲为,女人便要担此罪名。心术不正的分明是他们,是徐井桐!凭什么她就一定要做男人的附属,她为自己争取,重获自由,到头来竟连良人都不算了,再嫁的权利都被剥夺。她就该被男人挑来拣去,任人耍玩吗? 对面又一只酒盅滚了过来,一白衫男子笑容佻薄,毫不避讳地窜进隔间。一面学着方才那魁梧大汉道“抱歉”,一面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容嫣身上扫着。 容嫣没动,唯是蓦地撩起眼皮,眸中凝了寒气般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凛如冷风,在白衫男子的心头扫过,凉飕飕的。惊得他笑容僵住,酒杯都没敢捡转身溜了回去。 接着,屏风后又是一阵笑。 被闹得没心情再喝,容嫣结款回返。 已是傍晚,天色渐黑,她得赶紧回去。 溯风凛冽,吹得睁不开眼。喝了暖酒确实能御寒,可酒意极尽发挥,头有点晕。她没喝多少,却不曾想那酒劲儿这般大,此刻意识有点跟不上,脚也开始不听话。她努力清醒地撑着墙前行,却发现自己走的是去容宅的路…… 去吧,容宅离得更近些。那是她的家,她凭什么不能去…… 这是容宅吗?到了? 她抬头看看。 不是,是那边……可怎就不过去呢。 容嫣窜进胡同里,贴着墙角打转。忽而瞧见胡同口,昏暗中有几个身影…… 眼前在晃。是一个还是两个?不是,是三个。看着身影越来越近,她查着又像四个……还有一个穿白衫的看着眼熟…… 她有点慌,摇了摇头待她揉清眼睛再抬头时,一个人都没有了。 哪去了? 好像有什么声音,谁在嚎啕? 不管了,她得赶紧回家…… 不对,她家在金谷大厦B座十六层,她得坐电梯。怎么这么暗,没电了? 容嫣太累了,靠着墙的身子不稳,眼看便要摔倒一双手握紧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朝墙上一按,把她撑住了。 容嫣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对方,认清对面人后安心地舒了口气。忽而又咧嘴笑了,指尖点了点,不受控制的手差点戳到他鼻子。 “虞少爷,是你啊,巧……” 巧?若不是他跟着,天晓得会发生什么。虞墨戈眉心皱起: “一人出来喝酒,你胆子可是够大。”  闻言,容嫣愣了,随即冷笑。“背世弃俗的和离我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话语无限凉苦,虞墨戈心震。晌午徐井桐和弟弟的话,他听到了,看来她也听到了。 “其实你有的选择。” 选择什么?回通州,还是做他外室? 确实,以他的身份做他外室,她不亏,依然可以锦衣玉食安枕无忧,可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带着醉意地看着他,从他冷峭的眉扫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的薄唇上。不论是那次荒唐,还是几日相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他,甚至有一丝好感,但这种好感不足以让她放弃追求,去过她不想要的生活。 容嫣没应他。二人沉默,相持太久她快撑不住了,眼皮一垂又要倒。虞墨戈两只手只得架在她腋下,一条腿顶住她的膝盖不叫她弯曲摔倒。 如此,二人紧贴,他低头看着她。容嫣低垂的睫毛水莹莹的,原本白皙的小脸殷红一片,一直红到了脖根,衣衫略散,连露出的精致锁骨都是红的。 被他撑住,她再次挑起眼皮看他,目光呆愣愣地落在他唇角,见有块暗红污迹,手下意识抬起,纤纤食指在那抹了一下。 指尖柔软冰凉凉的,从他嘴角划到下唇,点过他硬朗的下巴,带着一束电流猛然击中他的心,他心头一颤。 “是血啊,你受伤了?!” 她颦眉朝他靠近。那束电流瞬间化作燥热,他喉结滚动。见她眼神迷离地望着自己,带着酒后诱人的媚态,虞墨戈忍耐,舔了舔唇角的血迹捉住了她的手,嗓音低沉压抑道:“你醉了,我带你回去。” 容嫣蓦地推了他一把,唇角一牵,嫣然冷笑。殷红的脸,却冷得像朵致命的虞美人…… “我醉了吗?没醉!我哪都不去!” 她不甚清醒地摇了摇头,笑容依旧凉薄至极。“我上次喝酒遇到你,你把我留下了,第二次喝酒你又来……你拦了我多少次了,你就这么希望我给你做外室吗?虞少爷,你说,你是不是在跟着我……你是不是就等着趁虚而入!等着……唔唔……” 话还没说完,虞墨戈捏起她的下巴,蓦然吻上了去,将她未完的话封住了。 容嫣吓呆了,极力挣脱,可他扣紧了她后脑不肯放松一点。 吻猛烈而温柔,柔软的唇带了电似的,激起一阵阵酥麻,将压抑在心底的欲望唤起。容嫣彻底软了,放弃了挣扎,挽上了他的颈脖…… 6约定 容嫣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阳光窜入拔步床的围廊,透过月白纱帷,再洒在脸上时,暖暖的。 她慵懒地眯起眼打量四周,陌生,好似穿越之初,且伴着阵阵头疼。她习惯这种生活了,每次从睡梦中醒来都恍若重生,需要时间辨认,接受…… 可是,无论如何搜索她都想不起这是哪—— 身后,均匀的呼吸声入耳,她惊得脊背一凉,登时睁大了双眼。拔步床栏,一条熟悉的银白狐毛大氅甩在那堪堪欲坠,似她绷紧的神经,在断裂边缘。 昨夜的片段在脑海中回放…… 隔间,男人,醉酒,被跟踪……然后遇到他…… 她不记得和虞墨戈相遇后都发生了什么,唯一留下的只有感官上的记忆,和离开通州那晚一样:纵情一夜,荒唐至极。 今儿这记忆似乎比上一次还要过分,感觉更强烈。 她努力平复,怕惊醒他,头都没敢回悄悄起身。才一撑起,浑身酸疼得都快散架了。想到昨夜的疯狂,容嫣羞得直咬牙,忍着颤抖的胳膊要起来,然一个没撑住又倒了回去。床震得微颤,只听身边人轻哼了一声,翻身伸臂,将她环了住。 容嫣屏息,余光扫向他。 他轮廓深邃,五官精致得每一寸都似经过精准计算细细雕刻出的一般。皮肤白皙,在细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云端之上的幻影,遥不可及,一碰即碎。 见惯了他慵懒的清冷,此刻他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凌然的气势,连棱角都柔了许多,唯是眉心不自觉地蹙起,透着淡淡的清寂。 待他呼吸逐渐均匀,容嫣轻抬他的胳膊,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悄悄下床,踮着脚尖把自己零落的衣衫拣起。 她一面穿衣,一面环视四周。 房间很大,面阔五间,她应该是在西稍间。房内装饰典雅富贵,瞧着紫檀小几琉璃花瓠,墙上的征明真迹,她也知这不是酒楼也不是客栈。 她尽量放低声音走到明间,透过窗格上蝉翼府纱,见门口侍卫把守,几个丫鬟正恭敬地侯着,她有点慌。 就这么走出去?她不敢。 容嫣慌张环望,见西次间花梨束腰长桌上的后窗开着,眼神一亮,想都未想硬着头皮蹬着椅子要逃。 才够到窗边,一只大手扣在她小腹,猛然回拉。随着一声惊叫,她被身后人捞进了怀里。 后背撞在他紧实的胸膛上,有点疼。她蹙了蹙眉,握着腰间的手臂仰头,一眼撞上了虞墨戈正低头望她的深眸。 他眼底溢笑,慵懒地挑了挑唇角,随即像对待小动物一般将她夹起,丢回了床上。 这一夹一丢,让容嫣生了恐惧。她拢了拢衣襟,怵声道:“昨晚喝多了,我都不记得了。你,你让我走吧。”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虞墨戈蓦地笑了。 醉酒和清醒的她判若两人—— 昨夜她哭着一次次在他身下讨饶,却在忘情时无意识迎合。既纯美得让人动容,又妖媚得让人痴迷。谁能想象这便是白日里那个谨慎刻板的姑娘,说尤物也不为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可以,你要走没人拦你。但那窗对着园林,出不去的。” 容嫣猛然起身。忽而想到什么,茫然问:“这是哪?” “我的别院。” 虞家别院?完了完了,让人看见她从这出去,更解释不清了。 容嫣清媚的小脸霎时惨白,愣了半晌,又神色绝望地坐了回去。 虞墨戈从多宝阁的漆匣里拿出一只瓷瓶,走过来,方坐在她身边,她蹭地站了起来。他无奈一笑,拉她坐下,伸手便去解她衣衫。 容嫣吓得直朝后躲。 他握着瓷瓶,朝她身上扫了一眼,道:“帮你擦药。” “不用!”容嫣拒绝。可想到起床时身上青红相间的痕迹,若被嬷嬷发现,真不好解释,于是犹豫地去接药瓶,小声道:“我自己来。” “你够得到吗?” 说着,左手朝她腰间系带一扯,右手连同内外衫齐齐拉了下来,一气呵成。容嫣还没反应过来,半个肩背已露他眼前。 她挣扎,他按着她肩不叫她动,另一只手仔细地给她搽药。嫩滑若玉的肌肤上,尽是殷红的吻痕,每每碰触,都会让她下意识挺直腰身。 他昨晚失控了,因她…… “跟我吧!”身后,他手指未停,淡淡道。 容嫣没应声。 跟他,做外室吗?那她真成了自己厌恶的尤姨娘了。用她现代的芯思考,外室和小三有什么区别?也许这个时代能够接受,但她不能。 他未婚未娶,自己应该算不上三。也可能连三都不是,以他的性子,她可能是四、五,或者六…… 想到这容嫣冷笑。他手一滞,问道: “讨厌我?” 凉丝丝的药膏被他带着温度的指腹涂抹开,有些热,热得直窜心头。她想了想,摇头。 身后响起低沉的哼笑。 虞墨戈指尖点了点她白嫩的皮肤,随着微颤一片晕红散开。她对他有反应,不会讨厌的,她需要他就如他需要她一样。 “跟了我,我可以护着你。” 她依旧摇头。 后背的药涂好了,他拉起她的衣衫,扳过她背对自己的身子,将剩下的药膏放在她手里。容嫣低头一动不动,连表情都凝住了,秀眉深颦,紧抿着唇似在抉择。 虞墨戈慵然而笑。“好吧,我可以等。” 又是一阵沉默…… 容嫣攥着瓷瓶的手紧得发白,衣衫也顾不得整,失神凝思。 直到他手又伸到腰间,她突然醒了,惊诧地看着他拣起散落的系带,帮她系了上。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绕动,不算熟练,但很认真。 他平时也这样对待其他女人吗? 容嫣看着他清冷的脸。即便离他最近,近得他在她体内放纵时,他依旧带着浅淡的疏离和凉薄。这种人不会有感情的,这些只是维持交际的手段罢了。 这样也好—— “我同意。” 她声音微弱,像跟羽毛撩了一下他的耳膜。他手顿住,看着她。她继续道:“但我不会做你外室。” 话一出口,男人收回了手。眸色蒙了一层深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那你想做什么?” 他磁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分警觉。容嫣知道他是误会了,摇头道: “我什么都不做。”“我们可以维持这种关系,但不需要你养我,对你我也没有义务。我们互不干涉,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既然对彼此都有好感又得不到想要的婚姻,这种关系最好。 她的生活,自己说的算。 虞墨戈盯着她,眸色越来越深,深不可测。半晌,他神情慵懒,眼角微扬轻佻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容嫣看着他,眼神如清晨的阳光,明媚,柔和,却带着独有倔强。连软糯的声音都透着股坚定。“我知道。所以我们都不耽误彼此,如果哪日你走了,我不会伤心;我离开了,你也不必挽留。” 不谈感情,便不会受伤。 “好。”他顿了顿。“只要你喜欢。” 容嫣暗舒了口气,还担心他会坚持,没想到答应得痛快。不过想想也是,既满足彼此,又避免不必要的牵扯,何乐而不为呢。 “这件事不能让他人知晓。还有,一切都待我宅子收回了再说。” 虞墨戈狭目微眯,低哑着声音笑意不明道: “好。” …… 被顺利送出别院,容嫣没回临安伯府,为了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她先去了容宅。路上,想到方才所作的决定,她仍感到不可思议。 就这么答应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但细想这种冲动不是没有原因的:整个世界都觉得她叛逆,弃她如敝履,她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逢迎他们? 什么礼教恭顺明德,遵循这些,她要么在秦家凄凉一生等着被休;要么嫁给致仕的垂垂老者为妻为妾。哪个她都不甘。 所以生活如此不待见她,何必还要讨它欢心。 她想按自己的方式去过…… 正想着,容宅到了。 她款款走上台阶伸手去扣门,才一用力,门开了。容嫣惊诧—— 门厅的单扇门也是开着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当初拦着自己的小厮也不知所踪。她唤了一声,没人应,便犹豫地绕过了影壁。 庭院冷清清的。入了正房,不要说人,除了原有的家具,房中的饰物用具全都不见了。这一看便是搬走了,且搬得匆忙,房里错位的椅凳略显凌乱。 这有点措手不及。 劝了那么久不肯走,这一夜功夫便人间蒸发了?当初那么坚持,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他们下了决心?可即便要搬,也该打个招呼,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后续问题如何处理?合约、手续、费用……这些他们都不管了?容嫣心里不安。这些不解决,别是哪日再找上门来,牵扯不清。 不过走了到底是喜事一桩。在打听了孙掌柜一家落脚处后,她回了临安伯府。 杨嬷嬷和表姐见了她,一个抹泪埋怨,一个嗔怒心疼,质问她到底哪去了,连个话都不留消失了一个晚上,急的她们就差遣人挨家挨户地寻了。 容嫣含笑抱歉,解释自己因容宅的事心郁,去酒楼定了客房喝酒。醉了,便留宿了。 听了这话,青窕更心疼了。暗叹哪里只是容宅的事让她郁结,怕是念家了吧。于是劝她不要为此事着急,暂且在伯府踏实住着。 容嫣辞谢,把孙掌柜一夜消失的事讲给她听,且告之今日便要搬入容宅。 青窕闻言好不惊讶。可惊讶之余,再没理由留表妹了。莫名地难过,眼圈竟红了。 没想到表姐如此情绪化,容嫣笑劝:“又不是离开宛平,离得那么近,还是可以常见啊……” 正劝着,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垂花门入了前院的超手游廊。坐在另一端的容嫣赶紧道了句:“临走再去看看澜姐儿吧。”便拉着表姐从角门去后院。 虞墨戈刚转进游廊,余光里,一抹纤细的背影匆匆穿过耳房旁侧的角门,消失了。 他脚步稍稍停顿了片刻,身旁的徐井桐抬眼,看到妻子没打招呼便转入角门。笑着解释道:“容表妹要搬走,夫人舍不得,这两日心情不佳。” “搬了,今日吗?”虞墨戈语气淡淡,漫不经心道。 徐井桐笑应:“是,听下人说容宅腾出来了。”他无奈摇摇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之前那住户还不肯走,这一夜间便搬了个干净。可是急啊?” 虞墨戈捻了捻手里的玉佩,唇角微勾,轻挑的眉眼蕴了丝谑意。他不以为然地瞥了徐井桐一眼,哼笑道:“急吗?不正是你所盼么。”说着,只见灌木微动,唤了声“雪墨”,一团白影窜出,直直跳向他怀里,是那只“雪里拖枪”。 他抱着猫轻抚它头,似是而非地道了句:“咱们也该走喽。”便绕过怔愣的徐井桐,径直入了正堂…… 7退租 终于如愿搬进了容宅。 建房之初,容宅设计原是规规矩矩的四进院子,但容嫣的父亲总觉得一排排的房子冰冷,少了鲜活之气,便将正房和后院之间的三进院改成了小花园。后院不设墙,于是庭院也成了花园的一部分。 若是夏日,后院正厢房,推窗即是兰郁竹青,满架蔷薇一院香。 此刻冬季,便是青竹变琼枝,梅香暗送。 容嫣很喜欢后院,美,且僻静。 东西搬了来,临安伯府也遣小厮丫鬟来帮忙整理。要置办的物件不少,但不急这一时,容嫣觉得还是应该找到孙掌柜把话问清楚,杜绝后患。 于是带着杨嬷嬷去了他的新居。 孙掌柜一家见了容嫣颇是惊讶,而惊讶之余极客气。直道自己的固执给她惹了麻烦,为此向她道歉。这倒让本还心存忐忑的容嫣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着孕身的孙夫人,和善道: “诉讼的状子我会去县衙撤回,至于该退换的租金及违约金我也不会少您。”说着,让嬷嬷拿钱。 孙掌柜讪笑推辞:“不必了,不必了。撤了状子便好,钱我们已经收到了。” 容嫣不解。自己何尝送过钱? 孙掌柜意识到多言,挑过话题,不轻不重地聊了些其他便送客了。容嫣不糊涂,瞧得出他在遮掩什么。这事从一开始便来的蹊跷,今儿见了孙掌柜念头越发的肯定了。 徐井松从心底是盼着她离开的,免不了背后操作,但容宅依旧没能讨回来。整个宛平比他权势更高,且和她有关系的人只剩一人。 她又忆起分别前对虞墨戈道“一切都等容宅讨回来”时,他那个含义不明的笑…… 从孙掌柜处离开,容嫣遣杨嬷嬷回去打理宅子,她悄悄去了虞墨戈别院。 虞家别院占地广,地处城边,傍水而建,不远还有个香火颇盛的澹华寺。容嫣隐在昨日离开的别院西侧门,徘徊不定,不知该不该进。 正抉择着,门开了。见虞墨戈的贴身侍卫九羽带人走出来,她赶忙躲进了小胡同里。 九羽经过西二胡同,余光中瞥见个僵硬的背影,他仔细瞧瞧,认出来了。于是吩咐了什么,身边人皆应声而去。 “容小姐?”九羽平静唤了声。 容嫣窘羞交加,硬着头皮回身,颌首微笑。 九羽是虞墨戈的心腹,虞墨戈对他从不避讳。然此时此地见了容嫣,自然明白她是来找谁的。再未多言一句,垂目道了声:“请。”便伸臂引她入门。 仆随其主,九羽不过二十出头,没有青年的浮躁,向来是生人勿进的冷漠。识得有段日子了,话都未曾听他多言一句。眼下容嫣不好意思拒绝,跟着他去了。 虞墨戈在前院会客,她在云毓院正房等他。 就是在这个房间,他们定下了约定…… 久等不来,容嫣去了西稍间,坐在昨日她企图逃跑时蹬的那把官帽椅上,望着后窗外的园林。 园林很大,望不到头。山石树木银装素裹,亭台廊桥也覆了层薄雪,唯有曲幽小径辟出了一条灰蒙蒙的路,通向对面的池塘。池塘已经冻住,白茫茫一片,不过她想象得出,若盛夏,碧叶连连,该是多美的景象。她也想在容宅的那潭小水塘里种满莲花,推窗便是满室清香…… 正想着,门开了,轻得丝毫没打断正在憧憬的姑娘。 虞墨戈一眼望见了官帽椅上,正看向后窗的容嫣。她双手垫着下颌搭在的椅背上,纤细白皙的手指自然垂下,尖尖的指尖精致圆润。紫檀幽亮,衬得她皮肤柔和得似浸过水的脂玉,清透,如她莹澈的眼神,满满溢着恬淡美好。 盈盈细腰向后扭,牵扯了领口的衣襟,露出曼妙纤颈和半条绝美的锁骨。颈脖根处,还有一抹暧昧不明的红痕。那是他留下的—— 虞墨戈眼中的清冷散了几分,唇角一挑,悄然上前。亦如她昨日逃跑时的情境,他弯腰长臂一伸将她从椅子上捞起,拢进了自己的怀中。 容嫣吓得一声惊叫。又怕被人听到,赶紧捂住了嘴。 即便不回头,她也知道是他。 “才一天就等不及了?” 他魅惑佻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濡湿的气息扑得她心乱跳。容嫣的脸如入水朱砂,瞬间红到了脖子根,显得她那处的咬痕都淡了。 她双手去扳腰间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挣脱道:“不是……” 终于从他怀里挣出来了,她低头向后迈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虞墨戈悠然转身,慵懒地靠在束腰高几上,莹缜修长的手指轻搭在桌沿,目光深邃噙着笑意地看着她。 容嫣修颈如天鹅般挺直,眼皮却只垂在他腰间的玉佩上。 她道:“容宅的事,是您帮我的吧。” 对方没回应。 “谢谢。”容嫣道了句,将一只墨绿的祥云锦袋放在高几上。 锦袋内金属相撞,虞墨戈猜道是什么。看着那朵锦绣祥云,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轻声道:“这是何意?” 容嫣看了他一眼,俊容清冷,她解释道:“这是应付的租金和违约金,还给您。谢您帮我,但钱不能收。” 沉默须臾,他鼻间哼笑一声,冷淡淡的。 “用得着算得这么清吗?” 容嫣点头。“我不想欠您的。” 没有感情资本,独立是平等的前提,她不想成为附属便不能欠他,尤其在金钱上。 看着眼前人沉敛安静,似那朵祥云,虞墨戈忽而笑了。 “可你还是欠我了。” 容嫣蓦然抬头,颦眉看着他,秀眸莹莹闪动。 “我帮你讨回宅子,这不算欠了个人情吗?” 容嫣垂下眼帘,长出了口气道:“算。改日定还,若哪日您……” 话未完,只见眼前玉佩晃动,他身体前探,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容嫣惊住,欲躲。他却双手揽着她的腰箍紧了她,随着一声轻佻的笑音,他隔着衣襟吻上了她颈脖处的咬痕。 “不用‘改日’,今日就好。” 说着,热吻上移,咬住了她的耳垂。 如电流四窜,一阵酥麻将容嫣侵没,她颤了颤,头缩得更深了。努力向后挣,企图离开他的怀抱。 “今天不行。”她手撑在他胸口扭头道,“第一天搬进容宅,好多事都没处理,嬷嬷还等着我回去呢。我,我今天只是给您送租金……” 腰间的手僵了片刻,随即缓缓放松,容嫣退出来。 “好。我等你。” 虞墨戈依旧靠着高几,慵然而笑,清冷优雅。 他从来没强迫过她,即便她感觉得到他的欲望。 可明明看似由她做主,他却总是有种势在必得的淡定。就如容宅一事,他怎就肯为了自己赶走孙氏一家,且就在那一晚,他就料到她会同意一般,好似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和掌控中。 “为何一定要我做你外室?”容嫣乍然问了句。 虞墨戈好似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个,敛容,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没回答。 容嫣也突然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多余。他需要解决情欲,而自己刚好出现,以她的身份也只配做外室,哪有那么多的理由。 容嫣告辞,虞墨戈遣九羽去送,被她拒绝了。她不想惹人注意。 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侧门,虞墨戈眸色微柔,对九羽道:“跟着吧……” 接下来的几日容嫣一直没闲着,可算布置好了容宅,还得招些丫鬟,雇管事护院。青窕送来几个临安伯府的下人给表妹,被容嫣辞谢了。 一来她不想受惠于临安伯府;二来越是贴近自己的人,越该谨慎。不过表姐盛情难退,她唯留了一个陪嫁青窕的小丫头云寄。 小丫头来宛平时才到留头的年纪,如今也十四了。陪嫁的丫鬟多,她年纪小又不善言谈,这么些年勉强算个三等丫鬟,房都入不了。故而对从伯府到容宅的落差,她未敢有怨言。 从这容嫣也瞧得出小丫头是个聪明的。 命数已定,改不了,何必要苦着张脸面对新主。给新主添堵便是给自己找麻烦。好在云寄对表小姐还有些记忆,印象里就是温柔好性子的人,跟着她虽不比在伯府风光,但不会被为难。 除了她,容嫣又买了两个小丫鬟,各院雇了婆子打理。毕竟孤身一人,为了安全起见又请了护院,留在外院的倒座房。管事则一切交给杨嬷嬷。 经历了太多不顺的事,待一切都安置好了,杨嬷嬷特地遣护院换了楹联,去去晦气。 经了讨宅一事,几个走得近的街坊知晓,前任容知县的女儿搬来了。 容伯瑀任宛平知县七年,刚来时容嫣不过八岁的小女娃,容炀还不会吐话。容大人和夫人待人和悦,街坊邻居常受其恩惠。他们是看着容家小女初长成,未待及笄便嫁回通州了。 如今她回来,且独自一人,左邻右舍多少也知道了些她的事。 不过到底是看着长大的,了解她的性子,且念着容大人多年的恩情,街坊对她和善。几位曾和母亲有联系的员外夫人也上门问候。容嫣明白,她们主动,四分因交情,六分怕还是看在自己和临安伯府之间的关系上吧。 凡是来客,容嫣皆有礼相待,落落大方。 夫人们感叹,几年不见,原本就灵秀的小姑娘出落得越发明艳了。褪了出嫁时的稚气,如今的她风致嫣然,艳而不俗,媚而不妖;每每莞尔,都清透得让人忘了她快二十岁,已经嫁过人了。 如此,和离的容家小姐美貌无双的消息,便在宛平富贵的小圈子里传开了。 凡事都有AB面,一个消息的传播必然带来相对的效应。 容宅上门的客没有预期地减少,反而几位夫人来的甚是频繁,话里话外以长辈的身份关心容嫣的生活乃至未来。不要说容嫣前世混了二十几年,即便是这辈子的原主也不可能不懂她们的目的。 她们就等着自己吐口,当把红绳暗系的媒人…… 8提亲 她们盼着容嫣松口,容嫣偏就不提这茬——笑容依旧,装起糊涂来。 她装糊涂,大伙可不是真糊涂。人家明摆着是不想嫁,才避开话题。可这不行啊,陈家那边还催着呢! 陈家书香门第,陈庭宗原任工部侍郎,前年致仕,今年六十有一。按理说,无病无灾,朝臣不到六十岁离职早了点,但他是为了给同在工部的儿子腾位置。长子陈杭比他有能力,眼见无望再博尚书一职,便把机会给了儿子。眼下陈杭颇受首辅重视,想来入阁指日可待。 也正因此,虽致仕,陈庭宗在宛平的地位仍不容小觑。 陈庭宗发妻,三十岁生子伤身,开始长斋礼佛,把自己封闭在小佛堂二十几年。陈庭宗早年在朝谨慎,身边除了个徐娘半老的妾,再无她人。如今致仕,有大把的时间去焚香品茗,观画弄墨。文雅情志,只差个红袖添香之人。 男人,不管年轻与否,喜容色是天性。 找个貌美的不难,若要找个既天姿国色,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红颜皆是大家闺秀,谁家小姐愿给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拣个瘦马也好,可自小风尘里浸染,少了天然的贵气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离的小姐,再合适不过了—— 陈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户部秦主事原配,工部和户部一向密不可分,父亲若纳了人家前妻,遇面难免尴尬。不过前几日工部上书补造漕船,本批了一百五十万两工银,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万两。 百万两造船是够,可官场这点事,没个余银打点势必难行。许是出于记恨,许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过二十四岁便颇受重视,陈杭心生妒忌。同意父亲纳容嫣,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一个难堪。 所以,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里,很让人上心。 其实陈家和容嫣也沾些亲故,陈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陈氏是容嫣的亲舅母,按辈分她还得随舅舅家的表弟唤他一声叔外祖。 也真不知这位“叔外祖”如何开得这个口。 为止住话题,容嫣以修养为名,干脆闭门谢客。 想利用此事攀结陈家的几位夫人,见无孔可入心里恼急,画风转身就变了。前一刻还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后一刻便嚼起舌根来,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嫁过的人,没了娘家做倚仗,无依无靠,端着身段有何意义。能当饭吃吗?到头来走投无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况和离又不是守寡,犯得着给前夫守贞洁吗! 容嫣对此不做任何解释。比这难听的话她在通州听得多了,她只当没听到。 她以为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可还是漏了丝缝—— 冬至那日,青窕请容嫣来府上过节。本不想去,可表姐是她在宛平唯一的亲人,又听闻徐井桐回京进学,她勉强应约。 最近一直忙,好些日子不曾联系,容嫣才入了伯府大门,过堂里便奔来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见小姨,澜姐儿比母亲还急,抱住了她的腿。 见软糯糯的小团子支着小乳牙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容嫣心都萌化了,刚把她抱在怀里,小团子便环着她脖子亲了一口,这回容嫣没惊,捏了捏她的小脸。 表姐看着二人掩口笑了,倒是她身后有人道: “快下来吧,仔细累着小姨。” 容嫣怔。 说话的是临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续弦,府里的事连临安伯都不过问,她更是躲在静心堂念佛不与人走动。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只见过她两面。今儿怎就出来了。 表姐神色无常,容嫣看了眼热忱的徐井松,隐隐猜到了些许。 自打搬出去,徐静姝也久不见容嫣,于是随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叙旧,逗孩子。直到丫鬟来请她们去前院用午饭,才把澜姐儿交给乳母。三人说笑而至,还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滞,随即敛目迈了进去。 虞墨戈来了—— 徐静姝虽从容,但羞色难掩,施礼时眼神抑不住地瞟着他。容嫣则平静福身,虞墨戈朝她们淡然颌首,入席,坐在彼此对面,再无交流。 徐家应是没料到虞墨戈会来,不免有点拘束,聊了两刻钟也没个主题。瞧他们这样,容嫣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今儿该是为了她的事吧。 寒暄话都说尽了,人好不容易请来总不能浪费时机。况且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爷就是再无趣也不会留意无关紧要的姑娘,但说无妨。 徐井松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会意含笑道:“听闻最近陈侍郎向你提亲了?” 满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里准备。抬眼皮瞟了眼对面顿住的筷子,淡笑。 “没有。” 的确是没有。这几日她把来者的话都堵回去了,丝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个“没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须臾,又道: “这事我也是前几日听楚员外夫人讲的,还道是真的呢。不过俗话说: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嘛。许陈家也是有意吧。若是如此,也并非坏事——” “母亲!” 青窕突然打断伯夫人。侧目盯着身边的夫君冷道:“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了吗。” 徐井松没看她。 前日陈家来人提欲纳容家小姐,求临安伯府给做个媒。 容嫣嫁了,于伯府皆是好处。临安伯世袭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卫京城,不过朝廷重文轻武,结交文官总归有好处,何况陈杭入阁有望,如此良机,何乐而不为。顺便也能借此打消井桐的念头。 再说容嫣,若有个家世撑着,她还有挑拣的资本。如今孤立无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个栖身之地便不错了。她还真能在容宅守一辈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谁养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经的闺阁千金,虽说和离了,可身份在这摆着,凭什么要给个老头子做妾。而且不是别人,还是三舅母的堂叔!凭什么表妹要受这般糟践!她不甘! 徐井松无奈,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妻子太单纯,不想和她争论,便找了伯夫人帮忙…… 可眼下青窕反驳,伯夫人说不出话了。连始终冷在一边,不知原委的徐静姝也蹙起眉头,目光反感地打量着母亲和兄长。 徐井松开口道:“母亲也是好意,总不能耽误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图个安稳,可也图个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娘家的,有个人护着总比孤身一人好。” 话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说的那句话“跟我吧,我护着你。”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对,平静若水,她敛目道: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护着。”她谁都不需要。 “嫣儿莫怕,有表姐在,不会让人把你卖了!”青窕切齿道。 徐井松闻言,气得瞪着妻子,抿唇狠咽了口气。 瞧着别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尔道:“何必为这没谱的事伤神。” 她看着气鼓鼓的青窕,劝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有这心,我便比吃了蜜还甜。何况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谈‘卖’呢,谁卖得了我。”咬着最后几字,她瞥了徐井松一眼。 “表姐夫倒是为我操心,不过容嫣在此谢过您了。且不说我还养得起我自己,就算养不起那日,我也不会求人,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您说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我不会给人做妾——” 她顿了顿,睨了眼对面那只莹缜大手轻声道,“也不会给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顾,这辈子还能碰到不嫌弃我曾经的人,愿娶我为妻。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吃苦受累、穷困潦倒,我都愿意。” 徐井松盯着面前的碗碟,哼声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眼看着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徐井松猛然抬头看着她,除了冷漠镇定,什么都没看到。 容嫣话已至此,徐井松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没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还能和他聊些其他,这顿饭吃下来也不算过于尴尬。 容嫣的事,虞墨戈全程置身事外,淡漠旁观。 可也是,这事和他有何关系呢。就算容嫣和他有约,可约定便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何必趟浑水,惹麻烦。 吃过饭,节算过了。 容嫣告辞,表姐不舍。可以她和夫君现在的状态,也不敢再留她。 因自己的事惹得表姐夫妻不和,容嫣有些过意不去。徐井松再不好,待姐姐是真心的。于是劝她不要为自己再和姐夫怄气。 姐妹惜别,容嫣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刚拐出巷子口,她便张开了紧握的手掌。掌心里是方才趁人不注意,虞墨戈偷偷塞给她的纸条。 面对徐井松她都没慌过,此刻,她竟有些紧张。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四个字:“别院,等你。” 容嫣满脑袋里都是方才他清冷的模样。她想算了,然看着马车拐入自家所在的巷子,容宅大门外的垂柳已见,她唤了一声。 “嬷嬷先回吧,我去趟澹华寺。” 杨嬷嬷想跟着,还没待她开口,眼见小姐把车帘放下了。这是不想她说——于是默默下车,看着马车远去。 容嫣不是不想她说,是自己无颜面对她继续撒谎。 …… 打着听禅的名义,遣马车先回,酉时来这接她。穿过大雄宝殿,容嫣从藏经阁后的小门离开寺庙,踏上林中通往虞家别院的小径。 站在别院侧门,她再次犹豫,扣门的手几起几落。终了下定决心再次举起手时,门突然开了。 方看清了那抹不羁的笑,便被门后人一把扯了进去。随着她一声惊呼,虞墨戈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声音暧昧轻佻道:“就知道你会来!” 9清醒 “放我下来吧。被人看到了!” 容嫣红着脸颦眉道。 “不会。”虞墨戈哼笑,桀骜慵然。“看到又如何,没人敢说一句。” 话是这么说,可容嫣还是觉得羞,窘得把脸贴在他胸口遮住了。 虞墨戈只披了件大氅,方才抱她时大氅滑落,顾不得拾,此刻中衣外只着了一层薄薄的外衫。容嫣钻在他怀里,呼吸轻而柔,像小猫似的吹透了衣衫,濡湿的温热感直直窜入心头。 他佻笑低头看她。 容嫣肌肤白得透明,从耳根一直红到脸颊,攀至鼻尖。精致的小鼻尖渗出汗珠,一下一下地点着他胸口,像戳着他的心。 胸腔都快炸开了,他抱紧了她加快脚步。颠簸得容嫣惊怕,下意识揽住了他的颈脖,贴他更近了,鼻息间尽是淡淡的檀香和他独有的味道。 侧门不常开,却是离云毓院最近的门。明明不算长的路,偏他就觉得走了好久。 终于入了正房,他直奔西稍间的拔步床,容嫣方落到床上便被他压了上来。吻急而细碎地落在她嘴唇,耳珠,颈脖,和被他匆忙剥开的锁骨,一路向下…… 酥酥麻麻的感觉混着燥热把容嫣吞噬了。她胸口发闷,一颗心像被揉捏着,说不出的滋味。明明有过两次了,为何还是觉得别扭…… 她缩紧身子,眉心越蹙越深,竟打起了寒颤。 虞墨戈感觉到她的不适,停下来。 怀里人瑟瑟发抖,星眸水莹莹地看着他,慌乱无措。 “害怕了?” 他轻声问。语气虽柔,可改变不了他的清冷,墨眸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确实有点怕人,但她不是因为这个。 容嫣喉头一紧,抿唇摇了摇头。 虞墨戈的目光落在她唇上,樱红水润,被她抿得发白。她是怕了—— 他半垂眼帘,掩住几分清冷,拇指捏着她下巴轻轻吻了她。她唇都是凉的。 虞墨戈笼着身下人想了想,蓦然唇角一挑,笑了,魅惑不羁。他抚了抚她额角凌乱的发丝,声音磁性而温柔道:“要不要喝酒。” 容嫣恍然。 她也发现问题所在了。前两次她都是在醉酒的情况下和他做的,羞耻,尴尬,疏离,陌生……一切都被酒意冲淡了,她什么都不在乎,唯恣肆地体验感官上的欢愉。 想到这,容嫣赧颜,垂目点了点头。 虞墨戈坐起,长臂一伸便够到了拔步床边小几上的酒壶,斟了两杯。 容嫣随他起身,却又被他按下。眼看着他漂亮的颈脖微扬,一杯酒入口,随即俯身,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他唇贴着她唇,竟将口中的酒哺入她口—— 容嫣瞪大双眼呆住了。 随着他温热带着薄茧的指腹,撩拨似的从她颈脖划向胸口,容嫣“咕嘟”一声,咽下了。 他唇依旧深吻。贴得极近,她看见他闪动的眸光中蕴了层淡淡的笑意,像阳光下晃漾的湖水,涟漪轻泛,看得人头晕目眩,连心都柔了。 长吻结束,他又哺了她一杯。溢出的酒沿着她唇角滑落,她想去抹,却被他的唇追了上去,一路沿着下颌追到了颈间,追到了锁骨,胸前…… 酒滴没了,吻还在继续。 本以为只有酒能醉人,原来吻也可以。 淡淡的酒意加上他缠绵似水的吻,容嫣终于在半清醒的状态下知道自己是如何陷入意乱情迷的了。她不得不承认,这感觉是说不出的奇妙,美好,诱人—— 身子越来越热,最后仅存的意识也飘散了,她迷离地阖上了双眼…… …… 二人多日未见,虞墨戈折腾了整个下晌,才勉强把旷了许久的身子和心添满了。 他手肘撑着头,半卧地看着背对自己的容嫣。 她寸缕未着,大半个后背尽在眼底,看着她滑嫩细白的肌肤上,尽是自己吻痕,他不禁挑了挑唇,指尖点了上去。 每点一下,她都会轻颤,引得诱人的蝴蝶骨张合,似要振翅欲飞般,美得不像话。 虞墨戈忍着欲望深叹了声,伸臂将她揽进怀里。正要去咬她小巧的耳骨,发现她竟流泪了。 他轻轻地扳过她,隆起眉心低声道: “弄疼你了?” 想到前两次的疯狂,容嫣怕过,不过他已然极尽温柔了。 容嫣摇头。 虞墨戈眉心越蹙越深,舌尖在齿根滑过,他幽沉道:“不愿意和我做?” 还是摇头。 “不喜欢?” 容嫣泪瞬间滑落。 不是不喜欢,是因为喜欢才哭。到今天她才明白自己也是个有欲望的人。 可越是认清自己,越是悲哀。分明是人的本能欲望,她却要以这种方式来实现,就因为她嫁不出去,因为她不想为妾也不想做外室。 如果不是因她穿越,如果不是遇到了他,容嫣完全想象得出原主荒凉的一生。 所以从某些方面而言,她倒是应该感谢虞墨戈—— “我对不起佛祖,我打着进香的名义与你做这种事,我怕要招报应。”容嫣捂着脸道。 面前人怔了须臾,随即鼻间一声哼笑,握住了她扣在脸上的手。她小手柔滑细腻,软绵绵的,捏在掌心堪比把玩上等的羊脂白玉。他摩挲着她圆润的指甲道: “提出要求的是我,要报应也该我第一个。有我挡在前面,你怕什么。” 容嫣破涕为笑。 可颦起的眉始终不展。 其实虞墨戈猜得出她因何而哭,是为临安伯府的事吧。本是书香千金,却要被人推给一个垂垂老者做妾,她如何能甘。若能接受,她早就是自己的外室了,何况还有个年轻俊朗的徐井桐,不是也未曾入她的眼。 当初她拒绝自己,他以为她果真如人所言,清高自傲;抑或是她被夫君冷落五年,连做真正女人都未曾体验过,所以对男人给予的身份产生抵触,不想依靠任何人。与其被身份束缚,不若洒脱一世。 不过今日,他终于明白她不肯做外室的原因了。 “你想嫁人?”他问道。 容嫣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顷刻,闪动的眸色淡了。她微微一笑,敛回目光。 这是她前世最大的愿望,即便到了这一世依旧放不下。 她只是想有一个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可老天偏就和她开玩笑,对他人而言再平淡不过的事,对她两世可望而不可即。 如掌心的沙,企盼越是强烈,握得越紧,便越是抓不住。 虞墨戈见她幽然而起,背对着他拾起衣衫,白皙透澈的皮肤被夕阳镀了层淡淡的嫣红,像一抹云,柔美得恨不能拥在怀里揉进心头。他狭长的俊眸微眯,柔声道:“今晚留下吧。” 对面人微滞,没回身,唯是摇了摇头皓腕玉指轻动,将那片旖旎风光隔在了衣衫中。 …… 容嫣回到容宅,杨嬷嬷正在门厅候着,听到马车声赶忙迎了出来。直到送小姐入了后院正房,查看左右没人,她才掩门,回身皱眉盯着容嫣,唇抿得发白。 瞧她这神情,容嫣便知道她有话要说,于是解下披风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她。 杨嬷嬷踟蹰不定,攥紧了帕子急得眼眶都红了。真不知如何说起—— “……今儿晌午,我看见虞家少爷,给您字条了。” 容嫣怔住。房中一时沉默…… 沉默便是默认,杨嬷嬷心沉了。 从无意中发现容嫣肩背的红印,她心里就有了不好的念头。当初只是猜测,今儿眼看趁大家吃茶虞少爷悄悄在小姐手心塞了字条,她便懂了。 杨嬷嬷急得直叹气。“小姐糊涂啊!您怎么能和他……那可是英国公家的嫡子,他不可能娶您的,您也只能做个外室。外室连妾都不如,这世间有几个尤姨娘啊!” 说罢,她悔了。心恨自己口不择言,又提起了那个贱人。 其实她说的没错,不是谁都有尤姨娘的幸运和手段。秦晏之为了纳她不惜被揭发,是郡君替他摆平了此事才保住官职的。 正妻碰都不碰,却为个外室连仕途都不在乎。人和人还真是比不得…… 容嫣对着嬷嬷淡笑。“我不会做外室的,就这样,挺好。” 自己没听错吧!不做外室,这样挺好……这样是哪样? “这……这不是……”杨嬷嬷惊讶得说不出口。 “偷情吗?”容嫣莞尔。“我未婚他未娶,哪来的偷;何况我们之间也没有情。” 越这样说杨嬷嬷心越是凉。小姐走到今日,到底还不是被那个贱人伤透了心。她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了。 “这若让人家知道,可如何是好啊。” 杨嬷嬷知道,一旦她决定了自己劝不了,亦如当初和离。即便她不走又如何,秦晏之虽冷漠却从未怠慢过她,她依旧是秦家的正室。 女人,活得不就是个名分吗。 杨嬷嬷传统意识强烈,自然这样想。一旦出现问题,首当其冲把原因归结到女人身上。她从来都不觉得整件事是秦晏之的错,而把所有矛头都指向尤姨娘。尤姨娘有错,秦晏之就对吗?容嫣独守空房五年,他给过她起码的尊重吗? 冷漠,不是一种暴力吗? 生命来之不易,尤其对死过一次的人而言。她才不要为了人家的“口舌”活着,也不想被所谓的“名分”绑架。如今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为什么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毕竟是个女人,总得为以后打算啊。”杨嬷嬷抹泪道。 容嫣神情凝住。 她是得为以后打算了。即便这辈子不能如愿也得好好活着。徐井松说得对,活着就要心安理得。 容嫣起身,拉着杨嬷嬷嫣笑。“嬷嬷休要想那么多了,一切都会好的。去把账本拿来吧,咱拢拢家底……” 10田产 寒冬腊月,绵雪霏霏。 云毓院书房里,香薰缥缈,温如暖春。 身穿桃粉比夹的小丫鬟站在高几侧,纤指捏着墨锭静静地磨着。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娇嫩的小脸绯红,眼睛时不时地瞟向高几前挥墨的男子。 男子身量颀长,雪青的直身衬得他清清淡淡,冷若寒潭。他站如松竹,头稍低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纸上,一张侧容被窗口映入的光打得清晰,眉骨、鼻梁、双唇、下颌……线条精致到完美,有如雕刻。 天下竟有如此俊逸非凡的人,俊得带了仙气似的…… 小丫头看得恍惚,墨锭撞到砚边,“哒”的一声响。 虞墨戈余光淡淡扫了一眼。待书完最后一字,提笔而望。 “……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是辛弃疾的《赋梅》。 他默念着,目光落在“嫣”上,如春风抚过,将他眸中的清冷吹淡了。失神间,饱含墨汁的笔悬着,墨水滴落,在宣纸上绽了朵墨花。 “少爷小心!” 小丫头疾呼,去扯宣纸,手不偏不倚,碰到了虞墨戈扶案的指尖。他指尖冰凉,小丫头惊得登时僵住,直到一束清冷的目光扫来,她才猛然醒了,收手跪倒在地。 “少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怕那字……对不起……” 小丫头紧张得脸色发白。不过明眸朱唇,细皮嫩肉的也算个美人胚子。虞墨戈见她双肩颤抖,柔弱得似雨打娇花,哼笑一声,坐回圈椅上,语气慵懒道: “起来吧。” 小丫头长舒了口气,低头起身。目光落在搭于桌面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上,想到方才的触感,脸又红了,心扑腾扑腾地跳,于是媚眼弯眯偷瞄了少爷一眼。见他也在看着自己,慌乱垂眸,唇角却不自觉地勾了勾。 若非曲水病了,她也不会有机会伺候。入府两年,今儿才算看清这位少爷。长得跟神仙似的,哪个会不动心。听闻他名声在外,是京城有名的风流人物,落拓不羁。也不知他方才看自己那眼可是…… 正想着,九羽来了。 见九羽静默伫立,小丫鬟识趣地福了福身,媚然笑道:“奴婢先退了。” 虞墨戈目光跟着她,一直到她转出了书房的正门…… “爷,京城又来人了。”九羽开口道,“世子催您回去。” “催吧!就道我身子没好,需再养些日子。”虞墨戈漫不经心举起了方才的那幅字端详。 九羽面色为难。“人已来了两日。怕是世子下了死令,您不走,他便不回。” 字幅后,虞墨戈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他目光落在方才的墨点上,越看越是碍眼,于是双手合拢将那副字团成了一团,修长的手指轻弹,纸团飞落,滚到了九羽脚边。 “方才那丫鬟,不许再入云毓院一步。” 他寒声道。目光瞥着桌上浅刀细雕的绿端砚台,手指一挥。 “算了,直接打发了吧。连同这砚,扔了。” “是。”九羽低头应声,又道:“那京城来的人……” 虞墨戈起身,脊背挺拔优雅地抚了抚衣襟,操起一把折扇佻然笑道:“走吧,陪爷逛一趟!” …… 这几日容嫣没闲着,她算过了,自己的嫁妆加上秦晏之许她从秦府带走的东西,最后折合成现银约六千两。这不是笔小数目,简简单单够她安逸地过一生了。 不过她不想坐吃山空。于是抽出三分之一,打算置办田产。 为何置办田产?因为土地才是最根本的保障。农业本身就是社会经济基础,尤其是农耕文化的国度,加上这个时代产业分化缓慢,结构单一。所以没有比发展农业更适合的了。 理论如此,实践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比如说最基本的——买地。 她预算过:良田五两一亩,她可以买四百,差一些的能买五百。卖田者不在少数,可她人生地不熟,又正值冬季白雪皑皑,没办法了解田庄真实情况。 对于土地质量,做个实地考察,多听多问能探出来。可过程长不说,重要的是太张扬了。 她孤身住在容宅已然瞩目,平日里都是低调行事,若再让人知道她有千两家产,危险系数免不了会升。 故而想来想去还是该找个中间人,而整个宛平也只有一人能帮她。 谭青窕—— 自打冬至那日离开临安府,容嫣一直没再去。中间表姐来过一次,劝她不要和表姐夫计较,他是男人,总归思虑不周。 容嫣没在意,嫁不嫁在自己,和他一外人计较这些干嘛。再说他看不起自己,也不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至于陈侍郎,吃了容嫣多次闭门羹,心思也淡了。虽不甚甘心,毕竟是官宦世家,姑娘不愿嫁他不至为此闹得满城风雨,影响儿孙仕途。 所以容嫣更犯不上和徐井松较劲。 可她还是不想见他。 于是拣徐井松在卫所的时间去了临安伯府。 几日不见,青窕神形略显憔悴,可见了表妹眼睛登时亮了。 以为表妹还因提亲的事生气,如今见她来不知有多高兴。如此容嫣倒惭愧了,表姐始终真心待她,她却一直在躲。 和青窕用不上过多寒暄,聊了几句容嫣便把所求之事道来。青窕闻言笑了,不过买田而已,还以为多大的事。临安伯府庄子多,随便寻个管事都对宛平的田庄了如指掌,让他们去打听,旁人也只会认为是临安伯府要买,两全其美。 容嫣施大礼谢表姐,青窕怅然。自小一起长大,情比亲姐妹,才几年不见便如此生分了。于是幽幽叹了句: “和谁见外,也不要和亲人见外。” 二人感喟,后院丫鬟来了,进门便道:“夫人,小姐的烧退了。” 青窕长舒了口气,方要向容嫣解释,小丫鬟接下来的话把她吓得一惊,又坐在了椅子上。 “乳母道,小姐胸口上突然起了红斑!” 容嫣随青窕去了后院,这才知道澜姐儿前几日突然高烧,三日不退,青窕不眠不休地守着,今早才见降温。容嫣来之前,小家伙还颇有胃口地喝了粥,本以为快好了,可这会儿…… 后院,徐静姝正守着侄女。见嫂嫂赶来,她也有点慌了。 眼见澜姐胸口越来越红,大夫却还没到,青窕急得直掉眼泪。 澜姐儿见母亲哭,伸出小手给她抹泪。小家伙精神不错,容嫣看看她胸口,那红色不是斑,是疹子。 先无症状高烧,烧退后出疹,不痛微痒……容嫣摸摸她小脖子的淋巴,问乳母她可曾出过疹子,乳母摇头。 容嫣笑了,抚着表姐的背安慰道:“别怕,澜姐儿这是要好了。” 青窕惊讶,容嫣解释来。这只是幼儿急疹罢了。高烧三四日,服药不退,一旦退了便会出红色疹子。不过这也是最后一个阶段,一般两天内疹子便会消,不留痕迹也没任何伤害。只是两岁内的孩子容易患,澜姐儿都三岁了才出,比较少见。 虽将信将疑,见女儿症状确如她所言,青窕便按她的嘱咐安排下人。 给澜姐儿擦洗后,又喂了水。小家伙耐不住疹子痒,总是去挠。乳母按住她,一撒开她又挠。容嫣寻了两块丝帕,把她小手包起来。澜姐儿挥着被裹的小拳头噘嘴道:“痒,小姨我痒。” 容嫣笑着摸摸她头。“小姨知道澜儿痒,小姨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痒了。”说着,一边朝她胸口吹气,一面用指尖点她的小下巴,小东西被逗得抱着两个小拳头咯咯直笑。 “还痒吗?”她柔声问。 澜姐儿小脸凑了凑,拖着软糯的声音甜甜道:“小姨亲亲,亲亲就不痒了。” 容嫣哭笑不得,小东西好会撒娇。这么招人疼的小团子,看得心都软了,巴不得能搂在怀里亲个够呢。于是捧着她小脸亲了一口。 澜姐儿眯起眼,伸出圆滚滚的小胳膊扭道:“小姨抱抱,还要。” 容嫣败了,心彻底化成了水。她含笑伸手,却闻身后人道: “澜儿,不许闹了!” 是徐井松,他回来了。 容嫣默默站起,回身揖礼,一抬头发现虞墨戈也在—— 随徐井松同行的还有请来的大夫。给澜姐儿瞧过后,道她并无大碍,待疹子退了便好。听闻和容嫣所言如出一辙,青窕松了口气,静姝也兴奋地对兄长讲了方才的事。 徐井松淡笑,不以为意,唯应和地点了点头。 青窕激动,一股脑把容嫣欲买田的事也道了来。这可让徐井松心下愕然,不禁扫了她一眼。 原是带了家底的,不怪底气那么足,说何不肯做妾。想置办田产?心路转得倒快。可也是,一个能主动提出和离的女人,自然不简单。不过一路从书香千金到深闺妇人,她哪接触过这些,岂懂得中间的门道?那地里长的,可不是她小姐妙笔生出的花;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宣纸上的香墨,黑白分明。 女人的命运便在后宅,想独立,岂不知到头来是花钱买糟心。 不过有些人是天生执拗,不叫她吃吃苦头,便不知回头。 “这岂不是小事一桩。放心,都是一家人,我遣个管事帮表妹打听着便是。”说着,视线一转,又落到了虞墨戈身上,盯了他半晌,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无奈道: “虞三少爷,您能不能少惹些麻烦,您这是要陪我一起过年吗?” 虞墨戈慵然而笑,目光流转,扫了容嫣一眼。“也不是不可啊。” 青窕和静姝听得糊涂,茫然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想来这事也挡不住被传,徐井松摇了摇头,苦笑道: “他为了栖仙楼的花魁,把严府二少爷打了!” 11讨好 头晌虞墨戈去栖仙楼喝酒,和严家二少爷严璿同争花魁,几句不和便动起手来。严家少爷书生一个,带的几个护院连虞墨戈都入不了眼,更不要说军籍出身的九羽。 眼见着一个个被收拾得七零八落,这严璿还不服气,竟和九羽挑衅,结果可想而知…… 虞墨戈名声在外,风流韵事什么没做过。不过这两年颇是安静,今儿怎就突然去争花魁?还冲动地把人打了。 而且惹谁不好,偏惹的是严家二公子。 严家地位可不一般,老太爷是翰林院大学士,太子太傅,严璿父亲更是吏部尚书,身在内阁,资质颇老,连首辅都要敬他三分。 再说这严二少是纨绔里出了名的泼皮。这不,挨打后一怒之下把虞墨戈告上了公堂,不依不饶。若不是徐井松闻讯赶来,从中斡旋,人都领不出来。 众人既惊且忧,可能除了觉得“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小迷妹徐静姝一脸的骄傲,没人不为这事犯愁的。 以虞墨戈和临安伯府的关系,这事他们不能不管。 徐井松愁眉不展,当事人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丝毫没放心上。言道不扰徐澜养病,改日再议,便跟着前脚离开容嫣告辞了。 临安伯府离容宅不远,容嫣没乘轿子。 拐入三元巷子口,便是家茶馆。容嫣留下歇脚,杨嬷嬷趁这空档去了药铺。从离开秦家月余的功夫发生太多事,她得去给小姐抓点清火的药。 杨嬷嬷才走,坐在门边的容嫣见对面胡同里有人朝这望,仔细辨认,竟是九羽。 二人视线对上,九羽淡定点头。容嫣看看他身后的马车,懂了。余光扫了扫,见无人注意便过去了。 方走到九羽身边,还没待她招呼,一双手蓦地掐住了她的腰,用力一提,心忽地一下,她整个人被拉上了车。 马车里,虞墨戈握着她腰轻笑。容嫣慌忙推开,嗔了句“让人看见了!”便将车帘掀了丝缝朝外望。虞墨戈笑意更浓,长臂一伸又将她揽了回来,扣在怀里。 “这路僻静,没人。” 说着便低头朝她颈间吻去。 濡湿的温热在这冬日里特别地清晰,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她缩着脖子躲,身后那双唇追逐,终了不轻不重地在她颈脖根咬了一口。 容嫣猛吸气,“呀”了一声。 虞墨戈谑笑。“你都不问问今儿发生了什么!” 还用问吗,徐井松不是说得很清楚。 容嫣摸着脖子,平静道:“我们约定好的,互不干预。” 虞墨戈沉默片刻,身子蓦地朝后一仰,手搭在膝头慵然道:“果然守约,那今日与我回别院吧。” “不行!” “为何?” “前儿个不是去了吗。” “太久了,想不起来了。”虞墨戈笑容轻佻,容嫣无奈。 “……嬷嬷在等我。” “让九羽去知会声。” “今晚还要把账拢出来。” “明日再拢……” “明日要商议买田。” “……” 气氛有点微妙。 狭长的眼睛微眯,虞墨戈扬起下颌看着她。修长的手指在膝头漫不经心点了点,突然鼻间一声哼笑,道: “你是在和我闹别扭吗?” 容嫣没应。 闹别扭,不至于。他们之间没有情感羁绊,自然也没“别扭”可闹。不过从合作的角度而言,她有点不高兴。 他今儿去争花魁,容嫣不惊,这个时代的男人本就有这种自由,更何况被徐家小姐灌输久了,知道他的名声早有心理准备。本来就不涉及感情,何必较这个真。但没争到便回来找自己,这就让人心里不舒服了。不是因嫉妒,而是他把自己放在了和烟花女子同等的位置上。 二人发生关系,是建立在平等约定之上的,不是交易。这几日她去过两次,且都是他提出的。但这不意味着她没有选择,她今天就选择不去,就是要让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服侍,也没必要去讨好谁。 心里义正言辞,然面上却噤若寒蝉—— 虞墨戈看着颦眉深思的她,无奈笑了,随即佯做失意地长叹一声。 “听闻你在临安伯府,我连个犹豫都没有,出了公堂便跟着徐井松来了。亏得我痴心,一早还在琳琅阁给你拣了这个。”说着,将一朱漆描金木匣递入她手。 容嫣打开,是一只墨绿翡翠镯子,和自己曾给他的那只很像,玉质绝佳,精雕细琢,刀工丝毫不逊那只。 可她还是扣上,送回去。 “收着吧,当我还你的。你的那只我找不到了。” 容嫣犹豫。“其实你不……” “明天——”虞墨戈蓦地截了话,看着她忽而又想起什么,顿了片刻,认真道:“若忙完了,你愿意的话,我等你。” 说罢,勾唇而笑。一抹落拓的温柔从他深眸中漾出,一直荡入了容嫣的心头。像触碰了蜗牛的触角,她心登时软了…… 京城,英国公府。 虞晏清怒睛隆眉,比他手中摩挲着的青铜卧狮还要威寒三分。他盯着单膝跪地的侍卫,冷哼道: “请不回来?” 侍卫惭颜垂目,应:“这事经了公堂,严家不肯作罢,奴婢带不走。临安伯世子去了才把三少爷接出府衙。三少爷让奴婢转告世子爷,请您帮他打点——” “又是这些烂账!” 虞晏清捏着卧狮猛然砸向桌面,震得茶碗盖叮当响,把八仙桌另一侧的宁氏也惊得心颤,蹙眉看着儿子,劝道:“你三弟就这秉性,你又不是不知。不回便不回吧,免得在京城……” 话未完,儿子脸色愈黑,宁氏赶忙噤声。须臾,又试探道:“要不,去严府说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年轻气盛,谁还没冲动的时候。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严二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能说早就说了。”虞晏清深叹道。“严恪忱是什么性子,厌恶虞墨戈和厌恶他那不肖的儿子一般。他把儿子扔在宛平为的便是眼不见心静,岂会插手这事。闹不好再让东院老爷子知道,那他更不用回了!” 他不回可不行—— 眼下西北军饷案越查越深,都察院和兵部都派人去了,一旦案子查到英国公府,虞晏清躲不掉!他得找个人替他挡这一劫。 庶出的二弟远在辽东,牵扯不上,这事只能靠曾任大同总兵的虞墨戈。 可他明摆着是不想回…… 虞晏清看了眼母亲,见她愁色不减,知道她在为弟弟担忧。手心手背都是肉,顶罪这事,他自然不能告诉她,于是缓声安慰道:“母亲放心,再如何他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会不管他。烂账处理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件。明个我便去严府说说,他不会有事……会回的。” 一定要他回吗? 宁氏看着儿子,眸中的情绪如潮涨落,缭乱不宁。可终了还是平静下来,把疑问留在心底,垂目道了声: “……好。” …… 临安伯府的李管事两日便给容嫣选好了良田,不过他只讲了概况,怕容嫣不懂,干脆给出了最佳选择。 容嫣感谢,却没答复。 四百亩,于临安伯府不算什么,但对她意义不同。所以得谨慎,应该有个起码的数据分析或实地考察。什么地该种什么,不是想当然的。 于是,容嫣带着杨嬷嬷和云寄,遣赵护院驾车去田庄。 宛平是京南门户,军事重地,大部分田庄都集中在南面,路途较远。 寒冬雪重,沿途辨不出是荒郊还是农田,白皑皑一片,瞧不到头,走了小头晌才到。不过若顺利的话,今儿起码能走两个田庄,天黑之前赶回城。 容嫣先去了钱府田庄。钱员外祖籍安徽,落叶归根,年过花甲的他想把田庄卖了,回安徽养老。这田庄是李管事首选推荐,也是比较下来容嫣最中意的。 钱府田庄的庄头姓周,名仁,四十出头的汉子,个不高,皮肤黝黑,看着踏实稳重。不过一双眼可透着精明。 东家已打过招呼,他知容家小姐的来因,颇为热情,请几人入上房。 周家四合院不算大,但上房布置得很讲究。冬日里烧着地龙,一室暖春。周仁端来香茶请容嫣品尝,并将田庄的情况报来: 田庄三百七十亩,基本地势平坦,有池塘,可解决旱季灌溉;西部靠山,近百亩,栽植果树;其余二百七十亩,除二十亩种植瓜蔬外,皆种小麦和蜀黍…… 周仁一面介绍,一面打量容嫣。她虽装扮素雅,可浑身透着股贵气,与这氛围格格不入,像仙子下凡误落人间。再瞧她那衣着,怕只那件织锦披风就够买下二十亩田了。 这养在闺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亲自过问田庄,她听得懂吗? 把情况叨咕完了,周仁咧嘴一笑,道:“实话讲,打理庄子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您完全可以如现在东家一般,把田庄交给管事,在府里收利便好,何须操这份心。您瞧钱员外,一年到头也来不上一次,我不也帮他把田庄打理得井井有条,按时按晌给他收租送利。” 容嫣微笑点头。“您说的是,我自然也要租,不过该了解的还需了解。” “那是,那是……”周仁歪唇笑应。可笑着笑着,脸色渐沉,一副有话难言的模样。 容嫣纳罕。“您这是……” 周仁神色殷殷,空了半晌,眉一拧心一横,咬牙道:“那话都是东家嘱咐的,虽大体无差,可哪个卖瓜的不夸自个瓜甜。您姑娘家的也着实不易,瞧得我这心里都不舒坦,这田庄我打理了十几年,没比我更熟悉的了,我便索性跟您透透底吧!” 这可是出乎意料! 容嫣含笑点头:“请讲……” 聊了近一个时辰,最后随周仁去田庄外围瞧了一眼,便告辞了。 他们还得赶往下一家。 乡路土道,马车颠簸,云寄一边给小姐掖着滑落的小毯,一面摇头,不可思议道:“那庄头倒实诚,什么都敢说,就不怕得罪东家?” “他可没那么笨。”杨嬷嬷道了句,将备好的暖手递给容嫣。 云寄不解。容嫣抱着暖手笑了笑,“这算不上得罪,却能讨好新东家。” “您的意思,他是在讨好您?”云寄问道。 容嫣点头。 周仁虽指出了田庄的几处劣势,不过蜻蜓点水,无伤大局,却靠诚意讨了容嫣欢心。他看出容嫣对这田庄有意,从一开始便热情招待,之后又推心置腹,不过是想待田庄易主后能够继续打理,做他的庄头。 容嫣确实喜欢这田庄,但用不用他,她不确定。 先说这周家小院,大冬日烧地龙,就算是为了迎她但这造价也不低;再说他送来的茶,可是洞庭君山茶,这是秦家大夫人——她前任婆婆韩氏的最爱,在秦府她没少喝,色味与龙井相似,但采撷量极低,很是难得。为讨好人,他也够用心了。 可人再精也有百密一疏之时。这一切不该是个庄头能负担得起的…… 杨嬷嬷也看出了周庄头的心思,问道:“小姐可有想法?” 容嫣摇了摇头。“买地最重要,这都是后话。” “小姐!” 车帘外,赵护院突然唤了声,语气犹豫道:“后面有辆车,好似出城时候就见过,不是跟着咱来的吧。” 容嫣掀起车窗帘回首看了一眼,顿了片刻,平静道:“继续赶车吧……” 12跟随 容嫣选中的第二个田庄略小些,仅三百亩,靠近钱家田庄。虽离得近,情况却不大相同,地势稍高,易旱。不像钱家靠山,有池塘,它是广阔平坦的一片。 庄头姓郑,名德裕,祖籍河南,自幼跟着父亲到了北方,从佃户开始踏实肯干,后被东家聘为了庄头。听闻东家嫁女,要拿这片地当嫁妆,本以为直接给了女儿,没想到竟是要卖。 若是跟了小姐,他这庄头还能继续做。但跟了新东家就不一定了。谁不安排自家人呢。 心怀忐忑,不免也对容嫣表示热情,可他的热情要比周仁让人舒服多了。 晌午已过,知道容嫣还未吃午饭,便遣自家婆子准备了些农家吃食。边说边聊…… 他先介绍田庄情况,优势劣势均无保留,之后又详细分析了这地里适合种什么,如今佃户们种的又是什么,每家产量多少,缴租如何……说着说着,想到了东边的那条清水河,若是能引渠灌溉,这地…… 郑庄头凝神思量,忽而眉头一展,讪笑:“扯远了,扯远了……” 千金小姐,人家哪会关心这些,倒不若说说租子。庄头会换,佃户可不会。于是又介绍了田庄的出租情况。 说实话,郑庄头这性格容嫣很喜欢,可她毕竟是买地,她还是更中意钱家的那块。 从郑庄头那离开,容嫣又回了钱家田庄。这回她没去找庄头,而是留下马车,奔着乡间的农户去,和他们聊聊许能知道得更多。 可让容嫣没想到的是,她不但一家门也没叫开,在小路上偶遇的农妇也视她如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容嫣越走越远,心也越来越凉,凉比挂了雪水的鞋袜。杨嬷嬷劝她别去了,容嫣不甘心,一个不留神踩空滑倒,把脚扭了。 杨嬷嬷赶紧让云寄去唤赵护院把马车驶来,她搀扶容嫣寻处干净的门扉下休息。 本就走得远,乡路小径难行,马车一时不到,杨嬷嬷急得站在路口眺望。这会儿阳光一退,下了雾似的,瞧着这天似要来雪啊,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困在这就遭了…… 正想着,忽闻容嫣一声惊叫,吓得她一个激灵踉跄回身。然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她更惊,惊得心寒—— 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打横抱着小姐。 容嫣满眼惊愕,瞪起秀目颦眉看着他,虽面含愠色可掩不住脸颊泛起的赧红。男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清冷的眸色越来越柔,柔如秋水,温若煦光,把容嫣都照亮了。 她渐渐放松,脸颊的红晕蔓延,把所能见的白嫩皮肤都染上了诱人的绯色,娇艳欲滴…… 杨嬷嬷第一次见到虞墨戈和自家小姐亲密接触,一时愣住了。 容嫣也反应过来,慌乱挣扎要下来。虞墨戈抱紧了她,抬头望向杨嬷嬷,一张绝尘的脸澄净无波,他含笑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任怀里人如何挣扎呼唤,也没停留半步。 一直到了虞家马车前,他才将她放下。 “嬷嬷她……” “放心。”他提着她的腰笑道,“九羽会和她解释。”说着,把她送进车里,自己也跟了上来。 容嫣想到几日前二人在车上那幕,下意识地朝角落里挪了挪,行动上保持距离,面上却佯做淡定问:“你怎么在这?”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马车就是他吧。 “你说呢?” 虞墨戈挑唇看了她一眼,把她拉过来。并没如往日般逗她,而是握着她的小腿径直把她的鞋袜脱下了来。 “别!”容嫣伸手阻止,扭伤的脚一动,嘶嘶地疼。 虞墨戈凝眉按了按。“疼吗?” 容嫣点头,又突然摇了摇。“也不是很疼。” 他又动了动她的脚,留意她的表情,随即道:“骨头没事,但还是得敷一下。” 他掀帘遣人准备冷水,回身又握住了她另一只脚。容嫣挣扎道:“这只没扭!”虞墨戈蓦地笑了,继续脱下她的鞋袜。鞋上沾了雪,遇热融化,把鞋都浸湿了,脚凉丝丝的。他用手暖了暖便塞进绵毯里,又拿了只沉香暖手放在她脚底。 容嫣挣不过,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红着脸任他摆弄。 水来了。虞墨戈把帕子浸湿,看着她认真道:“可能有些凉,忍着点。”说罢,把帕子轻柔地贴在了她扭伤的部位。 真的很凉,冬日的冷水冰的刺骨,才一贴到皮肤容嫣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娇得像只小猫,虞墨戈不禁笑了,目光漫出暖色。 他帮容嫣脱下披风,又解开了自己氅衣系带,接着去解里面的直身……容嫣愣了,眼看着他已露出素白的中衣,猛拉住他道了句“别——” 虞墨戈一怔,笑着取下她手,敞开衣襟从后面把她整个人裹了进来,一丝缝隙都不留地贴着她。如此,她更像只钻入他怀的小猫了。 还以为他要…… 容嫣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他却偏头看着她,鼻间发出一声佻薄的笑,贴在她耳边,沙哑着声音道:“‘别’什么呀?” 濡湿的热气窜进耳朵里,轻柔地撩着耳膜,容嫣的心登时一软,脸一直红到颈脖跟,淹没在了他的衣襟下。 她缩了缩脖子,窘迫道:“没,没什么……” 虞墨戈轻笑,又拢紧了手臂。后背慢慢被暖意浸透,容嫣的心都被腾暖了,跑了大半天,倦意一层层涌上来,若不是脚上不适,她真怕自己会在这暖意中睡去。 “为何去敲农户的门?”虞墨戈蓦地问了句。 容嫣回神,小声道:“想了解田庄……” “不是已经问过庄头了?” “嗯。”容嫣淡淡应了声。 “怕他话里不实?” 还是那声“嗯”。容嫣不是很想提这事,毕竟他们只是合约关系,用不着了解彼此;何况他是英国公家的三少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也不会在意。 “庄头越是不实,他们越不会给你开门。” “嗯?”容嫣终于换了个语调。 怀里,虞墨戈捉住她一只手,捏了捏道:“你能想到,庄头自然也能想到,他会让他们说实话吗?瞧你模样非富即贵,不是东家就是管事,他们必然要躲着你。不然被庄头知道,你一走,他们岂不又要受欺压。” 这样解释便通了。容嫣恍然。农户怕她怕能到如此,那就说明庄头对他的手段极其恶劣,这里面说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容嫣有点兴奋。可转念一想,越是如此,那她不是越探不来消息了。 见怀里人突然来了精神,转瞬又叹了声。虞墨戈笑了,又捏捏她手指道:“你若真想问,便找个可靠的人帮你引荐,其他田庄的佃户也可以。且就道你是他们的新东家,已经买下这地了,他们若真恨透了庄头,必然会说的。” 说罢,朝容嫣脚看了眼,该换巾帕了。于是起身给换了块凉的,换完以后又来抱她,容嫣躲开了。 “不用了,我暖过来了。”她微笑道。 虞墨戈看着她,想了想,笑道:“可我还没暖过来。” 容嫣一愣。“你冷吗?”是不是自己寒气太重,把他凉到了。 “冷啊。”他嘴角勾了抹不羁道,“我心冷啊。” 说着,没待她回神,又把她拉了过来。“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等了你几日都没来。” 容嫣赧颜,低头道:“不是忙着吗。” 眼见她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虞墨戈轻咬了一下。“所以我来陪你了。” 容嫣惊。摸着耳朵,局促道:“别这样。” “哪样了?”他笑问。 “你不必这样对我。”她眉心越蹙越深,想到方才种种,郑重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对自己太好,她会有负担的。 虞墨戈噤声,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即又笑了,落拓洒然。他靠近她,捏起她的下巴亲了亲,双眸迷雾般地望着她,轻佻道:“这样就对了吗?”说罢,唇再次落下,越吻越深,越吻越长,深长得似车外绵绵飞雪…… 13访问 容嫣醒来的时候在虞家庄园的客房,坐在架子床上朝窗外望,透过薄薄的府纱,光线有些晃眼。 从傍晚开始,雪下了一整夜,越下越大,雪花漫天地飞。亏得他们没急着回去,不然必定要困在途中。 昨个容嫣崴脚被虞墨戈抱走后,九羽便陪杨嬷嬷一直等在原地。待赵护院和云寄赶来时道:小姐崴脚,幸而遇到赶往自家庄园的虞家马车。情势紧急,先拉小姐去庄园会医了,他们几人由九羽带着紧随其后。 两辆马车脚前脚后赶到,虞墨戈钻了这空子,佯做不知,款待容嫣主仆。赵护院也识出了同出城的虞家马车,不过有临安伯府这层关系,云寄和赵护院未曾怀疑。 可偏偏地,夜半寂静,虞墨戈荒唐地进了她房间。 容嫣穿越而来,不喜人守夜,独自睡在空阔的客房,虞墨戈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可他不以为然,什么都没说,查看了她受伤的脚,抱着她安静地睡了。 其实他不止为看自己的脚吧—— 他抱着她,被他抵着时她已经默认了。可他什么也没做,按捺着呼吸一动未动。 客房凉意重,被他烘着暖暖的。累了一日,下晌在他怀里的倦意再次侵袭,她很快便睡着了。一夜沉稳,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用过早饭容嫣去和虞墨戈道别。他看看她的脚,建议她莫要心急,待用过药脚消肿些再走也不迟,况且刚刚下过雪,路必不好走。后日他也要返回,二人可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路确实不好走,容家只赵护院一个男人,半路车若被困仅凭他一人之力很难解决,他下意识点点头。不过还得看主家的。 容嫣犹豫。 出不去是实情,留宿也实属无奈。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是急着想趁此机会把田庄的事处理妥当,钱员外急着回安徽,拖不得了。 虞墨戈似觉出她的顾虑,询问可是要去田庄?容嫣点头。 他想了想,平静道:若非去不可,那便乘轿吧。田庄和虞家庄园相距不远,比起颠簸的马车,轿子更稳更轻便,穿径入门免得下地走路。 如此最好,容嫣谢过虞少爷,匆匆出门了。 看着离开的主仆几人,虞墨戈唤了一声。 “九羽,随着吧。” …… 按照虞墨戈的说法,容嫣应该找个中间人。可包括赵护院在内,主仆四人都是外来户,没有熟人。想来想去,容嫣决定去找郑庄头—— 郑德裕略显尴尬,但对直言不讳的小姐也颇敬佩。他讪笑道:从南到北,不管是哪儿,庄头和东家间便没有清清白白的。即便是自己,极尽全力本分,也不敢保证没占东家分毫,没亏佃户一丝。 不过说起钱家田庄的周庄头,他只道了一句:此人非良善。 两家离得近,熟悉,佃户们时常是租过这家租那家。至于引荐,他可以推荐从自己这去了那边的农户。不过介绍归介绍,人家说不说,他无能为力。 能介绍就好。容嫣郑重起身,谢过郑庄头,郑庄头赶忙拦下。 且不说身份高低,瞧她那脚也不忍啊。昨个来时还好好的,这必是新伤。外面又飘起小雪了,她一个弱如蒲柳的小姐,顶雪带伤还这般坚持,怪有韧劲儿的。 若非冲着这,他也不会得罪人帮她。 不过她所为,也都是为了田庄。郑庄头突然觉得,若她是东家许也不会差。于是临了又问了句:“您确定不考虑我们田庄了吗?” 容嫣笑笑没答复,不确定的事还是不要给承诺了。 郑庄头介绍的佃户姓王,因这两年家遭变故,故而高价租了钱家的地。都道钱家地肥,旱涝保收,只盼能有个好收成。 王佃户见了容嫣,极是抵触。知晓容嫣是新东家,来了解田庄,王佃户将信将疑,担心这又是周庄头使的计。不过瞧她神情的认真,且骨子里透着贵气,也不似周庄头能请得来的。又听闻有郑庄头介绍,便稍稍放松了警惕。 况且眼下自己这情况,怕连个囫囵年都过不去了,还不是周仁害的,于是索性道了来。 田庄还没姓钱,周仁就在这了。他熟悉田庄,又和县丞沾亲,故而钱员外没换人。钱员外呢,是礼部员外郎,常住京城,对宛平的田庄也不是很用心,近十年的功夫里,他没有来几次,周仁倒也乖巧,按时给他送租金。 可是,这只是面上的事—— 都道钱家地好,东家好说话,可实际呢?地是好地,租金也高。七成租子,若丰年勉强还够;可若赶个灾年,不要说收,自己还要往里搭啊。而且一租就是几年,几年下来,一年年地挨饿不说,反倒欠他的了。 “七成?哪有这么高的租子。”杨嬷嬷叹道,通州最高也不过五成而已,还得视年头而定! 王佃户冷哼。“不高哪来的油水!不高这些年怎把自己从庄头喂成东家!他还给儿子还置了块地呢。说起他那儿子更是堵!” 王佃户越说越气,田庄没聊多少,倒是东一笔西一件地把周仁这么些年做过的事道了来。 周仁仗着和县丞有亲故,横行霸道。欺压佃户不许他们对外说,你今儿说出去,他明个就能在地里找话头,不是提高租子,就是践踏苗子,寻各种理由找麻烦。他家有两只斗,正常的厚沿斗和薄沿斗,外面看大小相同,可内里那薄的能多装出二升米,五斗下来实打实的六斗啊。谁若是惹了他,他便拿那大斗出来收租,大伙背后叫他周大斗也是这么来的。 最过分的是他儿子周群,看中孙家佃户小女儿,人家不愿嫁,他便翻来覆去地找麻烦。架不住折腾,反正女孩不值钱,嫁谁都是嫁,周家小子虽横楞了些,总归伺候好了能混口饱饭。 可同意了才知,那周家儿子早定亲了,把孙家姑娘娶来是为妾。妾啊!谁家大姑娘给他做妾!何况寻常百姓是禁止纳妾的!他无视律法不说,转手竟把那姑娘给卖了!作孽! 王佃户说了很多,容嫣默默听着。 果然没错,周仁还真是个祸害。她想踏实买下田庄,这也是一关,这祸害没那么容易甩掉。 临走前,容嫣让杨嬷嬷给王佃户留了银两,让他先过个安稳年。王佃户感激不已,拉着老小抹泪跪道:新东家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话说得让人好不心酸。容嫣决心这田庄她一定要买下。然坐在轿子里细想今日的事,突然来了主意…… 这两日走了好几个地方。虞墨戈建议不错,她道自己是新东家,农户便以为她是来考量周庄头的,巴不得他走,便无所忌惮,一个为一个引荐,容嫣回来时很晚了。 用过晚饭,杨嬷嬷给容嫣搽药。脚伤不重,加之处理得及时妥当,不是很肿。趁杨嬷嬷端热水的功夫她站了起来,没有想象的那么吃力。可杨嬷嬷进门一见,吓得水盆差点没跌在地上。 “祖宗,可不行啊!”杨嬷嬷赶忙掺她坐下。 容嫣歉意笑笑,抬了抬脚。“没事了,真的,不疼了。” “那也不行!” 杨嬷嬷一面讲道理,一面用巾帕给她热敷。容嫣看着脚凝神:“若无碍了,我想早点回去。” 闻言,杨嬷嬷的手顿住。 她何尝不想呢?小姐待在虞墨戈身边,她总得提心吊胆。这两日睡在隔壁耳房,她有心留意,知道他来过。 杨嬷嬷想到前日相遇那幕,虞墨戈抱着小姐,二人相对,温情脉脉。若是寻常男女,她自然高兴,可他二人不行。虞墨戈不会娶小姐的,她不想容嫣陷得太深。当初对秦晏之,她已经受过一次伤了,不想她再遭受第二次。何况秦晏之还能给她个名分,而虞墨戈呢…… 明知她受伤,还来胡闹,搅她歇息。 还是赶紧回吧,真不想看他们再如此下去。 杨嬷嬷一直守着容嫣,直到天黑尽,小姐上床歇息了才踟蹰离开。容嫣不知她心思,也没精神去猜,她太乏,头沾到枕头便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床好似动了。接着被子被掀起,窜了丝凉气进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接着,一双手环住了她的腰,温热从后面将她包围…… 她知道,他又来了。 昨晚也是如此,他趁她睡着的时候钻进来,依旧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她。 可今晚他尤其地热,气息压抑,连身子都因克制而变得僵硬。他在忍—— 容嫣翻了个身,忽闻头顶人猛然吸了口气,她赶紧扭着身子朝后退.这一扭,他热烫的感觉更清晰了。 虞墨戈深叹一声抱紧了她。 “别动了!”他声音低沉嘶哑道。“再动我怕是忍不住了。” 容嫣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连胃壁都烧得发烫。她头埋在他怀里,气息柔弱,小声道:“可以不用忍……” 最后一个音落定,只闻他喉间一声闷响,如压抑被释放,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被他欺在了身下。滚烫的气息扑来,她娇艳无双的脸红得诱人,绯色朝着颈脖蔓延,像一朵悄悄绽放的罂粟,勾人心魄。 容嫣屏住呼吸,撞进了他深不可测的墨瞳,惊愕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来……” 话还没说完,恍惚见他唇角闪过一抹笑意,随即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的唇被他堵上了,所有的话,都随着他灵活的舌勾入腹中………… 一阵酥.麻直冲心头,容嫣胸口膨胀,意识淡了。 她最怕的便是他的吻,比酒醉得还快…… 算了,明日便要分开了,就任他吧。 虞墨戈的吻急促而轻柔,沿着她的颈线一直滑到了精致的锁.骨,流连不去,他埋在她颈.间含.混道:“……还疼吗?” “嗯?”容嫣迷离,用仅剩的意识想到他应该是在问自己的脚。 “不疼了。” 随着声音缥缈而出,虞墨戈手指轻挑,容嫣中衣被剥落,只剩下堪堪掩住胸.前的一抹墨绿。虞墨戈的吻继续向下,手覆上了她肚.兜下的滑.腻…… “有点痒。”容嫣轻道。 虞墨戈低笑,放轻了作动。“过会儿就不痒了。” 容嫣摇头,颦眉去推他的手。“不行,痒……” 她扭着身子抵触。突然意识到不对,他停了动作低头看着她。见身下人脸色熏红,神情难耐。他突然反应出什么,掀开她遮着小腹的肚.兜,怔了住…… 14谈判 “是受风起了疹子。小姐身子弱,再加上这几日操劳,所以气血亏虚,受寒侵体。不过无大碍,疹子过几日会褪,至于小姐身子还需好生养养。” 乡医只听了症状,留了方子便走了。 受风起疹,杨嬷嬷常见不觉得奇怪。可小姐身子弱这事,大意不得,更是得赶紧回去,寻个正八经的大夫好好给瞧瞧。 听闻容家小姐夜半请了大夫,是因起疹子,虞家少爷遣人来问候。 杨嬷嬷看着来者,心里不是个滋味。 她知道他今晚又来了,小姐发现疹子时他定然也在。可这会儿功夫却躲起来,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来问候,可是会玩! 知道不是虞墨戈本人,只是下人来问候,容嫣倒松了口气。好在这一次他没任性,及时出去了,她是真怕被人撞见。 待问候的人走了,杨嬷嬷拿出乡医留下的药膏。 疹子从腹部出的,向四周扩展才到腰际,容嫣自己能搽。况且每每缠绵,身上免不了被他留下痕迹,她也不想被杨嬷嬷看到,于是让她回去睡。可杨嬷嬷不走,直到容嫣默默搽完了药,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道担心小姐行动不方便,还是守着的好,于是去了明间。 她是怕虞墨戈再回来。 可容嫣也是怕虞墨戈再回来。 罢了,留就留吧,反正她什么都知道,也不怕再被她撞见。何况她在,虞墨戈也未必会来了。于是让云寄多拿双床被,让嬷嬷和自己同屋睡在对面的罗汉床上。 虞墨戈没再回来,不过容嫣睡得也并不踏实,身上痒得折腾了半宿。她突然想起了澜姐儿,这回算是明白她的苦衷了。 第二日用过早饭,出发回城前,容嫣才见到虞墨戈。 他冷冷清清地问了句:“容小姐可还好?” 容嫣垂目福身:“谢虞少爷惦记,都好。” 他淡然点头,上了自家马车。 由此,二人全程再无交流。雪路难行,晌午在城外客栈歇脚,容嫣行动不便未下马车,虞墨戈也只是遣人给她主仆送了暖热的吃食,半柱香的功夫又上路了。 未时入城,途经城边的虞家别院,二人正式告别。 容嫣欲下车言谢,虞墨戈在车外制止,平静道:“小姐身子有恙,不必拘礼了。”说罢,遣自家马车继续护送,二人连面都未见就这样分开了。 抱着余温散尽的暖手,容嫣心里的热乎劲也降了些,莫名有点空,因为落差。 人后两人旖旎,他无限温柔,常让她有种恋爱的错觉。可人前,他冷清的跟本联想不到这是同一个人。 这不怪虞墨戈,是她要求如此的,也感谢他守约。容嫣只是在可怜自己—— 二人越是亲热,她越是发觉自己有多孤独。也许她就不该找个情场老手来添补空虚,他太了解女人了,太清楚如何讨女人欢心,不但在床上,甚至细在接触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 看似热切,却能在下一刻冷静如常,收放自如。 这种人很危险,也有点可怕。 真怕有一天玩不过他,自己会陷进去。 颠簸了大半天,到了容府,容嫣清洗后便歇下了。脚恢复得很好,只是身上的疹子还有些痒,痒得她不得休息。 杨嬷嬷拾掇一番便去给她约大夫,可刚出后院正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折回来了。神情慌张,脸色极其难看的带回个人。 ——虞墨戈。 “你怎来了?”容嫣惊得开口便问。 见虞墨戈笑而不语。她突然想到什么,看了眼杨嬷嬷。杨嬷嬷拧着眉微微摇头,示意没人看见,容嫣松了口气。 杨嬷嬷看着二人想说什么,未语,不情愿地掩上门退出去了。 容嫣下床,虞墨戈将她按住。 “别起,我来给你送药。这是前阵子托人从京城太医院带来的,清热止痒,本是要给徐澜,她好了,也就没送,一直放在别院。倒是让你赶上了。” “谢谢……” 容嫣想说:遣人来不就好了,何必自己送。可想想也是,二人身份悬殊,本来没多大的病,明晃晃地来送药,闹出动静更惹人误会。 正想着,他伸出手去解容嫣的衣带。 容嫣惊。 这动作她再熟悉不过了。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虞墨戈动作没停,衣衫滑落,他看到了她锁骨上自己留下的痕迹,淡淡一笑。以她这性子,肯定不会让别人给她搽药的,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帮她。 容嫣浑身绯红,起疹子的地方是红的,没起的地方也是红的。 坦诚相对这么久,她身上哪一处他不熟悉,然她还是羞。可虞墨戈偏就喜欢极了她的羞涩,每每触碰她嫩白的皮肤,都会在指尖下展开朵朵迷人心魂的桃花。 药搽好了,容嫣赶紧拉起衣衫,虞墨戈看着她未遮全的胸口,问道:“还痒吗?” 才涂上药,哪有那么快。容嫣拢着身后的发,点点头。 突然想到什么,虞墨戈狭长的秀目一挑,靠近,在她胸口吹了吹。容嫣拢发的手僵住。 他笑道:“吹吹,吹吹就不痒了。” ——这是她曾经对澜姐儿说的,他听到了? 容嫣窘得恨不能钻进被子里不要再看他了,却闻他又道:“这回还痒吗?” 她赶紧摇头。 他轻哼了声,魅惑撩人,带着笑意道:“真管用,那再吹吹。”说着,朝她迫近,挺直的鼻子都快碰到她锁骨了,容嫣慌乱去推。 “不管用的,别,别吹了。” 虞墨戈笑意更浓,继续贴近。温热袭来,那双柔软的唇在她胸前留下一吻。 “那亲亲就不痒了。” 他真的听到了! 容嫣彻底说不出话了,拉紧衣襟僵住,随后道了句: “以后别来了。容宅人多,眼杂。” 虞墨戈微怔,看了她半晌,笑着点了点头,将药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悠然起身。莹缜修长的手指挑了挑她的肩头的发,再无他言,默默离开了…… 杨嬷嬷从后门接的他又从后门将他送走,眼看他上了车,她还是忍不住唤了声。 “虞少爷。” 虞墨戈回首。 “……我家小姐命苦。她经不起,她……”杨嬷嬷不知如何开口。 虞墨戈淡淡一笑,留了句“我知道。”便一跃登上了马车,走了。 …… 接下来的几天,容嫣基本没出门,可计划没停。她安排几个护院帮她四处打听消息,她则在家中做信息整合。 三日后,和钱员外约定的期限到了。容嫣疹子退得差不多,脚虽未愈不过搀扶着也能走动。 二人约定在福聚茶楼谈。 容嫣备了她喜欢也是钱员外最爱的六安;知道他喜美食,又点了清蒸石鸡、香菇盒、杨梅丸子等一桌子的徽菜。钱员外见到家乡菜不免勾起思乡情,夹起一块石鸡肉,细细品味。 “肉质细嫩柔滑,鲜醇香郁。嗯,不错,只是这火腿味道淡了些……不应用全熟,八分即好。”钱员外放下筷子,笑容可掬道。他人斯文儒雅,声音也极润和。 容嫣笑笑。“虽是徽菜,可到底不如家乡的纯正。您致仕在即,品味乡情也不远了。” 钱员外含笑点头。小姐殷勤,她的用心他不是不知。有诚意便好,自己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钱财都是身外物,无需分厘不让。可毕竟要衣锦回乡,花费的地方太多,也不能太过含糊。 “虽我不懂农作,但外人皆知我这田庄是片沃土,价格我可以降一些。现价五两每亩,我如今最低,也只能给您四两五钱。三百七十亩,也就是……” “一千六百六十五两。”容嫣笑道,可还没待钱员外应声,她摇了摇头又道:“怕您的地不值这些银子。” “此话怎讲?” “靠山种植果树的土地言道近百亩,其实不然,我去过了,也算过,起码要有一百二十亩开外。您知道瓜果再贵,它终不及粮食,这便不值。再者池塘和清水河相连,是不怕旱季,可倘遇水灾,第一个毁的便是您的田庄。还有,刨除池塘和占山的面积,您这三百五亩都不足……还有其它我都记了下来,您可以看看,我便不一一列举了。所以,我给不了您四两五钱。我只能给您四两,共计一千四百八十两。” “不行,不行。”钱员外摆手皱眉,“这生生抹掉了近两百两,不行……” 容嫣莞尔,从容道:“您先听我说完。我不会给您一千四百八十两,我只给您一千两。” 话音一落,差点没把老先生惊得拍案而起。他以为她是抱着诚意来了,这分明是在欺负人!小姑娘才多大啊,连他祖辈的先生也敢戏耍! “不卖了!”读书人的意气上来,他怒叫了一声。 可容嫣不慌,看了赵护院一眼,赵护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是一叠纸笺。 她微笑,嘴角露出浅浅的小梨涡,一张小脸清媚而娇嫩,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可那一笑一颦,却沉静地超出了年龄,眸光流转,莹澈得宛若水中青莲。 容嫣声音清透,柔和道:“您先别急,看了这些您再言是卖还是不卖……” 15陪衬 一场大雪将云毓院铺陈得白茫茫不留一丝杂色,看上去宛若九霄云外。 虞墨戈不许下人扫院,独自踏在白雪上。一身素衣,阳光下明朗朗的,却不带柔和之色,清冷得像云端漫步的天神,俯瞰芸芸众生,耀眼而不真实。 身周极静,唯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声音击动耳膜,捋着心中的忧丝万缕。 “京城如何了?” 他突然驻足而问。廊庑下,默立的九羽应声。 “世子爷去找了首辅,首辅面上虽撤回佥都御史,可背地里却派了锦衣卫去查。” “他是想握住英国公府的把柄。”虞墨戈冷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九羽就待这句问话呢。他神情难得波动,笃声道:“证据确凿。” 虞墨戈扬首,下颌紧绷,精致的轮廓扯出硬朗的线条,冷峭清冽。他望向无云青空,眸色深得诡异,宛若蓄着的是几世的怨毒。 “好。”他莫测一笑,薄唇噙着抹凉薄。“暗送都察院,直接交给左都御史。悄悄给严阁老也送一份!” 贪墨百万军饷,虞晏清,这次你想逃都逃不掉了…… “还有,不能让任何消息传入辽东。无论如何虞抑扬不可踏回顺天府半步。” “是!”九羽沉声而应。默立半晌,似又想起了什么,犹豫道: “容家小姐……” “如何?买下了?”虞墨戈淡然问,语气轻得如房檐落雪。 九羽点头。“买下了。” “哪家的?” “……两家都买下了。”九羽淡定道,“一共田地六百七十亩,花费两千一百四十两。” 虞墨戈微惊,侧目瞥了他一眼。“两千一百两?”如此算下来,岂不是每亩三两都不到?这生意也会有人和她做? 九羽把探到的消息叙述来:容家小姐和钱员外交易时,她只给出一千两。钱员外恼羞成怒,一口回绝。可容家小姐早有准备,将周庄头这些年私立契约,截吞佃租,以及行恶的所有证据一一列举出来。 周庄头和佃户实际上订两份契约,一份给钱员外,一份则署自己。五成的租子,他收七成,两成被他私吞。故每年多收出近二百石粮米,折成现银便是一百余两,十年下来,千两有余。 钱员外若用容家小姐收集的证据将周庄头告上公堂,必胜。且周庄头用这些钱给自家儿子置办了田产,总额超过千两,若一并收回稳赚不赔,可是比单单只卖个田庄所获更多。 钱员外自然接受了小姐的提议,宁可晚走几日也要出这口气,将官司打到底…… 九羽话落,虞墨戈不禁失声笑了。声音朗朗,一时间清冷散尽,连眸色都淡了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向地面。 白雪映眼,明晃晃地,他想到了那日雪地里崴脚的姑娘,娇软柔弱得像个小猫,连说话都如猫爪轻挠,软糯糯地在心头绕…… 没想到她果真有这能耐,越来越有趣了。 “她人此刻在哪?”虞墨戈问道。 九羽想想。“下晌临安伯世子夫人来请,她人应在临安伯府。” “走,去临安伯府。”虞墨戈言道,连游廊都没绕,直接趟过雪地奔正房去了。 …… 容嫣连轴忙了几日,终于把买地的事办妥了。 她和杨嬷嬷对了租赁情况和佃户明细。六百多亩,数据量也不算小,她觉得眼下该寻个经验丰富的人帮忙打理。 二人正商议着,临安伯府突然来人,青窕来请容嫣了。 有段日子不见,青窕请了她几次,不过容嫣一直忙,且不想让表姐知道她脚受伤,一直推脱。眼下都定下来了,也该给表姐送个信。于是留杨嬷嬷收拾账本,她带着云寄去临安伯府。 姐妹相见,青窕欣怡,不过瞧着精神不大好。 “前阵子因澜儿的病熬神,没缓过来,不然早就去看你了。你可难请呢!”青窕佯做不悦瞪着她道。 容嫣笑了,歉意道:“这不是因田庄的事耽搁了。” “对呀,我正是想问你呢!听李管事说你买了,买的哪个?” 青窕极是关切。表妹女儿家一人,生怕她亏了,特地嘱咐李管事定要一帮到底,可之后表妹再没麻烦过临安伯府,也不知近况如何。 容嫣劝她莫要操心,一切都办好了,买下两个。 闻言,青窕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眼神闪烁拉着她左右端详,不可思议道:“两个?只用了两千两?你如何做到的?这还是那整日躲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吗?” 容嫣赧笑。 她没多言,转了话题要去见澜姐儿。 澜姐儿见了容嫣好不开心,窜进她怀里便不出来了,又要抱又要亲,圆嘟嘟的小脸蹭着容嫣,把容嫣哄得心里一片柔软。 容嫣点了点她的小下巴,笑道:“澜姐儿可好了?” 小东西咯咯笑了,露出丁点大的小白牙,奶声奶气道:“澜儿不痒了,小姨亲亲就好了。” 容嫣微怔,精致的眉眼方露出一丝笑意忽而又凝住,脸霎时间红了。她想到了自己起疹子时,他说的话,“亲亲就不痒了”。那次后,许久都没见他了。 正想着,小厮突然来报:世子回来了…… 容嫣知道徐井松对自己有偏见,且自从陈侍郎纳妾这段插曲后,二人对彼此的疏离也就不加掩饰了。所以见了表姐夫,她礼节性问候过,便告辞。 徐井松也不过象征性地挽留,可青窕不舍,正劝她留下用晚饭,临安伯府又来客了—— 是虞墨戈。 三少爷一来,徐静姝必出现。出现便罢了,总要扯个人给她做“陪衬”。嫂嫂要避嫌,嫁过又没有夫君的容家表姐便再合适不过了。 容嫣明白,徐静姝也未必想用自己来衬托她什么,她只是担心在虞墨戈面前没有可以展示自己的话题,尬坐到最后也没招来人家一个侧目。这就是姑娘家的小心思:拉个人在,偶尔和她聊聊,做出某种举动,既刷了存在感引起对方的关注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别问她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前世她就是怀着这种心理拉着闺蜜去约会的,结果—— 容嫣推辞,可徐静姝哪肯,拉着她撒起娇来,惹得大家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她身上。一旁的虞墨戈清冷而笑,道了句:“盛情难却,容家小姐忍心么。” 效果来了吧。 听到目标人物发声,徐静姝更来了劲头,干脆拉容嫣坐在了正堂上。 到底还是留下了。 饭桌上,徐井松瞥了眼容嫣,想到她买地的事便问了一嘴。还没待她应声,青窕便兴奋道表妹不但买了,而且两个都买了,只用了两千一百四十两。 这可是出乎意料,徐井松惊讶不已。只钱员外那田庄便是一千五百两都不能够的,她竟把汪家的也买下。怎可能? 一边讶异,又生怕寻不到话题的徐静姝来了兴致,缠着她左一句右一句地问。容嫣只得轻描淡写地将原委道来,从去田庄到交易。 只是,整个经过都没提虞墨戈半字——他知道她在有意回避,于是只淡淡道了贺。 徐井松捏着酒杯笑了。看来自己还真是小觑了她。怪不得最近听闻钱员外总往衙门跑,原是为了这事。 静姝是佩服得不得了,拍手直赞她头脑精明。 可对面人却道:“这事也未必做得对。”徐井松冷笑:“身份摆在这,钱员外势在必赢,可那庄头也不是个安分的,只怕他报复不得,反过来针对你。” 话一出口,气氛有点僵—— 容嫣浅淡一笑,从容道:“许会吧。即便我不出此策,也免不了辞退他,到时候更是针锋相对。如此我不出面,他也没理由寻我麻烦。况且经了这官司,他也没这能力了。” 说的是。青窕和静姝频频点头。 看着妻子和妹妹应和,徐井松不满蹙眉,警告似的对着二人道:“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惹这些是非。” 这话针对性太强。 他疼妻护妹,算个好丈夫好兄长。可在他心底,还是把女人的位置放得太低了。 容嫣抿了口茶,虽愠,但不打算再辩解。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是整个时代的特征,她拗不过来。 “人家都不怕,你怕甚。”虞墨戈头都未抬,蓦地甩了句。 他眉梢蕴笑瞥了眼容嫣,又慵然地对视徐井松,漫不经心道:“有些事啊,男人办不来,偏女人就办来了,这若传出去可不好听。所以,女人还是守得深宅后院,相夫教子最好,万不能出那个头,不然要男人颜面朝哪放……” 徐静姝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连容嫣都不禁低头,掩口轻咳了声。 徐井松瞪着虞墨戈,脸都窘青了—— 自己哪是这个意思,偏叫他一句揶揄让人觉得他是小肚鸡肠,在妒忌。他徐井松要妒忌个女人?笑话。 知道他是打趣罢了。徐井松深吸了口气,无奈摇头。“你啊你,别人的事你倒走心,自己的呢?严家官司如何了?” 闻言,虞墨戈突然敛笑,举起酒杯郑重道:“我今儿来便为此事,头晌得消息严家撤了诉讼。这杯酒,我谢过徐兄,谢你相助。”说着,举杯而尽,爽快利落得只见他完美的喉结动了动。 见他肃然,徐井松也谦恭举杯,辞谢道:“三少爷严重了,我哪有这个能力,不过代你走动了几次而已。但还是要恭喜,无事一身轻啊。” 说罢,回敬一杯。二人就此聊了起来,容嫣的话题算过了。 严家能痛快了结此事,定是英国公府出手。徐井松规劝虞墨戈,不管是为英国公府还是为自己莫要再如此放恣了。二十几岁的人,该定性了,即便回不到当初,也不能这般得过且过。 徐井松对容嫣有偏见,可对虞墨戈这番话说得很好,中肯殷切。 不管是不是天生的浪子,虞墨戈有能力,不该因一次挫折便自暴自弃。 这话容嫣也想过,只是她没立场,谁说也轮不到她说…… 容嫣不经心地举箸去夹盘子里的笋,和虞墨戈探来的筷子碰了个正着,两双筷子,同一片笋,二人怔住。 回过神来,她默默收手,讪讪一笑,垂目换勺喝了口眼前的紫苏汤。 “容表姐最喜欢吃笋。”徐静姝倩笑,半解围半打趣道,“三少爷也……”话没说完,便眼看着面前那双莹缜白皙的手一伸,银箸尖的笋片便落在了容嫣碗里。 不止徐静姝,桌上的人都愣了。 这气氛更尴尬了。容嫣窘迫,登时绯云飘来,脸一直红到了颈脖。 虞墨戈平静地扫了众人一眼,唇角微勾,声若幽泉溅玉,清清冷冷又慵然轻佻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这一句把青窕逗笑了。徐井松无奈摇头,本性难移,方才的话是白说了。 唯是徐静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16习惯 下晌,主客告别。 容嫣脚伤初愈,瞒着表姐走了一个晌午,此刻有点不舒服,先行告辞。方上自家马车,伯府大丫鬟湘雨追了出来,有东西交给云寄。 湘雨和云寄都是青窕的陪嫁丫鬟,感情极好。可自打云寄离府,再没相见,今儿好容易来了,定要将东西送出去。 容嫣在马车上等云寄,悄然掀起车帘眺望,虞墨戈的马车正离开伯府,越行越远…… 二人同时出门,分别时除了淡然颌首,再无交流。 有些日子没见了。今儿听闻他来,容嫣紧张,想到上次来伯府他悄悄在自己手心塞了纸条,一颗心始终提悬着。 不过直到离开,他都是冷冷清清,平静极了。 是自己多虑了。 不好让小姐久等,云寄接过东西,谢过湘雨便上车离开了…… 湘雨目送容家马车远去,转身回府,然才过二门便被徐静姝的大丫鬟叫去。湘雨是世子夫人身边的人,和后院走动不多,心下纳罕。 徐静姝见了湘雨,道是外祖家送来些果盒,叫她给世子夫人和澜姐儿送去。湘雨接下,又领了些赏,谢过大小姐。 徐静姝淡笑颌首,没急着让她走,聊了几句,话转着转着便牵到了云寄身上。 “我往日都不知,你和云寄关系这么亲?” 湘雨抿唇笑了笑。“奴婢和她一起陪嫁来,相互照应,关系便近些。” 徐静姝点头,叹道:“不过可惜啊,还是分开了。今儿见面可聊了不少吧,我见你方才还给她送了东西。” “是,之前答应给她做的短比夹,还没做好她便走了。”湘雨眸色暗了下来。“奴婢也不过是问问她过得如何,毕竟换了新主,怕她不适应。不过还好,表小姐仁和心善。” “那是自然,容表姐温婉可人,我也极喜欢她。不过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却是个有主见的。这买田置地可非寻常女子办得到的,必定是吃了不少苦。可你瞧她报喜不报忧,偏就什么都不说!生怕惹人担心,哎……”徐静姝叹声,目光轻瞟,看了眼湘雨。 话说到了心坎里,湘雨频频点头。“可不是,以前在谭府见过表小姐,说话都不大声,也没想到如今有这般韧劲。我听云寄说了一嘴,她亲自去的田庄打听消息,还崴了脚,困在郊外。” “困在郊外?”徐静姝惊愣,重复道。“那她住的哪?” “说是友人的庄园,奴婢也没细问。” 庄园?徐静姝颦眉,若有所思地想了会,随即温和道:“知道了,你去吧。”湘雨应声而退。 “等等!”徐静姝又唤了声。“既然容表姐不愿提受伤的事,便是怕夫人忧心。你也莫要提了,让夫人好生养养吧。” …… 回去路过悬济堂,容嫣去抓了些药。出门望着对面的琳琅阁,忽而想到钱员外。他不但低价将田产卖给自己,且在户部的儿子还以自家名义免了她一年的税,更送了她好些的六安。容嫣觉得趁他离京之际,也该回赠些什么。 不过她一个女儿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送他都不若送内宅夫人来得稳妥。于是带着云寄去了琳琅阁,看能不能选些玉器首饰。 宛平琳琅阁是京城的分店,虽不及京城总铺,却也极尽奢华。梨花木的货架,精工细雕,金丝彩锦衬托,映得饰物好不精美。 一位年岁不大的侍者接待,见容嫣衣饰不俗,便请她去了二楼茶间。品茶的功夫聊了几句,得知她要送人,问及年纪身份,侍者将自家精致之物端了来。 墨绿暗纹的锦绸泛着微淡的光泽,和上面的金镶红宝石头面映衬,相得益彰。东西倒是好东西,可问及价格,略显点尴尬。不要说整副头面,仅那一根步摇差不多就是她小半个田庄。 容嫣抿茶,莞尔一笑。 这情况侍者见多了。笑而不语,无非两种意义:嫌贵,抑或是不入眼。 他瞥了眼容嫣腕上的桃色碧玺,笑道:“小姐,这套头面虽不及您那胭脂水,却也是我们店里上乘了,送人绝对拿得出手。” 容嫣端茶的手稍顿,胭脂水?她下意识看了眼腕上的手钏,恍然。这是她在秦家便一直带着的,原主喜欢,她也觉得简约纯净便一直没摘下来。 她知道碧玺贵,但不知在这个时代这么贵。 容嫣又看了眼那副头面,笑道:“换单只的吧。”又不是求人,太过隆重,就算她敢送人家也未必敢收。 侍者含笑退出。还没待他返回,一小厮匆忙而至,问道门前可是小姐的马车,拦了店铺的门面,能否知会一声移步后院。 容嫣歉意点头,便让云寄下楼去告之车夫了。 二楼正对街道,容嫣不放心,趁房中没人推开窗缝朝外望,云寄和车夫正站在楼下说话。车夫点头牵马朝西去了,云寄则留下与一妇人聊着什么。 妇人背对容嫣,看着有些眼熟,她探头欲瞧个仔细。蓦然间后背有股压迫感袭来,一只大手扣着窗沿,另一只则握住了她正开窗的手,将她圈了住。她赶紧抬头,一眼落入了幽邃的深眸中。 “天寒,仔细风吹又要起疹子了。” 虞墨戈声音低柔,语气带着不经意的魅惑,握着她的手把窗关上了。 容嫣望着他,讷讷道:“你怎么在这?” 他低头看着她。她长长的睫毛弯出温柔的弧度,羽翼似的轻颤,颤得他心都跟着软了,轻笑道:“你来,就不许我来吗?” 他低头看的是她温柔的曲线,她仰头看的却是他硬朗的弧度。 容嫣有点紧张,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虞墨戈望不见底的墨瞳流出笑意,他转过她,握住盈盈细腰一提,伴随一声惊呼她落坐在了身侧的高几上。 “你仰头说话不累吗?” 他唇角勾起,双臂撑着她两侧的桌沿上,弯腰与她平视。两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容嫣窘红着脸,朝后蹭了蹭。 他鼻间哼笑一声,低头看了看她悬空的脚,问道:“还疼不疼?” 容嫣摇头。忽而想到什么,歪着头朝门口望。“快放我下来吧,一会被人看到了。你怎么进来的?” 她挣着要跳下,他却不声不响地握住她那只扭伤的脚,脱了她的鞋。隔着棉袜依然触感凉冰冰的,他握着揉了揉。 这可不行! 他握得紧,容嫣缩不回脚便去推他。他手轻抬,她一个不稳朝后仰,双臂只得撑着桌面保持平衡。 “我真的没事,你快放我下来,这不是在别院!” “放心,不会有人来。” 容嫣微怔。 他手里的动作没停,力度不轻,揉得有些疼。她却咬紧了唇一声都不吭,也是够能忍。 虞墨戈扬着眉梢道:“宁可撑着也不肯让人知道脚受伤了,你怕的是什么?” “我不想表姐担心……” 他哼笑,精致的脸闪过一丝怀疑。“是吗?是怕会提到我吧。” 容嫣未应。 不应就是默认了。 他又揉了几下才帮她把鞋穿上,抱她下来。容嫣试着走走,确实轻松了很多,没方才那么胀了。 “谢谢。”容嫣理了理裙裾道。她看了眼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侍者来便明白了。问道,“你识得这家店。” 虞墨戈靠在桌边,笑意慵然,点头。 容嫣想了想,又问:“这店是你的吧?” 虞墨戈笑出声来,又点了点头。 就说么,即便识得也不会这般无所忌惮,想来他能自由出入便是东家。 “要买东西送人?”他问道。 “嗯,送钱员外夫人。” 虞墨戈点头。“我让他们挑好了给你送去。” “不必。”容嫣回绝。“我自己就好。” 他没说什么,二人沉默许久。 突然,他伸臂拉起她的手,容嫣内心一动下意识要收回来,他却握紧了。 掌心柔软细滑,他极喜欢这感觉,拇指在她手腕的桃色碧玺珠上滑过,问道:“我见你常带着它,意义非凡?”说着,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他送的?” 容嫣惊诧,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碧玺手钏上。 从她穿来这碧玺带在右腕就没摘过,不管左腕换了多少镯子手钏,这条从没换过。原主零散的记忆拼合,她看到一只手递过鎏金漆木匣,里面便是这只碧玺手钏。 而送手钏的人,正是秦晏之。 她以为是原主喜欢才带着,竟是因为他送的,她还真是痴情。 “习惯而已。”她轻语带过。 虞墨戈勾唇轻笑,拇指伸进手钏一挑,便将它摘了下来,放在她手心里。容颜惊讶地看着他。 “换一个吧,不衬你。” 说罢,松开了她的手,转而笑道:“喜欢喝六安,喜欢吃笋,你还喜欢什么?” 容嫣思索,这问题不好答。她以前从不喝茶不吃笋,可换了具身子,有太多的未知。她解释不了,也没必要解释。于是摇了摇头,含笑道:“没什么喜欢的,不过都是习惯罢了。” “习惯?”他眸色微亮地看着她。“对你而言,习惯便是喜欢?” 容嫣无意识点头。却闻他道: “那你习惯我了吗?” 容嫣僵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见她带呆愣愣地,半晌没个动静,他一声佻笑。“看来还没有,所以得加紧,晚上去接你……” 说罢,连个回应的机会都没留,闲适而去。 容嫣反应过来便去追,可刚开门,便听闻一楼传来云寄的声音,她只得默默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上,掩上了门…… 17海棠 云毓院正房。 拔步床内熏香烬,蜀锦地衣上,衫零裙乱。帘帷静垂,香衾中一截皓臂伸出,与黛绿的锦绣相映,白皙若连城脂玉,堪堪是风光旖旎无限。 一只莹缜的大手探出,将那截皓臂捉回了锦被里,拢了拢将整个玉.体都搂进了怀里。 窗外似有猫叫,扰得人难眠,加之被紧拥得快窒息了,容嫣惺忪地睁开眼,微顿,瞧清了眼前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怀里一松,虞墨戈下意识去抱回来,手覆上了她胸.前的柔软…… 容嫣猛然瞪大眼睛,醒了。 她握住胸.前的热掌问:“几时了?” “巳初。”虞墨戈气息扑在后颈,容嫣头皮一麻,“噌”地坐了起来。 用力过猛,荒唐的后果尽显,腰背好阵酸痛。 巳初?完了完了,昨晚从后门悄悄离开容宅时,她答应嬷嬷巳时前一定回去,晚了被人发现便解释不清了。再说还约了郑庄头巳正来容宅,还有一个小时,再不回来不及了。 容嫣匆忙下地,只着了件鹅黄的肚兜,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有点凉。她慌张拾起衣衫便穿,扫见身上的吻痕有点悔了。以往都白日来,除了那日醉酒这还是第一次留宿,被他折腾得三更梆子敲了许久还没消停,也不知何时睡的,一睡便睡到此刻。 她慌,虞墨戈却闲适地倚在床边,以手撑头慵然地看着她。眼见她越急越乱,中衣都穿反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来,清淡柔和。 容嫣颦眉褪下中衣重穿,手臂抬起牵动肚兜,胸侧半方酥.软乍.泄,瞧在了虞墨戈的眼中。他喉头不禁一动,方才掌心里那绵软的感觉余存,于是长臂一伸又将她拦腰捞了回来,压在了身下。 复苏的欲望在他眼底愈浓,腿.间的炙热更清晰,容嫣不敢直视,又急又窘地扭头推搡。 “别闹了,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她急的眼圈都红了。 虞墨戈眉间的紧绷瞬时化成了水,疼惜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小脸无可奈何道:“我说你便信了,瞧瞧外面天还青着像巳时吗?辰时还未到呢!” 容嫣愣了,偏头看向窗外,可不是天还没亮透。 她长舒了口气,虞墨戈捏着她下巴将她扳了过来,直视自己。他眼眸深邃,目光柔和地在她脸上扫动,最后落在她水润的红唇上,蓦然低头吻住了。含混道: “还早着……” 清晨的欲望极强,挣扎无力,被他吻得酥酥.麻麻,容嫣半推半就地被卷了进去…… 她是知道空他太久的厉害了。好不容易结束一次,眼看着窗外越发光亮,还没待她缓过神来,又一波巨浪席卷,他带着她再次沉浮,彻底没了意识。 缠绵中,门外突然响起九羽的声音: “少爷,来客了。” “候着!”虞墨戈动作未停,声音却异常地平静。 九羽踟蹰,又道:“是二少爷。” 虞墨戈微顿,看着身下星眸微张娇喘的人道了句:“那也候着!”便环住她的腰猛然扣向自己,二人紧密无隙,融为一体…… 前院,虞墨戈一身直缀,挺拔着脊背迈入正堂,侧目瞥了眼来者,轻撩衫裾淡然地坐在了官帽椅上。 瞧见一脸寡淡的他,严璿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道:“你让我早来,我为了你连家都没回,直接从栖仙楼赶来。你倒好,竟让我侯了一个时辰,你……” 话没完,盯着他似想到什么,忽而一笑,点了点手指揶揄道:“啊,你不会金屋藏娇了吧!” 虞墨戈端着茶钟,沿着杯沿撩了他一眼,没应,继续喝茶。 严璿清亮的眼神一滞,转身坐在了他身边,兴奋道:“真藏了?不行,我可得看看是哪一个。”说着,起身便朝正堂通往后院的游廊去。 虞墨戈放下茶杯,哼笑一声,清冷道:“怎地?九羽的身手没领略够?” 闻言,严璿驻脚,回头瞪着他。 “你还好意思提。为了配合你,挨打不说,我被我家老爷子叫到京城好顿数落。眼看着熬到头了,又罚了我半年,我明年也别想回京了!” “在宛平陪我不是挺好吗?”虞墨戈笑道。 “谁乐意陪你!”严璿坐回椅子上。“不过你确定你回不去了?国公夫人找了我祖母,我家老爷子才派人来的。老太太们都惊动了,这是非让你回去不可啊。” “过了今日怕他便不这么想了。” “为何?”严璿纳罕道。 虞墨戈敛容,绝尘的脸肃冷峻峭,他看着严璿道:“这个日后再言,你回京该看的可都看到了?” 严璿面容俊朗清秀,桃花眼看谁都带三分情意,透着轻佻张扬。不过认真起来也颇有凛然之气,他凝眉道:“内阁值房我是进不去,票拟除了首辅没人敢带出来。倒是父亲书房的奏章和塘报我偷偷扫过了,除了辽东之急便是倭患,再不就是西南的小打小闹,没有其它了。” “套贼呢?” “套贼?”严璿浮夸地喊了声。“几代皇帝都平不了,你觉得虞晏清会去吗?” “案子一旦定性,内阁诏书已下,他还有选择吗?”虞墨戈漠然道。 严璿想了想,忧忡道:“那他若是平了呢?” “平?”虞墨戈冷笑,蔑然地摇了摇头,再不言其他了。 …… 容宅后门是个死胡同,且只有两户人家,容家和当地乡绅冯家。不过冯府后院是片小竹林,后门不常走,便封上了。所以胡同里除了容家,基本没人走,而后门又连着容嫣所住的院子,朝这来的人更少了。 可杨嬷嬷还是不放心,天不亮便一直守在这,直到辰时末终于把她等回来了。 马车停在胡同口,外面人瞧不见里面的情况,直到容嫣下车入了自家后门,它才悄然离开。 杨嬷嬷见了容嫣,有怨不敢言,眉心拧出个大疙瘩。容嫣明白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于是含笑拍了拍她的手宽慰她,独自去了东稍间沐浴。 走得匆忙,盥洗都没来得及。 可来不及盥洗,偏就来得及荒唐。 坐浴桶里,容嫣腿还有些发软,看着身上被他留下的痕迹,脸不自觉又红了。这一夜根本没睡多久,她都怀疑他合眼了没?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即便许久不见,也不至于…… 容嫣突然觉得,他名声在外,又为花魁大打出手,可身边除了自己好似并没有其它女人,不止别院,连他身上都找不出其它女人的气息和痕迹。 这有点“名不符实”啊…… 还有她听到九羽道“二少爷”,哪个“二少爷”?整个宛平,能让九羽如此称呼的,除了徐井桐没有他人了。可徐井桐在京进学,难不成是那个严家二少爷……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说过各取所需,互不干涉,本就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了解那么多做什么。赶紧整理好了,怕是郑庄头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郑德裕担心误了时辰,天不亮便出门,巳初就到了容宅。不过他没叫门,而是在对面的小吃摊候着,直到巳正才登门。 郑德裕心里有数,他明白此行的意义,容家小姐一定是把汪家田庄买下了。不过他仍心存忐忑,也不知道这一见对自己是续还是辞。 容嫣见他很高兴,客气招待,言道此行一来是认认门,二来是商议田庄管理,郑德裕一颗心才算落地。 不仅落下了,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容家竟连同隔壁田庄的三百七十亩也归给了他。 “两个田庄相邻,故而改为一处,总归方便管理。不过这一改便是六百七十亩,大了些,佃户更是多,想来要辛苦您了,也不知您愿不愿接受。”容嫣含笑,恳切道。 郑德裕怔住了,久久没反应过来。 “郑庄头?” 听到容嫣唤他,郑德裕猛然缓过神来,耐不住喜悦地直点头。 愿意,当然愿意了!佣金按亩数算,哪个庄头会嫌田庄大,打理三百亩已是知足,如今竟是六百七十亩。他可真的是遇到贵人了! “小姐放心,我必将竭尽全力帮您打理好!不会让您失望的!” 容嫣笑着点了点头。她也希望自己没看错人。 和郑庄头签了聘用文书,又商议了来年开春的租赁计划,一切妥当后,容嫣心踏实了不少。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盘算。单靠租赁收益不大,这个时代农作物产量本身就低,还要看丰灾年。作为一个穿来且接受了这么多年社会主义价值观教育的人,即便受当下法律保护,可她还是狠不下心来灾年讨租,以致绝人生路。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保证自己和佃户的双赢,她觉得应该下点功夫。虽说没接触过农事,农播她也不大懂,但她明白因地制宜,懂得要运用市场规律来做选择。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在研究这些。除了去见虞墨戈—— 是日,容嫣在翻过往的账簿,分析每年的农作产量。她从虞墨戈那借了些农书,不过十分之七八是农具介绍,技术性太强,读得有点吃力,唯是手边的这本《农政》还实用些。 杨嬷嬷端着绣篮进来。快到年底了,她赶着最近清闲,想给小姐做件新斗篷。 小姐喜素,选了蜜合色花草纹路的锦缎。可桃李花羡的年纪,未免太净了些,便想着在领口对襟上给她绣些什么,让她选样子,是攒心梅花,折枝梅花,还是绿萼绣梅…… 容嫣笑了。“怎都是梅花?” 杨嬷嬷茫然道:“小姐不是最喜欢梅?” 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岁寒自赏,傲雪脱俗,她可没那气节。人生够孤单了,偏还选这么个意象来衬托,真想要注孤生? “海棠吧。”容嫣笑道。 海棠耐寒耐旱,生命力强;温和而不张扬,又有离愁思念之意。她也希望自己如此,能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扎根,平安顺遂。 杨嬷嬷若有所思地应下了。海棠绣得不多,还真得寻几个好看的样子来。听街坊道临街有个绣坊,不若去瞧瞧。正寻思着,忽而又想到什么,皱眉道: “听护院道,最近有几个陌生人鬼鬼祟祟,总朝咱宅子望,都好几日了。” 容嫣手里的笔顿住。 杨嬷嬷看了眼她手边的《农政》,压低了声音试探道:“不会是……虞少爷的人吧。” 容嫣摇了摇头,继续翻着账簿。 “让护院留心点,把门都锁好,别管其他了。” 19捉贼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容嫣迈进云毓院正房,虞墨戈便含笑道了句。 他应是知道容宅被盗的事了。 其实她也以为自己不会来。今儿和杨嬷嬷去寺庙本是想请张平安符,可绕到藏经阁便不自觉地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小径…… “前日约好的,今儿当然要来。”说着,又从衣袖里摸出本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犹豫道:“这《农政》我看过了,来还你。” 瞧她那不舍劲儿,虞墨戈淡笑,两根修长的指头夹过书,摊在掌心翻了翻。 “都看完了?” “看完了,不过不大懂。” “哪不懂?” 容嫣抬头。见他挑着眉梢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人家风情之人相聚,不是品茗赏花,便是吟诗论画,他们两个却在这讨论农书?就算她问了,他一个五谷不分的纨绔公子懂吗? 她含笑上前。虞墨戈手抬得太高,她只得踮起脚尖,翻动他手中的书页。目光一扫指着一行字问道: “这个种棉花要‘精拣核,早下种,深根,短干,稀科,肥壅’,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这个‘精拣核’要如何拣;‘深根’到底多深;‘稀科’要距离多少?” 说罢抬头,浓密的睫毛扇动,眨着眼睛与他对视。一双黑眸清澈,若银河流淌星辉漫落,美得让人深陷不能自拔…… 虞墨戈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他猛然回神,目光无措地挪开。手掌一合扣上了书,哼笑道: “你故意的吧。” 若是问个南粮北调、屯垦水利,抑或经纶康济之术,他都能解释。可这农桑琐屑之务怕非农夫而不能答了。 就算是故意的吧。原来这个清傲的少爷也有被难住的时候。方才失神可是窘了?越想越觉得有趣,容嫣忍不住掩口笑了。 然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容嫣惊。 瞧他认真的神情,莫不是……生气了?她有点怕,颦眉抽手。 虞墨戈盯了她的手腕,忽而一笑。眉心的落拓复现,眼角都噙着抹得意。 “这是我送你的?” 容嫣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镂雕墨玉镯子登时羞红了脸,目光躲闪道:“是,是那只……我觉得放着怪可惜的……” “那你那只碧玺手钏呢?” 容嫣脸已经红到了颈脖,扯着手道了句:“昨晚,被盗了——” 虞墨戈沉默。笑意散去,眉心的清冷渐浓,望向她的目光笼着疼惜。他握紧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拉入了怀里。 他胸口贴着她的背,下颌抵在她肩头,语气轻柔道: “你怕了吗?” 他在问昨晚的事。 容嫣心登时一紧,随即全然放松下来,包括身子…… 从昨夜到此刻,没有一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大家都道她从容淡定,可谁知道她当时有多恐惧。她不是神也不是无畏,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 她也会害怕—— 即便猜测可能会遇到盗贼有了心里准备,可当真面对时她脚都软了。要知道她和那几个歹人只有一窗之隔,那窗格不是钢筋不是铁架,是她一个姑娘都能撞破的木格。他们若是闯进来,容嫣连喊人都来不及,更不要说逃了。她出门去拉嬷嬷的时候,手心里都是冷汗。 可她不能慌。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这个家她还得撑着。 现实把她逼上这条路,可改变不了内心小女人的一面。再坚强独立,她也希望有双翅膀遮在头顶,有个胸膛能让她依靠。即便是虚拟空幻,哪怕是自欺欺人,只要能放松片刻就好。 许这才是她来这的原因吧…… 后背,他胸膛越来越热,整个人被他笼在怀里被那独有的气息漫浸,渗入皮肤沿着骨血钻入心头。心像被火撩了,热腾腾的。 她不语,他习惯了她的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心像被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麻,微疼。他温柔地含住了她的耳尖,轻巧地舔过她的耳廓。 酥麻的感觉如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容嫣胸口一窒腿软了。 他拦腰将她抱紧,一只手探入衣襟,沿着小巧精致的肋骨根根向上攀,轻柔地撩拨。就在容嫣融化的那一刻,低哑道:“你跟我吧,跟了我便不用怕了。” 怀里人僵了一瞬,恍惚间似有动摇,可终了还是用仅存的意识摇了摇头。 她不想做外室,这是她的底线,不能破…… 虞墨戈眉心微蹙,随即一个打横将她抱起,朝西稍间去了。 …… 有容嫣提供的线索,张捕头三日便将案子破了,至第五日,犯人一一抓获。 “是周仁父子和往日与他联系密切的地痞。” 张捕头主动将消息送到容宅。 据周仁交代,这事还是与买地有关: 钱员外将他告上公堂后,这些年积累下的财产悉数还债,一贫如洗,真叫一个落魄。而听闻自己被告和容嫣有关,他心生恨意。 可再恨又如何,自己潦倒且不说,他清楚容嫣和临安伯府的关系,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又不甚甘心,便打起盗窃的主意…… 张捕头告之,除了被挥霍的些许银两,财物基本追回,待案子一结便会送回。容嫣感激,遣嬷嬷将备好的红包交给他。张捕头如何不可收,只道是分内之责。 容嫣亲自递与道:“县衙官差如此尽心,容家请他们吃酒也是应该的。” 闻言,张捕头目光品味地扫视容嫣,抱拳笑道:“替兄弟们谢过小姐。日后若有所需,您尽管提。” 送走张捕头,容嫣回身对杨嬷嬷道:“关门,将所有人唤到正堂!” 除杨嬷嬷和云寄,容宅还有三个护院、一个车夫、后院两个婆子及两个十三岁的小丫鬟。 此刻,所有人都集于前院正堂。 入容宅月余,还没见过小姐如此严肃,众人不免忐忑,心里七上八下。 容嫣把今儿张捕头的话讲来。李婆子嘴甜,一面道菩萨保佑,善恶有报,一面给小姐道喜。被她带动,其他几人也面露喜色,放松下来。 可接下来的话,大伙都惊住了。 “周仁说是碰巧摸索到后罩房的财物,可那夜我和嬷嬷看得清楚,他们是有备而来。从窜入到作案,没有丝毫阻滞。所以,家里一定出了内贼,与他们里应外合,狼狈为奸!” 容嫣一声喝,吓得小丫头瑟瑟不敢抬头。李婆子忙解释:“我们可不敢干这吃里爬外的事,那黑心的周仁,谁会与他为非作歹。” 吴护院浓眉皱起。“小姐若是怀疑我们,那便问周仁,问问到底是谁。清者自清,没做过的人,问心无愧!” “是谁明个便可知晓。” 容嫣冷道。“我已和张捕头谈过了。他的能力你们比我清楚,定会审得出来,何况周仁也并非守信之辈!”说着,巡视众人。 “从此刻开始,谁也不许出这个门。待明日张捕头审问后,依法拿办!” 遣散众人后,杨嬷嬷把大门锁上了,任谁也别想迈出一步—— 其实容嫣对此早有揣测,得知盗贼是周仁后,便更加确定了。 今儿把大家唤来,目的很简单,无非是招敲山震虎,引得内贼恐慌起了跑路的念头。要知道从容家逃,可比从府衙逃容易多了。 希望此人也如是想,今晚出现,不然她只能把一众人都交给衙门了。 前门被锁,后门直通容嫣所居的后院,两处都逃不掉。最佳位置便是前后院之间的花园,花园两个侧门虽都锁着,可园里靠墙的高树假山处处可做支撑,翻墙而越。 容嫣带着杨嬷嬷和云寄躲在花园的寒溏阁,这原是容父收藏书画的地方。前院来人,不管朝哪个方向去,都能看清。 等至二更也不见人出现,冷得容嫣脚都有些麻,云寄正要给小姐加斗篷,杨嬷嬷突然拉着她的手,使劲拽了拽,手指颤抖地指着西墙。 只见一个黑影穿过西侧的小竹林,直奔假山去了。三人跟出来,月光下,瞧着那背影容嫣心登时一紧,凉飕飕地,比这寒冬的夜还凉。 她站在他身后,唤了声: “赵护院!” 假山上黑影一颤,抖了起来。 容嫣知道自己猜对了。 可缓过神的赵护院,连头都没回,匍匐着身子继续上爬,腿脚不甚利落滑了两次才登上。眼看便要够到西墙了,却闻身后人冷道:“你今儿若翻出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20报复 赵护院伸出的手缩回,停在假山上。 容嫣舒了口气,语气稍缓道:“你想过没有,我既能在这堵你便能在外设人。外面张捕头已经安排好了,你若跳下去,立即被捕!” 话落,赵护院一个哆嗦,险些没从假山上掉下来。被捕头逮住那可就真毁了。他匆匆爬下来,脚一落地转身而跪,伏在容嫣面前,泣不成声。 容嫣安静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哭了一刻钟,赵护院渐渐平复,将事情原委道来:之前和小姐去田庄,周仁热情招待,二人便多聊了几句。就这么个泛泛之交,怕连“交”都不算,让他栽了跟头。 周仁出事后私下找过他,打听容家财产。看清他的本性赵护院明白他没怀好意,拒绝了。可他哪肯罢休,竟蓄意威胁,寻几个地痞去滋扰妻女。 “所以你就把小姐出卖了!”杨嬷嬷气愤地指着他喝道。 赵护院泪流满面。“对您而言,他没钱没势不算什么,他也不敢惹您。可对我们不一样,他手底下一群泼皮无赖,我不得不怕。我们本就是外来户,无依无靠;我老来得女,小女才十四,我不能眼看着婆娘闺女受欺负啊。” “那为何不与我说?”容嫣问道。“怕我不管她们?” 赵护院哽住。虽相处月余,但他清楚小姐是个仁善之人,不会放着不管。可一切都晚了,他悔叹了声。 “我问你,你可周仁的钱了?” 他忙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不会做那昧良心的事!” “你这还不算昧良心!”杨嬷嬷嫌恶地补了句。 赵护院无颜,捂住脸又痛哭起来。挺大的男人,遇事就知道哭,也是够窝囊了,不怪被人拿捏。杨嬷嬷怒其不争地剜了他一眼。 容嫣叹声。“说你没良心也不尽然。那日把财物从后罩房挪到东厢,你也在,想来他们没动东厢是因你没说。既然你给我留了路,我也留你一条。” 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杨嬷嬷焦灼地扯着容嫣的衣袖。 容嫣摆手,继续道:“今儿这事大伙都知道了,无规不成方圆,谁家都得有个章程,为了以戒他人我留不得你。如方才所言,我给你活路,不将你移交官府,趁天亮之前离开吧。这事我再不追究,你我主仆的情分也就此断了。” 说罢,再没看他一眼,带着杨嬷嬷和云寄回后院了。 路上,杨嬷嬷困惑,不住地朝西墙望,直到入了内室才忍不住问道:“便这样算了?张捕头那如何交代?墙外……” “墙外没人。”容嫣脱下斗篷递给她,见她怔得不知接便兀自挂在花梨架上。“不管是谁,我明白此人非真心要害我,且多少也猜到是赵护院,只有他接触过周仁。所以我没告诉张捕头,给他留条生路吧。” 云寄铺着床,不禁叹道:“小姐真是心善。” 容嫣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心善也要分对谁,因何事。”说着上了床,云寄忙把被子铺开,容嫣顺势拉住了她手。“你知道我方才为何带着你去花园吗?” 云寄有点不知所措,小心道:“因为小姐信任我……” “对。”容嫣目光肯定。“我当初挑你来,不仅仅因为你是表姐的陪嫁,更多是因为你的秉性。你不争不抢,踏实勤恳,不管是这么些年依旧是个二等丫鬟,还是被我挑到容宅,都没抱怨过。我喜欢你的稳重。我知道我这比不得伯府,但我讨了你,必然会待你如亲人,如杨嬷嬷一般。”说着容嫣看了眼杨嬷嬷,嬷嬷温慈回笑,点了点头。 云寄也低头抿笑,又给小姐提了提盖在腿上的被子。 看着她身上的那件茱萸纹比夹,容嫣又道:“在伯府留得久,对曾朝夕相处的人有惦念,这我理解,也不反对你们接触。但你要时刻记住,你已经是容宅的人了。” 话语虽柔,却字字敲在云寄心头。小姐突然对自己说这些话,大抵还是因为赵护院的事惊了心。寄云眉头紧拧,笃定道:“小姐放心,从伯府出来那刻,奴婢便把自己当容家人了,奴婢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小姐的事来。” 容嫣拍了拍她手背。“我知道。我只想问问前几日去伯府,你可与湘雨提我去田庄的事了?” 云寄突然僵住,瞪着眼睛茫然道:“提,提了。她道您走路看着不稳,我便提您脚伤了……” 容嫣神情一凝,追问:“可还有其它?” “没有了。”云寄摇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倒是那日在琳琅阁,奴婢下楼移马车时,遇到了伯府后院的吕嬷嬷。她说小姐的簪子落下了,便一路跟着送来,结果还闹了个乌龙,那簪子不是您的。我们聊了会,东拉西扯无非就是问候小姐起居的事,还问您有没有宛平的熟人。” “那你如何答的?” “……应该没有。”云寄惴惴道。“小姐,我不知道这话不该提……” 见她神情惶然,忧心她再多想。容嫣浅笑,安慰道:“无碍,我只是怕表姐担心而已。也怪我没事前与你嘱咐。主仆也要磨合不是,日后你若有不清楚的便问杨嬷嬷。”“好了,天晚都累了,都去歇息吧。”说罢,她扯着被躺下了。 杨嬷嬷挑暗灯花,带着云寄退出去了。 容嫣躺在床上,辗转无眠。 原来那日在她琳琅阁窗口看到与云寄说话的夫人,是徐静姝的乳母吕嬷嬷。二人向来无甚交集,何况送簪子这种事如何用得上她,怕目的还是在打听自己吧,为自家主子。 难不成徐静姝发现什么了? 容嫣想不出答案,翻了个身。然忆起今儿的事,全都是教训啊。 对人信任是应该的,但不能一点防备都没有。有些人是有意,而有些人则是无心。不管是赵护院,还是云寄,到底都是自己大意了。 以现在的生活环境,她不可能再如前世那般自如,她得留心着身边的每一双眼睛…… 这一夜容嫣睡得并不好,她又梦到了曾经的家人,思念幽深。于是第二日,解决了赵庄头的事,容嫣突然想要去澹华寺,杨嬷嬷皱眉。 容嫣笑道:“我是要去求佛,真的是求佛。” 她是想找份心灵寄托…… 澹华寺虽远离繁华,却香火颇旺。知客僧引着容嫣去了大雄宝殿,容嫣燃香叩拜。 前世奶奶虔诚礼佛,常会给她讲些佛理。容嫣不往心里去,笑她一个接受唯物论哲学的老知识分子竟也崇这些。奶奶总是慈笑道:哲学让人精神富庶,而佛学则是灵魂上的追求。 不管懂不懂,穿越这事涉及灵魂,她信了。容嫣祈求佛祖保佑在那边的父母平安,也希望自己的生活顺遂。 拜过之后,她又带着杨嬷嬷转去藏经阁听尘了大师讲经。 方坐不多时,有位七八岁的小沙弥出现在她身边,施礼低声道:“您可是容家小姐?” 容嫣微微点头。 小沙弥咧嘴笑了,眼底浮出两个小酒窝,纯真稚气。“有位施主道是小姐友人,此刻在上客堂候着,请小姐移步。” 容嫣纳罕,问及姓名,小沙弥扭眉摇头,只道是个二十几岁的高大男子其他再描不出了。 友人,男子……她似乎猜到是谁了…… 到了上客堂,小沙弥施礼退下。容嫣推门而望,没有人。她提裙迈入朝次间去,杨嬷嬷随后掩门。还没待门扇合拢,便闻容嫣一声尖叫,吓得她一个冷颤猛然回身。 面前,容嫣直挺挺地僵住,而她身后,一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的男子贴着她,手里的一把短刀正架在她脖子上! 杨嬷嬷惊得暖手“咣”地掉在地上。 “把门关上!” 男子低吼。与此同时,寒光闪动,刀朝容嫣的脖子又近了。 怕伤了小姐杨嬷嬷不敢上前,只得把门关上。 “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放了我家小姐!”她指着男子道。 男子没应,架着容嫣坐在椅子上,单手扯过她胳膊,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捆上了。杨嬷嬷几欲上前,都被他阴冷的目光给吓了回去,他握刀的手始终没离容嫣。 “你到底是谁?我与你可有仇怨?”容嫣努力平静问。 男子冷笑,刀背在她锁骨的位置拍了拍。“有,仇大着呢!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你看看,看看我像谁?”说着,刀尖指着她颈喉,站在了她面前。 容嫣这才看清他真容。方额细眼,两腮凹陷,一副刁钻刻薄像。皮肤倒是白细,可全然不似读书人,眼神流转带着刁滑,倒像个市井无赖。不过正是这眼神,看着有点熟—— “想不起来?那我提醒你!”他唇角挑起抹阴森。“我姓周,名群!” 周群! 周庄头的儿子周群! “你,你,你不是被抓了吗!”杨嬷嬷惊恐道。 周群目光依旧未离容嫣。见她因惊吓而脸色苍白,便觉得十分解气,刀尖提起她下巴,奸笑道:“我命大啊,审讯的路上逃出来了。那么多人偏就让我甩掉了,你说老天是不是眷顾我,引着我来找你啊!” “你想做什么?寻仇吗?”容嫣镇定与他对视。 “我当然要报仇,你害得我倾家荡产便罢了,还把我和我爹送进大牢,判我二人绞刑?绞刑!你这要赶尽杀绝啊!”他紧咬着牙,眼神毒怨得很不能茹肉噬骨,手上没控制住划破了容嫣颈脖皮肤,一条血痕立现。 杨嬷嬷惊叫上前,周群猛然回首,恶狠狠地瞪着她。手颤动,刀尖又留了条血痕,杨嬷嬷赶忙刹脚,急得眼泪直流。 容嫣紧张得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她喉头一动,安奈着恐惧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钱!”周群猛然回首,刀尖戳向她,容嫣惊叫闭上了眼睛。周群顺势捂住她口,压低声音嘶哑道:“我要钱,把钱给我!” 他神经紧绷,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只能顺着。 容嫣侧头没睁眼,应声道:“我给你,都给你。” 周群僵硬的手撤了些,半晌,冷道了句:“原来你也怕啊!”眼中一丝狡黠闪过,又道:“只要你把钱给我,我就放你走。” 容嫣点头。“但是,你得让我回去,不然如何给你拿钱……” “容小姐!”周群阴笑,“知道您心思多,当可不能上两次。”他回头看了眼杨嬷嬷,“你去!值钱的,银票、首饰!统统给我拿来,别想跟我耍花招,我横竖都是个死不怕再拉上一个。你若是按我说的做了,咱都相安无事。”说着,他又握住容嫣的手,摩挲着,笑容猥琐。 “果然是千金小姐,手跟那羊脂膏子似的,又滑又嫩。”他看着杨嬷嬷,威胁道:“你若敢糊弄我少带一样东西,我便从这双手上取!” 眼看他一根根拨着容嫣的手指,杨嬷嬷心惊肉跳,无措地望向小姐。容嫣眼中凝着深意,也看了她一眼,随即低头,目光落向了皓腕上的玉镯…… 杨嬷嬷瞬间懂了什么,讷讷点头,对周群道:“我去,我这就去,千万别伤我家小姐,我马上就去。” 说罢,推门匆匆离开了。 21威胁 杨嬷嬷离开,周群将门锁上,手里的刀一直没落。他坐在容嫣对面看着她,目光错也不错,直勾勾地,看得容嫣心里发悚。 能从府衙手里逃脱的亡命徒,要么是理智异于常人,要么是极度恐慌后神经紧绷,一触即断。不管哪种都惹不得,容嫣极力稳定情绪,保持沉默。 倒是周群先开口了—— “我爹道你不一般,果然是啊。你不怕吗?”他冷笑道。 “怕。”容嫣淡然应。 “女人我见得多了,可没一个你这样的。见过世面的小姐到底和乡下丫头不一样。”周群上前,刀背挑着她下巴,邪笑道:“长得都这么水润。” 他眼神露骨,容嫣下意识躲了躲,岔开话题。 “即便我把钱给你,你逃得出去吗?” 周群用指腹抹着刀刃。“不必小姐操心,我自有办法。” “即便逃出去了,又能逃到哪?” “天下之大,何处不容爷。”周群阴笑,瞟着她。“小姐莫不是想劝我回去?横竖都是个死,若闯出去了许还能活命。” “那你父母呢?不管了?” “我爹拜你所赐,活不了了。‘三犯者及盗窃一百二十两以上,绞监侯’,他盗窃的可是千两!我自己都管不了了,还管他。至于我娘,自求多福吧,若还能等到我回来那日,再孝顺她。若是等不到了……”周群努了努嘴,望着刀尖的眼神有点直。再浑,他也有个惦念的人。 见话说到他心里,容嫣继续聊。 “你拿了钱,想过要如何用吗?” 这问题有点出乎意料,周群哼了哼。“怎地?钱归我了,还管我糟蹋?” 容嫣摇头。“你若还想再见你娘,便不能把钱挥霍掉。要知道赚钱不易,但钱生钱很容易。手里有这么多钱何不赚上一把,不但能帮上你母亲,也不枉你亡命一次。” 这姑娘倒有趣,竟和匪徒分享赚钱之道。周群拎把椅子抬腿跨坐在她身边,握刀的手朝膝盖一搭,刀尖偏离了容嫣,饶有兴致问: “我倒是要听听,这钱该如何生钱。” “确有来钱快的,比如放贷,但你没根基做不过银庄,到头来很可能血本无归;而古董玉器也不要玩,利虽大风险更大,不是内行人玩不了;盐茶之利尤巨,非巨商贾不能任,私贩更是触犯法禁。所以还是踏实些的好……” “像你,种地?”周群不屑。自己庄子里混出来的,还用得着她说这些。 “‘奇货可居’你没听过吗?利用‘积贮之理’便没有做不了的买卖,盯紧了市面上的供求,预判价格涨落。贱取如珠玉,贵出如粪土……” 为了转移注意力,拖延时间,容嫣把这些日子总结的经验与他道来。周群也果真有几分兴趣,听进去了。 “……想致富,定要戒骄戒躁,戒贪戒欲,重要的是看准时机。” 聊了小半个时辰,话都说尽了。感觉杨嬷嬷该回了,容嫣问道:“你可都记住了?带了钱便找个没人识得的地方,如是做,保证你日后富甲一方。” 周群啧声,手里的刀子掂了掂,邪笑道:“不必了。我看你就是个宝,若有了你还愁赚不到钱。”说罢,从椅子上起身,步步逼近,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扫着。 “有你,没钱也无所谓!” 所以说,有些人注定没出息。她讲了这么些,他最后的关注点还是在女人身上。容嫣想要继续岔开话题,可根本拦不住他的色心。 周群的刀背落在容嫣的下颌,白皙的皮肤在冷刃的森寒下散出温柔的光,如此极端的对比,撩得人心燥热。他刀背下滑,刀尖滑入她的衣领轻轻一挑,斗篷系带被割断,斗篷滑落,露出一截秀颈,周群不由得喉结滚动,咽着口水眼睛直了。 米行张家姑娘不过十五,周群惦念已久。那姑娘生的水嫩,跟刚出锅的豆花似的,可若与这容家小姐站在一起,那就是隔了夜的豆渣,又馊又糟。怎能有人生得如此的娇,娇得人恨不能含在嘴里,搂进怀中去疼。 周群突然觉得,今日若能与她逍遥,死也甘心了! 刀尖继续下行,溜进容嫣腋下,将系于腋下的袄衫衣带挑破,刀背一翻,夹袄的衣襟敞开…… 这会儿若还能镇定,那她可真是神了!容嫣额头手心都是汗,放开嗓子大喊,周群猛地捂住她口,任刀坠地也顾不得捡,伸手便去扯她衣衫—— 就在要扒开衣襟的那一刹,门怦然而开! 阳光窜入,随之一个高大的身影迅捷闪过,还没待周群反应过来,早被人一脚踹飞,狠狠地撞向了墙壁。 容嫣从惊忡中缓过神,看清了眼前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心里一股冲动腾起,堵在胸口,憋闷得窒息。她双眼模糊了。 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企盼看到虞墨戈—— 阳光下,虞墨戈精致硬朗的线条耀得人睁不开眼。清冷的面容,剑眉深蹙,冷峭寒凛,可望着容嫣的双眸,却有说不清的惊惶与温柔交织漫射…… 目光在她脸上轻抚,眼见她星眸含泪,楚楚委屈地咬紧了下唇,脸色因极力隐忍白得可怕,看得人心都快碎了。 虞墨戈恨不能将她拥入怀里安抚。可看了看她被捆的手,耐着冲动解开绳子低头为她整理凌乱的外衫。 遮住半露的锁骨,虞墨戈陡然发现她颈脖处的伤痕,登时一僵,攥着衣襟的手捏紧了。 他长睫遮盖下的眸色愈暗,凝了寒气似的扭头瞥了眼墙角摇摇欲坠的周群,又看了眼门口的九羽。 九羽会意,提剑上前。 周群从眩晕中缓过来,瞧势不对,朝着步步逼近的九羽扔了把椅子转身便逃。九羽动作轻巧,侧身躲过,追了上去…… 此刻,虞墨戈已拉好了容嫣的衣襟,眸光清澈,低头对着她淡然一笑,随即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容嫣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忽闻几声凄厉的惨叫,惊得她不由得一颤,坐在椅子上绷得紧直。虞墨戈顺势将她拉入怀里,一手扣着她头不叫她看,一手轻抚她的脊背…… “别怕,没事了,没事了……”他声低且柔,似一缕清泉溅玉,透过杂乱的冷刃相碰和惨叫声,钻入她耳中,在心头浮动,莫名地安心。 她一点都不怕了。 半刻钟后,房中再次安静下来。虞墨戈含笑,扣在她后脑的手轻轻拍了拍,容嫣从他怀里出来,仰头看了他一眼,又望望四周。除了墙角一滩血迹什么都没有了…… 容嫣猜的出方才发生了什么,平复了心情,在虞墨戈的搀扶下起身。 她转身低头,淡淡施礼道:“谢虞少爷相助,容嫣……” 话未完,只听对面“嘭”的一声,西窗被撞破,一团青灰色身影飞跃而入。容嫣没看清人,但见一束凛凛寒光直冲虞墨戈背后——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想叫,然那人身手之快,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就在那刀只距虞墨戈寸余时,他猛然转身,一个倾侧,挡在容嫣面前躲开了。 刀在他鼻尖前擦过,虞墨戈就势迅捷地推了一把,那人踉跄,屈膝间一个仆步穿掌稳住,转身便是摆拳而上。 这次,尺余长的细刀直对虞墨戈胸口,狠辣不留情。 阳光映烁下,刀锋寒得砭骨锥髓,与那人阴森的目光相映,容嫣早已吓得头皮发麻一动不敢动。 然她身前人却稳如松竹,拉紧她的左手始终没有松开。几个回合下来,那歹人完全不占优势,招招被虞墨戈拦截。 对方身手不凡,虞墨戈单手相抵又要护着身后的容嫣,只守不攻,双方僵持不下。眼看着护卫便要归来,那人急得额角渗汗,忽而眸光一亮,意识到了虞墨戈软肋所在,剑锋陡提直奔虞墨戈飞来,就在要触及他的那一刹,一个急转挑向了他身旁的女人—— 虞墨戈震惊,猛地拉过容嫣。剑尖在她颊侧呼过,带掉了耳坠上的珍珠。 珍珠还未落地,虞墨戈早已侧身踢腿,一招正中对方小臂,卸了他刀,右手手腕轻翻,握住了飞落的刀柄! 这动作之快,容嫣连惊讶都来不及,喂见虞墨戈一个剑花挽起,反手将刀刺向了对方—— 容嫣彻底呆了。眼看着那人胸口被刀尖刺入,一朵血花绽放,如入水朱砂,在他青灰的衣衫上层层渲染…… 那人双手握住刺入胸口的刀,惊恐地张大了嘴,缓缓跪地……死亡随着他瞳孔无限放大,放大…… 两世为人,容嫣死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杀人。此刻,她脑袋一片空白,脚软得想要找个支撑,然手腕却被无意识地扯了一下。 虞墨戈漠然向前,侧容轮廓硬朗紧绷。容嫣望向他,他墨眸深得诡异,冷得可怕。她见过他清冷寡淡的模样,感受过他强大迫人的气场,也明白他的情淡意疏,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沉静,却带着深恨怨毒,像从地狱走过一遭的怨魂。 手腕被捏得越来越紧,紧得发疼,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容嫣的存在,朝那人靠近,将那把尺余长的刀,冷漠残忍地,一点点,一点点地,全部刺入早已瞳孔涣散的人,直至没入刀柄,不能再深入…… 看着跪地人背后探出的刀身,容嫣一阵目眩。 “三少爷!” 22三章合一 “三少爷!!” 随着九羽入门一声疾呼, 容嫣彻底瘫了…… 虞墨戈猛然被叫醒, 惶恐地拦腰将身边人捞了回来, 抱住。 他捂住容嫣胸口, 低声轻唤:“容嫣?” 容嫣急促吸气, 渐渐缓过来, 可一睁眼看到的却是胸前他沾了血迹的手。她努力平复,待呼吸顺畅了, 离开他怀直身而起。 跟随九羽入门的杨嬷嬷赶紧上去搀扶, 也生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睁眼, 握着小姐的手退了一步。 虞墨戈沉默。 他目光一扫,忽见到容嫣白嫩纤细的手腕红得发涨, 意识到是自己所为, 眉心一皱上前要去碰,容嫣下意识躲了下, 惶惶地看了他一眼,又退了一步。 眼见门外的人越来越多,虞墨戈没有继续, 探出的手僵在空中须臾,默默收回来了…… 澹华寺出了命案,县衙来人了。 张捕头见了容嫣关切询问,听闻她受伤后极是愧疚,直道是自己失职被周群逃脱。容嫣不恼反安慰他, “犯人逃脱, 谁也不愿。” 这是真话, 犯人逃脱,张捕头也免不了受罚。亏得英国公府的三少爷经过,救了荣家小姐,不然出了万一,他罪过更大了。 当场问过话,众人便散了,了尘大师为死者超度。 担心容家小姐受惊吓,张捕头主动提出送她回去,容嫣婉拒。临行前她回首看了一眼,却只望见虞墨戈挺拔的背影远去,她想了想,走了。 从上客堂陆陆续续被人围观,二人便再无交流,甚至连个对视都没有。 她是不敢看他,至于他,她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各取所需,互不干涉。”话说得容易,可当真剥下神秘,暴露未知时,她怕了。 他到底怎样个人,又经历过什么。这些她从不关心的问题如今成了羁绊,成了她恐惧的源头。她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不过也好在是“互不干涉”,她没有卷入他的生活…… “今儿多亏了虞少爷。”马车上,杨嬷嬷感叹。“怎想到竟是两个人,若不是虞少爷在……想想都后怕。” 容嫣沉思,问道:“死的那个,衙役如何讲的。” 杨嬷嬷知道她指的是后者,叹道:“说是和周仁是一伙的,当初侥幸逃脱,如今便和跑出来周群计谋绑架小姐,没成想躲得那么深。其实他若不现身,也能躲过一劫。不过都是命啊,倒霉他遇到了虞少爷。这就叫老天有眼……” 当时只有虞墨戈和容嫣在场,他人不晓,容嫣可看得清楚。那人身手极好,可不是周仁之类,而且他也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冲着虞墨戈。 容嫣想到他手里的那把刀,细长弯曲,刀尖略宽上翘。她在淮安伯府见过,跟随徐井松的卫所士兵身上带的便是这刀。是军用的柳叶刀。 如此,他更不可能是周仁的同伙了。 是有人要害虞墨戈? 容嫣觉得头疼,越是不想深了解他,越是控制不住地去多想。她暗嘲自己,知道那么多做什么?不管对她,还是对他,都没意义。 见小姐颦眉阖目,杨嬷嬷含在嘴里的话不知该不该说。今儿受意去求虞家帮忙,她也是心存忐忑。他二人的关系,她清楚。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感情维系,连交情都算不上,人家肯不肯帮?即便肯,又如何帮?若只是帮她报官,她也说不出什么。 可还没待她开口,那个一脸冷相的侍卫便将她迎进了别院。她能来,必然是出事了,英国公家的三少爷抬脚便走,几乎是在去寺里的路上听完事情经过的。 经此一事,杨嬷嬷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别扭。 还有上次在郊外偶遇,她觉得三少爷对小姐也没有想象的那般淡漠不堪,她是真希望有人对小姐好,小姐经历了太多的炎凉之事,无情之人了;可转念思量,好又如何,门不当户不对,身份悬殊,他们根本走不到一起。 难不成他真想要她做外室?她家小姐可不是这样的人…… 杨嬷嬷想得投入,情不自禁地哼了声。容嫣看她一眼,杨嬷嬷讪笑,随即敛容皱眉,忧忡道:“您和虞家少爷……” “别说了。” 容嫣叹了声,阖目,无力地倚在靠枕上再不想多言一句。 …… 云毓院,正房。 虞墨戈三日没有出房门了。 其实他原本并不住这,而是前面的然犀苑,只是因为这离别院的侧门最近,方便她来,便成为了一种习惯。 原来习惯这么容易形成。 而有些习惯,过去多少年也不会变…… 他倚在圈椅上,下意识地去摸左额,平滑依旧。 伤痕不在了,可记忆抹不掉。多少次闭上眼睛,还是战场上那一幕,蒙古弯刀在眼前划过,从左额到眼角,血淋淋的,模糊了眼睛,透过血色他看到二哥虞抑扬倒在他面前…… 他为了援救自己而亡,却不是亡在元蒙的刀下,而是亡在兄长的阴谋里。 包括虞墨戈自己—— 曾经也是把一模一样的柳叶刀,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猛然刺入,穿透胸膛刺破心脏。 他低头,眼看着胸口透出的刀尖带出一朵妖冶的血花,还没待他转身,握刀人步步紧逼,那刀便一寸一寸地从他体内经过。最终刀柄抵在他后背,深得不能再深时,他回首,看到了三十六年人生中的最后一张脸…… 虞晏清。 ……两年了,死而复生两年,他从三十六岁重生到了二十三岁。 当初虞晏清作为英国公世子,征讨西北,险些丢了大同。是他为了祖父不被削爵,保兄长世子之位,主动承担责任,用铁券换取了英国公府及自己的平安。 可怎奈先帝驾崩,新帝继位再究此案,他不但被削职,还被关进都察院一整年。 二十三岁,正是他心灰意冷,留恋声色,成为京中纨绔之首的那一年。 这“纨绔”,他已经做了快两年了…… 虞墨戈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视线轻抬搭在了对面的紫檀多宝格上。一只精巧的掐丝鎏金首饰盒落在商周青铜和汉代玉器中极是惹眼。他起身去取,打开,里面是只墨绿翡翠镯子,她抵给他的那只。 玉质纯净透澈,摩挲在指尖凉润滑腻。虞墨戈看着手中的镯子突然冷笑了一声。人都道玉随其主,她不正是个聪颖之人,通透如玉,凉而淡泊。 “各取所需,互不干涉。”她是如何想出来的呢?真是绝妙透顶!不谈感情没有羁绊,说分,连个招呼都不必打。一个女人可以独立淡泊至此! 虞墨戈想到那日她看自己的最后一个眼神,恐惧,惊骇……她一定是怕极了自己吧。也好,没走进他的生活也是明智的选择,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料定自己不会有个好结果。 回身坐在多宝格边的罗汉床上,他望着小几上的清酒出神,手里的镯子始终没有放下。 断了,就这么断了…… 正想着,门外九羽突然传音,让他的心登时一紧—— “爷,容家小姐来了。” …… 容嫣进门时,虞墨戈正坐在罗汉床上饮酒,他举杯而尽,接着又不慌不忙地斟了一杯,捏在莹缜的指尖。 看着地上成对的皂靴,和他盘在床边的一双裸足,记忆霎时间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愣了会,随即回神提着食盒款款上前,放在小几上打开。 “伤好了?”他平静问,语气略显疲惫。 容嫣莞尔点头,忙着手里的活,没看他。 “那天吓到你了。” 她手顿住,眉心微蹙,浅笑道:“嗯。脖子都伤了。” 明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她却避而不答。虞墨戈无奈捻着指尖的酒杯,抬手,一饮而尽。辛辣充斥口腔,舌尖泛上一股淡淡的苦涩,他低哑着声音道:“对不起,我去晚了。” 容嫣终于抬头了,含笑对视他摇了摇头。“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嗯,我今儿给你带了点心。”说着,她指了指小几上一层层铺展开的食盒。“都是我自己做得,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做了好几次都失败了……”她越说越没底气,最后赧颜羞红了脸。 虞墨戈看着她撩袖拣了一块雪白的芸豆糕递过来。她纤指白嫩得和那糕似的,圆润的指甲染了妃色,像落在瑞雪上的花瓣,美得让人心颤。 而它也在颤—— 容嫣手在抖,她掩饰地用左手托住了伸出的右臂。他不动,她实在撑不住了,尴尬地挑了挑唇,干脆送到了他唇边。 虞墨戈目光落在眼前的糕上,又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咬下一口,皱眉。 “不好吃?”容嫣疾声问道,随即落肩收手,失落地叹了声。“就知道不好吃,还是算了……” 她方想把糕放回去,手却被他捉住了。容嫣内心慌乱,却僵在那一动不敢动,目光无措。 虞墨戈指腹在她手心摩挲,汗津津的一直凉到指尖。她还在抖…… “你怕我?” 容嫣躲避与他对视,喉头动了动,樱唇轻碰如绽开的花,犹豫着吐出了那个字。 “……怕。” “那你还来?”他追问。 她的肩再次耸起,提了口气诚挚道:“可你救了我啊。” 这是事实。 再如何惊恐也不该分不清状况。她想了许久认定了这件事:他再可怕,也不是对自己。细数二人过往,他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事,反之,他让她很安心。 而且两人的合约也如是:他们需要的是彼此这个人,其他都不必理会。 “所以你是为了感谢而来。” 容嫣想想,摇头。她就是想来,单纯地想来。 虞墨戈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了挑,轻抬下颌,端量着掌心里她白皙的手和那糕,忽而一笑,探头又咬了一口,不轻不重,连着入口的糕咬到了她小巧的指尖。 指尖紧迫,随即轻柔的濡濡感撩过,容嫣颤了颤,慌忙地收回了手。 对面,他鼻间笑音轻佻。容嫣抬眸看他,视线搭在他弯勾的薄唇,见他舌尖无意地舔了舔下唇,她脸登时绯云漫尽,垂下了眼皮,佯做不经意地挑拣糕点,问道: “还吃吗?” “吃。” 容嫣会心笑了,唇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她拈了块胭脂糕送过去,手腕猛然被他握住,用力一扯,整个人落入他怀。 她惊叫一声。 虞墨戈抱紧她,慵然地瞥了眼她手里的胭脂糕,又看了看她红若胭脂的脸,佻然而笑,含住了她甜比糕点的唇。 “我吃这个……” 2. 有孕 容嫣将郑德裕请来研究田庄租赁计划。 原钱员外的田庄,水丰土沃容易租;倒是汪家的三百亩因地势高农作产量不稳定,故而租金较低。容嫣想了几日,决定留下的几百亩,雇农工来耕种。 郑庄头不大支持,毕竟租给佃户是稳赚不赔,无论旱涝,租金是一定要收的。自家耕种,操心且不说,眼下“农夫日贵”,粮田每年每人保底十三两,桑农保底九两半。若是丰收这不算什么,若是歉收,还不及出租呢。 不过主家态度坚决,郑庄头也不好否定,唯是推荐她种些桑、茶、甘蔗,这些市场价格较高的农作。 可结果都被容嫣一一驳回了。她要种棉—— 棉喜光,抗旱性高,而宛平地处海河平原,日照充足,植棉最好不过了。且这个年代,正是棉布逐渐普及的时期,富人穿得起丝绸,寻常人家着的都是南方的苎麻。棉比丝绸价廉,比麻保暖耐磨,北方供不应求。 话如是说,可施行起来,谈何容易。郑庄头眉间忧思愈重。 麻是不如绵,但综合价值要高于绵,因为北方有成熟的纺织技术。而绵呢?基本上都要送到松江府一带去纺织,这一来一回的运输,再加上纺织费,成本太高了。 “这些都不必想,你只管种,其余我来解决。”容嫣平静道,示意云寄给郑庄头添茶。 说了好一会,可不是口渴了。然捏着这茶钟,郑庄头怎都喝不下去,心里不住地犯着嘀咕。于他而言,种什么都是种,他一样领他的月钱,无非是雇工费些心思,而小姐也答应给他相应的报酬。他是为主家担心,这决定是不是有点仓促,有点……姑娘家的任性了? 然瞄了眼小姐,见她神情淡然透着股笃定,郑庄头心一横侧身仰脖将茶一口吞饮,手背抹了把唇坚定道:“好。我一定把棉给小姐种好喽!”不管她打的什么主意,他定要保质保量。 都商议妥当,云寄送郑庄头离开,容嫣回了后院。 其实种棉,她也是赌了一把。南北漕运,通州是运河的最北端,漕运物资的集中发散均于此。毕竟是故里,相对熟悉些。 为了解决运输,她觉得该寻机会回去一次。 可思及通州,免不了再忆起那些所谓的“亲人”,容嫣轻叹了口气。赶巧杨嬷嬷入门,闻声一怔,随即掩门轻声道:“小姐,前些日子给您做的斗篷好了,可要试试。” “放那吧。”容嫣若有所思应。 杨嬷嬷磨蹭了会儿,慢吞吞地挂在了花梨架子上,手一寸寸地将斗篷抻平,眼神时不时地瞄着小姐。 “杨嬷嬷。”容嫣忽而唤道。 杨嬷嬷好似就等着这一声呢,赶忙探了过来。“在呢。” “咱家可有熟人在淞江?” “熟人?”杨嬷嬷没料到她问这个问题,一时懵住了,须臾缓过来认真道:“淞江没听说,倒是小姐外祖母沈老夫人是南直隶太仓人。沈家是盐商,至于生意做到哪,夫人没提过。二舅老爷在京从商,南边跑过几次,可好些年不联系,您不清楚的奴婢也不知了。” “好吧。”容嫣轻应了声。 她对外祖家的记忆,七零八碎,和对青窕一般,模糊得恍若梦境。这也怨不得她,从原身八岁到宛平后便极少随母亲回去,快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发生太多印象深刻的事,足以将这些平淡的记忆淹没。 “你忙着吧,我歇会。” 谈了一头晌,容嫣倚在罗汉床上小憩。杨嬷嬷给她捂了暖手,盖上小毯。四下没活了又去挑香炉里的熏香,目光瞟向小姐,一脸的心思。 容嫣察觉,端坐问道:“嬷嬷可是有话要说。” 杨嬷嬷定了会儿,随即神色忧忡的“哎”了声,目光移向容嫣小腹,心横道:“小姐,到日子了……” …… 转眼腊八,青窕请容嫣来临安府过节,生怕容嫣不去似的,一早便派人来请。 容嫣给澜姐儿备了份礼,是对鎏金镶珠宝蜻蜓簪花。那簪花极精致,每每一动,蜻蜓的缠金翅膀都会呼扇着,可爱极了。 去的路上,她一直捏着簪花朱漆匣,匣子上“琳琅阁”三个金墨馆阁体略显硬朗。分明是出售瑰丽情致之物,偏还用这严肃的字体,如此鲜明的对比倒是让她想起了某人。 也不知他今儿会不会来…… 到了临安府,小丫鬟引她穿过前院过堂影壁,便瞧见徐井松的背影,他正和一男子聊着。 该是虞墨戈吧,他来了。 容嫣竟有点紧张,不由得心跳快了半拍。然过了游廊,踏入正堂的那刻,只闻一声“容表姐来了。”她的心霎时沉入水底,凉冰冰的。 是徐井桐。 他沐休从太学归来了。 见他对自己粲笑,一张脸明朗阳光,容嫣心里忍不住地翻腾。想到他曾经说过的话,越发觉得这笑虚伪矫饰,躲之不及。早知他在,她绝不会来。 不过前些日子听表姐道,他定亲了,对方是武阳侯府袁二爷家的三小姐,待他春闱入榜后便完婚。袁二爷是太学博士,也是徐井桐的老师。而他家长女则嫁给了英国公府二爷家公子,也就是虞墨戈的堂兄。京城贵圈,还真是谁和谁都能扯上关系。 利益联姻,不过如此。容嫣管不及这些,只觉得他既然定亲了,便该有所收敛。于是稍作平静,无甚情绪道:“二少爷回来了。”说罢,再没看他一眼。 见她冷漠,徐井桐也讪讪收回目光,瞥了眼皱眉的兄长,不敢多说什么了。 伯爷和伯夫人未到,堂上只他三人,一时尴尬无声。 直到虞墨戈来了—— 平日里就常来,今儿过节徐井松更不会落下他,前晚便给他下了帖子。一入门,瞧见角落里的容嫣,虞墨戈驻足,沉静颌首。 面对他,方才的紧张感归复,容嫣屏息匆匆福身,与之回应。 不动声色地招呼过了,兄弟二人便拉着他聊起来了。 容嫣静默坐着。往常来临安伯府表姐都会在过堂迎她,今儿她都到了,青窕才随着静姝姗姗而来。青窕今儿穿了件碧色云缎对襟袄,许是颜色过于清亮,反衬得她脸色不大好,身形也消瘦了些。容嫣关切询问,青窕淡笑未应。 伯爷和伯夫人一到,便开席布菜。绕着八仙桌,容嫣坐在表姐身旁。青窕夹了块胭脂鹅脯,伯夫人瞧见,夹了块松瓤鹅油卷递去,笑容可掬道:“那腌制的东西少吃的好。”说着,又让小丫鬟盛了碗鸡丝燕窝汤送过来。 伯夫人平日里话不多,很少与人热络。不要说儿媳,便是继儿继女也都是淡淡的,今儿对青窕竟难得殷切。 这份热情青窕自然不会推却,朝伯夫人抿笑夹起鹅油卷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然越是咀嚼,青窕的脸色愈差,久久难以下咽。她瞥了眼伯夫人,歉意道:“这两日胃口不佳,不喜食油腻,母亲见谅。” 伯夫人虽未见不悦却也有几分无措,望着儿媳面前几样荤菜,也只得讪笑让小丫鬟换些清淡的来。青窕知道这是她特意准备的,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唯是颦眉局促地看着小丫鬟把菜撤下。 “把这个送过去吧。” 对面,虞墨戈偏头轻声对候在身边的小丫鬟道了句。小丫鬟应声,把他面前口味清淡的冬笋莼菜端了过去,将那菜换了来。 这有点出其不意呀,向来寡淡孤清的三少爷竟也会顾及他人?青窕颌首淡笑,徐井松也惊异道了声谢。满桌人虽惊却也未放心上,继续用餐,唯是井桐身边的静姝面色愈沉。 为何不是其他,偏偏是笋—— 她看了眼嫂嫂身边的容嫣,眸光又扫向虞墨戈,二人神色如常。可思及前一事,如何都放不下心里的念头…… 喝过腊八粥,席散了。几个男人留下,徐静姝送伯夫人回房,容嫣则跟随表姐去了后院花园散步,顺便去看小外甥女。 澜姐儿极喜欢小姨送的蜻蜓簪花,不知其贵,只当玩意摆弄,呼扇着一对翅膀。青窕对乳母道:“快收起来吧,仔细被她玩坏里。” 乳母好容易哄了下来,澜姐儿不高兴,便赖在母亲身上翻母亲的锦袋,竟掏出两颗小枣。她得了珍宝似的一把塞进嘴里,接着,一个激灵表情涩不堪言,小脸生生挤成了小包子。 酸的—— 瞧她那小模样,大伙忍不住笑了。乳母捏着她小下巴才让她吐出来。容嫣看着地上的小枣,想到席上的插曲,恍然道:“表姐可是有喜了?” 方拈了一颗枣的青窕微顿,赧颜笑了。可随即又愁眉道:“嫁了六年了,只澜姐儿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再孕,大家伙都盼着是个男孩。你也瞧到了,我那事事不关己的婆婆都那般上心,压力可是大。我知她是为我好,可有些话总归没法说,一来本就生疏,二来她也没生养过……” 话到这,青窕突然意识到失言。怎能当着她谈“生养”,这可是表妹的心病。 青窕也实属无奈,家里一个未出阁的小姑,一个未生养的续弦婆婆,平日里有话也没处说,见到亲近的表妹自然便忘了顾虑。 容嫣理解,也不在乎。她为表姐高兴还来不及呢,况且,倒是给了她一个问话的契机。 “表姐是何时知有身孕的?可有不适?” 瞧她倒是不忌讳,青窕想了想,应她了。“……毕竟之前怀澜姐儿有经验,月信推了半月便生了心思,偷偷请大夫把脉,还真就是了。不适……除了喜食酸,有些味道闻不得,倒也没太大反应,还没到真正害口的时候呢……” 月信推辞,食酸,害口…… 容嫣想得有些出神,青窕推了推她手。她反应过来,掩饰地笑了,道:“我听嬷嬷说‘酸儿辣女’,表姐莫要忧心,这胎必是个小世子。” “你呀,可倒是会说。”青窕笑了,一没留神手里的枣被澜姐儿夺去,不知教训地又塞进嘴里。期望是个甜的,然还是酸不能忍。她撇嘴,大眼水雾濛濛地望着小姨,一脸的委屈。好似在和她诉苦:母亲欺负我…… 容嫣心都被她萌化了,抱着她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小鼻尖。“小姨给糖吃好不好。” “好,小姨最好!” 澜姐儿晃着小藕似的手臂,抱住了容嫣的脖子,唇角还沾着口水便朝她脸上亲。被她亲过的脸颊凉丝丝地,却奈何心暖啊…… 后院角门,虞墨戈站在过厅下,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竟不由得笑了。 鼻间笑音惹得身旁的徐井松不解,问道:“有何好笑?” “可爱……”他音调轻扬,目光未错。 徐井松朝庭院里望去,见自家女儿笑眯着眼和小姨嬉闹,也欣慰而笑,慈爱地摇头道:“她啊,看着招人爱,实则淘气着呢!除了她母亲谁也不怕,我都被她唬住了……” 话未完,虞墨戈侧目瞥了他一眼,神情茫然。 “嗯?” 徐井松被他“嗯”糊涂了,也“嗯?”了声。 二人瞪视,须臾,虞墨戈挑唇道:“是吗?那你可有个好女儿啊!” 自己说的是这个吗?徐井松彻底乱了,皱眉道:“你听到我方才的话了吗?” 虞墨慵然而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听到了。”便闲逸地撩了撩衫裾淡然转身,举步出了过厅。见徐井松没跟上来,余光扫他一眼。 “走吧,别叫徐先生久等了。” 3. 看戏 如果方才还只是揣测,眼下这个念头怕是已在心里生根了。 送伯夫人归来的徐静姝站在游廊一侧,望着远去的虞墨戈色如阴云,愁郁难纾。 兄长看不出蹊跷,可她明白,虞墨戈方才的目光未离容嫣寸厘—— 容嫣去南郊被困,留宿友人庄园,问题是她哪来的友人。吕嬷嬷套了云寄的话,宛平她根本无一友人。而虞家庄园便在南郊,好巧不巧,那几日他也去了南郊。于此,还能让人作何想。 其实留宿也算不得多大的事,被困相助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可容嫣全程避开这个话题,只字不谈,那便有问题了,她在逃避。 问心无愧,何须避。 静姝猜不透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他二人绝没有看着那么简单…… 她透过游廊窗格望着容嫣,心情黯淡。知道容表姐美,却从未细细打量过,乍一看却是娇颜如玉,如莲绽放,沉静内敛。可一笑一颦中偏又透着不经意的清媚……不对,清媚许淡了,应是魅惑——不是妖媚,是一种不应龄的沉着所散发出的诱惑,绵绵地网络人心,欲罢而不能。不要是男人,便是她也觉得心惊。 这一瞬间徐静姝竟不由得感叹,好在她是个嫁过的…… 青窕胃里不舒服,随嬷嬷去了花园暖阁,容嫣留下来陪澜姐儿。 夫人婆子都不在,几个刚留头的小丫头便带着澜姐儿堆雪人,嬉闹极欢,容嫣看得也好不欣悦。都说孩子是天使,一点没错,看着天真无邪的他们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幸福无比…… “啪!” 一个小雪团飞过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出神的容嫣脸上。 听到澜姐儿嘻嘻的笑声,容嫣哭笑不得,唤道:“你个小淘气!看我不罚你。”抬脚便去捉她。 残留在睫毛上的雪融化,模糊了眼睛。她使劲眨了眨,低头去抹。见眼前多了一只手帕,没顾考虑道了声“谢谢”接过来。 对方没应,唯是一声轻笑。她突然觉得不对,抬头瞧去,竟是徐井桐。 她顿了顿,将手帕塞回去,找出自己的帕子转过身去抹,感觉稍稍好些了,看都没看他一眼绕过他奔澜姐去了。 澜姐一见她便躲到小丫鬟身后,露出个小脑袋朝着小姨嘻嘻笑,玩起捉迷藏来了。 来来回回几次,容嫣捉不住她,只得强笑哄道:“澜儿乖,小姨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不好。”澜姐拉着小丫鬟的衣角道。见容嫣表情严肃便嘟起小嘴,可怜巴巴道:“小姨陪澜儿玩一会,玩一会。” 被这么求,任谁也抵抗不了。容嫣正想着如何躲开徐井桐,他却上前,站在澜姐儿面前弯腰低头道:“澜儿,看看小叔给你带什么了?”说着,背在身后的手亮出,一只精巧的仕女糖人在澜姐儿眼前晃了晃。 “糖人,糖人。我要,小叔给我。”澜儿从丫鬟的身后窜出来,张起两只小手去抓糖人。徐井桐手一提,她扑了个空。徐井桐朗声而笑,视线却始终未离身侧的容嫣。 见她容色淡淡,他低头看着小侄女。“澜儿若是回答小叔问题,小叔便给你。”他又瞥了眼容嫣,笑道:“澜儿说,这糖人漂不漂亮,可像小姨?” 话一出口,小丫鬟们纷纷低头,互看了一眼。 容嫣脸色愈沉,瞥向远处只当没听到。可澜姐儿哪懂这些,比照着看了看糖人,又看了看小姨,很认真地思量了片刻,点头道:“像,小姨漂亮。” 徐井桐闻言笑得更欢了,手又提高了几分。“既然像小姨,那我们送给小姨吧。”说着,手试探朝容嫣的方向靠近。 澜姐儿哪肯,扑着小叔讨要,徐井桐便朝容嫣的方向蹭了两步。眼见她又要扑上来,他一面逗着小团子,“给了?给小姨了?给了啊?”再次朝容嫣靠近。 “小叔给我,给我嘛,给我!” 澜姐儿急得哇哇大叫,徐井桐却逗得乐此不疲。眼看着糖人快落近小姨怀里,澜姐儿撒起泼来。 徐井桐的手就在眼前晃,躲都躲不开,比那糖人还要黏腻。容嫣忍无可忍了,陡然抬手一把将眼前的糖人夺了下来。 手里蓦然一空,徐井桐愣了,回头看着容嫣。小团子见糖人落在小姨的手里也傻眼了,紧抿着的小嘴抖了抖,眼泪出来了。就在她张口要嚎的那刻,容嫣忙弯腰把糖人送到她手里。 “澜儿不哭,糖人是你的,小姨不要。”一边哄着,一边给澜姐儿抹流出的眼泪。怫然举眸,嫌恶地瞪了徐井桐一眼,抱起孩子便走。 可方穿过游廊,还没到通往前院的角门,又被他赶上来截住了。 有孩子在,容嫣只得深吸口气,安奈着情绪道:“二少爷请让我过去,澜姐儿玩得太久,该歇晌睡午觉了。” 徐井桐手臂依旧拦着,佻然道:“表姐还要躲着我?” “二少爷,请自重些,您是订了亲的人了,还是不要传出是非的好。” 她是实话实说,可徐井桐不在意,反倒仰笑又朝她贴近,低眸道:“表姐这是吃醋了?” 容嫣内心无奈,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到底是自己表意不详,还是他觉得拿她寻开心是种乐趣。就算他不在乎名声,她还在乎呢! 抱着孩子行动不便,左右不知该朝哪躲,容嫣余光四下瞟望,忽而朝西拱门凝了一瞬,随即垂眸。然再抬头时愠意消失,眉心微蹙,笼着怜人的委屈…… 她唤小丫鬟将澜姐儿送回前院,对视徐井桐哀婉轻叹道: “我哪里有吃醋的资格……” 软糯的声音映着楚楚眸光,任是石心也要化作绕指柔了。 这,有点措手不及——徐井桐心猛然一颤,怔愣地唤了声:“表姐……” 不给他思虑的时间,容嫣接着道:“二少爷,您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算,算数!”徐井桐兴奋得顾不得动脑,连连应声。 可容嫣却苦笑,眉心的酸涩将徐井桐的心也蒙上了一层雾。“您说我们缘分天注定,可如今你要娶了,我又算什么呢?原来一切不过都是哄骗罢了。”说着,举眸看了他一眼,星眸婆娑,澄澈见底,目光柔柔地把人的三魂都勾去了。徐井桐只觉得心空荡荡的,忙皱眉解释道:“不是我要娶的,真的不是!我心里只有表姐。” “哼……” 容嫣一声冷哼,绵软却甚是凉薄,重重地挑动了徐井桐的神经。他眼皮直跳,恨不能以誓来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我连见都未曾见过她如何要娶。不过是家里人逼我的罢了,若是表姐跟了我,我定会推掉婚约的。” 容嫣摇头。“袁家小姐与您再配不过了……” “在我心里没有比表姐更配的!” “我嫁过。” “我不在乎。” “您不在乎,你家人也不会同意的。” 若是徐井桐犹豫了,哪怕片刻,容嫣也愿相信他十分哄骗里起码有两分是真。然他脱口而出: “会的!他们会同意的。表姐放心!” 如此,容嫣也不必留情了—— “算了吧。您还是忘了我吧,我们之间不是良缘,是孽缘。我不想给您带来负担……”她咬紧了下唇,欲语凝噎,好似这一刻不极力克制,下一刻泪水便要哗然而下。 徐井桐到底年轻,哪经过这些。若非是澜儿隔在二人中间,他真恨不能一把将容嫣揽入怀中去疼惜。可这会儿,他连握她的手都做不到,心焦得只能迫切道:“我父兄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若他们就是不同意呢?”容嫣截了他话。 “那我就是撇了这个家也要你!” 总算换来一个淡淡的笑,徐井桐盯着她唇角的小梨涡,迷人得不得了。随着樱唇翕动他彻底沦陷了。 “你可舍得?” 他三指朝天,信誓旦旦道:“我以我的仕途发誓,我……” “徐井桐!” 西拱门处,一声怒吼如惊雷,霹得徐井桐登时一个激灵僵住了,脸色煞白,头都不敢转。 徐井松箭步冲到弟弟面前,克制了许久的情绪到底耐不住了,上去便是一巴掌! 真是屡教不改,竟敢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对临安伯府而言,徐井松是世子,只能从武继承爵位,但如今文官当道,家里没个文官不行,于是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可他到好,整日痴迷这个女人! 而这个女人—— 徐井松瞪着容嫣,满腹的话在胸中打转,终了唯是切齿狠对弟弟道了句:“跟我去祠堂!”便甩袖走了。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这会儿吓得连头都不敢抬,红着半边的脸提心吊胆地走了。 容嫣看着远去的兄弟二人,面色清冷。她知道徐井松想说什么,无所谓,反正在他心里她就是个“红颜祸水”,她不在乎再描上一笔。倒是他自己,该看清他这个薄情丧志的弟弟了。 想来经此一事,徐井桐也不敢再招惹她了。 她淡淡挑唇,悄然转身,然一抬头便瞧见了游廊里的虞墨戈。 二人对视,她怔了住。 他何时来的,刚刚那幕都看见了? 方才的镇定全无,容嫣心里莫名地慌,似做错了事的孩子无措地绞着帕子,匆匆福了福身连个话都没留跑开了。 虞墨戈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角门里,狭目微眯,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 为了避开虞墨戈,容嫣稍后走的。一直到她离开伯府,徐井桐还跪在小祠堂。为了彼此颜面,徐井松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弟弟的荒唐行为,只道他举业不专,故而受罚。 客人散尽,正堂里,临安伯徐徐捻着手中的紫檀珠,阖目道:“可试过了?” 身侧,徐井松蹙眉点头。“试过了。今儿徐先生讲的那些时论,他要么无动于衷,要么答非所问点不透中心。虞墨戈毕竟是个武将,对这些不甚敏感倒也能理解,何况这几年纵情声色,哪还来的劲头去了解这些。哀莫大于心死,怕该是真的吧。” 闻言,老伯爷捏住了珠子,睁开双目冷道:“那便不能是装出来的?” 装?徐井松沉吟,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若真的是装,只怕装得太像了。二十几岁,正是冲动的年纪,他怎可能沉稳至此。即便探他痛处,谈及他革职乃至在都察院被冤之事,他居然都可以一笑而过。徐井松看得出,他这种释然不是强力的隐忍,是发自内心的云淡风轻。曾经让他一蹶不振的伤,便这么过去了? “不管怎样,国公府让盯着,那便盯着吧。”老伯爷又继续捻着珠子道,“若吃不准便再试,且留徐先生段日子,话谈多了总有他露马脚的时候。” 也只能如此了,徐井松扬头看向室外,天色渐暗,似黛青的帷帐缓缓拉下,又似末了戏台上的幕布。 今儿,他还真是看了两场好戏…… …… 容嫣端坐在车里闭目养神,马车经过三元巷,杨嬷嬷拍了拍她手,抬着下颌示意她向外看。她撩开车窗帘便瞧见了不远处胡同里虞家的马车,凝思了片刻,收回手指道: “回头,买些点心,绕崇志胡同回去吧。” 23梦魇 打从临安伯府回来, 容嫣在半路躲开虞墨戈后, 连续几日都没见他。即便他遣人来请, 也都被杨嬷嬷寻各种理由打发去了。 容嫣不想见他不为别的, 只因心慌。她月信还没来—— 杨嬷嬷提醒她时, 她未曾在意, 时有不准也属常事。后来因着表姐孕事聊了几句便心生忐忑,眼下已经拖了十日了…… 她安慰自己, 只是气血不调而已。然那个不好的念头如长了触角, 时不时地便会触动她的神经。 若是真的怎么办。 怪自己, 总抱着侥幸心理。人家道她不孕,她便也给自己洗脑了? 容嫣下意识瞄了眼小腹。想到会有个小细胞分裂, 从胚芽到胚胎, 发育成胎儿,之后分娩, 呱呱坠地,成长……最后脑海里映出的是澜姐儿那张惹人疼爱的小脸…… 想到澜姐儿,容嫣不自觉地挑了挑唇角。意识到自己在笑, 她猛然回神,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作为女人,母性是本能。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想做母亲的欲望从未削减过。 可在这个名声大于命的时代,若独自生子, 顶着骂名的不止是她, 还有孩子。不被认可抑或被指指点点, 这无疑都是种伤害。她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让一个小生命活在阴霾中。 何况这不是她一人的事。 虞墨戈知晓会是何结果?他二十五岁了,早已到了为人父的年纪却一个孩子都没有,他应该是不想要的。 思及此,容嫣心有点凉。然这还不是最糟的—— 这个时代女人没有地位,她连外室都不算,生下孩子若养都不许她养,被带走了呢?不是没这个可能,跟着父亲的庶出孩子,没人在乎他母亲是谁,寄养在主母名下他依旧有他该有的体面和身份。 真是不公平啊。 跟着父亲天经地义,跟着母亲便要背负骂名。容嫣宁可不要这孩子,也不想生而不养,久别无相聚之日…… 越想越是离谱,不可理喻。 “小姐。”杨嬷嬷推门而入,脸扭得比手里的枣还要酸。 能不酸吗!小姐用过晚饭竟和她要酸枣,这是常人该吃的吗?除了有孕杨嬷嬷还能往哪想。她将食盘放在正堂的八仙桌上,见容嫣走过来忍不住问道:“小姐,您不是……” “不是。”容嫣平静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滋味的。” 这叫什么理由! “又不恶心又不作呕,谁想吃这个。小姐,您若是真的有了可要告诉我,我毕竟是过来人……” “嬷嬷。”容嫣笑了,看着她亲昵道:“如果真是我会不告诉你吗。如今我身边也只有你最亲近了。” 这话说的杨嬷嬷心既暖又酸。 她二十岁便守寡,生过一个女儿,九岁夭折。从那后她来到容嫣身边,是真心把她当女儿伺候,见不得她受丁点委屈。可自打几月前在秦府她生了场大病后,便与自己生疏了。为此杨嬷嬷郁郁许久,如今她道出这话,杨嬷嬷觉得,这辈子她就是死也要守着小姐。 杨嬷嬷心软眼窝子浅,眼看又要落泪了,容嫣只得安慰几句哄她去了。 嬷嬷一走,她拣了颗小枣放入口中。 好酸啊。 不好吃,也不想吃。 她突然觉得,如此是不是就能证明自己没怀孕? 被自己单纯的想法搞得哭笑不得,她无奈蹙眉。方要寻个漱口杯把枣吐出来,却闻扣门声响起,有点急。 她赶忙起身去开门。 是虞墨戈—— 容嫣惊住。看了眼他身后摆手示意无人注意的杨嬷嬷,赶紧把他拉了进来。 “您怎来了?”她慌张掩着门问道。“不是说过不叫您来容宅的吗。” 虞墨戈不以为然,含笑道:“东西丢了,来找找。” 容嫣没反应过来,惊奇道:“丢了什么?竟找到这来?” 瞧着她瞪起水润双眸,满是认真地盯着自己,真恨不能掐掐她的小脸。不过他忍住了,一脸明知故问的表情,慵懒地看着她挑唇而笑。 她终于懂了。脸似酒后的熏红,从鼻尖一直蔓延,红到了耳根、脖根,最后越过小巧的锁骨爬向了深而不见的绵延中。 “我这几日……忙。”容嫣躲开他的注视。 耳尖都红了,她还真是撒不得慌。 “那不巧了。”他挑高音调,配合道。 她居然很认真地点了头,丝毫没听出这语调后的含义,看着窗外连声道:“对呀,要不您先回吧,天晚了路便不好走了。” 还真要送客啊。怎就觉得她这殷勤里还几分庆幸呢?虞墨戈撇嘴摇头,睨了眼身边的椅子竟悠然坐下了。 “来都来了,坐一会都不许吗?” 容嫣小眉头拧着,看看窗外又看看他,只得斟茶去了。 虞墨戈瞧着她别扭的模样便觉得好笑,目光轻扫,瞥见了桌上的酸枣,忽而察觉她方才说话含混,应该是含着东西,不会是这个吧。 “不要吃,酸!” 容嫣见他拈了一颗枣送到了唇边,赶紧制止。话说得太急,差点没把嘴里的枣吐出来,于是舌尖轻轻一挑,从左边勾到了右侧。 舌尖划过下唇的那一瞬被虞墨戈捕捉,他心猛然一滞,随即佯做不在意地将视线移到指尖的酸枣上,左右打量,想到什么似的撩起眼皮望着容嫣。 “过来。”他放下枣,柔和唤道。 容嫣踟蹰上前,方一靠近便被他扯入怀里,坐在了他腿上。他一手揽着她肩,一手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小腹,正色轻声道:“你不会是有了吧。” 话一出口,容嫣惊得霍然起身,却又被他按下,抱紧了不叫她动。 “没,没有,怎么可能。”她掩饰地用手试了试红透的脸颊,遮住他的视线。 虞墨戈覆在她小腹的手蓦然贴紧,容嫣下意识直起了身子,脸颊正对他鼻尖,热烫的气息呼得她有点头晕,她抓紧了帕子。突然,一处柔软黏在了她耳边,濡湿温热,她能感觉得到他的唇在动。 “想要吗?” 低沉浑厚的声音温柔地敲着耳膜,连心都跟着余音颤动,酥得容嫣快直不起来了。她紧闭双眼,用力摇头。 “不想!” 不想?虞墨戈看着她,想到那日在临安伯府,她逗徐澜的模样,温馨得似初夏朝阳毫无征兆地洒入心头,耀得人心都软了。 不喜欢孩子的人,不会如此吧。 二人沉默半晌,容嫣心绪平复。见他还在盯着自己,又赶紧错目低头。虞墨戈瞧她慌张的模样便莫名地心情好,她什么都不怕独独怕自己。可偏是这种“怕”,让他欲罢不能。 他捏着她下巴转头,让她对视自己。依旧是清眸流盼,澄澈得掩不住眼底地羞涩,他迷死她这种羞赧了,瞬间心神俱醉。 “我尝尝这枣到底酸不酸。”虞墨戈眼角眉梢蓄着轻佻,目光落在她唇上,猝不及防地吻了上去。趁着容嫣无措之隙撬开了她的唇齿,捉到了那只方才撩拨他的小舌,吮吸汲取,最后意犹未尽地撤离,将她嘴里的那颗枣勾了来。 容嫣不可思议地捂住自己的口,瞪大星眸,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颗枣吃掉了。 “嗯,真是酸的。” 虞墨戈做样地蹙了蹙眉,品味着点头,可随即眉心一展,不羁顿显,他勾唇道,“还是尝尝甜的更好。”说罢,托着她下颌深吻了上去。 如果方才只算品味,那么此刻他是想把她整个人都吞掉,这吻猛烈得容嫣无以招架。 这怨不得他,谁叫她空他这么久,她得还。 捏着她下巴的手稳而不乱,落在她颈脖上一路轻柔而下,滑过喉,撩过锁骨,覆在了她胸前,隔着玉肌揉捏着她的心,酥酥麻麻的感觉混着燥热让人窒息,容嫣软了,瘫在他肩头。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魅惑的嘶哑,压抑道:“让我留下吧?” 容嫣的心彻底化了,呼吸紊乱中轻道了声: “嗯。” 夜深。 好不容易结束了一次,容嫣贴到床里喘息,却被他拦腰捞了回来。后背贴着他热烫的胸膛,感觉下身被复苏的欲望抵着,她摇头不要了。 一次怎补偿得了,他一个翻身再次将她压在身下,随着一袭长吻,穿云破雾…… “嗯……” 身下人颦眉阖目轻哼了声。随着他动作,她脸色越发地难看,白得没了血色,额角渗汗。 “不舒服?”他停下来,小臂撑在她两侧,抚着她脸颊柔声问。 容嫣喉头微动,闭紧了双眼摇头。“我没事。” 感受到她身子越来越僵,虞墨戈心竟有些酸,亲了亲她唇角哄道:“我没关系,你别勉强。”说罢缓缓退出,起身拉过锦被给她盖上,披了件外衫便去东稍间的净室了。 他离开她那刻,容嫣紧绷的身子瞬间放松下来。看着他离开,听见东稍间隐约的水声,她有些内疚。往昔荒唐,他折腾她整夜的时候也是有的,可也没如今日这般。她身子又酸又疼,小腹坠得难受,只得拢着被子弓起腰。 平复后的虞墨戈归来,见容嫣蜷成一团,上床将她拢在了怀里,二人紧密贴合。 她缩了缩头,软糯糯地声音在被子里响起。 “早知道就不该留你。” 他扒开被角,露出一张精致无双的小脸,含笑亲了亲她鼻尖,抱着她睡了。疲惫侵袭,容嫣在他暖怀里昏昏欲睡,随着呼吸越来越均匀,她意识缥缈…… 梦里久违不想的人一一出现,她又回到了B座16层,男女交|欢声隐约传来,她从客厅转到卧室,看到了一张妖艳的脸。是闺蜜?不对,这笑分明是尤姨娘,她和秦晏之?男人动作停了,回首,竟是她未婚夫。 “你还算个女人嘛?” “连男人的床都爬不上……” 声音如呓语在她耳边响起,她后退,后退,再后退……身子很轻,她坠楼了,她甚至听得到嘭然巨响。可为什么不疼呢?一点都不疼,只是有点酸。 “囡囡啊……” 有人在哭,她看到抱着她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 容嫣大叫一声冲下床,却绊在被子上整个人栽了下去。身后一双大手迅捷地拦住她的腰,一个用力将她捞了回来。她坐在了虞墨戈的怀里。 怀里人的呼吸急促,满眼都是惊恐。虞墨戈拍着她背哄着,直到她呼吸渐稳,眸色也缓和下来,撩起她黏在额角的发丝问道:“做噩梦了?” 乍然惊醒,见到身边的他容嫣莫名心安,释然吐了口气。“梦到父母了.” “想家了?” 容嫣没答。想又如何,曾经那个家回不去了,如今的这个家也没人值得去想,除了弟弟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家人。 “你睡吧。”容嫣拉着他的手浅笑。 虞墨戈拢了拢她寝衫,温柔道:“我陪你。” 再简单不过的话,有如一丝暖流窜入心头,容嫣放松下来。靠在他怀里坐了片刻,身下忽觉不适。这感觉再熟悉不过了,她猛然推开虞墨戈,望向他怀—— 虞墨戈也纳罕低头,见衣角点点红迹愣了。 哎呀,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拖了十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还能再窘些吗?容嫣都不敢再看,赶紧唤了杨嬷嬷。 杨嬷嬷入门看到这一幕也不免尴尬,不过心情颇好。可算是来了,这颗心终于能落地了。 杨嬷嬷陪容嫣去了净室,临走前将虞墨戈的中衣带去洗了。整理罢归来,容嫣多拿了床锦被给他,二人各自睡下。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边。没一会儿便听身边人翻了个身,陡地掀起被子将她捞进怀里。容嫣怕再脏了他,要躲,他不许,紧贴着她把她腾得暖融融地,腾出的一只手轻拍着她背,一下一下,似在甫定她惊悸的心,哄她入睡…… 一夜香甜,容嫣记不得多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在他怀里莫名地安心,她很享受他的怀抱,可这同样也是个危险的讯号,她不能陷进去。于是送他离开时,她对他道:“以后别再来了。” 她这么说,没成想虞墨戈也如是做的。接下来的几天,他再没出现过—— 想想也是,两人各取所需,仅此而已。眼下她满足不了他,为何要来呢。 可整整六日,他不但没来甚至半点消息都没有,恍若人间蒸发。 果然没有保障的关系说断便断。他若真消失了容嫣也不觉惊讶,只是有点失落,不为思念他,只为再次陷入孤独而可怜自己。 她果然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 容嫣下意识抚摸小腹,当一切不存在后她竟有了丝微不可查的沮丧,原来内心深处她也是有所期待的。 如果在这个世上留下份血缘有了丝牵挂,那也就不算孤独了吧。 容嫣这么想,杨嬷嬷可不——她可没那么想得开,为了这事操碎了心。小姐任性她管不了,可不能让她一错再错,防护措施不能少,于是这几日没少了跑药堂…… 腊月十五杨嬷嬷又准备出门,未出巷子口,便瞧见临安伯府的马车晃晃悠悠地来了…… “表姐,你带着身子不在府上仔细将养,怎来这了。”容嫣迎了上去,笑道。 青窕佯做不悦地努了努嘴。“你不去看我,自然我来了。” 容嫣明白她不知徐井桐的事,便也没多说什么,赶紧让下人多加些炭火,把正房的地龙烧得热些,搀扶她去稍间。 可青窕摆了摆手,眼波含笑道:“先不急,你看看,谁来了……” 24进学 “姐!” 容嫣看着面前人竟愣住了。“容炀?!”她赶紧上前, 拉住了弟弟的手既惊又喜道:“你如何来了?” 原身和弟弟感情及深, 这种情感延续到容嫣身上, 她激动得明明是高兴, 却忍不住眼圈红了。 容炀见到姐姐也极是兴奋, 清瘦的小脸亮了起来, 笑道:“我随二哥和表姐夫来的。” “表姐夫?”容嫣看了眼青窕,青窕含笑点头。 “前几日你表姐夫去趟通州, 想得几幅丹青顺路拜访了容家, 炀儿想姐姐便跟着带来了。” “他们肯让他来?”容嫣讶异问。 青窕撇了撇嘴。“见你, 自然是不让。腊八那日,伯爷故交翰林院的徐先生不是随井桐来了么, 一直在伯府没走。容二婶母听出个缝, 说是明年你兄长春闱,商量着来拜见, 给提点提点。容二叔送了几幅丹青,又都是捎带脚的事,你表姐夫也就应了。万氏可不亏呢, 临行前把小儿子容烁也给塞上了马车。自家的都送去了,留下炀儿也不是个事,毕竟炀儿才是伯府亲小舅,所以这不就跟来了。” 说着,又不忿地哼了声。“若不是冲着炀儿, 我才不容他们。” “给表姐添麻烦了。” 容嫣抚着弟弟的肩含笑道。 青窕皱眉。“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我是替你不平。心硬得跟石头似的把你赶出家门, 我没找他们算账去便罢了。这会儿还舔着脸因咱家关系占便宜,好不知羞。”说着,看了看容炀,也觉得自己话多了,便抿唇勾了勾嘴角叹息道:“不管怎样,你们姐弟两是见面了。炀儿想你也想得厉害,年前他暂不会走,你们姐俩趁这机会好好聊聊,我也先回了。” 见表姐起身要走,容炀突然将她唤住了。“表姐,我还得跟你回去。” 容嫣疑惑地握着弟弟的手,容炀垂头小声解释道: “二婶母许我见姐姐,可不许我留宿,定要我和大哥二哥在一起,我还得随表姐回去。” “你愿留就留,在乎她作甚!嫣儿是你亲姐姐,她还管得了你和姐姐在一起。”青窕仰着脖子道。 姐弟俩没应声,互望了一眼。 姐姐出嫁,父母过世,容炀独自留在容府。虽祖母疼他,可到底还得由二房照顾着。万氏是个咬尖自私的,这些年能待见他,还不是看在容嫣嫁入秦府的份上。如今容嫣与秦晏之和离了,想也想得出弟弟在容府过的是什么日子。 过了年容炀便十三了,身高已及姐姐,只是过于清瘦,细胳膊长腿显得人有些单薄,一身玄青直缀都撑不起来,把少年该有的朝气都给压住了。他长相随了母亲,更偏清秀,又因着才刚刚发育,故而稚气未脱,可那双清眸里却多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黯淡。 毕竟是一脉血缘的弟弟,是容嫣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她看着他好不心疼,也徒生了份愧疚,只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当姐姐的义务。 容嫣真想留下他再不叫他走了,可想来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不要说祖母,族长不会放他的,只有他赶紧考学,出人头地才能摆脱那个环境。 为了不给弟弟造成困扰,容嫣答应过了晌午会送他回去。且毕竟是来习课的,为了进学,这难得的机会也万不能耽误了。 容炀闻言,懂事地点了点头。 看着谨慎的姐弟二人,青窕心里好不酸楚。若是姨母和姨夫还在,他们哪里用过这种日子…… 因腊八那事,徐井桐被罚了整整三日,最后不得不回京才算了了。为了让他一心举业,徐井松不但联系了他的老师——也是他未来岳父袁直盯紧了他,还请了两个宛平名士跟着。 真是操碎了心。 如此,他有多重视弟弟,便有多抵触容嫣—— 不过为了妻子,他没有表露丝毫,不然也不会答应容家兄弟来访师学业。但别人看不透,容嫣明白。两个不和的人,面上再如何融洽,气场都是相排斥的。 所以除了青窕,她尽可能地少接触淮安伯府。 不过弟弟来宛平这件事,知道徐井松为的不是自己,但她还是应谢他,毕竟来的人都姓“容”。 容炀是个懂轻重的孩子,即便再思念姐姐也明白哪个更重要。只有课业长进,学业有成,他才能摆脱如今的困顿。 于是,比起兄长容焕,容炀似乎更重视这次机会。要知道翰林学士可不是谁都能请得了的。他的一句话,一个观点,许就是下一场科考的题眼。翰林院是“清华之选”“储相之地”,离国家最高政治中枢——内阁仅一步之距,针对时论,没有比他们分析更透彻的了。 弟弟来了,容嫣心情明朗许多。为了让他安心学制艺,容炀忙时,容嫣便到淮安伯府来看他。这倒是成全了青窕,孕期情绪起伏不定地,总想有个贴心人陪她聊聊,巴不得见天见到表妹,便打趣道:“我这是沾了表弟的光啊。” 容嫣婉笑。 不过“沾光”的,可不知她一人。 容炀来的第二日,在淮安伯府,容嫣终于见到失踪了好几日的虞墨戈了—— 容焕心里清楚,自己能来拜师是沾了堂妹的光,故而对容嫣没有在通州那般冷漠,还算客气。 然十四岁的容烁是万氏的小儿子,自小娇惯,许是听多了母亲对堂姐的抱怨心生不屑,可毕竟是客又受了兄长叮咛,不敢放肆,见了容嫣别别扭扭地。 不过兄弟二人见了虞墨戈,听闻他是英国公家三少爷,笑脸相对,极是恭敬。 瞧他们那逢迎的模样,容嫣心里便懊糟。她是想和他们划清界限了,可在外人眼里,到底他们还是一家人。 不过好在容炀是个志洁端正的孩子,这就够了。 徐井松道难得一聚,不若邀徐先生大家同去大书房聊聊。容焕陪笑应和,两个小的自然听兄长的,而虞墨戈——不经意地瞥了眼容嫣,慵然点了点头。 临去前,容嫣嘱咐弟弟,等他结束回容宅吃晚饭,便陪着青窕去后院看澜姐儿了。 到了后院,小丫鬟道,三小姐带着小小姐去了伯夫人那,要歇了晌再回,姐妹二人便在游廊里散步。 聊了会,青窕神情踟蹰,偷瞄了眼表妹,咬了咬下唇试探道:“……你表姐夫去容府,容老夫人问及你了,还道了些……秦府的事……” 容嫣搀扶她的手微顿,随即平静道:“嗯。” 见她无甚反应,青窕接着道:“……你离开通州后,郡君去了容府……和老夫人打听过你……瞧这意思是舍不得,可这话始终也没点透,倒惹得老夫人动了心思。你祖母的脾气你也清楚,怕是她和井松说了什么,让他劝你回去。若他真的劝了,你可不要气……他这人也是,怎偏就不顺你意……上次陈侍郎的事就够恼了……”青窕眉越蹙越深。 容嫣算明白徐井松为何会去容府了。他一个武将何尝听他喜过丹青,到底还是怀了私心吧。不过表姐真心待己,容嫣不会告之徐井桐的事给她添堵。于是笑道:“安心,我不会气,他也不过是给祖母传个话而已。” 说着,神情微敛,又道:“我和郡君许是投缘吧,从入了秦家门,她便待我如亲孙女,甚至比待秦晏之还要好。我病的那些日子,她日日为我求佛,说句不好听的,她比我亲祖母还要亲。可就算她来了也说明不了什么,秦晏之若是听她的,当初也不会同意和离。祖母动心思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我不会回去的,即便是秦晏之来了我也不会回去,更何况他也不会来……” 容嫣这话出口,青窕一口气算松了。看似她在埋怨自家夫君,其实还不是在探表妹的口风。她是想表妹安稳,可也不想她错了主意再回到那个深潭古穴似的家,对着一个冷漠无情的丈夫。 “那眼下年关,你可要回通州……” “不回。”容嫣应道,没半分犹豫。 容炀也见了,还回去做什么。容家没有一个想待见她的,何必回去做那碍眼的? 青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拍了拍她手道:“那不若回外祖家吧!外祖母一定想见你,数来你们有多少年没见了。端午归宁,我去看了外祖母,她还提到姨母,提到你了……不若年关便在伯府过,初二随我回京去瞧瞧外祖母。” 这几日害口,表姐气色不佳,可提到外祖便神采奕奕。然容嫣却没有这份感触,的确太久不见了,久得她头脑中根本提不出对外祖家的任何记忆。 她不想惹得表姐郁郁,浅笑道:“还有日子呢,再说吧……” 青窕直性子,哪容她含糊。方要开口究问,一股子突如其来的酸意涌上,她拧眉捂住了口,拉着嬷嬷便朝后退,几欲安奈终了还是败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容嫣上前,青窕捋着胸口摆手。“腌臜,别过来了!有嬷嬷在,你先去后院等我吧。”说罢,被嬷嬷丫鬟搀扶着去了暖阁。 见下人拾掇前面游廊,容嫣折身穿过花园的拱门去后院了。然才走进小竹林,便听闻身后窸窣声。她心下一动,驻足,猛然转头,一眼对上了身后人幽沉含笑的目光—— 是虞墨戈。 容嫣长舒了口气。方才那一瞬,她还以为是徐井桐,真是被他给折磨怕了。然细琢磨,这口气里怕不止虚惊吧。望着眼前人,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心始终在一个不易察觉的高度提悬着,如今终于归位了…… 虞墨戈是不懂她这口气的含义,但他瞧得出她今儿气色颇好。 容嫣望了望左右,瞧着没人好奇道:“表姐夫他们呢?” “还在论政,讲八股制艺。” “那您怎来了。” “不感兴趣……况且我兴趣也不在那……” 不在那在哪?容嫣怔住,然看到他勾起唇角瞬间懂了。目光无措间,脸颊红得似她斗篷衣襟上的海棠,与之相映,娇媚更胜一筹。 “开心了?”他下颌微扬,轻佻道。 容嫣想了想猜出他所指,嫣然甜笑,声线婉转道:“嗯,和弟弟分开那么久,整日挂念,如今可算是见到了。” 见她笑靥如花,满足得不得了,虞墨戈心都跟着吹了春风似的。忆起她曾经梦魇,他可是清楚她究竟有多思念亲人。 他悠然上前,靠近她。她怎么还是那么小,小得他忍不住去凑近,贴在她耳边道:“我们也好久不见了,你想我了吗?” 气息扑在耳边痒痒的,温暖而暧昧。容嫣的脸登时红云布满,捏着耳朵朝后躲了躲。可他又跟了上来,她再躲,他再跟…… 一直将她逼到了六角亭下,她倚着亭柱无处可躲了,怯怯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狭目微扬,矜贵清雅的脸浮着一抹轻笑,还在等着她的回答,于是喃喃道: “想,想过……” 想过? 虞墨戈眼眸一凝,盯紧了她。 什么叫想过?是某一特定时刻想起了他,还是某一段时间她在想他? 不管是哪个,这个“过”字都极其讨厌,将本应该持续的事情偏就定格在了过去。这可不行! 虞墨戈笑意愈浓,勾起她下颌,指腹她微翕的樱唇上抚过。看来他还真应该仔细教教她该如何正确“说话”了。 “晚上我来接你……” 25书房 “小姐?” 后院西厢, 紫珠看着面色惶恐的徐静姝唤声。徐静姝似没听到, 直直冲到八仙桌前慌乱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饮而下。 水喝了, 心情仍未平复, 握着杯子的手一直在抖。她又提起茶壶, 手抖得厉害壶盖叮当作响,吓得紫珠赶忙接了过去。 徐静姝恍惚而坐, 目光凝滞。 即便早就有所揣测, 可当真面对时她依旧不敢相信。 虞少爷和容表姐……他们竟然…… 不可能, 不会的。虞墨戈什么女人没见过,怎能喜欢个和离的女人, 她嫁过啊, 嫁过了! 方才那幕甩不掉地印在脑子里。他脉脉看着她,手指轻柔地抚过她唇……如果不是亲近之人如何能做出这种动作…… 静姝不敢相信, 可她真再找不出任何开脱的理由。容表姐的美连女人都为之动容,更何况是放浪不羁的虞墨戈—— 对,虞墨戈是什么样的人, 留恋声色何曾被羁绊过,他不过玩玩罢了。 可容表姐呢?她是这样的人吗…… 越想脑仁越疼,可再疼也比不过心里酸,酸得眼圈都红了。 “姝姐儿可在?” 门外,常嬷嬷试探着唤了声, 迈进了一只脚。紫珠前去招呼, 静姝忙揩了揩眼角, 正襟端坐。动作一刹完成,可还是被眼尖的常嬷嬷逮到,眼波一转含笑上前。 “姐儿腿脚可快,我这从东院出来愣是没追上。哎,到底是老了,想想姐儿像澜姐儿那么大时,玩捉人游戏我还得三步停两步地撵着你,生怕一步快了捉住你便没得玩,惹你恼了。” 提起儿时,徐静姝弯唇笑了。常嬷嬷是母亲的陪嫁大丫鬟,自小便拿她当疼亲闺女一样疼。除了乳母吕嬷嬷,整个侯府就和她最亲了。然母亲去世后,她没跟着静姝留在后院,而是冒着不受待见的风险主动要求伺候续弦夫人。说到底还不是为这几个孩子,怕新夫人亏待了他们。 不过好在伯夫人是个内敛的,进门十余年无功也无过。尤其世子夫人进门后,她更是什么都不管了。不过今儿这事,她觉得伯夫人是份好心。 “姐儿都及笄一年,不能耽搁了。如今世子夫人有孕劳心不得,伯夫人还不是怕误了你才为你操这份心,她是真真为了你好。” 静姝知道,左右还是绕不出这个话。平日礼佛抄经不问家事的人,今儿突然要见孙女,还把自己也唤去了。去了才知,竟是要为她张罗婚事。虽不高兴,她也没多说什么,趁着澜姐儿歇晌便跑回来了。这一跑,便瞧见了花园那幕…… “我知道姐儿心里别扭,因她是你后母,好像急着你嫁似的。但将心比心,即便是你亲母到了眼下也不得不张罗了。伯夫人是好心与你商量,你这一跑,可知伯夫人有多尴尬,手不敢伸,话不敢提了。于她而言你嫁谁不是嫁,她若不上心,谁也挑不出个毛病来,可姐儿你亏啊。你还等着世子夫人吗?她如今满心满腹都是肚子里那个,连世子爷都拿她金贵着呢,岂会因你操劳。再等,就真的错过去了。” 静姝偏头不语,嬷嬷知她是不想听。没亲娘疼的孩子,到底招人可怜。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小姐的心思多少猜得出。于是握着她手问:“姐儿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小手稍稍一僵,嬷嬷便懂了,追问:“可是虞家少爷?” 眼见小姐眼圈红了,她叹了声。家里常来这么个俊朗无双的男子,哪个情窦初开的姑娘不会春心萌动。这事也怨世子,心里头除了他那个娇妻,可曾为妹妹考虑过。 “姐儿,能理解。可你们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啊。他毕竟是英国公府三少爷,他那名声便是咱吃不消的。你若真嫁了他,如何让你母亲安心。不行,真的不行。” “如何不行?”静姝最不愿听的便是这话,她激动得绞着帕子的手都发白了,咬唇道。“我配不上他吗?”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论门第,你是侯府嫡小姐,嫁给他说得过去,可你们之间差得不是门第。” 常嬷嬷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在她眼里,虞墨戈不管是个仙还是个兽,都不是她家小姐能降得住的,还是寻个踏实稳重得好。 见静姝眼泪都快下来了,常嬷嬷只得收了话道:“我也不多说了,小姐自个想想,凡事别钻牛角尖便好。”说着,又劝了几句便回东院了。 望着常嬷嬷穿过二门离开了,徐静姝静默不语,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不配,凭什么她就不配,她不配容嫣便配吗? 花园那幕再次出现,静姝面色越来越冷,转身进门对紫珠道:“去吧叫吕嬷嬷叫来……” …… 别院,云毓院正房。 容嫣被虞墨戈捧在怀里颠簸,意识缥缈,腿酸疼得快撑不住了。头埋在他肩窝,颦眉咬唇,随着一波波颤动抖声道:“还没好吗……” “……快了。”他在她耳边低嘶,忽而停了,问道:“……有没有想我。” 不是问过了吗。 容嫣没应,他掐着她细腰重重颠了一下,她惊得连忙点头,“想了,想了……” 这便对了。 他满意一笑,贴着她耳边柔道:“我也想你了。”说着,顺势含住了她的耳珠,撩拨挑弄,动作起来。上下的酥麻齐齐撞向心头,攻城略地,她彻底沦陷了。 容嫣一直以为这种事都该是缠绵温柔的,然今儿才知那是虞墨戈一直迁就她—— 沉沉浮浮,三魂七魄都快被撞出来了,眼下她终于明白他一直有多忍,明白这些日子他有多“想”她…… 许是因累乏,许是因温暖,容嫣一夜睡得踏实。直到猫叫声绵绵入耳,久绕不去,她才缓缓睁开眼,睡眼惺忪地盯着床脚雪白的绒团愣了半晌。眼见它喵呜一声扑了过来,惊得她拉起被子蜷身钻了进去,一头撞入了他怀里。 虞墨戈被她撞醒,下意识去捞,托着她腰身贴紧了自己。 他抬头瞥见床脚的雪墨,勾了勾唇,扒开被角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容嫣笑道:“你怕猫?” 她眼睛都没敢睁,额抵在他胸口“嗯”了一声。 头顶一声轻柔的笑音,他又把被子盖上了,唤了一声,小丫鬟入门把猫抱走了。 他隔着被子拍拍她,示意可以出来了,容嫣扒着被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 刚从被子里钻出,青丝散乱,衬得她雪肌更白,皓齿咬着红唇带着不经意的诱惑。虞墨戈撑头看着她,只觉得她比猫还可爱,趁她松气之时,伸臂将她拉了回来,一口吻在她的香肩上,吮吸辗转不够,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被猫扰得没睡醒便起了,天还早,虞墨戈留她用早饭。容嫣拒绝了。倒不因别的,她头晌要去趟翰墨轩,给弟弟挑一只好笔。 “何必去买。我这有,送他一只便是。” “不必。”容嫣笑道。“我给他买就好。” 虞墨戈沉默,舌尖在下齿轻轻划过,笑了,声音轻若弹珠,勾着魅惑地尾音道:“可我想让你陪我吃饭呢?” 这,这语气,算撒娇吗? 容嫣愕然,结果还是败了。 好似被摸透了般,他总能戳中她内心的柔软。瞧着凌厉清冷,他从未给过她任何压力,却将她掌控在手心里。 这顿饭吃得和容嫣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往日在临安伯府,他要么和徐井松阔谈,要么独自浅酌,好似很少见他吃东西。 然眼前人,安安静静,端坐在桌子对面目不斜视。举箸的长指轻动,不疾不徐,矜贵优雅得像幅画,让人觉得自己是在仙宴,对面便是清清冷冷的神祗。能把饭吃得带了光环,容嫣还是头一次见到,一时看愣了。 “吃粥。”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面前的桌子,容嫣猛然回过神,对上他淡淡的目光登时窘住,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赶紧拾起汤勺喝眼前的那碗燕窝肉糜粥。 虞墨戈轻笑,给她夹了块枣泥卷。她拣起咬下,细细咀嚼,小腮帮鼓鼓地,带得脸颊上的绯云飘动,宛若春晖。 好似得了某种乐趣,见她吃下后他又夹了一快。 容嫣看看枣泥卷,又瞟了眼对面人,默默地举箸再次咬了下去。 又是一声轻笑。 看来养她比养雪墨更有趣。 虞墨戈兴致颇好,这顿饭吃了许久。容嫣一直陪着他,到离桌时才发现吃了多少。这哪里是早饭,怕是午饭都带出来了。 吃过饭在庭院里走了会儿,虞墨戈便带她去了书房。这还是容嫣第一次进除了云毓院正房以外的房间。 书房,对这个时代的男人应该是个特殊的空间,是隐私所在,也是品味象征,不会随便让人出入的。 她还记得秦晏之的书房,典型的文人雅室:一榻一几,一桌一炉,文房四宝,古琴字画;桌几上都摆有花瓠,里面插着梅花兰草,四季不断;香炉里熏烟袅袅,偶尔也能嗅出淡淡的茶香,馨甜绕鼻……他的书房是淡雅温馨的,可每每踏入都让她不能理解他怎就是那般寡情。 不过虞墨戈的书房倒极符合他性子,清清冷冷的。除了靠窗的一桌一椅,及身后的一架独扇山水插屏,三面都是书架,堆满图书卷轴,虽零但不乱。桌角画缸旁有一鹤形香炉,没燃,倒是茶炉尚温。容嫣嗅着像龙井的淡香,然较之稍浓,没猜错的话应是阳羡。 在秦府时,郡君给她讲过茶类。阳羡,她想到茶仙卢仝的那句:“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可是把阳羡茶的霸气描得是淋漓尽致,亦如眼前的这个人—— 容嫣绕了一圈,除了西墙博古架前的哥窑冰裂纹青瓷缸里养了几条锦鲤,整间房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一个字——冷。 虞墨戈让容嫣去桌前稍等,他去博古架挑笔。 容嫣低头看着桌上未完的字迹,突然发现原来握剑的手也可以写出如此漂亮的字来。不仅漂亮,更是多了几分文人少有的遒劲朗逸。 前世学过书法,识得出这墨下的筋骨,她忍不住拣了根未浸墨的干笔去摹……许是摹得太认真,竟没发现他已站在她身后。 虞墨戈左手拦着她腰,右手握着她的手将笔蘸了浓墨,带着她在纸上书了一个“嫣”。 书罢,这个字便映在了姑娘的脸上——嫣红娇羞。在窗口的初阳下,她美得嫣然无方,把他平寂的心再次唤醒,软得如她轻吐的气息。 他含笑在她颈脖落下一吻,惹得怀里人如水滴坠的花瓣,微弱一颤,娇得让人心动。欲.火再次挑起,他吻越来越深,越来越柔,缠缠绵绵地把容嫣的心都揉碎了…… 她倚着他,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可以吗?” 气息温热暧昧,从耳根扑向脸颊,传入四肢百骸,容嫣握笔的手一颤,在纸上留下了一笔蜿蜒…… 她没应,但沉默对他而言便是默认。他掰下她手中的笔,拢着她探入了衣襟…… “你小子!从通州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门外,清朗的声音打破房中的旖旎,严璿一面皱眉不满地推搡着曲水,一面迈入书房。回首便瞧见这幕,尴尬得愣住了。 容嫣赶紧转身,羞得捂脸埋在虞墨戈的胸前,虞墨戈单手揽着她,凌然怒瞪。 曲水一脸的苦楚:“爷,我拦不住,严少爷他……” “哟!”严璿回神,谑笑揶揄一声。“还真让我撞上了。果然是金屋藏娇啊,我倒要看看,这哪家的小姐入了我们三少爷的眼啊!”说着,两步绕过茶炉,兴冲冲地奔二人去了。才扫了个侧颜便闻虞墨戈一声厉喝: “出去!” 严璿吓了一跳。见他眸低凝着寒气,阴沉地盯着自己,呆住了。接触两年,见惯了他云淡风轻,还头一次见他动怒。 “我走,我这就走!” 严璿悻悻退步,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转身便跑。迈出两步,忽而反应出什么,乍然回首,再次扫向虞墨戈怀里的人,登时张大了眼睛,惊愕地瞪他,带着难以置信退出去了…… 容嫣悔不能时间倒流,她今早就不该留下。真是得寸进尺,忘了彼此的约定了吗! 虞墨戈看着怀里紧张的容嫣,拢了拢她的鬓发,托着她下颌道:“没事了,去正房等我吧。” “不了。”容嫣勉强一笑。“晌午容炀来,我得回了。”说着,面带郁色地瞥了眼窗外,虞墨戈也跟着看了看,安慰道:“放心,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遣曲水将笔包好,嘱咐他唤九羽送容嫣回去,虞墨戈去了前院。 容嫣心情稍稍平复,却猛然愣了下,曲水方才唤他“严少爷”,严璿? 她想问问曲水,可又觉得自己不该知道太多,今儿已经错一回了,不能再错。于是含笑默默收了笔随曲水出去,然走到画缸前,忽而看到个熟悉的印章。 她放下笔,展开,是幅山水丹青,印章处赫然“怀玉居士”四字 ——是二叔容仲琨。 容嫣大致扫了眼,同样的装裱便有三卷,她恍然想起方才那人的话:他去通州了…… 26金屋藏娇 “虞墨戈, 你金屋藏娇, 藏的便是她?” 正堂里严璿不可思议地指着云毓院的方向问。 虞墨戈容色淡淡, 捻了捻指尖道:“你最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严璿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宛平圈子就这么大, 容嫣他在县衙见过一次, 她的事更是有所耳闻, 怎都没想到虞墨戈偷会的竟是她,这也不合他脾气啊。 “在栖仙楼玩玩就算了, 这种人动不得。若被人发现了如何?她逼你, 你是纳还是娶?栖仙楼的哪个不任你挑。不称心, 我给你觅两个秦淮佳丽,才色双绝的, 也算你有情调。可是……她……你可知她是谁?她和离前的夫君又是谁?” 严璿话急, 虞墨戈听得哼笑一声。 这一声可挑了严璿神经,他更急了。“你玩也得有个限度吧!这……” “你何时见我玩了?” 这一句把严璿问住了。不是玩……不是玩是什么! 严璿越想越糊涂—— 三年前, 他是名震内外让鞑靼北虏闻风丧胆的征西前将军,戍守九边;而自己不过是个贵游子弟,混迹京城。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若非他削职, 被关都察院一年,心灰意冷从而走马跑鹰,杂身于声色,他们根本不可能相识。 两年里他名声水涨船高,都道他是圈子里居首纨绔, 可别人不知, 严璿了解。别看他烟花酒色过, 可是妥妥的片叶不沾身。 直至后来,觉他胸有筹谋,虽不甚了解却也生了份敬佩。不过信他,大抵还是因为他没把自己当做酒肉朋友,肯推心置腹。 至于他为何结交自己,严璿不清楚也不在乎。 可他是真心不想虞墨戈陷入不堪境地。 女人接触多了,严璿摸了个透。容嫣这种“孤身良妇”是绝不能沾的,看似安稳妥帖,她们可没烟花女子的凛然和洒脱。人家认得清自己,有朝一日甩下了她们也不会放在心上,但这种女人,受礼数禁锢,脑袋里一根筋,天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 为她们费心思都不值当—— 尤其是这位,因着貌美惦念的人可是多。然这位小姐,哪个都不入眼清高得很。越是把自己当回事的人越是难缠。也不知虞少爷许了人家什么,能把这朵高岭之花拿下,熟不知他这是种下了何等祸根。 换了常人也罢了,她可是秦晏之的前妻,建安郡君的孙媳啊…… 严璿心里翻江倒海,虞墨戈却全然不在乎。冷淡淡地道:“你来何事?” 心中万念戛然而止,严璿回神,神情严肃道:“听闻你去通州徐井松也跟去了,监视可是紧,他没发现何事吧。” “我倒希望他有所‘发现’,有他给国公府传话,免了我还要特意做出动静。” “你可看到了陆参军了?” “看到了。” “那……”严璿还欲问,被虞墨戈打断了。 “毋需再问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虞墨戈的确是为他好,若不是前世经历过一次,他岂会相信严璿竟是那般刚烈纯正之人。 景帝陈祐祯继位后沉沦声色,身体每况愈下。皇帝两子,长子陈湛乃都人所出,而次子陈泠,其母为皇帝宠妃邵贵妃。陈湛岁十三,少年有志,可为了宠妃皇帝非要立年仅七岁的陈泠为太子。“太子者,国之根本也。”自古立长不立少,怎能因宠而违背祖制。严恪忱带着众臣反对,与支持邵贵妃的首辅荀正卿对立。 严恪忱之所以坚持,不仅因长幼秩序,更为了稳固朝纲。 邵氏妇人私欲,一心只想登上太后之位,全然不在乎荀正卿的野心。首辅支持她,无非是想通过易操控的小皇帝把持整个朝政。严恪忱作为对立,因此被诬陷,罢官免职,气得卧榻不起。而后正是他小子严璿承父志,为其洗冤的同时支持陈湛。 可终究寡不敌众,陈泠继位,朝廷把控在邵贵妃与首辅的股掌中。再后来,首辅干脆独揽朝政,小皇帝也成了傀儡…… 严璿依旧抵抗,被抓入诏狱,死而不屈…… 不过这都是五年后的事了。如今的严璿,还是那个和父亲较劲叛逆的纨绔公子。 所以他本质是纯正的,胡闹无非是对家族束缚的一种反抗。可他毕竟年少,易冲动,这辈子虞墨戈不想他再莽撞地走上那条不归路,他要帮他,于此同时也是帮自己。 虞墨戈话出,严璿识趣不问了。不过贪墨之事,还是得告诉他。 “都察院和兵部查出来了,虞晏清贪墨军饷证据确凿,他本是想借你做替罪羊,毕竟你曾任大同总兵。可你没回,他套不出线索也寻不到你的铜章,便寻了曾经的参军和把总作了伪证。 “然左佥都御史竟也得了份证据,他一向秉公做事,连首辅都不惧,与我父亲竟把虞晏清伪造的证据全部查了出来。于此,就是皇帝想保他,怕是也保不了了。”说着,严璿咧嘴一笑,“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么顺眼。”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又被虞墨戈的话给冷了回去。“皇帝保不了,不等于首辅保不了。” “别说,这事还真就压在首辅那,拖了许久了。也不知他何意,难不成他想保英国公府。” 他当然不会保,但他也不会让英国公府出事,因为这个坑便是他挖的。 他是兵部尚书,军饷都是由九边督总上报兵部,由兵部向户部申请批款。虞晏清贪墨吃空饷,他如此精明的人岂会不知?他是深知虞晏清的贪,放开着让他吃。目的只有一个,借此掌控握有兵权的英国公为己所用。 这都是前世虞墨戈因这桩贪墨安入狱后才想明白的。 当可不能上两次—— “暂且不用管他们了,此事到此为止。倒是你,春闱在即,你可都准备好了。” “诶——”严璿懒洋洋地哼了声。自小生活在官宦世家,生下来这个话题便黏在身上甩都甩不掉。不提父兄长辈,便是前朝祖上都是为官的,严璿就是厌恶这种既定人生才会放纵自我,怎地连虞墨戈也跟着世俗起来了。 “咱俩之间可不存在这个话题,除非你这个武将何时也考了文举,不然别跟我提这话!” 虞墨戈无奈而笑。 有些人对科举避之不及,而有些人还在为之努力…… 容炀晌午回容宅陪姐姐吃饭。饭桌上,容嫣一直舒心地盯着弟弟,时不时地给他夹菜,照顾他用餐。 血缘这事很奇妙。容嫣穿来便在秦府,和这个弟弟基本无甚接触,还是她病重,家人以为她大限将至才唤容炀来看她,那时候她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可如今骨子里就是有种冲动想对弟弟好,见到他便莫名地亲近。这是原身对弟弟情感的延续,就她而言她也想对他好,毕竟这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她疼弟弟,弟弟自然也疼姐姐。见她只顾看着自己,也劝她多吃些。 “姐不饿,姐就想看着你吃。”容嫣一脸的满足。 其实也真是吃不下了,早饭被喂了那么多。 容炀和姐姐在一起也心情极好,胃口颇佳,吃了口酱香的红煨肉对着姐姐笑了,目光扫到姐姐颈脖,笑容突然凝住—— “姐,你脖子怎么了?” 容嫣下意识摸了摸,恍然察觉应是虞墨戈留下的吻痕,拉了拉衣领道:“没事……猫挠的。” 见弟弟狐疑地盯着自己,容嫣忙给他端了杏酪。“喝点甜杏酪,润肺生津的。知道你喜欢奶香特地给你加了羊乳。” 杏酪哪止得住好奇心。容炀怯声道:“姐,那是——” “吃饭!”容嫣慌张制止,声音略急,让容炀更觉得她在掩饰。他十三了,有些想法模模糊糊已经存在了。容炀问了句他一直很想问的话: “姐,离开秦府后,你过得好吗?” 容嫣沉默须臾,会心笑道:“好。再好不过了。”见弟弟眉心不展,她放下筷子,疏朗道:“姐说的是真话。许你听了些浮言,不过亦如饮水冷暖自知。我过得好不好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迄今未悔,不管在秦府还是在容家,我从没如此惬意过。不用看人家脸色,自己为自己做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姐姐璨笑,瞧得出是发自内心的。然容炀依旧不能释怀,犹豫着嗫嚅道:“可通州那些人……” “无需在意。”容嫣恬然笑道。“几句话而已奈何得了谁。我知道你心疼姐姐,你若真愿姐姐好,那便用心举业备科考,如父亲一般金榜题名。你出息了,姐姐便有了依靠,看谁还敢说我的不是!”她又给他添了饭,温柔道:“多吃些。瞧你瘦的,又要长身体又要熬心血,吃少了身子可受得了。” 容嫣从容的目光中浸着对弟弟的肯定,看得容炀心头沸腾,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他要出人头地!为了自己,更为了姐姐。 容炀眼眸清亮,望着姐姐用力点了点头,笑着端起碗筷。然动作太快,宽大的直缀衣袖瞬间滑落,带着中衣袖子也窜了几分,露出半截小臂。 容嫣不经意瞥了眼,蹭地站了起来。二话没说绕到弟弟身旁一把撸起他的袖子—— 纤细的小胳膊,好几处淤青伤痕,大臂竟还有条方结痂的疤,足有寸余,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极是扎眼,触目惊心。 容嫣惊得握着他胳膊的手都开始抖了,一股怒火冲顶,问道: “这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容炀推了推姐姐的手,掩饰道:“没事,我自己摔的。” “胡说!摔能摔成这个样子,这明显是被打的。是不是容烁?还是二婶母!” 似被说中,容炀脸色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随即咧嘴笑道:“哪能呢,他们打我作甚,姐多心了。” 他推姐姐手想挣脱,然她却一动不动,盯着他眼圈红了。 怎有人这般狠心,对个孩子如何下得去手!容嫣心疼死了,一时动怒,手劲儿越紧,把容炀胳膊都捏红了。她意识到,赶紧松开,捧着弟弟的小胳膊看着片片青紫,眼泪再含不住了,悔恨问: “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了。”弟弟爽朗笑道。 他越是如此,容嫣心越难受。他手肘处还有两个深入肉里的小牙印,不过几岁孩子的,不是兄长家的大女儿容石蕊还会是谁! 弟弟在容府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容嫣不罢休,顾不得多思,当即扯开弟弟的中衣。只见他脊背一条条鞭笞之伤,便都懂了…… 容炀在祖家,为方便和年长一岁的堂兄容烁去家塾进学,被养在二房,万氏对他还不错。 可万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商户女的秉性,视财如命,无利不钻,喝口茶都要数着茶尖倒水。她对容炀好,还不是看在她有个嫁入秦府的姐姐份上,时不时还得靠他拢着容嫣求着秦府。 如今她离开秦府了,万氏岂容得下他。 在说容烁那孩子,被万氏娇惯得乖张跋扈,学业不好,手却黑得狠。听嬷嬷讲,曾经因一句玩笑他竟把同族从兄的手臂给打断了,惹得族亲闹到祖母那,不许他再入家塾,还是秦家帮忙给解决的。 如此,容烁若欺负容炀还会留情。连容石蕊都敢欺负小叔! 容嫣想到了祖母。当初她要带走容炀时,她是如何保证的?道容炀是大房的后,是她的心头肉,可如今呢?她不信容炀遭此虐待,她全然不知—— 好,很好。这便是“疼”他们的祖母! “从今儿开始,除非是求学去临安伯府,其他时候便踏实在容宅待着,哪都不许去!听到没有!” 容嫣几乎是吼出来的。 容炀清楚姐姐不是在对他吼。挨打这事他并不想她知晓,隐忍也是为了不给她添麻烦,可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 姐姐护他,他心暖。可这毕竟是宛平,她也只护得了他一时…… 27通州 容嫣接弟弟回容宅, 青窕是千万个支持。本就是亲姐弟, 哪有不叫人家团聚的。 兄长容焕皱眉。可换个理想想, 若非和容嫣矛盾, 容家有意排斥, 即便他们是徐井松接来的, 也不该居伯府而应是容宅。眼下容嫣要接弟弟回去,他们说不出什么, 既然徐井松都不发言论, 容焕也只得默认了。 至于她突然唤容炀去容宅, 想必是觉出什么,可她始终没提。就算提了又如何, 是她自己不想做容家人的, 那还有何资格来管容炀。 容老夫人烦与徐井松的劝退任务也没完成,他发现容嫣总在躲自己, 便明白定是妻子与她说了,看得出她是决不肯回头了。 徐井松算领略了,容嫣这姑娘, 看似柔善实则极有内劲,心思也没想的那么单纯。他可不想再沾一身不是,把自家弟弟管好才是重要的。想来只要他春闱一过留于京城,二人便再不必见面了…… 容宅里只剩姐弟二人,不用看人眼色, 过得再舒心不过了, 恍若又回到了父亲任宛平知县的日子。 白日容嫣送容炀出门, 傍晚在门厅候他回来,和他一起吃饭,听他讲制艺,回忆小时候的故事。多了个人,容宅好似热闹起来,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她是惬意了,可有人落寞。 打容炀住进容宅,虞墨戈再没了机会。这些日子,既请不来人又不能去找她,真是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忽而想到容嫣曾经的那话:你离开,我不必伤心;我走了,你也不必挽留。 他们的关系还真是一触即碎。 也是,彼此是因孤独而建立的合约,如今她有人陪了,何需自己。 从朋友的角度,他该为她高兴,可他发现自己根本高兴不起来。他想了想其中的原因,最后归结为:他们不是朋友。 重要的是,他也根本不想和她做朋友…… 衫裾被轻轻撕扯,虞墨戈低头,雪墨两只小爪子正扒着他的腿喵呜喵呜地叫着,小脑袋朝他腿上撒娇地蹭了蹭,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水灵地望着他,在祈求怀抱。 虞墨戈淡淡哼了声,修长的手指一伸便将它捞了起来,单臂托着抚了抚它头。小家伙享受地蜷在他怀里蹭着他胸口,软糯糯地,让他莫名想起了某人…… 虞墨戈默立沉思,望向窗外的目光澄净无波,日光透过府纱打在他脸上,化作静谧的柔和。许是因这光,许是因他怀里慵懒抚脸的猫儿,他身上那股子霸道的凌厉和冷硬的刚练被统统打磨掉了,连与生俱来的清冷也淡了几分。 这一刻,虽光影下的他依旧美得宛若神祗,却好似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想得出神,手下抚摸的动作也停了,雪墨撒娇地喵呜一声。他低头看它,顺手拣了块手边的芙蓉糕喂给它,雪墨满足地咬了口。虞墨戈笑了,勾勾它小下巴柔声道:“只有你陪我了。” 上辈子他也养过猫,可不过是应景图乐罢了,从未真正靠近过这个“矫情”的小东西。就像对女人,喜欢,可不过都是玩物。 重活一世,他也如是想的。然再见雪墨他才意识到,兽比人更真实。也直到遇见她才明白,原来“玩物”是不可以定位一个人的…… 雪墨把那块芙蓉糕吃掉了,他又拣了块。方抬手便闻九羽入门道:“爷,容家小姐来了。” 虞墨戈神情微凝。 见他拈着糕的手停在眼前久送不到嘴边,雪墨急得扑了上去,糕没扑到,倒从他怀里掉了下来。他回身,嘴畔浮起一抹佻笑,指着脚下的猫道:“你该走了。” 容嫣进来的时候,曲水正抱着猫朝外走。雪墨一面挣扎一面朝虞墨戈喵呜喵呜地叫,好似在痛诉他有多“重色轻友”! 容嫣提着食盒看了一眼,也知道曲水带它离开是因自己,踟蹰了会儿,颦眉唤道:“等等。” 曲水驻脚。她从食盒里取了块芋粉糕朝雪墨送去,方靠近又犹豫地缩了缩手递给了曲水。 “给它的。”她轻声道。 曲水看了眼主子,嘻嘻地接了过来。“替雪墨谢过小姐了。”他接过糕凑到雪墨嘴边,哄逗着。“你可是好福气啊,香不香,香不香……”说着,抱猫出去了。 容嫣再回头时,虞墨戈正靠在桌沿看着她,眉心舒展,目光深邃。 方才那幕,分明是两只小猫在交流,好不可爱。可偏就那只大的,败给了那只小的。 “你是在讨好它吗?”他扬声问。 容嫣嫣然一笑,娇似朝阳,连软糯的声音都带着暖意。“我不是要讨好它,我是要谢您。” “谢我?”他深眸里漾出了一丝好奇。 “对呀,您送我的善琏湖笔,容炀喜欢得不得了,我可不是要谢您。” 她眨着漆黑清亮的眼眸看着他,随即又讪笑道:“紫毫之价贵如金,早知那么名贵便不收了,容炀缠问了我许久,还要编了个话应付他……” “哦,那倒是我的错了。” “没有没有,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容嫣惶然解释,赶忙把食盒里的点心端了出来,岔开话。 虞墨戈慵然看着一碟碟糕点,鼻间哼笑,道了句:“你做的?” 容嫣手一滞,窘得脸更红了,摇头道:“不是,是嬷嬷做的。”说着,拈了一块递给他。看着那胭脂红的指尖,花瓣似的落在芙蓉糕上,虞墨戈心情竟如春风掠过,那花开在了心里。 他撩了她一眼接过来,然想到方才那幕又觉得好笑,自己对她的威势竟不如一只猫。 见他下吃了容嫣又去拣,却被他握住了手,用力一拉整个人撞在他胸前。他顺势握住了她的腰低头看她。 “这几日可开心了?”他低声问。望着她的眸光染了层朦胧,旖旎得让人心醉。 容嫣心怦怦乱跳,不敢看了。手撑着他胸前弯起嘴角道:“嗯,谢谢。” “谢什么?” 再次抬头,她才意识到,他朦胧的旖旎后是难以揣测的疏离,连眼中的笑意都不达眼底。 她问过弟弟,徐井松为何会突然去容府寻丹青,弟弟道他是为友人要的。而这几幅丹青都在虞墨戈手中,不是他要又是谁。京城何等丹青大师没有,要求二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笔墨。怕丹青不是目的,容炀才是。 如是想,容嫣可不就该谢他。然这个“谢”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若这些都只是猜测,是巧合呢?即便事实如此,他也定不是特意为她去的通州。直觉告诉她,他不是个简单的人。两人能保持这种单纯的关系,正是因为对彼此的不干预不靠近。既然他不想说,她也不该提。洞察力在他们之间是最不该有的…… “没什么。”她推了推他,企图挣开。 他没让,气息渐渐靠了上来。“你没什么,我可有。弟弟陪着你,你便把我抛下了?我可不要谢。” “那要什么?” “补偿啊。”说着,那股热气喷薄而下,他咬住了她的耳尖,惹得她浑身一颤,还是推开了。 “不行。”她窘迫道。“一会儿容炀便要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今儿是小年,我给您送点心来,一是要谢您送容炀的笔;二来想跟您说……过两日我便要和容炀回通州了。” 话音落了,对方没应。她撩眼皮看了他一眼,见他眸中迷雾重重,深沉得瞧不出半点情绪,恍然解释道:“我只是回去过年……本来想遣嬷嬷告诉您,可又怕久不能回,还是当面说一声的好。” “‘久’是有多久。”他低音清冷地问了句。 容嫣望着他,眉心轻颦。“不知道,过了年吧。”想到他许也该回京城过年,便答道:“应该等您从京城回来后。”可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对,她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再回宛平呢?许便留在京城了吧。 然虞墨戈却淡淡一笑,应了声:“好。” …… 两日后,徐先生入京,容家兄弟也要回了。提早打发了婆子丫鬟回家过年,容嫣备好马车,带着杨嬷嬷和云寄同行。青窕疑惑,不是说好了不回通州的,怎这会儿便改了主意?连兄长容焕也颇是不解。 容嫣淡然道:辞旧迎新阖家团聚,新年是最重要的节日,毕竟她还是容家人,何时不回新年也该回去瞧一眼。 想来也是,孤身一人留在这连顿团圆饭都吃不上,何谈过节,到底通州还是她的家。青窕能理解,可心怀忐忑。知晓她当初是如何离开的,便想象得出容家会如何待她。 容嫣劝她安心,便随兄长弟弟一同上路了。 回通州的马车很快,天不亮而行,走了足足一日,赶在了酉末宵禁前入了通州城。听下人通报少爷回来了,万氏兴奋得带着儿媳孙儿去迎。 容焕拜过母亲,便去接妻子怀里的小儿子,而万氏则一把揽过了容烁,心头肉似的揉着他,恨不能亲上一口才解这惦念,惹得容烁好不耐烦。 万氏笑嗔地捏了他一把,然眼神一瞟,脸上的笑登然僵住了—— 马车旁与容炀站在一起的,竟是容嫣! 她回来了?! 兄妹几人初到,先去东跨院给祖母问安。一路上,万氏的眼神就没离开过这个容家的大小姐。她一手拉着容烁,时不时地便要朝她瞟上一瞟,想起她离家时那幕,嘴巴抽抽似的撇着鼻孔里直哼气。 新年团圆,梁氏也揣测过容嫣会回,可当真见了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想想她猝不及防地告之大家和离的消息,并义无反顾地离开容家已经两月有余。当初的怒火虽熄了,可汪在胸间的这口气,还是不能完全疏解。 容嫣倒是异常平静,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恭敬地给祖母请安。 天色已晚梁氏房内烛火昏暗,看不清祖母神情,但闻她重重叹息,语气不知是哀是怒地道了句:“回来就好。” 容嫣浅笑颌首,又面色淡淡地对二叔和婶母施礼问候。万氏依旧斜眼瞥着她,冷哼道: “哟,咱可受不起这礼,您多有骨气呀,哪瞧得上我们这个家!” 二叔容仲琨?了万氏,万氏一巴掌拍了他的手。“戳什么戳,我说得不对吗?人家连秦府看不入眼,还能看得上我们!” “别说了!”二叔喝声,漠然瞟了容嫣一眼,对下人道:“天晚了,老夫人要歇息,先带小姐下去休息吧。” “小姐?哪家的?这被人抛弃的还能叫小姐呢?” “你少说一句!”二叔指着万氏从咬紧的齿缝里挤了句。 瞧他那狠戾样,万氏火气来了。自己哪句说错了,是她对不起容家在先!她说和离就和离,没了秦家支撑这容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往日里街坊见了她还得七分笑意三分恭敬,如今呢?恭敬没了,笑都变了味,个个背后戳她脊梁骨嚼舌根,道他容家有个不生养被弃的大小姐。 就说前个说亲。孟孝廉家二少爷年十七,翩翩少年郎,本打算请媒人给清芷说和说和,可媒人去了吃了一肚子的茶连孟孝廉的面都没见着。为啥?还不是容嫣这个没良心的小蹄子惹得祸! 自家二弟捐官的事也没了着落。容焕明年又春闱,事事支在眼皮底下,她可倒好,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和离!说得轻巧! 她是拍拍屁股走人了,自己还得给大房养着张嘴!还道容府是书香门第,嫁了能享个清福,享个屁!若不是自己娘家贴补,就他容仲琨画丹青的那点钱养得起谁!这会儿他可来了能耐,竟为了她怼自己。 不行,这满肚子话她可不能烂在肚子里,她得让这位大小姐听听!看她还有脸回来! 万氏瞪着大眼珠子,脖子都拔得老高,想要吐个痛快,然方开口却闻梁氏唤了声。 “歇歇吧!”也不管愤然咬牙的万氏,摆了摆手。“都下去吧,二儿媳你留下。” 儿孙应声。容嫣全程淡漠,冷清清地看都未曾看万氏一眼,领着容炀给祖母退安下去了。 28问安 容府不算大, 三进的院子加两个跨院。容伯瑀打入京后很少回来住, 梁氏便搬入东跨院, 前院留给了二叔, 而后院则是几个小的。大少爷容焕成亲后搬进了西跨院, 容芷到了年岁便随父母住进前院西厢, 如今后院只剩容炀和容烁了。 二叔嘱咐下人把前院东厢房给容嫣拾掇出来。可东厢向来是给长子住的,怎轮的到她。容嫣婉拒, 二叔却道:应该的。 这话, 可是有点耐人寻味了。 不过她还是坚持, 带着杨嬷嬷和云寄住进了后院西厢,容炀的对面。 这一夜容嫣睡得还算安稳, 奔波了整日的劳累也稍稍缓了过来。 今儿是腊月二十六“洗富禄”的日子, 天还没亮杨嬷嬷便和云寄给她备了水。清洗后,容嫣带着容炀去给祖母请安了。 她穿了件桃红摊金彩绣贴身小袄, 玉色百蝶细褶裙,把玲珑的身材显得是淋漓尽致。发间横斜一只羊脂玉钗,素而不俗, 其周以与衣同色的镶宝石簪花点缀,雅中添了份俏,衬得本就清丽的小脸更加明艳了。 昨晚昏暗,又路途劳顿挂了几分憔悴,万氏没细打量。这会儿再见她, 只觉得是玉面桃腮, 粉光若腻, 画里人似的好不绝色。以往万氏也知她美,但总觉得哪不一样了,如今这美像多了什么,嫣然风致中透着一股子不经意的媚,像退了娇涩初绽的花,沾了晨露水润润的。 对,润!眼神,皮肤,气色,连整个人都跟朵水仙花似的,润得能掐出水。 这和离后竟比和离前还要滋润,万氏真好奇她在宛平过得是何等日子。 想来不会差—— 昨晚听容焕叨咕,她居然买了六百多亩的田!那得花多少钱啊,没个两千两挡不住。两千两,什么概念?西二街的郝员外前年修了座不大不小园林不过才花了千余两,这容嫣手里竟捏着那么些钱,怪不得底气足,说走就走。心眼可倒多,只说和离,钱的事竟片语不提! 容嫣给祖母请安,梁氏坐在太师椅上,面容紧绷得连眼角的褶子都淡了。说来她这辈子活得也不易,守寡二十几年,辛苦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岁月这点痕迹都刻在脸上了。 梁氏朝孙女淡淡点头,待她给二叔和万氏问候过,便唤嬷嬷传饭了。 早饭吃得异常安宁,除了小侄女不肯吃饭,嫂嫂白氏哄了几句,便再无声音了。容嫣喝了碗肉糜粥后,万氏还是崩不住了。 “嫣儿啊,瞧你瘦的,可是在宛平生活得苦。这都是知你爱吃特意备下的,多吃点。”万氏笑吟吟举箸,夹了块色红剔透的荔枝肉送到容嫣眼前,乜着小丫鬟道:“给大小姐准备的菊花羊肝汤呢?怎还没上,快着点。” 说着,又皱眉打量着容嫣,语重心长道:“瞧你那眼睛红的,可是昨夜休息的不好?想来也是,乍然换了地方自然睡不踏实。这汤是我昨晚便吩咐下的,菊花枸杞熟地,天不亮我便让她们熬了,这会儿才取的药汁,正和羊肝煮着呢。菊花羊肝汤明目再好不过了。” “谢婶母,我昨夜睡得很好。”容嫣挑唇道,“容府是我家,如何不踏实呢。” 清音若啼,可怎听着就这般凉呢。 万氏抿唇,见她筷子碰都不碰那荔枝肉,瑟瑟笑道:“嫣儿可还在怪婶母?” “婶母多虑了。”语气依旧。 万氏深叹。“看来是了。昨个怨婶母,是婶母冲动了。可想到你一人在宛平孤零零地,婶母心疼啊,这话便没了轻重。爱之深责之切,你可能原谅婶母?” ——今儿这一切还真是猝不及防啊! 虽与万氏接触得少,但容嫣没少听杨嬷嬷讲究她。大抵都是些见利忘义的事。 万氏父亲原是清河书生,屡次科举不第,只混了个秀才名目,后因困顿便弃文学医。 时来运转,举业不成医道不错,几年后便开了医馆。万氏十六那年,随父访亲来通州,赶巧碰上容家二爷病重,梁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托人请来了万大夫。万大夫捋须摇头,连叹几声道:看天运吧! 梁氏一个寡妇,孩子便是她的命,听了这话怎不吓得魂飞魄散,重金恳求万大夫救治。如是,万大夫便携女留于府上照顾,一来二去,这万家姑娘便对这个“病入膏肓”的二爷动了情。 一想着冲喜,二惦念不想让儿子此生留憾,梁氏知自己私心可还是咬牙提了。万大夫哪肯啊,却也看在女儿痴心的份上应允了。 然没成想,婚后二爷身子骨越来越好。梁氏感激万氏不及,当保家仙供着。直到次年怀了孩子,万氏不留神说漏了嘴才知,原来万氏嫁给二爷都是个计! 悔也来不及了,有了孩子,还能退婚不成。而后万家药材生意越做越好,万氏有了倚仗,更加有恃无恐。长房不在,她便接了中馈,一家都握在她手里,有时连梁氏对她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她可不会无缘无故地变了个脸。 容嫣拨了拨筷子,勾唇道:“婶母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您是长辈,容嫣怎会怪您呢。” 话总归还算客气。万氏稍稍安心,谄笑道:“看看,还是嫣儿善解人意,懂事啊。不怪婶母就好,我们到底都是一家人。对了,听你大哥说,你在宛平置了田庄,六百多亩呢,可是真的?” 原今儿的话茬在这。 大伙的目光齐齐聚在自己身上,容嫣淡然点了点头。 万氏一张长脸惊得更加长,煞白的皮肤就见两只眼珠子泛光,尖声问:“那得花多少钱啊?” 容嫣缓撩眼皮,见祖母都停了咀嚼似在听着,轻描淡写道:“两千两。” “两千两?”容芷没耐住唤了声,下巴掉得老长,如此像极了其母万氏。容仲琨瞪了女儿一眼,转而寒声道:“嫣儿,你不过去宛平两月余,哪来的那么多钱!”怕不是好路来的吧。 万氏了解自家男人的脾气,头脑简单偏还要胡思乱想!乜了他一眼道。“想哪去了,咱家嫣儿什么样你不清楚,瞧让你说的。她钱哪来的,自然是……那什么时候,人家秦府给的呗!” 生怕哪句话不对触了容嫣眉头,万氏瞥了她一眼,接着感喟道:“啧啧,你看,到底是人家秦府阔绰,临了还给了这么些补偿……这,究竟是给了多少?” 话刚落,老太太一个凌厉的眼神递了过来,万氏不情愿地收了话,眼眸一转又笑道:“嫣儿啊,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何况是这么些。临走了秦府还在惦记你,终归没绝情到底。前阵子建安郡君屈驾来府上了,为的什么?还不是舍不得你!再说秦姑爷,不,秦晏之。打你们分开后,给他说亲的人是争先恐后,门槛子都快踏破了,可哪个也没成。因为什么啊?还不是找不出可心的!” “他如何找得出来!满通州瞧去,有几个比得过咱家嫣儿的。知书达理,恭敬孝顺,人又美得跟仙女似的,不要说通州就是京城也找不出来了!” 万氏夸得可是卖力,什么话都敢说,恨不能把容嫣捧到天上才好。对面的容芷听不下去了,撇了撇嘴,被万氏瞧见,指着她道:“你还不服气?你瞧瞧你,哪里比得上你大姐!” “比不上。”容芷鼻孔里哼了声,拉着长音道。“可终究是个不会生养的!” “闭嘴!” 主位上梁氏一声厉喝,把满桌人吓了一跳。 祖母虽骨子里倔强,但言辞极少犀利。眼下她是真发火了。 万氏也有点尴尬,强笑解释:“别听你堂妹的,她是嫉妒你,嫉妒。”说着,给了女儿个眼神。容芷不再言语,却气吁吁地将碗勺磕得叮当响。 “……所以说,到底还是你和秦晏之最配。”万氏故作惋惜地道了句。 这惺惺之态连容炀都看不进去了,刚欲还口,桌底下的手被姐姐按住了。 现在不是闹的时候—— 容嫣拍拍他手不叫他动,一面对着万氏嫣笑。“二婶母为容家操劳已然费心了,还要惦记我,好生过意不去。嫣儿的事,您且不要放在心上了。”见万氏又欲开口,没给她发声的机会,又道:“回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便在琳琅阁买了几件首饰。这对玉镯是从京城订制的,特地送给婶母,也不知婶母喜欢不喜欢。” 说着,杨嬷嬷呈来几只鎏金朱漆盒,一一交与各位。容嫣托着一只牡丹掐丝珐琅盒恭敬送到了了梁氏面前。 只闻“琳琅阁”三字,万氏都热血沸腾了。“金银玉器,琳琅为首”,她岂会不喜?漆匣一展,万氏眼睛直放光。心里头只顾估量这玉镯的价钱,竟忘了方才的话茬。再想起来时,无从下口,几欲寻了话头都被容嫣拦下了。这可真真是拿人手短。 孙女这是堵众人的口啊。 梁氏瞧着万氏那见钱眼开的样心里就恨,旁的她倒能,一遇正事就指望不上,昨晚的话是白说了,还得自己来啊…… 吃过早饭,大伙都散了,梁氏把容嫣留下—— “说走就走,你可是狠心!两个多月,也不知道捎个音信,若非前些日子临安伯世子来了,我都不知你过得如何!” “是孙女任性了,请祖母见谅。” 容嫣平静得有点出乎梁氏意料。她收起凌厉,拉着孙女的手叹气,疼惜道:“在宛平过得可好?你可知家里多惦记你吗?自小娇惯着,你哪受得了这苦。不要说我做祖母的,就连郡君都记挂着你,来咱府上打听你。” 提到郡君,容嫣有所触动。她穿来之际正是原身大病之时,丈夫扔下个尤姨娘便回了京城;而婆婆韩氏不待见她,看都很少来看。唯是郡君日日来探望,在佛堂抄经为她祈福。容嫣恢复后最高兴的人也是郡君,滋补良药,流水似的给孙媳妇送来,更是从未因容嫣不育而嗔怪过她。 “我让郡君费心了。” “你知道就好!”梁氏接道,“初一去给她拜个年吧,也算她没白疼你。” “毕竟和离了,我再去秦府不好。” “你这孩子,怎就这么拧呢!今儿你二婶母的话你还是没听透啊。”见她沉默,梁氏摆了摆手。“得得,我便与你讲了吧。上个月尤姨娘生了,是个男孩……” 说着,瞥了容嫣一眼。尤姨娘是她痛处,她以为孙女会激动,然眼前人眉心舒缓,连气息都未曾乱了。梁氏心下一紧,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消息是郡君告诉我的,虽未挑明,可话里话外我听得出她的意思。尤姨娘是何人?勾栏里出来的,上不了台面不说,秦府的孩子哪能由她养。一出生,郡君便把孩子抱走了,眼下只缺个寄名的主母。你说,这话她不对别人说偏对我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要你回去。 “我知道,你那婆婆是个厉害的,这么些年对你也是蹉跎,可究根到底因为什么,不就是想让秦家有后才会如此吗!眼下秦家有儿子了,她还用得着找你说理?再说你和秦晏之,那孩子本就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不见得是不待见你,不然这么些年他怎就只有个尤姨娘。再说你当初有多喜欢他,定亲前冒出个小韩氏,恐婚事有变,我是看着你在我眼皮底下哭了几天几夜。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祖母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你宛平过得是什么日子,在秦府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府里府外那个见你不得低头恭敬唤声‘夫人’。这才哪到哪,以秦晏之的能力,日后就是做到首辅我都不惊讶,他能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梁氏说得嘴皮子都干了,可眼前人仍是无动于衷。这还是那个柔善温顺的容嫣,自己听话的孙女吗? 她指了指小几上的茶盅,容嫣会意给她端了来。梁氏抿了一口,透过杯沿见孙女冷得跟冰人似的,无奈长叹了声。 “就算你不为自己,也为咱家想想,为容炀往后的日子想想吧!” 提动容炀,只见孙女眉梢微不可查地跳了跳,梁氏赶紧抓住机会,放下茶盅便道:“我知道你抹不开面子。没事,只要你愿意,祖母去替你说,就是舍下这张连也会让你回去的!” “祖母您说完了?”容嫣终于开口了,她对视祖母冷静道:“您说完,可容孙女说了……” 29姑姑 “祖母您说完了?您说完, 可容孙女说了……” 容嫣目光深沉, 对视祖母的墨瞳幽邃得让人心悚。梁氏从未见她如此神情, 一时木然愣住, 竟不知回应了。 她不回应, 那容嫣便当她默认。 “祖母, 从和离那日到如今,除了劝我回去, 您可曾问过我到底因何而离, 又问过一句我在秦府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在秦府重病, 你们都道是因尤姨娘。的确,是她, 不过不是因我妒恨生疾, 而是她给我下了毒,使得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风寒险些要了我命。若非郡君发现端倪, 您今儿便没我这个孙女了。” “然这还不是让我最心寒的。郡君发现后告之韩氏,她是我婆婆,非但没为我做主, 反倒极力压下此事并支持秦晏之纳了她。我在她们眼里到底算个什么?您说秦晏之外冷内热,‘热’我未曾见到,‘冷’我可是领会了个透。我卧病在床月余直至康复,他回通州几次竟未看我一眼。您可知从伤寒以来,我唯一一次见他便是提出和离那日!” 那日, 这也是她穿越而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 “看着面上显贵, 您可以问问杨嬷嬷我在秦府是如何度日的。夫君不理, 婆婆不爱,除了郡君为我撑腰,看在她的面子上下人还能唤我一声‘少夫人’,可背后里谁真的把我当夫人了。我不过是挂了妻名的摆设,连韩氏房里的那只猫都不如。” “容家有事便求到秦府,我都是烦郡君帮忙。人的耐性都有限度,我不能一味地磨着她。如此,只能硬着头皮求到韩氏面前,我遭了她多少冷言白眼,又听了多少她诋毁容府的话。我不敢反驳,一来她是我婆婆,二来只盼她说够了,能帮我一把。这些你们又何尝知晓。” “祖母你方才有话说对了,韩氏针对我一部分是因没能把侄女小韩氏嫁给秦晏之,更重要的是我不能为秦家传后。我能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忧虑,不过理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依旧是空占其位未尽其责,她依旧是看我不顺。既然彼此对不上,为何还非要凑在一起。不仅对她是,对秦晏之也是。我不是该留的人。” 这些话压在容嫣心里许久。与其说是为自己辩解,不若说是为原身抱不平。如果原身能够早些意识到这些,也不用在秦府蹉跎那么些年,更不会因一场风寒丢了性命,让她这个穿越者占据了她的生活。 梁氏惊愕不已,尤其听闻尤姨娘加害孙女,甚是后怕。可整番话听下来,她越来越平静,平静到冷漠,终了哑着沧桑的喉咙冷哼,寒声道:“你终究还是为了你自己。” 容嫣简直无话可说了—— 可她不能不说。 “那祖母您觉得我应该为了谁?” “为谁?自然是为这个家,为容氏一族。” “您所谓的容氏一族,便是二叔,是容焕,当然也包括容炀。可就是不包括我,也不包括姑姑。” 话似针锥,猛然戳进老太太的心口窝,她搭在椅背的手颤了颤。 姑姑容画是梁氏小女,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艳,毫不逊容嫣半分。她自小和姨母——梁氏姐姐的小儿子赵世骞定了亲。梁夫人嫁于昌平侯府二爷,赵世骞是她独子,长容画两岁。翩翩少年郎儒雅温润,十七岁便中举,只待容画及笄便完婚。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桩良缘。 容画年及十五,随母去昌平侯府拜见姨母,偶遇大少爷赵世卿。赵世卿是大房长孙,年三十二,方列世子之位。 赵世卿妻子柳氏端方娴淑,夫妇伉俪情深。怎奈天不遂愿,柳氏患病辞世,赵世卿久不能忘怀。偶遇容画,见其与亡妻颇有几分相像,恍惚间若再见初嫁娇妻,一时竟愣住了。然得知是堂弟未婚妻后,持重过礼,避讳地让开了。 他是避开了,可有人动心了…… 去姐姐院子的路上,梁氏心思转得飞快。自家大儿子容伯瑀,进士二甲第八,本有机会参加馆选考个庶吉士入翰林,可他却选择观政都察院,这一观便是两年至今未分配。二儿子容仲琨,整日痴迷画作,秋闱屡屡不第,再这么下去怕廪生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她一个寡妇,哪里来的依靠。为了维持着容家书香传世的体面,死了不愧对祖宗,活着不被人戳脊梁骨,她熬心熬血。为了容家,她连万氏这种刁钻厚颜的人都忍了,还不是亲家时不时拿钱给女儿撑腰。 这口气梁氏咽下了。可怕就怕早晚有一日,这体面还是维持不下去,她不能错了机会…… 赵世骞是个好儿郎,可再他也只能走仕途,举人是中了,谁保证得了他一定会进士及第,可不是每个人都如她大儿子容伯瑀,更多的还不是容仲琨那样的。就算中了,且又入了翰林,还是逃不了熬资质。到底不若侯府袭爵来得快。而这爵位,早晚是要落到赵世卿手里的…… 梁氏借口迷路,将女儿引入了世子爷的院子。正因偶遇容画,赵世卿被思妻之情席卷,多饮了几杯酒,乍然见了误入正房的容画,还道是妻子还魂,将她拥住。待他清明过来欲道歉时,梁氏姐妹来了—— 见此一幕,梁夫人惊住。一个是平日里彬彬持重的世子爷,一个是温顺柔和的外甥女,怎也不会把这两个人想到一起!然今儿这一切巧的不能再巧,梁夫人就是不动脑子也看透了。 这个贪心不足的妹妹啊! 梁夫人怒火中烧,可为了自家颜面,她不能戳穿妹妹的阴谋,对世子爷她也不敢发作,只能压抑着把这股子火气撒在了外甥女身上。 涉及女儿家清白,容画泣不成声,如何都解释不清了。为担此责,赵世卿决定娶她—— 容画不肯,关了自己月余。在母亲痛心疾首的劝说下,她只能嫁了,嫁这个大了她十七岁的男人,给一个只小他三岁的孩子做后母。 梁氏得逞,却没料打嫁入的那天始,除了三日归宁,容画再没回容家一次,与容家彻底划清了界限。次年,赵世卿春闱失利,梁夫人将此罪记在了妹妹头晌,也与她断绝了往来。 这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当初的教训她还没吃下…… 梁氏一声接着一声地狠叹,想用这叹声鞭笞容嫣,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和无礼。然容嫣不觉得这是冒失,是她把自己推向这个位置的,她必须得反抗。 “祖母,我知道您所为都是为了容家,可您不能牺牲我们去换容府的体面,我也知道您这辈子过得不易,容家祖上定要感谢您,但您别忘了我也是容家的后。 “况且体面是自己挣来的,不是换来的!我父亲的功名是他努力得来的,容炀也一样,我不觉得没有靠山对他不是件好事,如此他才更懂得珍惜,况且我相信他。” 容嫣垂目须臾,深吸口气对视祖母道:“作为荣家人,我会替父母孝敬您,尽儿孙的责任。但如果您还是要坚持下去,那我也只能和姑姑一般,与容家再无关系!” 容嫣舌尖轻点下齿,声音虽缓,却把每个字都咬得极清晰,千金般重压在了梁氏的心头,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可她依旧不觉得自己错,她为容家付出了一生,她何错之有。即便错,也不会坑了儿女。 “你们都是没有良心的!我是有私心,可我何尝没为你们着想过。画姐儿不认我,可她如今是千拥万护的侯夫人,她敢否认她的体面是我为她争来的吗?还有你,待秦晏之入堂拜相那日,你可想过你将有的荣耀……” “人活得不是那些虚无的体面!而是感情。姑父只把姑姑当做亡妻的替身,她有做过一天她自己吗?秦晏之只把我当做个摆设,我每日在后宅与酒相伴迷醉自己,这就是体面的代价!” “感情才是最虚无的东西!” 梁氏不屑哼道。 容嫣明白,梁氏守寡二十几年,寡妇心态让她不相信任何人,把所有的精力希望都寄托于子女身上,只有他们的成就才能弥补内心的空虚。 这也是她的不幸。 “祖母,儿孙自有儿孙福,您真的该歇歇了。”容嫣神色淡然地道了句,随即恭敬福身,再没给梁氏回话的机会,退出了正堂。 梁氏满腹的话梗在喉咙吐不出来,憋得胸闷。为何只揪着自己的私心,就看不到她给她们带来的好呢?女人活得是什么?无非是名声身份。不使些手段不有所牺牲怎么可能得到! 陈嬷嬷眼见老夫人长长地吐了口气,忙劝道:“这事太突然,许是孙小姐一时难以接受,老夫人您可别忘心里去,她会知道您是为她好的,再给她段时间……” 梁氏阖目拜了拜手,满脸的沧桑。“算了,她不会听的。”她已经不是自己那个乖巧的孙女了。方才那一番话决绝不留情面,虽她觉得无礼,然容嫣最后的那句话戳中了她心:许她真的该歇歇了。 可她真的歇了,这个家谁来撑。这个家已经是她的全部了。 “扶我进屋躺会儿吧……” 不管祖母如何想,容嫣话是说明白了,任她们再有何心思她也不会动摇,绝不走回头路。 荣耀,体面,富贵……这些都是自己赚来的。即便赚不来,那么她问心无愧地过完此生,也是一种成功。她不想要那种丧失自我而换来的安稳。 到了后院,她伸手去撑房门,皓腕上的墨玉镯子乍然跳入眼底,她又想到他了。 今天腊月二十六,他应该已经回京了吧…… 宛平,虞家别院。 “少爷,这……”九羽看着冰裂瓷缸里翻身漂浮的锦鲤,神情惶惑。 “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何可惊的。”虞墨戈将手一提,把整壶的阳羡都倒进了瓷缸里,最后索性连紫砂壶也扔了进去,清冷转身。 九羽看着那茶壶怔愣。 打虞墨戈从都察院出来,身边便危机四伏。不知是谁,非夺他性命不可,不是刺杀便是下毒,酒、吃食、甚至是药……无孔不入,这也是他养鱼的原因。 可九羽怎都没想到,会有人把毒下在茶里。 茶炉还温着,水是曲水亲自打的,茶壶从未动过,那么只能是茶叶—— 九羽猜得没错,虞墨戈今儿煮茶,拈茶时便觉着茶叶不似往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让曲水煮了,茶好后他没喝,而是先斟了一杯倒入瓷缸中。果不其然,半刻钟不到,七条锦鲤无一条存活。 虞墨戈扶额坐在桌前,回忆这一切。除了九羽和曲水,房中没有任何人来过,这毒到底是如何下的? 这想夺他命之人也是奇怪,在京城从未出现过,独独在宛平。他这是不想自己死在京城。 如此回忆前世,好些死里逃生的事似乎便都能解释清了。 到底是谁?虞墨戈想到兄长。虞晏清是手刃了自己,但他奉的是首辅的命。那么想杀自己的是首辅?也不对,前世首辅利用他讨伐套贼,驱除倭寇,他还要靠自己帮他。最后让他死,是因他看透了一切,所以留不得了。 那么到底是谁?原来上辈子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 九羽唤曲水来偷偷把鱼处理掉,换些新的来。九羽看着主子,凝重道:“爷,不若回京吧,起码安全些。今天二十六老侯爷已经催了两次了。” 二十六了?那她是不是该到通州了…… 想想再不喜欢那个家她终了还是得回去,亦如自己。 “去吧,收拾收拾,明个出发。” 30故人 除了每日请安, 容嫣基本不与他人走动。 有了那次对话, 梁氏明白现在说什么也劝不动她了。可万氏不甘心, 回不回秦府另说, 容嫣那还是有她惦记的东西——钱。 这两日, 她没少了朝后院跑, 不是给容炀送果脯点心,询问书籍笔墨短缺, 便是量制过新年的衣裳。容嫣瞧得出她是在巴结, 没推辞, 心安理得地统统收下了。 有人卑躬屈膝地献殷勤还不好吗?干嘛不收,还得敞开了收。 这一收, 倒让万氏有点愕然无措了。她也不过就是客套客套, 目的无非笼着姐弟俩套个话而已,没成想容嫣还真不客气, 自己东西没少搭,话却一句有用的没打听出来,一问到正题二人就寻着各种理由躲出门去了。如是, 万氏怎就有种被套的感觉呢—— 躲是一方面,容嫣眼下有太多的事要去做…… 今儿腊月二十九,次日便是除夕了故而极忙,除了要筹备年夜的衣食祭品,贴对子请门神, 还要去墓地上坟请祖。 家家户户都出门了, 容府也不例外。 随家人到城郊请祖后, 容嫣又与弟弟去给父母上坟。事死如生,姐弟二人不仅要送上祭礼,还要对父母告慰一番。神灵在上,容嫣不晓得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他们曾经的那个女儿了,但她依然会代她尽一个女儿的孝道。 城外香烟袅袅,今儿又下了浓雾,把清早的阳光熏得朦胧,亦幻亦真。请祖后,容嫣没急着带弟弟跟家人回去,言道要趁这机会逛逛年前的最后一场集市。 梁氏应了,万氏留了个心眼,道容嫣久不出门不熟悉,遣小丫鬟玉芙陪同。容嫣含笑言谢,彼此分开了。 然转过胡同,杨嬷嬷忽而指着容嫣发间疾呼:今早她为小姐插的那只鎏金宝石簪花不见了!光是那颗宝石便值半年的租子,可不能丢!于是非说地势不熟,让玉芙跟着云寄回头去找。玉芙哪肯,杨嬷嬷乜了她一眼:”横拦竖挡着不叫去找,莫不是让你顺去了?”玉芙一惊,惶惶地跟着去了。 她二人一走,杨嬷嬷取来早已准备好的福礼,容嫣带着弟弟去拜访家塾塾师了。 塾师王怀瑞年过花甲,二十岁中举,屡次春闱不第便做起先生来。这些年潜心研究理学,在当地颇有些名气,容家族长能请他来也极是不易,故而十分敬重。 王怀瑞见了容嫣可是惊讶,当年她出嫁时他还有幸喝过秦府喜酒。听闻她和离的事,眼下登门便也不能再唤秦夫人了。招呼二位喝茶,容嫣携弟先给老先生拜了早年,打听起容炀的学业来。 提到容炀王怀瑞捋须点头,笑里透着宠惜。“炀少爷是学堂里最聪明也是最用功的,他悟性极高,举业这不是我矫饰恭维,怕今年一过我已不堪他从师于我了。” “先生抬举,他也不过占了自小与父读书的优势,启蒙早而已。”容嫣笑道。 老先生摇头。“小姐谦虚了。今年岁试,他本可高中,怎奈……” “没过?因何?”容嫣惊问,又看了看弟弟。 王先生惋惜地叹了声。“绝佳的一篇文,偏就未完。中股极其出彩,气势磅礴却戛然而止,可惜啊,可惜那篇佳文了。” 容嫣脸色愈沉,盯紧了弟弟。容炀自知躲不过去咧嘴笑道:“时间不够用。” “怎就不够了,在临安伯府徐先生说过,你作文速度极快。”她求证似的看了王怀瑞,王先生点头,皱眉道: “学政曾是我同乡,考后我瞧过他考卷,笔记缭乱我竟都没认出来。且那日他姗姗来迟,是我拖着学政才让他进的,我瞧你行动不便,莫不是病了?” 笔迹缭乱,行动不便…… 容嫣猛然想起他胳膊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那疤瞧上去也不过两三个月,而今年岁试在九月。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瞪着弟弟沉思,脸色黯得可怕。 王先生以为她要责怪容炀,赶忙劝慰:“小姐不必忧心,我正想着等过了年事情稳妥了再告知府上,没成想您先来了,那我便给您报个喜吧。我拿着炀少爷往日文章书了份复试申请,给学政递了上去,学政找了知县调出他的卷子比照,知他是奇才,同意复试。就是上个月的事,且令弟复试过了,已是秀才名目,待文书一下明年便可入州学准备科考。若是过了,便可参加秋闱。” 容嫣可算松了口气,对着弟弟嗔道:“你倒是瞒得我死死的。” 容炀挠头。“我是想考上了再说,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 “那还不快谢先生,若非先生体恤,你哪来的机会。”容嫣说罢便起身带容炀行大礼。 王先生真心爱才,不想他被埋没尽师之责而已,赶紧请二人起身。 容嫣没应,却郑重再拜,礼毕抬头盯着王先生道了句:“眼下,可能还要先生您帮个忙……” 待姐弟二人离开王宅时,日头已升,天空似乎没那么暗了。 难得只余他姐弟二人,又了了桩心事,高兴之余容嫣打算带弟弟去吃点好吃的。这几日顿顿对着容府家人,二人吃得极不消停。瞧着好不容易在宛平长了些肉的弟弟又瘦了,容嫣心疼,不过这日子总会到头的。 二人带着杨嬷嬷选了家酒楼,趁嬷嬷订包间的功夫容嫣在酒楼门口给弟弟买了只兔子灯笼。 容炀哭笑不得,直道自己已经过了玩灯笼的年纪。而容嫣笑道:“你在我心里何时都是个孩子。况且今年是你本命年,图个吉祥吧。” 生怕弟弟吃不饱似的,容嫣点了一桌子的菜,对杨嬷嬷也没见外唤她同桌。 容嫣就喜欢看弟弟吃饭,吃得越香她越开心,不住地给弟弟夹菜也顾不得自己吃。 “姐你吃吧,别管我了,我都饱了。”容炀拍了拍肚子笑道。 容嫣点头,喝了口鳝鱼汤,却觉得这汤略腥。品着品着一股腥意冲鼻,接着好似有什么流了出来。 “小姐!”杨嬷嬷急唤了一声。 容嫣试了试鼻子才发现——流鼻血了。她慌忙起身,血滴在了裙裾上。 “快仰头!”杨嬷嬷冲过来用绢帕捂住了她的鼻子。 容炀有点怔,反应过来忙把自己的绢帕也给了姐姐。杨嬷嬷一面托着容嫣的鼻子,一面皱眉抱怨:“……叫您不要那么累您偏不听,晚上又睡不好。这天干本来就容易生燥火……” 姐姐鼻血不止,容炀心里过意不去,说到底她操心还不是为自己。他朝窗外瞧了一眼,道:“姐你等会儿啊,对面要药铺,我去给你抓点三七粉!” 流个鼻血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容嫣想唤住弟弟,可他一溜烟人没了。杨嬷嬷赶紧去门外跟小二要了冷水和巾帕。 容嫣不敢低头,只听见水来了杨嬷嬷撩水的声音,随即一条冰凉的巾帕贴在了她的额头上。凉得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摸,手腕被一把攥住了—— “别动。” 容嫣僵住,瞪大了眼睛仰头望去,一束清冷而熟悉的目光打在了她的脸上——是虞墨戈,他正站在她身后低头看着她。 他如何来了?他不该在京城吗? 二人对望许久,她恍然反应过来,低头道:“怎是您?” 刚一低头,虞墨戈修长的手指托在她下颌,把她头又扬了起来。“别动,再忍一会儿。”他声音轻而醇厚,说罢抬头看了眼杨嬷嬷,嬷嬷会意递上绢帕。他接过来,仔细地给她擦拭鼻周的血迹,一点点地,轻柔且认真。 容嫣就这么仰头看着他,他有多聚精会神,她便有多投入。 二人从来没有这个角度对视过,容嫣突然发现他睫毛好长,被光线直射在下眼睑留下一片安静的剪影,他深邃的墨瞳便笼在这片剪影中,清澈得像潭水,虽深不见底,却漾着潋滟柔光。她一时看得出神,他手停了她竟不自知。 虞墨戈看着出神的她,薄唇微扬笑了,拿下她额头的巾帕,轻轻落下一吻。 一切猝不及防,容嫣微怔,杨嬷嬷更是惊得呆住,端起盆道了声“我去换水”慌张掩门出去了。 容嫣窘得双颊妃红,血止住了,然他托着下颌的手仍没离开,她只得错开目光不看他。她不看,他可舍不得不看她。他以为不过分开几日而已,然见了面才知,这几日到底有多久。 虞墨戈目光从她扇动的长睫,移向小巧的鼻尖,最后落在那双柔软而水润的樱唇上,久久不离。随即蓦地低头,情不自禁地啄了一下。 “想我了吗?” 容嫣心跳加速,忆起上一次他问过这个问题,答道:“想,想了……吧。” 想便想了,偏要添个“吧”。看来这话她还是没学会,虞墨戈挑唇邪笑,再次欺了下来。容嫣慌忙躲开,岔开话题道:“您怎来了?” 虞墨戈笑笑,挺直了脊背。“来会个友人,方见容炀跑出去便知道你在这了。” 她目光狐疑地盯着他。好似在问:这么巧? 而他也目光慵然轻佻地看着她:就这么巧。 可也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在通州,想来定有他熟悉的人在。不过今儿是二十九,明天可就是除夕他不回去过年吗? 她脑袋里想着,便脱口问道:“您今儿来的?可要在通州过年?”可问完便悔了。家人都在京城,他怎么可能在通州过年,真是问得多余。于是垂目窘迫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瞧她赧颜的模样虞墨戈心情便极好,想到方才那触碰的甘甜,心里耐了许久的肖想忍不住了。真恨不能将她拥在怀里,然手方伸出,门开了。 容炀见了房中二人怔住。容嫣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得好,倒是虞墨戈先开口了。“容小姐最近可是休息不好,不要想得太多,伤神也伤身。”说着,朝容炀点了点头。 “小姐,水来了。”杨嬷嬷进门,与虞墨戈招呼,谢他替自己照看小姐为二人掩饰过去。容炀没再说什么,可总觉得哪不对…… 几人一同出了酒楼,容嫣告辞,虞墨戈点头目光陡然落在她手里的灯笼上,唇角挂着抹佻笑。她察觉,含笑解释道:“今年是家弟本命年,给他买的,盼着能有个好兆头。” “嗯。”虞墨戈笑意不减,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目光仍是不离那兔子。 容嫣也低头看看——这,没什么特别啊?! “巧啊,我也是本命年……” 头顶清清淡淡的笑音传来,容嫣一怔。对啊,他过了这个年便是二十五岁了,可不就是本命年。 可这……难不成他也想要兔子…… 清冷若谪仙似的三少爷,提着一只小兔灯笼……容嫣被自己脑补出的画面逗笑了,然还未来得及问,便听有人朝这喊了一声。她下意识回首,只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年直直朝她奔了过来,眼眸闪亮,抑不住地惊喜。他立在容嫣面前激动道: “嫂嫂,真是您!” 少年相貌俊朗清逸,温润又不乏灵气。他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惊讶的容嫣,满眼欣喜,全然没注意到身边虎视眈眈的容炀。 容炀朝姐姐身前蹭了蹭,冷语道:“我姐与秦家再没关系了,何来的嫂嫂!” 少年怔忡,容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的欣喜与朝气荡然无存,他目光幽深,带着分不应龄地沉着盯着容炀。二人气势剑拔弩张,可终了他却只道了句: “抱歉。” 说罢,再次含笑望向容嫣。 容嫣记得他,他是秦晏之庶出的弟弟秦翊。 容嫣嫁给秦晏之那年,秦翊还不到十岁,长得又弱又小。因着是通房的孩子,他母亲又生他难产离世,故而一直寄在嫡母韩氏名下。可这也就是当着秦家二爷秦敬修的面。背后她把他交给嬷嬷连看都懒得看,巴不得他不出现在眼皮子底下才好。 韩氏之所以这般,一是因着她霸道的脾气,二则秦翊母亲怀他时,正赶上韩氏小产流了个儿子,她便总觉着是秦翊克了她儿子的命。 对这个孩子容嫣零散有些记忆。嫡母虽不待见,兄长倒是尽其责,秦晏之每每回通州都将他接到自己的樗兮院来。那时容嫣初嫁,孤独寂寞又时常会思念容炀,便将他当做亲弟弟来照顾,这一照顾便是五年,从一个不及她肩膀高的孩子一直养到了如今足足超她半头的少年。 所以秦翊和她感情极好。她生病时他每日给长辈请安后都会来看她,即便进不来也要在门口守着。 容嫣还记得几月前她离开秦府时,这孩子就默默地跟着她,全程没说过一句话,唯是表情坚毅,双目含泪却如何都不肯流。 “小少爷,好久不见了,你近来可好。”容嫣笑问。 秦翊看着她,笑容逐渐僵硬。 他第一次见她,她温柔地摸着他头,亲昵地唤了声“翊哥儿”。除了嬷嬷,从来没人对他这般亲切过,他也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直直扎入心头把心都暖化了,好似从小到大所受的委屈瞬间无影。 五年,这三个字从未变过。可眼下她竟唤他“小少爷”。难道离开秦府,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真的淡了吗? 秦翊想起当初那个把他护在身后的嫂嫂,她教他读书、写字,给他做衣加被,为他准备各种他喜欢的点心,记得他生辰给他做长寿面,给他讲故事讲道理,在他伤心时安抚,喜悦时与他分享,生病时不离不弃,让他体味到了前所未有的亲情。 这些,真的能说淡就淡吗?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容炀,自己到底不是他,而是秦晏之的弟弟。 “我一切都好,嫂……”秦翊突然噤声。 容嫣淡淡一笑,“无碍,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毕竟叫了五年一时改口也不易。” “是,嫂嫂。”秦翊总算恢复了些笑容。“我听祖母提,您去了宛平?” “是。” “那如今是回来了?”秦翊期待。 容嫣摇头。“只是回来过年,过了年还是会回去的。” 期待落空,秦翊眉间笼了几分失落,随即想起什么又笑道: “对了,嫂嫂年初栽的腊梅开了,我猜中了是红色的。您还说是若是红色的便给我做红梅糕……”秦翊越说声音越低,试探道:“那花开得旺盛美极了,您可要回去看看?” 容嫣感叹,秦府里唯一盼着她回去的,除了郡君便是他了吧。怕再惹孩子失落,这问题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转了话题道:“我记得你院试通过了,可准备好了去州学?” “嗯。”秦翊点头。“不过兄长要带我入京去顺天府学进学。” “这可是好事。顺天府学非常人能进,你若念好了,可是有望入国子监。一定要听你兄长的话,好好念书。”说着看了眼容炀,给了个“你也一样”的眼神,容炀板着脸点头。 “如此入京,怕更见不到嫂嫂了。”秦翊笑道,却是凉苦。 容嫣深吸了口气,安慰道:“你大了总要离开这个家,即便嫂嫂没有离开秦府你该走也是一样要走的。见到你如今这样,我已经很为你高兴了。” “若非嫂嫂我也没有今日,您若不管我,怕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可休要这样说,到底还有你兄长呢。虽他不常在通州可每每回来不是一样照顾你,不然他怎会把你送到我身边。” “他把我送到你身边是为了……” “秦翊!” 身后,一声润朗的呼喊响起。 这声音不算熟悉,然给这俱身体带来的悸动让容嫣无法忽视,她僵住了,缓缓跟随着秦翊回首的目光望去,朦胧雾气中,她看到了那个她并不熟悉,却深刻在脑海里的脸…… 是秦晏之—— 31新年 一层层的记忆泛着莫名的悸动从心头涌过, 绵绵地酸楚。容嫣感觉自己快被这种不受控制的情感淹没了。 她和秦晏之也不过只接触了一次, 便是和离那日。三个月了, 她甚至都快忘记他的模样他的声音, 可偏偏这具身体就是忘不掉! 眼下, 情感与理智抉择, 容嫣僵住。 待秦晏之走近的那一刻,她还是把满腹的期待压了下去。 理智胜了。 因为她不是“容嫣”。 秦晏之从容驻足, 站在她面前亦如记忆中那般, 温润儒雅, 俊得像精雕细琢的美玉,明亮又宛若修竹般英逸。 他望着她的眼眸清亮如水, 然流露出的永远是微凉的冷淡—— 二人对望, 容嫣察觉他眸光的冷淡里似有异样的波澜暗涌,从眼底一层层地漾了上来, 她敛回目光,再不瞧他了。 “再次恭喜小少爷。家人还等着我回去,便不与你多聊了。”容嫣对着秦翊莞尔, 又出于礼节地垂目对秦晏之潦草福身,扭头走了。 “容嫣。” 身后,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不得不承认,秦晏之声音很好听,温而醇厚, 极易甫定人心。 可这声音若是凌厉起来, 其伤害程度也半分不少—— 原身的记忆被勾起,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秦晏之的一句话: “容嫣,你心还能再狠吗!” 不管这话他因何说出来的,但对原身震撼程度足以让此刻的容嫣感受到她当时的绝望。原来她在秦晏之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容嫣漠然转身再次对视他。眼里澄净无波,却也凉如秋水。 秦晏之有点怔,随即沉声道:“你走后祖母一直念着你,若是可以……去见见她吧。” 谁有资格邀请自己回秦府,他都没有资格。 容嫣冷哼了声,樱红的双唇轻碰,平静道了声“抱歉。” 没有任何语调的两个字,却重重地挑动秦晏之的神经。这不是她该有的神情,往昔的容嫣是和婉柔顺的,她看他时,水润的清眸流淌出的是无限依赖和羞怯。可眼下她冷漠得似山云岫烟,摸不透。 秦晏之心头一紧,眉宇不自觉地蹙起,蓄了抹冷淡的愠意。 对,这才是他本该有的神情—— 容嫣淡然瞥了他一眼,再没给第二个眼神转身离开。然才欲靠近弟弟,发现看距自己仅三步之远的虞墨戈。 ——他没走? 那他都看到了……容嫣心有点乱,又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思量片刻,她淡然含笑道:“我以为您走了,对不起,没与您招呼一声。” “无妨。”虞墨戈精致硬朗的轮廓稍柔和,勾了勾薄唇溢出两个字,像珠玉划过。“我本要离开了,可方才在酒楼小姐落下这个,总该还了才好。”说着,他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只叠好的绢帕。 容嫣摸了摸袖角,愣了,随即脸红目光深长地看着虞墨戈,迟疑地道了声:“谢谢。”便将那绢帕匆匆从他掌心拿走,因为匆忙,冰冷的指尖在他温热的手心划过。在她手撤离的那一刻虞墨戈下意识握掌,却什么都没抓住,空的—— 他淡笑收手。 “下回莫要再丢了。” 容嫣点头。低垂的睫毛轻颤,将捏着手帕的掌心朝衣袖里缩了缩,淡淡道:“那我们先告辞了。”说着,带容炀离开。 然从他身边擦过时,被他拦住了—— “等等。” 虞墨戈看了眼曲水手里的披风,曲水会意递了上来。他望着容嫣,清清冷冷地道了句:“小姐拿着吧。” 容嫣怔愣,茫然地看看曲水手里的披风,又抬头看看他,满眼不解。 虞墨戈抿唇淡笑,指了指她衣衫。容嫣低头,这才注意到衣襟上的沾染的血迹,连裙摆都脏了。不过殷红和衣衫上的海棠绣花相称,倒也不是那么明显,她辞笑道:“不必了,谢虞少爷。” 她不接,他便不动,面色沉静地看着她,眸色似水深沉。 二人僵持须臾,到底还是他败了。可他若言败,那他便不是他了,虞墨戈单手一挑将披肩接过来展开,披在了她肩头,动作一气呵成连个反应的机会都不给她。 眼看他修长手指朝飘带探来,她清楚他要做什么赶紧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这已然够让人多心了,不能再让人生疑。她一面感谢,一面转身匆匆将飘带自己系上了。 眼瞧着街角处寄云和玉芙寻过来了,她她留了句“再会”便带着弟弟和杨嬷嬷离开了。 虞墨戈看了她须臾,也转身朝自家的马车去了。然才迈出两步忽而顿足,挺拔着脊背,双肩稳如磐石地偏首,半张侧容正对秦氏兄弟。 雾气淡了,阳光直射将他精致的轮廓打下一层光晕,与这清亮相对的是光影下他晦暗不明的神情。 他余光扫向秦晏之,薄唇微勾,慵懒张扬似这冬日里的柔光,却也带着凛风般的肃杀清冷。二人对视,他优雅地扬起下颌,漫不经心地扯了扯银白鹤氅,闲适而去…… 一直到他上了马车,秦晏之的目光始终未错。 他认得他,京城有名的纨绔虞三少,可比起这个名声他更愿唤他“戟霸”,天资纵横胸有韬略的征西将军。瑕不掩瑜,放荡掩不住他的能力,本可为国所用却沉沦至今,可惜了。 只是,他识得容嫣? 知道他不羁,然方才那幕却无半点轻佻之意,如此举动可见两人定是相识已久,他们如何认识的?回想容嫣方才面对他时的恬然娇涩,秦晏之心中是说不清的滋味翻涌,这是曾经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但现在不属于他了。从她大病新愈后,她给他的只有冷漠。 这又怪得了谁,五年,足够让人生情,更能将人炙热的感情一点点磨蚀…… 秦晏之忆起了方才那只手帕,绢帕上的刺绣隐约是朵朝颜。 他记得刚成婚时,她喜欢极了这种小花绣了很多。还偷偷在他衣衫的袖口也绣了一朵。男子在袖口绣花,还是这不知名堂的花,岂不是让人笑话。量她小姑娘不懂便将衣服收了起来,直至被她翻出询问,他不以为然道:这朝开夕落的花寓意不佳! 也不知是语气严厉她怕了,还是心生怨气,从那以后她再没绣过。 他思虑再次飘向那只袖口的朝颜,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他绣花,再之后她从没给他绣过一件,好像也从没给他做过任何一件东西。 这五年究竟是怎么生活的…… 秦晏之暗叹。不管怎么生活的,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再没关系了。目光转向容嫣离去的方向,人已经走远,亦如她离开他的生活。到今天为止,他始终没想明白那和离书到底该不该签…… “走吧。”秦晏之唤了声。 秦翊不舍地收回了目光,默默跟在兄长身后,却问了句:“为何这般对待嫂嫂。” 秦晏之眸色愈深,温润的脸瞬间凝重。他看了弟弟半晌,眼底潮起潮落,终了都平静下来…… 回到容府,云寄去了小厨房,容嫣让杨嬷嬷带容炀洗洗身上的烟尘,此时西厢里只余她一人。 她忐忑地将衣袖里的虞墨戈给她的绢帕拿了出来,小心展开,里面竟包着半块破碎的玉佩。 他给自己这个做什么? 容嫣摩挲着玉佩,瞧着那裂痕有些眼熟,记忆浮现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除夕夜。 容府上下喜庆一片,红灯高挂,老少主仆皆换上新衣迎新年,神采奕奕。万氏还特地给容炀送了身崭新的直缀,用的都是上好的苏锦。 祭祖后,一家人围在正堂吃年夜饭。容嫣把准备好的压岁钱拿出来。小侄子的给了嫂嫂,小侄女还没待伸手,则被万氏接了过去。她掂了掂不沉,好奇地打开瞄了一眼不由得“嘶”了一声,竟是几颗小金豆子。 见容嫣给容炀也准备了一份,万氏赶忙用胳膊肘杵着小儿子容烁,喝道:“真不懂事,也不给你大姐说句吉祥话!” 容烁不情愿地撩起眼皮,道了句“大吉大利”再没言其他,继续啜他那杯屠苏。 容嫣淡然抿笑,又拎出来一只锦囊给了容烁。 原是早有准备啊,万氏瞧着她,越发地觉得她腰缠万贯,难以揣测她有多少家底。虽眼红,不过容嫣已经搬出容府,即便不搬那也是大房的钱她分不着毫厘。可分不着不等于不惦记,总有能把钱抠出来的道道。 吃过年夜饭要守夜,容焕带着弟弟们去放炮仗,容嫣陪祖母打牌,加上万氏白氏正好一桌马吊。 容嫣言道不熟现学现卖凑上了手,打得不好。倒是乐于算计的万氏连翻坐庄,三家怎都攻不下来,赢得她合不拢嘴,旁的心思也没了只盼着多摸几把大的。然小孙儿不成全,乳母哄不住,白氏只得去哄孩子了。见万氏怏怏不悦,容嫣拉了梁氏身边的陈嬷嬷。 陈嬷嬷讪笑推辞道:“不成不成,哪能和夫人小姐们玩,奴婢这手可笨。” “再笨还能笨过我。”容嫣笑道,“嬷嬷来吧,凑把手。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可好?” 陈嬷嬷瞧着容嫣难得的兴致,无奈笑道:“这可是大小姐自个说的,别怪奴婢给您输哭了。” “瞧您说的,都是一家人谁输谁赢不都是一回事,这钱也没流到外人手里。” 这话说得万氏心里好不痒痒,笑痕越深。而梁氏则看着孙女,昏黄的双眸透出光亮。万氏只顾着赢钱,可她瞧得清楚。容嫣说是不会玩,实则没少了给万氏放水,她这是有意哄着她呢。 从她回通州那日开始,一向低调的人鲜财露富不加掩饰,梁氏以为她是想用这办法哄住见钱眼开的万氏,如她所料,万氏这几日对姐弟二人好不恭维。 可既然想到这点,她也该明白她这婶母不是那善罢甘休的人,眼下委屈不过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若是得不到翻脸便不认人。所以梁氏隐约觉得,容嫣心里还装着其它。 “祖母,该您了。”容嫣软语唤了声,梁氏回神,挑出一张双珠四索。 “凑上!老太太,您这是给我送牌来了!”万氏咧嘴,一张脸笑开了花。梁氏瞧她没心没肺的样气就糟心,手里的余牌一扔,哼道:“对,给你送钱,要不要啊?” “要啊。哪个会不要,您老的钱可都是沾着贵气的。”万氏挑眉浮夸道,趁陈嬷嬷洗牌瞟了眼容嫣,又道:“我也得沾沾嫣儿的喜气。” 容嫣笑了,摸好了牌瞥着万氏道:“我哪来的喜气。” 万氏甩下一张牌,努了努嘴。“哟,还不承认呢。昨个你可是见着秦家少爷了?” 容嫣出牌的手微顿,淡然应:“见到了。” “果真遇到了?”梁氏惊问。 “当然了。母亲可不知,秦家少爷见了我们嫣儿眼珠都直了,话都不道讲,眼里尽是惊和喜。跟我们嫣儿说话那声音柔的,哎呦,打我嫁了仲琨也没听过那么一句贴心的。就我这婶母心都软了。看看,他悔了吧,到底是悔了呀!心里头啊放不下咱们嫣儿!” 添油加醋,万氏可是好手。瞧都没瞧见,描得是绘声绘色。 容嫣不屑,可有人当真了。梁氏盯紧了容嫣,生怕哪个微不可查的表情错过去。然容嫣却淡如止水,捻了捻手里的牌嫣然道:“秦少爷自然放不下,入秦府后便我照顾着他,一晃五年,都说长嫂为母他舍不得我不是应该的吗。” 酝酿好的话又被她堵在了喉咙里,梁氏抿紧了唇。万氏也有点怔。 玉芙明明说她看到的是秦晏之,怎成了小少爷秦翊?不对,容嫣这是偷梁换柱! “嫣儿,你……” “凑上!”容嫣声似莺啼打断了万氏,还没待万氏反应过来,她拍手而笑。“可算赢了婶母一把。看看我都凑了什么色样,例卷、鲫鱼背、双叠……婶母,这回嫣儿可是沾您的喜气了!” 万氏瞪着桌面上的色样傻眼了,脑袋里算盘打得飞快,哪还顾得上方才的话。这把可输大了,玩了一晚上自己也没凑出这么多色样,她一把就全了?万氏暗里剜了她一眼,心里狠狠道:小丫头片子,还说自己不会玩!面上却抿笑捏钱,酸着脸连牌都没用陈嬷嬷洗,捞过来自己动手了。 还不信玩不过她…… 话岔过去,梁氏也不好再提,大过年谁也不愿闹得不快。于是道自己乏了,让容嫣身后的杨嬷嬷来替她,她回跨院休息了。 杨嬷嬷左推右辞,谦虚上场,然屁股一坐便再没留情,合着容嫣打得万氏措手不及,连陈嬷嬷看得都目瞪口呆。 要知道杨嬷嬷随叶氏那会,没少陪她和员外夫人们打牌,容嫣还是她教出来,区区一个万氏岂比得过她主仆二人的默契。打到三更梆子响起,陈嬷嬷都快撑不住了,万氏却越战越勇,输得眼珠子通红,巴望着下把翻盘下把翻盘,结果一把连着一把地输,一直输到了鸡鸣…… 大年初一给长辈拜年,众人洗漱后来到东跨院。输了一个通宵,万氏心里好不懊糟,脑袋浑浆眼睛直愣愣地不知道在合计什么,容仲琨好几次唤她她都没听到。 还能合计什么,还不是昨晚输的那几个钱! 用过早饭,迎新爆竹声声脆响,一家人拾掇好了便去容家祠堂祭祖给族里长辈拜年。 容家祠堂是个两进的院子,穿过门厅是一块大影壁,影壁后则是见方庭院,朝南正厅为承志堂。一家人到时,族长容裕翰已坐在堂中候着了。 容裕翰是容嫣祖父容裕真的堂兄,年过古稀,一生清正为容氏谋福,威信极高。 容氏书香世家,但入朝为官者不多,而容嫣祖父和父亲皆是进士出身官职不低,故而族人对他们也是另眼相待。 每每相聚,万氏总是高人一等地看着各家妇人贴上来嘘寒问暖。不过今年几位姑嫂妯娌兴致可不大高,想来也是因为他们家和秦府断了关系的缘故。 三叔公家小婶是保定安肃县教谕家的女儿,三十出头,人长得俊平日里也爱美,给万氏拜了年一眼便搭见了她手上的羊脂白玉镯子。 “哟,二嫂镯子真好看,这雕花可是少见,新添的?” 闻言,万氏悠然拖了拖发髻,两根镯子皆露出来,叮当作响。听这清脆的音儿也知是上好佳玉。大伙目光跟去,万氏压低眼帘扫了一圈,唇角溅出丝得意拉长音道:“可不是新添的,是我家嫣儿给送的新年礼。” “容嫣?”大伙惊讶,视线追去。容嫣高雅依旧,丝毫没有她们所预想的落魄。不是说和离去了宛平,没了秦家还能过得好?万氏这是给自己贴金吧。 瞧众人撇嘴,万氏用脚趾头都猜得出她们在想什么。容嫣是和离了,可也不是一点吹嘘的资本都没有。万氏摩挲着镯子叹道:“我们嫣儿啊,是个知冷知热的,给我们每人都带了份礼,琳琅阁的。瞧瞧,容芷那宝石簪子也是她堂姐送的,还有他大嫂的这手钏……” 白氏识趣地凑上来,配合婆婆点头。万氏慵然地拍拍她手,又笑道: “我和她说,你不必带这么多东西,虽说秦家给你的钱够你衣食无忧,也不必为我们破费。这不是又在宛平置了六百多亩的地,如此大笔开销,还惦记着我们……” 好生厉害啊!和离还能带出钱来,还置地?啧啧,到底是秦家家底厚,要不怎这么多人想要嫁进去。自打听闻他们和离,媒人差点没把秦家门槛子踩破了,可人家愣是一个没相中。传言秦晏之在京城订了人家,可通州和京城这么近,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如此,不得不让人联想:莫不是他还对前妻惦念不忘? 万氏瞧她们那眼神,估计也该脑补到秦府了,于是道:“……若没情义在,秦府能这般为嫣儿周全,予她下半生锦衣玉食?哎,这也就是她脑筋轴转不过弯来,看不出这片情义在。还背着我们买了田,早知道如何都不会让她买,买了有何用,早晚还不是得回来。” 再痴也听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了。后宅里的妇人,耳朵长舌头长,这会儿又围着万氏殷勤起来。而万氏似又寻回了当初的感觉,她还是被人捧着的…… 人已到齐,小辈给长辈拜过年后,族长带着众人穿过承志堂去后院的追慕堂祭奠祖先。 容焕带着容烁和容炀给祖宗磕头,三人伏地,三叔公家几个和容嫣同辈的孩子怯怯私语,捂嘴嬉笑。最小的不过四岁,呆愣愣地指着堂上的三位从兄,扯着母亲的衣角奶声奶气道:“破了,娘亲,破了。” 三叔公家的婶子赶紧捉住儿子的手,低声嘟囔了两句。小孩子不知所以,茫然看着母亲,好似要证明自己没错声音更大了。“娘亲,他衣服破了。”说着,还要拉母亲去看。 听他这么说,几个孩子笑得更欢。 “肃静!祖宗面前不敢放肆!” 族长把手里的拐杖朝地上敲了敲,小孩子惊得再不敢吱声。兄弟三人互瞄一眼,祭礼继续。 礼毕,容焕和容烁掀裾而起,容炀动作稍缓,然就在他站直的那一瞬,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容嫣目光始终没离弟弟,见他不稳上前去扶。怎奈还是晚了一步,容炀一个眩晕栽倒在地。 “容炀!”容嫣不顾场合,扑上去抱着摔倒在地的弟弟大呼,把满堂人都惊呆了,连族长都从太师椅上颤悠悠起身,瞧了过来。 梁氏更慌,眼看着孙子唇色发白,急的赶紧让陈嬷嬷赶紧上前。 陈嬷嬷端了水,容炀一连喝了几口,可眉眼依旧不开。万氏怔了好半晌才缓过来,眼见地上脸色苍白的容炀,目光在众人间扫了一圈,赶上前一脸焦急地呼道:“炀儿啊,这是怎么了?可是哪不舒服,怎不早和婶母说啊。快,快,快掺小少爷起来,去西厢歇歇。”她唤了小厮过来,一面问着“可还能起来?”一面去拉容炀。 容炀体虚,昨晚又一夜没睡,方才是因起得太急一时头晕虚脱了。这会儿喝了水已缓过来,方要起身,只觉得姐姐揽在他身下的手掐了他一把,他登时会意,眼睛紧闭眉头锁得更深了。 容嫣护在那小厮不敢鲁莽去抬,万氏手劲不够又拉不动,容炀就这么躺着,直到族长走过来才缓缓睁开眼睛,红肿的双眼对上了这位老者。 族长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气色着实不好,神色凝重道:“可还起得来?” 容炀虚弱点头。族长沧桑的嗓音“嗯”了一声,威严地环视一众,遣人都去承志堂…… 32对峙 承志堂, 正厅。 梁氏遣下人备糖水, 小厮搀容炀坐在西侧官帽椅上, 就在他起身撩衣的那一刹, 众人目光齐齐跟去, 这才明白祭拜时几个孩子口中的“破了”是何意——容炀直缀臀部竟破了个大口子。 整日坐在椅子上读书, 不及时撩起后摆难免磨得薄弱,一扯就坏。可问题是, 这衣服必然穿了许久才会如此, 瞧那颜色也不似新的, 大过年的怎也不给孩子穿件新衣。 都知道容伯瑀去世后容炀养在二房,大伙不自觉地打量起二房的几个孩子。真是不对比不知心寒, 从容焕到容芷, 乃至白氏怀里的小儿子,哪个不是锦缎绫罗, 瞧容烁那浆熨齐整的长衫,怕今儿是头一次穿吧…… 万氏也瞧出来了,眉头一皱, 急得直咬牙。输了一夜马吊,脑袋昏沉一早竟没在意他穿得是这件。昨晚明明给他送了新衣他不穿,偏捡了个旧的是要打自己的脸吗! 大伙目光钉子似的楔在她身上,万氏好不局促,掏出帕子掩饰地试试额角, 怎奈腕间的两只镯子叮咚一响, 众人眼光鄙夷味更深了。 沾着人家的光, 拿着人家的礼,可好意思这般对待人家弟弟。还有没有良心! 再瞧瞧他们家,一个个脸色红润满面光彩地,越发衬得靠在椅子上的容炀苍白虚弱了。 此刻,梁氏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族长察出,对梁氏道:“二弟妹,炀儿这气色瞧着可不大好,是不是寻个大夫来看看,别误了孩子。” 梁氏连连点头,可瞧着瘦弱的容炀,族长心里不是滋味,又深叹道:“弟妹有功,二弟不在这个家都靠你撑着,含辛茹苦将儿孙培养成才。伯瑀是咱容家骄傲,且不提官阶品级,他抗倭被皇帝追封,追慕堂东厢的那块匾额是咱容家的荣耀,是他拿命换来的。咱可不能亏待了他的独子啊!” 这话一出,梁氏的脸是彻底没地搁了,强笑道:“大伯说得是,炀儿是我亲孙,更是我命根子,我哪舍得亏待他。” 梁氏疼孩子族长不是不知,寡妇不易,全付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可她毕竟年岁大了。“我虽是族长,宗族大事归我担纲,但关起门来你们才是一家人,你作为长辈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这话可是意味深长啊!瞧着是对梁氏说的,所指还不是她那跋扈的儿媳。万氏不悦,却依旧笑容可掬地上前对着族长道:“他大伯祖,瞧您说的,都是容家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谁能亏待他。府里头吃穿用度他可都是拔尖的。这孩子心思重又极懂事,生是怕给家人惹麻烦,缺了少了从来都不言语,可是招人心疼。这几日新年,他免不了思念过世家人,又耍闹了一夜这才倒下的……哎,早知就不该让他随兄长们折腾。” 万氏说罢,环视身周,见大伙冷色不改也知道这不是几句话能辩得清的。与其在这挨眼刀子,还不如赶紧回去躲个是非的好。于是看了眼容炀,言道要带他回去好生休息,便和族长告辞。 祭礼已拜,也无它事,族长点头示意他们回吧。 可算得了解脱,万氏匆匆唤了玉芙把小少爷搀下去,却被容嫣拦开了。万氏纳罕间,只见她昂首上前,面色沉而坚毅,竟“嗵”的一声跪在了族长面前! 这一跪可把大伙惊了一跳,再瞧她那脸色,只觉得这天要变啊—— “请大伯祖为容炀做主,为我姐弟做主!” 说着,容嫣伏地施了个大礼。 大伯公震惊,身子下意识前探,疾声道:“嫣儿,你这是做甚,快起来。” “族长不给我们姐弟做主,嫣儿便不起。” 瞧着这架势可是不小,一时堂上气氛冷凝,大伙屏息生怕气喘大了把这好戏打破。 这一跪,梁氏心沉,忐忑不安的事到底是发生了。就知道容嫣此番回来没那么简单。 族长的拐杖朝地一撑,又稳坐回去,正色肃穆道:“让我做主,究竟要做何主。” 容嫣淡定起身,看了云寄一眼,云寄点头跑出去不多时把门外候着的人请进来。来者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见了容家一众,匆匆拜了个年。 大伙识得,这是济善堂的坐堂大夫邢臣栋。容嫣先请邢大夫给弟弟把了脉,梁氏赶紧起身问及如何,邢大夫含笑安慰道:“小少爷这是气血不足,阴虚而至。容老夫人不必忧心,按我之前开的方子继续将养,用不了多久便会恢复的。” “之前的方子?”梁氏茫然重复。 邢大夫看了眼容嫣,容嫣平静道:“大过年的请您来真是抱歉,便请您与我祖母说说我弟弟的病吧。” 容家小姐几日前携礼求上门,他自然推辞不得,至于病因他也不过实话实话。 “小少爷本就羸弱,又气郁化火而耗伤胃阴,胃失濡养,生了胃疾。故而导致气血不足,胃病邪上乘心又致心痛,归根结底还是郁气所致,治宜通滞理气。”邢大夫说着,又补道:“小少爷正处少年,长此以往下去定要落疾,到时候悔都来不及了,还是好生调养别耽误了孩子。” “哟,说这危言耸听的话吓唬谁呢,别以为就你是医家出身!” 万氏为挽面子梗着脖子尖声辩驳,却惹恼了邢大夫。这是在质疑他的医术? “容二夫人,您若信不过鄙人大可再找人诊,咱当面对质。”邢大夫气势不减她半分。 众人撇嘴,眼瞧着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容炀在那,她还好意思瞪着眼睛不承认!唏嘘声此起彼伏,容仲琨脸上挂不住了,生生将万氏扯了回来。 这事终是躲不过去,梁氏对族长道:“是我们大意了,没照顾好孩子,这孩子心事重有什么放在心里不说,免不了和叔婶少了沟通。”说着又对着容嫣道:“你若是不放心,留在我身边养便是。” 说这话时,梁氏语气是商量,可抛来的目光却是凛然凌厉,不容人置辩。容嫣忍了这么久为的便是今日,岂能因她一个眼神就放弃。 况且账还没算完呢—— 房里正僵持着,只闻祠堂门厅里有人语声,待人走进来一看,是塾师的王怀瑞。 容家子孙都在家塾读书,王先生是大伯祖请来的,见了面起身施礼。 王先生赶忙回礼道:“老爷子,可不敢受您的礼。” 族长难得一笑。“应该的,您是举人出身我还得唤您一声‘举人老爷’,您能给我们容家做先生我感激不尽啊,这礼您自然受得。”说着,又施一礼。 这个时代崇文,大伯祖年轻因家事误了学业终身抱憾,故而对学者颇为敬重,也极重视族里子孙学业。 王先生受礼依旧还之,搀扶老爷子坐下,喜容道:“今儿拜年,本该写个飞帖不扰您祭祖,不过我这可是揣了喜讯而来,这门必须得登。”说着,他温慈骄傲看了看容炀。“炀少爷补考中了秀才,过了年便可入州学了。” 这可真真是喜事,不仅族长连梁氏也欣喜至极。唯是万氏撇了撇嘴,瞧瞧她家容烁,见他不屑地哼了声,怒其不争地拧了他一把。容烁冷不丁惊了一跳,嘶了一声甩开她胳膊,拧眉瞪目吼道:“干嘛!” 众人目光被引来,万氏被看得脸火辣辣的,只得讪讪笑道:“还是我们容炀有出息,我就说吗,他还有考不上的,他第一次就该考上——” 话一出口,容烁又瞪了母亲一眼,万氏愣了下,不明所以地继续夸赞。 王先生点头。“容二夫人说得对,这家塾里的孩子他悟性最高,若非首场失利他早就该是通过院试了。” “毕竟年轻,偶有失利也属正常,还要谢过王先生为他操心。” “您多礼了,为他争得补考也非我一人之力,到底还是因他考场的那半篇为完的佳文。” “未完?”三叔公疑惑。 王先生叹息。“若非右手受伤书写吃力,也不至于毁在那半篇制艺上。” 梁氏心猛然一惊,她想问个究竟可不敢。只怕这王先生不是临时到访,是有备而来,梁氏看看淡定若水的孙女,突然明白了。 原来她隐忍这么多天,等的就是此刻—— 看来这家丑,今儿她是要一掀到底了。 大伯祖自然顾虑不及许多,看向容炀下意识问道:“如何伤的?”话一问出口,瞥见身旁脸色阴沉的梁氏,忽而觉得自己唐突了。不是他作为伯祖不该问,作为族长他有这个义务,只是怕这话引出不该说的,折了梁氏的颜面。 覆水难收。话出口可收不回去了!容嫣等的就是这话。 她二话没说,拉起弟弟的右胳膊,把衣袖朝上一撸,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暴露!许是冬天保暖不及,结痂的地方还有些许冻疮。容嫣每见一次都心如锥扎,若不是为了弟弟的未来,为了计划,她绝不会忍到现在。 都是后院宅子里的妇人,这会儿若还看不出点什么,那可真是白活了。大伙啧啧声起,对万氏的嫌恶更是不加掩饰。 万氏这戏还得演到底,况且她确实不知道他这伤如何来的,她又何尝关心过他。 “我的侄儿啊,你这是……痛死婶母的心了,这哪个天杀的干得好事,有爹生没娘养的——” “母亲!” 容烁实在听不进去,低吼了一声。万氏看着儿子呆住,登时明白过来了。 不止她明白,大伙也明白了。除了她家那手黑的容焕还能有谁!这一声唤,可是不打自招。 万氏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转进去,本就头疼,这会儿脑袋瓜子嗡嗡直响,她何曾难堪到如此。昨晚就不该打那么久的马吊!大年初一便输得是一塌糊涂,就知道不是个好兆头! 梁氏无奈长叹,望着容炀问道:“你为何不说。” “说了可有人听。”容嫣连个犹豫都没有冷声回了句。没看梁氏一眼,又道:“大伯祖,各位长辈,恕容嫣施礼了。”说罢,拉起容炀,当着族长和梁氏的面,把容炀的后背亮了出来,满是抽打的伤痕,已紫得发乌。 “这……” 大伯祖已惊的无话可说了。 大伙抻着脖子朝这看,见到者没一个不面露愤意的。唯有几个妇人明明好奇,却撇嘴嘟囔容嫣太粗鲁,不懂礼数。 跟他们讲礼数,早晚被压得翻不过身来! 容嫣盯紧了祖母一字一顿道:“这伤分明是家法所为,祖母,别说您不知道。”容家家法是三根细竹拧在一起,刻有“明辨、笃行、馨德”六字的戒尺,乃祖父容裕真所留。 梁氏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椅背唇抿得死死的。她当然知道,这都是万氏所为,可她能说什么?瞧着万氏敬她,实则她根本不敢拿万氏如何。一是万氏娘家撑着她们,二来她不想弄得鸡飞狗跳毁了容府名声。说到底还是面子! 她不说话万氏急了,上前解释道:“玉不琢不成器,我们这也是为他好,怕他行差踏错耽误了学业。” “行差踏错,您能给我讲讲他如何失礼的?误了学业,到底是谁误了他学业!” 又跳坑里了。万氏真恨不能抽自己个大嘴巴,今儿这脑子不灵光就算了,还净给自己挖坑跳!她撩起眼皮瞄着四周,瞧着一双双鄙夷的眼神,感觉自己似被逼到悬崖边缘,无路可退,怎么解释都没用了。连大伯祖都气得喘息不匀,万氏真是牙都快咬碎了。 她忽而望见眼神澄亮犀利的容嫣,登时恍然大悟。 计,都是她的计!她能把大夫请来,她就不能把家塾先生也请来,还有昨天马吊…… 压了一晚上的气此刻是熬不住了,眼下肝火极盛的万氏哪还有理智,指着容嫣的鼻子开骂起来:“你个没良心的!敢情这人都是你请来的,你给我们下套是不是!你……” “二儿媳妇!”梁氏大喝一声,还嫌人丢得不够吗! 容嫣是自知抵不过一家人才选了这么个时间,设了这么个计。此刻,包括族长在内所有人都站在了她那面,一家人被推上风口浪尖即便再如何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梁氏屏了口气,努力安奈气得哆嗦的身子看了眼容嫣,寒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接容炀出去,我要带他回宛平!” “休想!” 梁氏拍案大吼,惊得众人心一颤。 然大伯祖却不为所动,长叹一声目视容嫣,话却递给了梁氏。“弟妹,休要激动,好生商量。容嫣,我明白你心情,但容炀是容家孩子……” “我接到宛平容宅,也容家。” 三叔公伸手制止。“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养容炀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总归是女人,不可能一直守着弟弟。若是你嫁人了,他有家不回跟着你算什么?” “容炀一日不考学,我便一日不嫁。我敢对着祖宗发誓……” “别!”三叔公制止。“孩子,这话可轻易说不得,容炀有他的人生,你也有你自己的。不必为此发这种誓言。” 自己祖母都未曾为自己想过,倒是大伯祖还能想到她,容嫣莫名心里有点暖。可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我说到做到,如果我真的嫁了,您大可把容炀讨回来。” “即便如此,你拿什么养他。” “我有家产,供容炀绰绰有余,绝不会比他在容府差半分。”容嫣信誓旦旦。 “这可不是你说说而已。” 容嫣摇头。“我有能力养他,在宛平我置了六百多亩的地,足够我供他读书。”这话可提醒了大伙,方才万氏不是提到了吗,且还送了她首饰,可不是真的有钱。三叔公见众人窃语,纷纷点头,他看了眼梁氏。 梁氏终于明白,她显富的目的在哪。容嫣啊,你可真是心机够深的。 见梁氏不反驳,族长更加确定容嫣所言不假。于他而言,族人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是首要的,眼下容炀跟着万氏的状况已然明了,为了孩子好,他也不该再留。于是品着品着下意识点了头。 万氏倒是巴不得少养活一张嘴。可突然觉得容炀若跟容嫣去了,那她真的跟大房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不要说容嫣手里的钱,就连大房的光都沾不着了。不行不行,容炀不能走。起码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不同意。”万氏脱口而出。 众人闻之鄙视地“咦”了声,窃窃私语。真是恬不知耻,把人家孩子糟践成那般,还有脸说得出口。 容仲琨窘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把自己媳妇嘴巴堵上,方喊了声“你闭嘴!”梁氏发话了。 “不行,即便一切安稳,他还是不能走。” “为何。”容嫣冷漠道。 “容炀今年入州学,可宛平是县,容炀去了只能入县学,这差距不用我说吧。”说着,她看了眼族长。族长为的就是子孙的学业,一时也犹豫了。 “你若想照顾他也可以。”梁氏补言道:“回通州。” 回通州,不但容炀脱不了,自己也成她的筹码。她这祖母心思也不慢啊—— “为了学业我可以带他离开宛平。” “通州州学都不去,你还能让他去哪。” “去京城。” “京城是你想去便去得了的?”梁氏冷哼。那可是没权有钱都没用的地方,真是异想天开。她还以为自己是曾经的秦家少夫人吗! “想去京城还不容易吗,我送他!” 门外清润高扬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和京城天子脚下的字正腔圆。这声音听着耳生,容嫣猛然回头,愣住了—— 33亲人 几人穿过抄手游廊, 直奔承志堂而来。为首男子四十出头, 生得玉面潇洒相貌堂堂, 眉浑而入鬓, 耸鼻薄唇, 虽有几分凌厉却因笑起时唇角若隐若现的梨涡把这份硬朗柔化了。 不过也正是这笑, 让人看着眼熟,尤其是那对梨涡。 容嫣也瞧着亲切, 可空半晌愣是没想起是谁, 还是容炀试探着唤了声:“二舅父?” 男子颌首, 众人恍然。这便是京城叶家二爷,叶承稷。 叶氏祖籍临安, 书香世家, 高祖是当地有名的学士,精通黄老学说, 因擅长诗文被推为“词坛名将”;曾祖则是知识渊博的儒士,在临川创立了“叶氏家塾”并聘请理学大师为塾师,课教宗族子弟。 人家叶氏家塾, 可非容家能比的。 容嫣外祖叶元懋生于诗礼氛围,十九岁便进士出身入了翰林院。不过因其书生气浓,不精为官之道,在翰林院待了一辈子,直至五十六岁因病辞世。 受家族影响叶元懋极重视教育, 长子早夭便把希望寄于二子叶承稷。怎奈叶承稷对学问不甚喜欢, 却对经商颇感兴趣, 又因其母家沈氏乃盐商之故,常和江南外祖家走动,展露其经商之才。 市农工商,商为下品。叶元懋不悦却不是那迂腐之人,于是默许了。然叶承稷也是争气的,几年功夫便做得有声有色,如今生意已是遍布南北…… 不过从容嫣父母去世后,容叶两家再没走动过。 容嫣母亲叶绮蕴是沈氏小女儿,宠爱至极,得知丧信后沈氏悲痛欲绝,想起当初若非夫君坚持她如何都不会把女儿嫁给容家,不嫁便不会有今日,于是免不了迁怒对容家怀了怨气。而对梁氏来说,自己爱子罹难她又何尝不难过呢,无心言了句儿媳晦气被沈氏闻之,两家便彻底不往来了。 可今儿承稷突然到访,总不能是为拜年吧! 他还真就给各位拜了年,容嫣和容炀纷纷见过二舅父,叶承稷平静而应没多说什么。客人是二弟家的,族长见过了不必参与,可眼下容炀的事还没结束,一时走不开。 事情僵持,叶承稷笑道:“方才听了个尾巴,道是嫣姐儿想把弟弟送到京城读书?这是好事,若说做学问,哪里都比不及顺天府学。” 容炀能进京城任何书院,大伙都已经觉得不易了,然叶二爷开口便是府学,那可是一般人进得了的?再向上可就是国子监,入了国子监那便是一条腿迈进了官场。众人惊讶,容焕嘴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他若是能入府学,说不定还能早几年考取举人。 若去府学,这事还用考虑吗?只要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族长自然没有意见。他含笑道:“叶先生可是能帮炀儿入学?” “这是自然,容炀是我亲外甥,这都是我做舅舅的义务。”叶承稷端着茶盅,带着一副若即若离的淡定。见族长眉心平展,他抿了口茶又道:“我送他可以,但族长您也该应了嫣姐儿的要求。我是个商人,礼教云云我不懂向来随意惯了,瞧着人家姐弟想团聚便是不忍,如今课业之事已解决,可依了二人了吧?” 族长点头:“容宅也是容家,只要容嫣不嫁有能力照顾弟弟直至学业有成,于我族长的身份而言,确实无甚不可。不过……”他瞥了眼梁氏,接着道:“我这毕竟隔着一层,最后定夺还要看他祖母,不过从族里而言,我同意了。”说着,郑重地看了眼梁氏,“二弟妹,我劝你也不要再执着了。” 见梁氏犹豫地点了点头,族长安心,与叶承稷寒暄几句便遣大伙散了。 这就完了?几个好信儿的妇人磨磨蹭蹭,一脸好戏还没看够的表情。然万氏的丑可是丢够了,掐紧帕子灰头土脸地领儿孙跟着梁氏回去了…… 容府,梁氏一张脸绷得紧,问候道:“亲家可还好。” “家母还好,谢容老夫人记挂。”叶承稷淡淡应。 梁氏点头,又道:“不知叶二爷今儿来是为……” 叶承稷笑笑。“家母听闻嫣姐儿和秦府的事,心有记挂。赶上宫里来批贡品走漕运到了济宁冰封无水,征用叶氏商队走陆路,眼下才到通州,我便借这机会来给您拜年,看看嫣姐儿他们。” 梁氏想到方才在祠堂的话,追问:“您果真能把炀儿送入府学?” “当然。炀儿入京也不是何难事,外租家在京城极方便。” 叶承稷含笑看了眼容炀,梁氏也跟着看了眼,开口却问道: “炀儿入京,到底是入府学,还是入外祖家?” 这一问突兀,大伙愣了,连叶承稷也不免惊讶。 但容嫣明白。梁氏守寡二十几年,独自撑起这家,生怕被人指点争强好胜,久而久之养成了敏感的性子,自尊心极强。 “外祖”一词挑动了她的神经。两家比较容家处劣势,叶府高她们太多。梁氏的自尊让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作为祖母的权威受到撼动,或者说,她觉得叶氏在和她抢人。 这绝对不可以——容炀只能是容家的孩子。 叶承稷是个透彻的,也揣摩出她的心思,笑道:“容老夫人多虑了,容炀自然是入府学,可外祖家在京城总不能不让孩子见亲人吧。他是容家大房唯一的香火,更是家妹的儿子,我们怎么可能不疼他。” 听他把“容家香火”咬得清晰,梁氏稍安,眸光一转瞧向容嫣,又道:“如此你可放心了?容炀若是去了府学,大部分时间留在京城,去宛平便也没意义了,无需去了。” 梁氏心思转得倒快,容嫣才不进她这个套。 “我还是要接他去宛平。” “你这孩子这么拗呢!你不就是担心我们照顾不周,如今他去了京城有你外祖照应,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梁氏皱眉道。 容嫣摇头。“不行,我还是要接他,我要供应弟弟的一切。” 不离开容府,即便在京城容炀还是摆脱不了他们的控制。 “你!” 梁氏气急拍案,一旁的万氏忙按住了婆婆,谄笑哄劝道:“母亲您别急,嫣儿也是想和弟弟在一起。再说她供应也没什么不好,嫣儿本就有钱,况且咱家这情况也是捉襟……” “见肘”两字还没说出来,梁氏恶瞪了万氏一眼。就她那点心思她还不知,早就觉得容炀是个累赘巴不得不用养他。 梁氏碍面子,万氏有话不敢讲,急的拧着帕子眼神四处瞟。 叶承稷瞧出二人顾虑,淡笑道:“这事老夫人再想想,我的建议您清楚。眼下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可容我和孩子单独聊会?” 他是想给他们一个商议的时间。 梁氏应声,叶承稷随容嫣姐弟去了西厢。 才一入门,叶承稷方才的淡漠消散,眼神顿时柔和了许多,看着容嫣不免叹声。“你这孩子,这么难为何不与外祖说。若不是二十九那日得了消息,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你可知你外祖母听说你的事忧得一晚上没睡,嚷着非要来见你,压不住她我便连夜赶来了。” “让外祖母和舅父操心了,外祖母可还好?”容嫣愧疚道。 叶承稷是要怪她,她可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心疼还来不及呢。于是缓了语气道: “她都好,不用记挂。嫣儿啊,你虽姓容可你到底是绮蕴的女儿,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亲人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些年以为你在秦府过得好,我们才安心没搅扰你,若是早知你受此委屈,便是容家不同意我们也要接你出来。别把事情都自己扛着,就如今儿这事,我若不来都不知你姐弟二人过得是这种日子。你放心,今儿舅父如何也要让你们搬出来的。” 原来家人不都是容家这般,容嫣有多久没这么踏实过了。心里暖眼圈也跟着红了,她吸了吸鼻子,放下一直端起的架子,这会儿再看她才像个孩子该有的模样。叶承稷会心而笑,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在他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 “容炀赶明去了府学,你也入京吧,回外祖家来。你外祖母可是惦念着你。” “谢舅父。若非您来,族长也不会这么快同意容炀离开。但去京城这事只怕祖母不会轻易答应。她的顾虑方才您也看到了,若我也去了京城,她只会认为我们要脱离的容家。只要我守着宛平容宅,她才能安心地让容炀进京入学。” “你人去了她又能奈你何,有外祖母和我在,没人敢把你怎样。” 容嫣犹豫。他们姓容,在容家再不受待见这也是祖家。而在叶府,即便受宠也是寄人篱下。她是无所谓,但她不得不为弟弟考虑,毕竟他是男儿她想让弟弟挺直了脊梁骨。不过未来的事谁也保不准,但眼下她的人生计划才刚刚开始,为了容炀的未来,她得给他挣下一片家产做他的后盾。 这些顾虑容嫣暂且没对舅舅道,而是笑应:“一切都待容炀的事解决了再说吧……” 另一面,万氏搀着婆婆去了稍间,殷切道:“母亲怎就想不开呢。今儿叶家二爷为何而来您看不出。您若不同意容嫣带容炀走,那叶家二爷不会罢休的。这么些年可见叶家人登过一次门,好不容易有了缓和的机会不能再僵下去了。和叶家沟通对咱有利无弊。眼下容焕要参加春闱,容烁也在读书,哪个不需要提携。您说我偏心也好自私也罢,我认。可他们也是您孙子啊,您为何只想容炀不想他们呢?再者跟着容嫣去了,于咱家无碍却能了了好大困难。” 知道她要提钱,梁氏眉头皱起。万氏可不管,今儿得把话说清。她在乎面子,自己可不在乎,面子能值几个钱! “您想想,咱府上什么情况,不是我邀功,我父兄没少给我贴补,连容炀的用度多少也是从这出的。我掌这个家也不易,您偷偷补给容炀我都知道,可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吧。再说您那点补给也借不上力。你想想容嫣,六百多亩的地说买就买,再看看送的礼,天晓得秦家到底给了她多少,没准大伯还暗里给她留了呢。” “不可能,伯瑀不是那样的人!” “是是是,他不是,可保不齐大嫂啊。叶家是什么门户,当初嫁入容府那可是十里红妆我羡慕得不得了。” “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他们都姓容,待在容宅谁跑不了的。您怕失去孙子,我不怕失去侄子吗?那容炀可是个好样的,日后定错不了,我还想有个靠山呢。” 万氏这会儿倒是难得明白,句句说到点子上,梁氏沉默了。瞧她眉心舒展,万氏抿唇一笑,明白她这婆婆是应下了,于是又道: “知道您若是抹不开面子,您放心,一会我来说……” 待叶承稷与姐弟二人回正堂时。梁氏依旧冷脸,万氏却笑容可掬地请叶二爷入座,随即表情一转,颇是怅然地细数婆婆梁氏这些年的不易,如何舍不得孙儿孙女,最后话锋一转道: “嫣儿接炀儿出去,可以。但条件是:不能离开容宅。毕竟容宅也是容家。” 果然不出所料,容嫣看了眼祖母,二人对视,毫无情感可言。 只要能炀搬出来,这些都无所谓。容嫣深吸了口气,漠然点了头。 如此,这事总于算了了。 “还有——”万氏话头未完,容嫣猛然抬头。万氏谄笑,接着道:“从容炀归我二房,这么些年我们二房好生供养,给他养了这么大,你说接走便接走了,那这么些年的花费……” “二儿媳!”梁氏怒喝一声。 就知道不能交给她办事!她那脑袋里除了钱还是钱,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万氏还真是不觉得颜面有多重要,实在利益才是摸得着看得见的,眼看着她们都定下来说走便走了,以她雁过拔毛的性子,若不捞上一笔岂不亏大了。这么些天她殷勤地捧着容嫣,还不是看她手里有钱,好歹得挖出来些。 淡定的叶承稷听闻这话,也不自觉蹙了蹙眉。 而对容嫣来讲,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容炀再多能花多少,于是道:“好,谢婶母这么些年的照顾。”容嫣把“谢”字咬得极重,又道:“您列个单子笼个数出来吧。” “还是嫣儿痛快。”万氏笑得跟朵花似的,从袖里掏出了一张纸笺。她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梁氏是觉得自己的脸都被她丢尽了,连叹三声干脆不管了。容嫣去接,却被叶承稷截住了,他展开信笺扫了眼,冷笑。“就这几个钱还劳您开个口。” 话露讽刺,万氏却全然不在乎,只要给钱就行。 “得,我这便替嫣儿出了。” “不必。”容嫣拦住舅舅。“自家的事我们自己解决。”她不想舅舅破费,也怕梁氏再生疑。 钱不是问题,叶承稷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他盯着欢喜得眼冒金光的梁氏,蹙起的眉心忽而舒展,悠然而笑,“啧”了一声道: “今早听漕运衙门主簿提有批货船被困济宁北,说是保定万氏药庄的。我记得二夫人娘家也是从医的,可是您家?” “保定仁善堂?”万氏尖声疾唤道。 “哟,还真是您家的。”叶承稷笑了。“可是巧了啊。” 万氏脸都白了,惊问:“那船如何了?” “哎,困在冰面上前不行退不了的。听主簿说,就是为了少走陆路非破冰而行,结果前面刚破后面便冻上了,困顿寸步难行,还求到了我们商队,可这漕运货物本就多,谁顾得上谁啊。”眼见万氏脸色愈难看,叶承稷叹道:“您说说,为了省那么些陆路费用,再把药材耽误了,可是值当。也不知这账是谁算的,抠在这没用的地方,这脑筋……” 叶二爷嘲讽意极弄,万氏臊得脸由白转红。这账能是谁算的,还不是她那个爹。可眼下计较这些没用,不能误了药材才是。 “二爷,您看咱都是一家人,可能帮帮忙?”万氏谄笑。 “一家人?”叶承稷瞥了眼他手里的清单。万氏立刻懂了,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把纸讨了回来,厚着脸皮积笑道:“有嫣儿和炀儿在,咱可不就是一家人。” 叶承稷瞧她那卑贱的样就心生鄙夷,这便拿住她了,一家子也不过如此,皆是贪财的货。他挑唇笑了笑,又从万氏手里将单子抽了回来,玩味地扫了眼,笑道:“一家人也得明算账不是,这单子我收下了,至于商队……还得看万家能出多少佣金了……” 闻言,万氏气得是唇角直哆嗦,眼睛里都快崩出火星来。她不过才讨了几百两,可万氏的药材陆运,还不是随他漫天要价,任他宰割。这姓叶的果然心够黑……可再恨,她也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瞧着万氏那恨不能上来咬人的凶相,叶承稷不屑。也就是为了两个孩子,不然万氏这种人就是伏在他脚底他也懒得睬她一眼。 容炀的事解决了叶承稷要走。容嫣本还想同舅父询问南北漕运,可想来他公事耽误不得,毕竟日后还有机会。临行前她对舅父道过了年便会亲自送容炀去京城,到时候给外祖母请安。 如此,叶承稷安心,嘱咐她入京前来个信他好遣人来接迎,离开了。 送走舅父,容嫣带容炀径直回西厢。事情终于解决了,这通州她是一天都不想多待,吩咐云寄给容炀拾掇东西,她打算这两天便走。 这个家云寄也是看得透透的了,巴不得和小姐离开,欢喜应声去了。然刚出门便瞧见杨嬷嬷从前院回来,身后还带着一个妇人。 容嫣仔细端详,识出来了,是郡君身边的莲嬷嬷…… 34英国公府 京城, 英国公府。 大年初一, 祭祖后, 英国公虞鹤丞坐在禄庆堂正房, 看着满堂儿孙给他拜过年, 直到用了家宴, 依旧是面无喜色。 家宴过后众人散去,唯是二儿子虞璟和世子虞晏清留了下来。 “抑扬镇守辽东便算了, 怎墨戈也没回?”二爷虞璟问道。 虞晏清冷哼。“他心里哪还有这个家。”说着, 看了眼祖父。 英国公的心思可不在这, 他眉间拧出个深川,目光锐利似有所思地盯着虞晏清。被他看得心虚, 虞晏清喉结滚动, 试探道:“祖父,您昨个和荀正卿去揽月阁, 可是提到……案子了?”见祖父不言语,他急迫追问:“他到底提何要求了?” 虽年过古稀,但岁月给虞鹤丞留下的不仅仅是沧桑, 更是一种睿智所散发出的气势,他目似鹰隼,盯得虞晏清心慌意乱,不敢再与他对视。 静默半晌,只闻虞鹤丞道:“复套。” “什么?”叔侄二人同时发声, 惊愕不已。 虞鹤丞镇定如故:“首辅提出, 若出兵复套, 他便压下此案。” “父亲三思啊,寇据河套为国患久矣,多年而不能复。前阵子严阁老提出复套,五军都督九边总督连同边臣无一人响应,这根本完不成。”虞璟焦灼道。 他是虞鹤丞次子,年五十,为人淡泊和善。虽生在武勋世家,对行军打仗不甚有感却极喜欢研究火器,如今任神机营提督。他整日潜心研究火器不问朝堂之事,但这事可着实不小,他不可能不关注。 英国公看了眼儿子道:“也不是完不成,当初若非子玉遭难,不出三年鞑靼定会败退西北。” 子玉便是他的长子,被鞑靼称为“战虎”的虞琮,虞晏清的父亲。 “当初先帝武宗主战,如今陛下主和,何况那可是父亲,这世上有几个父亲那般的良将。”虞晏清蹙眉对祖父叹道。 没有了吗?虞鹤丞想到了虞墨戈,如果不被削职,他今日的成就定然不会小于他父亲,只可惜皇帝连他带兵为将的权利都剥夺了。可这一切都是因为谁? 虞鹤丞看向世子虞晏清,凌然道:“犯了错必然要承担结果,此事不必再议,我已经答应了。” “祖父!”虞晏清瞠目而唤。 可英国公看都未看他一眼,漠然转身回东院了…… 虞晏清和二叔分开径直回了宁氏所在的望岘院,一入正房便气急败坏地砸了桌上的茶杯,把次间里的人吓了一跳。 宁氏皱眉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虞晏清正室程氏,和六小姐虞争暖。 虞晏清没想到她们也在,只得耐着火气唤小丫鬟来收拾地上的碎片。 “这大过年的,大哥好大的火气啊,还偏跑到这来撒气。”虞争暖挑高了嗓音拉着长音道了句,虞晏清早对自己这个亲妹妹的阴阳怪气习以为常,没搭理她。 可宁氏沉不住气了,询问儿子到底发生何事。虞晏清便将方才的事道了来,宁氏听闻,惊得慌乱无措,连程氏也急得眉头蹙起。 “不行,你父亲当初就是丧命西征的路上,我不能再让你去冒险!”宁氏焦躁道。 看看,连母亲都知道这场西征只能他去。虞晏清鼻间哼了声。这个家,虞晏清镇守辽东之边,虞墨戈被皇帝削职不许他再入行伍,而二房父子两人只会研究火器,三房在礼部任职更是和军务搭不上边际,所以除了他还有谁,总不能让年过七旬的祖父挂帅吧。 “就没有缓和余地了?”程氏问道。虞晏清瞥了妻子一眼,没应声。 如此,那便是没有了。 程氏和宁氏的心都揪起来了,脸愁得能拧出苦水来。唯是坐在八仙桌前的虞争暖安之若素,不紧不慢地给七岁的小侄子剥核桃。满堂静默,只听见核桃皮“咔嘣咔嘣”的剥落音,尖脆之音刺耳突兀,像根针一下一下地扎进耳膜。 虞晏清听得心烦,吼了一声:“别剥了!” 声音戛然而止,争暖愣了会儿,随即冷哼道:“我剥我的核桃,干你何事,心情不好就拿旁人撒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有胆量贪,便没胆量出征。” “争暖,不许这样说你大哥。没大没小!”宁氏喝声。 虞晏清对着妹妹忿忿道:“你懂什么!你以为养兵那么容易,修边饷兵造器、上下打点,哪不需要钱,国库赤字,军资拨不下来,不自己想办法补贴,我拿什么去抵制外敌。” 换了旁人他许还唬得了,争暖可是武勋世家长大,自小跟着三哥什么世面没见过。“大哥说反了吧,可不是国库赤字才贪,是贪了才使国库赤字。” 话一出口,虞晏清窘得脸色发青,争暖懒得瞧他,又剥了颗核桃仁喂给小侄子虞樾。虞樾撅着小嘴盯着姑姑,许也看出父亲生怒是因姑姑,朝着那核桃仁一口下去,连同她的指尖也狠狠叼住了。 争暖疼得一手挑开,瞪着那小家伙,方要伸手拍他,他一溜烟躲到了母亲身后,依旧挑衅似的盯着她。 真真是跟他父亲一个样!喂不熟的白眼狼,如何对他好他也看不见,认为别人为他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还没出征呢,便好似天塌地陷一般,当初三哥为他顶罪坐牢连军籍都没了,他们可曾关心过? 看着面色紧张护着儿子的大嫂,争暖冷笑。父子像便罢了,连婆媳都是如出一辙地纵容溺爱,虞樾早晚是第二个虞晏清! 她冷漠地捏了捏指尖哼道:“还以为三哥会回来,早知道不来了,没劲!”说罢看都不看众人一眼,拎着裙裾招呼都没打便起身走了。 虞晏清愤然盯着妹妹,乜着母亲怨道:“这就是您宠出来的好女儿!” 宁氏看着女儿哀然长叹。她若真的宠她,她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了…… 通州,容府。 想也知道莲嬷嬷来为了什么,还不是替郡君劝和。莲嬷嬷是郡君从王府里带出来了,她一生未嫁跟随郡君,郡君拿她心腹更当亲人。能遣她来,可见郡君是有多盼着容嫣能回去。 可容嫣态度已决,不要说自己和秦晏之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即便是原身容嫣也不希望她继续留在他身边。莲嬷嬷道秦晏之悔了。且不说是真是假,她是没有一个又一个地五年去和他蹉跎了。 该说的莲嬷嬷都说尽了。郡君有多喜欢这个孙媳,莲嬷嬷便有多敬重她。但这些都没用,究根到底婚姻是夫妻间的事。容嫣可以继续给郡君当孙女,但孙媳绝无可能。 莲嬷嬷看出容嫣是不会回头了,于是叹道:郡君的确中意容嫣,可更觉得对不起她。苦了五年,让她无故背负了不生养的名声,本该是让人艳羡的夫人,如今却成了众人嚼舌根的谈资。她想挽回容嫣,也是想替孙子赎罪。 对容嫣和秦晏之而言,彼此不牵连才是真正的救赎。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必在面对不想对面的人。这个“欠”字她再不想提了,人活一世不易,不能总是停留在过去。且她如今也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不好。 闻言,莲嬷嬷惊诧,这还是曾经那个痴心优柔,伏在郡君膝头为二少爷痛哭的少夫人吗?瞧着她目光淡定决绝,莲嬷嬷明白,郡君的担心真的是多余了,她比她们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送走莲嬷嬷后,容嫣又回了后院。熟人相见本应激动才对,可她却一丝情绪的波澜都没有,全副心思都在带弟弟走的念头上。 从至爱到陌路,怎么可以转变得这么彻底。杨嬷嬷不懂,可合着方才莲嬷嬷与容嫣的对话,她似乎明白什么了。之前她还以为容嫣和离不过是赌气,今儿才知,她是真的心死了。 “小姐………”拉着容嫣进了西厢稍间,杨嬷嬷神色仓惶地唤了一声,盯着她抉择半晌道:“您与我说实话,您和秦少爷可是……没有行夫妻之礼!” 这几个字她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她不确定,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容嫣微怔,却连个惊色都没有。杨嬷嬷懂了,心直直下坠,沉得没个底,手脚都发软了。她终于明白为何小姐如此意决了,秦晏之,他怎么可以…… “您怎不早说啊!”杨嬷嬷怨道。 容嫣不以为然。“说了有何用,解决不了问题徒增烦心罢了。” “您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怎么可以这般待你!” 杨嬷嬷细回忆当初,两人聚少离多,每每秦晏之回来容嫣都会将伺候的丫鬟遣出门,起初她以为是小姑娘害羞便也没当回事,怎知二人是在躲人耳目。这到底是为什么?五年,她居然瞒了五年。若非今儿莲嬷嬷道容嫣无辜背上不生养的名声,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郡君知道……那二夫人可知道?她是你婆婆啊。” “应该不知道吧……”容嫣轻描淡写道,“郡君也是无意发现的。” 她居然不急,她不急杨嬷嬷可急,急得在地上直打转。“这可上哪说理去,他们居然这般欺负人,娶了您却……他不愿意娶他可以说啊!何必耽误人家五年,还让你落魄如此。您当初多喜欢他,错付了,错付了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杨嬷嬷眼眶又红了,语无伦次,心里汪了口气舒不出咽不下。 容嫣理解她,可她总不能跟她解释,自己不是曾经那个痴情于秦晏之的小姐了吧。 “既然杨嬷嬷你都清楚了,日后也不要再劝我回去了,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杨嬷嬷抹泪点头。可忽而又想起什么,愣住了,瞪大了眼睛望着容嫣。“小姐,那你还是清白的……不对,虞少爷,你和他……”杨嬷嬷彻底懵了,如果她和秦晏之没发生关系,那么就是说她把清白给了虞墨戈—— “糊涂啊!糊涂啊!”杨嬷嬷捶胸顿足,眼泪又下来了。 容嫣叹气,杨嬷嬷对她是掏心掏肺地好,可有时候和她真的很难沟通。不过她还是耐下心来拉她坐下。“嬷嬷,你别急了。我嫁给秦晏之五年,谁还在乎我的清白,不管我们有没有发生什么,在外人看来我和这个词已经不沾边了。况且这也不是何等值得炫耀的事,不然我为何一直瞒着你。眼下你也知道秦晏之对我的态度了,清白没给他,我应该庆幸而不是懊悔,他这种人,不值得。” “他不值得,那虞少爷呢?他可是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不需要他给我什么。”容嫣接言道,神色平静如水。 杨嬷嬷愣住。 容嫣沉思,其实也不能说什么都没给吧,只是他给的是没有办法用任何物质或者身份地位去衡量的。他们确实什么关系都没有,但是他给了她最需要的精神慰藉,这种慰藉是在秦晏之乃至任何人的身上都得不到的。 在外人面前她要做一个经历了和离,独立且自持的容家大小姐;在容炀面前,她要做一个坚强能给他遮风挡雨的姐姐;在下人面前,她要做一个端庄威严的主子……只有在他面前,她什么都不必做,只做她自己就好。 杨嬷嬷心里千言万语,却只是试探地问了句:“和虞少爷小姐你悔过吗?” 悔?为何要悔?倒是没能认识他许是个遗憾。不管两人的未来如何,走向如何,或者他娶抑或她嫁二人再没往来,这段经历都会是一段深刻的记忆,他们在彼此孤单时给了对方安慰。 想着想着,容嫣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锦囊,里面是虞墨戈包在绢帕里的那半块玉佩。容嫣记得这块玉,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她不小心碎掉的那块。 事情都解决了,她似乎也该给个回应了。 “嬷嬷,明个随我出去一趟吧。” 35道别 还是那家酒楼, 还是那间房, 容嫣捏着拳犹豫须臾, 终了还是敲了门。 门开的那一刹, 她提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舒眉展目,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恬然而笑。而门里的虞墨戈好似就等着这一刻,一把将她拉了进来。随着门“咣”地一声闭合, 他将她压在了墙上。 二人紧贴, 他单臂撑墙低头看着她。淡淡的檀香混着他特有的味道将她笼在其中, 清冷霸道得不容人抵拒,却让她莫名地心安, 这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伸出手来, 掌心是那块碎玉。虞墨戈笑了,就知道她一定懂…… 男人耐得住呼吸, 却如何都压抑不住躁动的欲望,气息喷薄在她头顶,热腾腾地把人心都要腾化了。容嫣低头不敢看他, 脸从鼻尖一直红到了耳尖、下颌、直至秀颈……最后没入素白的衣襟里,如腊月枝头挂雪的梅花,只露三分娇色,却引人无限遐思。不过—— 那隐藏的七分嫣然他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清楚,故而深陷。 “你总算来了。” 虞墨戈深吸了口气, 似要将她身上那幽幽兰香沁入肺腑。可如此依旧解不了心火, 他捏着她下巴抬起她的头, 眸色深沉而温柔地望着她,最后落在那双水润的樱唇上,俯身吻了上去。 柔软微凉的唇瓣方触碰,一束电流直直击中容嫣的心,她浑身一颤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蔓延,将她吞没的同时也唤醒了久违的渴望,她胸口快炸开了。原来思念不是一个人的事…… 感受到了她的回应,虞墨戈如得默许,揽着她腰紧紧扣向自己,压抑被释放,一个辗转撬开了她的唇齿。温柔淡去,他肆意地攫取,侵占,攻略……猛烈得容嫣无以招架,只得伸出皓臂挽住了她的颈脖,瘫软在了他胸前…… …… 怀里人睡得极安稳,虞墨戈的手在她凝脂似的玉背上一遍一遍地摩挲着。从纤细的后颈到精致的蝴蝶骨,再沿着玲珑的脊骨一直到深凹的腰窝,之后便是绵延的柔软……真恨不能把她揉进身体里才甘心。贴她再近也觉得遥远,即便深入依旧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活了两世,虞墨戈以为七情六欲除了恨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直到遇见她本能的欲望被唤起,也说不清因为什么,他就是压抑不住,也不想压抑。 怀里人恬然酣睡,水嫩的脸蛋泛着被疼惜后的潮红,额角晶莹,腮边黏了鬓角的青丝,使得明明如睡莲般娴静的人带了撩人心弦的妩媚。虞墨戈盯着她,只是听她均匀微弱呼吸,心里的阴霾霎时间散了,他就想这么拥着她。 他胳膊下意识拢了拢,怀里人似被惊到轻哼了一声,他赶紧轻轻拍着她让她继续睡。可怀里人还是醒了,她仰头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木然问道:“我睡着了?多久了?” 虞墨戈目光缱绻地看着她,笑了。她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个时辰了,再睡会吧。”他撩了撩她腮边的乱发柔声道。这段日子她是累坏了,整日为弟弟的事操心昨晚更是一夜没睡。方才两人交融,他一次还没结束她便睡着了,他不忍心唤她,只得安奈退出抱着她。 容嫣似乎也忆起来了,抱歉地笑笑,忽而眼神一亮起身便要下床。虞墨戈忙拉住她,措手不及,她掩在胸前的锦被滑落,玉体玲珑盈盈背立……虞墨戈瞧得出神,容嫣窘住,赶忙拣起中衣穿上了,又从外衫中拿出了一只小小的东西握在掌心。 她不是要走,她只是要给他拿东西—— 虞墨戈安心,手肘撑头慵然看着她,柔嫩的小手中流出一段朱红的璎珞。她坐回他身边,展开手掌恬笑道:“这给你的,你不是本命年吗。本来想送你块玉兔,可选玉打磨雕刻太繁琐时间来不及了,便先给你做了这个。” 她掌心里竟是一只雪锦包裹手工缝制的小兔子,还不及她掌心大,憨态可掬和那日她手里提的那只兔子灯笼有几分相似,不过可没有人家的好看——虞墨戈想笑,忍住了。 瞧他那揶揄的模样,容嫣悻悻不悦,失落道:“我手笨也只会做这个,无非是想有个好寓意,你若不喜欢便算了吧,我拿去给容炀。”说着叹了声,掌心一合便要揣回去,虞墨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忙道:“我没说不喜欢。” 他扒开她手掌心把小兔子拿了过来,然一抬眼便瞧见她在抿唇偷笑。啊……她也会捉弄人了是吧。虞墨戈佻笑拦腰将她捞了回来,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他拎着小兔子在眼前晃了晃,佻薄道:“点心做得不好吃,兔子也做得不佳……”说着,垂下眼皮看她,见她眉头轻颦,他笑了,薄唇翕动沙哑的声音摄人心魂。“……偏我就是喜欢。”随即,连个回应都不及她给,一袭长吻将她淹没。 有些事,可不是一直小兔子能满足的。 她刚穿上的中衣再次被他抛回原地,醉意渐浓春思荡,怯雨羞云,恣情无限…… 待雨散云收后,容嫣无力却还是得抓紧时间拾掇,出来太久总归不好解释,况且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睡着,好似沾在他身边心便特别稳。 她挽起发髻,手里握着簪子去次间寻镜子却被他拉了过来,抽出她手里的玉簪给她插在发间,然后面容清淡地端详她。 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她岔话问道:“您没回京城过年吗?” 他淡笑摇摇头。她欲问为何,然想想还是算了,笑问:“那您何时回?” “过两日回吧。” 回哪?京城,还是宛平?她好奇地看着他。 想想这才是今儿她来的目的吧,宛平毕竟不是家他总要回京的。虽说两人约定:他走了她不必伤心,她离开了他也不必挽留。但果真有分开的那日,她还是想和他道个别。 话到了唇边她还是没问出来,但他猜到了。 “回宛平。”他轻声应。见她暗自舒了口气,又笑问:“你呢?何时回?事情可都办妥了?” 听他这话,是知道自己回通州的目的?可也是,昨个动静闹得那么大,有心一问便知。 “都好了,我打算明个便带弟弟离开,不过我得先送他去京城。” 对此他好似并不惊讶。点了点头道:“那便待你回宛平再见吧……” 容嫣出门时,九羽神情紧绷地在门口候着,见了容嫣她淡然颌首,将她送到楼下交于雅间里候着的杨嬷嬷,转身又回了楼上。 一入门,见了虞墨戈便仓皇道了句:“爷,二少爷从辽东回来了!” …… 杨嬷嬷侯了快两个时辰了,提心吊胆。见了容嫣一口气泄出,放心了。瞧她那模样,好似虞墨戈能把自己吃了似的。杨嬷嬷不怕虞墨戈,她怕的是容家和通州这些吃人的家伙。 二人回去的路上又买了些要带的东西,转到容府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前院有点冷清,除了游廊里经过的容芷,谁都没瞧着。 姐妹俩在游廊里相遇,容芷将她拦住,挑衅似地看着她讽言道: “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明个入京,你可是会拣日子。” 容嫣淡定地看着她,问道:“明个走又怎么了?” “怎么了?”容芷冷哼。“秦晏之年年初三回京,这么着急走,你可是等着与他同行,盼着破镜重圆啊。”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从她嘴里就吐不出什么人话来。容嫣还以为府上出了何事才问了一嘴,这会儿真是懒得搭理她。容嫣侧身欲过去,然容芷又堵住了她的路。 杨嬷嬷看不过去了,语气不大耐烦地让二小姐让开。然容芷不动,盯着堂姐眼神错也不错。容嫣看着她,忽而反应出什么。打量着问道:“就算我初三走与他同行,又干你何事?” 这一问,容芷有点愣。随即鄙夷之色尽显,带着怒气道:“就知道你是这个心思!明明藕断丝连念着人家偏还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连郡君都不放在眼里,明着请你你不回,偏用这不知羞的手段!你就是对他不死心!” “二小姐!可没您这么红口白牙糟践人的!您哪看出大小姐念着秦家少爷了!”杨嬷嬷护着容嫣怒喝道。往日夫人在时也没见容家人这般嘴脸,如今可真是开了眼了。杨嬷嬷也不顾尊卑,非要出出这恶气不可。 “说我们大小姐念着,我看是您念着吧,年年送秦少爷入京您都跟着,哪年初三落下您了。未出阁的姑娘也不知个避讳,一口一个姐夫叫得比自家兄长都亲,到底不知羞的是谁。别以为您心里那点小计较别人不清楚,不说夫人老爷,就是我们这帮丫鬟婆子哪个也不是瞎的!” 杨嬷嬷是句句不留情,专往容芷心窝子里捅,非要把这些天压住的气道个酣畅不可。眼见容芷脸窘得通红容嫣心里明白了,和自己推测得一般,容芷喜欢秦晏之。 “您以为当面听不着背后下人就不论了?吃饭睡觉干活,全指着拿您这点事磨牙呢,我才回来几天,这话可没少了听。”杨嬷嬷越说越来劲,容芷臊得脸都能滴出血来了,下巴直往胸口上戳。没她娘那点道行还想挖苦人逞口舌之快,笑话。杨嬷嬷乜着她又道:“别说我们家小姐心里没他了,就算我们小姐心里念着那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好歹夫妻那么些年,情不在义还在,岂轮得到外人品头论足,更轮得到二小姐您指摘。” 自小被宠着哪听过这些话。容芷憋不住了,眼珠通红,眼泪含在眶里直打转却隐忍着不流,指着容嫣大吼道:“什么夫妻,人家岂拿你当妻了,结婚五年连个夫妻之实都没有还好意思谈夫妻情义!” 一股子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杨嬷嬷震惊,她回首看了眼小姐。容嫣面沉似水,直直地盯着容芷。面上再镇定,眼中的惊怒也掩不住了。 “这话你听谁说的。”她凛声问。 容芷哼了一声,没回应。容嫣看了眼正房,闹了这么会儿了万氏连个面都不露定是没在家。霎时间她懂了,问道:“二婶母呢?” 容芷依旧哼声不应。 容嫣深吸了口气,脸色渐渐缓了过来。她平静道:“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不然今儿出了容府大门我便对外讲我之所以和离都是因为你搅和的。容府上下没人不知道你心思的,就不信这话传出去没人信。信不信也无所谓,三人成虎,到时候不但秦家对你避之不及,我倒要看看整个通州谁还敢娶你。孟孝廉家的少爷?做梦吧!” “你,你不用说这话唬我!”容芷眼神慌乱,颤声道。 容嫣面色不改,依旧淡定。“不信咱便试试。”名声对一个姑娘多重要,经历这么多容嫣可是懂了。 当然自小在这个环境中长大的容芷更懂。她十六了还没说人家,不可能不怕。自知躲不过,嗫嚅道:“母亲,去了秦府……” 36秦府 “我们嫣儿嫁入秦府五年, 你们便是这么待她的吗?你们还是人吗!” 万氏掐着腰站在官帽椅前, 手里帕子甩得老高。任人如何劝也不肯坐下, 见小丫鬟端来茶盅, 她狠抿了一口继续道:“见嫣儿没父母撑腰便随意欺负是吧?秦二爷呢, 秦二爷怎不出来, 我倒是要问问,当初是谁非要我们容嫣做儿媳, 和我们家大伯定下桩亲的。什么永世交好, 狗屁!他对得起我们家大伯吗!” 韩氏端秀的一张脸扭曲, 她世家出身又是诰命夫人,哪里见过这等泼妇。 她想还口, 可这事若是真的她还真的是一点理不占, 她求证地看向儿子秦晏之,待他给个答复。 秦晏之静默, 俊逸的面容平淡似水,除了眉心微蹙瞧不出任何情绪。知子莫若母,只怕这事是真的:儿子和儿媳成婚五年, 竟为行夫妻之礼—— 韩氏虽不喜容嫣,可这个结果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老爷不在,容二夫人有话便与我说吧。”韩氏不耐烦地应了句。 二爷秦敬修提任浙江巡抚,公务在身故而没回。这些万氏都听说了,可她就是要喊, 她得把气势做足了给他们瞧瞧。做了五年的亲家, 从来都是容家这帮“蝼蚁”低声下气地仰其鼻息, 今儿好不容易得了理,还不得把腰杆子挺直了。 “……当初娶我家嫣儿是惊天动地,娶回来便如此对待?还诗礼人家,诗礼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第一次被这么指着鼻子骂,韩氏气的浑身发抖。容家也算书香门第怎就娶了这么个泼妇。这会儿再有涵养也抵不住了,她捏着茶钟冷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夫妻的事只怨我儿吗?谁知道是不是容嫣的问题!” “呵!您还真会说啊?您儿子就在这,咱问问到底因为什么!”万氏指着秦晏之,然秦晏依旧没个回应。 他不吱声,万氏恼了,哼声点着头道:“行,你们真行啊,非得让我把嫣儿叫来跟你们对峙才肯认是吧。一个个心可真够狠的,如此折磨嫣儿,背着不生养的名声不说,还找了个外室把她逼走!你们是无所谓,把我们嫣儿这辈子都给毁了!你知道她现在过得什么日子吗!” 这话一出,秦晏之终于有反应了,他下意识握紧双拳,抬头镇定地看着万氏,道了句:“二夫人,您有话便直说吧。” 还是秦晏之了解她脾气。可也是,毕竟跟着容嫣叫了她五年的二婶母。 等的就是这句话,万氏神情陡变,抿了口茶长叹,一副殷切的模样语重心长道:“我能有什么想法,还不是盼着你们好,盼着我们家嫣儿有个好归宿。我就不明白了,您若是不中意我们家嫣儿大可退婚,或者早些时候与她和离,何必耽误这么久。我们家嫣儿到底哪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她?” 话又扯了回来,秦晏之再次沉默。万氏知道自己是问不出原因了,若非昨个莲嬷嬷来,她留个心眼让玉芙偷听了容嫣和杨嬷嬷的对话,她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算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就是想问问以后。秦少爷您到底如何想的,可还能与我们容嫣过下去……” “哼!”韩氏不屑哼声。敢情今儿耀武扬威地是为了这个,想把人再推回来?这和离的女人便是泼出去的水,真是异想天开! “现在说这话,怕是晚了吧。”韩氏漠然道。 万氏斜了她一眼,提高了嗓音。“昨个莲嬷嬷又来了,郡君到底还是舍不得我们嫣儿。”她一字一顿,“郡君”二字咬得极重。见韩氏气得脸色忽黯,她鼻孔里哼声,又对秦晏之道:“嫣儿与郡君再亲,这也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事,还得你开口才好,你也知道我们嫣儿多在乎你的话……” 万氏盯紧了秦晏之,生怕漏下他脸的蛛丝马迹。然秦晏之唯是一声深叹。他不言语,韩氏稍安,想到和离时儿子的犹豫不决,她真怕他一个任性应下了。 且不说生养这事,韩氏从一开始就没看上这个儿媳。本打算把自己侄女嫁进来,怎知半路杀出个容伯瑀,他与秦敬修同年进士一同观政都察院,后来兜兜转转又在浙江相遇,一个是浙江布政使,一个是浙江巡按,两人志同道合感情极好,由此便定下了儿女亲家。论家世才干,儿子什么女孩娶不到,偏娶了这么个门户低的。低便低吧,还摊上这么一家子,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再赶上容嫣始终不怀,韩氏看她是越看越糟心。 眼下这事虽明了了,不是她不能生,是没机会生。可即便如此,瞧着面前这位“二婶母”,韩氏巴不得永远不要和容家沾边…… “行不行地您给个话啊。”万氏急得眼珠子恨不能贴在秦晏之身上。“就算不行,咱还得继续往下唠不是。” “还有什么可说的!”韩氏接道,“离了就是离了,覆水难收……” “我可以去。”秦晏之突然发声,把韩氏惊了一跳。“这事是我对不起她,但和离是她提出的,只要她愿意……” “我不愿意!” 门外,婉转之音响起,众人朝门外望去,只见容嫣在下人的陪同下款款而来。她从容入门,目不斜视礼节性地给韩氏福了个身。 秦晏之下意识要起,可还是按着椅背耐住了。 容嫣冷目看了眼万氏,眸中是怒怨翻滚,可眼下不是闹开的时候。自家人面前如何都行,但丑不能丢在外面,尤其是秦家面前。她平静道:“二婶母,已经到了这步我们回不去了,您不必再为此操心,咱回吧。”说着,她低垂眼皮道了声“打扰了”转身要走。 瞒着容嫣而来,见了她自然心虚,可就这么走了万氏更不甘心。于是眼珠一转,品出了容嫣的顾虑,她又开始临场发挥了。 “嫣儿不怕,有婶母为你做主。他们冷落你这么些年,今儿非给你讨个说法不可。” 呵!这“体己”话一出口,好似容嫣受了多大委屈找她来撑腰似的,底气又足了三分。容嫣看着万氏暗哼:本想在外人面前留点脸面,可偏就有人不要这个脸。 “讨说法?好啊。”容嫣哂笑。“这便是您讨来的说法?让我重回秦府继续被冷落,做有名无实的少夫人?你还真是会算计,是嫌我罪遭得不够多吧。” 万氏闻言怔住,更窘。这话可不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的意思,连韩氏都瞧着她满目鄙夷。什么为容嫣讨说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此刻,堂上一时静默。 门外小丫头来上茶,放在容嫣所站的檀木几上,脱口而道:“少夫人,喝茶……” 容嫣点头,淡然道:“谢谢,别再叫我……” “容嫣。”秦晏之唤声。他终于起身了,站在她面前与她对视。 人还是记忆中的人,只是带着陌生的疏离。这么些年二人一直在保持距离,原来他们还可以更远。 他看了她许久,目光不错。本以为分开对彼此是种解脱,然她离开后他才明白,这不过才是个开始。二十九那日再遇,他遣人打听了她的一切,她如何被迫去了宛平,经历何等坎坷意外,甚至回到通州的窘境……他想过和离后她会不顺,但没想到会遭遇这些,于是对她的歉意与日俱升。 “如果过得不如意便回来吧。” 秦晏之到底说出口了,容嫣惊讶。不过面前人,神色淡得没有一丝深藏的情绪,她明白,他是悔了,但不是因为情感上的不舍,而是道义上的内疚。 容嫣深吸了口气,道:“我回不回来,无关生活顺遂与否。秦少爷,我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何事让你如此嫌恶,就算我做过但五年也足够尝债了,咱彼此谁都不欠。你也不必为我怀有愧意,我也再不会来扰你,咱没有任何关系了。今儿婶母来我确实不知,不过您放心,以后再不会发生了。” “这还算句公道话!” 韩氏讽言道了句。容嫣乜了她一眼,只当没听见带着万氏要离开。万氏哪肯走,对着韩氏叫道:“什么叫公道!我们家嫣儿被你们耽误五年,好好的姑娘被你们毁了,想就这么撇得一干二净?没门!” “你到底想如何!”韩氏怒道, 万氏偷瞄了眼容嫣,见她正瞪着自己心中忐忑。可想到容炀要走了,自己从容嫣身上没榨出分文,这个机会若再失去她可真是一赔到底。于是横心道: “补偿!补偿嫣儿……还有我们容家!” 人若是掉进钱眼里真是捞都捞不出来!容嫣已经无话可说了。 而对面的韩氏突然冷笑一声。 她算看明白了,兜来兜去无非就是要钱,这一家子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也这么点出息。于是嘲讽道:“好啊,你开个价吧,看看你们容家大小姐到底值多少钱!” “母亲!”秦晏之低喝了一声,下意识望向容嫣,见她娇艳的小脸凝得发白,心乱了。 容嫣脸色苍白不是气的,是忍的—— 万氏的账早晚要算,可眼下还有一笔账她得清了…… “秦夫人,好歹我唤了您五年母亲,您便这般待我吗?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因为我门第不高,因为我一家人您不待见,也因为我的出现让您没能把侄女嫁给秦晏之。可我已经嫁进来了,您不盼着我好,也不至于挑拨吧。” “我刚入门时,您时不时便带着小韩氏在秦晏之面前晃,您敢说您没私心?秦晏之不为所动,而小韩氏终了也嫁给了大少爷,可你二人依旧没少了侮慢于我。秦晏之在还好,只要他前脚一走您连正眼瞧都不瞧我一眼。我每日请安,在您门外侯个把时辰您也不许我迈入一步,您可把我当儿媳了……” 容嫣说得激动,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统统涌了上来,她今儿非要说个清楚,替自己也替原身。 “我和秦晏之之所以走到今日,您就一点责任没有吗?二人两地,我写了多少信给他,您有带过一封吗?我给秦晏之做了那么些衣衫巾帕,他一件没碰,我以为他不喜欢最后连针都不敢再捏,直到去年乞巧,你身边的春桃说走了嘴,我才知道原来我做给他的所有东西都被你扔掉了!” 秦晏之蓦然愣了,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母亲,又盯着容嫣。他竟不知道五年里发生了这些…… 容嫣一口气将压在原身心底的话都道了出来,酣畅淋漓。 原身的气她是出了,眼下该她自己的了。 “……这些小事我都可以当做您对我不满的一种发泄。我不在乎,我二人若有真情在也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彼此淡漠。但是,我不明白您为何要害我,您就这么恨我吗!” “我何时害过你!”韩氏突然喊道。 容嫣冷哼。“没害我?您真以为我不知道我风寒卧床时,那药根本不是尤姨娘下的,而是你——” “胡说八道!”韩氏一声疾吼打断了容嫣。 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容嫣冷漠地看着她继续道:“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是尤姨娘,可和离后我才渐渐想明白,尤姨娘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她为何要害我?就算我死了以她的身份也根本当不了正室,能做个姨娘已经不易了。她是张扬,因为她知道秦晏之对我没感情所以才有所依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害我,想让秦晏之再娶一个压得过她的?尤姨娘可没那么糊涂。” “秦晏之要抬她,所有人都反对只有你支持。作为母亲,你那般在乎秦晏之的仕途名声,竟同意抬个烟花女子做姨娘,还不是因为心虚。” “你可是会编故事。” 韩氏不屑哼声。然眼神一瞟见儿子正瞪着自己,她慌了,忙解释道:“别听她们胡说,我要你抬尤氏是因为她拿孩子威胁我,我不同意她便不生,你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我不能让她毁了……” 容嫣看着脸色阴沉的秦晏之怔住。不是他要抬尤姨娘的吗?怎又成了韩氏? 事实已定,追究这些都没意义了,她继续道:“就算尤姨娘想害我,可她初到通州人生地不熟又那么多人守着,她如何买药……” 韩氏忍不了了,指着容嫣大吼一声。 “你闭嘴!” “你闭嘴!” 紧随韩氏,堂下突然传来一声浑厚沧桑的声音,大伙齐齐望去,惊住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秦家老爷秦麟, 秦麟从奉天府尹一路做到湖广总督,授兵部尚书,如今虽因病致仕却威严不减半分,花白的双眉耸立带着那股着凛然的正气。 他沉稳迈了进来,身后跟着下人托扶的建安郡君。 夫妇二人入了上座,一众人垂目施礼。秦老爷目光始终盯着韩氏,寒声道:“孙媳说得可是真的?” 称呼都没改,韩氏惊颤,忙解释道:“父亲休要听她胡言,我害她做甚。况且她也不是我们家人了……” “只要在秦府待过一日,到何时都是家人。”郡君发话了。说着,颌首对容嫣淡笑。 容嫣莞尔回应。再见郡君,她心里好不温暖。看在郡君的面上她不想把事闹起来,毕竟已经和离都过去了。但韩氏咄咄逼人,这步她让不了。 韩氏一口咬定此事与她无关,秦老太爷只能询问容嫣,容嫣便将自己风寒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道了来。 “……药都是从二房的西院拿来的,就算尤姨娘想害我,也根本没机会。” 话说得句句在理,秦老太爷点头。孙媳的人品他也清楚,不是那搬弄是非的人,只是他想不通韩氏为何非要害她不可,她不喜欢这个儿媳他知道,但也不至于做出这般荒谬的事来。 “这些都是你揣测的,你可有证据?”秦老太爷皱眉问道。 这个真没有。当初容嫣一心想着如何脱离秦府,根本没在意那么多,这一切都是去了宛平后才想通的。 她摇了摇头。 秦老太爷看了眼郡君,目光为难。就算他信容嫣,没有证据他也不能妄然拿儿媳如何。而尤氏,因生产后孩子被郡君抱走大闹一场,以神志失常为由被韩氏送走了,眼下想找回来怕是不易。 场面僵持,见容嫣拿不出证据来,一时得理的韩氏不干了。反咬一口,道容嫣信口雌黄诬陷于她,非要她给个说法不可。 容嫣却淡定,对着秦老太爷道了句。“事实经得起推敲,天网恢恢,只要细查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留下。” 见老太爷颌首,韩氏心惊,佯做冷静道:“没有证据,说这些都没用!” “我有!” 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秦翊唤了一声。他冷眼看着众人,在韩氏嫌恶的目光中上前,从袖口里逃出一只素白的绢帕递到老太爷面前。“祖父,我有证据。”说着展开绢帕,里面是一块大黄。 大黄性寒,泻火凉血药性极猛,风寒体虚之人是万不能食的。长期服用不但会败坏身子,更有性命之忧。 “这是我在西院小厨房发现的。西院的林婆子把它藏在储物格最下面,而且我发现每次给嫂嫂熬药她都会去取。” “这也不能证明是我啊。”韩氏焦躁道。 “可药是您身边的丫鬟探梅带进来的。我一直跟着她,几次定了大黄我都记下来了,每次都是你授意的。”说着,秦翊掏出了个小册子。 韩氏心慌,而秦老夫妇却好不惊讶,瞠目结舌地看看小册子,又看看这个孙儿。 郡君忍不住问道:“翊哥儿,你这是……”这是跟了她这个嫡母多久了?! 秦翊知道他们想问什么,漠然道:“都说我生母是难产而亡,可我始终不信。我问过嬷嬷,她偷偷告诉生母是食了凉血之物伤身而亡的。我不能确定生母到底食了什么,又因何会食,是谁害了她。但我已经失去一个亲人了,不能再失去一个。”说着,浅笑看了眼容嫣。 二人对视,容嫣猛然反应过来了,当初她怀疑药里有疑可不就是他提醒的。 证据在此韩氏狡辩不得,双唇紧抿眼珠通红地瞪着地面,再不言语了。 秦晏之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面是自己的母亲,一面是愧对的前妻,他深叹一声。而秦老太爷拍案而起,瞪着韩氏道:“把二夫人带到佛堂,禁闭!”说着,又望向容嫣,愧意道:“这事是我们秦家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个交代,绝不姑息。” 闻言,韩氏彻底崩溃,再没看堂上人一眼木然跟着下人去了。 瞧她方才还不可一世这会儿跟霜打的残花似的,万氏心里好不解气,可瞥着身边的容嫣,心直突突。她算是见识到这个侄女的能耐了,真不知回容府她会面对什么。 方才只顾对质也没来得及端详,此刻郡君拉着容嫣眼圈红了,蔼然道:“还那么瘦,你还好。” “谢郡君惦记,我都好。您身子骨可还好,春秋交替您总爱头晕,记得让莲嬷嬷给您换醒神的香囊。” “好,好。亏你还惦记我。”郡君含笑道。 “怎能不惦记,这世上您对我再好不过了……”容嫣说着,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这一幕老太爷瞧在眼里,方才下人通知万氏来闹,郡君已把秦晏之和容嫣的事与自己说了。当初还怨孙媳不懂事闹和离,眼下明白是自家人亏了她,于是肃然望向秦晏之。 “你如何想的,到底悔不悔改!” 秦晏之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抬头看了看容嫣,神情淡淡。 回改?在得知容嫣的境况后他想过。毕竟五年了,他对她有芥蒂,但在这芥蒂之中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情感。是自己给她带来了烦恼,他想不如让她回来吧。即便感情的事他保证不了,但他会努力做一个丈夫该做的。但是,今儿发生这一切后他发现她变了,不是之前那个柔善要人护着的容嫣了,这种陌生感让他不知所措。 见孙儿不言语秦老太爷怒叹。“既然你拿不定主意,我给你拿,容嫣还是我们秦家的孙媳。” “算了,别勉强他们了。”郡君接了老太爷的话。“就算回来又如何,心不在一起还是痛苦。” 她对着容嫣笑了笑。“昨个的话莲嬷嬷都与我说了,之前是我以为你是赌气,也怕苦了你,所以才想让你回来。但现在我明白了,你若有自己的路去走那便去吧。做不了儿媳,你还是我孙女,受了委屈便来找祖母,这个秦家还有祖母呢。” 容嫣心暖,感激地落了滴泪。她偷偷抹掉,亦如往昔撒娇似的软语道:“谢谢祖母……” 事情解决,容嫣该回了。 临行前听闻容嫣自己带着弟弟去宛平,生怕她委屈着老太爷非要给她带家用不可,容嫣如何不肯。 一旁的万氏不敢插话,急得直磨牙。最后郡君劝道:“就当我们的心意,当祖母给孙女的,你收下吧,也让我心里舒坦舒坦。” 容嫣犹豫,万氏忍不住了,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容嫣轻瞟了她一眼,随即莞尔应道: “好,那我谢过您二老了。” 和郡君与秦老太爷道别后,容嫣看着秦翊想到他方才的话好不心疼,嘱咐了几句。秦翊淡笑没说什么,可看得出他不舍。 容嫣走了,终了也没看秦晏之一眼。 出了秦府,同车的万氏见容嫣面无表情,心下惴惴,暗捏着手咬牙道:“今儿是婶母错了,你怨婶母吧,我绝对不还口!” 容嫣斜睨她一眼鼻间轻哼。 她竟没怒?万氏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挤着一脸的细褶谄笑道:“嫣儿啊,可苦了你了。婶母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才豁出去这张脸来秦府的,婶母还不是为你。况且婶母若不来,咱也得不到这么些补偿不是,算秦家还有良心……”说着又哀声叹了口气道,“嫣儿啊,你如今衣食无忧了,可咱容家呢,可是……” “婶母不必说了,您的话我明白,您是想要这些钱是吧。” “呦,瞧你这话说的,这可是给你的婶母怎么敢拿,只是能不能看在一家人份上,照顾照顾咱家。” “可以。”容嫣软糯糯地轻点舌尖道。 万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真的。”容嫣淡淡道。“我不仅要给,我全都给您留下,您要不要啊……” 37离别 韩氏被关进佛堂, 秦家二爷回来前不许她踏出一步。秦晏之去佛堂看母亲, 见了儿子韩氏怒问: “那个白眼狼呢!” 秦晏之知道她问的是秦翊。“和祖父去了睦元堂, 他明日便要随我入京了。” “亏你还对他好。”韩氏冷哼。千算万算没想到栽到他手里, 还有容嫣, 往昔瞧着柔善可欺, 实则也是只狼,没留她便对了。 “母亲, 你为何要害她。” 韩氏微怔, 望向儿子。秦晏之神情清冷, 俊逸温润的脸此刻只有无限冷漠。韩氏心头一紧,如压了巨石一般。 “我为何害她?我是为了你啊。哪个做母亲的不盼儿子好, 我知道你不待见她, 打她入门二人便不亲近。五年了她一直无所出,可因着她在你又不娶不纳, 我给你寻的通房如何送到京城你便如何给我送回来,我再留她不但拖累了你也害了秦家!我就你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你无后!” “她本就身子弱, 这次风寒来势汹汹,大夫说即便她熬过来了也定要伤身恐难有孕,我不能让你毁在她手里!” 韩氏激动得把手里的紫檀珠串甩到了梨花几上,珠子散落,她恨不能掏出心来给儿子看看。 可秦晏之神色淡淡, 浅褐色的眸子清亮却看不出一丝波澜。 “不是已经有尤氏了。”他清冷叹道。 “有她又如何?你以为我看不出吗, 从你把她接回来你可曾看过她一眼, 那孩子你可曾抱过一次。你是我儿子我会不了解?家里的都不碰你会去碰一个勾栏里的女人?况且她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我们秦家的。就算是,以她的德行这孩子也必然好不了!远的不说,秦翊你还没看到吗?保不齐就是第二个!我盼孙子,可秦家孙儿必须是正室所出!” 韩氏几乎是嘶吼出的,最后几个字连音都破了。秦晏之容色深沉,却默默地给她斟了杯茶。 看着那茶韩氏心里好不酸楚。屏住的气泄下,眼圈含泪道:“说到底还是母亲错了,我竟不知你与她没行夫妻之礼。早知如此我便是和你父亲闹开了也不该让他给你定下这亲。还有汝芸,当初真应该依了你们……” 秦家没有女孩,秦汝芸是郡君养在身边的姑娘,七岁入府小秦晏之两岁,二人自小长大生了情义。郡君想过不若把她给了孙儿吧,可韩氏不肯,她哪能接受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做儿媳,百般阻挠。若不是为了拆散二人,她也不会勉强应下了秦容两家的亲事…… “母亲不必再提,都过去了。”秦晏之淡淡应。 “过去了?如果真过去了你怎会不碰容嫣。” 见儿子眉宇微拢,就知道还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婚前容嫣去闹那一场,汝芸也不会羞愤而嫁,最后落个郁郁而终,你到底还是记恨她……” 韩氏叹声,喝了口茶。 “不能都怪容嫣。” 韩氏握茶的手僵住,她惊讶地看着儿子。这么多年他一直耿耿于怀,眼下竟说不怪她,他原谅她了? “你不恨她了吗?” “想恨,但没资格。”秦晏之看着地上的珠子沉静道。“我今儿才想明白,不管是你或是我,之所以做出这么多伤害她的事原因只有一个,便是我们从来没把她的位置摆正过。你从不把她当做秦家媳妇,我也从没把她当做妻子。可她就是…… 站在她的位置,她所作的一切不是没有理由……不管是当初去和汝芸闹,还是今日的反抗,都是她应该的。许方式不对,但你我都没有资格责备她,她只是在为自己争取……” 见母亲神色茫然,秦晏之知道她没懂。不懂便不懂吧,他也是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一切。 “我来只想跟您说,您是我母亲我会替您向祖父和父亲求情,但这不意味着我原谅你了。” “原谅?”韩氏惊讶。“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恨我?我都是为了你……” “您只是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罢了。我已决心和汝芸断了,可容嫣还是莽撞地去找了她,出言指责使她羞愤而终。这我不能接受,一直怀怨。可我只看到了结果却没想过原因。就算容嫣还小正处在冲动的年纪,可以她的性格没人激怒她,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而激怒她的人除了您还会有谁,您是想一石二鸟,既让汝芸死心,又让容嫣知难而退…… 如果我能早些时候想清楚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这事归根结底错在我,我不怨您。可您害容嫣我绝对不能接受,不管我喜欢她还是恨她,她都是我妻子。甚至连她生病您都不肯告诉我,您不该这么对她。我不能原谅您。” 韩氏彻底懵了。她想不通,容嫣害死汝芸他可以接受,那么自己伤害容嫣他便不能接受,在他心里到底谁更重要。她想起要他纳尤氏时,他如何都不肯,是她拿容嫣无后为由要休掉她,他才同意的。他就这么怕她休了容嫣…… 一层层迷雾被拨开,韩氏突然懂了。她看向儿子,目光前所未有地平静。她终于看清他的心了,也看清了他心里揣着的那个人,只是他自己还看不清罢了。 算了。如他所言,一切都过去了。 韩氏跪在佛前阖上了双目。“我不需要你原谅,你走吧……” …… 入夜,秦晏之睡得不安稳,久违的梦再次出现。穿着一身撒花袄裙的豆蔻少女在他眼前晃,趁人不注意偷偷朝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贴在他耳边声音甜软道:“二哥,甜不甜?” 他抿笑点头。“甜。”然再抬头他对上的不是汝芸,而是容嫣澄澈的双眸。那双眸子比她手中的葡萄还黑,水灵灵的,满是羞怯。 “晏之,甜不甜……” 秦晏之醒了,蓦地起身坐在床边,单手扶额遮住了酸痛的双眼。多少次了,他每每梦到汝芸,可最后出现的都是容嫣那的张脸……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莫名有点心酸。往昔她便是独自一人守在这等他吗?他偏头看向床上的双人连理鸳鸯枕头,还是成亲时那只,她枕了五年都没换过。 成亲那日他得知汝芸病逝的消息,喜酒喝成了丧酒。洞房里,熏醉的他冷眼看着她服侍自己,解衣,洗漱,梳头,最后搀他上床…… 汝芸没了,她竟然还可以安心地做这一切。愤怒之下秦晏之将她推到在床猛然压了下来。她不是想要吗,给她!给她身份,给她地位,什么都可以给她,就是不给她他自己! 她毁了汝芸,他也要毁了她…… 他动作疯狂,直到肌肤相触才发现她在抖,满眼惊慌泪流不止。秦晏之惊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心莫名地震痛。她那么小,小小的两条锁骨因为哭而不停地起伏,楚楚可怜,水濛濛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祈求。 她刚及笄,可来到这个世上也不过才十四个年头,不该被人这样对待。明明是她的错,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是个禽兽,这种矛盾的心里让他不知所措。 他还是放开她了,给她拉上被子,二人背对躺了一夜,天还没亮他便走了。这一走,两人稍间一个次间一个,再没同屋过…… 不对,他回过。两年前他回过一次,那日回通州与友人相聚他喝醉了,鬼使神差地闯进了稍间。看到床上熟睡的她突然不想走了,那一刻他就想躺在她身边。 为什么不能躺呢,这是他的家,是他的新房,眼前熟睡的人是他的妻子,他理所应当留下。 于是他真的躺下了,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三年了,她长了许多可还是那么软。他很奇怪自己还记得她的感觉,更奇怪这感觉并没那么让他讨厌,甚至是心安。 他就这么睡了,可第二天睁开眼睛怀里什么都没有,床上也没有。他起身去了次间才看到蜷在罗汉床上的容嫣…… 昨晚就是个梦,这才是两人应该有的相处方式。 其实他们早就该走到和离这步了。他以为是容嫣不放手,其实真正放不开的是他。她比自己要淡然得多。 他还记得成婚第一年他偶得一只胭脂水送了她,她当做宝贝,睡觉吃饭连洗澡都带着。可今儿却不见了,她腕上只带了只墨玉镯子,颜色深邃幽凉亦如她现在这个人。 秦晏之去了书房,打开多宝阁下面的一只木箱,拿出压在下面的中衣。他翻开,袖口有一只颜色淡淡的朝颜花…… “大人,你怎起了?”随从陈寄见书房灯亮,跟了来。 见秦晏之没应,看了看他手里的中衣,又道:“明个出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个您可是要带着?可要小人帮你收上?” 秦晏之指腹再次摩挲着那朵花,沉思久久,终了递了出去。 “拿去扔了吧。” 五年了,他该放手了…… …… 初三容嫣带容炀离开,知道此行已定可还是担心会出岔子,族长和几位长辈打算亲自来送。 容嫣东西早就已经收拾好了,稳坐在正堂上等着送行的人来。待族长和长辈们到齐,她一一施礼,不疾不徐,瞧上去并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梁氏心下不宁,她昨晚上听闻万氏冒然去了秦府,是容嫣把她找回来的,本以为会闹翻天可两人安安静静好不融洽,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嫣儿,时间不早了。你舅父的人已经来了,你去吧。”梁氏劝道。 容嫣笑笑,摆手道:“祖母不急,还有事没说呢,说完再走。” 梁氏心头不禁一悠,看了眼同样茫然的万氏,试探道:“嫣儿啊,还有什么事?” 容嫣敛容,眼皮低垂沉思了会。忽而抬头对着族长了句道: “我要分家!” 这一句有如惊雷,方才还热闹的正堂霎时鸦雀无声。 “胡闹!”没待梁氏言语,容仲琨先喝声了。 意料之中。最怕分家的便是他了。 容仲琨能不计收入地安心作画便是因为占了大房的产业——田地和两间成衣铺子。这是容伯瑀入京前交于他的,二十年了没人提过,潜移默化已成了二房的财产。可一旦分家计较起来,那地契房产上可都是容伯瑀的名字,就算不给容嫣,那也是容炀的。 靠这二房才勉强生活,若连这都没有了拿什么养活一家子。 经了前事梁氏有了教训,她耐着脾气问道:“为何要分家?” 这话一出,族长也捋须点了点头。容嫣看了眼万氏,凛声道:“二房容不下容炀大家有目共睹,可如今连我都卖了若还不分家等着你们把我姐弟二人榨干吗!” “嫣儿,这话过分了。”族长皱眉道。什么卖了,什么榨干…… “话过分,可没他们做出的事过分!”容嫣冷道了声。随即把昨个万氏如何去秦府,如何与韩氏对峙,如何厚着脸皮向他们讨钱的过程统统道来——只是没提万氏胡闹的真正理由。 “……‘您开个价,看看你们容家大小姐到底值多少钱!’二婶母你敢说这不是秦家二夫人的原话?” 万氏愣了。而众人更惊,连这话都说得出,这秦家是如何看容家的! “为了这些钱连脸面都不要了,您不要您万家的脸,我还要我们容家的脸!”容嫣大喝一声,把万氏惊了一跳。 “你胡说!没有!” “没有?”容嫣冷笑。“秦府昨个出的钱您收没?您全部留下,可给我一分了?” “那是你不要!” 呵。不打自招了吧! 万氏脸皮从白到红最后绿得阴森,牙根都快咬断了,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就知没那好事,偏一次次地上她的当! 她悔,众人却狠盯着她恨不能啐她一口。脸皮厚到什么程度能做出这种事来,容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族长戳着拐杖对着梁氏厉道:“弟妹,你做家长的也该管管了吧。之前再如何闹也是在自家人面前,如今闹到外面……这……哎!” 梁氏肠子都悔青了,恨不能把万大夫揪出来问问,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除了钱眼里还有其他吗!这一闹,容家脸丢尽了不说,就是再想让容嫣回秦府也开不开这口了!丧门星啊! 梁氏脸黑得可怕,族长也气得一声接着一声地叹。 然这还没完呢…… “我要分家,必须分。他们从没把我们当家人,我为何还要把他们当家人。二房如何待容炀的您也看见了,临了临了竟还开口和我们讨抚养的费用!”说着,容嫣把万氏当初列的单子展了出来,众人鄙夷。这心还能不能再黑了,她还真是要把人家姐弟榨干啊!人家没和她讨医药费用便不错了。 怒到极致,族长声线变冷,寒声道:“这钱你可收了?” 万氏低头不语,白纸黑字上还印着收钱时容嫣非要她印的指印,她能抵得了吗。容嫣,你算得还真是深。“收了,我收了,那又如何!”万氏索性喊了一嗓子。 族长气得胡须直飘,梁氏无颜以对。然容嫣却冷道了句: “二叔,他是您夫人您给个说法吧。” 突然被点名,容仲琨有点愣,结巴道:“要,要不,我让她把钱送回秦府。” “当然要送,一分都不能差!但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这个人。”容嫣半步不让,盯着万氏又道:“她背着祖母虐待容炀,背着祖母去秦府丢人现眼,惹祖母和各位长辈恼怒,这便是不孝;我与秦晏之安稳和离,她却到秦府搬弄是非惹得秦容两家徒生芥蒂,这便是多言两舌,七出便犯了两条。而她有家可归,未同容家守过孝,且至她来之后容家一日不如一日,三不去她一条没占。二叔,您说该怎么办!” 话这么清楚还用问。这不是逼着他要他休妻嘛! 万氏傻眼了,一时无语愣得下巴直抖。而容仲琨却道:“她毕竟是我发妻……” “您可以守着她,但我要分家!” 一句话又把容仲琨堵住了。万氏急了,掐着腰大吼道:“凭什么休妻,我一心为容家,给容家生了两个儿子,凭什么休我!这还有天理了吗?” 说着她四下望望企图求个肯定,竟无一人开口,连个对视都没有。这场面,万氏真慌了,拉着梁氏道:“母亲,您帮我说说啊!” 族长都默认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且不提这些年的气她都受够了,光万氏这些事就足够族长同意分家了。长子没了,女儿走了,若再分这还是个家吗?她真是脑筋坏了才去维护万氏。 且容嫣一开始就把自己拉在了她那面,若再站队万氏,指不定孙女还要闹出什么来。 “你自己与嫣儿解释吧。”梁氏凉声推开了她的手。 和她解释?这就是她设好的套!万氏瞧向容仲琨,他却躲开了,唯是儿女上前为母亲辩解。 容烁凶恶地瞪视容嫣,兄长容焕求妹妹原谅。容嫣不为所动,冷漠得好似与自己无关。容芷看不过了,母亲去秦府的事只有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指着容嫣喊道:“容嫣,你没良心,母亲去秦府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容嫣无奈冷笑。 容芷抹了把泪喝道:“就是为你!是秦家亏待你没把你当妻子,五年连夫妻之实都没有,她是去为你讨公道!” 这话无疑又投了颗惊雷,众人都傻了。 万氏想起玉芙隐约听到的几句话,没有夫妻之实,好似还有什么男人。万氏蹭地站了起来指着容嫣道:“对,不仅如此,你还在外面找男人,人家不休你才怪!” 这是想拖自己下水啊。容嫣暗叹,却不惊。她能设计出这些,便想不到这个吗。 “您二位还真会编排啊,婶母您这口舌是非还是没生够吗?我和自家夫君没有关系,您说出来谁信?我找男人,您为了自家女儿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说着,她看了眼容芷。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和秦晏之什么都没有。也是,最盼着我和离的便是你。可你盼着这样,它便果真如此了吗?妹妹,异想天开的梦还是少做吧!不该惦记的人最好也别惦记,省着自取其辱。”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是说了个透,任谁都听懂了。本想拉她一起毁,终了脏水却泼了女儿一身。容芷羞得跺脚,母亲都不顾了,冲出大门哭着奔后院去了。 万氏火来了,双眼通红要和容嫣拼个你死我活。容家族人赶紧拉住,叶家两个随侍也拦在容嫣面前。容仲琨咬牙闭眼吼了一声: “别闹了!我休!” 就算不分家,眼下闹成这样万氏也留不得了。 万氏登时崩溃,霍然坐在地上大哭。嚎啕着这些年的不易,辱骂起容家来。这口舌之罪,她还非要落实不可了。 容仲琨拿来笔墨要写休书,却被容嫣拦住。 “休书要写,但此刻她还是容家人,闹出这般家法容得过去吗?” 还嫌闹得不够吗。梁氏咽着怒气道:“人已同意休了,之后的事我们会处理,你还是抓紧时间走吧。” “祖母不必忧心,我们来得及。”说着,她看了眼叶家随从,两人含笑点头应和道:“来得及,来得及。” 梁氏再无他言了—— 此刻,容府鸡飞狗跳。 后院,受家法的万氏鬼哭狼嚎;前院,容仲琨在族长的监督下颤笔写着休书。他到现在也没明白,这才半晌的功夫自己怎竟要休妻了。不要说他,连梁氏也没缓过劲儿来,只觉得一切来的太突然。然事挑到这,被族长盯着,他们骑虎难下。这会儿静下心来考量,若是真的休了,还不知道万家会如何来闹!想想脑仁都疼。 容府演戏的、看戏的,乱做一团。容嫣冷眼看着,忽而笑了,拉着容炀对杨嬷嬷和云寄道: “走吧,咱也该入京了!” …… 马车前行,容府的嘈杂声越来越远,那些烦心事也被甩开了,容嫣姐弟无比畅快。自己的事了了,秦府的气出了,好似通州也再没什么可让二人惦记的了,眼下只憧憬着未来…… 想是这么想,然才出了通州城这车便来了个下马威,陷在雪里不动了。车夫带着叶家两个随侍修理,容炀心急也去帮忙,杨嬷嬷和云寄陪小姐侯在路口。 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零星能看到几缕炊烟。瞧着这天暗得好似又要下雪了,容嫣突然想到了宛平的田庄。也是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境况,还有他…… 出神间,远处悠悠驶来辆马车。那车到了容嫣跟前突然停下,车帘撩起,只闻里面人声音幽沉,挑着魅惑的尾音问了句: “小姐,可要帮忙?” 容嫣蓦然抬头,愣住,随即笑了…… 38留宿 “您怎么在这?” 容嫣脱口问道, 然瞥了眼身边人又敛容福身, 端雅道:“虞少爷, 我以为您已经回京了。” 虞墨戈勾唇。“容小姐也要入京?”说着, 看了眼容炀。 与他碰上, 容炀惊讶。自从二十九那日相遇, 容炀便总觉得他和姐姐之间有那么些微妙的地方,此刻见他与自己颌首, 茫然施礼。 眼看天色渐暗, 即便车修好走夜路也不甚方便, 虞墨戈把自家马车让给了容嫣一行,带着他们去前方客栈留宿。 不便同车, 虞墨戈卸了匹马。路上, 容嫣挑起车窗帘的一角向外望,枣骝俊马上, 虞墨戈微抬着上颌目视前方,侧容精致的弧线犹如雕刻,俊逸出尘。他脊背挺拔, 双肩在颠簸中稳如磐石。少了往日的慵然,眼前人威严而又沉敛……凛凛之气,轩轩之神好似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让人看得忘了心魂。 容嫣突然好奇,驰骋沙场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呢…… 似感觉到了那束柔光, 虞墨戈偏头, 垂下眼皮看了她一眼。视线相对, 方才的清寂衍出魅惑他挑唇笑了。容嫣蓦地一怔,脸红躲了回去。 雪之将至,天色不明,到客栈时已暗得看不清前方的路。 今儿天气不佳,又因着除了驿站这是方圆里最近的客栈,留宿人不少。容嫣选了二楼的两间上房,她和云寄一间,容炀和杨嬷嬷一间,其他人睡在楼下。二楼已满,虞墨戈住在楼上,隔着庭院的天井两人房间错层相对。 杨嬷嬷安排好了小少爷便来隔壁伺候容嫣,趁云寄去安排热水的空档,她一面给小姐卸发簪,一面狐疑问道:“不是说过些日子再走吗?虞少爷不会是跟着您来的吧。” 容嫣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怎么会,许临时有事吧。” “也不怪奴婢多想,您和她偶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细想倒也是,容嫣笑了。“遇到他不好吗?” 这……杨嬷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确每次需要帮助他都会出现,好似守在小姐身边一般。可若说好吗……想想两人的关系,她提心吊胆,好不起来—— 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容嫣拍了拍她手。“别多想,明个就到京城了还不如唠唠外祖家的事,免得到时候失礼。咱去看看容炀吧,有话我得嘱咐他……” …… 为母亲秦晏之临行前在祖父前求了一个头晌。祖父的话还是那句:一切待你父亲回来再定。南边倭患闹得厉害,过年都没消停,父亲这一趟还不知何时会回。他不回,母亲便只能被关在佛堂。 秦晏之揉着额角,想想母亲这辈子过得太顺遂,活得自我从不在乎他人感受,也该静思一番了。 思绪飘荡,他又想到容嫣。从上一次相遇,他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她。许是自己对她的愧意太深,他总能想起她小时候。她好似一直都很怕他,每每见他都谨慎地把各种情绪压抑,所有的话都写在眼睛里。 那双眼睛真的会说话。她做错事,它会展露无辜楚楚让人心软;他乏累时,它会漫射温柔,浸润人心;他烦心时,它清亮得会让所有愠意烟消云散……原来那双眼睛那么神奇。 秦晏之越想越深,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可最后都被冷漠代替。 “兄长,可要我去点些吃的。”身后,秦翊的声音把他思绪拉回来,秦晏之猛然回神,看着弟弟淡笑道:“你饿了吗?” 秦翊皱眉。“不是我饿了,是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秦晏之笑笑。“没关系,我不饿。” 不论韩氏做过什么,如何待秦翊,他从未迁怒于兄长。秦晏之喜欢这个弟弟,也并未因他庶出而怠慢,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他留在容嫣身边。 “到了京城好生进学,我知道你往昔过得不易,不过以后都会好的。” 秦翊闻言,没应声。秦晏之看着他,“可是还在想母亲的事?” “没有。”秦翊摇头。“只是想到嫂嫂了,每次出门她都会给我收拾行装,还会给我请平安福……” 秦晏之怔住,默默错开了目光。母亲的事秦翊过得去,但容嫣的事却过不去。那毕竟是唯一给了他温暖的人,他把她当至亲。 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秦晏之无措起身:“我去楼下走走……”说着,朝门口去了。 就在推开房门那一刹,他僵住了——天井对面的房间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以为是因想得太久花眼了,可当她转过来时,他看清了,是她…… 容嫣,她怎么在这? 和杨嬷嬷出门,方转身容嫣便觉得好似有束目光在盯着自己,她蓦然回首,只见二楼天井对面的房门“嘭”地一声关上。她怔了会儿,随即抬头,对面三楼虞墨戈正双手撑着围栏慵然地看着她,微眯的双眼噙着抹佻薄的笑,俊逸得让人不忍错目。见容嫣也在看着自己他唇角一勾,魅惑的薄唇翕动,溢出无声的两字: “等我。” 容嫣会意,心登时扑腾起来,羞着绯红的双颊赶忙去了隔壁。直到见了容炀这颗心还未平复…… 二楼。 秦翊看着退回来的兄长,纳罕道:“您怎又回来了?” “……没事,突然不想出去了。”秦晏之心不在焉道。 秦翊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兄长,方要开口只闻楼上“嗵嗵”两声,虽不算大,但在这极安静的晚上也把足够把人惊一跳。兄弟俩互相望了一眼,随即楼上一片安静。 被这一声扰得,秦翊竟忘了方才要说的话,忽而想起来再开口时,楼上又是一阵慌乱之声,没听错似还有半遮半掩的嘶叫,随着震动地板的一声巨响,总于平静了。 秦翊噤声,望着兄长指了指楼上。秦晏之蹙眉,淡定摇头示意不要管。往来通州与京城多次,这客栈他留宿过,虽非官办却也是留了底管理极严,且客栈自有护院守卫。楼上是天子雅间,住的非富即贵,许是争执耍闹而已。不过他还是把随从陈寄唤来,让他陪着小少爷。 他突然又想到对面…… 听闻容炀要入府学,容嫣应该是去送他,也不知道随从几人,想来不会多。顾虑彼此关系秦晏之没明言,唯是唤陈寄派两个随侍留心二楼…… 三楼。 “三少爷,您没事吧。”九羽急迫问。 虞墨戈冷目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刺客,摆了摆手。“没事。”说着又抬头看着对面黑衫紧裤的男子,淡笑道:“谢过陆参军,今日亏你发现得及时。” “少将军客气了,只可惜没留下活口,问不出到底是何人派来的。”陆延真收回手里的短刀,抹了抹血迹插回刀鞘。 “问不出的,也不是第一次了。”说着,给了九羽一个眼神让他把尸体处理掉。伸手请道:“陆参军,坐。” 陆延真抱拳。“谢少将军。” 连称呼都没变过,两人对坐,好似又回到从前。不管南征北战,还是任大同总兵时,陆延真一直跟在虞墨戈身边做他的参军,虽任武职实则文将,是虞墨戈运筹帷幄的智囊团。 陆延真今年三十有二,看上去亦如往昔彬彬儒雅,连握刀都带着书生气。可方才他杀人的时候,眼里一丝怜悯都没有,手起刀落果断狠绝。如果不是经历劫难,虞墨戈完全想象不到那个温润如玉的军师竟然也会挥刀饮血。 三年前旧案重翻,除虞墨戈外所有被牵连将士一律处决,包括陆延真。虞墨戈一直以为他不在了,然前世被围困虞抑扬带兵支援时,他在队伍中发现了他,才知他死里逃生,隐姓埋名周旋于辽东和京城的军队中,以山人名义出谋划策。 他找过虞墨戈,以为可以东山再起,然见到拥香醉饮的少将军,每每都是失望而归。所以,这辈子虞墨戈先来找他了。 “抱歉,为了掩人耳目只得把你叫到这来,没成想还是被人跟踪。只望不要牵连到你才好。” “无碍。”陆延真淡笑,“况且这人是冲着您来的,不是我。” 他看了看地上,又问:“真的查不出是谁要害您吗,用不用我帮您……” “不必。”虞墨戈淡笑摆手。“有他存在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倒是能帮我时刻保持警惕啊。” 果然他还是那个脾气。陆延真笑笑,不说什么了。而虞墨戈却凝神道:“虞晏清的案子定下了,可上次你帮我寻到的关于大同的证据,总觉得有些蹊跷。当初大同虽失守,可后来鞑靼已被驱除,为何皇帝如此动怒。参与在内的军将不少包括虞晏清,虽我为他顶了全责,但他依旧逃不了指挥失误,可为何只削我的职,只有我的部下将领全部处决。我怎么觉得不似处决,倒似灭口。而且只针对英国公府。” 陆延真也察觉了,毕竟他也是其中一人。他目光描着手里的刀,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是针对英国公府,是针对您。您没发现被处决的兄弟,都是曾经跟你救过先帝的将士吗?” 虞墨戈恍然。他二十岁那年,先帝御驾亲征被虏,是他金戈在握甲胄披身,带领五千精兵直捣天镇,借用地势出其不意大败鞑靼,迎回了先帝。因此大功,他不但升任大同总兵,并成了非公侯而获铁券的第一人。 先帝极重视他,后来他替虞晏清顶罪,先帝也只收了他铁券并没降罪于他。怎奈一年后先帝驾崩,新帝继位,上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重翻此案,所以被牵连人统统获罪。 “的确,难不成与先帝被虏有关……” 虞墨戈看向陆延真,陆延真没应,但锐利的眼神中闪着肯定。他懂了,既然重生一次,他得给这些枉死的将士讨个说法。 二人商议了会儿,见九羽回来陆延真也该走了,临行前虞墨戈捻着玉佩又道:“今儿请你来还有一事相求。虞抑扬回来了,辽东,你还得帮我走动走动……” 容嫣嘱咐着容炀见到外祖亲人要注意的事,心里总放不下方才虞墨戈的话。他不会真的来找她吧,这楼上楼下这么多人,还有容炀在呢…… 算了,还是回去吧。劝容炀早些歇息吧,她匆匆离开,正赶上给容炀送水的小厮进门,一个急刹容嫣被漾出的水淋了一身,袄裙上下都湿了。小厮连连道歉,杨嬷嬷拉她出门,道先带小姐换衣衫,让云寄伺候容炀歇下待会来再换她,二人回了隔壁。 容嫣思量。房只定了两间,四人必然要两两分开。云寄今年十六,容炀十三,虽说主仆在这个时代没那么多忌讳,可在她眼里不过是少男少女,即便两人都让她放心,可还是不要独处一室的好。所以云寄得随她。 “嬷嬷,你找个由头去楼上一趟,告诉他别来了。” 杨嬷嬷明白,连连点头,来不及伺候她更衣,趁虞墨戈还没来赶紧上楼了。她一走,容嫣只得自己找出干净的衣服来替换。这水洒得可是猛,外袄浸透,连中衣都湿了。 她才脱了外衣便听闻有敲门声,她回头瞧了瞧。杨嬷嬷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嬷嬷吗?” 外面人没应,半晌,熟悉的男音低声唤了句:“容嫣,是我。” 容嫣吓了一跳,心慌不已。到底还是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这么来敲门若是让云寄或是容炀撞到如何解释。她急得赶紧穿了外衣去开门,方想把他拉进来躲开视线,然傻眼了…… ——是秦晏之。 39两世 “怎么是你?”容嫣惊愕道。 方才匆忙, 乍听人唤她, 满脑子想的都是虞墨戈, 这会儿见到秦晏之有点怔。说陌生, 她带着原身对他的记忆;说熟悉, 她才不过只见了他三次而已, 加在一起话都不超过十句。 眼下门里一个,门外一个, 二人对视有些尴尬。 还是记忆中的那双眼睛, 清眸流盼, 润得似水中的黑葡萄。梦里情景掠过,秦晏之一时竟分不清真假, 目光缓缓扫过她挺翘的鼻子, 游过娇艳欲滴的红唇,最后落在了颈间。 慌乱中她衣带系得松, 因伸臂撑门带落,两根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玲珑可人, 白皙的纤颈旁还挂着根墨绿色的细带…… 看着那抹让人浮想联翩的墨绿,秦晏之突然愣住,窘着英逸俊朗的脸,侧身目光挑向半空。 容嫣微怔,登时反应过来拉紧了领口。 “你怎么在这。”她颦眉问道。 秦晏之瞟了一眼, 见她理好衣襟转过身道:“今儿初三。” “我知道初三, 你平日不都是头晌走, 这会儿该到京城了。”他向来是个赶早不赶晚的人。 “家里……有事耽搁了。” 他语调极轻听得出避讳什么。容嫣猜到该是因韩氏便也不多问了,朝外扫了眼又道“你可有事?” 这一问,秦晏之更窘了,白皙的脸浮出红晕。这可是少见,容嫣记忆中他一直都是如玉般明亮,温润沉静的人。他眉眼清秀极好看,可隆起眉心总是让他带着让人不能靠近的肃清和冷峻。太严肃了,严肃得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站在他面前总让人有一种做错了事面对夫子的感觉。 然此刻瞧上去,倒像是他做错了事—— 方才听闻楼上声响,担心容嫣安全他便一直留心对面。忽见一身着玄色曳撒的男子在她门口逗留,四下张望行动鬼祟,他心下猛地一紧。见那人伸手去推她房门,他想都未想立即奔了出来,然才穿过天井那人便不见了。 身手再快也不可能瞬间消失,唯一的解释就是进门了。他心一慌,情急之下便敲了门,可这会儿见容嫣好端端地在自己面前,有点悔了,太冲动了。 这要如何解释呢……想想自己还从未有过如此窘况,面对她脑袋竟不转了,终了道了句:“孤身在外,要注意安全。” 他眉心依旧蹙起,一句提醒的话听着倒像似责备。 这些日子,容嫣已经品出秦晏之的性子了。他在朝堂上清正果敢,临事不苟,生活中也有那么些严苛,总是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 所以她大概能理解他,不过这不重要了。不管他处于何种心境她都不在乎,因为他们没关系了。 “谢谢,我知道了。”容嫣随意应声,抬手便要去关门。 赶在她阖门前,他又道:“你是送容炀?” 容嫣垂目,漠然道:“是。” “容炀要入府学?” “是。” “要回外祖家?” “是。” …… 容嫣低垂的睫毛轻颤,显出些不耐烦。秦晏之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生活五年原来他们之间的话题这么少,他莫名有点心酸,于是空了半晌柔声道:“你喜欢燕归坊的曲子,这几年来京都匆匆忙忙,一次未曾去过。今年……” “秦侍郎,巧啊。” 身后一声幽沉的笑声打断了秦晏之,他回首望去,惊住,是虞墨戈—— 他怎么也在这? 秦晏之打量他须臾,随即笑道:“是巧,没想到在这碰到您,虞少爷这是年后又回通州?” “不是,留在通州便没走。”虞墨戈清清冷冷应,微不可查地瞥了容嫣一眼,补了句“有故人在。” 故人?什么故人能让他新年都不回英国公府。想到英国公府,秦晏之又道:“虞少爷没回京,可知英国公世子的案子已结,如今……” “诶。”虞墨戈手指轻抬打断了他,淡笑道:“国公府的事不需我操心,朝廷的事我更是管不着,您不必与我说这些。”说着,他看着容嫣,勾唇道:“我不过来见见友人罢了。” 视线与他对上,容嫣浅笑,婉然施礼,声音甜软地招呼道“虞少爷。” 秦晏之这才反应过来。这可不是“巧”,虞墨戈是特地来看容嫣的。再遇后,他打听了容嫣的境况,知她和临安伯府走动颇多,也听闻临安伯府与虞墨戈的关系,想来两人是由此识得的。 可即便识得,也不该这么近吧。想到二十九那日相遇两人的对话神情,还有他给她的那只绣着朝颜的手帕,那手帕根本不是她的……二人好似并非识得那么简单。 眼下再次相遇,怕不是偶然吧。 秦晏之内心翻江倒海。他与容嫣和离了,如她所言二人再没关系了,他也决心放手不想再参与她的生活,今儿若非忧心她安危也不会一个冲动冲了出来。所以他没有理由管她识得谁,与谁往来,过怎样的生活。确定她无恙,他也该走了,可左右踌躇也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不过虞墨戈先开口了,含笑对容嫣道: “方才杨嬷嬷来了,说是你遣她来道谢,小姐见外了。” “哪里,应该的。”容嫣笑道,说着朝外望了眼问道:“虞少爷既然见到杨嬷嬷,那她人呢?” “方才下人来道车辕坏了,怕今夜修不好了,恐耽误明儿行程。嬷嬷听闻便去找贵府随从,遣他连夜通知你外祖家,让他们来接你。” 今夜修不成车,那明个定走不了了。容嫣眉头轻颦,虞墨戈见了,又道:“我这来也是想问问小姐,你若是着急的话,可坐我府上车同行。” 容嫣展眉莞尔。“谢虞少爷了,我还是等外祖家来人接,也不差这一日便不扰您了。” 虞墨戈淡笑。“小姐不必客气,不过半日的路程,我骑马可以。” 容嫣一时犹豫,全然没在意身边脸色愈沉的秦晏之—— 他们旁若无人地聊着,好他不存在一般。目光再次扫视二人,虞墨戈望向容嫣的视线毫无避讳,神情慵然不羁,眸光温柔似水。而容嫣,娴静如莲,淡雅不失礼节,没有丝毫的局促。 她不该是这样的。即便他们是夫妻,她每每看到自己时即便深情也都是慌乱不安的,从未有过这种恬淡。她与虞墨戈对视,眸色静如秋水,明亮而纯澈。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满是信任和感激…… 秦晏之的理智告诉他,他该走了,可如何都迈不开这条腿…… 不行,她与谁往来都可以但不该是这个人。虞墨戈名声在外,风流落拓,而容嫣是千金闺阁,不该和他走得太近。 虞墨戈是为她而来,若方才敲门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秦晏之想到了方才容嫣的开门的那一幕,眉心再次皱起。 “谢过虞少爷,我可以带她入京。”秦晏之冷目,镇定道了句。 然话一出口,两人都惊住了,那眼神好似才发现他的存在一般。虞墨戈舌尖从左颊划过,慵然而笑,清冷地看着他。 容嫣哼了声。“秦少爷,我还用不着您为我做主吧。” 秦晏之望向她,四目相对,她那双眼依旧水润,却如深潭幽沉冷漠,望不见底。 容嫣不知道秦晏之今儿为何敲门,许是习惯了这种高高在上的夫权,抑或是他“夫子”性子让他来管束自己,但绝对不是因为惦念。碍着郡君的面子,她不想和他撕破脸。爱需要花费力气,恨也一样,不管哪种他都不值得。所以本想打发他几句便算了,怎知虞墨戈突然出现。 对于虞墨戈,两人交往不涉及感情自由,故而与秦晏之相见她不必顾忌什么。可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不舒服。 许还是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过去吧,她试图淡定地应对,和虞墨戈镇定交谈赶紧结束这一切。 可她没成想秦晏之竟道了这么一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话针对性极强,她就怕把虞墨戈搅进来。 她和虞墨戈只是种各取所需的单纯关系,她不想他和秦晏之因自己有任何瓜葛,也不想秦晏之察觉他们之间的异样,更不想在虞墨戈面前露出难堪。 虞墨戈好似瞧出了她的心思,面对秦晏之他不恼不怒,唯是平静地看着他,带着凌驾于他的矜贵与清傲,一声不语。 他不接招,秦晏之也没了辙。转而对容嫣道:“我是为你好。” “秦少爷,咱话还没说清吗?我们没关系了,我用不着您为我好。” 没关系了。他明明清楚,可再听她道来心里极其压抑。说不清为什么,他也想如她所愿,一走了之。可终了还是开口道: “我与你是和离了,可两家还是世交。你我父亲情同手足,我理应照顾你,况且我如此做也是为了祖母。” 父亲不在了,什么世交她都可以不在乎。可他竟然把郡君搬出来。容嫣无语,一时又陷入了沉默。隔壁忽而有动静,是云寄听到声响开门探头来看,容嫣蹙眉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赶紧回去,不能让容炀看到。 云寄会意,匆匆关上了门。 容嫣沉了口气,举目看着秦晏之道:“郡君最后的话您也听到了。彼此走各自的路互不干涉,这才是为了我好为郡君好。您不必为我操心了,我等着祖家的车便好。”说着,看了虞墨戈,动了动唇角道:“也谢您虞少爷,天晚了,您回去休息吧。” 说罢,再没看一眼秦晏之,退后关门。 然就在门要阖上的那一刹那,秦晏之下意识拦住了。见容嫣怒瞪着他,他默默收回手。凝眉道:“日后独自在外,问清了是谁再开门。” “谢您提醒。您说的是,今儿若是问清了是谁,我也不会开这个门!” 说着,不顾僵住的眼前人,嘭地将门关了上。 一股凉意猛然从心头涌出,秦晏之胸口发窒,僵得一动不动。半晌回首,见虞墨戈正倚着围栏地看着他,唇角噙着一抹讽意,他看了他须臾,什么都没说,硬着头皮从他身边走过。才穿过天井的楼梯,只闻身后人唤了一声。 “秦侍郎。” 秦晏之驻足。 虞墨戈悠然地绕到他身边,眼尾一挑,哑着幽沉的声音冷道了句: “您以后离容嫣远点。” 这一句话犹如惊雷,登时在秦晏之心底炸开了。他猛然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个揣测明明在心底蠢蠢欲动,然这一刻他依旧不敢相信。 他唤她“容嫣”……用警告的语气告诉自己远离她……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秦晏之霎时都懂了,鼻间一声冷哼,双唇轻碰道:“凭什么?” 凭什么?他竟然问凭什么。虞墨戈竟然笑出声来,最后声音减弱,鄙夷之意愈强。他挑唇道: “你不配。” 声音清清淡淡,却如千斤重压向秦晏之。他愣住,从未有过的羞辱感将他漫浸,一股怒意冲胸。什么叫不配?自己是她的夫君,难道自己不配他配吗? 秦晏之极力安奈,平静道:“虞少爷,我看得出您对她有意,可我也告诉您,容嫣出身世家蕙质贤良,就算和离了也不是您能戏弄的。她性子柔善简单,我劝您不要招惹她。我往昔敬您是征北大将军,可眼下您是何等名声。请您别把她与身边那些不干净的人相提并论。您什么都给不了她,我劝您离她远点。” 本以为这话说得明白透彻,可虞墨戈却蓦地笑了,慵然摇头,敛起的墨瞳幽邃得看不出情绪,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于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还没说话,秦晏之的心便不稳了。 “你也知道她蕙质贤良,知她性子柔善,那你又是如何对她的?把她与那些不干净的人相提并论的不是我,是你吧。若非你纳了勾栏里的女人,她岂会与你和离?你至她于何地,你可曾尊重过她?我给不了她,您又给了她什么?您连为夫最基本的义务都做不到,有资格说他人吗?” 说着,他忽而笑了,阴冷至极。“对,您给她了,五年的挂名夫人,五年的羞辱,五年的痛楚,被令堂折磨了整整五年……您给的还真多啊。这些我还真是给不了。” 他声音抑扬,挑动的尾音将秦晏之驳得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其实这些话虞墨戈早就想说了,只是怕容嫣尴尬,故而留到现在。他挑着衫裾登上了两步台阶,忽而敛色,居高临下地望着虞晏清,目光凛凛,气宇威严恍若换了个人似的。 “还有,看在你为官守正的份上我提醒你,你是新任户部侍郎,处在最敏感的衙门口,别因为那些无足轻重的事再把自己卖了。不想结党是对的,想站队,你便把眼睛擦亮了。那勾栏女人是个教训,错不能犯两次,不然你便是真的蠢了。” 说罢,他衫裾一甩,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登上了三楼。 秦晏之呆立在原地,不可思议——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包括尤姨娘的事…… 容嫣才进门不久,杨嬷嬷便匆匆回了。见了小姐解释道,她的确是从虞墨戈那听闻车坏的消息,之后便去找叶家随从赶紧通知外祖家。怎知那随从才走出不远便会上了外祖家来寻容嫣的家丁。 原计划是今晚到京城,因万氏的事耽误了。祖家不知,见人没到好不担心便遣人来问,没成想碰上了。 眼下家丁正在楼下候着。容嫣赶紧订了热酒让他暖暖身子。家丁报,他们已通知了祖家,明个一早祖家便会遣人来接表小姐,晌午能到请表小姐放心。 容嫣道谢,安顿了家丁便和杨嬷嬷回去了。四下无人才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她便被一双手猛然拦腰截了去。杨嬷嬷想叫,张大了嘴却没发出声来,任那人带着容嫣进了晦暗的房间。 随着门嘭然关上,那人抱紧了她,胸口贴着后背将头埋在她颈窝,一动不动,屏息不语。 不管是味道还是感觉,容嫣都再熟悉不过了。良久见他未动,她抚着腰间手问道: “您怎么了?” “想你了。”虞墨戈在她颈间深嗅,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要吸入腹内一般。 气息凉飕飕的,有点急。 容嫣惊忡,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难不成是因为秦晏之?他与他说什么了吗? “您到底怎么了?” 虞墨戈没说话,抱着她的手更紧了,生怕她化烟而去似的。 虽然两人关系一触即破,可他始终认为她一直在他的掌控中不会离开,即便患得患失也是一种错觉。可如今他明白了,不只他一个人知道她的好。 活了两世,前世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存在。虽不认识,但他听说过秦晏之的发妻。朝臣都知道秦晏之二十三丧妻,传言他与妻子情感冷淡,中间又因纳个勾栏的姨娘惹得沸沸扬扬,可后来他妻子去世后,他不娶不纳,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他是在悼念亡妻。 爱之深沉,失而复知。 他一生都活在对亡妻的愧疚中…… 虞墨戈重活一世,他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变过,没有一丝异样。唯独她—— 按照上一世,她去年七月就该不在了,可这一世在没有他的影响下,她竟然活了下来。她是个特例,是个除他以外特殊的存在。 两世如出一辙,唯独不同的便是:他重生了,她活下来了。 所以,从他知道她身份的那天开始,就对她极其好奇,久而久之的默契让他觉得他们就应该在一起,这便是老天给他找的那个伴侣,再后来,他深陷其中…… 他以为如他一般,生活轨迹改变,身周的一切也会受影响。因为她没死,许秦晏之对她依旧是冷淡漠然。然今儿对峙才知,原来她就埋藏秦晏之心底,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想想曾经她有多喜欢秦晏之,不过是因为他的冷漠而心灰意冷,如果有一天她发觉秦晏之爱她至深,结果会是什么样。 不管是老天安排也好,是他们的缘分也好,他早已把她当成孤独的寄托。 不管这是不是爱,他是不是自私透顶,他就是不想把让给任何人。 “你跟了我吧。”他埋在他颈间道。 又是这句。容嫣凉薄一笑,去掰他扣在她腰间的手。“咱不是不提这话了吗。” 他靠在她颈间的头摇了摇。 “你嫁我吧。” 40回家 “你嫁我吧。” 容嫣掰着他的手僵住, 身子也僵了。他察觉到, 抬起头看着她侧容。她也偏头看他, 对上了他的墨瞳。他眉心的清冷如雾散尽, 双眸中的温柔抑不住地流淌, 似水缠绵。 有那么一刻她真的心动了, 可继续下去,除了那层温柔什么都没看到, 她依旧看不到他眼底猜不透他心思。 “为何要娶我?”她问道。 “不想与你分开。”虞墨戈亲了亲她的额角。 不想分开?仅此而已?容嫣看着他, 眼睛从明亮到黯淡。 她思量了会儿, 大抵明白他为何会说这些了,怕还是因为秦晏之的事吧。他需要自己, 又担心自己会离开;想要占据自己, 自己又不肯为妾,那么他只能被迫应下娶她了。 只是, 这个“娶”字哪有那么容易。 “怎么?不愿嫁?”见她没应声,虞墨戈问道。 容嫣摇摇头,拍了拍他手笑道:“其实你不必如此, 我答应祖家,容炀不金榜题名我便不嫁,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用不着非要娶我的。” 这话说得虞墨戈有点愣。松开手,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她修颈如天鹅般美丽, 优雅挺直, 认真看着他。 他笑了。这个女人啊, 真是让人又气又爱。 “是你说要嫁人,怎偏我就不能娶了?” “没说你不能娶,只是我们两个不合适。”容嫣淡然道。 虞墨戈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那我倒要听听,如何不合适了。” 容嫣想了想,柔声道:“你只是需要我而已,我们看似亲近,其实根本没有感情基础。我也不是说,我嫁的人就一定要先与我有情,有情最好,若是没有起码要门当户对身份相当,没有那么多阻隔。 我与您门第相差太多,您想过这个‘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世俗不认可,家人不支持,所有要面临的困难早晚会把我们对彼此的那点好感消磨殆尽。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贫贱’可不止是金钱,感情也一样,到时候我们两看生厌,还拿什么维系。情比金坚,才能攻无不克。我们连最起码的‘利器’都没有,如何克服这些。 就算成亲了,若是日后遇到您真心想娶的人,您一定会后悔的,到时候又怎么办?貌合神离?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没有感情的婚姻了,不想再经历了。况且我觉得我们现在很好,对彼此有悸动有好感,很美好不是吗。我不想把这种‘美好’扔在世俗里让人践踏,最后枯败。给彼此保留美好的记忆不好吗?” 她说得头头是道,他不插话,一直含笑看着她。终于等她说完了,他低头鼻尖哼笑了一声,似有戏谑的味道,他点了点头。 “嗯,说得极好,有道理。所以……你嫁我吧。” 这话是白说了吗?容嫣好生无奈,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她看就是后者! 她不言语了,干脆赌气不看他。二人僵持,她嘟唇瞥了他一眼,幽幽道:“虞少爷,那我问您,您看上我哪点了?” 虞墨戈望着她笑意不减,好似面对的是个撒娇的孩子,他勾唇道:“全部。” 呵,真敷衍。容嫣唇撅得更高了。想想又笑了,弯眉道:“您都不知道喜欢我哪一点,我又拿什么去拴住您!算了,您信我,您早晚会遇到自己的心上人的,我陪您等还不成吗。” “你肯等我?”虞墨戈蓦地问了句。 容嫣不解,茫然点头。“等啊。” 软糯糯的两个字戳在心头,心都化了。虞墨戈眸色登时一亮,如万里浮云霎时散尽,耀出的温柔浓得化不开,似要把她溺在眼中一般。容嫣纳罕,被他盯得心慌意乱,脸从鼻尖一直红到了耳根下,连白皙的脖子都透着诱人的绯色。 他一个冲动将人揽入怀里,低头看着她。声音幽沉缱绻道:“那说好了,等我把一切都安定了,我就娶我心上人。” 这话容嫣更是糊涂了,她想问个明白,可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她,蓦地吻了下来。 一吻深沉,攻城略地连呼吸都被他攫取。从未有过的温存细腻让容嫣沦陷,意识被他丝丝地抽去,被甘甜取代。岂止他贪恋她,她又何尝不需要他呢…… 杨嬷嬷候在门外提心吊胆,不过半刻钟却有如半个时辰之久。她卷着帕子怎么合计都觉得这虞少爷一定是故意的。对,就是故意的,回回撞上他,哪就那么巧!若是故意的,那他对小姐还真是心思不浅。 不浅是不浅,可又能如何,他能娶她吗?杨嬷嬷撇了撇嘴。不过想想两人站在一起,霁月清风,好不恬静,真是登对得只应天上有。 只可惜小姐嫁过了,若是没有遇到秦晏之,而先认识的虞少爷该多好…… 正胡思乱想着,角落里房间门开了。虞墨戈走了出来,朝杨嬷嬷淡然颌首目光扫视,见四下无人才迎容嫣出来。容嫣迈出房门便赶紧朝杨嬷嬷去了,虞墨戈拉住她。 容嫣回首,只见他微微俯身,高大的身体像把她笼住了一般,给她正了正腰间的锦囊,随即修长的手指又抚平她的裙裾,直身浅笑,清清冷冷地却又温柔似水。 那看着便让人心生畏惧的虞少爷,冷若天神似的,竟也能做出这些体贴的事来。杨嬷嬷看呆了,一把岁数了心竟有了种软绵绵的感觉,越发觉得两人是天作之合。 容嫣倒是没在意这些,唯是伸手摸了摸锦囊,手感有点硬又很熟悉。是那半块玉佩…… 第二日一早,秦晏之推门便瞧见一侍卫模样的男子在对面和容嫣说着什么,看样子不是容家人,那便是虞墨戈身边的。 昨晚那幕浮现,他叹了一声敛回目光,再不想管了。可方要转身忽而顿住,男子那身玄青曳撒好不熟悉,不正是昨夜那个他追出去的人吗? 他虞墨戈身边的人…… 想到昨夜容嫣问都不问便给他开了门,秦晏之恍然:难不成她昨夜等的是虞墨戈? 秦晏之僵住,原来不止虞墨戈对她有意,她也…… “兄长,可要走了?”身后秦翊唤声。 秦晏之瞥了眼对面,掩饰道:“再稍等,查查可有遗落。”便将门又掩上了。还是不要叫弟弟看见容嫣的好,不然只会徒惹其哀。兄弟二人逗留片刻,见对面容嫣退回房间,秦晏之心再如何不宁也只得带着弟弟离开了。 九羽一早便敲了容嫣的门,告之京城有急,虞墨戈要先行离开,遣他来道个别并留下两个随从帮容嫣继续修车。容嫣谢过,九羽便离开了。 虞墨戈先行离开也好,免得一会儿外祖家来人撞上,又得多费口舌解释。毕竟京城里没几个不识得他的。 等着叶家来人,容嫣百无聊赖,又拿出了他留给自己的半块玉佩,凝神摩挲着。 他什么意思呢?非要塞给自己这块玉佩,上次是为了相约故地,这次呢?就算送礼也没有送快碎玉的吧。百思不得其解,然更玄乎的还是昨晚的话。等他安定好了,娶心上人?安定什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你嫁我吧……”那句话又从心头掠过,撩得她心乱。 知道他冲动而已并非爱慕,但她还是很感激他能说出这话,起码那刻他肯为她妥协了。 谁说她不想嫁!与其嫁个陌生人,嫁给他不是更好吗?只可惜现实不允许。 他要不是英国公府的三少爷就好了,如果只是个普通人,也许立即马上当下她便会同意,哪怕他一无所有,哪怕要她养着他也好,只要能拥有一个安宁稳定的家。 大不了反过来呗。他负责貌美如花,她负责赚钱养家。反正他长得够俊! 想着想着,容嫣竟痴痴笑了。然念头一转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担子,她的田庄还有她的计划,眼看新年已过不能再耽误了…… “小姐!”楼下候着叶家人的云寄突然入门唤了一声。“叶家人到了。” 容嫣带和弟弟才下了楼,便瞧见天井里站了一年轻男子,月白直缀头顶玉冠,远瞧着有些清瘦,但挺直的肩背如松英逸。雪后阳光极好,整个天井都是明亮的,他就静默地站在那,光线模糊了他的轮廓,衬得人芝兰玉树又像虚无缥缈的幻觉,亦如容嫣此刻掠影般的记忆,不真实。 见她走下来,男子靠近,从光线中走到阴影处,容嫣这才瞧清了他的真容。远山眉宇凝着英气,一双墨瞳深得黑曜石,好不清亮,坦坦荡荡透出与生俱来的优雅自信,让人想到和风朗日。容嫣不禁感慨,是何等的家教能养育出这般优秀的青年,虽带着那种不可逾越的距离感,但还是忍不住让人心生欢喜想要靠近。 她下意识看了眼容炀,若是弟弟也能成长成这般,那她也无憾了。 男子靠近,带着缕清新淡淡而笑,弯眯的双眼倒是和容炀有几分相似。他颌首唤了一声:“表姐,好久不见了。”说着,又朝容炀点了点头。容炀含笑亲昵地唤了声“临表哥”,激动得想要上前,然看了看姐姐按捺住了。 容嫣想起来了,这是三舅家的表弟叶寄临,昨个和容炀聊天还提到他。容炀极喜欢这个表哥,不过说起来,还是容嫣和他最亲。 三舅母陈氏和母亲脚前脚后有孕,只差月余,孕期姑嫂二人走动颇多。陈氏临近生产一直没个动静,母亲去看她,怎知才到叶府便开始腹痛,有了生产之兆。女儿生产是不能生在娘家的,可叶氏心疼女儿怎肯然她颠簸回去,再者提前月余,谁也不知是何情况,于是请来了为陈氏准备的接生医婆。 虽早产倒也顺利,容嫣出生了。可医婆还没待离开叶府,陈氏也绞病了,于是诞下了叶寄临。结果本来该大她月余的表兄,成了小他三个时辰的表弟。 二人年龄相同,圆嘟嘟地长得又像,宛若双生。故而从小便在一起玩,感情极好,常像两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表姐谭青窕身后。许是因为大家对出生时的事说得多了,许是因为叶寄临天生带着绅士劲儿,他一直把这个表姐当做妹妹看,直到八岁那年容嫣去了宛平,二人走动少了。 不要说容嫣已经换了个芯,十二年两人也不过见了寥寥几次,上次相见还是四年前父母离世,眼下即便想亲也亲不起来了。 “表弟。”容嫣莞尔应声。 叶寄临眉目舒展,朗朗道:“表姐辛苦了,车准备好了,咱走吧。祖母还在府上等你呢。”没有过多的寒暄他笑容可亲,好似才分开不久似的,把两人的疏离感淡化了。 容嫣含笑点头,跟着他去了,走出天井前她顿足,又朝对面三楼望了一眼,门扉紧闭整个长廊人影匆匆,只是没有她想见的那个。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叶家来了两辆马车,容嫣和叶寄临一前一后,颠簸着半日的功夫便到了京城。这里对原主不陌生,但容嫣却是第一次来,想到要见叶府那些亲人不免有些紧张。昨个打着嘱咐容炀的名义,主仆四人聊了许久,为的便是将原主的记忆唤起,别到时惹得尴尬。 京城里禁止马车奔驰,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叶府。容嫣还没下马车便瞧着眼前的朱红高门怔住了,倒不是因为家宅之阔,而是心头涌过莫名的酸楚,压在胸口的委屈一股脑奔了出来。是原身的感觉…… “表姐?”叶寄临唤了声。二人对视,见她眼圈略红他浅笑垂目,伸出手臂轻声道: “回家了。” 容嫣心暖,道了声“谢表弟”扶着他小臂下车。 过了门厅,绕过穿堂影壁。容嫣一露面便瞧正堂上的人纷纷而来,为首的是丫鬟们搀扶的老夫人,容嫣知道,这便是外祖母沈氏。 容嫣立在她面前,手指轻搭便要给祖母施礼,容炀已经跪下了。可姐弟二人方唤了声“外祖母”问安的话还没说出来,沈氏一把拉住了容嫣的手,沧桑的声音颤抖道:“你可要害死祖母了。”说罢,眼泪簌簌而落,手劲儿越发大了,生怕容嫣跑了似的。因为太用力,她整个身子都在抖,紧张得一旁的儿子儿媳赶紧上来安慰。 曾经也听过这么一句话,是梁氏说的,可今儿的心境却完全不一样。昨晚上还嘱咐容炀见了祖母万不能失礼,然此刻那股子委屈涌上来,她什么都不顾了,只想抱着外祖母哭上一场,于是眼泪也下来了。 瞧这祖孙二人,大伙也好不心酸,赶紧笑着搀起容炀哄劝老太太进屋再聊。 沈氏一手拉着一个,欣喜地入了正堂,大伙紧跟其后,唯是三夫人陈氏慢了些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儿子…… 41踏实 老太太本就是随性的人, 进了正堂便拉着姐弟二人随自己坐在了主位的罗汉床上。 三夫人陈氏世家出身, 家教极严, 看着婆婆当着一众儿孙不顾礼数, 心里不大顺畅。可想想二人也着实不易, 再忆起自己那个亲近的小姑, 心痛便也没过这些了。二夫人蒋氏不以为然,听闻夫君叶承稷在通州的所见所闻, 瞧着姐弟二人好不心疼, 如今可算来了, 欣慰地舒了口气。 不过祖母不忌讳,容嫣不能不走心, 平复了心情该施的礼还是不能少。她带着容炀给祖母行礼后, 一一见过长辈。 叶家老天爷叶元懋年轻时玉树临风,与端秀沈氏堪称一对璧人, 两人子女各个气质斐然。容嫣继承了母亲的清丽温婉,记忆里那个刚出嫁的小姑娘,眼下竟出落得这般明艳了。二舅母拉着她打量, 心生喜欢,不知如何表达得好,恨不能抱上一抱。 蒋氏生于江南,是沈氏的外甥女,与叶承稷二人感情极好。二人育有两子一女, 大少爷叶寄岑年二十三, 随父从商, 其妻江氏乃苏州商会会长之女;三少爷叶寄穹,今年十四,在府学读书;二小姐叶衾年十六,与保国公家庶出四少爷定了亲,只待四少爷今年春闱后,便给二人成婚。大小姐叶茹庶出,年二十已嫁人,初二归宁当天便走了。 容嫣带着容炀与各位兄弟见礼。男孩里叶寄穹最小,听闻表弟容炀制艺学得极佳,要与自己一同去府学,高兴得直道要带他出去转转。蒋氏听了撇嘴: “就你那贪玩的,可别把炀哥儿带坏了,倒是你应该好生跟人家学学制艺。” 叶寄穹不服,笑道:“制艺学不好又如何,父兄没学,不也应有尽有。” 这话把陈氏惹逗笑了。蒋氏怒其不争地瞥了小儿子一眼,怎就不能出息点,虽说二房从商倒也过得体面,可终究不如人家为官的。看看人家陈氏教养出的儿子,学问做得极好不说,人也温文尔雅,好不让人羡慕。 可想想也是,三爷叶承弼虽只是个翰林侍读,人家可是在敬王府给敬王开课讲经,虽说敬王陈湛不受皇帝老子待见,人家毕竟是个王爷啊。再说陈氏,世家出身,父亲是山东巡抚,自小便在书香中长大。如此夫妇两人养育出的子女怎么可能不优秀,瞧瞧叶寄临,彬彬持重,真是一个叫人喜欢。 蒋氏这边感叹着,容嫣已经给三舅父和三舅母请安了。叶承弼和青窕母亲叶绮蓁是双生,仅长容嫣母亲三岁,见到外甥女不免想起自己疼爱的妹妹,笑里带着酸楚。陈氏轻轻拍了拍夫君手臂,以示安慰,也是想告诉他别再惹了孩子伤心。 叶寄临容嫣已见过了,只剩下一个十三岁的表妹叶怡,和庶出的表弟叶寄尧,寄尧才四岁,怕他吵闹便没让他来。 一一见过后,沈氏又把外孙女拉进怀里,瞧着外孙女目光不错,看着看着好不容易擦干的眼泪又下来了。这心里怎能不难过。 长子叶承蕴九岁那年病逝,她悲痛不已,正赶上这时候她怀了容嫣母亲,她一直觉得这个孩子便是儿子的转世,给她起名为绮蕴,当做心肝样宠好不珍爱。眼下女儿没了,再见外孙女,伤心不已,加之听闻了容嫣和离与容家的懊糟事,她恨得心绞痛。这到底是她最疼的孙女啊,当初她和叶寄临同天出生,老太太只是看了眼孙子,便一直留在容嫣身边,抱着便不撒手了。 沈氏泣涕涟涟捏着帕子捂着胸,大伙知道她是心口疼又犯了,赶紧上前安慰。 “老太太,您可别再伤心了,新年团聚是好事,再念这些旧事,孩子心里也痛啊。”蒋氏给沈氏抹泪。 三舅母陈氏也上前,殷切道:“是啊母亲,您若是再伤了身子,岂不更让嫣姐儿难过了。周途劳顿的,让孩子歇歇脚,您也缓缓。咱有的事时间聊。” 见老太太抹泪点了点头,陈氏便安排容嫣姐弟入住。 二房蒋氏常跟着经商的夫君南北跑,故而中馈归陈氏,陈氏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容嫣未到她便按老太太吩咐,把后院的清菡苑腾出来给姐弟二人了,又添置了丫鬟婆子。 清菡苑倚着园林,正对半亩莲池。春夏里,清滟接星津,菡萏红相继,推开窗,秀美清幽,香浮几案。整个叶府,景色最佳莫过于此。容嫣母亲待字闺中时便住在这,即便出阁了,这院子依然给她留着。老太太的心头肉啊,还真是没人比得了。 容嫣推门而入,抬眼便瞧见房里布置好不精致。紫檀小花几,插着“春明景和”的沁绿古铜花觚,哥窑熏炉,沉香鸳鸯暖手,葵瓣香盒,白玉棋,琥珀杯,水晶、泰西进贡玻璃制的镜子,还有养着五七尾锦鲤的冰裂纹瓷盆。 看着那几尾锦鲤,容嫣稍怔,想起了某人更想起了宛平。只怕这京城她留不得,于是谢过三舅母便先带弟弟歇下了。 晚饭,大家都去了老太太的永禧院。缓了一个下晌,沈氏平复多了,拉着外孙、外孙女坐在身侧。然才布了菜,便听下人报,大姑奶奶带着表小姐从谭府来了。 老太太就不怕热闹,陈氏赶紧让人添碗筷。姨母带着青窕入门,容嫣带着容炀给她施礼,叶绮蓁含笑点头,清眸中温慈流淌,暖意融融,容嫣看着她竟有种见到母亲的感觉。 本是蒋氏挨着容嫣,青窕抱着二舅母的胳膊撒娇,挤在了中间。蒋氏嗔笑拍了拍她小脸,“我可不是冲着你面子,是冲着你肚里这个小东西!”说罢,大伙都笑了。 容嫣看着好不感慨,这才是家吗! “嫣姐儿如今搬来了,家里便又热闹了,老太太可是高兴了。”蒋氏看着婆婆笑道,沈氏点头,笑道:“有祖母在,日后什么都不怕了。” 心暖归心暖,可有些事还是得说。 “我答应祖家留在宛平容宅……” “我知道。”二舅父叶承稷道了声。“当初我应下也不过是怕她们阻隔耽误容炀的学业,眼下你们人都来了,她奈得了谁,踏实住着。” “只怕给长辈添麻烦。” “说的这叫什么话!”沈氏捏着孙女的手嗔道。可心里却是更心疼她了,恼那些没良心的。“当初你嫁到秦府何等风光,我们都以为你过得好,若是知道那般挨日子早便把你接出来了。这些年我几次见你,你都不肯道一句苦,想来也是被容家那些人逼的,他们岂拿你当家人了?眼下还在乎她们?别说有我在,就是没有我那天,你舅舅舅母哪个不是你亲人,怕她做甚。” 满桌人连连点头,叶承稷又道:“你不必担心,眼下她们也没心思来闹你了。”于是便将听闻的容嫣如何逼容家休了万氏的事道了来,惹得大伙不由得对这个印象里柔弱的姑娘刮目相看。 叶承稷又道,万氏被休本想找娘家人去闹,怎奈万家心思都在济宁的那船药材上,哪还顾得上她。提到药材,叶承稷鄙夷地挑了挑嘴角:“仗着沾亲带故,竟和我压低佣金,敢情他的损失还要从我身上出?休得好,万氏这一休,我更用不着帮他了,他便等着开春运河解冻再走吧,这钱不就省了。我看他倒是那船药还留得住留不住。” 容嫣抿笑。叶承稷劝道:“不必担心你祖母,眼下分家这事闹得好。她如今不敢再惹你,你二叔更是不敢,若是真的分了家那容家就垮了。再说梁氏最在乎面子,撑了大半辈子的家她不敢说毁就毁。” 倒是这么个理。当初容嫣没把二叔一家逼上绝路也是让他们有个顾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是他们真的一无所有,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们能消停才是最好的。 “那嫣儿留京,我日后岂不是看不到她了。”青窕幽幽道了句。 “你就想你自己!”姨母含笑瞥了她一眼。“你怎就不知道让你那夫君迁个京城的官,回京啊,害得我都瞧不见你。” 青窕撇了撇嘴。“他一个武职能留宛平就不错了,若是去了九边,更瞧不见人。初二那天听他道,英国公府挂帅要出征西北,好几个侯伯被点了名,得亏他戍守宛平,不然也去了。”说着,青窕看了眼容嫣,这满桌子的人也只有她见过英国公府的人,虽说只是个纨绔三少爷。 容嫣没敢抬头,喝着眼前的汤。想了想转而笑道:“我巴不得留下跟亲人在一起,天天守着外祖母才好,但我还是得回宛平一趟。我在宛平置了田庄,眼看开春了,还得回去安排。等都妥了便回来。” 不过几百亩的田庄而已,叶家随便在京城拣个铺子都抵上好几个了。叶承稷含笑摇头,有叶家在她还在乎这些作甚。 可叶家是叶家的,她若只是需要个容身之地,叶家肯定亏不了她,但是她得为容炀的以后打算,得有一片家产给他撑脊梁骨的。且以她现在的境况,她不能把一辈子都押在出嫁上,与其整日无所事事地躲在后宅选夫挑婿,或者任人挑拣,还不若做些什么充实生活。人不一定要靠着夫家靠着祖家,她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怕亲人多心,她简单解释了几句。叶承稷是知道这个外甥女是个有主意的,而且也固执得很,于是对着母亲点了点头。 沈氏不情愿地拉着外孙女,像割肉似的不舍。容嫣安慰她:“祖母放心,我不过去去几日便回,回来我好好陪着您,况且容炀还在呢。” 看了外孙,沈氏勉强点了头,然忽而想起什么,道:“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得找个人‘押’着你去才行。”她眼神朝二房那瞟去,最后定格在三房。她直视二少爷,肃然道: “寄临,你陪表姐去吧。” 话一出口,叶寄临身边的陈氏登时僵住,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没待儿子应声先行道:“母亲,眼下要春闱在即,还是让他安心备考吧。” “寄临文才在京城数一数二,前些日子他祖父翰林院同乡来过,道寄临此次春闱必然榜上有名,况且科举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么些年的底子他错不了的。而且容嫣不是说了,几日便回,是吧?”沈氏再次望向孙女,求证似的笑笑。 容嫣能说什么。她看得出陈氏是不想儿子去,再说她也用不着人陪。“外祖母……” “祖母,我去。”叶寄临应道,随即看了看母亲,笑容安抚。“母亲放心,不会耽误春闱的。” 他都应下了,容嫣也推辞不得。想想外祖母也是够用心的了,她这是怕自己一去不回,找个带着任务的人给自己定了个时——为了不耽误叶寄临春闱,容嫣必须提前回来,不然她可就成了罪人了。 容嫣是这么想的,可陈氏不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个婆婆心里装的是什么了…… 晚饭后,叶家二爷和三爷去了大书房。回二房棠棣院的路上,陈氏遣嬷嬷先带小姐回去,她带儿子去了花厅。 “你不该应下。”陈氏皱眉道。 叶寄临看着母亲笑了,不以为意道:“祖母遣我去便去了,为何不应?” “你不用与我装糊涂,你祖母的心思旁人看不出,你会不明白?” 被母亲这么一说,叶寄临垂下眼睑,虽还在笑,但表情不甚自然。陈氏叹了声。 “就算心疼她,要家人去接,可还有大房的寄岑在呢,何故偏叫你去。这会儿也是,单单要误你的事让你跟她去宛平。宛平还有临安伯府,有青窕在,有何可担心的。还不是想……” “母亲,别说了。”叶寄临打断她。“您想多了,许祖母只是觉得我二人自小关系好罢了。再说何来误我的事,您放心,儿子必定给您考个好名次,让您家里家外都抬得起头,如何?没准您还能做状元母亲呢。” 叶寄临哄劝母亲,笑弯了眼。陈氏就怕这个,一股恼气被他压下五分。 “就你会说!”她瞪着儿子嗔道,“这话放这,你若考不中状元,瞧我怎么收拾你!还有,别跟我说这些转移话头,你祖母又不是没动过这心思。我喜欢容嫣心疼她,拿她当女儿看,可我也只能拿她当女儿。” “当女儿就好。”叶寄临笑意不减,“当女儿更应该我这个做弟弟的去送了不是。” 陈氏简直气得说不出话了。有时候真羡慕蒋氏,怒气了还能敲打儿子两下,可面对自己的儿子,她真是下不了这个手。 知道自己说不过他,陈氏叹了一声,怏怏不悦地走了。 看着母亲丧气的背影,叶寄临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眉心的凝重…… 42惦念 燕归坊, 莺莺曲音, 袅袅婉转, 撩得人心驰荡漾, 可即便如此也动不了虞抑扬的心。十几岁便驻守沙场, 这曲调对他而言便是靡靡之音, 不听也罢。 方才与妻子出行,半路被人请了来, 他在雅间里侯了有半刻钟了。 “二哥。”侧门打开, 虞墨戈入门唤了一声。虞抑扬抬头微怔, 随即垂目哼笑。除了他还能有谁。 “几时回来的?”虞抑扬漠然问。 “前日。” “为何不回府。” “我不是为他们回的。”虞墨戈佻声道,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虞抑扬瞥了他一眼, 低声道:“母亲很记挂你。” “嗯。”一声淡应, 兄弟二人再无他言。半晌,虞墨戈道了句:“二哥为何要回?英国公府的事你也应该听闻了, 世子就等着你回呢。” “我回也不是为了他们。”虞抑扬借他的话回了句,朝窗外看了眼,妻子还坐在楼下等他。“我是不想他再把英国公府毁了。” 虞墨戈沉默了, 他明白二哥的心思。他为人忠贞,对他而言国事大于天,他知道虞晏清不能胜任反而会毁了英国公府甚者祸国,故而才会回来,替虞晏清出征。 “不过不必了, 辽东突然告急, 我今晚得回了。” 虞抑扬淡然道了句, 虞墨戈点头。回去就好,看来陆参军已经到辽东了…… 在虞墨戈的印象里二哥一直都是性子极冷,硬得跟块石头似的,和兄弟相处不来与整个国公府都显得格格不入,虞墨戈也不是很喜欢这个二哥。 直到前世他被围困,虞抑扬来援救,二人促膝长谈才道出了这个心结:母亲疼爱大哥,祖父偏爱三弟,作为庶出的他无论多努力都换不来家人的重视。直到参军入伍识得了曾经跟随父亲的千总,他酒后失言,才知原来自己是父亲从边疆捡来的。他明白了,于此,对亲人更是疏远。 但看似疏远,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英国公府,包括营救虞墨戈。 虞墨戈今儿见他可不仅仅是为了出征。前世,虞抑扬有个秘密还未曾告之他便战死沙场,他总觉得这个秘密和英国公府有关。 “二哥,你为何不回京。”虞墨戈蓦地问了句,“常年驻守在外,你到底在躲什么?” 闻言,虞抑扬微愣,有那么一刻他恍惚了,然却冷回了句。“那你又在躲什么。” …… 虞抑扬下楼的时候妻子孙氏还在听戏,他看了眼妻子,笑道:“久等了。” 孙氏看着英气逼人的丈夫,柔声道:“没有。” 这的确不算久—— 嫁给他六年,总共在一起也不过几月,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她唯一的生活便是在后宅等他。 见丈夫不言语,孙氏问道:“你可与三少爷说了?” 虞抑扬摇头,黯淡道:“我不想再参与他们之间的事了。” “你不是不想参与,是不忍伤他心吧。”孙氏嫣然而笑,想摸摸丈夫,可伸出去的手又顿住,分开得太久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虞抑扬看着心酸,一把拉住妻子的手,紧紧攥着。他握刀的手粗糙,与孙氏柔嫩的皮肤摩擦,却让人莫名心安。 虞抑扬偏头看看戏台,温柔道:“好听吗?” 孙氏点头,可想想他不喜欢,又连下摇了摇头。 虞抑扬笑了,拉着妻子道了句“我陪你。”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她,揽着妻子坐下了。两人相偎孙氏好不羞窘,然夫君的手一直扣着她不叫她动。他怀里暖,好似还能闻到风沙的味道,孙氏仰头看着他硬朗的下颌,不自觉地笑了。 楼上窗前,虞墨戈把这一幕瞧在眼中。心里有个惦念的人真好…… “九羽,容家小姐在做什么?” …… 容嫣来了叶府就没闲着,和外祖母商议初八走后每日都陪着她,只有她歇下的时候容嫣才能去找舅舅叶承稷。 她与舅舅道来,自己的六百亩地想要种棉。未曾多说,叶承稷便将她的心思都猜到了。北方日照适合种棉,而棉较丝绸价低又比麻耐磨,眼下百姓生活对它的需求量很大,供不应求。但问题是,北方虽适合种植但棉纺织业不发达,需要到南方。 果然是经商之人,看得这般透彻。容嫣感慨,并询问起运输的事。除了官府漕运,通州船队大部分都是叶家的,运送点棉不算什么,捎带脚的事。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舅父没和她见外,但她不能利用这个便利去占便宜,还是想请舅父帮她把这笔账算清。 叶承稷无奈,其实这笔账不难算,因为根本就是不赚钱的事。若是只把北方的棉卖到江南倒是还能略赚些,而这些钱也不比种桑茶要多。若是在淞江纺织,再做成布料送回来,那手工,耗损,运费等等全部加在一起,怕最后到手的利润微薄得还不如直接把田租出去。这便是需要棉而种棉人极少的原因。 不过棉业发展必然是个趋势,叶承稷还是支持她,道若是真的想试试他还是那句话,不管陆运水运叶家商队随她支配。 容颜摇头。这就没必要了,这明摆着赔钱的买卖还要一意孤行,就算钱到手了,还不是叶家往里面搭的吗。她是要赚钱,可不是要赚叶家的钱。 看来这条保守的路线是走不了了,容嫣还有个大胆的想法,她试探着问道:“那我们就不能有自己的棉纺织作坊吗?” “可以啊。”叶承稷应道,“这想法很好,可是淞江纺织要成熟得多,南北都无以匹及。我们纺织的棉布,同样拿到市面上根本比不得人家的,倒头来还是要压低价格,还是不赚钱。” “那就学艺,请淞江的师傅来。” 这话一出叶承稷怔住,随即笑了,摇头道:“甚佳,可这需要的资金更多,投入得也更多。”这无疑是个好计划,可前期投入太多,周期又长,极少有人敢下这个决心。 容嫣笑了,可行就好。与方才提到运棉到淞江纺织比起来,这是有前景有意义的战略性投资。虽前期投入多,可一旦正常运转,那便是一个良性循环,后期收益无限。 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叶承稷拍案叫好,这提议虽好,可他更佩服外甥女的决心胆魄。如果方才为她提供运输不过是哄着她开心,帮她赚点体己而已,那么此刻他是认真的了,他让外甥女放心大胆地去做,若是遇到财力物力人力任何方面的麻烦,都可以找他。 容嫣这回应下了,因为此帮非彼帮,这件事是有意义的。如果成了,不但对自己就是于叶家也是有利的。 若是真的办纺织,那么这个计划可是要比种六百亩田更大,而且这些棉也根本不够。看这趟宛平之行,容嫣果真是势在必行。 初八那日,大伙送容嫣和叶寄临。 沈氏叮咛容嫣早点回来,并翻来覆去地嘱咐寄临定要照顾好表姐。大伙劝老太□□心,不过宛平而已,几日便回了。而陈氏凝眉,拉着儿子不肯撒手,看得大伙还以为她是舍不得与儿子分开。 叶寄临淡笑,拍了拍母亲的手以示安慰,便上了马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随着辘辘声,朝着南城门去了…… 走了半日,晌午遇经一茶馆。叶寄临遣车夫停下歇歇脚,让随行的小厮也暖暖身子喝口热茶。下人们应和,他则去后辆马车请表姐。 容嫣带着云寄下车。 她本来想带杨嬷嬷一起的,不过沈氏遣了不少叶家随从,而且容炀性格内敛,初到叶府担心他生活不适又没个熟悉的人帮他打理,便将她留下了。 这会儿,姐弟二人同桌而坐,云寄和随从乔远站在一旁伺候。叶寄临看了二人一眼,温和道:“别站着了,你们也去那坐会儿暖暖吧。” 二人去了。容嫣看着敦厚温雅的表弟,心里好不喜欢,于是多瞧了他几眼,·心里盼着容炀大了也能如这般,神情沉静,举止雍容……于是不知觉中便将他当做了七年后的弟弟。 “表姐看什么呢?”叶寄临捏着茶盅问。 容嫣回过神来,木然“嗯”了声,含笑感喟道:“舅父和舅母把你教养得真好,希望容炀也能如此。回去便让他多和你接触,多学学。” 叶寄临浅笑,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表姐想得那么好。” “表弟谦虚了。”容嫣也抿了口茶。 二人不紧不慢地喝茶,空了半晌也没个话题,容嫣不免尴尬,觉得自己做姐姐的该主动些,于是想了想问道:“表弟春闱准备得如何了?” 叶寄临似对这个问题有些讶异,看着她含笑点头。“还好。” “还好不行。祖母道你才华素茂,科举一定没问题,但是好无止境万不可懈怠。你虽随我来的,不过这几日你可以在容宅读书,不要分心。” “表姐这是怕我考不中吗?”叶寄临淡笑问。 考不中倒是不至于,但若是不理想,她真怕三舅母把这账算自己头上。她可是极珍惜叶家每一位亲人,不想因自己惹他们不开心。于是含笑对他道了句:“就听表姐的吧。” 叶寄临笑容无奈,顺从地点了点头。 一时又没话了。容嫣看了他一眼,好奇道:“表弟今年二十了,可定亲了?” 叶寄临愣了,随即道:“表姐忘了吗?我与南京守备小女定亲了。” 瞧着他黯淡的神情容嫣恍然,怎就忘了这茬了。她记得杨嬷嬷说过,他十六岁定亲,原打算次年完婚,怎奈那小姐游湖落水,被救后惊悸过度,患了重疾不久便离世了。毕竟日后都是生活在一起的亲人,她也只是关心一下,可不想弄巧成拙。 “对不起。” 容嫣内疚。然叶寄临却笑道:“表姐不必这般,如此倒生疏了。” 他知道她是想表现得像个姐姐,然曾经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和她在一起,他更像兄长,从始至终都是他照顾她关心她的,眼下她这般倒让人不习惯了。 见她不再言语了,叶寄临看着她道:“表姐,你的伤如何了?” 伤?容炀有点懵,不解地望着他,水莹莹的眼睛盯得叶寄临莫名有点心乱,抬手轻轻指了指自己肩后。 容嫣知道了,他问的是她背后的伤。刚穿来时,容嫣也不知道原主后背是有伤的,只是天气骤变后背左肩胛骨会不舒服,直到一日与虞墨戈温存,他抚着她背问到,她才知道自己后背还有块伤疤。不过年头应该已经很久了。 “无碍,只是天气变化时偶尔会不舒服。”她笑着应道,随即又反应出什么,敛色问道:“表弟如何知道我有伤的?”……而且还是隐蔽的背部。 “表姐不记得了?”叶寄临惊奇。 容嫣颦眉,踟蹰摇头。“不记得了……” 眼见她娇艳的小脸满是迷茫,叶寄临蹙眉。随后还是笑了笑,柔和道:“不记得也好,都过去了。”说罢看了看下人,见马车都已备好,便请表姐上车,启程了。 马车走得快,赶在天黑前终于到了。 叶家遣小厮提前来容宅布置,护院婆子们也都回来了。把叶寄临安排在前院客房,容嫣带着云寄依旧回了后院。 晚饭陪着表弟用过,便各自回去休息了。婆子们把地龙烧得热通通的,一日劳顿,容嫣躺在自己的床上便睡着了,一夜安稳。 第二日一早,容嫣打算约郑庄头,而叶寄临也带了任务。陈氏的同宗叔父六十大寿,礼若到了她回不回倒也无所谓,可既然儿子去宛平了,那便该去拜一拜。 既然表姐不出容宅自然也用不着他陪,叶寄临便去给这位舅公祝寿去了。 容嫣把自己整理的手簿都找了出来,才要翻开看便听闻小丫鬟来报:来客了。 这人才出去请,郑庄头就来了?容嫣好不惊讶,然才到了前院正堂,她愣住了。眼前坐着的竟是徐静姝。 她如何来了?青窕在京城要过了十五才回,莫不是她以为嫂嫂跟着自己回了? 容嫣细细打量,见徐静姝神色凄婉,好似还瘦了不少,原本清丽的小脸晦暗,这才过个年的功夫如何变化这么大。 给容表姐拜了年静姝看了看周围,好似有何难言之隐。容嫣会意,带着她去了后院,让云寄守在门外,她二人坐在明厅。 “三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有话您便说吧。”容嫣殷切道。 徐静姝看着容嫣,眼泪都快下来了,说不清闪亮的双眸里是怒是怨还是哀,终了她猛然提了口气跪在了容嫣面前,哽咽道: “容表姐,你帮帮我吧!” 静姝道得容嫣好生无措,这话可从哪说起啊! “三小姐,你快起来,地上凉啊。”容嫣去拉静姝,可她如何都不肯起,依旧求着自己。眼看着粉白的小脸都哭花了,容嫣心惊,哄道:“我帮你,帮你,那你也得起来说啊。” 静姝终于起身了,随着容嫣坐在了次间的贵妃椅上,容嫣揽着她给她擦泪。 “到底怎么了?” “表姐……”静姝哽咽地唤了声,咬着苍白的下唇,横心道:“你帮我嫁给虞少爷吧。” 容嫣擦泪的手一顿,整个人僵住了,随即手缓缓收回挪了挪身子和她保持距离。冷眼看着她警觉道了句:“为何说这话。” 见容嫣和她疏远,静姝急了,抱住容嫣的胳膊道:“容表姐,你帮帮我吧。我知道您和虞少爷的关系,只有你能帮我说说话了。” “你如何知道的?” 容嫣声音寒如冰霜,水润而清亮的双眸如何都看不透眼底的情绪,冷漠得让静姝心里发怵,她从没看过这样的容表姐。 她缓缓松开双手,嗫嚅道:“我撞见了……便让吕嬷嬷去查了。她跟着你们……” 到底还是大意了。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容嫣深吸了口气,稳定下来,平静道:“就算你知道了,我也帮不了你。他娶谁是他的自由,我没资格左右他。” “不不不,只要你帮我就好,你多和他说说,他肯定会听的。不然你帮我问问也好,我到底哪配不上他,容表姐,你帮帮我吧”静姝又抓住了容嫣的手,惶惶恐恐道。 容嫣知道她喜欢虞墨戈,可眼下的她怎都不像个正常姑娘该有的状态,容嫣审视地看着她,问道:“你就这么想嫁他?” 说到这,静姝的泪哗然而落,伤心至极。“我想嫁,我见他第一面就想嫁他,三年了我拿他当神,看到我就开心,只要我能守着他天天见到他就好。表姐你帮我吧,我真的没时间了,母亲要把我嫁去清河,我不想去,真的不想去……” 静姝好歹是侯府嫡小姐,怎要嫁到那么远?况且也没听说清河有哪个权贵在。容嫣疑惑,但这些都不该是她考虑的。“家里给你说这门亲,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不同意你求到我这也没用啊。” “他们就是想让我远离虞少爷!父兄不肯为我提亲,还要把我嫁得那么远。我这辈子非虞少爷不嫁,表姐,你帮我……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啊!” 容嫣愕然,这是怎个话?见表姐惊诧,静姝抹了把泪激动道:“我知道你的苦衷,以他的身份是娶不了你的,眼下只能与你保持这种关系。不过你放心,我若嫁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抬你为贵妾。我不与你争也不与你抢,我只要挂个名分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好……”说着,她眼泪又默默流了下来。 听着她说“纳”自己的话容嫣好生气愤,可想到那句“挂着名分”她更心痛。爱居然可以卑微到这种程度,静姝对虞墨戈是,当初的“容嫣”对秦晏之也是。 恼怒也好,可怜也罢。容嫣对她无话可说了,阖目吸了口气,冷冷淡淡地推开了她的手。 静姝呆住了,半晌从贵妃椅上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容嫣,眼中有那么一丝阴测闪过。 “容表姐,你没得选择,今儿你若是不同意帮我,那我出了这个门便将你们的事情公之于众。他是无所谓,您呢?” 容嫣心震,却望着她冷哼了声。 威胁,这就是她的能耐啊。既然当初自己敢迈出了这一步,就已经想到这个后果了。 见面前人不为所动。静姝心中的怨怒一层层地翻涌上来,将她漫尽。许是嫉恨她不肯帮自己,许是妒忌她可以接近虞墨戈,许是憎恶她这种高傲的冷漠……静姝再掩饰不住了,瞪视着容嫣切齿道:“表姐,您别逼我。我可真的敢说……” 静姝话未完,只闻明室门嘭然推开,还没看见人便听闻一句: “说吧,你今儿说出去,我明个就娶她!” 43等待 虞墨戈推门而入, 云寄跟在他身后震惊得不知所措, 拦着他的手也撤了回来, 瞪大双眼望着小姐。容嫣看了她一眼, 点头示意她没事, 她只得默默退到了门口。 徐静姝不敢相信地看着虞墨戈, 此刻连羞都没有了。呓语似的道:“你……要娶她……” “怎么,不可吗?你不是要说吗, 可以。你今儿说出去, 我明个就娶她。我还得谢你呢, 不然我还真找不到理由让她应下。”说着,他挑眉看了眼容嫣, 笑了。 “不可能, 骗人。你不可能娶她……”徐静姝眼泪扑簌簌地流,可一点都不招人可怜。 虞墨戈方才还佻然的脸登时肃冷起来, 寒森森地瞥着徐静姝,声音低沉道:“你值得我骗吗?若非你今儿闹到这来,我真是懒得与你多说一句。你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 自己不清楚吗?年后相亲时你是如何羞辱人家周侍郎家公子的?周少爷羞愤而归整个京城都传遍了,是你兄长求到我母亲那,母亲看在你们曾经帮过我的份上,才替你们解了人家的怨气!不然侯夫人会把你嫁到清河?” 眼看着徐静姝脸色愈差,容嫣终于明白远嫁是如何一回事了, 任性如此, 还是不自己作出来的。容嫣叹了一声。 虞墨戈听闻瞥向她, 手轻搭在她肩膀,安慰地抚了抚。 徐静姝第一次见到如此温柔的虞墨戈,而这温柔竟是对她。 “……可是,她嫁过了啊1”徐静姝仍不敢相信。 “嫁过又如何?”虞墨戈分明是哼笑,可看向容嫣的目光中笃定柔情毫不掩饰。眼前的女人,“嫁过”这个词根本掩不住她的魅力与内蕴。于她而言,“嫁过”不过是一种经历,而不是身份的标签;况且对他,爱便是爱了,深陷其中不需要理由,自然也没有任何可以成为他的羁绊。 这些旁人是不会懂的,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懂。 他看着徐静姝,轻笑道了句:“你是没嫁过,可你这辈子也比不及她半分!” 此刻,徐静姝仅有的优越感被虞墨戈践踏得粉碎,她无颜以对,绝望得嚎啕大哭。 人最可悲的不是没有认知,而是明明认知到了却有意逃避。她不是不知道容表姐的好,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拿“嫁过”来否定她的所有,拿“嫁过”来支撑自己。可“嫁过”在虞墨戈那里根本不值得一提,她唯一的支撑没有了,心底容表姐的优势展露无遗,她自信坍塌,再没有可以坚持的理由了。 到底是痴心才会如此,容嫣叹了声,遣云寄带她去前院让护院把人送回去,嘱咐她不管是徐家小姐的事,还是虞少爷的事,不可多言一句。 云寄也是个通透的,虽不可思议这会儿却也将眼下看个清楚,连连点头应下了。 人一走,容嫣松了口气,看着虞墨戈含笑道:“谢您帮我解围。” “不必,我可不是帮你。”虞墨戈慵然笑道。 容嫣愣了,却闻他又道:“我只是讲了实话而已。” 实话……容嫣表情更是茫然,想起了他在客栈说过的话,“我娶你。”他是认真的?不对,她都把话说清楚了…… 她还在这忖度,虞墨戈却悠哉地坐在了贵妃椅上,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他倒是不拘束。容嫣狐疑地看着他,问道:“您怎来了?杨嬷嬷说得还真对,不管到哪都见着您。” 虞墨戈顺势倚在引枕上,笑容佻薄道:“不见我,你想见谁。” 这哪里是自己想见谁的事,而是这一次次的相遇绝非巧合。容嫣盯着他不语,而他望着她眉眼皆是笑意,柔情流淌。他淡淡唤了声:“过来。” 容嫣不动,他笑着长臂一伸将她扯进了怀里,捧坐在自己的腿上。容嫣没挣扎,见她乖巧的模样他心里好不痒,在她额角亲了亲。“你回宛平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可不就随你来了。” “我又不知道您在哪……”她垂目低声道,语气好不委屈,甜软的声音比撒娇还要撩人心。虞墨戈被她撩得胸口发闷,气息都沉了,她怎么就这么招人念着呢。 腰间的手越来越紧,温热柔软的双唇吻在颈间,带了电似的,惹得容嫣一颤,酥酥麻麻的感觉漾开了。她想躲,然他却扣着她追逐,双手也开始动作起来…… “不行!”容嫣蓦然推开他,虞墨戈措手不及,她从他怀里跳了出来。 他不悦。“怎就不行了?” “一会表弟便回来了。” “表弟。”虞墨戈一字一顿,品味地道出。“他随你住容宅?” “对啊,不然在哪?”容嫣反问。 “你未婚他未娶……” “那是我表弟!”容嫣嗔了一声。 “表弟也是竹马啊。”虞墨戈回了她一句。 容嫣顿住,忽而明白什么。她怎没想到这呢,她把他当表弟,可这个时代表亲是可以成亲的,该有忌讳。她是现代的芯思虑不周,可祖母和表弟应该比她清楚啊。难不成因她和离便无需顾忌了? 不管因何,容嫣不想和虞墨戈纠结这个,匆匆解释道:“我们两个同日生,自小如双生就是亲姐弟,没什么顾忌的,您快回吧。” “是叶承弼的儿子,叶寄临?”他慵然道。 “你认识?” “众所周知的京中才子,自然识得。” 识得更不行了,这若是碰上岂还说得清。“您还是先回去吧。”容嫣颦眉道了句。 闻言,他想了想,果然衫裾一撩从贵妃椅上起身了,却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道:“可以,那你随我回去。”说罢,哪里还许她回应,扣紧她的后腰,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吻了上去。 一吻缠绵,容嫣最怕的便是这个,醉得比酒还快。 算了算了,随他吧,再纠缠下去人真的要回来了。容嫣趁着他松懈的空档“嗯”了声,虞墨戈含着她的唇得意地勾了勾嘴角,一个打横将她抱起,直奔后门去了。 别院马车就停在后门,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容嫣无奈叹声。然想到云寄还没回来挣扎着要下来,虞墨戈挑眉看了九羽一眼,九羽点头,二人去了…… …… 叶寄临给舅公补拜了贺寿礼便打算回去,才一出门碰见了工部侍郎陈杭。陈杭是舅公的亲侄子,初六回来给叔父拜寿,还未回。 他是母亲从兄,按辈分叶寄临得唤他舅父。二人寒暄,聊了几句。叶家地位且不用说,陈杭在工部,私下免不了需要叶家二爷帮忙,再者眼前这个外甥,可是出了名的才子,日后若高中那可是入翰林的材料。 他听闻叶寄临是随容嫣而来,神情颇惊。 叶寄临明白他心思,过年时和青窕表姐聊天,青窕心里不忿却又怕三舅母多心,于是便将陈庭宗欲纳容嫣的事与他讲了。 “……这么说,容小姐回了外祖叶家了?”陈杭问道。 叶寄临应声。 怪不得父亲纳她,她千万个不同意,原是有叶家撑着。陈杭看看眼前人,他可是叶家未来的门楣,让他送人,可想而知容嫣在叶府的地位。 “也好啊,叶府岂是一般人家能比的,有了倚仗日后也能过得轻松些。”陈杭含笑道,见叶寄临也应承点头,他又道:“这事说来也是怪秦侍郎,既然娶了人家,何不善待。若非为了个外室闹得满城风雨,竟不知他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想来也是,在朝便苛刻,家中也必定是个不通人气的。只是苦了容家小姐了,本该是众人艳羡的荣贵夫人,如今却因和离落魄得……” “舅父。”叶寄临拦了陈杭的话。他明白这位舅父的重点是在说对秦晏之的不满,想要以此笼着自己,可他实在听不得人家诋毁容嫣。想到陈庭宗他所谓的“舅公”曾要纳容嫣为妾,他更是心生厌恶。 “表姐是和离了,不过和离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依旧叶家的表小姐,未来也依旧是让人仰视的。您不必看低了她,看低了她便是抬高了秦晏之,他不配。还有,表姐的念头也不是谁都能动的,传开了,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可不是表姐。” 动心思,这话说的是谁陈杭再清楚不过了,双眉拧在一起,愠气浮脸上压抑不住了。然叶寄临不在乎,从容再拜道:“舅父,寄临在此给您拜个晚年,愿您官运亨通,日后回京若有机会必定去拜访您,不过今儿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说罢,抬头看了眼身后的乔远,稳步而去。 “还没怎么样呢便这般目中无人,有你栽的那天。”陈杭对着寄临的背影冷哼了声,甩袖离开了。 返回的路上,叶寄临心里的这团火说什么都压不住了,对陈家的怒,甚至是对自己的怒,还有对容嫣的愧意。 两人自小在一起长大,感情极好,可谁又知道他也会有心生不满的时候。看着众人尤其是祖母宠爱这个外姓的表姐过于自己这个嫡孙时,他也嫉妒过。只是对表姐的亲昵淹没了这些不良的情绪。直到八岁那年—— 那年苏州书画名师来京,为见他,叶寄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五个日夜才做出一副满意的骏马图,连严厉的父亲都赞他八岁能做此作着实不易,画中的灵性简直无以复制。 叶寄临高兴得不得了,本想拿着它去拜师,结果却被来书房的容嫣给毁了,她一壶玫瑰露洒了上去。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她,还没待他发火她倒先哭起来了,她被瓷壶的碎片划破了手。 待祖母赶到后,她扑倒祖母怀里放声嚎啕,眼看着被划破的手血流不止,祖母把所有的怒气都怪在了他一个人头上。惹哭她的是他,连受伤也是因他——若非他把画摆在小几上,她如何会被绊倒。 可画明明就是一直在这的…… 叶寄临赌气不解释,被祖母罚跪了半日的佛堂,出来后得知画师回苏州了。往昔的怨气混着这次怒意,叶寄临怎么看表姐都不顺,于是正月十五出门看花灯,他甩开丫鬟婆子把表姐引到了人来人往的拱桥上,随后便跑开了。他只是想吓吓她。 然而他的目的也真的达到了,容嫣才八岁从没独自出过门,见到这么多人没一个熟悉的她害怕了,抱住桥栏不敢动。可她太小了,小小的引不起人们的主意,一队舞狮被簇拥着通过拱桥时容嫣被挤了下来,摔在了已结冻河面上。 冰面不平,冰棱石块还有耸起冻住的树杈……许是因为她太轻,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缓了会儿便站起来了,之后坐在冰面上哇哇大哭。 见她坠落,远远看着她的叶寄临已经冲上去了,不过还是被人抢了先。一少年跳下冰面将她扶起,安抚她后问清了状况便带她去找家人。还没到岸上,叶家婆子们已经找了过来,谢过少年便抱着她回府了。 当天夜里容嫣便高烧不止,听母亲道她肩胛骨受伤,后背被耸起的树枝戳破,深入肉里。叶寄临惊住了,悔恨不已。 容嫣养了半年才恢复,然肩胛骨的伤算是落下了。她至始至终也没提为何会走丢,只道自己为了看舞狮摔下去的。 叶寄临明白她是在为自己开脱,于是一心想要补偿表姐,可终了没机会了,容嫣养好身子便随父母去了宛平。容嫣一走,他更是不能原谅自己,直到十四岁那年,祖母突然提起要把容嫣说与他,给叶容两家定亲,叶寄临兴奋极了,虽然对成亲感到意外,可还是高兴表姐终于可以回来。 然这事方提出来,才知姑父容伯瑀打算与秦家定亲。秦家自然是没得挑的,然更重要的是容嫣爱慕秦晏之已久,非他不嫁。姑娘已心有所属,祖母再惋惜也只得应下了。 叶寄临伤心,定亲那日他随祖母去了,见了秦晏之才恍然,原来他就是那日坠桥救了容嫣的少年。容嫣也是从那时对他有了好感,后得知是父亲故交之子,倾慕之心更是一发不可收…… 如果当初他没丢下她,她就不会受伤,也不会遇到秦晏之,便也没有今日的和离……不管与自己到底有几分关系,总之叶寄临把这一切都归罪到自己身上。从小到大他都没犯过错,在众人眼中优秀到完美,可容嫣是他的心坎他过不去。 当初他想娶她,如今也一样。所以明知祖母有意撮合他一点都不反对,即便母亲不同意他也要坚持,这是他欠她的。 从他得知容嫣和离时这个想法便蠢蠢欲动,而在客栈见到她的那一刻便坚定了决心。他要娶她,他要把她留在身边,和她回到过去;他要好好疼她,再不让她受一点委屈。这些年她在秦晏之那失去的,他要加倍地给她补回来。往后她不仅还是他的表姐,妹妹,更是他的妻子,他对她的好理所应当。 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他要让她在那些低看她的人面前把头抬起来…… …… 方才在马车上已经荒唐一回了,可下了车虞墨戈依旧没放过她,抱去云毓院又是胡天胡地。过程有点急,他话都未曾多说一句,容嫣总觉得他憋了口气。 等他停下来时,容嫣动都不想动了,依偎在他怀里,只想在这暖意中好好歇歇。 他抱紧了她,恨不能揉进身子里似的,满腔的眷恋发泄不出,在她滑腻的肩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见怀里人哼了一哼他又悔了,低头亲亲那咬痕。可亲着亲着便游弋到了锁骨,沿着锁骨滑向了胸前…… “真是等不及了……”他埋在她胸前含混道。这一声可把她吓了一跳,推开他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看着眼前人潮红的小脸满是惊恐,身子一个劲儿地向后躲,他忍不住笑了,越笑声音越大,朗朗如山泉。 “我是说,我忍不住想要娶你了。” 容嫣松了口气,又忽而怔住,抬头看着他。“怎又提,咱不是把话都说清了吗?” “说清了。”虞墨戈捏了捏她下巴道:“你等我,我把一切平定下来,便安安稳稳地娶你入门。” “不对,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容嫣急了,推开他的手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虞墨戈撑头看着她,佻笑道:“哪是怎说的?” “我等你,等你有了心上人……”容嫣突然噤声,她好像明白过来了,惊异地盯着他。 他也看出了她的疑问,笑得更张扬了。手一勾,拉着她胸前的被又将她扯进怀里,他目光宠溺地看着她,道了声:“傻瓜。”便又猝不及防地吻了上来。 他的吻不疾不徐,柔软的唇瓣细细吮吸,将她点点滴滴地卷进了这温柔的缠绵中。容嫣心登时软了下来,明明已经安抚的情绪又被他撩了出来,脑子如何都跟不上了,只得绵绵地贴着他问了句:“等到何时……” “快了,春闱过后……” 44暗号 容嫣归来时, 叶寄临已回了, 她解释郑庄头今儿没来, 她先去见了几个平时往来亲近的街坊。 没撒过谎的人, 话说得心虚, 不过瞧着表弟更是心不在焉, 似有心事,彼此没询问便也过去了。 次日郑庄头来了, 容嫣与他商议种棉的计划。听闻东家有经营棉纺织的念头好不惊讶, 却也忧心忡忡, 不过得知背后是叶家撑着,那便无所顾虑了。 “最好能说动佃户大面积种棉。”容嫣道。 郑德裕笑笑。“说是说不动的, 得从根上来。对佃户而言种什么都是种, 他们想要的是保障。” 明白。容嫣含笑点头:“让给他们尽管种,去年棉价格最高, 今年我同样按去年来,只要他们种我全收。” 有这话,郑德裕的事便好做了。郑庄头劲头极高, 而容嫣又道: “不过既然种了,那么便要提高产量。山东与保定的棉产不仅量高且质优,远的去不了,保定可以走一趟。这便要麻烦郑庄头您了,我给你出车马食宿的费用, 您可愿去?” 郑德裕是个心劲较专的人, 事情不做便不做, 若做便要做到最好,平日便喜欢研究农作,眼下东家给提供条件取经,他如何不愿意。何况听东家的意思,若是这生意做大了他可不仅仅是个庄头那么简单了,自然想多学些。 “我愿意,东家您就吩咐吧!” 容嫣点头,她也是看中了他这点才放心的。 商议了具体细节,容嫣把自己从农书上总结的理论交与他,理论与经验结合,希望能用得上。 二人在前院正堂商议,而叶寄临被表姐留在书房读书。郑庄头离开时,他也出门了,随表姐送客。 郑庄头一个庄家人,读书人虽见过,举人老爷也见过,可这么年轻的他还是头次见到,尤其还长得这么俊,那皮肤比姑娘还白,想想自家女儿若站在他面前那可真真是连个女人都不算了。郑庄头看的眼直,明明是清清淡淡的人,偏就透着股不可亵渎的贵气,简直不像这凡间人。 得知是叶家少爷,郑庄头又看了看容嫣,见两人站在一起好不登对,会心地笑笑,告辞了。 “表姐都商议好了?”回到前院,叶寄临问道。 想想方才两人研究的计划,容嫣摇头。“怕还是得好好算算预计产量,这可影响到下一步。” “嗯。”叶寄临淡淡应了声,随即帮她整理正堂小几上凌乱的账簿和书册。他动作优雅,不紧不慢,转眼便拾掇个利落,白皙长指托着那叠书册对着怔愣的表姐道:“走吧。” “去哪?” “书房啊,不然你要在这算吗?”叶寄临扫视一周,含笑托着那叠书册出了正堂。 容嫣反应过来,只得跟上。 容父喜欢收藏书籍,故而书房很阔。但他离开宛平时书也一同带走了,眼下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极是冷清。容嫣平日也只是算账需要大面积铺摊书册的时候会来,看书一般都是在后院。不过容炀来的那些日子,她极喜欢陪着他在这学习。 眼下又来了个弟弟,容嫣还是把书桌留给寄临,她则坐在老位置靠门的一张八仙桌前。 不知道寄临的读书习惯,容嫣想象该和秦晏之差不多,一早便让云寄给他准备了清茶和醒脑的熏香,这会儿香气弥漫,沁人心脾。两人各做各的,互不打扰。 头晌阳光正好,透过窗子,锋芒被轻薄的府纱拦截,柔光漫射,耀得一室暖春。 叶寄临呷了口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容嫣正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咬着笔杆心无旁骛。光线透过窗格调皮地在她脸上轻抚,将她嫩白的皮肤上扑了层淡淡的蜜色,那蜜色一直窜入心底,好不煦暖。因是耀得久了,她脸颊浮出一抹红晕,使得娴静中透出难以抵拒的清媚。柳眉轻颦,眉心凝起的专注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她到底在想什么…… 记忆一段段掠过,他又想起了儿时。她一直有自己的书房,也有自己的女先生,可下了学以后总是要溜进他的书房和他一起看书。他的书她根本看不懂,却硬撑在那咬着笔杆眉头紧皱。他觉得好笑又不好戳破,便让她帮自己抄书。 那字真难看啊,她每抄完一页他都会藏起来,最后攒了一匣子她的字迹依旧没什么长进。如何能有长进呢,抄得不情不愿,她唯一肯坐在这的目的便是能留下,整个叶宅只有他和她最亲,他不能陪她,她便陪着他。 他又何尝不想让她陪呢?不然怎会每每都研好了墨等着她来。 想到了当初毁掉他画作那日,她提着玫瑰露而来,该是给自己送的吧…… 房里地龙热着,坐在阳光下容嫣的小鼻尖渗出晶莹的汗珠,闪闪得让人有种莫名地冲动,想要为她擦去。叶寄临看着,恍若又回到了过去,他放下手中的书走了过来…… 容嫣正考虑着下一步的打算,出神间手中的笔突然被人夺了去,她吓了一跳,呆愣抬头。见叶寄临正站在她面前,平静地看着她。 “别咬了,这么些年,怎这习惯还没改。” 他似嗔非嗔,容嫣不要意思地笑笑。这不止是原身的习惯,也是她自己的。“不咬了,不咬了,你快去看书吧。” 叶寄临没动,而是低头扫了一眼她面前是纸笺。 “在算什么?” 容嫣也低头看看。“也没算什么,只是在想下一步的计划,原材料这解决了,下一步该是纺织技术,本来是打算去淞江请的,但是这作坊应该设在哪呢?北直隶的纺织都比较分散,都是农户自给自足,很少有大批量生产投入到市场的,应该把他们集中起来,可如何集中又是个问题……” 她越分析眉头蹙得越紧,叶寄临很想伸手把她眉间抚平,不叫她再操这些心。 “你何苦呢?叶家必然不会亏待了你和表弟,非要这般辛苦吗?” “不会啊。”容嫣惊诧,回了句。随即莞尔解释道:“我知道叶家每个人都很关心我,不过人总得有事做让自己独立起来。男人如此,女人亦是,到什么时候都该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依附他人。所以做这些瞧上去辛苦,可我心里特别开心。” 容嫣越笑,叶寄临越是心疼。若非和离受伤,她如何会想到要独立。女人本就该由男人护着,他就是想让她靠着自己,不用操任何心,没有任何烦恼,无忧无虑地生活。平日里品茶读书刺绣,和夫人们走动聊天散心……之后他们还会有孩子,她可以陪孩子一起嬉戏,给她们讲故事;如果是女孩,就和她一样娇养着,如果是男孩就由他来教育……总之他什么都不想她去想,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可这是他的想法,不是她的。许这也原身憧憬的生活,但绝不是容嫣想要的。 二人对视,僵持了半晌。叶寄临面上平静,然眼中的情绪如潮汐起伏,眉心的温柔似要拢不住了。被他盯得极不自在,容嫣忽而想到了虞墨戈的话“表弟也是竹马”,于是赶紧敛目匆忙地收拾笔墨书册。 “你继续学,我看得差不多就不扰你了。晌午你想吃什么,我叫云寄去准备,还有,记得加衣服,西厢下晌没有光,怕冷……” 容嫣只顾掩饰,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什么,就在她拿起那本账册时,叶寄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蓦然抬头,惊愕地看着他,他神色依旧淡如水,盯着她的下颌缓缓地探出了手,就在要碰到的那一刹,容嫣拍开了,望着她的眼眸中带了愠意。 叶寄临反应过来,略窘地指了指道:“沾到墨了。” 容嫣恍然“嗯”了一声,赶紧低头去抹,然此刻,寄云在门外唤了一声:“小姐,张员外家来人了,道是二夫人请您去府上叙旧。” “好的,马上就来。”可算来了救援,容嫣如获大释,没来得及再和表弟多说一句,扔下账本慌张出门了…… 两刻钟后,她见到了请她的“张府二夫人”—— 虞墨戈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本想到侧门去侯她,没想到她已经到了。看来这暗号还是管用啊。 二人回了云毓院,瞧她那风尘仆仆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这么急着来见我?” 容嫣瞄了他一眼,小脸窘红,解着斗篷道:“不是急,是心虚。” 这话让虞墨戈心里莫名一恸,笑容渐渐凝固。他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挑着她下巴柔声道:“委屈你了……”说着,瞥见她下颌出淡淡的印记,指腹抹了抹问道:“脸怎么了?” 容嫣想起来,是方才溅到的墨迹,来不及清洗她简单擦了擦便出门了。“是墨。”她应声,赶紧低头去遮。 虞墨戈却捏着她下巴把她头扬了起来,看着那墨迹无奈笑道:“墨都会溅到脸上,你也够可以啊。”说着,从她袖口里抽出绢帕,一点点认真地擦了起来。 擦了几下,墨迹是掉了,下颌那块皮肤却红了,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像朵嫣红的桃花,看得他心晃,于是不自觉地低头亲了亲。 柔软的唇瓣轻轻一碰,容嫣瞬时僵住,想要躲开却被他追了上来,含住了她的唇。他的吮吸越来越重,容嫣快喘不过气了,趁他攻掠之时在他舌尖咬了一下。 虞墨戈退出,好不惊讶地看着小绵羊似的女人,她竟然敢咬自己!随即眼尾一挑,眸中漾着落拓的笑意,低头惩罚似的再次吻了上去。 这可是她自找的。 容嫣措手不及,躲也躲不开。怎就许他欺负自己,不许自己欺负他呢。她不平,环住他脖子主动迎了上去,她要寻机会“报复”回去。可他哪给她这个机会,修长的手指挑开了她腰间的系带,探入衣襟一路上行,攀到了峰顶。 容嫣悔了,这种事她根本赢不了的…… 没去稍间,虞墨戈拉着她在次间的罗汉床上囫囵了一会儿,难得没折腾她。 他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她站在面前系好了衣带,笑意满足,随即起身抬起了手臂。容嫣盯了他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她给他穿衣? 她“哦”了一声四下望望,把花梨架上的外衫拿下来给他穿上。衣衫好穿,可腰间的玉带如何都系不上,急得她喘息不由得重了。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修长的颈脖都窘红了,无奈笑道:“小笨蛋。” 容嫣闻言一愣,甩手不干了。自己又不是他的丫鬟,凭什么要做这个。“您自己穿吧。” 这是生气了?虞墨戈笑意更浓,低沉着嗓音温柔地道了句:“早晚都要习惯的……”于是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地教她如何系。 早晚都要习惯的…… 容嫣想到了昨个他的话:春闱过后,我娶你。 她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娶自己,她根本找不到他喜欢自己的理由。除了她能与他保持这种解决需求的关系,想到不到任何优势。貌美?他身边貌美的人少吗。听话?被他的气场包围是个女人没有不温柔的。娴淑?她刚刚连个腰带都系不上…… 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更何况她和离过,娶她可是要顶着多大的压力他不可能不清楚。所以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他是一时冲动。 但她不想和他再去计较这些,他让她等,那便等吧。左右她答应祖家为容炀暂不嫁人,而且眼下这摊子事她也没心思考虑旁的。如今的她越来越发现,女人独立比嫁人更重要。 虞墨戈是个理智的人,故而“等”是个很正确的决定。许过了这段日子,他热情渐渐淡下去,便没了心思再提了,到时候依旧桥归桥,路归路。 所以呢,容嫣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要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若是能等来个好结果,那便是她造化不浅,也是他最终沉定后的决定;若是等不来,她也不至于放不开。 容嫣想着想着便笑了,虞墨戈不解地看着她。 “想什么这么开心?” “没想什么,解决了种植的事,心里踏实了。”容嫣岔开话解释道,笑得更美了。 虞墨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每每谈到田庄,她总是透着股孩子般的期待和自信。“那接下来如何了?” 这一问,容嫣笑容消失,小眉头锁了起来,便将今儿与叶寄临聊得那些顾虑道了来。确实有点糟心,连叶寄临都觉得辛苦,她也不想虞墨戈烦心,于是笑道:“没事,总会解决的,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就是喜欢她这种信心。于是坐回了罗汉床上,将她抱在怀里,像对个孩子似的引导开来。 “……虽然都是农户自给自足,可并不是哪里都是分散的,比如说松江府的金山卫,整个地方都以纺纱为业,技术必然完善。还有北直隶的河间府肃宁县……” “北直隶?”容嫣惊问。 “对啊。肃宁县的棉纺织虽不及淞江,其值仅当十之六七,却也是北直隶最发达的。很多地方连自给自足都尚艰难,但他们却能剩余并完税。就是因为当地人都以此为业,所以……” “所以可以取他们的技术,不不不,干脆直接把作坊设在肃宁,以它为基础加上松江府纺织的技术,必然要比在其他地方从零开始效率高得多。”容嫣兴奋道。“那么我下一步该去肃宁?” 虞墨戈淡定地看着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颇有些“孺子可教”的意味。 被肯定,容嫣高兴得不得了。接下来的计划终于有着落了,她激动得下意识揽住他的脖子道了句:“我爱死你了。” 然话一出口,二人皆愣住—— 虞墨戈的心跳静若停止,他狭目微眯,捏着她腰的手重了几分,安奈着嗓音嘶哑道:“你再说一遍……” 容嫣低头,脸都羞得熟透了。“我说……谢谢。” “不是这句!”他厉声道。 容嫣死活都不肯承认。虞墨戈勾唇邪笑,魅惑不羁,他可是有的是办法让她开口。随即猛然起身,伴着容嫣一声惊呼,他抱着她直奔稍间去了。 今儿非得让她再说一遍不可。不行,一遍哪够,他等了这么久,非让她说到自己满意为止…… 45归来 英国公府, 宁氏坐在望岘院正堂, 她努力隐忍, 可泪还是流下来了。 “真的要走?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虞晏清木然摇头, 向来不可一世的英国公世子竟也有如此落魄之时, 宁氏看得更心疼。 “再求求首辅吧, 他不是不支持复套吗?他明明是反对严恪忱的,为何非要你去出征不可啊?”宁氏盯紧了儿子问道。 “没用的, 严恪忱手握贪墨证据, 他是盯上我了。他坚决支持复套, 我只能以出征来堵他的嘴。” 还以为首辅真能帮英国公府摆平此事,到头来还不是要儿子去冒险。宁氏不忿, 胸口起伏, 咬牙叹道:“语气如此,还不如查贪墨案子, 大不了这个总兵不要了,世子不当了,就算爵位被褫夺又如何, 我只要我儿平安。” “哼。”虞晏清冷哼。平安?就算他不去,严恪忱会放过他?这可不是褫夺封号那么简单的。贪墨案不过就是个引子,让他出征才应是真正的目的。 局势已定,木已成舟。宁氏知道没办法改变了,巨大的绝望涌上心头, 她以帕掩面低声啜泣。夫君去了, 如今儿子也要去, 她舍不得啊。若他有个万一,她此生还有何意义。 本打算来安慰母亲的争暖见她这般,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祖父,父亲,二哥,三哥,哪个没出征过,至于这般生离死别吗?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复套艰难,又不是兵临城下国之将亡,壮士必须以身殉国。只要尽力了,就算不成,能阻挡住北虏再次侵犯,皇帝依旧不会怪罪。更何况她这位兄长,那“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的能力可非常人能比的。 “放心吧母亲,大哥不会有事的,就算全军覆没了最后剩一人也是他!他能视死如归,我还真佩服他……” “你闭嘴!”宁氏怒吼一声。 争暖惊住。她也知道他们不喜欢自己的冷言讽语,知道自己有时说话过分,可母亲从未发作过。今儿是真的触到她痛处了,她痛处就是虞晏清,仅他一人。 “你大哥前途未卜,你便说这些风凉话,这是一个亲人该说的话吗?” 争暖冷眼看着母亲,哼道:“那母亲您告诉我,我该说什么?是大哥你别去,还是我替你去?他自己犯下的错必然要承担这个结果,凭什么为了他的安全宁可褫夺爵位,把整个英国公府都搭进去也在所不惜。凭什么?我们所有人都欠他的吗? 您舍不得他,那三哥呢?二哥庶出,就算您只有养育之恩没感情,那三哥不是您亲生的吗?我不是吗?同父同母,为什么你眼里只有大哥,我们加在一起都不如他一人。你到底要宠他宠到什么时候,您是前世欠了他,此生来还债的吗!” “虞争暖!”宁氏大喝一声,猛然抬起了手。她真想把这一巴掌扇下去,可面对眼都不眨一下的女儿她心虚了。她恼怒不是因为女儿失礼,而是这句句话戳在心上,她居然反驳不了。 宁氏终了狠叹了声,手一落,一巴掌拍在了虞晏清的身上,恨恨道:“你就不能争点气吗!” 这会儿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虞晏清心情不畅,却也耐着性子安慰了母亲,带着一腔子怨气退出去了。才过来垂花门随身侍卫跟了上来,贴在他身侧低声道:“世子爷,三少爷确实回来过了。” “那他人呢?”虞晏清冷问。 “见了二少爷一面便回宛平了。” 他见了虞抑扬?回京不回府,却只见了虞抑扬…… 虞晏清实在搞不清自己这个三弟到底想做什么,但直觉告诉自己他没那么简单。英国公府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本还想在首辅那求情让他恢复武职可以代自己出征,但他却一直躲在宛平不回。怕是都要在宛平扎下根了! “世子爷,小人还发现一件事。”侍卫打断了虞晏清的思绪。 “说!” 侍卫迟疑,小声道:“三少爷在宛平好似和个女人有往来。” 虞晏清冷哼了声。“他身边何时少过女人!” “可这女人三少爷护得极严,小人至今也未查出身份。” “不是栖仙楼的?” 侍卫摇头。 虞晏清脸色沉了下来,望向前方的眼神越发的清亮,而这清亮之后确实暗涌的阴测。 “查,继续查!” …… 宛平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郑庄头,赶在十五前容嫣打算回京了,她还得去躺肃宁。 留在京城回来的机会少了,但家还是要留,容嫣请吴护院和李婆子时常来照看容宅,其他人都遣散了。倒是一个名□□喜的小丫鬟依依不舍,一来确实家里养不起她,她不做工便要被卖,二来能碰上容嫣这样的小姐也着实不易。 这孩子长得粗枝大叶,手脚也不甚灵巧但好在肯干,带着乡下人的朴实。容嫣除了杨嬷嬷和云寄也再没帮手了,她需要个忠厚老实的人,于是问她可愿随自己入京。 只要能跟着小姐去哪都成,小丫头憨笑点头,惹得容嫣也笑了。不过笑归笑,叶府可比不得容宅,让她多做少说,跟云寄学着点。为了适应叶府,顺便把她的名字该成了“春熙”。 上次离京没告诉虞墨戈,今儿好歹得说一声,瞧着是没机会了容嫣遣云寄悄悄去别院知会一声,她则带着春熙去给表弟收拾东西。 “这便走了?”叶寄临问道。 “对啊,怎你还没待够吗?”容嫣应道。 叶寄临笑了,淡淡道:“也不错,清静幽然,闲适安逸,倒很适合读书备考。” 容嫣也笑了。“倒是想多留你几日,只是你若不回舅父舅母该急了。日后有机会的吧。” 提到父母,叶寄临神色稍重,也没说什么吩咐下人去准备了。 容嫣可是心急,十四一早出门,中间连歇都没歇傍晚时分便到了。 陈氏见儿子回来,松了口气,只看了他一眼便奔容嫣去了。询问她这一行可顺利,道她这一走外祖母可是惦记。听闻今儿回来还把清菡苑拾掇一番,此刻应是有热乎气了,让她先去清理清理风尘歇歇脚。小厮也去了府学请容炀,过会便会回来,随后一起去见祖母。 三舅母知疼知热,容嫣心里温暖,有种被母亲体贴的感觉。本来还因表弟随自己去宛平的事怀有歉意,眼下也放宽心了。 陈氏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虽心怀揣测,但对容嫣还是一如既往。这姑娘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气秉性她岂会不知,是个招惹疼的,说要把她当女儿那自然待她不能差了。至于儿子那,瞧上去也只是老太太在惦记,希望如儿子所言是自己多心了吧。 回了清菡苑,杨嬷嬷见了小姐又哭又笑,从跟了小姐便一日未分开过,这几天好不记挂,与她絮絮叨叨聊了起来,容炀,叶家老太太,蒋氏,陈氏……她挨个说了个遍。容嫣含笑听着,然她身后的云寄可是憋得难受。她真想问问杨嬷嬷,小姐和虞家少爷到底是怎个事。 容嫣换了衣裳去了永禧院,正赶上容炀回来,见了姐姐高兴拉着她的胳膊话便止不住了,整个“杨嬷嬷”上身。不过瞧着他性子逐渐开朗,小脸也鼓起来了,心中慰藉。把他接到叶家果真是对的。 叶寄临已经到了,淡然与容嫣颌首,容嫣垂目笑笑便去给老太太问安。老太太握着她手拉到了身边,蹙眉细细打量,眼中无限疼惜,好似外孙女这几日在外受了多大的苦似的。 不知是祖母太体贴,还是原身的感受,容嫣每每见她都有想要撒娇的冲动。可眼下这么多人在,她只得含笑安慰她,问及她身子可好,自己也记挂着祖母呢。 沈氏刮了刮她小鼻子。“亏你是个听话的,知道惦记祖母早些回来了,不然可要想死祖母了。” 何尝见沈氏这般宠爱过子孙,此刻任谁也瞧得出容嫣在她心中的地位。而沈氏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容嫣即便外姓也是叶家正八经的小姐,就算是因和离而归,哪个也别想小瞧她半分。 祖孙二人聊了会儿,谈及宛平之行二舅父叶承稷开口询问,容嫣便将种棉的事一一回了。叶承稷含笑点头,觉得外甥女处理的颇好,并询问她接下来要如何做。 “我想过了十五去趟肃宁。” 容嫣话一出口,沈氏脸登时一沉,捏着外孙女的手嗔道:“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又要走?你就不能陪陪祖母吗?” 这话说得容嫣也好不内疚,本想安慰来着,可道出的话却似撒娇。“我也想陪祖母啊,可祖母也告诉嫣儿做事不能半途而废。我去去便回,回来天天腻着您,一直到您腻歪我为止,好不好。” 她声音软糯糯地,撒起娇来像只小奶猫喵呜喵呜地叫,挠得沈氏心直痒痒。强板着的脸板不住了,笑出声来。“你啊!真拿你没办法。”说着点了点容嫣的额,“说罢,去几日。” “这个不清楚……但我会尽早回的。” “你最好给我想清楚去几日,我才放你走。还有,你一个人去可不行!” 沈氏话刚落,坐在官帽椅上的陈氏心登时一提,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她头都没敢抬,警觉的侧耳听着,然老太太接下里的话,让她稍稍放心了。 “路途远,且这生意上的事还找个熟悉的随你一起去吧。”沈氏看向儿孙,目光落在了叶寄临身上,然停顿了片刻却道:“要不让你大哥去吧。” 叶寄岑被点名,愣了下,随即笑道:“好啊,那我陪表妹去吧,肃宁我熟悉。”说罢,便觉得身旁的母亲好似戳了他一下,他疑惑地瞥了母亲眼,又怕被人看出来,掩饰地呷了口茶。 沈氏微微点头,却闻陈氏身后的叶寄临道了句:“还是我去吧!” “寄临!” 陈氏忍不住了,脱口喝了声,把众人惊了一跳。陈氏低垂着眼帘扫了一圈,窘迫地解释道:“嫣儿说了,这一去不知何时回,你还得备考呢。这肃宁不是宛平,说回便回。再说你大哥不都应下了。”说着,看了眼寄岑。寄岑也不知母亲蒋氏戳自己到底何意,只得不尴不尬地回笑点了点头。 “母亲放心,离会试还有月余,不出北直隶到哪都来得及。况且大嫂刚有孕身子不适,大哥该多陪陪大嫂才是。” 话说完,大伙都望向江氏,可不是一张小脸惨淡淡的。 “还是寄临懂事,知道体贴人。”还没待陈氏再次反驳,蒋氏插了句。“这么多年了,果然还是你们姐弟二人最亲。可你母亲担心得也是,去归去,万不能耽误学业啊,咱叶家光耀门楣可就指着你了。” 这话听似好心,可陈氏心里好不别扭。你不愿你儿子去,便要我儿子去吗?陪容嫣她不反对,可这哪里是简单的陪,明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陈氏急的左右不知如何是好,连容嫣都有些为难了。祖母是为她好,这一趟离家属实不易,带个人随同是应该的。但这叶寄临非要跟着参和什么呢,好不容易陈氏对自己无所顾虑了,眼下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满堂人各怀心思,唯一镇定的便是沈氏和叶寄临,二人目光对上,老太太轻出了口气,道:“寄临,你随我来一趟。其他人都回吧。” …… 回西院的路上,叶寄岑搀着妻子跟在母亲身后。到此刻也没想明白母亲戳他那下的意思,于是忍不住问了。 蒋氏嫌弃地瞥了眼儿子。“你以为你祖母真的想让你去啊,这么点心思都看不出来!” 云寄岑还是不解,倒是身旁的妻子笑了:“祖母还是想二少爷去啊。” 蒋氏抿笑看了眼儿媳,对着儿子嗔道:“你媳妇都瞧出来了!咱家缺人吗?眼看着春闱在即,她还让寄临去接嫣儿,又让他随嫣儿去宛平,为的是什么? 嫣儿可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当初没留下嫣儿她恼了多久,听闻秦家这般待嫣儿,只怨是自己当初大意,愧对了嫣儿。眼下她回来了,一个劲儿地推着寄临往前去,还不是想要撮合他们两人。” “可是……”叶寄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母亲。“可嫣儿她……” “她怎么了?和离了?那又如何。和离便嫁不得了?笑话,要不是你娶了我还真想把嫣儿说给你呢!” 江氏闻言突然脚步一顿,寄岑不悦地看了眼母亲。当婆婆的人了,还是口无遮拦。蒋氏也意识到了,拉着儿媳的手陪笑。 “我这也就是说说。祖母坚持是一方面,这事还得看人家自己,若是寄临不同意我便也不伸这一脚了,可眼看着寄临是喜欢容嫣的,这么些年了他可曾放下过,容嫣出嫁后他常一个人偷偷去清菡苑,被我撞见好几次,瞧着也够心酸了。别看他平日里冷冷清清地,嫣儿回来,他比谁都高兴。” 母亲性子热情爽朗是件好事,可她总是这么不计后果地热心肠着实让人头疼。叶寄岑叹了声,“您还是少管吧,没看见三婶母今儿那态度吗?您若再把她惹了,咱日后还怎么相处。” 这道理蒋氏也不是不知,只是有时她也实在瞧不过这些世家小姐的矜贵。她是羡慕陈氏,可也觉得陈氏说道太多了,条条框框拘着,活的都管成死的了。 “算了算了,我一个伯母管得了那么多,不过插句话而已。可话说回来,你还是准备准备。若陈氏把寄临拦下了,到头来还得你去。你父亲说了,嫣儿可不是个简单的姑娘,咱得把人照顾好,不然如何对得起你去世的姑母。” 46看戏 “你为何要随她去?”沈氏倚在罗汉床上, 音声无力。 寄临瞧出祖母是累了, 早了嬷嬷一步将引枕垫在她身后, 道:“祖母不是也想让我去吗?” 沈氏瞄了他一眼, 见他神色淡淡, 指了指对面的圈椅。待叶寄临坐了, 她叹道:“我为何让你去,你可清楚?” “清楚。”寄临应, 未及祖母再开口, 他又道:“祖母, 我想娶表姐。” 沈氏微惊。她心里是这个打算,可没想到孙儿竟自己提出了。 “你可知道娶她意味着什么, 要承受什么。” 寄临依旧平淡应:“知道, 这些我都不在乎,至于母亲, 我会让她同意的。” “这我相信你,但我不能这么快决定。”沈氏坐直了身子,平静地看着孙儿, 眸色深沉。“我何为让你随她去,就是让你想清楚你对她的情分。我希望你是真的有情才应下的,而不是碍于我的想法,毕竟日后生活的是你们两个,我也不想嫣儿只是为了嫁而嫁, 那你与秦晏之又有何区别。” “祖母, 您若问我和表姐的情分有多深, 我答不出,但我就是想日日都能见到她,想要护着她对她好,想和她举案齐眉相守一生。” “那你日后可会后悔?” “不会。” 他连个犹豫都没有,沈氏了解这个孙儿,没有深思熟虑不会随便开口的。何况这么些年,他心里始终没将容嫣放下过。 “好,那你便随她去吧。但万不要耽误春闱惹你母亲不高兴,如此便是让嫣儿为难了。”沈氏笑笑,然紧绷的皱纹始终未缓,她意味深长道:“春闱三年一次,可良人一世一人。错过了,便休要再错了。” 当夜,陈氏得知儿子要去肃宁的消息心神不宁。老太太决定的事她反驳不了,只得拉着夫君叶承弼抱怨。 “你倒是想想办法,别让儿子去啊。” 叶承弼正翻着明日给要敬王讲授的文案,不走心应了句:“他肯定能考中,夫人不必忧心。” 就知道他心都不在这个家上。“我是担忧这个吗?是母亲的心思,旁人不挑偏就让他去。” “他们俩自小便关系好。” “只怕母亲还嫌他们关系不能更好!”陈氏哼道。 叶承弼抬头。妻子赋性贞娴,很少听她这般阴阳怪气地。于是放下了手里的书册,走到床边陪她坐下。 “你这是何意?” “怕是母亲想要撮合他二人啊。”陈氏拉着夫君焦急道。 “不能。”叶承弼也有点惊,然细细品味母亲还真是有那么点念头。 儿子出类拔萃乃人之俊杰,年纪尚轻又没有过婚娶,让他娶一个和离的女人,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可沉淀下来想想,要他娶的不是别人,而是青梅竹马的容嫣,那可是自己妹妹的孩子,他疼爱的外甥女。她经历何等苦楚磨难,眼下他们不疼惜她,谁还会疼惜她。 “娶便娶吧,我瞧着临儿也是愿意的,不然不会主动要与她同行。” 听闻这话,陈氏彻底怒了。“你还是不是他父亲啊,你便这么毁你儿子,嫣儿因何和离的?无后啊,即便我不介意她嫁过,可这个我绝对接受不了。我是做母亲的人,你能不能站在我为母的角度想想。” 话也没错,那个父母愿儿女无后呢。叶承弼曾在二哥那听了那么一嘴,知晓容嫣无后的原因,可眼下要他这个做舅舅的开口,他说不出来。 “容嫣与秦晏之两地,是没机会而已。你安心,我叶家世代为善积福,不会无后的。再不济……你给他纳通房便是!” 叶承弼翻身上床,最后这句几乎是咬着牙嘟囔出来的。待陈氏反应过来,只瞧见夫君一个脊背,如何都叫不起他,气得陈氏搡了他一把。 就知道这事靠不得他,还得自己想辙。 陈氏整整一夜未睡,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通亮,眼圈却黑了不少。小丫鬟为了给她遮住便多施了层粉,衬得休息不佳的脸色更白了。 “哟,三弟妹,你这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一早给老太太问安时,蒋氏来了一嘴。这一声,大火都瞧过来,连老太太也不禁多扫了她两眼。陈氏心里懊糟,若非知道这位二嫂性格爽直,有什么说什么,不藏心眼,她真以为她是故意的。 她强笑道:“谢二嫂惦记了,是昨晚没休息好。今儿不是十五吗,我昨晚嘱咐婆子们筹备家宴晚了些,又算计着今晚闹花灯,孩子们定是要去看的,咱们女人家也得走桥去百病不是。” “瞧瞧,家里这点事都得你操心,可是辛苦,二嫂怪过意不去的。”蒋氏殷切道。 “应该的,二嫂随二伯在外,也没少了为这家奔波。” 陈氏笑了,又问“二嫂晚上一起吧。” “还真去不上了,儿媳这两日害口厉害请了大夫,我做婆婆的总得陪着。” 盛情推却,蒋氏有些不好意思,可瞧着陈氏那神情怎就有种释然的感觉呢? 早饭过后,姐弟二人陪老太太,容嫣得知叶寄临要随自己便劝祖母回绝,沈氏要么含笑摇头,要么岔开话题,就是不接这话。如此,容嫣越发觉得祖母恐生了旁的心思了。 晚宴时,叶寄临神色淡然,容嫣瞧不出蛛丝马迹,再看看陈氏,倒也没想象中那般抵触自己,唯是拉着她手温慈道:“一会咱先去看灯,走百病后舅母带你们姐妹几个去听戏,我记得你最爱燕归坊的水磨腔,今儿可是江南来的班子,据说还是魏良辅调出来的呢。” 容嫣莞尔应了。 沈氏道让寄临也跟着,陈氏抿唇看了儿子一眼。叶寄临则瞥了眼容嫣,淡淡道:“祖母知道我十五向来不看灯。”从八岁那年开始,正月十五他再不出门了。 听了这话陈氏嘴角才算松了松,容嫣也暗暗舒了口气。 京城花灯果然热闹,容嫣生在都市见惯了荧光霓虹只觉得冰冷得缺少了人气,这才是过节该有的氛围。 人影幢幢,笑语喧喧,整条主街宛如一副无限延伸的锦绣画卷,盛世繁华,一尽眼底。 陈氏带着女眷登桥走百病后去看灯,容嫣领着弟弟看的是眼花缭乱,心中欢喜,一切烦恼烟消云散。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容嫣,前世的她不过是一个梦,遥远,淡薄,看着兴奋的容炀,她越来越觉得此生才是真实的,身周的人、事逐渐清晰,渐渐代替了曾经…… 突然一只烟花绽放,众人皆在惊喜中驻足而望,唯是容嫣还在沉浸在满足里,视线落向远方。烟花散尽,被耀亮的黑夜又暗了下来,随即又是一颗烟花腾空,照亮了黑暗。 就在这彩色的光亮中,容嫣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挺拔清润,隔着人群她辨认出了那清寂的轮廓,心下一动,随即紧得不能呼吸。她身子不自觉地向前探,腿不受控制地迈出…… 然才迈了两步,暗色再次袭来,待第三颗烟花绽放时,那身影不见了。 凛风虽徐,容嫣还是觉得刺透了斗篷衫袄,直直朝心头里窜,刮起了一阵落寞…… “姐!看什么呢?舅母说咱去听戏了。”容炀摇了摇姐姐的手,容嫣偏头看了看他,笑了。她是笑自己,笑自己怎会突然想起他,竟想到看花了眼。 正月十五,燕归坊的人极多,亏得陈氏年前便把楼上雅间预定下来了,不然连大厅他们都挤不进去。 蒋氏婆媳没来,陈氏只带了二房的叶衾和叶寄穹姐弟,还有自家女儿叶怡,不知可是心情好,竟也让姨娘抱着四岁的寄尧也跟来了。 寄穹半大小子,外面热闹喧嚷,他如何能安静坐在这看戏,于是拉着容炀要出去玩。陈氏也知道耐不住他们,便嘱咐多几个护院跟着,随他们了。 二人兴高采烈去了,才一走,便听闻隔壁雅间有尖锐的女人言笑声。陈氏耸耳静听了会,便遣丫鬟去问问。 不过须臾,只闻隔壁传来一声“三夫人倒得可早啊!”就见隔着两间房的扇门统统被推开,两间房成为一间,容嫣也瞧清了对面的人。 一位年不过四十上下,体态丰盈的妇人从圈椅上起身,她身后几个姑娘跟着纷纷与陈氏福身问安。 “严夫人可是刚到?就说方才走桥的时候不见您呢。”陈氏迎笑,吩咐下人把两家桌椅挪得近些。 容嫣趁随着姐妹福身见礼的功夫悄声问了叶衾,才知道这是严家的二夫人宁氏,也就是严璿的二叔母。严家二爷在鸿胪寺任职,虽是淡口衙门又只是五品少卿,可架不住人家大爷严恪忱是内阁次辅,故而借光腰杆子也直了不少。 “我们家姑娘多,大嫂不来,都得由我和三弟妹带着,可不就慢了。诶……您家二夫人呢?”宁氏朝对面扫了眼,目光陡然落在容嫣身上顿了顿。这姑娘瞧着可是陌生,方才还以为是他家青窕,细瞅瞅可比青窕俊多了,水灵灵地跟那刚出水的芙蓉似的,看着都养眼,挪不开目。 “儿媳有喜了,二嫂陪着呢。”见宁氏正盯着容嫣,引荐道:“这是我们表小姐容嫣。” 听闻“容嫣”,宁氏心里不自觉地咯噔一下。这便是建安郡君儿媳,秦侍郎的妻子?不对,和离了,是前妻。哎呦,早先听闻和离,还道秦晏之娶了何等不入眼的媳妇才能下得了如此决心,瞧瞧眼前这位,说是二八佳人也不为过,美得跟画似的,他如何狠得下心,还扯了个外室。啧啧,也不知什么眼光。 对了,传闻她不生养,想必定是因为这个。 寒暄几句,众人落坐。这一坐,宁氏身后那个还直挺挺发愣的人便凸显出来,容嫣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个男子在。 男子不过二十,个子不高却生得俊秀,咋一看倒真像个姑娘。他正呆愣愣地盯着容嫣,瞧他那呆样,叶衾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宁氏蹙眉回首,登时又窘又气,牙缝里挤出一声“坐下!”又笑面艳艳地转了过来,解释道:“失礼了,这是小子严瑨,平日里竟是在家读书,今儿难得带他出来转转,勿要见怪啊。” “哪里的话,瑨少爷聪颖好学,我常听我们家寄临提起呢。”陈氏面上笑应。 两位夫人无心看戏扯着家常,说着说着,陈氏挑眉看了眼宁氏,问道:“瑨少爷最近可有好消息了。” “倒是盼着呢,姑娘没少说,没一个中意的。” 宁氏瞥着儿子哼了声,凤眼一眯扫了眼陈氏身后。“但凡有个若叶家姑娘那般的,我何必这么操心。” “瞧着我家姑娘好,那不若说给你家啊。”陈氏也看了看身后,见叶衾和容嫣还在看戏,似没听清这话。 “好呀,我巴不得呢。”宁氏拔长了脖子笑道。“可二房的人都没来,您说话算数吗。” 陈氏闻言一愣,却也没察出什么,笑道:“我说话还真不算数,这得问问人家姑娘自己。” 问姑娘自己?这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问姑娘自己的。再说姑娘愿意,若人家爹娘不愿呢?毕竟儿子有那么档子事过不去。 严瑨今年十九,举人出身,除了太老实倒也没别的毛病。只是曾说过一门亲,迎娶后第三日归宁,新娘竟跟着情郎私奔了。这便在京落下笑话,笑严家的同时总要嚼嚼舌根,道莫不是二人同房严家少爷不行?这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严瑨又气又羞如何不肯再娶,于是耽误了两年。 宁氏正合计着,叶家请的茶艺师傅来了,坐在一旁烹茶。烫壶洗茶,冲泡封壶……眼看着一道道工序齐了,师傅分茶伸手示意,陈氏笑道:“这是我们家二爷从江南带回来的龙井,也给严二夫人尝尝鲜。”说着,回首看了容嫣道:“嫣儿,给严二夫人端一杯吧。” 这话一出,正看戏的容嫣回神愣住。只道是礼节也没多想便送去了。笑道:“严夫人请喝茶。” 容嫣不明白,宁氏可是懂,脸当即沉了下来,冷哼道:“这不明不白的茶,我可不敢接。叶夫人,您心思还真是深啊。” 话一出口,身后的严瑨扯了扯母亲的衣袖,被宁氏猛地甩开了。 陈氏愣住,这话好不难听。明明方才好好的,怎送杯茶的功夫怎就变了脸了。眼见着热脸忽冷,阴得跟谁欠了她似的,陈氏也来气了。便是有误会也不用这般甩脸子吧,还鸿胪寺少卿夫人呢,礼数都不知道都学哪去了。 “人家不喝,嫣儿回来吧。” 容嫣站那没动,左右瞧瞧恍然大悟。方才两位夫人的话她不是没听着,只当是玩笑没在意,这会儿瞧着宁氏的脸色可是懂了,合着今天看戏不是目的,相亲才是吧。 低头看了看茶,容嫣笑了。“严二夫人,这可不是不明不白的茶。这茶名为狮峰龙井,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产量极少,乃皇家贡品。若非我家舅父是皇商,常人还真是品不到呢。舅母惦记您给你尝尝,为表敬意让我来给您端来,您说不敢接可真是太客气了。 春熙,给严二夫人敬茶。”说着,容嫣微抬下颌,气势清冷地把手伸了出去。 春熙应声,接过茶瓮声瓮气道:“夫人喝茶。” 瞧着那茶宁氏脸都绿了。她本以为今儿相亲说的是叶家二房的叶衾,没成想竟是这个嫁过的容嫣。自己儿子再不济也不会娶个嫁过更不会生养的吧,陈氏不带这么糟践人的。 这端茶的意思谁不清楚,不就是认认姑娘,瞧瞧模样举止。见是容嫣,宁氏带气本想折辱一番,却被她几句话怼得心堵。自己说的可是“人”,她偏往“茶”上引!什么贡品,尝不到的,话里话外讽刺自己没见识。还找了这么个人端茶来,瞧着握茶杯的那双糙手,心里好不翻腾。这丫头若在严府三等都算不上,可有资格伺候自己! 伺候她?让春熙去容嫣都觉得亏了春熙。 宁氏依旧不接,容嫣对着春熙道:“夫人不喝,再端便凉了,你喝了吧。” 话一出,众人都惊了,然更惊的是单纯的春熙连个推辞都没有居然真的喝了。 宁氏脸从绿到红,霎时间又白得吓人。陈氏也觉得有些失礼,可心里又好不痛快。见容嫣坐回来继续看戏,讪讪地也没敢搭个话。 然宁氏此刻可是不让了—— 自己做了什么要受他们这般羞辱。呵,不就是个皇商吗?气派什么!叶三爷厉害,也不过就是个讲经授课的先生,岂能与入阁的大爷相比。那容嫣,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容家破败才跟了叶家。这才几天便真把自己当叶家小姐了,别忘了你可姓容! 宁氏推开拍着桌子起身,把众人吓了一跳,姨娘正喂着怀里的寄尧喝甜水,手一抖洒了寄尧一身。瞧她那掐腰甩帕子的模样,容嫣突然想起一个人,她二婶母“万氏”—— “严二夫人,糟践人不待您这样的,还带着个小……” 宁氏话未完,只见叶家雅间突然进了个人,大伙齐齐望去。 男子三十上下,相貌硬朗,脊背挺拔,一身玄青曳撒衬得他气宇轩昂威风凛凛,让人看了自生三分敬意,不由得脖子都抬了起来想要去仰视。 陈氏辨认许久才认出来,这是昌平侯世子赵子颛。 赵子颛微笑,可笑容依旧威严。这也怪不得他,他们家世代武将,他父亲昌平侯乃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在朝炙手可热。他也自幼便随父出征,如今是平羌将军。 而昌平侯,便是容嫣的姑父—— “叶夫人,打扰了。”赵子颛施礼道。 陈氏回礼。 “母亲听闻表妹入京,一直惦念着,本想请表妹来府上一叙,怎奈表妹又去了宛平。方才陪母亲和弟妹听戏,听闻叶夫人携家眷来此,估量表妹也在,母亲便遣我来冒昧询问。”说罢,他目光淡淡一扫便对上了容嫣,含笑颌首。 容嫣很惊讶她能把自己认出来,于是看了眼陈氏,见陈氏点头,便带着下人随他去见姑母了。 赵子颛领着容嫣走了,全程没看严家人一眼,陈氏缓过神来再瞧过去。宁氏早就没了方才的嚣张,对着陈氏抽了抽脸,讨好似的一笑,庆幸自己方才那些话没都道出来。 那可是昌平侯啊…… 容嫣跟着这个表兄去了,本想询问姑母可好,然见到赵子颛那张脸,她一个字都吐不出,好生的威势。 到了楼下包间,容嫣带着嬷嬷方一入门,门便被关上了。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听屏风后熟悉的嗓音带着笑声道了句: “相亲是吧,可中意了?” 47发芽 透过绣着牡丹争艳的绢素屏风, 容嫣识出了那身影, 便是今日在烟花下所见。 她没眼花, 他是真的回来了。 “您何时回的?”见他从屏风后走出来, 容嫣问道。 虞墨戈勾唇道:“可是我先问的你吧。相亲?严家四少爷?”他佯做品味地啧啧了嘴, 摇头又道:“与你不配, 不配。不该找个如此的。” 心中明明抑不住地喜,容嫣却板着脸哼道:“不找如此的, 那要找何样的?人家好歹是个举人。” 虞墨戈摊出右手, 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颇是失望道:“我也是啊。” 文举和武举可不一样。但瞧着他较真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虞墨戈眉梢一挑, 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扣着她腰贴向自己。 似怕他发觉自己慌乱的心跳,她双手撑在他胸前。虞墨戈在她额头轻敲了一下, 猝不及防容嫣软糯糯地“呀”了声。 “背着我相亲,错了没有?” 明明是被相亲么,自己还委屈呢。“相了, 那又如何,咱本就互不干涉的。” 话刚说完,额头又被敲了一下。“还敢说互不干涉,是谁说等我的。” 容嫣捂着额,颦眉撅起了樱唇, 挑衅道:“说等您了, 也没说不许相亲啊……” 虞墨戈低头盯着怀里人顿住, 半晌没个话。 她竟然敢回嘴,想想往日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猫竟也敢挑逗自己了!他岂止是惊,简直是不胜欢喜。 若非把他当做亲近的人,她是绝不会说出这些话的,她在靠近他…… 心里热腾腾地像火苗在燃,越来越旺。虞墨戈好想摸摸她的头,然伸出的手却被她一把握住了。 “我错了,我错了……” 她攥紧了他的手,楚楚求饶。 她以为他还要敲她—— 怀里人颦眉望向自己,一双眸润得像水中浸过的墨玉,黑亮亮的,蕴着祈求,柔情,信任,还有无限依赖……虞墨戈心突然漏跳了一拍,随即那把火苗窜起,熊熊烈烈,席卷而来…… 他猛地低下头,就在双唇要碰上的那一刻,一双凉冰冰的小手隔在了中间。 她捂着他急迫地朝后看了一眼,虞墨戈这才注意到门口尴尬的杨嬷嬷。视线对上,杨嬷嬷脑袋嗡嗡响,左右不知道朝哪逃的好。 虞墨戈鼻间哼笑,在她额头啄了一下算是饶过她了。容嫣赶紧趁机转移话题,“您何时回的?” “傍晚。” “刚到?那您回英国公府了?” 虞墨戈没回答,目光贪恋地她脸上扫视,怎么看都看不够。她都二十了,可怎么瞧都像个才刚及笄的少女。明明是尖尖的小下巴,脸蛋却圆润润地,挂了抹绯色像带了晨露的桃子,他心头一痒忍不住捏了捏。 容嫣“哎呀”一声推开了他的手。 “我只与昌平侯世子借你一刻钟的时间,不说这些。”虞墨戈弯眉笑道,忍不住又捏了一把。 容嫣这才反应过来。“世子他知道……” 虞墨戈淡笑,没多解释却道了句:“不要去肃宁了。” “为何?”容嫣惊讶地看着他,“是你建议我去的。”他不支持自己了? “你孤身一人,我不放心。” 容嫣松了口气,笑道:“放心,我也不是一个人去,还有叶府的管事和表弟呢。” “叶寄临?”虞墨戈神色平淡,可语气明显不太满意。 嘴怎么就这么快呢。容嫣悔,可又觉得有趣。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豁达的“纨绔”竟也会吃醋了。他是在吃醋吧? “祖母让他随着,我哪拦得住。总不能把他捆上吧……”容嫣嘟囔,眉心越拢越深。 “这主意不错。” 虞墨戈挑眉打趣道,摸摸她头又问:“你是非去不可吗?” 容嫣很坚定地点头。 虞墨戈敛色,默声沉思了会儿,笑了。道了句“好,那便去吧。”再没他话了。听闻门外好似有人徘徊,趁容嫣走神的功夫又将她搂进怀里,捏着她下巴在她唇上吮上一口。若非怕她见不得人,他真不想松开了。 昌平侯世子可是准时,说一刻钟半分都不差,敲门而入。虞墨戈无奈看了他一眼,好生不知情识趣,怪不得丧妻这么些年还是孤身一人。 容嫣随表兄去见姑母,跟在他身旁心中疑惑却又不敢问,一来怕他,二来……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提自己和虞墨戈的事…… 二人到了雅间门口,容嫣突然有点紧张。想到姑姑和祖家决裂,也不知她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 忐忑的心在见面的那一刻瞬间安定,容嫣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长相极像的妇人登时产生一种亲近感,这便是血缘。 然对方好似并没有她这般激动,殊胜容颜冷若霜雪,可她的冰冷并没拒人千里之外,而是给她生了份独特的魅力,让人忍不住靠近,想从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底探索出什么。 最后一次相见容嫣才两岁,是她出嫁那年,那之后容家人任何一人她都没见过。 “姑姑。”容嫣试探地唤了声。 “嗯。”容画淡应,淡得好似从九霄云外飘来的。 容嫣一时恍惚,然角落里清越的笑声把这冰冷的气氛打破,一年刚及笄的小姑娘跳了出来。笑盈盈地唤了声:“表姐?”而她身后,稍长她的男子上前揖礼,也含笑唤了一声表姐。 这便是容画与昌平侯的十七儿子赵子顼和刚及笄的女儿赵悦人。 与母亲的冷淡不同,二人笑容欢喜,让人看着便心情极好。 “好漂亮的表姐!”赵悦人打量着容嫣,感叹一声。又转头瞧了瞧母亲,对着二哥失落道:“和母亲真像,比我做女儿的还像。” 赵子顼摸摸妹妹头。“你也漂亮,你像父亲。” “父亲没有母亲好看……”悦人嘟囔句。瞥见门口的大哥,忽而奔了过去。拉着他道:“我听闻虞三少爷回来了,大哥可见到了?” 乍然听到“虞三少爷”容嫣心一惊,难不成他们都认识。可也是,都是武勋世家,谁跟谁没点联系。 赵子颛低头看着妹妹,冷冰冰道了句。“见到了。” “在哪呢?”悦人迫不及待问。 瞧她那模样,赵子颛皱眉,面相更冷了。“在哪也不是你该问的,好生陪母亲和表姐。”说着,对容画施礼。“夫人,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当初容画入门,赵子颛抵触,不肯唤这个只大他三岁的女人为母亲。直到后来,他接受了她,在心底已经把她当做母亲恭敬时,这个称呼依旧没改。 赵悦人看着大哥出门,眼神好不失落,可再转头面对容嫣的那一瞬,依旧笑容灿烂。拉着她随母亲坐下了。 容画好似并没想好如何面对这个容家亲人。叙旧?她们已经没有旧可叙了;寒暄?她们毕竟是家人。她的经历没什么好谈,容嫣的事她也都听闻了,想必同样不愿被人提起。于是她想了想,拣了个随意又看似亲近的话题: “今儿是来相亲的?可中意了?” 容嫣窘,因为方才刚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 “没有,我只是随舅母来看戏,不曾想她安排了这些。”容嫣神色间有些反感。 容画懂了,便也没再问。二人又沉默了,容嫣看着平淡的姑姑,问了句:“您过得可好?” “好。”她终于牵了牵唇角,可下一秒仍是无色。 听杨嬷嬷说姑姑原来是个爱笑的,想必成为今日这般,还是逃不开那段经历吧。 “容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他们想让你回秦府,结果却被你闹得让容仲琨休了万氏。”容画淡淡道。刚听闻这些的时候,她好不惊讶,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小姑娘竟能做出,若是当初自己也能如她这般坚持,那结果…… “我知道你如今寄人篱下,不过总比在容被人左右强得多。叶府虽待你好,可总归是外姓,若是有何需要的你便来找我。我毕竟是你姑母。整个容家也只有大哥待我真心,他不在了,我该替他照顾好你。”明明是让人感动的话,可她说出来还是那般平淡。 容嫣莞尔。“谢谢姑母记挂,我过得挺好的。” 容画点了点头,再没其他可言语的了,二人又恢复了最初的静默。连一旁的兄妹二人都看得插不上话。 朝窗外看看,那出《千金记》已经唱完了,二人不热络也实在留得尴尬,容嫣主动告辞。 容画应了,然就在侄女转身的那刻,她又开口了。“我们也不听了,临走前随你一起去和叶夫人道个别吧。” 楼上,严二夫人可没心思看戏了,放才那一幕她好不窘迫,眼下想把槅扇关上,又怕陈氏多心;不关,陈氏时而瞟来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想来想去,还是走吧。 然才一开门,便瞧见容嫣随着一贵夫人上楼。猜也知道是昌平侯夫人,一溜烟她又窜了回来。 陈氏见了容画也很惊讶,不过到底是世家出身,雍容不失礼仪。她邀请侯夫人入座,容画辞谢。“不了,我只是送容嫣回来,顺便与您招呼一声,道个别。” 容画一开口,一旁看戏的宁氏愣了。这侯夫人长得美就算了,连声音都这么好听,不疾不徐,天生带着贵气。瞧瞧那气质,矜贵优雅,冷冷清清带着仙气简直不似人间应有,便是画师也难描个囫囵来。 陈氏也算个美人了,然站在她身边,竟被比得没一分出彩的地方。娶妻如此,真是造化。 据说昌平侯还是从自己堂弟手里抢来的夫人呢!不怪他那般宠她。就说几年前她大病一场,昌平侯不惜重金请医拜佛,见人没好转,急得竟入宫求皇帝批准把太医院的太医都请来了。皇天不负有心人,侯夫人算缓过来了,再瞧瞧侯爷,日护夜守地,威风凛凛地大将军都瘦得脱了相。 当初不知道羡慕了多少内宅夫人,哪个不觉得自己这一世算是白活了。若是有个男人如此对自己,就是折了阳寿也值了。可这位夫人倒好,从始至终也没个笑脸。就是冰也捂化了,可她就是块千年硬石,暖都暖不了。 也不知道这位“冰美人”今儿想和陈氏说点什么。 “容嫣是我亲侄女,本该由我这个姑姑照顾,如今留在叶府,劳烦您了。” “侯夫人严重了。”陈氏笑道:“嫣儿也是我们叶家的后,都是应该的。且祖母对她可真真是当亲孙女疼的。” “代我谢过也老夫人了。”容画颌首,难得浮出一丝笑意,接着又道:“可她毕竟姓容,是我容家的女孩,日后她若惹麻烦给贵府带来不便那请您告之我,或直接把她送来便好。没教养好她是容家的错,自然由我做姑姑的来管束。” “这……”陈氏费解。这话是从何说起啊。“夫人您多心了,容嫣聪颖乖巧,怎会惹麻烦呢?她知书达理,全府上下没一个不喜欢她的,都拿她当做心尖肉去疼,更不舍得她离开了。” 容画淡淡点头。“不舍便好。”说罢,目光瞥了眼隔壁的宁氏一家。 陈氏这才恍然,脸登时窘得发红,怕是都要滴出血来了。 这位侯夫人哪里是在客套,她是在埋怨自己今儿给容嫣相亲,撂话给自己听呢。她是想说:不想留容嫣,便别用这法子把人往出推,容嫣不是没处去,还有她这个姑姑呢。 眼下连宁氏也看出来了,这哪里是来道别,分明是给自家侄女撑腰来了。 这昌平侯夫人的腰杆子,可不是一般的硬啊。 宁氏睨了眼容嫣,心里突然酸溜溜的。除了和离,其实娶她也不是没好处。从钱财上可以联系叶家,从权势上可以攀结昌平侯府,两全其美。想想自家儿子,虽认真却是个木讷的,不懂得人际往来,这在官场没个后台托举着,如何能青云直上。别看他大伯是次辅,他们也就沾了个名声的光。那严恪忱清正死板地连他小儿子严璿都不管,能管他侄儿严瑨?不可能,所以还不如靠自己,若娶个能让他少奋斗十年二十年的妻子,何乐而不为? 算得心花怒放,宁氏积笑上前,谄笑道:“侯夫人误会了,谁会不喜欢容家小姐,别说是叶夫人,就是我看见这姑娘心里都好不熨帖,像见了自己亲闺女似的。叶夫人还打趣要联姻呢,我说啊,谁家若能娶了容姑娘,那可真得当佛供着……” 她媚笑地看了眼陈氏,陈氏嫌恶地挪开视线,没搭理她。容画清冷则瞥了她一眼,两片殷红的薄唇微动,扯出的弧线好看得让人心动。 然她却道了句:“供佛,也得看看自家龛够不够大。” 说罢,连个侧目都没给她,对着容嫣冷淡淡道:“我回了,有事便来府上找我。”想了想又补了句。“没事也来看看。”便转身带着下人走了。 宁氏脸一阵红一阵白,她下意识摸了摸脸。疼,被打得真疼。于是招呼都没打,灰溜溜地带着儿女走了。 陈氏看着容嫣,想解释什么,可开不开口。 这件事是她的错,她有私心,可她也是为了儿子。这天下当娘的,哪有不盼着儿子好的,为了儿子连命都霍得出去,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可她自认为也没有对不起容嫣。她是愿意拿她当女儿养一辈子,可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就是亲妈也没有误儿女终身的啊。况且严家少爷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是个老实人,定会把容嫣放在手心里宠,不会再重复秦晏之的老路的。只是她没料到严夫人是这么个势力的人,若早知道也不会选了他家。 可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个罪,她是落定了。 陈氏已经想好回去会如何面对沈氏的质问了,然没成想回到叶府容嫣对此只字未提,全然当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连叶衾和叶怡也不敢多一句话。 有什么好说的呢。容嫣怨她,但做人要恩怨分明,这件事三舅母是错了,但不等于她所有的事都是错的,她也有对自己好的一面。她只能用陈氏的为母之心劝说自己不要计较,但其实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为自己惹得叶家上下不宁。叶家待她不薄,如此,便是忘恩负义了。 陈氏的心病在于叶寄临,如果容嫣出嫁了,想必她也不会为此忧虑了。 这一刻,容嫣突然想到他…… “春闱后,我娶你。” 他真的会娶吗? 在容嫣平寂的心里,某个她察觉不到的角落,竟默默发了颗芽,是期待的小种子…… 48牡丹亭 “虞晏清明日便要离京了, 您作为平羌将军必然要随行。不过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 正确与否, 您都不要纠正, 也勿与他发生争执, 让他去做, 您能撇得越干净越好。” “这……”赵子颛犹豫,眉峰高耸。受父亲影响他向来是以国为重, 见不得兵败将亡, 若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兵失策, 他不可能坐视不管的。便是战死沙场也不会放任敌军一兵一卒。 两人交往多年,虞墨戈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气。忠贞耿直, 和自家二哥无差。然越是以国为重的人, 越容易被掌控,高尚的信念转眼便可以成为被利用的软肋。前世首辅就是利用他对国的忠诚把他操控在股掌中, 这辈子,不能重蹈覆辙。 “我知道兄长您的顾虑,您是怕他损兵误国, 让边疆百姓陷于水深火热。”虞墨戈不屑冷笑。“您还真是高看他了,他比任何人都怕死,北虏不挑衅,怕是他连黄河都不敢过。您若信我,便听我的吧。” 赵子颛想了想, 沉重地点了头。“我信, 我知道你必然有你的理由。不过若是北虏越过黄河, 我不可能坐以待毙,这是我的底线。” 虞墨戈勾唇点头。“好,谢过。” 两人说定,赵子颛想起什么,踟蹰又道:“……这话我本不该提,不过那容家姑娘是母亲的侄女,我还是想问问你与她可是……” “如你所见。”虞墨戈从容应。 赵子颛惊讶。“你们果真有情?你可清楚她的身世,对她可是真意?” 虞墨戈笑了。“这才认了亲,您便护上她了?放心,早晚你我二人会亲上加亲的。” 赵子颛关心容嫣是不想母亲忧心而已。不过想想这个虞家三少爷,不论是行军打仗还是生活中从不按套路出牌,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于是他含笑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还请兄长暂为我守秘。你也知我如今处境,不想给她招惹麻烦。还有,请您帮我个忙,眼下我被盯得紧,您可出侍卫几人护送容嫣出行……” 方才赏灯,在烟花绽放的那一刻,虞墨戈见到了思念的人,他本想奔过去却蓦然发现她身后鬼祟的几个黑影,跟踪利落纯熟绝非一般毛贼。容嫣不惹怨不招仇,只怕这人是他引来的。所以他不想她远行,可又不忍阻挠她的志向,只得出此策。 有姑姑在,昌平侯府派人护送名正言顺;私下里九羽也在暗处跟着,想必万无一失…… 商议定了,二人拜别。虞墨戈没回英国公府,继续留在燕归坊听戏。 《浣纱记》听罢来了出《牡丹亭》,虞墨戈慵然地倚坐在圈椅上捻着半块玉佩,瞧着与情郎幽会的杜丽娘,他想到了容嫣。 她曾经也是活在礼教里,把自己的朝气、情思、还有欲望统统压抑,直到她“重生”。犹如杜丽娘的还魂,和离便是容嫣的重生。她终于把她的热情释放出来,敢作敢为,不在乎世人眼光去追逐自己的理想……这不正是他重生的意义所在吗? 原来他重生不仅仅是为了仇恨,还有遇到她…… 虞墨戈突然想感谢老天,始初他以为它只是寻了个特殊的存在作为他的伴侣,然眼下才知,她岂止是伴侣,而是神魂契合的良人。 这有多不易啊,他活了两世才遇到她…… “……秀才,可记得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早由钻坟而入了,小姐今日又会起书来。 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 生旦对唱之音靡靡入耳,也窜进了虞墨戈的心底。曾经,他与容嫣数度幽期,乃人鬼虚情;可如今,他要娶她便如杜丽娘所言,须守实礼,三媒六聘名正言顺地把她迎进门。他不能委屈了她,他要她光明正大没有一丝阻碍地享受人生…… “……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间之乐也。” 戏台上饰杜丽娘的旦角身着嫁衣倚在柳生臂间唱出这一句时,圈椅上的人已经不在了。雅间里,九羽和曲水未曾离开,门外侍卫把守依旧。而此刻的虞墨戈已独自一人窜入了敬王府的园林,在行云阁候着。 虽是十五,敬王府却无甚过节的气氛,敬王陈湛正在墨韵堂听课。虞墨戈与敬王相约的时辰还未到,他提前了点,为了能见到讲经之人—— 夜间而来,叶承弼常常都走王府侧门,今儿也不例外。他在一名长随的陪伴下离开,经过园林时,瞧见行云阁门前好似有个白衣人影。 他谨记不该看的不看,垂头匆匆而行。然才走了几步,那白影忽而闪现,拦了他的路…… 这两日容嫣忙着为去肃宁做准备,祖母特地嘱咐车夫备最好的马,毕竟相距四百多里,可比不及宛平。 一切准备就绪,然出行那日天未亮叶府大门外便集了一队侍卫。两列九排,各个手牵骏马,威武堂堂好不气派。惊得叶府众人是瞠目结舌。 为首道是从昌平侯府而来。昌平侯府,除了容嫣的姑姑还能有谁。 陈氏想到那日侯夫人的话,脸上还是带着讪意。 这般兴师动众,容嫣可有点受宠若惊。而沈氏颇为满意,她还正愁此行不安全呢。 杨嬷嬷今儿说什么也要跟着小姐去,容嫣只得把云寄和春熙留下,拜别了祖母和弟弟,却始终不见表弟叶寄临。侯了两刻钟,叶寄岑一身清爽直缀出来了。 “二弟不去了,我随表妹去。”说罢,便带着下人上了马车。 容嫣愣了愣,再看看大伙,除了祖母不悦外一个个都平淡极了。 沈氏再次拉着容嫣手嘱咐一番才放他们走。两辆车,随着一队人马在雾蒙蒙的清晨威严地朝南城门去了…… 马车白日不休也得三日能到,担心容嫣承受不住,叶寄岑还是选择中途休息。 兄妹在驿站逗留,容嫣询问起叶寄临来。 “……他是想去,三叔不让啊。昨个三叔突然找到父亲,想让我代寄临出行。我们是没问题,就怕祖母不让。于是他又去了祖母那,劝了一个晚上祖母才同意。终了我们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他不叫寄临去。说是备考,那早怎不说呢,惹得寄临一门心思要走,今早还被三叔关在东厢了。真不清楚三叔在想什么……” 寄岑撇了撇嘴,瞟了眼表妹,见她沉思半晌也没个反应,忽而笑问:“我随表妹来,可是失望了?” “表兄可别这么说,我巴不得你来呢。”容嫣认真道:“春闱在即,哪敢耽误他啊。有他在我还得顾忌着,匆匆忙忙地。还是你来的好,还能给我讲讲经商之道,出出主意。”说着,她眉眼一弯,笑了。 瞧她那肺腑之笑,叶寄岑纳罕。二弟没来,她这么高兴?想到曾经母亲说道二人的话,他不禁感叹:难不成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走了四天,终于到了。 肃宁的纺织虽出名,但它还是以粮食种植为主,只是那么几个里和厢是以纺织为业。容嫣和表兄用了三天才把这几个里厢的情况打听清楚。城外称里,近郊为厢,一里或一厢百户人家,包括生产在内所有上级的政令执行都靠里长或厢长主持。 容嫣找到他们表明来意,几个里长倒是倒没多心,唯是去了近郊几厢时,厢长们不约而同地用警惕地目光审度容嫣兄妹。 “合作?我们产棉自己动手纺织,除了缴纳赋税的,剩余还可以拿到市面上去卖,何须合作。”城南的孙厢长颇是自豪道。 容嫣笑了笑。“肃宁的棉虽在北直隶出名,可出售也只是在河间,能卖到保定已然算不错了,根本到不了京城。京城市面上流通的还是松江府的棉。” “能卖到保定我们足矣。” “果真吗?去年闹水灾,涝了不少的棉地,棉产量不足棉价上涨。我可是听几位里长道,纺出的棉布勉强够赋税的,根本没有留余,以致今年好几户人家弃棉种田了。” 功课做得可倒是足啊!孙厢长打量面前的小姑娘,瞧那模样必是哪家千金,可谁家千金抛头露面来做些,想必是个骗子。不然她身后那少爷模样的公子不开腔,任由她一个小姑娘来说。 “靠天吃饭,哪能没个丰灾年的!”坐在一旁城东齐厢长哼了句。瞧都没瞧二人,握住压槌挤着烟斗里的烟叶子。从打进门开始,他都挤了好几遍了也没点上,估计不是怕人厌恶,而是舍不得,装腔作势罢了。这个时代的烟叶,可金贵着呢。 容嫣端庄依旧,含笑道:“若是粮食,那便是要靠天。可这纺织明明靠人的为何也指着天。” “棉不够,我们奈何得了?” “棉不够,还有技术啊。” 听道“技术”二字,齐厢长像被戳了腰眼,登时挺直了身子,小压槌朝桌子上一敲。“我看你们就是来偷技的!” 这话一出,孙厢长也皱起了眉,他虽不说心里头不免也如是想的。肃宁的棉布都是里厢间自产,靠的便是这点传下来的手艺,常有外人惦记来学,可若教会了他们,自己还拿什么赚钱。 这些容嫣想到了,她去里长那沟通时便瞧出了他们的遮掩。她偏头看了眼表兄,随即含笑道:“二位厢长,我不是来偷‘技’,我是来给你们送‘技’的。” 说着,示意随从拿出了几叠棉布递了上去。两位厢长认出那是淞江产的番布,而那“绫纹”“云朵”等花色又比普通番布繁复,这织法也非一般,倒像是丝织品。细密,手感极好。两位厢长暗自称奇,却不露神色地彼此望了一眼。 “上面几张是三纱木棉,下面似锦的是云布,是宫廷御用的。”容嫣淡然解释道。 宫廷御用,怪不得,怪不得。孙厢长去过江南,虽也见过几匹好布,可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若是自家也能织出来,不必一模一样,哪怕仿个囫囵也比如今的标布、棋花好卖得多。于是不自觉的用指腹捻了捻,眼神跟织布梭子似的,在那花纹上穿来出去。企图能品出个一二来。 若是这般便能看个究竟,那淞江的布岂不是天下人都会纺了。容嫣看着两人淡淡一笑,随即敛色道:“我给您提供松江府的技术,加上你们自身的特点,定能纺出这般上品的。到时候量提上来了,质也精进了,您说咱是不是双赢。这布呢,便送您了,您二位商议商议,我们过两日再来。” 说罢,也没待二人反应便与寄岑离开了。 追得太紧往往适得其反,不若放松下来让他们好好想想吧。 出了门,寄岑耐人寻味地看了眼表妹。容嫣也顿足看了他一眼,他忍不住朗声大笑。 “临行前父亲嘱咐,万不得已不要我插手,我还揣度靠你自己可行?看来还是父亲懂你啊,你果然是有备而来。嗯,不错,像我叶家人,是个做生意的料。” “这生意还没成呢!”容嫣叹了声。 寄岑“诶”了一声。“放心了,瞧出门时那两位厢长的表情便知,这事一定能成。” “我知道,但我说的不是这个。”容嫣挑了挑唇。“肃宁眼下是没问题的,我想到的是松江府。你想,一个小小的厢里便把技术看得这般重,那松江呢?怕是下一步更难走啊。” 说得倒也是。寄岑点头,然见她神色越发黯淡,他正色劝道:“无论是谁,做生意都要经历这些。都道父亲有外祖家撑着才有今天,又有何人知道他到底吃了多少苦,过了多少坎。你也一样,既然走上这条路了那便莫要忧惧这些。这天下便没有不能走的路,穿不过去,那就绕过去。不要拘于常规,士农工商只要能联系上的,哪个都是机会,你不知道谁就是那个为你推开另一扇门的人。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计之人啊。” 容嫣和表兄走了一路聊了一路,还是头次听他这般严肃地说一番话。这番话,她受益匪浅。于是她也郑重福身道: “谢表兄箴言,嫣儿谨记。” 她正式了,寄岑又笑了。“下次你若是去松江,表兄还陪你。” 容嫣摇头。“再去之时,怕小侄儿便要出生了,你可舍得。” 二人欢笑,回了肃宁城客栈。 等候这两日,寄岑不知道溜到哪去了,留容嫣一人。她本想在肃宁城里走动走动,可每去一处,侍卫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惹得她走在街上都成了道风景。于是干脆带着嬷嬷老老实实地在客栈等着。 到了第三日,容嫣和寄岑没急,想用了晌午饭再去,没成想两位厢长自己来了,还跟着其它几位厢里的主持。 到了客堂,没待容嫣发话,两人一口应了下来。他们接受,愿意合作。 这就对了,想必是他们研究那布料没研究出个所以来,不甘心放弃才找上门来。他们态度配合,容嫣便也与他们交了底。以现在的基础,即便技术增进,要和松江府媲美那是不现实的,未来不可知但眼下是不行。但他们可以引进新的技术,挺高效率的和产量,不要仅仅满足于在北直隶的销售,棉布最大的需求在九边。 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厢长还是连连点头。眼下再瞧容嫣和她身后那些护卫,越发觉得她是个贵人。 商议几日,彼此签了文书,容嫣便要回去了。临走前寄岑道肃宁也是产棉之地,这几日趁表妹忙着便帮她打听,替她选了些可以定下的田庄。容嫣这才知道这几日他跑出去做什么了,于是感激道谢。还多亏他来了。 等二人都筹划好已进入二月了。初九便是会试,怕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开始了。 容嫣感叹:得亏没和寄临来,不然不是耽误了他,便是匆忙了自己。 回到叶府时,已是会试第一场第三天。别看叶寄临胸有成竹,可大伙还是不免提心吊胆。容嫣堂兄容焕今年应考,临考前还厚着脸皮来了叶府,怎奈堂妹不在,他连叶府的门厅都没进去便被外院的管事给打发了。还不如和他一起进去的送货郎,人家起码还到了影壁前呢。 明明是亲家,非要闹得没个脸面,还不是他们自己作的。 这事,待容嫣回来叶府连提都懒得提,免得她糟心。 别看沈氏平日里对寄临不冷不淡的,其实记挂着呢,他的未来可是决定叶府的门面。再说哪有祖母不盼孙儿好的。好在容嫣回来了,也稍稍把她的紧张感冲淡。 容嫣也一直在等着,而且期待感莫名地强烈,抑制不住。 这些日子虞墨戈也没来找过她,不知道是不是又回了宛平,瞧着小姐惦念杨嬷嬷出门打听。 他没走,还在京城,只是一直都没有回英国公府。连正月十六虞晏清出征他都没有出现。英国公府也在到处找他,可就是找不见人,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可是怪了,京城虽大可谁不认识他,怎能藏的住还藏得这么久—— 九天七夜,会试终于结束了。寄临被接回来时,憔悴得不像样。可也是,被关在贡院号舍那种腿都伸不开的地方这么久,还要熬心熬神地答卷,能挺下来已经不易了。 大伙拥着他回房休息,然他进门的第一句话竟是:“表姐回了吗?” 在得到大伙的肯定后。他匆忙去看了她一眼,便直接去了永禧院,见祖母去了…… 49杏榜 沈氏见匆匆而来的孙儿惊愕, 然瞧清了他的憔悴, 好不心疼, 赶紧起身去拉他。 还未待碰上, 寄临“嗵”得一声跪倒在地。 “祖母, 我要娶表姐。” 沈氏愣了, 半晌才反应过来。“娶。这之前不是说过了,让你娶。可你……你怎突然提起这个了?你考得如何呀?” “题目均在叔祖教授之内, 孙儿一切顺利, 即便保证不了会元但定能中式。” 闻言, 沈氏舒了口气。“如此便好。可依旧不要懈怠,杏榜一放便要参加殿试, 大意不得。” “孙儿明白。”寄临恭敬应。 “你一向最让人放心了。去吧, 休息去吧。瞧你瘦得……”沈氏慈爱地唤他起来,让嬷嬷带他去回西院歇着。 他知道祖母是有意要避开话题, 可他不想,于是再次道: “祖母,我要娶容嫣。” 沈氏看了他半晌, 脸色沉了下来。“此事日后再议。” “为何?”仍旧跪地的寄临挺直了身子蹙眉问,一双眼黑亮黑亮的盯着祖母。“祖母您不是支持我们的吗?” “是支持,可眼下是说这话的时候吗?”沈氏语气严了几分,“你方会试结束,连个交代都没有便匆匆而来提这事, 你觉得合适吗?我知道你在意她, 但做事也要讲个分寸。” 说着, 她抬了抬手指示意他起来。寄临无奈起身,默立在祖母身边。 沈氏语重心长道:“你到底是年轻啊。做事要讲究时机和方法,这榜还没下呢你就要提亲?全家人都为你提心吊胆,谁的心思会在这上面,不要说反对你的母亲,就是我听了也觉得心躁,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无疑是雪上加霜。 再者,你可想过如此要至嫣儿于何地?你是叶家人她是外姓,且她的经历摆在那本就够遭人非议了,你这不合时宜地提亲只会给她平添话题。这个世道,女人被名声压得抬不起头来,对女人何尝有过对男人的宽容。你如是做,到头来人家不会在意你,反会将矛头指向她道她让你色令智昏,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叶寄临惊住了。他也知道匆忙,可容嫣离开那日,父亲将他关在东厢时道的一句话让他惶恐顿生。 “不是你的,就不要惦记了。” 父亲那般严谨的人是不会无故说出这种话的,可无论他如何询问,他都不肯多说一句。 不是他的…… 这句话叶寄临接受不了。从出生开始他们便被绑在了一起,她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即便她嫁给秦晏之他也没放下过。他久久不能释怀的不是对她的愧疚,而就是她这个人。 他接她回到叶府那日就下定决心,再不让她从自己身边离开了。曾经那么美好,他们一定可以回去的。 所以他迫不及待要留住她,只是没想到急迫会给她带来这些…… 见他垂目静默,沈氏叹了声。“祖母对她的不舍不减你半分啊。我必然要成全你们,可你当初又是如何答应我的?你试着去劝你母亲了吗?没有,你不把路都铺好了,执意娶了嫣儿只会让你们三人都痛苦。嫣儿要嫁入的是整个叶府,不是你一个人。所以不要急,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得不来。眼下重要的是安心备考,会试过了再去殿试,娶妻这你必然要负你母亲的,仕途便不要再让她失望了。” “你都稳妥了,嫣儿嫁你才嫁得安心。放心,待你高中那日,祖母替你去求亲。” 沈氏拍拍孙儿的手臂,叶寄临牵了牵唇角。“祖母教诲得是,是孙儿鲁莽欠考虑了。孙儿这便去准备应试,定不会让您让叶家失望的。”说罢,给祖母叩安便离开了。 大伙还焦急地在前院等着,见他从永禧院回来,都扑了上来询问考得如何。 寄临如实回应,众人提悬的心也稍稍松了些。他抬头见母亲正嗔怒地瞪着自己,上前赔礼道:“儿子不孝,只惦记着给祖母报个平安,让母亲久等了。” 陈氏哪是怪他这些,而是心疼啊。瞧着儿子清瘦的模样真是剜心地痛。这几日她惴惴不安,每每听闻考场上又有哪个考生晕倒被抬了出来,她都心惊肉跳。她曾经迫切地望子成龙,可看着憔悴的儿子这些都淡了,没什么比人更重要。这便是母亲啊。 她赶紧吩咐备热水伺候少爷梳洗换衣,又嘱咐小厨房给少爷做他喜欢吃的,点了好多,似一顿便要把儿子这几日瘦的补回来。 寄临无奈笑笑,然目光转向人群后的容嫣,他淡淡问候了一句:“表姐此行可顺利。” 容嫣淡笑。“谢表弟惦记,我都好。” “没能陪你去肃宁,抱歉。” “哪的话,还是你的事重要,不敢耽误。” 二人对话,周围顿时安静异常。这种安静然容嫣不适,更让陈氏不安,她匆忙地转了话拉着儿子回西院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极了,不仅是叶府,好似整个京城都在屏息凝神地等在杏榜发放的那一刻。 眼看着杨柳抽条,天气渐渐变暖,郑庄头从宛平来了两次。向容嫣汇报棉种植情况。今年冬季雪下得透,春季不旱,是个丰年的兆头。容嫣满意。 一切准备就绪,想想淞江之行也该提上日程了。只是叶家全付心思都在叶寄临身上,她如今也不好开这个口。还有就是,他仍是一直没消息…… 才入了三月,朝廷便出了件大事。除了春闱这怕是京城议论最多的。英国公府世子在河套屡屡溃败,防线不停地向后撤,连宁夏都已失守。本是出征讨伐套贼,结果被套贼追得抱头鼠窜,一步步被人侵犯越过了黄河。 皇宫里,景帝陈祐祯把内阁几人召进了乾清宫。 按理来说乾清宫是大内,是皇帝生活起居之地,不该朝臣出入的。只因陈祐祯沉迷声色久不上朝,故而常是连乾清门都不出。不过不上朝不等于什么都不清楚,今儿把内阁都召集全了,看来他是真怒了。 几位大臣战战兢兢,唯是荀正卿与严恪忱还算镇定。 陈祐祯不过三十几岁,也算是壮年,可因他纵情酒色,未老先衰。苍白脸消瘦黯淡,颧骨突出,若不是这副标致的骨头架子撑着,这人真是没法入眼了。 皇帝连衣服都没换,穿着在后宫着的明黄交领绫面大袖衬道袍,玉束发冠,除了素网巾外连个乌纱翼善冠都没戴。 “说吧,如何处办!”景帝声音低而嘶哑。将几案上的塘报朝几人面前一扔。 塘报零散而落,为首的荀严二人扫了眼。“河套”“宁夏”“征北大将军”……几个字眼明晃晃地。 “出征前我如何问的?‘师果有名?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如生民荼毒何?’”陈祐祯冷笑道,“你们又是如何应的?如何保证的?” 说着,他点名指了后面的户部尚书曹文选。“你说说,户部出了多少银子?五十万两吧!” 曹文选垂头默应。 皇帝又道:“你们上书怎说的?‘与宣大地异,就要害修筑。修边饷兵造器,便宜调度只用,备明年防御计。’还明年?今年都过不去了!人家都要打到家门口了!” 陈祐祯大吼一声。 “臣以为复套失误,在于用人。”严恪忱道。 “呵。”皇帝笑了。“你也知道用错人了?那虞晏清提出出征是谁应下的?是严阁老你吧。” 严恪忱是应了,可应的也不是他一人。只有英国公府肯征讨套贼他们没有选择,这个错不该是严恪忱一人的。他想要反驳,然一旁荀正卿开口了。 “陛下,虞晏清这一行是开边启衅,误国之计。套贼占据河套数十年矣,我军数万之众,兵食不足,深入险远艰阻之域去驱数十年盘踞之兵,谈何容易。故而河套失守不在用人,而是根本就该出兵复套!” 这话一出,几位阁老震惊。这话针对的是谁再清楚不过了,当初提出复套的可是严恪忱。如果用人失误不是他的错,那复套绝对是,而且是唯一一人。荀正卿这是要把所有的罪行都扣在严恪忱身上啊。 对此严恪忱不意外,他淡定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提出。” “我提了,可有人听?” 说罢,他回首望了一眼,户、礼及工部三位尚书纷纷点头,刑部尚书沉默,唯是左都御史彭轲扫了三人一眼,目光中有些许厌恶。 的确,朝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荀正卿不支持复套,但他却从未在真正能影响皇帝决定的场合承认过一句。到了此刻严恪忱还不明白吗?复套,不过是荀正卿将计就计给他设得局。 眼下再争执这话荀正卿到底有没有说过都没意义了。就说他没说又如何?结果已然如此,皇帝要的只是一个承担罪责之人。 “下诏令,立即把虞晏清招回,入京即审!”皇帝嘶哑的嗓音阴森森的,他目光在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杨善徘徊,终了落在了杨善身上。“待他回来了,直接押入刑部!” 杨善心头一颤。这官员的监察弹劾向来是都察院的事,他们刑部处理的都是刑事案件,皇上把人送到刑部,看来便不是监察这么简单。他隐隐觉得皇帝这怨气有点大啊,想必虞晏清这案子难审。 可即便如此,同样作为审查机关,那也不该把都察院完全置之度外啊。 果不其然,几人才退出皇极门,还没午门内东南角的内阁衙门,谕旨便下来了。严恪忱暂时停职受审,而审理机构便是都察院。 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彭轲讶异不已,然却也不得不眼见着同窗随部下而去。严恪忱没说什么,瞥着荀正卿冷笑一声,从容离开了…… 虞晏清被诏回之时已到了三月末,听闻昌平侯世子接任了他的军职,平羌将军兼征北大将军,继续复套。说是复套,虞晏清留下的烂摊子就够他收拾一阵了。 听三舅道严恪忱一直是被软禁府中受审的,虞晏清一回,他状况怕是不妙。严璿今年春闱,只盼着别受其父亲影响才好。 阳春四月终于来了。桃花落尽杏花开,全程最沸腾的时刻到了。 杏榜终于放了。 几个长辈陪着老太太在家捏着心等候,几个小辈耐不住在下人的陪同下皆去贡院观榜。寄临没去,但容嫣去了。她想去看看这热闹的情景。 到了贡院,大门外密密麻麻一面墙的贡士名单,考生人头攒动,在其中寻找着自己期待的名字。有人欢喜嚎叫,有人喜极而泣,当然也有审了一遍没查到依旧不放弃继续找的……怕是越找心越凉。 “姐,中了中了!” 容嫣还没靠近,刚跑过去的寄穹和容炀就折了回来,大喊大叫道。他们才过去瞧见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叶寄临。他真的以第一名中了会元。 虽知他天资纵横必会高中,可大伙还是忍不住兴奋。容嫣也被这气氛感染,激动热泪润了眼睛。她被容炀拉着紧了几步上前,抹了抹眼睛望去。 “ 叶寄临”她盯着那几个字目光久久不错,激动得握紧了容炀的手。然眼眸一转,她神情陡然僵住。视线被寄临后面第三位的名字引了去…… 她心忽地一下,似看花了眼般使劲眨了眨眼皮。 没错。就是“虞墨戈”—— 他怎么也考了,他也可以考吗?容嫣记得他是武举啊…… 记忆不停翻转,二人对话一句一句地掠过。他是说过他中举,可好似也从来没说过他是武举…… 容嫣无奈笑了,他总于知道英国公府找不到他那几日,他藏哪去了…… 她盯着那名字,可怎都有种莫名的感觉好似也有人在盯着她。她猛然回头,在贡院大门的角落里,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50回府 小厮已回去报喜, 容嫣让下人照顾好寄穹和容炀, 她带着杨嬷嬷朝虞墨戈去了。寄穹不识得那是谁, 拉着容炀问了嘴。容炀拧着小眉头没应声, 忽而反应出什么蓦地转头朝榜望去, 见了墙上的名字恍然意识到——“虞墨戈”便是眼前这位虞三少爷吧。 杨嬷嬷距三步之远驻足, 容嫣上前朝虞墨戈福身,开口问道: “您竟然也参加会试了?” 虞墨戈勾唇浅笑。“不考如何有功名, 没功名拿什么娶你。” 容嫣闻言一怔, 脸随着垂目那一瞬红了。她听过关于他的传闻, 因大同失守一案皇帝革了他的武职并不许他在入行伍,他是次子又不能继承爵位, 所以想来他也只有仕途这一条路可走。 不过她还是为他高兴, 因为他终于可以振作起来,不在荒废时光了。 容嫣恬然抿笑。“那便恭喜您了。” “同喜。” “嗯?”容嫣挑眉看了他一眼, 不解。 他笑意更深了,温柔无限。“我离你又近了一步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赧颜不敢应, 目光无措地扫视。见他好似黑了些,连身子也清瘦了不少,她突然想到什么,急迫道:“您这些日子去哪?一直都没您的消息。” “怎的,想我了?” 容嫣瞪起星眸盯着她, 阳光下一双长睫柔密似绒, 眨得他心里直痒。两个多月未见了, 那种噬骨的思念让他恨不能立刻将她拥入怀里,可是眼下不行。 她没应声,但是绯云漫尽的脸颊已然把她出卖了。她想了想,岔开话题道:“英国公府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没事吧?” “暂时没有。”他淡淡应。 容嫣放心地点了点头,凝重的双眉舒展,有那么些疼惜。她看着他安慰道:“世子的案子这么久一直没个定数,应是还有转机,您别太难过。” “难过?”虞墨戈重复了一遍,似带着抹诧异,随即轻笑玩味道:“是该难过。” 容嫣有点怔。不对吗?他们是兄弟,兄长遭难,他不该忧心吗? 二人沉默对视,忽闻身后有人唤了虞墨戈一声,容嫣回首。是严璿。 “我还以为你没来呢!”严璿朗笑道。视线一转瞧见了容嫣,不由得愕然顿住,然片刻又恢复笑容,嘻嘻道:“嫂夫人也在啊。” 说罢,容嫣神情一黯,赶紧朝对面家人望了望,亏得他们站得远。 虞墨戈倒不介意,见他学乖了竟不由得笑了,问道:“找到你自己了?” “找到了,八十八,吉利吧!”严璿桃花眼一眯又看了眼容嫣。 他也中式了。容嫣福身道贺,严璿嬉笑摆手。“您这礼,我可不敢当啊。”随即又问。“容姑娘怎来了?您家人也参加会试了?” “是,表弟叶寄临。” “啊!”严璿极是夸张地叹了声,毫不掩饰地夸赞道:“那可是京中屈指可数的才子啊,风流蕴藉,握瑾怀瑜,他竟是你表弟。我之前还和虞兄赌他必中会元,虞兄他……”严璿指着虞墨戈的手突然僵住,眼看他脸色愈黑,讪讪转了话:“还是三哥厉害,文武双全,绝世无双……那个,我得看看老爷子去,我先走了。” 说罢,一溜烟带着自家小厮去了。 他不提老爷子倒好,这一提容嫣想起来舅父说严恪忱前个被都察院带走了。事情越来越严重,怎地这严少爷居然还有心思嬉闹,他是真的不愁吗? 不能让家人等得太久,容嫣告辞。虞墨戈含笑点头,就在容嫣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低音道了声,“一定等我。” 容嫣停了一瞬,犹豫着,随即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地“嗯”了一声,走了。 虞墨戈狭目眯起,微扬着下颌看着女人纤细的背影,悄然勾起了唇。即便是她心下一动,他也知道她应下了…… 叶家得了喜讯好不热闹,这几日亲戚朋友皆上门道贺,叶寄临始终是一副荣宠不惊的模样,风轻云淡的。大伙瞧着他沉静的气质,只道这状元怕也是囊中之物啊。 不管说什么,叶寄临皆是淡淡而笑,无甚波澜。可他时不时瞟向容嫣的目光被沈氏捕捉,她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转视外孙女,容嫣虽喜可颦起的眉心总是蕴着抹思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眼下四月了,她若是再不去淞江怕就来不及了。可寄临殿试没过,她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何况眼下又多了一个她要惦记的人…… 英国公府。 虞家二夫人袁氏坐在罗汉床上插花。她极爱花,在自家园林里专门设了花房,这阵儿正是赏桃杏之时,她家芍药已经开了。除了牡丹,这金蕊芍药便是她的最爱,今儿采得头一茬,可眼下在手里摆弄着,怎么插都觉得不熨帖,不是长了便是短了。 心里不宁,如何做得了这养性的事。 “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拧着细长的眉撇嘴道,咔嚓一剪子把芍药枝剪断,干脆利落,好似剪的是这理不清的乱麻。 二爷虞璟靠在躺椅上,拿着本《火攻要略》漫不经心应。“等着吧。” 袁氏不高兴了,啪地把剪刀一扔,不忿道:“等着,你就这么等着,哪天把你也牵连了,看你还坐得住!你愿意受罪去我不管,我儿怎办,孤鸣呢!这大房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哪家世子爷像咱家这位,我兄长十二岁便册了阳武侯世子,看看人家这一路怎么走的,怎么为侯府打算的。在看看这英国公府,当初这世子爷就该册虞三!” “休要胡说!”虞璟瞥了她一眼。“晏清是长子。” “长子怎么了,长子他也得有那个能耐啊!”袁氏挑着细眉道。 “皇帝立国本之争未平,你也不怕这话叫人听去告你含沙射影!抓你!”虞璟表情夸张地唬了袁氏一下。 他是想逗她,袁氏还就是瞧不上他这不正经的样。整日不着调,生在武勋世家不争将军不考功名,就知道研究火器火器火器,带得儿子也跟着走火入魔。好歹是个军机营提督,不端着架子咱也得有点威严样吧。 人家大爷在的时候,那可是铮铮汉子威武将军,说一不二。再瞧瞧他,拿着三眼铳都不带个狠劲…… 袁氏叹了声。 “你说我哪说错了,谁不是为了英国公府。世子除了惹祸还会什么,墨戈呢,行军打仗不必说了,你没听闻他会试第三吗!” 提到这,虞璟把书放下,盯着青砖沉思,默然点了点头。 “你说他也是,家也都不回到现在连个影都没有,偏偏就去考了春闱。这事三房肯定知道,包括老太太娘家在内一家子都在礼部,他们会不知道他考试?这有什么好瞒的,能考上不也是件好事,总比荒废了强……”袁氏又是一声长叹,随即想起什么,眼珠一亮道:“你说他是不是要救他大哥,救咱一家子啊。当初替世子顶罪,如今是不是也是这心?” 看着袁氏眼珠子闪着火花似的,虞璟扬了扬眉,胡子一吹朝后一躺又把书扣在了脸上。 就没法跟他唠! 袁氏瞧着那芍药也没心思再鼓捣,唤了大丫鬟去跨院里看孙子去了,然才出了二房的思睦院,便在通往东院的游廊里瞧见了虞墨戈…… 虞墨戈去禄庆堂给祖父请安。 虞鹤丞见了这个孙儿已经没话可说了。新年不回,兄长出征不回,他对他的那股子怒气早就淡了。何况眼下他也没心思再和他计较这些,虞墨戈这几年浑噩他都习惯了。 可听闻他考了春闱,着实让人讶异,其实他也盼着孙儿早日醒悟。看来那几年太学没让他白去。虞鹤丞淡淡询问了几句,便让他先回去歇着了,然虞墨戈没走,面色深沉地道了句: “祖父请您帮我。” 虞鹤丞微惊。“帮什么?” “兄长不能认罪,暂时不能。” “为何?”虞鹤丞疑惑。“荀正卿道他指挥失误确凿无疑,早日认了便能早日结案。”他默思须臾又道:“你是怕他牵连英国公府,影响你殿试?” “算是吧。” 虞墨戈点头。“但此事绝非这么简单,他若认了,怕会害了严阁老。” 虞鹤丞沉默了,一时堂上安静得只听得到窗外鸟雀檐语。半刻钟后,他看着孙儿深深吐纳,缓缓点了头…… 大夫人宁氏听闻儿子回来,早早便在望岘院二门候着,见儿子从照壁那现身,她忙扑了上去,眼圈含泪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你可算回来了!”宁氏哽咽,泪便下来了。 宁氏绝色,即便年过四十依旧美艳,这两滴泪落足以让人动容,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虞墨戈心也疼了那么一下。这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母亲,自己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可能不惦记他。 “母亲,对不起……”虞墨戈轻声道了句。 宁氏泪中含笑摇头,隐忍着颤声道:“别说这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一面拉着儿子入了正堂,一面吩咐下人准备晚膳。 “把茶换了,换阳羡……做红煨鳗鱼不要用黄酒要用清酒,还有荔枝肉……算了,太晚了不要用油腻的了,给三少爷备安神汤……我再想想……” “母亲。”虞墨戈唤了声。“不必了,我用过晚饭了。” 宁氏兴奋的脸凝了一瞬,略显失落却还是笑笑道:“好,好,那明个吃,明个吃。” 二人落坐,宁氏目光在虞墨戈身上扫着,一寸一丝都不忍错过。想来有半年没见了,她不由得叹了声。 “……怎就不来个信儿呢,大家都惦记着,也不知你人在何处。” “让母亲挂心了,是儿子的错。”虞墨戈应道。 宁氏抹了抹泪。“今后可别再离开了。” “嗯,不走了。”他牵唇而笑。 宁氏含笑点头。 母子二人许久都没单独聊天了,她关切地询问了他这半年的都去了哪,过得可好,一句接着一句,从没见她说过这么多的话,看得出她是真的念儿子了。 宁氏看着清瘦的儿子,眉头又皱了起来,叹道:“你也不小了,玩几年便算了不能再如此下去。我听闻你中了贡士,这是好事,武职任不了了咱还可以走仕途。你便安安稳稳地准备殿试,休要着急,今年考不中往后还能考,只要你肯把这心收回来就好。 这几年你在外面我每日不安,觉得对不起你父亲没把你照顾好。如今你终于回来了,为母想了,你既然有了目标想要安定下来,那家室也不能再耽搁了。你小侄儿都已七岁,抑扬虽无子可也成亲六年了,眼下就剩你。为母者,不就盼着儿孙满堂生活完满么。” 宁氏说得是语重心长,见儿子无甚反应没拒绝,便继续道:“你可是曾经的征北大将军,眼下不任武职那也是英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嫡出少爷,更别说你如今还中了贡士,许明个便是进士入朝为官了。我知道京城里倾慕你的姑娘不少,可咱还是大意不得,总得讲个门当户对。母亲帮你留心了,听闻端亲王家的小郡主有意,你若相中我便请媒人去说和说和?” 虞墨戈依旧沉默,面色连波澜都没有,宁氏摸不透他心,蹙了蹙眉又试探道:“可是不中意?倒也是,听闻那小郡主霸道了些,可那也是在端王府,若是娶了母亲自会帮你归拢。”见儿子还是不应声,她咬了咬唇又道:“若实在不行,那你瞧昌平侯府家的嫡小姐如何?” 乍然听闻昌平侯府,虞墨戈下意识抿了抿唇。 总算有个反应了,宁氏松了口气。“嗯,我也觉得他们家合适,毕竟你和昌平侯世子关系好。别看他家侯夫人冷淡淡的,那悦人可是活泼开朗,是个招人喜欢的。每次见到她都乖巧地与我叫伯母,叫得我心里可甜,我们也算有缘啊。你若是中意她了,我明个便去和侯夫人聊聊,定把这亲给你说成了……” 宁氏兀自说着,兴致颇高,眉眼舒展双眸都闪着期待的光,盼着儿子给个答复。 然虞墨戈不慌不忙,清冷地端起茶杯呷了口,眼皮都未抬哼笑一声,道: “母亲,您为了大哥还真是用心啊。” 51刑部 “你这话什么意思?”宁氏惊愕问道。 虞墨戈放下茶盅面向母亲, 却含笑道了句。“母亲, 您这是龙井, 可不是阳羡。” 宁氏怔住, 随即品了一口, 可不就是龙井。于是责问小丫鬟怎连这都能混, 伺候这么些年了连茶都分不清,是这屋里头待够了吗? 小丫鬟战战兢兢, 慌忙解释道:“院里阳羡没有了, 来不及去前院那取, 便……”便用这相似的龙井替代了。龙井不是比阳羡金贵得多吗? 是金贵,只是这是虞晏清喜欢喝的—— 母亲说记挂他, 这话不假。虞墨戈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 连乳娘都没用,一口口母乳给他喂养出来, 她怎么可能不惦念他。如果没有虞晏清的存在,她这个母亲还说得过去,可偏偏就是为了这个大儿子, 她可以丧失一切理智。 方才有一瞬间虞墨戈真的心软了。生活二十几年他看得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那泪不是假的,为他中式而高兴也不是虚的,希望他能成家立业也是真的……但是她张口提出端王和长平侯府时虞墨戈心彻底凉了—— 端王是先帝同母之弟,是皇帝的亲叔叔, 颇受皇帝敬重。从他有封地而不往, 留京大半生便看得出来。不管在朝还是皇帝面前都极有话语权。 至于昌平侯, 他任中军都督断五军之事,具有统兵权可参与军国大事。虽如今重文轻武,可边关侵扰未平,皇帝也得对他礼让三分。何况世子赵子颛如今代虞晏清任征北大将军复套,只要能把虞晏清的残局收拾清了,便可为虞晏清减刑。 所以母亲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大儿子。 当初是她求自己替兄长顶罪他才咬牙去的。如今她又想利用自己,机会没有第二次了…… “母亲果然还是最疼大哥,存龙井而不存阳羡。也是,我不常回,您也不愿喝那么酽烈的茶,还是龙井清香淡雅,合您口味。既然如此我便不讨您这口茶了,我去争暖那瞧瞧。”说罢,他起身揖礼,晦暗不明地看了母亲一眼,离开了。 虽他说的是茶,宁氏会不懂吗?这个儿子的心思可不是一般的通透。其实她也悔,她也想把话在说到婚事那戛然而止,不提端王不提昌平侯。可是她实在是想不出其他方法去救大儿子了,虞晏清能被押送刑部便是凶多吉少,她不能放弃—— “你真是要见死不救?”宁氏镇定下来,安奈道。 虞墨戈顿足,没有正面回答。“我不会娶她们的。” 那便是了。 宁氏冷笑,寒声道:“你居然为了个女人,连你大哥都不救!” 闻言,虞墨戈陡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盯着母亲,深眸中一层层怒意浪卷而出。宁氏看着儿子的反应便知晓了,点头道:“好好好,在你心底至亲兄长竟连一个和离的女人都不如!” “您如何知晓的?”怒意被压抑,取而代之的是森冷的平静。 宁氏不语哼声。虞墨戈懂了,她还能从哪得知,自然是虞晏清。原来一直跟踪容嫣的是他。 “我可以告诉您,我是要娶她,但这与大哥无关。即便没有她的存在我态度依旧不会变。大哥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这四个字让宁氏的神经彻底崩断,她怒不可遏却有心痛得不得了,原来他们兄弟之间便是这般的冷漠…… 宁氏后退,摸索着坐回了椅子上,收回了凌人的气势,她平静到淡漠。望着儿子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情感,连最初对他的那点惦念也没有了。 “我也告诉你,即便没有这些事情的存在,她也入不了英国公府的大门。因为她不配!” 如他道出“罪有应得”一般,宁氏把最后三个字也咬得极重。可她并没有看到预料中的愤怒。 只见虞墨戈英气逼人的脸上浮出一抹不屑的冷笑,他对着母亲揖了一揖,清冷而去了…… …… 放榜没多久便要进行殿试了,殿试之前要在皇宫建极殿进行复试。复试不过是对录取的再次认定,过了以后便于二十一日应殿试,依旧在建极殿。 短短的一日时间,叶府上下竟觉得比会试九天七夜过得还要慢,一家子从早开始便侯在正堂。叶承弼本来有课,谅他为儿担忧敬王便让他先回了。沈氏和陈氏则在佛堂跪了一天,为叶寄临祈福。 殿试基本不会再淘汰中式者了,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政治意义重新排名。可这排名也有讲究,若是能入一甲便可直接留于翰林院,要知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省下馆选一关。再则叶寄临乡试中解元,会试中会元,若再中了状元那便是连中三元了。 那日的贡士榜单近三百人,容嫣没一一扫,后来听容炀道堂兄容焕榜上无名,想来也是报应。这两日姨母来恭贺寄临,提到了女婿带着弟弟来拜访任职礼部侍郎的岳父。容嫣都快把他忘了,徐井桐也中式了,不过踩了个尾巴上的…… 殿试宣布结果日那,皇帝在皇极殿举行传胪大典。叶寄临果然不负众望,以一甲第一名高中状元。消息传到叶府时,全家上下高兴得不得了,还没待参加朝考的寄临回来便开始鸣鞭响炮。沈氏激动得在儿孙的掺扶下去了小祠堂,笑中含泪禀之叶家祖先,也告慰自己去已多年的夫君叶元懋。 陈氏欣喜而笑,可笑着笑着也哭了。儿子这些年付出了多少辛苦她心知肚明,可算是熬出头了。她甚至有了感激儿子的念头,感谢他的明事通理,更感激上苍给了她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在大伙的感染下,容嫣眼眶竟也有点酸,感叹之余还惦记着点事: 想来虞墨戈贡士第三,若是稳妥一甲也是能上的,可眼下榜眼探花都传开了皆不是他,那他仅仅得了个进士及第?二甲也好,不是说还有馆选点翰林的机会吗,他一定能上的…… 不要说一甲,连二甲虞墨戈都没中,他甚至被甩在了徐井桐之后,三甲七十六名。 这名次,可是皇帝为他“钦点”的—— 不但“钦点”了,还将他传进宫里特地召见了他。那个下晌,除了皇帝的近侍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虞墨戈说了什么。但不久后的馆选虞墨戈放弃了,直接被发送到刑部任了主事。 刑部主事?要知道英国公府世子虞晏清还被关在刑部大牢呢,他赶在这个节骨眼去,其背后的意义真是耐人寻味啊…… 叶寄临都去翰林院报道了,容嫣才听闻这些。了解了皇帝是因大同失守案才对虞墨戈怀怨,她心中惋惜。 两人接触这么久,从来都是他看着她离开,她何尝见过他的背影呢?人前桀骜清冷,矜贵得似神若仙,那么背后呢,他也有他的落寞。 想着想着容嫣心莫名地紧了紧,那种被揉捏的酸痛,她竟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给他一个拥抱也好,摸摸他硬朗的下颌也好,或者陪他吃饭,给他做她学了好久的芙蓉糕……她只想安慰他,不叫他心那么凉…… 容嫣猛然回神,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住了。她竟然在惦记他,他们不是这种关系的…… 又窘又忧,她整个人心事重重。然而相比之下,叶府喜悦的气氛中也凝了些不安分。 高中的叶寄临每每从翰林院回来都会向母亲渗透自己要娶容嫣的打算。陈氏品出来了,却装作不清不楚,对容嫣体贴依旧当女儿宠着。直到姨母叶绮蓁提到,谭家任两广巡抚的大爷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小女未说人家,陈氏走了心。 叶寄临不能再等了,于是和母亲挑明,然陈氏却道了句:“给彼此留点颜面吧,只当我没听过这话。”再不理儿子了。 母子二人僵持,整个叶府都看得出来,怕也只有心不在嫣的容嫣不明所以吧,她心可不在这—— …… 刑部大牢,虞晏清虽没受刑却也被蹉跎得不成个人样。清俊的脸瘦脱了像,白得瘆人,这白皙下还隐隐泛着铁青。 他坐在床榻上,举眸看了眼面前的三弟。虞墨戈长身玉立,挺拔如松,瞧上去风光霁月清冷若玉,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逼人的气势,那是他们虞家特有的,祖父是,父亲是,他虞墨戈也是。这种气势让虞晏清无论何时都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你终于肯出现了?” 虞晏清问道,发现他穿着青袍常服不禁打量一番。虞墨戈头顶乌纱,腰束素银带,皁皮靴,胸口彩绣纹鹭鸶补子映示着他这个三弟为官了,而且是文官,只不过才六品。 “许久不见,竟入仕为官了?”他哼笑道。“可也是,皇帝不许你再任武职,你只有这条路走得了。说吧,你这是在哪个衙门口应差啊。” 虞墨戈闻言笑了。“兄长,我今儿能站在这,您说我在哪个衙门。” 虞晏清震惊。“刑部?你来刑部了?”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从床榻上一跃而起。“皇帝竟然会让你来刑部?你是来救我的吗?” 他下意识向三弟靠近,而虞墨戈则撤了撤身子躲开了。 “兄长,您是觉得皇帝仁慈呢还是觉得他蠢?从前都是英国公府在为你付出,今儿你也该为英国公府牺牲一回了吧。” “你是想拿我换英国公府!”虞晏清指着三弟怒道。 虞墨戈扬唇。“不应该吗?本来这罪也是你自己犯的,自然该由你自己来承担。既然皇帝能答应我保全英国公府,我为何不能来个大义灭亲。” 虞晏清简直怒不可遏,可转而眼中火气安奈,他压低了声音殷切道:“墨戈,你看不出皇帝的意图吗?你真以为他在帮你,他容得下英国公府?先是夺了你的职位,如今又要拉我下水,他这分明是要毁了英国公府!” 虞墨戈冷笑。“毁不毁是他的决定,能不能保下是我的能耐。兄长不必操这个心,您眼下还是忧心您自己吧。” “哼,我有何好忧心的,无非与你当初一般,削职而已。”虞晏清昂首,挺着脊背坐回了床榻上。 “这是首辅与您说的?”虞墨戈含笑问道。“兄长您还真是天真啊,你就没想过你为何会被关在刑部而不是都察院?有几个无罪之人能从刑部大牢走出来。” 这些虞晏清不是没想过,他心下忐忑却还是故作镇静道:“获刑也得按罪来定吧,我不过指挥失误而已,何罪之有。” “您真是太会轻描淡写了吧,竟把弃城归为指挥失误?这‘失误’莫非太重,让七千精兵全军覆没,让宁夏百姓任人屠杀,您知道您走了以后宁夏城是何等惨况。你以为你瞒得了赵子颛瞒得了朝廷瞒得了皇帝,可你瞒得了那万千将士百姓的冤魂吗!” 虞墨戈气势咄咄,他步步朝虞晏清靠近,最后站在他面前俯视他。如同接受着苍天诸神的审判,虞晏清冷汗淋漓,他一动不敢动惶恐地盯着虞墨戈,惊得整颗心凝住,如冰一触即碎。 “你,你如何知道的!”虞晏清颤声道,好似面对的便是来讨他性命的冤魂。 虞墨戈直身仰头,睥睨着畏缩的兄长,鄙夷道:“我亲眼所见。” “你在宁夏?你何时去的!!!” 这一问,虞墨戈的眸色沉下来,幽得瘆人,黑云翻滚着似要把应在眸中的魂魄吞噬掉。 会试结束,他连气都没来得及舒便奔向了西北,几日几夜不休,换了不知多少匹马终于到了宁夏。可他还是晚了,看着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即便久经沙场的他也被震住。他想过虞晏清会败,但没想到“败”得这么彻底,竟出卖了整个城…… “我不会让那些将士和百姓枉死的,我定要替他们讨个公道。” 指挥失误不过是革职褫夺爵位而已,然弃城那可是死路一条,许还会被扣上通敌的罪名。虞晏清一张脸吓得惨白无色,像个从地狱里爬出的鬼。他瞳孔不自觉在涣散不能聚焦,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僵持了须臾,只见他双瞳骤缩,阴森地瞪紧了虞墨戈。 “你是故意的,一切都是你设计的。你就是想害死我,害死我你便可以夺了我的世子之位!” 虞墨戈兀自一笑,清冷凉薄道:“对,是我设计的,你都不想我活着我干嘛还要留着你。” “栽赃陷害,下毒刺杀……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一直暗中派人跟着我的人是你,想夺了我这条命的也是你。我这也不过是自保而已吧。” 见虞晏清没沉默,虞墨戈的心彻底冷如硬石。这些不过是他得知兄长跟踪容嫣后的推测而已,他只是想诈他一诈,怎都没想到他默认了,一直想害死自己的果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 他神色瞬时平静下来,平静到冷漠,冷漠到心死。 “你不过是荀正卿的一颗棋子而已,若不想罪孽太深,便把你二人的勾当道出来给严阁老正名,说清楚到底是谁勾结的谁。不然的话,就算你做了鬼地府也不会饶了你的!”说罢,虞墨戈转身,清冷地提起袍裾迈出了牢门。 然才走了两步他偏头,目光斜睨着久久呆愣的虞晏清道了句: “兄长,你有句话说错了,我要夺回的可不是你的世子之位!” 52真相 英国公府, 虞墨戈站在繁缕院的大门外盯着那牌匾, 思量久久。虞争暖便站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他。三哥回来好些日子了, 可每天依旧捉不着个影, 回家便绕着这个院子转, 想和他说会话都难, 他总是心不在焉地。 这院子归属大房,原本是父亲虞琮和母亲宁氏住的, 只是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不愿睹物思人才搬去了西侧的望岘院。要说整个英国公府, 除了老爷子现在住的东院, 就属这个院子最阔,而且背靠园林景致极佳。母亲不住, 大哥是世子又已完婚, 按理来说是可以搬进来的,可他提了几次都被母亲拒绝了。 这会儿也不知道三哥打的什么主意, 难不成他也惦记上了。母亲那么宠大哥都不让他住,会让三哥搬进来? 争暖撇了撇嘴,正想拉着三哥陪她说说话, 只见母亲身边的小丫鬟月橘来了。 “三少爷,大夫人请您过去。”她细声细语道。 虞争暖抱臂瞥了她一眼。“什么事?” 府里上下便没人不怕这位六小姐的,月橘下巴都快戳到胸口了,摇了摇头。争暖瞪了她一眼想要数落几句,然却被虞墨戈打发回房去了。 争暖不清楚, 他可是已经猜到母亲想要说的话了…… 虞墨戈随小丫鬟才一入了望岘院正堂, 便见一脸憔悴的宁氏迎了上来。许是刚哭过, 她苍白的脸衬得一双眼红得可怕。眼圈黯黑,因为瘦了,她凹陷的两颊使得颧骨更加突出,下巴尖尖,虽带着病态却一点都不影响她的美。楚楚可怜甚至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望。 他终于明白父亲当初为何会那般痴恋于母亲了。 虞墨戈暗叹。而宁氏却遣走了所有下人,将房门关闭。还未待儿子反应过来,只见她猛然转身,猝不及防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儿子面前。 “母亲求你,救救你大哥吧。” 虞墨戈被这一举惊住了,眼见母亲泪花滚落,他皱眉去拉她。见她如何都不肯起,压抑嗓音喝道:“母亲您这是要折我的寿吗!”说罢,一个用力将她提了起来。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宁氏破声嚎啕。“你大哥不在了,我怎么办!” “大哥不在了还有我,还有争暖,还有二哥!”虞墨戈寒声道。 宁氏摇头。“那不一样!” “不一样?”虞墨戈低头看着已经没了理智的母亲重复道,随即冷笑,无限凉苦。“还真是不一样。” 宁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拉着儿子的袖子解释道:“是母亲的错,都是母亲的错,我不该偏袒他忽略了你们,都怨我,可这不关你大哥的事。他毕竟是你的兄长啊,血浓于水,你怎么忍心看着他去送死,你帮帮他。我知道你有证据,只要你不交出来,他也会受到惩罚的。他知道错了,他会改的……你想要世子的位置?好,我去求国公爷,你来做好不好……我让你大哥还给你,只要你能救他……”宁氏泣不成声,而虞墨戈却平静得可怕,他眸色晦暗地看着母亲,冷道了句: “您终于承认了。” 哭声戛然而止,宁氏惊忡地望着儿子。 “‘还给我’,你终于承认这个世子之位不属于他了。” 虞墨戈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情感,却如利剑刺中了宁氏的心。那些隐藏了半辈子的伤疤一点点被揭开,疼,还流着汩汩的血…… 宁氏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出小姐,十六岁那年本打算过了七夕便要嫁与青梅竹马的表兄。 可天有不测风云。 当年纪王交构朝臣,趁先帝病危之际意图谋反,然刚一起事便败在了龙爪下。缘此,朝廷抱蔓摘瓜,被牵连者拔一数起,宁氏祖父定国公便在其中。 按国律谋大逆者,主从同罪;祖父、子、孙、兄弟及同居者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身为大理寺少卿的表兄不满,为定国公上书喊冤,却被皇帝抓进了诏狱命丧于此。 定国公府到底是没躲过这一劫,男丁皆斩,女眷为奴。只有宁氏逃了出来,被虞琮所救。虞琮敬佩定国公不相信他会谋逆,于是冒险收留了宁氏并答应她必替定国公翻案。 宁氏感激万分。其实她本不想苟活于世欲追父兄而去的,可她发现自己有孕了,这孩子是表兄的。他不仅是她一生挚爱,他更是为了她一家而丧命,她得为他把这个孩子留下。 这孩子便是虞晏清。 可他为何会姓了虞,全都因那日虞琮酒后的一时冲动。其实她知道他根本没醉,只是心虚把过错归于了醉酒罢了,所以她恨他—— 但为了翻案,为了孩子,那日后她还是答应嫁给了他。 虞琮果真没有食言,不但在后来的日子里为定国公正名,而且把这个孩子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疼。可是宁氏的心结打不开,她知道他对自己有多好,可她还是放不下曾经。 表兄为她而死,她却嫁为他人妇,她觉得自己愧对表兄,便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虞晏清,她以为这是弥补是还债。可她却不曾想,她是否愧对了虞琮和他们的孩子。 其实宁氏无意要夺取小儿子什么,只是虞晏清以虞家长子的身份成长,当初本就打着奉子成婚的借口,若是世子之位不册于他,那他必然会成为外人的谈资笑料。她不能让儿子承受这些,她已经对不起表兄了,不能再对不起他的孩子。所以她不得不如此…… 可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宁氏自己,都已经不在世上了,虞墨戈如何知道的? 宁氏惊诧。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偏偏就在宁氏和虞琮讨论册世子时,虞抑扬就站在后窗外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父亲有意瞒下这个秘密,于是也把这些压在心底,直到这些年他品出虞晏清一次次地针对三弟,这心里的话便再也藏不住了。 原来前世虞晏清临死前想要与他说的便是这个秘密…… “都是我的错,这不能怪晏清,是我宠坏了他。你怨母亲可以,但千万不要怨你大哥。你们虽不是同父,可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仍是至亲啊。”宁氏哭诉道。 “是,是至亲。可我把他当至亲,他却为了稳坐世子之位一次次地加害于我,他可拿我当至亲了。” 虞墨戈忘不了前一世,他是如何冷酷地将刀刺入自己身体的。前世如此,今生亦是。 宁氏不肯相信,惶恐摇头。“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他根本不知道……” “母亲,您真的以为你把秘密掩藏得很好吗?我能知道,他一样也可以知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宁氏还是不能接受。虞晏清是自私任性,可他不会害虞墨戈的,那可是他的亲兄弟啊。 眼看着在崩溃边缘的宁氏,虞墨戈无奈冷笑。“不管虞晏清如何,但母亲您说得对,都是您的错,是您把他害成这样的。您以为是在对他好,其实真正把他推向深渊的一直都是你。” 宁氏彻底崩溃了,眼神涣散地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时间恍若静止,她真希望如此下去时间便可以倒流回到过去。如果回去了,她一定不会选择苟活,她会带着腹中孩子随家人而去,让他们一家三口在黄泉彼岸重聚,在三生石畔团圆…… 想着想着,宁氏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她已经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无论如何她都要对他负责到底。 宁氏啜泣声渐渐平复,恍若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她试了试眼角的泪正襟端坐。她从容地面对儿子,再次恳求道:“只要你能救他,我便和他离开英国公府,永远消失在你眼前。” 呵。这是代价? “母亲您以为您走得了吗?您是英国公府的大夫人,您若走了,让世人有何评价公府,又将父亲至于何地?我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愿,更不会让你毁了他的名声。虞晏清也是,他既然姓虞,那必须作为虞家人作为父亲的儿子承担他该承担的罪行,他逃不掉的。” “你是一定要逼死你兄长吗?”宁氏表情狰狞道。 “不,我可以留他一条命。”虞墨戈语气极轻,却足以勾起了宁氏的心,他看着期待的母亲淡笑道:“只要您帮我做一件事……” 53喜宴 从叶寄临入了翰林后叶家便没安宁过, 道贺拜访之人接踵而至。光是喜宴便办了好几场了, 叶老爷子故友和叶承弼的同僚, 大房商场上的朋友, 叶寄临的同窗好友, 还有叶家的亲戚……总之叶府便是没闲着的时候。 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可这连番下来也够疲的了。今儿是街坊邻居来道贺的,女眷居多。前院有男人们谈天说地, 陈氏便将女眷请到东院, 在客堂设席。 作为状元郎的母亲, 陈氏这几日陪笑,笑得脸都抽筋了。容嫣可是知道她的辛苦, 于是便随二舅母蒋氏帮她接待客人。 见她正吩咐下人给临街的郝员外夫人斟茶, 陈氏拉过她蔼然道:“算了算了,你呀, 还是与叶衾叶怡去那边和小姐们玩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容嫣朝花厅望了眼,几位不过年刚及笄的小姑娘们正有说有笑, 好不热闹。且不说容嫣曾在秦府都是随着郡君和韩氏招呼客人的,就是在年纪上她也有些尴尬。都是未出阁的小丫头,容嫣还真不知与她们说些什么的好。 “是啊,嫣儿,去玩吧。这还有我和婆子们呢, 过会儿你姨母也会回来。”蒋氏含笑道, 又指了指花厅。“快看, 衾儿唤你呢,去吧。” 容嫣知道两位舅母是关心她,还把她当做孩子宠,便也不好推辞。见叶衾已经朝她来了便和舅母福身跟着她去了。 叶衾拉着表姐给大家伙介绍。虽都是未出阁的小姐,可没几个没听说过她的——建安郡君的孙媳,户部侍郎秦晏之的正妻吗。 要知道秦晏之可是出了名的儒雅蕴藉,翩翩郎君,当初不知是多少京中名媛梦寐以求的良人,只可惜听闻他通州老家已有妻室一个个都心里好不落寞。直到后来他纳了个外室做姨娘逼得正室与他和离,又让人大失所望。不过时间一久,随着秦晏之高升成为最年轻的正三品户部侍郎,大伙对他的热情又复苏了。 于是,她们便对这位秦晏之唯一的夫人好奇起来。 听说她门第不高,而且两人聚少离多婚五年他都未让她随同入京,想来这位夫人也不是个招人疼的,定不会惊艳,起码是拿出不手。甚至觉得和离也不过是厌弃的借口罢了。 所以说这是天性,姑娘们总会带着优越感去下意识比较,想找出自己优于她人之处,从而抬高自己证明她们更适合心上人。 然想象中的“下堂妻”出现在她们面前是,姑娘们一个个都惊住了。眼前人岂是一个“美”字形容得了了。她便是秦晏之的前妻?不信,绝对不信。这不过就是个较她们多添了份风韵的小姑娘而已吗!哪里是她们想象中畏缩容颜黯淡的妇人。 容颜对小姐们微笑,眉眼弯眯,唇畔两个小梨涡浅出淡入,清媚无双。她款款入门举止落落气质不俗,尤其是她开口的那一刻,柔软的声音如上好的蜜糖,抹在心头甜而不腻,温婉中带着让人难以忽略的高贵…… 容嫣的出现让她们突然想到一个人,昌平侯夫人—— 二人不但气质毫无二致,怎看着相貌也有那么几分像似呢。几人隐约想起侯夫人也姓容,莫不是她们是一家人? 方才还好兴致颇高的小姐们这会儿有点蔫,心里的那份优越感荡然无存。连这样的秦晏之都瞧不上,那自己还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也不知他心到底高成何样。 瞧着高冷,可没聊几句大伙便发现这位容家小姐亲切极了,翰林院大学士家的三小姐祁棠活泼,黏着容嫣唤声“姐姐”。几人打趣她好不羞,她却笑弯了眼道:“就是像姐姐嘛。” 容嫣看看小姑娘笑了,递了块甜糕哄道:“话比点心还甜,叫得人心都化了。” 其实小姑娘们也没那么难接触,容嫣发现几个还主动与她聊天。尤其是谭府大爷家的谭皎月。皎月是谭青窕的堂妹,小姑娘懂事守礼,随青窕唤她表姐。有共同话题二人也颇是谈得来。 “表姐可还记得,你有一年来谭府,我在后花园的假山上摔下来,你把我抱在怀里哄,还给了我一颗糖……”皎月眼睛闪闪道。 容嫣面带愧意笑了。 “也是,那年我才五岁。您也不过十岁而已。”皎月笑道,“我记得临表哥也去了,您看我哭不止,还让他也把糖给我,他不情不愿地却也交出来了……怎都没想到寄临表哥如今这般厉害……” 小姑娘笑意泛着少女的思慕。这神情容嫣熟悉,当初提到虞墨戈时徐静姝也是这般。容嫣恍然忆起姨母曾经提过要给表弟说亲,对方是谭府小姐,难不成是她? 容嫣不自觉地打量一番,少女明眸皓齿清丽如兰,言行不疾不徐得体大方,尤其是听人说话时,一双水灵灵地眼睛总是注视着对方,满目的期待和谦逊,贴心极了。 想象她乖巧地站在寄临身边,还真是登对。姑娘心意已明,就是不知道寄临如何想的。可思及祖母,容嫣略略有些不安。她不是看不出祖母的心思的,只盼着寄临别和祖母想到一处,多为自己日后打算,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再别惹舅母操心了。 娶…… 容嫣又想起了虞墨戈,最近脑袋里总是无缘故的浮出他的影子,闪过他说的话:春闱后,我娶你。 春闱过了,殿试过了,连馆选都已过去月余了他始终没出现。听闻最近英国公府因世子的事不□□宁,想必他也忙着呢吧。不然这么久怎只端午那日见了一面…… 端午那日容嫣随沈氏去波若寺拜佛,他也陪他母亲去了。趁她带嬷嬷去供长明灯时他偷偷来见她。见他手上什么都没带,她便从衣袋里拿出一条百索给他绕上了。 虞墨戈含笑看着那五彩绳佻然道:“你不是特地为我准备的吧。” “哪有,是多余的。”容嫣掩饰道,心下却因被识破而慌了。她确实是为他做的,只是没想到会真的遇到他。 瞧着眼前人耳尖又红了,他贴上去亲了亲,气息温而柔声道。“可我是特地的。”说着,环住她手指在她腰间轻动。二人分开始,她身上多了一只绣着双莲并蒂的草药香囊。 容嫣好不惊讶,可虞墨戈却撇了撇嘴,佯做不满道:“明明是女人家的东西,偏要我送。”说罢,在她唇角猝不及防地一啄便匆匆消失了。 并蒂双莲。这寓意再清楚不过了,可他始终也没说出那话来…… 过去许久,香囊味道都淡了她也没舍得扔,一直揣在衣袋里随身带着。也不知虞墨戈当初的激情是否也如它淡了,不过容嫣庆幸自己没有对他抱有希望,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 容嫣下意识摸摸那香囊,怎就莫名有股淡淡的落寞从心头滑过,好像有些事并没有想得那么简单…… 东院准备开席沈氏还没到,容嫣带着下人去请,到了跨院见外祖母还在罗汉床上休息。她这些天也累坏了。 “还有段时间,您可要再歇会。”容嫣给祖母添香。 沈氏慈笑点头,拉她过来坐下与她聊了几句。容嫣乖巧应和,却见祖母眉头忽而一皱,蓦然道了句:“祖母不会亏了你的。” 这话可是没头没脑,可越是没头没脑容嫣越是知道她所指何意,于是无措下对祖母提出了她一直都想说的话:“祖母,表弟高中府里一切安好,我得去淞江了,再耽搁怕这一年就错过了。” 沈氏眉头皱得更深。她知道自己拦不住这孩子,然想到寄临叹声道:“与你舅父商议了再去。”见她祖母同意了容嫣好不高兴,方要撒娇然才拉住祖母的手便听闻表弟来了。 快开席了,见祖母还未到叶寄临便过来请。与祖母招呼过,他目光凝在容嫣身上久久不错,似有话要说。沈氏明白,便道她还要更衣让二人先去了。 容嫣无奈,可她不走叶寄临也不动,终了只得与他去了。 “表姐还是要去淞江?”还没拐进东院角门便闻叶寄临问道。 “是,不能再耽搁了。”她没抬头,匆匆而应,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人停了脚步。 “容嫣!” 叶寄临突然唤了声,语气压抑得深沉。容嫣心咯噔一下,他竟唤得她名字。她回头,颦眉惊愕地看着他,有那么丝怫然的抵触。 与她对视,他提起的气势一下子坍塌了,不由得柔声道:“对不起,表姐。”他笑笑。“我只是想问问,为何你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我哪有要离开了。”容嫣不解道。忽而反应过来,无奈笑了。“你是说去淞江?我只是去请纺棉师傅。肃宁那趟你没走所以不清楚,这一趟我必须得去,师傅请不来我这计划便要搁浅了。难得有事情可做,我不能半途而废。” “那这么说你是愿意留在叶家的,不会走。” 这还用问吗,不要说在这里她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就是原主这具身子都在这吃得好睡得香,这可不就是家。 “我把这当家,还有哪可去。” 闻言,叶寄临抿唇而笑,眼睛里都是笑意。“那你会一直留下。” “嗯,祖母舅父不嫌我,我自然不走……”话说一半,她突然又想到了那个给她承诺的人,随即失神不语了。 可叶寄临得到想要的答案满心欢喜,全然没意识到她神情的转变。打量着她的目光停留在她头顶,他缓缓朝她靠近,伸手拈去了落在她头顶的一片海棠花瓣。 容嫣回神一惊,慌乱后退小腿不小心磕在了游廊的长凳上。她一个吃痛去摸,然叶寄临比她还快了一步,忙蹲下身去抚她小腿被磕处。 “表弟!”她大唤一声去制止,寄临手停住。 风来,带着她纱裙一角在他掌心掠过,轻而柔,撩拨着他的心。然风过,一切恢复平静,他掌心空空如也。 他尴尬笑笑,关切道:“没事吧。” 容嫣看着仍未起身的表弟摇头,不敢再留了,咬牙挺着疼痛赶紧穿过角门去东院客堂了。 54挑明 “可惜了了。”郝员外夫人望着远处叹了声。 她身边的陈氏怔住,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瞧见了角门处的容嫣。她没说什么, 淡淡一笑。 见陈氏不接话, 郝夫人眼波一转问道:“你家表小姐便没想过再嫁吗?难不成要在叶府留一辈子?” “怎还怕我们叶府养不起她?”陈氏打趣道。 “你叶府养百八十个都养得起!”祁大学士夫人鲍氏笑了, “人家郝夫人的意思是表小姐还年轻, 生得又花容月貌,别耽误了人家。” “对呀, 可是没有中意的?要不要我们帮着张罗张罗。” 郝夫人和鲍氏都是陈氏幼时玩伴闺中密友, 说话自然没那么多忌讳。陈氏也知道她们没旁的心思, 着实是为她打算。而她又何尝不想呢?只是经了相亲一事,有昌平侯夫人在, 她不敢再乱点鸳鸯了。 “算了, 可不用你们操心!”陈氏回了句,把面前的食盒推到郝夫人面前。“有这功夫, 给你们自家张罗吧!” 郝夫人撇嘴捏了几颗松仁。“怎地,还信不过我们?我堂兄长子,今年三十有二, 在通政司任左参议,相貌堂堂,一点都不亏你嫁表姑娘。别看他才五品,那可是联系宫里宫外的职,通喉舌立达御前的, 就是朝廷大政还得他们插上一嘴呢。” “可曾有婚?”陈氏没忍住, 还是问了。 郝夫人噗地笑了。“瞧你说的, 三十多了能没成过亲。他娶过两房,可都因难产过世了,留下一儿一女。说来也是邪门,通房姨娘哪个都生养了,偏就她夫人熬不过这关。不过想来你家表姑娘也用不着担心这个,她……” 话没说完,鲍氏桌面下的手掐了她一把。眼瞧着陈氏笑容逐渐消失,郝夫人意识到自己失言。毕竟容嫣不生养也只是个谣言而已。 郝夫人讪笑,热切道:“你看如何?若是觉得合适,便找机会让他们见上一见,都是婚嫁过的,也不必拘泥那些了。” 陈氏没言语,笑得很是勉强。郝夫人觉得是门良缘,可鲍氏看得出陈氏不大满意。差了十二岁,有子有女有妾室,人也并非多优秀,不过是个没实权的“清淡衙门”任职罢了。若是哪个媒人给待字闺中的小姐说了这门亲,不被骂出去才怪。可问题是,容嫣毕竟嫁过了,她再不是闺阁身份了。 鲍氏知道陈氏和她家小姑关系好,故而心疼外甥女,可越是心疼越该看清现实。眼眶这么高,到时候嫁不出去可是耽误一辈子。 就算发小关系再好终究不是亲姐妹,这些话陈氏不爱听,鲍氏也没必要给她添堵,于是瞥了眼郝夫人道:“叫你这么说,那直接回秦府多好!” 郝夫人挑眉。“若是能回去,当初何必和离。” “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鲍氏一字一顿道。“当初和离许是两人冲动呢。你瞧瞧那秦侍郎,和离这么久给他提亲的人把门槛都快踩破了,我家那位大学士还替他同窗小女提过一次呢。可人家呢,还没唠到正题便把话堵死了。他是不娶,不纳,整日就守着那空宅,为谁守的,还是不他前妻你家表姑娘!” “许人家是没合适的呢。”郝夫人嘟囔道。 “偌大的京城寻不出个合适的?”鲍氏夸张问,然撩起眼皮瞥了眼容嫣,不禁叹道:“若是和表姑娘比,还真是没合适的。”这京城也难找出一个比容嫣再标致的姑娘了,她之所以难婚,是因为她嫁过。“嫁过”在别人眼中是根刺,可在秦晏之那不会,因为她嫁的就是他啊!对别人而言是娶了二婚女,可对秦晏之,她不过就是回家而已。 郝夫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缓缓点头。想来除了回到秦府,她是再没更好的出路了…… 陈氏看着二人,脸沉了。若是让容嫣回秦府,那她死后可还有脸面对容嫣的母亲。容嫣在秦家吃了多少苦她不是不知,但自家的事也没必要与她们讲。 “算了。你们没听说首辅给自家侄女说亲了吗?说的便是秦晏之。” 二人惊住—— 荀正卿寒门出身,他自幼聪颖过人,大哥为供他念书操劳过度,瘫病在床。不过好在荀正卿是个有出息的,进士出身入了翰林,可好日子没过两年大哥便去了。于是没有女孩儿的荀正卿把四岁的小侄女接到身边当女儿来养,其宠爱无人能及。 他把“女儿”嫁给秦晏之,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是想要拉拢他为己所用。不过于秦晏之而言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岳丈如此,想必他入阁指日可待。 如是,容嫣还真是没法比。 看来秦晏之和离是离对了,可对容嫣……两位夫人不禁叹声摇头。 开席了,陈氏得去招呼客人了,方起身离开祁家小姐祁棠便匆匆过来了。鲍氏见女儿提着裙子奔跑,哪里像个闺秀的模样,明年便及笄了还这么冒失,于是不禁皱眉想要责备,然还没开口,祁棠便瞪着大眼睛又惊又兴奋地道了句:“母亲,你猜我撞见什么了?” “撞见鬼了!”鲍氏拉着她低喝了声。 祁棠也意识到自己唐突,嘿嘿一笑,贴在母亲耳边声音不大不小道。“我看见叶家二少爷和表小姐……” 话没说完,鲍氏猛然捏住了女儿的手,不叫她说了。祁棠不解,然抬头一看,正对上了还未离开的陈氏的双眼。 “你看到什么了?”陈氏声音阴得可怕。 祁棠见惯了这位伯母的温柔,还是第一次见她生气,于是犹豫道:“见二少爷跪地,去碰表小姐的腿……” “祁棠,不许胡说。”鲍氏喝道,瞥了眼陈氏。 祁棠不满,嘟囔道:“我没胡说,我亲眼看见的……” 陈氏脸色发青,乌云密布的脸好似下一刻便要电闪雷鸣。瞧她这神情,大伙就是不懂也懂了—— 方才陈氏没来时,叶寄临与几位伯母见礼。郝夫人恭贺笑道:“人生几大喜事你都快占全了,如今高中状元,那接下来可是要娶亲了?”见叶寄临含笑不语,郝夫人又逗趣道:“瞧样子是快了,这是有心上人了吗!”叶寄临依旧不应,笑意更浓。 当时以为他腼腆,这会儿品品,恍然大悟。他是中意她家表姐了。想来二人青梅竹马男才女貌,当年容嫣未嫁时,她们瞧着二人好不般配,即便如今二人站在一起也极是养眼。 可问题是,她嫁了…… 瞧陈氏那神情,大伙也知道她是何心思了。配归配,不过将心比心,若换做自己,儿子是年轻有为的状元郎却要娶一个嫁过的妇人,谁心里也不舒服。 陈氏缓了须臾,勉强提了提唇角。“许是出了何意外吧。” “嗯。”祁棠点头。“表小姐似磕到了,二少爷便蹲下身去帮她,还没碰到,表小姐就跑开了。” “死丫头!说话不能一口气说全了!”鲍氏恨不能掐她一把,长舒了口气。在场人也释然而笑。可虽是如此,还是免不了让人嘀咕:就算是表姐弟也不该这般亲近吧。起码叶寄临的举动有些越礼了…… 陈氏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脸色丝毫没有缓和,抖着唇角笑笑,继续招呼客人去了。 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们会不了解她。别看陈氏方才那般护着容嫣,一旦涉及到自己儿子她便从来没有理智可言,只怕这叶府容嫣难留,若是再没了叶府撑着,那容嫣真真是未来堪忧了…… 看来今儿喜宴后,叶家安宁不得啊! 喜宴后,大房和二房同去送客人,老太太累了一天腿脚不利落便在正堂侯着,见儿孙们回来了她也要回跨院歇着了。然陈氏将她唤住了—— “母亲,趁大伙都在有件事想与您说。”陈氏语气平和,含笑道。 沈氏扫了众人一眼,坐回来。“说吧。” “寄临虽光宗耀祖中了状元,可我仍是心事未了。二十岁的人了,延续祖宗门户的责任在身,他一日未婚我便觉得对不起叶家,所以今儿趁大家伙都在,我想给寄临说门亲。谭府大爷家的小女儿谭皎月。”说罢,她看了眼还未回府的叶绮蓁。 叶绮蓁也正有此意,含笑点头回应三嫂。可环视一周,竟发现满堂人的表情都凝住了,好似陈氏方才说得不是喜讯,倒像件事故。 哪出了问题吗? “……这是怎了?皎月是个好姑娘,我也常带她来,怎地……大伙都不满意吗?”叶绮蓁惊诧解释道。说罢望向主位上的母亲,沈氏脸色不大好,却也平淡镇定。她看了看孙子,道: “寄临,你说吧。” 母亲明知道自己想要娶的人是谁还要做出这种决定,既然她先出手了,那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不同意,我要娶的只有容嫣。” 这话传到叶绮蓁耳朵里简直跟炸雷一般,她震惊不已,看了一眼角落里垂目的容嫣,再看看大伙,竟没有一个惊讶的。这……这家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惊,容嫣也惊。怕什么来什么,她就怕表弟怀了这心思,到底还是没躲过。 陈氏不希望和儿子有针锋相对那日,所以她一直在逃避,然这不是逃便逃得了了,该来的总要来,若再不撇清只怕境况会更加难以控制。他二人之间让人浮想联翩的事还不够多吗?她不能再看着儿子一一走上不归路。 陈氏知道自己拗不过儿子,但婚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整个叶府。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同意你娶不了她的。” “我同意。”主位上,沈氏道了声。 陈氏就知道一切都是她这位婆婆的主意!她面不改色地对视沈氏。“母亲,您的意愿我违背不了,可我毕竟也是寄临的母亲,您不能全然不在乎我的感受吧。您不能只为了疼嫣儿把寄临害了。” 这话一出,蒋氏看不过了。“三弟妹,话可不能这么说,娶嫣儿怎就算把寄临害了。既然寄临想娶,那便是心里欢喜,还有什么比孩子欢喜更重要的。” “二嫂,欢喜可不止是感情上的。若是因此名声受损,仕途地位受影响……那还有何欢喜可言,就算有也早就消磨淡了。” 倒也是这么个理。蒋氏一时哑口,可又总觉得哪不对,随即反应过来道:“娶嫣儿怎就算名声受损!不就是嫁过吗,嫁过便不能嫁了?三弟妹可不能这么瞧不起人。若非我家寄岑已娶,我偏就要留下嫣儿!” 蒋氏挺胸道了句,然对面陈氏却一声冷哼。 “您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这话我也会说,若是寄临也成亲了我便天天把这话挂嘴边上。好听!” 最后两个字狠狠砸向蒋氏,蒋氏立刻蔫了。惶恐地看着面前的三弟妹,目光陌生。这还是那个温柔娴淑的世家小姐吗?竟也能吐出这么刻薄的话来。 话虽刻薄,却真真把蒋氏堵住了,她无言以对。寄岑娶了,她说什么都是白说。她目光无措地扫视,望见坐在一旁沉默的叶承弼,道了声:“三爷,你寄临的父亲,你也说句话啊。” 叶承弼没抬头。想起元月十五那夜,在敬王府为了嫣儿拦了他去路的人,他知道容嫣是不属于儿子的,于是沉声道:“我也不同意。” “你……”蒋氏又惊又气,还欲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夫君给拉了回来。叶承稷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闭嘴,蒋氏无可奈何,忿忿地坐回了官帽椅上小声对夫君道:“你怎不管啊。” 管什么管,管好你自己吧!叶承稷捏了她一把。人家有父母在,怎轮得到他一个做伯父的开口。再说叶承弼都不同意,他更是什么话都不能插了。 这样一来,支持叶寄临娶容嫣的也只有沈氏一人了。她看了看角落里小小的容嫣,心头莫名酸楚,忆起她今儿对她说过的话,敛色道:“这家我还做得了主吧!我说娶就娶!” “好。”陈氏突然应了声。“母亲的话我不敢违背,寄临不在乎名声我也可以不在乎,但作为叶家的媳妇必须尽到她的责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让寄临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话不是往人心口窝里戳吗!蒋氏气得胸口疼,可陈氏也疼。她是真把容嫣当女儿待,如果没有她和寄临的事,她会宠她一辈子不叫她伤心。可为了寄临,她竟成了揭她伤口之人。陈氏想回头看看她,可终了还是咬牙忍住了。 这事沈氏犟不过陈氏,因为她也不能为了容嫣眼看着寄临无后。其实她又何尝不是抱着侥幸心理把他们往一起撮合呢。 堂上一时僵持。 角落里的人终于发声了。 “各位长辈把这事定了,可我何尝说过我要嫁。” 她也是当事人,然整件事竟没人与她透露一句。这种感觉像似施舍,以她的身份她何须质疑,就该默默接受这一切。 容嫣从容上前,如玉娇颜没有一丝的慌乱和无措。她镇定道:“我是没有父母,可这事也总该问过我吧。就算我不能给自己做主,可我还有家人在。叶府把我当亲人,但不等于可以支配我的人生。祖母,如果这样,这叶府我真的不敢再留了。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疼我比任何人都多,我何尝不是心存感激庆幸有您这样的祖母在。有您疼我,即便我一个家人都没有也此生无憾了。可我不能因为您疼我,因为感激我便要嫁给寄临。” “可你这辈子总要有个人依靠,我一把岁数了,能陪你几天啊!”沈氏妾声道,眼圈红了。 本想抱着决绝的心,见到祖母如此容嫣心软了。她上前倚在祖母膝头,乖巧哄劝道:“我自己就好,何必靠别人呢?您一定能长命百岁的,嫣儿陪着您,再说还有容炀呢。” 沈氏摸着她头无奈道:“傻丫头,那能一样吗!容炀早晚要成家,成家后你依旧是孤身一人!你是个女人啊,哪个女人不要男人护着啊。我哪放心把你交给外面那些不着边际的男人,只有寄临是真心待你啊!” “我连容炀都能护,为什么护不了自己呢?” “你一定要这么拧吗!”沈氏攥紧了手里的紫檀珠串,眼泪溢出来了,她是心疼的。哪个女人不愿安稳一生,容嫣越是如此她越是难过,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已世的女儿。 陈氏终于知道老太太的心结所在了,她是放心不下容嫣啊。“母亲,您何必如此,嫣儿还有我们啊,我们会照顾她。我依旧待她和亲生女儿一般,定不要她吃半点亏的。” “亲生女儿?到了关键时候还不是一样往人心口窝里捅。”门外有人哼声,虽冷冰冰的,可这声音极好听。 容嫣回头望去,是姑姑容画。 下晌见陈氏郑重其事地把人都留下,叶寄临便猜出来她是何念头,他太了解母亲了。所以他悄悄遣人去请了昌平侯夫人,只盼她能成全自己和容嫣。 容画中意叶寄临,也愿意侄女嫁他,不然她今儿不会来。不过就在她入门的那刻她改主意了。陈氏态度明了,就算容嫣嫁给了寄临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更何况侄女方才说了,她不想嫁。 陈氏请容画入座,容画未动,唯是注视着沈氏道:“老夫人,容画谢您这般照顾嫣儿。就是知道您是真心疼她,而嫣儿也舍不得您,所以我才放心把她留在叶府。可留下归留下,她可不是真的无家可归,好歹还有我这个姑姑在。” “所以,您若真是担心她,大可不必。有我在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毕竟我们是血缘至亲。”说这话时,容画瞥了眼陈氏。陈氏知道这“血缘至亲”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窘然垂目。而容画继续道:“如果您是想成全二人,那更不必了。容嫣说了,她不愿嫁。” “侯夫人,这事咱可不能意气用事啊!”蒋氏又忍不住了,插嘴道。“容嫣才多大,她总要嫁人的。我做伯母的都看得出来寄临是真心喜欢嫣儿,她跟了他不会错的。更何况除了寄临,上哪还找出比他更好的男儿来。” 这话倒也没错。毕竟寄临和容嫣是青梅竹马有感情在。换了旁人,指不定要对侄女如何挑挑拣拣,亦如那日在燕归坊。 容画也盼着侄女好,可她实在见不得侄女再嫁入叶府受气。 见容画一时沉默,沈氏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侯夫人您气的是什么,可您想想我们又何尝不是为嫣儿着想,为她的未来打算呢。你与她是血缘至亲,我便不是了吗?” 老太太言语恳切,其心拳拳,看在她真心疼爱容嫣的份上容画不能出言针对。她不开腔,陈氏急了。眼看着老太太说服容画,把自己撇在一边,她不能不出声了。于是方要开口反驳,便瞧见门外前院管事匆匆跑了来。 见了沈氏及各位主子一脸的惶惶惊讶道: “禀老夫人,来客了,英国公府大夫人来了……” 55自私 “连个招呼都没打便冒然来访, 老夫人您别见怪。”宁氏端雅道, 随沈氏和几位夫人去了前院正堂。 请她入坐, 沈氏含笑回道:“哪里, 您可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倒是我们诚惶诚恐只怕招待不周。” “老夫人客气了。”宁氏笑笑。她眉心似蹙非蹙, 隐有疲惫,然这疲惫非但不减容色半分, 倒凭添了抹娇柔。宁氏极美, 但和容画的矜贵不同, 她是骨子里透出网罗人心的妩媚,让人错不开目。 想当初大都督虞琮为她可是痴迷, 不仅冒风险娶她还坚持为她家人翻案, 宠爱程度不少容画半分。只可惜她是个没福气的,刚怀了女儿便守寡, 一守就是十几年。然命运也没放过她,她大儿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怕难逃一劫。不过好在没牵连英国公府, 不然真真是红颜坎坷了。 要说英国公府和叶氏无甚渊源,即便叶老爷子在世时与英国公虞鹤丞也没有过交集。这怕是两家第一次往来,寒暄过后,沈氏不免心下疑惑,然出于礼节和地位关系她没主动问。 宁氏瞧出来了, 抿唇顿了顿开口道:“我今儿是为我家小儿子而来, 想要向您家提亲。” 这话一出, 在场人都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家小儿子不就是虞墨戈?对于虞墨戈可是无人不晓,曾经名震九边的少将军,还因救过先帝而被赐铁券,名噪一时。可后来他因故一蹶不振自甘沉沦,大伙颇是惋惜,坊间对他的传言也毁誉不一,道这一世名将这就么毁了。 可人家的天姿玉质偏就掩不住,武勋出身的他竟然参加了今年的春闱,不但中了进士在刑部任职,还参与了他兄长的案子,因秉公无私听闻最近还要迁升。 有人道他的大义灭亲是心狠,更甚者道他是觊觎兄长的世子之位,可虞晏清的罪行是板上钉钉的,这谁都否认不了。不过更多人还是认为虞墨戈是在用自己的行动保住英国公府,他要复起了…… 慢慢咂摸出味道来,蒋氏和陈氏不禁对望一眼。提亲?叶府未出阁的姑娘就两个,二房叶衾和三房叶怡。叶怡才十三岁,想来是叶衾…… 蒋氏心耐不住激动,连沈氏眸色也亮了几分。若是往日许会犹豫,可如今虞墨戈有复起之势她们如何不满意。再说,那可是英国公府啊。 不过兴奋归兴奋,毕竟是婚姻大事,还得问清楚得好。 沈氏谦虚道:“不知我家孙女何德何能得贵府青睐?” 宁氏知道她的顾虑,便道:“说来也是我那儿子与叶府小姐有缘,二人早便相识,他对小姐一见倾心,若非他要科举而家里又出变故我们早该上门了。这不是今早才与我讲清,说何也耐不住了,故而才这么晚来打扰,可叫您看笑话了。” 沈氏笑了。“夫人哪里的话,是您瞧得起我们,与英国公府结亲是我们高攀了。” “这么说您是同意了?”宁氏弯眉笑道。她没想到这么顺利,不过想想也是,儿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以他的身份地位哪个会不中意,又是何样的姑娘娶不来。 想着想着,她不禁看了眼对面的昌平侯夫人,心下黯淡。其实即便没有虞晏清的事,她也想虞墨戈娶个门当户对像赵悦人那般的。可天不遂人愿,哪个儿子都不是她能掌控的。 宁氏惋惜,容画又何不怅然。她们虽走动不多,但赵子颛和虞墨戈关系颇好,而悦人爱慕三少爷她做母亲的不是不知。她之所以没提,一是觉得悦人才刚及笄年纪还小,二来也是觉得虞墨戈名声在外怕误了女儿,故而想品品再说。 可没成想,他竟有了意中人,还偏偏是叶家姑娘…… 人家看中谁她管不着,可经了方才的事心里对叶家难免有些怨气。 宁氏带着任务来,顾不得旁人了,含笑道:“这事是否也该让小姐知晓,可否把她请出来问问?” 还没待沈氏点头,蒋氏便应下了,遣人去唤二小姐来。 半刻钟,叶衾到了。 方才在路上已听了原委,想到京城姑娘的爱慕对象竟向自己提亲,恍惚如梦。见到英国公府夫人时不免脸红,平日开朗的小姑娘竟有些束手束脚。 “……这便是孙小姐?”宁氏踟蹰问,瞧模样不过十五六岁,腼腆矜持,全然不似想象中的那个姑娘。 “是啊,这便是我们家二小姐叶衾。”陈氏笑道。 宁氏闻言愣了片刻,随即懊恼一笑,连连抱歉道:“怨我怨我,我没把话说清,我今儿要提亲的不是叶府嫡出小姐,是您家外孙容嫣。” 乍然听到“容嫣”二字,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连气氛都凝重得不得了。 “……大夫人不会弄错了吧。”沈氏惊忡道。 宁氏摇头。“不会,容家容伯瑀长女,容嫣。”说着,看了眼容画。二人对视,容画轻点了点头。 真是她?眼下,除了容画,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没办法相信,怎么可能相信,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走到一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倒是叶绮蓁想起来了,青窕提过年前虞墨戈去宛平曾到临安侯府做客,那时容嫣也在啊。难不成二人是那时相识的? 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只有把容嫣请来了。 见到容嫣那刻,宁氏终于明白儿子为何如此执着了。容颜绝色便罢了,整个人透着股让人着迷的清媚,有如亭亭绽放的莲花,沉静内敛,却诱人去探索,欲罢不能。 容嫣与宁氏见礼,被问及她可识得虞家三少爷。眼下人都来了,她也没什么可瞒的了,便淡淡应道:“在宛平临安侯府见过几次而已。” 可大伙还是不敢相信,宁氏却兀自问道:“你可有半块双鹤玉佩?” 容嫣微怔,随即从锦袋里拿出了一块破碎的羊脂白玉,是虞墨戈给她的那块。在大伙的注视下她递了上去,宁氏接过来,随侍也递上了半块,二者合一,果不其然是只双鹤玉佩。 “这便没错了。”宁氏笑道。 这会儿不信也得信了。陈氏愣得说不出话,而蒋氏和叶衾则是一脸的失望。 沈氏心沉。可既然人是冲着容嫣来的,她得问问孙女的意见。况且经了方才一事,她知道孙女是有主意的不会任人安排。 简单讲述了经过,宁氏问道:“小姐可愿意?” 容嫣垂目,沉默半晌。 其实听闻英国公府大夫人来时,她便猜到为的是什么。虞墨戈没有食言,可当真发生了她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摸不清自己的心。犹豫中,前院下人忽然把叶衾唤走了,她心登时凉了,胸口被冷风吹透的感觉,一股失落让她心酸到想哭,然眼睛真的被泪模糊了她才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想嫁。可成亲对她而言,没那么简单…… 见她不言语,宁氏深吸口了气,平和一笑。“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既然墨戈不在意那我也没什么可在意的,毕竟要与你一起生活的人是他。况且他不是个不理智的孩子,选择你必然有他的原因,我相信他,也相信你。” 宁氏是被儿子威胁来的。但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她突然意识到把儿子逼上这条路的何尝不是她自己。说醒悟也好,说愧疚也罢,如果能借此能让儿子高兴,她愿意补偿他。她欠他太多了。 所以她没有选择强硬的方式来提亲,而是耐心说和。 然这话一出,本来还在为女儿闹了乌龙而郁闷的蒋氏突然热血沸腾,这不就是自己想劝陈氏的话吗!什么好都不如儿子好,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到不若个外人对嫣儿来得真挚。 “可不是么,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重要的。”蒋氏插了句,然目光却瞟着早已窘红脸却又不得不佯做镇定的陈氏。她瞧不中容嫣,自然有人瞧得中。 陈氏脸火辣辣的,连英国公府大夫人都对此事看得这般淡然,倒越发显得她小家子气了。可偏又不甘心,她看着宁氏问道:“那您日后也不会悔吗?” 宁氏决然道。“不会。” “您便这么肯定?”陈氏锲而不舍,她不信当虞墨戈名声遭到质疑时,她还能这么淡定。 瞧她这样,宁氏明白什么淡淡笑了。“为了能娶容姑娘他花了多少心思,包括科举入仕,他如今能走到今日容姑娘不无功劳。因为容姑娘他一步步走向正轨,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悔呢。我相信他们会越来越好的。是吧?”宁氏视线对向容嫣,问了句。 容嫣迟疑,却也点了头。 这一点头,陈氏无颜,沈氏慌了,心乱不已。明明是想把容嫣留下给寄临的。这边还没定下来,怎就杀出了虞家三少爷。她皱眉道:“这事,还是再商议吧。” “老夫人。”宁氏唤声。“先与您赔个不是,我方到时问了小厮一嘴,也多少听到了些你们的谈话。知道您怕她受委屈想把容姑娘说与自己的孙儿,可您总得考虑孩子的想法,再者我今儿能为了容姑娘特地来这一趟,您觉得她嫁入英国公府会受委屈吗?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她的。她嫁了,您不是少了一个孙女,而是多了一个孙女婿,墨戈也会孝敬您的。” 沈氏不得不叹,宁氏好生会说,把自己所有的话都堵得死死的。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话也确实让她安心,眼下这情况嫁给寄临确实没有嫁给虞墨戈踏实,再者她若真的成了名正言顺的英国公府少夫人,这日后还有谁会低看她一眼。 她终于长舒了口气,平静地看向孙女,问道:“大夫人如是说了,你可愿意?” 容嫣想了想,道:“我答应祖家,容炀不出人头地,我便不嫁……” “有我在你担心这没用的作甚!”容画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语气不算好,心意却众人皆知。人家姑姑都同意了,叶府在坚持也没用了。 容嫣还是没应,唯是淡然地望着宁氏恭敬道了句:“恕容嫣失礼,我能先见见三少爷吗?” …… 半刻钟后,虞墨戈和容嫣见面了,二人一同去了西厢客堂。 其实他早就在大门外候着了,若非场合不宜,他可忍不到现在。 二人相对,三步之遥。虞墨戈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往日的轻佻。他肩背挺拔英逸如松,一袭常服看上去清冷高贵,午后阳光透过窗格将他笼着,明亮如玉却又模糊得不真实。 他朝她靠近站在她面前,容嫣仰头看他,突然发现他那么高,往日那张精致的脸竟然离她好远。 容嫣知道这距离不是她踮起脚来便能触碰到的,这种距离来自于他们的身份。 “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那还不赶紧应下?”他含笑道。 容嫣垂下眼皮没看他。“我还有话想问您。” “问吧。” “您是到底为何要娶我?” 虞墨戈笑了。“都到今日了还问这话?”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真想捏捏她的小脸。 “您是一时冲动,还是可怜我?”她小声道。 好生无奈啊,他含笑摇头。还是没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小脸,道:“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信心也要有基础啊。鉴于他们之前的关系,他根本不了解自己。他们只是在那方便比较合而已,天晓得生活在一起会怎样。 “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我也没把你想得多好。” 容嫣愣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嘴角噙笑,满目的温柔溺得她都快不能呼吸了,她赶紧低头,喃喃着:“其实我们这样挺好的,彼此需要,不谈感情……” 因为心虚,所以声音很小。可他还是听到了。 虞墨戈敛容,沉默片刻,压抑着嗓音低沉道:“所以你还是不喜欢我。” 容嫣没应,直到头顶人一声长而落寞的叹息入耳,她心下一恸,忙抬头解释道:“不是不喜欢……是,是太喜欢了,所以才不敢碰……” 说罢,心里莫名地委屈,她眼睛模糊了。 她瞧上去柔柔弱弱,其实心理没那么脆弱,不管是经历和离,大闹容家,还是下晌面对陈氏,拒绝寄临……她从来都没惧怕犹豫过,她觉得只要坚定信念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可面对他就是不行,她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那么在乎他了…… 从方才以为他提亲的是叶衾?还是从她莫名地心疼他?还是从日日盼着见到他?还是从他说他要娶她的那刻?或者更早…… 不谈感情,便不会受伤。这话是她自己说的,所以不曾拥有便不会在乎失去…… 如果她失去他,她得心疼死—— “……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我任性还自私,是我的我绝不会给任何人,但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要。您要是冲动或是可怜我便算了,日后若发现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怎么办?您还会如今日这般吗……我没那么大度,我接受不了被冷落,也接受不了分享……” 当初的她能接受秦晏之的冷漠是因为不喜欢不在乎。但是虞墨戈不同,她喜欢他,喜欢到这种强烈的占有欲让她接受不了失去他。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所以与其提心吊胆地等着那日到来,她宁可永远不触碰他…… 容嫣越想越委屈,眼泪真的流出来了。 好没出息啊!她心里埋怨自己,可就是止不住,她就是想哭。凭什么一见到他心底的防线就都崩塌了,他就是自己的克星,就该离他远远地,不见最好! 可她迈不开腿啊。 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洒脱的自己,说走便走,不伤心不挽留…… “原来我们这么登对啊!” 虞墨戈看着眼前的泪人忽而笑了,笑得莫名开心。 “其实我也想告诉你,我也自私得很,见不得别人对你好,见不得别人靠近你,我就想把你困在身边寸步不离,管你是怒是怨,就要困你一辈子。不过我可比你豁达多了……” 容嫣突然愣住,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目光不解。他笑容温柔似水,长臂一伸将她搂入怀里温热的指腹在她眼角轻轻抹了抹,磁性的嗓音里宠溺流淌。 “就算你冷落我,就算你一辈子不喜欢我,我也会把你揣在心里,仅你一人,此生不渝……” 容嫣盯了他半晌,不仅眼睛整张小脸都憋得通红,她再崩不住了,扑在他胸口嚎啕起来。不是委屈的,是高兴的…… 活了两世,虞墨戈心情从未如此豁朗,似有阳光洒入前所未有地温暖。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她了…… 他越抱越紧,亲了亲她头,微笑道:“哭吧哭吧,以后不管是哭是笑,都有我陪着你……” 56婚期 今儿算拜访, 宁氏道过几日还会三媒六聘请媒人上门正式求亲, 该走的程序一条都不会落下, 定要风光地把容嫣娶进门。 众人笑应, 这事便定下了。可直到英国公夫人和虞墨戈离开, 大伙回神细思竟觉得方才是做了个梦。 送客回来的沈氏更是坐在官帽椅上发怔—— 她是打算给容嫣说亲, 亲定了,可人怎就突然从叶寄临换成了虞墨戈, 这过程快得她有些难以接受。外孙女要嫁给别人了, 她心里依旧不舍。 然不舍又如何, 方才两人从客堂回来,对视那一刹, 情义浓根本掩不住。容嫣唇角抿着蜜意, 神情羞赧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没有防备没有拘谨望向虞墨戈的眼神中只有倾慕和信赖。不要说对叶寄临, 即便是当初对秦晏之她亦没有如此过。 沈氏知道,她是找到对的那个人了。 外孙女是安妥了,她不免心疼起孙儿来。可沈氏是个明白人, 虞三少爷为容嫣所付出的一切都不是寄临能比及的,即便他对容嫣的钟情半分不少,终究还是抵不过两情相悦。 她突然意识到,寄临与容嫣不是错过,他们两个从未属于过彼此…… 东院小书房, 叶承弼和叶寄临坐在小几两侧的圈椅上, 父子二人沉默良久。 “父亲,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吧。”叶寄临凝视脚下的一方青砖问道。 叶承弼余光扫向他,无奈点头。 这便解释通了。父亲不是迂腐之人,他是一开始便知道虞墨戈与容嫣之间的事,怕不叫他随容嫣去肃宁也是因为这个吧。 “您为何不告诉我。” “三少爷似有隐情,请求我守密。再者你叫我如何说?”叶承弼皱眉道,“他答应春闱过后便来提亲,想来也没有几日,我何必考前扰乱你心。我了解你脾气,即便我说了你会罢休吗?到头来还不是闹得府里上下不宁。” 父亲说得对,如果早知道他一定会争取,可眼下容嫣若是应下他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叶寄临心越来越凉,最后空落落的,他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容嫣若走了,他这颗心也空了。 看着黯淡的儿子叶承弼深叹一声,拍了拍他肩劝道:“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放手吧,我知道你喜欢嫣儿,可你们终究没这缘分。” 叶寄临没应声。 庭院里有人语声传来,叶承弼起身看了眼,是陈氏送英国公夫人回来了。她见正堂没人便朝书房的窗户望了眼,正对上了夫君投来的目光,她含笑点了点头。然视线一垂,瞧见了一旁的儿子。二人对视,陈氏莫名有点慌,牵出一个尴尬的笑。 叶寄临没回应,径直走出了书房,从母亲身边擦过直奔二门去了。 “你哪去?”陈氏回身喝声。 寄临没回头,声音平静到冷漠。“我去看表姐。”说罢,连个犹豫都没有抬脚迈出门。 陈氏急的要去拦他,却被追出来的叶承弼拉了住。“让他去吧,解铃还须系铃人,寄临不是拎不清的孩子,他懂得分寸。” 事已至此,改变不了了。陈氏叹声,随他去了。 虞墨戈回去了,容嫣有些不舍,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好似他一走梦便要醒了。她恍惚走在回清菡苑的路上,全然没发现已经奔到门口侯她的人。 “表姐。” 寄临突然唤声,把容嫣吓了一跳。然细打量他脸色,黯得让人心怵。 “你怎来了?”她问道。 他没回答,直接道:“你应下了。” 容嫣也没犹豫。“应下了。” 寄临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痛快,一时怔住,沉默了。 “你喜欢他吗?”他开口问。 容嫣看着寄临。之前不敢承认是她看不清自己的感情更摸不透虞墨戈的心,眼下都明了了,便没什么不能应的,尤其是对着他,更不该隐藏。她淡淡道:“喜欢。” 寄临眉心骤然一紧,随即舒展,淡笑道:“像对秦晏之?” 容嫣愣住,随即明白他想说什么,长出了口气,摇头。“他不是秦晏之。”她也不是“容嫣”。 寄临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二人沉默良久,容嫣笑笑。“天也不早了,若没事我便先回了。表弟明个不是还要去翰林院,也早点歇息,我听闻你现在编撰经书可是忙呢,别累坏了。”说罢,她颌首带着云寄和春熙要走。 “不管日后发生何事,我都会等你,你安心。”就在容嫣转身的刻寄临道了句。 容嫣顿足,静默半晌,回身看着他。 “你若如此,我如何安心。”她颦眉长叹。“表弟,我谢你对我的照顾,也谢你看得起我。可婚娶是大事,任意不得。我知道你对我有愧疚,我都听祖母说了,可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孩子,我也从来没有过怨你的意思。我又何尝不是个任性的人呢?你还记得当初被我毁掉的骏马图吗?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见不得人家夸你,见不得你不陪我,所以我才起了坏心思。后背的伤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与你无关。 我和离了,成了嫁不出去还任人挑拣的女人,可你不该用这种方式可怜我,结果毁了你自己,而我也不会过得舒坦。虽说三舅母的话听着伤人,但不无道理,你干嘛要为我牺牲这么多呢。” “我不能,那虞少爷便能吗?” “这不一样。”容嫣急迫道。“我们之间不是牺牲,是相互成全,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 “那你又怎知我不需要你呢?” 叶寄临的话让容嫣的心猛然一紧。她一直以为表弟对她好是出儿时情义,婚娶不过是祖母的意思,即便他今儿提出要娶她也只是顺应祖母弥补她而已。 可眼下看来不仅仅是这些…… 容嫣深吸了口气垂下眼帘,然再抬眸时,平静而从容。“三少爷不是秦晏之,更不会像秦晏之那般对我,所以表弟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们会好好的。你也是,等一切都平静了,一定会找到对的那个人。” 他想告诉她:找不到了,那个对的人已经走远了。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留下了,唯是淡淡一笑,对表姐点了点头。轻应道:“但愿吧……” 她方才说得对,喜欢是彼此成全,他也应该成全她。 …… 京城消息比官府邸报传得还快,第二日,大半个京城都听闻英国公府家的大夫人去拜访叶府了,为给自家小儿子提亲,对象正是府上和离的表小姐容嫣。 起初流言漫天飞,沸沸扬扬有信有不信的。要知道那可是英国公府啊!嫡出三少爷竟要娶一个嫁过的?然没几日媒人正式上门,两家也交换了庚帖,便容不得不信了。 郝夫人还惦记着自家在通政司任职的侄子呢,听到这消息惊得下巴没掉下来。若早知容嫣和虞三少爷会订婚,就是再如何她也不敢开这个口啊。得亏没去联络侄子,不然人可丢大了。 她这才哪到哪,不过提一嘴的事,最悔得莫过于严家二夫人宁氏—— 当初陈氏给她小儿子说亲,她瞧不起人家。当得知容嫣是昌平侯夫人亲侄女时,挽留不成确有那么些可惜。然今儿得知她竟与英国公府三少爷定亲了,肠子都悔青了。 这便是人的微妙心理,没人接受时,就是真金他也不觉得闪亮;一旦被人认可,尤其还是他们平日里仰望的人时,那么他们便觉着这哪里是金子,简直是无价之宝。 再者英国公府大夫人主动去提亲,可见其重视程度,要知道当初世子爷成亲也不过请得武阳侯夫人给说和罢了。故而流言中的容嫣是越发地神秘,高不可及了。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人会怀着耻笑的态度审度。比如说从未把虞墨戈放在眼中的工部侍郎陈杭,容嫣再好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嫁过的女人,当初还不是卑微到只配给人家做妾。风流纨绔,也就配这般女子。 眼看着虞墨戈便要升迁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了,亏得三法司设在刑部街,这要是六部同在皇门口的千步廊,那刑部户部一交涉,虞墨戈和秦晏之一会面,可有的好看了。 瞧不上归瞧不上,陈杭不得不叹:居然前后嫁了两个俊杰,容嫣这女人,命好着呢! 然嫁了可不一定就是命好—— 传言容嫣被秦晏之冷落,五年连个孩子都没有,说是和离还不是被弃。如今身份之差在那摆着,就算凭着美貌嫁入公府又如何,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那可是流连声色落拓不羁的虞三少啊,嫁妇都敢娶,谁知道明天又会迷上那个姑娘。 如果这想法算是为容嫣担忧,那后面的可是有点酸了—— 连孩子都生不出,还想稳坐英国公府少夫人?大伙一边嚼着舌根掰手指头数着,看这位容家小姐到底撑几日…… 这些人不管怎么想,日子还得过。可对那些倾慕三少爷的姑娘们来说,可糟了心了。 许是心里作用,凝香斋的谢老板总觉得这几日来定胭脂水粉的千金们少了与三少爷有关,小姐们定是都在家中懊恼抹泪。心上人要成亲了,这粉还擦得有什么意思。 对面锦华轩的萧掌柜递了个眼神,看着自家没接活的大裁缝颇有同感…… 别看爱慕,其实姑娘们心里头明镜地,自己喜欢人家就一定能嫁吗?当然不是,可当看到爱慕对象竟娶了个嫁过的女人,心里头不免郁愤难平。万千姑娘任他选,他偏就娶了她—— 不过见过容嫣的,大抵这个念头都不存在了,除了阴差阳错的赵悦人和闹了乌龙的叶衾。 虽说没到“一见虞郎误终身”的程度,但是个少女见了俊逸出尘的虞三少没有不倾心的,叶衾也是,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没做过美梦呢?尤其这美梦居然有一天实现了…… 那日听闻虞墨戈向她提亲,她心都快跳出来了,这不是梦境成真又是什么,从后院去正堂的路上,她激动得连嫁人时霞帔该绣什么补子都想到了。可见了面才知,梦还是梦,她以为她醒了,其实还在梦里。 他要娶的竟是容嫣—— 受父母影响,叶衾极喜欢这个表姐,也从不觉得嫁过算什么,她只是单纯地失落,那种被捧上云端又摔下来的失落。她嘲笑自己,不过是个乌龙而已,何必当真。可明白道理是一方面,小姑娘心里过不去又是一方面。所以这几日她纠结极了,整日心不在焉的,连那日订婚宴她都没去,道是自己身子不舒服…… 两家定日子的时候,虞墨戈又来了,这次可没那么拘束,真好似女婿登门一般。叶府对他极是客气,客气得容嫣到有些别扭了。 虞墨戈迫不及待要把容嫣娶进家门,可虞晏清的案子还未结,起码要待英国公府彻底安宁。容嫣虽离开容府,毕竟还是容家人,虞墨戈也觉得通州还是要知会一声。不过这一声“知会”就颇是意味深长了。 眼下刚过端午,两家商议把日子定在下月,明个便去庙里请个吉日。 容嫣没说什么,神情若有所思。 直到送客时,虞墨戈请容嫣随他走走,叶府应下了。 跟着前面英国公府的马车,二人还未走到巷子口,虞墨戈停下脚步,问道:“有心事?” 容嫣笑笑。“没有啊。” 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他吗?她心里装的什么他一清二楚。“可是选的日子耽误你了?” 容嫣微愣。还真被他说中了,可不就是和她要去松江府请师傅的日子撞上了。不过她还是知道哪轻哪重,颦眉浅笑道:“哪有,您多虑了。” 笑得这般勉强,是嫌自己不够心疼吗。虞墨戈皱眉,摸了摸她头满眼宠溺道:“就是见不得你这副模样。” 容嫣表情更是无辜了。 他笑了。“一定要去吗?” 不去的话这一年宛平种的棉便全都浪费了,她还要赔钱收佃户的棉,更重要的是肃宁的合约已经签了…… 这些在叶家和英国公府眼中太微不足道了,可对容嫣意义非凡。这不止是钱的事,是她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如果对方不是虞墨戈,她可能会提出来,可眼下不管是他还是大夫人为婚事如此尽心,她不能这么不懂事。 “想去便去吧。”虞墨戈平静道了句。“眼下去,下月底该是能回,我安排你坐官船更快些。” 容嫣不可思议地望着虞墨戈,眼睛愈发地亮了,神采奕奕。他却鼻间哼了声,佯做不悦道:“仅限你月底,若是七夕你回不来,我可不等了。” “嗯?”容嫣表情登时僵住。 瞧着她惊愣的小脸虞墨戈心下一片柔软,柔得都化成水了。他忍不住笑了,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箍紧了贴在她耳边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你若不回,我便追到江南去和你拜堂!” 心里被灌了蜜似的,一直甜到了舌尖,甜得她都舍不得开口了。可意识到二人还在巷子里,怕被人瞧见她挣扎要躲开,他如何都不肯。 瞧见才好,瞧见了她更跑不掉了。 容嫣没办法,只得盼着没人经过,把脸窝在了他胸前。他怀里温暖,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沁肺入腑,她心里安稳极了。有那么一刻她真的哪都不想去了…… 57跟踪 蒋氏这几日心情颇好, 给老太太请安回来一入西院二门便忍不住笑了, 庭院里跟赵嬷嬷学着女红的叶衾看了她一眼, 问道:“母亲什么事这么高兴。” “还不是你容表姐么。”蒋氏眉开眼笑道。“之前还觉得她和寄临般配, 如今再瞧她和虞三少爷才知什么是璧人。昨个定日子, 虞少爷道别时我好信瞧了眼, 旁人若腻在一起定是招人厌恶,他们俩在巷子口, 那就跟幅画似的好不养眼。啧啧, 还真是什么人什么命, 容嫣啊,就带着贵气。” “是, 她带着贵气, 您闺女就不带!”叶衾哼了句。 蒋氏看着女儿,见她一针针发狠地扎向绣绷, 笑道:“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 叶衾停手,瞥着母亲。“对, 您什么时候说过我啊,您对别人家女儿都比对自己女儿用心。”说罢,恼得这针左右不知朝哪戳得好,干脆扔在庭院石桌上跑回西厢去了。 “这……我说什么了?”蒋氏看着西厢门嘭地关上,又看看赵嬷嬷。 赵嬷嬷叹了声。“夫人您是也, 怎还当着小姐面提表小姐和三少爷。” 这有何不能提的?蒋氏不明白, 忽而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哭笑不得。“傻丫头,不过闹个乌龙而已,她还记仇了?” 赵嬷嬷无奈。小姐说得没错,她还真是对别人家女儿都比对自家的上心,女儿心思她做母亲的竟一点不清楚。可也是,夫人整日跟着二爷忙外头的事,还不如她这个乳母照顾小姐得多。 蒋氏不明所以,只得嬷嬷去劝。其实叶衾不是不懂道理,只是少女耐不住情绪罢了,进房她便悔了。赵嬷嬷也瞧出来,转话道今儿天好不若出去转转。叶衾叹息,想着散散心也好便应了,带着小丫鬟出门。 主仆几人方过了门厅,瞧见一随侍模样的男子站在门口。 “我们家少爷只是想见见表小姐,说句话便好。” 叶家仆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都说了几遍了,表小姐不在。你怎就这么拗呢,我还能骗你不成?”那随侍仍是积笑,推搡间把一只小锦带塞进了对方手里,家仆一看忙推了回去。“你别跟我来这套,我说不在就是不在。再说了,就是在,我们表小姐哪是你们少爷说见便能见的,传出去像什么话!”说罢,他瞥着眼阶梯下那台蓝呢轿子。 叶衾记得今儿是容炀从府学回来的日子,他住在府学馆里,每月初一十五回来,想必容嫣去接他了,怕得下晌能回。叶衾没在意,打算直接绕过去,却被撕扯的二人撞了身边的小丫鬟。 家仆不满地喝了声:“看着点,差点撞了我家二小姐!” 听闻是二小姐,那随侍笑脸迎了上来,恭敬道:“小姐,我家少爷求见容小姐。”随即指了指那蓝呢轿子。 他可倒会见缝就插,家仆不满地辇他下台阶。就那一瞬,轿帘欠了条缝露出一张温润的脸。 叶衾定睛看了眼,瞧着有些眼熟…… …… 陈湛九岁便开府封王,看似荣耀其实皇帝的心思大伙都清楚,就是想以此来降低他皇长子的地位,从而顺利推自己和邵贵妃的儿子陈泠为太子。 这伎俩严恪忱里极是不屑,他身为次辅,从打敬王开府他便主动担任起讲官,常出入王府,多方调护。 敬王不仅深受教益,心里也得到了宽慰,故而极其敬重严恪忱。前阵子他因复套案被牵连,敬王茶饭不思好生忧心。几欲想要上书给父皇,都被严恪忱暗中嘱咐压下来了。 眼下问题解决了,敬王安心,自然也要感谢一个人——虞墨戈。 严恪忱是从儿子严璿那听闻这一切的,虽感激虞墨戈相助,但对虞墨戈的计策并不赞同。 “……如若当初由昌平侯世子统帅,许不会如今日这般伤亡惨重。”严恪忱叹道。 虞墨戈淡笑摇头:“这是荀正卿的计,避不开的。他目的不在复套而是您。” “我何尝不知呢。”思及获捕那日,严恪忱冷笑。“可与其相比,我宁愿舍身成仁也不想复套之征溃败至此。” 复套是严恪忱的心病。 虞墨戈笑道:“严阁老,复套是长久之计,非一朝一夕能成的。您若是不在了日后谁来坚持。” 坚持的人自会有,他不信会后继无人。不过眼下不宜争论这些,他淡淡道:“虞晏清可都招了?” “嗯。”虞墨戈点头。“从贪墨军款到此次复套,凡是与荀正卿有关联之事,我都让他书下来了。这便是证据。” “这些证据够了吗?”敬王陈湛迫切地问。 大伙知道他想问什么,严恪忱正色垂眸,浑厚的声音低沉道:“不够,以皇帝对他的倚赖,这撼动不了他。况且还有邵贵妃……” 提到邵贵妃,方才的期待从少年脸上消失。陈湛面色黯淡,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深沉。他不过才十三岁便被迫卷在权利的漩涡中,身不由己。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未来,他若不登上权利顶峰,邵氏和陈泠是不会让他安稳于世的。 且这一切虞墨戈前世瞧得一清二楚。 “殿下安心,会有机会的。” 陈湛点头,笃定地盯着虞墨戈道:“只要少将军助我继位,我必为您翻案。” 虞墨戈笑笑。“案我一定要翻,但这不是条件。即便殿下您不帮我,我也要助您顺利继位。”说罢,他起身揖礼又道:“避人耳目前来,下官不宜久留,先行一步了。” 敬王含笑遣长随相送,虞墨戈再拜离开了。 看着离去的人,严恪忱锁眉。虽彼此目的相同,但对虞墨戈他没有办法完全接纳。不管是不是掩饰,没人能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和真实内心。即便提到翻案,也不过是云淡风轻,这种镇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 所谓君子不虚行,行必正。倒不是说虞墨戈非君子也,只是他城府深沉,做事诡谲,其谋略非小儒所能知;不仅如此,他性子更是果决,手段狠佞,让人摸不到他底线在哪。想想他设计自家兄长,为破首辅阴谋不惜拿边关将士做赌注,甚至可以和废他身份的皇帝做交易……好似在他眼中便没有是非对错,只有利益轻重。 想想曾经在战场,他从来都是出奇制胜是个鬼才将领。可如今把他放在暗流汹涌的朝廷中,不得不让人心悚…… 虞墨戈回了刑部,他已提任为浙江清吏司郎中,才一入衙门口,便和下属云主事撞了个正着。只见云主事托着一叠公文,愁眉不展。 “怎了?”虞墨戈问了句便将他手上公文拿过翻阅,是浙江刑案汇奏。 刑部设各省清吏司,职掌审核各省的刑名案件。凡各省徒以上的刑案题咨到京中刑部,便由该省清吏司凭其供勘审核证据是否确实、引用律例是否准确、所拟定罪名及量刑是否恰当,具稿呈堂,以定准驳。 虞墨戈手中是浙江按察使前几日提交上来的,都指挥使田嵩中海盗埋伏,战死双屿港。抚台秦大人擒获海盗头目两人,押在府衙大牢,等待刑部批审。 对海盗获则斩之,还用审吗?只不过牵连朝廷官员,不得不谨慎。 战场上哪能没个伤亡,指挥者也难免遇难。虞墨戈没当回事,但云主事道:首辅来话了,这事必须给个交代,怕这案子没那么容易结。虞墨戈这才反应过来:这田嵩可是荀正卿的亲信,他得意门生啊。 他似乎察出荀正卿针对之人了,只可惜他管不着,也不愿管。既然荀正卿不满意,那重审。于是他道了句“驳回。”便直奔刑部大牢去了。 他要去见虞晏清。 在牢里蹉跎这么些日子,虞晏清早已没了当初的气势。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在头发愁白了半数后把一切都看淡了。不淡又如何,他知道这个三弟是不会放过他的。 想到他为了算计自己如此大费周章,虞晏清冷道:“为了让我死,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虞墨戈漠然看着他,平静道:“你值得吗。” 虞晏清愣住。对,他目标可不止自己一人。于是凉苦一笑,不言语了。 二人沉默须臾,虞墨戈道:“我今儿是来告诉你,看在你对罪行供认不讳,且配合留下与荀正卿联络文书的份上,我会向皇帝求情,判你流放。” “哼。”虞晏清不屑。“你会那么好心?”为了逼自己写下与荀正卿联络文书,他可是狠心到拿自己的妻儿来做要挟的。 “对你,我确实没那份好心。”虞墨戈勾唇轻笑,“我只是不想你的死影响到母亲情绪,更影响到我婚事。” 虞晏清怒目瞪着他,到了如今他依旧要用这种方式羞辱自己吗?他根本就没有怜悯之心,真恨当初刺杀他之人屡屡失手,让他活到现在。人留什么都不该留情…… 想着想着,虞晏清竟然笑了,越笑声音越大。自己对他都未留情,他何必对自己留情。他们生下来就是仇人,不是手足。 品味着他那句话,虞晏清笑道。“你居然真的要娶她。我还以为这天下没人降得住你呢,早知如此,我就该从她下手,许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说罢,他又摇头冷笑,见对面人久未言语,瞥了一眼。只见虞墨戈眉心聚拢,双眸晦暗似阴云暗涌,隐着煞气…… “你没跟踪她?”他问道。 虞晏清冷笑。“我只是查了她而已,若知她对你如此重要,我今日还会被关在这吗……” …… 今儿课程还未结束,容嫣坐在府学对面的茶楼包间侯着容炀。她特地早来,想和弟弟单独聚聚。后日便要去松江府了,这一走许久不见,他定会不高兴的。 想着想着,突然忆起什么,她看着嬷嬷道:“前个在翰墨轩订的那只湖笔和端砚还没取吧!”那可是她特地为容炀挑的。“赶紧的,云寄你去,到宣北坊把东西取回来。坐马车去,快去快回。” 云寄去了,容嫣安心。她这也是为了讨好弟弟—— 姐姐和虞墨戈定亲,他虽没说什么,但她感觉得出他不是很乐意。他喜欢寄临要多于虞三少。这也不难理解,两人比较对小孩子来说,自然是温润的表兄更好接触,比那个清冷得不敢让人靠近的三少爷强得多…… 昨个两人商议,把婚事定在六月末,她只盼着一切顺利及时赶回来,不然七月因中元节不宜婚嫁,便要拖到八月了。想到二人要分开一个半月之久,她竟然有点舍不得…… 想着想着,容嫣脸突然红了。这还没嫁呢便惦念上了,好不知羞啊!她无奈朝窗外看了眼,见府学大门还是紧闭着,便让杨嬷嬷带着春熙去点菜,先准备着。 杨嬷嬷含笑去了,然方一开门,愣住。还没待春熙反应过来,双手一合便要关门,却被一只手臂撑住了。 容嫣纳罕望去,表情瞬间僵住。 是秦晏之—— 看着连个招呼都不打,兀自进门的他,容嫣冷问:“你来干什么?” “我有话与你说。”秦晏之神情凝重道。 “我没话和你说。” “你不必说,听我说就好。”他声音低沉道。 好熟悉的语气啊,他又想对自己说教?他这个“夫子”的身份还真是拿不掉。容嫣冷漠扭头,索性不看他。 “你要嫁虞墨戈?”他问道。 她没应。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又做过何事吗,你可曾了解他便敢嫁他。他心思极深,根本不是你能掌控得了的。”秦晏之迫切道。然却只换来对面人鼻间的一声轻哼。 “不信?你可知他兄长因何入狱,他又是为何去的刑部吗?你以为她母亲果真是为了你才去提亲?是他利用他兄长威胁去的。” “那不还是去了么。”容嫣冷目看着他,“起码他还有办法让他母亲接受。”不像有些人,永远躲在背后。 秦晏之听得出这话里的余音,一时窘迫。他本不想参与他们的事,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以为自己放下了,可当听闻他们定亲之事时,他惊得一夜未眠,恨不能立刻出现在她面前。 他负过她一次,即便此生再弥补不了了,可他依旧不想她再受伤害。 “容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也知他名声在外,为何明知结果会如何还非要赌这一把呢?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喜欢。”她望着他,淡淡道。“比及当初‘容嫣’对你,只多不少。” 秦晏之惊住。他自然不懂她的意思,但忆起当初她是如何倾慕自己的,心又酸又疼。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当初因我,你已盲目一次了,还要有第二次吗?” 把自己都提出来了,语气无限深沉,容嫣知道他是认真的,可竟一点都不觉得感动,于是笑道:“没办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容嫣!”秦晏之喝了声。他不明白往昔温婉的姑娘如何会便得这般冷漠,她就那么恨自己吗? 容嫣不是恨他,而是恼他为何这般放不下。她突然有种想和他讲清事实的冲动。 她敛容,看着他道:“秦少爷,我不是容嫣,曾经那个容嫣已经死了。关于你们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毕竟现在的我还要继续生活,我和虞少爷之间的事你也同样不了解,所为给彼此留些颜面,咱别再互相打扰了好不好。我听闻首辅给你说了门亲事,是他的亲侄女,这是段良缘,你把精力放在这上面不是更好吗。” “我没答应……”秦晏之蓦地道了句。他有千万句话想说,不知为何只道出了这句。 容嫣微怔,随即凉冰冰地递出一句:“不关我事。”说罢,朝窗外看了眼。 府学大门已有人出入,她唤了杨嬷嬷和随行的下人离开。 被秦晏之搅得这顿饭也没法吃了,她只想赶紧接了人回去。 容炀见了姐姐自然高兴,可总瞧着她脸色不甚好。问及原因,杨嬷嬷方想开口却被容嫣制止了。这些有的没的,与他个小孩子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拉着容炀走了。 云寄坐车去了宣北坊还没回,主仆几人便朝北去迎一迎。 容嫣一路上和弟弟聊着学业上的事。容炀天资聪颖,勤恳治学又精,故而府学先生对他极满意。每每谈到制艺,容炀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二人聊得正欢,见弟弟兴致不错,容嫣突然告诉他: “我后日便要去松江府了。” 容炀一惊,手里托着的书 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忙低头去捡,僵了会儿,再直身时脸色极差,连眼神都有些恍惚。 不至于啊,她也不是没走过,不过这次时间久一些。于是握着他手哄劝道:“姐下月就回来了,你……” “姐!”容炀一把攥紧了她手,唇都未动,压低了声音惶惶道:“后面一直有人跟着咱……” 58认错 “姐……” “继续走, 朝人多的地方走。”容嫣镇定道, 拉着弟弟谈笑依旧。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出门确实有被人盯着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多心, 今儿证明不是。有人跟着她好久了…… 眼下身边只有杨嬷嬷春熙和叶府的一个小厮, 人是不少,可谁晓得跟踪的又有几个。他们不能分开, 任何单独离开的人都有被截的可能, 许求助不成又少了个帮手。 出了胡同前面便是主街, 因着离府学近,街上商铺书肆林立, 整条街除了吃食便是卖笔墨纸砚和字画碑帖的居多。虽然东西不及宣北坊的精, 但贵在物美价廉,故而读书人都喜欢来这转转。 几人选了个茶楼等马车。不想脱离众人视线, 坐在大堂。容嫣衣着素雅却掩不住矜贵气质,与大堂气氛格格不入,难得见到这般如琬似花的小姐, 喝茶饮酒的人便忍不住偷瞄。容嫣不介意,落落大方,从容饮茶。眼下他们这情况,被人关注也是一种安全。 这是云寄回来的必经之路,容嫣遣小厮去街上等马车。久等不回, 容炀总是下意识要去环视身周, 被姐姐制止了。不用看, 她感觉得到,他们没走。 这次异于往次。以前不过有被盯的感觉而已,今儿这压迫感紧随不去,他们好似带着目的而来。容嫣想不懂自己得罪了谁,除了祖家对她怀怨,可看在容炀的份上他们也不敢把她如何,况且他们哪有能力找如此厉害之人盯自己这般久。 因叶府?也不会,若是绑架,叶府哪个不比她分量重,再说这么多次不下手只一味跟踪?想来想去,唯一与她有关的怕只剩下一人了。 想到虞墨戈她心猛地一紧,不好的念头在心里乱窜,她紧张得手脚都凉了…… 正失神想着,楼上雅间下来几人,其声朗朗引得大伙都不禁瞧去。为首男子面若冠玉,好不俊秀,唯是那双桃花眼弯眯,轻佻张扬。 那人好似也注意到了人群里的容嫣,二人对视,她长舒了口气。 是严璿—— 和同行者招呼声,严璿上前,施礼笑道:“这回我可是能名正言顺地唤您嫂夫人了吧。” 容嫣含羞回礼。严璿看了看容炀,问道:“明个十五,这是接荣小少爷回府?” “是。您这是……”容嫣问道。 严璿笑笑。“几个友人说东市有赵孟頫真迹,我来瞧瞧,其实就是蹭酒来了。” 容嫣朝他身后瞥了眼,三五人皆着皂靴,该是严璿同僚。他进士出身后没参加馆选,一直在大理寺观政。刑部与大理寺、都察院合称三法司,故而没与其他户吏兵礼工五部同在皇门外,而是三法司合设刑部街。而严璿入大理寺便是追着虞墨戈去的。 容嫣垂目思量了会儿,莞尔道:“听闻赵孟頫在书法上精究各体,尤其楷书综其钟繇献之,姿态朗逸。若果真如此,您可带容炀也去瞧瞧?” 严璿未料她如此要求,怔了会儿,随即笑道:“可以啊,不过连翰墨轩的字十幅都有八幅是仿的,未必可信。” “无妨。”容嫣笑道,“严少爷青年俊杰,想必您友人也亦是如此。即便是赝品,容炀跟着您也能长长见识增眼界,免得只是关在房门里读死书。况且也能多几个朋友不是。” 呵,好生看得开啊。严璿笑了,然看向容炀,怎就觉得这孩子神色不安呢?还有她随身的两个下人,眼神也似带惊恐,唯是面前这位还算镇定。 他想了想,依旧笑道:“您就不怕我把他带坏了?” “不怕,您若带坏他,我便去三少爷那告您的状去!” 容嫣一句打趣让严璿心头一动,若有所思问:“您不去吗?” 她摇头笑道。“后日出门,我得去般若寺求张平安符。容炀便劳烦您了。”说着,她看向容炀。“好生与严少爷学着,要听话,不明白便开口问,可懂了。”说着,她捏着弟弟胳膊的手用力紧了紧。 容炀这会儿哪有心思去看什么字画,方要说不去,严璿一条胳膊将他揽住,道了句:“走吧,容炀小友。”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便拉出门了。 看着弟弟离开,容嫣暗自舒了口气。随即又点了壶茶,几人慢饮。见马车依旧没来她平静道:“走吧,咱去般若寺……” 般若寺离府学不远,倚山而建又挨着城边,在京城的寺庙中不算香火旺盛的。而从府学去寺里只有一条路可走,那胡同若非年节有香客进香,平日里人不多。 容嫣几人淡定地朝寺庙而去,不疾不徐,从容得丝毫瞧不出异常来。可容嫣捏着杨嬷嬷的指尖都凉了,汗津津的,整颗心提在嗓子眼任何一个出其不意的声音都会吓得它跳出来。 然真正的高手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越走越慢,容嫣心口闷堵,憋得透不过气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让她猛然回首。然不偏不倚,正对上了悄然上前的黑影…… 她登时愣了住,大脑一片空白,一股寒意冲上来,只觉得头皮发麻。 对方好似也被她突如其来的目光惊住了,顿了片刻,连个声音都没有脚底生风般直冲而来。吓得杨嬷嬷赶紧拦在容嫣面前大声呼喊。“来——” “人”还没喊出来,她已经被人捂住了口。 眼看着小厮被擒,春熙猛然反应过来,拉着小姐便跑。杨嬷嬷还在容嫣哪能扔下她,她推开春熙返回去,脚底慌乱踩在了裙裾上一个踉跄前扑。 就在她快着地的那一刹,腰间一个力势将她捞了回来,背部结结实实地撞向了身后人,疼得她直皱眉。感觉腰间环着她的手臂越来越紧,她慌乱挣扎,却闻头顶人道了句: “你不要命了!” 她闻声顿住,蓦然抬头,一眼便对了上了虞墨戈幽如深潭的双眸…… 这颗心终于落地了,她庆幸地叹了声:“你可算来了。”说罢,再瞧向远处,一对侍卫环绕,已将三个黑影包围其中。接着一阵冷刃之声骤响,虞墨戈扳过她身子扣进怀里,不叫她看。 容嫣没挣扎,双手攥着他衣襟,乖乖地把脸伏在他胸口,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直到冷刃声戛然而止,有人小跑过来报道:回大人,跑了一个。头顶上虞墨戈才冷清清地“嗯”了一声。 他稍稍松开她,容嫣回首看了眼,人都被带走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唯是春熙搀扶杨嬷嬷询问,杨嬷嬷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安心地舒了口气,然想到方才那幕竟不敢抬头,下巴都快戳到胸口了,一副可怜楚楚的模样。 虞墨戈低头看着她,原本还蕴着怒气的心登时软了下来。他板着脸,沉声嗔道:“知道错了?” 容嫣偷瞄了他一眼,抿唇点了点头。“嗯。” “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我若是晚来一步……” “不会的。”她突然仰头看着他,眼睛里像有星河闪耀,无限信任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方才严璿带着容炀找到他说出事情经过时,他便猜出了她的意图,她是想把人引出来一举擒获。可她知道这有多危险吗?这分明是以身犯险,他怒得差点没出拳揍了严璿,明猜到她有危险为何不直接带她走…… 虞墨戈脸上依旧怨气不平,容嫣看着他胸前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衣襟,不好意思地抚了抚,声音甜软道:“别生气,我以后再不自作主张了……” “没有以后了!”虞墨戈按住她的小手,神色清冷,冷得有点怕人。 她还真有点慌了。难不成他真生气了?容嫣盯着他,小手怯怯地缩了缩,却他紧紧按着抽不出来。瞧着她乖巧可怜的模样,他哭笑不得,终了还是板不住了,柔声道:“人都被你捉住了,我定会查出来是谁指使,日后定不会让你有危险了。” 容嫣松了口气,笑容灿烂道:“我就知道你最厉害了,那你不生气了吧。” 虞墨戈清冷地看了她半晌,忽而挑眉道:“你亲亲我,亲亲我就不气了。” 就知道他憋着坏呢。容嫣挣扎要走,虞墨戈环着她不叫她离开。 看着怀里窘迫的人,他心里好不温暖。想到这一路跟来他慌乱不已,感觉她不在身边便好似自己的心不在体内,时时忧心,无处不惊忡,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虞晏清说得对,他真的被她降住了…… 趁怀里人出神,他捏着她下巴吻了上去,不轻不重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给你个教训!看你下回还敢这么大胆。” 容嫣捂着唇委屈极了。远处几个侍卫朝这瞥过来,眼看他们抖动的肩膀便知道他们是在笑,她脸更是臊得慌,被他环着逃又逃不掉,只得把脸埋在他胸口,气得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小猫撒娇似的,挠得虞墨戈心好不痒,他抱着她朗声笑了起来,宠溺地摸了摸她头。 二人温情,却全然没在意胡同对面,蓝呢轿子里的那双深沉的眼睛。 秦晏之看着他们,心沉似水。方才离开茶楼他在街上又撞见了她,鬼使神差地,他不忍错目便一直远远地望着她,直到她姐弟二人分开,她独自带着随从拐进这条小巷才知道原来她一直被人跟踪,他一面吩咐随从唤人来,一面继续跟在她身后。直到那几个黑影出现,他惊得方要冲出去,却见一队侍卫窜出,将几人团团围住,再之后,虞墨戈便出现了…… 那一幕不停地在脑海中反复,她脉脉地看着他,满足从眼底溢出,对他是不加掩饰的信任与依赖;而他望着她,何尝不是温柔缱绻,全然让人想像不到这便是那个冷面的三少爷。 忆起曾经,她何尝那般看过自己,她面对自己除了羞怯便是小心翼翼,如果她也这般,他应该不会维持了五年的冷漠吧…… 秦晏之又看了眼窝在虞墨戈胸前的女人,她确实不再是曾经那个容嫣了。如她所言,曾经那个容嫣死了,再不会出现了。想着想着,胸口突然发疼,疼得他快直不住了,匆匆放下轿帘唤了声“走。”哽得再道不出第二个音了…… …… 虞墨戈把容嫣姐弟送回府,怕家人担心,容嫣只道自己是遭遇见财起意的毛贼。可大伙还是好不惊心,感叹亏得三少爷及时出现。 他们留虞墨戈用晚饭再走,虞墨戈推辞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容嫣把他送走,便返回望岘院,然才过了小花园便瞧见赏花的叶衾,她心不在焉地,那只月季都快被她掐折了。 “表妹?”她唤声。 叶衾吓了一跳,不小心扎在月季刺上,嘶了一声。 容嫣上前握住她手指头。“没事吧,哪有你这么赏花的。”说着,用绢帕给她擦拭。 可叶衾的关注点丝毫没在手指头上。“表姐今儿可是危险,多亏遇到了虞三少爷。”见容嫣没多心,又试探道:“那,没见到别人吗?” 容嫣动作一僵,看了她一眼,细致地帮她把手包好了。冷道了句:“还遇见秦晏之了。” 叶衾眼皮跳了跳,没想到她回得这么痛快,搜肠刮肚地也找不出个话应她。容嫣瞧她那紧张的模样便什么都懂了。“是你告诉他我在哪的吧。” “表姐,我没别的意思。他找到这,就是想见见你……” “我们两人的身份,能随便见吗?况且我现在订婚了。”提到订婚,叶衾整个人都塌了,容嫣明白她心思。 “不管你有没有他意,这事算过去了。之前的事我一直想与你说,也没个机会,更是不好开口,不过后天我便要走了,也不忌讳了。” “提亲时闹了个乌龙,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可这事谁也不想发生,我只想劝你别往心里去。我和虞少爷认识也有半年多了,他一早便有了这心思只是因着身份之差我不敢确定。所以他选我不是因为我比你好,只是我们有了之前的基础。你是个好姑娘,善良,有主见,随了二舅母的热情,特别招人喜欢。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表姐安慰我罢了。”叶衾怏怏道。 容嫣摇头。“不是,是真的。你好多优点都是我比及不了的,你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这性子吗?我跟你透露件事。还记得燕归坊那次吗?我姑母来见三舅母。” 叶衾点头。 “你可注意她身边的人了?” 叶衾努力回忆,当时有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还有个稍长些的男子。 “表弟赵子顼那日就在姑姑身边,他对你可是一见倾心,我去昌平侯府人两次都被他缠着打听你。若不是因为我的事,姑姑怨气还没消,估计他们早便来提亲了。说到底,这事才真该怨我。” “表姐说什么呢,这哪里怨你……”叶衾疾声道,然想起那个翩翩少年郎脸不自觉地红了。 瞧她模样容嫣也猜得出她心思,看来她是愿意的。于是笑道:“这事我已经和祖母说过了,她也极是赞成。只是我姑母那还端着架呢,不过放心,别看她表面上冷心软着呢,她可是不经意地夸过你好几次。我们定能亲上加亲的。” 越说叶衾脸越红,抿唇笑了。然笑着笑着,神情又黯淡下来。 “表姐,我错了。我今儿确实是故意告诉他的……对不起,表姐,其实我一点都没怨你的意思,我就是鬼迷心窍。我……” “算了,过去了便不提了。”容嫣莞尔,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她知道叶衾的脾气。然思量片刻她看着她又道了句:“你可能帮表姐个忙,帮我打听些事……” …… 叶家是不支持容嫣走的,可人家未婚夫都同意了,他们也坚持不了。临行前一天,青窕居然大着肚子上门了,惊得沈氏对姨母好顿埋怨,姨母也颇是不满。 这小祖宗,都敢从宛平婆家回京城来,谁管得了她! 青窕对容嫣道,徐静姝不肯嫁到清河,与侯夫人闹了起来,把伯夫人气病了。临安伯一怒之下到底把她嫁了。徐井桐虽说中了进士,但馆选没通过,名次又靠后便被分到保定下属县做知县,想回京且得熬几年。然他心高气傲哪肯啊,这不是徐井松帮他入京走动,青窕便带着女儿跟来了。眼下临安伯府一团乱,夫君若是不回去,她便打算在京生孩子。 以她的性子,什么事干不出来,容嫣一点都不惊讶。 她不惊讶,青窕可惊讶。竟没想到在自己府上居然促成了一段姻缘,怎当初就没瞧出来他们两有这个心思呢。她是真心为表妹高兴,因为这事,没少了挤兑自个夫君。他还想让容嫣做个致仕老头子的妾,看看,人家现在马上就是英国公府的少夫人了! 真恨不能表妹马上嫁进英国公府才好。 “你可得早点回来。”青窕抚着肚子道。“我和表嫂都是七月生产,你若赶上月子里办婚事,我们可都去不了了。” “放心,我一定赶在小外甥出来前回来!”容嫣笑道,也摸了摸她肚子。“沾沾运气,保我此行顺利。” 青窕睨了她一眼,蹙眉道:“你是该沾沾孕气了……” 十六那日一早,容画遣昌平侯府侍卫去护送容嫣,可才到了才知,英国公府的护卫早就到了,不过虞墨戈没来。 从那日抓住跟踪者,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出刑部大门了,具体发生了何事谁也不知。听闻他最近手头还有个案子被首辅盯上了,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运河北端是通州,容嫣得先坐马车去通州码头,虽有英国公府的人护送,也有自家管事随行,但叶承稷还是遣儿子叶寄岑送她到码头。 “我送表姐吧。”寄岑还没应声,身后的寄临道了句。 大伙惊愕,眼看着陈氏脸色都变了,容嫣笑道:“谢表弟,不必了,有这么多人护着呢。” 叶寄临面色不改,淡淡道:“上次肃宁没能同去,已然是个遗憾,今儿便让我去吧。这也是最后一次送你,只怕日后再没机会了。” 这话说得好不心酸。沈氏了解孙儿心思,何尝不心疼他。于是开口道:“便让他去吧,早去早回。” 祖母发话了,容嫣不好再拒绝。二人毕竟还是至亲…… 一行人走得早,下晌便到了通州码头。英国公府侍卫护送容嫣上船,她望着远处稍稍磨蹭了会儿,想见的人还是没见到,于是便和寄临道别:“快回吧,别让祖母惦记了。” 寄临看着她,眸色深不见底。他默立须臾,道了句:“我陪你去。” 容嫣心一颤,忙退了一步,皱眉厉声道:“寄临,别任性,快回去!” 她总是在他面前端起做姐姐的架子,可他何尝把她当过姐姐,她为何非要用这个身份把二人划得这么清呢。寄临没动,依旧道:“你孤身一人我不放心,我随你一同去。” 容嫣急了。“那翰林院呢?” “安排好了。” “家里呢?” “我留了信。” 她明白了,他这是早便计划好了的。 眼看着容嫣秀眉蹙起,两片红润的唇越抿越紧,叶寄临淡笑,解释道:“表姐安心,我没其他意思,只是经了前日的事我不放心而已。” 即便不放心,可这么多护卫在,多他一人又有何意义呢?容嫣方要开口反驳,却问身后有人慵然道了句: “有我在,二少爷还不放心吗?” 59疼惜 身后声音朗朗如玉, 再熟悉不过。容嫣回首, 不自觉地笑了, 叹道:“我以为您不来了。” 虞墨戈淡笑:“怎会不来, 我随你一同去。” “为何?”容嫣惊讶, “您不是在忙吗。” “过后再说。你先上船吧, 我有话和二少爷说。”他朝后看了眼,九羽会意上前迎她。 容嫣看看寄临, 又看看虞墨戈, 见他朝自己含笑点了点头, 便跟着九羽去了。 叶寄临淡然地打量着虞墨戈。这是二人第一次面对面,他以为能从他身上看出些情绪, 然什么都没有, 不惊不怒,平静得似此刻水面, 细涛微波。 “您想说什么?”寄临先开口了。 虞墨戈看着他,不同与寄临的温润,他骨子里便透着一股清冷和高贵, 让人不易接近却又难以忽视,有种凌驾于人的压迫感。 他平静道:“您和容嫣的事我略听了些,谢谢。” 这一声“谢谢”有些让寄临不知所措,可面上依旧淡定道:“何谢之有。” 虞墨戈勾唇笑笑。“谢你这么长时间对她的照顾,也谢你成全她。” 成全。寄临笑了, 凉苦无奈。他可不是想成全她, 可谁又来成全他。那日与容嫣分开他想放手了, 然一夜无眠,这些年的执着蠢蠢欲动,他不甘心啊。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过去,便因为一个外人的出现而放弃了?为了曾经他觉得他应该再博一次,所以他今天跟着她来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也来了…… 见他未语,虞墨戈继续道:“我知道你疼惜她,日后便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寄临沉默,他何尝不知虞墨戈比他有能力,能给容嫣他给不了的。 “表姐走到如今不易,她看上去坚强,可毕竟是女人……”寄临深吸了口气,他只想她安稳。“望您多体谅,也愿她没选错人吧。” 说罢,他垂目,匆匆道了声“再会”,便转身离开了,毅然决绝。 虞墨戈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叶寄临是个君子,看得出他对容嫣的情义不浅,如果不是自己恰好出现在容嫣那个迷茫无助的时期,也许今天痛心转身的该是自己吧。 他回首,望向楼船上那个正候着自己的倩影,唇角略过一丝笑影,他不得不再次感谢命运…… 上了船,虞墨戈与随行人招呼过便送容嫣回房间,她跟在他身侧几次启唇,欲言又止,他知道她想问二人对话。于是进门后便揽过她笑道:“叶二少让我照顾好你。” “真的?”她愕然问。 “不然呢?你期待我们起争执吗?”他扬眉佻笑。“若是他执意与我争,那没准真的会。你期待谁赢?” 容嫣哪是这个意思。撅起红唇推开他,然忽而又望着他好奇问:“您怎来了?不是说刑部案子很多吗?对了,可查清那些跟踪者的身份了?” 闻言,虞墨戈笑意渐渐淡了,狭目里似有寒光闪过。 他查了,而且审了一天一夜,可一句话都没问出来。那些人绝非等闲,不但身手好而且组织性极严,也就是说,他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一日博弈,一夜酷刑,不管什么方法都用了,二人默契未吐一字。他们虽不说,可还是暴露了破绽。那日被围困,他们使用的刀法极其眼熟,狠辣诡谲,非市井可见,更非军中所有,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宫里的锦衣卫。 如此,对方便明确了。能调动锦衣卫的只有两个人,皇帝,还有荀正卿。 不管是谁虞墨戈都不在乎,这条命便是场意外,他早已把它绑在了刀刃上,无所畏惧。可如今不行,他身边多了一个要保护的人。他们能盯上容嫣,这不得不让他心生恐惧,恐惧到有那么一刻他后悔了,也许他就不该把她卷进来—— 其实他没打算来送她,他甚至想就这样算了吧,何必牵扯一个无辜的人。 直到今儿早上听闻她离开了,他才意识到比起皇帝与荀正卿给他带来的恐惧,失去她更让他无助。且算他自私吧,且算他放纵吧,他就是不想撒手,所以他决定跟着她,如他曾经所言,寸步不离地把她锁在身边,谁也别想碰她一下。 而且,最好的保护方式不是防卫,是主动出击。 既然荀正卿这么在乎田嵩一案,那他便走这一趟,任何能够查出蛛丝马迹的机会都不该放过。所以作为浙江清吏司郎中的他请求南下,亲自重查此案…… 虞墨戈久久未语,容嫣一声长叹把他思绪拉了回来,他笑意恢复,温柔道:“怎么,我陪你不好吗。那些事你都不要想了,日后我会护好你,再不叫你受惊了。” 依旧是颦眉长叹,这答案似乎并没让她轻松下来。 “怎么了?”他诧异道。 容嫣遣杨嬷嬷和云寄先出去,拉着虞墨戈坐在了房间的连榻上。船已经开走了,行在水面上虽稳,却也似飘然然的感觉,没有落地的踏实感,亦如容嫣此刻的心情。 “您真的是利用您兄长的案子才让大夫人提的亲?其实她不赞成的,对吧。” 虞墨戈没想到她会提这个,笑容逐渐收敛,沉声安慰道:“这些你不必管,有我在没人会为难你。” 容嫣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您不必如此。” 见虞墨戈眉心蹙起,她伸手抚平。 “您什么都不与我说,只是默默地做。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可我也不愿见您辛苦。” 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为她打算,可她也疼惜他啊。前儿个秦晏之的那番话,她不是没往心里去,虽说是为了自己,但她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利用母亲和兄长。直到她通过叶衾,打听了他的生活才知道他过得有多不易,人若非被逼无奈,哪会做出这些来。 “我既然决定嫁给您,便做好了与您承担一切的准备。即便她们不待见我也没关系,我会努力让她们接受的,这些都无所谓,只要知道您是在乎我的我就满足了。我知道您过得不易,日后我会陪着您,我要做的是能与您共患难的妻子,不是您的‘雪墨’。” 虞墨戈突然被她逗笑了,紧抿的唇挑出无奈的弧度,望着容嫣的目光温柔似水却又流出不经意的凉苦。容嫣心里好不酸楚,她想也想得出曾经的他心里有多苦,于是越发地心疼了,心疼到她想要对他好,给他他曾经缺失的温暖。 “我日后一定会对您好的,再不叫您心凉了。” 容嫣话无比坚定,闪烁的双眸灼灼耀眼。二人对视,他竟被她晃得双目发酸,发热。一股暖意从四肢百骸头窜上来,热潮滚滚,心被吞没,沿着酸涩的鼻子攻掠了双眼,眼睛竟有点模糊。 他赶紧错目低头,第一次,他居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了。他也不敢说了,他怕一开口满腔的情绪会压抑不住,迸发出来。 活了两世了,前前后后四十年了,历尽沧桑他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掀起他情绪的巨浪,一切皆是过眼云烟,浮生若梦。 他何尝有过这种感觉,那种死而无憾此生足矣的感觉,原来这便是被爱啊。老天真是会开玩笑,让他背负着极限的恨,又让他体验至深的爱。值了…… 见他低头不语,僵在那一动不动,容嫣有点慌了,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怯生生地握住了他的手。 柔嫩的小手凉丝丝的,与他心中的热潮相撞,让人生出想要疼惜的欲望。他攥紧了她的手,扣在胸口,生怕会丢了似的。 如此,容嫣越发地害怕了。 “您,您怎么了?我可是说错话了?” “嗯,错了。”他缓缓抬头,脸上恢复了那个佻薄的笑。“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容嫣有点愣。 虞墨戈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得恨不能融进身体里似的。濡湿的热气喷薄在她耳边,他沙哑着嗓音轻声道:“你故意撩拨我是不是……” “没有!”容嫣唤了声,挣脱了他的怀抱。望着他的盈盈双眸好不委屈。 看着她若星的双眸,水润的樱唇,还有娇嗔时嘟起的小脸……虞墨戈心头的暖意早已化作难以克制的燥热。 只见他挑唇一笑,朝她欺近,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从他打算提亲开始便一直隐忍着,为了对她的尊重和真诚,他想把两人的再次亲密留在洞房那夜,所以每每遇到她他都忍得极苦,生怕哪一个火星便起了燎原之势。 可眼下他忍不住了,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想要他,不止是生理,更是心理上的。他真傻,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啊,早就彼此相融不分你我了…… 欲望叫嚣,连身子都燃了起来。灭不了,根本灭不了,非要这火燃到她身上不可。容嫣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缩了缩,想躲,却被他的吻追了上来。双唇相触的那一刻,酥酥麻麻的感觉如电流窜入心头,久违的欲望被唤醒,似听耳边他道了句“……我心早就不凉了。”还未理清思绪,便半醉半醒地陷入他的温柔中…… 九羽准备好了房间久等虞墨戈而没回,他出门来寻,见到容嫣门外默立的杨嬷嬷和云寄便都懂了。三人默契对视,含笑叹息,带着发自内心的欣慰。 杨嬷嬷更是感动不已,小姐终于等到那个真心待她的人了,她的好日子也该来了。岁数大了眼窝子浅,叹着叹着,眼睛竟湿润了。想着九羽还在又怪难为情的,便想要掏出巾帕揩揩眼角,然这一抽,绢帕带落了衣袖里的纸包。她愣了下,还没待二人看清是什么便拾起来,面色尴尬地匆匆去了。 九羽和云寄互望一眼,彼此茫然,忽而又匆匆错开,于是更尴尬了。九羽只得招呼一声,离开了。云寄又在门外侯了两刻钟才终于瞧见门开了…… 刑部活多人少,方便起见虞墨戈只带了云主事,一来二人共同经手此案,二来云主事为人谨慎志洁,是他运作从照磨所提上来的,作为帮手再合适不过了。再加上九羽和一队侍卫,人也不算少,且同船还有其他南下者,有所顾虑,他还是不宜与容嫣太过亲密,不过用餐两人还是要在一起的。 可眼看着饭菜都凉了也没见着容嫣,虞墨戈不放心,便去房间瞧了瞧。见她脸色确实不大好才知,她原来晕船—— 早知真不该让她来。 照顾她休息后,虞墨戈出门给她找随行大夫,半路遇上了匆匆而回的杨嬷嬷。 “小姐头晕,我给她备了些清淡的粥和小菜。”杨嬷嬷端着食盘道。 虞墨戈点头,瞥了眼食盘上的碗碟便径直过去了。然才走了两步突然顿足,转身绕了回来,目光疑惑地落向食盘上炖盅,凝眉问道:“嬷嬷,这是什么……” 60虚张声势 这一路好不辛苦, 十二天容嫣总算熬到苏州了。她要去松江府便要在此下船, 可虞墨戈的目的地则在杭州。案子不能耽误, 可人更重要, 于是他遣云主事继续南行, 先到杭州与抚台知会一声, 自己陪容嫣稳妥后再过去。 云主事应了,可容嫣过意不去。毕竟公事要紧啊。 虞墨戈笑了, 直接摆了摆手, 云主事便去了。 容嫣知道他向来做事深谋远计, 不是鲁莽之人。如此,也只得认了。 二人下船, 怕耽误时间, 容嫣挺着难受一路马车终于到了松江府,才歇了一日便开始忙了起来。 江南棉花正是花铃期, 满田的花已经由乳白渐渐变成了深红,远望去红绿相间白星点点,别是一番秀美之景。 不过容嫣没时间研究棉的种植, 这些自有郑德裕,她还是得学习纺织之道。 松江富庶是出了名的。苏、杭、嘉、湖四府均以纺织业著称,但只有淞江府成为了棉纺织业的中心。来之前容嫣也打听了些许,江南的丝纺织业一般都是以官营为主,唯独特殊的便是松江府的棉纺织, 始终停留在私营作坊的生产阶段。 这倒是和肃宁纺织生产方式相同。没有统一的管理, 都是以家庭手工业模式自给自足, 在满足生活及赋税的前提下,将剩余棉纺织品流入市场…… “到底是为什么呢?” 马车里,容嫣撑着车窗帘布望向漫漫田间,呓语道。 虞墨戈正阖目休息,闻声睁眼,淡淡道:“什么为什么?” 容嫣叹了声。“松江府很多土地不适合种水稻和桑,却适合种木棉,这确实为纺织提供了基础,但是北方棉产量也不见得比江南底,为何偏是‘棉则方舟而鬻诸南,布则方舟而鬻诸北’呢?” 虞墨戈笑了。“江南本就是纺织中心,三大织造皆立于此,技术当然是各府不能及的。” “这我明白。”容嫣放下窗帘,看向他。“且不说各地需求,便是您提到的朝廷每年赏赐军士及边境互市的棉布,便要数十万匹,且皆出于松江。也不是官营大批量地生产供应市场,如何能供应得来。” “这便要你自己探究了。”虞墨戈笑着把她揽进怀里,点了点她额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便懂了。” “去哪?” “金山卫。” 容嫣以为在金山卫看到的景象会如肃宁一般,不过更繁盛罢了,许到处都是各种良品棉布。然到了才知,她在各家的作坊里竟除了纱什么都没看见,唯一的几匹棉布还是从松江府买来的。 然打听了才知,原来金山卫的妇人善于织麻为纲,而织棉布技术不及松江府,织出的布市价极低。于是她们只是纺棉为纱,到这步为止,将纱卖给松江其它善于纺织的作坊,进行下一步加工。 容嫣终于懂了。虽然同肃宁一般,但随着纺织业的不断发展,内部出现了专业化分工。轧棉、纺纱、织布,这些步骤开始分离,各个地方专门从事一种工作,不但使得技术精化,更是形成了一条生产链,提高了产量和效率。 如此,表面看上去依旧是小农范畴,但早已从自给自足过渡为市场销售。而且非但如此,松江地区还出现了专门收购棉布的布号,以及后续加工的染坊、踹坊等等。产业如此完善,不得不让容嫣佩服。 如此,每个步骤每项工作都有他的技术技巧,那么容嫣要请的可就不止是一位师傅了。轧棉、纺纱这种基础类型的工作倒还好,技术性不算高,掌握技巧便好,故而师傅们也不吝赐教,且他们的收益要远小于织布,所以只要给出足够高的佣金,他们是很愿意随容嫣去的。但纺织便不行了—— 这个道理和在肃宁一般,而她早便预料到了。 纺织是最后一道工序,花样繁多,难度高。都是靠手艺吃饭的,教会了徒弟而死师傅,即便传授也总会留那么一手。况且每个作坊擅长纺织的棉布品种也各有千秋。 松江到底是个开放的地方,即便你是来学艺的,他们也不会冷脸相迎,与容嫣聊了些时候,技术问题没谈下来,倒是被他们绕了进去。听闻容嫣在北方大面积种植棉花,竟欲意收购。 容嫣摇头,若是如此她前来还有何意义了。 可众人笑容可掬,就是不撒口,容嫣也没了主意。不过她想起表兄叶寄岑曾经告诉她的话:直着不行,那便绕过去,没有行不了的路。 从古至今都一般,人脉就是个突破口,当初买田虞墨戈不也是告诉她先找个熟悉的人引着她入手吗?可江南,思来想去,也只有外祖母的祖家了。临行前二舅父叶承稷还特地吩咐了跟随的管事,也给容嫣留了信,若是有麻烦便去找沈氏一族。 可问题是,沈氏在应天府,关系扯不扯得到松江不说。即便一去一回便要浪费时间,她等得了,那虞墨戈等得了吗?她可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他的事。 容嫣抿茶思量着,该说的都说尽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然对方也一心想收购她的棉,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付老板,听说您不但有三间织棉作坊,您还有家牙行是吧。”虞墨戈淡淡地道了句。 从打容嫣一行人入门,几位老板掌柜便瞧出二人不一般。别看松江远离京都,但江南富庶繁华,什么人他们没见过。容嫣年纪不大,那言谈举止非富即贵,再瞧她身后那位,气质矜贵凛然,天生就带着王者之势,不是出身王侯将相,那也必然差不远。所以这也是他们始终热情的原因。 这会儿,听他这么问了。付老板笑笑:“是,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坐几位老板有几个不是如此的。自产自销,不是也省了中间倒手,节省利润。” “不仅省了利润,也赚了不少吧。”虞墨戈接着笑道。 纺织作坊及小农织出的布流入市场比较分散,不能集中,当需要大批量供货时,采购便成为一项困难的工作。于是,布号也就是牙行便产生了,他们收集织户的纺织品,聚少成多,之后大批量卖给需求者,从中赚取差价。作为织户和购买者之间的沟通,他们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存在。 但像付老板这样,自己有作坊有牙行,不但可以直接出售自家的棉布,还可以低价收购其它零散织户的布,高价卖出。必然赚得更多。 不过这些都是合理合法的,属于正常交易。付老板也无所谓隐瞒,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最近怕是行情不太好吧。” 虞墨戈又道了句,然这话把大伙都说愣了,瞧着这位带了仙气似的公子哥,也摸不清他到底寻思什么,又到底想说什么。 付老板怔了须臾,依旧不失礼仪地含笑道:“这位公子,都是生意上的人,您有话大可直接道来。” 虞墨戈闻言,清冷一笑。“朝廷每年收购的棉布是固定的,流向其他各府的布也有限,且利润及低。江南税收举国居首,所以没有暴利,如何在满足日常生计及赋税的前提下还能支撑江南的富庶?因为出口吧,然这个出口可非朝廷的对外经贸。” 闻言,几位老板登时愣住。其实这些在江南也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三大织造是官营,纺织品自然由朝廷卖给西洋、暹罗等地,利润极高。而余下那些私营作坊的布,要不以极低的价格被朝廷收取从而转卖,要么便是他们自己出售,也就是“私市”,在不影响朝廷的前提下,地方官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能够提高当地收益,增加自己的业绩,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这种对外的“私市”不是几个牙行便能做到的。 松江沿海,海运交通便利,所以这些交易便是由那些专门从事海上贸易的人完成。这些人,置硝黄丝棉等违禁货物,抵东瀛、暹罗、西洋诸国往来贸易。 说直白了就是走私。 因朝廷的海禁政策,即便他们推进了海上贸易,但他们依旧是违法的。因为没有约束,他们甚至在西洋和东瀛之间倒卖火器,并且声势越发地壮大,甚至被成为“海上霸主”。如今浙江及东南沿海倭患严重,这些人也无疑成为了朝廷的祸患。 浙江都指挥使田嵩怎么死的?说是被海盗杀害,其实与这些所为的“海上霸主”不无关系,因为他的任务便是围剿这些走私者。至于为何把他的死挂在海盗的名头上,这便是虞墨戈离京南巡的目的。 且不谈这些。正是因为田嵩的围剿,阻碍了“私市”的交易,故而也影响到了松江这些牙行老板们的对外生意。 “都是身边的事,想必你们也听闻了浙江都指挥使被害。因剿匪亡了一位正四品大员,朝廷就算想不重视也不可能了。如今剿匪和抗倭放在同等位置上,这私市且不说还能不能继续,谁能保准日后查办起来不受牵连。您说我危言耸听也好,说我无稽之谈也罢。生意是你们自己的,做与不做随您的愿。” 虞墨戈一番话,把几位老板掌柜惊得后背直发凉。换了别人许还真不信,可眼前这位,且不说这气场在这,他可是从京城来的,话里带着不经意官腔,只怕他身份非同寻常啊。 不过付老板也不是个容易被唬住的。他深吸口气,平静道:“就算查了又如何,这江浙乃至东南沿海,便没有没与他们做过生意的,若论起罪来,太湖的水都不是白的。您说这有何意义呢?天塌了大伙一起顶着,我们怕甚。” “我没道天塌啊。”虞墨戈挑唇笑了。“有海禁那便是不合规矩的‘私市’,若没了海禁呢?一切交易合情合理。所以海禁与否不过是朝廷一念间的事,就看这案子怎么办。暂不提这些,便说说咱们之间的交易吧,您为我提供技术,我与您合作。您知道我从京城而来,这北直隶的纺织业我是一定要做起来的,倒时候您觉得朝廷九边的棉布需求及互市还会舍近求远地去找您吗? 况且,若是继续海禁,您断了条钱路;若解禁,最大的受益者不是你们而是朝廷,朝廷大量对外出售丝织品,同样收购,您觉得我和您谁的机会更多。所以我说,生意是你们自己的,做与不做随您的愿……” 这番话道来,不要说几位掌柜,就连容嫣也惊讶得耐不住心跳加速。然虞墨戈没继续紧逼不舍,道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带着容嫣走了。 直到出了松江茶楼的大门,二人上了马车,容嫣依旧一副不可思议地表情仰视着身边的男人。虞墨戈偏头看了她一眼,勾唇道:“还没看够?” 容嫣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瞧您说大话,竟然连眼都不眨。” 虞墨戈挑了挑眉。“我怎就说大话?” “还不是吗?您怎就知道北直隶的纺织一定能成,没了他们根本没有技术基础,就算成了,我何来的能耐操控朝廷的选择,让他们来与我合作。” “不出言镇住他们,如何制胜。你没听过虚张声势,不战而屈人之兵吗。”虞墨戈瞥了她一眼道,笑道。 容嫣撇了撇嘴,她又没打过仗。不过这招她确实没想到,毕竟底气不足。 虞墨戈也看出来了,挑着她下巴道:“再说,与朝廷交易的事还有我呢,你担心什么。” “我不想麻烦您……”容嫣瞥开眼神不敢看他。他要操劳的事够多了,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事给他添一分忧心。 明白她的心思,虞墨戈沉默半晌,忽而笑道:“不麻烦我怎么办,连你都是我的了,你的事可不就是我的。”说着,他又佯做无奈地长叹了声,“想来这辈子是甩不掉喽。” 你是我的……这话说得容嫣好不心暖,暖到了脸颊耳根,一时绯云漫尽。她不好意思的躲开了他的视线,背对着他掩饰地抚了抚额角,却打趣似的小声嘟囔了句: “现在甩还来得及。” 声音软糯糯地,虽小却被他听了个真切。身后人沉默半晌,容嫣以为他生气了,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慵然地靠在引枕上注视着自己,目光轻佻唇角微扬,笑容不羁得怎么看都有点得意的味道。 然还没待她想个清楚,他身子前探,长臂一身将她捞进怀里,磁性的嗓音暧昧地道了句: “怕是来不及了……” 61杭州 松江府几位老板见多识广, 自然不会只因虞墨戈的几句话便不知所措, 盲目应下来。他们可比肃宁厢长们要谨慎多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故而他们不急着研究合作的事, 而是侧面打听起二人的身份来。 果不其然, 当他们得知虞墨戈便是朝廷南下查询田嵩一案的钦差时, 恍然大悟。就猜到此人非同小可,看来他们真没路可走了, 不应也得应下。 虞墨戈知道他们一定会查的。这帮老油条, 不见兔子不撒鹰, 没有切实利益看不到未来他们才不会与人轻易合作。以容嫣眼下的状况是谈不来的,非得拿出真格的来压压他们, 才肯吐这个口。 如是, 淞江的事虽时日抻得长一些,到底是顺利地办妥了。容嫣与他们商量, 签下了协议。 可眼下还有个难题。淞江专业化分工的纺织方式是经久进化而成的,在北方若想短时间内复制怕是很难,况且容嫣要经营的不是小作坊似的纺织业, 而是类似于官营的统一化管理。 容嫣本以为从松江请了纺织师傅便能把所有问题解决,看来是自己把问题简单化了。分工越明确,经营越正规,产业才能拥有持久的生命力。所以,她打算向官营织造取经。 这个难度, 可不亚于与松江纺织师傅合作。要知道织造局是官署, 且涉及政务, 由内务府官员管理各地织造衙门。人家是朝廷的,款项流动走的是工部和户部,没有丝毫利益及政治纠葛,虞墨戈这个钦差对他们而言还真是无足轻重,倒不若当地一个偶尔能给他们开开便利的芝麻官有分量。 眼下,三少爷是帮不上了。 江南三织造,江宁苏州和杭州,苏州便算了,好歹江宁还有沈氏一族。江宁织造是官商,而沈氏盐商又何尝不是呢,想来总归能帮得上的。不过这样一来,还得去趟应天府。除非分开,否则必然会耽误虞墨戈时间。他们已经留在松江九日了…… “为何偏不提杭州?”虞墨戈问道。 容嫣摇头。“我自然也想随您去杭州,可到了那没个引荐依旧是无路可行,与苏州又有何区别呢?就算外祖家能帮忙,我不还是得先去应天府招呼一声吗。” “谁说一定要沈氏帮忙,杭州有个说话比他们还管用的。”虞墨戈笑道。 二人对视,容嫣被他笑得疑惑不解,好奇道:“谁?” 虞墨戈敛色,淡淡应:“秦抚台。” 容嫣恍然,怎就把他给忘了,浙江巡抚秦敬修,秦晏之的父亲她曾经的公公。 突然提到他,容嫣有些尴尬,窘迫地垂目道:“这,可以吗?” “如何不可?他毕竟是你父亲的同窗挚友,你的忙他一定会帮的,他一句话可比沈氏相求还要管用。” 这容嫣明白,她是想问:“您不介意吗?” 虞墨戈笑了,想了想道:“介意啊,可你开心更重要。” 容嫣蓦然抬头,看着他眸光闪动,兴奋感激。可想到要面对的人,她也有那么丝丝的不安。虞墨戈看出来了,拍了拍她的小脸道:“放心,有我在,我会陪着你的。” 第十个天头,二人启程赶往杭州。 在松江这九日,他们聊尽了纺织计划,然此刻在路上,二人相依竟没话可说了。这会儿容嫣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的话题这么少,她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他。 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又厌恶什么,她统统不清楚,连他的身世都是最近听叶衾讲的,她甚至猜不出眼下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可自己的心思他却了如指掌。一直以来都是他在默默为她付出,她想回报他想对他好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想着想着,容嫣莫名有点失落。悄悄地靠在他肩头,一根根地摩挲着他的手指。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上薄茧依旧触感清晰。他都三年多没带过兵没摸过冷刃了,怎这茧子还在……他对她还真是个迷。 “您能与我说说您的过去吗?”她软语轻声道。 他顿了顿,蓦地握住了她的手,从她的摩挲变为他的揉捏。小手软绵绵的,柔弱无骨,柔得人心也跟着软了。 “为何问这个。”他问道。 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她柔声道:“我都要嫁给您了,可我却发现我对您一无所知,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一个妻子。” 虞墨戈笑了。“那你不该问过去,应该问将来。” “将来?”她仰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笑意佻薄,撇嘴道:“未来不可知,如何问。” “谁说的,过去才是改变不了的,唯有将来能够掌控。” “也好。”容嫣来了兴致,盯着他笑道:“那您便说说未来吧。” 虞墨戈眼帘半垂,侧目看了她半晌也不开个腔。忽而勾唇揽过她道:“少了个人,这话可不好说。” “少谁?”容嫣挣脱道。 可他却抱紧了她,任她如何追问他唯是抿唇浅笑,再不肯多说一句了…… 路行四日,终于到了杭州。 虞墨戈本想安顿了容嫣后再去府衙,但容嫣坚持要与他一同去,那毕竟是“她”曾经唤了五年父亲的人,更是她生父的挚友。 云主事先行一步,见过秦敬修便告之虞墨戈因未婚妻之事耽搁几日。秦敬修不是个左右逢源好打听之人,云主事不多语,他对虞墨戈家事便未多问。然今儿这一见,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如何也没想到虞家三少爷的未婚妻竟是自己曾经的儿媳。 容嫣怕的也是这种尴尬,却也不得不面对,于是恭敬施礼,从容道:“见过秦伯父,许久不见,您身子可好。” 秦敬修回神,含笑点了点头。“都好。”于是邀二人入座,唤下人上茶。还特地点了六安。 容嫣心里莫名一动,竟有种久违的亲切感。其实她并没见过秦敬修,她穿来时她这位公公便在京任职,后来调任浙江巡抚时回过通州一次,不过那时她病得卧床不起并没见到人。直到她与秦晏之和离,他都不曾知晓。不过后来秦晏之有给他寄过家书。 二人同来,必然不是为了公事。而容嫣毕竟是曾经的儿媳,又是情同手足的友人之女,无论如何,他依旧把她当做亲人。 想到家书,秦敬修神色黯淡。“……是我们秦家对不住你,我愧对你父亲,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一意孤行为你二人定下婚约。”这些话他憋在心里许久,早就想说了。可真当说出来了,瞧着官帽椅上坐着的虞墨戈,又顿觉不妥,只得挽笑道:“不过如今见你有个好归宿,为父便也安心了。”说着,又郑重对虞墨戈道了句:“谢过虞大人对容嫣的照顾。” 秦敬修语气殷殷,不管是容嫣还是虞墨戈都听得出来,他不是站在“公公”的角度去说这话,他是真的把自己当做容嫣的父亲了。即便和离了,她依旧是他的女儿。 虞墨戈微笑颌首。“应该的,秦大人多礼了。” 见虞墨戈态度温和,秦敬修便也稍稍少了些顾忌,对容嫣愧道:“荆室害你重病,我都听郡君说了。为父愧疚,没想到她竟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令人憎恶。你放心,待我回府之日必会给你讨个公道。” “不必了。”容嫣笑笑。“都过去了,您不必再放在心上。家和万事兴,郡君年岁大了也禁不起折腾了。” 秦敬修无奈点头。容嫣越是善解人意,他越是愧疚,于是长叹了声。 其实容嫣不计较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她不想再因为自己把过去那些事翻出来,过去的都过去了,她的未来就在身边。她看了眼虞墨戈,二人视线对上,他朝她点了点头。容嫣会意,起身对秦敬修施礼,真挚道:“我今日来,还有件事想请秦伯父帮忙……” 容嫣讲了自己的纺织业计划,将自己想要向杭州织造取经的打算道来,还没待话毕,秦敬修便一口应下了。他惊讶于容嫣的变化和成熟,但这是好事,他该支持。 如此,容嫣也安心了。 问也问候过了,要说的也都说了,容嫣自知该离开了。她得留下时间给虞墨戈和秦敬修,二人还有正事要谈。 虞墨戈将容嫣送到府衙门外。二人未成亲,她不能随他入住官驿,便遣九羽送她回客栈安顿。 目送她离开,虞墨戈返身回了府衙内,见到秦敬修一改方才的悦容,开口冷道: “秦大人,田嵩一案,您可与我说实话了?” 秦敬修淡定地看着虞墨戈,他知道该来的早晚会来的。于是正了正官帽,撩起衣襟端严坐在了客堂的主位上,双目炯炯盯着这位朝廷钦差道: “田大人不是被海盗害死的,是我。” 62回京 田嵩此次前来浙江的目的是剿匪, 这匪便是有名的海上巨魁罗平。 罗平这个人, 自幼不好读书, 喜结交豪客, 曾经贩过私盐, 和官府躲了几年猫猫后便不甘于这种提心吊胆却又利益微薄的生计, 于是打起了走私的念头,伙同几个密友投奔海上船队。 也是他命里就该走这条路, 不久便另起炉灶, 自立为船主。海商的法则是大鱼吃小鱼, 他不停地收拢海商,剿灭小伙海盗, 由此不断兼并壮大, 最后造巨舰购置火器,装备竟不次于朝廷军队。多次围剿而不成, 罗平开始称雄海上,对朝廷是个极大的威胁。 秦敬修来浙江的首要任务便是剿匪。可来了半年之久,不见他行动, 首辅便将自己的亲信田嵩遣来,谁成想出师不利,方一出海便死在了一伙海盗手里。 罗平虽称霸海上,走私违禁品,还顺便搂草打兔子, 劫掠外国商船。但他从不把自己归属为海盗, 而是商人, 他不但和沿海商民做生意,甚至还多次帮助朝廷剿匪,他不会与朝廷正面冲突的,更不会轻易杀害朝廷官员。 所以,这其中必有隐情。 此刻秦敬修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他从容道:“是我给他的虚假消息,把他引入金塘岛的。”说着,他抬头看了眼虞墨戈,含怒道:“他的职责是剿匪,难道金塘岛的海盗便剿不得?” 金塘岛一撮海盗经常滋扰居民,成患已久,把他们剿灭才是眼前首要任务。可田嵩根本不听,一心只在罗平身上,其目的昭昭,还不是立功心切,且他也知道罗平不会把他如何。 “这事根本瞒不住,首辅早晚会知道。”虞墨戈道。 秦敬修哼声。“我当然知道,不然怎会遣你来查。我无所谓,但是罗平绝不能剿。” 这也是他来了之后才逐渐清楚的,无论罗平如何武装船队,也只是单纯为了抵抗海盗及倭寇。他是个商人,没有任何政治野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解禁,重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因海上生意,他不但极受民众爱戴,甚至还主动与朝廷抗倭,这样的人不该被围剿。 但也不是说他是完全有益于朝廷的存在。他们没有约束性,行为随意,带有半海盗性质。而且在没有朝廷的规范下,极容易走上偏路。但这些不足以构成滔天之罪,况且就算不能容,以他的实力,朝廷一时半会剿得了吗?到头来两败俱伤。 “倭寇滋扰,海盗猖獗,海禁政策便是为了防卫他们而设立的,可问题是这根本不是一个‘禁’止得住的。海上互市被取消,沿海居民禁止下海,百姓没有选择逃海者数以万计,穷民更是入海从盗,啸集亡命,到头来还不是适得其反。所以问题不在剿匪,而是解禁与否。罗平是要降的,但应是招抚而不是围剿。田嵩为他而来,不但灭不了他,如若激怒他一旦与官府作对,不仅对朝廷无利更是会让沿海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不能让他一意孤行。” “我明白了。”虞墨戈点头,“可你只阻止了一个田嵩,岂不知后面还会有更多的。” 只要首辅在,他不会罢休的。 秦敬修长叹一声。他如何会不懂呢。海外贸易,无非朝贡和民间私营两种,由于海禁政策,民间交易被禁止,朝贡便成了唯一的海外贸易方式。但是,涉及朝廷必然与政治挂钩。国外进贡,为了体现我朝的威严,及怀柔荒远、薄来厚往的气度,于是回馈的赏赐远远要大于贡品价值。这对朝廷是种负担,但对他国却是乐见的,于是朝拜觐见者不断,而管理贡舶提举司的正是荀正卿。 他如何能让民间交易影响到自己的利益。 接到朝廷的消息,秦敬修知道这事他躲不过的,云主事一到他便开始着手准备服罪文书,眼下钦差已到,他将一叠官笺放在桌上。 “事件原委我已书下了,您无需劳心再查,这些我都交于您。但我也有一事相求,请您将本官重开市舶,招降罗平之策一并与之据实呈报,让陛下知晓臣之切心及民之愿!”秦敬修语气昂扬,越说越是激动,望向虞墨戈的双眼坚定而迫切。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了。 虞墨戈能够体会到他的赤诚之心,不过—— “抱歉。”虞墨戈平静道了句,声音轻而淡。“恕在下不能随您愿了,我不会据实呈报。” “你……”秦敬修猛然起身,指着虞墨戈手抑不住地颤抖。 他连个辩解甚至反抗都没有,痛痛快快地把罪认了,为的是什么,无非是想以此上谏,即便不能实现解禁,也要让皇帝知道其利害所在。 可眼下面前人竟然拒绝了。秦敬修的目光从惊愕慢慢蜕变为绝望。“好,好,好。我走上这条路了,便无怨无悔。即便看不到招降开市那日,我无愧于心。” 说罢,他长叹一声木然坐回了椅子上。 虞墨戈上前,低头看了眼桌子上的文书,笑了。“这条路您既然走了,怕只能一走到底。是您提出的招降罗平的,这事您还真躲不开,非您办不可了。” 秦敬修有点愣,反应出他话里的意思时竟有些不敢相信,愕然相视。然虞墨戈挑唇颌首,拣起桌上的文书翻了翻,慵然道:“案子是我查,自然我说得算。您是核查对象,您的文书可信吗?我可是不敢用,您自个收着吧!”说着,朝桌上一扔,还没待秦敬修回过神来,他连个告辞都没有转身便走。 然才走到门外,又忽而转身,站在台阶前对着秦敬修抱拳长揖,郑重施礼后,才转入门厅,离开了。 秦敬修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消失,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夕阳余晖漫尽,柔和地洒在他温润而略显沧桑的脸上,他慰心笑了。 …… 在秦敬修的安排下,容嫣把整个杭州织造走了个遍。从官署到官局工场,从总织局到织染局,连三大机房都参观过了。想来这些可不是她和几个叶家管事便能全都记下来的,所以秦敬修和织造衙门商议,请了两位师傅随同容嫣回京,帮助她管理运营。 浙江巡抚的面子谁敢不给,织造局也在他管辖范围内,于是乐不得地应下了…… 北方棉八月末吐絮,采摘一直要持续到九月。容嫣倒也不着急回,想来虞墨戈毕竟陪自己那么久,她也不该留下他一人,只是不知道他这案子要查到什么时候。 直到容嫣把所有问题都解决后,他突然告诉她,可以回去了。 这,便走了?好歹是朝廷官员的命案,就这么匆匆了了?好像也没见他查什么啊。不过官场上的事,虞墨戈不提,容嫣也不想多嘴,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于是六月二十一那日,二人从杭州启程回京。容嫣带着请来的几位师傅,而虞墨戈则押送两个刑犯入京。 秦敬修本想为二人践行,可台州这几日被倭寇侵扰,作为抚台他想要亲自前往。想到父亲的经历,容嫣心中不安,叮嘱伯父定要小心。 赶上江南梅雨季,天气阴沉潮湿,久居干旱的北方惯了,容嫣不适应,胃口不好身上又起了疹子。怕虞墨戈分心,这几日她一直没说,亏得杨嬷嬷有先见之明,随身带了虞墨戈曾经给她的药膏。 在杭州两人分开,各忙各的,也就不曾在意,可上了船便掩不住了。接触两日,虞墨戈察觉出她异常,当天夜里便趁人都休息后敲了她房门。 杨嬷嬷正在给容嫣搽药膏,于是遣云寄去应付几句劝虞墨戈歇息吧。然他不见人如何都不肯走,趁云寄开门的空档窜了进来,一眼便瞧到了罗衫轻解只着了件肚兜的容嫣,见她背部点点红疹,他不禁眉头一皱,走过去讨来杨嬷嬷手里的药膏,便兀自坐在她身后。杨嬷嬷看了看,给了云寄一个眼神,二人默默退了出去。 “你怎不说。”他指尖挑了药膏涂在她娇嫩的肩胛骨上,凉丝丝地,惹得容嫣动了动。虞墨戈忽而才想起,她肩胛骨有伤,阴雨天气便不舒服。 被他这样照顾着,容嫣方才的窘迫慢慢褪去,她含笑道:“也不是第一次起,没事的,况且这药膏可管用呢,都快好了。”说着,她忙去拉衣衫想要遮住后背。虞墨戈一把扯住了,扣着她肩膀不叫她动,依旧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处疹子都涂上药。手到了腰间,他忍不住打量。盈盈一握,竟不及自己两掌之宽,她又瘦了。 真不知道支持她是对是错…… 正想着,他温热的大手不自觉沿着她腰侧向前滑去,扣在她小腹猛地向后一用力,整个人被他按进了怀里,他头一低,在她肩胛骨的伤口出落下一吻。 这一吻像把火焰把人点燃了,容嫣更热了,热得脸一直红下去,从耳根到颈脖,无遮无拦地。她只得掰着他手,寻着话引开他。 “今儿二十三了才过松江,怕月底是到不了了。” “嗯。”他下巴垫在她肩头,嗅着她味道哼了声。 “七月中元,不适宜成婚,这事得拖到八月了。” 容嫣试探道,果然身后人屏息不言语了。 “其实八月也好,这样我便可以在下个月把作坊的事安排了,免得……成婚后不方便。”成婚后她必然要搬进英国公府的,那不及叶家,自然忌讳也要多了些。 可按她这思路,七月的事了了还有八月,八月完了还有九月,作坊不成立,他们的婚成不上。虞墨戈叹了口气,道:“我可以说不行吗?” 这话一出,容嫣怔住,随即偏头看着他道了句:“那我可以不听吗?” 呵,这还没嫁进来呢,就敢顶嘴了?虞墨戈抬头盯着她,面无表情。二人对视,她气势竟不减他半分,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眉心颦起一抹倔强。瞧她那认真的模样,他心登时软了,又将她揽了回来,无奈道:“你说什么都可以。” 他真是败给她了…… 容嫣偷偷笑了,在他怀里蹭了蹭。 本是想撒个娇讨好而已,然这一蹭可好,把她给黏住了。他说什么也不肯走了,非要陪她不可。容嫣刚得了好,哪敢说个不,劝说不成便也只得认了。 不过虞墨戈什么都没做,唯是抱着她睡了。一只大手把她两只手腕紧紧扣住,一只手给她扇着背,他是怕她痒极了会去抓。 容嫣明白他的意思,一面无奈于他总把自己当孩子,可一面又对他的体贴极受用,没多久她便睡着了。 睡梦里,昏昏沉沉,漂浮动荡,只觉得这船开得极不稳,晃得她头晕难受极了。 虞墨戈感觉手里的两只手腕在挣扎,他睁开眼看了看怀里人。虽还睡着,可她表情极其难看,脸色潮红,额头鼻尖都是汗,鬓角粘着缕缕青丝,映得她脸更是苍白。 虞墨戈略慌,赶紧摸了摸她身上,有点烫,她发烧了? 也顾忌不了许多,他唤了杨嬷嬷来,穿了外衫便去找随船的大夫了…… 大夫跟着虞墨戈来时,容嫣已经醒了。她是有点烧,不过不严重,想来是夜晚被风吹了,受凉而已。何况她本来就晕船,所以不舒服。 可虞墨戈不放心,还是让大夫给她瞧了瞧,把了脉。 然这一瞧不要紧,大夫脸色一愣,怔了半晌随即回头望向虞墨戈笑了,弯眉眯眼胡子直颤。可笑着笑着话还没说出来,见眉头紧锁的虞大人又不由得喉结一动,苦着一张脸把话又咽回去了。似笑非笑地道了句: “虞大人,咱接一步说话。” 63意外 梁大夫这话一出, 虞墨戈愣住了, 容嫣心惊, 问道: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面说吗?” 梁大夫为难, 倒也不是不能说, 只是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于是求助似的望向一旁的虞大人。虞墨戈似明白了什么,安慰容嫣道:“不会有事的, 稍等, 我去去便回。” 得了话, 二人前后出了门。 见他们如此,容嫣心更不安了。明明是自己的事, 为何要瞒着她?难不成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 知道此般不对可还是给了杨嬷嬷一个眼神,示意她跟着听听。 梁大夫跟着虞墨戈刚转到无人处, 便听眼前人突然转身道了句: “她可是有孕了?” 这虞大人倒是爽直,梁大夫无奈点了头。即便知道二人有婚约在身,这事也不该避讳容家小姐, 只是南下初始在他给晕船的小姐把脉时,道了句体寒,于是虞墨戈便偷偷让他开了剂药,说是驱寒调理气血,其实就是养身子备孕。 二人婚期将至, 他关心未来子嗣问题也没毛病, 无非是急了点。可他怎也没想到虞大人会这么急, 这还没落地呢,便真的怀上了。 自己的药这么管用,梁大夫满意,可想想二人未婚的关系,也不知道人家是个什么态度。 他没言语,目光扫着面前人。虞墨戈表情清清冷冷地,半晌也没个动静,直到他试探地唤了声:“虞大人?”对方才蓦地反应过来,随即朝着他肩膀便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好悬没把他胳膊拍脱臼了。 “赏,回府必有重谢!”虞墨戈字字铿锵,听得出来他在克制,克制满腔的喜悦。瞧着扬起的眉梢,梁大夫稍稍安心,不过还是补言道: “容家小姐体虚,日子又尚浅,虽似喜脉但不甚明显,所以还请大人过些日子再寻大夫瞧瞧。既是喜脉,有些药便不适宜再服用,我还是就船上的药重新拟个方子吧。” 虞墨戈应声,此刻,他笑容已经抑不住了。梁大夫也跟着笑笑,看来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人家盼着这孩子呢。接下来的事他便参与不得了,于是告辞回去,虞墨戈点头,不过还是叫住了他嘱咐道:“这事,还请梁大夫暂不要透露风声。” 梁大夫笑应:“虞大人放心,小人明白。”说罢,便离开了。 然此刻,躲在角落里的杨嬷嬷捏了把汗。紧张地抹了抹额角匆匆回了房间,见了神色期待不安的小姐,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垂目道了句:“小姐,我错了。” 容嫣吓了一跳,赶紧下床去搀她,然脚底虚飘随着船猛然晃动,她一个不稳险些摔倒,亏了刚进门的虞墨戈手快,把她拉了住。 虞墨戈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回了床上,偏头看了眼跪地的杨嬷嬷,二人视线对上,见她欲言又止,他都明白了。淡淡道:“这事不怪你,你出去吧,我和她说。” 杨嬷嬷怏怏地看了眼小姐,默默退出去了。容嫣拉住虞墨戈急迫问道: “我到底怎么了……” 一刻钟后。 容嫣坐在床角距虞墨戈一臂远,面无表情地望着漆黑的窗外,眼神似空中闪烁的星辰,虽亮,却发出幽幽的寒光。她漠然道: “……所以你就让杨嬷嬷换了我的避子药,你们商量好了欺骗我。” 虞墨戈想靠近她,可每近一寸,她便躲一寸,再躲这房间怕是都容不下她了。 他平静道:“是。” “可我们还没成亲呢。” “我知道。” “你知道还如此,这若是传出去……”容嫣哽住了。 虞墨戈慢慢朝她靠近,见她没再躲便揽她入怀道:“谁不知你是我未婚妻,你又怕什么呢。” 容嫣不是怕,当初二人各取所需,没有任何关系时她都未曾怕过,她甚至还有那么些期待。可如今不同了,不是说这份期待没有了,而是她马上要做他的妻子,介入他的生活,太多事情她不得不顾虑了。自己和离的标签已经让他成为人们的谈资,不想再凭添一个“未婚先孕”让他困扰。 “我是想安安稳稳地嫁给你……”她叹声。 虞墨戈笑了,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柔声道:“我也想你安安稳稳地嫁给我,和他一起。” “我是不想再给您惹麻烦了。”容嫣解释。 “麻烦?”虞墨戈惊讶地看着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这哪里是麻烦,这对我简直是上天恩赐,你知道我有多期待他吗。”孩子是他们的骨血,有了他存在,他们此生都别想再撇开彼此,永远因这个孩子而绑在一起。 容嫣又何尝不期待呢,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她想做母亲的心情从未淡过。 “可他来的太早了。” “不早。”虞墨戈眉梢挑了挑,噙了抹佻薄的笑。“我怎觉得正是时候呢,明个回去我们便成亲,日子刚刚好。” 话说完,容嫣愣住了,猛然推开他瞪视他的双眼目光警觉。想起在杭州他说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霎时间恍然大悟。眉头一皱,嗔怒喝了声:“虞墨戈,你故意的是吧!” 她第一次唤他名字!看来她真的生气了。 虞墨戈被问得一怔,可不过须臾,他俊朗的脸便浮出慵然的笑,然望向她的目光确实温柔缱绻。他又将她拉回来,捏了捏她小脸道。“就算是吧,如果早知道你喝那些药,我早把你娶了,何苦受这些嘴。”他说着,语气越来越轻。“可你傻不傻,不知道那些药伤身子吗?有了孩子大可留下来啊。” 话是暖心,可还是气不平,她拨开他手扭头嘟囔道:“我哪知道你的意思……” 确实是他忽略她的感受了,虞墨戈叹了声:“是我对不住你。” 这声道歉让容嫣心下无措。他们的关系本来就尴尬,谁又怪得了谁呢。她一点都怨他,也不觉得他错了什么。可心里这么想,因被骗的事正别扭着的她说不出口,只得掩饰地摆了摆手,佯做不耐道:“这事我没怪您,可旁的话我也不想听了,您休息吧,我也累了。” 她此刻可是重点保护对象,她说累了,他还敢坚持?忙扶她歇了下,随后一转身便要躺在她身边。 容嫣猛然坐起来,惊愕道:“你干嘛?” “陪你歇着啊。” “不用,您回去吧。”她推着他道了句,见他没要走的意思,她煞有介事道:“您在这我睡不好。” 知道她气还没消,虞墨戈无奈笑笑。他环视一周,径直朝窗边的圈椅走去。清清冷冷地挑了挑衣襟,悠然稳坐在那。 “您这是干嘛?”容嫣不解道。 虞墨戈勾唇佻笑。“既然床上多了个人不方便,我坐这陪你便是。” 闻言,容嫣有点怔,随即反应过来“多了个人”指的是谁,她瞥着自己的肚子好不羞窘。自己愁死了他偏还要拿她打趣,于是瞪了他一眼转身背对着他躺下了。 不嫌累他便坐着吧,还正愁不能解解被他骗了这一遭的恨呢。 想着想着,她手下意识地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心情复杂。 这里真的有个小东西了吗?如果有了,那她果真是非嫁他不可而且越快越好,想到自己那么一摊子事还没个着落,心里乱糟糟的。可若问自己悔吗? 嗯,好像一点都不…… 容嫣嘴硬,可她哪里真舍得让虞墨戈坐上一夜,夜里还是让他躺在身边了。二人各怀心思,一夜辗转,许久才入睡。 第二日,本以为容嫣原谅自己了,然她竟一句话都不曾主动与他讲,顺带着连杨嬷嬷也被怨了几日。 虞墨戈这才知道原来她还真是有小脾气的。也不知这气何时能缓过来,但他发现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饮食,连动作也开始小心翼翼的,生怕哪个动作不小心闪了身子。他不禁暗笑:她到底还是在乎这个孩子的。于是越发地觉得她可爱了。 如是一直到了六月三十,他们终于到了通州。担心容嫣身子不适,先遣人回府通报,二人留宿一晚,七月一日才赶回的京城。 虞墨戈送她回叶府,也老太太听闻外孙女回来,坐在前院正堂侯了她一头晌,见了容嫣眼圈都红了。 “下次再不叫你走了。”沈氏拉着她道,“听下人说你晕船又起了疹子,我昨个担心得一夜没睡。眼下可都好了?” 容嫣笑笑,安慰道:“惹祖母担心了,您看我不是好好的。” “哪里就好了,都瘦了。”沈氏摸着她小脸叹道,随即眉毛一拧,板着脸道:“这回可不许你任性了。还说天天腻着我,这才来京城几月,就瞧着你整日往外跑,害得我挂念着。今儿开始哪都不许去了,乖乖在我身边守着,趁你嫁人之前这段日子,我祖孙二人好好亲近亲近。” 说着,她把容嫣手攥得更紧了。儿孙瞧着不禁感叹,到底在老太太心里,还是容嫣最重要。不过没人计较这些,毕竟容嫣是个可怜的,谁不心疼呢。 自打她和虞墨戈订婚后,没了她和寄临这桩事,陈氏释然。毕竟把人伤过,因着几分愧疚她对容嫣更是用心。可无论怎样热情,容嫣如何识礼,二人之间还是生疏了许多,这隔阂难抹了。 即便如此,她该做的还是要做,算是弥补吧。 陈氏提早便将望岘院拾掇好了,知道沈氏思念孙女还特地在她跨院正房安置出一间碧纱橱给容嫣,方便祖孙亲近。言道容嫣来了府里这么些日子,不是她忙着田庄,便是大伙忙着寄临春闱的事,对她有所忽视,如今趁还有段日子出门定要好生照顾,作为叶家表小姐风光出嫁。陈氏甚至打算联络通州祖家,商议容嫣出嫁,容炀留在京城的事…… 容嫣瞧得出来她是用心了,想必她这些日子是没少了忙活。可思及曾经,容嫣依旧没办法坦然接受,唯是礼貌地笑了笑,还未待她开口,虞墨戈先道了: “叶夫人费心了,不过这些都不必了。通州容家我自会去说和,不劳您操心了。至于容嫣,我想尽快与她完婚。” “尽快?”陈氏还没反应过来,老太太追问了句。“是要多快?下月吗?” 虞墨戈含笑摇头。“不是,是这月七夕。” 七夕?今儿初一,那不就剩五天了?大伙惊讶,这也太急了,二人可是才从江南回来啊。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英国公府?”沈氏愁眉不展,她可不想孙女的婚事这般匆忙。 虞墨戈笑笑,恭敬道:“是我的意思,不过您放心,府上早便准备好了,若非此次南下我二人如今已是夫妻了。容嫣此行顺利,八月收棉想必她还要忙着她自己的事,我又不忍误她,想想还是提早完婚,彼此都安心了。”说着,他又朝沈氏揖了一揖道:“也算我私心吧,忍不得相思苦,和您一般巴不得日日守着她,请祖母原谅。” 话语诚恳,连“祖母”都提前唤了,大伙不得不感叹:这出了名的纨绔虞家三少,竟也有痴情用心的时候。于是一个个不禁含笑点头,可唯是堂上的沈氏眉心不展。她看了看虞墨戈,又看了看容嫣,沉默须臾缓声道:“这话过会再道,嫣儿,你随我来。” 64婚期 容嫣随沈氏去了正堂稍间, 嬷嬷把门关上, 沈氏打量孙女, 从头到脚, 一丝一寸都没放过。 “这些日子虞少爷可是一直都陪着你?”沈氏问道。 不知道祖母想要说什么, 容嫣勉强笑笑。“是, 他一直照顾着孙女。” 沈氏长出了口气,整个人松垮下来, 容嫣赶紧上前搀扶她坐下。沈氏顺势将她也拉坐在身边, 目光疼惜地打量, 见她小下巴瘦得更尖了好不心疼,几欲隐忍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与祖母说实话, 为何这般急?虞少爷我不了解, 可我知道你,你向来稳妥仔细, 不是这般冒失的孩子。可是有何苦衷?” 祖母神色关切,容嫣一时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可她越是为难,沈氏越是觉得她有难言之隐。 这婚事本就来得蹊跷, 莫不是他二人之间有何私密?她甚至怀疑起二人成婚的真正目的。一个放荡不羁的公府嫡少爷,一个和离的小姐,能走在一起本来就让人不可思议,难不成一个是为了娶而娶,一个是为了嫁而嫁, 需要的仅仅是身份而已? 若果真如此, 沈氏的心一凉到底。“嫣儿啊, 我知道你心寒,当初要你跟了寄临你三舅和舅母反对,但这事还是得看你们,况且不是有祖母在吗。就算你果真不喜欢寄临,咱还可以慢慢等,在乎人家的口舌作甚,任他们嚼去,咱过自己的便罢了,何苦非要与他们置这个气。你是嫁出去了,把他们的嘴堵住了,可你的将来呢?秦府的日子还没过够吗?无论身世地位,虞少爷比起秦晏之有过之而无不及,秦府好歹还有个郡君疼你,可英国公府呢?再想想虞少爷名声在外,你何苦糟践自己啊。” 这话说得容嫣好生无奈,她知道祖母心疼自己,可若再不解释这误会便大了。况且连亲近的祖母都这般揣度,外面人还不定怎么论她和虞墨戈呢。 不过外人怎么想她不在乎,不能让祖母不明不白。 “祖母,您误会了。他是真心要娶我,没有半点假意。” “可娶也不急这一时啊,如此匆忙,嫁妆还好说,我为你订制的凤冠霞帔还没绣出样子呢。何况他才回来。五天啊,英国公府能准备出什么囫囵样。我是想好了一定要让你风光出嫁的,可他们这……这哪里把人放在眼中了。” 原来祖母担心的是这个,容嫣笑笑,安慰道:“他不是放在眼里,是放在心里了。” 沈氏不解。然容嫣抿紧了唇,目光不敢对视祖母,脸颊霎时间窘得如沾了晨露的红苹果,水润润地都快熟透了。这话难以启齿,她只得咬牙拉过了祖母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小腹平坦,什么都没有。可这一刹那沈氏都懂了,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有了?”沈氏呓语道。 容嫣点了点头。 沈氏还是不敢相信,这么可能?自己的孙女自己知道,向来乖巧守礼,怎么可能做出这般出格的事。曾经与秦晏之订了亲都不敢与他共处一室,可如今她竟然…… 不对不对,这怨不得孙女,要怨只能怨那个浪子! “是他强迫你的?”沈氏瞪目道了句。 容嫣泄气了,撒娇地唤了声“祖母!”拉着沈氏的手急迫道:“您怎就不信他呢?就算您不信他还不信我吗?我知道您心疼我怕他委屈了我,可您想啊,他能让大夫人亲自来提亲,还护着我南下,因为有孕他下船连家都没回便来商议婚事,这处处不都是为我着想吗?您放心,我会过得很好的,定不叫您操心。” “傻孩子!”沈氏心软了,慈爱地叹了声。“我不怕操心,哪怕为你操心余生我也愿意,我只要你过得好。” “若是如此,那您更该让我嫁他了!”容嫣含笑声音软糯糯地道了句。 如此沈氏还能说什么,孙女这般愿嫁,她只得道:“都依你吧。” 说罢,瞧着她满足的模样,她又无奈摇头,叹声道:“依是依你了,我也盼着你们恩爱,不过真的哪日他待你不如曾经,千万别在自己扛了,告诉祖母,祖母接你回家。” 这话一落,原本兴奋的容嫣再忍不住了,蓦然伸臂抱住祖母扎进了她怀里。其实容嫣早便想这么做了,可碍着礼数她不敢,如今没人在她才不顾那些。祖母怀里暖暖的,深沉的熏香让她莫名地心安,心安到想到要离开祖母她鼻子酸酸的,眼泪流了出来,不住地抽搭。 沈氏笑了,拍着她背温慈道:“别哭了,哭坏了你不打紧,若哭坏了我的小玄孙我可不依了。” 不说倒好,这一说容嫣哭得更厉害了,她是幸福的。有爱人有亲人,容嫣突然觉得这辈子值得了。 方才去稍间时沈氏是冷着张脸的,回来颜色依旧没好看多少。她肃然对着虞墨戈,道这婚事她应下了,七夕可以,但该有的风光半分都不能差,绝不可因匆忙而亏了容嫣。 五天,这要求可有点高。不过是自家老太太,大伙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笑容可掬地对虞墨戈解释道:老太太这是爱孙女心切,多体谅,多体谅。 虞墨戈全然不在意,唯是含笑点头,笃定地望向容嫣,目光温柔似水…… …… 得消息孙儿从江南回来了,虞鹤丞一早便在禄庆堂等着,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了他人。听闻他回京便先行去了叶府,虞鹤丞心情复杂。难得见孙儿对谁这般上心,知道这姑娘对他意义非凡,可想到她的身世,他做祖父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不过大儿媳说得对,他不是个不理智的孩子,选择她必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只要他喜欢便好,况且他的性子谁又扭得了呢? 正想着,虞墨戈到了。 给祖父请了安,虞墨戈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家人,祖父道除了宁氏还未从虞晏清被流放的哀伤中走出来,其它都好。于是又打听了田嵩的案子如何,虞墨戈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与祖父讲了。祖父沉默须臾,沉重点头,道他做得对,秦大人是个耿介之人,朝廷需要这样的人。不过至于之后孙儿要如何办,他没多问,他相信虞墨戈自有打算。 然作为武将,二人还是忍不住聊起了沿海倭寇。虞墨戈将见所见所闻尽数道来,忧心颇重。 而虞鹤丞的心思都在孙儿身上,瞧得出他是真的走心了。自打他入仕,虞晏清离开后,他渐渐从浑噩中走了出来,恍若换了个人。不,应该说是恢复了往昔的模样,甚至比曾经更成熟沉静了。虞鹤丞欣慰,有些事也该与他商议了。 “晏清被流放,此生怕是都回不来了。虞家的爵位还是要有人来继承,明个我便上书,请求列你为世子。” 其实一直在虞鹤丞心里,虞墨戈才是合格的爵位继承人,若非当初儿子虞琮坚持,而虞晏清又是长子,他绝不会让他做世子的。 虞墨戈沉吟片刻,随即淡淡道:“祖父还是把世子之位给孤鸣吧。” 虞鹤丞没想到他会拒绝,一时惊忡。虞墨戈镇定地看着祖父解释道:“我明白祖父心思,兄长流放,二哥是庶出,大房只有我自己了。可我不能继承爵位,皇帝限制我带兵出征,我此生都任不了武职了,英国公府是武勋世家,我如何能传承。我不能让虞家停滞在我手里,还是让四弟做世子吧,他和二叔在神机营,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既然能让你入仕,又没有因虞晏清的案子牵扯英国公府,你怎知他哪天不会恢复你的武职呢?孤鸣再合适也不及你。” 虞墨戈无奈摇头。武官是囚笼外的野兽,文官则是指尖上的蚂蚁,就算捏不住,它也翻不出手掌心来。除非入阁为相,但皇帝会让他登上那步吗?不可能。他们真以为皇帝是原谅了英国公府吗?不是,他是想把英国公府操控在股掌间。这事不管虞晏清是否真的看透了,但是他牢里说的那话是对的:皇帝看似帮他,其实就是要各个击破,毁了英国公府。 前世不正是如此吗?先废了他的职,再借虞晏清之手将他押入大牢,逼得祖父古稀之年仍挂帅出征,结果战死沙场。他悲痛欲绝,主动要求平南倭战北虏,结果不但失去了二哥,自己也丧命于虞晏清手下。 前世,直到死亡他始终认为是虞晏清联合首辅害了他,然这一世他才清楚,事情绝没那么简单。至于原因,他一直找寻。而在答案没揭晓前,整个英国公府都处于危险之中,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必须小心谨慎。 “祖父,您是小看了孤鸣了,他只是没有机会而已。况且我也不想再走那条路了,仕途也很好,官场可不一定就比战场安稳,暗潮汹涌怕是战场还不及啊。” 虞墨戈叹道。不过见祖父依旧眉头紧蹙心有不甘,他笑了,又道:“我昔日跟着您南征北战,眼下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您还不让我安宁地在家留些日子,非急着把我朝战场上赶吗?即便您愿意,我还得为我妻儿想想不是。” 话说得在理,虞鹤丞犹豫了,路可不就该他们自己选择如何走。虽是理解,然瞧着虞墨戈那佻薄劲儿,心里又来了气。于是嗔道:“才定了婚便一口一个‘我妻’唤着,让人听了成何体统!且妻都未娶,哪来的儿!往日凛然持重的人,怎这两年便浑成这般!” 生活已经够紧张了,何必还要那般累。况且虞墨戈也不觉得自己说的错,她马上便要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有何不能唤的,至于儿……虞墨戈想着想着忽而笑了,对着祖父道: “祖父,我今儿还有事要与您商议。我的婚期,怕是要提前了……” …… 明明是大房娶亲,可把二夫人袁氏给忙坏了。 国公夫人徐氏是续弦,其父亲曾任礼部侍郎,她虽为国公爷生了一儿一女,但为人仍低调不张扬,又因着年纪与前两房儿媳相差不多,故而根本端不起国公夫人的架子,于是这中馈也一并交给了大儿媳管理,这一管便有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里,宁氏倒也用心,可自打爱子虞晏清被流放后,她整个人都垮掉了,每日除了在佛堂给长子祈福,保佑他平安无疾,事事都不理睬。于是这中馈便落在了二房袁氏手里。 中馈谁不愿管,别看操心,那在府里腰杆子可是挺直的。可管便管了,没成想宁氏撒手撒得这么利落,连小儿子的婚事也要她来操办。 更要命的是,虞墨戈只给了她五天的时间。五天啊,就是寻常人家都嫌匆忙,更何况是他们这高门大户,说道规矩都能列成书的。 准备喜服、布置新房、请福人司仪,定宴席单子、下礼,发请柬,祭祖……等等,袁氏带着一家人忙得焦头烂额,然虞墨戈竟一条都不肯抹,丝毫不能差。 不过是娶个和离的女人,至于这般大张旗鼓,生怕全天下人不知晓吗。想想自己娶儿媳也没这般用心,袁氏哪能没个脾气。不过思及虞墨戈打算把世子之位让给儿子,再苦再累她也默默往肚子里咽不敢多说一句,只要世子册书没下,她便不能得罪这位三少爷。 为了让他满意,袁氏是卯足了劲,把儿媳妇都拉了出来一起忙活。 虞孤鸣的妻子是袁氏的亲侄女,小袁氏见婆婆尽心尽力地给人家做嫁衣,心里好不痛苦。好歹也是自己亲姑母,当初娶自己也没见她这般。况且嫁进来都是虞家媳妇,凭什么她就要给容嫣忙活。照这么说自己还不及个二嫁女? 自己侄女,看着长大的,袁氏明白她的小脾气,于是劝慰她:大伙为虞墨戈操心还不是因为大房受重视,可明个若是孤鸣成是世子,那横着走的可就是二房了。忍忍,忍忍便过去了。 倒是这么个理。可袁氏一转身的功夫,小袁氏还是撇了嘴,就算孤鸣当了世子又如何,老太爷的心里装得都是三少爷,世子也不过就是个名分的事!看看当初虞晏清不就知道了,国公爷何尝把他放在眼中过。 愿意不愿意,这婚事还是得办,熬了几个不眠夜后,这日子总算是到头了,七夕终于来了…… 65成亲 英国公府上下忙着, 然叶家也没闲下来, 全家都在为容嫣出嫁而准备着。 按理来讲, 容嫣还是容家女孩儿, 理应从通州祖家出嫁, 然不知道虞墨戈究竟对容家说了什么, 祖母梁氏稍话来,让容嫣直接从叶府出门。 容家如何都没想到能高攀上英国公府, 梁氏激动, 然想到女儿容画的教训, 不敢再大张旗鼓四下宣扬,要知道容嫣可比容画心思重多了。可她也不甘就孙女就这么嫁了与自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于是便遣容仲琨和容焕父子, 打着送嫁妆的名义进京了。 容仲琨是个老实人,胆小脸面薄, 早想到叶府不会给他何等好脸色,可为了容家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因为休妻的事,万氏足足闹了半年, 被她搅得容家颜面扫地,这官司到今儿也没撇清,只盼着能沾沾侄女的光,甩了这个包袱,让他消停消停。 瞧着那两箱嫁妆, 叶府不屑, 可容嫣明白以容府眼下的状况, 能出这么多已然是不易了,况且她也不在乎他们能出多少。 容嫣打量父子二人,一个黑瘦半年的功夫好似老了十岁,而另一个原本还桀骜不驯眼下也不得不低眉顺目再不敢张扬了。 毕竟家人一场,叶府勉强把二人留下了。 沈氏可是不能让外孙女亏了,她早便将嫁妆准备好了,不过那个时候她以为容嫣嫁的是自己的孙儿寄临,于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又加了不少。毕竟日后不在自己身边,总不放心,多些嫁妆给她撑撑面子也好别叫人家看轻了。 祖母用心良苦,容嫣自然清楚,其实她也真心不愿离开祖母。 容嫣从江南回来后,只是第二日叶寄临从翰林院回来看了她一眼,除了问了些南行的事其他一概没提。 问候过他又要回翰林院了,容嫣随家人送他到门厅,他回身看着她沉默良久,望着她的目光深沉而阴郁。容嫣心情不甚好,想躲,可他转而阴霾散尽,笑道: “表姐,恭喜你。”这话揣在心里抉择,他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闻言,容嫣释然。莞尔点头,“谢谢表弟。” 这几日容嫣一直睡在老太太的房里,一来沈氏确实舍不得这个孙女,二来也担心容嫣的身体。她有孕的事沈氏谁都没讲,一切都等嫁进去再说。 还有两日了,沈氏让嬷嬷把容嫣的枕被从碧纱橱挪到自己床上,她要和孙女一起睡。 沈氏抱了抱孙女,笑道:“小时候你才那么大,抱在怀里小小一团,如今真是抱不动了。”说着,她神情黯淡下来。“老了,我真的是老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护她几年。 容嫣朝祖母贴近,撒娇道:“谁说的,您才不老,您长命百岁,明个还要抱嫣儿的孩子呢。” 沈氏点了点她小鼻子。“你都是英国公府的人了,人家也有祖母,这孩子哪容得我来抱。” 所以说啊,还是把她留在身边最好,怎奈她和寄临无缘,自己也没这福气了。 想着想着,沈氏又叮嘱道:“公府不比咱家,日后要谨言慎行,敬重长辈,虽说虞三少爷对你体贴,可毕竟要和一家子人生活,这人多了难免会生矛盾,但凡事不要往心里去……”说着,想到曾经在秦府,老太太又忙道:“……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你这孩子,之前太能忍,如今瞧着是历练了,可祖母还是不放心啊。也不知道让你嫁出去到底对不对,我这颗心啊,是挂在你身上了……” “祖母……”容嫣吸了吸鼻子。 沈氏以为自己说重了话,赶紧拍着她哄道:“祖母也就是惦念你,你别往心里去,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就算不好也没关系,记得祖母说过的话,回来找祖母。” 她越说,容嫣眼泪越是止不住,心暖得一塌糊涂。 “祖母,我一定好好的,您也要好好的。” 沈氏眼眶也热了,笑容柔和。“那是自然,祖母一定好好的,长命百岁,祖母还得给你撑腰呢……” 祖孙二人许久没这般亲近了,聊到了二更,最后彼此担心对方的身子吃不消才不得不止住话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虞家来下催妆礼,礼品陆续被抬进来,竟把叶府前院庭院铺满了。陈氏打开头箱,一整套的凤冠霞帔,做工好不绝伦,叶家的也算精致了,然还不及人家凤冠上那颗明珠。这么大的明珠也就是身为诰命的沈氏和陈氏在宫宴时见皇后配带过,想必不是虞家的珍宝那也是先帝给虞家的赏赐。 蒋氏还是头一次见,更是啧啧称奇。如此风光,直道容嫣命好。 容嫣看着那凤冠直发怔,心里莫名地紧张,不安定起来…… 自己真的要嫁了? 七夕前日,容嫣回了自己的房间。心绵绵地乱,久不能安眠。 新婚那日,她早早便起了,准备梳妆。沈氏也带着全福人来了,都是和叶家关系较好的各府夫人,哪一个都是儿孙满堂一生顺遂。 这些人里,容嫣看见了姑姑容画。 前些日子叶衾和赵子顼的婚事定下了,容画和叶家的关系缓和了不少,眼下侄女出嫁,她是必然要来的。 虽说接触得不多,毕竟是骨肉至亲,见她出嫁犹如女儿,可偏就是冷淡的性子,想要亲近不知该如何亲近。想到曾经的自己,唯是对侄女劝道:“珍惜眼前人,好生过日子吧。” 说罢,沉默不语了。 容嫣含笑应下,这功夫,房外传来争执声。听着像是青窕,眼见着人未露面肚先进,容嫣更确定是她了。 “母亲,别拦了,没事的……”青窕一面挺着肚子入门,一面对搀扶着她的叶绮蓁道。 叶绮蓁瞪了她一眼,嗔道:“你这没几日便要生了,自然无碍,可你冲着新娘子怎么办!” 青窕看着正梳妆的容嫣愣了一瞬。 按理孕妇是不能出现在婚礼上的,一来新娘会对未出世的孩子冲喜,对孩子不利;二来孕妇也会冲了新娘,让新娘三年怀不上孩子。所以这些日子,大嫂江氏一直都没出现在容嫣面前。 “这……”青窕无措,却又不舍。 不过对容嫣而言,她还用在乎这些吗?三年不孕,那不可能了。她抿着刚搽了口脂的双唇,含笑道:“都这个月份了还要来,难得表姐惦记我,快进来吧。我无碍的。” 青窕这才满意地扭着肚子进来了。走到容嫣身边还不忘回身对母亲挤了挤眼睛道:“谁说孕妇就是不祥的,我可吉祥着呢。”说着,又对容嫣道:“表姐来给你送运(孕)气呀,你肯定怀得快。” 容嫣看着她苦笑不得,送运气,南下之前她便是如是说的,可不真真是沾了她的“孕”气。 大伙欢笑着,全福人开始给容嫣梳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听全福人唱着,容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是喜更是一种感慨,她经历两世,自己的心愿终于要了了。 才刚刚整理完毕,迎亲的人便已经到了。沈氏含泪而笑,亲手将销金的红盖头给容嫣盖上,便去前院迎客了。 正堂庭院中。沈氏位前,叶承稷和叶承弼则居老夫人两侧,容仲琨虽是叔父却也不敢在叶府张扬,只得带着儿子默默跟在叶承稷身后。 听闻新郎入门了,两位老爷的同僚好友和叶府的亲朋全部都从课堂花厅里走出来,站满整整一庭院,连游廊里也多了几个叶府的小辈。 爆竹声响,言笑声起,从门口传到门厅,最后绕过穿堂。大伙都屏息凝神地朝一处望,只见身着大红吉服,头顶玉冠的虞墨戈迈着稳步从影壁后绕了出来,众人不禁吸了口气—— 虞墨戈身材高大挺拔,武将的威凛英气尽显,让人望而畏之;可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又让他多了分文人的沉静;白肤玉容,峻峭清冽,即便是艳丽似火的吉服也丝毫掩不住他的仙姿逸气,反衬得他如昆山之玉,举世无双。 大伙看得有点呆,尤其是见到他身后的一众权贵。连容画的夫君,中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昌平侯也来了,还有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一时间大伙愣得竟忘了这是迎亲,一个个都心怀忐忑地想要上前施礼。 不过人家可没工夫应付他们,几人随着新郎官稳步上前,站在叶老夫人面前。虞墨戈微眯的狭目中蕴着笑意,他端来茶恭敬奉上,道:“孙婿给祖母请安,祖母请用茶。” 这迎亲队伍好不体面,沈氏看了看他身后面带喜色的各人,又目光激动地盯着他,眸中泪光点点,不住地点头。“好好。”说着,接过了茶饮了口。 茶敬过了,时辰已到,蒋氏和陈氏赶紧将新娘搀扶出了闺阁。 上花轿本应由未婚的兄弟背出来,可容炀太小,而寄岑和容焕已婚,这任务除了寄临便无人可为了。大伙颇是尴尬,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倒是寄临笑笑,径直矮在容嫣面前道了句:“表姐,我送你。” 容嫣迟疑,却也只得上去了。从清菡苑到前院大门要穿过花园和后院,路程不算短,可寄临却觉得走得太快了,快得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要把人交给另一个人。 他将容嫣搀扶入了花轿,面向英气逼人的虞墨戈,他从容淡定,平静地道了句:“照顾好表姐,别让我后悔。”便微微挑了挑唇。 虞墨戈清冷而笑。朝众人颌首告辞,单手一勒缰绳,蹬上了骏马。一众迎亲队伍在爆竹及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地朝英国公府而去。 望着远去队伍,寄临神色渐渐淡了下来。晌午阳光明亮却照不到他心底,他心底的阳光早便随着南下的船去了…… “走吧。”他淡淡对身后人唤了一声,连招呼都没打随即带着下人走了,回翰林院了。 陈氏瞧着沉郁的儿子想要去拦,叶承弼却拉住了她,凝眉摇了摇头,叹声道:“让他去吧。” …… 容嫣没去过英国公府,但听舅父说英国公府在城东,离城西的叶府有段距离。八抬大轿,也算宽敞,可毕竟要一动不动地坐着,怀里还抱着宝瓶,随着轿子的晃动她心也跟着紧张不宁,胃里开始不舒服,一阵阵的酸意漾着。 她方找了个不会碰歪凤冠的角度靠在轿壁上,便听闻隔着轿帘有人悄悄问了句: “可还好?” 容嫣马上坐直了身子,可不要说掀开轿帘,就是盖头她都不敢动一动。不过她听得出来那声音是谁,于是应道,“还好。” 窗帘外,虞墨戈低沉地“嗯”了一声,安慰道:“快了,马上便到了。” 容嫣微笑,方要应声便觉得有东西碰了她肩一下,她偷偷掀了盖头瞧了一眼,虞墨戈一只手从帘外伸了进来,手里握着什么。她下意识去接,摸到她微凉的小手把东西一塞,他瞬间又离开了。速度快得容嫣都没反应过来,再张开手,掌心赫然竟是几颗黑黝黝的小酸枣。 她突然忍不住笑了,不过还是拣了一颗放在口中。 好酸啊,酸得她颦眉阖目,难以下咽。可偏偏这酸窜入心底便成了甜,甜如蜜汁…… 吹吹打打,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英国公府。 轿子一停,随着唱礼,容嫣下轿。坐得时间太长,腿脚都不利落了,全福人赶紧上前来掺扶。蒙着盖头任人牵扯,也不知走到哪了她心莫名慌乱,可沿着盖头缝突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皂靴,她心安了,于是跟着这双皂靴跨了马鞍,迈了火盆,一直到了英国公府前院正堂。 那双皂靴从引着自己到面向自己,容嫣明白,他们该拜堂了。 唱礼声响起,容嫣的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了起来,感觉一开口便要跳出来了。指尖凉浸浸地,紧张得不得了…… “三拜聚全,礼成。” 一声悠扬顿挫的唱和声响起,容嫣一刻提悬的心忽而落地。 全福人依旧搀扶了容嫣,而她依旧跟着那双皂靴到了新房。那双鞋停下,她也停下,那双鞋转过来,她捏紧了掌心,随即一双温热的大掌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隔着红绸盖头,头顶上他柔声问道:“累吗?歇会儿。” 一路周遭喧嚷,容嫣什么都看不见,身边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被人引来推去,有种堕入雾里的无措茫然。眼下蓦地触碰到了熟悉的温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地握住他手,不想撒开了。 可周围人却笑了。 “小夫妻好生恩爱啊,这会儿三少爷便心疼了。知道您怜惜新娘子,可咱这礼也得继续啊,得讨个好兆头不是。” “可不是,您日后啊,有的是时间疼惜。” 说话的武阳侯夫人,把大伙逗笑了。见虞墨戈也淡淡一笑,将新娘子搀扶在床边坐下。她赶紧吩咐下人端着干果上来,要撒帐了。 大枣、花生、桂圆、莲子,几位夫人你一把她一把地扬起。容嫣和虞墨戈并坐着,承受着落下的干果。 武阳侯夫人又笑了,着急道:“我说三少爷,您倒是接几个果子,早生贵子,多多益善啊。被别只顾着握着新娘子的手,咱心急不急这一时。” 被说得好不窘迫,容嫣赶紧撤回手。她这一缩,众人笑得更欢了。虞墨戈也低着嗓音笑了两声,手掌一伸淡然道:“好,那就麻烦夫人了。” “得了。”武阳侯夫人喜唤了一声,连着两把下去,虞墨戈手快,接了个满怀。 大伙哄笑,撒帐算是了了。 接着便是挑盖头饮合卺酒。虞墨戈接了金秤杆那一刹,房里顿时安静了,直待盖头被掀起的那一刻,便闻众人不由得长抽了口气,随即啧啧声起。 “……新娘子太俊了,这简直是珠联璧合,太般配了。” “可不。三少爷好福气啊,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 …… 众夫人虽夸着,芥于容嫣的身世,再多的话也不好多说,于是便催促着二人饮合卺酒。虞墨戈结果两只酒杯,看了看,似有犹豫。 容嫣明白他在顾虑什么,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口,二人脉脉对视,她含笑点了点头。虞墨戈才试探着递过了酒杯。 二人饮下,礼成。 一众人闹也闹过了,便都出去吃酒了。 虞墨戈唤了声,只见随着两几陌生的小丫鬟,杨嬷嬷和云寄春熙入门,他一早都安排好把她们接来了。 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目光眷眷久久不错,房中鲜红,烛火摇曳,眼前人美得亦如幻影。他下意识去摸了摸她脸,触感真实,于是安心而笑,柔声道:“我去会宾客,过会儿便回来。折腾一整日累了吧,若是熬不住便先歇吧,不用等我。” 说罢,他安排杨嬷嬷和小丫鬟伺候少夫人,独自出了门。 容嫣望着他出门,再回神打量身周一切:红漆描金云纹的拔步床,红纱喜帐朦胧,连理烛台,凤鸾雕屏…… 抚着鸳鸯带绾,摸着馨香绵绵的并蒂莲花绣枕,容嫣终于意识到: 他们真的成亲了。 66洞房 两个公府的小丫鬟帮杨嬷嬷给少夫人卸妆, 瞧样子也不过十六七岁, 容嫣问了她们名字, 一个叫紫苑, 一个叫紫芙。 紫苑瞧着年长些, 略显腼腆, 倒是年纪小的紫芙更激灵,颇是爱笑。 “你们留在公府多久了?”容嫣问道。 紫苑浅笑。“回少夫人, 快五年了。” “五年?那可是不短。”容嫣笑叹, “你们以前也在这院吗?” “这繁缕院奴婢们可进不来。”紫芙给容嫣摘着头上的簪花道。“这院原是大将军和大夫人的院子, 打大将军去了,夫人怕触景生情这院一直空着, 连世子爷都搬进不来。偏就让三少爷讨下来了, 为的便是迎您入门,三少爷可是惦记夫人呢。”说着, 看了眼对面的紫苑,见紫苑抿笑点头她又道:“我们跟着夫人可享福了。” 二人没觉得什么,倒是身后瞧着年长于杨嬷嬷的方嬷嬷开口了。“回少夫人, 她们是二夫人从西院调来的,专门伺候您。三少爷不常在府上,贴身小厮也只曲水一人。” 方嬷嬷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故而显得冷淡淡的。二人听闻便明白夫人问的是什么了,皆噤口不语。人家是在打听她二人的身份, 丫鬟和丫鬟也是不同的, 有些是伺候起居的, 有些可是当做通房养的。 其实容嫣也不过是聊聊而已,便笑着应下。她透过铜镜看望向身后的方嬷嬷,二人对视,她竟丝毫不躲,连丝惊愕都没有,平静得像座雕塑。容嫣对着她微微一笑,心里却越发的对她好奇了。 卸了妆,方嬷嬷送容嫣去了东稍间的净室沐浴,待稳妥后,独留下杨嬷嬷和云寄,她一脸肃然地带着小丫鬟们都去了西厢。 云寄看着窗外小声嘟囔了句:“好厉害的嬷嬷。” “厉害便对了。”杨嬷嬷一面给容嫣撩着水,一面道。“没个厉害的,如何管住这些心思活泛的。” “嬷嬷这话何意?”云寄不解道。 “当下人的,最忌讳话多。才第一次见夫人,主子脾气秉性还没摸清便什么话都敢说,那以后什么做不出来。方嬷嬷这是带她们出去训话了。”杨嬷嬷在秦府待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也是带过小丫鬟的。 容嫣没在意,捏了捏肩,杨嬷嬷知道她是坐了一天累到了。于是帮她揉了起来,叹道:“咱家小姐身份在这,门户比英国公府低,若对她们松了,她们定然不会把小姐放在眼里,觉得小姐好欺负;若是严了,便会嚼舌根道小姐苛刻,摆谱。左右都不是,所以啊,有个人能代小姐管制她们最好,所以说有方嬷嬷在是好事,想必这也是三少爷为小姐的打算吧,不叫小姐操心。” 如是说,云寄倒是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眉头依旧紧蹙。“……话是这么说,我还是瞧着那嬷嬷生畏。” “你踏踏实实地,做到问心无愧,便谁都不用怕。”容嫣对她笑道。“以后多跟着嬷嬷学着些公府的规矩,尽量别出错,挺直了腰杆也别叫人瞧不起了。” “嗯。”云寄信心满满地点头应下。 杨嬷嬷也跟着笑了笑,抬眼望了眼窗外,见西厢没个动静,估计方嬷嬷还没训完话。她左右思量,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讲。容嫣瞧她那样便知有话说,于是先开口问了。 “……今儿下晌,三少爷遣人接我们来的时候,我在英国公府的宾客里看见秦少爷了。” 容嫣顿了一瞬,随即淡淡道:“怕是大半个朝廷都来了,他来也正常。” “可他带着位夫人来的。” “夫人?” “嗯。我打听了,上月他成亲了,娶的首辅家的小姐。”杨嬷嬷道。 容嫣回头看着嬷嬷,好不惊讶。他居然这么快便成亲了? 首辅没有女儿,唯一的小姐便是他侄女荀瑛,他真的娶她了?容颜还记得南下之前,他说过他没应下这门亲事,怎才两月的功夫他便把人娶了。秦晏之刻板又执拗,认准的事谁都拉不回来,他若不喜欢,便是把心掏出来给他也感动不了,曾经的容嫣不就是个例子吗? 首辅,秦晏之……容嫣突然想到了虞墨戈提到的田嵩案,这案子首辅咬得紧,且牵扯到了秦敬修,这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了,难不成秦晏之是为了父亲娶的她? 这里面的事容嫣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对她而言,他娶妻是件好事,不管娶的是谁,他喜欢与否,他们终于走上自己的路重新开始了,再不必有任何牵连。 容嫣阖目枕在浴桶边,长长地舒了口气,释然道:“娶妻是好事,我也盼着他好。”只有他过得好了,才能真正从过去走出来…… …… 前院正堂,宾客云集,一个时辰了,虞墨戈的酒才敬了半数,眼下这酒喝得越发地急了。大伙偏还不放过他,尤其严璿,拉着他左一杯右一杯地喝,非绊着他不可,他就是要让他急。 喝便喝吧,虞墨戈无所谓,严璿的酒量他是清楚的,几杯下肚便分不清黑白,偏他还逞能,自诩千杯不醉。 严璿早便喝过一轮了,这才不过三杯虞墨戈便瞧着他眼神开始迷离,笑容越来越不受控制,脚底都发飘了。于是赶紧遣人把他扶住,却问身后有人道了句: “虞大人。” 很熟悉的声音。虞墨戈勾唇,回身应道:“秦侍郎。” 秦晏之看着眼前人,分明是直视,可他偏就给他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这感觉和那日在通州客栈相遇一般。他下意识挺直脊背,努力忽视这种压迫,可效果不甚明显。 他明明官职比虞墨戈要高,然此刻依旧不得不垂目,谦恭道:“父亲的事,谢过虞大人。” “不必。”虞墨戈清清冷冷地回了句。“今儿是我大婚,您若是道贺,我欢迎;若是道谢,那便不必了。” 这话一出,身周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二人,秦晏之略窘。如何不窘,这种场合他本就是个尴尬的存在。不过他若坦然相对,送份祝福,许人家也会赞他豁达,与前妻好聚好散。毕竟两人和离后都找到了彼此的归属,哪个都不比前任差。可是…… 这“恭喜”二字咬在舌尖,如何都吐不出来,他紧咬着牙关,俊秀的眉心越拢越深。 这就更尴尬了—— 僵持中,被人搀扶的严璿蓦地诡笑一声,熏红的脸映得那双桃花眼越发地落拓,眼尾还挑着抹鄙夷似的,冷道了句:“悔了吧!该悔。”说着,伸手去指秦晏之,然却扑了个空,被下人一把撑住才算没摔倒。 若非这一扑看得出他醉得不轻,大伙还真以为他故意挑衅。 本以为被这么一激,秦晏之会反驳。可眼见着他面色越来越沉,唇抿得发白,众人唏嘘:难不成他真的悔了?如是,那可真是他自找的了。 “真是有眼不识明珠……”严璿酒劲上来,话也止不住了。“……还是虞兄和嫂夫人最般配,人家恩爱着呢!人家在宛平……”趁着一个酒嗝,虞墨戈止住了他的话,让下人带他去醒酒了。 严璿走了,可留下的这半句话不得不让人遐思无限。宛平……去年虞墨戈可不就一直在宛平,连过年都不曾回京,难不成便是为了她? 虞家三少爷是个什么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偏就栽到了一个和离过的女人手里,想来这个女人也是不简单。 如此,便越发地验证了严璿的那句话:秦晏之悔了。 其实秦晏之真的是来道喜的,还带着郡君从通州送来的贺礼。即便他再不信任虞墨戈,可她已经嫁他了。他想说:恭喜,希望你能珍惜她。 可他说不出口,他没资格说,更是发自内心地不想说…… “恭喜虞大人。”秦晏之身后,悦耳之音响起,一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长相清秀的少妇起身贺道,她端了两杯酒,递给秦晏之一杯,挽着他对虞墨戈笑道:“今儿虞大人大喜,我随夫君来给您道贺。且尊夫人是郡君的孙女,她身子不适不能前来,便由我夫妻二人替她送上贺礼,祝您与夫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说罢,呷了一口,又拉了拉身边人。秦晏之看了她一眼,也饮下了。 荀瑛莞尔,落落大方,端庄恬然。 虞墨戈含笑道了声,“谢过秦侍郎,秦夫人。”于是抬手一饮而尽,从容别过,招呼其他宾客去了。 就在他走过的那一刹,荀瑛敛容,手默默从秦晏之手臂处抽回,面无表情地坐回了原位…… …… 宾客陆续告辞,虞墨戈回繁缕院时都快二更了,他直接去净室稍做清洗便回了新房。 新房中,红烛摇曳,明亮却又因这喜色显得旖旎暧昧。他看了眼拔步床内,红纱帐里倚着引枕半卧的人,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方嬷嬷和杨嬷嬷便带着小丫头们福身,悄声退出去了。 虞墨戈从门口开始,一只只地将蜡烛熄灭,暗黑无声无息地跟随着,最后只剩下拔步床里的一对龙凤烛。 他极尽轻柔地去抱她,想让她平躺下来,可还是惊动了她。 “您回来了?”容嫣蓦然起身,房里昏暗,她视线朦胧有些看不清。 “嗯。”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应。 他应该是在笑。他背对着烛光,她只能看见他的轮廓,但他带着酒意的声音是带着欢愉的。 她揉了揉眼睛歉意一笑。“本是想等您的,这便睡着了。”说着,见他外衫未褪便要起身帮他解衣。可才一直起身子便被他抱住,径直躺了下来。 二人贴近,他酒气更重了。她不禁仰头,却只看得到他水润的双唇在微弱的烛光下闪动。 “您醉了吗?要不要喝水?”她问道。 他没应,却将她搂得越来越紧,温热的气息扑在头顶,她心跳得有点乱。 “您……” “别说了。”他打断她,在她头上亲了又亲,舍不得离开,含混道:“吵醒你了,睡吧。”说着,便伸手在她背上一下下地拍着。 他手掌温暖,透过她轻薄的寝衣,暖了她身子更暖了她心。她朝他怀里蹭了蹭,贴在他胸口安心地阖上了双目…… 二人相拥,可怀里人呼吸弱得几乎微不可闻,许是耐不住了,她轻轻动了动。 “睡不着吗?”他沉声问道。 怀里人一滞,胸口一缕热气扑来,她应声:“嗯。” 许是她方才睡过,这会儿便没了困意。可想他也累了一天,眼下一定乏了,她乖巧的贴着他道:“没关系,一会便睡着了。您睡吧,我陪着您。”说罢,小手沿着他腰间攀上了他的背,抱住了他。 头顶人忽而屏息,良久道了句:“有你在真好。” 他语气深沉,听着更像似感喟。容嫣弯唇笑了,应道:“嗯,我以后天天陪着您。” 像被火苗撩过,虞墨戈心头一热,两世的风雪沧桑在这一刻瞬间化为暖雾—— 从他入门看到她时,他才体会到了家的感觉。那种被等的感觉便是家,她在等着他,等他回家…… 她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她了。火越燃越烈,心被腾化,一股炙热的欲望冲涌于胸。 头顶人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身上热发烫。二人相处这么久,她再了解不过了,于是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他这火压抑不住。 可来不及了,早便来不及了—— 虞墨戈喉结一动,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星眸相对,他蓦地吻了下去。 带着酒气一吻绵长,到了后来便如何都控制不了了,他越吻越深,越吻越急,惊得容嫣猛地推开他。 “不行!” 此刻的虞墨戈是真的醉了,动作依旧没停,单手捉住她双腕,红着眼睛挑开了她丝薄的寝衫,隔着嫣红的肚兜握住胸前的柔软…… 他蓄势待发,她却一躲再躲。直到他哑着声音在她耳边低嘶道:“今儿是洞房夜——”她愣住了。 随即,身下人挣开他的禁锢,拉着他的大手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虞墨戈酒登时醒了,呆了半晌。望着双眸盈盈,楚楚委屈的娇妻,他无奈苦笑。低头在她唇角亲了亲,温柔地道了声“对不起”便翻身躺了下来。 他拉过锦被,再次将她抱在怀里哄着,然手却始终没离开她腹部…… 67敬茶 京城, 秦府。 秦晏之感觉自己并没喝多少, 但回到秦府时头不免有些晕。入了正房便坐下来喝了口茶, 荀瑛站在他身后, 伸手落在他的额角。他猛然一怔, 要躲, 然瞧见房中几个小丫鬟噤声默认了,屏着呼吸感觉一双细指在他额角轻轻揉着。 本是舒适的事, 偏他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 荀瑛感觉得到指腹下的青筋。 直到小丫鬟们布置了寝室, 依次下去了,秦晏之才抬手将她制止。 他起身距她两步之遥, 垂目道:“时候不早了, 你歇着吧。我今儿有些醉,去书房睡了。” 荀瑛一直僵着, 举起的双手还未落下,她看着他道:“秦晏之,你就要这样一直躲下去吗?”见他不应声, 她收回手,倚在桌角长出了口气。“既然你这般惦念她,为何还要与她和离。” “我没惦记她。” 荀瑛哼笑。“这话你自己信吗?”她无意地拨着他喝过的茶杯问,“你当我不知你今儿为何要去?还不是为了她。” “我是为了替祖母送礼,谢虞墨戈对父亲伸出援手。”他垂目应, 本就白皙的脸更淡了, 淡得薄唇都没了颜色。 “你谢得不该是他, 你谢的该是我叔父,田嵩的案子是我叔父撤下的!” 荀瑛皱眉道,手不自觉地捏紧了那杯子,凉冰冰的,跟他的心一般。他除了冷漠便是沉默,待她还有过其他任何一丝情义吗?没有。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连夫妻都算不上!成婚半月了,他每日寻各种借口躲开她,他把她当妻子了吗? 满腹的怨气,可她还是压下去了,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平静道:“我不想和你吵。其实我知道你娶我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你父亲。不过我愿意嫁你,我不介意你的过去,也愿意陪你从过去走出来。我相信我能做到,可你不能连一个让我靠近你的机会都不给。这不公平!” 不公平。他对容嫣便公平吗?他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袖口。荀瑛的目光跟去,被他捏在指尖的是袖口的那朵朝颜。从她嫁他开始,他便一直穿着这件中衣,时常望着袖口的绣花发呆,如此她不懂也懂了,那容嫣留下的。 她看着那朵已经被他摩挲得黯淡的花,无奈苦笑。“她已经成亲了,已经嫁人了,你还不肯放下吗?” 对啊。她成亲了,她嫁给了虞墨戈。忆起在客栈她看虞墨戈那种无限信赖的目光,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攥紧的手渐渐松开,眉间的凝重化开,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凄凉。荀瑛看得好不心疼,为他,也为自己。 她走过去,掰开了他的手。他没挣脱,深思凝滞了。“她成亲了,你也成亲了。你和她的曾经我都听说了。你当初已经负了一个,如今还要再负一个吗?”说着,她握紧了他的手,不肯撒开。 秦晏之惊愕地看着她。她却举起了二人的手,因为攥得太用力,她纤纤细指已经没了颜色。她神情镇定而笃然道:“秦晏之,我告诉你,我不是她。不论你如何待我,我都不会如她与你和离,这辈子你都别想甩开我了!” 心被猛然撞了一下,他呼吸凝滞。 这是他最想听到的话,可来晚了,也来错了对象。如果容嫣没有放弃他,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他盯着荀瑛,好似又看到了曾经初嫁于他的容嫣,那时候的她也是信心满满,可这信心却一点点地被他磨掉了…… 秦晏之忽而笑了,他摇头凉苦地看着荀瑛。“五年,五年啊。人一生有几个五年……” “有几个我便等你几个!”荀瑛坚定道。 他眉间的凄楚更深,他第一次对她带了怜惜的语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仅仅是这一丝情绪的波澜足够让荀瑛激动,可她面上仍不改色,认真道:“痴情的不止你一个。” …… 虽然换了个地方,但身边人是熟悉的,容嫣心里踏实,一夜安眠。 第二日睁开惺忪睡眼时,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房间,透过红纱帷帐,把整个空间都映成了暧昧的颜色。 她困意未尽,小腹上还贴着那只温热的手掌,她下意识朝他怀里缩了缩,再次闭上了眼睛。可不过须臾她猛地又睁开了—— 她终于想起她在哪了,昨天是他们的洞房夜,今儿是新婚第一天,是要给拜舅姑给长辈敬茶的。 天都亮透了,肯定晚了。 容嫣挣着要起,身后人嗯了声,双臂紧扣把她锁得更紧了。 “该起了,再不起便来不及了。”她急迫道。 虞墨戈下颌在她肩头蹭了蹭,深吸了口气,阖目慵然道:“不急。” 他是不急,她可不行。哪有第一日便不守规矩的,这英国公府的人还不定如何揣度她呢。 “不行,不能让长辈们久等了。”她依旧推着她手,扭着身子要挣开。身后人不依,二人磨蹭间虞墨戈手臂一紧,屏息僵住了。 “别动了……”他压抑着嗓音低沉道。 清早生|理反应本来就强,又忍了一夜,眼下他呼吸都重了。身下被复苏的欲望抵着,容嫣瞬间乖了,不敢再动。直待他深吸了口气,调匀了呼吸,她才敢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仰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讨好道: “您起来吧,好不好。还得伺候您更衣呢。” 怀里人乖得像只小猫,声音软绵绵地,亦如怀里的触感。她眼里盛了汪清水,在光耀下荡漾,晃得他心更乱了。他捏着她小下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佻笑问:“昨个什么日子?” 容嫣一怔,脱口道:“成亲。” 他狭目微眯,指腹摩挲着她被他咬过的下唇,笑道:“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夫妻。”她像个回答先生问题的小孩子,听话得好不可爱。他甚至有种想要把她揉进身子里的冲动,不过他还安奈住了,盯着她一双水润的唇瓣又问:“那你该唤我什么?” “夫君。” 反应还算快。他稍稍满意地哼了声,不过抱着她的手依旧没松开。 “还有呢?”他继续道。 还有什么?她有点懵,不知道除了夫君还能叫什么。她茫然摇了摇头,他却蓦地两只手一起将她扣向怀里,二人胸口相贴,近得甚至感受得到彼此的心跳。 她急了。“您别闹了!” “你说不出,咱便不起了。” 虞墨戈笑意更浓,见她明明逃不开却执拗得不肯回答,非挣脱不可,他惩罚似的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容嫣登时定住了。愕然地盯着他,好似面对个陌生人一般,眉心越颦越深,撅着樱唇恼嗔了句:“虞墨戈,你闹够了没!” “终于对了。”他笑道。随即抬手撩了撩她额角的碎发,目光中温柔流淌,她被溺在其中。“日后便这么唤,唤夫君也好,唤我名字也好,不要再那般见外了。你我是夫妻了,要共度一生的,还有比我们再亲的人吗?”说罢,轻轻地在她额头亲了亲。他双唇柔软得不可思议,把容嫣的心也亲得软了,软得一塌糊涂。 她温暖得不知所措,把脸埋在了他胸口,弯唇喃喃道:“还有更亲的人。”那个流着他们骨血,将他们永远牵在一起,扯都扯不开的人。 虞墨戈似也想到了,却不由得轻叹了声。 可不是亲么,为了他,这日子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 二人整理罢便去前院请安,英国公和老夫人已经到了,还有各房儿孙也侯在正堂。容嫣远远瞧着满堂的人,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这些便是她日后要一同生活的人了,可每一个对她而言都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带着一个现代的芯,她不太能接受这种大家庭式的生活,没有绝对的自由,还要花心思与这些没有任何血缘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周旋,即便相处得再融洽,也难免不会有磕磕绊绊,矛盾误会。可容嫣却心甘情愿,只是为了身边这个人。 她手下意识地动了动,被身边人默契地一把握住指尖。 二人对视,恬然而笑,暖得连朝阳都逊色了几分。 这笑也被堂上众人瞧在眼中,姑娘且不说,他们是有多久没见过虞墨戈这般轻松了。 候在廊庑下的大丫鬟冬青瞧见二人,福身唤了声:“三少爷,少夫人。”便转身引着二人入了正堂。 主位上,一年过古稀却精神矍铄的长者镇定地看着二人,无甚神色却气势颇盛,倒是和虞墨戈有几分相似,容嫣知道这便是英国公了。而他身边的老夫人,年岁也不过五十上下,容色端庄温慈,弯眉淡笑,看着便让人想要亲近。这应是国公爷的续弦夫人,徐氏。 容嫣随虞墨戈上前,跪在二人面前,分别端了茶奉上。她随着他柔声唤道:“祖父,祖母。” 虞鹤丞淡然颌首,徐氏把准备好的红包给了二人,笑道:“快起来吧,地上凉。昨个匆忙也没瞧上,今儿才看清这新媳妇好生的俊,和墨戈倒是极般配。” “可不是。”二夫人袁氏也跟着笑了。“昨个闹了洞房,武阳侯夫人便一个劲儿地夸墨戈媳妇漂亮,说跟仙女似的,今儿瞧瞧,可是半分不假啊。听这声音都好听,甜得像蜜。怪不得大嫂这般重视,换了我,得了这般媳妇也要亲自上门提亲不可了。” 袁氏嘴甜,坐在东侧官帽椅上的宁氏看着容嫣淡淡一笑。不过袁氏身后的儿媳小袁氏不大高兴,这话怎听着都似自己不如这大房儿媳似的。 虞墨戈带着容嫣给宁氏敬茶,宁氏饮下,便从身后小丫鬟那接来一只红漆描金木匣,递给容嫣。她莞尔点头,容嫣打开,是一对精致绝伦的镂空羊脂白玉镯子。那镯子玉质便不必说了,便是手工都是极少见的,内里中空,外侧则雕着争艳牡丹。只是看上去不算新。 “这是我成亲时,世子爷送我的,如今便送你吧。”宁氏口中的世子爷,便是她夫君虞琮。看着那镯子似勾起旧思,她叹道:“你们便好生过日子吧,如这牡丹浓情,也如这玉镯圆满……” 容嫣瞧着宁氏看那镯子的眼神也知道此物对她意义非凡,何况还是亡夫的遗念。她下意识看看虞墨戈,见他微微点头,她恭谨道:“谢过母亲。”便收下了。 宁氏轻瞥了眼身后,道:“你大嫂不舒服没来,这是你二嫂,还有六妹妹争暖。” 容嫣对着二人一一招呼。二嫂孙氏笑容温婉地点了点头,争暖却是容色淡淡,警觉地打量着这位三嫂。 大房认过了,便是二房。容嫣见过二叔虞璟,叔母袁氏,二人含笑也送了礼。容嫣听说了这婚事都是袁氏一手操办的,接礼时含笑道:“谢二叔母,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袁氏闻言微惊,心里不免活起来。没想到新媳妇还知道问候她一声,想来是个心思通透的,看得出轻重。不糊涂便好,不糊涂的人好相处。于是她抿笑道: “哪里的话,都是叔母应该的。”说着,总觉得话不到位,看了眼宁氏又道:“你母亲最近身子骨不好,府里中公便暂时交与我管,这日后你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便直接开口对叔母说,可别委屈着。” “谢叔母。”容嫣莞尔应。接着又与四少爷虞孤鸣和四少夫人小袁氏招呼。孤鸣不便多言,唯是垂目淡然唤了声“三嫂。”话便由小袁氏接去了。 说实话,都是虞家儿媳,她不大喜欢这个三少夫人,可姑母话到了,她也只能别扭着笑道:“三嫂来了,咱府里又热闹了。”说着,看了眼自己三岁的小儿子虞楠,想了想又补了句,“也盼您和三少爷早生贵子,给我们楠哥儿添个弟弟。” 这话一出,眼见着宁氏脸色愈沉,袁氏知道自己这儿媳又多嘴了。外面对容嫣的传言未必是真,可空穴来风,也不能全然不信,这生不生的话哪能随便提。 不过瞧着小夫妻倒是没往心里去,袁氏匆匆道自家五小姐出嫁未归,便引着话接着介绍三房了。 三房虞瑛是英国公续弦徐氏的儿子,徐氏原是礼部侍郎次女,十八岁嫁进公府,与国公爷相差近二十岁。她入门后诞下一儿一女,儿子虞琅今年不过三十二岁,同在礼部任职,女儿虞瑶则嫁给了山东知府,一直久居他乡。 虞家一家子都是武职,只有虞琅受外祖父及母亲影响任了文职,又因年纪小,故而在府里与各位兄长不甚亲近,秉性也淡淡的。不过其妻谢氏极是随和,二人育有一子,十岁的虞尚如。 虞家人不算多,除了还有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府里就这些人了。 容嫣该认得都认下了,这礼便也算过了。 难得儿媳孙媳都在,徐氏拉着容嫣,大伙聊了起来。英国公便带着儿孙去前院大书房,虞墨戈站在堂上对着徐氏身边的容嫣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容嫣略窘,赧颜看了看大伙,见徐氏含笑点了点头,她便上前去了。 听身后袁氏打趣道了句,“这才新婚,便舍不得媳妇了。”大伙跟着笑了起来,她更窘了。看着虞墨戈的眼神有点嗔怪之意。 “你与祖母聊着,晌午用饭时候我便回来了,莫要急。” 她也没急啊。容嫣纳罕地看着他,“你就是要说这个吗?” 虞墨戈笑了,补道:“还有,祖母脾气温和,你有话想说便说,不必顾忌着。若是不舒服也别硬挺着,唤嬷嬷找我便是,别委屈了自己和他。” 他原是想说这个。容嫣下意识看看小腹脸更红了,可心里却暖得不得了,悄悄推了推他,小声道:“你快去吧,不必惦记我。” 瞧着说体己话的二人,虽不知内容,却也觉得他们好不恩爱。身后几人都跟着掩口笑了。 虞墨戈又对祖母、母亲和叔母含笑点了点头,便安心跟着祖父去了。 大书房在正堂西侧,得穿过游廊,从西面角门拐进去。虞墨戈虽随在一行人后,可心思却比脚步慢了几步。今儿是第一次与众人见面,也不知容嫣应付不应付得来…… 正想着,还未转过角门便听闻正堂上一声尖叫传来。虞墨戈登时驻了脚步,这声音,是容嫣—— 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虞墨戈早已冲了回去。然一入门,便瞧见众人围着摔倒在地的容嫣欲扶她起身,而她对面站着的小人,不是别人,正是虞晏清的儿子虞樾…… 68歇晌 “摔到哪了?”虞墨戈从嬷嬷手里接过容嫣, 仔细上下打量。 容嫣安慰地笑笑。“我没事, 不小心而已。” 虞墨戈眉心紧锁, 目光投向面前的虞樾, 见他小脸满是不忿, 瞪起的眼睛带着狠劲儿, 他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气氛瞬时变得冷飕飕的,宁氏赶紧劝道:“樾哥儿也不是故意的, 小孩子顽皮莽撞, 没个准。” “没准?”虞争暖冷哼一声。“我看他准着呢!直直便朝着三嫂来了, 一步都没偏差。” “争暖!”宁氏瞥着徐氏和二房三房的人,斥了女儿声。虞樾是她心肝宝贝, 不过宁氏也非有意包庇, 毕竟今儿是小儿子大喜的日子,况且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看便看吧!都在一个屋檐下, 谁不知道谁,争暖才不管这些。何况俗话说当面教子,这孩子就是太皮了!她上去便扯着虞樾呵斥:“说, 你是不是故意的!” 大伙都盯着他,本以为小孩子会怕,谁知他梗脖瞪着姑姑喊道:“是,我就故意的!” 呵!他倒是比他爹有骨气。争暖哼笑,扯着他胳膊追问。“那是你三婶, 你为何撞她。” “她不是我三婶, 她是坏女人!都是因为她, 我爹才被抓的!”虞樾还要向前冲,被争暖一把抻了回来,嗔道: “谁告诉你的!你爹被抓跟她有什么关系!” “就是他,三叔为了娶她才把爹关进大牢的,三叔坏,她也怀,我要撞死她!” 这话可还了得!知道这孩子被宠得没边,但没想到他什么都敢说,心竟狠到这般!大伙惊瞠目结舌,倒抽了口气。 争暖更是怒不可遏,抬手便要抽他,可手还没落下,便听门外有人喊了一嗓子冲了进来。 是虞晏清正妻程氏,她一把将孩子扯了过来,顺势跪倒在地,搂着孩子哭诉道。“连个孩子你们也不放过吗!他爹已经走了,我们母子也容不下了吗。” 程氏面色憔悴,瘦得两颊凹陷,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她穿着玄青褙子,发髻好似许久未整理,略显凌乱。 她瞪着大伙,双目通红,眼底乌青,看得好不瘆人。 “大嫂,您这话怎说的。谁容不下谁?大哥被抓是他自作自受,您这儿子也一样!”争暖冷哼道。她就是瞧不惯程氏这不讲理的劲儿,孩子都被她带歪了。虞樾才七岁,方才说的那些话没人告诉他他讲得出来吗! 从打虞晏清出事后,宁氏便一直躲在佛堂念经,想逃避这一切。可今儿这幕偏又把那些伤痛带了出来,情绪带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制安奈,冷声道:“大儿媳,带着樾哥儿回去!” 程氏抹泪看着宁氏。虞晏清走了,没个男人在这家里难撑,她能靠的也只有婆婆,她的话她不能不听。于是抱着儿子低声啜泣,摸着儿子小脸,满目的疼惜不舍。 母子二人好不可怜,这若让不知实情的看到,还道府里如何欺负了他二人。 程氏拉着儿子,因哽咽而颤声道:“咱们走。” “等等。” 虞墨戈突然开口唤住二人,看都没看程氏,与侄子对视,凌厉道:“方才的话谁与你说的?”他语气淡然,可眉宇间的寒气逼人,一双眼幽深晦暗,把人的心魄都快吸去了,冷得让人生畏。不要说虞樾,就是大伙也有些怕了。 他怒了。 虞樾靠着母亲不敢发声,答案不言而明,程氏惊得左右无措,脸色越发地白了,揽着孩子不住地向后蹭着。身后,追随程氏而来的吴嬷嬷看不过,心一横,噗通跪倒在地,咬牙道:“奴婢该死,是奴婢和孙少爷说的,都是奴婢的错。” 看着伏地认错的嬷嬷,众人唏嘘,谁看不出这是在顶罪呢。再拎不清的下人也不敢随便在府里说这话诋毁三少夫人,惹三少爷啊,那可真真是活腻味了。 可人家认了,还能有何办法。 虞墨戈看了他一眼,唤道:“来人,把吴嬷嬷带到前院施家法,杖三十,赶出公府。” 这话一出,众人惊愕—— 处分是应该的,可杖三十,五十几岁的人了,能挨得住吗?徐氏是个心软的,想要去劝可对上虞墨戈那双寒若古潭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宁氏更是没资格言语,唯是程氏哭嚎替嬷嬷求饶,直道吴嬷嬷是她乳母,随她入的公府,念她劳苦赶出去便是了,莫要再施刑。 不管她如何求,虞墨戈终是无动于衷,她突然扑倒容嫣面前想要求情,却被虞墨戈只身拦截了。 他冷漠看着她道:“今儿是个教训,我惩罚她不只是因为她对主子不尊,而是她误导孙少爷。大嫂您觉得是孩子的一生紧要,还是这三十杖紧要。虞樾是虞家长孙,即便未来承不了虞家勋爵,也不该肆意骄纵。整日跟着妇人论口舌是非,日后能有何出息。这也是我要跟您说的,虞樾七岁了,这月开始,便送到卫所练习去吧。” “不行!”程氏大喊了声。一把拉住儿子,盯着大伙的目光警惕怨恨。 “虞家子孙,六岁便开始学兵法,虞樾到年纪了。”虞墨戈漠然道。 学兵法和去卫所能一样吗?去了卫所,一年她也见不到儿子几面,何况那个地方连成人都叫苦,何况是个七岁的孩子。程氏已经没了丈夫了,难道还要剥夺他儿子?她不能接受,更接受不了儿子去吃苦。 可他不吃这个苦,未来必然会是第二个虞晏清。“大嫂,兄长的罪此生都洗刷不掉了,您若不想虞樾也受牵连,那您必须放手。” 不行,绝对不行。眼下吴嬷嬷被拉走程氏都顾不得了,她把儿子藏在身后,步步后退。可她藏得住吗?上有婆婆,有国公爷和老夫人,她根本做不了主。她眼泪簌簌而下,楚楚哀求地看着宁氏,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 宁氏看着她护子心切,内心忍不住感慨:这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当初她也是如此护在儿子面前,也是如此哀求丈夫,最后换来了虞晏清的安逸。可安逸的结果是什么? “去吧!”宁氏错开视线。“他三叔是为了他好。” “母亲!”程氏哀戚唤了声。见宁氏无动于衷,她绝望嚎啕,模糊的视线对向虞墨戈身后的容嫣,她心中怨怒。“什么为了樾哥儿好,还不是因为虞樾冲撞了她,你是为了她,你们都是为了她。” 这话可就有些不明事理了。虞墨戈是疼护妻子,可眼瞧着虞樾都任性骄纵到何种地步了,再不归拢,只怕还不及他爹呢。 没人再理会程氏,宁氏也被她搅得心神不安,给徐氏招呼声便带着大儿媳一同回去了。 临行前她看了眼儿子,想到虞樾的那些话,深叹一声。这一声,没了一早的平和,更多了分无奈和疏离。这个心坎,她能放下,但过不去。 宁氏一走,徐氏安慰了虞墨戈夫妇几句,想要缓和气氛,然却发现一直沉默的新妇脸色不大好,方才还透红水润润的,这会儿白得连唇色都淡了。 “孙媳,你可是伤着了?”徐氏问道。 这一问,虞墨戈猛然回头,只见妻子颦眉坐在椅子上,手紧紧地抓着椅背。她也看了他一眼,随即勉强笑应:“媳妇没事,许是今早开窗时吹到了,有点头晕。” “可要请大夫瞧瞧?”徐氏殷切问。 虞墨戈攥住妻子的手搀扶她起来,回道:“我遣人去请,祖母不必忧心,我先带她回去歇会儿。” 徐氏连连应下,与众人道别,夫妻二人相偎出了正堂。争暖瞧着大房只剩自己,也跟着三哥去了。然才穿过角门,便瞧见三哥一个打横将三嫂抱起,飞似的朝繁缕院奔去了,她愣了愣,追了上去…… 主角都走了,留下几人也没意义。徐氏回了东院,袁氏也带儿媳回了二房的思睦院。路上袁氏瞥着儿媳,皱眉道:“……说话也没个遮拦,什么不该提偏提什么。” 小袁氏知道她指的生子的事,扁了扁嘴嘟囔道:“我又没说错……” “还犟嘴,我才不信你没听说她不能生!”袁氏点了点儿媳,“你呀,得亏是我侄女,嫁给孤鸣了,不然遇到个厉害婆婆有的你好看。” 小袁氏不满。“就算我听说了又如何,还不能说了?她怎就那么金贵!” “她可不金贵!老三拿她当眼珠似的疼,谁敢惹她。瞧见今儿晏清媳妇和儿子没?就算要罚嬷嬷,要带孩子去卫所,哪个不能大房自己解决,非要当着全府的面来?还不是为了他媳妇杀鸡儆猴,做给大伙看的。” “至于吗……”不过是个和离的女人。 “你看看,这便叫一物降一物,没处说理去。”袁氏摊手道,瞧着儿媳不甚甘心,她又劝道:“人比人气死人,别总跟她较劲。再说你差什么啊,有爹疼有娘爱,娘家撑腰,婆婆又是姑母,疼你比儿子还多,孤鸣为你连个通房都没碰过。别说咱公府,就是全天下有几个你这么享福的。” “倒也是。”小袁氏抿唇,嘴角压不住地挑了挑。提到通房,她想起什么,问道:“母亲,听说你给他送了两个丫头当通房?” 袁氏叹声点了点头。“我倒没说是通房,只是送两个丫头过去,能不能成便是她们自己的造化了。容嫣不能生,想来两人也不能没个孩子。庶出也是虞家的后,在他身边有个咱熟悉的人,往后也好办事。” 小袁氏看看婆婆,只觉得她都快成精了,什么都想得到。 不是袁氏想得多,是小袁氏自小养尊处优,心思单纯罢了。 “老爷子已经上书了,待文书一下,孤鸣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可世子毕竟只是世子,从大爷到虞晏清再到孤鸣,换了几个了,保不齐日后还会换。今儿老三的话大伙也都听明白了,虞樾是承不了勋爵了,可老三家的不一定啊。所以这爵位一日没落在孤鸣身上,我便一日不能踏实。就是你不想给楠哥儿挣个爵位?一品国公啊,不是我做祖母的嘴刁,楠哥儿若是走仕途,熬一辈子也未必熬得到一品。” 倒是这么个理。虞孤鸣若是袭了爵位,那容楠必然是世子爷,未来继承父亲的爵位。小袁氏想通了,不由得点头。忽而又惊奇道: “母亲,今儿可是怪啊,虞樾才七岁能有多大劲,再说还没待摔倒大伙都拥上去了,想来她也没多严重,怎方才那脸色那么差……你说,她不会有疾吧?” 听这么一说,袁氏看了眼儿媳,沉默须臾凝重道:“你日后还是离她远点吧,少给我惹麻烦。” 小袁氏不悦,今儿又不是自己招惹的她。不过还是应了声:“知道了……” …… 容嫣孕事暂不能外露,虞墨戈把梁大夫请来了。 把过脉,他急迫询问。梁大夫缓声道:“夫人无碍,虞大人请放心。” “可她方才腹痛。”虞墨戈看着容嫣,面沉似水,眼中疼惜都快溢出来了。 梁大夫笑笑。“不要紧,夫人胎气未动,脉象平和。许是因为有孕以来颠簸劳神,还是需要静养些日子,我给夫人开些养胎的药吧。” 说罢,他提笔拟了药方。 闻此,容嫣释然舒了口气,方才她真是吓坏了。虽然这孩子是个意外,可她珍惜极了。不经历不知道,原来孩子这么脆弱,她一定要保护好他。经了这事,她越发地体会到最母亲的忐忑和责任了。 虞墨戈送梁大夫出门。出了繁缕院,梁大夫神色忽而黯淡,他略显忧忡道:“有孕忌讳多虑,为让夫人安心养胎我便没多讲。夫人今儿腹痛不仅仅是因为摔倒,还是因为她身子太虚了,在船上为她把脉我便察觉她气血不足,应是曾经得过寒症。” “是。”虞墨戈想起她提过,与秦晏之和离前,她伤寒差点命都没了。 梁大夫点头。“这便对了,夫人眼下是没问题,但身子弱难免会影响胎儿,所以定要小心,好生将养吧。”说着,他又想起什么,犹豫半晌红着老脸道:“左右不过几个月,忍忍便过去了,孩子重要。” 虞墨戈听出他是何意,对着尴尬的梁大夫淡然点头,含笑道:“我明白。” 遣九羽送走梁大夫,虞墨戈返回,才过了二门便被蹦出来的争暖拦住了。争暖抱着胳膊,表情耐人寻味地盯着三哥,哼笑道:“有孕呵,藏得真深啊。” 虞墨戈蹙眉,清冷道:“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争暖扬起下巴道。“我就说你怎么那么着急娶她,原来是因为她有孕?三哥,你真行啊,我还不知道你这么负责任。” 听她揶揄,虞墨戈勾唇笑道。“错了。” 争暖不解。“什么错了?” “不是因为有孕娶她,是为了娶她才有的孕。” 这话把争暖说愣了,掰半天才反应过来。看着三哥一脸满足的笑,只觉得他中毒太深了。 “她有那么好吗?”她不可思议问。 虞墨戈浅笑。“你日后便知道了,不过她是你三嫂,你不可以冲撞她。” “放心,她怀着我小侄子呢!不看她面子,还得看我小侄子面不是。”争暖笑道,忽而意识到什么,敛容凝眉。“可这以后怎么办?这日子瞒得住吗?” “我自有打算,不必你操心了。”虞墨戈淡然道,“倒是你,更让人操心。你今年可都十六了……” 虞争暖显然不想提这茬,寻了个话头匆匆躲开了。 虞墨戈无奈摇头,回房了。然一进门便瞧见容嫣在坐在床上和方嬷嬷大眼对小眼地对望,而杨嬷嬷则站在旁侧端着一叠书册不知所措。 “怎么了?”他问道。 方嬷嬷面无表情道:“夫人要看账册,我没让。” 容嫣像看到救星似的,方要起身又被方嬷嬷一个眼神给止住了。瞧着她委屈的模样,虞墨戈忍俊不禁,摆手示意她们都下去了。 他坐在她身边含笑解释道:“你别介意,是我嘱咐她不叫你操劳的。方嬷嬷是我乳母,她就是这性子,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但她心极善,也是为你好。” 容嫣笑笑。“我知道,我就是有些心急,从淞江回来这么些日子又耽误了。” 虞墨戈不高兴了,捏了捏她小脸道:“瞧你说的,成亲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她含笑应,声音软糯糯的像撒娇,甜得他心都跟着一颤,燃了火似的热腾腾的,然想起梁大夫的话这小火苗又熄了。 他看着她小腹无奈叹道:“真悔啊……” 她也跟着他低头看了眼,笑道:“我可不悔。” 二人对视,想到方知有孕时彼此相反的态度,不禁都笑了。言笑间,方嬷嬷已经备好了午饭,两人一起用餐,虞墨戈基本没吃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好不满足。 在他“监视”下,容嫣今儿竟多吃了半碗饭,他这是要把自己养胖的节奏啊。 吃过饭,虞墨戈送她去稍间歇晌。容嫣坐在床边看着站在拔步床外的他,问道:“你不歇会儿吗?” 他淡笑摇头,“你睡会儿吧,我陪你。” 容嫣听说他最近一直在刑部忙,新婚前夜才回来,昨日又应付一整天,怎么可能不累。她盯了他半晌,随即招了招手。 “你来。” 虞墨戈不解,坐在她身边。容嫣一只小手蓦地捉住了他的耳朵,轻轻揉捏。他更惊讶了,问道:“这是做什么?” 她笑容灿烂,悦声道:“我今儿听母亲提到的,说你小时候睡觉就喜欢她给你揉耳朵,揉着揉着便睡着了,只是后来……”容嫣话突然停了。 只是后来她把心思都花在长子身上,再没关注过他,他不到三岁便一个人睡了…… 容嫣眉心的疼惜越笼越深,她抱着虞墨戈的胳膊道:“我陪你睡,好不好。” 虞墨戈心瞬间化成水,南流北淌,无以自拔。他一股冲动耐不住,抱着她躺了下来,紧紧将她扣在怀里,像得了世间珍宝。 他越是如此,容嫣越是觉得他孤独。一只手依旧揉着他耳朵,另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腰。二人相拥,气息相融…… 一刻钟后,听着怀里人均匀的呼吸,虞墨戈低头看看,笑容宠溺。 还说陪他睡,她倒先睡着了。 他拉过锦被,温柔地把她仍捏着自己耳朵的手拿了下来,塞进被子里,随后看了眼窗外。见九羽在等他,他贴在她耳边柔声道:“嫣儿,我出去一会儿。” 容嫣没醒,却朝被子里缩了缩,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乖。”他含笑亲了亲她额头,起身下了床。 然才走出拔步床又突然折了回来,站在床边不舍地盯了她良久。最后对着她小腹一本正经地道了句,“对你娘好点。”转身离开了…… 69被哄 “爷, 人在栖雁阁。”九羽低声道。 虞墨戈嘱咐方嬷嬷照顾好夫人, 便带着九羽出门了。 栖雁阁占地不算大, 酒也并不全, 却是京城最上等的酒楼, 只因它隐蔽, 最适合谈些私密话。 主仆二人上楼,直奔把东的雅间。两个身着飞鱼曳撒的锦衣卫侯在门口, 腰别绣春刀, 威势赫赫极是扎眼。瞧着他们虞墨戈心里便有数了, 清冷一笑,待人通报后迈了进去。 “荀阁老。” 他淡然揖礼, 唤了声。 荀正卿正在斟酒, 伸臂示意他入座,含笑道:“虞少将军可是不好请呢。”说着, 将斟好的酒推到他面前。 虞墨戈恭敬端杯,笑道:“阁老抬举,下官不过五品郎中, 可承不起这声‘将军’了。下官来晚,让您久等了,我自罚一杯。” 他举杯而饮,没个含糊,荀正卿点头。“虞大人是豪爽不减当年, 不做将军果真可惜了。我也敬你一杯, 一来恭贺新婚, 二来新婚燕尔便邀你出来,实在抱歉。” “阁老严重了,谢您。”说罢,二人互请,又饮了一杯。 酒尽,见荀正卿又端起酒壶斟酒,虞墨戈镇定道:“不知阁老今日邀下官来可是为了田嵩案?” 如此开门见山荀正卿可是没想到,他手微滞,笑着举杯递给了虞墨戈。“这第二杯,我依旧要敬虞大人,老夫有事相求。” 虞墨戈笑了。“阁老有事便吩咐,何来的求一说。”说罢,再次连个犹豫都没有,一饮而尽。 “好,痛快。”荀正卿欣然道,“如此我便也不绕弯了,我今儿正是为田嵩一案而来。田嵩是我门生,他殒没我着实心痛,为师者如父也,我必然要给他讨个公道。虞大人能亲自南下彻查此案,荀某万分感激,不过……”他表情略作无奈,摇头道。“许你也听闻了,我家侄女嫁与秦侍郎,既是亲家总该顾及些情面,所以这件案子,可否不要牵扯到秦抚台。” 当初要一究到底的是他,如今要保秦敬修的还是他,荀正卿竟然为了亲家不惜放弃田嵩这颗棋子,看来秦晏之这个婚成的值。真不知秦敬修若知自己是儿子如此保下的,会作何感想。不过荀正卿这个人情,虞墨戈得卖。 “您哪里的话,这应该的。田大人舍身求仁乃英杰也,我不会让他枉死的。犯人我已押解入京,定会给您个满意的答复。您放心,此事不会扯上秦抚台半分。” “虞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荀正卿叹声,又举起了酒杯,郑重道:“至于这第三杯,便是要再次恭喜虞大人。” 虞墨戈纳罕,笑问:“我何喜之有?” 荀正卿挑了挑嘴,笑容意味深长道:“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因山东流民案被降职,去了应天府,如今这位置空着,满朝官员,我可就瞧着你合适呢?” 说罢,二人放声朗笑,饮下了这第三杯…… 出了栖雁阁时,夕阳只余半张脸,似对这京城的繁华恋恋不舍,把半边天染成了火焰般的殷红。主仆二人走在回府的路上,背离红光彩霞,朝着东面渐渐漫浸的黛青而去。 眼前,二人的身影被无限抻长,长到扭曲,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既然去了栖雁阁便是不想被人知晓,他还让锦衣卫守着,如此张扬岂不是欲盖弥彰,弄巧成拙?”九羽盯着地上的影子,不解问。 虞墨戈哼声。“不是弄巧成拙,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深沉地看了眼青红相接的天,解释道:“他就是想让人知道我与他会面了。他是首辅,犯得上为了田嵩的案子,独自邀我一个五品郎中吗。他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如何站队,有意笼络罢了,他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英国公府的。左佥都御史?哼,他可是下成本啊。” “那少爷您应下了?”九羽迫切问。 虞墨戈驻足转头,却没看九羽,夕阳的余晖洒在他半张脸上,柔化了精致硬朗的棱角,与阴影中的深沉相比,无限温和。他目光望向对面的缘品居良久,举步朝那去了…… 回了英国公府,还没入繁缕院正堂,便听见明室有婉转的言笑声。虞墨戈好奇入门,在和方嬷嬷聊天的容嫣突然噤声,眼眸明闪闪地对着他,悦然唤道:“你回来了?” 虞墨戈点头,瞥了眼方嬷嬷,见她常年不露喜怒肃穆的一张脸,此刻竟带了份平和的温慈,他一时好不讶异。 容嫣上前迎他,笑道:“我在和方嬷嬷聊天,聊你小时候。我还以为你生下来便这副模样,冷清清的,原来你也有淘气的时候。你居然嫌吵,把祖父最爱的画眉给放走了,还嫁祸给不会说话的争暖,当哥哥的好不羞。”越想越是有趣,她掩口而笑。 瞧她开心的模样,虞墨戈无奈看了眼方嬷嬷。“又提这事,我解释十几年都没用,那真的是争暖放走的,不是我。” 方嬷嬷挑唇道:“小姐路都走不稳,如何够得到鸟笼。” “我抱她啊。” 这话一出,容嫣笑得更欢了。“那还不是因为你!” “她要看鸟,我便抱着她看了,谁知她手那么快,等我反应过来鸟都飞出来了。若不是怕她摔了我一直没敢撒手,那鸟也不至于逮不回来。这丫头可好,祖父方从禄庆堂出来,她便哇哇大哭,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结果这错便落在我身上,如何都解释不清了。所以从那以后我便不愿靠近她了,小孩子太不招人疼了……” 话没说完,只见容嫣笑意越来越淡,最后急得眼眶都红了,他哭笑不得,捏着她尖尖的下巴无奈道:“我是说争暖,没说他。”说罢,摸了摸她的小腹。 不管说谁,他确实不像个能和孩子融洽相处的人。容嫣怏怏回头,道三少爷回来准备晚饭吧。方嬷嬷应声出去,她默默回了次间。 容嫣坐在罗汉床上,竟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也不知是不是孕期影响,她心情总是起伏不定。虞墨戈挨着她坐下,见她郁郁不乐,干脆把她抱在腿上搂在怀里,安慰道: “你放心,我们的孩子肯定是最招人疼的。” “那他若惹你生气呢?”她突然想到了虞樾。 “那便由你来哄了。” “哄谁?”她纳罕道。 虞墨戈勾唇。“自然是哄我啊。” 容嫣“噗”的一声忍不住笑了,攥着他衣襟靠在了他肩头,叹声道:“我日后一定教育好他,不教他惹你生气。”他这一辈子,顺心的事可心的人太少了,她可不想再有人逆着他来,尤其是至亲。 这还没惹他呢,她便开始哄他了,虞墨戈心悦,托着她小脸端详,蓦地吻了上去。 情到深处,不能自已,虞墨戈突然来“气”了。“他”可不是惹到自己了,哪有新婚两日娇妻竟连碰都碰不得的,他们如何辛苦才走到一起,终于可以无顾无忌了,可思念却郁结于心,渴望浓得无以宣泄,他想她都快想疯了。 唇齿纠缠,他勾着她,引着她,非要把她心那燃火点起来不可。 “他”惹他不高兴,那便她来哄。 容嫣意识开始缥缈,他的欲望却抵在她双腿间渐渐觉醒,她迷离道:“不行……”可这丝毫没让他动作停下来,他一手扣着她双腕,一手解开了她的外衫,中衣,最后探进丝薄的青色肚兜……掌心里的她太瘦了,瘦得他心疼,摸着她小巧的肋骨根根上攀,最后握着了她胸前的柔软…… 一阵酥麻如电流窜开,她越来越烫,气息紊乱…… 不行,还是不行。容嫣用仅有的理智去挣扎。可来不及了,那股蓄积的力量越来越猛烈,他小腹紧绷,硬得可怕。她指尖所能触到之处,皆是他的僵硬热烫。 二人相偎,他就这么动了起来。为了照顾她他极尽轻柔,压抑得难耐,额角都湿了。容嫣揽着他颈脖无力地埋在他肩头,这感觉似又回到了南下的船上,在柔和微浪的水面上荡漾…… 飘荡的许久,仍不着岸,容嫣有点了急了。一会方嬷嬷便要回来了,她贴在他耳边娇声道:“你可好了。”他没应,手下动作却因极致的隐忍而愈发地用力了,被他揉得有点疼,她忍不住在他颈间咬了一口。这一口挑了他神经,随即喉间一声低吟,他终于宣泄出来了…… 方嬷嬷进门请用晚饭时,她还坐在他腿上,二人衣裤都脏了,她脸色潮红靠在他胸前窘得不敢抬头。 虞墨戈笑道:一会儿过去。见方嬷嬷应声而出,他起身抱着怀里人径直去了净室…… 容嫣这顿饭吃得恍惚,每每想起刚刚那幕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怀着孕还要荒唐,竟还是这般,她真没脸见人了,也不知方嬷嬷看出来没有。 她下意识看看对面人,他竟面不改色,淡定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见她在看自己,他清淡一笑,夹了块她喜欢的荔枝肉送进她碗中。瞧着眼前那双莹缜白皙的手,她又想起方才在净室,没有下人在,他清理后亲自为她换衣、擦拭,细致且小心翼翼,她脸更红了,这饭是没法再吃了…… “吃不下吗?”他放下碗筷平静道。 吃得下才怪。她笑笑,回应道:“许是有些油腻,没胃口。” 虞墨戈淡然点头,唤了一声,曲水端着食盘进门,放下几碟点心。 粉嫩嫩的芙蓉糕,松软滋润的海棠酥,金黄俏皮的蝴蝶卷,奶酥卷,还有莲粉杏仁糕……一碟碟,不要说吃,光是瞧着便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容嫣好不惊讶,疑惑地看着他,他笑道:“今儿出去路过缘品居,他家点心在北直隶都是出了名的,点心师傅连宫里都请不来,我给你选了些。我听杨嬷嬷说你夜里容易饿,本是想备着让你夜里吃的,既然现在没胃口便现在吃吧,品品喜欢哪个,我再让人去定。” 他居然连这都想到了,容嫣心里甜,却玩笑道:“夜里还要吃,你是嫌我不够胖吗?” “是啊,胖了才好。”想到梁大夫的话,他笑道,“你身子太弱了,还是胖点好。” “胖了也不怕以后抱不动……”她随口低喃了句。 他听到了,怔住,眉梢一扬方拣起的碗筷又放下,慵然佻笑,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半晌,最后盯着她颈间那根微露的青色系带,笑道:“你吃着吧,便是再胖我也抱得动。况且抱不抱得动不重要……” “嗯?那什么重要?” 容嫣好奇问,可他却笑而不语,给她夹了块糕点,兀自欢心得很…… 70归宁 容嫣卯时末醒的, 天已经亮了, 只是昨个下过雨, 清晨水气重, 有些凉。她下意识地朝被子里缩了缩, 蜷起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一动, 身后人也跟着醒了,胳膊一伸把她拦腰捞进怀里, 鼻息在她颈间深嗅。 他胸膛温暖, 未尽的困意一层层卷上来, 她又阖上了眼……然不过片刻,她突然转过身子, 努力睁开惺忪睡眼看着他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二人准备就寝时家里来了客人, 他安顿她歇下便去了书房,良久未归。夜里她醒来一次, 三更梆子都响过了,他也没回,想必这一晚他也没睡多少。 “你要起来了吗?”他抱着她含笑问。 “嗯。今儿初十了。”新婚第三日, 是他们归宁回叶府的日子。 虞墨戈当然也记得,他拍了拍她,托着容嫣便要起身。然头刚离了鸳鸯枕,便被她又按了回去,她半个身子都趴在他身上低头看他。青丝沿着她脸颊自然垂下, 映得白皙的小脸水灵灵的。 “我先起, 你再睡会儿。”她哄他道。 二人相贴, 虞墨戈勾唇笑了,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从莹润的双眼到小巧的鼻尖,到诱人的红唇……他喉结不禁一动,视线继续下游,划过精致的锁骨溜进了她不贴身的中衣里。肚兜低坠,露出胸前的粉光若腻,娇俏的双峰起伏,勾出魅惑的弧度,消失在阴影中却绵延进了他心底…… 瞧他望着自己不语,容嫣跟着他视线也低头看了眼。脸登时一红,皱着小眉头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许看了,睡觉!”她娇嗔道。 虞墨戈薄唇勾起,擒了抹谑意,握在他腰间的手一撩,沿着她滑腻的肌肤直直朝那弧度攀去。容嫣又窘又气,蓦然低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猝不及防,身下人嘶了一声,手停在了半路。 他鼻尖哼笑。“怪不得你和雪墨相处不来,原来你就是只小狗,只会咬人。”前儿个晚上二人折腾时,她在他脖子上咬的那口刚下去,这会儿又被咬了。 容嫣瞧着他下巴上那几个小压印,有点悔了。不该咬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若是下不去怎么办?今天还得出门呢。她撤回捂住他眼睛的手摸了摸,刚长出胡茬的下巴有点扎。 “疼不疼?”她问道。 虞墨戈佯做可怜,叹道,“疼啊。”可嘴上这么说,可手依旧覆在她身上挑逗。 容嫣无奈,瞪着他道了句,“忍着。”便翻身下床了。 夫妻嬉闹,声音不大却也被次间的几个小丫头听了个囫囵,见小姐与姑爷恩爱,云寄和春熙都偷偷掩口笑了。而新紫芙看了眼紫苑,目光意味深长。 小丫头们入稍间伺候,虞墨戈原身边只曲水,如今有夫人在他一个小厮不便入房,伺候虞墨戈的任务便落在丫头们身上。 云寄和春熙是夫人陪嫁丫鬟,必然把夫人放在头位,紫苑和紫芙便是主动站在三少爷那侧。云寄给小姐梳头,容嫣透过镜子瞧见紫苑拧了帕子,垂目迟疑不敢上前,倒是紫芙一把接了过来,含笑恭敬地递了上去。 “三少爷,擦手。” 听惯了曲水钟磬低音,忽而冒出个清灵声,虞墨戈有点怔,看了那帕子须臾才接了过来。 紫芙侯在他身侧,继续道:“三少爷,一早二夫人送了花房的百合来,可要放在稍间?” 虞墨戈微顿,睨了她一眼神色不明道:“繁缕院由少夫人说得算,该问我吗?”说罢,把帕子一甩,朝着挂衣的花梨架子去了。紫芙眼波一转,还没来得及问容嫣花的事便忙抢先上前,摘下架子上他月白的湖锦直缀,抖了抖,巧笑绕到他身后举了起来。动作一气呵成,可不比曲水慢半分,连他穿衣喜欢先伸左臂都摸得一清二楚,看来可是用心啊。 他没动,瞥着身后的衣裳静默须臾,随即看了眼面前背坐的容嫣,眼神一瞟对上了镜子中她的双眸。二人对视,容嫣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鎏金宝石簪花递给了云寄,插上后,悠然起身。 “昨个下了一夜的雨,今儿湿气重,多加件衣吧。”虞墨戈含笑扫视妻子,看都未看身后人一眼,撇下她兀自朝梨花架子去了,摘下容嫣那件殷红海棠纹的罗纱褙子走到她面前,提起。 容嫣莞尔,甜声道了句,“谢夫君。”伸臂穿上了。 她拉着他的衣襟,仰头望着他道:“知道你喜欢素色,可今儿是回门认婿,可不能穿的太淡了,瞧着不喜庆。春熙,把方嬷嬷给三少爷准备的那件紫棠云锦直身拿过来。” 春熙应声而去,从南侧缠莲八宝纹描金紫漆柜里找出那件直身,捧了来。 容嫣给他穿上,捋顺了衣襟,从容优雅地系上了他腰间的碧青蟠螭玉绦钩。整理罢,仰头端详他。 他眼中的满足都快盛不住了,想到之前她连他的衣带都不会系,温柔地在她额头亲了亲,笑道:“用心了。” 她柔声道:“为人妻,应该的。” 二人缱绻,不过更衣而已,竟美得像画,动情得像戏文里的唱曲。不要说小丫鬟,连刚入门的嬷嬷都看得赏心悦目,发自内心地笑了。除了举着衣裳的紫芙—— 她不过想为三少爷更衣,没成想却被晾到这,举着衣服的手都开始发抖了,竟没人看她一眼,好似她根本不存在一般。她清秀的小脸窘得发烧,越来越烫,躲在衣服后不敢露出来了。 云寄剜了她一眼。自作自受,殷勤也不看当着谁的面,主子都没发话她也敢做主,不知天高地厚,活该被人晾着! 夫妻二人准备好了,一同出门。小丫头们跟在身后,紫芙收了衣服也跟在后面,然才走到方嬷嬷身侧,便被她一个凌厉的眼神惊得浑身一颤,面色惶惶垂头不敢上前了…… 给祖父母请过安,徐氏便把昨日便准备好的回礼单子给了虞墨戈,虞墨戈展开,瞧着丰厚的礼品,感激道:“谢祖母,劳您费心了。” 徐氏含笑点头,道了句“这也是你祖父的意思”,便遣二人赶紧去了。 知道容嫣今儿会回来,叶府一家人早便在前院准备好了。听下人通报表小姐和表姑爷来了,沈氏也不顾身份去穿堂迎。一脸的忧忡急迫,好似孙女去受苦了似的。 然见游廊里走来的容嫣脸色红润,面露喜色,她一颗心算放下了,拉着二人入了正堂。 二人依礼给老夫人和各位长辈敬了茶,沈氏拉着孙女端详道:“在公府待得可好?” “祖母放心,一切都好。” 容嫣笑应,红润的小脸越发地明艳了。众人不禁打量着她,见她一身大红蜀绣锦服外着殷红罗纱褙子,明丽得像盛开的海棠花,温软馥郁好不娇媚。相由心生,想来她这几日应是愉悦的。 蒋氏上前,拉着老夫人叹道:“把人交给虞姑爷,您还有何不放心的,人家把你宝贝孙女放在手心里宠呢,可不比你少疼惜她半分呢。” 大伙闻言欢笑,沈氏也抿了抿唇,对着虞墨戈笑道:“你二舅母说的没错,她可不就是我的宝贝。可是啊,就算是宝贝我也不得不说说,她这丫头拗着呢,认准了一件事怎都拉不回来,还爱使小性子,你可要多包容啊。” “祖母多虑了,倒是她包容我更多。”虞墨戈看了眼容嫣,二人相视而笑。 恩爱可不是能装出来的,看得出他们确实过得舒心,沈氏满意点头。 容嫣问及弟弟,陈氏道寄临一早去府学接他了,过会儿便能回来,容嫣安心。众人聊了半个时辰,沈氏便拉着容嫣道有体己话要说,陈氏和蒋氏忙着去准备回门宴,虞墨戈则随着叶家二爷三爷去了客堂。 稍间里,沈氏拉着孙女问道:“你身子可好?” 容嫣知道她问的什么,笑应:“都好。” “那就好。”老太太叹声,又问:“公府可知道你有孕?” 见容嫣摇头,沈氏忧心。“这事瞒得住吗?若是被发现还解释得清吗?”沈氏还是觉得应该先让府里人知道,也好有个准备,毕竟这孩子就是虞家的,这么一瞒,反倒让人多心。 不过孙女和孙婿的心思她也理解,知道得人越多,越容易走漏风声,传出去还是免不了被人嚼舌根。 为这事,沈氏这两日都没睡好觉,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瞧着祖母纠结的模样,容嫣笑了。“祖母不必担心,三少爷有打算。” “有何打算?” 容嫣摇头,却笃定道:“他没多言,但我信他。” 夫妻彼此信任是好事,可沈氏还是怕孙女亏了,抚着她小脸疼爱道:“我知道你们感情好,可凡事还是要多留个心思,以防万一。” “嗯,祖母的话我都记着……” 容嫣又问了大嫂待产的日子,打听了叶衾和昌平侯府的亲事,便听闻小丫鬟来报:二少爷带着表少爷回来了…… 容炀见了姐姐好不兴奋,可对虞墨戈依旧别扭着。不过既然他已经是姐夫了,他该施的礼也不会差,尝试着把他当家人待。 方见到寄临,容嫣还是有点紧张。经历提亲明白了他的心意,说顾忌也好,说愧疚也罢,她没办法再与他回到从前了。不过好在她嫁了,不管什么心思彼此都可以放下了。 与表弟对视,显然他也赞同她这点,面对夫妻二人,淡然从容。 容嫣是表亲,虽从叶府出嫁但毕竟不是叶家人,所以今儿宴席叶家亲眷没来;且沈氏也有私心,总觉得人太多她便少了与孙女亲热的机会。所以宴席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融洽得很。叶家气氛便是如此,较随意些,所以他们并没因虞墨戈的身份地位而与他过分见外,倒更多把他当做家人对待。 如此,虞墨戈非但不计较,倒颇是欣愉。 其实比起英国公府的淡漠,他更喜欢叶家的氛围。 这般下来,大伙更觉得这个清冷的纨绔三少爷,也没传言中的那么难接触,于是越发地和他亲近了。不过也不是所有人如此—— 容嫣和二舅父聊了纺织作坊的事,叶承稷劝她不必担心,几个师傅他已经帮她送到了肃宁,一切准备就绪,就得今年的棉花吐絮丰收呢。那边一开工,京城这边便开始由杭州织造来的卢管事开始运转经营。 见二舅父已经把她安排妥当,容嫣感激。她还真怕误了事,不然这趟江南算是白去了,也辜负了那么多人帮她。当然这里也包括秦敬修…… 提到他,叶寄临握着酒杯的手突然顿住,他撩起眼皮看了眼对面的虞墨戈,冷不妨地道了句:“听闻田嵩案子结了。” 虞墨戈抬头,一眼对上了寄临平静到冷漠的眸子。他清冷一笑:“是。” “您还为特地为他上书,建议皇帝追封他为英武伯。”寄临继续道。 “是。”虞墨戈淡淡应。 这一应,不止容嫣,大伙都有点惊诧。要知道田嵩这人,贪婪成性出了名的,胆小又没有责任心,真本事没有,唯一擅长的便是会把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擅长攀炎附势。追封他?还英武伯?这可太荒诞了。更不要提容嫣在杭州听闻了些关于他的传言。 容嫣颦眉不解,可又觉得眼下场合不该多问,噤声未语。 不过叶寄临可没打算放弃。“非但如此,您还举荐了兵部主事姚文选继任浙江都指挥使?据说这姚文选也是首辅大人的门生,私下里还要唤他一声义父?” “是。”虞墨戈依旧镇定不迫,慵然直视他应。 面对他的坦然,叶寄临哼声笑道:“我还真不知您与首辅这般亲近啊,虞郎中。不对,”叶寄临冷眼盯着他,“我该唤您御史大人!” “寄临!”三爷叶承弼耐不住了,垂目厉色斥了声,他眉心紧皱,一道川字有如雕刻。“你说这些有何用,路是人家自己走的!”说罢,冷色不减儿子半分地瞥了虞墨戈一眼。 这些事他早便听闻了,不过碍着今儿是外甥女回门的日子,他不想搅了气氛,故而没言。 不过不言不等于不想。作为敬王的老师,他原以为虞墨戈也是站在敬王一侧的,然如何都没想到他竟与首辅结党。 虞墨戈放下手中的筷子,笑意浅淡,望向同在翰林院的父子二人,目光渐渐恢复了往昔的淡漠凛然,让人深觉威严不由得在他面前矮了三分。 “两位叶大人,翰林院的确是储相之地,举头便望权利最高峰,可它也是距政治漩涡最远的地方。朝堂,可不仅仅是您书中的‘达则兼济天下’,更不是您经学里的‘修身治国’。” 翰林院只致力于学,对朝政永远停留在口头和理论上,而现实是绝不会给它创造这种单纯的环境的。 “我劝您还是少踏足的好……” 虞墨戈敛容,漠然道了句,神色清冷得让人看不出他情绪,眼底晦暗更让人摸不透他的内心,那感觉便如远山云岫,神秘而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叶承弼茫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可偏在他面前他辩解不得。他被眼前人的气势震住了。连叶寄临也带了几分惊愕,对虞墨戈的抵触中凭生了好奇…… 71生气 虞墨戈清冷一笑:“嫣儿, 她终于知道防盗了~”  她装糊涂,大伙可不是真糊涂。人家明摆着是不想嫁,才避开话题。可这不行啊, 陈家那边还催着呢! 陈家书香门第, 陈庭宗原任工部侍郎,前年致仕, 今年六十有一。按理说,无病无灾, 朝臣不到六十岁离职早了点, 但他是为了给同在工部的儿子腾位置。长子陈杭比他有能力,眼见无望再博尚书一职, 便把机会给了儿子。眼下陈杭颇受首辅重视,想来入阁指日可待。 也正因此, 虽致仕, 陈庭宗在宛平的地位仍不容小觑。 陈庭宗发妻,三十岁生子伤身, 开始长斋礼佛,把自己封闭在小佛堂二十几年。陈庭宗早年在朝谨慎,身边除了个徐娘半老的妾, 再无她人。如今致仕, 有大把的时间去焚香品茗,观画弄墨。文雅情志, 只差个红袖添香之人。 男人, 不管年轻与否, 喜容色是天性。 找个貌美的不难,若要找个既天姿国色,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红颜皆是大家闺秀,谁家小姐愿给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拣个瘦马也好,可自小风尘里浸染,少了天然的贵气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离的小姐,再合适不过了—— 陈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户部秦主事原配,工部和户部一向密不可分,父亲若纳了人家前妻,遇面难免尴尬。不过前几日工部上书补造漕船,本批了一百五十万两工银,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万两。 百万两造船是够,可官场这点事,没个余银打点势必难行。许是出于记恨,许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过二十四岁便颇受重视,陈杭心生妒忌。同意父亲纳容嫣,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一个难堪。 所以,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里,很让人上心。 其实陈家和容嫣也沾些亲故,陈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陈氏是容嫣的亲舅母,按辈分她还得随舅舅家的表弟唤他一声叔外祖。 也真不知这位“叔外祖”如何开得这个口。 为止住话题,容嫣以修养为名,干脆闭门谢客。 想利用此事攀结陈家的几位夫人,见无孔可入心里恼急,画风转身就变了。前一刻还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后一刻便嚼起舌根来,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嫁过的人,没了娘家做倚仗,无依无靠,端着身段有何意义。能当饭吃吗?到头来走投无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况和离又不是守寡,犯得着给前夫守贞洁吗! 容嫣对此不做任何解释。比这难听的话她在通州听得多了,她只当没听到。 她以为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可还是漏了丝缝—— 冬至那日,青窕请容嫣来府上过节。本不想去,可表姐是她在宛平唯一的亲人,又听闻徐井桐回京进学,她勉强应约。 最近一直忙,好些日子不曾联系,容嫣才入了伯府大门,过堂里便奔来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见小姨,澜姐儿比母亲还急,抱住了她的腿。 见软糯糯的小团子支着小乳牙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容嫣心都萌化了,刚把她抱在怀里,小团子便环着她脖子亲了一口,这回容嫣没惊,捏了捏她的小脸。 表姐看着二人掩口笑了,倒是她身后有人道: “快下来吧,仔细累着小姨。” 容嫣怔。 说话的是临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续弦,府里的事连临安伯都不过问,她更是躲在静心堂念佛不与人走动。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只见过她两面。今儿怎就出来了。 表姐神色无常,容嫣看了眼热忱的徐井松,隐隐猜到了些许。 自打搬出去,徐静姝也久不见容嫣,于是随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叙旧,逗孩子。直到丫鬟来请她们去前院用午饭,才把澜姐儿交给乳母。三人说笑而至,还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滞,随即敛目迈了进去。 虞墨戈来了—— 徐静姝虽从容,但羞色难掩,施礼时眼神抑不住地瞟着他。容嫣则平静福身,虞墨戈朝她们淡然颌首,入席,坐在彼此对面,再无交流。 徐家应是没料到虞墨戈会来,不免有点拘束,聊了两刻钟也没个主题。瞧他们这样,容嫣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今儿该是为了她的事吧。 寒暄话都说尽了,人好不容易请来总不能浪费时机。况且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爷就是再无趣也不会留意无关紧要的姑娘,但说无妨。 徐井松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会意含笑道:“听闻最近陈侍郎向你提亲了?” 满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里准备。抬眼皮瞟了眼对面顿住的筷子,淡笑。 “没有。” 的确是没有。这几日她把来者的话都堵回去了,丝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个“没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须臾,又道: “这事我也是前几日听楚员外夫人讲的,还道是真的呢。不过俗话说: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嘛。许陈家也是有意吧。若是如此,也并非坏事——” “母亲!” 青窕突然打断伯夫人。侧目盯着身边的夫君冷道:“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了吗。” 徐井松没看她。 前日陈家来人提欲纳容家小姐,求临安伯府给做个媒。 容嫣嫁了,于伯府皆是好处。临安伯世袭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卫京城,不过朝廷重文轻武,结交文官总归有好处,何况陈杭入阁有望,如此良机,何乐而不为。顺便也能借此打消井桐的念头。 再说容嫣,若有个家世撑着,她还有挑拣的资本。如今孤立无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个栖身之地便不错了。她还真能在容宅守一辈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谁养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经的闺阁千金,虽说和离了,可身份在这摆着,凭什么要给个老头子做妾。而且不是别人,还是三舅母的堂叔!凭什么表妹要受这般糟践!她不甘! 徐井松无奈,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妻子太单纯,不想和她争论,便找了伯夫人帮忙…… 可眼下青窕反驳,伯夫人说不出话了。连始终冷在一边,不知原委的徐静姝也蹙起眉头,目光反感地打量着母亲和兄长。 徐井松开口道:“母亲也是好意,总不能耽误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图个安稳,可也图个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娘家的,有个人护着总比孤身一人好。” 话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说的那句话“跟我吧,我护着你。”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对,平静若水,她敛目道: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护着。”她谁都不需要。 “嫣儿莫怕,有表姐在,不会让人把你卖了!”青窕切齿道。 徐井松闻言,气得瞪着妻子,抿唇狠咽了口气。 瞧着别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尔道:“何必为这没谱的事伤神。” 她看着气鼓鼓的青窕,劝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有这心,我便比吃了蜜还甜。何况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谈‘卖’呢,谁卖得了我。”咬着最后几字,她瞥了徐井松一眼。 “表姐夫倒是为我操心,不过容嫣在此谢过您了。且不说我还养得起我自己,就算养不起那日,我也不会求人,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您说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我不会给人做妾——” 她顿了顿,睨了眼对面那只莹缜大手轻声道,“也不会给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顾,这辈子还能碰到不嫌弃我曾经的人,愿娶我为妻。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吃苦受累、穷困潦倒,我都愿意。” 徐井松盯着面前的碗碟,哼声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眼看着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徐井松猛然抬头看着她,除了冷漠镇定,什么都没看到。 容嫣话已至此,徐井松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没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还能和他聊些其他,这顿饭吃下来也不算过于尴尬。 容嫣的事,虞墨戈全程置身事外,淡漠旁观。 可也是,这事和他有何关系呢。就算容嫣和他有约,可约定便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何必趟浑水,惹麻烦。 吃过饭,节算过了。 容嫣告辞,表姐不舍。可以她和夫君现在的状态,也不敢再留她。 因自己的事惹得表姐夫妻不和,容嫣有些过意不去。徐井松再不好,待姐姐是真心的。于是劝她不要为自己再和姐夫怄气。 姐妹惜别,容嫣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刚拐出巷子口,她便张开了紧握的手掌。掌心里是方才趁人不注意,虞墨戈偷偷塞给她的纸条。 面对徐井松她都没慌过,此刻,她竟有些紧张。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四个字:“别院,等你。” 容嫣满脑袋里都是方才他清冷的模样。她想算了,然看着马车拐入自家所在的巷子,容宅大门外的垂柳已见,她唤了一声。 “嬷嬷先回吧,我去趟澹华寺。” 杨嬷嬷想跟着,还没待她开口,眼见小姐把车帘放下了。这是不想她说——于是默默下车,看着马车远去。 容嫣不是不想她说,是自己无颜面对她继续撒谎。 …… 打着听禅的名义,遣马车先回,酉时来这接她。穿过大雄宝殿,容嫣从藏经阁后的小门离开寺庙,踏上林中通往虞家别院的小径。 站在别院侧门,她再次犹豫,扣门的手几起几落。终了下定决心再次举起手时,门突然开了。 方看清了那抹不羁的笑,便被门后人一把扯了进去。随着她一声惊呼,虞墨戈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声音暧昧轻佻道:“就知道你会来!” “前日约好的,今儿当然要来。”说着,又从衣袖里摸出本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犹豫道:“这《农政》我看过了,来还你。” 瞧她那不舍劲儿,虞墨戈淡笑,两根修长的指头夹过书,摊在掌心翻了翻。 “都看完了?” “看完了,不过不大懂。” “哪不懂?” 容嫣抬头。见他挑着眉梢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人家风情之人相聚,不是品茗赏花,便是吟诗论画,他们两个却在这讨论农书?就算她问了,他一个五谷不分的纨绔公子懂吗? 她含笑上前。虞墨戈手抬得太高,她只得踮起脚尖,翻动他手中的书页。目光一扫指着一行字问道: “这个种棉花要‘精拣核,早下种,深根,短干,稀科,肥壅’,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这个‘精拣核’要如何拣;‘深根’到底多深;‘稀科’要距离多少?” 说罢抬头,浓密的睫毛扇动,眨着眼睛与他对视。一双黑眸清澈,若银河流淌星辉漫落,美得让人深陷不能自拔…… 虞墨戈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他猛然回神,目光无措地挪开。手掌一合扣上了书,哼笑道: “你故意的吧。” 若是问个南粮北调、屯垦水利,抑或经纶康济之术,他都能解释。可这农桑琐屑之务怕非农夫而不能答了。 就算是故意的吧。原来这个清傲的少爷也有被难住的时候。方才失神可是窘了?越想越觉得有趣,容嫣忍不住掩口笑了。 然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容嫣惊。 瞧他认真的神情,莫不是……生气了?她有点怕,颦眉抽手。 虞墨戈盯了她的手腕,忽而一笑。眉心的落拓复现,眼角都噙着抹得意。 “这是我送你的?” 容嫣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镂雕墨玉镯子登时羞红了脸,目光躲闪道:“是,是那只……我觉得放着怪可惜的……” “那你那只碧玺手钏呢?” 容嫣脸已经红到了颈脖,扯着手道了句:“昨晚,被盗了——” 虞墨戈沉默。笑意散去,眉心的清冷渐浓,望向她的目光笼着疼惜。他握紧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拉入了怀里。 他胸口贴着她的背,下颌抵在她肩头,语气轻柔道: “你怕了吗?” 他在问昨晚的事。 容嫣心登时一紧,随即全然放松下来,包括身子…… 从昨夜到此刻,没有一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大家都道她从容淡定,可谁知道她当时有多恐惧。她不是神也不是无畏,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 她也会害怕—— 即便猜测可能会遇到盗贼有了心里准备,可当真面对时她脚都软了。要知道她和那几个歹人只有一窗之隔,那窗格不是钢筋不是铁架,是她一个姑娘都能撞破的木格。他们若是闯进来,容嫣连喊人都来不及,更不要说逃了。她出门去拉嬷嬷的时候,手心里都是冷汗。 可她不能慌。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这个家她还得撑着。 现实把她逼上这条路,可改变不了内心小女人的一面。再坚强独立,她也希望有双翅膀遮在头顶,有个胸膛能让她依靠。即便是虚拟空幻,哪怕是自欺欺人,只要能放松片刻就好。 许这才是她来这的原因吧…… 后背,他胸膛越来越热,整个人被他笼在怀里被那独有的气息漫浸,渗入皮肤沿着骨血钻入心头。心像被火撩了,热腾腾的。 她不语,他习惯了她的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心像被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麻,微疼。他温柔地含住了她的耳尖,轻巧地舔过她的耳廓。 酥麻的感觉如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容嫣胸口一窒腿软了。 他拦腰将她抱紧,一只手探入衣襟,沿着小巧精致的肋骨根根向上攀,轻柔地撩拨。就在容嫣融化的那一刻,低哑道:“你跟我吧,跟了我便不用怕了。” 怀里人僵了一瞬,恍惚间似有动摇,可终了还是用仅存的意识摇了摇头。 她不想做外室,这是她的底线,不能破…… 虞墨戈眉心微蹙,随即一个打横将她抱起,朝西稍间去了。 …… 有容嫣提供的线索,张捕头三日便将案子破了,至第五日,犯人一一抓获。 “是周仁父子和往日与他联系密切的地痞。” 张捕头主动将消息送到容宅。 据周仁交代,这事还是与买地有关: 钱员外将他告上公堂后,这些年积累下的财产悉数还债,一贫如洗,真叫一个落魄。而听闻自己被告和容嫣有关,他心生恨意。 可再恨又如何,自己潦倒且不说,他清楚容嫣和临安伯府的关系,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又不甚甘心,便打起盗窃的主意…… 张捕头告之,除了被挥霍的些许银两,财物基本追回,待案子一结便会送回。容嫣感激,遣嬷嬷将备好的红包交给他。张捕头如何不可收,只道是分内之责。 容嫣亲自递与道:“县衙官差如此尽心,容家请他们吃酒也是应该的。” 闻言,张捕头目光品味地扫视容嫣,抱拳笑道:“替兄弟们谢过小姐。日后若有所需,您尽管提。” 送走张捕头,容嫣回身对杨嬷嬷道:“关门,将所有人唤到正堂!” 除杨嬷嬷和云寄,容宅还有三个护院、一个车夫、后院两个婆子及两个十三岁的小丫鬟。 此刻,所有人都集于前院正堂。 入容宅月余,还没见过小姐如此严肃,众人不免忐忑,心里七上八下。 容嫣把今儿张捕头的话讲来。李婆子嘴甜,一面道菩萨保佑,善恶有报,一面给小姐道喜。被她带动,其他几人也面露喜色,放松下来。 可接下来的话,大伙都惊住了。 “周仁说是碰巧摸索到后罩房的财物,可那夜我和嬷嬷看得清楚,他们是有备而来。从窜入到作案,没有丝毫阻滞。所以,家里一定出了内贼,与他们里应外合,狼狈为奸!” 容嫣一声喝,吓得小丫头瑟瑟不敢抬头。李婆子忙解释:“我们可不敢干这吃里爬外的事,那黑心的周仁,谁会与他为非作歹。” 吴护院浓眉皱起。“小姐若是怀疑我们,那便问周仁,问问到底是谁。清者自清,没做过的人,问心无愧!” “是谁明个便可知晓。” 容嫣冷道。“我已和张捕头谈过了。他的能力你们比我清楚,定会审得出来,何况周仁也并非守信之辈!”说着,巡视众人。 “从此刻开始,谁也不许出这个门。待明日张捕头审问后,依法拿办!” 遣散众人后,杨嬷嬷把大门锁上了,任谁也别想迈出一步—— 其实容嫣对此早有揣测,得知盗贼是周仁后,便更加确定了。 72布阵 老虞:“嫣儿, 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虞墨戈站在徐井松面前,清冷地看着进门的二人。 徐井松和虞墨戈都是世家子弟, 昔日远征同行过, 结下情谊。三少爷每来宛平都会拜访临安伯, 徐静姝兀自福身, 容嫣则挪着灌了铅的腿上前, 揖礼。 “这是荆室表妹,原宛平知县容大人之女。”徐井松介绍道。 “浙江布政使司参政,抗倭名士,容伯瑀?”虞墨戈问。 没有了醉酒的沙哑, 他声音幽沉清朗,尾音慵然上挑,勾着不经意的魅惑。容嫣理解三小姐方才的那句话了,“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让人深陷其中。”她当初陷过一次,如今不敢再抬头了。 “是。”她淡淡应。“小女容嫣。” “……容嫣。” 他不经意的重复,把容嫣惊得一颤。 那夜, 他深入时曾问过她叫什么, 她噤口不言—— 瞧着紧张的容嫣,徐井桐朗笑,打趣道:“三哥, 你把容表姐吓到了。”说着, 拉他入座。 虞墨戈没再说什么, 瞥了她一眼,随井桐去了。 见也见过了,容嫣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表姐知她这几日劳累,嘱咐几句让她回了。 容嫣看都没看虞墨戈一眼,脚步不停地逃离,经过花园亭子,才松了口气。坐下歇息,她抬手擦擦冷汗,手居然在抖。 她不是怕他,是那日羞愧让她不敢看他,她不愿再忆起那日。 她怎都没想到他们会再聚,更没想到他是英国公府的三少爷。还以为他只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哥,贪欢玩乐而已。 也没错啊。他不就是个纨绔,不就是酒后贪欢吗。三小姐方才怎说的?留恋声色,放纵……他就这样的人,那一夜对他而言应该是再寻常不过了,寻常到不值得一提。他不是也醉了吗?许他也不记得了…… 不用怕,他应该忘了。 容嫣自我安慰。稍稍缓了过来,却又觉得好笑。 如此胆小,竟也敢做这种出格的事,既然做了,居然还怕成这样。 她看着外面的冰冻的池塘发怔,全然不知身后站了个人。 “小姐跑得还是那么快啊!” 容嫣吓得跳了起来,没站稳,他忙握住她的手腕扶住了。分明是热掌,偏就比那池塘的水还冰,容嫣整个人都冻住了。她抬头看着他。 再遇后第一次对视—— 这张脸依旧如雕刻般分明,俊美绝伦。他盯着自己的双眸,没了那日的轻佻,如远山迷雾,看不清摸不透,却掩不住透出的精光。 眸色变换,波澜不惊。单是这一双眼容嫣便明白三小姐所道的魅力来自于哪:你看他是云淡风轻,但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混迹烟火,却不带烟火气。 正因如此,他的气场是强大而冰冷的。这种神秘给人压迫感,让人觉得他无心,无情。 不知他怎会来这,生怕被人看到,容嫣慌张地四下环望收手道:“三少爷,男女授受不亲。” 虞墨戈蓦地笑了。 容嫣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授受不亲,他们之间还存在这个词吗? 看着她堪比白雪的肌肤,从精致的脸颊一直红到柔嫩的耳根、颈脖,最后延伸到他所能想象的地方,虞墨戈又笑了。 “没想到能再见,可是巧。” 容嫣心惊,否认。“您,您认错人了吧……” “哦?你这是想赖账,不赔我的玉佩了?” “我都把镯子留给您了!”她抢言辩解。见他得意佻笑,知道自己上当了,她怨怨低头,小声道:“那日是我喝醉了,您就当没发生过吧,我在此谢过您了,告辞。” 说罢,头也没敢回便跑出了亭子。 虞墨戈没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容意味深长…… 英国公府的庄园遍布北直隶,虞墨戈自从受挫后,便贪图享乐,每每在京城转够了,便去庄园清静些日子。不过从前年开始,他独偏爱宛平。所以每次来,都会先和故友聚上一聚。 即便他不来,徐井松也会去请。 他来,容嫣如被禁足。 连后院花园都不敢去了,整日躲在客房,生怕二门一踏就会遇到他。不过虞墨戈那还算安宁,这几日也无非是和徐井松饮酒下棋论诗画而已。 她话说明白了,他应该不会再提。 想必他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个名门贵胄,何必与个弃妇浪费心思。 如是想,她心情舒畅很多。可还是有人让她不安—— 知道容嫣喜欢孩子,表姐常抱澜姐儿去看她,偶尔澜姐儿也会嚷着自己来看小姨。是日,乳母又抱她来了。阳光明媚,天气甚好,容嫣便带着她去后院花园玩耍晒阳。 小团子极喜欢这个温柔的小姨,贴在她怀里撒娇,两人玩得惬意,徐井桐突然出现了。 “容表姐在陪小侄女呢。”他招呼一声。 容嫣正抱着澜姐儿,没法起身,颌首微笑。然后——笑容逐渐消失。 这段日子,他隔三差五便会来瞧瞧,问问是否缺东少西。容嫣不愿多想,但此举确实不妥,即便是关心,也总该避嫌才是。 徐井桐靠近,半蹲含笑道:“澜儿,到二叔这来,看二叔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没见到东西,澜姐儿环着小姨的脖子不撒开,眨眼盯着他,等他拿出来。 徐井桐佯做不满地撇了撇嘴。“有小姨就不和二叔好了?”说着,始料不及地伸手去容嫣怀里抱孩子。 容嫣哪想到他会如此唐突,惊了一跳,想要放手又怕摔了孩子,下意识后仰。眼看便要摔坐地上,忽闻远处一声唤,徐井桐手臂顿住。 “我说到处找不到你,躲在这了。” 声音清朗低沉。容嫣听出是谁了,不由得心头一紧。 虞墨戈慵然而道:“怎地?怕输就跑吗?” 徐井桐讪笑:“三哥太厉害了,你让我两子我也赢不过你,这棋下得还有什么劲啊!还不及逗逗我家小侄女来得欢喜呢。” 虞墨戈下颌微扬,轻瞟了一眼容嫣和怀里的孩子,又道:“再让你三子。”说罢,转身便走。见徐井桐没跟上来,回眸瞥着他,淡淡地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凌厉,徐井桐只得跟上了。 二人转过拱门,容嫣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正对上了虞墨戈侧容的目光—— 那么一瞬,他唇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入夜,容嫣难眠。 不管徐井桐是怎么想的,不管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觉得不能再留了。况且还有他,碰上总是难免的。 第二日一早,她又去了容宅。 明明听到房里有动静,偏就不开门。容嫣锲而不舍,小厮终于开门了,嘻嘻笑道:“我家老爷不在,我做不了主,您等他回的吧。”说完,“咣”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容嫣躲不及,夹到了指甲,有点疼。 真是有够气人了。本想和平解决,可他们偏不配合,她都已经妥协到愿意帮他先找房子,可他还是不同意。 表姐劝过她,让表姐夫和县衙通通气,这事也好解决。 可容嫣不同意,一来她不想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毕竟日后要在这落脚;二来父亲任知县时声望极高,她不想因此事影响他的名声。 况且对方仗着这几年做生意和权贵往来,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若是果真生硬赶走,说不定他们能做出什么来。 这事还得想策略…… 容嫣捏着被夹的指尖沉思,不小心撞了人。 “走路都不看路吗?” 熟悉的声音,她抬头,又是他。 “对不起。”她绕开,从他身侧逃走,被他一只手扯着胳膊拽了回来。 容嫣推开他,赶忙看看四周,还好人不多,只有两个牵着孩子买糖的人,没注意到这。 她站在他面前,不肯抬头,他只能看见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他突然发现,她和别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这么小,小得他总想低头凑近她。 “你就这么想搬出去?” 大冬天,一股温热吹在耳边,容嫣吓了一跳,捏着耳珠躲了躲。一片红晕从她指尖传递到耳垂,像水中的朱砂,霎时间把她肌肤都染红了。衬着素白的斗篷,极美。 瞧她紧张的模样,虞墨戈笑了。“你不是怕我吧。” 容嫣表情僵住。 他懂了。 “你怕我什么?是怕我说出咱们两人的事,还是怕人知道你和你夫君其实……” “虞少爷!”容嫣打断他。 此刻,她脸已经红得快滴出血了。 虞墨戈朗笑,皓齿整齐。他向来矜贵慵然,连笑都极高傲,从不露齿。原来曾在她身上留下无数咬痕的牙齿这么好看,可为什么这么好看的人,偏就心地不纯呢。 容嫣颦眉,神情郁郁。 虞墨戈微笑,轻缓道:“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容嫣长舒了口气。“谢谢。” “不用谢我。”他低头回应,“我没那么好心。” 方被安抚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她惊讶地看着他。 “既然我替你保守秘密了,那你是不是也该为我做些什么?” 自己真是看得一点都没错,他就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这种冷漠和秦晏之不同,秦晏之的冷,是从心里向外透着厌恶。而他的冷,是明明对你笑,你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漠疏远,永远不会与你有真情相待的冷。 她沉了口气,攥紧了拳头,安奈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笑了,贴在她耳边。 “做我外室……” 她记得虞墨戈说了句“做我外室”,然后她怒不可遏,狠踢了他一脚跑开了。 这会儿平静下来,她有点后悔了。如果他说真的,那这一脚不为过;可他若只是开玩笑呢?不该这么不理智,起码应该把话说清楚了。 容嫣提裙入门,杨嬷嬷迎了上来。“小姐怎才回,今儿不是澜姐生辰吗,您忘了啊!” 还真是给忙忘了。“我前几日给她找的珊瑚钏金锁呢?” 杨嬷嬷笑道:“怕您忘,都给您准备好了,还有金鱼莲花的香囊。” 容嫣挽着杨嬷嬷亲昵道:“嬷嬷你真好。”自己也不是孤单一人。 容嫣换了衣裳便赶去前院了,小寿星的寿宴快开始了。三周岁,倒也没有特别的意义,所以只是家人聚聚,来了两个徐家的族亲。姐夫陪长辈们坐在一起,其他小辈,便随姐姐坐一起。 家人一一给小寿星道贺送礼,最后轮到容嫣这,她刚起身便听门外有人来了。 是虞墨戈。 容嫣赶紧坐下了,沉默低头。 他没多言,径直上前送了贺礼,被徐井松邀到上席。刚要落座,徐井松看见他月色袍裾脚踝处有片污痕,打趣道:“我又没催,瞧把你急的,赴宴都来不及换件衣服。你这腿是撞哪了?” 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容嫣明白过来,眼神无措,盯紧了眼前的碗碟。 虞墨戈眼神不经意地瞥向对面,看看窘迫的小姑娘,笑了。 “半路遇到只小猫,撒娇挠的。” 容嫣的脸红了。 然身旁,三小姐的脸更红。见虞墨戈眼神投来,还以为是看向自己,既兴奋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想起身边的容嫣,于是巧笑,道:“表姐,你的贺礼呢?” 容嫣这才反应过来,拿出长命锁和金鱼锦囊,给小寿星送了去。 澜姐儿见了她便不肯撒手了,甜甜道:“谢谢小姨。” 容嫣心都化了,恨不能亲她一口。怎知小团子却捧着容嫣的脸,囫囵地先亲了。猝不及防,她愣了,却把大家逗笑了。 对面,虞墨戈看着亲昵的二人,眸色渐柔,笑意醉人。 喜宴继续,容嫣回到座位。被小东西“占了便宜”,她心里欢喜却也有点说不清的酸。 上辈子,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却哪个都不是她的家。她十二岁开始住校,试着独立,直到遇见了男朋友,她突然对家有了欲望。即便所有人都笑她没出息,但她最大的愿望依旧是结婚生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平平淡淡。 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在她坠楼的那天破灭了…… 这辈子,好像仍是个奢侈。 容嫣在心里叹了口气。 见她握着筷子始终不动,趁隔在中间的三小姐更衣的空档,徐井桐夹了虾仁给她。 容嫣扫了一圈,见大家聊天没人注意,颌首强笑:“谢谢,我自己可以。”把碗碟朝面前拉了拉,远离他。 她没吃,徐井桐便换了话题:“容表姐的锦囊绣得真好看,这金鱼栩栩如生,活了似的。” 容嫣依旧没看他,淡淡道:“那不是我绣的,是嬷嬷绣的。” “嗯?表姐不喜欢女红吗?” 容嫣摇头。 徐井桐笑了。“容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喜欢?还是我说得不对?” “是不想跟你聊天的意思!”刚回来徐静姝一点情面都没二哥留,坐了下来,对着表姐笑了笑,道:“我二哥话多,你别理他。” 容嫣回笑。 徐井桐笑着拍拍妹妹的头,讪讪收了话,然目光仍不时地朝那边瞟。 上午被夹的指甲越来越红,应该是淤住血了,捏筷子稍稍用力便会疼。本就食欲不佳,这顿饭她几乎没吃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了散席,陪表姐送走族亲,她回了后院。 才走到后院长亭,便听闻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回首,是徐井桐。她只当没看见,疾步前行。可她哪快得过他。 “表姐,这么急干嘛?”徐井桐拦在她面前。 73中元节 老虞:“嫣儿,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他先介绍田庄情况, 优势劣势均无保留, 之后又详细分析了这地里适合种什么,如今佃户们种的又是什么, 每家产量多少,缴租如何……说着说着, 想到了东边的那条清水河,若是能引渠灌溉,这地…… 郑庄头凝神思量,忽而眉头一展, 讪笑:“扯远了,扯远了……” 千金小姐,人家哪会关心这些, 倒不若说说租子。庄头会换, 佃户可不会。于是又介绍了田庄的出租情况。 说实话,郑庄头这性格容嫣很喜欢,可她毕竟是买地,她还是更中意钱家的那块。 从郑庄头那离开, 容嫣又回了钱家田庄。这回她没去找庄头,而是留下马车,奔着乡间的农户去, 和他们聊聊许能知道得更多。 可让容嫣没想到的是, 她不但一家门也没叫开, 在小路上偶遇的农妇也视她如猛兽, 唯恐避之不及。 容嫣越走越远,心也越来越凉,凉比挂了雪水的鞋袜。杨嬷嬷劝她别去了,容嫣不甘心,一个不留神踩空滑倒,把脚扭了。 杨嬷嬷赶紧让云寄去唤赵护院把马车驶来,她搀扶容嫣寻处干净的门扉下休息。 本就走得远,乡路小径难行,马车一时不到,杨嬷嬷急得站在路口眺望。这会儿阳光一退,下了雾似的,瞧着这天似要来雪啊,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困在这就遭了…… 正想着,忽闻容嫣一声惊叫,吓得她一个激灵踉跄回身。然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她更惊,惊得心寒—— 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打横抱着小姐。 容嫣满眼惊愕,瞪起秀目颦眉看着他,虽面含愠色可掩不住脸颊泛起的赧红。男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清冷的眸色越来越柔,柔如秋水,温若煦光,把容嫣都照亮了。 她渐渐放松,脸颊的红晕蔓延,把所能见的白嫩皮肤都染上了诱人的绯色,娇艳欲滴…… 杨嬷嬷第一次见到虞墨戈和自家小姐亲密接触,一时愣住了。 容嫣也反应过来,慌乱挣扎要下来。虞墨戈抱紧了她,抬头望向杨嬷嬷,一张绝尘的脸澄净无波,他含笑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任怀里人如何挣扎呼唤,也没停留半步。 一直到了虞家马车前,他才将她放下。 “嬷嬷她……” “放心。”他提着她的腰笑道,“九羽会和她解释。”说着,把她送进车里,自己也跟了上来。 容嫣想到几日前二人在车上那幕,下意识地朝角落里挪了挪,行动上保持距离,面上却佯做淡定问:“你怎么在这?”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马车就是他吧。 “你说呢?” 虞墨戈挑唇看了她一眼,把她拉过来。并没如往日般逗她,而是握着她的小腿径直把她的鞋袜脱下了来。 “别!”容嫣伸手阻止,扭伤的脚一动,嘶嘶地疼。 虞墨戈凝眉按了按。“疼吗?” 容嫣点头,又突然摇了摇。“也不是很疼。” 他又动了动她的脚,留意她的表情,随即道:“骨头没事,但还是得敷一下。” 他掀帘遣人准备冷水,回身又握住了她另一只脚。容嫣挣扎道:“这只没扭!”虞墨戈蓦地笑了,继续脱下她的鞋袜。鞋上沾了雪,遇热融化,把鞋都浸湿了,脚凉丝丝的。他用手暖了暖便塞进绵毯里,又拿了只沉香暖手放在她脚底。 容嫣挣不过,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红着脸任他摆弄。 水来了。虞墨戈把帕子浸湿,看着她认真道:“可能有些凉,忍着点。”说罢,把帕子轻柔地贴在了她扭伤的部位。 真的很凉,冬日的冷水冰的刺骨,才一贴到皮肤容嫣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娇得像只小猫,虞墨戈不禁笑了,目光漫出暖色。 他帮容嫣脱下披风,又解开了自己氅衣系带,接着去解里面的直身……容嫣愣了,眼看着他已露出素白的中衣,猛拉住他道了句“别——” 虞墨戈一怔,笑着取下她手,敞开衣襟从后面把她整个人裹了进来,一丝缝隙都不留地贴着她。如此,她更像只钻入他怀的小猫了。 还以为他要…… 容嫣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他却偏头看着她,鼻间发出一声佻薄的笑,贴在她耳边,沙哑着声音道:“‘别’什么呀?” 濡湿的热气窜进耳朵里,轻柔地撩着耳膜,容嫣的心登时一软,脸一直红到颈脖跟,淹没在了他的衣襟下。 她缩了缩脖子,窘迫道:“没,没什么……” 虞墨戈轻笑,又拢紧了手臂。后背慢慢被暖意浸透,容嫣的心都被腾暖了,跑了大半天,倦意一层层涌上来,若不是脚上不适,她真怕自己会在这暖意中睡去。 “为何去敲农户的门?”虞墨戈蓦地问了句。 容嫣回神,小声道:“想了解田庄……” “不是已经问过庄头了?” “嗯。”容嫣淡淡应了声。 “怕他话里不实?” 还是那声“嗯”。容嫣不是很想提这事,毕竟他们只是合约关系,用不着了解彼此;何况他是英国公家的三少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也不会在意。 “庄头越是不实,他们越不会给你开门。” “嗯?”容嫣终于换了个语调。 怀里,虞墨戈捉住她一只手,捏了捏道:“你能想到,庄头自然也能想到,他会让他们说实话吗?瞧你模样非富即贵,不是东家就是管事,他们必然要躲着你。不然被庄头知道,你一走,他们岂不又要受欺压。” 这样解释便通了。容嫣恍然。农户怕她怕能到如此,那就说明庄头对他的手段极其恶劣,这里面说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容嫣有点兴奋。可转念一想,越是如此,那她不是越探不来消息了。 见怀里人突然来了精神,转瞬又叹了声。虞墨戈笑了,又捏捏她手指道:“你若真想问,便找个可靠的人帮你引荐,其他田庄的佃户也可以。且就道你是他们的新东家,已经买下这地了,他们若真恨透了庄头,必然会说的。” 说罢,朝容嫣脚看了眼,该换巾帕了。于是起身给换了块凉的,换完以后又来抱她,容嫣躲开了。 “不用了,我暖过来了。”她微笑道。 虞墨戈看着她,想了想,笑道:“可我还没暖过来。” 容嫣一愣。“你冷吗?”是不是自己寒气太重,把他凉到了。 “冷啊。”他嘴角勾了抹不羁道,“我心冷啊。” 说着,没待她回神,又把她拉了过来。“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等了你几日都没来。” 容嫣赧颜,低头道:“不是忙着吗。” 眼见她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虞墨戈轻咬了一下。“所以我来陪你了。” 容嫣惊。摸着耳朵,局促道:“别这样。” “哪样了?”他笑问。 “你不必这样对我。”她眉心越蹙越深,想到方才种种,郑重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对自己太好,她会有负担的。 虞墨戈噤声,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即又笑了,落拓洒然。他靠近她,捏起她的下巴亲了亲,双眸迷雾般地望着她,轻佻道:“这样就对了吗?”说罢,唇再次落下,越吻越深,越吻越长,深长得似车外绵绵飞雪…… 严家地位可不一般,老太爷是翰林院大学士,太子太傅,严璿父亲更是吏部尚书,身在内阁,资质颇老,连首辅都要敬他三分。 再说这严二少是纨绔里出了名的泼皮。这不,挨打后一怒之下把虞墨戈告上了公堂,不依不饶。若不是徐井松闻讯赶来,从中斡旋,人都领不出来。 众人既惊且忧,可能除了觉得“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小迷妹徐静姝一脸的骄傲,没人不为这事犯愁的。 以虞墨戈和临安伯府的关系,这事他们不能不管。 徐井松愁眉不展,当事人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丝毫没放心上。言道不扰徐澜养病,改日再议,便跟着前脚离开容嫣告辞了。 临安伯府离容宅不远,容嫣没乘轿子。 拐入三元巷子口,便是家茶馆。容嫣留下歇脚,杨嬷嬷趁这空档去了药铺。从离开秦家月余的功夫发生太多事,她得去给小姐抓点清火的药。 杨嬷嬷才走,坐在门边的容嫣见对面胡同里有人朝这望,仔细辨认,竟是九羽。 二人视线对上,九羽淡定点头。容嫣看看他身后的马车,懂了。余光扫了扫,见无人注意便过去了。 方走到九羽身边,还没待她招呼,一双手蓦地掐住了她的腰,用力一提,心忽地一下,她整个人被拉上了车。 马车里,虞墨戈握着她腰轻笑。容嫣慌忙推开,嗔了句“让人看见了!”便将车帘掀了丝缝朝外望。虞墨戈笑意更浓,长臂一伸又将她揽了回来,扣在怀里。 “这路僻静,没人。” 说着便低头朝她颈间吻去。 濡湿的温热在这冬日里特别地清晰,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她缩着脖子躲,身后那双唇追逐,终了不轻不重地在她颈脖根咬了一口。 容嫣猛吸气,“呀”了一声。 虞墨戈谑笑。“你都不问问今儿发生了什么!” 还用问吗,徐井松不是说得很清楚。 容嫣摸着脖子,平静道:“我们约定好的,互不干预。” 虞墨戈沉默片刻,身子蓦地朝后一仰,手搭在膝头慵然道:“果然守约,那今日与我回别院吧。” “不行!” “为何?” “前儿个不是去了吗。” “太久了,想不起来了。”虞墨戈笑容轻佻,容嫣无奈。 “……嬷嬷在等我。” “让九羽去知会声。” “今晚还要把账拢出来。” “明日再拢……” “明日要商议买田。” “……” 气氛有点微妙。 狭长的眼睛微眯,虞墨戈扬起下颌看着她。修长的手指在膝头漫不经心点了点,突然鼻间一声哼笑,道: “你是在和我闹别扭吗?” 容嫣没应。 闹别扭,不至于。他们之间没有情感羁绊,自然也没“别扭”可闹。不过从合作的角度而言,她有点不高兴。 他今儿去争花魁,容嫣不惊,这个时代的男人本就有这种自由,更何况被徐家小姐灌输久了,知道他的名声早有心理准备。本来就不涉及感情,何必较这个真。但没争到便回来找自己,这就让人心里不舒服了。不是因嫉妒,而是他把自己放在了和烟花女子同等的位置上。 二人发生关系,是建立在平等约定之上的,不是交易。这几日她去过两次,且都是他提出的。但这不意味着她没有选择,她今天就选择不去,就是要让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服侍,也没必要去讨好谁。 心里义正言辞,然面上却噤若寒蝉—— 74争暖 老虞:“嫣儿, 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直到二更梆子响起仍无困意。 然不多时, 忽闻一声闷响, 好似重物坠落。她以为是夜深出了幻觉,可紧接着又是“咚咚”两声。这回她听得真切,是从正房和后罩房之间的墙壁传来的。耳室墙薄不隔音,她贴着北墙听到似有人语声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惊得她赶紧一吹, 熄了灯,悄悄跟了出去。 西耳室和后罩房不通,她绕过容嫣所在的正房,从东面的门厅望去, 果然有几个黑影闪过。 杨嬷嬷登时脊背发凉,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家里遭贼了! 容宅人少房间空, 容嫣便将财物都归置到后罩房,她和杨嬷嬷各一把钥匙。 杨嬷嬷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钥匙还在。那这些人定是外来的盗贼, 瞧他们那架势还不得把后罩房搬空了。这可不行,这是小姐的全部家当,没了这些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转身便要喊人, 身后一只手将她拉了过来,连下捂住了她的口。 月光下看清了眼前人,她惊唤了声:“小姐?” 容嫣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朝后看了一眼, 见没人发现赶忙拉她回了正房, 把门锁上。二人趴在次间的北窗屏息凝神地听着,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一切都安静下来。 容嫣推开小窗缝探望,月光下后罩房的门半敞,人都不见了—— 她长舒了口气,让嬷嬷把灯点上。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嬷嬷手抑不住地抖索,急得眼眶都红了。 容嫣握住她手镇定道:“不走又如何,护院都在前院倒座房,等他们赶来盗贼早就跑了。再者被他们发现,会让你继续喊吗?一时慌乱伤了你怎么办?” 年纪大了眼窝就是浅,杨嬷嬷泪花滚落。“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够本了,是伤是死不要紧。那可是您所有的家当,没了它往后的日子可如何过啊。” 容嫣笑了,拿着帕子给她摸泪。“人是活的钱是死的,在乎那么多干嘛。钱可不及人重要。放心,那不过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在前院东厢呢。” “您什么时候移的?我怎不知?”杨嬷嬷诧异道。 “昨个移的,你去绣房的时候。怕你惊心回来便没告诉你。” 杨嬷嬷更惊讶了。“您知道他们会来?” “猜测而已,以往万一。” “那为何不都挪到东厢房!还让他们盗去那么些。” 容嫣摇了摇头。“贼不走空。后罩房若是空的,不会翻其他地方吗?他们也不知我究竟有多少财产,许搬空了后罩房便不想其他了。” 杨嬷嬷还是不甘心。“不能就这么算了!报官吧!许还能追回来的。” “报,当然要报。”容嫣神情笃定。随即又莞尔道:“不过现在还是睡吧,一切都待明早再说。” “这……” 杨嬷嬷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小姐竟如此淡定,一点都不急。她不急,杨嬷嬷可睡不着。 容嫣知道她心里惦记,便拉她睡在了正房。杨嬷嬷也不想走,两个人在总归安全些,她守着小姐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容嫣便遣护院去报官。 被盗总额近千两,这案子可不小,县尊派了县丞孙遇知和张捕头一同去的。 二人揣测了一路,定是因容家小姐买地的消息传出去,才让人起了贼心。亏得没声张地先把地买下来,留了家底,不然这一盗空,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衙门可不敢保证一定能把这案子破了,追回赃款。 张捕头才过而立,虽是捕头也不过是个二两的职,哪见过这么多钱。感叹容家小姐还真阔绰,买了地还有这么多钱。 孙县丞哼了哼。“都道她和离的,你可知道她嫁的是谁?通州秦家!建安郡君的嫡孙,分她这点钱,算个什么。” “如此还要和离?”张捕头惊道,一张麦色粗犷的脸写满不可思议。“真是放着金窝奔鸟巢啊!可也是,人家那鸟巢也比咱这鸡窝富贵。” “但凡是个女人谁愿和离,更何况夫君是英杰俊才的秦主事。和离不过是留颜面罢了,听闻成婚五年无所出,不和离等着被休?倒也算个聪明人。”孙县丞哼笑,又戳了戳张捕头。“前几日你逮的那周仁?也和她有关!” “嗯?有何关系?” 孙县丞才四十出头,但老态尽显,尤其一笑眼睛都被褶子挤没了。他低声道:“我是听县尊提的,钱员外告周仁的证据都是她收齐的。由此钻了个空子,低价买了钱员外的地。谁叫前任县丞去得早,没个靠山,那周仁赔的呀,分文不剩。” “这女人厉害啊,那我倒要好好瞧瞧……” 张捕头见到容嫣时,愣了—— 听了一路的故事,又是和离,又是精明算计,他脑袋里呈现的形象要么凶如夜叉,要么长颈鸟喙气势咄咄。 可眼前这个,说沉鱼落雁也不为过。娇柔貌美,袅袅婷婷,也不过十七八岁。一笑一颦,一言一举,绰约而不失气度,从里到外透着矜贵。 张捕头心里不由得啧啧感叹:娶妻如此,就是一辈子不生,当菩萨供着也值! 眼见着张捕头视线痴迷不离容嫣,孙县丞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眼神提醒他:陈侍郎都请不动的人,可不是他能惦记的! 容嫣没在意,从容泰然地将事情原委道来。声音轻柔软糯,却自带清冷的气场,让人敬由心生。她话语清晰,时间、地点、作案过程……该交代的没有星点疏漏,最后还将所盗之物的明细列了出来。为方便府衙办案,现场更无一人去过,没有丝毫破坏。 张捕头讶异得嘴都合不拢了。幸而她是个女人,不然自己这饭碗还不得保不住。 进了后院,穿过门厅,众人发现地上有许多零零乱乱的黑灰脚印,从后罩房的门口,一直延至墙根,翻墙而过。 容嫣解释:之前听下人道常有人窥探容宅,她便留了心,担心财物被盗,便在箱子和后罩房的青石地面洒了薄薄的碳灰。房间暗,又是夜晚盗窃,不易被发现,所以盗贼留下了这些。 容嫣回首,看着县丞和怔愣的张捕头,微微一笑,道:“如此,便不怕破不了案了吧。” 张捕头缓过神来,忽地朗笑,佩服地点了点头。他算是领略到这女人的厉害了。不过自己好歹是个捕头,总不能太丢人。于是蹲下身来仔细分析脚印。 大小来看,是男人无疑,至少三人;从墙壁模糊的脚印看,几人身手不错,起码年轻尚轻。鞋印边缘整齐,不是流民抑或山贼所穿的草鞋;其中一个鞋印,应是方头高筒毡靴,这靴子保温极好是儒生常穿的。不过儒生可翻不过容宅的高墙,那么此人定是个喜好张扬之人…… 听着张捕头分析,容嫣感慨:若是现代技术,扫个指纹分分钟便解决了,如今却不行。可想想,也不对啊。自古便有按手印签契约一说,军队还有《箕斗册》,利用的不都是指纹吗? 她四处查找,看了眼箱子,无意问:“这……是指印?” 张捕头循视而察,的确是几个清晰的墨黑指纹,这可极有用啊!他看了眼淡定的容嫣,明白她是在不动声色地提点,不由得笑了。 要拓指纹,箱子被衙役抬走。 临行前,县丞和容嫣道了几句安抚的话,容嫣含笑道谢。张捕头站了半晌却不知该说点什么,三十出头的大汉,竟在笑姑娘面前羞了。道了句:“小姐放心,张某人定破此案。”便红着脸随县丞去了。 …… 云毓院,书房。 虞墨戈站在哥窑冰裂纹青瓷缸前,看着水面,心不在焉。水中几尾红白锦鲤嬉戏游逐,摆着尾巴,讨好似的等着他手里的鱼食投进来。 唯一的一只蓝衣锦鲤窜上来,嘴巴拱出水面,荡出层层涟漪,使得水中映的那张脸也跟着晃了晃。 他回过神,手里鱼食一尽撒入了水里。小鱼纷纷抢食,水面彻底打乱,那张脸也被揉碎了。可随着波荡渐轻,碎片一块块拼接,最后那张脸再次出现。 俊美如玉,清冷寡淡。 虞墨戈抬手,从左额沿着眉骨一直抚到眼尾。没有疤痕的触感,唯有平滑紧致的皮肤和茂密丰眉。 到底是过去了,还是没发生…… “爷?”九羽声音响起。 虞墨戈蓦然收手,转回圈椅上悠然坐下。声音平静无波:“去请了?” “去了,不过未必会来,容宅昨晚遭贼了。” 搭在椅背的手突然一僵,举眸看了默立的人一眼。九羽解释道:“小姐无碍,唯是财物被盗一空,已经报案了。”于是将事情大概讲出,虞墨戈听着,僵住的手渐渐松弛,最后握紧椅背问道:“看清人了吗?” 九羽明白他问的不是容嫣,而是自己派出去跟踪容家小姐的人。可他需要的不过是容嫣的行踪而已,夜间也没有必要跟了。 “没有。” 虞墨戈深吸了口气,仰头阖目,手下意识去摸眉骨。“从今儿开始多派几个人,不间断地盯着,一定把人护好了,不可出一点差池。” 九羽看着他,应声:“是。” 刚说罢,便听门外小厮曲水来报:“容家小姐来了……” 一只莹缜的大手探出,将那截皓臂捉回了锦被里,拢了拢将整个玉.体都搂进了怀里。 窗外似有猫叫,扰得人难眠,加之被紧拥得快窒息了,容嫣惺忪地睁开眼,微顿,瞧清了眼前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怀里一松,虞墨戈下意识去抱回来,手覆上了她胸.前的柔软…… 容嫣猛然瞪大眼睛,醒了。 她握住胸.前的热掌问:“几时了?” “巳初。”虞墨戈气息扑在后颈,容嫣头皮一麻,“噌”地坐了起来。 用力过猛,荒唐的后果尽显,腰背好阵酸痛。 巳初?完了完了,昨晚从后门悄悄离开容宅时,她答应嬷嬷巳时前一定回去,晚了被人发现便解释不清了。再说还约了郑庄头巳正来容宅,还有一个小时,再不回来不及了。 容嫣匆忙下地,只着了件鹅黄的肚兜,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有点凉。她慌张拾起衣衫便穿,扫见身上的吻痕有点悔了。以往都白日来,除了那日醉酒这还是第一次留宿,被他折腾得三更梆子敲了许久还没消停,也不知何时睡的,一睡便睡到此刻。 她慌,虞墨戈却闲适地倚在床边,以手撑头慵然地看着她。眼见她越急越乱,中衣都穿反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来,清淡柔和。 75欲擒故纵 老虞:“嫣儿, 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她把自己给了一个陌生人,最要命的是:这居然是她的第一次。 容嫣默叹。 她终于明白为何原身五年无所出了;也明白了尤姨娘那句“爬上男人的床”意义何在! 既恶之, 何娶之。 秦晏之欺人太甚,他岂把容嫣当妻子, 甚至是当女人看了? 不怪他痛快地同意和离, 还退了嫁妆。原来这算补偿…… 容嫣朝被子里缩了缩,下身牵扯,痛感依旧清晰。 意乱情迷。两世保守的她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就不该去喝酒, 更不该头脑一热留下来。 后悔吗?容嫣问自己。 悔, 清白没了。然可笑的是:和离的人, 谁在乎她清白。 连那个在她身体里出入的人也没意识到不是吗? 疼痛渐渐平息,一股啮骨之感蠢蠢欲动, 啃噬她的理智。容嫣不得不承认, 她有欲望, 昨夜纵情, 放松下来的她终于体会到了作为女人的欢愉…… 想到这,她一把拉上被子盖住了脸。 即便内里是个现代的芯,她依旧觉得可耻。太羞耻了, 酒后纵欲, 她这辈子都洗不掉这个污点了…… 悠悠两日路程, 终于到了宛平。 没有了束缚和羁绊, 下了马车的容嫣, 觉得宛平的阳光特别温暖, 连空气都极清新。 她们先在客栈落脚,才歇了盏茶的功夫容嫣便带着房契和嬷嬷去了故居。她迫不及待要开始新生活了。 虽然房契始终在她手里,但容宅一直被祖家租着。租户是和二伯母签的约,三年仍余六月,想要退租,那便要还人家六月的租金、违约金及押金。这些二伯母提都未提,容嫣也知道从她手里抠不出钱来,她也没想抠,权当买个清静。 租户姓孙,三十出头,宣州人士。宣州纸商为扩大生意范围,常派驻掌柜到顺天府各地,他便是其中一人,携妻女落入宛平,两年矣。 容嫣自表身份,孙掌柜客气,毕竟是房东。可听闻她想收回房子,脸色便不那么好看了。 “租金已交,期限未到,我为何要搬?我往哪搬?”孙掌柜不满摊手。 容嫣淡笑,解释道:“租金我会退,押金违约金我一概不会少您。要您搬走确实情非得已,如今我无处可去,只有这宅院容身了。我可以留给您找房的时间,但不会久。” 和商人谈判,绕不过他们,不若都摆在明面上讲清楚。可对着掏心实话,孙掌柜没领情,依旧咬定了合约未到期,不肯搬。 其实容嫣也懂,容宅有地段优势,他把这作为商业据点,挪了位置会影响到生意往来。可理解归理解,她没退路,况且有些实质上的错误是他们自己犯下的。 “房契地契均在我手,这宅子归我所有,可您的租约是与我签的吗,有效吗?您当初不见房契,只凭中间人签了租约,那您便要承担这个结果。” 理不占,情来补。 孙掌柜没料到小姑娘说得有理有据,只得出了张亲情牌,唤孙夫人端茶,容嫣这才知道,她已有孕九月余。 姑娘家心善,触了她软肋,容嫣只好容她生了再动…… 客栈里,容嫣算计着自己的容身之所,而杨嬷嬷整理着衣衫叨咕道:“九月,我瞧着可不像,也就是肚子大了点!” “这也看得出?”容嫣漫不经心接话。 “怎看不出啊,‘肚子尖尖,小子无疑’。她这胎我说定是男孩,可肚子没坠,还没转胎呢!也就七个多月。” 容嫣突然反应过来。现在才入冬,那便转年二月生产,养月子更动不了,待到三月农耕,哪还有房子等着他们租。到时候若赖着不走,就算告到府衙,也要拖上两月,那六个月合约可不就满了。 到底还是没算过他。 次日,容嫣带着嬷嬷又去了容宅,这回干脆吃了个闭门羹。杨嬷嬷叫门,宅里除了犬吠,一点声音都没有。 容嫣唤嬷嬷回来。今儿不行明个来,还怕他跑了不成。 “嫣儿?”身后,细语柔声,有人叫她。 容嫣转头,一身披貂领青缎斗篷的女子正盯着她。女子二十出头,衣着华贵,生得颇是清丽端秀,一双杏眼莹莹,闪着不可思议。 原主凌乱的记忆断断续续,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是谁。 “真的是你?”女子紧了两步上前,拉住容嫣的手。“你怎来了?自己吗?”她对着杨嬷嬷微笑,嬷嬷福身揖礼道:“表小姐。” 容嫣恍然想起来了。这是她表姐,谭青窈,她母亲是自己的亲姨妈。姨夫在朝廷礼部侍郎,青窕是他的独女,嫁给了宛平临安伯世子徐井松。 “表姐,许久不见。” “岂是许久,是太久了。”青窕拉着她,笑中闪泪。 青窕在京城外祖家长大,容嫣父亲任职都察院时,两人关系极好。可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容嫣出嫁,转眼快五年了。自打父母过世,她再没来过宛平,二人偶尔听到彼此消息也是从外祖那边。 “我回京城几次,都没见到你。” “嗯,母亲过世,很少回外祖家了。而且嫁了人,总不方便……”容嫣轻声道。 青窕父亲是官宦世家,在朝颇有地位,故而夫家不敢怠慢她。可并不是每个妇人都如此幸运,更多的还是身不由己,她理解容嫣。 “走吧,跟我回去,你还没见过你外甥女呢!” 路上,青窕问及为何来宛平,容嫣讲了,但保留了无后的原因。 “与其被休,到不若先提出和离……” 青窕大惊,虽痛骂秦晏之薄情寡义,憎恶尤姨娘阴险歹毒,可还是心疼自己这个表妹,于是眼圈又红了,偷偷吸了吸鼻子。 容嫣微笑,表姐单纯是真性情,也是真的对她好,她心暖。 到了临安伯府,容嫣拜了伯爷伯夫人,见过表姐夫。 徐井松二十有七,翩翩儒雅,相貌堂堂,不语也带三分笑,平易近人。听闻他极宠爱表姐,这么些年连个通房妾室都没有,让容嫣对他又多了份好感。 伯爷身体不好,故而这个家都是表姐夫做主。他听闻容嫣的事,凝神皱眉,道句“有魄力,女之英豪也。” 表姐拍手而笑。“以前她可不是这样,柔柔弱弱的,常被我欺负。”于是又对夫君讲了容宅的事,劝道:“让她留下吧,长住客栈总归不安全,我也许久不见她了,恨不能天天在一起。” 徐井松看着妻子,笑容宠溺。“好,听你的。” 青窕挽着他,娇声道了句“谢谢夫君。” 于是对表妹点头。 看着恩爱的二人,容嫣回笑。 夫妻,就应当如此吧。她为表姐高兴,也有那么些羡慕…… 除了徐井松,还有在府学读书的二少爷徐井桐,和年刚及笄的三小姐徐静姝。匆匆打过招呼,又见了三岁的外甥女,徐井松便遣人把容嫣的行李搬来,打算腾出重台苑给她。 容嫣婉拒。 一家人热情已是感激,哪好过分搅扰。在容宅讨回之前,她暂住客房便好。 府学休假,二少爷在家温书,见容家表姐搬来,便帮着跑前跑后。徐井桐今年十八,生得白皙英俊和兄长有些相像,但比兄长多了分朝气,笑起来带了阳光的味道。 见下人整理齐了,他转头对容嫣道:“容表姐需要什么,尽管对府上说,不要见外。” 容嫣微笑道谢。 她挑唇时,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淡淡的,轻得像涟漪。徐井桐看得心惊,好一块天然璞玉,清透明丽,真不明白怎会有人想休了她。 见她正抱起妆奁,徐井桐赶紧上前。“我来吧!”说着便伸手去接。不小心碰了她手指,微凉柔软,愣了住。容嫣颦眉赶紧抽回来。 “表姐要放哪?”他笑道。 容嫣敛目没看他,神色略沉地指了指梳妆台。徐井桐轻巧放下,赞了两句紫檀妆奁便问可还有其他要搬的。 她摇头。“谢二少爷。今儿麻烦您了,不扰您读书了。” 这是要谢客啊。 徐井桐识趣笑笑,才打算迈出房门,便听小厮来报:英国公府三少爷来了。 …… 英国公府阀阅世家,手握国之半数兵权,在朝炙手可热。英国公虞鹤丞任五军都督,加太子太保,封镇朔将军戍守宣府。 长子虞琮讨伐西北殉国,孙儿们十几岁随军出征,功勋赫赫。 尤其是三少爷,睿智骁勇,十八岁便坐到了副总兵的位置。只可惜年少轻狂,因打了场败仗险些丢了大同而获罪,至此心灰意冷,整日里走马跑鹰,流连声色,极是放纵…… 既是贵客,没有躲着不见的道理。而这些,都是去前院的路上,听三小姐徐静姝道来的。小姑娘说这些时,满眼的倾慕痴迷,看得她极是不解。 徐静姝娇红着脸解释:“……名门贵胄,俊美无度,天生便带着凛然之气。而且人如其名,战场上运筹帷幄,笔墨间才华横溢。……哎呀,总之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让人陷进去,京城爱慕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好看。 “他叫什么?”容嫣随小姑娘入正堂问。 “虞墨戈——” 尾音戛然而止,小姑娘驻足,望着前方脸瞬间红透了。 容嫣循着她的目光瞧去,也愣了。一阵寒凉细密沿着脊背爬了上来,她脸色煞白。 努力淡去的记忆一层层地补色,鲜亮,清晰,最后只留下了那夜荒唐中的一张脸…… 容嫣抿笑,略带歉意。“他昨个回京了。” 二叔眉间失望,笑道:“他是户部主事,忙是应该的。听闻侍郎明年致仕,他迁升在即,疏忽不得,疏忽不得……”说着,将侄女送入正堂。 容嫣给祖母梁氏叩安,拜过长辈后将贺礼送上。 梁氏拉着孙女的手,目光爱抚,叹道:“可想死祖母了。” 听了这话,容嫣鼻子有点酸—— 父亲容伯瑀是容家长子,十八岁便进士及第观政都察院,五年内连升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可谓是英杰才俊。然时运不济,未及而立便遭妒被诬,贬为宛平知县,直至七年后才被平反,提任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从三品参政。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因抗倭,夫妻二人死在倭寇刀下,撇下一双儿女。 这一晃四年了。如今,容嫣只剩这些亲人了…… “瞧瞧,瘦了,病还没好?”祖母抚着她小脸问。 三月前,她着了风寒大病一场,差点没熬过来。 “好多了。” 容嫣乖巧应,从杨嬷嬷那拿了对玉蝉送给嫂嫂怀里的孩子。二伯母万氏瞥了眼,莹润细腻,果真是好玉,还是秦家家底厚。再瞧人家那装扮,虽素,哪样拿出来不是价值不菲。啧啧,嫁得好啊! 在通州,提起簪缨世家的秦府哪个不知。秦老太爷致仕前任湖广总督授兵部尚书,而老夫人建安郡君则是睿亲王的嫡孙女,论辈分皇帝还要唤她一声堂姑。至于容嫣的夫君秦晏之,才貌双全,二十四岁便将任户部侍郎,国之栋才也。 虽说容家是诗礼人家,祖父在世时也曾任知州,不过比起秦府到底门户低了些。若非容伯瑀和秦家大爷——秦晏之父亲,曾是同窗好友,这秦晋之和也轮不到容家。 有些人,命里就带贵气! 万氏感慨,而小容嫣一岁的嫂嫂接了玉,欢喜道:“可要抱抱孩子?” 容嫣含笑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侄儿。孩子缓缓睁眼,一双眼珠黑葡萄似的盯着姑姑,水灵灵地把她心都看化了。还有淡淡的奶香,真舍不得放下。 见她喜欢,堂妹容芷点点侄子小脸,笑道:“你啊,好福气,大姑姑这么喜欢你可得珍惜,明个大姑姑有孩子了,你就不吃香了。” 不止容嫣,众人皆僵。 万氏狠瞪了女儿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个眼力见! 容嫣嫁入秦府五年无所出,这是她的心病—— 三月前秦晏之带回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是他养在京城的外室。外室身份进不了门,连妾都不如,生下孩子打发了便是。 可秦晏之非要抬她为姨娘。想来容嫣生病,于此不无关系…… 此刻,堂上寂然。 “姐!” 十三岁的容炀唤声,打破了尴尬。 容嫣看向弟弟,三月不见,又长高了。 姐弟二人相见甚欢,气氛稍缓,大家该迎客迎客,忙起来了。直到晚上家宴才又聚在一起。 除了和弟弟聊天略微展颜,一顿饭下来,容嫣兴致不高。祖母瞧她眉间似有隐忧,也猜得出因何,无非还是那尤姨娘的事,于是劝道: “姨娘终归是姨娘,你是主母她还得听你的。” “你啊,就是心太软。” 万氏跟着道。“你坚持不留,她入得了秦家?有孕如何,生了孩子养在你身边便是,她敢说个不字。” 容嫣低头默声。 祖母叹息。这个孙女哪都好,就是太乖,乖得抓不住男人的心。 “哪个男人不喜欢体贴的。也怪你,本就京城一个通州一个,夫妻聚少离多,见了面该多亲近才是。不若趁年底,去京城看看吧。” 二叔听出缝来,忙道:“对,去看看。你兄长明年春闱,要入京备考。你不若随他一起,有个伴。见了姑爷也让姑爷帮着引荐引荐,眼下科考,没个人点拨不易啊。” “可不,还要备拜师礼,府上情况你清楚,你二叔画丹青能赚几个钱,他没出息,如今就指望你兄长了。咱可不能错了机会,容家好了你也有底气不是。容芷今年及笄,也该说亲了。”说着,万氏谄笑,“还有上次提到,家弟捐官的事……” “雪娟!” 二叔喝声,万氏不满,撇嘴道:“都是一家人,还不让说了,我弟弟可没少帮容家。这事不就是秦家的一句话,是吧,嫣儿?” 万氏积笑,容嫣依旧不语。 祖母心头不安,试探道:“可是出了何事?” 半晌,容嫣终于开口了。然一句话,整个房间炸开了。 “我和秦晏之,和离了。” …… 直到上了马车,指责的话依旧在耳边萦绕不去—— “任性啊!和离?你可知妇人和离的下场!你啊,这辈子毁了!” “你自毁我们不管,可你想过容家,太自私了!” “和离?我看是被休了吧,五年生不出个孩子来!人家要她作甚?还不及个贱婢外室!” “窝囊到家了!让个外室给蹬出门,真是丢不起这人!” “枉我们平日还供着你,简直供个白眼狼!真是随了你那忘恩负义的姑姑!” …… 容嫣想过他们会怒,但没想到会这般无情。然最让她寒心的,是“疼”她的祖母。 “回去吧,好生解释讨个原谅,回秦家吧。” 说这话时,祖母满目冷漠,不问原因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原来自己在他们心中,就是个筹码,换取富贵的筹码。 如果容嫣真的是容嫣,许她会认了,可她不是…… 前世,大婚在即,未婚夫被捉奸在床。躺在他身下的竟是她的闺蜜! 前晚闺蜜还笑她保守,碰都不让碰怎留得住男人,转天就给她上了生动一课。闺蜜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瞥着她道:你还算个女人? 容嫣窒息,羞愤中步步后退,退倒了窗边,还没想清一切便失足坠楼—— 老天眷顾,她再睁眼时,成了另一个容嫣。 本以为重新开始了,她发现拿到的剧本依然如故,不过换了个年代而已。 丈夫秦晏之对她冷漠至极,却纳了一个怀孕的外室。 无所谓,纳吧。你过你的,我活我的。 可那个女人竟趁她风寒下毒,耀武扬威地腆着肚子对她道:“连男人的床都爬不上去,你还算个女人!” 真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祖母说得对,一个姨娘还不好拿捏吗?她完全可以留下,只是没有意义。 好不容易重生了,却把余生浪费在勾心斗角上,最后争来一个不值得的渣男?况且今天斗了尤姨娘,明天依旧会来个刘姨娘…… 所以,和离是最好的选择。 秦晏之同意了,还出乎意料地如数归还了她的嫁妆。 有了嫁妆,起码离开容家后她还能过活…… 容嫣抱紧怀里的漆匣,这里是父亲留下的宛平故居地契。去宛平也好,不用再看那些所谓“亲人”的脸色。 只是容炀没带出来。 弟弟愿意和她走,可容家不放。他是容家长房唯一的后,族人也不可能轻易同意。分别时容炀拉着她依依不舍,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感受到的真情…… “小姐?”杨嬷嬷将她思绪拉回。“天晚了,留宿一夜,明个赶路吧。” 76弥补 老虞:“嫣儿, 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云毓院书房里,香薰缥缈,温如暖春。 身穿桃粉比夹的小丫鬟站在高几侧, 纤指捏着墨锭静静地磨着。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娇嫩的小脸绯红,眼睛时不时地瞟向高几前挥墨的男子。 男子身量颀长,雪青的直身衬得他清清淡淡,冷若寒潭。他站如松竹, 头稍低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纸上,一张侧容被窗口映入的光打得清晰,眉骨、鼻梁、双唇、下颌……线条精致到完美, 有如雕刻。 天下竟有如此俊逸非凡的人, 俊得带了仙气似的…… 小丫头看得恍惚,墨锭撞到砚边,“哒”的一声响。 虞墨戈余光淡淡扫了一眼。待书完最后一字,提笔而望。 “……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 转盼万花羞落。” 是辛弃疾的《赋梅》。 他默念着,目光落在“嫣”上, 如春风抚过,将他眸中的清冷吹淡了。失神间, 饱含墨汁的笔悬着, 墨水滴落, 在宣纸上绽了朵墨花。 “少爷小心!” 小丫头疾呼, 去扯宣纸,手不偏不倚,碰到了虞墨戈扶案的指尖。他指尖冰凉,小丫头惊得登时僵住,直到一束清冷的目光扫来,她才猛然醒了,收手跪倒在地。 “少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怕那字……对不起……” 小丫头紧张得脸色发白。不过明眸朱唇,细皮嫩肉的也算个美人胚子。虞墨戈见她双肩颤抖,柔弱得似雨打娇花,哼笑一声,坐回圈椅上,语气慵懒道: “起来吧。” 小丫头长舒了口气,低头起身。目光落在搭于桌面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上,想到方才的触感,脸又红了,心扑腾扑腾地跳,于是媚眼弯眯偷瞄了少爷一眼。见他也在看着自己,慌乱垂眸,唇角却不自觉地勾了勾。 若非曲水病了,她也不会有机会伺候。入府两年,今儿才算看清这位少爷。长得跟神仙似的,哪个会不动心。听闻他名声在外,是京城有名的风流人物,落拓不羁。也不知他方才看自己那眼可是…… 正想着,九羽来了。 见九羽静默伫立,小丫鬟识趣地福了福身,媚然笑道:“奴婢先退了。” 虞墨戈目光跟着她,一直到她转出了书房的正门…… “爷,京城又来人了。”九羽开口道,“世子催您回去。” “催吧!就道我身子没好,需再养些日子。”虞墨戈漫不经心举起了方才的那幅字端详。 九羽面色为难。“人已来了两日。怕是世子下了死令,您不走,他便不回。” 字幅后,虞墨戈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他目光落在方才的墨点上,越看越是碍眼,于是双手合拢将那副字团成了一团,修长的手指轻弹,纸团飞落,滚到了九羽脚边。 “方才那丫鬟,不许再入云毓院一步。” 他寒声道。目光瞥着桌上浅刀细雕的绿端砚台,手指一挥。 “算了,直接打发了吧。连同这砚,扔了。” “是。”九羽低头应声,又道:“那京城来的人……” 虞墨戈起身,脊背挺拔优雅地抚了抚衣襟,操起一把折扇佻然笑道:“走吧,陪爷逛一趟!” …… 这几日容嫣没闲着,她算过了,自己的嫁妆加上秦晏之许她从秦府带走的东西,最后折合成现银约六千两。这不是笔小数目,简简单单够她安逸地过一生了。 不过她不想坐吃山空。于是抽出三分之一,打算置办田产。 为何置办田产?因为土地才是最根本的保障。农业本身就是社会经济基础,尤其是农耕文化的国度,加上这个时代产业分化缓慢,结构单一。所以没有比发展农业更适合的了。 理论如此,实践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比如说最基本的——买地。 她预算过:良田五两一亩,她可以买四百,差一些的能买五百。卖田者不在少数,可她人生地不熟,又正值冬季白雪皑皑,没办法了解田庄真实情况。 对于土地质量,做个实地考察,多听多问能探出来。可过程长不说,重要的是太张扬了。 她孤身住在容宅已然瞩目,平日里都是低调行事,若再让人知道她有千两家产,危险系数免不了会升。 故而想来想去还是该找个中间人,而整个宛平也只有一人能帮她。 谭青窕—— 自打冬至那日离开临安府,容嫣一直没再去。中间表姐来过一次,劝她不要和表姐夫计较,他是男人,总归思虑不周。 容嫣没在意,嫁不嫁在自己,和他一外人计较这些干嘛。再说他看不起自己,也不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至于陈侍郎,吃了容嫣多次闭门羹,心思也淡了。虽不甚甘心,毕竟是官宦世家,姑娘不愿嫁他不至为此闹得满城风雨,影响儿孙仕途。 所以容嫣更犯不上和徐井松较劲。 可她还是不想见他。 于是拣徐井松在卫所的时间去了临安伯府。 几日不见,青窕神形略显憔悴,可见了表妹眼睛登时亮了。 以为表妹还因提亲的事生气,如今见她来不知有多高兴。如此容嫣倒惭愧了,表姐始终真心待她,她却一直在躲。 和青窕用不上过多寒暄,聊了几句容嫣便把所求之事道来。青窕闻言笑了,不过买田而已,还以为多大的事。临安伯府庄子多,随便寻个管事都对宛平的田庄了如指掌,让他们去打听,旁人也只会认为是临安伯府要买,两全其美。 容嫣施大礼谢表姐,青窕怅然。自小一起长大,情比亲姐妹,才几年不见便如此生分了。于是幽幽叹了句: “和谁见外,也不要和亲人见外。” 二人感喟,后院丫鬟来了,进门便道:“夫人,小姐的烧退了。” 青窕长舒了口气,方要向容嫣解释,小丫鬟接下来的话把她吓得一惊,又坐在了椅子上。 “乳母道,小姐胸口上突然起了红斑!” 容嫣随青窕去了后院,这才知道澜姐儿前几日突然高烧,三日不退,青窕不眠不休地守着,今早才见降温。容嫣来之前,小家伙还颇有胃口地喝了粥,本以为快好了,可这会儿…… 后院,徐静姝正守着侄女。见嫂嫂赶来,她也有点慌了。 眼见澜姐胸口越来越红,大夫却还没到,青窕急得直掉眼泪。 澜姐儿见母亲哭,伸出小手给她抹泪。小家伙精神不错,容嫣看看她胸口,那红色不是斑,是疹子。 先无症状高烧,烧退后出疹,不痛微痒……容嫣摸摸她小脖子的淋巴,问乳母她可曾出过疹子,乳母摇头。 容嫣笑了,抚着表姐的背安慰道:“别怕,澜姐儿这是要好了。” 青窕惊讶,容嫣解释来。这只是幼儿急疹罢了。高烧三四日,服药不退,一旦退了便会出红色疹子。不过这也是最后一个阶段,一般两天内疹子便会消,不留痕迹也没任何伤害。只是两岁内的孩子容易患,澜姐儿都三岁了才出,比较少见。 虽将信将疑,见女儿症状确如她所言,青窕便按她的嘱咐安排下人。 给澜姐儿擦洗后,又喂了水。小家伙耐不住疹子痒,总是去挠。乳母按住她,一撒开她又挠。容嫣寻了两块丝帕,把她小手包起来。澜姐儿挥着被裹的小拳头噘嘴道:“痒,小姨我痒。” 容嫣笑着摸摸她头。“小姨知道澜儿痒,小姨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痒了。”说着,一边朝她胸口吹气,一面用指尖点她的小下巴,小东西被逗得抱着两个小拳头咯咯直笑。 “还痒吗?”她柔声问。 澜姐儿小脸凑了凑,拖着软糯的声音甜甜道:“小姨亲亲,亲亲就不痒了。” 容嫣哭笑不得,小东西好会撒娇。这么招人疼的小团子,看得心都软了,巴不得能搂在怀里亲个够呢。于是捧着她小脸亲了一口。 澜姐儿眯起眼,伸出圆滚滚的小胳膊扭道:“小姨抱抱,还要。” 容嫣败了,心彻底化成了水。她含笑伸手,却闻身后人道: “澜儿,不许闹了!” 是徐井松,他回来了。 容嫣默默站起,回身揖礼,一抬头发现虞墨戈也在—— 随徐井松同行的还有请来的大夫。给澜姐儿瞧过后,道她并无大碍,待疹子退了便好。听闻和容嫣所言如出一辙,青窕松了口气,静姝也兴奋地对兄长讲了方才的事。 徐井松淡笑,不以为意,唯应和地点了点头。 青窕激动,一股脑把容嫣欲买田的事也道了来。这可让徐井松心下愕然,不禁扫了她一眼。 原是带了家底的,不怪底气那么足,说何不肯做妾。想置办田产?心路转得倒快。可也是,一个能主动提出和离的女人,自然不简单。不过一路从书香千金到深闺妇人,她哪接触过这些,岂懂得中间的门道?那地里长的,可不是她小姐妙笔生出的花;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宣纸上的香墨,黑白分明。 女人的命运便在后宅,想独立,岂不知到头来是花钱买糟心。 不过有些人是天生执拗,不叫她吃吃苦头,便不知回头。 “这岂不是小事一桩。放心,都是一家人,我遣个管事帮表妹打听着便是。”说着,视线一转,又落到了虞墨戈身上,盯了他半晌,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无奈道: “虞三少爷,您能不能少惹些麻烦,您这是要陪我一起过年吗?” 虞墨戈慵然而笑,目光流转,扫了容嫣一眼。“也不是不可啊。” 青窕和静姝听得糊涂,茫然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想来这事也挡不住被传,徐井松摇了摇头,苦笑道: “他为了栖仙楼的花魁,把严府二少爷打了!” 是她违约在先,可这租约根本就不成立,她已然仁至义尽,甚至连孙掌柜一家落脚之地也帮他们寻好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搬,非要容嫣赔偿他们预计损失才肯罢休。 既然他们不讲理,她也不用顾忌情面了,于是一纸状书告上了公堂。 县尊为难—— 一面是上任知县之女,临安伯府少夫人表亲;另一面虽不过是个掌柜,可背景不浅。徽宣不仅供应权贵,更是皇商,京城显赫结交不少。宛平隶属京城,是京城门户,他一个小小知县,也是得罪不起。 这事,他眼下只能拖。 而容嫣怕的就是这个,再拖下去,租期日子将近,这官司也不用打了。况且,她急着要搬出去,远离是非。 路是人走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想搬总搬得了。再不济,另租个院子也一样过。 表姐瞧出她要走的决心,不理解。容嫣未做过多解释,只道要重新开始,不想寄人篱下。可表姐更是不懂了,再等几月也不迟啊,闹得好像徐家不容她似的。 容嫣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实际是不舍自己。 表姐自知劝不住,无奈,只得留她再好生想想,先回前院了。半路碰到徐井桐,提及此事,徐井桐惊:难道是自己那日吓到她了?和嫂嫂一分开他便直奔后院客房。然前脚还没踏进后院花园,便被徐井松捉住了,二话没说押着他回了大书房。 书房里,兄弟二人对峙。 “你喜欢容嫣?”徐井松面色阴沉问。 极少见兄长动怒,井桐有点紧张。“没,没有。” “撒谎,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从她来后你就没安分过!” 井桐心颤,声音极小道:“照顾而已……” “还狡辩!”徐井松指着弟弟吼了一声,“照顾要拉着她手诉情吗!” 徐井桐震惊,瞪起双眼看着大哥。“你都看到了?” “哼!亏得人家还算个理智的,跑开了。我当时真恨不得上去扇你一巴掌!”井松身子突然前探,井桐以为真的要打他,下意识遮手躲了躲。 瞧他那胆小的模样,井松无奈。恨其不争地叹了一声,缓和语气道:“你真是糊涂啊,她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说是和离,还不是被弃。临安伯府岂能娶这样的人入门!” “谁说我要娶她了!”井桐突然道了句。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娶你招惹她作甚!” 井桐瞥了眼兄长,嘟囔道:“不娶就不能留了,做姨娘,做妾不都可以吗……” “混账!”井松手都扬起来了,到底没落下。“你人未婚娶先纳妾,名声还要不要了!” “临安伯府的少爷,就是纳妾也是良人,怎能纳一嫁妇!且她因何被弃?还不是无所出,纳这样的人,你让旁人如何评论你。既不能生养,又无助于仕途,只会道你是贪图美色!你人生还未开始,便要背上这些?” “我哪想这么多……”井桐缩首道。 “你以为红颜祸水是如何来的!”徐井松怒喝。“她这辈子算是被和离毁了。好生的名门夫人不做,偏要逞强,到头来沦落至此。若有娘家扶持,还有个资本,再嫁也不成问题,可她因何来的宛平你不知?如今孤身一人,没个身世背景,她也只能给那些致仕之人为妾!更何况挂着不生养的名声,就算寻常人家想娶,也得考虑后世延绵吧。” 说着,徐井松冷哼一声。“别看她此刻倔强,早晚还是得回容府!” 徐井桐闻言,偷瞄了眼兄长道:“岂不是可惜了。” “你还贼心不死!”徐井松喝声,“算她懂事,知道要搬走。若不是那宣商不好应付,我早就把容宅给她腾出来了。我告诉你,不管她是走还是没走,你给我少往她身边凑!” 徐井桐不忿点头。 井松还欲说什么,忽而听到窗外有声。 井桐冲到窗口,只见一个白色小团子窜进了花丛。他回首笑道:“是三哥抱来的那只猫……” …… 容嫣失魂落魄,连个招呼都没打独自出了门。想想方才那一幕,心中汪着口气,忿忿而不能发。 方才表姐来后院劝她,临走是落下了澜姐儿的小老虎,她本打算去送,然经过大书房,便听到了让她做梦也想不到话…… 弃妇、不能再嫁、连妾都不能做……在表姐夫口中,她竟然连个“良人”都不算了! 她以为这个世界没想得那么复杂,其实是自己头脑简单。 77回击 老虞:“嫣儿,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虞墨戈站在徐井松面前, 清冷地看着进门的二人。 徐井松和虞墨戈都是世家子弟, 昔日远征同行过, 结下情谊。三少爷每来宛平都会拜访临安伯, 徐静姝兀自福身, 容嫣则挪着灌了铅的腿上前, 揖礼。 “这是荆室表妹, 原宛平知县容大人之女。”徐井松介绍道。 “浙江布政使司参政, 抗倭名士, 容伯瑀?”虞墨戈问。 没有了醉酒的沙哑, 他声音幽沉清朗,尾音慵然上挑,勾着不经意的魅惑。容嫣理解三小姐方才的那句话了,“一个眼神, 一句话,便能让人深陷其中。”她当初陷过一次, 如今不敢再抬头了。 “是。”她淡淡应。“小女容嫣。” “……容嫣。” 他不经意的重复,把容嫣惊得一颤。 那夜,他深入时曾问过她叫什么, 她噤口不言—— 瞧着紧张的容嫣, 徐井桐朗笑,打趣道:“三哥, 你把容表姐吓到了。”说着, 拉他入座。 虞墨戈没再说什么, 瞥了她一眼,随井桐去了。 见也见过了,容嫣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表姐知她这几日劳累,嘱咐几句让她回了。 容嫣看都没看虞墨戈一眼,脚步不停地逃离,经过花园亭子,才松了口气。坐下歇息,她抬手擦擦冷汗,手居然在抖。 她不是怕他,是那日羞愧让她不敢看他,她不愿再忆起那日。 她怎都没想到他们会再聚,更没想到他是英国公府的三少爷。还以为他只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哥,贪欢玩乐而已。 也没错啊。他不就是个纨绔,不就是酒后贪欢吗。三小姐方才怎说的?留恋声色,放纵……他就这样的人,那一夜对他而言应该是再寻常不过了,寻常到不值得一提。他不是也醉了吗?许他也不记得了…… 不用怕,他应该忘了。 容嫣自我安慰。稍稍缓了过来,却又觉得好笑。 如此胆小,竟也敢做这种出格的事,既然做了,居然还怕成这样。 她看着外面的冰冻的池塘发怔,全然不知身后站了个人。 “小姐跑得还是那么快啊!” 容嫣吓得跳了起来,没站稳,他忙握住她的手腕扶住了。分明是热掌,偏就比那池塘的水还冰,容嫣整个人都冻住了。她抬头看着他。 再遇后第一次对视—— 这张脸依旧如雕刻般分明,俊美绝伦。他盯着自己的双眸,没了那日的轻佻,如远山迷雾,看不清摸不透,却掩不住透出的精光。 眸色变换,波澜不惊。单是这一双眼容嫣便明白三小姐所道的魅力来自于哪:你看他是云淡风轻,但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混迹烟火,却不带烟火气。 正因如此,他的气场是强大而冰冷的。这种神秘给人压迫感,让人觉得他无心,无情。 不知他怎会来这,生怕被人看到,容嫣慌张地四下环望收手道:“三少爷,男女授受不亲。” 虞墨戈蓦地笑了。 容嫣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授受不亲,他们之间还存在这个词吗? 看着她堪比白雪的肌肤,从精致的脸颊一直红到柔嫩的耳根、颈脖,最后延伸到他所能想象的地方,虞墨戈又笑了。 “没想到能再见,可是巧。” 容嫣心惊,否认。“您,您认错人了吧……” “哦?你这是想赖账,不赔我的玉佩了?” “我都把镯子留给您了!”她抢言辩解。见他得意佻笑,知道自己上当了,她怨怨低头,小声道:“那日是我喝醉了,您就当没发生过吧,我在此谢过您了,告辞。” 说罢,头也没敢回便跑出了亭子。 虞墨戈没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容意味深长…… 英国公府的庄园遍布北直隶,虞墨戈自从受挫后,便贪图享乐,每每在京城转够了,便去庄园清静些日子。不过从前年开始,他独偏爱宛平。所以每次来,都会先和故友聚上一聚。 即便他不来,徐井松也会去请。 他来,容嫣如被禁足。 连后院花园都不敢去了,整日躲在客房,生怕二门一踏就会遇到他。不过虞墨戈那还算安宁,这几日也无非是和徐井松饮酒下棋论诗画而已。 她话说明白了,他应该不会再提。 想必他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个名门贵胄,何必与个弃妇浪费心思。 如是想,她心情舒畅很多。可还是有人让她不安—— 知道容嫣喜欢孩子,表姐常抱澜姐儿去看她,偶尔澜姐儿也会嚷着自己来看小姨。是日,乳母又抱她来了。阳光明媚,天气甚好,容嫣便带着她去后院花园玩耍晒阳。 小团子极喜欢这个温柔的小姨,贴在她怀里撒娇,两人玩得惬意,徐井桐突然出现了。 “容表姐在陪小侄女呢。”他招呼一声。 容嫣正抱着澜姐儿,没法起身,颌首微笑。然后——笑容逐渐消失。 这段日子,他隔三差五便会来瞧瞧,问问是否缺东少西。容嫣不愿多想,但此举确实不妥,即便是关心,也总该避嫌才是。 徐井桐靠近,半蹲含笑道:“澜儿,到二叔这来,看二叔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没见到东西,澜姐儿环着小姨的脖子不撒开,眨眼盯着他,等他拿出来。 徐井桐佯做不满地撇了撇嘴。“有小姨就不和二叔好了?”说着,始料不及地伸手去容嫣怀里抱孩子。 容嫣哪想到他会如此唐突,惊了一跳,想要放手又怕摔了孩子,下意识后仰。眼看便要摔坐地上,忽闻远处一声唤,徐井桐手臂顿住。 “我说到处找不到你,躲在这了。” 声音清朗低沉。容嫣听出是谁了,不由得心头一紧。 虞墨戈慵然而道:“怎地?怕输就跑吗?” 徐井桐讪笑:“三哥太厉害了,你让我两子我也赢不过你,这棋下得还有什么劲啊!还不及逗逗我家小侄女来得欢喜呢。” 虞墨戈下颌微扬,轻瞟了一眼容嫣和怀里的孩子,又道:“再让你三子。”说罢,转身便走。见徐井桐没跟上来,回眸瞥着他,淡淡地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凌厉,徐井桐只得跟上了。 二人转过拱门,容嫣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正对上了虞墨戈侧容的目光—— 那么一瞬,他唇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入夜,容嫣难眠。 不管徐井桐是怎么想的,不管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觉得不能再留了。况且还有他,碰上总是难免的。 第二日一早,她又去了容宅。 明明听到房里有动静,偏就不开门。容嫣锲而不舍,小厮终于开门了,嘻嘻笑道:“我家老爷不在,我做不了主,您等他回的吧。”说完,“咣”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容嫣躲不及,夹到了指甲,有点疼。 真是有够气人了。本想和平解决,可他们偏不配合,她都已经妥协到愿意帮他先找房子,可他还是不同意。 表姐劝过她,让表姐夫和县衙通通气,这事也好解决。 可容嫣不同意,一来她不想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毕竟日后要在这落脚;二来父亲任知县时声望极高,她不想因此事影响他的名声。 况且对方仗着这几年做生意和权贵往来,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若是果真生硬赶走,说不定他们能做出什么来。 这事还得想策略…… 容嫣捏着被夹的指尖沉思,不小心撞了人。 “走路都不看路吗?” 熟悉的声音,她抬头,又是他。 “对不起。”她绕开,从他身侧逃走,被他一只手扯着胳膊拽了回来。 容嫣推开他,赶忙看看四周,还好人不多,只有两个牵着孩子买糖的人,没注意到这。 她站在他面前,不肯抬头,他只能看见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他突然发现,她和别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这么小,小得他总想低头凑近她。 “你就这么想搬出去?” 大冬天,一股温热吹在耳边,容嫣吓了一跳,捏着耳珠躲了躲。一片红晕从她指尖传递到耳垂,像水中的朱砂,霎时间把她肌肤都染红了。衬着素白的斗篷,极美。 瞧她紧张的模样,虞墨戈笑了。“你不是怕我吧。” 容嫣表情僵住。 他懂了。 “你怕我什么?是怕我说出咱们两人的事,还是怕人知道你和你夫君其实……” “虞少爷!”容嫣打断他。 此刻,她脸已经红得快滴出血了。 虞墨戈朗笑,皓齿整齐。他向来矜贵慵然,连笑都极高傲,从不露齿。原来曾在她身上留下无数咬痕的牙齿这么好看,可为什么这么好看的人,偏就心地不纯呢。 容嫣颦眉,神情郁郁。 虞墨戈微笑,轻缓道:“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容嫣长舒了口气。“谢谢。” “不用谢我。”他低头回应,“我没那么好心。” 方被安抚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她惊讶地看着他。 “既然我替你保守秘密了,那你是不是也该为我做些什么?” 自己真是看得一点都没错,他就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这种冷漠和秦晏之不同,秦晏之的冷,是从心里向外透着厌恶。而他的冷,是明明对你笑,你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漠疏远,永远不会与你有真情相待的冷。 她沉了口气,攥紧了拳头,安奈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笑了,贴在她耳边。 “做我外室……” 大少爷容焕伸臂搀她下车。少妇微笑,婉然道:“谢大哥。” “嫣儿啊,候你半晌了。”二叔容仲琨笑容可掬,望了眼她身后。“秦姑爷没来?” 容嫣抿笑,略带歉意。“他昨个回京了。” 二叔眉间失望,笑道:“他是户部主事,忙是应该的。听闻侍郎明年致仕,他迁升在即,疏忽不得,疏忽不得……”说着,将侄女送入正堂。 容嫣给祖母梁氏叩安,拜过长辈后将贺礼送上。 梁氏拉着孙女的手,目光爱抚,叹道:“可想死祖母了。” 听了这话,容嫣鼻子有点酸—— 父亲容伯瑀是容家长子,十八岁便进士及第观政都察院,五年内连升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可谓是英杰才俊。然时运不济,未及而立便遭妒被诬,贬为宛平知县,直至七年后才被平反,提任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从三品参政。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因抗倭,夫妻二人死在倭寇刀下,撇下一双儿女。 这一晃四年了。如今,容嫣只剩这些亲人了…… “瞧瞧,瘦了,病还没好?”祖母抚着她小脸问。 三月前,她着了风寒大病一场,差点没熬过来。 “好多了。” 容嫣乖巧应,从杨嬷嬷那拿了对玉蝉送给嫂嫂怀里的孩子。二伯母万氏瞥了眼,莹润细腻,果真是好玉,还是秦家家底厚。再瞧人家那装扮,虽素,哪样拿出来不是价值不菲。啧啧,嫁得好啊! 在通州,提起簪缨世家的秦府哪个不知。秦老太爷致仕前任湖广总督授兵部尚书,而老夫人建安郡君则是睿亲王的嫡孙女,论辈分皇帝还要唤她一声堂姑。至于容嫣的夫君秦晏之,才貌双全,二十四岁便将任户部侍郎,国之栋才也。 虽说容家是诗礼人家,祖父在世时也曾任知州,不过比起秦府到底门户低了些。若非容伯瑀和秦家大爷——秦晏之父亲,曾是同窗好友,这秦晋之和也轮不到容家。 有些人,命里就带贵气! 万氏感慨,而小容嫣一岁的嫂嫂接了玉,欢喜道:“可要抱抱孩子?” 容嫣含笑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侄儿。孩子缓缓睁眼,一双眼珠黑葡萄似的盯着姑姑,水灵灵地把她心都看化了。还有淡淡的奶香,真舍不得放下。 见她喜欢,堂妹容芷点点侄子小脸,笑道:“你啊,好福气,大姑姑这么喜欢你可得珍惜,明个大姑姑有孩子了,你就不吃香了。” 不止容嫣,众人皆僵。 万氏狠瞪了女儿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个眼力见! 容嫣嫁入秦府五年无所出,这是她的心病—— 三月前秦晏之带回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是他养在京城的外室。外室身份进不了门,连妾都不如,生下孩子打发了便是。 可秦晏之非要抬她为姨娘。想来容嫣生病,于此不无关系…… 此刻,堂上寂然。 “姐!” 十三岁的容炀唤声,打破了尴尬。 容嫣看向弟弟,三月不见,又长高了。 姐弟二人相见甚欢,气氛稍缓,大家该迎客迎客,忙起来了。直到晚上家宴才又聚在一起。 除了和弟弟聊天略微展颜,一顿饭下来,容嫣兴致不高。祖母瞧她眉间似有隐忧,也猜得出因何,无非还是那尤姨娘的事,于是劝道: “姨娘终归是姨娘,你是主母她还得听你的。” “你啊,就是心太软。” 万氏跟着道。“你坚持不留,她入得了秦家?有孕如何,生了孩子养在你身边便是,她敢说个不字。” 容嫣低头默声。 祖母叹息。这个孙女哪都好,就是太乖,乖得抓不住男人的心。 “哪个男人不喜欢体贴的。也怪你,本就京城一个通州一个,夫妻聚少离多,见了面该多亲近才是。不若趁年底,去京城看看吧。” 二叔听出缝来,忙道:“对,去看看。你兄长明年春闱,要入京备考。你不若随他一起,有个伴。见了姑爷也让姑爷帮着引荐引荐,眼下科考,没个人点拨不易啊。” “可不,还要备拜师礼,府上情况你清楚,你二叔画丹青能赚几个钱,他没出息,如今就指望你兄长了。咱可不能错了机会,容家好了你也有底气不是。容芷今年及笄,也该说亲了。”说着,万氏谄笑,“还有上次提到,家弟捐官的事……” “雪娟!” 二叔喝声,万氏不满,撇嘴道:“都是一家人,还不让说了,我弟弟可没少帮容家。这事不就是秦家的一句话,是吧,嫣儿?” 万氏积笑,容嫣依旧不语。 祖母心头不安,试探道:“可是出了何事?” 半晌,容嫣终于开口了。然一句话,整个房间炸开了。 “我和秦晏之,和离了。” …… 直到上了马车,指责的话依旧在耳边萦绕不去—— “任性啊!和离?你可知妇人和离的下场!你啊,这辈子毁了!” “你自毁我们不管,可你想过容家,太自私了!” “和离?我看是被休了吧,五年生不出个孩子来!人家要她作甚?还不及个贱婢外室!” “窝囊到家了!让个外室给蹬出门,真是丢不起这人!” “枉我们平日还供着你,简直供个白眼狼!真是随了你那忘恩负义的姑姑!” …… 容嫣想过他们会怒,但没想到会这般无情。然最让她寒心的,是“疼”她的祖母。 “回去吧,好生解释讨个原谅,回秦家吧。” 说这话时,祖母满目冷漠,不问原因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原来自己在他们心中,就是个筹码,换取富贵的筹码。 如果容嫣真的是容嫣,许她会认了,可她不是…… 前世,大婚在即,未婚夫被捉奸在床。躺在他身下的竟是她的闺蜜! 前晚闺蜜还笑她保守,碰都不让碰怎留得住男人,转天就给她上了生动一课。闺蜜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瞥着她道:你还算个女人? 容嫣窒息,羞愤中步步后退,退倒了窗边,还没想清一切便失足坠楼—— 78成全 老虞:“嫣儿,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阳光窜入拔步床的围廊, 透过月白纱帷, 再洒在脸上时, 暖暖的。 她慵懒地眯起眼打量四周, 陌生,好似穿越之初, 且伴着阵阵头疼。她习惯这种生活了, 每次从睡梦中醒来都恍若重生, 需要时间辨认,接受…… 可是, 无论如何搜索她都想不起这是哪—— 身后,均匀的呼吸声入耳,她惊得脊背一凉, 登时睁大了双眼。拔步床栏, 一条熟悉的银白狐毛大氅甩在那堪堪欲坠, 似她绷紧的神经,在断裂边缘。 昨夜的片段在脑海中回放…… 隔间,男人,醉酒,被跟踪……然后遇到他…… 她不记得和虞墨戈相遇后都发生了什么,唯一留下的只有感官上的记忆,和离开通州那晚一样:纵情一夜, 荒唐至极。 今儿这记忆似乎比上一次还要过分, 感觉更强烈。 她努力平复, 怕惊醒他,头都没敢回悄悄起身。才一撑起,浑身酸疼得都快散架了。想到昨夜的疯狂,容嫣羞得直咬牙,忍着颤抖的胳膊要起来,然一个没撑住又倒了回去。床震得微颤,只听身边人轻哼了一声,翻身伸臂,将她环了住。 容嫣屏息,余光扫向他。 他轮廓深邃,五官精致得每一寸都似经过精准计算细细雕刻出的一般。皮肤白皙,在细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云端之上的幻影,遥不可及,一碰即碎。 见惯了他慵懒的清冷,此刻他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凌然的气势,连棱角都柔了许多,唯是眉心不自觉地蹙起,透着淡淡的清寂。 待他呼吸逐渐均匀,容嫣轻抬他的胳膊,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悄悄下床,踮着脚尖把自己零落的衣衫拣起。 她一面穿衣,一面环视四周。 房间很大,面阔五间,她应该是在西稍间。房内装饰典雅富贵,瞧着紫檀小几琉璃花瓠,墙上的征明真迹,她也知这不是酒楼也不是客栈。 她尽量放低声音走到明间,透过窗格上蝉翼府纱,见门口侍卫把守,几个丫鬟正恭敬地侯着,她有点慌。 就这么走出去?她不敢。 容嫣慌张环望,见西次间花梨束腰长桌上的后窗开着,眼神一亮,想都未想硬着头皮蹬着椅子要逃。 才够到窗边,一只大手扣在她小腹,猛然回拉。随着一声惊叫,她被身后人捞进了怀里。 后背撞在他紧实的胸膛上,有点疼。她蹙了蹙眉,握着腰间的手臂仰头,一眼撞上了虞墨戈正低头望她的深眸。 他眼底溢笑,慵懒地挑了挑唇角,随即像对待小动物一般将她夹起,丢回了床上。 这一夹一丢,让容嫣生了恐惧。她拢了拢衣襟,怵声道:“昨晚喝多了,我都不记得了。你,你让我走吧。”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虞墨戈蓦地笑了。 醉酒和清醒的她判若两人—— 昨夜她哭着一次次在他身下讨饶,却在忘情时无意识迎合。既纯美得让人动容,又妖媚得让人痴迷。谁能想象这便是白日里那个谨慎刻板的姑娘,说尤物也不为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可以,你要走没人拦你。但那窗对着园林,出不去的。” 容嫣猛然起身。忽而想到什么,茫然问:“这是哪?” “我的别院。” 虞家别院?完了完了,让人看见她从这出去,更解释不清了。 容嫣清媚的小脸霎时惨白,愣了半晌,又神色绝望地坐了回去。 虞墨戈从多宝阁的漆匣里拿出一只瓷瓶,走过来,方坐在她身边,她蹭地站了起来。他无奈一笑,拉她坐下,伸手便去解她衣衫。 容嫣吓得直朝后躲。 他握着瓷瓶,朝她身上扫了一眼,道:“帮你擦药。” “不用!”容嫣拒绝。可想到起床时身上青红相间的痕迹,若被嬷嬷发现,真不好解释,于是犹豫地去接药瓶,小声道:“我自己来。” “你够得到吗?” 说着,左手朝她腰间系带一扯,右手连同内外衫齐齐拉了下来,一气呵成。容嫣还没反应过来,半个肩背已露他眼前。 她挣扎,他按着她肩不叫她动,另一只手仔细地给她搽药。嫩滑若玉的肌肤上,尽是殷红的吻痕,每每碰触,都会让她下意识挺直腰身。 他昨晚失控了,因她…… “跟我吧!”身后,他手指未停,淡淡道。 容嫣没应声。 跟他,做外室吗?那她真成了自己厌恶的尤姨娘了。用她现代的芯思考,外室和小三有什么区别?也许这个时代能够接受,但她不能。 他未婚未娶,自己应该算不上三。也可能连三都不是,以他的性子,她可能是四、五,或者六…… 想到这容嫣冷笑。他手一滞,问道: “讨厌我?” 凉丝丝的药膏被他带着温度的指腹涂抹开,有些热,热得直窜心头。她想了想,摇头。 身后响起低沉的哼笑。 虞墨戈指尖点了点她白嫩的皮肤,随着微颤一片晕红散开。她对他有反应,不会讨厌的,她需要他就如他需要她一样。 “跟了我,我可以护着你。” 她依旧摇头。 后背的药涂好了,他拉起她的衣衫,扳过她背对自己的身子,将剩下的药膏放在她手里。容嫣低头一动不动,连表情都凝住了,秀眉深颦,紧抿着唇似在抉择。 虞墨戈慵然而笑。“好吧,我可以等。” 又是一阵沉默…… 容嫣攥着瓷瓶的手紧得发白,衣衫也顾不得整,失神凝思。 直到他手又伸到腰间,她突然醒了,惊诧地看着他拣起散落的系带,帮她系了上。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绕动,不算熟练,但很认真。 他平时也这样对待其他女人吗? 容嫣看着他清冷的脸。即便离他最近,近得他在她体内放纵时,他依旧带着浅淡的疏离和凉薄。这种人不会有感情的,这些只是维持交际的手段罢了。 这样也好—— “我同意。” 她声音微弱,像跟羽毛撩了一下他的耳膜。他手顿住,看着她。她继续道:“但我不会做你外室。” 话一出口,男人收回了手。眸色蒙了一层深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那你想做什么?” 他磁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分警觉。容嫣知道他是误会了,摇头道: “我什么都不做。”“我们可以维持这种关系,但不需要你养我,对你我也没有义务。我们互不干涉,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既然对彼此都有好感又得不到想要的婚姻,这种关系最好。 她的生活,自己说的算。 虞墨戈盯着她,眸色越来越深,深不可测。半晌,他神情慵懒,眼角微扬轻佻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容嫣看着他,眼神如清晨的阳光,明媚,柔和,却带着独有倔强。连软糯的声音都透着股坚定。“我知道。所以我们都不耽误彼此,如果哪日你走了,我不会伤心;我离开了,你也不必挽留。” 不谈感情,便不会受伤。 “好。”他顿了顿。“只要你喜欢。” 容嫣暗舒了口气,还担心他会坚持,没想到答应得痛快。不过想想也是,既满足彼此,又避免不必要的牵扯,何乐而不为呢。 “这件事不能让他人知晓。还有,一切都待我宅子收回了再说。” 虞墨戈狭目微眯,低哑着声音笑意不明道: “好。” …… 被顺利送出别院,容嫣没回临安伯府,为了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她先去了容宅。路上,想到方才所作的决定,她仍感到不可思议。 就这么答应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但细想这种冲动不是没有原因的:整个世界都觉得她叛逆,弃她如敝履,她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逢迎他们? 什么礼教恭顺明德,遵循这些,她要么在秦家凄凉一生等着被休;要么嫁给致仕的垂垂老者为妻为妾。哪个她都不甘。 所以生活如此不待见她,何必还要讨它欢心。 她想按自己的方式去过…… 正想着,容宅到了。 她款款走上台阶伸手去扣门,才一用力,门开了。容嫣惊诧—— 门厅的单扇门也是开着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当初拦着自己的小厮也不知所踪。她唤了一声,没人应,便犹豫地绕过了影壁。 庭院冷清清的。入了正房,不要说人,除了原有的家具,房中的饰物用具全都不见了。这一看便是搬走了,且搬得匆忙,房里错位的椅凳略显凌乱。 这有点措手不及。 劝了那么久不肯走,这一夜功夫便人间蒸发了?当初那么坚持,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他们下了决心?可即便要搬,也该打个招呼,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后续问题如何处理?合约、手续、费用……这些他们都不管了?容嫣心里不安。这些不解决,别是哪日再找上门来,牵扯不清。 不过走了到底是喜事一桩。在打听了孙掌柜一家落脚处后,她回了临安伯府。 杨嬷嬷和表姐见了她,一个抹泪埋怨,一个嗔怒心疼,质问她到底哪去了,连个话都不留消失了一个晚上,急的她们就差遣人挨家挨户地寻了。 容嫣含笑抱歉,解释自己因容宅的事心郁,去酒楼定了客房喝酒。醉了,便留宿了。 听了这话,青窕更心疼了。暗叹哪里只是容宅的事让她郁结,怕是念家了吧。于是劝她不要为此事着急,暂且在伯府踏实住着。 容嫣辞谢,把孙掌柜一夜消失的事讲给她听,且告之今日便要搬入容宅。 青窕闻言好不惊讶。可惊讶之余,再没理由留表妹了。莫名地难过,眼圈竟红了。 没想到表姐如此情绪化,容嫣笑劝:“又不是离开宛平,离得那么近,还是可以常见啊……” 正劝着,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垂花门入了前院的超手游廊。坐在另一端的容嫣赶紧道了句:“临走再去看看澜姐儿吧。”便拉着表姐从角门去后院。 虞墨戈刚转进游廊,余光里,一抹纤细的背影匆匆穿过耳房旁侧的角门,消失了。 他脚步稍稍停顿了片刻,身旁的徐井桐抬眼,看到妻子没打招呼便转入角门。笑着解释道:“容表妹要搬走,夫人舍不得,这两日心情不佳。” “搬了,今日吗?”虞墨戈语气淡淡,漫不经心道。 徐井桐笑应:“是,听下人说容宅腾出来了。”他无奈摇摇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之前那住户还不肯走,这一夜间便搬了个干净。可是急啊?” 虞墨戈捻了捻手里的玉佩,唇角微勾,轻挑的眉眼蕴了丝谑意。他不以为然地瞥了徐井桐一眼,哼笑道:“急吗?不正是你所盼么。”说着,只见灌木微动,唤了声“雪墨”,一团白影窜出,直直跳向他怀里,是那只“雪里拖枪”。 他抱着猫轻抚它头,似是而非地道了句:“咱们也该走喽。”便绕过怔愣的徐井桐,径直入了正堂…… 两辆马车脚前脚后赶到,虞墨戈钻了这空子,佯做不知,款待容嫣主仆。赵护院也识出了同出城的虞家马车,不过有临安伯府这层关系,云寄和赵护院未曾怀疑。 可偏偏地,夜半寂静,虞墨戈荒唐地进了她房间。 容嫣穿越而来,不喜人守夜,独自睡在空阔的客房,虞墨戈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可他不以为然,什么都没说,查看了她受伤的脚,抱着她安静地睡了。 其实他不止为看自己的脚吧—— 他抱着她,被他抵着时她已经默认了。可他什么也没做,按捺着呼吸一动未动。 客房凉意重,被他烘着暖暖的。累了一日,下晌在他怀里的倦意再次侵袭,她很快便睡着了。一夜沉稳,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用过早饭容嫣去和虞墨戈道别。他看看她的脚,建议她莫要心急,待用过药脚消肿些再走也不迟,况且刚刚下过雪,路必不好走。后日他也要返回,二人可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路确实不好走,容家只赵护院一个男人,半路车若被困仅凭他一人之力很难解决,他下意识点点头。不过还得看主家的。 容嫣犹豫。 出不去是实情,留宿也实属无奈。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是急着想趁此机会把田庄的事处理妥当,钱员外急着回安徽,拖不得了。 虞墨戈似觉出她的顾虑,询问可是要去田庄?容嫣点头。 他想了想,平静道:若非去不可,那便乘轿吧。田庄和虞家庄园相距不远,比起颠簸的马车,轿子更稳更轻便,穿径入门免得下地走路。 如此最好,容嫣谢过虞少爷,匆匆出门了。 看着离开的主仆几人,虞墨戈唤了一声。 “九羽,随着吧。” …… 按照虞墨戈的说法,容嫣应该找个中间人。可包括赵护院在内,主仆四人都是外来户,没有熟人。想来想去,容嫣决定去找郑庄头—— 郑德裕略显尴尬,但对直言不讳的小姐也颇敬佩。他讪笑道:从南到北,不管是哪儿,庄头和东家间便没有清清白白的。即便是自己,极尽全力本分,也不敢保证没占东家分毫,没亏佃户一丝。 79生子 老虞:“嫣儿, 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既然他们不讲理, 她也不用顾忌情面了,于是一纸状书告上了公堂。 县尊为难—— 一面是上任知县之女,临安伯府少夫人表亲;另一面虽不过是个掌柜, 可背景不浅。徽宣不仅供应权贵, 更是皇商,京城显赫结交不少。宛平隶属京城,是京城门户, 他一个小小知县, 也是得罪不起。 这事, 他眼下只能拖。 而容嫣怕的就是这个,再拖下去, 租期日子将近, 这官司也不用打了。况且, 她急着要搬出去, 远离是非。 路是人走的, 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想搬总搬得了。再不济,另租个院子也一样过。 表姐瞧出她要走的决心,不理解。容嫣未做过多解释, 只道要重新开始, 不想寄人篱下。可表姐更是不懂了,再等几月也不迟啊, 闹得好像徐家不容她似的。 容嫣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 实际是不舍自己。 表姐自知劝不住, 无奈,只得留她再好生想想,先回前院了。半路碰到徐井桐,提及此事,徐井桐惊:难道是自己那日吓到她了?和嫂嫂一分开他便直奔后院客房。然前脚还没踏进后院花园,便被徐井松捉住了,二话没说押着他回了大书房。 书房里,兄弟二人对峙。 “你喜欢容嫣?”徐井松面色阴沉问。 极少见兄长动怒,井桐有点紧张。“没,没有。” “撒谎,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从她来后你就没安分过!” 井桐心颤,声音极小道:“照顾而已……” “还狡辩!”徐井松指着弟弟吼了一声,“照顾要拉着她手诉情吗!” 徐井桐震惊,瞪起双眼看着大哥。“你都看到了?” “哼!亏得人家还算个理智的,跑开了。我当时真恨不得上去扇你一巴掌!”井松身子突然前探,井桐以为真的要打他,下意识遮手躲了躲。 瞧他那胆小的模样,井松无奈。恨其不争地叹了一声,缓和语气道:“你真是糊涂啊,她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说是和离,还不是被弃。临安伯府岂能娶这样的人入门!” “谁说我要娶她了!”井桐突然道了句。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娶你招惹她作甚!” 井桐瞥了眼兄长,嘟囔道:“不娶就不能留了,做姨娘,做妾不都可以吗……” “混账!”井松手都扬起来了,到底没落下。“你人未婚娶先纳妾,名声还要不要了!” “临安伯府的少爷,就是纳妾也是良人,怎能纳一嫁妇!且她因何被弃?还不是无所出,纳这样的人,你让旁人如何评论你。既不能生养,又无助于仕途,只会道你是贪图美色!你人生还未开始,便要背上这些?” “我哪想这么多……”井桐缩首道。 “你以为红颜祸水是如何来的!”徐井松怒喝。“她这辈子算是被和离毁了。好生的名门夫人不做,偏要逞强,到头来沦落至此。若有娘家扶持,还有个资本,再嫁也不成问题,可她因何来的宛平你不知?如今孤身一人,没个身世背景,她也只能给那些致仕之人为妾!更何况挂着不生养的名声,就算寻常人家想娶,也得考虑后世延绵吧。” 说着,徐井松冷哼一声。“别看她此刻倔强,早晚还是得回容府!” 徐井桐闻言,偷瞄了眼兄长道:“岂不是可惜了。” “你还贼心不死!”徐井松喝声,“算她懂事,知道要搬走。若不是那宣商不好应付,我早就把容宅给她腾出来了。我告诉你,不管她是走还是没走,你给我少往她身边凑!” 徐井桐不忿点头。 井松还欲说什么,忽而听到窗外有声。 井桐冲到窗口,只见一个白色小团子窜进了花丛。他回首笑道:“是三哥抱来的那只猫……” …… 容嫣失魂落魄,连个招呼都没打独自出了门。想想方才那一幕,心中汪着口气,忿忿而不能发。 方才表姐来后院劝她,临走是落下了澜姐儿的小老虎,她本打算去送,然经过大书房,便听到了让她做梦也想不到话…… 弃妇、不能再嫁、连妾都不能做……在表姐夫口中,她竟然连个“良人”都不算了! 她以为这个世界没想得那么复杂,其实是自己头脑简单。 人家早就把她定位好了,只她自己不清楚。 想想昨日还感慨徐井桐要“娶”自己而不是“纳”,此刻才明白他也不过将自己当玩物而已,从来就没动过真心。 本以为重生是个开始,然这一世还不及前世。前世就算离婚她还可以再嫁;这辈子,结婚生子对她不是奢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 徐井松说的对,她可以回容府,有了娘家支撑她再嫁也不难了。可她完全想象得出重返容家,他们会如何待她,她依旧是他们手里的筹码…… 三个多月前,容嫣抓住了背叛自己的未婚夫,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潇洒地和他说一声“滚蛋!”便坠楼了。老天要“弥补”这个遗憾似的,又给了她相同的剧本,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替原主选择了和离。 她以为这便是重生的意义,其实不过是老天跟她开的玩笑。和离后她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不待见她。 容嫣开始怀念曾经的生活,还有家人…… 在喧嚣的街上走了越久,越是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容嫣想躲却躲不开,经过酒楼,不自觉迈进去,她想寻个清静的地方。 包厢已满,小厮给她找了隔间。隔间是一间厅堂用屏风隔出的几个空间,还算宽敞,只是偶有人语声响。但总归比外面安静。 上辈子容嫣不常喝,这辈子拘在后宅,无聊之刻落寞之总会拿出来饮。这是原身的习惯,为失败的婚姻而借酒消愁,得一时轻松和满足。不过她很少喝多,除了上一次。她是真的对那一家人失望透顶才会醉饮,结果一醉荒唐…… 她想到了虞墨戈。 原来他才是最“真诚”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骗自己,始终把她摆在她该在的位置—— 她只配做个外室…… “咕噜噜”,一个白瓷小酒盅从对面屏风下滚出,撞到容嫣的桌角停下来。 随即屏风后走出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一面道着“抱歉”捡起酒盅,一面朝容嫣瞟了眼。容嫣没瞧他,也没应声,兀自喝着自己的酒。 男子见容嫣面无他色,眯起细眼顿了须臾,挑眉退回去了。 他一回去,屏风后窃窃私笑,随后见两人从屏风两端探头来瞧,瞧够了回去又是一阵肆笑。偶尔闻得有人笑语“美人”有人侃言“绝色”,容嫣冷笑一声。 美人?她可是“红颜祸水”! 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成了“祸水”。 凭什么男人为所欲为,女人便要担此罪名。心术不正的分明是他们,是徐井桐!凭什么她就一定要做男人的附属,她为自己争取,重获自由,到头来竟连良人都不算了,再嫁的权利都被剥夺。她就该被男人挑来拣去,任人耍玩吗? 对面又一只酒盅滚了过来,一白衫男子笑容佻薄,毫不避讳地窜进隔间。一面学着方才那魁梧大汉道“抱歉”,一面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容嫣身上扫着。 容嫣没动,唯是蓦地撩起眼皮,眸中凝了寒气般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凛如冷风,在白衫男子的心头扫过,凉飕飕的。惊得他笑容僵住,酒杯都没敢捡转身溜了回去。 接着,屏风后又是一阵笑。 被闹得没心情再喝,容嫣结款回返。 已是傍晚,天色渐黑,她得赶紧回去。 溯风凛冽,吹得睁不开眼。喝了暖酒确实能御寒,可酒意极尽发挥,头有点晕。她没喝多少,却不曾想那酒劲儿这般大,此刻意识有点跟不上,脚也开始不听话。她努力清醒地撑着墙前行,却发现自己走的是去容宅的路…… 去吧,容宅离得更近些。那是她的家,她凭什么不能去…… 这是容宅吗?到了? 她抬头看看。 不是,是那边……可怎就不过去呢。 容嫣窜进胡同里,贴着墙角打转。忽而瞧见胡同口,昏暗中有几个身影…… 眼前在晃。是一个还是两个?不是,是三个。看着身影越来越近,她查着又像四个……还有一个穿白衫的看着眼熟…… 她有点慌,摇了摇头待她揉清眼睛再抬头时,一个人都没有了。 哪去了? 好像有什么声音,谁在嚎啕? 不管了,她得赶紧回家…… 不对,她家在金谷大厦B座十六层,她得坐电梯。怎么这么暗,没电了? 容嫣太累了,靠着墙的身子不稳,眼看便要摔倒一双手握紧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朝墙上一按,把她撑住了。 容嫣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对方,认清对面人后安心地舒了口气。忽而又咧嘴笑了,指尖点了点,不受控制的手差点戳到他鼻子。 “虞少爷,是你啊,巧……” 巧?若不是他跟着,天晓得会发生什么。虞墨戈眉心皱起: “一人出来喝酒,你胆子可是够大。”  闻言,容嫣愣了,随即冷笑。“背世弃俗的和离我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话语无限凉苦,虞墨戈心震。晌午徐井桐和弟弟的话,他听到了,看来她也听到了。 “其实你有的选择。” 选择什么?回通州,还是做他外室? 确实,以他的身份做他外室,她不亏,依然可以锦衣玉食安枕无忧,可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带着醉意地看着他,从他冷峭的眉扫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的薄唇上。不论是那次荒唐,还是几日相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他,甚至有一丝好感,但这种好感不足以让她放弃追求,去过她不想要的生活。 容嫣没应他。二人沉默,相持太久她快撑不住了,眼皮一垂又要倒。虞墨戈两只手只得架在她腋下,一条腿顶住她的膝盖不叫她弯曲摔倒。 如此,二人紧贴,他低头看着她。容嫣低垂的睫毛水莹莹的,原本白皙的小脸殷红一片,一直红到了脖根,衣衫略散,连露出的精致锁骨都是红的。 80权衡 老虞:“嫣儿,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陈庭宗发妻, 三十岁生子伤身, 开始长斋礼佛, 把自己封闭在小佛堂二十几年。陈庭宗早年在朝谨慎,身边除了个徐娘半老的妾, 再无她人。如今致仕, 有大把的时间去焚香品茗,观画弄墨。文雅情志, 只差个红袖添香之人。 男人, 不管年轻与否, 喜容色是天性。 找个貌美的不难, 若要找个既天姿国色,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红颜皆是大家闺秀, 谁家小姐愿给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拣个瘦马也好,可自小风尘里浸染, 少了天然的贵气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离的小姐,再合适不过了—— 陈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户部秦主事原配, 工部和户部一向密不可分, 父亲若纳了人家前妻, 遇面难免尴尬。不过前几日工部上书补造漕船,本批了一百五十万两工银,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万两。 百万两造船是够, 可官场这点事, 没个余银打点势必难行。许是出于记恨, 许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过二十四岁便颇受重视,陈杭心生妒忌。同意父亲纳容嫣,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一个难堪。 所以,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里,很让人上心。 其实陈家和容嫣也沾些亲故,陈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陈氏是容嫣的亲舅母,按辈分她还得随舅舅家的表弟唤他一声叔外祖。 也真不知这位“叔外祖”如何开得这个口。 为止住话题,容嫣以修养为名,干脆闭门谢客。 想利用此事攀结陈家的几位夫人,见无孔可入心里恼急,画风转身就变了。前一刻还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后一刻便嚼起舌根来,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嫁过的人,没了娘家做倚仗,无依无靠,端着身段有何意义。能当饭吃吗?到头来走投无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况和离又不是守寡,犯得着给前夫守贞洁吗! 容嫣对此不做任何解释。比这难听的话她在通州听得多了,她只当没听到。 她以为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可还是漏了丝缝—— 冬至那日,青窕请容嫣来府上过节。本不想去,可表姐是她在宛平唯一的亲人,又听闻徐井桐回京进学,她勉强应约。 最近一直忙,好些日子不曾联系,容嫣才入了伯府大门,过堂里便奔来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见小姨,澜姐儿比母亲还急,抱住了她的腿。 见软糯糯的小团子支着小乳牙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容嫣心都萌化了,刚把她抱在怀里,小团子便环着她脖子亲了一口,这回容嫣没惊,捏了捏她的小脸。 表姐看着二人掩口笑了,倒是她身后有人道: “快下来吧,仔细累着小姨。” 容嫣怔。 说话的是临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续弦,府里的事连临安伯都不过问,她更是躲在静心堂念佛不与人走动。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只见过她两面。今儿怎就出来了。 表姐神色无常,容嫣看了眼热忱的徐井松,隐隐猜到了些许。 自打搬出去,徐静姝也久不见容嫣,于是随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叙旧,逗孩子。直到丫鬟来请她们去前院用午饭,才把澜姐儿交给乳母。三人说笑而至,还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滞,随即敛目迈了进去。 虞墨戈来了—— 徐静姝虽从容,但羞色难掩,施礼时眼神抑不住地瞟着他。容嫣则平静福身,虞墨戈朝她们淡然颌首,入席,坐在彼此对面,再无交流。 徐家应是没料到虞墨戈会来,不免有点拘束,聊了两刻钟也没个主题。瞧他们这样,容嫣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今儿该是为了她的事吧。 寒暄话都说尽了,人好不容易请来总不能浪费时机。况且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爷就是再无趣也不会留意无关紧要的姑娘,但说无妨。 徐井松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会意含笑道:“听闻最近陈侍郎向你提亲了?” 满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里准备。抬眼皮瞟了眼对面顿住的筷子,淡笑。 “没有。” 的确是没有。这几日她把来者的话都堵回去了,丝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个“没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须臾,又道: “这事我也是前几日听楚员外夫人讲的,还道是真的呢。不过俗话说: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嘛。许陈家也是有意吧。若是如此,也并非坏事——” “母亲!” 青窕突然打断伯夫人。侧目盯着身边的夫君冷道:“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了吗。” 徐井松没看她。 前日陈家来人提欲纳容家小姐,求临安伯府给做个媒。 容嫣嫁了,于伯府皆是好处。临安伯世袭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卫京城,不过朝廷重文轻武,结交文官总归有好处,何况陈杭入阁有望,如此良机,何乐而不为。顺便也能借此打消井桐的念头。 再说容嫣,若有个家世撑着,她还有挑拣的资本。如今孤立无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个栖身之地便不错了。她还真能在容宅守一辈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谁养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经的闺阁千金,虽说和离了,可身份在这摆着,凭什么要给个老头子做妾。而且不是别人,还是三舅母的堂叔!凭什么表妹要受这般糟践!她不甘! 徐井松无奈,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妻子太单纯,不想和她争论,便找了伯夫人帮忙…… 可眼下青窕反驳,伯夫人说不出话了。连始终冷在一边,不知原委的徐静姝也蹙起眉头,目光反感地打量着母亲和兄长。 徐井松开口道:“母亲也是好意,总不能耽误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图个安稳,可也图个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娘家的,有个人护着总比孤身一人好。” 话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说的那句话“跟我吧,我护着你。”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对,平静若水,她敛目道: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护着。”她谁都不需要。 “嫣儿莫怕,有表姐在,不会让人把你卖了!”青窕切齿道。 徐井松闻言,气得瞪着妻子,抿唇狠咽了口气。 瞧着别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尔道:“何必为这没谱的事伤神。” 她看着气鼓鼓的青窕,劝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有这心,我便比吃了蜜还甜。何况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谈‘卖’呢,谁卖得了我。”咬着最后几字,她瞥了徐井松一眼。 “表姐夫倒是为我操心,不过容嫣在此谢过您了。且不说我还养得起我自己,就算养不起那日,我也不会求人,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您说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我不会给人做妾——” 她顿了顿,睨了眼对面那只莹缜大手轻声道,“也不会给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顾,这辈子还能碰到不嫌弃我曾经的人,愿娶我为妻。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吃苦受累、穷困潦倒,我都愿意。” 徐井松盯着面前的碗碟,哼声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眼看着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徐井松猛然抬头看着她,除了冷漠镇定,什么都没看到。 容嫣话已至此,徐井松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没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还能和他聊些其他,这顿饭吃下来也不算过于尴尬。 容嫣的事,虞墨戈全程置身事外,淡漠旁观。 可也是,这事和他有何关系呢。就算容嫣和他有约,可约定便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何必趟浑水,惹麻烦。 吃过饭,节算过了。 容嫣告辞,表姐不舍。可以她和夫君现在的状态,也不敢再留她。 因自己的事惹得表姐夫妻不和,容嫣有些过意不去。徐井松再不好,待姐姐是真心的。于是劝她不要为自己再和姐夫怄气。 姐妹惜别,容嫣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刚拐出巷子口,她便张开了紧握的手掌。掌心里是方才趁人不注意,虞墨戈偷偷塞给她的纸条。 面对徐井松她都没慌过,此刻,她竟有些紧张。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四个字:“别院,等你。” 容嫣满脑袋里都是方才他清冷的模样。她想算了,然看着马车拐入自家所在的巷子,容宅大门外的垂柳已见,她唤了一声。 “嬷嬷先回吧,我去趟澹华寺。” 杨嬷嬷想跟着,还没待她开口,眼见小姐把车帘放下了。这是不想她说——于是默默下车,看着马车远去。 容嫣不是不想她说,是自己无颜面对她继续撒谎。 …… 打着听禅的名义,遣马车先回,酉时来这接她。穿过大雄宝殿,容嫣从藏经阁后的小门离开寺庙,踏上林中通往虞家别院的小径。 站在别院侧门,她再次犹豫,扣门的手几起几落。终了下定决心再次举起手时,门突然开了。 方看清了那抹不羁的笑,便被门后人一把扯了进去。随着她一声惊呼,虞墨戈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声音暧昧轻佻道:“就知道你会来!” 他应是知道容宅被盗的事了。 其实她也以为自己不会来。今儿和杨嬷嬷去寺庙本是想请张平安符,可绕到藏经阁便不自觉地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小径…… “前日约好的,今儿当然要来。”说着,又从衣袖里摸出本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犹豫道:“这《农政》我看过了,来还你。” 瞧她那不舍劲儿,虞墨戈淡笑,两根修长的指头夹过书,摊在掌心翻了翻。 “都看完了?” “看完了,不过不大懂。” “哪不懂?” 容嫣抬头。见他挑着眉梢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人家风情之人相聚,不是品茗赏花,便是吟诗论画,他们两个却在这讨论农书?就算她问了,他一个五谷不分的纨绔公子懂吗? 她含笑上前。虞墨戈手抬得太高,她只得踮起脚尖,翻动他手中的书页。目光一扫指着一行字问道: “这个种棉花要‘精拣核,早下种,深根,短干,稀科,肥壅’,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这个‘精拣核’要如何拣;‘深根’到底多深;‘稀科’要距离多少?” 说罢抬头,浓密的睫毛扇动,眨着眼睛与他对视。一双黑眸清澈,若银河流淌星辉漫落,美得让人深陷不能自拔…… 虞墨戈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他猛然回神,目光无措地挪开。手掌一合扣上了书,哼笑道: “你故意的吧。” 若是问个南粮北调、屯垦水利,抑或经纶康济之术,他都能解释。可这农桑琐屑之务怕非农夫而不能答了。 就算是故意的吧。原来这个清傲的少爷也有被难住的时候。方才失神可是窘了?越想越觉得有趣,容嫣忍不住掩口笑了。 然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容嫣惊。 瞧他认真的神情,莫不是……生气了?她有点怕,颦眉抽手。 虞墨戈盯了她的手腕,忽而一笑。眉心的落拓复现,眼角都噙着抹得意。 “这是我送你的?” 容嫣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镂雕墨玉镯子登时羞红了脸,目光躲闪道:“是,是那只……我觉得放着怪可惜的……” 81同房 八月十五中秋节,家人团聚的日子, 可朝廷百事繁忙抽不开身, 作为户部侍郎的秦晏之没回通州,而是随夫人荀瑛回了荀府。 举家赏月, 焚香肃拜后便在正堂设宴,吃团圆饭。荀正卿祖籍江西,在京无甚亲人, 因着侄女要回来白日接待了一众学生和友人后,便送客了。 儿子荀镞任河南道监察御史, 每年八月各道巡按都要赴监察地巡视考察吏治,故而不在。妾室上不了台面, 这会儿, 偌大的桌前只有荀正卿夫妇,荀瑛,秦晏之, 和荀镞过门不久的妻子郑氏。 “得亏瑛儿回来了,不然这家可是冷清,家一冷,人心都发空。”荀夫人孟氏感叹道。 荀瑛给婶母斟酒, 劝道:“瞧您说的我这心里都酸了,好生过意不去,往后我常来陪您便是。” 孟氏笑了, 看了眼静默的秦晏之, 揶揄道:“你倒是想来, 秦姑爷可放?” 这话显然是说给“秦姑爷”听的,可这位姑爷,锁眉深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孟氏有点尴尬,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荀瑛忙碰了他一下,笑道:“怎地,方才祭拜,这魂都跟着嫦娥去了?可瞧见月宫今晚设的什么宴,可有咱家的丰盛?” 郑氏闻言“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孟氏也跟着抿唇,脸色渐缓。秦晏之被揶揄得好不窘迫,却也知荀瑛是在为他解围,斟酒敬了孟氏一杯。 荀正卿看着魂不守舍的女婿似猜透了他的心思,呷了口酒道:“可是在担心抗倭的事?” 秦晏之看了眼首辅,点头道:“听闻前些日子临安伯世子找到您了,您真的要让他去吗?” “这事内阁还未定下,定下了也得待皇帝批红。你父亲已经几次上书抗倭,言辞恳切,这一举势在必行。不过剿匪何其难,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决的。” “这也不尽然。”秦晏之肃然道了句。“父亲已经提交了抗倭策略,只要兵力、军资到位……” 话未完,荀正卿伸手打断了他。“你是户部侍郎,国库虚实你比谁都清楚。‘军资到位’这话昌平侯世子提过,辽东总督也提过,平定叛民的两广总督更提过……你给谁?给你父亲?沿海抗倭重要,其它边防便不重要了吗?” 这些秦晏之自然懂,可不一定军资便要从国库出,还有他策。“父亲提到了罗平,他完全可以利用来……” “不可!”荀正卿厉色禁止。“我明白秦抚台的意思,可匪就是匪,若是将他易私为公只会使那些海盗更加肆无忌惮,海禁不可除。” 秦晏之还欲反驳,荀瑛暗暗扯了扯他衣袖,于是他到了嘴边的话终了咽下去。话题又转到了最初,他问道:“临安伯世子真的行吗?” 荀正卿脸色稍缓,意味深长地挑了挑嘴角。“抗倭剿匪是对的,但不可尽剿。就是因为他不行才让他去,况且想保你父亲,那必然要有个人担这一切。” 秦晏之震惊,原来一切于荀正卿而言不过都是政治手段! “阁老!” “叫什么呢!”荀瑛突然打断了他,佯做不悦地剜了他一眼,一副你不哄我便不开心的模样。孟氏和郑氏盯得紧,秦晏之忍气,努力安奈满腹的情绪。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改口叫叔父,怎就这么难吗?”荀瑛娇嗔,恨恨地丝毫不打算给他留颜面,开口道:“前个容家来人,你看你如何称呼的?一口一个‘二叔’,一口一个‘兄长’,哪个是你二叔,哪个是你兄长!求你办事,你连个犹豫都没有。我倒也不是小气,就算旧交伸把手也无所谓,可哪有当着人家妻子的面,提前妻如何的?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吗?” “他们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秦晏之皱眉解释,清俊的一张脸满是疲惫。 前日容仲琨带着长子上门,想求秦晏之引荐几位翰林学士为容焕再次春闱打基础。容家落魄,容焕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可容画和容嫣都不肯帮忙,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找上他。 往日这种事出面的都是万氏,休妻后,容仲琨是被老太太逼出来硬着头皮上的。他木讷嘴笨,没别的话可说,只得感叹起容嫣来,其实这些话他说得未必走心。 可自己了解他,荀瑛不了解,故而认为他是有意给她难堪。 “误会?那好,那这事你便别给他办!”荀瑛气鼓鼓道。 好好的一顿饭怎吵起来了。大伙问了经过,孟氏和郑氏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秦晏之劝解荀瑛。 荀正卿看着秦晏之无奈,道:“他自己亲人都不肯帮,你凑什么热闹。就是找也该去找虞墨戈,找你作甚。”说着,他看了眼侄女,斥道:“你也是,多大点事也至于吵到这来,心胸大度些。” 荀瑛不忿,却也不敢再提,瞪了秦晏之一眼不吱声了。 被这么一闹,秦晏之是一肚子懊糟,方才的气势散尽,对荀正卿的话再说不出口了…… 这顿团圆饭算是勉强吃完,各自回去休息,孟氏让下人把后院小姐的闺房拾掇出来给二人。荀瑛和秦晏之恭敬给荀正卿夫妇拜了拜,便告退了。 孟氏看着夫妻二人,不禁叹了句:“真是不省心啊,到底是差个孩子黏合。”说罢,看了夫君一眼,试探道:“不若明儿带她去求子?” 荀正卿没言语,侧目瞥了眼妻子,哼笑一声进房休息了…… 秦晏之跟着荀瑛进了二门,默默道:“谢你帮我。” 荀瑛驻足回首,盯着他漠然道:“你也知道我在帮你?既然知道还说那些不该说的。惹怒了他对你没好处。别以为他是我叔父便会顾忌你,我比你了解他。” 秦晏之没应声。二人沉默良久,他眉头蹙了蹙,低声道:“我明白,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拿容家的事做遮掩……” “为何不能?我偏就要提?你怕我提了我叔父会阻挠你帮他们?那便对了,我就是要他阻挠。秦晏之,我帮你可不等于我要对你无限隐忍。自己拎得清点,你以为帮他们便能弥补你对容嫣的愧疚?别自作多情了,人家需要吗?只怕这事做出来,人家还要嫌你多事。” 这几个月,见惯了荀瑛的温柔,他还是第一次听她斥责。她怕是真的生气了。 他没在反驳,道了句“休息吧”,便朝着西厢去了。 “秦晏之!”荀瑛贴在她眼前,盯着他压低声音道:“这是荀府,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们不同房吗?” 秦晏之看了看正房,淡淡道:“回门本就不该同房。” 荀瑛梗住,抿紧了唇目光怨恨,转身入了房间…… 秦晏之躺在西厢的床上,全无睡意,双耳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约莫着快三更天,他默默从床上起来,绕过守夜熟睡的小厮,轻手轻脚地朝前院去了。 十五的月亮正圆,月光把世间笼成灰白黑三色,没了入夜拜月时的喧嚣,这会儿静得可怕,除了不甘寂寞的虫鸣,便是凉飕飕证明自己存在的晚风。 所以秦晏之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除了清冷,便是颇带讽刺意味的孤寂。 月光下他无以遁形,但那又如何,除了前院稀疏的几盏灯笼瞪着大眼睛发出幽暗的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摸索到了荀府小书房,据荀瑛说这是荀正卿办公的地方,没他允许谁也进不得。荀瑛还告诉他,书房耳室的窗子是可以撬开的,她小时候就常常溜进去,那窗子至今未改。 秦晏之进去了,借着透过府纱映入的黯淡月光仔细摸索。他小心谨慎,半个时辰过去了急得满头是汗却什么都没寻到。 “梆!”窗外一声响,惊得正翻博古架的秦晏之心猛一颤,僵住了! 接着,又是连着两声的“梆,梆!” 三更了!!! 他长吐了口气,手一搭甩在了架子角落里的一只白玉净瓶上。净瓶晃着大肚子“咕噜噜”摇晃几下,到底没稳住,直直朝地下摔了下来。秦晏之头皮一紧,连想都没想,伸手便去握—— 就在净瓶马上坠地的那一刻,被他抓住了。 此刻的秦晏之已经熬掉了所有的镇定,一股细密的寒凉爬过脊背,他后背衣衫都湿透了…… 他悄悄把净瓶放回去,却发现瓶子里好似有东西,他接着月光用指肚捏了出来,是一卷泛黄的羊皮纸,且这纸绝非中原所有。一股期待腾起,他紧张地喉结滚动,心跳加速。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书信格式,可入眼全然是一列列的蒙文—— 连翻了几页,除了蒙文,金文,还有汉文,那汉字秦晏之认得,正是出于荀正卿之手。 终于被他找到了! 秦晏之兴奋得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强力镇定地要将纸卷起,然一霎间又顿住了。门外,他听到了脚步声,从游廊传来,虽轻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再明显不过了。 他赶紧收好纸卷揣进怀里;脚步声已从游廊处拐进了檐廊…… 他把净瓶放回博古架,因焦躁而心慌,手一抖瓶子又掉下来了,好在被他按住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看得到窗外人被抻长的影子…… 他匆匆把净瓶放回原位,关了博古架的门;投过来的身影从他身上划过,那人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他大步冲向耳室的窗口;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响了…… 还有三步,他马上便要冲动窗口了;“咔”,锁开了…… 他扒着窗口翻身而跃;门开了…… “秦晏之!” 还未踏出他僵住,陡然回首。 是荀瑛—— 荀瑛朝外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关了门,站在他面前漠然道:“昨个聊我聊了一日,我以为你愿意接纳我了,原来你是为了打听这个。”她看着被翘起的窗户冷笑:“这才是你娶我的真正目的吧!” 秦晏之没应声,也不看她,唯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动作被荀瑛捕捉,她冲上来一把掏出了他怀里的纸卷。猝不及防,秦晏之猛然攥住了她的手腕。荀瑛看了看手,又看了看他,平静道: “你就这么带走吗?他若察觉东西丢了你觉得他会怀疑谁?松开!” 秦晏之犹豫,力度减了半分。荀瑛猛地甩开了他,随即从怀里掏出半透明的油纸扣在展开的羊皮纸上,推开的窗缝,借着一方明亮的月光,拿出一只画眉的青雀头黛细细描了起来。 她为何出现,如何进来,何时揣测到他的目的,甚至怎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她全然没解释。唯是伏在窗口前聚精会神地拓着那字。 秦晏之要的只是结果,他站在门口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时辰过去,四更梆子响了,荀瑛终于长出了口气吃力地直起酸痛的腰。秦晏之上前想要扶她,然探出的手一顿,还是缩了回来。 “好了,把这个放回去。” 荀瑛递给他原版的羊皮纸,秦晏之麻利地塞回了净瓶中。然一转身时,却见荀瑛把刚刚抄好的纸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秦晏之横眉冷皱,她却淡然地哼笑一声,道: “你想要吗?” 月光把秦晏之的眼映得森冷可怖,荀瑛却一点都不怕,指了指窗子和门道了句“别忘了锁上”。便朝外走,不过两步又回首,对着他道: “……想要就来我房里取!” …… 八月十六一早,阳光明晃晃地透过窗格照进拔步床内,耀得人了脸热乎乎的,容嫣心里明净地知道晚了,可就是不想起,昨晚太累了…… 老太太的亲闺女,虞家的姑奶奶虞瑶昨个回来了,带着十六岁的长女和十四岁的儿子,从山东赶回京城。 虞瑶夫君吴凤庭是北直隶人,祖籍大兴,七年前擢升的山东知府,带着家人赴任。眼下临近科考,儿子需回祖籍参加秋闱,所以她带着他回来了。至于女儿,当然是年纪到了,想要在京城给她寻门好亲事。 容嫣便想不明白了,老太太是个内敛温婉的,三爷虞琅是个儒雅稳重的,怎偏偏姑奶奶虞瑶这般跳脱。从昨早上下了马车她便没闲着,丝毫不觉累地挨个院地走,精神头可足着。 到了繁缕院,她瞧见容嫣好顿赞,直怨自己当时生病未能参与他们婚事,不然早来京城了。 感叹了一头晌老三好福气娶了个美娇妻,下晌便瞧着热情减淡,她是听说了容嫣是二嫁。不过这人到底是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相处了一日好不融洽,到晚上拜月家宴时,那些都被她抛在脑后了。又因醉了酒,拉着容嫣直道娘俩投缘,有的没的一直聊到了夜深…… 容嫣强忍着哈欠,还得听她讲她初到山东如何听不懂方言,看着那帮员外夫人叽叽哇哇瞥着她痴笑时,她真恨不得去敲她们脑壳! 姑母话多得连向来镇定的虞墨戈都有些坐立不安了。最后话题转到大女儿吴奚身上时,吴小姐实在忍不住了,硬拉着母亲对着表嫂道了声歉,给了弟弟个眼神,姐弟二人随着小丫鬟们把姑奶奶连搀带搡地给送回房去了。 待容嫣和虞墨戈洗漱罢,都快三更天了…… “快起吧。”容嫣朦胧中道了句,掀开被子。虞墨戈却窝在被子中一动不动。 见他不起,容嫣推了推他,他还是没动。她索性不理他兀自要起,却听呼地一声,他单手掀起被子迅速地把她裹了进来,眼睛都没睁,把她拥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她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快起来吧,你不起我得起了。”她用力推,根本挣不开,急得踹着细腿去蹬他,却被他腿一伸锁住了,二人紧贴,容嫣登时僵住—— 他一早欲望苏醒,那物抵着她,触感越来越清晰。怕惹火,她扭着腰身朝后蹭蹭,声音怯怯问:“你,不晨练了?” 头顶上人一阵鼻息扑来,带着笑意。他薄唇勾起,佻薄道:“不必了。” 容嫣不解,仰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低头看着她,二人对望,撞进了彼此的秋水中。他眼中宠溺流淌,随着好看的眼尾一扬,他大手扣在她臀腰朝自己一扣,容嫣被顶得惊叫一声,连下捂住了嘴。 他笑意愈浓,偏就让人看着“不怀好意”呢! “嫣儿,三个多月了……” 额头相抵,他突然道了句。声音低沉磁性,语气柔得她心都酥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一红缩进了他怀里,任他双手作乱却闷声道了句:“嗯,是不是该告诉他们了。” 虞墨戈动作停滞,随即在她胸前捏了一把,掐着她小下巴含笑道:“和我装糊涂是不是,那我便让你明白个彻底!”说罢,蓦地吻了上去,吮吸攫取,连喘息思考的机会都不给她,将她欺在了身下…… 他总是有办法让她缴械投降,可每每第一个沦陷的确是他自己。 二人缠绵,怕伤了她他压抑着将欲望缓缓释放。情到深处,不能自已,他蓄势待发,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偏就在那关键的一刻,庭院里想起了那扰梦般的声音—— “老三和嫣儿可起了?” “回姑奶奶,还没呢。”是云寄的声音。 “还没起?”虞瑶惊讶道,“昨个不是说好了今儿去庙里祈福的,这日头都老高了还不起?” 云寄讪讪没应,只闻外面安静了片刻,虞瑶破笑一声,掩口道:“也是,新婚夫妻吗,能理解,能理解。我去前堂等他们……”说罢,听寄云唤了一声,送她出门了。 这就是理解?虞墨戈撑在容嫣身上,忍得简直生无可恋…… 瞧着他那模样她突然想笑,努力忍着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可笑完便悔了。他眼神一凝,挑衅似的又朝下压了压,她才意识到他雄风依旧,气势未减。她想逃,却被狠狠地吻住了,一阵狂风骤雨般的侵袭,她彻底没得逃了,唯是趁着清明仍在的空档喘息道: “轻点,小心孩子……” 82拜佛 容嫣起床,匆匆与祖母和母亲问过安, 还是被虞瑶拉去拜佛了。 事实上昨晚上这位姑母的话太多了, 她都不记得何曾应过要去拜佛。不过听闻她要拜的是大智文殊菩萨,保佑儿子高中, 容嫣也想去,为同期科考的弟弟求个福。 临行前,宁氏再三嘱咐这个风风火火的小姑要照顾好自家儿媳, 虞瑶不以为然,急得宁氏好不紧张。容嫣想到母亲也可以趁这机会散散心, 便邀她同去。宁氏踟蹰,终了还是虞墨戈发话, 道趁头晌都察院无甚紧要事, 自己随她们去了,宁氏这才放心。 马车上,虞墨戈解释道, 他们要去的宝灵寺原本是定国公府供的香火院,由宁氏高祖兴建,自请高僧并设宁氏宗祠,由正枝嫡嗣子孙管理, 以供万年香火。 几世传下来,宝灵寺越建越大,又接受了几个侯门的供奉, 虞家也是护法之一。可后来因定国公一案, 宁氏被夷灭三族, 宁氏供在庙里的宗祠便被撤下来了。 如此,容颜明白宁氏为何不肯同行了。她不解道:“母亲一族的案子不是被翻了吗?为何不能继续供奉。” “祠堂供奉必须是正枝嫡嗣,宁家除了母亲,无后了。” 虞墨戈清淡淡地说出来,无甚情绪,可容嫣听得心酸。无亲?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尤其在这个宗族归属感特别强烈的年代,自己应该便是个无根的浮萍吧。她突然觉得宁氏有点可怜。 然思及自己,虽说她恨透了容家,再不愿见那冷漠的祖母和无能的叔父,但那毕竟是她的根。况且容氏一族可不止这几个人…… 容嫣想得出神,虞墨戈淡笑,好奇问:“又想什么呢?” “母亲也不易……”她摇头叹道。见他眸色不明,忽而抚着小腹恬然笑道:“我突然希望这里面是个男孩。” “为何?”他问。 为何?容嫣想想。其实男孩女孩对她而言真的是无所谓,一点区别都没有。但是,这个年代对他们太苛刻,她不在乎,整个宗族在乎。为了虞墨戈,她想为他生个男孩,之后即便再怀了孩子,就算是女孩她也不用担心了。 不过她没答。唯是握着他手,弯眉细细端详着他,调皮道了句:“我想要个如你这般俊气的儿子呀。” 他笑了。捏了捏她小脸道:“可我偏就想要个你这般的女儿呢。” “那便生两个!” 她脱口道。这话说得有点羞人,她脸红忙伏在了他的膝头,躲起来了。他手放在她头上,疼爱轻抚着,静默无语。 “嫣儿。”他轻声唤了句。 容嫣没抬头,依旧趴在他膝头“嗯?”了声。 虞墨戈垂目看着她,心里的忧忡凝上了眉心。几日前谭青窕生子经过在他心头缭绕不去,女人生子,真的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指不定那个不留神便被扣下了。虽说这几率不高,但他绝不想让妻子反复冒这个风险,这胎之后他不想她再生了。 孩子固然重要,可他自私得只想与她走完这一生…… 见他良久未应,容嫣抬头,诧异望着他。 他笑了笑,道:“还是生男孩吧。”女孩,他有她就够了。 …… 宝灵寺虽在城边,离得远,可今儿的香客特别多,大都是给要给参加科举的生员祈福。经过天王殿,几人直穿空场去了大雄宝殿,佛殿乃悬山式,面阔五间,殿堂极深,方迈进去便是威严近身,让人心生肃穆。殿堂内供大佛一尊,及文殊、普贤两位菩萨。 了解是英国公府来人,知客僧引导上前,容嫣与虞瑶拜过,各自祈了福。 然还未出大雄宝殿,虞瑶便匆匆拉着女儿去求签。吴表妹不去,虞瑶喝了声:“不给你求份好姻缘我回去如何与你父亲交代!” 吴表妹不满,嘟囔着姻缘也不是这么求来的,却也只得跟着母亲去了。 她二人一走,虞墨戈便趁这空档带着容嫣去了虞家宗祠庙,请僧人给她供了盏长明灯,就安置在虞墨戈那盏灯旁。瞧着亮灯相伴,灯苗扭着向彼此靠近,容嫣心里好不煦暖。 随着她拜了祠堂先人,容嫣又不禁望向长明灯那侧,一时有点懵,于是拉着虞墨戈问道:“怎没瞧见你兄长的?” 这话一出,虞墨戈微僵。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他神情越发地深沉。 他不说容嫣也懂了。流放,其实也是一条不归路…… 她明白他的心思,默默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不会告诉母亲的。” 他含笑点头,二人出去了。 又回大雄宝殿,再见虞瑶母亲,小姑娘羞涩如四月桃花,而姑母乐得简直如绽放的芍药。虞瑶不算美人,却能给人一种自信的魅力;小姑娘许是像了父亲,娇娆中带着英气,可比母亲镇定多了。 瞧她们这样便知道定是求了好签。 果不其然,是签上上大吉。兴奋劲还没过,虞瑶合不拢嘴地拉着容嫣道:“走,出门西侧便是观音殿,咱再去拜拜。” “拜什么?”姑奶奶,还没拜够啊! 虞瑶眉眉梢别有深意地扬了起来,睨了眼虞墨戈笑道:“求子啊!” 啊。容嫣有点愣,强笑推辞。“不必了,这得顺其自然……” “怎不用呢?你听姑母说,这宝灵寺可灵着呢,我生文铭前就来拜过的,京城谁不知道想要怀子必拜宝灵观音。你就来吧……” 说话间虞瑶已经扯容嫣去了,虞墨戈不敢拉妻子,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身边。 三人并排而行,与路同宽,堵住了从观音殿里出来谈笑着的两位妇人。年轻的那位正对被夹在中间的容嫣。 二人对视片刻,对方有点怔。容嫣只得歉意而笑,断不开姑母便让出与虞墨戈之间的路。 少妇垂目颌首,随着贵妇带领身后的一众丫鬟和侍卫过去了。容嫣没想她们人这么多,竟把她和虞墨戈冲散到了路两侧。 容嫣对着夫君无奈笑笑,方要朝她靠近,刚过去的那一众人停了下来。她疑惑侧首,正对上了众人中长身玉立的秦晏之—— 二人有点怔,随即秦晏之面前的妇人回首,循着他目光瞧向容嫣,正是方才拦住的那位少妇。 她不解地看了看秦晏之,又蹙眉望了望容嫣,直到发现方才给她让路的虞墨戈时,她恍然大悟。方才只顾着聊天,忽而面前出现位绝色惊艳的妇人,她出神一刹,竟没发现她身边人是虞家三少爷,那这位便是——容嫣? 视线再次回到夫君身上,他瞧向前妻的目光眷眷而不加掩饰。荀瑛知道他是无意的,可越是无意越是能表露一个人的心迹。 说不出是怒还是妒,本来担心尴尬想拉着他便走,可这会儿她偏就不想走了—— “三少爷,三少夫人,巧啊。”任秦晏之脚步如何重,荀瑛依旧拉着他含笑上前。 此刻,容嫣目光已经收了回来,淡然望向走来的虞墨戈。二人靠近,他站在她身侧,清冷应道:“巧,秦侍郎,秦夫人。”说罢,朝后望了一眼,招呼道。“荀夫人。” 孟氏虽没见过他,却也知道他是谁了,端雅颌首。 荀瑛目光伶俐地在容嫣身上打了个转,笑道:“虞夫人这是……来求子?” 容嫣没应,倒是一旁的虞瑶笑容爽朗。久不居京城,她自然不识得眼前人都是谁,不过瞧这架势只道是遇到了熟人,热切道:“可不是,侄儿侄媳新婚,图个头彩。”见荀瑛生得俊俏,弯眉笑目,好不招人喜欢,她又道:“夫人可也是来求子的?” 荀瑛恭敬道。“是啊,同他们一般,新婚,图个头彩。”说罢,挽着夫君的胳膊甜蜜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无限缱绻满足,却让秦晏之内心无措…… 昨夜的一幕幕翻涌上来,想到她是如何用那书信将他引入房间,挟上了那张床,以至于完成了他作为夫君该完成的一切,秦晏之脸色窘得局促。 可虞瑶却把这种窘迫理解为难为情。看着二人赞叹道:“哎呦。真是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啊,你们生得孩子,瞧着有多俊吧。” 容嫣突然想笑,不是因对面人,只是想到这话昨个这位姑奶奶也对她和虞墨戈说过,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故而没忍住,带着笑意瞥了眼虞墨戈。 虞墨戈会意,也无奈点了点头。 二人互动,被秦晏之瞧个清楚,心下紧得发疼。再遇,他看她心里若灌了铅,沉得不能自持,别扭极了。可她呢?却好似曾经的一切都未发生过,如对陌生人。要知道他们毕竟共同生活了五年啊,她真的能放得一干二净? 当然能,因为容嫣从来就没觉得自己与他有过任何关系。 ——没有,还用得着放吗? 虞墨戈看了眼坦然的妻子,含笑对秦晏之和荀瑛道了句:“不扰您,我们去祈福了。”便带着妻子转身走了。 容嫣举步的那一刻,秦晏之下意识身子前倾。只怕若不是荀瑛牵着,这一步他便迈出去了。别说荀瑛不甘,就是孟氏也瞧着憋屈,不满上前。 这……虞瑶看得有点愣了。人家好心打招呼,虞墨戈就这么走了?眼瞧对面的一个个的,不是欲言又止,便是神情不满,郁色颇重,她只觉得侄儿失礼了。于是客气道: “这眼看着晌午了,不知几位急不急,府上定了斋饭,您若不嫌弃便待我们拜过菩萨咱们一起吧。” 这话一出口,虞墨戈和容嫣登时顿足,还未转身便闻身后荀瑛清越的声音响起:“好啊,那便谢过夫人了。” 83纠缠 老虞:“嫣儿,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容嫣脚伤初愈, 瞒着表姐走了一个晌午, 此刻有点不舒服,先行告辞。方上自家马车, 伯府大丫鬟湘雨追了出来,有东西交给云寄。 湘雨和云寄都是青窕的陪嫁丫鬟,感情极好。可自打云寄离府, 再没相见,今儿好容易来了, 定要将东西送出去。 容嫣在马车上等云寄,悄然掀起车帘眺望, 虞墨戈的马车正离开伯府, 越行越远…… 二人同时出门,分别时除了淡然颌首,再无交流。 有些日子没见了。今儿听闻他来, 容嫣紧张,想到上次来伯府他悄悄在自己手心塞了纸条,一颗心始终提悬着。 不过直到离开,他都是冷冷清清, 平静极了。 是自己多虑了。 不好让小姐久等,云寄接过东西,谢过湘雨便上车离开了…… 湘雨目送容家马车远去, 转身回府, 然才过二门便被徐静姝的大丫鬟叫去。湘雨是世子夫人身边的人, 和后院走动不多,心下纳罕。 徐静姝见了湘雨,道是外祖家送来些果盒,叫她给世子夫人和澜姐儿送去。湘雨接下,又领了些赏,谢过大小姐。 徐静姝淡笑颌首,没急着让她走,聊了几句,话转着转着便牵到了云寄身上。 “我往日都不知,你和云寄关系这么亲?” 湘雨抿唇笑了笑。“奴婢和她一起陪嫁来,相互照应,关系便近些。” 徐静姝点头,叹道:“不过可惜啊,还是分开了。今儿见面可聊了不少吧,我见你方才还给她送了东西。” “是,之前答应给她做的短比夹,还没做好她便走了。”湘雨眸色暗了下来。“奴婢也不过是问问她过得如何,毕竟换了新主,怕她不适应。不过还好,表小姐仁和心善。” “那是自然,容表姐温婉可人,我也极喜欢她。不过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却是个有主见的。这买田置地可非寻常女子办得到的,必定是吃了不少苦。可你瞧她报喜不报忧,偏就什么都不说!生怕惹人担心,哎……”徐静姝叹声,目光轻瞟,看了眼湘雨。 话说到了心坎里,湘雨频频点头。“可不是,以前在谭府见过表小姐,说话都不大声,也没想到如今有这般韧劲。我听云寄说了一嘴,她亲自去的田庄打听消息,还崴了脚,困在郊外。” “困在郊外?”徐静姝惊愣,重复道。“那她住的哪?” “说是友人的庄园,奴婢也没细问。” 庄园?徐静姝颦眉,若有所思地想了会,随即温和道:“知道了,你去吧。”湘雨应声而退。 “等等!”徐静姝又唤了声。“既然容表姐不愿提受伤的事,便是怕夫人忧心。你也莫要提了,让夫人好生养养吧。” …… 回去路过悬济堂,容嫣去抓了些药。出门望着对面的琳琅阁,忽而想到钱员外。他不但低价将田产卖给自己,且在户部的儿子还以自家名义免了她一年的税,更送了她好些的六安。容嫣觉得趁他离京之际,也该回赠些什么。 不过她一个女儿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送他都不若送内宅夫人来得稳妥。于是带着云寄去了琳琅阁,看能不能选些玉器首饰。 宛平琳琅阁是京城的分店,虽不及京城总铺,却也极尽奢华。梨花木的货架,精工细雕,金丝彩锦衬托,映得饰物好不精美。 一位年岁不大的侍者接待,见容嫣衣饰不俗,便请她去了二楼茶间。品茶的功夫聊了几句,得知她要送人,问及年纪身份,侍者将自家精致之物端了来。 墨绿暗纹的锦绸泛着微淡的光泽,和上面的金镶红宝石头面映衬,相得益彰。东西倒是好东西,可问及价格,略显点尴尬。不要说整副头面,仅那一根步摇差不多就是她小半个田庄。 容嫣抿茶,莞尔一笑。 这情况侍者见多了。笑而不语,无非两种意义:嫌贵,抑或是不入眼。 他瞥了眼容嫣腕上的桃色碧玺,笑道:“小姐,这套头面虽不及您那胭脂水,却也是我们店里上乘了,送人绝对拿得出手。” 容嫣端茶的手稍顿,胭脂水?她下意识看了眼腕上的手钏,恍然。这是她在秦家便一直带着的,原主喜欢,她也觉得简约纯净便一直没摘下来。 她知道碧玺贵,但不知在这个时代这么贵。 容嫣又看了眼那副头面,笑道:“换单只的吧。”又不是求人,太过隆重,就算她敢送人家也未必敢收。 侍者含笑退出。还没待他返回,一小厮匆忙而至,问道门前可是小姐的马车,拦了店铺的门面,能否知会一声移步后院。 容嫣歉意点头,便让云寄下楼去告之车夫了。 二楼正对街道,容嫣不放心,趁房中没人推开窗缝朝外望,云寄和车夫正站在楼下说话。车夫点头牵马朝西去了,云寄则留下与一妇人聊着什么。 妇人背对容嫣,看着有些眼熟,她探头欲瞧个仔细。蓦然间后背有股压迫感袭来,一只大手扣着窗沿,另一只则握住了她正开窗的手,将她圈了住。她赶紧抬头,一眼落入了幽邃的深眸中。 “天寒,仔细风吹又要起疹子了。” 虞墨戈声音低柔,语气带着不经意的魅惑,握着她的手把窗关上了。 容嫣望着他,讷讷道:“你怎么在这?” 他低头看着她。她长长的睫毛弯出温柔的弧度,羽翼似的轻颤,颤得他心都跟着软了,轻笑道:“你来,就不许我来吗?” 他低头看的是她温柔的曲线,她仰头看的却是他硬朗的弧度。 容嫣有点紧张,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虞墨戈望不见底的墨瞳流出笑意,他转过她,握住盈盈细腰一提,伴随一声惊呼她落坐在了身侧的高几上。 “你仰头说话不累吗?” 他唇角勾起,双臂撑着她两侧的桌沿上,弯腰与她平视。两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容嫣窘红着脸,朝后蹭了蹭。 他鼻间哼笑一声,低头看了看她悬空的脚,问道:“还疼不疼?” 容嫣摇头。忽而想到什么,歪着头朝门口望。“快放我下来吧,一会被人看到了。你怎么进来的?” 她挣着要跳下,他却不声不响地握住她那只扭伤的脚,脱了她的鞋。隔着棉袜依然触感凉冰冰的,他握着揉了揉。 这可不行! 他握得紧,容嫣缩不回脚便去推他。他手轻抬,她一个不稳朝后仰,双臂只得撑着桌面保持平衡。 “我真的没事,你快放我下来,这不是在别院!” “放心,不会有人来。” 容嫣微怔。 他手里的动作没停,力度不轻,揉得有些疼。她却咬紧了唇一声都不吭,也是够能忍。 虞墨戈扬着眉梢道:“宁可撑着也不肯让人知道脚受伤了,你怕的是什么?” “我不想表姐担心……” 他哼笑,精致的脸闪过一丝怀疑。“是吗?是怕会提到我吧。” 容嫣未应。 不应就是默认了。 他又揉了几下才帮她把鞋穿上,抱她下来。容嫣试着走走,确实轻松了很多,没方才那么胀了。 “谢谢。”容嫣理了理裙裾道。她看了眼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侍者来便明白了。问道,“你识得这家店。” 虞墨戈靠在桌边,笑意慵然,点头。 容嫣想了想,又问:“这店是你的吧?” 虞墨戈笑出声来,又点了点头。 就说么,即便识得也不会这般无所忌惮,想来他能自由出入便是东家。 “要买东西送人?”他问道。 “嗯,送钱员外夫人。” 虞墨戈点头。“我让他们挑好了给你送去。” “不必。”容嫣回绝。“我自己就好。” 他没说什么,二人沉默许久。 突然,他伸臂拉起她的手,容嫣内心一动下意识要收回来,他却握紧了。 掌心柔软细滑,他极喜欢这感觉,拇指在她手腕的桃色碧玺珠上滑过,问道:“我见你常带着它,意义非凡?”说着,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他送的?” 容嫣惊诧,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碧玺手钏上。 从她穿来这碧玺带在右腕就没摘过,不管左腕换了多少镯子手钏,这条从没换过。原主零散的记忆拼合,她看到一只手递过鎏金漆木匣,里面便是这只碧玺手钏。 而送手钏的人,正是秦晏之。 她以为是原主喜欢才带着,竟是因为他送的,她还真是痴情。 “习惯而已。”她轻语带过。 虞墨戈勾唇轻笑,拇指伸进手钏一挑,便将它摘了下来,放在她手心里。容颜惊讶地看着他。 “换一个吧,不衬你。” 说罢,松开了她的手,转而笑道:“喜欢喝六安,喜欢吃笋,你还喜欢什么?” 容嫣思索,这问题不好答。她以前从不喝茶不吃笋,可换了具身子,有太多的未知。她解释不了,也没必要解释。于是摇了摇头,含笑道:“没什么喜欢的,不过都是习惯罢了。” “习惯?”他眸色微亮地看着她。“对你而言,习惯便是喜欢?” 容嫣无意识点头。却闻他道: “那你习惯我了吗?” 容嫣僵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见她带呆愣愣地,半晌没个动静,他一声佻笑。“看来还没有,所以得加紧,晚上去接你……” 说罢,连个回应的机会都没留,闲适而去。 容嫣反应过来便去追,可刚开门,便听闻一楼传来云寄的声音,她只得默默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上,掩上了门…… 一面是上任知县之女,临安伯府少夫人表亲;另一面虽不过是个掌柜,可背景不浅。徽宣不仅供应权贵,更是皇商,京城显赫结交不少。宛平隶属京城,是京城门户,他一个小小知县,也是得罪不起。 这事,他眼下只能拖。 而容嫣怕的就是这个,再拖下去,租期日子将近,这官司也不用打了。况且,她急着要搬出去,远离是非。 路是人走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想搬总搬得了。再不济,另租个院子也一样过。 表姐瞧出她要走的决心,不理解。容嫣未做过多解释,只道要重新开始,不想寄人篱下。可表姐更是不懂了,再等几月也不迟啊,闹得好像徐家不容她似的。 84公开 老虞:“嫣儿,澹澹终于知道防盗了~”  “京城如何了?” 他突然驻足而问。廊庑下, 默立的九羽应声。 “世子爷去找了首辅, 首辅面上虽撤回佥都御史, 可背地里却派了锦衣卫去查。” “他是想握住英国公府的把柄。”虞墨戈冷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九羽就待这句问话呢。他神情难得波动,笃声道:“证据确凿。” 虞墨戈扬首,下颌紧绷,精致的轮廓扯出硬朗的线条,冷峭清冽。他望向无云青空,眸色深得诡异, 宛若蓄着的是几世的怨毒。 “好。”他莫测一笑,薄唇噙着抹凉薄。“暗送都察院,直接交给左都御史。悄悄给严阁老也送一份!” 贪墨百万军饷, 虞晏清, 这次你想逃都逃不掉了…… “还有, 不能让任何消息传入辽东。无论如何虞抑扬不可踏回顺天府半步。” “是!”九羽沉声而应。默立半晌, 似又想起了什么,犹豫道: “容家小姐……” “如何?买下了?”虞墨戈淡然问, 语气轻得如房檐落雪。 九羽点头。“买下了。” “哪家的?” “……两家都买下了。”九羽淡定道, “一共田地六百七十亩, 花费两千一百四十两。” 虞墨戈微惊, 侧目瞥了他一眼。“两千一百两?”如此算下来, 岂不是每亩三两都不到?这生意也会有人和她做? 九羽把探到的消息叙述来:容家小姐和钱员外交易时, 她只给出一千两。钱员外恼羞成怒, 一口回绝。可容家小姐早有准备, 将周庄头这些年私立契约,截吞佃租,以及行恶的所有证据一一列举出来。 周庄头和佃户实际上订两份契约,一份给钱员外,一份则署自己。五成的租子,他收七成,两成被他私吞。故每年多收出近二百石粮米,折成现银便是一百余两,十年下来,千两有余。 钱员外若用容家小姐收集的证据将周庄头告上公堂,必胜。且周庄头用这些钱给自家儿子置办了田产,总额超过千两,若一并收回稳赚不赔,可是比单单只卖个田庄所获更多。 钱员外自然接受了小姐的提议,宁可晚走几日也要出这口气,将官司打到底…… 九羽话落,虞墨戈不禁失声笑了。声音朗朗,一时间清冷散尽,连眸色都淡了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向地面。 白雪映眼,明晃晃地,他想到了那日雪地里崴脚的姑娘,娇软柔弱得像个小猫,连说话都如猫爪轻挠,软糯糯地在心头绕…… 没想到她果真有这能耐,越来越有趣了。 “她人此刻在哪?”虞墨戈问道。 九羽想想。“下晌临安伯世子夫人来请,她人应在临安伯府。” “走,去临安伯府。”虞墨戈言道,连游廊都没绕,直接趟过雪地奔正房去了。 …… 容嫣连轴忙了几日,终于把买地的事办妥了。 她和杨嬷嬷对了租赁情况和佃户明细。六百多亩,数据量也不算小,她觉得眼下该寻个经验丰富的人帮忙打理。 二人正商议着,临安伯府突然来人,青窕来请容嫣了。 有段日子不见,青窕请了她几次,不过容嫣一直忙,且不想让表姐知道她脚受伤,一直推脱。眼下都定下来了,也该给表姐送个信。于是留杨嬷嬷收拾账本,她带着云寄去临安伯府。 姐妹相见,青窕欣怡,不过瞧着精神不大好。 “前阵子因澜儿的病熬神,没缓过来,不然早就去看你了。你可难请呢!”青窕佯做不悦瞪着她道。 容嫣笑了,歉意道:“这不是因田庄的事耽搁了。” “对呀,我正是想问你呢!听李管事说你买了,买的哪个?” 青窕极是关切。表妹女儿家一人,生怕她亏了,特地嘱咐李管事定要一帮到底,可之后表妹再没麻烦过临安伯府,也不知近况如何。 容嫣劝她莫要操心,一切都办好了,买下两个。 闻言,青窕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眼神闪烁拉着她左右端详,不可思议道:“两个?只用了两千两?你如何做到的?这还是那整日躲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吗?” 容嫣赧笑。 她没多言,转了话题要去见澜姐儿。 澜姐儿见了容嫣好不开心,窜进她怀里便不出来了,又要抱又要亲,圆嘟嘟的小脸蹭着容嫣,把容嫣哄得心里一片柔软。 容嫣点了点她的小下巴,笑道:“澜姐儿可好了?” 小东西咯咯笑了,露出丁点大的小白牙,奶声奶气道:“澜儿不痒了,小姨亲亲就好了。” 容嫣微怔,精致的眉眼方露出一丝笑意忽而又凝住,脸霎时间红了。她想到了自己起疹子时,他说的话,“亲亲就不痒了”。那次后,许久都没见他了。 正想着,小厮突然来报:世子回来了…… 容嫣知道徐井松对自己有偏见,且自从陈侍郎纳妾这段插曲后,二人对彼此的疏离也就不加掩饰了。所以见了表姐夫,她礼节性问候过,便告辞。 徐井松也不过象征性地挽留,可青窕不舍,正劝她留下用晚饭,临安伯府又来客了—— 是虞墨戈。 三少爷一来,徐静姝必出现。出现便罢了,总要扯个人给她做“陪衬”。嫂嫂要避嫌,嫁过又没有夫君的容家表姐便再合适不过了。 容嫣明白,徐静姝也未必想用自己来衬托她什么,她只是担心在虞墨戈面前没有可以展示自己的话题,尬坐到最后也没招来人家一个侧目。这就是姑娘家的小心思:拉个人在,偶尔和她聊聊,做出某种举动,既刷了存在感引起对方的关注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别问她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前世她就是怀着这种心理拉着闺蜜去约会的,结果—— 容嫣推辞,可徐静姝哪肯,拉着她撒起娇来,惹得大家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她身上。一旁的虞墨戈清冷而笑,道了句:“盛情难却,容家小姐忍心么。” 效果来了吧。 听到目标人物发声,徐静姝更来了劲头,干脆拉容嫣坐在了正堂上。 到底还是留下了。 饭桌上,徐井松瞥了眼容嫣,想到她买地的事便问了一嘴。还没待她应声,青窕便兴奋道表妹不但买了,而且两个都买了,只用了两千一百四十两。 这可是出乎意料,徐井松惊讶不已。只钱员外那田庄便是一千五百两都不能够的,她竟把汪家的也买下。怎可能? 一边讶异,又生怕寻不到话题的徐静姝来了兴致,缠着她左一句右一句地问。容嫣只得轻描淡写地将原委道来,从去田庄到交易。 只是,整个经过都没提虞墨戈半字——他知道她在有意回避,于是只淡淡道了贺。 徐井松捏着酒杯笑了。看来自己还真是小觑了她。怪不得最近听闻钱员外总往衙门跑,原是为了这事。 静姝是佩服得不得了,拍手直赞她头脑精明。 可对面人却道:“这事也未必做得对。”徐井松冷笑:“身份摆在这,钱员外势在必赢,可那庄头也不是个安分的,只怕他报复不得,反过来针对你。” 话一出口,气氛有点僵—— 容嫣浅淡一笑,从容道:“许会吧。即便我不出此策,也免不了辞退他,到时候更是针锋相对。如此我不出面,他也没理由寻我麻烦。况且经了这官司,他也没这能力了。” 说的是。青窕和静姝频频点头。 看着妻子和妹妹应和,徐井松不满蹙眉,警告似的对着二人道:“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惹这些是非。” 这话针对性太强。 他疼妻护妹,算个好丈夫好兄长。可在他心底,还是把女人的位置放得太低了。 容嫣抿了口茶,虽愠,但不打算再辩解。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是整个时代的特征,她拗不过来。 “人家都不怕,你怕甚。”虞墨戈头都未抬,蓦地甩了句。 他眉梢蕴笑瞥了眼容嫣,又慵然地对视徐井松,漫不经心道:“有些事啊,男人办不来,偏女人就办来了,这若传出去可不好听。所以,女人还是守得深宅后院,相夫教子最好,万不能出那个头,不然要男人颜面朝哪放……” 徐静姝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连容嫣都不禁低头,掩口轻咳了声。 徐井松瞪着虞墨戈,脸都窘青了—— 自己哪是这个意思,偏叫他一句揶揄让人觉得他是小肚鸡肠,在妒忌。他徐井松要妒忌个女人?笑话。 知道他是打趣罢了。徐井松深吸了口气,无奈摇头。“你啊你,别人的事你倒走心,自己的呢?严家官司如何了?” 闻言,虞墨戈突然敛笑,举起酒杯郑重道:“我今儿来便为此事,头晌得消息严家撤了诉讼。这杯酒,我谢过徐兄,谢你相助。”说着,举杯而尽,爽快利落得只见他完美的喉结动了动。 见他肃然,徐井松也谦恭举杯,辞谢道:“三少爷严重了,我哪有这个能力,不过代你走动了几次而已。但还是要恭喜,无事一身轻啊。” 说罢,回敬一杯。二人就此聊了起来,容嫣的话题算过了。 严家能痛快了结此事,定是英国公府出手。徐井松规劝虞墨戈,不管是为英国公府还是为自己莫要再如此放恣了。二十几岁的人,该定性了,即便回不到当初,也不能这般得过且过。 徐井松对容嫣有偏见,可对虞墨戈这番话说得很好,中肯殷切。 不管是不是天生的浪子,虞墨戈有能力,不该因一次挫折便自暴自弃。 这话容嫣也想过,只是她没立场,谁说也轮不到她说…… 容嫣不经心地举箸去夹盘子里的笋,和虞墨戈探来的筷子碰了个正着,两双筷子,同一片笋,二人怔住。 回过神来,她默默收手,讪讪一笑,垂目换勺喝了口眼前的紫苏汤。 “容表姐最喜欢吃笋。”徐静姝倩笑,半解围半打趣道,“三少爷也……”话没说完,便眼看着面前那双莹缜白皙的手一伸,银箸尖的笋片便落在了容嫣碗里。 不止徐静姝,桌上的人都愣了。 这气氛更尴尬了。容嫣窘迫,登时绯云飘来,脸一直红到了颈脖。 虞墨戈平静地扫了众人一眼,唇角微勾,声若幽泉溅玉,清清冷冷又慵然轻佻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这一句把青窕逗笑了。徐井松无奈摇头,本性难移,方才的话是白说了。 唯是徐静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握住胸.前的热掌问:“几时了?” “巳初。”虞墨戈气息扑在后颈,容嫣头皮一麻,“噌”地坐了起来。 用力过猛,荒唐的后果尽显,腰背好阵酸痛。 巳初?完了完了,昨晚从后门悄悄离开容宅时,她答应嬷嬷巳时前一定回去,晚了被人发现便解释不清了。再说还约了郑庄头巳正来容宅,还有一个小时,再不回来不及了。 容嫣匆忙下地,只着了件鹅黄的肚兜,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有点凉。她慌张拾起衣衫便穿,扫见身上的吻痕有点悔了。以往都白日来,除了那日醉酒这还是第一次留宿,被他折腾得三更梆子敲了许久还没消停,也不知何时睡的,一睡便睡到此刻。 她慌,虞墨戈却闲适地倚在床边,以手撑头慵然地看着她。眼见她越急越乱,中衣都穿反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来,清淡柔和。 容嫣颦眉褪下中衣重穿,手臂抬起牵动肚兜,胸侧半方酥.软乍.泄,瞧在了虞墨戈的眼中。他喉头不禁一动,方才掌心里那绵软的感觉余存,于是长臂一伸又将她拦腰捞了回来,压在了身下。 复苏的欲望在他眼底愈浓,腿.间的炙热更清晰,容嫣不敢直视,又急又窘地扭头推搡。 “别闹了,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她急的眼圈都红了。 虞墨戈眉间的紧绷瞬时化成了水,疼惜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小脸无可奈何道:“我说你便信了,瞧瞧外面天还青着像巳时吗?辰时还未到呢!” 容嫣愣了,偏头看向窗外,可不是天还没亮透。 她长舒了口气,虞墨戈捏着她下巴将她扳了过来,直视自己。他眼眸深邃,目光柔和地在她脸上扫动,最后落在她水润的红唇上,蓦然低头吻住了。含混道: “还早着……” 清晨的欲望极强,挣扎无力,被他吻得酥酥.麻麻,容嫣半推半就地被卷了进去…… 她是知道空他太久的厉害了。好不容易结束一次,眼看着窗外越发光亮,还没待她缓过神来,又一波巨浪席卷,他带着她再次沉浮,彻底没了意识。 缠绵中,门外突然响起九羽的声音: “少爷,来客了。” “候着!”虞墨戈动作未停,声音却异常地平静。 九羽踟蹰,又道:“是二少爷。” 虞墨戈微顿,看着身下星眸微张娇喘的人道了句:“那也候着!”便环住她的腰猛然扣向自己,二人紧密无隙,融为一体…… 前院,虞墨戈一身直缀,挺拔着脊背迈入正堂,侧目瞥了眼来者,轻撩衫裾淡然地坐在了官帽椅上。 85母子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她装糊涂,大伙可不是真糊涂。人家明摆着是不想嫁, 才避开话题。可这不行啊, 陈家那边还催着呢! 陈家书香门第, 陈庭宗原任工部侍郎, 前年致仕,今年六十有一。按理说,无病无灾,朝臣不到六十岁离职早了点,但他是为了给同在工部的儿子腾位置。长子陈杭比他有能力, 眼见无望再博尚书一职,便把机会给了儿子。眼下陈杭颇受首辅重视,想来入阁指日可待。 也正因此,虽致仕, 陈庭宗在宛平的地位仍不容小觑。 陈庭宗发妻, 三十岁生子伤身, 开始长斋礼佛, 把自己封闭在小佛堂二十几年。陈庭宗早年在朝谨慎,身边除了个徐娘半老的妾, 再无她人。如今致仕, 有大把的时间去焚香品茗, 观画弄墨。文雅情志, 只差个红袖添香之人。 男人, 不管年轻与否,喜容色是天性。 找个貌美的不难,若要找个既天姿国色,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红颜皆是大家闺秀,谁家小姐愿给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拣个瘦马也好,可自小风尘里浸染,少了天然的贵气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离的小姐,再合适不过了—— 陈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户部秦主事原配,工部和户部一向密不可分,父亲若纳了人家前妻,遇面难免尴尬。不过前几日工部上书补造漕船,本批了一百五十万两工银,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万两。 百万两造船是够,可官场这点事,没个余银打点势必难行。许是出于记恨,许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过二十四岁便颇受重视,陈杭心生妒忌。同意父亲纳容嫣,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一个难堪。 所以,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里,很让人上心。 其实陈家和容嫣也沾些亲故,陈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陈氏是容嫣的亲舅母,按辈分她还得随舅舅家的表弟唤他一声叔外祖。 也真不知这位“叔外祖”如何开得这个口。 为止住话题,容嫣以修养为名,干脆闭门谢客。 想利用此事攀结陈家的几位夫人,见无孔可入心里恼急,画风转身就变了。前一刻还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后一刻便嚼起舌根来,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嫁过的人,没了娘家做倚仗,无依无靠,端着身段有何意义。能当饭吃吗?到头来走投无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况和离又不是守寡,犯得着给前夫守贞洁吗! 容嫣对此不做任何解释。比这难听的话她在通州听得多了,她只当没听到。 她以为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可还是漏了丝缝—— 冬至那日,青窕请容嫣来府上过节。本不想去,可表姐是她在宛平唯一的亲人,又听闻徐井桐回京进学,她勉强应约。 最近一直忙,好些日子不曾联系,容嫣才入了伯府大门,过堂里便奔来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见小姨,澜姐儿比母亲还急,抱住了她的腿。 见软糯糯的小团子支着小乳牙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容嫣心都萌化了,刚把她抱在怀里,小团子便环着她脖子亲了一口,这回容嫣没惊,捏了捏她的小脸。 表姐看着二人掩口笑了,倒是她身后有人道: “快下来吧,仔细累着小姨。” 容嫣怔。 说话的是临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续弦,府里的事连临安伯都不过问,她更是躲在静心堂念佛不与人走动。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只见过她两面。今儿怎就出来了。 表姐神色无常,容嫣看了眼热忱的徐井松,隐隐猜到了些许。 自打搬出去,徐静姝也久不见容嫣,于是随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叙旧,逗孩子。直到丫鬟来请她们去前院用午饭,才把澜姐儿交给乳母。三人说笑而至,还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滞,随即敛目迈了进去。 虞墨戈来了—— 徐静姝虽从容,但羞色难掩,施礼时眼神抑不住地瞟着他。容嫣则平静福身,虞墨戈朝她们淡然颌首,入席,坐在彼此对面,再无交流。 徐家应是没料到虞墨戈会来,不免有点拘束,聊了两刻钟也没个主题。瞧他们这样,容嫣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今儿该是为了她的事吧。 寒暄话都说尽了,人好不容易请来总不能浪费时机。况且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爷就是再无趣也不会留意无关紧要的姑娘,但说无妨。 徐井松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会意含笑道:“听闻最近陈侍郎向你提亲了?” 满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里准备。抬眼皮瞟了眼对面顿住的筷子,淡笑。 “没有。” 的确是没有。这几日她把来者的话都堵回去了,丝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个“没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须臾,又道: “这事我也是前几日听楚员外夫人讲的,还道是真的呢。不过俗话说: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嘛。许陈家也是有意吧。若是如此,也并非坏事——” “母亲!” 青窕突然打断伯夫人。侧目盯着身边的夫君冷道:“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了吗。” 徐井松没看她。 前日陈家来人提欲纳容家小姐,求临安伯府给做个媒。 容嫣嫁了,于伯府皆是好处。临安伯世袭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卫京城,不过朝廷重文轻武,结交文官总归有好处,何况陈杭入阁有望,如此良机,何乐而不为。顺便也能借此打消井桐的念头。 再说容嫣,若有个家世撑着,她还有挑拣的资本。如今孤立无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个栖身之地便不错了。她还真能在容宅守一辈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谁养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经的闺阁千金,虽说和离了,可身份在这摆着,凭什么要给个老头子做妾。而且不是别人,还是三舅母的堂叔!凭什么表妹要受这般糟践!她不甘! 徐井松无奈,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妻子太单纯,不想和她争论,便找了伯夫人帮忙…… 可眼下青窕反驳,伯夫人说不出话了。连始终冷在一边,不知原委的徐静姝也蹙起眉头,目光反感地打量着母亲和兄长。 徐井松开口道:“母亲也是好意,总不能耽误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图个安稳,可也图个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娘家的,有个人护着总比孤身一人好。” 话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说的那句话“跟我吧,我护着你。”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对,平静若水,她敛目道: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护着。”她谁都不需要。 “嫣儿莫怕,有表姐在,不会让人把你卖了!”青窕切齿道。 徐井松闻言,气得瞪着妻子,抿唇狠咽了口气。 瞧着别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尔道:“何必为这没谱的事伤神。” 她看着气鼓鼓的青窕,劝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有这心,我便比吃了蜜还甜。何况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谈‘卖’呢,谁卖得了我。”咬着最后几字,她瞥了徐井松一眼。 “表姐夫倒是为我操心,不过容嫣在此谢过您了。且不说我还养得起我自己,就算养不起那日,我也不会求人,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您说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我不会给人做妾——” 她顿了顿,睨了眼对面那只莹缜大手轻声道,“也不会给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顾,这辈子还能碰到不嫌弃我曾经的人,愿娶我为妻。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吃苦受累、穷困潦倒,我都愿意。” 徐井松盯着面前的碗碟,哼声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眼看着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徐井松猛然抬头看着她,除了冷漠镇定,什么都没看到。 容嫣话已至此,徐井松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没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还能和他聊些其他,这顿饭吃下来也不算过于尴尬。 容嫣的事,虞墨戈全程置身事外,淡漠旁观。 可也是,这事和他有何关系呢。就算容嫣和他有约,可约定便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何必趟浑水,惹麻烦。 吃过饭,节算过了。 容嫣告辞,表姐不舍。可以她和夫君现在的状态,也不敢再留她。 因自己的事惹得表姐夫妻不和,容嫣有些过意不去。徐井松再不好,待姐姐是真心的。于是劝她不要为自己再和姐夫怄气。 姐妹惜别,容嫣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刚拐出巷子口,她便张开了紧握的手掌。掌心里是方才趁人不注意,虞墨戈偷偷塞给她的纸条。 面对徐井松她都没慌过,此刻,她竟有些紧张。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四个字:“别院,等你。” 容嫣满脑袋里都是方才他清冷的模样。她想算了,然看着马车拐入自家所在的巷子,容宅大门外的垂柳已见,她唤了一声。 “嬷嬷先回吧,我去趟澹华寺。” 杨嬷嬷想跟着,还没待她开口,眼见小姐把车帘放下了。这是不想她说——于是默默下车,看着马车远去。 容嫣不是不想她说,是自己无颜面对她继续撒谎。 …… 打着听禅的名义,遣马车先回,酉时来这接她。穿过大雄宝殿,容嫣从藏经阁后的小门离开寺庙,踏上林中通往虞家别院的小径。 站在别院侧门,她再次犹豫,扣门的手几起几落。终了下定决心再次举起手时,门突然开了。 方看清了那抹不羁的笑,便被门后人一把扯了进去。随着她一声惊呼,虞墨戈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声音暧昧轻佻道:“就知道你会来!” 下晌,主客告别。 容嫣脚伤初愈,瞒着表姐走了一个晌午,此刻有点不舒服,先行告辞。方上自家马车,伯府大丫鬟湘雨追了出来,有东西交给云寄。 湘雨和云寄都是青窕的陪嫁丫鬟,感情极好。可自打云寄离府,再没相见,今儿好容易来了,定要将东西送出去。 容嫣在马车上等云寄,悄然掀起车帘眺望,虞墨戈的马车正离开伯府,越行越远…… 二人同时出门,分别时除了淡然颌首,再无交流。 有些日子没见了。今儿听闻他来,容嫣紧张,想到上次来伯府他悄悄在自己手心塞了纸条,一颗心始终提悬着。 不过直到离开,他都是冷冷清清,平静极了。 是自己多虑了。 不好让小姐久等,云寄接过东西,谢过湘雨便上车离开了…… 湘雨目送容家马车远去,转身回府,然才过二门便被徐静姝的大丫鬟叫去。湘雨是世子夫人身边的人,和后院走动不多,心下纳罕。 徐静姝见了湘雨,道是外祖家送来些果盒,叫她给世子夫人和澜姐儿送去。湘雨接下,又领了些赏,谢过大小姐。 徐静姝淡笑颌首,没急着让她走,聊了几句,话转着转着便牵到了云寄身上。 “我往日都不知,你和云寄关系这么亲?” 湘雨抿唇笑了笑。“奴婢和她一起陪嫁来,相互照应,关系便近些。” 徐静姝点头,叹道:“不过可惜啊,还是分开了。今儿见面可聊了不少吧,我见你方才还给她送了东西。” “是,之前答应给她做的短比夹,还没做好她便走了。”湘雨眸色暗了下来。“奴婢也不过是问问她过得如何,毕竟换了新主,怕她不适应。不过还好,表小姐仁和心善。” “那是自然,容表姐温婉可人,我也极喜欢她。不过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却是个有主见的。这买田置地可非寻常女子办得到的,必定是吃了不少苦。可你瞧她报喜不报忧,偏就什么都不说!生怕惹人担心,哎……”徐静姝叹声,目光轻瞟,看了眼湘雨。 话说到了心坎里,湘雨频频点头。“可不是,以前在谭府见过表小姐,说话都不大声,也没想到如今有这般韧劲。我听云寄说了一嘴,她亲自去的田庄打听消息,还崴了脚,困在郊外。” 86偶遇虫 此为防盗章,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陈庭宗发妻, 三十岁生子伤身, 开始长斋礼佛,把自己封闭在小佛堂二十几年。陈庭宗早年在朝谨慎,身边除了个徐娘半老的妾, 再无她人。如今致仕,有大把的时间去焚香品茗,观画弄墨。文雅情志, 只差个红袖添香之人。 男人,不管年轻与否,喜容色是天性。 找个貌美的不难,若要找个既天姿国色, 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红颜皆是大家闺秀,谁家小姐愿给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拣个瘦马也好, 可自小风尘里浸染,少了天然的贵气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离的小姐,再合适不过了—— 陈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户部秦主事原配,工部和户部一向密不可分,父亲若纳了人家前妻, 遇面难免尴尬。不过前几日工部上书补造漕船, 本批了一百五十万两工银, 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万两。 百万两造船是够, 可官场这点事, 没个余银打点势必难行。许是出于记恨,许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过二十四岁便颇受重视,陈杭心生妒忌。同意父亲纳容嫣,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一个难堪。 所以,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里,很让人上心。 其实陈家和容嫣也沾些亲故,陈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陈氏是容嫣的亲舅母,按辈分她还得随舅舅家的表弟唤他一声叔外祖。 也真不知这位“叔外祖”如何开得这个口。 为止住话题,容嫣以修养为名,干脆闭门谢客。 想利用此事攀结陈家的几位夫人,见无孔可入心里恼急,画风转身就变了。前一刻还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后一刻便嚼起舌根来,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嫁过的人,没了娘家做倚仗,无依无靠,端着身段有何意义。能当饭吃吗?到头来走投无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况和离又不是守寡,犯得着给前夫守贞洁吗! 容嫣对此不做任何解释。比这难听的话她在通州听得多了,她只当没听到。 她以为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可还是漏了丝缝—— 冬至那日,青窕请容嫣来府上过节。本不想去,可表姐是她在宛平唯一的亲人,又听闻徐井桐回京进学,她勉强应约。 最近一直忙,好些日子不曾联系,容嫣才入了伯府大门,过堂里便奔来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见小姨,澜姐儿比母亲还急,抱住了她的腿。 见软糯糯的小团子支着小乳牙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容嫣心都萌化了,刚把她抱在怀里,小团子便环着她脖子亲了一口,这回容嫣没惊,捏了捏她的小脸。 表姐看着二人掩口笑了,倒是她身后有人道: “快下来吧,仔细累着小姨。” 容嫣怔。 说话的是临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续弦,府里的事连临安伯都不过问,她更是躲在静心堂念佛不与人走动。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只见过她两面。今儿怎就出来了。 表姐神色无常,容嫣看了眼热忱的徐井松,隐隐猜到了些许。 自打搬出去,徐静姝也久不见容嫣,于是随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叙旧,逗孩子。直到丫鬟来请她们去前院用午饭,才把澜姐儿交给乳母。三人说笑而至,还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滞,随即敛目迈了进去。 虞墨戈来了—— 徐静姝虽从容,但羞色难掩,施礼时眼神抑不住地瞟着他。容嫣则平静福身,虞墨戈朝她们淡然颌首,入席,坐在彼此对面,再无交流。 徐家应是没料到虞墨戈会来,不免有点拘束,聊了两刻钟也没个主题。瞧他们这样,容嫣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今儿该是为了她的事吧。 寒暄话都说尽了,人好不容易请来总不能浪费时机。况且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爷就是再无趣也不会留意无关紧要的姑娘,但说无妨。 徐井松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会意含笑道:“听闻最近陈侍郎向你提亲了?” 满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里准备。抬眼皮瞟了眼对面顿住的筷子,淡笑。 “没有。” 的确是没有。这几日她把来者的话都堵回去了,丝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个“没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须臾,又道: “这事我也是前几日听楚员外夫人讲的,还道是真的呢。不过俗话说: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嘛。许陈家也是有意吧。若是如此,也并非坏事——” “母亲!” 青窕突然打断伯夫人。侧目盯着身边的夫君冷道:“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了吗。” 徐井松没看她。 前日陈家来人提欲纳容家小姐,求临安伯府给做个媒。 容嫣嫁了,于伯府皆是好处。临安伯世袭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卫京城,不过朝廷重文轻武,结交文官总归有好处,何况陈杭入阁有望,如此良机,何乐而不为。顺便也能借此打消井桐的念头。 再说容嫣,若有个家世撑着,她还有挑拣的资本。如今孤立无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个栖身之地便不错了。她还真能在容宅守一辈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谁养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经的闺阁千金,虽说和离了,可身份在这摆着,凭什么要给个老头子做妾。而且不是别人,还是三舅母的堂叔!凭什么表妹要受这般糟践!她不甘! 徐井松无奈,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妻子太单纯,不想和她争论,便找了伯夫人帮忙…… 可眼下青窕反驳,伯夫人说不出话了。连始终冷在一边,不知原委的徐静姝也蹙起眉头,目光反感地打量着母亲和兄长。 徐井松开口道:“母亲也是好意,总不能耽误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图个安稳,可也图个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娘家的,有个人护着总比孤身一人好。” 话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说的那句话“跟我吧,我护着你。”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对,平静若水,她敛目道: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护着。”她谁都不需要。 “嫣儿莫怕,有表姐在,不会让人把你卖了!”青窕切齿道。 徐井松闻言,气得瞪着妻子,抿唇狠咽了口气。 瞧着别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尔道:“何必为这没谱的事伤神。” 她看着气鼓鼓的青窕,劝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有这心,我便比吃了蜜还甜。何况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谈‘卖’呢,谁卖得了我。”咬着最后几字,她瞥了徐井松一眼。 “表姐夫倒是为我操心,不过容嫣在此谢过您了。且不说我还养得起我自己,就算养不起那日,我也不会求人,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您说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我不会给人做妾——” 她顿了顿,睨了眼对面那只莹缜大手轻声道,“也不会给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顾,这辈子还能碰到不嫌弃我曾经的人,愿娶我为妻。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吃苦受累、穷困潦倒,我都愿意。” 徐井松盯着面前的碗碟,哼声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眼看着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徐井松猛然抬头看着她,除了冷漠镇定,什么都没看到。 容嫣话已至此,徐井松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没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还能和他聊些其他,这顿饭吃下来也不算过于尴尬。 容嫣的事,虞墨戈全程置身事外,淡漠旁观。 可也是,这事和他有何关系呢。就算容嫣和他有约,可约定便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何必趟浑水,惹麻烦。 吃过饭,节算过了。 容嫣告辞,表姐不舍。可以她和夫君现在的状态,也不敢再留她。 因自己的事惹得表姐夫妻不和,容嫣有些过意不去。徐井松再不好,待姐姐是真心的。于是劝她不要为自己再和姐夫怄气。 姐妹惜别,容嫣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刚拐出巷子口,她便张开了紧握的手掌。掌心里是方才趁人不注意,虞墨戈偷偷塞给她的纸条。 面对徐井松她都没慌过,此刻,她竟有些紧张。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四个字:“别院,等你。” 容嫣满脑袋里都是方才他清冷的模样。她想算了,然看着马车拐入自家所在的巷子,容宅大门外的垂柳已见,她唤了一声。 “嬷嬷先回吧,我去趟澹华寺。” 杨嬷嬷想跟着,还没待她开口,眼见小姐把车帘放下了。这是不想她说——于是默默下车,看着马车远去。 容嫣不是不想她说,是自己无颜面对她继续撒谎。 …… 打着听禅的名义,遣马车先回,酉时来这接她。穿过大雄宝殿,容嫣从藏经阁后的小门离开寺庙,踏上林中通往虞家别院的小径。 站在别院侧门,她再次犹豫,扣门的手几起几落。终了下定决心再次举起手时,门突然开了。 方看清了那抹不羁的笑,便被门后人一把扯了进去。随着她一声惊呼,虞墨戈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声音暧昧轻佻道:“就知道你会来!” 男子身量颀长,雪青的直身衬得他清清淡淡,冷若寒潭。他站如松竹,头稍低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纸上,一张侧容被窗口映入的光打得清晰,眉骨、鼻梁、双唇、下颌……线条精致到完美,有如雕刻。 天下竟有如此俊逸非凡的人,俊得带了仙气似的…… 小丫头看得恍惚,墨锭撞到砚边,“哒”的一声响。 虞墨戈余光淡淡扫了一眼。待书完最后一字,提笔而望。 “……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是辛弃疾的《赋梅》。 他默念着,目光落在“嫣”上,如春风抚过,将他眸中的清冷吹淡了。失神间,饱含墨汁的笔悬着,墨水滴落,在宣纸上绽了朵墨花。 “少爷小心!” 小丫头疾呼,去扯宣纸,手不偏不倚,碰到了虞墨戈扶案的指尖。他指尖冰凉,小丫头惊得登时僵住,直到一束清冷的目光扫来,她才猛然醒了,收手跪倒在地。 “少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怕那字……对不起……” 小丫头紧张得脸色发白。不过明眸朱唇,细皮嫩肉的也算个美人胚子。虞墨戈见她双肩颤抖,柔弱得似雨打娇花,哼笑一声,坐回圈椅上,语气慵懒道: “起来吧。” 小丫头长舒了口气,低头起身。目光落在搭于桌面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上,想到方才的触感,脸又红了,心扑腾扑腾地跳,于是媚眼弯眯偷瞄了少爷一眼。见他也在看着自己,慌乱垂眸,唇角却不自觉地勾了勾。 若非曲水病了,她也不会有机会伺候。入府两年,今儿才算看清这位少爷。长得跟神仙似的,哪个会不动心。听闻他名声在外,是京城有名的风流人物,落拓不羁。也不知他方才看自己那眼可是…… 正想着,九羽来了。 见九羽静默伫立,小丫鬟识趣地福了福身,媚然笑道:“奴婢先退了。” 虞墨戈目光跟着她,一直到她转出了书房的正门…… “爷,京城又来人了。”九羽开口道,“世子催您回去。” “催吧!就道我身子没好,需再养些日子。”虞墨戈漫不经心举起了方才的那幅字端详。 九羽面色为难。“人已来了两日。怕是世子下了死令,您不走,他便不回。” 字幅后,虞墨戈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他目光落在方才的墨点上,越看越是碍眼,于是双手合拢将那副字团成了一团,修长的手指轻弹,纸团飞落,滚到了九羽脚边。 “方才那丫鬟,不许再入云毓院一步。” 他寒声道。目光瞥着桌上浅刀细雕的绿端砚台,手指一挥。 87诰命 此为防盗章,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也正因此, 虽致仕, 陈庭宗在宛平的地位仍不容小觑。 陈庭宗发妻, 三十岁生子伤身, 开始长斋礼佛, 把自己封闭在小佛堂二十几年。陈庭宗早年在朝谨慎,身边除了个徐娘半老的妾, 再无她人。如今致仕, 有大把的时间去焚香品茗,观画弄墨。文雅情志, 只差个红袖添香之人。 男人,不管年轻与否,喜容色是天性。 找个貌美的不难,若要找个既天姿国色, 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红颜皆是大家闺秀, 谁家小姐愿给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拣个瘦马也好, 可自小风尘里浸染, 少了天然的贵气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离的小姐, 再合适不过了—— 陈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户部秦主事原配,工部和户部一向密不可分,父亲若纳了人家前妻, 遇面难免尴尬。不过前几日工部上书补造漕船, 本批了一百五十万两工银, 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万两。 百万两造船是够,可官场这点事,没个余银打点势必难行。许是出于记恨,许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过二十四岁便颇受重视,陈杭心生妒忌。同意父亲纳容嫣,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一个难堪。 所以,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里,很让人上心。 其实陈家和容嫣也沾些亲故,陈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陈氏是容嫣的亲舅母,按辈分她还得随舅舅家的表弟唤他一声叔外祖。 也真不知这位“叔外祖”如何开得这个口。 为止住话题,容嫣以修养为名,干脆闭门谢客。 想利用此事攀结陈家的几位夫人,见无孔可入心里恼急,画风转身就变了。前一刻还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后一刻便嚼起舌根来,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嫁过的人,没了娘家做倚仗,无依无靠,端着身段有何意义。能当饭吃吗?到头来走投无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况和离又不是守寡,犯得着给前夫守贞洁吗! 容嫣对此不做任何解释。比这难听的话她在通州听得多了,她只当没听到。 她以为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可还是漏了丝缝—— 冬至那日,青窕请容嫣来府上过节。本不想去,可表姐是她在宛平唯一的亲人,又听闻徐井桐回京进学,她勉强应约。 最近一直忙,好些日子不曾联系,容嫣才入了伯府大门,过堂里便奔来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见小姨,澜姐儿比母亲还急,抱住了她的腿。 见软糯糯的小团子支着小乳牙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容嫣心都萌化了,刚把她抱在怀里,小团子便环着她脖子亲了一口,这回容嫣没惊,捏了捏她的小脸。 表姐看着二人掩口笑了,倒是她身后有人道: “快下来吧,仔细累着小姨。” 容嫣怔。 说话的是临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续弦,府里的事连临安伯都不过问,她更是躲在静心堂念佛不与人走动。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只见过她两面。今儿怎就出来了。 表姐神色无常,容嫣看了眼热忱的徐井松,隐隐猜到了些许。 自打搬出去,徐静姝也久不见容嫣,于是随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叙旧,逗孩子。直到丫鬟来请她们去前院用午饭,才把澜姐儿交给乳母。三人说笑而至,还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滞,随即敛目迈了进去。 虞墨戈来了—— 徐静姝虽从容,但羞色难掩,施礼时眼神抑不住地瞟着他。容嫣则平静福身,虞墨戈朝她们淡然颌首,入席,坐在彼此对面,再无交流。 徐家应是没料到虞墨戈会来,不免有点拘束,聊了两刻钟也没个主题。瞧他们这样,容嫣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今儿该是为了她的事吧。 寒暄话都说尽了,人好不容易请来总不能浪费时机。况且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爷就是再无趣也不会留意无关紧要的姑娘,但说无妨。 徐井松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会意含笑道:“听闻最近陈侍郎向你提亲了?” 满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里准备。抬眼皮瞟了眼对面顿住的筷子,淡笑。 “没有。” 的确是没有。这几日她把来者的话都堵回去了,丝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个“没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须臾,又道: “这事我也是前几日听楚员外夫人讲的,还道是真的呢。不过俗话说: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嘛。许陈家也是有意吧。若是如此,也并非坏事——” “母亲!” 青窕突然打断伯夫人。侧目盯着身边的夫君冷道:“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了吗。” 徐井松没看她。 前日陈家来人提欲纳容家小姐,求临安伯府给做个媒。 容嫣嫁了,于伯府皆是好处。临安伯世袭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卫京城,不过朝廷重文轻武,结交文官总归有好处,何况陈杭入阁有望,如此良机,何乐而不为。顺便也能借此打消井桐的念头。 再说容嫣,若有个家世撑着,她还有挑拣的资本。如今孤立无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个栖身之地便不错了。她还真能在容宅守一辈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谁养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经的闺阁千金,虽说和离了,可身份在这摆着,凭什么要给个老头子做妾。而且不是别人,还是三舅母的堂叔!凭什么表妹要受这般糟践!她不甘! 徐井松无奈,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妻子太单纯,不想和她争论,便找了伯夫人帮忙…… 可眼下青窕反驳,伯夫人说不出话了。连始终冷在一边,不知原委的徐静姝也蹙起眉头,目光反感地打量着母亲和兄长。 徐井松开口道:“母亲也是好意,总不能耽误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图个安稳,可也图个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娘家的,有个人护着总比孤身一人好。” 话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说的那句话“跟我吧,我护着你。”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对,平静若水,她敛目道: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护着。”她谁都不需要。 “嫣儿莫怕,有表姐在,不会让人把你卖了!”青窕切齿道。 徐井松闻言,气得瞪着妻子,抿唇狠咽了口气。 瞧着别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尔道:“何必为这没谱的事伤神。” 她看着气鼓鼓的青窕,劝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有这心,我便比吃了蜜还甜。何况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谈‘卖’呢,谁卖得了我。”咬着最后几字,她瞥了徐井松一眼。 “表姐夫倒是为我操心,不过容嫣在此谢过您了。且不说我还养得起我自己,就算养不起那日,我也不会求人,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您说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我不会给人做妾——” 她顿了顿,睨了眼对面那只莹缜大手轻声道,“也不会给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顾,这辈子还能碰到不嫌弃我曾经的人,愿娶我为妻。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吃苦受累、穷困潦倒,我都愿意。” 徐井松盯着面前的碗碟,哼声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眼看着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徐井松猛然抬头看着她,除了冷漠镇定,什么都没看到。 容嫣话已至此,徐井松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没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还能和他聊些其他,这顿饭吃下来也不算过于尴尬。 容嫣的事,虞墨戈全程置身事外,淡漠旁观。 可也是,这事和他有何关系呢。就算容嫣和他有约,可约定便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何必趟浑水,惹麻烦。 吃过饭,节算过了。 容嫣告辞,表姐不舍。可以她和夫君现在的状态,也不敢再留她。 因自己的事惹得表姐夫妻不和,容嫣有些过意不去。徐井松再不好,待姐姐是真心的。于是劝她不要为自己再和姐夫怄气。 姐妹惜别,容嫣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刚拐出巷子口,她便张开了紧握的手掌。掌心里是方才趁人不注意,虞墨戈偷偷塞给她的纸条。 面对徐井松她都没慌过,此刻,她竟有些紧张。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四个字:“别院,等你。” 容嫣满脑袋里都是方才他清冷的模样。她想算了,然看着马车拐入自家所在的巷子,容宅大门外的垂柳已见,她唤了一声。 “嬷嬷先回吧,我去趟澹华寺。” 杨嬷嬷想跟着,还没待她开口,眼见小姐把车帘放下了。这是不想她说——于是默默下车,看着马车远去。 容嫣不是不想她说,是自己无颜面对她继续撒谎。 …… 打着听禅的名义,遣马车先回,酉时来这接她。穿过大雄宝殿,容嫣从藏经阁后的小门离开寺庙,踏上林中通往虞家别院的小径。 站在别院侧门,她再次犹豫,扣门的手几起几落。终了下定决心再次举起手时,门突然开了。 方看清了那抹不羁的笑,便被门后人一把扯了进去。随着她一声惊呼,虞墨戈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声音暧昧轻佻道:“就知道你会来!” 容嫣选中的第二个田庄略小些,仅三百亩,靠近钱家田庄。虽离得近,情况却不大相同,地势稍高,易旱。不像钱家靠山,有池塘,它是广阔平坦的一片。 庄头姓郑,名德裕,祖籍河南,自幼跟着父亲到了北方,从佃户开始踏实肯干,后被东家聘为了庄头。听闻东家嫁女,要拿这片地当嫁妆,本以为直接给了女儿,没想到竟是要卖。 若是跟了小姐,他这庄头还能继续做。但跟了新东家就不一定了。谁不安排自家人呢。 心怀忐忑,不免也对容嫣表示热情,可他的热情要比周仁让人舒服多了。 晌午已过,知道容嫣还未吃午饭,便遣自家婆子准备了些农家吃食。边说边聊…… 他先介绍田庄情况,优势劣势均无保留,之后又详细分析了这地里适合种什么,如今佃户们种的又是什么,每家产量多少,缴租如何……说着说着,想到了东边的那条清水河,若是能引渠灌溉,这地…… 郑庄头凝神思量,忽而眉头一展,讪笑:“扯远了,扯远了……” 千金小姐,人家哪会关心这些,倒不若说说租子。庄头会换,佃户可不会。于是又介绍了田庄的出租情况。 说实话,郑庄头这性格容嫣很喜欢,可她毕竟是买地,她还是更中意钱家的那块。 从郑庄头那离开,容嫣又回了钱家田庄。这回她没去找庄头,而是留下马车,奔着乡间的农户去,和他们聊聊许能知道得更多。 可让容嫣没想到的是,她不但一家门也没叫开,在小路上偶遇的农妇也视她如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容嫣越走越远,心也越来越凉,凉比挂了雪水的鞋袜。杨嬷嬷劝她别去了,容嫣不甘心,一个不留神踩空滑倒,把脚扭了。 杨嬷嬷赶紧让云寄去唤赵护院把马车驶来,她搀扶容嫣寻处干净的门扉下休息。 本就走得远,乡路小径难行,马车一时不到,杨嬷嬷急得站在路口眺望。这会儿阳光一退,下了雾似的,瞧着这天似要来雪啊,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困在这就遭了…… 88寿辰补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则24小时后正常。 若是跟了小姐, 他这庄头还能继续做。但跟了新东家就不一定了。谁不安排自家人呢。 心怀忐忑, 不免也对容嫣表示热情, 可他的热情要比周仁让人舒服多了。 晌午已过,知道容嫣还未吃午饭,便遣自家婆子准备了些农家吃食。边说边聊…… 他先介绍田庄情况, 优势劣势均无保留, 之后又详细分析了这地里适合种什么, 如今佃户们种的又是什么,每家产量多少, 缴租如何……说着说着, 想到了东边的那条清水河, 若是能引渠灌溉, 这地…… 郑庄头凝神思量, 忽而眉头一展,讪笑:“扯远了,扯远了……” 千金小姐, 人家哪会关心这些,倒不若说说租子。庄头会换,佃户可不会。于是又介绍了田庄的出租情况。 说实话,郑庄头这性格容嫣很喜欢, 可她毕竟是买地, 她还是更中意钱家的那块。 从郑庄头那离开, 容嫣又回了钱家田庄。这回她没去找庄头,而是留下马车,奔着乡间的农户去,和他们聊聊许能知道得更多。 可让容嫣没想到的是,她不但一家门也没叫开,在小路上偶遇的农妇也视她如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容嫣越走越远,心也越来越凉,凉比挂了雪水的鞋袜。杨嬷嬷劝她别去了,容嫣不甘心,一个不留神踩空滑倒,把脚扭了。 杨嬷嬷赶紧让云寄去唤赵护院把马车驶来,她搀扶容嫣寻处干净的门扉下休息。 本就走得远,乡路小径难行,马车一时不到,杨嬷嬷急得站在路口眺望。这会儿阳光一退,下了雾似的,瞧着这天似要来雪啊,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困在这就遭了…… 正想着,忽闻容嫣一声惊叫,吓得她一个激灵踉跄回身。然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她更惊,惊得心寒—— 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打横抱着小姐。 容嫣满眼惊愕,瞪起秀目颦眉看着他,虽面含愠色可掩不住脸颊泛起的赧红。男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清冷的眸色越来越柔,柔如秋水,温若煦光,把容嫣都照亮了。 她渐渐放松,脸颊的红晕蔓延,把所能见的白嫩皮肤都染上了诱人的绯色,娇艳欲滴…… 杨嬷嬷第一次见到虞墨戈和自家小姐亲密接触,一时愣住了。 容嫣也反应过来,慌乱挣扎要下来。虞墨戈抱紧了她,抬头望向杨嬷嬷,一张绝尘的脸澄净无波,他含笑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任怀里人如何挣扎呼唤,也没停留半步。 一直到了虞家马车前,他才将她放下。 “嬷嬷她……” “放心。”他提着她的腰笑道,“九羽会和她解释。”说着,把她送进车里,自己也跟了上来。 容嫣想到几日前二人在车上那幕,下意识地朝角落里挪了挪,行动上保持距离,面上却佯做淡定问:“你怎么在这?”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马车就是他吧。 “你说呢?” 虞墨戈挑唇看了她一眼,把她拉过来。并没如往日般逗她,而是握着她的小腿径直把她的鞋袜脱下了来。 “别!”容嫣伸手阻止,扭伤的脚一动,嘶嘶地疼。 虞墨戈凝眉按了按。“疼吗?” 容嫣点头,又突然摇了摇。“也不是很疼。” 他又动了动她的脚,留意她的表情,随即道:“骨头没事,但还是得敷一下。” 他掀帘遣人准备冷水,回身又握住了她另一只脚。容嫣挣扎道:“这只没扭!”虞墨戈蓦地笑了,继续脱下她的鞋袜。鞋上沾了雪,遇热融化,把鞋都浸湿了,脚凉丝丝的。他用手暖了暖便塞进绵毯里,又拿了只沉香暖手放在她脚底。 容嫣挣不过,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红着脸任他摆弄。 水来了。虞墨戈把帕子浸湿,看着她认真道:“可能有些凉,忍着点。”说罢,把帕子轻柔地贴在了她扭伤的部位。 真的很凉,冬日的冷水冰的刺骨,才一贴到皮肤容嫣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娇得像只小猫,虞墨戈不禁笑了,目光漫出暖色。 他帮容嫣脱下披风,又解开了自己氅衣系带,接着去解里面的直身……容嫣愣了,眼看着他已露出素白的中衣,猛拉住他道了句“别——” 虞墨戈一怔,笑着取下她手,敞开衣襟从后面把她整个人裹了进来,一丝缝隙都不留地贴着她。如此,她更像只钻入他怀的小猫了。 还以为他要…… 容嫣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他却偏头看着她,鼻间发出一声佻薄的笑,贴在她耳边,沙哑着声音道:“‘别’什么呀?” 濡湿的热气窜进耳朵里,轻柔地撩着耳膜,容嫣的心登时一软,脸一直红到颈脖跟,淹没在了他的衣襟下。 她缩了缩脖子,窘迫道:“没,没什么……” 虞墨戈轻笑,又拢紧了手臂。后背慢慢被暖意浸透,容嫣的心都被腾暖了,跑了大半天,倦意一层层涌上来,若不是脚上不适,她真怕自己会在这暖意中睡去。 “为何去敲农户的门?”虞墨戈蓦地问了句。 容嫣回神,小声道:“想了解田庄……” “不是已经问过庄头了?” “嗯。”容嫣淡淡应了声。 “怕他话里不实?” 还是那声“嗯”。容嫣不是很想提这事,毕竟他们只是合约关系,用不着了解彼此;何况他是英国公家的三少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也不会在意。 “庄头越是不实,他们越不会给你开门。” “嗯?”容嫣终于换了个语调。 怀里,虞墨戈捉住她一只手,捏了捏道:“你能想到,庄头自然也能想到,他会让他们说实话吗?瞧你模样非富即贵,不是东家就是管事,他们必然要躲着你。不然被庄头知道,你一走,他们岂不又要受欺压。” 这样解释便通了。容嫣恍然。农户怕她怕能到如此,那就说明庄头对他的手段极其恶劣,这里面说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容嫣有点兴奋。可转念一想,越是如此,那她不是越探不来消息了。 见怀里人突然来了精神,转瞬又叹了声。虞墨戈笑了,又捏捏她手指道:“你若真想问,便找个可靠的人帮你引荐,其他田庄的佃户也可以。且就道你是他们的新东家,已经买下这地了,他们若真恨透了庄头,必然会说的。” 说罢,朝容嫣脚看了眼,该换巾帕了。于是起身给换了块凉的,换完以后又来抱她,容嫣躲开了。 “不用了,我暖过来了。”她微笑道。 虞墨戈看着她,想了想,笑道:“可我还没暖过来。” 容嫣一愣。“你冷吗?”是不是自己寒气太重,把他凉到了。 “冷啊。”他嘴角勾了抹不羁道,“我心冷啊。” 说着,没待她回神,又把她拉了过来。“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等了你几日都没来。” 容嫣赧颜,低头道:“不是忙着吗。” 眼见她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虞墨戈轻咬了一下。“所以我来陪你了。” 容嫣惊。摸着耳朵,局促道:“别这样。” “哪样了?”他笑问。 “你不必这样对我。”她眉心越蹙越深,想到方才种种,郑重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对自己太好,她会有负担的。 虞墨戈噤声,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即又笑了,落拓洒然。他靠近她,捏起她的下巴亲了亲,双眸迷雾般地望着她,轻佻道:“这样就对了吗?”说罢,唇再次落下,越吻越深,越吻越长,深长得似车外绵绵飞雪…… 他先介绍田庄情况,优势劣势均无保留,之后又详细分析了这地里适合种什么,如今佃户们种的又是什么,每家产量多少,缴租如何……说着说着,想到了东边的那条清水河,若是能引渠灌溉,这地…… 郑庄头凝神思量,忽而眉头一展,讪笑:“扯远了,扯远了……” 千金小姐,人家哪会关心这些,倒不若说说租子。庄头会换,佃户可不会。于是又介绍了田庄的出租情况。 说实话,郑庄头这性格容嫣很喜欢,可她毕竟是买地,她还是更中意钱家的那块。 从郑庄头那离开,容嫣又回了钱家田庄。这回她没去找庄头,而是留下马车,奔着乡间的农户去,和他们聊聊许能知道得更多。 可让容嫣没想到的是,她不但一家门也没叫开,在小路上偶遇的农妇也视她如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容嫣越走越远,心也越来越凉,凉比挂了雪水的鞋袜。杨嬷嬷劝她别去了,容嫣不甘心,一个不留神踩空滑倒,把脚扭了。 杨嬷嬷赶紧让云寄去唤赵护院把马车驶来,她搀扶容嫣寻处干净的门扉下休息。 本就走得远,乡路小径难行,马车一时不到,杨嬷嬷急得站在路口眺望。这会儿阳光一退,下了雾似的,瞧着这天似要来雪啊,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困在这就遭了…… 正想着,忽闻容嫣一声惊叫,吓得她一个激灵踉跄回身。然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她更惊,惊得心寒—— 89威胁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红灯高挂, 炮仗声声脆响, 道贺人往来不断, 今儿是容家二房长孙的满月宴。 蓝呢马车停在大门口, 车帘掀起, 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妇款款而出, 候在门厅的二爷和大少爷迎了上来。 大少爷容焕伸臂搀她下车。少妇微笑,婉然道:“谢大哥。” “嫣儿啊,候你半晌了。”二叔容仲琨笑容可掬, 望了眼她身后。“秦姑爷没来?” 容嫣抿笑,略带歉意。“他昨个回京了。” 二叔眉间失望, 笑道:“他是户部主事, 忙是应该的。听闻侍郎明年致仕,他迁升在即, 疏忽不得,疏忽不得……”说着, 将侄女送入正堂。 容嫣给祖母梁氏叩安,拜过长辈后将贺礼送上。 梁氏拉着孙女的手, 目光爱抚,叹道:“可想死祖母了。” 听了这话,容嫣鼻子有点酸—— 父亲容伯瑀是容家长子, 十八岁便进士及第观政都察院, 五年内连升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可谓是英杰才俊。然时运不济,未及而立便遭妒被诬,贬为宛平知县,直至七年后才被平反,提任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从三品参政。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因抗倭,夫妻二人死在倭寇刀下,撇下一双儿女。 这一晃四年了。如今,容嫣只剩这些亲人了…… “瞧瞧,瘦了,病还没好?”祖母抚着她小脸问。 三月前,她着了风寒大病一场,差点没熬过来。 “好多了。” 容嫣乖巧应,从杨嬷嬷那拿了对玉蝉送给嫂嫂怀里的孩子。二伯母万氏瞥了眼,莹润细腻,果真是好玉,还是秦家家底厚。再瞧人家那装扮,虽素,哪样拿出来不是价值不菲。啧啧,嫁得好啊! 在通州,提起簪缨世家的秦府哪个不知。秦老太爷致仕前任湖广总督授兵部尚书,而老夫人建安郡君则是睿亲王的嫡孙女,论辈分皇帝还要唤她一声堂姑。至于容嫣的夫君秦晏之,才貌双全,二十四岁便将任户部侍郎,国之栋才也。 虽说容家是诗礼人家,祖父在世时也曾任知州,不过比起秦府到底门户低了些。若非容伯瑀和秦家大爷——秦晏之父亲,曾是同窗好友,这秦晋之和也轮不到容家。 有些人,命里就带贵气! 万氏感慨,而小容嫣一岁的嫂嫂接了玉,欢喜道:“可要抱抱孩子?” 容嫣含笑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侄儿。孩子缓缓睁眼,一双眼珠黑葡萄似的盯着姑姑,水灵灵地把她心都看化了。还有淡淡的奶香,真舍不得放下。 见她喜欢,堂妹容芷点点侄子小脸,笑道:“你啊,好福气,大姑姑这么喜欢你可得珍惜,明个大姑姑有孩子了,你就不吃香了。” 不止容嫣,众人皆僵。 万氏狠瞪了女儿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个眼力见! 容嫣嫁入秦府五年无所出,这是她的心病—— 三月前秦晏之带回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是他养在京城的外室。外室身份进不了门,连妾都不如,生下孩子打发了便是。 可秦晏之非要抬她为姨娘。想来容嫣生病,于此不无关系…… 此刻,堂上寂然。 “姐!” 十三岁的容炀唤声,打破了尴尬。 容嫣看向弟弟,三月不见,又长高了。 姐弟二人相见甚欢,气氛稍缓,大家该迎客迎客,忙起来了。直到晚上家宴才又聚在一起。 除了和弟弟聊天略微展颜,一顿饭下来,容嫣兴致不高。祖母瞧她眉间似有隐忧,也猜得出因何,无非还是那尤姨娘的事,于是劝道: “姨娘终归是姨娘,你是主母她还得听你的。” “你啊,就是心太软。” 万氏跟着道。“你坚持不留,她入得了秦家?有孕如何,生了孩子养在你身边便是,她敢说个不字。” 容嫣低头默声。 祖母叹息。这个孙女哪都好,就是太乖,乖得抓不住男人的心。 “哪个男人不喜欢体贴的。也怪你,本就京城一个通州一个,夫妻聚少离多,见了面该多亲近才是。不若趁年底,去京城看看吧。” 二叔听出缝来,忙道:“对,去看看。你兄长明年春闱,要入京备考。你不若随他一起,有个伴。见了姑爷也让姑爷帮着引荐引荐,眼下科考,没个人点拨不易啊。” “可不,还要备拜师礼,府上情况你清楚,你二叔画丹青能赚几个钱,他没出息,如今就指望你兄长了。咱可不能错了机会,容家好了你也有底气不是。容芷今年及笄,也该说亲了。”说着,万氏谄笑,“还有上次提到,家弟捐官的事……” “雪娟!” 二叔喝声,万氏不满,撇嘴道:“都是一家人,还不让说了,我弟弟可没少帮容家。这事不就是秦家的一句话,是吧,嫣儿?” 万氏积笑,容嫣依旧不语。 祖母心头不安,试探道:“可是出了何事?” 半晌,容嫣终于开口了。然一句话,整个房间炸开了。 “我和秦晏之,和离了。” …… 直到上了马车,指责的话依旧在耳边萦绕不去—— “任性啊!和离?你可知妇人和离的下场!你啊,这辈子毁了!” “你自毁我们不管,可你想过容家,太自私了!” “和离?我看是被休了吧,五年生不出个孩子来!人家要她作甚?还不及个贱婢外室!” “窝囊到家了!让个外室给蹬出门,真是丢不起这人!” “枉我们平日还供着你,简直供个白眼狼!真是随了你那忘恩负义的姑姑!” …… 容嫣想过他们会怒,但没想到会这般无情。然最让她寒心的,是“疼”她的祖母。 “回去吧,好生解释讨个原谅,回秦家吧。” 说这话时,祖母满目冷漠,不问原因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原来自己在他们心中,就是个筹码,换取富贵的筹码。 如果容嫣真的是容嫣,许她会认了,可她不是…… 前世,大婚在即,未婚夫被捉奸在床。躺在他身下的竟是她的闺蜜! 前晚闺蜜还笑她保守,碰都不让碰怎留得住男人,转天就给她上了生动一课。闺蜜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瞥着她道:你还算个女人? 容嫣窒息,羞愤中步步后退,退倒了窗边,还没想清一切便失足坠楼—— 老天眷顾,她再睁眼时,成了另一个容嫣。 本以为重新开始了,她发现拿到的剧本依然如故,不过换了个年代而已。 丈夫秦晏之对她冷漠至极,却纳了一个怀孕的外室。 无所谓,纳吧。你过你的,我活我的。 可那个女人竟趁她风寒下毒,耀武扬威地腆着肚子对她道:“连男人的床都爬不上去,你还算个女人!” 真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祖母说得对,一个姨娘还不好拿捏吗?她完全可以留下,只是没有意义。 好不容易重生了,却把余生浪费在勾心斗角上,最后争来一个不值得的渣男?况且今天斗了尤姨娘,明天依旧会来个刘姨娘…… 所以,和离是最好的选择。 秦晏之同意了,还出乎意料地如数归还了她的嫁妆。 有了嫁妆,起码离开容家后她还能过活…… 容嫣抱紧怀里的漆匣,这里是父亲留下的宛平故居地契。去宛平也好,不用再看那些所谓“亲人”的脸色。 只是容炀没带出来。 弟弟愿意和她走,可容家不放。他是容家长房唯一的后,族人也不可能轻易同意。分别时容炀拉着她依依不舍,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感受到的真情…… “小姐?”杨嬷嬷将她思绪拉回。“天晚了,留宿一夜,明个赶路吧。” 容嫣撩起车帘看了看,点头。 容父宠女,容嫣出嫁,十里红妆,如今嫁妆都退回来了,秦晏之还算没绝情到底,又给她补了些,所以她不缺钱,带着嬷嬷挑了最贵的客栈。 富贵云集,人员不杂,多少安全些。 杨嬷嬷整理房间,容嫣包了临街雅间,靠窗独饮。 十里巷是通州繁盛之地,夜景虽不及前世高楼广厦,却也是华灯璀璨、酒肆飘香,对面乐坊莺燕之音缭缭,别有一番情趣。 巷子深处,红灯下,几个花团锦簇的姑娘正扭捏灿笑,招揽着过往的行客。 望着她们的妖形媚状,容嫣突然笑了。难道这样才算女人吗?那自己安稳本分,又算个什么! 心中凉苦,喝多少酒也暖不了。她索性扔下酒杯走了。 结款时还好,上了楼只觉得头昏脚软,胸口发闷,怕是醉了。她赶紧回房,推门而入扯了扯衣襟,有点透不过气来。 “杨嬷嬷……水……” 她喊了一声,没人应。四下寻着,昏暗中好像踩到了什么,举眸而望,吓得她后背发凉,酒顿时醒了。 眼前的罗汉床上,竟坐了个男人!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容嫣惶恐道。 男人面沉似水,平静地斟了杯酒,幽沉而道:“这话该我问吧。”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容嫣瞪大眼睛左右瞧瞧,脸霎时红透了,这哪是她的房间啊!窘羞交加,她颌首道了句“对不起,走错了。”扭头便走,可踩着的皂靴绊了她脚,本就身子发软,一个不稳栽进了男人的怀里。 她愣了,却闻头顶人低声冷道:“真错?还是假错?” 想到方才楼下的女人,容嫣觉得他定是误会了,赶紧起身逃走。灯光昏暗,慌慌张张从桌旁掠过时,带落了什么,脆裂之声,是玉佩。 “对不起。”她依旧后退。 男子从罗汉床上下来,裸足走到桌前,盯着玉佩。 “就这么走了?” 容嫣想了想,把手腕的镯子褪下来放在桌上。“可以吗?” 男子沉默,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声音软糯,不过十七八岁,衣着素雅,梳着妇人的发髻。可谁家的良妇会夜宿客栈,还误闯他人房间。他侧目看了眼那玉镯,墨绿翡翠,倒是值钱,她可是下本呢。 男人身材颀长,背对灯光,容嫣只能看到一片剪影在他的脸颊,棱角分明,很好看,可也冷峻得让人生畏。她耐着恐惧颤声道:“我在隔壁,回去让人把钱送来,可以吗?” 他哼笑一声,侧开了身子,光线直直打在小姑娘身上,他看清了她。 幽光下,她肌肤莹白如玉,通透得能看清晕染的绯红;双睫低垂,长密卷翘,在眼底留下颤动的阴影,抖得人心怜。鼻尖和额角渗出汗珠,衬得她更是晶莹剔透…… 微醺下,他恍惚觉得眼前人便是那断玉中跳出的精灵。 高大的身体步步逼近,容嫣缩着脖子向后躲,“咣”地撞在了墙上无路可退了。看着她小巧的舌尖紧张地舔了舔红唇,他喉结滚动,带着酒气道:“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容嫣握紧了拳怒道,蓦地抬起头,却一眼撞进了他的深眸里。 男人狭目清冽,剑眉冷峭,鼻梁挺而高直,一张脸英气逼人精致得不像话。她以为秦晏之已然俊朗无双,然此刻才知何为极致。 怔愣间,一双手臂将她圈住,他弯身低头,被酒打润的双唇微挑,噙着抹不羁。一时间,落拓和温柔漫射在他幽沉的目光中,将容嫣包围,压迫得她快要窒息—— 一股温热扑在耳边,容嫣腿软了…… “要你。” 虞墨戈不许下人扫院,独自踏在白雪上。一身素衣,阳光下明朗朗的,却不带柔和之色,清冷得像云端漫步的天神,俯瞰芸芸众生,耀眼而不真实。 身周极静,唯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声音击动耳膜,捋着心中的忧丝万缕。 “京城如何了?” 他突然驻足而问。廊庑下,默立的九羽应声。 “世子爷去找了首辅,首辅面上虽撤回佥都御史,可背地里却派了锦衣卫去查。” “他是想握住英国公府的把柄。”虞墨戈冷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九羽就待这句问话呢。他神情难得波动,笃声道:“证据确凿。” 虞墨戈扬首,下颌紧绷,精致的轮廓扯出硬朗的线条,冷峭清冽。他望向无云青空,眸色深得诡异,宛若蓄着的是几世的怨毒。 “好。”他莫测一笑,薄唇噙着抹凉薄。“暗送都察院,直接交给左都御史。悄悄给严阁老也送一份!” 贪墨百万军饷,虞晏清,这次你想逃都逃不掉了…… “还有,不能让任何消息传入辽东。无论如何虞抑扬不可踏回顺天府半步。” “是!”九羽沉声而应。默立半晌,似又想起了什么,犹豫道: “容家小姐……” “如何?买下了?”虞墨戈淡然问,语气轻得如房檐落雪。 90悸动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容嫣提裙入门,杨嬷嬷迎了上来。“小姐怎才回, 今儿不是澜姐生辰吗,您忘了啊!” 还真是给忙忘了。“我前几日给她找的珊瑚钏金锁呢?” 杨嬷嬷笑道:“怕您忘, 都给您准备好了, 还有金鱼莲花的香囊。” 容嫣挽着杨嬷嬷亲昵道:“嬷嬷你真好。”自己也不是孤单一人。 容嫣换了衣裳便赶去前院了, 小寿星的寿宴快开始了。三周岁, 倒也没有特别的意义,所以只是家人聚聚,来了两个徐家的族亲。姐夫陪长辈们坐在一起,其他小辈, 便随姐姐坐一起。 家人一一给小寿星道贺送礼,最后轮到容嫣这, 她刚起身便听门外有人来了。 是虞墨戈。 容嫣赶紧坐下了,沉默低头。 他没多言,径直上前送了贺礼,被徐井松邀到上席。刚要落座,徐井松看见他月色袍裾脚踝处有片污痕,打趣道:“我又没催, 瞧把你急的, 赴宴都来不及换件衣服。你这腿是撞哪了?” 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容嫣明白过来, 眼神无措, 盯紧了眼前的碗碟。 虞墨戈眼神不经意地瞥向对面, 看看窘迫的小姑娘,笑了。 “半路遇到只小猫,撒娇挠的。” 容嫣的脸红了。 然身旁,三小姐的脸更红。见虞墨戈眼神投来,还以为是看向自己,既兴奋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想起身边的容嫣,于是巧笑,道:“表姐,你的贺礼呢?” 容嫣这才反应过来,拿出长命锁和金鱼锦囊,给小寿星送了去。 澜姐儿见了她便不肯撒手了,甜甜道:“谢谢小姨。” 容嫣心都化了,恨不能亲她一口。怎知小团子却捧着容嫣的脸,囫囵地先亲了。猝不及防,她愣了,却把大家逗笑了。 对面,虞墨戈看着亲昵的二人,眸色渐柔,笑意醉人。 喜宴继续,容嫣回到座位。被小东西“占了便宜”,她心里欢喜却也有点说不清的酸。 上辈子,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却哪个都不是她的家。她十二岁开始住校,试着独立,直到遇见了男朋友,她突然对家有了欲望。即便所有人都笑她没出息,但她最大的愿望依旧是结婚生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平平淡淡。 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在她坠楼的那天破灭了…… 这辈子,好像仍是个奢侈。 容嫣在心里叹了口气。 见她握着筷子始终不动,趁隔在中间的三小姐更衣的空档,徐井桐夹了虾仁给她。 容嫣扫了一圈,见大家聊天没人注意,颌首强笑:“谢谢,我自己可以。”把碗碟朝面前拉了拉,远离他。 她没吃,徐井桐便换了话题:“容表姐的锦囊绣得真好看,这金鱼栩栩如生,活了似的。” 容嫣依旧没看他,淡淡道:“那不是我绣的,是嬷嬷绣的。” “嗯?表姐不喜欢女红吗?” 容嫣摇头。 徐井桐笑了。“容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喜欢?还是我说得不对?” “是不想跟你聊天的意思!”刚回来徐静姝一点情面都没二哥留,坐了下来,对着表姐笑了笑,道:“我二哥话多,你别理他。” 容嫣回笑。 徐井桐笑着拍拍妹妹的头,讪讪收了话,然目光仍不时地朝那边瞟。 上午被夹的指甲越来越红,应该是淤住血了,捏筷子稍稍用力便会疼。本就食欲不佳,这顿饭她几乎没吃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了散席,陪表姐送走族亲,她回了后院。 才走到后院长亭,便听闻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回首,是徐井桐。她只当没看见,疾步前行。可她哪快得过他。 “表姐,这么急干嘛?”徐井桐拦在她面前。 容嫣神情淡淡,没应他。 徐井桐促笑,阳光的味道,可容嫣不觉得暖,有点凉。 “我瞧表姐方才吃得不多,可是不舒服?” “是,所以抱歉,我先回了。” 他跨了一步,仍拦住她的路。他十八了,已是成年,站在她面前高了近一头,她得抬着头才能对视他。 “二少爷,让我过去。”容嫣没那么多耐心,语气稍冷。 他还是不动。见她右手食指的指尖通红,突然拣起她手问道:“你手伤了?” 容嫣抽手,惶惶退了一步,警惕的盯着他。长睫轻颤,水润的眼睛满是恐惧。 徐井桐敛容,皱眉道:“表姐为何总躲着我?” 容嫣不想和他纠缠这话题,反路而行,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见她眉心蕴怒,他急喘着气,心底的话终是压不住了。 “表姐,我喜欢你。见你第一面我便倾心于你,你我相遇是缘分。我知道你嫁过,可我不在乎,我就喜欢你,见到你就开心,表姐你嫁我吧。” “徐井桐!”她震惊,怒喝一声。随即挣脱道:“你松开我!” 井桐岿然不动。 “你再不松开,就被人看见了!” “看吧!就算他们来了,我话也是一样的!”徐井桐神情坚决,固执得很。 他正是爱钻牛角尖的年纪,她犟不过的。 容嫣缓了语气:“有话好好说,你先松开。” 徐井桐拧眉。“那你先答应我!” “我,我……”也不知是他紧张,还是真的怕她跑,手劲越来越大,容嫣指尖都捏疼了。“好好,你先松开,你松开我就答应你。” 徐井桐想了想,减轻了力道。容嫣瞧准时机,甩开他手便朝前院跑。穿过花园,生怕他追上来,不停地回头看。再一转身,一头撞进了面前人的怀里。 虞墨戈抱着她,纹丝不动—— 怀里人绵软纤柔,抱着极舒服,他又找到了那种感觉。 “放开!”容嫣推他。 虞墨戈笑了。“他能拉你,我便不能吗?” 容嫣盯着他,目光幽冷。 方才他都看见了。他没走,一直跟着自己? “虞少爷,您到底想要什么!” 虞墨戈弯唇挑眉,带着磁性的嗓音轻声道: “要你。” 容嫣沉默。 他居然是认真的—— 蓦然间,她笑了,透着凉苦。虞墨戈不禁敛容,眉宇轻拢,神色不明地盯着她。 “你们都瞧准了我落魄好欺负是吧。我是嫁过,嫁过又怎样?嫁过就要让你们肆意羞辱吗?我这辈子就是不嫁,也不会给你做外室!” 虞墨戈环着她的胳膊有点僵,他缓缓松开。凝重一闪而过,脸上又恢复清冷,清冷得认真。 “我需要你,而你也需要我。” 那夜,他不仅在她身上体验到了满足,也同样将她所有的欲望勾了出来。即便她咬牙不承认,片语不言,但那感觉不会错。他们再合不过了,不止肉体,连孤单都极是匹配。他们都需要这种关系来添补孤单带来的空虚。 容嫣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不想承认,但就是开不开口。 “我等你答复!” 说罢,他托起她的手,放下一个小瓶走了。 淡淡的药香沁鼻,看看红肿的指尖,她猜到这是什么了。原来他跟着自己是来送药的…… 可这仍是弥补不了自己对他的抵触。 凭什么她要给他做外室。 不是她痴心妄想,贪图什么。她知道他们是云泥之别,身份相差悬殊,即便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过只够个妾的资格,更何况她嫁过。 许很多姑娘巴不得做他外室,可她不甘。 为何一定要和他扯上关系。女子二嫁也非登天,即便嫁不成富贵,她还嫁不得寻常人家吗?哪怕续弦她也甘心。 再难,心里那点盼头还是在燃着,她想要过正常的生活:结婚,生子,相守一生。 攥紧药瓶,指尖有点疼,她想到了徐井桐。 她知道他鲁莽、冲动,也知道他们之间根本没可能,但起码他提出的是娶而不是纳,更不是外室…… 不管是谁,这个是非之地她是不能再待了,她得走。 无论如何,她得把容宅争回来。 两辆马车脚前脚后赶到,虞墨戈钻了这空子,佯做不知,款待容嫣主仆。赵护院也识出了同出城的虞家马车,不过有临安伯府这层关系,云寄和赵护院未曾怀疑。 可偏偏地,夜半寂静,虞墨戈荒唐地进了她房间。 容嫣穿越而来,不喜人守夜,独自睡在空阔的客房,虞墨戈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可他不以为然,什么都没说,查看了她受伤的脚,抱着她安静地睡了。 其实他不止为看自己的脚吧—— 他抱着她,被他抵着时她已经默认了。可他什么也没做,按捺着呼吸一动未动。 客房凉意重,被他烘着暖暖的。累了一日,下晌在他怀里的倦意再次侵袭,她很快便睡着了。一夜沉稳,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用过早饭容嫣去和虞墨戈道别。他看看她的脚,建议她莫要心急,待用过药脚消肿些再走也不迟,况且刚刚下过雪,路必不好走。后日他也要返回,二人可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路确实不好走,容家只赵护院一个男人,半路车若被困仅凭他一人之力很难解决,他下意识点点头。不过还得看主家的。 容嫣犹豫。 出不去是实情,留宿也实属无奈。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是急着想趁此机会把田庄的事处理妥当,钱员外急着回安徽,拖不得了。 虞墨戈似觉出她的顾虑,询问可是要去田庄?容嫣点头。 他想了想,平静道:若非去不可,那便乘轿吧。田庄和虞家庄园相距不远,比起颠簸的马车,轿子更稳更轻便,穿径入门免得下地走路。 如此最好,容嫣谢过虞少爷,匆匆出门了。 看着离开的主仆几人,虞墨戈唤了一声。 “九羽,随着吧。” …… 按照虞墨戈的说法,容嫣应该找个中间人。可包括赵护院在内,主仆四人都是外来户,没有熟人。想来想去,容嫣决定去找郑庄头—— 郑德裕略显尴尬,但对直言不讳的小姐也颇敬佩。他讪笑道:从南到北,不管是哪儿,庄头和东家间便没有清清白白的。即便是自己,极尽全力本分,也不敢保证没占东家分毫,没亏佃户一丝。 不过说起钱家田庄的周庄头,他只道了一句:此人非良善。 两家离得近,熟悉,佃户们时常是租过这家租那家。至于引荐,他可以推荐从自己这去了那边的农户。不过介绍归介绍,人家说不说,他无能为力。 能介绍就好。容嫣郑重起身,谢过郑庄头,郑庄头赶忙拦下。 且不说身份高低,瞧她那脚也不忍啊。昨个来时还好好的,这必是新伤。外面又飘起小雪了,她一个弱如蒲柳的小姐,顶雪带伤还这般坚持,怪有韧劲儿的。 若非冲着这,他也不会得罪人帮她。 不过她所为,也都是为了田庄。郑庄头突然觉得,若她是东家许也不会差。于是临了又问了句:“您确定不考虑我们田庄了吗?” 91心事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则24小时后正常。  心怀忐忑, 不免也对容嫣表示热情, 可他的热情要比周仁让人舒服多了。 晌午已过,知道容嫣还未吃午饭, 便遣自家婆子准备了些农家吃食。边说边聊…… 他先介绍田庄情况, 优势劣势均无保留,之后又详细分析了这地里适合种什么,如今佃户们种的又是什么, 每家产量多少,缴租如何……说着说着,想到了东边的那条清水河, 若是能引渠灌溉,这地…… 郑庄头凝神思量, 忽而眉头一展, 讪笑:“扯远了,扯远了……” 千金小姐,人家哪会关心这些,倒不若说说租子。庄头会换, 佃户可不会。于是又介绍了田庄的出租情况。 说实话, 郑庄头这性格容嫣很喜欢, 可她毕竟是买地, 她还是更中意钱家的那块。 从郑庄头那离开, 容嫣又回了钱家田庄。这回她没去找庄头, 而是留下马车,奔着乡间的农户去,和他们聊聊许能知道得更多。 可让容嫣没想到的是,她不但一家门也没叫开,在小路上偶遇的农妇也视她如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容嫣越走越远,心也越来越凉,凉比挂了雪水的鞋袜。杨嬷嬷劝她别去了,容嫣不甘心,一个不留神踩空滑倒,把脚扭了。 杨嬷嬷赶紧让云寄去唤赵护院把马车驶来,她搀扶容嫣寻处干净的门扉下休息。 本就走得远,乡路小径难行,马车一时不到,杨嬷嬷急得站在路口眺望。这会儿阳光一退,下了雾似的,瞧着这天似要来雪啊,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困在这就遭了…… 正想着,忽闻容嫣一声惊叫,吓得她一个激灵踉跄回身。然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她更惊,惊得心寒—— 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打横抱着小姐。 容嫣满眼惊愕,瞪起秀目颦眉看着他,虽面含愠色可掩不住脸颊泛起的赧红。男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清冷的眸色越来越柔,柔如秋水,温若煦光,把容嫣都照亮了。 她渐渐放松,脸颊的红晕蔓延,把所能见的白嫩皮肤都染上了诱人的绯色,娇艳欲滴…… 杨嬷嬷第一次见到虞墨戈和自家小姐亲密接触,一时愣住了。 容嫣也反应过来,慌乱挣扎要下来。虞墨戈抱紧了她,抬头望向杨嬷嬷,一张绝尘的脸澄净无波,他含笑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任怀里人如何挣扎呼唤,也没停留半步。 一直到了虞家马车前,他才将她放下。 “嬷嬷她……” “放心。”他提着她的腰笑道,“九羽会和她解释。”说着,把她送进车里,自己也跟了上来。 容嫣想到几日前二人在车上那幕,下意识地朝角落里挪了挪,行动上保持距离,面上却佯做淡定问:“你怎么在这?”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马车就是他吧。 “你说呢?” 虞墨戈挑唇看了她一眼,把她拉过来。并没如往日般逗她,而是握着她的小腿径直把她的鞋袜脱下了来。 “别!”容嫣伸手阻止,扭伤的脚一动,嘶嘶地疼。 虞墨戈凝眉按了按。“疼吗?” 容嫣点头,又突然摇了摇。“也不是很疼。” 他又动了动她的脚,留意她的表情,随即道:“骨头没事,但还是得敷一下。” 他掀帘遣人准备冷水,回身又握住了她另一只脚。容嫣挣扎道:“这只没扭!”虞墨戈蓦地笑了,继续脱下她的鞋袜。鞋上沾了雪,遇热融化,把鞋都浸湿了,脚凉丝丝的。他用手暖了暖便塞进绵毯里,又拿了只沉香暖手放在她脚底。 容嫣挣不过,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红着脸任他摆弄。 水来了。虞墨戈把帕子浸湿,看着她认真道:“可能有些凉,忍着点。”说罢,把帕子轻柔地贴在了她扭伤的部位。 真的很凉,冬日的冷水冰的刺骨,才一贴到皮肤容嫣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娇得像只小猫,虞墨戈不禁笑了,目光漫出暖色。 他帮容嫣脱下披风,又解开了自己氅衣系带,接着去解里面的直身……容嫣愣了,眼看着他已露出素白的中衣,猛拉住他道了句“别——” 虞墨戈一怔,笑着取下她手,敞开衣襟从后面把她整个人裹了进来,一丝缝隙都不留地贴着她。如此,她更像只钻入他怀的小猫了。 还以为他要…… 容嫣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他却偏头看着她,鼻间发出一声佻薄的笑,贴在她耳边,沙哑着声音道:“‘别’什么呀?” 濡湿的热气窜进耳朵里,轻柔地撩着耳膜,容嫣的心登时一软,脸一直红到颈脖跟,淹没在了他的衣襟下。 她缩了缩脖子,窘迫道:“没,没什么……” 虞墨戈轻笑,又拢紧了手臂。后背慢慢被暖意浸透,容嫣的心都被腾暖了,跑了大半天,倦意一层层涌上来,若不是脚上不适,她真怕自己会在这暖意中睡去。 “为何去敲农户的门?”虞墨戈蓦地问了句。 容嫣回神,小声道:“想了解田庄……” “不是已经问过庄头了?” “嗯。”容嫣淡淡应了声。 “怕他话里不实?” 还是那声“嗯”。容嫣不是很想提这事,毕竟他们只是合约关系,用不着了解彼此;何况他是英国公家的三少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也不会在意。 “庄头越是不实,他们越不会给你开门。” “嗯?”容嫣终于换了个语调。 怀里,虞墨戈捉住她一只手,捏了捏道:“你能想到,庄头自然也能想到,他会让他们说实话吗?瞧你模样非富即贵,不是东家就是管事,他们必然要躲着你。不然被庄头知道,你一走,他们岂不又要受欺压。” 这样解释便通了。容嫣恍然。农户怕她怕能到如此,那就说明庄头对他的手段极其恶劣,这里面说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容嫣有点兴奋。可转念一想,越是如此,那她不是越探不来消息了。 见怀里人突然来了精神,转瞬又叹了声。虞墨戈笑了,又捏捏她手指道:“你若真想问,便找个可靠的人帮你引荐,其他田庄的佃户也可以。且就道你是他们的新东家,已经买下这地了,他们若真恨透了庄头,必然会说的。” 说罢,朝容嫣脚看了眼,该换巾帕了。于是起身给换了块凉的,换完以后又来抱她,容嫣躲开了。 “不用了,我暖过来了。”她微笑道。 虞墨戈看着她,想了想,笑道:“可我还没暖过来。” 容嫣一愣。“你冷吗?”是不是自己寒气太重,把他凉到了。 “冷啊。”他嘴角勾了抹不羁道,“我心冷啊。” 说着,没待她回神,又把她拉了过来。“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等了你几日都没来。” 容嫣赧颜,低头道:“不是忙着吗。” 眼见她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虞墨戈轻咬了一下。“所以我来陪你了。” 容嫣惊。摸着耳朵,局促道:“别这样。” “哪样了?”他笑问。 “你不必这样对我。”她眉心越蹙越深,想到方才种种,郑重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对自己太好,她会有负担的。 虞墨戈噤声,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即又笑了,落拓洒然。他靠近她,捏起她的下巴亲了亲,双眸迷雾般地望着她,轻佻道:“这样就对了吗?”说罢,唇再次落下,越吻越深,越吻越长,深长得似车外绵绵飞雪…… 东西搬了来,临安伯府也遣小厮丫鬟来帮忙整理。要置办的物件不少,但不急这一时,容嫣觉得还是应该找到孙掌柜把话问清楚,杜绝后患。 于是带着杨嬷嬷去了他的新居。 孙掌柜一家见了容嫣颇是惊讶,而惊讶之余极客气。直道自己的固执给她惹了麻烦,为此向她道歉。这倒让本还心存忐忑的容嫣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着孕身的孙夫人,和善道: “诉讼的状子我会去县衙撤回,至于该退换的租金及违约金我也不会少您。”说着,让嬷嬷拿钱。 孙掌柜讪笑推辞:“不必了,不必了。撤了状子便好,钱我们已经收到了。” 容嫣不解。自己何尝送过钱? 孙掌柜意识到多言,挑过话题,不轻不重地聊了些其他便送客了。容嫣不糊涂,瞧得出他在遮掩什么。这事从一开始便来的蹊跷,今儿见了孙掌柜念头越发的肯定了。 徐井松从心底是盼着她离开的,免不了背后操作,但容宅依旧没能讨回来。整个宛平比他权势更高,且和她有关系的人只剩一人。 她又忆起分别前对虞墨戈道“一切都等容宅讨回来”时,他那个含义不明的笑…… 从孙掌柜处离开,容嫣遣杨嬷嬷回去打理宅子,她悄悄去了虞墨戈别院。 虞家别院占地广,地处城边,傍水而建,不远还有个香火颇盛的澹华寺。容嫣隐在昨日离开的别院西侧门,徘徊不定,不知该不该进。 正抉择着,门开了。见虞墨戈的贴身侍卫九羽带人走出来,她赶忙躲进了小胡同里。 九羽经过西二胡同,余光中瞥见个僵硬的背影,他仔细瞧瞧,认出来了。于是吩咐了什么,身边人皆应声而去。 92不舍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她慵懒地眯起眼打量四周,陌生,好似穿越之初,且伴着阵阵头疼。她习惯这种生活了, 每次从睡梦中醒来都恍若重生,需要时间辨认, 接受…… 可是,无论如何搜索她都想不起这是哪—— 身后, 均匀的呼吸声入耳,她惊得脊背一凉,登时睁大了双眼。拔步床栏,一条熟悉的银白狐毛大氅甩在那堪堪欲坠, 似她绷紧的神经,在断裂边缘。 昨夜的片段在脑海中回放…… 隔间, 男人,醉酒,被跟踪……然后遇到他…… 她不记得和虞墨戈相遇后都发生了什么,唯一留下的只有感官上的记忆, 和离开通州那晚一样:纵情一夜, 荒唐至极。 今儿这记忆似乎比上一次还要过分,感觉更强烈。 她努力平复, 怕惊醒他, 头都没敢回悄悄起身。才一撑起, 浑身酸疼得都快散架了。想到昨夜的疯狂,容嫣羞得直咬牙,忍着颤抖的胳膊要起来,然一个没撑住又倒了回去。床震得微颤,只听身边人轻哼了一声,翻身伸臂,将她环了住。 容嫣屏息,余光扫向他。 他轮廓深邃,五官精致得每一寸都似经过精准计算细细雕刻出的一般。皮肤白皙,在细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云端之上的幻影,遥不可及,一碰即碎。 见惯了他慵懒的清冷,此刻他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凌然的气势,连棱角都柔了许多,唯是眉心不自觉地蹙起,透着淡淡的清寂。 待他呼吸逐渐均匀,容嫣轻抬他的胳膊,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悄悄下床,踮着脚尖把自己零落的衣衫拣起。 她一面穿衣,一面环视四周。 房间很大,面阔五间,她应该是在西稍间。房内装饰典雅富贵,瞧着紫檀小几琉璃花瓠,墙上的征明真迹,她也知这不是酒楼也不是客栈。 她尽量放低声音走到明间,透过窗格上蝉翼府纱,见门口侍卫把守,几个丫鬟正恭敬地侯着,她有点慌。 就这么走出去?她不敢。 容嫣慌张环望,见西次间花梨束腰长桌上的后窗开着,眼神一亮,想都未想硬着头皮蹬着椅子要逃。 才够到窗边,一只大手扣在她小腹,猛然回拉。随着一声惊叫,她被身后人捞进了怀里。 后背撞在他紧实的胸膛上,有点疼。她蹙了蹙眉,握着腰间的手臂仰头,一眼撞上了虞墨戈正低头望她的深眸。 他眼底溢笑,慵懒地挑了挑唇角,随即像对待小动物一般将她夹起,丢回了床上。 这一夹一丢,让容嫣生了恐惧。她拢了拢衣襟,怵声道:“昨晚喝多了,我都不记得了。你,你让我走吧。”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虞墨戈蓦地笑了。 醉酒和清醒的她判若两人—— 昨夜她哭着一次次在他身下讨饶,却在忘情时无意识迎合。既纯美得让人动容,又妖媚得让人痴迷。谁能想象这便是白日里那个谨慎刻板的姑娘,说尤物也不为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可以,你要走没人拦你。但那窗对着园林,出不去的。” 容嫣猛然起身。忽而想到什么,茫然问:“这是哪?” “我的别院。” 虞家别院?完了完了,让人看见她从这出去,更解释不清了。 容嫣清媚的小脸霎时惨白,愣了半晌,又神色绝望地坐了回去。 虞墨戈从多宝阁的漆匣里拿出一只瓷瓶,走过来,方坐在她身边,她蹭地站了起来。他无奈一笑,拉她坐下,伸手便去解她衣衫。 容嫣吓得直朝后躲。 他握着瓷瓶,朝她身上扫了一眼,道:“帮你擦药。” “不用!”容嫣拒绝。可想到起床时身上青红相间的痕迹,若被嬷嬷发现,真不好解释,于是犹豫地去接药瓶,小声道:“我自己来。” “你够得到吗?” 说着,左手朝她腰间系带一扯,右手连同内外衫齐齐拉了下来,一气呵成。容嫣还没反应过来,半个肩背已露他眼前。 她挣扎,他按着她肩不叫她动,另一只手仔细地给她搽药。嫩滑若玉的肌肤上,尽是殷红的吻痕,每每碰触,都会让她下意识挺直腰身。 他昨晚失控了,因她…… “跟我吧!”身后,他手指未停,淡淡道。 容嫣没应声。 跟他,做外室吗?那她真成了自己厌恶的尤姨娘了。用她现代的芯思考,外室和小三有什么区别?也许这个时代能够接受,但她不能。 他未婚未娶,自己应该算不上三。也可能连三都不是,以他的性子,她可能是四、五,或者六…… 想到这容嫣冷笑。他手一滞,问道: “讨厌我?” 凉丝丝的药膏被他带着温度的指腹涂抹开,有些热,热得直窜心头。她想了想,摇头。 身后响起低沉的哼笑。 虞墨戈指尖点了点她白嫩的皮肤,随着微颤一片晕红散开。她对他有反应,不会讨厌的,她需要他就如他需要她一样。 “跟了我,我可以护着你。” 她依旧摇头。 后背的药涂好了,他拉起她的衣衫,扳过她背对自己的身子,将剩下的药膏放在她手里。容嫣低头一动不动,连表情都凝住了,秀眉深颦,紧抿着唇似在抉择。 虞墨戈慵然而笑。“好吧,我可以等。” 又是一阵沉默…… 容嫣攥着瓷瓶的手紧得发白,衣衫也顾不得整,失神凝思。 直到他手又伸到腰间,她突然醒了,惊诧地看着他拣起散落的系带,帮她系了上。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绕动,不算熟练,但很认真。 他平时也这样对待其他女人吗? 容嫣看着他清冷的脸。即便离他最近,近得他在她体内放纵时,他依旧带着浅淡的疏离和凉薄。这种人不会有感情的,这些只是维持交际的手段罢了。 这样也好—— “我同意。” 她声音微弱,像跟羽毛撩了一下他的耳膜。他手顿住,看着她。她继续道:“但我不会做你外室。” 话一出口,男人收回了手。眸色蒙了一层深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那你想做什么?” 他磁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分警觉。容嫣知道他是误会了,摇头道: “我什么都不做。”“我们可以维持这种关系,但不需要你养我,对你我也没有义务。我们互不干涉,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既然对彼此都有好感又得不到想要的婚姻,这种关系最好。 她的生活,自己说的算。 虞墨戈盯着她,眸色越来越深,深不可测。半晌,他神情慵懒,眼角微扬轻佻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容嫣看着他,眼神如清晨的阳光,明媚,柔和,却带着独有倔强。连软糯的声音都透着股坚定。“我知道。所以我们都不耽误彼此,如果哪日你走了,我不会伤心;我离开了,你也不必挽留。” 不谈感情,便不会受伤。 “好。”他顿了顿。“只要你喜欢。” 容嫣暗舒了口气,还担心他会坚持,没想到答应得痛快。不过想想也是,既满足彼此,又避免不必要的牵扯,何乐而不为呢。 “这件事不能让他人知晓。还有,一切都待我宅子收回了再说。” 虞墨戈狭目微眯,低哑着声音笑意不明道: “好。” …… 被顺利送出别院,容嫣没回临安伯府,为了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她先去了容宅。路上,想到方才所作的决定,她仍感到不可思议。 就这么答应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但细想这种冲动不是没有原因的:整个世界都觉得她叛逆,弃她如敝履,她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逢迎他们? 什么礼教恭顺明德,遵循这些,她要么在秦家凄凉一生等着被休;要么嫁给致仕的垂垂老者为妻为妾。哪个她都不甘。 所以生活如此不待见她,何必还要讨它欢心。 她想按自己的方式去过…… 正想着,容宅到了。 她款款走上台阶伸手去扣门,才一用力,门开了。容嫣惊诧—— 门厅的单扇门也是开着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当初拦着自己的小厮也不知所踪。她唤了一声,没人应,便犹豫地绕过了影壁。 庭院冷清清的。入了正房,不要说人,除了原有的家具,房中的饰物用具全都不见了。这一看便是搬走了,且搬得匆忙,房里错位的椅凳略显凌乱。 这有点措手不及。 劝了那么久不肯走,这一夜功夫便人间蒸发了?当初那么坚持,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他们下了决心?可即便要搬,也该打个招呼,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后续问题如何处理?合约、手续、费用……这些他们都不管了?容嫣心里不安。这些不解决,别是哪日再找上门来,牵扯不清。 不过走了到底是喜事一桩。在打听了孙掌柜一家落脚处后,她回了临安伯府。 杨嬷嬷和表姐见了她,一个抹泪埋怨,一个嗔怒心疼,质问她到底哪去了,连个话都不留消失了一个晚上,急的她们就差遣人挨家挨户地寻了。 容嫣含笑抱歉,解释自己因容宅的事心郁,去酒楼定了客房喝酒。醉了,便留宿了。 听了这话,青窕更心疼了。暗叹哪里只是容宅的事让她郁结,怕是念家了吧。于是劝她不要为此事着急,暂且在伯府踏实住着。 容嫣辞谢,把孙掌柜一夜消失的事讲给她听,且告之今日便要搬入容宅。 青窕闻言好不惊讶。可惊讶之余,再没理由留表妹了。莫名地难过,眼圈竟红了。 没想到表姐如此情绪化,容嫣笑劝:“又不是离开宛平,离得那么近,还是可以常见啊……” 正劝着,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垂花门入了前院的超手游廊。坐在另一端的容嫣赶紧道了句:“临走再去看看澜姐儿吧。”便拉着表姐从角门去后院。 虞墨戈刚转进游廊,余光里,一抹纤细的背影匆匆穿过耳房旁侧的角门,消失了。 他脚步稍稍停顿了片刻,身旁的徐井桐抬眼,看到妻子没打招呼便转入角门。笑着解释道:“容表妹要搬走,夫人舍不得,这两日心情不佳。” “搬了,今日吗?”虞墨戈语气淡淡,漫不经心道。 徐井桐笑应:“是,听下人说容宅腾出来了。”他无奈摇摇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之前那住户还不肯走,这一夜间便搬了个干净。可是急啊?” 虞墨戈捻了捻手里的玉佩,唇角微勾,轻挑的眉眼蕴了丝谑意。他不以为然地瞥了徐井桐一眼,哼笑道:“急吗?不正是你所盼么。”说着,只见灌木微动,唤了声“雪墨”,一团白影窜出,直直跳向他怀里,是那只“雪里拖枪”。 他抱着猫轻抚它头,似是而非地道了句:“咱们也该走喽。”便绕过怔愣的徐井桐,径直入了正堂…… 她握住胸.前的热掌问:“几时了?” “巳初。”虞墨戈气息扑在后颈,容嫣头皮一麻,“噌”地坐了起来。 用力过猛,荒唐的后果尽显,腰背好阵酸痛。 巳初?完了完了,昨晚从后门悄悄离开容宅时,她答应嬷嬷巳时前一定回去,晚了被人发现便解释不清了。再说还约了郑庄头巳正来容宅,还有一个小时,再不回来不及了。 容嫣匆忙下地,只着了件鹅黄的肚兜,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有点凉。她慌张拾起衣衫便穿,扫见身上的吻痕有点悔了。以往都白日来,除了那日醉酒这还是第一次留宿,被他折腾得三更梆子敲了许久还没消停,也不知何时睡的,一睡便睡到此刻。 她慌,虞墨戈却闲适地倚在床边,以手撑头慵然地看着她。眼见她越急越乱,中衣都穿反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来,清淡柔和。 容嫣颦眉褪下中衣重穿,手臂抬起牵动肚兜,胸侧半方酥.软乍.泄,瞧在了虞墨戈的眼中。他喉头不禁一动,方才掌心里那绵软的感觉余存,于是长臂一伸又将她拦腰捞了回来,压在了身下。 复苏的欲望在他眼底愈浓,腿.间的炙热更清晰,容嫣不敢直视,又急又窘地扭头推搡。 “别闹了,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她急的眼圈都红了。 虞墨戈眉间的紧绷瞬时化成了水,疼惜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小脸无可奈何道:“我说你便信了,瞧瞧外面天还青着像巳时吗?辰时还未到呢!” 容嫣愣了,偏头看向窗外,可不是天还没亮透。 她长舒了口气,虞墨戈捏着她下巴将她扳了过来,直视自己。他眼眸深邃,目光柔和地在她脸上扫动,最后落在她水润的红唇上,蓦然低头吻住了。含混道: “还早着……” 清晨的欲望极强,挣扎无力,被他吻得酥酥.麻麻,容嫣半推半就地被卷了进去…… 她是知道空他太久的厉害了。好不容易结束一次,眼看着窗外越发光亮,还没待她缓过神来,又一波巨浪席卷,他带着她再次沉浮,彻底没了意识。 缠绵中,门外突然响起九羽的声音: “少爷,来客了。” “候着!”虞墨戈动作未停,声音却异常地平静。 93夫妻虫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心怀忐忑,不免也对容嫣表示热情, 可他的热情要比周仁让人舒服多了。 晌午已过,知道容嫣还未吃午饭,便遣自家婆子准备了些农家吃食。边说边聊…… 他先介绍田庄情况, 优势劣势均无保留,之后又详细分析了这地里适合种什么,如今佃户们种的又是什么, 每家产量多少, 缴租如何……说着说着, 想到了东边的那条清水河, 若是能引渠灌溉,这地…… 郑庄头凝神思量,忽而眉头一展, 讪笑:“扯远了, 扯远了……” 千金小姐,人家哪会关心这些,倒不若说说租子。庄头会换, 佃户可不会。于是又介绍了田庄的出租情况。 说实话,郑庄头这性格容嫣很喜欢,可她毕竟是买地, 她还是更中意钱家的那块。 从郑庄头那离开, 容嫣又回了钱家田庄。这回她没去找庄头, 而是留下马车,奔着乡间的农户去,和他们聊聊许能知道得更多。 可让容嫣没想到的是,她不但一家门也没叫开,在小路上偶遇的农妇也视她如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容嫣越走越远,心也越来越凉,凉比挂了雪水的鞋袜。杨嬷嬷劝她别去了,容嫣不甘心,一个不留神踩空滑倒,把脚扭了。 杨嬷嬷赶紧让云寄去唤赵护院把马车驶来,她搀扶容嫣寻处干净的门扉下休息。 本就走得远,乡路小径难行,马车一时不到,杨嬷嬷急得站在路口眺望。这会儿阳光一退,下了雾似的,瞧着这天似要来雪啊,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困在这就遭了…… 正想着,忽闻容嫣一声惊叫,吓得她一个激灵踉跄回身。然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她更惊,惊得心寒—— 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打横抱着小姐。 容嫣满眼惊愕,瞪起秀目颦眉看着他,虽面含愠色可掩不住脸颊泛起的赧红。男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清冷的眸色越来越柔,柔如秋水,温若煦光,把容嫣都照亮了。 她渐渐放松,脸颊的红晕蔓延,把所能见的白嫩皮肤都染上了诱人的绯色,娇艳欲滴…… 杨嬷嬷第一次见到虞墨戈和自家小姐亲密接触,一时愣住了。 容嫣也反应过来,慌乱挣扎要下来。虞墨戈抱紧了她,抬头望向杨嬷嬷,一张绝尘的脸澄净无波,他含笑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任怀里人如何挣扎呼唤,也没停留半步。 一直到了虞家马车前,他才将她放下。 “嬷嬷她……” “放心。”他提着她的腰笑道,“九羽会和她解释。”说着,把她送进车里,自己也跟了上来。 容嫣想到几日前二人在车上那幕,下意识地朝角落里挪了挪,行动上保持距离,面上却佯做淡定问:“你怎么在这?”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马车就是他吧。 “你说呢?” 虞墨戈挑唇看了她一眼,把她拉过来。并没如往日般逗她,而是握着她的小腿径直把她的鞋袜脱下了来。 “别!”容嫣伸手阻止,扭伤的脚一动,嘶嘶地疼。 虞墨戈凝眉按了按。“疼吗?” 容嫣点头,又突然摇了摇。“也不是很疼。” 他又动了动她的脚,留意她的表情,随即道:“骨头没事,但还是得敷一下。” 他掀帘遣人准备冷水,回身又握住了她另一只脚。容嫣挣扎道:“这只没扭!”虞墨戈蓦地笑了,继续脱下她的鞋袜。鞋上沾了雪,遇热融化,把鞋都浸湿了,脚凉丝丝的。他用手暖了暖便塞进绵毯里,又拿了只沉香暖手放在她脚底。 容嫣挣不过,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红着脸任他摆弄。 水来了。虞墨戈把帕子浸湿,看着她认真道:“可能有些凉,忍着点。”说罢,把帕子轻柔地贴在了她扭伤的部位。 真的很凉,冬日的冷水冰的刺骨,才一贴到皮肤容嫣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娇得像只小猫,虞墨戈不禁笑了,目光漫出暖色。 他帮容嫣脱下披风,又解开了自己氅衣系带,接着去解里面的直身……容嫣愣了,眼看着他已露出素白的中衣,猛拉住他道了句“别——” 虞墨戈一怔,笑着取下她手,敞开衣襟从后面把她整个人裹了进来,一丝缝隙都不留地贴着她。如此,她更像只钻入他怀的小猫了。 还以为他要…… 容嫣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他却偏头看着她,鼻间发出一声佻薄的笑,贴在她耳边,沙哑着声音道:“‘别’什么呀?” 濡湿的热气窜进耳朵里,轻柔地撩着耳膜,容嫣的心登时一软,脸一直红到颈脖跟,淹没在了他的衣襟下。 她缩了缩脖子,窘迫道:“没,没什么……” 虞墨戈轻笑,又拢紧了手臂。后背慢慢被暖意浸透,容嫣的心都被腾暖了,跑了大半天,倦意一层层涌上来,若不是脚上不适,她真怕自己会在这暖意中睡去。 “为何去敲农户的门?”虞墨戈蓦地问了句。 容嫣回神,小声道:“想了解田庄……” “不是已经问过庄头了?” “嗯。”容嫣淡淡应了声。 “怕他话里不实?” 还是那声“嗯”。容嫣不是很想提这事,毕竟他们只是合约关系,用不着了解彼此;何况他是英国公家的三少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也不会在意。 “庄头越是不实,他们越不会给你开门。” “嗯?”容嫣终于换了个语调。 怀里,虞墨戈捉住她一只手,捏了捏道:“你能想到,庄头自然也能想到,他会让他们说实话吗?瞧你模样非富即贵,不是东家就是管事,他们必然要躲着你。不然被庄头知道,你一走,他们岂不又要受欺压。” 这样解释便通了。容嫣恍然。农户怕她怕能到如此,那就说明庄头对他的手段极其恶劣,这里面说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容嫣有点兴奋。可转念一想,越是如此,那她不是越探不来消息了。 见怀里人突然来了精神,转瞬又叹了声。虞墨戈笑了,又捏捏她手指道:“你若真想问,便找个可靠的人帮你引荐,其他田庄的佃户也可以。且就道你是他们的新东家,已经买下这地了,他们若真恨透了庄头,必然会说的。” 说罢,朝容嫣脚看了眼,该换巾帕了。于是起身给换了块凉的,换完以后又来抱她,容嫣躲开了。 “不用了,我暖过来了。”她微笑道。 虞墨戈看着她,想了想,笑道:“可我还没暖过来。” 容嫣一愣。“你冷吗?”是不是自己寒气太重,把他凉到了。 “冷啊。”他嘴角勾了抹不羁道,“我心冷啊。” 说着,没待她回神,又把她拉了过来。“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等了你几日都没来。” 容嫣赧颜,低头道:“不是忙着吗。” 眼见她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虞墨戈轻咬了一下。“所以我来陪你了。” 容嫣惊。摸着耳朵,局促道:“别这样。” “哪样了?”他笑问。 “你不必这样对我。”她眉心越蹙越深,想到方才种种,郑重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对自己太好,她会有负担的。 虞墨戈噤声,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即又笑了,落拓洒然。他靠近她,捏起她的下巴亲了亲,双眸迷雾般地望着她,轻佻道:“这样就对了吗?”说罢,唇再次落下,越吻越深,越吻越长,深长得似车外绵绵飞雪…… 直到二更梆子响起仍无困意。 然不多时,忽闻一声闷响,好似重物坠落。她以为是夜深出了幻觉,可紧接着又是“咚咚”两声。这回她听得真切,是从正房和后罩房之间的墙壁传来的。耳室墙薄不隔音,她贴着北墙听到似有人语声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得她赶紧一吹,熄了灯,悄悄跟了出去。 西耳室和后罩房不通,她绕过容嫣所在的正房,从东面的门厅望去,果然有几个黑影闪过。 杨嬷嬷登时脊背发凉,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家里遭贼了! 容宅人少房间空,容嫣便将财物都归置到后罩房,她和杨嬷嬷各一把钥匙。 杨嬷嬷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钥匙还在。那这些人定是外来的盗贼,瞧他们那架势还不得把后罩房搬空了。这可不行,这是小姐的全部家当,没了这些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转身便要喊人,身后一只手将她拉了过来,连下捂住了她的口。 月光下看清了眼前人,她惊唤了声:“小姐?” 容嫣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朝后看了一眼,见没人发现赶忙拉她回了正房,把门锁上。二人趴在次间的北窗屏息凝神地听着,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一切都安静下来。 容嫣推开小窗缝探望,月光下后罩房的门半敞,人都不见了—— 她长舒了口气,让嬷嬷把灯点上。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嬷嬷手抑不住地抖索,急得眼眶都红了。 容嫣握住她手镇定道:“不走又如何,护院都在前院倒座房,等他们赶来盗贼早就跑了。再者被他们发现,会让你继续喊吗?一时慌乱伤了你怎么办?” 年纪大了眼窝就是浅,杨嬷嬷泪花滚落。“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够本了,是伤是死不要紧。那可是您所有的家当,没了它往后的日子可如何过啊。” 容嫣笑了,拿着帕子给她摸泪。“人是活的钱是死的,在乎那么多干嘛。钱可不及人重要。放心,那不过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在前院东厢呢。” “您什么时候移的?我怎不知?”杨嬷嬷诧异道。 “昨个移的,你去绣房的时候。怕你惊心回来便没告诉你。” 杨嬷嬷更惊讶了。“您知道他们会来?” “猜测而已,以往万一。” “那为何不都挪到东厢房!还让他们盗去那么些。” 容嫣摇了摇头。“贼不走空。后罩房若是空的,不会翻其他地方吗?他们也不知我究竟有多少财产,许搬空了后罩房便不想其他了。” 杨嬷嬷还是不甘心。“不能就这么算了!报官吧!许还能追回来的。” “报,当然要报。”容嫣神情笃定。随即又莞尔道:“不过现在还是睡吧,一切都待明早再说。” “这……” 杨嬷嬷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小姐竟如此淡定,一点都不急。她不急,杨嬷嬷可睡不着。 容嫣知道她心里惦记,便拉她睡在了正房。杨嬷嬷也不想走,两个人在总归安全些,她守着小姐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容嫣便遣护院去报官。 被盗总额近千两,这案子可不小,县尊派了县丞孙遇知和张捕头一同去的。 二人揣测了一路,定是因容家小姐买地的消息传出去,才让人起了贼心。亏得没声张地先把地买下来,留了家底,不然这一盗空,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衙门可不敢保证一定能把这案子破了,追回赃款。 张捕头才过而立,虽是捕头也不过是个二两的职,哪见过这么多钱。感叹容家小姐还真阔绰,买了地还有这么多钱。 孙县丞哼了哼。“都道她和离的,你可知道她嫁的是谁?通州秦家!建安郡君的嫡孙,分她这点钱,算个什么。” “如此还要和离?”张捕头惊道,一张麦色粗犷的脸写满不可思议。“真是放着金窝奔鸟巢啊!可也是,人家那鸟巢也比咱这鸡窝富贵。” “但凡是个女人谁愿和离,更何况夫君是英杰俊才的秦主事。和离不过是留颜面罢了,听闻成婚五年无所出,不和离等着被休?倒也算个聪明人。”孙县丞哼笑,又戳了戳张捕头。“前几日你逮的那周仁?也和她有关!” “嗯?有何关系?” 孙县丞才四十出头,但老态尽显,尤其一笑眼睛都被褶子挤没了。他低声道:“我是听县尊提的,钱员外告周仁的证据都是她收齐的。由此钻了个空子,低价买了钱员外的地。谁叫前任县丞去得早,没个靠山,那周仁赔的呀,分文不剩。” “这女人厉害啊,那我倒要好好瞧瞧……” 张捕头见到容嫣时,愣了—— 听了一路的故事,又是和离,又是精明算计,他脑袋里呈现的形象要么凶如夜叉,要么长颈鸟喙气势咄咄。 可眼前这个,说沉鱼落雁也不为过。娇柔貌美,袅袅婷婷,也不过十七八岁。一笑一颦,一言一举,绰约而不失气度,从里到外透着矜贵。 张捕头心里不由得啧啧感叹:娶妻如此,就是一辈子不生,当菩萨供着也值! 眼见着张捕头视线痴迷不离容嫣,孙县丞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眼神提醒他:陈侍郎都请不动的人,可不是他能惦记的! 容嫣没在意,从容泰然地将事情原委道来。声音轻柔软糯,却自带清冷的气场,让人敬由心生。她话语清晰,时间、地点、作案过程……该交代的没有星点疏漏,最后还将所盗之物的明细列了出来。为方便府衙办案,现场更无一人去过,没有丝毫破坏。 94算计 此为防盗章,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嫣儿啊, 候你半晌了。”二叔容仲琨笑容可掬,望了眼她身后。“秦姑爷没来?” 容嫣抿笑, 略带歉意。“他昨个回京了。” 二叔眉间失望,笑道:“他是户部主事, 忙是应该的。听闻侍郎明年致仕,他迁升在即, 疏忽不得, 疏忽不得……”说着,将侄女送入正堂。 容嫣给祖母梁氏叩安, 拜过长辈后将贺礼送上。 梁氏拉着孙女的手,目光爱抚,叹道:“可想死祖母了。” 听了这话,容嫣鼻子有点酸—— 父亲容伯瑀是容家长子, 十八岁便进士及第观政都察院, 五年内连升为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可谓是英杰才俊。然时运不济, 未及而立便遭妒被诬,贬为宛平知县,直至七年后才被平反,提任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从三品参政。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 却因抗倭, 夫妻二人死在倭寇刀下, 撇下一双儿女。 这一晃四年了。如今,容嫣只剩这些亲人了…… “瞧瞧,瘦了,病还没好?”祖母抚着她小脸问。 三月前,她着了风寒大病一场,差点没熬过来。 “好多了。” 容嫣乖巧应,从杨嬷嬷那拿了对玉蝉送给嫂嫂怀里的孩子。二伯母万氏瞥了眼,莹润细腻,果真是好玉,还是秦家家底厚。再瞧人家那装扮,虽素,哪样拿出来不是价值不菲。啧啧,嫁得好啊! 在通州,提起簪缨世家的秦府哪个不知。秦老太爷致仕前任湖广总督授兵部尚书,而老夫人建安郡君则是睿亲王的嫡孙女,论辈分皇帝还要唤她一声堂姑。至于容嫣的夫君秦晏之,才貌双全,二十四岁便将任户部侍郎,国之栋才也。 虽说容家是诗礼人家,祖父在世时也曾任知州,不过比起秦府到底门户低了些。若非容伯瑀和秦家大爷——秦晏之父亲,曾是同窗好友,这秦晋之和也轮不到容家。 有些人,命里就带贵气! 万氏感慨,而小容嫣一岁的嫂嫂接了玉,欢喜道:“可要抱抱孩子?” 容嫣含笑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侄儿。孩子缓缓睁眼,一双眼珠黑葡萄似的盯着姑姑,水灵灵地把她心都看化了。还有淡淡的奶香,真舍不得放下。 见她喜欢,堂妹容芷点点侄子小脸,笑道:“你啊,好福气,大姑姑这么喜欢你可得珍惜,明个大姑姑有孩子了,你就不吃香了。” 不止容嫣,众人皆僵。 万氏狠瞪了女儿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个眼力见! 容嫣嫁入秦府五年无所出,这是她的心病—— 三月前秦晏之带回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是他养在京城的外室。外室身份进不了门,连妾都不如,生下孩子打发了便是。 可秦晏之非要抬她为姨娘。想来容嫣生病,于此不无关系…… 此刻,堂上寂然。 “姐!” 十三岁的容炀唤声,打破了尴尬。 容嫣看向弟弟,三月不见,又长高了。 姐弟二人相见甚欢,气氛稍缓,大家该迎客迎客,忙起来了。直到晚上家宴才又聚在一起。 除了和弟弟聊天略微展颜,一顿饭下来,容嫣兴致不高。祖母瞧她眉间似有隐忧,也猜得出因何,无非还是那尤姨娘的事,于是劝道: “姨娘终归是姨娘,你是主母她还得听你的。” “你啊,就是心太软。” 万氏跟着道。“你坚持不留,她入得了秦家?有孕如何,生了孩子养在你身边便是,她敢说个不字。” 容嫣低头默声。 祖母叹息。这个孙女哪都好,就是太乖,乖得抓不住男人的心。 “哪个男人不喜欢体贴的。也怪你,本就京城一个通州一个,夫妻聚少离多,见了面该多亲近才是。不若趁年底,去京城看看吧。” 二叔听出缝来,忙道:“对,去看看。你兄长明年春闱,要入京备考。你不若随他一起,有个伴。见了姑爷也让姑爷帮着引荐引荐,眼下科考,没个人点拨不易啊。” “可不,还要备拜师礼,府上情况你清楚,你二叔画丹青能赚几个钱,他没出息,如今就指望你兄长了。咱可不能错了机会,容家好了你也有底气不是。容芷今年及笄,也该说亲了。”说着,万氏谄笑,“还有上次提到,家弟捐官的事……” “雪娟!” 二叔喝声,万氏不满,撇嘴道:“都是一家人,还不让说了,我弟弟可没少帮容家。这事不就是秦家的一句话,是吧,嫣儿?” 万氏积笑,容嫣依旧不语。 祖母心头不安,试探道:“可是出了何事?” 半晌,容嫣终于开口了。然一句话,整个房间炸开了。 “我和秦晏之,和离了。” …… 直到上了马车,指责的话依旧在耳边萦绕不去—— “任性啊!和离?你可知妇人和离的下场!你啊,这辈子毁了!” “你自毁我们不管,可你想过容家,太自私了!” “和离?我看是被休了吧,五年生不出个孩子来!人家要她作甚?还不及个贱婢外室!” “窝囊到家了!让个外室给蹬出门,真是丢不起这人!” “枉我们平日还供着你,简直供个白眼狼!真是随了你那忘恩负义的姑姑!” …… 容嫣想过他们会怒,但没想到会这般无情。然最让她寒心的,是“疼”她的祖母。 “回去吧,好生解释讨个原谅,回秦家吧。” 说这话时,祖母满目冷漠,不问原因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原来自己在他们心中,就是个筹码,换取富贵的筹码。 如果容嫣真的是容嫣,许她会认了,可她不是…… 前世,大婚在即,未婚夫被捉奸在床。躺在他身下的竟是她的闺蜜! 前晚闺蜜还笑她保守,碰都不让碰怎留得住男人,转天就给她上了生动一课。闺蜜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瞥着她道:你还算个女人? 容嫣窒息,羞愤中步步后退,退倒了窗边,还没想清一切便失足坠楼—— 老天眷顾,她再睁眼时,成了另一个容嫣。 本以为重新开始了,她发现拿到的剧本依然如故,不过换了个年代而已。 丈夫秦晏之对她冷漠至极,却纳了一个怀孕的外室。 无所谓,纳吧。你过你的,我活我的。 可那个女人竟趁她风寒下毒,耀武扬威地腆着肚子对她道:“连男人的床都爬不上去,你还算个女人!” 真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祖母说得对,一个姨娘还不好拿捏吗?她完全可以留下,只是没有意义。 好不容易重生了,却把余生浪费在勾心斗角上,最后争来一个不值得的渣男?况且今天斗了尤姨娘,明天依旧会来个刘姨娘…… 所以,和离是最好的选择。 秦晏之同意了,还出乎意料地如数归还了她的嫁妆。 有了嫁妆,起码离开容家后她还能过活…… 容嫣抱紧怀里的漆匣,这里是父亲留下的宛平故居地契。去宛平也好,不用再看那些所谓“亲人”的脸色。 只是容炀没带出来。 弟弟愿意和她走,可容家不放。他是容家长房唯一的后,族人也不可能轻易同意。分别时容炀拉着她依依不舍,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感受到的真情…… “小姐?”杨嬷嬷将她思绪拉回。“天晚了,留宿一夜,明个赶路吧。” 容嫣撩起车帘看了看,点头。 容父宠女,容嫣出嫁,十里红妆,如今嫁妆都退回来了,秦晏之还算没绝情到底,又给她补了些,所以她不缺钱,带着嬷嬷挑了最贵的客栈。 富贵云集,人员不杂,多少安全些。 杨嬷嬷整理房间,容嫣包了临街雅间,靠窗独饮。 十里巷是通州繁盛之地,夜景虽不及前世高楼广厦,却也是华灯璀璨、酒肆飘香,对面乐坊莺燕之音缭缭,别有一番情趣。 巷子深处,红灯下,几个花团锦簇的姑娘正扭捏灿笑,招揽着过往的行客。 望着她们的妖形媚状,容嫣突然笑了。难道这样才算女人吗?那自己安稳本分,又算个什么! 心中凉苦,喝多少酒也暖不了。她索性扔下酒杯走了。 结款时还好,上了楼只觉得头昏脚软,胸口发闷,怕是醉了。她赶紧回房,推门而入扯了扯衣襟,有点透不过气来。 “杨嬷嬷……水……” 她喊了一声,没人应。四下寻着,昏暗中好像踩到了什么,举眸而望,吓得她后背发凉,酒顿时醒了。 眼前的罗汉床上,竟坐了个男人!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容嫣惶恐道。 男人面沉似水,平静地斟了杯酒,幽沉而道:“这话该我问吧。”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容嫣瞪大眼睛左右瞧瞧,脸霎时红透了,这哪是她的房间啊!窘羞交加,她颌首道了句“对不起,走错了。”扭头便走,可踩着的皂靴绊了她脚,本就身子发软,一个不稳栽进了男人的怀里。 她愣了,却闻头顶人低声冷道:“真错?还是假错?” 想到方才楼下的女人,容嫣觉得他定是误会了,赶紧起身逃走。灯光昏暗,慌慌张张从桌旁掠过时,带落了什么,脆裂之声,是玉佩。 “对不起。”她依旧后退。 男子从罗汉床上下来,裸足走到桌前,盯着玉佩。 “就这么走了?” 容嫣想了想,把手腕的镯子褪下来放在桌上。“可以吗?” 男子沉默,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声音软糯,不过十七八岁,衣着素雅,梳着妇人的发髻。可谁家的良妇会夜宿客栈,还误闯他人房间。他侧目看了眼那玉镯,墨绿翡翠,倒是值钱,她可是下本呢。 男人身材颀长,背对灯光,容嫣只能看到一片剪影在他的脸颊,棱角分明,很好看,可也冷峻得让人生畏。她耐着恐惧颤声道:“我在隔壁,回去让人把钱送来,可以吗?” 95诏书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是夜, 她和云寄在西厢歇下。年纪大了睡眠少,又怕扰云寄, 便去正房西耳室点着油灯做斗篷。 直到二更梆子响起仍无困意。 然不多时,忽闻一声闷响, 好似重物坠落。她以为是夜深出了幻觉, 可紧接着又是“咚咚”两声。这回她听得真切,是从正房和后罩房之间的墙壁传来的。耳室墙薄不隔音,她贴着北墙听到似有人语声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惊得她赶紧一吹, 熄了灯,悄悄跟了出去。 西耳室和后罩房不通, 她绕过容嫣所在的正房, 从东面的门厅望去,果然有几个黑影闪过。 杨嬷嬷登时脊背发凉, 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家里遭贼了! 容宅人少房间空, 容嫣便将财物都归置到后罩房,她和杨嬷嬷各一把钥匙。 杨嬷嬷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钥匙还在。那这些人定是外来的盗贼,瞧他们那架势还不得把后罩房搬空了。这可不行,这是小姐的全部家当, 没了这些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转身便要喊人, 身后一只手将她拉了过来, 连下捂住了她的口。 月光下看清了眼前人, 她惊唤了声:“小姐?” 容嫣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朝后看了一眼,见没人发现赶忙拉她回了正房,把门锁上。二人趴在次间的北窗屏息凝神地听着,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一切都安静下来。 容嫣推开小窗缝探望,月光下后罩房的门半敞,人都不见了—— 她长舒了口气,让嬷嬷把灯点上。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嬷嬷手抑不住地抖索,急得眼眶都红了。 容嫣握住她手镇定道:“不走又如何,护院都在前院倒座房,等他们赶来盗贼早就跑了。再者被他们发现,会让你继续喊吗?一时慌乱伤了你怎么办?” 年纪大了眼窝就是浅,杨嬷嬷泪花滚落。“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够本了,是伤是死不要紧。那可是您所有的家当,没了它往后的日子可如何过啊。” 容嫣笑了,拿着帕子给她摸泪。“人是活的钱是死的,在乎那么多干嘛。钱可不及人重要。放心,那不过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在前院东厢呢。” “您什么时候移的?我怎不知?”杨嬷嬷诧异道。 “昨个移的,你去绣房的时候。怕你惊心回来便没告诉你。” 杨嬷嬷更惊讶了。“您知道他们会来?” “猜测而已,以往万一。” “那为何不都挪到东厢房!还让他们盗去那么些。” 容嫣摇了摇头。“贼不走空。后罩房若是空的,不会翻其他地方吗?他们也不知我究竟有多少财产,许搬空了后罩房便不想其他了。” 杨嬷嬷还是不甘心。“不能就这么算了!报官吧!许还能追回来的。” “报,当然要报。”容嫣神情笃定。随即又莞尔道:“不过现在还是睡吧,一切都待明早再说。” “这……” 杨嬷嬷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小姐竟如此淡定,一点都不急。她不急,杨嬷嬷可睡不着。 容嫣知道她心里惦记,便拉她睡在了正房。杨嬷嬷也不想走,两个人在总归安全些,她守着小姐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容嫣便遣护院去报官。 被盗总额近千两,这案子可不小,县尊派了县丞孙遇知和张捕头一同去的。 二人揣测了一路,定是因容家小姐买地的消息传出去,才让人起了贼心。亏得没声张地先把地买下来,留了家底,不然这一盗空,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衙门可不敢保证一定能把这案子破了,追回赃款。 张捕头才过而立,虽是捕头也不过是个二两的职,哪见过这么多钱。感叹容家小姐还真阔绰,买了地还有这么多钱。 孙县丞哼了哼。“都道她和离的,你可知道她嫁的是谁?通州秦家!建安郡君的嫡孙,分她这点钱,算个什么。” “如此还要和离?”张捕头惊道,一张麦色粗犷的脸写满不可思议。“真是放着金窝奔鸟巢啊!可也是,人家那鸟巢也比咱这鸡窝富贵。” “但凡是个女人谁愿和离,更何况夫君是英杰俊才的秦主事。和离不过是留颜面罢了,听闻成婚五年无所出,不和离等着被休?倒也算个聪明人。”孙县丞哼笑,又戳了戳张捕头。“前几日你逮的那周仁?也和她有关!” “嗯?有何关系?” 孙县丞才四十出头,但老态尽显,尤其一笑眼睛都被褶子挤没了。他低声道:“我是听县尊提的,钱员外告周仁的证据都是她收齐的。由此钻了个空子,低价买了钱员外的地。谁叫前任县丞去得早,没个靠山,那周仁赔的呀,分文不剩。” “这女人厉害啊,那我倒要好好瞧瞧……” 张捕头见到容嫣时,愣了—— 听了一路的故事,又是和离,又是精明算计,他脑袋里呈现的形象要么凶如夜叉,要么长颈鸟喙气势咄咄。 可眼前这个,说沉鱼落雁也不为过。娇柔貌美,袅袅婷婷,也不过十七八岁。一笑一颦,一言一举,绰约而不失气度,从里到外透着矜贵。 张捕头心里不由得啧啧感叹:娶妻如此,就是一辈子不生,当菩萨供着也值! 眼见着张捕头视线痴迷不离容嫣,孙县丞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眼神提醒他:陈侍郎都请不动的人,可不是他能惦记的! 容嫣没在意,从容泰然地将事情原委道来。声音轻柔软糯,却自带清冷的气场,让人敬由心生。她话语清晰,时间、地点、作案过程……该交代的没有星点疏漏,最后还将所盗之物的明细列了出来。为方便府衙办案,现场更无一人去过,没有丝毫破坏。 张捕头讶异得嘴都合不拢了。幸而她是个女人,不然自己这饭碗还不得保不住。 进了后院,穿过门厅,众人发现地上有许多零零乱乱的黑灰脚印,从后罩房的门口,一直延至墙根,翻墙而过。 容嫣解释:之前听下人道常有人窥探容宅,她便留了心,担心财物被盗,便在箱子和后罩房的青石地面洒了薄薄的碳灰。房间暗,又是夜晚盗窃,不易被发现,所以盗贼留下了这些。 容嫣回首,看着县丞和怔愣的张捕头,微微一笑,道:“如此,便不怕破不了案了吧。” 张捕头缓过神来,忽地朗笑,佩服地点了点头。他算是领略到这女人的厉害了。不过自己好歹是个捕头,总不能太丢人。于是蹲下身来仔细分析脚印。 大小来看,是男人无疑,至少三人;从墙壁模糊的脚印看,几人身手不错,起码年轻尚轻。鞋印边缘整齐,不是流民抑或山贼所穿的草鞋;其中一个鞋印,应是方头高筒毡靴,这靴子保温极好是儒生常穿的。不过儒生可翻不过容宅的高墙,那么此人定是个喜好张扬之人…… 听着张捕头分析,容嫣感慨:若是现代技术,扫个指纹分分钟便解决了,如今却不行。可想想,也不对啊。自古便有按手印签契约一说,军队还有《箕斗册》,利用的不都是指纹吗? 她四处查找,看了眼箱子,无意问:“这……是指印?” 张捕头循视而察,的确是几个清晰的墨黑指纹,这可极有用啊!他看了眼淡定的容嫣,明白她是在不动声色地提点,不由得笑了。 要拓指纹,箱子被衙役抬走。 临行前,县丞和容嫣道了几句安抚的话,容嫣含笑道谢。张捕头站了半晌却不知该说点什么,三十出头的大汉,竟在笑姑娘面前羞了。道了句:“小姐放心,张某人定破此案。”便红着脸随县丞去了。 …… 云毓院,书房。 虞墨戈站在哥窑冰裂纹青瓷缸前,看着水面,心不在焉。水中几尾红白锦鲤嬉戏游逐,摆着尾巴,讨好似的等着他手里的鱼食投进来。 唯一的一只蓝衣锦鲤窜上来,嘴巴拱出水面,荡出层层涟漪,使得水中映的那张脸也跟着晃了晃。 他回过神,手里鱼食一尽撒入了水里。小鱼纷纷抢食,水面彻底打乱,那张脸也被揉碎了。可随着波荡渐轻,碎片一块块拼接,最后那张脸再次出现。 俊美如玉,清冷寡淡。 虞墨戈抬手,从左额沿着眉骨一直抚到眼尾。没有疤痕的触感,唯有平滑紧致的皮肤和茂密丰眉。 到底是过去了,还是没发生…… “爷?”九羽声音响起。 虞墨戈蓦然收手,转回圈椅上悠然坐下。声音平静无波:“去请了?” “去了,不过未必会来,容宅昨晚遭贼了。” 搭在椅背的手突然一僵,举眸看了默立的人一眼。九羽解释道:“小姐无碍,唯是财物被盗一空,已经报案了。”于是将事情大概讲出,虞墨戈听着,僵住的手渐渐松弛,最后握紧椅背问道:“看清人了吗?” 九羽明白他问的不是容嫣,而是自己派出去跟踪容家小姐的人。可他需要的不过是容嫣的行踪而已,夜间也没有必要跟了。 “没有。” 虞墨戈深吸了口气,仰头阖目,手下意识去摸眉骨。“从今儿开始多派几个人,不间断地盯着,一定把人护好了,不可出一点差池。” 九羽看着他,应声:“是。” 刚说罢,便听门外小厮曲水来报:“容家小姐来了……” 可偏偏地,夜半寂静,虞墨戈荒唐地进了她房间。 容嫣穿越而来,不喜人守夜,独自睡在空阔的客房,虞墨戈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可他不以为然,什么都没说,查看了她受伤的脚,抱着她安静地睡了。 其实他不止为看自己的脚吧—— 他抱着她,被他抵着时她已经默认了。可他什么也没做,按捺着呼吸一动未动。 客房凉意重,被他烘着暖暖的。累了一日,下晌在他怀里的倦意再次侵袭,她很快便睡着了。一夜沉稳,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用过早饭容嫣去和虞墨戈道别。他看看她的脚,建议她莫要心急,待用过药脚消肿些再走也不迟,况且刚刚下过雪,路必不好走。后日他也要返回,二人可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路确实不好走,容家只赵护院一个男人,半路车若被困仅凭他一人之力很难解决,他下意识点点头。不过还得看主家的。 容嫣犹豫。 出不去是实情,留宿也实属无奈。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是急着想趁此机会把田庄的事处理妥当,钱员外急着回安徽,拖不得了。 虞墨戈似觉出她的顾虑,询问可是要去田庄?容嫣点头。 他想了想,平静道:若非去不可,那便乘轿吧。田庄和虞家庄园相距不远,比起颠簸的马车,轿子更稳更轻便,穿径入门免得下地走路。 96送亲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庄头姓郑, 名德裕, 祖籍河南, 自幼跟着父亲到了北方, 从佃户开始踏实肯干, 后被东家聘为了庄头。听闻东家嫁女, 要拿这片地当嫁妆, 本以为直接给了女儿,没想到竟是要卖。 若是跟了小姐,他这庄头还能继续做。但跟了新东家就不一定了。谁不安排自家人呢。 心怀忐忑,不免也对容嫣表示热情, 可他的热情要比周仁让人舒服多了。 晌午已过,知道容嫣还未吃午饭,便遣自家婆子准备了些农家吃食。边说边聊…… 他先介绍田庄情况, 优势劣势均无保留, 之后又详细分析了这地里适合种什么,如今佃户们种的又是什么,每家产量多少,缴租如何……说着说着,想到了东边的那条清水河,若是能引渠灌溉, 这地…… 郑庄头凝神思量, 忽而眉头一展, 讪笑:“扯远了,扯远了……” 千金小姐,人家哪会关心这些,倒不若说说租子。庄头会换,佃户可不会。于是又介绍了田庄的出租情况。 说实话,郑庄头这性格容嫣很喜欢,可她毕竟是买地,她还是更中意钱家的那块。 从郑庄头那离开,容嫣又回了钱家田庄。这回她没去找庄头,而是留下马车,奔着乡间的农户去,和他们聊聊许能知道得更多。 可让容嫣没想到的是,她不但一家门也没叫开,在小路上偶遇的农妇也视她如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容嫣越走越远,心也越来越凉,凉比挂了雪水的鞋袜。杨嬷嬷劝她别去了,容嫣不甘心,一个不留神踩空滑倒,把脚扭了。 杨嬷嬷赶紧让云寄去唤赵护院把马车驶来,她搀扶容嫣寻处干净的门扉下休息。 本就走得远,乡路小径难行,马车一时不到,杨嬷嬷急得站在路口眺望。这会儿阳光一退,下了雾似的,瞧着这天似要来雪啊,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困在这就遭了…… 正想着,忽闻容嫣一声惊叫,吓得她一个激灵踉跄回身。然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她更惊,惊得心寒—— 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打横抱着小姐。 容嫣满眼惊愕,瞪起秀目颦眉看着他,虽面含愠色可掩不住脸颊泛起的赧红。男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清冷的眸色越来越柔,柔如秋水,温若煦光,把容嫣都照亮了。 她渐渐放松,脸颊的红晕蔓延,把所能见的白嫩皮肤都染上了诱人的绯色,娇艳欲滴…… 杨嬷嬷第一次见到虞墨戈和自家小姐亲密接触,一时愣住了。 容嫣也反应过来,慌乱挣扎要下来。虞墨戈抱紧了她,抬头望向杨嬷嬷,一张绝尘的脸澄净无波,他含笑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任怀里人如何挣扎呼唤,也没停留半步。 一直到了虞家马车前,他才将她放下。 “嬷嬷她……” “放心。”他提着她的腰笑道,“九羽会和她解释。”说着,把她送进车里,自己也跟了上来。 容嫣想到几日前二人在车上那幕,下意识地朝角落里挪了挪,行动上保持距离,面上却佯做淡定问:“你怎么在这?”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马车就是他吧。 “你说呢?” 虞墨戈挑唇看了她一眼,把她拉过来。并没如往日般逗她,而是握着她的小腿径直把她的鞋袜脱下了来。 “别!”容嫣伸手阻止,扭伤的脚一动,嘶嘶地疼。 虞墨戈凝眉按了按。“疼吗?” 容嫣点头,又突然摇了摇。“也不是很疼。” 他又动了动她的脚,留意她的表情,随即道:“骨头没事,但还是得敷一下。” 他掀帘遣人准备冷水,回身又握住了她另一只脚。容嫣挣扎道:“这只没扭!”虞墨戈蓦地笑了,继续脱下她的鞋袜。鞋上沾了雪,遇热融化,把鞋都浸湿了,脚凉丝丝的。他用手暖了暖便塞进绵毯里,又拿了只沉香暖手放在她脚底。 容嫣挣不过,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红着脸任他摆弄。 水来了。虞墨戈把帕子浸湿,看着她认真道:“可能有些凉,忍着点。”说罢,把帕子轻柔地贴在了她扭伤的部位。 真的很凉,冬日的冷水冰的刺骨,才一贴到皮肤容嫣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娇得像只小猫,虞墨戈不禁笑了,目光漫出暖色。 他帮容嫣脱下披风,又解开了自己氅衣系带,接着去解里面的直身……容嫣愣了,眼看着他已露出素白的中衣,猛拉住他道了句“别——” 虞墨戈一怔,笑着取下她手,敞开衣襟从后面把她整个人裹了进来,一丝缝隙都不留地贴着她。如此,她更像只钻入他怀的小猫了。 还以为他要…… 容嫣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他却偏头看着她,鼻间发出一声佻薄的笑,贴在她耳边,沙哑着声音道:“‘别’什么呀?” 濡湿的热气窜进耳朵里,轻柔地撩着耳膜,容嫣的心登时一软,脸一直红到颈脖跟,淹没在了他的衣襟下。 她缩了缩脖子,窘迫道:“没,没什么……” 虞墨戈轻笑,又拢紧了手臂。后背慢慢被暖意浸透,容嫣的心都被腾暖了,跑了大半天,倦意一层层涌上来,若不是脚上不适,她真怕自己会在这暖意中睡去。 “为何去敲农户的门?”虞墨戈蓦地问了句。 容嫣回神,小声道:“想了解田庄……” “不是已经问过庄头了?” “嗯。”容嫣淡淡应了声。 “怕他话里不实?” 还是那声“嗯”。容嫣不是很想提这事,毕竟他们只是合约关系,用不着了解彼此;何况他是英国公家的三少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也不会在意。 “庄头越是不实,他们越不会给你开门。” “嗯?”容嫣终于换了个语调。 怀里,虞墨戈捉住她一只手,捏了捏道:“你能想到,庄头自然也能想到,他会让他们说实话吗?瞧你模样非富即贵,不是东家就是管事,他们必然要躲着你。不然被庄头知道,你一走,他们岂不又要受欺压。” 这样解释便通了。容嫣恍然。农户怕她怕能到如此,那就说明庄头对他的手段极其恶劣,这里面说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容嫣有点兴奋。可转念一想,越是如此,那她不是越探不来消息了。 见怀里人突然来了精神,转瞬又叹了声。虞墨戈笑了,又捏捏她手指道:“你若真想问,便找个可靠的人帮你引荐,其他田庄的佃户也可以。且就道你是他们的新东家,已经买下这地了,他们若真恨透了庄头,必然会说的。” 说罢,朝容嫣脚看了眼,该换巾帕了。于是起身给换了块凉的,换完以后又来抱她,容嫣躲开了。 “不用了,我暖过来了。”她微笑道。 虞墨戈看着她,想了想,笑道:“可我还没暖过来。” 容嫣一愣。“你冷吗?”是不是自己寒气太重,把他凉到了。 “冷啊。”他嘴角勾了抹不羁道,“我心冷啊。” 说着,没待她回神,又把她拉了过来。“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等了你几日都没来。” 容嫣赧颜,低头道:“不是忙着吗。” 眼见她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虞墨戈轻咬了一下。“所以我来陪你了。” 容嫣惊。摸着耳朵,局促道:“别这样。” “哪样了?”他笑问。 “你不必这样对我。”她眉心越蹙越深,想到方才种种,郑重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对自己太好,她会有负担的。 虞墨戈噤声,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随即又笑了,落拓洒然。他靠近她,捏起她的下巴亲了亲,双眸迷雾般地望着她,轻佻道:“这样就对了吗?”说罢,唇再次落下,越吻越深,越吻越长,深长得似车外绵绵飞雪…… 陈庭宗发妻,三十岁生子伤身,开始长斋礼佛,把自己封闭在小佛堂二十几年。陈庭宗早年在朝谨慎,身边除了个徐娘半老的妾,再无她人。如今致仕,有大把的时间去焚香品茗,观画弄墨。文雅情志,只差个红袖添香之人。 男人,不管年轻与否,喜容色是天性。 找个貌美的不难,若要找个既天姿国色,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红颜皆是大家闺秀,谁家小姐愿给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拣个瘦马也好,可自小风尘里浸染,少了天然的贵气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离的小姐,再合适不过了—— 陈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户部秦主事原配,工部和户部一向密不可分,父亲若纳了人家前妻,遇面难免尴尬。不过前几日工部上书补造漕船,本批了一百五十万两工银,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万两。 百万两造船是够,可官场这点事,没个余银打点势必难行。许是出于记恨,许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过二十四岁便颇受重视,陈杭心生妒忌。同意父亲纳容嫣,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一个难堪。 所以,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里,很让人上心。 其实陈家和容嫣也沾些亲故,陈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陈氏是容嫣的亲舅母,按辈分她还得随舅舅家的表弟唤他一声叔外祖。 也真不知这位“叔外祖”如何开得这个口。 为止住话题,容嫣以修养为名,干脆闭门谢客。 想利用此事攀结陈家的几位夫人,见无孔可入心里恼急,画风转身就变了。前一刻还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后一刻便嚼起舌根来,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嫁过的人,没了娘家做倚仗,无依无靠,端着身段有何意义。能当饭吃吗?到头来走投无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况和离又不是守寡,犯得着给前夫守贞洁吗! 97跨院补充 此为防盗章,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虞墨戈不许下人扫院, 独自踏在白雪上。一身素衣,阳光下明朗朗的, 却不带柔和之色, 清冷得像云端漫步的天神,俯瞰芸芸众生,耀眼而不真实。 身周极静,唯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声音击动耳膜, 捋着心中的忧丝万缕。 “京城如何了?” 他突然驻足而问。廊庑下, 默立的九羽应声。 “世子爷去找了首辅, 首辅面上虽撤回佥都御史, 可背地里却派了锦衣卫去查。” “他是想握住英国公府的把柄。”虞墨戈冷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九羽就待这句问话呢。他神情难得波动,笃声道:“证据确凿。” 虞墨戈扬首, 下颌紧绷, 精致的轮廓扯出硬朗的线条,冷峭清冽。他望向无云青空, 眸色深得诡异, 宛若蓄着的是几世的怨毒。 “好。”他莫测一笑,薄唇噙着抹凉薄。“暗送都察院, 直接交给左都御史。悄悄给严阁老也送一份!” 贪墨百万军饷,虞晏清, 这次你想逃都逃不掉了…… “还有, 不能让任何消息传入辽东。无论如何虞抑扬不可踏回顺天府半步。” “是!”九羽沉声而应。默立半晌, 似又想起了什么,犹豫道: “容家小姐……” “如何?买下了?”虞墨戈淡然问,语气轻得如房檐落雪。 九羽点头。“买下了。” “哪家的?” “……两家都买下了。”九羽淡定道,“一共田地六百七十亩,花费两千一百四十两。” 虞墨戈微惊,侧目瞥了他一眼。“两千一百两?”如此算下来,岂不是每亩三两都不到?这生意也会有人和她做? 九羽把探到的消息叙述来:容家小姐和钱员外交易时,她只给出一千两。钱员外恼羞成怒,一口回绝。可容家小姐早有准备,将周庄头这些年私立契约,截吞佃租,以及行恶的所有证据一一列举出来。 周庄头和佃户实际上订两份契约,一份给钱员外,一份则署自己。五成的租子,他收七成,两成被他私吞。故每年多收出近二百石粮米,折成现银便是一百余两,十年下来,千两有余。 钱员外若用容家小姐收集的证据将周庄头告上公堂,必胜。且周庄头用这些钱给自家儿子置办了田产,总额超过千两,若一并收回稳赚不赔,可是比单单只卖个田庄所获更多。 钱员外自然接受了小姐的提议,宁可晚走几日也要出这口气,将官司打到底…… 九羽话落,虞墨戈不禁失声笑了。声音朗朗,一时间清冷散尽,连眸色都淡了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向地面。 白雪映眼,明晃晃地,他想到了那日雪地里崴脚的姑娘,娇软柔弱得像个小猫,连说话都如猫爪轻挠,软糯糯地在心头绕…… 没想到她果真有这能耐,越来越有趣了。 “她人此刻在哪?”虞墨戈问道。 九羽想想。“下晌临安伯世子夫人来请,她人应在临安伯府。” “走,去临安伯府。”虞墨戈言道,连游廊都没绕,直接趟过雪地奔正房去了。 …… 容嫣连轴忙了几日,终于把买地的事办妥了。 她和杨嬷嬷对了租赁情况和佃户明细。六百多亩,数据量也不算小,她觉得眼下该寻个经验丰富的人帮忙打理。 二人正商议着,临安伯府突然来人,青窕来请容嫣了。 有段日子不见,青窕请了她几次,不过容嫣一直忙,且不想让表姐知道她脚受伤,一直推脱。眼下都定下来了,也该给表姐送个信。于是留杨嬷嬷收拾账本,她带着云寄去临安伯府。 姐妹相见,青窕欣怡,不过瞧着精神不大好。 “前阵子因澜儿的病熬神,没缓过来,不然早就去看你了。你可难请呢!”青窕佯做不悦瞪着她道。 容嫣笑了,歉意道:“这不是因田庄的事耽搁了。” “对呀,我正是想问你呢!听李管事说你买了,买的哪个?” 青窕极是关切。表妹女儿家一人,生怕她亏了,特地嘱咐李管事定要一帮到底,可之后表妹再没麻烦过临安伯府,也不知近况如何。 容嫣劝她莫要操心,一切都办好了,买下两个。 闻言,青窕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眼神闪烁拉着她左右端详,不可思议道:“两个?只用了两千两?你如何做到的?这还是那整日躲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吗?” 容嫣赧笑。 她没多言,转了话题要去见澜姐儿。 澜姐儿见了容嫣好不开心,窜进她怀里便不出来了,又要抱又要亲,圆嘟嘟的小脸蹭着容嫣,把容嫣哄得心里一片柔软。 容嫣点了点她的小下巴,笑道:“澜姐儿可好了?” 小东西咯咯笑了,露出丁点大的小白牙,奶声奶气道:“澜儿不痒了,小姨亲亲就好了。” 容嫣微怔,精致的眉眼方露出一丝笑意忽而又凝住,脸霎时间红了。她想到了自己起疹子时,他说的话,“亲亲就不痒了”。那次后,许久都没见他了。 正想着,小厮突然来报:世子回来了…… 容嫣知道徐井松对自己有偏见,且自从陈侍郎纳妾这段插曲后,二人对彼此的疏离也就不加掩饰了。所以见了表姐夫,她礼节性问候过,便告辞。 徐井松也不过象征性地挽留,可青窕不舍,正劝她留下用晚饭,临安伯府又来客了—— 是虞墨戈。 三少爷一来,徐静姝必出现。出现便罢了,总要扯个人给她做“陪衬”。嫂嫂要避嫌,嫁过又没有夫君的容家表姐便再合适不过了。 容嫣明白,徐静姝也未必想用自己来衬托她什么,她只是担心在虞墨戈面前没有可以展示自己的话题,尬坐到最后也没招来人家一个侧目。这就是姑娘家的小心思:拉个人在,偶尔和她聊聊,做出某种举动,既刷了存在感引起对方的关注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别问她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前世她就是怀着这种心理拉着闺蜜去约会的,结果—— 容嫣推辞,可徐静姝哪肯,拉着她撒起娇来,惹得大家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她身上。一旁的虞墨戈清冷而笑,道了句:“盛情难却,容家小姐忍心么。” 效果来了吧。 听到目标人物发声,徐静姝更来了劲头,干脆拉容嫣坐在了正堂上。 到底还是留下了。 饭桌上,徐井松瞥了眼容嫣,想到她买地的事便问了一嘴。还没待她应声,青窕便兴奋道表妹不但买了,而且两个都买了,只用了两千一百四十两。 这可是出乎意料,徐井松惊讶不已。只钱员外那田庄便是一千五百两都不能够的,她竟把汪家的也买下。怎可能? 一边讶异,又生怕寻不到话题的徐静姝来了兴致,缠着她左一句右一句地问。容嫣只得轻描淡写地将原委道来,从去田庄到交易。 只是,整个经过都没提虞墨戈半字——他知道她在有意回避,于是只淡淡道了贺。 徐井松捏着酒杯笑了。看来自己还真是小觑了她。怪不得最近听闻钱员外总往衙门跑,原是为了这事。 静姝是佩服得不得了,拍手直赞她头脑精明。 可对面人却道:“这事也未必做得对。”徐井松冷笑:“身份摆在这,钱员外势在必赢,可那庄头也不是个安分的,只怕他报复不得,反过来针对你。” 话一出口,气氛有点僵—— 容嫣浅淡一笑,从容道:“许会吧。即便我不出此策,也免不了辞退他,到时候更是针锋相对。如此我不出面,他也没理由寻我麻烦。况且经了这官司,他也没这能力了。” 说的是。青窕和静姝频频点头。 看着妻子和妹妹应和,徐井松不满蹙眉,警告似的对着二人道:“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惹这些是非。” 这话针对性太强。 他疼妻护妹,算个好丈夫好兄长。可在他心底,还是把女人的位置放得太低了。 容嫣抿了口茶,虽愠,但不打算再辩解。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是整个时代的特征,她拗不过来。 “人家都不怕,你怕甚。”虞墨戈头都未抬,蓦地甩了句。 他眉梢蕴笑瞥了眼容嫣,又慵然地对视徐井松,漫不经心道:“有些事啊,男人办不来,偏女人就办来了,这若传出去可不好听。所以,女人还是守得深宅后院,相夫教子最好,万不能出那个头,不然要男人颜面朝哪放……” 98挑拨 此为防盗章,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前日约好的, 今儿当然要来。”说着,又从衣袖里摸出本书册, 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犹豫道:“这《农政》我看过了,来还你。” 瞧她那不舍劲儿, 虞墨戈淡笑,两根修长的指头夹过书,摊在掌心翻了翻。 “都看完了?” “看完了,不过不大懂。” “哪不懂?” 容嫣抬头。见他挑着眉梢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人家风情之人相聚,不是品茗赏花,便是吟诗论画,他们两个却在这讨论农书?就算她问了,他一个五谷不分的纨绔公子懂吗? 她含笑上前。虞墨戈手抬得太高,她只得踮起脚尖, 翻动他手中的书页。目光一扫指着一行字问道: “这个种棉花要‘精拣核, 早下种,深根,短干, 稀科, 肥壅’, 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 这个‘精拣核’要如何拣;‘深根’到底多深;‘稀科’要距离多少?” 说罢抬头,浓密的睫毛扇动,眨着眼睛与他对视。一双黑眸清澈,若银河流淌星辉漫落,美得让人深陷不能自拔…… 虞墨戈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他猛然回神,目光无措地挪开。手掌一合扣上了书,哼笑道: “你故意的吧。” 若是问个南粮北调、屯垦水利,抑或经纶康济之术,他都能解释。可这农桑琐屑之务怕非农夫而不能答了。 就算是故意的吧。原来这个清傲的少爷也有被难住的时候。方才失神可是窘了?越想越觉得有趣,容嫣忍不住掩口笑了。 然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容嫣惊。 瞧他认真的神情,莫不是……生气了?她有点怕,颦眉抽手。 虞墨戈盯了她的手腕,忽而一笑。眉心的落拓复现,眼角都噙着抹得意。 “这是我送你的?” 容嫣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镂雕墨玉镯子登时羞红了脸,目光躲闪道:“是,是那只……我觉得放着怪可惜的……” “那你那只碧玺手钏呢?” 容嫣脸已经红到了颈脖,扯着手道了句:“昨晚,被盗了——” 虞墨戈沉默。笑意散去,眉心的清冷渐浓,望向她的目光笼着疼惜。他握紧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拉入了怀里。 他胸口贴着她的背,下颌抵在她肩头,语气轻柔道: “你怕了吗?” 他在问昨晚的事。 容嫣心登时一紧,随即全然放松下来,包括身子…… 从昨夜到此刻,没有一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大家都道她从容淡定,可谁知道她当时有多恐惧。她不是神也不是无畏,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 她也会害怕—— 即便猜测可能会遇到盗贼有了心里准备,可当真面对时她脚都软了。要知道她和那几个歹人只有一窗之隔,那窗格不是钢筋不是铁架,是她一个姑娘都能撞破的木格。他们若是闯进来,容嫣连喊人都来不及,更不要说逃了。她出门去拉嬷嬷的时候,手心里都是冷汗。 可她不能慌。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这个家她还得撑着。 现实把她逼上这条路,可改变不了内心小女人的一面。再坚强独立,她也希望有双翅膀遮在头顶,有个胸膛能让她依靠。即便是虚拟空幻,哪怕是自欺欺人,只要能放松片刻就好。 许这才是她来这的原因吧…… 后背,他胸膛越来越热,整个人被他笼在怀里被那独有的气息漫浸,渗入皮肤沿着骨血钻入心头。心像被火撩了,热腾腾的。 她不语,他习惯了她的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心像被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麻,微疼。他温柔地含住了她的耳尖,轻巧地舔过她的耳廓。 酥麻的感觉如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容嫣胸口一窒腿软了。 他拦腰将她抱紧,一只手探入衣襟,沿着小巧精致的肋骨根根向上攀,轻柔地撩拨。就在容嫣融化的那一刻,低哑道:“你跟我吧,跟了我便不用怕了。” 怀里人僵了一瞬,恍惚间似有动摇,可终了还是用仅存的意识摇了摇头。 她不想做外室,这是她的底线,不能破…… 虞墨戈眉心微蹙,随即一个打横将她抱起,朝西稍间去了。 …… 有容嫣提供的线索,张捕头三日便将案子破了,至第五日,犯人一一抓获。 “是周仁父子和往日与他联系密切的地痞。” 张捕头主动将消息送到容宅。 据周仁交代,这事还是与买地有关: 钱员外将他告上公堂后,这些年积累下的财产悉数还债,一贫如洗,真叫一个落魄。而听闻自己被告和容嫣有关,他心生恨意。 可再恨又如何,自己潦倒且不说,他清楚容嫣和临安伯府的关系,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又不甚甘心,便打起盗窃的主意…… 张捕头告之,除了被挥霍的些许银两,财物基本追回,待案子一结便会送回。容嫣感激,遣嬷嬷将备好的红包交给他。张捕头如何不可收,只道是分内之责。 容嫣亲自递与道:“县衙官差如此尽心,容家请他们吃酒也是应该的。” 闻言,张捕头目光品味地扫视容嫣,抱拳笑道:“替兄弟们谢过小姐。日后若有所需,您尽管提。” 送走张捕头,容嫣回身对杨嬷嬷道:“关门,将所有人唤到正堂!” 除杨嬷嬷和云寄,容宅还有三个护院、一个车夫、后院两个婆子及两个十三岁的小丫鬟。 此刻,所有人都集于前院正堂。 入容宅月余,还没见过小姐如此严肃,众人不免忐忑,心里七上八下。 容嫣把今儿张捕头的话讲来。李婆子嘴甜,一面道菩萨保佑,善恶有报,一面给小姐道喜。被她带动,其他几人也面露喜色,放松下来。 可接下来的话,大伙都惊住了。 “周仁说是碰巧摸索到后罩房的财物,可那夜我和嬷嬷看得清楚,他们是有备而来。从窜入到作案,没有丝毫阻滞。所以,家里一定出了内贼,与他们里应外合,狼狈为奸!” 容嫣一声喝,吓得小丫头瑟瑟不敢抬头。李婆子忙解释:“我们可不敢干这吃里爬外的事,那黑心的周仁,谁会与他为非作歹。” 吴护院浓眉皱起。“小姐若是怀疑我们,那便问周仁,问问到底是谁。清者自清,没做过的人,问心无愧!” “是谁明个便可知晓。” 容嫣冷道。“我已和张捕头谈过了。他的能力你们比我清楚,定会审得出来,何况周仁也并非守信之辈!”说着,巡视众人。 “从此刻开始,谁也不许出这个门。待明日张捕头审问后,依法拿办!” 遣散众人后,杨嬷嬷把大门锁上了,任谁也别想迈出一步—— 其实容嫣对此早有揣测,得知盗贼是周仁后,便更加确定了。 今儿把大家唤来,目的很简单,无非是招敲山震虎,引得内贼恐慌起了跑路的念头。要知道从容家逃,可比从府衙逃容易多了。 希望此人也如是想,今晚出现,不然她只能把一众人都交给衙门了。 前门被锁,后门直通容嫣所居的后院,两处都逃不掉。最佳位置便是前后院之间的花园,花园两个侧门虽都锁着,可园里靠墙的高树假山处处可做支撑,翻墙而越。 容嫣带着杨嬷嬷和云寄躲在花园的寒溏阁,这原是容父收藏书画的地方。前院来人,不管朝哪个方向去,都能看清。 等至二更也不见人出现,冷得容嫣脚都有些麻,云寄正要给小姐加斗篷,杨嬷嬷突然拉着她的手,使劲拽了拽,手指颤抖地指着西墙。 只见一个黑影穿过西侧的小竹林,直奔假山去了。三人跟出来,月光下,瞧着那背影容嫣心登时一紧,凉飕飕地,比这寒冬的夜还凉。 她站在他身后,唤了声: “赵护院!” 假山上黑影一颤,抖了起来。 容嫣知道自己猜对了。 可缓过神的赵护院,连头都没回,匍匐着身子继续上爬,腿脚不甚利落滑了两次才登上。眼看便要够到西墙了,却闻身后人冷道:“你今儿若翻出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她也以为自己不会来。今儿和杨嬷嬷去寺庙本是想请张平安符,可绕到藏经阁便不自觉地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小径…… “前日约好的,今儿当然要来。”说着,又从衣袖里摸出本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犹豫道:“这《农政》我看过了,来还你。” 瞧她那不舍劲儿,虞墨戈淡笑,两根修长的指头夹过书,摊在掌心翻了翻。 “都看完了?” “看完了,不过不大懂。” “哪不懂?” 容嫣抬头。见他挑着眉梢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人家风情之人相聚,不是品茗赏花,便是吟诗论画,他们两个却在这讨论农书?就算她问了,他一个五谷不分的纨绔公子懂吗? 她含笑上前。虞墨戈手抬得太高,她只得踮起脚尖,翻动他手中的书页。目光一扫指着一行字问道: “这个种棉花要‘精拣核,早下种,深根,短干,稀科,肥壅’,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这个‘精拣核’要如何拣;‘深根’到底多深;‘稀科’要距离多少?” 说罢抬头,浓密的睫毛扇动,眨着眼睛与他对视。一双黑眸清澈,若银河流淌星辉漫落,美得让人深陷不能自拔…… 虞墨戈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他猛然回神,目光无措地挪开。手掌一合扣上了书,哼笑道: “你故意的吧。” 若是问个南粮北调、屯垦水利,抑或经纶康济之术,他都能解释。可这农桑琐屑之务怕非农夫而不能答了。 就算是故意的吧。原来这个清傲的少爷也有被难住的时候。方才失神可是窘了?越想越觉得有趣,容嫣忍不住掩口笑了。 然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容嫣惊。 瞧他认真的神情,莫不是……生气了?她有点怕,颦眉抽手。 虞墨戈盯了她的手腕,忽而一笑。眉心的落拓复现,眼角都噙着抹得意。 “这是我送你的?” 容嫣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镂雕墨玉镯子登时羞红了脸,目光躲闪道:“是,是那只……我觉得放着怪可惜的……” 99惩罚 此为防盗章,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她握住胸.前的热掌问:“几时了?” “巳初。”虞墨戈气息扑在后颈, 容嫣头皮一麻,“噌”地坐了起来。 用力过猛, 荒唐的后果尽显,腰背好阵酸痛。 巳初?完了完了,昨晚从后门悄悄离开容宅时, 她答应嬷嬷巳时前一定回去, 晚了被人发现便解释不清了。再说还约了郑庄头巳正来容宅,还有一个小时, 再不回来不及了。 容嫣匆忙下地, 只着了件鹅黄的肚兜, 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有点凉。她慌张拾起衣衫便穿, 扫见身上的吻痕有点悔了。以往都白日来, 除了那日醉酒这还是第一次留宿, 被他折腾得三更梆子敲了许久还没消停,也不知何时睡的, 一睡便睡到此刻。 她慌, 虞墨戈却闲适地倚在床边,以手撑头慵然地看着她。眼见她越急越乱, 中衣都穿反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清淡柔和。 容嫣颦眉褪下中衣重穿, 手臂抬起牵动肚兜, 胸侧半方酥.软乍.泄,瞧在了虞墨戈的眼中。他喉头不禁一动,方才掌心里那绵软的感觉余存,于是长臂一伸又将她拦腰捞了回来,压在了身下。 复苏的欲望在他眼底愈浓,腿.间的炙热更清晰,容嫣不敢直视,又急又窘地扭头推搡。 “别闹了,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她急的眼圈都红了。 虞墨戈眉间的紧绷瞬时化成了水,疼惜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小脸无可奈何道:“我说你便信了,瞧瞧外面天还青着像巳时吗?辰时还未到呢!” 容嫣愣了,偏头看向窗外,可不是天还没亮透。 她长舒了口气,虞墨戈捏着她下巴将她扳了过来,直视自己。他眼眸深邃,目光柔和地在她脸上扫动,最后落在她水润的红唇上,蓦然低头吻住了。含混道: “还早着……” 清晨的欲望极强,挣扎无力,被他吻得酥酥.麻麻,容嫣半推半就地被卷了进去…… 她是知道空他太久的厉害了。好不容易结束一次,眼看着窗外越发光亮,还没待她缓过神来,又一波巨浪席卷,他带着她再次沉浮,彻底没了意识。 缠绵中,门外突然响起九羽的声音: “少爷,来客了。” “候着!”虞墨戈动作未停,声音却异常地平静。 九羽踟蹰,又道:“是二少爷。” 虞墨戈微顿,看着身下星眸微张娇喘的人道了句:“那也候着!”便环住她的腰猛然扣向自己,二人紧密无隙,融为一体…… 前院,虞墨戈一身直缀,挺拔着脊背迈入正堂,侧目瞥了眼来者,轻撩衫裾淡然地坐在了官帽椅上。 瞧见一脸寡淡的他,严璿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道:“你让我早来,我为了你连家都没回,直接从栖仙楼赶来。你倒好,竟让我侯了一个时辰,你……” 话没完,盯着他似想到什么,忽而一笑,点了点手指揶揄道:“啊,你不会金屋藏娇了吧!” 虞墨戈端着茶钟,沿着杯沿撩了他一眼,没应,继续喝茶。 严璿清亮的眼神一滞,转身坐在了他身边,兴奋道:“真藏了?不行,我可得看看是哪一个。”说着,起身便朝正堂通往后院的游廊去。 虞墨戈放下茶杯,哼笑一声,清冷道:“怎地?九羽的身手没领略够?” 闻言,严璿驻脚,回头瞪着他。 “你还好意思提。为了配合你,挨打不说,我被我家老爷子叫到京城好顿数落。眼看着熬到头了,又罚了我半年,我明年也别想回京了!” “在宛平陪我不是挺好吗?”虞墨戈笑道。 “谁乐意陪你!”严璿坐回椅子上。“不过你确定你回不去了?国公夫人找了我祖母,我家老爷子才派人来的。老太太们都惊动了,这是非让你回去不可啊。” “过了今日怕他便不这么想了。” “为何?”严璿纳罕道。 虞墨戈敛容,绝尘的脸肃冷峻峭,他看着严璿道:“这个日后再言,你回京该看的可都看到了?” 严璿面容俊朗清秀,桃花眼看谁都带三分情意,透着轻佻张扬。不过认真起来也颇有凛然之气,他凝眉道:“内阁值房我是进不去,票拟除了首辅没人敢带出来。倒是父亲书房的奏章和塘报我偷偷扫过了,除了辽东之急便是倭患,再不就是西南的小打小闹,没有其它了。” “套贼呢?” “套贼?”严璿浮夸地喊了声。“几代皇帝都平不了,你觉得虞晏清会去吗?” “案子一旦定性,内阁诏书已下,他还有选择吗?”虞墨戈漠然道。 严璿想了想,忧忡道:“那他若是平了呢?” “平?”虞墨戈冷笑,蔑然地摇了摇头,再不言其他了。 …… 容宅后门是个死胡同,且只有两户人家,容家和当地乡绅冯家。不过冯府后院是片小竹林,后门不常走,便封上了。所以胡同里除了容家,基本没人走,而后门又连着容嫣所住的院子,朝这来的人更少了。 可杨嬷嬷还是不放心,天不亮便一直守在这,直到辰时末终于把她等回来了。 马车停在胡同口,外面人瞧不见里面的情况,直到容嫣下车入了自家后门,它才悄然离开。 杨嬷嬷见了容嫣,有怨不敢言,眉心拧出个大疙瘩。容嫣明白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于是含笑拍了拍她的手宽慰她,独自去了东稍间沐浴。 走得匆忙,盥洗都没来得及。 可来不及盥洗,偏就来得及荒唐。 坐浴桶里,容嫣腿还有些发软,看着身上被他留下的痕迹,脸不自觉又红了。这一夜根本没睡多久,她都怀疑他合眼了没?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即便许久不见,也不至于…… 容嫣突然觉得,他名声在外,又为花魁大打出手,可身边除了自己好似并没有其它女人,不止别院,连他身上都找不出其它女人的气息和痕迹。 这有点“名不符实”啊…… 还有她听到九羽道“二少爷”,哪个“二少爷”?整个宛平,能让九羽如此称呼的,除了徐井桐没有他人了。可徐井桐在京进学,难不成是那个严家二少爷……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说过各取所需,互不干涉,本就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了解那么多做什么。赶紧整理好了,怕是郑庄头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郑德裕担心误了时辰,天不亮便出门,巳初就到了容宅。不过他没叫门,而是在对面的小吃摊候着,直到巳正才登门。 郑德裕心里有数,他明白此行的意义,容家小姐一定是把汪家田庄买下了。不过他仍心存忐忑,也不知道这一见对自己是续还是辞。 容嫣见他很高兴,客气招待,言道此行一来是认认门,二来是商议田庄管理,郑德裕一颗心才算落地。 不仅落下了,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容家竟连同隔壁田庄的三百七十亩也归给了他。 “两个田庄相邻,故而改为一处,总归方便管理。不过这一改便是六百七十亩,大了些,佃户更是多,想来要辛苦您了,也不知您愿不愿接受。”容嫣含笑,恳切道。 郑德裕怔住了,久久没反应过来。 “郑庄头?” 听到容嫣唤他,郑德裕猛然缓过神来,耐不住喜悦地直点头。 愿意,当然愿意了!佣金按亩数算,哪个庄头会嫌田庄大,打理三百亩已是知足,如今竟是六百七十亩。他可真的是遇到贵人了! “小姐放心,我必将竭尽全力帮您打理好!不会让您失望的!” 容嫣笑着点了点头。她也希望自己没看错人。 和郑庄头签了聘用文书,又商议了来年开春的租赁计划,一切妥当后,容嫣心踏实了不少。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盘算。单靠租赁收益不大,这个时代农作物产量本身就低,还要看丰灾年。作为一个穿来且接受了这么多年社会主义价值观教育的人,即便受当下法律保护,可她还是狠不下心来灾年讨租,以致绝人生路。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保证自己和佃户的双赢,她觉得应该下点功夫。虽说没接触过农事,农播她也不大懂,但她明白因地制宜,懂得要运用市场规律来做选择。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在研究这些。除了去见虞墨戈—— 是日,容嫣在翻过往的账簿,分析每年的农作产量。她从虞墨戈那借了些农书,不过十分之七八是农具介绍,技术性太强,读得有点吃力,唯是手边的这本《农政》还实用些。 杨嬷嬷端着绣篮进来。快到年底了,她赶着最近清闲,想给小姐做件新斗篷。 小姐喜素,选了蜜合色花草纹路的锦缎。可桃李花羡的年纪,未免太净了些,便想着在领口对襟上给她绣些什么,让她选样子,是攒心梅花,折枝梅花,还是绿萼绣梅…… 容嫣笑了。“怎都是梅花?” 杨嬷嬷茫然道:“小姐不是最喜欢梅?” 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岁寒自赏,傲雪脱俗,她可没那气节。人生够孤单了,偏还选这么个意象来衬托,真想要注孤生? “海棠吧。”容嫣笑道。 海棠耐寒耐旱,生命力强;温和而不张扬,又有离愁思念之意。她也希望自己如此,能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扎根,平安顺遂。 杨嬷嬷若有所思地应下了。海棠绣得不多,还真得寻几个好看的样子来。听街坊道临街有个绣坊,不若去瞧瞧。正寻思着,忽而又想到什么,皱眉道: “听护院道,最近有几个陌生人鬼鬼祟祟,总朝咱宅子望,都好几日了。” 容嫣手里的笔顿住。 杨嬷嬷看了眼她手边的《农政》,压低了声音试探道:“不会是……虞少爷的人吧。” 容嫣摇了摇头,继续翻着账簿。 “让护院留心点,把门都锁好,别管其他了。” 既然他们不讲理,她也不用顾忌情面了,于是一纸状书告上了公堂。 县尊为难—— 一面是上任知县之女,临安伯府少夫人表亲;另一面虽不过是个掌柜,可背景不浅。徽宣不仅供应权贵,更是皇商,京城显赫结交不少。宛平隶属京城,是京城门户,他一个小小知县,也是得罪不起。 这事,他眼下只能拖。 而容嫣怕的就是这个,再拖下去,租期日子将近,这官司也不用打了。况且,她急着要搬出去,远离是非。 路是人走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想搬总搬得了。再不济,另租个院子也一样过。 表姐瞧出她要走的决心,不理解。容嫣未做过多解释,只道要重新开始,不想寄人篱下。可表姐更是不懂了,再等几月也不迟啊,闹得好像徐家不容她似的。 容嫣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实际是不舍自己。 表姐自知劝不住,无奈,只得留她再好生想想,先回前院了。半路碰到徐井桐,提及此事,徐井桐惊:难道是自己那日吓到她了?和嫂嫂一分开他便直奔后院客房。然前脚还没踏进后院花园,便被徐井松捉住了,二话没说押着他回了大书房。 书房里,兄弟二人对峙。 “你喜欢容嫣?”徐井松面色阴沉问。 极少见兄长动怒,井桐有点紧张。“没,没有。” “撒谎,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从她来后你就没安分过!” 井桐心颤,声音极小道:“照顾而已……” “还狡辩!”徐井松指着弟弟吼了一声,“照顾要拉着她手诉情吗!” 徐井桐震惊,瞪起双眼看着大哥。“你都看到了?” “哼!亏得人家还算个理智的,跑开了。我当时真恨不得上去扇你一巴掌!”井松身子突然前探,井桐以为真的要打他,下意识遮手躲了躲。 瞧他那胆小的模样,井松无奈。恨其不争地叹了一声,缓和语气道:“你真是糊涂啊,她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说是和离,还不是被弃。临安伯府岂能娶这样的人入门!” “谁说我要娶她了!”井桐突然道了句。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娶你招惹她作甚!” 井桐瞥了眼兄长,嘟囔道:“不娶就不能留了,做姨娘,做妾不都可以吗……” “混账!”井松手都扬起来了,到底没落下。“你人未婚娶先纳妾,名声还要不要了!” “临安伯府的少爷,就是纳妾也是良人,怎能纳一嫁妇!且她因何被弃?还不是无所出,纳这样的人,你让旁人如何评论你。既不能生养,又无助于仕途,只会道你是贪图美色!你人生还未开始,便要背上这些?” “我哪想这么多……”井桐缩首道。 “你以为红颜祸水是如何来的!”徐井松怒喝。“她这辈子算是被和离毁了。好生的名门夫人不做,偏要逞强,到头来沦落至此。若有娘家扶持,还有个资本,再嫁也不成问题,可她因何来的宛平你不知?如今孤身一人,没个身世背景,她也只能给那些致仕之人为妾!更何况挂着不生养的名声,就算寻常人家想娶,也得考虑后世延绵吧。” 说着,徐井松冷哼一声。“别看她此刻倔强,早晚还是得回容府!” 徐井桐闻言,偷瞄了眼兄长道:“岂不是可惜了。” “你还贼心不死!”徐井松喝声,“算她懂事,知道要搬走。若不是那宣商不好应付,我早就把容宅给她腾出来了。我告诉你,不管她是走还是没走,你给我少往她身边凑!” 徐井桐不忿点头。 井松还欲说什么,忽而听到窗外有声。 井桐冲到窗口,只见一个白色小团子窜进了花丛。他回首笑道:“是三哥抱来的那只猫……” …… 容嫣失魂落魄,连个招呼都没打独自出了门。想想方才那一幕,心中汪着口气,忿忿而不能发。 方才表姐来后院劝她,临走是落下了澜姐儿的小老虎,她本打算去送,然经过大书房,便听到了让她做梦也想不到话…… 弃妇、不能再嫁、连妾都不能做……在表姐夫口中,她竟然连个“良人”都不算了! 她以为这个世界没想得那么复杂,其实是自己头脑简单。 人家早就把她定位好了,只她自己不清楚。 想想昨日还感慨徐井桐要“娶”自己而不是“纳”,此刻才明白他也不过将自己当玩物而已,从来就没动过真心。 本以为重生是个开始,然这一世还不及前世。前世就算离婚她还可以再嫁;这辈子,结婚生子对她不是奢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 徐井松说的对,她可以回容府,有了娘家支撑她再嫁也不难了。可她完全想象得出重返容家,他们会如何待她,她依旧是他们手里的筹码…… 三个多月前,容嫣抓住了背叛自己的未婚夫,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潇洒地和他说一声“滚蛋!”便坠楼了。老天要“弥补”这个遗憾似的,又给了她相同的剧本,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替原主选择了和离。 她以为这便是重生的意义,其实不过是老天跟她开的玩笑。和离后她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不待见她。 容嫣开始怀念曾经的生活,还有家人…… 在喧嚣的街上走了越久,越是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容嫣想躲却躲不开,经过酒楼,不自觉迈进去,她想寻个清静的地方。 包厢已满,小厮给她找了隔间。隔间是一间厅堂用屏风隔出的几个空间,还算宽敞,只是偶有人语声响。但总归比外面安静。 上辈子容嫣不常喝,这辈子拘在后宅,无聊之刻落寞之总会拿出来饮。这是原身的习惯,为失败的婚姻而借酒消愁,得一时轻松和满足。不过她很少喝多,除了上一次。她是真的对那一家人失望透顶才会醉饮,结果一醉荒唐…… 她想到了虞墨戈。 原来他才是最“真诚”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骗自己,始终把她摆在她该在的位置—— 她只配做个外室…… “咕噜噜”,一个白瓷小酒盅从对面屏风下滚出,撞到容嫣的桌角停下来。 随即屏风后走出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一面道着“抱歉”捡起酒盅,一面朝容嫣瞟了眼。容嫣没瞧他,也没应声,兀自喝着自己的酒。 男子见容嫣面无他色,眯起细眼顿了须臾,挑眉退回去了。 他一回去,屏风后窃窃私笑,随后见两人从屏风两端探头来瞧,瞧够了回去又是一阵肆笑。偶尔闻得有人笑语“美人”有人侃言“绝色”,容嫣冷笑一声。 100劝慰 此为防盗章,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一面是上任知县之女, 临安伯府少夫人表亲;另一面虽不过是个掌柜,可背景不浅。徽宣不仅供应权贵, 更是皇商,京城显赫结交不少。宛平隶属京城,是京城门户, 他一个小小知县, 也是得罪不起。 这事,他眼下只能拖。 而容嫣怕的就是这个, 再拖下去, 租期日子将近, 这官司也不用打了。况且, 她急着要搬出去, 远离是非。 路是人走的, 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想搬总搬得了。再不济,另租个院子也一样过。 表姐瞧出她要走的决心, 不理解。容嫣未做过多解释, 只道要重新开始,不想寄人篱下。可表姐更是不懂了, 再等几月也不迟啊,闹得好像徐家不容她似的。 容嫣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 实际是不舍自己。 表姐自知劝不住, 无奈, 只得留她再好生想想,先回前院了。半路碰到徐井桐,提及此事,徐井桐惊:难道是自己那日吓到她了?和嫂嫂一分开他便直奔后院客房。然前脚还没踏进后院花园,便被徐井松捉住了,二话没说押着他回了大书房。 书房里,兄弟二人对峙。 “你喜欢容嫣?”徐井松面色阴沉问。 极少见兄长动怒,井桐有点紧张。“没,没有。” “撒谎,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从她来后你就没安分过!” 井桐心颤,声音极小道:“照顾而已……” “还狡辩!”徐井松指着弟弟吼了一声,“照顾要拉着她手诉情吗!” 徐井桐震惊,瞪起双眼看着大哥。“你都看到了?” “哼!亏得人家还算个理智的,跑开了。我当时真恨不得上去扇你一巴掌!”井松身子突然前探,井桐以为真的要打他,下意识遮手躲了躲。 瞧他那胆小的模样,井松无奈。恨其不争地叹了一声,缓和语气道:“你真是糊涂啊,她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说是和离,还不是被弃。临安伯府岂能娶这样的人入门!” “谁说我要娶她了!”井桐突然道了句。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娶你招惹她作甚!” 井桐瞥了眼兄长,嘟囔道:“不娶就不能留了,做姨娘,做妾不都可以吗……” “混账!”井松手都扬起来了,到底没落下。“你人未婚娶先纳妾,名声还要不要了!” “临安伯府的少爷,就是纳妾也是良人,怎能纳一嫁妇!且她因何被弃?还不是无所出,纳这样的人,你让旁人如何评论你。既不能生养,又无助于仕途,只会道你是贪图美色!你人生还未开始,便要背上这些?” “我哪想这么多……”井桐缩首道。 “你以为红颜祸水是如何来的!”徐井松怒喝。“她这辈子算是被和离毁了。好生的名门夫人不做,偏要逞强,到头来沦落至此。若有娘家扶持,还有个资本,再嫁也不成问题,可她因何来的宛平你不知?如今孤身一人,没个身世背景,她也只能给那些致仕之人为妾!更何况挂着不生养的名声,就算寻常人家想娶,也得考虑后世延绵吧。” 说着,徐井松冷哼一声。“别看她此刻倔强,早晚还是得回容府!” 徐井桐闻言,偷瞄了眼兄长道:“岂不是可惜了。” “你还贼心不死!”徐井松喝声,“算她懂事,知道要搬走。若不是那宣商不好应付,我早就把容宅给她腾出来了。我告诉你,不管她是走还是没走,你给我少往她身边凑!” 徐井桐不忿点头。 井松还欲说什么,忽而听到窗外有声。 井桐冲到窗口,只见一个白色小团子窜进了花丛。他回首笑道:“是三哥抱来的那只猫……” …… 容嫣失魂落魄,连个招呼都没打独自出了门。想想方才那一幕,心中汪着口气,忿忿而不能发。 方才表姐来后院劝她,临走是落下了澜姐儿的小老虎,她本打算去送,然经过大书房,便听到了让她做梦也想不到话…… 弃妇、不能再嫁、连妾都不能做……在表姐夫口中,她竟然连个“良人”都不算了! 她以为这个世界没想得那么复杂,其实是自己头脑简单。 人家早就把她定位好了,只她自己不清楚。 想想昨日还感慨徐井桐要“娶”自己而不是“纳”,此刻才明白他也不过将自己当玩物而已,从来就没动过真心。 本以为重生是个开始,然这一世还不及前世。前世就算离婚她还可以再嫁;这辈子,结婚生子对她不是奢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 徐井松说的对,她可以回容府,有了娘家支撑她再嫁也不难了。可她完全想象得出重返容家,他们会如何待她,她依旧是他们手里的筹码…… 三个多月前,容嫣抓住了背叛自己的未婚夫,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潇洒地和他说一声“滚蛋!”便坠楼了。老天要“弥补”这个遗憾似的,又给了她相同的剧本,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替原主选择了和离。 她以为这便是重生的意义,其实不过是老天跟她开的玩笑。和离后她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不待见她。 容嫣开始怀念曾经的生活,还有家人…… 在喧嚣的街上走了越久,越是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容嫣想躲却躲不开,经过酒楼,不自觉迈进去,她想寻个清静的地方。 包厢已满,小厮给她找了隔间。隔间是一间厅堂用屏风隔出的几个空间,还算宽敞,只是偶有人语声响。但总归比外面安静。 上辈子容嫣不常喝,这辈子拘在后宅,无聊之刻落寞之总会拿出来饮。这是原身的习惯,为失败的婚姻而借酒消愁,得一时轻松和满足。不过她很少喝多,除了上一次。她是真的对那一家人失望透顶才会醉饮,结果一醉荒唐…… 她想到了虞墨戈。 原来他才是最“真诚”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骗自己,始终把她摆在她该在的位置—— 她只配做个外室…… “咕噜噜”,一个白瓷小酒盅从对面屏风下滚出,撞到容嫣的桌角停下来。 随即屏风后走出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一面道着“抱歉”捡起酒盅,一面朝容嫣瞟了眼。容嫣没瞧他,也没应声,兀自喝着自己的酒。 男子见容嫣面无他色,眯起细眼顿了须臾,挑眉退回去了。 他一回去,屏风后窃窃私笑,随后见两人从屏风两端探头来瞧,瞧够了回去又是一阵肆笑。偶尔闻得有人笑语“美人”有人侃言“绝色”,容嫣冷笑一声。 美人?她可是“红颜祸水”! 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成了“祸水”。 凭什么男人为所欲为,女人便要担此罪名。心术不正的分明是他们,是徐井桐!凭什么她就一定要做男人的附属,她为自己争取,重获自由,到头来竟连良人都不算了,再嫁的权利都被剥夺。她就该被男人挑来拣去,任人耍玩吗? 对面又一只酒盅滚了过来,一白衫男子笑容佻薄,毫不避讳地窜进隔间。一面学着方才那魁梧大汉道“抱歉”,一面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容嫣身上扫着。 容嫣没动,唯是蓦地撩起眼皮,眸中凝了寒气般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凛如冷风,在白衫男子的心头扫过,凉飕飕的。惊得他笑容僵住,酒杯都没敢捡转身溜了回去。 接着,屏风后又是一阵笑。 被闹得没心情再喝,容嫣结款回返。 已是傍晚,天色渐黑,她得赶紧回去。 溯风凛冽,吹得睁不开眼。喝了暖酒确实能御寒,可酒意极尽发挥,头有点晕。她没喝多少,却不曾想那酒劲儿这般大,此刻意识有点跟不上,脚也开始不听话。她努力清醒地撑着墙前行,却发现自己走的是去容宅的路…… 去吧,容宅离得更近些。那是她的家,她凭什么不能去…… 这是容宅吗?到了? 她抬头看看。 不是,是那边……可怎就不过去呢。 容嫣窜进胡同里,贴着墙角打转。忽而瞧见胡同口,昏暗中有几个身影…… 眼前在晃。是一个还是两个?不是,是三个。看着身影越来越近,她查着又像四个……还有一个穿白衫的看着眼熟…… 她有点慌,摇了摇头待她揉清眼睛再抬头时,一个人都没有了。 哪去了? 好像有什么声音,谁在嚎啕? 不管了,她得赶紧回家…… 不对,她家在金谷大厦B座十六层,她得坐电梯。怎么这么暗,没电了? 容嫣太累了,靠着墙的身子不稳,眼看便要摔倒一双手握紧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朝墙上一按,把她撑住了。 容嫣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对方,认清对面人后安心地舒了口气。忽而又咧嘴笑了,指尖点了点,不受控制的手差点戳到他鼻子。 “虞少爷,是你啊,巧……” 巧?若不是他跟着,天晓得会发生什么。虞墨戈眉心皱起: “一人出来喝酒,你胆子可是够大。”  闻言,容嫣愣了,随即冷笑。“背世弃俗的和离我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话语无限凉苦,虞墨戈心震。晌午徐井桐和弟弟的话,他听到了,看来她也听到了。 “其实你有的选择。” 选择什么?回通州,还是做他外室? 确实,以他的身份做他外室,她不亏,依然可以锦衣玉食安枕无忧,可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带着醉意地看着他,从他冷峭的眉扫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的薄唇上。不论是那次荒唐,还是几日相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他,甚至有一丝好感,但这种好感不足以让她放弃追求,去过她不想要的生活。 容嫣没应他。二人沉默,相持太久她快撑不住了,眼皮一垂又要倒。虞墨戈两只手只得架在她腋下,一条腿顶住她的膝盖不叫她弯曲摔倒。 如此,二人紧贴,他低头看着她。容嫣低垂的睫毛水莹莹的,原本白皙的小脸殷红一片,一直红到了脖根,衣衫略散,连露出的精致锁骨都是红的。 被他撑住,她再次挑起眼皮看他,目光呆愣愣地落在他唇角,见有块暗红污迹,手下意识抬起,纤纤食指在那抹了一下。 指尖柔软冰凉凉的,从他嘴角划到下唇,点过他硬朗的下巴,带着一束电流猛然击中他的心,他心头一颤。 “是血啊,你受伤了?!” 她颦眉朝他靠近。那束电流瞬间化作燥热,他喉结滚动。见她眼神迷离地望着自己,带着酒后诱人的媚态,虞墨戈忍耐,舔了舔唇角的血迹捉住了她的手,嗓音低沉压抑道:“你醉了,我带你回去。” 101解释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两辆马车脚前脚后赶到, 虞墨戈钻了这空子, 佯做不知,款待容嫣主仆。赵护院也识出了同出城的虞家马车, 不过有临安伯府这层关系, 云寄和赵护院未曾怀疑。 可偏偏地, 夜半寂静, 虞墨戈荒唐地进了她房间。 容嫣穿越而来,不喜人守夜, 独自睡在空阔的客房,虞墨戈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可他不以为然,什么都没说, 查看了她受伤的脚, 抱着她安静地睡了。 其实他不止为看自己的脚吧—— 他抱着她, 被他抵着时她已经默认了。可他什么也没做, 按捺着呼吸一动未动。 客房凉意重, 被他烘着暖暖的。累了一日, 下晌在他怀里的倦意再次侵袭,她很快便睡着了。一夜沉稳, 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用过早饭容嫣去和虞墨戈道别。他看看她的脚, 建议她莫要心急, 待用过药脚消肿些再走也不迟, 况且刚刚下过雪, 路必不好走。后日他也要返回,二人可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路确实不好走,容家只赵护院一个男人,半路车若被困仅凭他一人之力很难解决,他下意识点点头。不过还得看主家的。 容嫣犹豫。 出不去是实情,留宿也实属无奈。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是急着想趁此机会把田庄的事处理妥当,钱员外急着回安徽,拖不得了。 虞墨戈似觉出她的顾虑,询问可是要去田庄?容嫣点头。 他想了想,平静道:若非去不可,那便乘轿吧。田庄和虞家庄园相距不远,比起颠簸的马车,轿子更稳更轻便,穿径入门免得下地走路。 如此最好,容嫣谢过虞少爷,匆匆出门了。 看着离开的主仆几人,虞墨戈唤了一声。 “九羽,随着吧。” …… 按照虞墨戈的说法,容嫣应该找个中间人。可包括赵护院在内,主仆四人都是外来户,没有熟人。想来想去,容嫣决定去找郑庄头—— 郑德裕略显尴尬,但对直言不讳的小姐也颇敬佩。他讪笑道:从南到北,不管是哪儿,庄头和东家间便没有清清白白的。即便是自己,极尽全力本分,也不敢保证没占东家分毫,没亏佃户一丝。 不过说起钱家田庄的周庄头,他只道了一句:此人非良善。 两家离得近,熟悉,佃户们时常是租过这家租那家。至于引荐,他可以推荐从自己这去了那边的农户。不过介绍归介绍,人家说不说,他无能为力。 能介绍就好。容嫣郑重起身,谢过郑庄头,郑庄头赶忙拦下。 且不说身份高低,瞧她那脚也不忍啊。昨个来时还好好的,这必是新伤。外面又飘起小雪了,她一个弱如蒲柳的小姐,顶雪带伤还这般坚持,怪有韧劲儿的。 若非冲着这,他也不会得罪人帮她。 不过她所为,也都是为了田庄。郑庄头突然觉得,若她是东家许也不会差。于是临了又问了句:“您确定不考虑我们田庄了吗?” 容嫣笑笑没答复,不确定的事还是不要给承诺了。 郑庄头介绍的佃户姓王,因这两年家遭变故,故而高价租了钱家的地。都道钱家地肥,旱涝保收,只盼能有个好收成。 王佃户见了容嫣,极是抵触。知晓容嫣是新东家,来了解田庄,王佃户将信将疑,担心这又是周庄头使的计。不过瞧她神情的认真,且骨子里透着贵气,也不似周庄头能请得来的。又听闻有郑庄头介绍,便稍稍放松了警惕。 况且眼下自己这情况,怕连个囫囵年都过不去了,还不是周仁害的,于是索性道了来。 田庄还没姓钱,周仁就在这了。他熟悉田庄,又和县丞沾亲,故而钱员外没换人。钱员外呢,是礼部员外郎,常住京城,对宛平的田庄也不是很用心,近十年的功夫里,他没有来几次,周仁倒也乖巧,按时给他送租金。 可是,这只是面上的事—— 都道钱家地好,东家好说话,可实际呢?地是好地,租金也高。七成租子,若丰年勉强还够;可若赶个灾年,不要说收,自己还要往里搭啊。而且一租就是几年,几年下来,一年年地挨饿不说,反倒欠他的了。 “七成?哪有这么高的租子。”杨嬷嬷叹道,通州最高也不过五成而已,还得视年头而定! 王佃户冷哼。“不高哪来的油水!不高这些年怎把自己从庄头喂成东家!他还给儿子还置了块地呢。说起他那儿子更是堵!” 王佃户越说越气,田庄没聊多少,倒是东一笔西一件地把周仁这么些年做过的事道了来。 周仁仗着和县丞有亲故,横行霸道。欺压佃户不许他们对外说,你今儿说出去,他明个就能在地里找话头,不是提高租子,就是践踏苗子,寻各种理由找麻烦。他家有两只斗,正常的厚沿斗和薄沿斗,外面看大小相同,可内里那薄的能多装出二升米,五斗下来实打实的六斗啊。谁若是惹了他,他便拿那大斗出来收租,大伙背后叫他周大斗也是这么来的。 最过分的是他儿子周群,看中孙家佃户小女儿,人家不愿嫁,他便翻来覆去地找麻烦。架不住折腾,反正女孩不值钱,嫁谁都是嫁,周家小子虽横楞了些,总归伺候好了能混口饱饭。 可同意了才知,那周家儿子早定亲了,把孙家姑娘娶来是为妾。妾啊!谁家大姑娘给他做妾!何况寻常百姓是禁止纳妾的!他无视律法不说,转手竟把那姑娘给卖了!作孽! 王佃户说了很多,容嫣默默听着。 果然没错,周仁还真是个祸害。她想踏实买下田庄,这也是一关,这祸害没那么容易甩掉。 临走前,容嫣让杨嬷嬷给王佃户留了银两,让他先过个安稳年。王佃户感激不已,拉着老小抹泪跪道:新东家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话说得让人好不心酸。容嫣决心这田庄她一定要买下。然坐在轿子里细想今日的事,突然来了主意…… 这两日走了好几个地方。虞墨戈建议不错,她道自己是新东家,农户便以为她是来考量周庄头的,巴不得他走,便无所忌惮,一个为一个引荐,容嫣回来时很晚了。 用过晚饭,杨嬷嬷给容嫣搽药。脚伤不重,加之处理得及时妥当,不是很肿。趁杨嬷嬷端热水的功夫她站了起来,没有想象的那么吃力。可杨嬷嬷进门一见,吓得水盆差点没跌在地上。 “祖宗,可不行啊!”杨嬷嬷赶忙掺她坐下。 容嫣歉意笑笑,抬了抬脚。“没事了,真的,不疼了。” “那也不行!” 杨嬷嬷一面讲道理,一面用巾帕给她热敷。容嫣看着脚凝神:“若无碍了,我想早点回去。” 闻言,杨嬷嬷的手顿住。 她何尝不想呢?小姐待在虞墨戈身边,她总得提心吊胆。这两日睡在隔壁耳房,她有心留意,知道他来过。 杨嬷嬷想到前日相遇那幕,虞墨戈抱着小姐,二人相对,温情脉脉。若是寻常男女,她自然高兴,可他二人不行。虞墨戈不会娶小姐的,她不想容嫣陷得太深。当初对秦晏之,她已经受过一次伤了,不想她再遭受第二次。何况秦晏之还能给她个名分,而虞墨戈呢…… 明知她受伤,还来胡闹,搅她歇息。 还是赶紧回吧,真不想看他们再如此下去。 杨嬷嬷一直守着容嫣,直到天黑尽,小姐上床歇息了才踟蹰离开。容嫣不知她心思,也没精神去猜,她太乏,头沾到枕头便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床好似动了。接着被子被掀起,窜了丝凉气进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接着,一双手环住了她的腰,温热从后面将她包围…… 她知道,他又来了。 昨晚也是如此,他趁她睡着的时候钻进来,依旧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她。 可今晚他尤其地热,气息压抑,连身子都因克制而变得僵硬。他在忍—— 容嫣翻了个身,忽闻头顶人猛然吸了口气,她赶紧扭着身子朝后退.这一扭,他热烫的感觉更清晰了。 虞墨戈深叹一声抱紧了她。 “别动了!”他声音低沉嘶哑道。“再动我怕是忍不住了。” 容嫣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连胃壁都烧得发烫。她头埋在他怀里,气息柔弱,小声道:“可以不用忍……” 最后一个音落定,只闻他喉间一声闷响,如压抑被释放,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便被他欺在了身下。滚烫的气息扑来,她娇艳无双的脸红得诱人,绯色朝着颈脖蔓延,像一朵悄悄绽放的罂粟,勾人心魄。 容嫣屏住呼吸,撞进了他深不可测的墨瞳,惊愕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来……” 话还没说完,恍惚见他唇角闪过一抹笑意,随即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的唇被他堵上了,所有的话,都随着他灵活的舌勾入腹中………… 一阵酥.麻直冲心头,容嫣胸口膨胀,意识淡了。 她最怕的便是他的吻,比酒醉得还快…… 算了,明日便要分开了,就任他吧。 虞墨戈的吻急促而轻柔,沿着她的颈线一直滑到了精致的锁.骨,流连不去,他埋在她颈.间含.混道:“……还疼吗?” “嗯?”容嫣迷离,用仅剩的意识想到他应该是在问自己的脚。 “不疼了。” 随着声音缥缈而出,虞墨戈手指轻挑,容嫣中衣被剥落,只剩下堪堪掩住胸.前的一抹墨绿。虞墨戈的吻继续向下,手覆上了她肚.兜下的滑.腻…… “有点痒。”容嫣轻道。 虞墨戈低笑,放轻了作动。“过会儿就不痒了。” 容嫣摇头,颦眉去推他的手。“不行,痒……” 她扭着身子抵触。突然意识到不对,他停了动作低头看着她。见身下人脸色熏红,神情难耐。他突然反应出什么,掀开她遮着小腹的肚.兜,怔了住…… 他佻笑低头看她。 容嫣肌肤白得透明,从耳根一直红到脸颊,攀至鼻尖。精致的小鼻尖渗出汗珠,一下一下地点着他胸口,像戳着他的心。 102深刻 此为防盗章,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话落, 赵护院一个哆嗦, 险些没从假山上掉下来。被捕头逮住那可就真毁了。他匆匆爬下来, 脚一落地转身而跪, 伏在容嫣面前,泣不成声。 容嫣安静地看着他, 沉默不语。 哭了一刻钟, 赵护院渐渐平复, 将事情原委道来:之前和小姐去田庄,周仁热情招待, 二人便多聊了几句。就这么个泛泛之交,怕连“交”都不算, 让他栽了跟头。 周仁出事后私下找过他,打听容家财产。看清他的本性赵护院明白他没怀好意,拒绝了。可他哪肯罢休,竟蓄意威胁, 寻几个地痞去滋扰妻女。 “所以你就把小姐出卖了!”杨嬷嬷气愤地指着他喝道。 赵护院泪流满面。“对您而言, 他没钱没势不算什么,他也不敢惹您。可对我们不一样, 他手底下一群泼皮无赖, 我不得不怕。我们本就是外来户, 无依无靠;我老来得女, 小女才十四, 我不能眼看着婆娘闺女受欺负啊。” “那为何不与我说?”容嫣问道。“怕我不管她们?” 赵护院哽住。虽相处月余,但他清楚小姐是个仁善之人,不会放着不管。可一切都晚了,他悔叹了声。 “我问你,你可周仁的钱了?” 他忙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不会做那昧良心的事!” “你这还不算昧良心!”杨嬷嬷嫌恶地补了句。 赵护院无颜,捂住脸又痛哭起来。挺大的男人,遇事就知道哭,也是够窝囊了,不怪被人拿捏。杨嬷嬷怒其不争地剜了他一眼。 容嫣叹声。“说你没良心也不尽然。那日把财物从后罩房挪到东厢,你也在,想来他们没动东厢是因你没说。既然你给我留了路,我也留你一条。” 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杨嬷嬷焦灼地扯着容嫣的衣袖。 容嫣摆手,继续道:“今儿这事大伙都知道了,无规不成方圆,谁家都得有个章程,为了以戒他人我留不得你。如方才所言,我给你活路,不将你移交官府,趁天亮之前离开吧。这事我再不追究,你我主仆的情分也就此断了。” 说罢,再没看他一眼,带着杨嬷嬷和云寄回后院了。 路上,杨嬷嬷困惑,不住地朝西墙望,直到入了内室才忍不住问道:“便这样算了?张捕头那如何交代?墙外……” “墙外没人。”容嫣脱下斗篷递给她,见她怔得不知接便兀自挂在花梨架上。“不管是谁,我明白此人非真心要害我,且多少也猜到是赵护院,只有他接触过周仁。所以我没告诉张捕头,给他留条生路吧。” 云寄铺着床,不禁叹道:“小姐真是心善。” 容嫣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心善也要分对谁,因何事。”说着上了床,云寄忙把被子铺开,容嫣顺势拉住了她手。“你知道我方才为何带着你去花园吗?” 云寄有点不知所措,小心道:“因为小姐信任我……” “对。”容嫣目光肯定。“我当初挑你来,不仅仅因为你是表姐的陪嫁,更多是因为你的秉性。你不争不抢,踏实勤恳,不管是这么些年依旧是个二等丫鬟,还是被我挑到容宅,都没抱怨过。我喜欢你的稳重。我知道我这比不得伯府,但我讨了你,必然会待你如亲人,如杨嬷嬷一般。”说着容嫣看了眼杨嬷嬷,嬷嬷温慈回笑,点了点头。 云寄也低头抿笑,又给小姐提了提盖在腿上的被子。 看着她身上的那件茱萸纹比夹,容嫣又道:“在伯府留得久,对曾朝夕相处的人有惦念,这我理解,也不反对你们接触。但你要时刻记住,你已经是容宅的人了。” 话语虽柔,却字字敲在云寄心头。小姐突然对自己说这些话,大抵还是因为赵护院的事惊了心。寄云眉头紧拧,笃定道:“小姐放心,从伯府出来那刻,奴婢便把自己当容家人了,奴婢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小姐的事来。” 容嫣拍了拍她手背。“我知道。我只想问问前几日去伯府,你可与湘雨提我去田庄的事了?” 云寄突然僵住,瞪着眼睛茫然道:“提,提了。她道您走路看着不稳,我便提您脚伤了……” 容嫣神情一凝,追问:“可还有其它?” “没有了。”云寄摇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倒是那日在琳琅阁,奴婢下楼移马车时,遇到了伯府后院的吕嬷嬷。她说小姐的簪子落下了,便一路跟着送来,结果还闹了个乌龙,那簪子不是您的。我们聊了会,东拉西扯无非就是问候小姐起居的事,还问您有没有宛平的熟人。” “那你如何答的?” “……应该没有。”云寄惴惴道。“小姐,我不知道这话不该提……” 见她神情惶然,忧心她再多想。容嫣浅笑,安慰道:“无碍,我只是怕表姐担心而已。也怪我没事前与你嘱咐。主仆也要磨合不是,日后你若有不清楚的便问杨嬷嬷。”“好了,天晚都累了,都去歇息吧。”说罢,她扯着被躺下了。 杨嬷嬷挑暗灯花,带着云寄退出去了。 容嫣躺在床上,辗转无眠。 原来那日在她琳琅阁窗口看到与云寄说话的夫人,是徐静姝的乳母吕嬷嬷。二人向来无甚交集,何况送簪子这种事如何用得上她,怕目的还是在打听自己吧,为自家主子。 难不成徐静姝发现什么了? 容嫣想不出答案,翻了个身。然忆起今儿的事,全都是教训啊。 对人信任是应该的,但不能一点防备都没有。有些人是有意,而有些人则是无心。不管是赵护院,还是云寄,到底都是自己大意了。 以现在的生活环境,她不可能再如前世那般自如,她得留心着身边的每一双眼睛…… 这一夜容嫣睡得并不好,她又梦到了曾经的家人,思念幽深。于是第二日,解决了赵庄头的事,容嫣突然想要去澹华寺,杨嬷嬷皱眉。 容嫣笑道:“我是要去求佛,真的是求佛。” 她是想找份心灵寄托…… 澹华寺虽远离繁华,却香火颇旺。知客僧引着容嫣去了大雄宝殿,容嫣燃香叩拜。 前世奶奶虔诚礼佛,常会给她讲些佛理。容嫣不往心里去,笑她一个接受唯物论哲学的老知识分子竟也崇这些。奶奶总是慈笑道:哲学让人精神富庶,而佛学则是灵魂上的追求。 不管懂不懂,穿越这事涉及灵魂,她信了。容嫣祈求佛祖保佑在那边的父母平安,也希望自己的生活顺遂。 拜过之后,她又带着杨嬷嬷转去藏经阁听尘了大师讲经。 方坐不多时,有位七八岁的小沙弥出现在她身边,施礼低声道:“您可是容家小姐?” 容嫣微微点头。 小沙弥咧嘴笑了,眼底浮出两个小酒窝,纯真稚气。“有位施主道是小姐友人,此刻在上客堂候着,请小姐移步。” 容嫣纳罕,问及姓名,小沙弥扭眉摇头,只道是个二十几岁的高大男子其他再描不出了。 友人,男子……她似乎猜到是谁了…… 到了上客堂,小沙弥施礼退下。容嫣推门而望,没有人。她提裙迈入朝次间去,杨嬷嬷随后掩门。还没待门扇合拢,便闻容嫣一声尖叫,吓得她一个冷颤猛然回身。 面前,容嫣直挺挺地僵住,而她身后,一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的男子贴着她,手里的一把短刀正架在她脖子上! 杨嬷嬷惊得暖手“咣”地掉在地上。 “把门关上!” 男子低吼。与此同时,寒光闪动,刀朝容嫣的脖子又近了。 怕伤了小姐杨嬷嬷不敢上前,只得把门关上。 “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放了我家小姐!”她指着男子道。 男子没应,架着容嫣坐在椅子上,单手扯过她胳膊,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捆上了。杨嬷嬷几欲上前,都被他阴冷的目光给吓了回去,他握刀的手始终没离容嫣。 “你到底是谁?我与你可有仇怨?”容嫣努力平静问。 男子冷笑,刀背在她锁骨的位置拍了拍。“有,仇大着呢!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你看看,看看我像谁?”说着,刀尖指着她颈喉,站在了她面前。 容嫣这才看清他真容。方额细眼,两腮凹陷,一副刁钻刻薄像。皮肤倒是白细,可全然不似读书人,眼神流转带着刁滑,倒像个市井无赖。不过正是这眼神,看着有点熟—— “想不起来?那我提醒你!”他唇角挑起抹阴森。“我姓周,名群!” 周群! 周庄头的儿子周群! “你,你,你不是被抓了吗!”杨嬷嬷惊恐道。 周群目光依旧未离容嫣。见她因惊吓而脸色苍白,便觉得十分解气,刀尖提起她下巴,奸笑道:“我命大啊,审讯的路上逃出来了。那么多人偏就让我甩掉了,你说老天是不是眷顾我,引着我来找你啊!” 103提亲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则24小时后正常。 昨夜的片段在脑海中回放…… 隔间, 男人,醉酒, 被跟踪……然后遇到他…… 她不记得和虞墨戈相遇后都发生了什么, 唯一留下的只有感官上的记忆, 和离开通州那晚一样:纵情一夜,荒唐至极。 今儿这记忆似乎比上一次还要过分,感觉更强烈。 她努力平复,怕惊醒他, 头都没敢回悄悄起身。才一撑起, 浑身酸疼得都快散架了。想到昨夜的疯狂,容嫣羞得直咬牙,忍着颤抖的胳膊要起来, 然一个没撑住又倒了回去。床震得微颤, 只听身边人轻哼了一声, 翻身伸臂,将她环了住。 容嫣屏息, 余光扫向他。 他轮廓深邃,五官精致得每一寸都似经过精准计算细细雕刻出的一般。皮肤白皙,在细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云端之上的幻影, 遥不可及, 一碰即碎。 见惯了他慵懒的清冷, 此刻他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凌然的气势,连棱角都柔了许多,唯是眉心不自觉地蹙起,透着淡淡的清寂。 待他呼吸逐渐均匀,容嫣轻抬他的胳膊,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悄悄下床,踮着脚尖把自己零落的衣衫拣起。 她一面穿衣,一面环视四周。 房间很大,面阔五间,她应该是在西稍间。房内装饰典雅富贵,瞧着紫檀小几琉璃花瓠,墙上的征明真迹,她也知这不是酒楼也不是客栈。 她尽量放低声音走到明间,透过窗格上蝉翼府纱,见门口侍卫把守,几个丫鬟正恭敬地侯着,她有点慌。 就这么走出去?她不敢。 容嫣慌张环望,见西次间花梨束腰长桌上的后窗开着,眼神一亮,想都未想硬着头皮蹬着椅子要逃。 才够到窗边,一只大手扣在她小腹,猛然回拉。随着一声惊叫,她被身后人捞进了怀里。 后背撞在他紧实的胸膛上,有点疼。她蹙了蹙眉,握着腰间的手臂仰头,一眼撞上了虞墨戈正低头望她的深眸。 他眼底溢笑,慵懒地挑了挑唇角,随即像对待小动物一般将她夹起,丢回了床上。 这一夹一丢,让容嫣生了恐惧。她拢了拢衣襟,怵声道:“昨晚喝多了,我都不记得了。你,你让我走吧。”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虞墨戈蓦地笑了。 醉酒和清醒的她判若两人—— 昨夜她哭着一次次在他身下讨饶,却在忘情时无意识迎合。既纯美得让人动容,又妖媚得让人痴迷。谁能想象这便是白日里那个谨慎刻板的姑娘,说尤物也不为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可以,你要走没人拦你。但那窗对着园林,出不去的。” 容嫣猛然起身。忽而想到什么,茫然问:“这是哪?” “我的别院。” 虞家别院?完了完了,让人看见她从这出去,更解释不清了。 容嫣清媚的小脸霎时惨白,愣了半晌,又神色绝望地坐了回去。 虞墨戈从多宝阁的漆匣里拿出一只瓷瓶,走过来,方坐在她身边,她蹭地站了起来。他无奈一笑,拉她坐下,伸手便去解她衣衫。 容嫣吓得直朝后躲。 他握着瓷瓶,朝她身上扫了一眼,道:“帮你擦药。” “不用!”容嫣拒绝。可想到起床时身上青红相间的痕迹,若被嬷嬷发现,真不好解释,于是犹豫地去接药瓶,小声道:“我自己来。” “你够得到吗?” 说着,左手朝她腰间系带一扯,右手连同内外衫齐齐拉了下来,一气呵成。容嫣还没反应过来,半个肩背已露他眼前。 她挣扎,他按着她肩不叫她动,另一只手仔细地给她搽药。嫩滑若玉的肌肤上,尽是殷红的吻痕,每每碰触,都会让她下意识挺直腰身。 他昨晚失控了,因她…… “跟我吧!”身后,他手指未停,淡淡道。 容嫣没应声。 跟他,做外室吗?那她真成了自己厌恶的尤姨娘了。用她现代的芯思考,外室和小三有什么区别?也许这个时代能够接受,但她不能。 他未婚未娶,自己应该算不上三。也可能连三都不是,以他的性子,她可能是四、五,或者六…… 想到这容嫣冷笑。他手一滞,问道: “讨厌我?” 凉丝丝的药膏被他带着温度的指腹涂抹开,有些热,热得直窜心头。她想了想,摇头。 身后响起低沉的哼笑。 虞墨戈指尖点了点她白嫩的皮肤,随着微颤一片晕红散开。她对他有反应,不会讨厌的,她需要他就如他需要她一样。 “跟了我,我可以护着你。” 她依旧摇头。 后背的药涂好了,他拉起她的衣衫,扳过她背对自己的身子,将剩下的药膏放在她手里。容嫣低头一动不动,连表情都凝住了,秀眉深颦,紧抿着唇似在抉择。 虞墨戈慵然而笑。“好吧,我可以等。” 又是一阵沉默…… 容嫣攥着瓷瓶的手紧得发白,衣衫也顾不得整,失神凝思。 直到他手又伸到腰间,她突然醒了,惊诧地看着他拣起散落的系带,帮她系了上。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绕动,不算熟练,但很认真。 他平时也这样对待其他女人吗? 容嫣看着他清冷的脸。即便离他最近,近得他在她体内放纵时,他依旧带着浅淡的疏离和凉薄。这种人不会有感情的,这些只是维持交际的手段罢了。 这样也好—— “我同意。” 她声音微弱,像跟羽毛撩了一下他的耳膜。他手顿住,看着她。她继续道:“但我不会做你外室。” 话一出口,男人收回了手。眸色蒙了一层深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那你想做什么?” 他磁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分警觉。容嫣知道他是误会了,摇头道: “我什么都不做。”“我们可以维持这种关系,但不需要你养我,对你我也没有义务。我们互不干涉,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既然对彼此都有好感又得不到想要的婚姻,这种关系最好。 她的生活,自己说的算。 虞墨戈盯着她,眸色越来越深,深不可测。半晌,他神情慵懒,眼角微扬轻佻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容嫣看着他,眼神如清晨的阳光,明媚,柔和,却带着独有倔强。连软糯的声音都透着股坚定。“我知道。所以我们都不耽误彼此,如果哪日你走了,我不会伤心;我离开了,你也不必挽留。” 不谈感情,便不会受伤。 “好。”他顿了顿。“只要你喜欢。” 容嫣暗舒了口气,还担心他会坚持,没想到答应得痛快。不过想想也是,既满足彼此,又避免不必要的牵扯,何乐而不为呢。 “这件事不能让他人知晓。还有,一切都待我宅子收回了再说。” 虞墨戈狭目微眯,低哑着声音笑意不明道: “好。” …… 被顺利送出别院,容嫣没回临安伯府,为了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她先去了容宅。路上,想到方才所作的决定,她仍感到不可思议。 就这么答应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但细想这种冲动不是没有原因的:整个世界都觉得她叛逆,弃她如敝履,她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逢迎他们? 什么礼教恭顺明德,遵循这些,她要么在秦家凄凉一生等着被休;要么嫁给致仕的垂垂老者为妻为妾。哪个她都不甘。 所以生活如此不待见她,何必还要讨它欢心。 她想按自己的方式去过…… 正想着,容宅到了。 她款款走上台阶伸手去扣门,才一用力,门开了。容嫣惊诧—— 门厅的单扇门也是开着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当初拦着自己的小厮也不知所踪。她唤了一声,没人应,便犹豫地绕过了影壁。 庭院冷清清的。入了正房,不要说人,除了原有的家具,房中的饰物用具全都不见了。这一看便是搬走了,且搬得匆忙,房里错位的椅凳略显凌乱。 这有点措手不及。 劝了那么久不肯走,这一夜功夫便人间蒸发了?当初那么坚持,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他们下了决心?可即便要搬,也该打个招呼,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后续问题如何处理?合约、手续、费用……这些他们都不管了?容嫣心里不安。这些不解决,别是哪日再找上门来,牵扯不清。 不过走了到底是喜事一桩。在打听了孙掌柜一家落脚处后,她回了临安伯府。 杨嬷嬷和表姐见了她,一个抹泪埋怨,一个嗔怒心疼,质问她到底哪去了,连个话都不留消失了一个晚上,急的她们就差遣人挨家挨户地寻了。 容嫣含笑抱歉,解释自己因容宅的事心郁,去酒楼定了客房喝酒。醉了,便留宿了。 听了这话,青窕更心疼了。暗叹哪里只是容宅的事让她郁结,怕是念家了吧。于是劝她不要为此事着急,暂且在伯府踏实住着。 容嫣辞谢,把孙掌柜一夜消失的事讲给她听,且告之今日便要搬入容宅。 青窕闻言好不惊讶。可惊讶之余,再没理由留表妹了。莫名地难过,眼圈竟红了。 没想到表姐如此情绪化,容嫣笑劝:“又不是离开宛平,离得那么近,还是可以常见啊……” 正劝着,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垂花门入了前院的超手游廊。坐在另一端的容嫣赶紧道了句:“临走再去看看澜姐儿吧。”便拉着表姐从角门去后院。 虞墨戈刚转进游廊,余光里,一抹纤细的背影匆匆穿过耳房旁侧的角门,消失了。 104离府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则24小时后正常。  她们盼着容嫣松口,容嫣偏就不提这茬——笑容依旧,装起糊涂来。 她装糊涂, 大伙可不是真糊涂。人家明摆着是不想嫁,才避开话题。可这不行啊,陈家那边还催着呢! 陈家书香门第, 陈庭宗原任工部侍郎, 前年致仕, 今年六十有一。按理说, 无病无灾, 朝臣不到六十岁离职早了点, 但他是为了给同在工部的儿子腾位置。长子陈杭比他有能力,眼见无望再博尚书一职, 便把机会给了儿子。眼下陈杭颇受首辅重视, 想来入阁指日可待。 也正因此,虽致仕, 陈庭宗在宛平的地位仍不容小觑。 陈庭宗发妻,三十岁生子伤身, 开始长斋礼佛, 把自己封闭在小佛堂二十几年。陈庭宗早年在朝谨慎, 身边除了个徐娘半老的妾, 再无她人。如今致仕, 有大把的时间去焚香品茗, 观画弄墨。文雅情志,只差个红袖添香之人。 男人,不管年轻与否,喜容色是天性。 找个貌美的不难,若要找个既天姿国色,又懂文墨的就不容易了。如此红颜皆是大家闺秀,谁家小姐愿给他做妾。倒是去江南拣个瘦马也好,可自小风尘里浸染,少了天然的贵气和傲骨。 所以容家和离的小姐,再合适不过了—— 陈杭原不同意。要知道容嫣可是户部秦主事原配,工部和户部一向密不可分,父亲若纳了人家前妻,遇面难免尴尬。不过前几日工部上书补造漕船,本批了一百五十万两工银,被秦晏之一本奏疏硬是抹掉了五十万两。 百万两造船是够,可官场这点事,没个余银打点势必难行。许是出于记恨,许是因秦晏之青年俊才,不过二十四岁便颇受重视,陈杭心生妒忌。同意父亲纳容嫣,给这位即将上任的户部侍郎一个难堪。 所以,这事在宛平的小圈子里,很让人上心。 其实陈家和容嫣也沾些亲故,陈庭宗的同族大侄女陈氏是容嫣的亲舅母,按辈分她还得随舅舅家的表弟唤他一声叔外祖。 也真不知这位“叔外祖”如何开得这个口。 为止住话题,容嫣以修养为名,干脆闭门谢客。 想利用此事攀结陈家的几位夫人,见无孔可入心里恼急,画风转身就变了。前一刻还感喟容嫣命途坎坷,后一刻便嚼起舌根来,道她自命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嫁过的人,没了娘家做倚仗,无依无靠,端着身段有何意义。能当饭吃吗?到头来走投无路再求人家,不更是卑微。 何况和离又不是守寡,犯得着给前夫守贞洁吗! 容嫣对此不做任何解释。比这难听的话她在通州听得多了,她只当没听到。 她以为把自己包裹得很好,可还是漏了丝缝—— 冬至那日,青窕请容嫣来府上过节。本不想去,可表姐是她在宛平唯一的亲人,又听闻徐井桐回京进学,她勉强应约。 最近一直忙,好些日子不曾联系,容嫣才入了伯府大门,过堂里便奔来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见小姨,澜姐儿比母亲还急,抱住了她的腿。 见软糯糯的小团子支着小乳牙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容嫣心都萌化了,刚把她抱在怀里,小团子便环着她脖子亲了一口,这回容嫣没惊,捏了捏她的小脸。 表姐看着二人掩口笑了,倒是她身后有人道: “快下来吧,仔细累着小姨。” 容嫣怔。 说话的是临安伯夫人。伯夫人是续弦,府里的事连临安伯都不过问,她更是躲在静心堂念佛不与人走动。容嫣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只见过她两面。今儿怎就出来了。 表姐神色无常,容嫣看了眼热忱的徐井松,隐隐猜到了些许。 自打搬出去,徐静姝也久不见容嫣,于是随嫂嫂陪容表姐在庭院叙旧,逗孩子。直到丫鬟来请她们去前院用午饭,才把澜姐儿交给乳母。三人说笑而至,还未入堂,容嫣的笑忽而凝滞,随即敛目迈了进去。 虞墨戈来了—— 徐静姝虽从容,但羞色难掩,施礼时眼神抑不住地瞟着他。容嫣则平静福身,虞墨戈朝她们淡然颌首,入席,坐在彼此对面,再无交流。 徐家应是没料到虞墨戈会来,不免有点拘束,聊了两刻钟也没个主题。瞧他们这样,容嫣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今儿该是为了她的事吧。 寒暄话都说尽了,人好不容易请来总不能浪费时机。况且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虞三少爷就是再无趣也不会留意无关紧要的姑娘,但说无妨。 徐井松看了一眼伯夫人,伯夫人会意含笑道:“听闻最近陈侍郎向你提亲了?” 满桌人微怔,除了容嫣。 她有心里准备。抬眼皮瞟了眼对面顿住的筷子,淡笑。 “没有。” 的确是没有。这几日她把来者的话都堵回去了,丝毫不吐口再嫁的事,人家想提也提不出。 此刻一个“没有”,也把伯夫人截住了。她沉默须臾,又道: “这事我也是前几日听楚员外夫人讲的,还道是真的呢。不过俗话说: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嘛。许陈家也是有意吧。若是如此,也并非坏事——” “母亲!” 青窕突然打断伯夫人。侧目盯着身边的夫君冷道:“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了吗。” 徐井松没看她。 前日陈家来人提欲纳容家小姐,求临安伯府给做个媒。 容嫣嫁了,于伯府皆是好处。临安伯世袭爵位,掌管宛平屯兵戍卫京城,不过朝廷重文轻武,结交文官总归有好处,何况陈杭入阁有望,如此良机,何乐而不为。顺便也能借此打消井桐的念头。 再说容嫣,若有个家世撑着,她还有挑拣的资本。如今孤立无援,又不肯回祖家,能有个栖身之地便不错了。她还真能在容宅守一辈子?孩子又生不了,靠谁养她。 可青窕不同意—— 正八经的闺阁千金,虽说和离了,可身份在这摆着,凭什么要给个老头子做妾。而且不是别人,还是三舅母的堂叔!凭什么表妹要受这般糟践!她不甘! 徐井松无奈,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的妻子太单纯,不想和她争论,便找了伯夫人帮忙…… 可眼下青窕反驳,伯夫人说不出话了。连始终冷在一边,不知原委的徐静姝也蹙起眉头,目光反感地打量着母亲和兄长。 徐井松开口道:“母亲也是好意,总不能耽误了容表妹。人活在世,是图个安稳,可也图个心安理得不是。尤其姑娘家的,有个人护着总比孤身一人好。” 话一出口,容嫣微僵。 她想起虞墨戈曾和她说的那句话“跟我吧,我护着你。”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对,平静若水,她敛目道: “我一人可以,不必有人护着。”她谁都不需要。 “嫣儿莫怕,有表姐在,不会让人把你卖了!”青窕切齿道。 徐井松闻言,气得瞪着妻子,抿唇狠咽了口气。 瞧着别扭的二人,容嫣放下手中的勺子,莞尔道:“何必为这没谱的事伤神。” 她看着气鼓鼓的青窕,劝道:“表姐休要生姐夫的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有这心,我便比吃了蜜还甜。何况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何谈‘卖’呢,谁卖得了我。”咬着最后几字,她瞥了徐井松一眼。 “表姐夫倒是为我操心,不过容嫣在此谢过您了。且不说我还养得起我自己,就算养不起那日,我也不会求人,这才叫心安理得。若提再嫁,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您说我心高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我不会给人做妾——” 她顿了顿,睨了眼对面那只莹缜大手轻声道,“也不会给人做外室。” “若老天眷顾,这辈子还能碰到不嫌弃我曾经的人,愿娶我为妻。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吃苦受累、穷困潦倒,我都愿意。” 徐井松盯着面前的碗碟,哼声蔑笑。 容嫣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眼看着他道:“表姐夫放心,容嫣就是此生不嫁,也不会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徐井松猛然抬头看着她,除了冷漠镇定,什么都没看到。 容嫣话已至此,徐井松再如何不屑,以表姐夫的身份他也没理由再提了。好在虞墨戈在,他还能和他聊些其他,这顿饭吃下来也不算过于尴尬。 105分别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则24小时后正常。 听闻容家小姐夜半请了大夫,是因起疹子,虞家少爷遣人来问候。 杨嬷嬷看着来者,心里不是个滋味。 她知道他今晚又来了,小姐发现疹子时他定然也在。可这会儿功夫却躲起来,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来问候,可是会玩! 知道不是虞墨戈本人, 只是下人来问候,容嫣倒松了口气。好在这一次他没任性, 及时出去了, 她是真怕被人撞见。 待问候的人走了, 杨嬷嬷拿出乡医留下的药膏。 疹子从腹部出的,向四周扩展才到腰际, 容嫣自己能搽。况且每每缠绵,身上免不了被他留下痕迹,她也不想被杨嬷嬷看到,于是让她回去睡。可杨嬷嬷不走, 直到容嫣默默搽完了药, 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道担心小姐行动不方便, 还是守着的好,于是去了明间。 她是怕虞墨戈再回来。 可容嫣也是怕虞墨戈再回来。 罢了, 留就留吧, 反正她什么都知道, 也不怕再被她撞见。何况她在,虞墨戈也未必会来了。于是让云寄多拿双床被,让嬷嬷和自己同屋睡在对面的罗汉床上。 虞墨戈没再回来,不过容嫣睡得也并不踏实,身上痒得折腾了半宿。她突然想起了澜姐儿,这回算是明白她的苦衷了。 第二日用过早饭,出发回城前,容嫣才见到虞墨戈。 他冷冷清清地问了句:“容小姐可还好?” 容嫣垂目福身:“谢虞少爷惦记,都好。” 他淡然点头,上了自家马车。 由此,二人全程再无交流。雪路难行,晌午在城外客栈歇脚,容嫣行动不便未下马车,虞墨戈也只是遣人给她主仆送了暖热的吃食,半柱香的功夫又上路了。 未时入城,途经城边的虞家别院,二人正式告别。 容嫣欲下车言谢,虞墨戈在车外制止,平静道:“小姐身子有恙,不必拘礼了。”说罢,遣自家马车继续护送,二人连面都未见就这样分开了。 抱着余温散尽的暖手,容嫣心里的热乎劲也降了些,莫名有点空,因为落差。 人后两人旖旎,他无限温柔,常让她有种恋爱的错觉。可人前,他冷清的跟本联想不到这是同一个人。 这不怪虞墨戈,是她要求如此的,也感谢他守约。容嫣只是在可怜自己—— 二人越是亲热,她越是发觉自己有多孤独。也许她就不该找个情场老手来添补空虚,他太了解女人了,太清楚如何讨女人欢心,不但在床上,甚至细在接触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 看似热切,却能在下一刻冷静如常,收放自如。 这种人很危险,也有点可怕。 真怕有一天玩不过他,自己会陷进去。 颠簸了大半天,到了容府,容嫣清洗后便歇下了。脚恢复得很好,只是身上的疹子还有些痒,痒得她不得休息。 杨嬷嬷拾掇一番便去给她约大夫,可刚出后院正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折回来了。神情慌张,脸色极其难看的带回个人。 ——虞墨戈。 “你怎来了?”容嫣惊得开口便问。 见虞墨戈笑而不语。她突然想到什么,看了眼杨嬷嬷。杨嬷嬷拧着眉微微摇头,示意没人看见,容嫣松了口气。 杨嬷嬷看着二人想说什么,未语,不情愿地掩上门退出去了。 容嫣下床,虞墨戈将她按住。 “别起,我来给你送药。这是前阵子托人从京城太医院带来的,清热止痒,本是要给徐澜,她好了,也就没送,一直放在别院。倒是让你赶上了。” “谢谢……” 容嫣想说:遣人来不就好了,何必自己送。可想想也是,二人身份悬殊,本来没多大的病,明晃晃地来送药,闹出动静更惹人误会。 正想着,他伸出手去解容嫣的衣带。 容嫣惊。 这动作她再熟悉不过了。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虞墨戈动作没停,衣衫滑落,他看到了她锁骨上自己留下的痕迹,淡淡一笑。以她这性子,肯定不会让别人给她搽药的,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帮她。 容嫣浑身绯红,起疹子的地方是红的,没起的地方也是红的。 坦诚相对这么久,她身上哪一处他不熟悉,然她还是羞。可虞墨戈偏就喜欢极了她的羞涩,每每触碰她嫩白的皮肤,都会在指尖下展开朵朵迷人心魂的桃花。 药搽好了,容嫣赶紧拉起衣衫,虞墨戈看着她未遮全的胸口,问道:“还痒吗?” 才涂上药,哪有那么快。容嫣拢着身后的发,点点头。 突然想到什么,虞墨戈狭长的秀目一挑,靠近,在她胸口吹了吹。容嫣拢发的手僵住。 他笑道:“吹吹,吹吹就不痒了。” ——这是她曾经对澜姐儿说的,他听到了? 容嫣窘得恨不能钻进被子里不要再看他了,却闻他又道:“这回还痒吗?” 她赶紧摇头。 他轻哼了声,魅惑撩人,带着笑意道:“真管用,那再吹吹。”说着,朝她迫近,挺直的鼻子都快碰到她锁骨了,容嫣慌乱去推。 “不管用的,别,别吹了。” 虞墨戈笑意更浓,继续贴近。温热袭来,那双柔软的唇在她胸前留下一吻。 “那亲亲就不痒了。” 他真的听到了! 容嫣彻底说不出话了,拉紧衣襟僵住,随后道了句: “以后别来了。容宅人多,眼杂。” 虞墨戈微怔,看了她半晌,笑着点了点头,将药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悠然起身。莹缜修长的手指挑了挑她的肩头的发,再无他言,默默离开了…… 杨嬷嬷从后门接的他又从后门将他送走,眼看他上了车,她还是忍不住唤了声。 “虞少爷。” 虞墨戈回首。 “……我家小姐命苦。她经不起,她……”杨嬷嬷不知如何开口。 虞墨戈淡淡一笑,留了句“我知道。”便一跃登上了马车,走了。 …… 接下来的几天,容嫣基本没出门,可计划没停。她安排几个护院帮她四处打听消息,她则在家中做信息整合。 三日后,和钱员外约定的期限到了。容嫣疹子退得差不多,脚虽未愈不过搀扶着也能走动。 二人约定在福聚茶楼谈。 容嫣备了她喜欢也是钱员外最爱的六安;知道他喜美食,又点了清蒸石鸡、香菇盒、杨梅丸子等一桌子的徽菜。钱员外见到家乡菜不免勾起思乡情,夹起一块石鸡肉,细细品味。 “肉质细嫩柔滑,鲜醇香郁。嗯,不错,只是这火腿味道淡了些……不应用全熟,八分即好。”钱员外放下筷子,笑容可掬道。他人斯文儒雅,声音也极润和。 容嫣笑笑。“虽是徽菜,可到底不如家乡的纯正。您致仕在即,品味乡情也不远了。” 钱员外含笑点头。小姐殷勤,她的用心他不是不知。有诚意便好,自己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钱财都是身外物,无需分厘不让。可毕竟要衣锦回乡,花费的地方太多,也不能太过含糊。 “虽我不懂农作,但外人皆知我这田庄是片沃土,价格我可以降一些。现价五两每亩,我如今最低,也只能给您四两五钱。三百七十亩,也就是……” “一千六百六十五两。”容嫣笑道,可还没待钱员外应声,她摇了摇头又道:“怕您的地不值这些银子。” “此话怎讲?” “靠山种植果树的土地言道近百亩,其实不然,我去过了,也算过,起码要有一百二十亩开外。您知道瓜果再贵,它终不及粮食,这便不值。再者池塘和清水河相连,是不怕旱季,可倘遇水灾,第一个毁的便是您的田庄。还有,刨除池塘和占山的面积,您这三百五亩都不足……还有其它我都记了下来,您可以看看,我便不一一列举了。所以,我给不了您四两五钱。我只能给您四两,共计一千四百八十两。” “不行,不行。”钱员外摆手皱眉,“这生生抹掉了近两百两,不行……” 容嫣莞尔,从容道:“您先听我说完。我不会给您一千四百八十两,我只给您一千两。” 话音一落,差点没把老先生惊得拍案而起。他以为她是抱着诚意来了,这分明是在欺负人!小姑娘才多大啊,连他祖辈的先生也敢戏耍! “不卖了!”读书人的意气上来,他怒叫了一声。 可容嫣不慌,看了赵护院一眼,赵护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是一叠纸笺。 她微笑,嘴角露出浅浅的小梨涡,一张小脸清媚而娇嫩,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可那一笑一颦,却沉静地超出了年龄,眸光流转,莹澈得宛若水中青莲。 容嫣声音清透,柔和道:“您先别急,看了这些您再言是卖还是不卖……” 是她违约在先,可这租约根本就不成立,她已然仁至义尽,甚至连孙掌柜一家落脚之地也帮他们寻好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搬,非要容嫣赔偿他们预计损失才肯罢休。 既然他们不讲理,她也不用顾忌情面了,于是一纸状书告上了公堂。 县尊为难—— 一面是上任知县之女,临安伯府少夫人表亲;另一面虽不过是个掌柜,可背景不浅。徽宣不仅供应权贵,更是皇商,京城显赫结交不少。宛平隶属京城,是京城门户,他一个小小知县,也是得罪不起。 这事,他眼下只能拖。 而容嫣怕的就是这个,再拖下去,租期日子将近,这官司也不用打了。况且,她急着要搬出去,远离是非。 路是人走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想搬总搬得了。再不济,另租个院子也一样过。 表姐瞧出她要走的决心,不理解。容嫣未做过多解释,只道要重新开始,不想寄人篱下。可表姐更是不懂了,再等几月也不迟啊,闹得好像徐家不容她似的。 容嫣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实际是不舍自己。 表姐自知劝不住,无奈,只得留她再好生想想,先回前院了。半路碰到徐井桐,提及此事,徐井桐惊:难道是自己那日吓到她了?和嫂嫂一分开他便直奔后院客房。然前脚还没踏进后院花园,便被徐井松捉住了,二话没说押着他回了大书房。 书房里,兄弟二人对峙。 “你喜欢容嫣?”徐井松面色阴沉问。 极少见兄长动怒,井桐有点紧张。“没,没有。” “撒谎,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从她来后你就没安分过!” 井桐心颤,声音极小道:“照顾而已……” “还狡辩!”徐井松指着弟弟吼了一声,“照顾要拉着她手诉情吗!” 徐井桐震惊,瞪起双眼看着大哥。“你都看到了?” “哼!亏得人家还算个理智的,跑开了。我当时真恨不得上去扇你一巴掌!”井松身子突然前探,井桐以为真的要打他,下意识遮手躲了躲。 瞧他那胆小的模样,井松无奈。恨其不争地叹了一声,缓和语气道:“你真是糊涂啊,她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说是和离,还不是被弃。临安伯府岂能娶这样的人入门!” 106踟蹰 昨夜都快到了城门虞墨戈才发现忙乱中窜上马车的雪墨。许是不舍许是因夜寒凉, 它一个劲儿地朝他怀里钻, 黏着他, 喵呜喵呜地叫。 连猫都尚且如此, 那人呢?他抱着雪墨思量片刻,随即喊停车,卸车御马急速奔了回来。 也许骑马赶路明早还来得及, 他得回去陪她这一晚, 他不在她一定睡不着的…… 二人回了云毓院, 容嫣抱着丈夫躺在床上,不问他为何回,不问他何时走,眼下他还陪着自己就好。虞墨戈亲亲妻子的额,把她紧紧地扣在怀里, 小东西们夹在爹娘中间,四口人相守。 他哄着妻子, 直到东边的黛青渐渐把黑暗朝西方赶,好似也在催促虞墨戈离开。他望了望窗口没起, 继续拍着妻子。心安,身暖, 容嫣呼吸渐渐均匀。 “嫣儿?”他唤一声。 容嫣没动。 “嫣儿?”他又唤了一声,妻子还是没反应。她真的睡着了, 他轻轻托起她窝在自己怀里的小脸, 再次端详心爱的妻子, 指腹在她花瓣似的嘴唇上掠过, 他低头轻吻。 他想到了妻子奔向他时说的那句话,他如何不懂。 “卿卿,吾至爱也。”他贴在她耳边道了声。 说罢,再次亲了亲她的脸颊,翻身下床了。可刚一起身却发现自己被什么牵扯了一下,他回首,妻子的小手正攥着他的鹤氅衣角。 她还没醒,虞墨戈摸摸她的小手,指缝里全是汗,已经僵硬了。她攥了一个晚上—— 虞墨戈胸口一窒。往返在这世上四十年,他以为自己饱经沧桑,没什么能动摇己身了,然眼前这个女人竟让他疼到心碎。为了她,他一定要回来,不会让她苦苦等待自己的…… 容嫣没想到自己会真的睡着,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重要的是,身边空空荡荡,如果不是手里还攥着他的鹤氅,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 他怕惊醒她,所以脱下衣服走了,连个告别都没有。 也好,面对面免不了更悲伤。 容嫣僵得手都麻了,她缓缓张开,有些吃力。鹤氅衣角都被她的汗浸湿了,皱巴巴地怎么都捋不平,像她紧蹙的小眉头如何都展不开…… 宁氏是一早听下人说才知道虞墨戈昨个半夜回来了,然天不亮又驾马离开,前后不过留了两个多时辰。儿子十几岁出征,她还从未见过如此踟蹰过,他是真舍不得妻儿。 入夜前容嫣和宁氏得到消息,虞墨戈头晌面圣,下晌便领了调令南下了,一刻都没耽搁。 宁氏看看落寞的儿媳,笑着劝道:“早去便可早回……” 早去便可早回。容嫣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虞墨戈走后,她与宁氏相依在别院,日子过得简单,除了照顾宁氏,便是和青窕走动。 事瞒得了,肚子遮不住,青窕知她未婚先孕惊得不得了,越发觉得和离后的表妹不可思议了。 直到肚子大得掩不住,容嫣便不再出门了,青窕常带澜姐儿来别院陪她解闷。得亏还有她们在,她也不至于太寂寞。 腊月里,赶上场大雪,连下了好几日,直到天放晴路上的雪清理了,青窕才来别院。见表妹挺着肚子去迎她,步履略疾,她赶紧搀扶住皱眉道:“小祖宗,你可慢着点,这新雪未清,滑着呢。” 容嫣笑笑:“这不是瞧见你高兴吗,澜姐儿?” “可算放晴了,在庭院里疯着呢,如何唤都不肯走。姑娘家家的也没个稳当劲,也不知随了谁。”青窕嗔道,见表妹耐人寻味地看着自己,噗地笑了。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拉着容嫣和寄临玩雪,沾了两个小家伙一身,进屋化得小衣都湿了,自己被外祖母好顿训。 二人聊起小时候,只觉得那段记忆美好,儿时无忧。青窕笑道:“……想想你小时候也是憨,站在那一动不动让我当靶子,眼看雪球来了也不知道躲,害得寄临为了护你,也湿了一身。” “归根结底还不是你淘气,这到怨起我来了,要怪也怪你。”容嫣撅唇嗔道,然想到表弟,她又问:“寄临如何了?” 青窕知道她想问什么,撇着嘴道:“还能怎样,被晾了呗。三舅母且生你们家姑奶奶的气呢!都说好的事,连个解释都没给,匆匆忙忙地把闺女嫁了,嫁给了秦小少爷。也不知急得是什么,还怕我们抢人不成,谁稀罕。”说着,瞧了眼表妹,见她脸色不大好,叹声安慰,“安心,舅母怨不到你头上,她也不是多中意吴小姐,只是觉得欠个解释罢了。” 容嫣不是介意这个。月初吴奚大婚,虽她和宁氏未能回去但多少也知道些。为了吴奚的亲事,姑父吴知府从山东回来了,而且一回便再未走,留在京城。 山东宁王异举,免不了要殃及鱼池,吴父做为一府知县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不得不让人多心。这事怕和首辅脱不了干系,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容嫣不清楚,但她觉得吴奚这么匆忙而嫁应不是自己所愿。 本是干净单纯的一段情,被身后人这般利用,也不知二人眼下是何心境,只盼着他们能安分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因此搅浑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说句私心话,容嫣倒觉得叶寄临没娶成吴奚,不纠缠其间也是好事,不得不承认她从心里还是向着自家亲人。 “寄临婚事还真是坎坷。” “那是他自找的!”容嫣心疼表弟,青窕可是一点都不心疼,唯是恨其不争。“有婚约的林家小姐病逝,只能怨天公不作美;可往后的呢?先说你吧,都知道他是怜惜你,不忍你被人指点,可怜惜也不能就娶呀,成亲是儿戏?再说吴家小姐,人家心里揣着秦小少爷呢,他凑什么热闹!” “这也怨不得他,都是长辈给定的,他怎就知道吴奚心里有人。”容嫣劝青窕,瞧她那气愤劲儿又觉得不对啊,往日她可是极护着弟妹的,这会儿怎气性这大。“表姐,你怎觉得你话里有话呢。” 被她看出来了,青窕无奈长叹了声。“还不是为我那堂妹,皎月,你可还记得她。” 容嫣当然记得,谭府大爷家的小女儿谭皎月,寄临状元喜宴上,她见过那个知书识礼的小姑娘。“她喜欢寄临是吧。”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一往情深!”青窕夸张叹道,“这么多年了,谭府谁不知道三小姐倾慕叶二少爷,相思已久,给她说了哪份都被推了,可愁死人了。” “那为何不成全二人呢?” “谁不想成全啊。我家大伯任太常侍少卿,伯母出身书香门第,我家堂妹虽说有点小孩子脾气,那也是端方娴雅的千金闺阁,纯善得很,和他正是门当户对,可人家不同意啊。所以我说他不是自找的吗,人家中意他的他不要,非求那些不可及的。” “算了,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旁人急不得。”容嫣含笑劝着气呼呼的表姐。 青窕也不过感慨罢了,除了自己的两个小东西她能管得了谁。她目光落在表妹的肚子上,忍不住笑了。“还是你有造化,人家要遭两遍的罪,你一遍便成了,一胎便怀了两个。怎么说双生的是我母亲,我怎就没怀个双生呢。” “你下胎便是了。”容嫣逗她。 青窕撇嘴。“我可不想再生了,生这小祖宗,我差点连命都没了,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说着,她想到了表妹,问道:“三少爷最近可有消息?” “没有。”容嫣笑笑。“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可也是。不过我听井松道这四边不宁,连年出征,国库亏空,今年的军资又减了,可万别耽误到了三少爷那。听闻因为造船的事,工部侍郎陈杭还在和秦晏之较劲呢,这都一年了还咬着他不放……” 容嫣明白秦晏之的脾气,守正清介,他的原则任谁都破不了。况且秦敬修还在杭州,户部容嫣不担心,她更担心的是兵部,那可是牢牢握在荀正卿手里。 姐妹二人聊到晌午,青窕给宁氏问过好便回去了,留太久府上两个小家伙她不大放心。她方走,郑德裕又来了。自打容嫣回到宛平,方便了郑庄头与她交流。 郑庄头今年引进的棉种品质优胜,而且产量也高,从八月开始一直收到十月底。肃宁那便舅父遣人帮她盯着,纺织顺利跟进,有条不紊。到了腊月,宛平田庄及郑庄头所收的散户棉竟然供应不及了,得亏叶寄岑替她在肃宁签下了产棉的田庄,勉强还够得上。 容嫣也没想到纺织效率会这般高,这一要感谢从杭州请来的织造管理者,二来也得力于肃宁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点。要知道,肃宁还是虞墨戈帮她选的呢。 如今肃宁的布可再不是“几与松之中品埒矣,其值仅当十之六七”。容嫣请的可是淞江的师傅,用的可是淞江的技术,其精品在北直隶便说是松江府织出来的,怕是非业内而不能辨。 但容嫣的重心不在这些精品,而是需求量更大的平布。她翻着账本问及产量,郑庄头道:“如今已产布五万匹,及至年前八万应是没问题。”这产量惊人,郑庄头兴奋得眼睛直放光。 其实也属正常,容嫣把小作坊归聚在一起,集中管理提高效率,这产量也在预计之中。 纺织运营三个月,除去各种费用和原始资金,第一年容嫣起码要净剩三万匹。到了开春,赚得还会更多,如此,容嫣下一步的后续建染坊踹坊的计划入夏便能着手开办了。这可比原计划提前了一年。 这一切都归功于她缜密的筹划和井井有条的实施,按部就班,不浮不躁,郑庄头感慨之余,忆起与容嫣相遇之初,他暗叹: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郑德裕正想问及东家对下一步运销可有打算。 容嫣面色沉静,半晌无语。她寥寥又翻了几本账册,随即一一合上了。 “暂不出售。”容嫣淡淡道。 郑德裕向来避讳,从不直视东家,眼下却惊得他直愣愣地盯着容嫣。只见东家花瓣似的嘴唇轻碰,平静地道了句:“捐五万给朝廷……” 107军资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怕。”容嫣淡然应。 “女人我见得多了, 可没一个你这样的。见过世面的小姐到底和乡下丫头不一样。”周群上前, 刀背挑着她下巴,邪笑道:“长得都这么水润。” 他眼神露骨,容嫣下意识躲了躲, 岔开话题。 “即便我把钱给你, 你逃得出去吗?” 周群用指腹抹着刀刃。“不必小姐操心, 我自有办法。” “即便逃出去了,又能逃到哪?” “天下之大,何处不容爷。”周群阴笑,瞟着她。“小姐莫不是想劝我回去?横竖都是个死,若闯出去了许还能活命。” “那你父母呢?不管了?” “我爹拜你所赐, 活不了了。‘三犯者及盗窃一百二十两以上,绞监侯’, 他盗窃的可是千两!我自己都管不了了,还管他。至于我娘, 自求多福吧,若还能等到我回来那日, 再孝顺她。若是等不到了……”周群努了努嘴,望着刀尖的眼神有点直。再浑, 他也有个惦念的人。 见话说到他心里, 容嫣继续聊。 “你拿了钱, 想过要如何用吗?” 这问题有点出乎意料, 周群哼了哼。“怎地?钱归我了,还管我糟蹋?” 容嫣摇头。“你若还想再见你娘,便不能把钱挥霍掉。要知道赚钱不易,但钱生钱很容易。手里有这么多钱何不赚上一把,不但能帮上你母亲,也不枉你亡命一次。” 这姑娘倒有趣,竟和匪徒分享赚钱之道。周群拎把椅子抬腿跨坐在她身边,握刀的手朝膝盖一搭,刀尖偏离了容嫣,饶有兴致问: “我倒是要听听,这钱该如何生钱。” “确有来钱快的,比如放贷,但你没根基做不过银庄,到头来很可能血本无归;而古董玉器也不要玩,利虽大风险更大,不是内行人玩不了;盐茶之利尤巨,非巨商贾不能任,私贩更是触犯法禁。所以还是踏实些的好……” “像你,种地?”周群不屑。自己庄子里混出来的,还用得着她说这些。 “‘奇货可居’你没听过吗?利用‘积贮之理’便没有做不了的买卖,盯紧了市面上的供求,预判价格涨落。贱取如珠玉,贵出如粪土……” 为了转移注意力,拖延时间,容嫣把这些日子总结的经验与他道来。周群也果真有几分兴趣,听进去了。 “……想致富,定要戒骄戒躁,戒贪戒欲,重要的是看准时机。” 聊了小半个时辰,话都说尽了。感觉杨嬷嬷该回了,容嫣问道:“你可都记住了?带了钱便找个没人识得的地方,如是做,保证你日后富甲一方。” 周群啧声,手里的刀子掂了掂,邪笑道:“不必了。我看你就是个宝,若有了你还愁赚不到钱。”说罢,从椅子上起身,步步逼近,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扫着。 “有你,没钱也无所谓!” 所以说,有些人注定没出息。她讲了这么些,他最后的关注点还是在女人身上。容嫣想要继续岔开话题,可根本拦不住他的色心。 周群的刀背落在容嫣的下颌,白皙的皮肤在冷刃的森寒下散出温柔的光,如此极端的对比,撩得人心燥热。他刀背下滑,刀尖滑入她的衣领轻轻一挑,斗篷系带被割断,斗篷滑落,露出一截秀颈,周群不由得喉结滚动,咽着口水眼睛直了。 米行张家姑娘不过十五,周群惦念已久。那姑娘生的水嫩,跟刚出锅的豆花似的,可若与这容家小姐站在一起,那就是隔了夜的豆渣,又馊又糟。怎能有人生得如此的娇,娇得人恨不能含在嘴里,搂进怀中去疼。 周群突然觉得,今日若能与她逍遥,死也甘心了! 刀尖继续下行,溜进容嫣腋下,将系于腋下的袄衫衣带挑破,刀背一翻,夹袄的衣襟敞开…… 这会儿若还能镇定,那她可真是神了!容嫣额头手心都是汗,放开嗓子大喊,周群猛地捂住她口,任刀坠地也顾不得捡,伸手便去扯她衣衫—— 就在要扒开衣襟的那一刹,门怦然而开! 阳光窜入,随之一个高大的身影迅捷闪过,还没待周群反应过来,早被人一脚踹飞,狠狠地撞向了墙壁。 容嫣从惊忡中缓过神,看清了眼前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心里一股冲动腾起,堵在胸口,憋闷得窒息。她双眼模糊了。 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企盼看到虞墨戈—— 阳光下,虞墨戈精致硬朗的线条耀得人睁不开眼。清冷的面容,剑眉深蹙,冷峭寒凛,可望着容嫣的双眸,却有说不清的惊惶与温柔交织漫射…… 目光在她脸上轻抚,眼见她星眸含泪,楚楚委屈地咬紧了下唇,脸色因极力隐忍白得可怕,看得人心都快碎了。 虞墨戈恨不能将她拥入怀里安抚。可看了看她被捆的手,耐着冲动解开绳子低头为她整理凌乱的外衫。 遮住半露的锁骨,虞墨戈陡然发现她颈脖处的伤痕,登时一僵,攥着衣襟的手捏紧了。 他长睫遮盖下的眸色愈暗,凝了寒气似的扭头瞥了眼墙角摇摇欲坠的周群,又看了眼门口的九羽。 九羽会意,提剑上前。 周群从眩晕中缓过来,瞧势不对,朝着步步逼近的九羽扔了把椅子转身便逃。九羽动作轻巧,侧身躲过,追了上去…… 此刻,虞墨戈已拉好了容嫣的衣襟,眸光清澈,低头对着她淡然一笑,随即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容嫣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忽闻几声凄厉的惨叫,惊得她不由得一颤,坐在椅子上绷得紧直。虞墨戈顺势将她拉入怀里,一手扣着她头不叫她看,一手轻抚她的脊背…… “别怕,没事了,没事了……”他声低且柔,似一缕清泉溅玉,透过杂乱的冷刃相碰和惨叫声,钻入她耳中,在心头浮动,莫名地安心。 她一点都不怕了。 半刻钟后,房中再次安静下来。虞墨戈含笑,扣在她后脑的手轻轻拍了拍,容嫣从他怀里出来,仰头看了他一眼,又望望四周。除了墙角一滩血迹什么都没有了…… 容嫣猜的出方才发生了什么,平复了心情,在虞墨戈的搀扶下起身。 她转身低头,淡淡施礼道:“谢虞少爷相助,容嫣……” 话未完,只听对面“嘭”的一声,西窗被撞破,一团青灰色身影飞跃而入。容嫣没看清人,但见一束凛凛寒光直冲虞墨戈背后——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想叫,然那人身手之快,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就在那刀只距虞墨戈寸余时,他猛然转身,一个倾侧,挡在容嫣面前躲开了。 刀在他鼻尖前擦过,虞墨戈就势迅捷地推了一把,那人踉跄,屈膝间一个仆步穿掌稳住,转身便是摆拳而上。 这次,尺余长的细刀直对虞墨戈胸口,狠辣不留情。 阳光映烁下,刀锋寒得砭骨锥髓,与那人阴森的目光相映,容嫣早已吓得头皮发麻一动不敢动。 然她身前人却稳如松竹,拉紧她的左手始终没有松开。几个回合下来,那歹人完全不占优势,招招被虞墨戈拦截。 对方身手不凡,虞墨戈单手相抵又要护着身后的容嫣,只守不攻,双方僵持不下。眼看着护卫便要归来,那人急得额角渗汗,忽而眸光一亮,意识到了虞墨戈软肋所在,剑锋陡提直奔虞墨戈飞来,就在要触及他的那一刹,一个急转挑向了他身旁的女人—— 虞墨戈震惊,猛地拉过容嫣。剑尖在她颊侧呼过,带掉了耳坠上的珍珠。 珍珠还未落地,虞墨戈早已侧身踢腿,一招正中对方小臂,卸了他刀,右手手腕轻翻,握住了飞落的刀柄! 这动作之快,容嫣连惊讶都来不及,喂见虞墨戈一个剑花挽起,反手将刀刺向了对方—— 容嫣彻底呆了。眼看着那人胸口被刀尖刺入,一朵血花绽放,如入水朱砂,在他青灰的衣衫上层层渲染…… 那人双手握住刺入胸口的刀,惊恐地张大了嘴,缓缓跪地……死亡随着他瞳孔无限放大,放大…… 两世为人,容嫣死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杀人。此刻,她脑袋一片空白,脚软得想要找个支撑,然手腕却被无意识地扯了一下。 虞墨戈漠然向前,侧容轮廓硬朗紧绷。容嫣望向他,他墨眸深得诡异,冷得可怕。她见过他清冷寡淡的模样,感受过他强大迫人的气场,也明白他的情淡意疏,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沉静,却带着深恨怨毒,像从地狱走过一遭的怨魂。 108新年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周仁出事后私下找过他, 打听容家财产。看清他的本性赵护院明白他没怀好意, 拒绝了。可他哪肯罢休,竟蓄意威胁,寻几个地痞去滋扰妻女。 “所以你就把小姐出卖了!”杨嬷嬷气愤地指着他喝道。 赵护院泪流满面。“对您而言,他没钱没势不算什么,他也不敢惹您。可对我们不一样,他手底下一群泼皮无赖, 我不得不怕。我们本就是外来户, 无依无靠;我老来得女,小女才十四, 我不能眼看着婆娘闺女受欺负啊。” “那为何不与我说?”容嫣问道。“怕我不管她们?” 赵护院哽住。虽相处月余, 但他清楚小姐是个仁善之人, 不会放着不管。可一切都晚了, 他悔叹了声。 “我问你,你可周仁的钱了?” 他忙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不会做那昧良心的事!” “你这还不算昧良心!”杨嬷嬷嫌恶地补了句。 赵护院无颜,捂住脸又痛哭起来。挺大的男人, 遇事就知道哭, 也是够窝囊了,不怪被人拿捏。杨嬷嬷怒其不争地剜了他一眼。 容嫣叹声。“说你没良心也不尽然。那日把财物从后罩房挪到东厢, 你也在, 想来他们没动东厢是因你没说。既然你给我留了路, 我也留你一条。” 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杨嬷嬷焦灼地扯着容嫣的衣袖。 容嫣摆手,继续道:“今儿这事大伙都知道了,无规不成方圆,谁家都得有个章程,为了以戒他人我留不得你。如方才所言,我给你活路,不将你移交官府,趁天亮之前离开吧。这事我再不追究,你我主仆的情分也就此断了。” 说罢,再没看他一眼,带着杨嬷嬷和云寄回后院了。 路上,杨嬷嬷困惑,不住地朝西墙望,直到入了内室才忍不住问道:“便这样算了?张捕头那如何交代?墙外……” “墙外没人。”容嫣脱下斗篷递给她,见她怔得不知接便兀自挂在花梨架上。“不管是谁,我明白此人非真心要害我,且多少也猜到是赵护院,只有他接触过周仁。所以我没告诉张捕头,给他留条生路吧。” 云寄铺着床,不禁叹道:“小姐真是心善。” 容嫣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心善也要分对谁,因何事。”说着上了床,云寄忙把被子铺开,容嫣顺势拉住了她手。“你知道我方才为何带着你去花园吗?” 云寄有点不知所措,小心道:“因为小姐信任我……” “对。”容嫣目光肯定。“我当初挑你来,不仅仅因为你是表姐的陪嫁,更多是因为你的秉性。你不争不抢,踏实勤恳,不管是这么些年依旧是个二等丫鬟,还是被我挑到容宅,都没抱怨过。我喜欢你的稳重。我知道我这比不得伯府,但我讨了你,必然会待你如亲人,如杨嬷嬷一般。”说着容嫣看了眼杨嬷嬷,嬷嬷温慈回笑,点了点头。 云寄也低头抿笑,又给小姐提了提盖在腿上的被子。 看着她身上的那件茱萸纹比夹,容嫣又道:“在伯府留得久,对曾朝夕相处的人有惦念,这我理解,也不反对你们接触。但你要时刻记住,你已经是容宅的人了。” 话语虽柔,却字字敲在云寄心头。小姐突然对自己说这些话,大抵还是因为赵护院的事惊了心。寄云眉头紧拧,笃定道:“小姐放心,从伯府出来那刻,奴婢便把自己当容家人了,奴婢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小姐的事来。” 容嫣拍了拍她手背。“我知道。我只想问问前几日去伯府,你可与湘雨提我去田庄的事了?” 云寄突然僵住,瞪着眼睛茫然道:“提,提了。她道您走路看着不稳,我便提您脚伤了……” 容嫣神情一凝,追问:“可还有其它?” “没有了。”云寄摇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倒是那日在琳琅阁,奴婢下楼移马车时,遇到了伯府后院的吕嬷嬷。她说小姐的簪子落下了,便一路跟着送来,结果还闹了个乌龙,那簪子不是您的。我们聊了会,东拉西扯无非就是问候小姐起居的事,还问您有没有宛平的熟人。” “那你如何答的?” “……应该没有。”云寄惴惴道。“小姐,我不知道这话不该提……” 见她神情惶然,忧心她再多想。容嫣浅笑,安慰道:“无碍,我只是怕表姐担心而已。也怪我没事前与你嘱咐。主仆也要磨合不是,日后你若有不清楚的便问杨嬷嬷。”“好了,天晚都累了,都去歇息吧。”说罢,她扯着被躺下了。 杨嬷嬷挑暗灯花,带着云寄退出去了。 容嫣躺在床上,辗转无眠。 原来那日在她琳琅阁窗口看到与云寄说话的夫人,是徐静姝的乳母吕嬷嬷。二人向来无甚交集,何况送簪子这种事如何用得上她,怕目的还是在打听自己吧,为自家主子。 难不成徐静姝发现什么了? 容嫣想不出答案,翻了个身。然忆起今儿的事,全都是教训啊。 对人信任是应该的,但不能一点防备都没有。有些人是有意,而有些人则是无心。不管是赵护院,还是云寄,到底都是自己大意了。 以现在的生活环境,她不可能再如前世那般自如,她得留心着身边的每一双眼睛…… 这一夜容嫣睡得并不好,她又梦到了曾经的家人,思念幽深。于是第二日,解决了赵庄头的事,容嫣突然想要去澹华寺,杨嬷嬷皱眉。 容嫣笑道:“我是要去求佛,真的是求佛。” 她是想找份心灵寄托…… 澹华寺虽远离繁华,却香火颇旺。知客僧引着容嫣去了大雄宝殿,容嫣燃香叩拜。 前世奶奶虔诚礼佛,常会给她讲些佛理。容嫣不往心里去,笑她一个接受唯物论哲学的老知识分子竟也崇这些。奶奶总是慈笑道:哲学让人精神富庶,而佛学则是灵魂上的追求。 不管懂不懂,穿越这事涉及灵魂,她信了。容嫣祈求佛祖保佑在那边的父母平安,也希望自己的生活顺遂。 拜过之后,她又带着杨嬷嬷转去藏经阁听尘了大师讲经。 方坐不多时,有位七八岁的小沙弥出现在她身边,施礼低声道:“您可是容家小姐?” 容嫣微微点头。 小沙弥咧嘴笑了,眼底浮出两个小酒窝,纯真稚气。“有位施主道是小姐友人,此刻在上客堂候着,请小姐移步。” 容嫣纳罕,问及姓名,小沙弥扭眉摇头,只道是个二十几岁的高大男子其他再描不出了。 友人,男子……她似乎猜到是谁了…… 到了上客堂,小沙弥施礼退下。容嫣推门而望,没有人。她提裙迈入朝次间去,杨嬷嬷随后掩门。还没待门扇合拢,便闻容嫣一声尖叫,吓得她一个冷颤猛然回身。 面前,容嫣直挺挺地僵住,而她身后,一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的男子贴着她,手里的一把短刀正架在她脖子上! 杨嬷嬷惊得暖手“咣”地掉在地上。 “把门关上!” 男子低吼。与此同时,寒光闪动,刀朝容嫣的脖子又近了。 怕伤了小姐杨嬷嬷不敢上前,只得把门关上。 “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放了我家小姐!”她指着男子道。 男子没应,架着容嫣坐在椅子上,单手扯过她胳膊,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捆上了。杨嬷嬷几欲上前,都被他阴冷的目光给吓了回去,他握刀的手始终没离容嫣。 “你到底是谁?我与你可有仇怨?”容嫣努力平静问。 男子冷笑,刀背在她锁骨的位置拍了拍。“有,仇大着呢!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你看看,看看我像谁?”说着,刀尖指着她颈喉,站在了她面前。 容嫣这才看清他真容。方额细眼,两腮凹陷,一副刁钻刻薄像。皮肤倒是白细,可全然不似读书人,眼神流转带着刁滑,倒像个市井无赖。不过正是这眼神,看着有点熟—— “想不起来?那我提醒你!”他唇角挑起抹阴森。“我姓周,名群!” 周群! 周庄头的儿子周群! “你,你,你不是被抓了吗!”杨嬷嬷惊恐道。 周群目光依旧未离容嫣。见她因惊吓而脸色苍白,便觉得十分解气,刀尖提起她下巴,奸笑道:“我命大啊,审讯的路上逃出来了。那么多人偏就让我甩掉了,你说老天是不是眷顾我,引着我来找你啊!” “你想做什么?寻仇吗?”容嫣镇定与他对视。 “我当然要报仇,你害得我倾家荡产便罢了,还把我和我爹送进大牢,判我二人绞刑?绞刑!你这要赶尽杀绝啊!”他紧咬着牙,眼神毒怨得很不能茹肉噬骨,手上没控制住划破了容嫣颈脖皮肤,一条血痕立现。 杨嬷嬷惊叫上前,周群猛然回首,恶狠狠地瞪着她。手颤动,刀尖又留了条血痕,杨嬷嬷赶忙刹脚,急得眼泪直流。 容嫣紧张得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她喉头一动,安奈着恐惧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钱!”周群猛然回首,刀尖戳向她,容嫣惊叫闭上了眼睛。周群顺势捂住她口,压低声音嘶哑道:“我要钱,把钱给我!” 他神经紧绷,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只能顺着。 容嫣侧头没睁眼,应声道:“我给你,都给你。” 周群僵硬的手撤了些,半晌,冷道了句:“原来你也怕啊!”眼中一丝狡黠闪过,又道:“只要你把钱给我,我就放你走。” 容嫣点头。“但是,你得让我回去,不然如何给你拿钱……” 109临产 此为防盗章, 订阅少于40%, 则24小时后正常。 身周极静, 唯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声音击动耳膜,捋着心中的忧丝万缕。 “京城如何了?” 他突然驻足而问。廊庑下,默立的九羽应声。 “世子爷去找了首辅,首辅面上虽撤回佥都御史,可背地里却派了锦衣卫去查。” “他是想握住英国公府的把柄。”虞墨戈冷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九羽就待这句问话呢。他神情难得波动,笃声道:“证据确凿。” 虞墨戈扬首,下颌紧绷, 精致的轮廓扯出硬朗的线条,冷峭清冽。他望向无云青空, 眸色深得诡异, 宛若蓄着的是几世的怨毒。 “好。”他莫测一笑,薄唇噙着抹凉薄。“暗送都察院,直接交给左都御史。悄悄给严阁老也送一份!” 贪墨百万军饷,虞晏清, 这次你想逃都逃不掉了…… “还有,不能让任何消息传入辽东。无论如何虞抑扬不可踏回顺天府半步。” “是!”九羽沉声而应。默立半晌, 似又想起了什么, 犹豫道: “容家小姐……” “如何?买下了?”虞墨戈淡然问, 语气轻得如房檐落雪。 九羽点头。“买下了。” “哪家的?” “……两家都买下了。”九羽淡定道, “一共田地六百七十亩, 花费两千一百四十两。” 虞墨戈微惊, 侧目瞥了他一眼。“两千一百两?”如此算下来, 岂不是每亩三两都不到?这生意也会有人和她做? 九羽把探到的消息叙述来:容家小姐和钱员外交易时,她只给出一千两。钱员外恼羞成怒,一口回绝。可容家小姐早有准备,将周庄头这些年私立契约,截吞佃租,以及行恶的所有证据一一列举出来。 周庄头和佃户实际上订两份契约,一份给钱员外,一份则署自己。五成的租子,他收七成,两成被他私吞。故每年多收出近二百石粮米,折成现银便是一百余两,十年下来,千两有余。 钱员外若用容家小姐收集的证据将周庄头告上公堂,必胜。且周庄头用这些钱给自家儿子置办了田产,总额超过千两,若一并收回稳赚不赔,可是比单单只卖个田庄所获更多。 钱员外自然接受了小姐的提议,宁可晚走几日也要出这口气,将官司打到底…… 九羽话落,虞墨戈不禁失声笑了。声音朗朗,一时间清冷散尽,连眸色都淡了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向地面。 白雪映眼,明晃晃地,他想到了那日雪地里崴脚的姑娘,娇软柔弱得像个小猫,连说话都如猫爪轻挠,软糯糯地在心头绕…… 没想到她果真有这能耐,越来越有趣了。 “她人此刻在哪?”虞墨戈问道。 九羽想想。“下晌临安伯世子夫人来请,她人应在临安伯府。” “走,去临安伯府。”虞墨戈言道,连游廊都没绕,直接趟过雪地奔正房去了。 …… 容嫣连轴忙了几日,终于把买地的事办妥了。 她和杨嬷嬷对了租赁情况和佃户明细。六百多亩,数据量也不算小,她觉得眼下该寻个经验丰富的人帮忙打理。 二人正商议着,临安伯府突然来人,青窕来请容嫣了。 有段日子不见,青窕请了她几次,不过容嫣一直忙,且不想让表姐知道她脚受伤,一直推脱。眼下都定下来了,也该给表姐送个信。于是留杨嬷嬷收拾账本,她带着云寄去临安伯府。 姐妹相见,青窕欣怡,不过瞧着精神不大好。 “前阵子因澜儿的病熬神,没缓过来,不然早就去看你了。你可难请呢!”青窕佯做不悦瞪着她道。 容嫣笑了,歉意道:“这不是因田庄的事耽搁了。” “对呀,我正是想问你呢!听李管事说你买了,买的哪个?” 青窕极是关切。表妹女儿家一人,生怕她亏了,特地嘱咐李管事定要一帮到底,可之后表妹再没麻烦过临安伯府,也不知近况如何。 容嫣劝她莫要操心,一切都办好了,买下两个。 闻言,青窕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眼神闪烁拉着她左右端详,不可思议道:“两个?只用了两千两?你如何做到的?这还是那整日躲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吗?” 容嫣赧笑。 她没多言,转了话题要去见澜姐儿。 澜姐儿见了容嫣好不开心,窜进她怀里便不出来了,又要抱又要亲,圆嘟嘟的小脸蹭着容嫣,把容嫣哄得心里一片柔软。 容嫣点了点她的小下巴,笑道:“澜姐儿可好了?” 小东西咯咯笑了,露出丁点大的小白牙,奶声奶气道:“澜儿不痒了,小姨亲亲就好了。” 容嫣微怔,精致的眉眼方露出一丝笑意忽而又凝住,脸霎时间红了。她想到了自己起疹子时,他说的话,“亲亲就不痒了”。那次后,许久都没见他了。 正想着,小厮突然来报:世子回来了…… 容嫣知道徐井松对自己有偏见,且自从陈侍郎纳妾这段插曲后,二人对彼此的疏离也就不加掩饰了。所以见了表姐夫,她礼节性问候过,便告辞。 徐井松也不过象征性地挽留,可青窕不舍,正劝她留下用晚饭,临安伯府又来客了—— 是虞墨戈。 三少爷一来,徐静姝必出现。出现便罢了,总要扯个人给她做“陪衬”。嫂嫂要避嫌,嫁过又没有夫君的容家表姐便再合适不过了。 容嫣明白,徐静姝也未必想用自己来衬托她什么,她只是担心在虞墨戈面前没有可以展示自己的话题,尬坐到最后也没招来人家一个侧目。这就是姑娘家的小心思:拉个人在,偶尔和她聊聊,做出某种举动,既刷了存在感引起对方的关注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别问她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前世她就是怀着这种心理拉着闺蜜去约会的,结果—— 容嫣推辞,可徐静姝哪肯,拉着她撒起娇来,惹得大家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她身上。一旁的虞墨戈清冷而笑,道了句:“盛情难却,容家小姐忍心么。” 效果来了吧。 听到目标人物发声,徐静姝更来了劲头,干脆拉容嫣坐在了正堂上。 到底还是留下了。 饭桌上,徐井松瞥了眼容嫣,想到她买地的事便问了一嘴。还没待她应声,青窕便兴奋道表妹不但买了,而且两个都买了,只用了两千一百四十两。 这可是出乎意料,徐井松惊讶不已。只钱员外那田庄便是一千五百两都不能够的,她竟把汪家的也买下。怎可能? 一边讶异,又生怕寻不到话题的徐静姝来了兴致,缠着她左一句右一句地问。容嫣只得轻描淡写地将原委道来,从去田庄到交易。 只是,整个经过都没提虞墨戈半字——他知道她在有意回避,于是只淡淡道了贺。 徐井松捏着酒杯笑了。看来自己还真是小觑了她。怪不得最近听闻钱员外总往衙门跑,原是为了这事。 静姝是佩服得不得了,拍手直赞她头脑精明。 可对面人却道:“这事也未必做得对。”徐井松冷笑:“身份摆在这,钱员外势在必赢,可那庄头也不是个安分的,只怕他报复不得,反过来针对你。” 话一出口,气氛有点僵—— 容嫣浅淡一笑,从容道:“许会吧。即便我不出此策,也免不了辞退他,到时候更是针锋相对。如此我不出面,他也没理由寻我麻烦。况且经了这官司,他也没这能力了。” 说的是。青窕和静姝频频点头。 看着妻子和妹妹应和,徐井松不满蹙眉,警告似的对着二人道:“女人就不该抛头露面,惹这些是非。” 这话针对性太强。 他疼妻护妹,算个好丈夫好兄长。可在他心底,还是把女人的位置放得太低了。 容嫣抿了口茶,虽愠,但不打算再辩解。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是整个时代的特征,她拗不过来。 “人家都不怕,你怕甚。”虞墨戈头都未抬,蓦地甩了句。 他眉梢蕴笑瞥了眼容嫣,又慵然地对视徐井松,漫不经心道:“有些事啊,男人办不来,偏女人就办来了,这若传出去可不好听。所以,女人还是守得深宅后院,相夫教子最好,万不能出那个头,不然要男人颜面朝哪放……” 徐静姝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连容嫣都不禁低头,掩口轻咳了声。 徐井松瞪着虞墨戈,脸都窘青了—— 自己哪是这个意思,偏叫他一句揶揄让人觉得他是小肚鸡肠,在妒忌。他徐井松要妒忌个女人?笑话。 知道他是打趣罢了。徐井松深吸了口气,无奈摇头。“你啊你,别人的事你倒走心,自己的呢?严家官司如何了?” 闻言,虞墨戈突然敛笑,举起酒杯郑重道:“我今儿来便为此事,头晌得消息严家撤了诉讼。这杯酒,我谢过徐兄,谢你相助。”说着,举杯而尽,爽快利落得只见他完美的喉结动了动。 见他肃然,徐井松也谦恭举杯,辞谢道:“三少爷严重了,我哪有这个能力,不过代你走动了几次而已。但还是要恭喜,无事一身轻啊。” 说罢,回敬一杯。二人就此聊了起来,容嫣的话题算过了。 严家能痛快了结此事,定是英国公府出手。徐井松规劝虞墨戈,不管是为英国公府还是为自己莫要再如此放恣了。二十几岁的人,该定性了,即便回不到当初,也不能这般得过且过。 徐井松对容嫣有偏见,可对虞墨戈这番话说得很好,中肯殷切。 不管是不是天生的浪子,虞墨戈有能力,不该因一次挫折便自暴自弃。 这话容嫣也想过,只是她没立场,谁说也轮不到她说…… 容嫣不经心地举箸去夹盘子里的笋,和虞墨戈探来的筷子碰了个正着,两双筷子,同一片笋,二人怔住。 110龙凤呈祥 虞墨戈走之前, 不但吩咐好了梁大夫, 连稳婆及后续的伺候婆子和乳娘, 凡是能想到的, 他都备好了。 宁氏说过, 虞琮从前也是这般, 临行前安排妥帖一切,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得来。想必虞墨戈也是这份心思吧。 张稳婆没多时便到了。她提前已知道是双生,心里直打鼓。这双生本就难接, 又早产,最要命的是, 她知道自己所要接生的孩子是谁家的,这若是出星点问题,等着自己的指不定是什么呢,想想都后脖颈发凉。劫数,劫数,真是个劫数! 从别院后门进去, 护卫直接带稳婆入了云毓院,瑶台琼苑似的楼阁, 晃得张婆睁不开眼, 大户人家她也不是没去过,不过这般奢华的还真是第一次见,于是头皮越发的紧了。大户人家的女人可是娇贵呢!只怕半分力气都不肯使。 然见到容家少夫人的那一刻, 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她进屋时方赶上她一袭阵痛, 容嫣一声不吭, 唯是咬着下唇努力隐忍,疼得她脸色白得发青,汗津津的,像虚浮了一层寒霜。 不过个把时辰,便疼成这般,稳婆知道她这胎不好生。果不其然,陪着她候了两个时辰,宫口不过开了四指,眼看着东方都泛着白晃晃的边,日头努力撑开天际,要探出头来。可容嫣这孩子还是不肯出来。 怕宁氏经不住,又在内室里碍着婆子们的手脚,乔嬷嬷拉她在明室候着。二人在外,只听得到稳婆和婆子们的句句安慰,听不见容嫣一声。 宁氏担心容嫣身子虚,给她送吃食,客如何端进去便是如何端出来,她根本吃不下。梁大夫只得吩咐准备参汤给少夫人吊着。 日头终于一鼓作气,新生般跳出了天际,宁氏望着东稍间忽而听得室内婆子唤了一声:“开了,全开了。”便欣喜地指挥着容嫣使劲…… 已经挨了一夜,容嫣终于等来了这一刻,可此刻的她浑身疼得有如被马践踏被车碾压一般,她怕自己挨不住了。忍得眼睛充血,泪水汗水把眼睛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了,可又因此什么都看清了…… 她看清了他站在她面前,穿着他离开时的那件鹤氅,他摸了摸她脸,在她耳边轻声道:“卿卿,吾至爱也……” “……他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便是没瞧见争暖……” 宁氏的话突然在脑海里浮现,耳边则是婆子们一声声的鼓劲:“用力!就差一点,再用力一点……” 就差这一点!她不能让这也成为他的遗憾,她一定生得下来。虞墨戈,你也一定要回来…… 容嫣攥紧了杨嬷嬷的手,指甲都陷进了嬷嬷的肉里,她奋力咬牙抬首,顷刻间,轻松了—— 一声啼哭从稍间传来,声音不算大,但足够把所有人的心都振奋了。 “是个小千金!”婆子欢天喜地把孩子抱了出来,送到宁氏面前。 宁氏搭见孩子的那一瞬,一口气长舒,体内没了支撑,软塌塌地栽倒,好在乔嬷嬷一把搀住了。“夫人,不能倒啊,还有一个呢——” 宁氏强撑着身子去看孩子,追到门口问道:“少夫人如何?” “少夫人生小千金用尽了力气,且得缓缓,可只得闲两刻钟,不然里面那个会憋住,若过了一个时辰,便难保了……”张婆子抹着汗道,她努力想镇定,然瞥了眼昏厥边缘的容嫣,还是横下心来问道:“若是果真超了时辰,夫人,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保大人!” 就在宁氏脚底一软要倒时,门外忽而听闻一声醇厚低音。这声音里还裹着不可置疑的凌厉。 宁氏心登时一紧,猛然回首:是虞墨戈,他回来了…… “母亲,我回来了。” 虞墨戈对着怔忡的宁氏淡淡道了句,脚步连停都没停直直奔着稍间去了。抱着小千金的婆子满心欢喜地凑向三少爷,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来看看孩子,然他罔若未视,风一般从她身边擦过,推开内室门入内。 产房秽浊,男人不该入内,可瞧着凌然的三少爷,哪个敢拦。不要说气势,就那眼神都恨不能把自己剐了,张婆子喉头不由得咽了咽。 虞墨戈瞧见妻子那刻,不止是心,每一处都宛如刀绞,痛若凌迟。他扑倒妻子面前,跪在她床边,握起了她的手…… 浑噩中,如堕雾里,容嫣找不着方向。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嫣儿,嫣儿……”声音越来越明朗,连感觉也清晰起来,有人在抚她的头,在吻着她已经握不起拳的手心,好像有什么滴在手心里了,潮润润的,但不是汗…… 容嫣缓缓睁眼,偏头,一眼望见了手心里捧着的他的脸。这感觉有点恍惚,她顿住了,直到手心里有了他胡茬刺肤的感觉,她终于明白了,他回来…… 她想看清楚他,于是瞪大了眼睛,可越瞪泪水流得越凶。 “嫣儿,你受苦了。”虞墨戈喉咙里堵了块石头。 容嫣摸了摸他消瘦的脸,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方才的隐忍在这一刻都忍不住了,她嚎啕起来。张婆见了,眸色一亮。能嚎就好,能嚎就是还有劲儿,这孩子生得了。她抹了把冷汗,瞧着方才虞少爷那眼神,若这母子出了何事还不得要了自己命。她赶紧奔到床尾,撑着容嫣的腿劝道:“少夫人莫要哭了,再忍忍,攒着力气咱把孩子生出来,孩子都急了,等着见爹娘呢!” 肚子再次有了动静,虞墨戈坐在容嫣身后让她靠着,被他揽在怀里,容嫣所有的希望和毅志都燃了起来,夫妻二人一起用力,两刻钟后,随着一声啼哭,第二个孩子也出来了…… “恭喜,三少爷,三少夫人,是位小少爷!儿女双全,龙凤呈祥,天之吉兆啊……”张婆子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 容嫣想看看孩子,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靠着丈夫的身子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黏,只闻得耳边温柔的一声:“嫣儿,谢谢……”便双目一合,沉沉地睡去了。 ……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容嫣再睁开眼睛时,外头一片黛青,也不知是方入夜还是天未醒。身上清爽多了,她下意识摸摸肚子,没有了——这才回忆起如梦似的生子过程。 除了孩子,她好像还见到他了。她紧张得方一动,惊醒了床尾盘膝仰靠床栏的虞墨戈,他猛地惊醒,下意识抱住了她的脚。 容嫣这才感觉到,自己双脚一直在他怀里。这两日她昏睡,天寒担心她脚不过血,他便一直揽在怀里暖着。 “你醒了?可算是醒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爷仨,就这么睡下去了呢!”他捏了捏她脚尖,还好,是温的。“如何?渴了?还是饿了?” “累了。”容嫣目光柔柔地看着他,半撒娇半感慨道。 虞墨戈微笑,把她脚放在被子里,沿着床沿趴过去,顶着胡渣的唇在她额头深深一吻。笑道:“嫣儿,辛苦了。等着,我去遣人把孩子抱来。”说罢,他起身走了。 他还穿着刚回来时那身粗棉的玄青直缀,瞧着不似他的衣服。 “你也歇歇吧。”容嫣朝着他背影道了一声,虞墨戈回首,默然点了头便出去了。 容嫣想要翻个身,可腰腿还酸得很,一边的杨嬷嬷赶紧上来,激动得摸着眼泪道:“小祖宗啊,你可算醒了。三少爷这两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奴婢上不得前,都快急死了。” “嬷嬷操心了,我好好的。”容嫣笑道。 杨嬷嬷抽了抽鼻子,又哼道:“还好呢!若不是三少爷回来,还不知道小少爷怎地生出来。” “孩子如何?”容嫣抬头急问,早生了近一月,也不知健康与否。 杨嬷嬷扶着她肩膀按了下去,笑道:“好着呢!小小姐和小少爷都好着呢,小是小了点,没人家足月的壮实,可啜起奶来,可带劲儿呢。稳婆说了,这孩子不在大小,能吃奶,几日便养过来……” 杨嬷嬷这便安慰着,宁氏和乔嬷嬷已经把孩子抱来了。 儿媳生了对龙凤呈祥,母子平安,儿子也回来了,喜事一件接着一件,宁氏一身轻,病都去了大半。她不是第一次当祖母了,可还是忍不住喜由心生。 宁氏把孩子放在容嫣胳膊弯里,容嫣总于瞧清了自己这两个小东西。因是早产又是双生,两个小东西加在一起瞧着都不及人家青窕家的小外甥,又红又瘦,小脑袋没比拳头大多少,容嫣小心翼翼地从襁褓里摸出了儿子的小手,细细的小手指轻搭在母亲食指上,透明得好像能看到骨头。 容嫣偏头去亲了一口,微微一碰,生怕他碎了似的,随即眼泪便啪嗒地掉下来了。 宁氏赶紧给她擦泪。“月子里可不能哭啊,仔细伤了眼睛。” 为母者,见到这一幕哪有不心疼的,疼得想把自己的心肝都掏出给他们。“我对不起他们……”说着,容嫣越发地控制不住了,低声抽搭起来。 母子连心,两个小东西在襁褓里晃了晃小脑袋,也跟着哇哇地哭了起来。声音不大,跟刚抱回来的雪墨差不多。这一哭,容嫣心里更难受了,眼泪流得更凶。 宁氏知道儿媳情绪不稳,赶紧让乳母把孩子抱出去了,还是想让她稳稳吧。 孩子出来时,正迎上沐浴更衣过的虞墨戈。宁氏发话,不洗漱不叫他抱孩子,好不容易匆匆了了,这怎孩子又抱出去了。见儿子来了,宁氏赶紧让儿子进来,她带着一众人出去了。 虞墨戈看着流泪的妻子,反而笑了,也不顾忌,直接躺在她身边把人揽在怀里哄着。“瞧你这母亲当的,方见面便把孩子惹哭了。” 容嫣被他说得苦笑不得,干脆就着他新换的衣服抹了把泪。仰头看着他,星眸闪动,良久问道:“你到底去哪了?又是如何回来的?怎就你自己?你不是失踪了吗?你从哪回来的?你……” 虞墨戈伸指压住了她唇:“你这么多问题,叫我如何答,咱们一个个来……” 111谋划 兵部批给虞墨戈的军队根本不足以控制住倭寇, 他没有调兵权, 地方卫所的兵也不为他用, 若非因容嫣捐赠而朝廷拨了军款, 虞墨戈怕也挺不到今日。 不过, 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荀正卿怎么可能安心放他去抗倭, 所以虞墨戈南下的目的也不在这—— “你的目的是罗平。”容嫣举眸望着丈夫问道。 如果不是当初跟着他一同南下杭州, 听闻了海上霸主罗平的事,她也不会想到这。宁氏对她说虞墨戈剿匪失踪那刻, 她便疑心了。 旁人不知,她岂会不了解丈夫, 表面上不为所动,其实他从心里便支持秦敬修对罗平的招抚,所以怎么可能会突然去剿匪。况且罗平的势力绝不在倭寇之下,虞墨戈的兵力连倭寇都平不了,何以平罗匪。 自己丈夫可不是这么不计结果,鲁莽行事的人。 果然, 虞墨戈摸了摸妻子的头,含笑道:“不管是兵是民抑或是匪, 只要同心抗倭, 便不是敌人。倒是有些人,哪怕是亲人手足,也会相残。” 这头一句容嫣倒是懂, 他是想争取罗平一起抗倭, 抵御外敌, 故而失踪也不过是瞒过朝廷的幌子而已。但这后半句,她可是听不懂了。 “‘有些人’是谁?”容嫣纳罕问。随即恍然,难不成是指宁王叛乱?她突然意识到,虞墨戈这般匆忙回京,只怕也不只为了自己吧。 容嫣还想继续问,却被丈夫按住了。“你才醒,身子还弱。好生养着,以后的事咱们慢慢说,乖。”他亲了亲妻子的唇,把她满腹的话都压了下去。容嫣无奈,只得意味阑珊地颌首,窝在了他怀里。 她确实累了,有多久没有靠在他身边,感受他的热度和呼吸,此刻她只想抱着他再不分开了。可是—— “三少爷!”门外熟悉的声音响起,容嫣听出来了,是九羽。 虞墨戈凝眉看着妻子,没应。九羽慌张又道:“三少爷,时辰到了,不能再耽搁了。” 九羽性子沉稳,若非急迫他不会这般惶恐。容嫣望着丈夫,眸底千般不舍,却还是劝道:“你去吧,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虞墨戈望着妻子,眉心蹙得越发的深了。良久,他淡淡一笑,与妻子耳鬓摩挲温柔地道了句:“快了,待一切都结束,我再不与你分开了。”说罢,翻身下床,头也未回地出了大门。 他也是不舍,不然不会在千钧之际特地回宛平看妻子。多亏他提前回来了,不然错过她生产他必定悔恨。他陪了她两夜,可这根本不够,即便是一生都不够。所以,为了这个承诺,他必须去亲手结束这一切…… 虞墨戈突然离开,都个招呼都没打,宁氏得知后好不怨儿子。然为了不给儿媳添堵,也不敢多言,每日唯是把话题都放在两个孙儿上。 容嫣想要亲自喂养儿女,无奈她奶水偏就不来。越是不来她越是急,然越是急这奶便越不生。好在乔嬷嬷寻了些催奶的法子,产后第八日,容嫣终于有奶了。 可奶水有是有了,还是少得不足以喂养两个孩子,看着怀里的小家伙们,她当娘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自打生了孩子,她都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了。 宁氏瞧着她不解,劝道:“瞧你,咱又不是请不起乳母,保证把孩子给你养得壮壮的。” 容嫣摇头。“他们选择了我,可我这个母亲却对不住他们。没给他们康健,连亲自喂养都不成,我都不知道如何弥补才好。” “可万不能这么想。”宁氏叹道,“他们能来到这世上,做你的儿女,是他们的幸事。你若总是抱着亏欠的心思,和当初我对晏清有何区别。”看着儿媳怔愣地望着自己,她又笑道:“你只是眼下瞧着他们可怜,再过些日子,把他们养壮实了,或者再大些,淘气起来有的你烦的。听母亲的,安心养你自己的身子,咱们虞家的孩子都是福星,哪个也错不了。” 被宁氏劝得安心,容嫣抹泪笑了。软声道:“我现在能理解母亲了,养孩子真是不易。” “对啊。”宁氏笑着点头,然想到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儿子,她脸色黯了下来,沉吟道:“孩子便是离开自己身子的那颗心,没有‘身子’护着,永远牵肠挂肚……” 杨嬷嬷带着下人照顾得体贴,容嫣月子坐得稳,只是一直没瞧见云寄。嬷嬷道打那日她说错了话,便内心愧疚。尤其引起小姐早产,险些害了小姐,她悔郁弥深,自罚似的把自己关在后罩房,没两日便病倒了,在后罩房折腾了三天才缓过来。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见小姐。 她是什么性子容嫣怎么会不清楚,其实她一点都没怪她。过去便过去了,眼下不是母子平安吗,想必她吃了一回亏必会长个教训。于是让杨嬷嬷宽慰宽慰云寄,不必耿耿于怀了。 况且,若不是她说出来,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呢…… 二月春分,容嫣出了月子。她身子恢复得还好,只是这心里忐忑不宁,自打虞墨戈上次回来又离开后,如人间蒸发,一点消息都没有。唯一让她稍稍安慰的便是两个孩子眼下胖了许多,能瞧出个囫囵模样了。 姐弟两长得倒是像,只是眉眼狭长,挺鼻薄唇,怎么看都找不出像自己的地方,用宁氏的话说:简直跟他们爹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每每听到这话,容嫣都会叹息:这个两个小东西,真是白生了。可叹息之后,心里却是无限的满足。若是虞墨戈看到长开的儿女们,他得有多高兴。 有孩子陪伴,宁氏和容嫣一天天过得还算欢心,可孙氏却是愁眉不展。因为邸报上关于虞抑扬的消息越来越多了,且每有一个是好的:不是宁王攻破了河间,便是把虞抑扬逼退到了保定…… 朝廷军节节后退,宁王大军却势如破竹。再这么下去,宁王早晚要兵临城下,京城难保…… 宁王叛乱,只是兄弟之间的皇位争夺,并非改朝换代。民众虽受苦,却也不至于苦不堪言,谁做皇帝不一样,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宁王再不贤,还能昏聩过今上?所以最慌的莫过于紫禁城内,和朝堂之间。 而身为将军的虞抑扬除了平定宁王,他也没有任何选择。 容嫣看得出二嫂的忧虑,可她怎就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虞抑扬在辽东抵御悍勇金兵,称得上是常胜将军,怎么会连个非正规的叛军都抵不住。还有虞墨戈呢?沿海抗倭依旧,除了秦敬修没有一丝关于他的消息,所以他一定在北方,且以他和二哥的关系,他不会看着二哥陷于困境而不救的。即便他不救虞抑扬,他也不会置妻儿母亲于不顾吧—— 要知道宛平可是京城的南大门,是宁王北上的毕竟之路,虞墨戈岂会把自己最重要的人安置在危险之中,应是他从未担心过宁王会跨过这户门吧。 于此,容嫣更是不明白自己夫君到底在筹划什么了…… 112禅让 果不其然, 二月刚过, 细柳出芽, 漫山桃花只待怒放, 已越过保定攻入了顺天府的宁王大军, 被隔在了涿州。 涿州距京城百里, 若破, 京城岌岌可危。 皇宫内外无不惶惶,朝廷上下更是鸡飞狗跳。京城里, 唯一安静如常的便是敬王府了。 陈湛按虞墨戈嘱咐,稳坐王位, 任朝中如何纷乱他一概不参与,不但不参与,干脆连面都不露了,以身体抱恙为由深藏府中。 他藏了起来,贵妃急了。 陈湛被封王,躲在自己府邸连个头都不冒, 老老实实做他的缩头乌龟。宁王攻不进来便罢,一旦攻城, 只要陈湛肯伏首称臣, 那他这个叔父也不会冒天下之不韪,对一个没有威胁的人赶尽杀绝。倒是一直被皇帝想要立为太子的陈泠,她自己的儿子危如累卵。他母子俩还不得是案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啊。 越想越是怕, 邵贵妃真悔没给自己儿子也讨个王爵之位, 好也有个退路啊…… 她想找退路,可偏就有人非要往上推他们母子。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自己—— 就在桃花盛开,红艳了京城之际,宁王援军已到,破了涿州直奔宛平。眼看着大军浩汤推进,气势纠纠,皇帝胆都快碎了。大同,宣府,辽东……所有他能想到的兵马他一概往回调,可根本来不及了。昌平侯携子守卫京中,连不被荀正卿看好的徐井桐也提起十二分精神,戎马金戈,镇守南大门…… 朝中慌乱,群首瞻望内阁第一人荀正卿。 荀正卿倒是镇定,然他一句话,皇帝不镇定了。 “为鼓舞士气,请陛下御驾亲征,讨伐叛军,名正言顺——” 御驾亲征?陈祐祯冷哼,他真拿自己当那个曾经出征讨伐鞑靼的皇兄了?他可没那么傻,也根本做不到。然朝中众臣皆与首辅同心,群臣跪地苦谏,陈祐祯如何不肯,然荀正卿又开口了。 “陛下若是不肯,请禅位于二皇子陈泠。” 原来他是在这等着自己呢,陈祐祯心中万般无奈,突然笑了,狂笑不止。而邵贵妃听闻则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她是想要儿子继承皇位,可不是这么继承,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朝廷如今一片混乱,连京城百姓都开始惶惶不安,躲的躲,逃的逃。就在此时,虞墨戈突然出现了,不仅仅是他,还有他身旁的昌平侯世子,以及瞧着眼生的一众人…… “你们身为臣子,不守护君上,庇佑百姓,到这来作甚!”陈祐祯指着建极殿前的一众人呵斥道,声音朗朗,中气十足,直冲云霄。 虞墨戈淡然一下,仰视着皇帝慵然而道:“回陛下,昌平侯世子领左掖军五千,护于紫荆城外,侯爷则都统五军营戍卫皇城。何来的不护君上,不庇百姓?” “护城?护城便应该带着五军营及三千营的精锐骑兵南下拦截宁王,何以在此耀武扬威包围皇宫,目的昭昭,你当朕不知吗?你是想逼宫吧!” 陈祐祯目眦尽裂,指着殿下怒吼。然却被虞墨戈身后,一声清越的“父皇”惊住了。 陈湛从众人身后绕出,从容镇定道:“父皇此言差矣,您德厚流光,深明大义,主动禅让怎么能说是逼宫呢。” “你!陈湛!”陈祐祯怒不可遏,青筋暴跳吼道。 敬王却不慌,施大礼,一副恭敬模样应:“儿臣在。” 他越是淡定,陈祐祯越是暴怒。怒气冲顶,他脸色像是被热水烫过,红得怕人。他一声不语,然半晌后,竟渐渐趋于平静……他托着嘶哑冷漠的声音居高临下道:“你现在是没逼宫,可我若是不同意禅位于你,你接下来如何?” 果然和虞大人预料中的一模一样,陈湛淡然应道:“父皇如是不同意,儿臣自然会退居敬王府,不在踏出府邸一步,至于逼宫,儿臣绝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来。” “仅此而已?”陈祐祯不能相信,警惕问道。 “仅此而已。”陈湛回道。“至于他们,也会随我一同退出紫禁城。但这之后,我非君主,对他们下不了任何令,他们自然也不会听从与我,他们还是您的将臣。” 将臣?护他入皇宫,威胁君上,他们还会是自己的将臣?他们确实不是“逼宫”,他们只是“要挟”而已。陈湛若走,他们一定也会跟着撤军,不仅仅从皇城撤军,甚至从顺天府撤军,那么宁王便会长驱直下,入宫为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宁王不会留下他的,他只有死路一条…… 陈祐祯冷笑,想当初他是如何心思深沉的一个人,从皇兄手里得了这天下,竟没想到最终没算过自己的儿子。这算不算“青出于蓝”啊! 陈祐祯目光转视虞墨戈。只凭陈湛,他是想不出这一切,更无从安排的。背后支撑的只有他。“说吧,我若是同意了又会如何。” 这回回声的不再是陈湛了,而是他对视的虞墨戈。“臣乃陛下之臣,陛下若是同意禅让,臣定会辅佐新君,击退叛军。” “你确定能够平定宁王?” 虞墨戈淡定道:“臣确定。” 话毕,建极殿安静得只听得到空中飞过的群鸽之声…… 陈祐祯还能说什么?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不行!”殿门外,一声浑厚的喝声划破寂静,荀正卿一身朝服稳稳走入殿门,不亢不卑地经过众人,站在天子脚下,虞墨戈面前。 “虞大人,您隐藏的够深啊。”荀正卿冰冷道,随即阴测而笑。“宁王即将兵临城下,你说退,他便会退,难不成你们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荀正卿言语激愤,虞墨戈却不以为然,淡淡应了句:“不是。” “既然不是,你又何以保证能够一举击退叛军?便是以这五军营和三千骑兵吗?是你小看了叛军,还是高估了自己?” 虞墨戈摇头。“也不是。” “那究竟为何!虞大人,你敢说吗?”荀正卿眼神狠厉,步步紧逼。 虞墨戈看了眼敬王,又望向仍居高临下警觉的陈祐祯,沉思片刻,镇定道:“没什么不可说的,既然陛下想要知晓,臣必知无不答,无以隐瞒。” “宁王能够肆无忌惮,是因为他有后备军及整个山东府做支撑,若是把山东平定,拦截援军,他没了根基和支援,前进不得,后退无方,只能束手就擒。” 荀正卿闻之冷哼。“说得倒是轻巧,平定山东,你当时纸上谈兵,动动唇舌便可吗?” 虞墨戈轻睨了他一眼,唯是对陈祐祯道:“山东部署以备,只待一声令下,但这声令,我怕是只能听新帝的。” “不可能!”荀正卿坚定道,内心却是匪夷所思。“调兵令握在我兵部手里,你何来的军队部署?” “我没有军队,我只有匪人千万。” “虞墨戈!”荀正卿几乎撕破了喉咙道。“你竟然勾结匪徒!” “勾结了,如何?”虞墨戈脸色登时冷了下来,目如霜剑,逼视荀正卿。“首辅大人,您若是再拖下去,便是我想抵抗,也来不及了。”说罢,他再次望向陈祐祯—— 陈祐祯努力镇定,镇定,再镇定,可颤抖的双唇还是出卖了他。他喉咙滚动,盯着自己这个不待见的长子陈湛,眸低那种恨,无以言表。终了,随着他一声长叹,对着黄天大唤一声: “让!” 113轮回 陈湛顺利继位。 陈祐祯望着儿子, 到底还是没有算过他。其实陈湛一直在筹划着这一日, 宁王叛乱不过是个契机而已。 许这也是一种轮回吧, 端详儿子的那张脸, 不管是轮廓亦或是神情, 他越发觉得他像极了自己的皇兄陈祐禛, 像得他不敢再看, 宽袖一摆,回后宫去了。 邵贵妃听闻建极殿前的皇帝禅让, 立书将皇位传给了陈湛,她疯了似的追到了乾清宫, 哭嚎着嗔怪皇帝背信弃义,明明说好了会把皇位传给儿子陈泠的,是他金口玉言道:自己的一切都是陈泠的。 陈祐祯已经够心烦意乱了,被她吵得脑仁疼,指着邵贵妃喝道:“对,朕的一切都是他的, 如今宁王叛乱,这国之危难也是他的, 他肯收、敢收吗!” 他是不喜陈湛, 但如今邵贵妃所为更让他厌恶。承平盛世她绕着自己讨皇位,面对国难,荀正卿提出御驾亲征时, 又畏畏缩缩不敢接了。眼下见皇位给了陈湛, 又来胡搅蛮缠, 她拿自己当什么?陈泠的垫脚石?还是她邵氏权贵之路。她好意思说自己背信弃义,她邵氏又何来的信和义! 陈祐祯越想越是心寒,一声冷哼,再不看邵贵妃一眼,遣侍卫将怔愣住的她拉出去了…… 此刻,临危受命的陈湛按虞墨戈部署,传达军令,一面拦截宁王大军北上,一面调集山陕各卫所兵力直捣山东。 具体事宜交给了五军都督府,由昌平侯指挥。眼下,陈湛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待皇帝退位诏书一下,陈湛便先行继位,登基大典推至宁王叛乱平定后。建极殿上,陈湛稳坐皇位,带着超出年龄的镇定扫视一众大臣,当目光落在首辅荀正卿身上时,停住了,灼灼似要把他穿透一般…… 荀正卿依旧挺直,从陈湛继位的那时起,他便知道这一刻会到。不过他并不怕,树大根深,有他有联系的势力盘根错节,他不信陈湛有这个魄力能够扳倒自己,何况他岂来的罪名? 他所想,陈湛自然明白,虽说罪行罄竹难书,但无论提出哪个都会有人主动替他拦下,但有一个罪名是任何人都不敢触及的—— “荀正卿,你可知罪!”陈湛厉喝一声。还未进入变声期,新帝嗓音里还带着那么些稚嫩,可稚嫩也压不住他的凌然愤怒,掩不了天子的气势。 荀正卿深吸了口气。“臣,何罪之有!” “何罪?”陈湛冷笑。“且不提你这些年贪赃枉法,怙宠擅权,只当我朝养了条巨蠹,我今日便要问你通敌叛国之罪!” “通敌叛国”,这可是灭九族的一等罪名。朝臣皆惊,惶惶然连头都不敢抬。 就知道他会提这个,荀正卿冷哼,是不是接下来便要拿出自己与辽蒙的往来书信了?他回首看了眼自己的侄女婿秦晏之,视线对上,秦晏之冷漠镇定,然镇定之下竟莫名生了些许不安…… 他为何看自己?难不成他知道自己盗他通敌文书一事? 果不其然,证据拿出时,荀正卿异常冷静,漠然道:“这是蓄意构陷!文书不是我的,更不是我写的!” “你——”陈湛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发出声来,他谨记虞墨戈和严阁老的嘱咐,淡定…… 他淡定,秦晏之可淡定不了了。唤声道:“不可能,这是从你书房寻到并拓下来的!你想否认,可字迹否认不了!” 荀正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了。“我不否认,是我的字迹。”他鄙夷地看着秦晏之道,“窃入我书房?嗯,这种鲜耻寡义之事你也做得出来。可谁能证明你拓的是什么呢?书房里尽是我的文书字迹,随意你拼凑,想拼什么便拼什么,便是想拼份谋逆诏书来拓也不是不可啊!” “我还没那么有‘雅致’!有原件为证。”秦晏之切齿道。 “那原件呢?你拿不出来,只凭一份拓书,什么都证明不了。若是可以,我也能证明你通敌叛国!”说着,荀正卿从袖里拿出份一模一样的纸笺,不疾不徐地舒展开来,竟是一份极其像似的通敌文书,唯一不同的是,上面的笔迹是秦晏之的…… 秦晏之惊得脑中一片空白,认清了那纸笺上不是墨迹而是青雀头黛,他瞬间都懂了。这两篇拓文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个既能进荀正卿书房,自然也能进自己书房的人。 荀瑛,她到底还是姓荀! 荀正卿一时占了上风,荀党也理直气壮起来,气势咄咄地斥责起秦晏之来,道他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简直不知礼义廉耻为何。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秦晏之一介书生,本就性子耿直,被反驳得无地自容,咬牙恨到了极致。 朝堂一时乱了起来,清流派与荀党争执不下,唯有严恪忱默声地瞥了眼快要耐不住起的陈湛,转视望向虞墨戈,二人对视,虞墨戈颌首点头。 “不管是不是构陷,毕竟嫌疑在身,若首辅大人自觉清正,便不介意随下官都察院走一遭吧。”虞墨戈含笑道。 荀正卿未言,荀党不干了。 “为何要与你走!阁老清正,凭什么要去都察院!” “清者自清,荀大人是心虚了吗?”清流派接言道。 “心虚?坦坦荡荡,何来心虚。首辅大人若是走了这趟,往后名誉受损,你可抵偿得了!” “哼,我看是不去才更让人遐想无限吧!” “你们……” “可以。”荀正卿伸手制止了双方争执。“虞大人,我随你去便是。”他淡淡道,目光盯紧了虞墨戈。 查,往深了查,他倒要看虞墨戈敢不敢把真正的幕后之人挖出来! 荀正卿冷哼了一声,撩起官袍便迈出了建极殿。然就在他要出皇极门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彭轲跟了上来,唤住了两位押送荀正卿的部下。他审视着这位首辅大人,蓦地笑了。 “荀大人,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彭轲没头没脑地道了句,见荀正卿不应,他接着道:“您是贵人多忘事。去年的这个时候,可不是您在陛下面前参劾严大人,他被移送都察院停职受审。今岁,便轮到您了。” 荀正卿闻言哼笑,满目蔑意地瞥了他一眼。彭轲不以为意,依旧笑道:“不过您放心,您二人不同路。严大人当初是清清正正来,磊磊落落走。至于您,我都察院的大门必不会让您白进的!” 说罢,他面色一冷,呵斥下属脱下荀正卿乌纱帽。下属战兢不敢,彭轲狠瞪了二人一眼,较高哪位才忐忑伸手。荀正卿恶之,一把拍开了他的手,兀自脱下了官帽,甩袖离开了…… …… 京城,秦府。 “荀瑛,你好深的心思啊!”秦晏之坐在正堂上,对着妻子冷道。 荀瑛直视丈夫,而他却不看她,唯是面无表情的望着门外那方有限的天空。 他当初只顾着得手书信,竟都忽略这些细节。她如何有的荀正卿的书房钥匙,她又如何出门他还要带着青雀头黛和油纸,她是有备而来。 “你骗了我。”秦晏之寒声叹息。 荀瑛从容道:“是你利用我在先,你娶我为的不过就是那几封书信。” “是。”秦晏之漠然点头,“那我们算扯平了,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这话说出来如刀剜心,血淋淋地疼。其实她从来都没怪过他利用自己,她反倒觉得能够借此机会嫁他是件幸事。她不在乎他心里有没有她,她喜欢他就好,日久生情,即便生出的是亲情,也能相濡以沫厮守一生。 至于那几封信,她是故意为之。然她那么做并不是为了报复,只是不想有一日他真的和叔父针锋相对。都是至亲,秦晏之她舍不得伤,可叔父再自私,他也把自己当女儿养大,养育之恩不可负。 “我知道你想要原件,我有,可以给你。” 荀瑛话一出口,秦晏之目光陡然落在她脸上,与她直视。妻子脸上依旧平淡,可眼圈却因隐忍而红了,她强把泪奈了回去,努力镇定道:“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叔父的罪是躲不了了,这是他咎由自取,但我希望你能够救我荀氏一族……” 荀瑛的泪还是留不住了,泉涌而下,一双清明的眼模糊了,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秦晏之的心莫名颤了一下,有种柔柔牵扯的感觉。荀瑛的目的达到了,生活这一年,不管他们之间产生的是何种情愫,他们之间再不是陌生人了。 他稍稍缓了语气,柔和道:“你放心,你已嫁我为妇,自是我秦家人,我定会护你平安的。” “不是。”荀瑛摇头。“不是我一人,我不在乎我自己,但我不能让荀家无后。九族啊,你知道这要牵连多少人吗?除了叔父这一枝,他人都是无辜的!就算叔父作恶,可我堂兄他没有啊!他问心无愧做自己的七品监察御史,不仅没参与叔父任何一件事,他甚至都从未接受过叔父的荫庇……他是无辜的啊……” 秦晏之皱眉:“我又有何逆天之力,能改变皇帝的决定?况且他是通敌叛国啊!,他躲不过的!” 叔父究竟做过什么荀瑛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当然知道他逃不过。她绷不住了,大声嚎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一跪,不但惊了秦晏之,连同站在门外不敢入堂的秦翊夫妻也吓了一跳,吴奚慌忙要入门搀扶大嫂,却被秦翊一把拉住了,朝着妻子默默摇了摇头。 吴奚心急,不仅仅是为这个对她还算不错的大嫂,更为自己的父亲,要知道父亲可是荀正卿从山东调回来留在京城的,荀正卿若倒了,只怕他父亲也要受牵连。 第一次,吴奚悔了,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后悔。若不是自己非要嫁给秦翊,父亲怎会被搅进来。 可就算吴奚不嫁给秦翊,宁王在山东叛乱,也必不会放过吴凤庭的。 看着忧忡的妻子,秦翊心疼,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别担心,你父亲不会有事的,还有虞大人和表嫂在呢。” 对啊,还有三哥和表嫂。吴奚眉心舒展,她恨不能现在便奔回英国公府,可突然又想起来,表嫂在宛平还未回呢…… 门外人有门外人的心思,而正堂里,秦晏之和荀瑛还在僵持。 荀瑛跪在丈夫面前苦苦哀求,秦晏之眉心越拢越深。这件事不是他不办,而是他真的办不到。自古律法如此,通敌叛国就是逆天大罪,谁能违背律法,更是有谁撼得动皇权。 秦晏之无奈,然荀瑛却依旧苦苦哀求,她哭嚎着,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散尽一般。许是哭得太用力了,许是荀正卿受审这些日子,她寝食难安,劳心伤神,她一口气没喘匀,晕了过去。 秦晏之愣住,只闻门外秦翊大唤一声“兄长!”他才猛然缓过神来,抱着妻子奔向了后院,秦翊匆忙去请了大夫。 半个时辰后,大夫不愁反喜地从房中出来时,秦晏之心陡地一动,他恍若猜到什么了。 果然,荀瑛有孕了。偏偏就赶在这个时候,赶在这个节骨眼,赶在他踌躇之际——而大夫接下来的话,让秦晏之又傻了一次: 荀瑛不仅有孕,而且已经三个月了。也就是说她早便知道了,但是一直没告诉他,她留了一手把这个孩子当做劝服自己的筹码。 秦晏之站在床边俯视妻子,荀瑛也看着他,目光祈求莹莹闪泪。二人对视良久,秦晏之无奈冷叹。 她赢了…… “你求我没用,只有一个人能帮你……” …… 虞墨戈失踪一个月,终于在宁王退兵之际回宛平了……不过他回宛平可不是为了宁王,而是为妻子。 今儿,容嫣该“生”了! 114冤家 清明节, 容嫣带弟弟祭奠过父母便送他回去了, 学业不能耽误。弟弟走了, 可清明的小雨却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 连着几日不见个阳光, 只觉得屋子发阴, 心里也黏腻腻的不清爽。 两个多月了, 容嫣用尽了办法可依旧奶水不足,要靠乳母供养着。这会儿乳母把大宝小宝喂饱了, 给他们母亲抱了来。 之所以叫大宝小宝,是因为他们父亲到现在也没给他们起个名字。 二月末虞墨戈倒是回来过一次, 不过也只是为阻隔宁王而路过,匆匆看了那么一眼。然再之后,一个多月了,他杳无消息。 容嫣看着床上的两个已经长开的宝贝,心里别提多踏实了,数来这几日便是他们名义上该出生的日子了, 宁氏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寻个恰当时机把消息放出去…… 正想得出神, 床上小宝突然嚎了起来, 容嫣赶紧抱起他哄着。若说有没有偏心,还真是有,她偏就更疼小的这个, 其实也原因也无他, 只是小宝生得晚, 身子弱,而他又极黏着母亲,若非饿极了是决不吃乳母奶一口,只吃母亲那点不多的奶水。可不像大宝,才不计较是谁,吃得香,睡得好,身子骨也比弟弟长得快。 眼见着小宝如何都哄不好,容嫣没办法,只得抱着他坐在床上,半解衣衫喂他吃了几口。嘴上满足了,小宝也安静了,眼睛渐渐阖上可吮吸的动作依旧不止,生怕他一睡着母亲便离开了似的。 这种依赖感让容嫣异常的满足,而这种满足感是无以言表的,这便是母爱吧。有孩子真好,而且是和自己心爱人的孩子…… 容嫣越看越是喜欢,恨不能把小宝揣进心里才好,她低头轻轻亲了他一口,温柔道:“娘亲最疼你。” “那别人怎么办?”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把容嫣下了一跳,她抱紧了小宝猛然回首,一眼便撞进了那双云雾散尽的深眸里。虞墨戈正撩着纱帷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蓄着他那抹惯常的慵然。 容嫣双眸闪动,望了他半晌才回过神来,明明心里耐不住喜悦,却佯做不悦地娇嗔道:“何时回来的,怎连个声音都没有。”说着,她拍了拍怀里的儿子。 “刚回的。”虞墨戈淡笑应,也跟着看了眼她怀里的孩子。小宝已经睡熟了,吮着母亲的小嘴无意识松开,容嫣半边酥软便完全落在了虞墨戈的眼底。方被他吃过,丰腴上还沾着半透明的乳.汁,别有一种撩人心弦的诱惑。 见他错也不错地盯着自己,容嫣乜了他一眼赶忙去拉衣服,却被他长臂一伸连人带孩子都搂进了怀里,他坐在床沿抱着妻子,又问起了方才的问题。 “你最疼他,旁人怎么办?” 容嫣有点糊涂了,旁人?她恍然明白了,看了眼身边躺着的女儿,笑道:“都是娘的心头肉,自然一样疼了。” 不过这问题显然没让虞墨戈满意,他眉头微蹙,摇了摇头。 容嫣不解,茫然地望着丈夫,虞墨戈挑了挑眉毛唤乳母抱着两个孩子去东厢睡去了,他贴在妻子耳边问:“那我呢?” 这话一出,容嫣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敢嘲笑自己?虞墨戈胳膊一揽便把妻子抱在自己腿上,惩罚似的颠了她一下,锲而不舍问:“那我呢?” 容嫣哭笑不得,挽住他脖子软语道:“你也一样,可以了吧。” 虞墨戈终于满意了,扁嘴点了点头,坏笑道:“那我也要被疼。” “被疼?”容嫣怔愣地看着他,见他目光毫不掩饰地探进了她半解的衣衫里,循着方才的那抹秀色去了,她明白过来,小眉头颦起便要去推他,却被他猛然欺身压在了床上…… 容嫣是抱着“疼他”的心思配合的,可明显他是贪心不足,从床尾生生把她撞到了床头,只因旷得太久第一次急了些,他便扯过她又来了一次。这些她都能忍,可他竟然和儿子抢那本就不多的口粮,这她可忍不了了。 她推搡着伏在胸前的头,娇.喘着拒绝,就在她要抽身逃离的那刻,他追了上来,挺身而入。二人僵住,他趴在她耳边低沉的嗓音压抑道:“嫣儿,我好想你……” 气息吹在耳边,如同电流窜进心里,酥酥麻麻地,容嫣彻底化成了水,攀住了丈夫的肩回应道:“我也想你……” 如此思念,太消耗体力了,容嫣乏得睁不开眼,蜷在丈夫怀里沉沉睡了去。从晌午一直睡到了晚霞将天边尽染,红得似容嫣脸上的潮润。雨终于停了,虽然已是夕阳,可日头终究是出来了…… 容嫣在满室旖旎红光中缓缓睁眼,看清了房间和身边空荡荡的枕,她愣了一会儿,猛然起身。晌午一幕恍若梦境,可身上的酸痛告诉她,这不是梦,他回来了。可人呢? 他又不辞而别了? 容嫣急得掀起身上的被子,连外衫都不顾穿便朝门外奔去,然刚到门口便登时立住了。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庭院里,虞墨戈正抱着大宝站在石榴树下,他指了指树上的花骨朵,又对着女儿一本正经地说了什么,见女儿没反应,他俊朗的脸立即板了起来,惩罚似的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尖。 大宝不懂父亲的意思,却很喜欢他的触碰,竟咧嘴笑了,这一笑虞墨戈的清冷瞬间瓦解,他朗朗大笑,抱着女儿亲了又亲,逗得女儿竟笑出声来…… 瞧着这一幕,容嫣心暖得一塌糊涂,活了两世她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完满,这一幕美得让她心动,只觉得即便此刻再次离世,她也无憾了。 不过玩笑可不能开两次,老天可舍不得破坏这一刻的温馨,他们还有未完的路要走呢。 虞墨戈也注意到了正房门口的容嫣,见她醒了,先是对她温柔一笑,随即眉头又蹙了起来,把孩子交给了乳母,径直奔到了妻子面前,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嗔怪道: “怎出门都不穿个鞋,你才生了孩子多久,也不怕地凉侵寒。” 容嫣没应他,却像小猫似的窝在了他胸口,蹭了蹭,撒娇道:“我以为你又走了。” 这话直直撞向他胸口窝,说得他好不心疼,他亲了亲妻子的头,柔声道:“我不走,日后再不走了。”说罢,便将她抱进了房间里…… 虞墨戈说到做到,他还真就不走了,以致京城传言四起,道虞家三少夫人生了,而三少爷,则跑到宛平伺候月子去了! 当然,打趣的成分很大,但这还是羡煞了一众姑娘们。有夫如此,妇复何求啊!直道容嫣必是菩萨身边的龙女,几世修德才嫁如此郎君。 可也有人说了,容嫣一胎便生了个龙凤呈祥,是虞家修来的福气才对。 不管是谁前世修了德行,总之是把英国公府乐得上下欢喜。英国公尤其振奋,他早便得知了孙媳生子的消息,无奈压抑了两个多月,眼下终于可以不必顾忌了。然这一放开,他竟要讨军出征,扬言要给曾孙儿挣下一片坦荡前途来。 要知道小宝,可是他亲点的未来世子爷啊! 同僚好友,京中权贵,皆争先送上祝福,连新帝都特地遣人送了恭贺诏书来。陈湛登基在即,虞墨戈作为一等功臣,这会儿他家出了这般喜事,这不是吉兆又是何?况且自打容嫣生子后,宁王节节退败,陈湛稳握大局,连已晋升为太后的齐娀瑶都道这是天助新帝也,给了如此暗示,于是她点了好些恩赐直接送到了宛平—— 故而,容嫣这个“月子”坐得,是相当的隆重了。 端午一到,容嫣出了“月子”,虞墨戈便要回京了,毕竟朝廷好有许多未完之事在等着他。容嫣也想随他去,可她还是有些顾虑。别看两个孩子早产又是双生,三个多月的功夫长得也未比满月孩子大多少,但从孩子的眼神和状态上,还是瞧得出蹊跷来。 况且二嫂已怀胎七月,而虞抑扬一路讨伐宁王,眼下还在山东,故而容嫣还是决定和宁氏待孙氏生产后再回京。 说不分开,不分开,可到底还是要分开。体验过了一家四口的天伦之乐,容嫣不舍得丈夫走。不过此去非彼去,他只是回家而已,自己早晚也是要回去的。 她不舍,虞墨戈自然更不舍,从原本只惦记的妻子一人变成了如今的两人——妻子,女儿——他可不惦记那个小东西,整天霸占他妻,连和妻子亲昵的机会都少了。不仅少了,为了护他那口口粮,连亲近的乐趣都少了许多,虞墨戈觉得上辈子他一定是欠了他的! 至于名字,虞墨戈早便取好了,只是容嫣竟一直不知。在她离开京城去宛平的前一晚,虞墨戈书下了几个小字留在了她的锦囊里。 “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虞墨戈带着对儿女的期望和祝福给他们起名为“韫玉”和“怀珠”。 容嫣看着手中的纸笺颇是不屑地笑了。“你怎便知是一男一女呢?若是两子,或两女呢?” 虞墨戈笑了,点了点女儿的小额头道了句:“那便要委屈另一个咯!” 呵,他还嫌儿子不够委屈。 …… 因宁王叛乱未平,陈湛又是临危继位,为避免朝堂动乱,荀正卿的案子一直被压着。毕竟荀党势力范围太广,非常时刻,惹不得他们。 不过眼下,陈湛登基大典已毕,宁王被虞抑扬及赵子颛联合大同总兵一直逼回了山东,宁王虽依旧负隅顽抗,但已是强弩之末,气数将尽了。 如是,荀正卿的案子,该提上日程了。 京城“倒荀”进行得是如火如荼,以严恪忱为首的清流派势力迅起,荀党则人人自危。而宛平的日子,却过得异常的宁静。 端午节过了第六日,才迎来第一场雨。雨后天晴,宁氏带着儿媳及孙儿一同去河边散心,抛了五彩百索后便回府了。 然才一入了门厅,便听下人报:今儿别苑来了位客,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姓荀…… 115顾虑 “秦夫人, 您大老远从京城来, 有话便直说吧。” 容嫣坐宁氏身边, 淡然望着客位上的荀瑛道。记忆里的荀瑛姿容娇艳, 可眼前人, 瘦得脱了相不说, 脸色发暗, 瞧上去身体状况不大好。 荀瑛红着眼睛,木然望着两位夫人, 一个下意识动作让容嫣猜到了什么。看着她覆在小腹上的手,容嫣揣测:她有孕了。都是过来人, 她眼下这精神和身体状况,确实对胎儿不好。 几欲开口,荀瑛话还是没道出来,泪先流了。她撑着椅子起身,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虞夫人,您救救我吧!” 容嫣顾不及她说的是什么, 赶忙上前去搀扶。为娘之人最见不得糟践孩子,况且秦家好不容易有后, 不冲着别人, 便是冲着郡君和秦敬修,容嫣也不能让她这般。 “秦夫人,您快起来吧, 春寒未尽, 地凉啊。” 荀瑛摇头, 说何也不肯起。容嫣叹声:“便是不为你自己,也为孩子想想吧。” 这话一出口,荀瑛顿住,随即泪水流得更凶了。她咬唇摇头,脸色白得发青,像似虚飘的魂魄要离体一般。“没了,孩子没了。”荀瑛捂着脸哭道。 容嫣惊住,回首看了宁氏一眼,忙问道:“如何没的?” “整日为叔父奔波,月初在都察院昏倒,醒来便没了……”荀瑛低声啜泣。 今儿才初九,这也没几日的事,她不好好在家养身子,大老远地来宛平,容嫣猜也猜她为的什么了。 容嫣起身坐回了座位上,望着虚弱的荀瑛道:“秦夫人,你若还跪着,咱今儿便什么都别说了。” 荀瑛无奈,只得叹声被小丫鬟搀扶着起身坐回了椅子上。 “虞夫人,求您帮帮我,我叔父罪有应得,可我族人无罪啊。求您帮帮我们荀氏一族吧,灭九族这太残忍了,妇孺老者,他们都是无辜的,不该承受这罪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是荀正卿造下的孽。”宁氏冷色言语道。 容嫣垂眸,她不是生在这个时代,对于灭九族的事她其实很难接受,但她又能奈何。“秦夫人,这件事您真求不到我,我一深闺妇人,何德何能帮得了你,这岂不是笑话吗。” 荀瑛起身摇头。“不,虞夫人,你能帮我。你可以说服虞大人帮我,只有他能劝得动皇帝。我去找他了,可他不肯见我,只有你能帮我说上话了,我穷途末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容嫣沉思良久,深吸了口气,望着荀瑛,冷静道:“不行,我不能帮你。” 见荀瑛怔住,她接着道:“我左右不了三少爷,也不想左右他。伴君如伴虎,今儿他为你叔父求了情,岂知他日再翻起此案谁来为他求情。荀正卿获罪无可厚非,通敌叛国,这可是灭九族的事,何况他险些害死了先帝。你让三少爷帮荀正卿,无疑是让三少爷惹火上身。” 荀瑛不喜欢容嫣,是因为秦晏之心里一直有她,抛出去这一点,其实她很佩服容嫣。一个敢于和离,敢于从商,敢于和整个世俗对着干的女人,她应该是个有胆识,胸襟开阔的人。可这番话,分明是个小家子气的女子才会说出来的。怕引火上身?她真的怕吗?况且以虞墨戈如今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他用得着怕吗? 这一切都是推辞罢了。她就是不想帮—— 这已经是荀瑛最后的希望了。她心凉透了,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小腹。可触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 没了也好,免得这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便要背负着荀家的血脉,带着一半的罪恶。 荀瑛再没说什么,她劝不动一个诚心不想帮她的人。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真到了悬崖边上,反倒释然了。她漠然告辞,带着下人离开了。 荀瑛一走,容嫣匆匆回了后院,第一件事便去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她抱着大宝小宝,亲昵不够。跟来的宁氏瞧在眼里,知道她是因荀瑛的事恸了心。 “其实话也不必这么绝,你和墨戈说说也无妨。其实荀瑛说得也没错,我听闻荀正卿的儿子便是个耿直廉洁之人,从未与他父亲同流合污,这样的人,去了确实可惜。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无辜之人。”荀瑛今儿的话,勾起了宁氏的往昔的痛处,她动了恻隐之心。 容嫣听了婆婆的话,摸着小宝的脸道。“母亲,我心也没那么狠,可这事真是改变不了。哪位新帝登基不是大杀四方?心慈手软必留后患。这话三少爷倒是能说,可咱不得不为后来做打算,兔死狗烹,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 “话是这么说,可新帝……应该不会吧。”宁氏疑虑道。 容嫣摇头。“母亲想想,宁王当初在山东是如何受人敬重,可为了权势连亲情都不顾,更是视百姓如草芥,这一路北上多人因征战而家破人亡。新帝许不会,可如今在位的不止新帝一人,还有与他一同把持朝政的太后。还有……”她看着宁氏良久,沉声道,“只怕荀正卿的案子,也没那么简单……” …… 这桩案子,果真越是查越是棘手。整个三法司上层都急得焦头烂额,如今他们是明白荀正卿那句话的含义了:这案子越往深了查越是让人心寒,以至于谁都不敢再向下进行了。 这一切虞墨戈了然于心,荀正卿真正的幕后是陈祐祯,他二人联手,企图让先帝亡在御驾亲征的途中,只可惜是虞墨戈破了他们的计划,把先帝救了回来。可即便如此,先帝还是负伤,回京不过一年多的功夫便驾崩了,如是,这皇位才传给了其弟弟陈祐祯。 皇室之间见不了光的事太多了,虞墨戈管不了,但他必须给自己冤死的将士们正名。故而这些日子,他始终没有断了继续查案。 而荀正卿,正是咬死了陈祐祯这颗大树不肯撒口,即便不能自救也要拉着一个送他去地狱的。 刑部和大理寺已经开始不作为了,只剩下都察院还在撑着,虞墨戈来到牢中见荀正卿,将这些年来收集的所有证据摆在了荀正卿面前。 荀正卿看着眼前的一张张文书,平静道:“我认,都是我做的。”他非但一点反驳都没有,甚至神色极其蔑然。 虞墨戈深吸了口气。“我知道荀阁老您想的是什么,也知道您背后是谁,可是又能如何?如今的皇帝是敬王,你的靠山已经退位了。” 荀正卿冷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笑够了,他戛然而止:“虞墨戈,你信不信,不出今日,新帝便会招你入宫,他会对你说,放弃对我的彻查,因为他不想他父亲被推上风口浪尖。” 闻言,虞墨戈点头。“我信,因为我来之前皇帝的已经传我入宫了,我入宫前再见你一眼便是要你亲口认下这罪。荀大人,不要以为你拉着太上皇,皇帝便拿你没辙了,你太低估他了。”说罢,虞墨戈拿着荀正卿的认罪书走了…… 建极殿暖阁,陈湛等了虞墨戈许久了。见虞墨戈到了,他匆匆起身,还似在敬王府一般,全然没有一个皇帝的威势。对于他而言,严恪忱虞墨戈永远都是他的老师,恩人。 作为皇帝依旧能保持赤子之心,虞墨戈甚是欣慰。在宁王和陈湛之间,他之所以选择陈湛,不仅仅是因为他继位名正言顺,更多的是因为这个孩子的仁智。 陈湛纠结半晌,也没说出句话来。虞墨戈笑了,沉着道:“陛下,您唤臣来,可是为荀正卿一案?” “是。这案子我已有所了解,也知道背后的秘密。虞大人,不瞒您说,我想为您一众将士翻案,可我下不去这个狠心,那毕竟是我父皇……让一个皇帝去承受这些罪名,情何以堪。后世如何评价他我管不了,但作为人子,我没办法下这个决心,毕竟他身份特殊。况且,他已经退位了,荀正卿也被抓了,此案一定要追根究底吗?” 面对陈湛不是皇帝命令而是试探的语气,虞墨戈淡然一笑,猜到了他的顾虑,揖礼回应道:“陛下,您是皇帝,这一切自然由您做主,臣是您臣子,您若让臣查,臣便查,您若想就此罢休,臣只能遵旨。但臣要劝谏陛下,事实是掩盖不住的。还有,比起名正言顺,天下更企盼贤明之君。” 这话一出,直直戳向了陈湛的心窝,面前这位虞大人算是把他看透了。暖阁里一时静默,只闻自鸣钟清脆的滴答声,节奏不缓不慢,有条不紊。 半晌,陈湛抬头,会心而笑,道:“虞大人,那便辛苦你了。”说罢,便遣宫人送虞大人离开了。 虞墨戈一走,暖阁碧纱橱里的太后齐娀瑶坐不住了,一脸怒容地走了出来,见了新帝便劈头喝道:“你怎能就这般让他走了!” 陈湛看了她一眼,平静道:“不然呢?儿臣还有何理由拦他。” 齐娀瑶恨其不争,坐在陈湛给她让出的椅子上喝道:“适才咱不是说得好好的,万不能让他再查下去了,难不成你真要给你父皇定罪?那是你父皇啊!” “儿臣知道,但父皇确实有错在先。” “有错?什么错?”齐娀瑶冷哼反问。“你是想说,你父皇害死了先帝,篡夺了皇位?你便是想让虞墨戈查出这些来然后公之于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父亲的罪行,让全天下人都指摘他这个皇位是蔑伦悖理不仁不义得来的,让天下人都觉得你作为逆臣的儿子继承换位名不正言不顺?如是,你觉得你和宁王还有区别吗?你知道你之所以能够胜宁王,便是胜在这个名正言顺上!你这是在断自己的路!” “我与宁王胜在‘名正言顺’,那我与陈泠呢?”面对太后的指责,陈湛唯是淡淡地问了句。齐娀瑶没想到他会反驳自己,一时愣住了。陈湛继续道:“您说这些,虞大人早便猜出来了,他方才最后一句话您没听懂吗?他是想告诉我,我胜宁王不仅仅在于一个简单的‘名正言顺’,而是一个‘贤’字,便是因为这个‘贤’,才让众臣忠心耿耿地追随于我。他们对我如此期待,我岂能负他们。母后,您的顾虑我也懂,不管历朝历代的君主如何,我只想做个坦荡之君。” 闻言,齐娀瑶一时无语,她瞧着眼前这个曾经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年越来越陌生了。陈湛也看向她,二人对视间,门外宫人来报,严阁老来了。陈湛对着太后揖礼,便出了暖阁。 齐娀瑶望着“儿子”的背影,默默摇了摇头。 不对,他说得不对。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在皇权中根本不适用,她看得太多宫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了,无论皇室朝廷,便没有一个干干净净纯粹的人。她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她不相信人可以一生坦荡,都是扯淡,都是妄语,人就是自私的,不用手段根本什么都的不来。 新帝太天真,他还是太小了,不懂得其中的利害。不行,他可以不在乎这个皇位,但是她这个做母后的不能不在乎。她们二人已经捆在一起了,她必须保住他们的位置,不容人有半点质疑。 既然新帝不忍心拦住虞墨戈,那只有她出手了…… 116苦尽甘来 荀正卿没有想到陈湛会真的同意虞墨戈继续往下查, 大势已去, 他不得不交代一切了。 果不其然, 陈祐祯所有计划都同虞墨戈查出来的一般, 他通过荀正卿和外敌勾结, 目的便是要让先帝的御驾亲征之路有去无回。 先帝本来已经被鞑靼虏获, 但谁都没想到虞墨戈会率五千精兵将皇帝解救回来。虽然先帝病逝, 陈祐祯顺利继位,但他总是担心虞墨戈及那五千将士在解救先帝的过程中察觉出异常, 威胁自己的皇位,故而将大同失守案重新翻了出来, 将曾经解救先帝的将士统统处以极刑,除了被众大臣保下的虞墨戈。 若知今日,当初的虞墨戈便不该保…… 陈祐祯悔,荀正卿更悔。虞墨戈是个将才,他想他成为自己的一颗有利的棋子,岂止他竟是一把利刃, 到头来捅了自己一刀。他悔,这步棋自己到底是走错了。 其实没错, 虞墨戈到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荀正卿的城府非常人所能达, 他的确很聪明,也很会利用人。同样的路数,前世他不是走得很好吗?将整个英国公府把弄在股掌间, 不管是虞晏清、英国公, 抑或是虞墨戈,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他效命。 所以,他只是败在了虞墨戈先知了这一切。 既然先知,同样的错误必然不能再犯,虞墨戈坚信是那五千将士的亡魂感天动地才让自己重生,为的便是给他们洗冤。这一刻终于要到了,虞墨戈的心愿也要了了…… 六月刚入初伏,孙氏生了,是个男孩,这小伙子在娘胎里留不住了,也不等他爹平定宁王从山东赶回来,提前半个月出来了。 其实虞抑扬早便可以回来了,只是赵子颛在济南一战负伤,被送回京城,于是作为总指挥的虞抑扬只得留了下来。 孙氏这个月子不算好,整个月子里都在伏天,房间闷热极是难熬。可在难熬,看见怀里的小东西什么都值了。 荀正卿的案子牵扯的人太多,又与皇帝有关,极是难办,故而虞墨戈来宛平见妻儿的日子有限,每每都是匆匆见了一眼便走了,瞧着他们夫妻不舍,父女眷恋的模样,孙氏不忍,一出月子便要回京,不要她们再陪自己了。 七月初,在宛平留了大半年的容嫣和婆婆二嫂终于回来了。 他人倒还好,英国公简直是望穿秋水,还没见他这般盼过一个人,连自个身份都不顾了,竟然主动随儿孙们去门厅应儿媳孙媳——其实迎的是谁,大伙心里明白着呢!瞧老太爷那眼神,便没从小宝身上挪开过!恨不能直接从乳母手里把孩子接过来。 哎,只能说大宝是个心宽的,而抑扬的儿子还小,不然瞧着不挑这位曾祖父的理才怪! 终于到了正堂,老夫人拉着宁氏和孙媳聊天,逗弄孩子。而英国公却接过小宝,一声声“韫玉”地唤着,瞧着老顽童似的曾祖父,小宝也咧嘴笑了,这一笑,下面也没禁住,直接尿在了曾祖父的身上—— 国公爷架着小宝的两只小胳膊,凝神屏息地盯着曾孙下面的小东西,眼看那尿一滴不落地全都浇在了他的袍裾上。大伙都看愣了,直到小东西偃旗息鼓,国公爷举起小宝便朗声大笑起来,开怀地唤了声:“是我虞家的种!有劲儿。”便也不顾儿媳孙媳,兀自抱着小宝便朝东院去了。 大伙都没反应过来,容嫣哭笑不得,只得让乳母赶紧跟去了…… 一直到晚上虞墨戈回来了,小宝还没回繁缕院。 虞墨戈先去给宁氏问候过,回来见了妻女好不欣慰,抱着女儿亲昵不够。容嫣心里可还装着儿子呢,眼见入夜了,她担心小宝会闹,又不好去接,便让虞墨戈去看看,然虞墨戈却逗着女儿无动于衷。 容嫣不高兴了,坐在院子里面生气。 虞墨戈放下女儿贴了上来,揽着妻子道:“那小东西矫情,让他留那便好了。”见妻子瞪了自己一眼,他又哄道,“你都不知祖父多盼着他呢,整日念叨着,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便让他亲近亲近吧,不然他心里的相思可是结不了呢!” 说话的功夫,虞墨戈双手便没闲着,在妻子身上可劲地揉捏,恨不能把她捻进身子里似的。容嫣被他揉得无可奈何,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相思结不开! 她一把握住丈夫徘徊在她腰间的手,嗔道:“小宝打生下来便没离开过我,今儿头一日,若是闹了呢?祖父如何安抚得了,会扰他休息的。” “总得有离开那日吧,今儿便是第一日。”虞墨戈抱起妻子便朝房里去,容嫣抓着他衣襟便道,“那若是他闹了呢?” “闹了便闹了,到时再说!” 月余不见妻子,他还管得了那么多,抱着她直直入了稍间,放下了拔步床的帷帐…… 伏天刚过,闷热并未尽褪,两人旖旎不久便一身的黏腻,虞墨戈一件件解开妻子的衣衫,唯留胸前水蓝的肚兜。因哺乳她胸大了很多,丰腴诱人,然想到小儿子,他一股嫉妒翻上来,隔着那片水蓝一口衔住了,报复似的用牙齿轻捻着……容嫣想推开他,偏就推不开,只得任他放肆去了…… 怎么摆弄都不够,虞墨戈急迫地想要更多,他掐着妻子盈盈一握的细腰,猛地朝自己撞去,二人紧密贴合,直达目的地。他喉咙里发出满足地一声低哼,随即便动作起来,容嫣意识早被他缠磨得浅淡,连魂都快被他撞飞了…… 门外忽而一声啼哭传来,容嫣登时清醒过来。她胳膊撑着起身便道:“小宝……” 虞墨戈狠顶了她一下,她无力又倒了回去。“不是小宝。”他压抑道。 “是……” “不是……” 夫妻俩争执,依旧没停下折腾。门外哭声越来越大,乳母实在受不了了,趴在门口试探道:“少夫人,小少爷哭闹,国公爷让奴婢抱回来,可奴婢,奴婢实在哄不住了。” 乳母抱孩子入门的时候,虞墨戈正敞着衣襟坐在床边,目光阴森森的,瞧得乳母没再没敢抬头,赶紧把孩子交到少夫人手里,逃似的跑掉了。 小宝到了母亲怀里,果然不哭了,吧嗒吧嗒小嘴趴在母亲肩头一面享受着母亲安抚,一面望向床上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见他正瞪着自己竟一点都不害怕,反倒咧嘴笑了。 虞墨戈突然有种被儿子嘲笑的感觉,他瞪着小宝哼了一哼:六岁便把你送到卫所去,看你有的得意! 小宝好似感受到了父亲的恐吓,缩着头朝母亲怀里去,小手扒拉着母亲的衣襟,容嫣懂了,便抱着他坐在罗汉床上喂起奶来。 这一局,小宝胜! 看着儿子,虞墨戈好不心堵,掀起被子翻身睡下了,只留给母子两一个气鼓鼓的后背。瞧着她容嫣忍不住“噗”地笑了,低头逗着儿子道:“你爹比我们小宝还像孩子呢,是不是呀!” …… 不管是家里还是朝廷,都有条不紊地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包括容嫣的纺织业,当初捐给朝廷所欠下的债还未入夏不便已还清了,接下来几月从生产到销售到棉种植都迈入正规,产量突飞猛进。趁着带孩子去见外祖母的机会,她与二舅父和表兄商议了一番。以眼下的状况,他们完全可以考虑接下来的建染坊踹坊的计划。而且,容嫣决定想要找机会再次南下…… 带着孩子回了叶府两次,可都没瞧见叶寄临。据说新帝继位后他新任吏科都给事中,官职不高,但身为言官,权利颇大。他可是朝廷培养的重点对象,故而这些日子忙得很。 人是没见着,不过好消息倒听说了。寄临和谭皎月订婚了。 这可有点始料不及呢,要说皎月倾慕寄临这么些年,寄临都无动于衷,怎突然就想开了。容嫣想起吴奚的事,不免问了几句。 外祖母沈氏忍不住笑了,没多解释,唯是叹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不必多言,容嫣懂了。 身周的人、事都没变,可好似又都不一样了,她突然有种苦尽甘来感觉,想必一切都要过去了…… 荀正卿的案子马上便要落锤,然中间又出了件事延迟了。这事到也极是重要,拖不得,那便是为新帝陈湛选妃立后。 陈湛已经十五了,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何况皇帝不可无后。 皇后人选早在他是敬王的时候便定下了,便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孙女谢婉。她与陈湛同岁,本打算及笄后便入敬王府为妃,眼下,便不必为妃,乃直接册后了。 谢婉人如其名,生得貌美且品行端庄温婉,颇是符合为后的品质。太后齐娀瑶也极是中意,不过天下蕙质兰心的姑娘多得去了,她喜欢这姑娘,还不是因为礼部尚书是她的亲舅父,这瓜宁还得唤她一声表姑母。 册封仪式早便开始筹备,日子定在八月十五。 皇后的册封礼可是相当的隆重,是仅次于皇帝登基的册封大礼,不仅朝廷文武百官都要入宫朝贺,命妇们也要着冠服入后宫朝拜。 是日,虞家男女一早便准备好入宫了。除了姑母虞瑶不诰命,其它人皆有品级在身。 去的路上,容嫣百感交集。这不是她第一次入宫朝拜,一年前皇后的千秋宴她依稀在目。当时的两个主角,一个被打入冷宫,一个成了当今太后。那时也是她第一次被搅进权利的中心,感受到了权利争夺中的勾心斗角。 其实这些事在她身边始终没断了发生,只是虞墨戈把她保护得太好,不叫她知晓罢了。不管面临何等危机甚至险境,他都不会牵扯上她,唯是独自一人抵挡。 想着想着,容嫣不禁叹了声。慧极必伤,昨个夜里虞墨戈趴在她怀里温存时,她发现他竟生了白发,而且好多,容嫣挑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挑尽。 他才二十六岁啊,容嫣急的想哭,可虞墨戈却不以为意,满不在乎的神情好似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除了和自己在一起时他偶尔会放下警惕露出纯真一面,容嫣真觉得自己丈夫根本不似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他心智太成熟了,怎会有人生来便如此沉稳。 不对,没有,没有人生来便是如此。越是人生的不幸,轨迹的坎坷,才会让人如此沉淀下来,他能沉淀到这般,那得经历多少苦痛啊。想想容嫣都觉得心疼,心疼到她想对他好,对他好,还是对他好。 这种感觉,好似虞墨戈便是她第三个孩子一般,她定要照顾好他…… 想到这,容嫣竟然有点想迫不及待地见到他了。昨晚上聊天,他好似说想吃香茶木樨饼,还有果馅椒盐金饼,这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大了便很少吃了。容嫣觉得应该问问方嬷嬷,学着给他做,他不开心时起码有吃食可以哄他…… 这几日因为处理不完的公务,他阳羡喝得太多了,总是睡不踏实。今晚说什么也让他喝茶了,她给他按摩,让他放松下来…… 还有小宝,能让他随乳母还是随乳母吧,夜里喂奶换尿布,免不了要折腾几次,每次他都会醒。今晚就送去,还是不要扰他了…… 今儿可是八月十五,去年八月十五容嫣被姑奶奶虞瑶拉着聊了半宿,都没能陪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陪他过…… 深思飘着,不知觉中已经到了皇宫。 皇后册封礼繁复,从太阳露头到明晃晃地顶在头顶,仪式才算结束。朝拜后,朝臣退下,后宫里命妇也准备返回。 太后懿旨到,宣一品之上诰命留下,前往坤宁宫赴宴。 虞家一品命妇只有国公夫人,宁氏也不过二品而已,和老夫人招呼过,容嫣便随着宁氏和二婶母三婶母回去了。然还未出宫门,一位宫人迎了来,瞧她装束便知品级极高,容嫣看着她眼熟,忽而想起来了,是太后身边的锦瑟姑姑。 锦瑟朝着宁氏等人揖了一揖,恭敬含笑道:“虞少夫人,太后有请。” 117条件 “虞夫人, 我们许久不见了。”齐娀瑶颌首含笑。 容嫣拜大礼, 抬头望向北座上的太后。和去岁相比, 太后无甚变化, 不过到底是母仪天下了, 眼神中多了份当初被隐匿的凌厉。 “今日是皇后册封大礼, 天人共喜。不过妾身无能, 受太后盛邀,诚惶诚恐。” “你若是道自己无能, 可叫我朝这些诰命夫人何以自容了?”太后挑唇道,随即拍了拍身边皇后的手, 莞尔道:“今岁初,南北战事吃紧,朝廷不堪重负,是虞夫人毁家纾难捐赠了五万织棉,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这事我听祖父提过,他道虞大人是龙虎将才, 而虞夫人兴办实业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二人为国效力, 堪称伉俪之表率。”皇后婉然道。 容嫣望着年岁不大, 却颇是镇定的小皇后,施礼道:“皇后娘娘过誉了。妾身一深闺妇人,哪里就懂得这些, 不过是怀着私心不愿夫君前线吃苦罢了, 如此陈赞妾身担不起。太后抬举了, 区区五万,杯水车薪,何以解得了国难。还是太后慈德昭彰,屈尊为俭,不但筹备了军资又鼓舞了人心。” 太后抿笑,端雅道:“虞夫人自谦了,若普天下的妇人都有你这份‘私心’,何愁国之不胜。”说着,便邀她入上席。 虞少夫人所为,一众命妇无不听闻,见她被太后厚爱,没个不羡慕的。想到虞墨戈如今在朝廷地位,席间各位对她颇是亲近。 容嫣一一应付,面上平静,心里不宁。按理说太后这番话倒也没得挑,且不说她当初捐赠到底为国解决多大的问题,但齐娀瑶利用这次机会博得了名声,在声势上确实帮了她。太后亲近自己,自然也不为过。可也偏是这件事,让容嫣深刻体会到太后的城府之深,再思及千秋宴那幕,容嫣越发的不安了,她总觉得她做出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心里不宁,人免不了略显焦躁,容嫣总是下意识地朝坐在宫殿一侧,远离自己的国公夫人。徐氏也看到她了,料她是出来太久记挂儿女,于是朝她微笑示意莫急。 好容易挨到了散席,一众命妇辞拜,皇后随着太后回了,容嫣可算松了口气,回首看了眼徐氏便朝她去了。祖孙二人挽手而出,身后,锦瑟又跟了上来。 “虞少夫人请留步,太后请您移步后殿一叙。” 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可叙的。此刻,容嫣越发地肯定心里的揣测了,太后今儿绝对是有目的的。 心中忐忑,但人家是太后,又身在宫中,容嫣岂敢不遵。她凝重地看了眼徐氏,徐氏问道:“可要我在宫外等你。” 容嫣犹豫须臾,莞尔道:“祖母也累了,您先回,不必等孙媳。还劳祖母回府帮孙媳瞧瞧两个孩子,若是哭闹了,便请三少爷回来,他哄得了。”说罢,福了福身便跟着锦瑟去了。 徐氏望着离去的容嫣,见她拐进了殿门外的游廊,转身便匆匆离开。宫外,三位儿媳一直在候着她,见她初来忙迎了上来,宁氏左右瞧瞧,问道:“母亲,嫣儿呢?” 徐氏看了她一眼,上了马车便迫声道:“走,去都察院!” …… 虞墨戈下了朝便回了都察院,这几日忙得很,眼看皇后册封礼已毕,荀正卿的案子也该结了,只要真相公布于众,那么接下来他便可以着手为将士洗冤。 虽忙,但他还是没忘记今儿的日子,八月十五,举家团圆,他打算批过最后一本卷宗便回去,想必祖母她们也该到家了。 他昨日订了点心,九羽去取这会儿也该回了。他不禁抬头朝窗外望了眼,竟见祖母和母亲匆匆而来。 徐氏一见了虞墨戈,连口气都没喘便把今儿的事道了来,眼看着他脸色愈来愈差,徐氏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本来她还真没觉得太后留容嫣有什么问题,和那些命妇想法一般,她反倒觉得这是份荣耀,直到听了容嫣那句让虞墨戈哄孩子,她意识到不对,虞墨戈何尝哄得了孩子。 宁氏不安,询问儿子。虞墨戈含笑安慰了两位夫人,便遣九羽送她们回去了。 两人一走,虞墨戈赶紧换下人备车,他整理了案头所有关于荀正卿的卷宗文书,入宫面圣…… 傍晚时分,建极殿被笼上了漫漫血色的红,半分不让人觉得暖。陈湛凝神盯着案头的卷宗,深叹了一声,说沉重也罢,说释然也好,该来的总归来了。 “虞大人,便按你的意思做吧,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生悔。”陈湛笃定道。 虞墨戈微笑点头。“因宁王叛乱,这案子拖了近半年之久,如今尘埃落定,不及下月便可结案了。” 陈湛笑笑,体贴道:“这段日子辛苦虞大人了,烦你还一直记挂着,今儿封后大典又是八月十五,朝臣都回去过节了,您还在忙着,想来我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陛下严重了,臣只是觉得案子不宜再拖,该早些了了,如是陛下也能安心理政。既然陛下阅过认可,那臣也无甚忧惧,暂且告退了。” “好。”陈湛笑道,回首看向身边的宫人。“送虞大人。” “陛下。”虞墨戈唤声,对着陈湛揖礼。“恕臣无礼,今儿听闻内妇有幸被太后召入后宫一聚,来前家丁报尚未归家,眼看已近关宫门的时辰,望陛下恩准,臣欲候她同行。” 陈湛恍然。“可以,今儿十五一家人团聚重要,我遣人去太后那问问,虞大人在建极殿值房稍后便是……” 虞墨戈去了值房,然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眼看着日头便要隐入地平线,庄严的钟鼓声响起,声声浑厚,在重重叠叠的宫墙之中跌宕回响,虞墨戈再坐不住了。 一直候在门口的內使不得已入门,无奈道:“虞大人,时辰到了快关宫门了,您该回了。” 外人不得夜留皇宫,这是规矩,朝臣也不行。虞墨戈必须要走,踟蹰间门外送信的宫人终于来了,虞墨戈识得,这是太后身边的杨公公。 杨公公入门,一脸殷切,开口便道:“虞大人久等了,下晌太后和尊夫人聊天,才刚还好好地,不知是天热还是怎的,尊夫人突然晕倒了,太后怕她有疾。这不,奴家刚请了太医,便来告之您一声。” 听闻容嫣晕倒,虞墨戈心惊,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沉着问:“我夫人如何?” “虞大人且安心,太医道尊夫人只是有些乏累罢了,不过且得休息。尊夫人也是,明明身子不适也不肯说,硬着头皮陪太后聊天。太后疼惜,怕她挨不住便将她留在坤宁宫了,这不眼看着城门便要关,便让奴家来知会您一声,您先请回,待尊夫人缓些了,太后便会送她回去。” “不劳烦太后,我今儿带她回便好。”虞墨戈道。 杨公公皱眉。“哎呦,我说虞大人,这眼看着城门便要关了,从内宫到这哪还来得及。不是奴家多嘴,尊夫人今儿也累了一整日了,便是心疼心疼她,也不该折腾夫人了。” 虞墨戈听出来了,今儿这人太后是留定了,他带不走的。 候着送他出宫的內使还在等着他,一脸的急迫,第二遍钟鼓声已经响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虞墨戈想了想,问道:“陛下呢?” 杨公公道:“今儿八月十五,陛下与皇后娘娘陪太上皇赏月去了。” 闻言,虞墨戈点头,看了杨公公一眼冷静道:“那便劳烦杨公公回禀太后,我明个再来拜见太后。” “哎呦!”杨公公又叹了声。“还真是不巧了,明个要去祭祖,一早太后便要出发,只怕没时间见虞大人了。要不,您后儿个来?” 朝服袖筒里,虞墨戈攥紧了拳,他努力安奈才把一腔子的怒气压下。虽然不知道太后到底打的什么心思,但是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件事:她这是把容嫣当人质扣下了—— 而且她并不着急,显然是要磨着自己的耐性。她太懂得如何掌控人了,她深切地知道每个人的软肋在哪,懂得如何拿捏。 眼下虞墨戈还能怎么办,就算他豁出命不要,皇宫他也闯不了! 就在钟鼓第三次响起时,內使不得不催了。虞墨戈望着北方,深深吸气,屏着这口气跟着內使出了宫门…… 回到英国公府,虞墨戈只道容嫣和太后聊得久耽误了出宫的时辰,安抚众人后,他独自回了繁缕院。 容嫣今晚不回,担心孩子会闹宁氏来接孙儿们去她的望岘院。她也是有话想对儿子说。 “嫣儿果真是因为耽误了时辰吗?”书房里,宁氏看着眉心不展的儿子问。 虞墨戈望着母亲良久,摇了摇头,略显无奈凉苦。 母子二人沉默。入秋了,夜里风凉飕飕的,直直吹进了虞墨戈心里。他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的圆月,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碎玉。那是他和容嫣第一次相遇,她碎的那块…… “母亲,你信命吗?”虞墨戈幽然问。 宁氏默默坐在儿子对面,轻叹道:“曾经不信,如今……”她没接着言语,反问儿子道:“你可信?” “不信,我从来都不信,但我却发现我改变不了任何。”虞墨戈看着手里的玉,对宁氏道,“母亲,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蒙冤入狱,祖父战亡,公府落魄,我眼看着二哥死在我面前,而我,则死在至亲手里。当我醒来的时候,为了不让这一切成为事实,我极力改变命运。我以为自己有了先知,便成为神一样的人,可到头来我发现,人就是人,不是神。” “是容嫣的事让你想到这些吗?”宁氏温慈道。 虞墨戈点头。“是。但不止是她,还有这些日子来我所查的案子。我以为我能把命运攥在手里,可结果发现根本攥不住。有些事不是先知便能够改变的。比如皇权,我到何时都撼动不了,包括天道。都说天道轮回,可我不想再经历轮回了,我只想守住这一世。” 宁氏听不懂他的话,但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失落,她紧张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容嫣出了何事?” “她没事。”虞墨戈直视母亲,好似如此,他便也能说服自己一般。“皇后想拿她做交换的筹码,而条件我也猜得到。在我没答复之前,她不会把嫣儿怎样的,我只是不知道该选什么。” 如何选?一个是重生之后,他生存意义及价值所在;一个则是他此生挚爱,灵魂的伴侣。他预测不了答案,已知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他该过他未知的人生了。 宁氏还是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明白儿子的抉择。她起身走到儿子身边,自打母子生疏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他,她摸着儿子的脸,脑海里全是他幼时缠着自己的模样,眼泪汪汪地,扯着她的裙角撒娇道:“娘,娘,我要吃糕,甜的。”每每这时,她便会抱起他,亲亲他的小脸,带他去小厨房“偷”甜点吃,吃满足了,母子二人喜滋滋地…… 这么些年,他看似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中,可天晓得他付出多少,他有多累。他默默把这个家撑起来,她都快忘了他也是个孩子,她的孩子。 “我儿说得对啊,你是人,不是神。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这世间不能两全的事太多了,反倒是因为不能两全,所以才会更该珍惜。你不必苛求自己,按自己的意愿来,不管你如何选择都不会有人怪你,嫣儿也不会,你要知道,她是你妻,是你两个孩子的母亲。” 见儿子再次陷入沉思,宁氏摸了摸他耳朵,笑道:“还有两个小的在等我,不陪你了。” 虞墨戈点头,阴霾尽散,笑容如儿时一般干净,淡然道:“母亲辛苦了……” 118心有灵犀 容嫣跟着锦瑟姑姑入了后宫, 转了几条宫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带到了何处。 入了间两进的院子, 锦瑟引她去了前殿次间, 道了句“虞夫人请稍侯, 娘娘在歇晌, 醒了奴婢便来请您。”说罢, 离开了。然而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直到夕阳西垂, 钟鼓声响彻皇城,她也没见到太后, 包括锦瑟。 小宫女一问三不知,她想出去却又被拦了下来。其实也是,大内禁地,她能去哪呢?怕是连绕都没绕出去便被当贼人捉了。 对于今天的事,容嫣有心里准备。从太后留她那刻,她便清明了。自己有何值得她筹谋的,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虞墨戈。她不清楚丈夫到底和太后之间有何纠葛,但太后能想到用自己来威胁, 手段如此不堪, 想必这事定然小不了。于她,她得镇定。 入夜,宫女来伺候时, 容嫣已经放弃追问了。自己只是个筹码, 太后没必要对她多言什么。当然, 在虞墨戈没做出决定前,她也不会将自己如何。躺在床上,容嫣叹息,也不知道这场拉锯战要持续多久。 她阖目,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然却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从来没与孩子分开这么久,容嫣想他们想得如百爪挠心,躁得很,连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 越是想象小宝哭闹的模样,胸越是胀得慌。自从开始喂奶,她奶水通畅多了,今儿一天没喂奶,摸一摸都已经硬了。伺候入寝的老嬷嬷瞧她中衣胸口处隐约湿了,犹豫再三,瞧不过去还是开口道:“夫人,您揉一揉吧,不然您伤了不说,奶若回去便没了。” 一个下晌,这还是第一个主动和她说话的人,容嫣心里活泛了起来,面上却赧颜道:“谢谢嬷嬷关心,可我不会啊……” 嬷嬷瞧她脸红了,想来是没遇到这种情况。于是朝外看看,见只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宫女在,唤她去打热水来,嬷嬷站在容嫣身边给她讲了起来。 容嫣按她方法揉着,颦眉忍痛。嬷嬷道了声“恕罪”便伸手碰了碰,“嘶”了一声。不怪她难忍,都硬得发烫了。 “夫人,您这样可不行,奶水得挤出来,不然如此下去不出今夜您定会烧起来的。” 容嫣勉强一笑,为难道:“……下不去手啊。” 嬷嬷纠结,终了心一横坐在她身边道。“您若不忌讳,奴婢帮您吧。” 等的便是她这句,只要她肯接近自己便好。容嫣莞尔点头,脸不禁又红了。嬷嬷打量这位虞夫人,长得明艳绝色,性格又温柔乖巧,好不招人喜欢。于是心也软了,陪她坐在床榻上。 嬷嬷帮她疏通,可二人如此靠近总是这么沉默着也颇为尴尬,容嫣开了话:“嬷嬷,谢谢您。” “夫人客气了,奴婢被遣来便是要伺候您的,您若出了何事,奴婢也逃不过责罚。” 容嫣点头,又问:“瞧样子,嬷嬷可是照顾过有孕的娘娘?” “没有。”嬷嬷摇头。“宫里贵人哪有自己喂养的,我是招进宫的乳母,因为伺候小公主便留下来了。” 容嫣记得陈祐祯没有女儿,倒是先帝陈祐祁有个小女儿。陈祐祁驾崩时她也不过两岁,父亲离世,母亲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于是陈祐祯继位后,皇后齐娀瑶主动将她养在身边,视如己出。其实想想齐娀瑶也没有那么狠心,她也有她良善的一面,只是人生的大起大落和权势的诱惑让她执念太深,迷失了心智…… 见容嫣想得出神,嬷嬷叹道:“夫人,何事都不要往心里去,哺乳最怕的便是心火太盛,内火一盛必然会导致乳痈。对你不好,对孩子也是。” 容嫣笑笑。“我倒是也想心宽,可眼下这状况容不得啊。” 想来也是,被软禁于此,那个邪火不得腾腾地起啊。嬷嬷叹了一声,“都说嫁个富贵高门享荣华一生,岂知高门也有高门的苦,夫人若嫁的不是英国公府,岂会招这般劫难。可想想,天下哪有那太平的人家,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后也有她的不得意,太后更是有太后的。” “连九五之尊的皇帝都要敬畏太后,她能有何不得意。”容嫣佯做无奈道。 嬷嬷摇头,叹息更深。“太后若果真那般顺意,岂还能有今儿这事。” 容嫣看了嬷嬷一眼,问道:“嬷嬷何意?难不成我被困和皇帝有关?” “不提了,不提了。”嬷嬷噤声,认真地给容嫣揉着。容嫣则一把握住了嬷嬷的手,恳求道:“嬷嬷,我已经被困这了,见不着外人。您便与我说说太后到底因何困我于此。” 嬷嬷苦笑。“我一奴才,如何知道这么些。我方才那话也只是想说陛下和太后并没有看上去那般融洽罢了,便是亲母子也有闹矛盾的时候不是。” 这话倒是给容嫣提了醒,她稳了语气又问:“嬷嬷说得也是,怕我今儿被困,皇帝都不知道吧。”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只知下晌皇后陪陛下去见太上皇了,倒是没去见太后。明个是祭祖日,陛下要代太上皇去登山祭祖。” 祭祖?容嫣突然反应出什么…… 以陈湛对虞墨戈的态度,他不可能容忍太后威胁他的,况且他也用不着威胁,所以这件事只怕陈湛是一无所知。然同在宫中,太后瞒得住一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虞墨戈随时都可以将此事告之皇帝。除非,他见不着皇帝,而且有一段日子见不着—— 所以太后才利用了这次出宫祭祖的机会。可祭祖多说也不过三日,期间皇帝会留宿行宫,那么让虞墨戈见不着皇帝的办法便是不让他出行宫…… 想到这,容嫣脊梁骨一阵发寒,看来太后要软禁的人可不仅仅是自己—— 到底是何事能让齐娀瑶下如此大的决心,连皇帝都要控制起来? 容嫣顾不得再想其他,她得让虞墨戈提早知道这个消息…… 小宫女端来热水,嬷嬷用巾帕帮容嫣热敷。容嫣推开,接过巾帕道:“今儿多亏嬷嬷了,我自己来便好。” “夫人另侧淤堵还没开,我帮您吧。”嬷嬷道。 “一直劳烦您怪过意不去的,您带她们歇下吧,我大致懂该如何做了。” 见容嫣赧颜而笑,嬷嬷道她是不好意思了,便含笑作罢,带着小宫女退出了寝室,候在房间门外。见众人走了,容嫣把巾帕扔回了盆了。她从床上下来,忍着胸口胀痛连件衣服都没披便坐在了窗下。 天已入秋,夜里寒凉。她便这么挺着,为了产奶她不停地喝水,胸胀得发烫,她连碰都不碰,到了后半夜她开始冷得发颤,四肢无力,去斟水的时候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一阵乒乓声将门外人惊醒,连忙奔了进来。见容嫣俯撑在地,嬷嬷赶紧上去搀扶,这一扶不要紧,容嫣栽在她怀里整个人都在打摆子。嬷嬷伸手摸摸,她竟热得发烫,低头看了眼她胸口,肿胀是一点没消。 嬷嬷急死了,一面悔怨自己就该留下帮她,一面赶紧找人去禀告太后请太医来…… …… 容嫣在宫里虞墨戈不可能放心,他一夜未睡,派人盯着宫里的动静。天色刚由墨黑转为青黛,东边那条界限越来越清晰时,九羽匆匆来报,宫里有动静了。 未时末宫里不停地请御医进宫,听说是太后病了,可他打听来太医开的都是与妇人哺乳相关的方子。宫里最近哪有新生儿,连乳母都不需要,想来病的许是三少夫人。 虞墨戈本就忐忑的心揪了起来,如被刀剐着。曾经娶容嫣时他便担心过,她许会成为自己的软肋,许会受己所累,于她于己都不是最佳的选择。可终了一切理智都没抵过他对她的感情,他还是决心娶了他。他努力保护她,小心翼翼,几次提心吊胆,几次劫后余生……可生在这个环境中,他根本防不胜防,百密一疏,她还是被牵连进去。 她若是有事,怕今生的恨比前世更加强烈! 想到这,虞墨戈突然愣了,这个潜意识的想法让他惶恐!这个念头不是已经给他做出选择了吗?说到底竟然是容嫣比复仇更重要…… 生者尚存,逝者已矣。 他想用这个念头给自己壮底气,义无反顾地去救妻子……可,那是五千壮士的英魂啊! 虞墨戈久久未语。眉心笼着阴霾,眸色越来越深…… 忽而,他反应出什么。眼神顿亮,盯着九羽道:“今儿太医院谁当值?” 九羽蹙眉,恍然道:“陈有生,陈院判——” …… 寅时,虞墨戈带着九羽暗访太医院时,天已微微亮了。二人从太医院侧门而入,悄声经过署内大堂,直入南厅。 南厅次间的灯还亮着,陈院判正伏案书着什么,见了虞墨戈先是一怔,随即长出了口气。 “您来便不用我去了。”陈院判书完最后一笔道。 虞墨戈眉心紧蹙,看来自己揣测得没错。“陈院判可见到我夫人了,她眼下如何?” 陈院判摇头。“太后唤的不是我,是刘御医。您且放心,尊夫人是着了凉,又因乳痈而引起高烧,已经用了清热散结的药,刘御医也会一直监护着,不会有事的。” 虞墨戈一颗心算落下了,然还没待他言语,陈院判又接着道:“刘御医出诊,尊夫人道她暂时回不来,又记挂着家中幼儿。提及令公子生口疮而不能吮乳,烦刘御医给开个方子,我瞧刘御医忙着,便由我代为了。” 说着,他把方写好的纸笺递了过去,淡定道:“……此药磨为末,新汲水调贴于小儿手心脚心,效即洗去便可。” 虞墨戈心忽地一沉,接过了纸笺。 药方只有两字:“硫黄……” 119祭祖 硫黄……留皇…… 虞墨戈望着那药方许久, 直到陈院判喟然道了声:“尊夫人很聪明。”他才抬头, 浅淡一笑, 颌首致谢后带着九羽匆匆离开了…… 他当然知道容嫣聪明,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虞墨戈突然心生一种无尽的满足感和自豪, 自己何德何能, 今世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可容嫣的聪明也一样让他心疼, 因为聪明她更懂事,因为懂事她付出得更多。他只希望她一直做他的娇妻, 在他的守护下无忧无虑,然她却一直在为自己付出。 虞墨戈攥紧了手里的纸笺, 望着东方即亮的地平线,眸色深沉而坚定。待着一切都过去了,他也要为她付出一切…… …… 皇陵建在北山,此次北行只为陈湛初登皇位祭祖,故而由太常侍和礼部主持,宗亲随行。至于众大臣, 太后和皇帝旨意,国之紧要之时不得耽误国事, 故而内阁除礼部尚书均不在随行之列, 虞墨戈自然也不必同去。 不但不能同去,虞墨戈及严恪忱等人早便被人监视起来,没有任何与皇帝接触的机会。虞抑扬还在山东未反, 北方胡虏则趁国乱南侵, 昌平侯世子伤势方好便与前几日北上了, 辽东一样不消停,唯一稍让人安心的便是沿海抗倭有罗平相助,秦敬修势如破竹。即便四方皆平定,于此刻的京城而言,仍是鞭长莫及。 留皇,这根本做不到。况且祭祀大典,关乎社稷命运,他也阻拦不了。 但嫣儿的方向指得对,这件事皇帝的态度才是关键…… 东方,日头已经露出金芒,宫殿钟鼓声响,皇帝便要启程了。虞墨戈站在三法司大门外镇定沉思。 都察院内的灯笼还亮着,眼见着小吏一盏盏地熄灭,像似倒计时一般催促着自己。“一定有办法的……”虞墨戈告诉自己。 不远处,九羽匆匆赶了过来,方见虞墨戈便在他耳边道了声:陆延真回来了…… …… 行进队伍浩荡,扈从仪仗,车乘连绵,一路礼制繁琐,从城内到城外北山,竟走了一整日的路,到行宫时已然是下晌了,安置妥当后陈湛稍作歇息便带着皇后去给太后请安。 帝后同来,太后欣慰。尤见陈湛与谢婉这两日同寝同食,相重相敬,连看彼此的眼神中都掩不住浓情亲昵,齐娀瑶觉得这皇后她是选对了,只要她得圣心,那么谢家和齐家便能皇恩永固。为了家族荣宠,她可谓是煞费苦心。这么些年勾心斗角、忍气吞声,终于压过了贵妃,借着陈湛坐上了太后的位置,她怎么可能容人动摇……她想到了皇宫里被她软禁的容嫣。其实对这位虞夫人,她还是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不讨厌她,甚至很欣赏。可无奈的是:谁叫她偏偏就嫁给了虞墨戈。 眼下她也忐忑,若是虞墨戈答应自己的条件还好,若是不答应她也不是很清楚该如何处置这个惺惺相惜的女人——或许说她心里有答案,只是因相惜而暂时逃避罢了。所以她选择晾虞墨戈些时日,分离得越久,思念越深,深入骨髓他便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了…… 太后想得出神,心不在焉。陈湛笑笑,恭敬道:“母后怕是今日路途劳累乏了吧,您且休息,儿臣不扰您了,明个一早祭祖儿臣来迎您。” 太后慈笑点头,眼眸一转侧目瞥向了陈湛身边的小皇后谢瑶。视线对上,谢瑶先是一愣,随即目光无措,小脸登时酡红娇艳,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便随陈湛一同退安了。 祭祀前不能食荤,不能同房。帝后二人各自安置了寝殿,不过入夜,皇帝还是将皇后召唤来了。仪臣不敢管,报到太后那里,太后笑笑,淡然道:“皇帝自有分寸,他懂得该如何。”仪臣踟蹰不肯走,太后无奈只得遣了锦瑟去提点一番,这才算了了。 伺候皇帝歇下,皇后也躺在他身边。 灯火熄了,陈湛屏息,瞪着眼睛望着明黄的承尘,直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忽而门外有何声音。这声音细微得根本不易察觉,可他却腾地起身,跪在床上警觉地四下环望,那神情宛如觅食的豹,可眼中又布满惊恐…… 这一举把皇后惊到了,昨晚他也亦是如此,但她没敢问,今儿耐不住了。 “陛下,您是要找什么吗?”她跟着起身问。 陈湛推开她,示意安静,谢瑶吓得连呼吸都不敢了,直到身边人缓缓躺了回去她还直愣愣地坐在那。陈湛看着她僵直的背,手覆了上去。突然被碰,谢瑶惊得一个激灵。 “睡吧。”陈湛摩挲着她背安抚,拉她躺下了。 谢瑶哪睡得着,攥紧了被子小声唤道:“陛下……” “嗯?”陈湛轻应。 “方才……” “方才吓到你了?”陈湛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僵着,便伸出胳膊将她搂进怀里。陈湛怀里暖融融的,嗅着他身上龙涎的味道,谢婉紧张却又无比安心。成婚这两日皇帝一直待她体贴,她极是满足。“没有,我是担心陛下。” 陈湛沉默,良久叹了声道:“这么多年,都养成了习惯了。都道皇子至高无上,可谁又知皇子的苦。我出身低微,比不得陈泠,自小无人怜惜便罢了,可还是免不了成为人家的眼中钉。你知道我身子为何弱吗?是因为九岁那年我误饮了‘不干净’的东西被毒害的,养了足足五年才恢复。可从那以后,这些事便没断过,下毒的,闯敬王府的,还有离府被行刺……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不敢在自己寝殿的床上睡,而是躲在床脚,蜷成一团。有时候冷得实在忍不了了,可我还是不敢上床……”说着,陈湛似无所依靠一般抱紧了怀里的人,他明明高她那么多,可眼下却像个孩子一般贪婪她的温软…… 但凡是个女子感受到丈夫无助时没有不心软的,谢瑶也是个普通的姑娘,即便面对的已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可她还是莫名地疼惜他。 太后无数次嘱咐她要取悦皇帝,还争夺皇帝的心。可眼下还用刻意讨好吗?心里被一股子柔情添满,她也抱紧了他,柔声软语道:“陛下,臣妾陪着您。” “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陈湛像个撒娇的孩子,脸埋在她颈窝蹭着,谢瑶心都化成了水。 两人同龄,但相对而言,同龄女子往往比男子成熟更早。怀里人是天子,可他也是个孩子,他也有怯弱的一面……若非信赖他如何会把这一面暴露在自己面前。 一种类似于天性的怜惜升起,谢瑶什么都不顾了,推开陈湛,抚摸着他的脸,泪眼婆娑却坚定道:“臣妾是陛下的人,无论到何时,妾身都会陪着您。” 陈湛攥住了她的手,眸色清澈而笃定道:“只要你支持朕,朕立誓此生不负你……” …… 第二日清早,帝后来请太后,三人同去皇陵。 祭坛提前已经准备好,方阵已列。皇后跟随太后在下,身着衮服的皇帝独自一人登上祭坛。时辰即到,按照仪式,皇帝先祭天地,随后面向皇陵祭奠宗祖。 由钦天监仪臣唱和安神已毕,皇帝行叩拜大礼,他身后太后皇后及一众臣子皆随之伏地而拜。 繁复礼仪皆过,最后则是皇帝对先祖上祭辞。陈湛面向皇陵,良久未动,仪臣再次唱和提示皇帝。陈湛回身转身远眺南方,眼见远方尘土飞扬,浩浩汤汤的行军声似在山中回响,他深吸了口气,神色肃穆,对着天地郑重而拜,朗朗之音响彻天地道: “今高祖六世孙陈湛,向天地诸神请罪!”说罢,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伏地施礼;随即再拜,喝声道,“今高祖六世孙陈湛,代父向先祖及先帝请罪!” 这话一出,旁人没懂,太后可是懂了。她怔了住,开口便吼道:“皇帝!先祖面前不得妄言!” 陈湛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伏地复拜,再次朗声道:“今陈湛,代父及陈氏一族,向枉死的五千英魂请罪!” “陈湛!”太后忍不住了,目眦尽裂,赤红着双眼吼了一声。 120局 齐娀瑶顾不得忌讳, 顾不得礼仪, 顾不得太后的威严, 更是连个妇人的颜面都不顾了, 奔着祭坛便要冲上去。妇人不得登祭坛即便她是太后也不行, 众人将她拦下, 连皇后也惶恐地去拉她。 “皇帝, 你胡说什么!这是祭祖!你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身在何处了吗!”太后扯着嗓子吼道。 陈湛淡定如常。“母后, 我没忘。就因为我没忘,所以必须将这些告之天下!” 齐娀瑶仰视陈湛, 冷笑道:“陈湛,你是皇帝的位置坐够了吗?”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只知‘名’正言顺,您可曾想过我不能以德正己身何以号令天下,何以一统江山。您以为父皇的那些事瞒得住吗?四方战乱,九边不宁, 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天下需要出力的地方太多了, 我不会如父皇, 把心力都用在饰垢掩疵上,让谎言耗尽精力。 谎言需要另个谎言去圆,罪行需要新的罪行去掩饰, 无止境。他图谋皇位陷害先帝, 如此罪行他不曾悔改, 偏就要用那五千将士的英魂去遮掩,罪恶滔天,接下来您还想我用何等罪行继续掩饰?仅仅灭荀正卿的口?这怕不够吧!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凡是介入案件的人,哪个我应该放过?还有眼下这些人……他们如今也知道了,您想让我灭他们的口吗?” 陈湛这话给大伙吓了个激灵,众臣皆伏跪在地,屏息不敢言语。 然愤怒过后,齐娀瑶竟异常的平静,她不断后退,距眼前人越来越远……直到她退进了礼部尚书谢兆及宗族王公一列中驻足,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冷笑。 “即便你今日说了又如何?你放眼看看,如今在场的哪个会听你的。” 陈湛扫视,果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他明白了,今儿祭祀果真是她设计好的,她想困住自己。陈湛盯着太后不语,面色阴沉,眸中的恨意毫不加掩饰。 而齐娀瑶却平静地与他对视,缓了语气道:“你我母子一场,我敢对天地祖先道,我未愧对你一丝一毫。我尽心尽力,为你我铺路,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今日,你便这般说毁便要毁了?这成果不是你一人的,你有征求过我的同意吗?” “您不是也未征求意见,把我困到这了。”陈湛冷道。 “那是因为你一意孤行!”齐娀瑶喝声。 陈湛坚定道:“我不是一意孤行,我是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皇权即是公道!” 陈湛实在无话可说了,默然叹息。齐娀瑶再次缓了语气,毕竟她和陈湛是一体的,若是他不保,自己也好不了。“湛儿,听话,你还小,这里面的事你还不懂。听母后的,就这一件事,就这一件事你不要管了,让母后来做好不好。只要这件事一过,你还是你的皇帝,不管前朝后宫,母后再不插手任何一事。你向来最听母后的话了,我们有缘成为母子,我珍惜你,你便不能疼惜母后吗?母后为的不也是你。” “你为的是你的地位,为的是你齐家荣耀!” 陈湛本不想说这些,因为不管她为了谁,毕竟她照顾了自己这么多年,也成就了自己。然她不可能就此罢休的,她今日能插手此事,日后必然也会左右朝政。 眼下,是齐娀瑶无话可说了,她只能按原计划行事。本来还是护卫皇帝的锦衣卫,眼下却纷纷上前,“请”皇帝下祭坛,回行宫“歇息”。 陈湛没动,依旧眺向南方,随即目光扫视众人。冷道了句:“事实你们都已经清楚了,即便这事过了,太后会放过你们吗?” 这话够狠,众人心慌。 太后的狠绝大伙瞧了个清楚,若是陈湛什么都没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便软禁了皇帝,过后也太后也不会奈何他们。眼下便不一样了,陈湛说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且他方才所言没错,一个罪行另一个罪行去掩饰,太后今儿此举为的便是掩饰罪行,那么往后的日子,他们谁能逃得过去。 众人惴惴,一时都僵住了。太后依旧喝令,然此刻,那浩浩汤汤的声音越来越响彻,越来越近,一众人都屏息愣住了。 随即一队人马出现,为首者朗道一声:“臣救驾来迟!” 太后彻底懵了,眼前人不是虞墨戈又是谁! 怔愣间,大部军队随之而来,朝东西两侧将皇陵包围。为首将者勒马驻于祭坛前,二人下马,大伙瞧清了,是虞孤鸣和徐井松。二人连夜聚集,率三千营骑兵及虞璟所掌的神机营,同京城戍卫的卫所士兵汇集。太后怕打草惊蛇,只是调动了五军营部分兵力,眼下,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便应付得过,然接下来跟上的几位内阁大臣,让她彻底绝望了—— 严恪忱如今已为首辅,他带领众臣叩拜皇帝。 位高权重的朝臣都聚齐了,陈湛面对诸位,神色黯淡。望了虞墨戈一眼,将所有一切真相都道了来。讲述逻辑清晰,有理有据,一个细节都没放过,好似是他亲身经历一般。 不是他亲身经历,但有人经历了。陆延真昨夜潜入行宫,不但将所有的一切都告之皇帝,连证据也一具呈上。 说罢,众人还在惊愕中没缓过来。陈湛下一个举动更是让大家为之惶惶——他竟然兀自解下了冕冠。 “父亲谋害先帝,乃罪人也,即日起贬为庶人,不归祖且再不得踏入京城一步。而作为窃国贼人之子,湛没资格继位,故今日将帝位归还,请众卿择贤而立。”说着,他将冕冠递给了身边的宫人。 宫人战战兢兢不敢接,眼看着陈湛要撒手,他捧住了,一脸苦楚地看了看陈湛,又望向首辅严大人。 严恪忱望着垂目哀然的陈湛,深叹了一声,屏足了气力对着位于正北的新帝道:“陛下不徇私情,揭发父君罪行,还天下之公道。您道择贤而立,然天下贤士有匹及今上者乎?从贤,您当之无愧;从名,即便先皇被贬庶人,然您依旧为皇室血脉,景帝无子,您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一袭话落,陈湛激动泪目。 好一个名正言顺!齐娀瑶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自己苦心算计为的便是这四个字,然到头来都是枉然,严恪忱的几句话把她所有一切都否定,她的担心都是多余!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过还好,陈湛还是皇帝就好,只要他是皇帝自己就不会被动摇。 可是—— “陛下,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虞墨戈对着已重新带上冕冠的皇帝道。 陈湛望着太后,心如死灰,从她想控制自己的那刻,他们母子情分已断。“太后今日企图囚禁朕未果,看在昔日情分上不予追究,但她身为父亲正妻,父既获罪贬为庶人,她也没理由再居太后一位。” “陈湛!”齐娀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吼道:“我可是你母亲!” “我母亲是陈良妃。”陈湛反驳,沉静似水道。“你虽是我嫡母,但我如今继承的皇位不是父亲的,而是伯父景帝的,所以,太后理应是伯母孝端皇后,而不是您。父亲已为庶人,您还是他的嫡妻,所以您和皇室再无一点瓜葛!” 齐娀瑶简直崩溃了,一直以来的努力在此刻付诸东流,她如何能接受。然不接受又如何,她败就败在太“努力”了,要知道这天下的主人只能有一个。即便没有今日之事,她手伸得太长,早晚也会沦落至此,这天下姓陈不姓齐。 陈湛冷淡,众臣漠然,齐娀瑶环视四周,目光对上了虞墨戈。她渐渐朝他靠近,虞墨戈不躲,她贴近他阴鸷道:“虞大人,这便是您的选择,您别后悔。” “我不悔。”虞墨戈睥睨着面前人,清冷道。 齐娀瑶冷笑点头。“我还道你多看重您夫人,不过如此。” 虞墨戈勾唇,慵然摇了摇头。“我夫人当然最重要,她若不安全无恙,我如何能坦然站在这。” 齐娀瑶不相信。 “你以为你把她关在春熙殿我便找不到她了”虞墨戈看着她道,“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英国公府了吧。” 不可能!没人知道她在哪,昨个本安置她在寿安宫,可中途病倒太医来后,她才将她挪到了堪称冷宫的春熙殿。除了皇后她没告诉任何人…… 皇后—— 齐娀瑶猛然望向皇后,她的表侄女谢婉。谢婉被她盯得心神不宁,满颜愧色地躲开了她的目光,转而抬头望向了祭坛上的陈湛。陈湛朝她微微颌首,她展眉笑笑。 如此,齐娀瑶算明白了,自己设了计,结果迈进了人家的局。 输了,彻底输了。 齐娀瑶最后看了眼陈湛,通红的双目含着泪水,她颤抖着唇几开几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在侍卫的押送下,木然回了行宫…… 该解决的都解决了,陆延真平反在即,案情他再了解不过,接下来的事便交给他与严阁老,虞墨戈迫不及待地要回家了。 记挂了三天两夜,他想妻子快想疯了…… 121大结局 虞墨戈提前回城, 赶到英国公府时天已黑, 他火急火燎地回了繁缕院, 推开正堂大门愣住了。 房间里昏暗, 冷清清地, 他把五间都寻遍了也没看着妻子。东西连动都未动, 好似便没回来一般。 院里连个丫鬟都不见, 虞墨戈彻底慌了。明明陆延真告诉他,皇帝已经下令将人送回来了, 怎么可能不见人?身上还带着病,人能去哪? 他匆匆便要去望岘院询问宁氏, 却被刚入门的寄云撞见了。 “三少爷?”寄云唤了声。 虞墨戈一把攥住寄云胳膊,迫声道:“少夫人呢?容嫣呢?” 寄云有点惊,讷讷朝北面指了指,小声道:“……夫人,在后院,陪小少爷。” 扔下寄云, 虞墨戈狂奔而去,到了后院不顾下人和乳母阻拦, 直直冲进了东厢房。“嘭”的一声稍间的门开了, 惊得床上人猛然坐了起来,接着便听到帷帐内传来柔柔的哼唱声,宁静祥和, 像似淙淙的流水, 安抚人心…… 把受了惊吓的孩子再次哄入梦乡, 容嫣挑开帷纱,见丈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她怔了一下,随即缓缓下床,一面理着寝衫一面嗔道:“孩子方睡下你便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吵醒了又难哄了。” 说着,她已到了他身边。房中昏暗,也瞧不清他是何神情,见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便伸手帮他更衣。 “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我便来陪孩子,你今晚要睡哪?回去吗?” 这话听着好似两日今早才分开,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抱住他的腰去解绶带,兰香混着淡淡的乳香在虞墨戈鼻下缭绕,他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抱住,紧得都快将她按入身子里揉进骨头里了。 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紧紧抱着自己,容嫣习惯了,可胸前胀得她耐不过。搡着他道:“轻点,疼!” 虞墨戈突然反应过来,松开,反手覆在了她额头。触手温凉,已经不热了。 “你没事了?不烧了?”他关切问。 容嫣笑笑,捉住额头上的那只大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不烧了,昨个用了清热的药,宫里嬷嬷帮我疏通开,烧便退了。这毛病来得及去得也快。”的确去得快,当她听闻皇帝遣人来接她的时候,她一股火全退了,身子爽利了大半,她知道他们要成了。 人是不烧了,毕竟身子还弱,虞墨戈好不心疼。于是打横将妻子抱了起来,想要送回床上,可才到了床边,瞧见床上两只小小的团子滚得里一个外一个,他眉头一皱,静默片刻,当即转身抱着妻子朝外走。 “哎,哪去啊!”容嫣扯着他衣领疾声问。 虞墨戈勾唇笑笑。“回房睡觉啊。” “不行,你回去吧。我不能回去,我得陪着孩子。”容嫣坚持,可人家哪理她,脚底下步子是越迈越大。挣扎无果,出门时她一手扒住了门框不肯撒手,虞墨戈不得不停下来。 “我不回去,我今儿好不容易才回来,乳母说大宝小宝想我想得哭了两夜了,我得陪着他们。” “他们想你,我也想啊。” 这语气,怎听着颇是委屈呢。 容嫣可怜兮兮地望着丈夫,喃喃道:“可我也想他们啊。” “那你便不想我了?” 嗯? 容嫣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出神间手没抓住门,被虞墨戈带了出来。他挑了挑唇,径直抱着妻子大步回了繁缕院…… 把妻子悄悄放在床上,虞墨戈坐在床边看着她。容嫣身子还虚,方才为了挣脱自己,额头都出汗了。他吩咐下人备水,他拧了帕子伏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妻子擦拭,神情专注,手轻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 容嫣被他的专注吸引,也望着他,眸中盈溢着满足…… 这眼神看得虞墨戈莫名心疼。她太容易满足了,自从婚后,除了她生产那几日,他好像从来没这样照顾过她,上次给她擦额头还是在通州酒楼她流鼻血的那次。自己好像确实对她的关注少了点。 擦过额头,他又擦了脸颊,耳后,颈脖,胸口……细致入微,最后连手都给她洗过了。自己又不是不能动,容嫣几次拒绝都被他按在床上,他什么都不说,唯是耐心地做着,好似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擦。 他目的确实不在此,他是心里过不去想要弥补。这些都是她生病时,他应该守着她为她做的。 “对不起。”他柔声道。 容嫣心忽地一动,端详面前人。这个英俊的男人,平日里什么都不会做,眼下正小心翼翼地照顾自己,动作温柔得人心都软了。她笑了,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问道:“为何说对不起?” 他看着手帕的眼神微顿,低声道:“一次次把你牵连进去,没能照顾好你。若非嫁给我,你也不用遭受这些……” “嗯,倒也是。”她漫不经心道了句。 虞墨戈动作突然停下,抬头盯着她,有点怔。容嫣瞧着他那样便想笑,她忍住了,一本正经道:“这可不是一句‘对不起’便能了了的。既然你意识到了,日后都听我的便是,不若从现在开始吧。” 呵。方才还疑惑,这会儿虞墨戈好似已经猜到自己的娇妻心思转到哪了。他耐心地擦了她最后一根手指,把巾帕扔回了盆里,慵然而笑。 “好啊,那你说说,我如何听你的。” 相处这么久,容嫣能不知道他这笑里的含义吗。于是起身挽住了他颈脖,蹭着他脸颊撒娇道:“只今儿随我便好,让我去陪孩子吧。” 就知道她打的是这个主意!虞墨戈佻笑,弯腰将妻子压了回去,看着妻子恳求的小脸,他忍不住啄了两口,哄道:“乖,往后我都听你的,但今儿不行。”说罢,褪去外衣一个翻身躺在了妻子身边,揽她入怀。 容嫣恼啊,他怎就不理解为母的心情,这两日她想孩子都快想疯了,回到家她连繁缕院都没回,直接去宁氏那把孩子接到了后院。守着他们连饭都没吃,喝水都舍不得错眼。即便孩子睡着了,她还在看着他们,若非虞墨戈回来怕她会一直看着他们到天亮。 可她同样不理解为夫的心。她病未愈,身子这么虚,他又哪里舍得她啊…… “还是好好歇歇吧。”虞墨戈抱着妻子,把人拢在怀里。 他怀里温热,必是着急一路骑马赶回来的,身上还带着些许尘土的味道。容嫣嗅着莫名地安心。她努力想装淡定,然真的可以吗?这两日她也吓坏了,她被困的地方可是皇宫,那可真是个吃人连骨头都不吐的地方,若是想让一个人消失,那便是真真切切地消失了,连理都没错说去。 在那她的命根本都不算命,即便自己被害了,连个冤都伸不得。 皇权之下,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她曾经崇拜自己的夫君,然面对皇权,他也一样有无力的时候。这是现实,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伴君如伴虎,谁也不会侥幸一辈子,何况虞墨戈是如何周旋其中的,她不是没看到,太累了…… 太累了…… 夙愿已成,身上的担子卸下,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的那一刻,虞墨戈是真的感觉到累了。他心不在朝政,较之倒是驰骋沙场那种酣畅让他感受到快意。不过眼下不行了,那时他百战不殆是因为无所牵挂视死如归,但现在他有了牵挂,而且还是三个,他可是舍不得…… 那么继续留在朝廷?虞墨戈哼笑。朝廷没有一劳永逸,他今儿解救了皇帝,明个便可安枕无忧?没那回事。想立足,那便要鞠躬尽瘁,不管为奸为忠,甚至是皇帝—— 想到皇帝,虞墨戈更为感慨。他果然没看错人,陈湛不仅有为帝的贤德坚韧,更有为帝的精明和手段。 其实他早便看出了齐娀瑶的野心,与其说是齐娀瑶利用他,倒不若说是他利用齐娀瑶。在齐娀瑶面前他隐忍,恭恭敬敬一忍便是数年;不仅如此,他还能够接纳齐娀瑶的表侄女做皇后,最后为己所用。 对于揭发陈祐祯的案子,他非如此不可吗?他当真舍得放弃隐忍数年而谋来的皇位?他被人压迫太多年,对顶峰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他根本不会失去这个皇位。 景帝无后,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有他和陈泠,然荀党一倒,满朝都是支持他的臣子,陈泠抵得过他吗?所以这皇位,只能是他的。 他这么做,不但自主除去其父罪行被挖掘的隐患;更是在继位之初便博得了贤明之君的赞誉,开了个好头;而且轻松地除掉了企图将他当做傀儡的太后;最后,他帮了虞墨戈,也赢得了虞墨戈身后一众将领的支持。 他很聪明,他深知英国公府的感召力,深知赢得虞墨戈便是赢得了军事上的支撑。 所以,陈湛才是最后的赢家。 他赢了,是天下人之幸事,因得一世明君。但对虞墨戈并非如此了。 虞墨戈今日是他军事上的依靠,可能明日就会成为他权利上的忌惮。皇帝最怕的便是“功高震主”,即使虞墨戈没旁的意思,也免除不了日后皇帝对他的戒备。 他不怪陈湛,这是历朝历代的必然存在。 皇帝绝对没有选择,该做出选择是他自己…… 虞墨戈看看怀里的人,还说自己不累,这会儿便已经睡着了。她撩拨着妻子的青丝绕在指尖,这感觉多好啊,还有比守着妻儿更美的吗? 前世的债已经还完了,他该还这辈子的。这辈子,他只欠她一人…… …… 先帝的案子被揭开,陈祐祯贬为庶人,带着齐娀瑶和已经神志不大清明的邵氏离开了京城。荀正卿罪无可赦,斩首示众。至于夷灭九族的问题,虞墨戈尝试了,无果—— “法不容情,况且他何情之有。如此滔天大罪,连天子都未曾逃过,朕若开了他的恩,往后凭何来震慑臣民!” 陈湛如是说的。 虞墨戈承认,新帝说的没错。他也越发地认识到新帝断事果决,该狠的时候绝不会心软。这对朝廷也许是件好事,但虞墨戈觉得他不该留了,不管为了自己还是妻儿。于是在处理罢所有案件后,他上书请辞。 皇帝诚挚挽留,然虞墨戈意决,三去三往,终了严恪忱为他进言,陈湛无奈同意了…… 是日,一身轻松的虞墨戈回府,他心情莫名地好,可一入门便瞧见妻子正抱着小宝愁眉苦脸,急得一脸苦水。 “小宝欺负你了?我替你收拾他!” 正愁找不找机会呢,虞墨戈挽袖便要去接孩子。瞧这架势容嫣吓了一跳,忙抱着孩子躲开了,对着丈夫嗔怒道:“胡说!他才多大,能欺负我吗!”说着,温柔地看着小宝恬然道:“我们小宝最乖了,对不对。” 小宝听母亲哄着,咧开小嘴嘻嘻笑。虞墨戈醋意上来,不高兴了。放下袖子哼道:“你就惯着吧,早晚有他气你的时候。” “我们小宝才不气娘亲呢。”容嫣说罢,亲了小宝一口,小宝更高兴了,咧开的嘴口水都流出来了,眯着的小眼睛还不忘看看父亲,挑衅似的。 虞墨戈实在瞧不过他那得意样了,唤乳母来把孩子抱走,他拉着容嫣进了房间。 容嫣恼气,他坐在罗汉床上,把妻子抱在腿上哄着。问道:“到底因为什么不高兴了?” “哎……”容嫣深叹了声,挽住丈夫的脖子无奈道:“纺织量越来越大,建染坊踹坊的事不能再拖了,我还得南下……” “那便去啊。”虞墨戈道了声,说得好不轻巧。 容嫣瞥了他一眼,果然当爹的都不往心里去。“哪就那么容易,你撇下孩子是哪都能去,我可舍不得,这一走又不知要多久。” 虞墨戈笑了,道了句:“那便带着他们。” 呵,这说得更轻巧了! “你可知带着他们有多麻烦,丫鬟,嬷嬷,乳母,大夫,婆子哪个少得了,和搬家也无异了!” “那便搬吧。” “哎——”容嫣推开丈夫,不悦地盯着他。“我好生与你商议,你偏逗弄我,不和你说了。” 容嫣推开他便要走,虞墨戈握紧了她腰不叫她动,依旧笑着。 “我没逗弄你啊,我说真的,那便搬去吧。” “我搬去了,你怎么办?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容嫣撅唇道。 虞墨戈看着她娇滴滴的樱唇,忍不住亲了一下,声音无限温柔道:“我随你一起去。往后,你走到哪我便跟到哪,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保证言听计从。” 这话里有话啊!容嫣狐疑地打量他,眼神一瞟瞧见了他怀里明黄色的东西,问都没问径直掏了出来,果不其然,是份诏书。 他辞官了—— 容嫣惊得直接从他怀里跳了出来。 “这……这,这以后……以后你如何……”她惊讶得嘴巴都不好使了。她直视他,只见他眸色纯澈得一望见底,容嫣从没见他笑得这般轻松过。 虞墨戈看着发愣的妻子,长臂一伸将她拉了回来,翻身压在了罗汉床上,捏着她尖尖的小下巴道了句“以后给你当账房啊……”说罢,俯身吻了下去。 一吻绵长,容嫣快透不过气,可她心底无比畅快。 怎能不畅快,不必担惊受怕,再不必分离,她企盼的那天终于到了…… “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122番外之容画一 番外之容画(一) 九月初九, 重阳之日,容画便于这日嫁了。 十里红妆,锦绣蜿蜒,沿着主街如画卷铺陈开来, 映得整个通州城绮丽无限。大伙都道容家好大手笔, 嫁女如此风光。可容家自己知道, 这是昌平侯府给足了体面。 瞧那迎亲队伍, 兵马戎装,其势浩荡,说是将军出征也不为过。而为首高头骏马上的新郎, 红衫裹体不减英气半分, 身躯凛凛, 相貌堂堂,威严神姿有若天将下凡,踏着晨雾奔朝阳而去, 总让人有种下一刻便会飞升天庭的错觉…… 容画端坐在珠翠点装, 描金绘彩的花轿中, 安静无声。 “小姐, 已经出了通州城了。”小丫鬟青溪的声音从轿帘外传来。 容画没应, 心中连丝波澜都没有。把最后一滴泪留在容府后,她对那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往昔,容画这两个字的含义太深, 它是通州容家的大小姐, 是容府脸面, 是容府的荣耀,更是容府未来的筹码。但从现在开始,那只是两个字—— 未来的路,容画不清楚该如何走,但她明白一件事,她再不会回头了,也回不了头了…… 路途颠簸,不知道走了多久。想必应是晌午,封闭的轿子越发地闷了,一身繁复吉服的容画开始出汗,可她还是抱着青瓷宝瓶,一动不动。 “累吗?”轿帘外磁性而低沉的声音问道。 乍闻声音容画心惊得一颤,她知道是他,可她没应。 久等没有回复,赵世卿深吸了口气屏住,又问:“要不要歇会儿。” 等了半晌,轿中依旧没有声音。 赵世卿盯着晃动的轿帘,透过缝隙他看得到她抱着宝瓶的手。手指纤纤,白得无暇,也白得没有血色。琳琅厚重的金玉镯子一只只地压在她的细腕上,像似一层层的禁锢,显得那只手越发地无力……他看了良久,一口长气吐出,对着前行的队伍喝声:“休息!” 队伍停了,新郎下马。可不管是谁来请,轿子里的人就是片语不言,纹丝不动。 青溪递上的水,她不接;全福人送上的点心,她也不碰。若不是亲眼见她上了轿子,连轿夫都怀疑自己抬的是空轿…… 及近傍晚,迎亲队伍终于入了京城,赶在天黑之前到了昌平侯府。 侯府人早便等候了,伴着响彻天地的锣鼓之音和纷纷嚷嚷的道贺之声,容画如牵线木偶被人接下轿子,经了一系列的礼仪入了正堂。 唱和声响起,到了该拜堂的时候了。新人相对而立,容画垂首,视线中除了满目朱红,便是透过盖头边缘瞧见的一双双脚。 最清晰的,是她对面吉服下,那双绣着暗纹的锦缎白底皂靴;远一点,是他身边的全福人和小厮;再远一些,应该便是亲朋宾客了…… 容画失神地望着,突然一双熟悉的方头靴尖映眼而入。她下意识抬了抬头,盖头边缘又高了半寸,她看清了整双鞋,还有玄青鞋帮上那只小小的黑色秋蝉—— 那里原本什么都没有,只因为被她不小心滴了个墨点,于是便在那墨点之处绣了只秋蝉,是她亲手绣的,给表哥赵世骞绣的…… 容画的心骤然紧缩,像被只大手用力揉捏,疼得她喘不过气来。长袖下,她攥紧了拳极力安耐,努力去呼吸可怎么都吸不进一口气来,她快窒息了。 心里的酸楚将她淹没,她再压抑不住了,一滴泪沿着粉颊滑落,滑到下巴处摇摇欲坠,可随着拜天地的唱和声,最终滴落在了尘埃里,消失了,亦如他们之间的往昔…… 礼成,新人共入洞房。 撒帐,唱礼,饮合卺酒……直到盖头被掀开之时,容画已经恢复了平静。 可与其说是平静,到不若说是心死。 赵世卿俯视坐在床边的新娘,繁复精致的凤冠下,容画竟是粉黛未施。大婚之日,她眉未画,唇未点,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倾城倾国……也冷得让人心寒。 她没看他,只是木然盯着霞帔上坠着的那只明珠,目光错也不错。看得久了,她下意识轻眨了眨眼睛,长睫扇动,如蝶须般撩得赵世卿心颤。 他缓缓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看那颗明珠,良久问道:“你还在怨我?” 那双长睫颤了颤,她神情淡漠地摇了摇头。 这是一整日来她第一次给他回应,赵世卿长舒了口气。可容画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眉心登时皱了起来。 “我恨你。” 赵世卿一口气屏住,愕然起身,问道:“你恨我什么?” 容画蓦然抬头,与他对视。柔和的烛光洒在她脸上,映着满室的朱红,她整个人娇艳欲滴,可唯独那双眼,清亮如星,却是黑夜中最不及的那颗。 赵世卿喜欢极了她这双动人的眼睛,可这会儿,他被她看得有些莫名无措…… “我为何恨你?世子爷你不清楚吗?”容画幽怨道,“当初我走错房间,你将我抱住,是因为你错把我当做亡妻,可后来呢?我向你表明身份,你酒醒清明之刻呢?我母亲和姨母入门之时呢?你明明已经认出是我了,可你还是不放开!她们从游廊走到正房,那么久的时间我求了你三次,你却无动于衷!世子爷,你敢对天发誓,你那日不是故意的吗!” 赵世卿面色深沉,垂目冷清道:“我那日确实是醉了。” “醉了?那你为何不一醉到底,为何还要提出娶我!”容画走到他面前,几乎是吼出来的。 面对激动的容画,赵世卿怔住。他想过她委屈,可没想到她会怨恨这么深。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没等他解释,容画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她以为这两个月她泪水早哭干了,然现在却止都止不住。 她怨啊,怨他更怨母亲,她何尝不知道这就是母亲的计。她为了容家的富贵,连唯一的女儿都要算计,容画心寒啊! 然更让容画绝望的还不是这些。她关了自己两个月,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不松口,她就还有机会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哥,直到她看到赵世骞亲手书下的退婚书—— 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世骞退婚,她无路可走了…… 这两个月容画已经熬得身子快承受不住了,再加之今儿不吃不喝颠簸整日,早就到了极限。胸中这口气一撒出来,整个人登时垮了,蓦地栽倒在地。 赵世卿惊得赶紧俯身撑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送回了床上。 将她平放在床上后,他站在一侧望着这个虚弱的小姑娘,从头到脚,随即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为她卸去了头上的凤冠,解下了身上的霞帔,褪下了她的鞋…… 他堂堂世子爷,哪做过伺候人的事,动作不免笨拙,为她脱下嫁衣的时候几次都没解开系带。他急得手重了些,惹得小姑娘一声呜咽,他抬头看去,容画紧阖的双眼在默默流泪。 他下意识收手,挺直了身子。“我只是怕你穿着吉服不得休息。”赵世卿解释道。 容画没应声,唯是偏着头泪流得更凶了。 赵世卿无奈叹了声。“我不知道你这般为难,若早知你不愿嫁,我也不会非迎你入门。”当初提议娶她,事后他也多次问过,可中间人每每从容府回来,言语间都是透露她愿意嫁的,所以他才坚定了娶她的决心。 “她”当然愿意嫁了,母亲设的这个计,为的不就是让她嫁吗! 二人一躺一坐,沉默良久。赵世卿看着小姑娘,他也有点悔了。她真的就是个小姑娘啊,她才十五岁,可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如果他和柳氏第一个孩子没有早夭的话,也就像她这么大吧,可他竟然娶了这样一个小姑娘……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二人已经成亲了,这事实改变不了。往后的日子我会照顾好你,尽量补偿吧。” 说罢,赵世卿起身便走,可还没出稍间便听身后小姑娘声音不高地问了句:“你去哪?” 赵世卿没回头,平静道:“我去书房。” 容画从床上坐了起来,淡淡道:“今夜洞房花烛,你若是去了书房,我明日在府上还有何脸面见人。” “这……” 赵世卿转身时,容画已经退去了嫁衣。她再次躺回床上,不过这次她朝里挪了挪,只占了拔步床的一个小角落,大半个床都留给了他。 赵世卿想了想,默默回去,也躺了下来。 二人静默,呼吸声可闻。赵世卿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手背。方才拜堂时,她哭了,那滴她以为落入尘埃中的泪,不偏不倚正滴在了他探向她的手背上。他知道她为何而哭,他低沉的嗓音淡定道: “你现在若是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去和二弟讲清楚,但若过了今日……” “世子爷。”容画打断他,“我已经嫁你了。” 她早就回不了头了。 “我是你妻子,现在是,以后也是……” 123番外之容画二 番外之容画(二) 洞房, 赵世卿没有碰容画,二人安安静静过了这一夜。 他睡没睡她不清楚,但她一夜未眠。凌晨,黑暗退去, 东边的天渐渐被点亮, 透过窗口也将房中侵染。红烛早已燃尽, 容画便借着窗口的亮光打量身边人。 光线被纱帷打了折扣, 带着氤氲感,把他硬朗的轮廓柔化了。 和赵世骞的儒雅清逸不同,他从上到下带着一股苍劲的英气。多年沙场生活, 让他极是自律, 躺在她身边竟纹丝不动。也许就是这样, 她躺在这心才会莫名地安宁。 酒气退了,怒气也淡了,生活还是要继续。 母亲有话说对了:这世上, 谁没了谁都是一样活。活着, 就要为了自己! 容画那双灿若星空的眼眸越来越深, 深不见底, 冷若霜寒。只有足够冷才能把曾经的感情, 冲动,经历,怨怒, 纷纷冰封。 母亲为了自己贪念, 赵世骞为了自己前途, 难道赵世卿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吗?这天下人都为自己活着,她为何要为别人活,不值得! 赵世卿眼皮动了动,随即微微张开,一张俊朗绝伦的脸在清冷的光线下越发显得威严,可就在他偏头看向床里的那一刻,目光如迷雾散尽,初探的朝阳,瞬间暖了下来。 床里的小姑娘正侧卧面对着他,双目闭阖,呼吸轻得像微风吹拂的羽毛——就在他睁眼的那刻,她又佯装睡了。 每日这个时候赵世卿都会起床,几十年而无一例外,但今天他偏不想起。他轻轻翻了个身,也面对她侧卧,两个人相对不过半臂的距离,甚至能感觉到彼此微弱的呼吸。 原来她呼吸是甜的,比他喝过的任何酒都要醉人;她的眼线是弯的,蜿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双浓密的长睫,让他忍不住想要碰一碰;她的唇角是扬起的,任昨夜哭过,恨过,怨过,但它依旧微微挑起,映着微颦的眉心,莫名让人心疼…… 其实这才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打量她,她确实有几分似亡妻柳氏,可柳氏给他的不是这种感觉。这是种恨不能把她揉在心里都不够疼的感觉,这天下怎么会有这般尤物,纯净得让人不敢亵渎,又欲罢不能。他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不成昨夜她说的是对的,他抱住她那日,真的醉了吗?真的是因为柳氏吗? 如是,那太可耻了—— 他便真的如她所言,成为了那个毁了她的人,夺兄弟之妻者!太过分了,自己简直就是昏了头! 赵世卿紧闭双目,一腔子的悔恨再压不住了,他翻身便要起,可肩膀方离开床便觉得衣袖忽地一沉,他转头望去,一只小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袖,拉着他。 对面,容画的眉心皱得愈深,樱唇紧抿得颜色都淡了许多。 赵世卿的心像被猛地一记撞,那种心疼的感觉再次侵来,他彻底沦陷了。攻城略地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他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眉心渐渐舒展,睁开了双眼…… 就在那刻,他恍若看见了整片灿烂星空;也就是那刻,他的全世界都是她的—— 什么悔恨,什么愧疚,统统见鬼,他就是要她! 赵世卿顺势扣住了她的头,深深地吻了下去——如同厮杀在战场,这一吻猛烈得他把毕生都压在了上面,破釜沉舟,视死如归—— 容画被吓住了,瞪大着眼睛里满满是承受不来的恐惧。随即恐惧淡了,连星空也蒙上了烟雨,雾蒙蒙的一片,冰凉凉的。 她在他胸口推搡的手抽了出来,挽住了他的颈脖,乖巧冷漠地,任他驰骋纵横,被他卷入了这场肉薄骨并的战斗里…… 这日奉茶,容画没有准时到前院。大夫人和二夫人侯了一个时辰,然换来的却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还未起。 这…… 几人哑口,震惊互望。 新人一时贪欢虽不合规矩倒也能理解,可那是赵世卿啊……他克己自律是出了名的,岂有过辰时还未起之时,便是他和柳氏新婚也没有过的啊。 还有新妇,哪里有让长辈等候的道理。二夫人嘀咕,这不似外甥女的脾气啊! 二人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接下来的日子,容画倒是乖顺,坚持给大夫人晨昏定省,只是再没见过她笑一次。每日外人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她,她干脆在东院里寸步不离,谁都不见。后来大夫人不愿再见她那张冷脸,除了三六九日,干脆免她请安。如是,她更是不出门了。 她不见婆婆,连姨母也不见。归宁未回,容家来人她不但不出门见一眼,只一句“不识得”便打发了。 梁氏屡屡吃了闭门羹终于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她花钱买通了关系才求得见了姐姐一面,二夫人看着妹妹,冷哼,道了句“自作孽”便也不再搭理她了。 整个昌平侯福,唯一能和容画接触的只有赵世卿,而两人唯一的交流便是巫山云雨。 她好似只意在完成自己的义务,任赵世卿如何宠她,她都如被抽去情感,冷漠如霜。 如是,外人也传开来了,那昌平侯世子夫人便是个顽石做的,没有心肠。便是冰也被焐化了,她可倒好,不把世子爷那一腔子热火扑灭了她不甘心。 再后来,话越传越难听,道容画就是个讨债的,是世子爷上辈子欠了她的,今世来报复;世子爷呢,看上去威武神勇,其实也不过是个贪恋美色之徒,肤浅昏聩;再后来,连二少爷赵世骞也被卷进了流言里,道容画如此,是为了他…… 这话传到耳朵里,便有人走心了。 走心的不是别人,正是舆论对象,赵世骞—— 不管外人怎么说,只有他知道他的表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如何纯善质朴的姑娘,她成为如今这样定然是无奈。所以,趁初三那日,容画给大夫人请安那早,他把她堵在了必经的六角亭…… “表妹……”赵世骞唤了声。 容画端然而立,无动于衷,绝丽的脸美得不似人间应有。她整个人冷清清的,伴着薄薄朝雾,好似下一刻便要绝尘而去,抓都抓不住。 “表妹,这三月来你可还好?”他犹豫着,不敢触碰却还是问了。 容画没看他,淡淡道:“我很好。二少爷,事不过三,您该唤我大嫂。” 大嫂?赵世骞心寒,她怎么可以这么冷静。是在怨自己吗?“表妹,你……” 容画瞥了他一眼,赵世骞压抑地屏了口气,问道:“大嫂,你可是怨我?”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好笑,容画鼻尖轻哼了声。“您是我小叔,我有何理由怨您。” 这哪里是自己那个活泼温柔的表妹,赵世骞不能忍受了。他站在她面前道:“表妹,当初是我的错,我糊涂,明明知道争不来我就不该争,到头来被父亲关了起来。我就应该直接奔到通州带你走的,如今也是这话,什么流言,什么名声,我都不在乎,只要跟你在一起便不枉此生了。” “哼。”容画终于笑了,可笑得让人心一凉到底。“带我走?你当初做什么来着?你写下退婚书的时候怎没想到带我走呢?” “退婚书?”赵世骞惊愕道,“我何尝写过退婚书?” “没写过?别告诉我那字迹不是你的。我和你相识十几年,我会不了解吗?便是一个点一笔横我也识得出!” 赵世骞无奈。“你我相识十几年,没人比你更了解我了,以我二人感情,我会写下退婚书吗?我每日为你去信一封,但绝无一封提及退婚!” 他一句话把容画问愣了。对啊,他们相识十几年了,她会不了解他的为人吗?她当时真的没怀疑过,她信他,如同信自己。可她等了那么久,她一个关于他的消息都没得到,好似他们真的已经断了一般。直到后来那封他的亲笔退婚书,直接成为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书信,他给自己写了信,那信呢? 她突然想出了什么。母亲……信……还有善于工描的二哥…… 容画彻底崩溃,一股怒气冲在胸口,她憋得快窒息了。她拄着六角亭的亭柱大口喘息,母亲居然可以害她害至于此,她到底把自己当做了什么?! 见她颤栗不稳,赵世骞赶紧上前去搀扶,可手还没碰到便被她喝止住。 “二少爷!”她摆手,示意他别过来。“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俩有缘无分,你也不必纠结了,我此生只能是你大嫂。” “表妹,只要你肯,到何时都不晚。只要你点头,我立刻便带着你去找大哥和大伯母,请他们成全。” “二少爷,别闹了!”容画瞪着他怒斥,一双明眸闪着绝望。 他太了解她了,她是在用愤怒掩饰,她在强逼着泪水往回流。 对,赵世骞猜的没错,她是在掩饰。她痛心,她何尝不想点这个头,何尝不想与他远走高飞,但是不行,她已经是昌平侯世子赵世卿的妻子了。她没有理由背叛赵世卿,也不想—— 容画深吸了口气,把激动的心努力平复下来,镇定道:“二少爷,大夫人还等着我去请安,恕我先行一步了。”说罢,任赵世骞如何呼唤,她头都没回,径直走了。 她走了,赵世骞没走,而六角亭外,竹林里经过的赵世卿也没走…… 是夜,赵世卿回得很晚,容画吩咐为他准备晚饭,他制止了,道了句“已经吃过了”,便转身入了净室。他每次沐浴时间都很短,但今儿却久久没出来,容画一直在稍间里等。直到他披散着乌发走进来时,她默默迎了上去,随他坐在了罗汉床上,亦如每日,她为他擦拭未干的头发。 她手很轻,感觉比丫鬟伺候时还要舒服,每每被她擦弄几下,他便被困意席卷,一夜安眠。自从有她在,他不用再担忧失眠……其实她的好哪里就是这一面呢,外面流言蜚语传得肆意,可谁又真正了解她呢? 有人了解,比自己还了解她,便是二弟赵世骞。 “画儿。”他第一次这么温柔唤她,她微诧,手不由得顿了一下。他也感觉到了,顺势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了自己面前。他克制住想要把她揉进怀里的冲动,话在心头和嘴边徘徊,踩得一路酸楚,可终了还是吐出来了。 “你若悔了,我便放你去。” “去哪?”她不解问,语气依旧淡得恍若天边飘来的。 铮铮铁骨的将军,竟然也有这般气短情长之刻,赵世卿心横道:“我成全你和二弟。” 容画懂了。可她完全不是赵世卿想象中吃惊惶恐抑或是激动的模样,而是轻轻拉开他的手,坐在了他腿上,挽住他颈脖,直直与他对视。 容画从赵世卿的眉心看到了隐忍酸楚,但赵世卿却没从她那片星空中看出丝毫。 就这么看着彼此,足足半刻钟的时间,容画视线再次移他眉心,缓缓吻了上去。柔软的双唇没有熨帖他眉心的凝重,却让他更加压抑了。他猛地将她抱起,送到了床边,却独自一人离开了…… 然这一离开,便是一年—— 赵世卿没几日便亲自挂帅出征,去了西南。 从下诏,点兵,准备,不过几日。如此匆忙,没人知道为何,除了容画。因为他为她留书一封:“我若不归,你便随他去吧。” 容画默默收了那封书信,揣在怀里,一直在等那一天…… 北方不宁,沿海动乱,于是西南便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可天晓得川蜀之地是如何易守难攻,赵世卿胜败掺半,一路走得极其辛苦。当最后一次决定性大捷的消息传来,皇帝终于招他回京了,容画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一次,她出门了,身着朱红吉服,跟随大夫人候在昌平侯府的街前…… 本以为凯旋的将士是何等威武,然百姓等来的确是疲惫颓丧的士卒。古来征战几人回,数着寥寥的归者,也猜得出这一路坎坷艰难。 围观者一一退让,怀着敬畏之心给将军让出路来。 一路浩荡,到了侯府前,单单瞧见从马上跨越而下的林副将,府上一众人便全懂了。大夫人一口气没喘上来,在下人的呼唤中晕倒在地,二夫人赶紧上前搀扶,同是泪水涟涟……二爷挪步上前,颤抖地接过了林副将手里的宝剑铠甲,看着了眼漠然伫立的容画,哀叹了一声。 容画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手悄然伸进了怀里,那里有一封信。她指尖只是碰了碰,随即手指下滑,解开了腰间的束带。她双臂猛然甩开,大红吉服像血色的晚霞随风而荡,最后飘落在脚下…… 人群中,侯府街前,众人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流言中无情的女人,看着她白衣裹体,一身丧服地朝侯府二爷走去,默默接过了赵世卿的遗物,朝侯府大门去了…… 你生,我是你的人;你死,此情矢志不渝…… 124番外后来的事 番外写不动了, 来悄悄剧透点他们未来的点滴: 比如虞容还会有另一个儿子,或者另一个女儿,而虞墨戈依旧重女轻男; 虞墨戈不仅仅文墨武戈,而且商行被他经营得蒸蒸日上, 赶追陶朱公, 从当初貌美如花的那个“逆袭”成为了赚钱养家者, 容嫣捧着账簿表示:虽你逆袭成功, 我依旧没能成为貌美如花的那个,不说了,继续算账; 夫妻二人珠联璧合, 为国捐资毫不含糊;虞墨戈久居两浙间, 没少了为秦敬修出谋划策, 抗倭除患; 据说不为官后,虞墨戈与海上巨魁罗直关系极好,罗平豪爽, 为了表达亲近之意, 嗯……送了虞墨戈……两个小妾, 虞墨戈哭笑不得, 退了, 但从那以后便在海上落下个“惧内”的名声,容嫣笑了,表示:这个可以有…… 如果不是英国公三天一封家书地催促, 虞容也不会那么早回京。他们不回京无所谓, 韫玉必须要回, 英国公可是眼巴巴地等着自己这个小曾孙回来继世子之位呢! 再之后,十六岁的宝贝女儿怀珠要出嫁了,虞墨戈瞪视准女婿,颇有种沙场上寸土不让的勃然气势,把女婿震得瑟瑟不敢多语,生怕哪句恼了这位神武岳丈,他手里握着的雁翎刀便会兜头劈下来,果然找个当将军的岳丈危险系数太高…… 可事实上呢,女儿大婚当日,送新娘出门后,容嫣母子却发现虞墨戈不见了,两人寻遍了英国公府才在后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他。这位神武岳父大人,正倚着女儿最喜欢的秋千暗自伤神,模样好不怜人,发现妻儿后还偷偷试了试眼角。 容嫣真是哭笑不得,带着儿子上前安慰,怎知越哄越是糟糕,他竟道了句“我这便开始思念她了。”韫玉愣住了,扑哧一笑,道:“要不要我穿上女装给父亲解忧?” 这时候居然还敢开玩笑,虞墨戈瞧着韫玉那张和女儿一模一样脸,横了他一眼,一母同胞的他怎就这么不可爱呢!于是不由得皱眉,面相清冷,峻峭不减当年。 怎岁数越大,越像个孩子呢。容嫣抚了抚他眉心温柔道:“不是还有我吗……” 之后成为英国公世子的韫玉第一次随父上战场,容嫣日日为丈夫和儿子祈福;韫玉娶亲,好巧不巧地,偏就娶了寄临和皎月的小女儿。这姑娘欢脱极了,小两口志气相投,说要把酒赏月,半刻钟都不等,便是寒冬腊月也敢立于风雪中尽兴。结果是,他们俩哆哆嗦嗦赏月,大伙抱着火炉磕着瓜子饶有兴致地在房里赏他们,还要赌上一把谁先忍不住进屋。虞墨戈看着韫玉哼道:这智商,真不随我。于是赌了他!最要命的是,他居然赢了。 再之后,虞容第一次当祖父母,六十九岁那年当上了曾祖。这会儿,他终于理解当初祖父英国公的心情了,有事没事便拿着松子糖跟在小曾孙屁股后面哄:乖,你当世子,曾祖给你糖吃…… 当二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年老时,与其他夫妻不同,他们没有挽臂回溯过去,而是在憧憬来世。转眼百年,同墓同穴,二人阖上双眼的那刻,又一个轮回开始了。这一次,千万别让彼此等得那么久…… (ps.还有,嫣儿,下辈子还是多生几个女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