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边人似玉》 第1章有妖怪 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钱! 子时的烟霞镇上血月盘空,照得整个镇子说不出的阴诡可怖,楼似玉却正抱着她的被子做美梦。她梦见天上哗啦啦地往下掉钱,外圆内方的盛世通宝被光照得一闪一闪的,全落进她了的货仓里,伸手那么一薅,沉甸甸的。 “哈哈,发财了!”蹦起来扑到钱堆上头,她吸溜一口就开始打滚儿,乐得眉毛不见眼。 “掌柜的!掌柜的!” 都有这一仓库的钱了,还掌什么柜啊?不掌了不掌了!楼似玉不耐地摆摆手,然后继续撅着娇臀数钱,一边数一边想,这么多钱,能买下几个客栈呢? 然而,不等她数清楚,胳膊上就是一疼。 “哎哟!”头皮发紧,楼似玉痛呼出声,眼前的金光霎时都散去,梦游的魂儿也都归了鞘,睁眼坐起来,眼前半个通宝都不剩,倒只有个小丫头死死拽着她。 “掌柜的您可算醒了!外头……外头出事了!”这声儿里带着哭腔,小手也快把她的胳膊掐下肉来,活像是见了鬼。 瞥一眼窗台上的红月光,楼似玉打了个呵欠:“我说般春啊,你都来这儿一个月了,遇事能不能沉稳些?叫这么大声,是想跟镇上的打鸣公鸡竞争上岗还是怎么的?” “我……他……外头……”般春急得满头是汗,舌头也打结,比划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拉起她推去窗边。 今夜是祀神节,烟霞镇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寂静的道上笼着烟瘴,霭色昏沉,半丝风也不见。楼似玉将窗推开一条缝,正好能看见岔路口旁的那棵黄果树。 黄果树长得高大,却正值落叶的时候,半黄不绿的叶子堆在树下,好似个人形。 嗯?人形?楼似玉觉得不对劲,又推了推窗扇,想再看仔细些。 然而,她这客栈老旧得很,窗户枢扣都是许久没上油的,这一推就发出了“吱呀”一声,如老叟夜半干咳,立刻就惊了那树下的“人形”。 树叶扑簌簌地落下,那“人形”从荫中跨出,手里拎着具没了内脏的人尸,一双蓝幽幽的眼直往她所在的二楼看来,原本无风的街上登时卷起一股子腥腐之气,冲得人无法呼吸。 楼似玉当机立断地就扣上了窗。 般春已经面无人色了,抓着她的寝衣袖子抖啊抖:“掌……掌柜的,那是什么?” 楼似玉低咒一声,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傻啊,没看那东西长什么样?” “狼?”般春要哭了,“可我见过的狼,都是四条腿走路的啊!” “正常的狼,都是四条腿走路的。”楼似玉拿过窗栓,努力镇定地卡住窗扇,“但也有不正常的,比如外头那个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叫狼妖。” 话刚落音,一团黑影猛地就砸上了她们面前的窗户,巨大的阴影挡住了月光,和着“嘭”地一声巨响,腥臭的黑爪抓破窗扇,直扑般春的面门。 般春吓呆了,一动不动,旁边的楼似玉却是没傻,一把将她拉住,狠狠往房门的方向一甩,然后躲过狼爪,冲出闺房,提起般春的衣襟就往楼下跑。 窗上木料被一爪一爪地撕开,狼妖蛮横地撞了进来。楼似玉头也不敢回,两步三阶地跑去大堂,推门就进了堂下第一间房。 “掌柜的?”李小二正穿衣裳呢,还没系好腰带,就见一坨东西被扔了过来。 “把瞒天符拿出来!” 楼似玉的声音又低又急,李小二也顾不得多问,把呆若木鸡的般春接住放去一边,然后打开箱子就抽出几张发白的符纸来。 烟霞镇是荒州边上的小镇,临三江冲汇之地,又处岐斗山之北,阴气极重。楼似玉是懂点道儿的,所以备了几张符纸以防万一。 瞒天符是所有保命符中最便宜的一种,只要以唾液贴之于天灵,就能盖住人气,躲过妖怪耳目。 然而楼似玉刚贴上符纸,身后的门扇就被破了,风卷着血腥气翻涌而至,还带着漫天的碎屑,兜头淋来,逼得屋子里三个人纷纷屏住了呼吸。 这狼妖掉毛啊,楼似玉皱眉,双眼盯着落在自己鼻尖上的狼毫,有点嫌弃。 然而下一瞬,狼妖那双蓝幽幽的眼睛就看向了她的位置。 不会吧?楼似玉无声地咽了口唾沫,觉得应该是个巧合,她都贴了符了,这妖怪怎么还能看见她? 可是,她往左挪挪脖子,面前这狼妖的瞳孔就往左移了移,她再往右动动,人家的瞳孔也往右转了过来。 心里一沉,楼似玉哭丧了脸:“这符好像……放坏了?” 李小二是真佩服他们这掌柜的啊,关乎性命的东西也敢省钱! “快跑!” 不用他喊,楼似玉已经凭着本能跳了出去,蹬着门槛借力,如离弦之箭。身后杀气凌然而至,她一边躲闪一边侧头,余光都隐约能瞧见狼牙之间猩红的牙胎。 “救命啊——”顾不得半夜扰不扰民的问题了,她一边跑一边嚎,纤弱娇小的身子上蹿下跳,拼死躲过狼妖的利爪。 客栈里的人都被这动静给惊醒了,纷纷拿着棍棒出来救人,可那狼妖足有两人高,浑身筋骨结实得很,尾巴一扫,上好的梨木桌就碎成了齑粉,众人一时也莫敢靠近。 血盆大口近在咫尺,楼似玉实在是跑不动了,腿下一软,整个人就往门口扑摔去。身后的狼妖一点犹豫也没有,扬爪挥下,当即便要将她撕成两半! 千钧一发之际,门口传来了一声响动。 叮铃—— 清凌凌的声音,像空山新雨之后露水落湖,涟漪荡漾开去,抚了一池的碧波,远处有竹海声声,摇来清风盈袖,霎时肃清天地。 楼似玉怔了怔,猛地抬眼看向门的方向。 客栈门楣之上,有她挂着的一串银铃,许久没打理,已经黑得看不出材质,可是它竟然响了。 空气里的腥臭淡了不少,她再侧头,就见狼妖的动作僵住了,利爪一点点收敛,眼里的凶光也变了。 少顷,它竟是后退两步,惊恐地扭头,仓皇越窗奔逃。 “……” “掌柜的,您没事吧?” “快扶她起来坐会儿。” “茶茶茶,茶来了!” 被人七手八脚地扶起来,楼似玉轻喘一口气,眼里有茫然,还有一丝丝的震惊。待反应过来,她推开面前的茶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客栈。 街上的雾霭愈加浓厚,和着红色的月光,缭绕成了一片赤境。楼似玉皱眉盯着,一瞬间觉得那雾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走过去,可再定睛看,又什么都没了。 “掌柜的?掌柜的!”李小二从没见她失态至此,连忙上去跟着看了看,“您在找什么?” “……没。”收回目光,她怅然失笑,“我什么也没找。” “那您先进来,咱们关关门。看这外头的景象,保不齐等会又有什么东西跑出来。”李小二将她拉进客栈,仔仔细细地关上门,上了栓。 客栈里乱成一团,几个住客和厨子丫头都站在大堂里,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狼,怎么回事啊?” “掌柜的说是狼妖。” “怎么可能?虽多有人闲得无事写什么聊斋志怪,可大家伙心里都清楚,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依我看,那就是长得大了点的野狼。” “也太吓人了,咱们报官吧。” “等天亮了再去,这会儿谁敢出门?” 般春越过人群,小心翼翼地摇了摇楼似玉的手:“掌柜的,您伤着了吗?” 楼似玉这才回神,浑身一个激灵,抬眼看了看四周。 “天哪!” 一嗓子吼出来,大堂里的人都以为野狼又回来了,纷纷拿起手里的棍棒。可定睛一看,哪儿有什么狼啊,只有他们的楼掌柜,突然跟疯了似的抱着断裂的桌子腿儿嚎啕大哭。 “我的百年梨花桌!你伴我多年,情深又值钱,怎么说走就走了!” “还有我这空景青瓷大花瓶!现在那卖瓷器的可不好骗了,再想一贯钱买这么大的瓶子可去哪儿买呀?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你怎么也碎了呀!” “还有我这十年的花雕酒!雕雕!雕雕!你睁开眼看看我!” 众人:“……” 般春战战兢兢地问李小二:“刚才那狼妖是不是把掌柜的吓过头了?” 在客栈多年的李小二从容摇头:“不是,咱们掌柜的就是这德性。” 让她损财,比让她殒命严重多了。 长叹一口气,李小二招呼众人收拾残局,留他们掌柜的一人继续痛哭。 楼似玉是真伤心啊,现在混口饭吃多不容易,哪儿磕着碰着都要花钱。小打小敲也就罢了,狼妖这么一折腾,损失惨重,她这一个月可算是白忙活了,地租咋办呐?这一客栈人的工钱咋办呐? 也没心思管什么铃铛不铃铛了,她飞快地上楼,收拾闺房、清点细软。半个时辰之后,她得出了损失的财产数目。 五十吊钱。 两眼一翻,楼掌柜当即昏厥在地。 第2章似是故人归 七月的烟霞镇烈日当空,街上一片繁盛之景,卖馒头的拎开蒸笼,卖烧饼的也支开铺子,门口围的多是熟客,买卖往来,银钱叮当。 可人围得最多的地方,还是衙门附近那家掌灯客栈。 黎明刚破,楼似玉就被般春叫起来了,经过昨夜折腾,她显然是没睡好的,脸色难看得像是半个月没刷的茅厕,眼下乌青,浑身煞气,盯着般春看的眼神,大有“你没有事敢叫醒老娘老娘就让你出事”的意思。 般春也没办法啊,硬着头皮道:“掌柜的,昨儿大家都睡得晚,不知怎么回事,这一觉起来已经有人去报官了,眼下霍捕头正带着人搜查客栈四处呢。” 楼似玉一听,脸色登时更黑,胡乱裹了衣裳坐去梳妆台前,暴躁地打开胭脂盒:“你先下去应付着,我待会儿就来。” 看着那被拍得直晃的妆台,般春惊恐地咽了口唾沫,扭头下楼。 楼下一众官差还在等着,般春绝望地想,这完蛋了啊,掌柜心情那么糟糕,怎么应付这一大票人?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万一等会起些口角,这客栈会不会关门大吉?阿弥陀佛,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份活儿的,还不想回家喝西北风啊。 “姑娘,你们掌柜的人呢?”有人抬头问了她一句。 般春挤出个难看的笑容,企图打掩护:“咱们掌柜的昨儿受了惊,眼下身子不太舒服,恐怕……” 话还没落音,背后就响起了开门声,接着就有人“唉哟”一笑,跟阵儿风似的从她旁边掠过下楼。 “霍捕头,您可算是来了~”凤眼含笑又含怨,楼似玉捏着香风罗裙,莲步款移去人面前,打着团扇嗔道,“您是不知道,昨儿我这小客栈可是遭了大劫啊~” 妆点精细,风情万种,这哪儿还像刚刚屋子里那个恶狠狠抠胭脂盒的女人啊,简直是换了个仙女下凡,又娇又软,饶是那一直板着脸捏着刀的霍捕头,也被她三言两语就薄红了脸。 “楼掌柜,在下……在下接到报案……” “我知道,这么大的事儿哪儿能不报案呐,既然来了,那霍捕头就快看看我这客栈,被野狼弄成这样,官府有没有修葺补贴啊?”她长睫直眨,委屈巴巴的,“这也能算是天灾吧?” 消受不住这美艳的掌柜,霍良红着脸左顾右盼,轻咳着后退半步:“在下没接到关于野狼的报案,只有人说掌柜的这地方死了人,故而前来。” 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旁边搜查结束的捕快上来拱手禀告:“捕头,后院发现一具尸体。” 眼神顿变,霍良抬步就跟着人走。 楼似玉有点茫然,尸体?她昨儿都没死,客栈里哪还有别的尸体啊? 嗯?等等?尸体! 骤然反应过来,楼似玉慌忙跟着去后院。 被狼妖掏空了肚子的男尸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挂在后院的墙上,十步之内恶臭难闻,捕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见霍良到了,才让开一条路。 “楼掌柜,您可能得跟我们去一趟衙门。”霍良粗略查看了四周,正色道,“这客栈也得暂时查封,以保留蛛丝马迹。” 楼似玉急了:“这是昨儿那野狼叼来的,又不是在咱们这儿死的,你们封了客栈,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 “掌柜的见谅。” “我见谅你们,你们也不体谅我。”楼似玉跺脚,“就没个折中的法子么?” 霍捕头为难地看着她,低声道:“不是我不给情面,楼掌柜,咱们县新来的县令昨日刚到任,镇上就发生这样的大事,怎么也是放不过去的。” 新来了县令?楼似玉嘴角微抽,心里叫苦不迭。完蛋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可不是送上去给人立典型么?到时候命案一立,整个镇上都知道了,谁还敢来她客栈打尖儿住店呐? 瞳仁直打转,楼似玉将霍良拉去一旁,避开人耳目,赔笑道:“大人,您看我这孤苦无依的女儿家,出来做生意是当真不容易。您也是个体贴人,就帮我一把如何?” 说着,忍痛掏出荷包,闭了闭眼,塞进他袖子里。 霍良涨红了脸,慌忙将东西塞回给她:“掌柜的莫要如此,能帮的话,在下自当尽力,可这么大的事情……” “大人不用着急,我倒是有个法子。”楼似玉笑得眼睛眯起来,又妩媚又可爱,“就是得劳烦大人多走一趟了。” 霍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掌灯客栈门口的人越围越多,不明真相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般春焦急地往楼上探头,扯着李小二的袖子问:“掌柜的做什么去了?” “我哪儿知道?”李小二看一眼窗外,唏嘘道,“我只知道这事儿真闹大了,咱们就得关门回老家。” “那咱们能做点什么?”般春急得团团转,“总不能这样干等着!” “你且等着吧。”李小二道,“最心疼这客栈的是咱们掌柜的,整个客栈里最聪明的也就是她,她要是都没办法,那咱们一起完蛋。但她若是有办法……” 话没说完,楼上门就开了,楼似玉抱着一堆红色布料,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 李小二见状,释然一笑,接着道:“她若是有办法,那咱们定能逃过一劫。” 般春傻愣愣地盯着她的动作,就见楼似玉大大方方走出客栈大门,朝着围观的百姓嫣然一笑,而后猛地将怀里的红幡一抛。 布料烈烈之声干脆利落,苍劲有力的笔画逐一拉开,被风一吹,招展现世。 ——贺大人履新之喜,掌灯客栈洗盏以候。 将红幡撑在门口,楼似玉屈膝朝外行礼,笑道:“县令大人初上任,就看中了我掌灯客栈,即将莅临体察民情。故而最近几日,客栈都做不得各位大老爷的生意了,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门口众人哗然,惊叹不已,不过见风使舵是人天生的本事,等看清那幡上的字,那一片质疑就变成了异口同声的恭喜。 楼似玉谦虚地接着他们的奉承,然后朝旁边的捕快点头示意。 小捕快一脸佩服地看着她,立马带人上来守住客栈进出,疏散百姓。 楼似玉那一张脸啊,在人都走了之后,迅速黑了下去。回头看看大堂,她苦恼地揉揉眉心,示意李小二将红幡收了。 “掌柜的妙啊!”李小二笑嘻嘻地道,“这等办法都能想出来,坏事都成好事了。” “别得意得太早,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坏事还在后院里摆着呢。”楼似玉叹息,“更何况,县令大人来不来还得另说呢。” “什么?大人不一定来,您就敢写这幡子?”般春咋舌,“掌柜的,您胆子也忒大了些。” 楼似玉抬眼看她,哼笑:“我可是吃虎胆长大的,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小事,有何不敢?” 逼急了她,恭迎圣上驾到她都敢写。 般春:“……” 楼似玉将空闲着的捕快都妥帖安置并且上了茶水点心,一张俏脸见谁都是笑,把一众官差哄得高高兴兴的。 里里外外忙了个遍,她才得空在堂前的空桌边歇会儿。 要说也是她运气不好,谁曾想狼妖闯客栈还带零嘴儿的?没人注意到那尸体,不然怎么着也不至于把客栈牵扯进来。不过楼似玉都想好了,那县令要是不来,她就对外宣布“受县令大人青睐,前往衙门接受纳税大户礼印”,然后光明正大地跟霍捕头走。 至少客栈名声没损失。 小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楼似玉打了个呵欠,望望还没动静的门口,趴在桌上微阖了眼。 …… “你满身罪孽,天地可还有能容你之处?”雾气缭绕之中,有人轻声问她,那声音好像是从山洞寒潭里传出来的,空阔又清冷。 楼似玉皱眉,心头闷痛不已,伸出爪子想去抓,却是一抓一个空。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回响在山洞里,恍然又是一场踏马飞驰的梦境,无边草野、枝上新花、还有那人给她熬的鸡汤,咕噜噜地冒着雪白的泡泡。 “那你跟着我好了。”那人叹息。 …… 几近窒息,楼似玉猛地睁开了眼。 正在旁边打算叫醒她的般春被吓了一跳,愕然地看着她眸中凶光:“掌……掌柜的?” 长出一口气,楼似玉闭眼再睁,眼里就换成了懒散的笑意:“怎么?” “刚刚有人来知会了,说县令大人马上就到。” 嗯?竟然肯来?楼似玉乐了,这县令还挺好说话的,那待会儿可得好生套套近乎,说不定人家看她顺眼,这客栈的修葺补贴就拿下来了呢。 捏了菱花镜补了妆容,楼似玉提起裙摆就去大门口候着,并且在腹内想好了一百多句赞美青天大老爷的话。 半柱香之后,有马车停在了街口。 一只皂靴踩上车边矮凳,接着就是一袭黛青缁袍扫了下来。 楼似玉立马迎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拜礼,抬眼就笑:“大人如此体恤民意,实乃……” 双眸骤然望进面前这两汪寒潭,楼似玉剩下的话就统统卡在了喉咙里。 叮铃—— 门楣上的银铃又响了,不是梦境,是真真切切响得欢悦喜爱,像是等了很多年的故人,终于归来。 第3章这世上无妖 荒州在大宋的西北边境,虽然也算繁华,但从京都过来,路上少不得要受罪。 宋立言到地方之后,本是打算休沐一日的,谁知道大早上的,霍良就来禀告:“大人,邻街的掌灯客栈里发现了前几日失踪的刘师爷的尸体。” 死人么,不稀奇,他见得多了,但没想到的是,霍良说:“但那客栈的掌柜不肯来县衙,还说她有重大的案情,一定要在客栈里同大人禀告。” 宋立言觉得好笑:“掌柜的不肯来,你们就任着他不来了?这刀鞘里装着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霍良心虚地移开眼。 面前这位大人估摸不过二十四五岁,细皮嫩肉,模样清俊,看起来分明是个不知事的少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流金铄石的天气,他身上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阴冷沉寂,随意开口说句话,众人便是心头一沉,大气也不敢出。 “看你的意思,还想替那掌柜的说话?”宋立言觉得稀奇,上下打量这捕头一番,目光落在他的靴子上,眼神突然一变。 “那客栈在哪儿?” 霍良还以为自个儿死定了,谁知道大人突然峰回路转地问了这么一句,他一凛,立马拱手:“就在县衙出去往南百步的街口。” “走。” 霍良:“……” 这态度转变得莫名其妙,霍良低头跟着走,看着这位大人的背影,又在“阴冷沉寂”这个印象后头加了个“心思莫测”。 任何刚到任的官员,都会在府邸里呆上几日,先了解当地情况,再行抖官威。尤其是他们浮玉县烟霞镇,前八任县令都死在任期上,按理说后头来的人,应该更谨慎才是。 但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是胆子大不怕死还是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说走就走,连随从都只带了一个,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站在了掌灯客栈门口。 只是,这楼掌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向八面玲珑惯了的人,眼下站在大人面前,竟是连奉承话都没能说完就愣在了原地,一双眼盯着大人,眼里有震惊、恼怒、还有一丝丝的委屈。 “掌柜的?”他觉得气氛太诡异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楼似玉垂眸,飞快地敛好神思,再抬眸,便又笑得跟寻常无异:“大人如此体恤民意,实乃我烟霞镇百姓之福,快里头请。” 宋立言忍不住打量这个人,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家客栈的掌柜会是个女子,毕竟就算浮玉县是商贸大县,做这种抛头露面之事的也几乎都是男子,女儿家一来丢不起这个人,二来也没这个手段。 不过面前这位掌柜看起来倒是落落大方,淡黄罗裙配上绛紫裹腰,艳而不俗,脸上略施脂粉,颇有些颜色。手里还捏着一册半旧的账目,看起来跟她的身份相得益彰,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如果不是她那格外突兀的话语停顿,以及过分复杂的眼神,宋立言是不会太注意她的。 “听霍捕头说,掌柜的有案情要禀?”他收回目光,往客栈里走。 楼似玉深吸一口气,扭头跟上他,低声道:“是,昨夜有野狼闯入我客栈里,还带来了一具尸体,我想,大人若不来亲眼看看,恐怕不会相信小女子的说辞。” 野狼?宋立言抬头。 半旧的客栈里有不少打斗的痕迹,但最显眼的,还是杵在中央那根顶梁柱上一丈多高处的四爪抓痕。 “那狼形状如何?” “回大人,外形与普通的狼无异,但有两人高,且为站立行走。” 一听她这话,旁边的霍良就笑了:“楼掌柜,大人面前莫要胡编乱造,这世上哪有站立行走的狼?” 楼似玉眨眼,很是无辜地道:“我这一客栈的人可都瞧见了,大家都能作证。” 霍良一噎,还是不信地摇头,小声对宋立言道:“大人,有些情况您还是先知道为好。” “说。” 侧身挡住楼似玉,霍良压低声音道:“这位楼掌柜不是坏人,但就是有些神叨叨的,信什么妖魔鬼怪之说,去年还曾被发现在城隍庙外偷设祭坛。” 宋立言挑眉,深黑的眸子再往他靴子上一扫,问:“你鞋面上的灰,是在哪儿沾的?”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霍良疑惑地低头:“今日就只走了县衙和这客栈两处地方,路上来回都是骑马。” “那便行了。”宋立言拂袖,“你带人去验尸吧。” 霍良有点懵:“大人,您不去看看?” “验尸一事,还是齐岷更为在行,他在就行了。” 那您过来干什么的?霍良很想这么问,但看看大人那明显不是很想解释的表情,他咕噜一声就把话咽回去了,老实地拱手退下。 宋立言回头,看着楼似玉问:“掌柜的,可否将昨日情形详细说说?” 楼似玉垂眸没看他,脸上倒还挂着笑:“般春当时也在,就让她先来禀告大人,大人若还有疑惑,再问奴家不迟。” 言罢,屈膝朝他行礼,将般春推了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宋立言感觉到了一股子敌意。面前这掌柜的虽然笑着,可眉梢紧绷,语气也不太友善,方才分明还定定地盯着他瞧,眼下却是连抬眼都不愿,还后退半步,站去了一侧。 有什么隐情不成? 来不及多想,那被推上来的姑娘已经开口了:“奴婢般春,回禀大人:昨夜子时奴婢起夜,听见客栈外头有奇怪的叫声,便从窗户缝隙里往外看了看……” 宋立言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她说完经过,将她的话与客栈里的痕迹做比对,很容易就得出结论——她们没撒谎。 客栈是真的进了狼,只不过不是一般的狼,而是狼妖。 狼妖好吃人脾肺心脏,昨夜是祀神之夜,阴气极重,保不齐就有贪婪的妖物控制不住自个儿,出来觅食。 只是,听般春所说,这楼掌柜不仅从狼妖手里逃生,而且还救了她一命? 宋立言再度看向楼似玉,这人身子骨娇小,看起来也不像练家子。普通女儿家,看见狼妖近在咫尺,会镇定地逃跑吗? 楼似玉正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她今儿受的刺激比昨晚上还厉害,眼下只能自己慢慢消化,只是,再怎么消化,她也受不住这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 “狼是自己跑走的?什么时辰?” “可否将你说的符纸拿来与本官一看?”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越听心里越痛,仿佛一把钝刀在来回磋磨,楼似玉捏紧账本,千万句粗话就在嗓子眼上了。 然而这时候,她听见宋立言问:“楼掌柜?” 浑身一震,楼似玉忙收了情绪,抬起头来,将嘴角往两边耳根拉,自认为亲切地问:“何事?” 宋立言:“……” 他什么样的妖怪都见过了,头一次被一个人的脸给吓着。好端端的美人盘子被她给拉成了午夜凶尸,竟好似还在冲他笑? 旁边的李小二见势不对,连忙干咳一声,递了符纸到她手里,小声提示:“大人在问这符纸哪儿来的。” 楼似玉恍然,挽了挽鬓发将符纸呈上:“这是从一位云游的道士那儿买的,五文钱一张,说是能辟邪。” 宋立言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有点凉,接符纸的时候不小心与她碰触,又不着痕迹地收走了。 楼似玉却是一震,一股子酸麻从心窝子里直蹿四肢,逼得她打了个寒战。 “操。”这回忍不住了,真的爆了粗口。 宋立言:“……?” 楼似玉扭曲着脸接下去:“……操之过急的话,那道士说了,这符就容易不灵。” 她说完,倒是越笑越自然,淡红的嘴唇抿着,露出一股子天真无邪来,仿佛方才的狰狞都是别人的错觉。 宋立言眼眸微阖,扫了两眼那符纸,道:“想不到当今盛世,还有人会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大人不信吗?”楼似玉侧头,“可是信总比不信好,您瞧,要是没有这符纸,昨儿我一客栈人的命都搭上头也说不准。” “荒唐。”宋立言将符纸收拢入袖,正色道,“早在建朝之初,妖物就已经连同上清司一起湮灭于世,朝廷也有明文,不许任何人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楼掌柜开口之前,还是想清楚的好。” 楼似玉一噎,扁扁嘴,顺从地低头:“大人说的是。” 睁着眼都说瞎话,那她也没啥可反驳的,跟着点头就完事了。 宋立言对她这敷衍的语气似乎不是很满意,别开脸道:“这客栈味儿重得很,宋洵,点些香来。” “是。” 一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檀香插在了她供着的财神爷面前,楼似玉斜眼看着,心里直骂这人事儿多,给她添堵就算了,还去给财神爷添堵。 然而,当青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之时,楼似玉脸色骤变,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冲上前,一把将账本扣在了闪着暗火的香头上! 第4章灭神香 刚燃起的香,被账册的油皮封面压灭,发出“嗞”的一声响,烟雾霎浓,很快却又消散了个干净。 楼似玉屏住呼吸,表情严肃极了,待看见那香再也冒不出烟来,才松一口气,收回了账本。 客栈大堂里鸦雀无声,等楼似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旁边坐着谁的时候,她僵硬地扭头,就对迎了宋立言不太友善的目光。 “掌柜的身手敏捷,真不愧是狼爪下逃生之人。”他轻扣桌弦,皮笑肉不笑地夸她。 楼似玉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抱着账本挡在身前,企图解释:“这香味儿太大了,怕是闻着伤身子,我那儿有轻些的檀香,这就拿来给大人点上?” 淄衣的袖口拂过板凳,又被宋立言拢起捏住。他起身,慢步走到楼似玉跟前,垂眸看她,眼里跟刀子似的,将她脸上僵硬的笑意一点点给刮下去。 “可我若是偏爱这香,就喜欢点它呢?” 楼似玉不笑了,两人离得太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初闻是沉沉木香,再嗅,却是一股子香灰味儿。 这种味道她爱极也恨极,曾在前调里得到过安稳一觉,也曾在余香里经历过肝肠寸断。如今再闻着,只觉得窒息。 楼似玉脸有点发白,手也有点发抖,她侧过头,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他:“浮玉县境内,大人为尊,大人喜欢,那便点,我拦不得。” 宋立言的直觉告诉他,这位掌柜的有问题,并且问题很大。 “掌柜的认识这香?”他伸手,将后头佛龛前的香抽出来,放在她眼前。 楼似玉不看他,只拨弄账本:“怎么可能不认得呢?不就是檀香么?隔壁街上的制香铺子里什么样的都有。” “是吗。”他颔首,将香重新递给宋洵,眼睛却是盯着楼似玉,一半探究,一半怀疑。 楼似玉装作没发觉,兀自低头翻着账册。 青蓝色的烟重新缭绕在大堂,不一会儿就经过窗户和楼梯,蔓延去后院和二楼。 如果在场的人都能看见这烟的话,那他们会很惊奇,不过半臂长的一根细香,烟雾却起得很大,如高山瀑布一般从香头涌出,翻滚欢腾地卷过客栈的每一处,蔚为壮观。 然而,除了楼似玉,没人能看见,而楼似玉就算看见了,也只能低头装瞎。 这是夺神香,乃上清司得意之作,一旦点燃,百步之内妖气必消,是上等的宝贝。 并且,它很贵,十两银子一根,不还价。 有钱真是好啊,楼似玉想,这么点妖气也值得他花十两银子。 翻腾的烟雾没过了她的膝盖,这人却也毫无反应。宋立言不死心地观察了好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放弃怀疑—— 这掌柜的不是妖,因为没有妖怪能在夺神香的烟雾里站着。 可是,夺神香既然与她无害,那她为什么这么紧张? “大人,齐仵作那边有进展了。” 收回神思,宋立言立刻带着众人去往后院。 楼似玉自然也是跟着走的,只是,撩开后院门口的帘子,她问了李小二一句:“人呢?” 李小二低声道:“走了。” 轻舒一口气,楼似玉放了帘子跨过门槛。 后院墙上的男尸已经被取了下来,盖上了白布,背着木箱的仵作恭敬地朝宋立言拱手:“大人,此人致命伤为咽喉处的兽齿咬痕,内脏全无。就血迹和身上刮痕来看,客栈不是其咽气之地。” 宋立言颔首,接过仵作笔录又看一遍,方道:“将尸身抬去义庄复检,这后院暂时封锁。” 听前半句,楼似玉跟着点头,觉得这人做事尚算谨慎。可听着后半句,她没忍住跳了出来:“大人,仵作都说这儿不是案发地了,怎的还要封锁?” 宋立言侧头看她:“案子未结之前,此地理应封锁,这是规程。” 那她的生意怎么办?楼似玉暗自跺脚,想开口争辩,可一看这人,又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剩一张分外扭曲的脸,挤得额心的梅花钿都变成了狗爪子状的。 “掌柜的有话说?”宋立言斜眼扫到她,侧头。 楼似玉咬着牙笑:“哪儿敢啊?大人说封,那就封吧,就是可怜了我这客栈里的伙计,下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吃饱饭。” 说完,还装模作样地捏起袖口抹了抹眼泪。 霍良偷偷打量大人的面色,觉得心里发忤,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个圆场,却听得宋立言慢条斯理地开口:“掌柜的放心,客栈的生意耽误不了。官邸要修葺,出入不便,你这客栈既然离衙门近,那本官且就住上两日,直到结案。” 楼似玉:“……” 要是说这话的是个普通的县令,那她肯定当场给人磕头行礼,欢天喜地迎接大人入住,顺便再把那收起来的红幡子堂堂正正地挂在门口。 然而眼下,她笑不出来,也不能哭,整个人傻愣愣地站在他跟前,拳头微紧。 “怎么?掌柜的还是不满意?” “……没。”深吸一口气,楼似玉仰脸拉开嘴角,“满意,这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大人肯屈尊莅临,我掌灯客栈自是万分荣幸。小二,快去收拾客房。” “好嘞。” “大人。”霍良有些不放心,“您若住在此处,那是否要多调派些差人?” “不必。”宋立言返身回去前堂,“你们照常做事便是。” 他这么说,霍良却不敢当真啊,跟着往外走,却轻轻拉了拉楼似玉的袖子:“掌柜的,你可得多费点心。大人真在这里住下,若是有什么差池,那可就麻烦了。” 楼似玉应付地笑着,心想这人还用别人担心呢?他不去让别人有差池都算好的了。 之前她还一直想不明白,那穷凶极恶的狼妖,怎么会在即将得手的瞬间止住动作,甚至眼里充满了恐惧、转身就跑? 如今见着这位,楼似玉猜到了原因。 昨夜,他怕是刚好抵达烟霞镇,从邻街去往官邸,所以十丈之内群妖退避、百怪皆惧,碰巧救她一回。 修为还是不低啊,却在那儿跟她说什么不信怪力乱神。 腹诽两句,楼似玉还是对旁边的般春招了招手,低声吩咐:“让厨房做些糕点给大人备着。” “是。” 夺神香的烟雾消失殆尽,客栈各处重新变得清晰,好像干净了不少。宋立言跟着小二上了二楼,就见头一间房门口很是随便地挂着个“天字一号”的牌子,推门进去,灰尘扑面。 “……” “大人见谅,这间房许久没人住过了。”李小二赔笑着进去擦桌子换枕头被褥,“马上就能收拾干净,委屈大人稍等。” 宋洵站在宋立言身后,眉头拧得死紧:“大人,您确定要住在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跨过门槛,宋立言在擦干净的凳子上坐下,看向正在忙碌的李小二。 “你们掌柜的,开这客栈多久了?” 李小二想了想,笑答:“小的也不清楚,许是有几年了。咱们掌柜的是个苦命人,听闻许过夫家,但夫家命不好,还没成亲就因病折了,再嫁也不合适,所以掌柜的就自己出来做生意。” “倒是稀奇。”宋立言又问,“那这客栈里,可来过什么可疑的人?” “瞧您这话说得,咱们客栈人来人往,什么龙蛇都有,哪儿说得上谁可疑不可疑呢?”李小二铺好床,回头笑,“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一声,小的随时候着。” “有劳。” 房门关上,宋洵嫌弃地推开了窗扇,正好看见后院小门处,楼掌柜正打着扇子跟送菜来的人讨价还价。 “五文一斤?来,你让我看看这白菜是不是镶金边了,金边硌牙不?进不进盐?” “掌柜的,咱们这赚的都是血汗钱。” “谁的钱里没血汗啊?这么多年我指着你送货,就是因为便宜,你要是坐地起价,那我立马去找蔡大婶,从她那儿买。” …… 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分明是个美人儿,却一身铜臭,叫人怪不舒服的。 “这掌柜的真抠门。”宋洵忍不住嘀咕。 宋立言起身过去,扫了下头一眼:“宋洵,依你看,这掌柜的可有问题?” “大人怀疑她是妖?”宋洵觉得不可能,“夺神香已经点过了,她若是妖,早该露出原形。” “但这客栈里不止一股妖气。”宋立言道,“霍良鞋上的灰是在这儿沾的,有狼妖的腥臭,也有一股子狐狸的骚臭。” “狐狸?”宋洵更是摇头,“若那掌柜的是狐狸,哪里敢站离大人那么近?” 上清司世代缉妖,他家大人又是嫡系里修为最为卓越之人,但凡妖族,见着都得绕道走。 “再查查吧。”宋立言垂眸,又想起那掌柜的看他的眼神,皱眉道,“把她上三辈都查清楚。” “是。” 后门处的楼似玉好像终于谈到自己满意的价钱,侧身让送货的人进门,不经意回头,却发现二楼有人在看她。她一顿,打着香扇朝他嫣然一笑,眼角弯弯,媚气又俏皮。 宋立言眼角微抽,拉过窗扇,“啪”地一声合上。 第5章有问题的掌柜 烟霞镇水船往来,南货北通,若只以人的眼睛来看,这是个商贾发家的风水宝地。 只可惜,在道人眼里看来,此地瘴气盖顶,妖孽横生,光午夜子时弥漫的妖气,都能克死几个无辜的路人,更莫说有大妖作祟,令八任县令暴毙任期之中,引人非议。 宋立言已经将案情相关的文书都看了个透,怪象是从今年年初开始的,八任县令都死于凶兽啮咬,在任最长的不过两月,最短的只有两天。可没人抓得住凶兽,甚至连目击者都没有。 这掌灯客栈的位置也是奇妙,临三岔路口,煞气正冲,按理说久居此地,少不了天灾人祸,可这当家的掌柜偏生是个女子,经营这么久,也没出任何事。宋洵去打听,下头的客人除了说这掌柜的抠门,再也没吐出别的有用消息来。 宋立言很好奇,那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掌柜,是怎么顶住事儿的? “大人。”房门被叩响,楼似玉的声音恰好就传了来,“午膳备好了。” 心念微动,他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只纤纤玉手十分牢靠地托着放满了饭菜的托盘,先伸进来。接着才是那张略为狐媚的脸,带着一种应付的笑意,朝向他。 “也不知大人口味,就让厨子多做了些,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宋立言看向她,发现后者虽然是面对着他笑,眼睛却是没看他,往桌上放了菜,便将还剩着饭菜的托盘递给旁边的宋洵:“这位官爷想必也饿了,楼下有空桌,隔壁也有空房。” “多谢。”宋洵接过来捧着,依旧站在他身侧没动。 桌上放了五盘菜,荤素皆有,还带了只鸡,色香味都勉强,但宋立言扫了一眼,突然就开了口:“等等。” 楼似玉正打算退出去,被他这一喊,半截身子在门外,一只脚还在门里,整个人形状十分扭曲地回头假笑:“大人还有何吩咐?” “掌柜的与本官,可有什么渊源?”宋立言提筷,拨弄了两下盘子里的菜,眼里充满疑惑。 心里“咯噔”一声,楼似玉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十分镇定地问:“大人何出此言?” “这几道菜没放葱花。”他抬眼,“掌柜的怎么知道本官饮食偏好?” 宋立言对葱花的厌恶堪比楼似玉对金钱的热爱,但知道这个事儿的人只有他身边的几个人。原以为只是厨子碰巧不爱放葱花,可一看宋洵手里的饭菜,分明却是有的。 楼似玉嘴角一抽:“这……” “掌柜的有什么事,不妨直言。”宋立言皱眉,“从你我见面第一眼起,你的表现就颇为古怪。” 古怪?楼似玉摇了摇香扇,觉得没道理啊,她自认为表现很好,除初见之时太过震惊、有些失态意外,其余地方并无错漏。 诈她呢? 眉目莞尔,楼似玉阿谀地道:“大人误会了,方才厨子做菜,是先做的这托盘里的几道,结果到后头,厨房里小葱用完了,故而没法给大人撒上些……怎么,大人不爱吃葱花吗?” 宋立言微微不爽地眯眼,觉得面前这位掌柜的真的狡猾得跟狐狸似的,找的理由天衣无缝,配上她这无辜的眼神,当真让人无话可说。 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掌柜的,绝对有问题。 垂下眼眸,宋立言放松了姿态,伸手作请:“掌柜的想必也没用膳,不妨坐下。” “这就免了吧?奴家一介平民,哪里敢同大人……” “坐下。” “好的。” 规规矩矩地坐在这人对面,楼似玉认命地吐了口气,而后继续朝他假笑。 “听小二说,这掌灯客栈开了很多年了,可看掌柜的岁数不大。”宋立言慢条斯理地开口,“是什么时候开的客栈?” 又是这个问题,楼似玉勾唇,照样回答他:“这客栈是我祖辈开的,世世代代传下来,如今正好传到我手里罢了。” “这么说来,楼掌柜一直在浮玉县。”他看向她,“那对这里的前几任县令可有了解?” “您这话可就问对人了。”楼似玉拍了拍手,“这里的历代县令,奴家都打过交道。” “哦?” “往前些年头,周大人坐镇浮玉县,咱们这儿那叫一个风调雨顺,商税少,商贸分外繁荣,掌灯客栈一年能挣不少钱呢。但从一年前开始,赵大人来接任,衙门的人前一天还在我客栈里给他办洗尘宴,结果第二天,他就死在了自个儿的官邸里。” 宋立言皱眉:“死因呢?” “这奴家哪里知道呀?”楼似玉不客气地拧了个鸡腿下来,“只是自此以后,咱们县就跟中了邪似的,命案频出,后头来继任的县令也都没活过两个月。有人说是衙门修葺,更换了门口的石敢当,坏了风水。” “第二任县令,也来过这客栈?” “是啊,咱们掌灯客栈是离县衙最近的一家客栈了,但凡新官上任,接风洗尘大多都在咱们这儿,就连您的洗尘宴,前些日子霍大人也来定下了,就在明日。” 斯斯文文地啃掉一个鸡腿,楼似玉脸上的笑容都更真诚了些:“大人要是还有什么膳食偏好,记得提前告诉奴家一声啊。” 她神态分明在戒备他,嘴倒是下得快,仿佛这烤鸡是什么天下难得的美味,吃得满手是油。 宋立言有点嫌弃,顺口便道:“本官不爱吃鸡肉。” 楼似玉一顿,神色分外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桌上盛烧鸡的盘子揽过来,小声嘀咕:“真难伺候。” “楼掌柜。”宋立言很客气地提醒她,“本官耳力一向不俗。” “……”楼似玉立马反手轻抽自个儿一巴掌,弯眼:“大人别见怪,奴家这嘴有时候就是管不住,会自个儿冒些不敬之语,奴家回去一定好生管教。” 说完,端起烧鸡就往外撤。 “大人?”宋洵皱眉询问,宋立言却是摇头。 不是个善茬,没那么好对付。 楼似玉抱着盘子边吃边下楼,大堂里空荡荡的,只般春坐在桌边发呆,见她来,她飞也似地跑到她跟前。 “掌柜的,按照霍大人的意思,普通房客都退房了,只有些熟客,也是留在房间里不出来的。” “知道了。”楼似玉塞给般春一块鸡肉,问她,“明儿的洗尘宴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就是林厨娘突然不见了。”般春道,“昨儿早晨我还看见她在洗菜呢,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到现在也没看见人。” “她啊,回家省亲去了。”楼似玉满不在乎地摆手,“你去帮着钱厨子些就是。” 省亲?般春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啊,她菜洗一半都还放在水井旁边,房间里的衣物也没少,哪会突然……” “小丫头,话怎么这么多。”楼似玉捻了鸡翅膀就塞她嘴里,眯着眼睛道,“客栈里掌柜的最大,掌柜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多问,明白吗?” “可是……” “没有可是。”楼似玉瞪她,“再多嘴扣你月钱。” 般春两眼无辜地看着她,伸手捏住了自己的嘴。 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上,楼似玉将般春拉去角落,低声道:“咱们客栈里现在有贵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拎着些,别被人轻易套了话,明白吗?”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般春挺着腰杆就应下了,她这么机灵的小丫头,能被谁诓了去? 然而,两个时辰之后,般春傻愣愣地杵在了宋立言面前。 宋立言似是沐浴过了,换了一身玄锦常服,闲散地往后院里一站,回眸问她:“你们家掌柜的,平时都爱做些什么?” 七月的风有些燥热,可从他的方向吹过来,却带了些干净的清香。般春脸上微红,下意识地后退小半步,搓着袖口道:“我们掌柜的……是个好人,平时除了监工、买食材、招呼客人之外,就没别的事做了。” “你别紧张。”宋立言摆手,“我不过是对你们掌柜的有些好奇,又不是要审案。” 这嗓音温柔得紧,又带着些委屈,听得般春怪过意不去的,连忙道:“小的没有撒谎,但我们家掌柜的也的确没什么爱好,除了……” 她歪头想了想,突然一拍手:“除了每天傍晚都喜欢亲自去点客栈门口的灯,然后会在门口坐着直到日落余晖尽。” 点灯看日落?宋立言颔首记下,又问:“那她就没考虑过嫁人?难不成要一辈子守着这客栈?” 此话一出,般春再傻也听出点别的意思来,眨巴眨巴眼,突然就恍然大悟:“大人是对咱们掌柜的……?” “……” “小的冒犯。”话没敢说全,般春忌讳着官威,连忙捂住嘴。可看看这大人的神色,越看越觉得就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 眼下这突然失语,可不就是心思被拆穿后的慌张?再回想大人对她家掌柜的那独一份的关心和好奇,多么与众不同啊,他可没问李小二嫁人不嫁人,独独问掌柜的。 这不是有意思是什么? 激动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前堂她家掌柜的所在的方向,般春眼里涌上欣慰:“我家掌柜的也是女儿家,遇见合适的人,定是会嫁的。大人还想知道咱们掌柜什么消息,小的都告诉您!” 宋立言觉得这人肯定是误会了点什么:“本官只是随便问问。” “小的明白!” “不,你好像不太明白……” “大人放心。”般春笑道,“小的嘴巴可严了,绝对不会外传的!” 第6章掌灯客栈 越描只会越黑,宋立言也懒得多话了,人家既然这么说,那他干脆就接着问:“你们家掌柜的可喜欢外出?一般喜欢去何处游玩?” “掌柜的平时都不会离开客栈,除了偶尔去衙门交税,大多时候都守在客栈里的。” “那她一般什么时候去衙门交税?” “每个月初一。”般春想了想,又道,“但也有例外的,上个月廿掌柜的也去了一趟衙门。” 六月廿?宋立言脸色微变:“去了很久吗?” “这个小的倒是没注意,只是在洒扫的时候刚好碰见掌柜的外出……” “般春。”楼似玉的声音从前堂传了过来,“小丫头跑哪儿去了?快来帮忙搬东西!” “哎,来啦。”般春吓了一跳,慌忙朝他行个礼,急匆匆地就往前跑了。 宋立言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抬步跟上。 先前一场大乱,客栈里东西损得七七八八,为了明日的洗尘宴,楼似玉带李小二去添置了不少东西回来,眼下正一手叉腰一手捏扇,边喘气边指挥:“都给老娘轻点!这木桌贵死了,轻拿轻放!” “那个花瓶,给我摆上位正中,擦亮点。” “还有这石敢当,放门口右侧招财的,别摆歪了。” “厚德,来把明儿要用的肉给抬进去,刚刚顺路看见集市上在便宜买,我给你多买了些。” “什么?要新鲜的?哪儿赶得及啊,先弄进去,快!” 这边吩咐完,那头就来个小胡子商贩,笑嘻嘻地呈上账单:“掌柜的,货都送到了,账您结一下。” 楼似玉接过单子一看,好悬没晕过去,倒吸一口气掐着自个儿的人中:“怎么这么贵!” 小胡子赔笑:“已经给您少了很多了,都是老熟人,我也不会坑了您不是?” 咬牙摸出荷包,楼似玉一边清账一边碎碎念:“这怎么说也该是天灾啊,衙门该发发补贴的。” 般春放好了几个长凳,闻言凑到她身边来,小声道:“掌柜的,这事儿您跟大人说说,我觉得能成。” 楼似玉哼了一声:“你还真以为当官的好说话啊?” “别的官儿我不知道,但县令大人对您……”她挤眉弄眼地停顿了一下,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根,“那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楼上暗中观察的宋立言:“……” 说好的嘴巴可严了,绝不外传呢? 楼似玉眼神古怪地看着她:“你一天不好好干活,都瞎寻思什么呢?” “不是我瞎寻思,大人他……”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后厨帮忙,眼看着要天黑了,晚膳还没弄出来呢。”将她往厨房的方向一推,楼似玉扭头就继续招呼人摆放物件,似是完全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宋立言站在二楼走廊的雕花木栏边往下看,那楼掌柜就像个转得停不下来的陀螺,忙完摆件忙对账,又将要进门的客人挡了挡,好一番解释,从太阳偏西一直到日头沉沉,水都没喝两口。 外头天色渐暗,已经到了上灯的时辰,按照般春的说法,这个时候楼似玉应该会去门口点灯坐着。 然而,宋立言等了许久,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 “掌柜的。”李小二端着晚膳出来,顺嘴问,“今日咱们不点灯了?” 楼似玉看也没看门口,只摆手:“不用点了。” 李小二很意外,他来这客栈好几年了,每天这个时候楼掌柜都会去点灯,然后在门口坐上许久,谁叫也不理,他都已经习惯了。结果怎么的,突然就不用点了? “去送菜吧,送完去后头一起吃饭。”楼似玉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肩,“今天晚上加菜,有酒。” “好嘞,谢掌柜的!” 夕阳余晖落尽,月色悄悄染夜,客栈后厨外的空地上摆起了方桌,四个人围坐。除楼似玉外,众人都惊讶地看着这难得丰盛的菜色。 “掌柜的发财了?”李小二不敢置信地掰了个鸭腿。 楼似玉啐他一口:“还发财呢,都快亏死了。” “那咱们怎么吃这么好?” 哼笑一声,楼似玉拎起一坛坛身满是老泥的酒,半阖着眼笑:“凭老娘高兴,今儿就让你们开开嘴,尝一尝这坛藏了八十年的美酒。” 钱厨子闻言就笑了:“八十年?传家宝啊。” “可不是么。”她盯着这坛子看了一会儿,眼底有些湿意。 “掌柜的?”般春好奇地看着她。 垂眸敛下失态,楼似玉一掌拍开酒坛封泥,笑着给自己倒满:“来,不醉不归!” “好。”众人都笑起来,李小二伸手就想去接她手里的酒坛,谁曾想掌柜的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一手拉着坛口,另一只手端起酒碗就喝了个底朝天。 “啊,真好喝。”愉快地擦了擦嘴,楼似玉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抓上两口酥花生,又一饮而尽。 般春拉了拉李小二的袖子,小声问:“掌柜的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看不像。”李小二琢磨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咱们掌柜的只会去数钱,不会喝酒。” 有道理,般春拿起筷子,决定埋头吃菜。 楼似玉边喝边吃,越喝笑得越欢,一坛子酒没半个时辰就全进了她肚子,酒气蒸得她脸上泛红,愈加娇艳。 “明儿的洗尘宴,你们可要好好弄。”她撑着下巴,伸手去戳般春的额头,却怎么也戳不中,“咱们新来的县令大人了不得,可了不得了,不能怠慢。” 般春问:“掌柜的,您是不是认识那位大人啊?” “不认识。”楼似玉摇头,“我怎么会认识他呢?他也不认识我,我只知道他很厉害,他一直很厉害!” 半醉不醒的声音穿过墙边几丛绿竹,落进人耳里,带着些酒香。 宋立言默不作声地站在暗处听着,眼里满是不解。 “大人。”宋洵从后头过来,轻声禀告,“打听消息的人回话了,说这楼掌柜往上三辈都是经营掌灯客栈的人,只是似乎都只见着女掌柜,没怎么见过男当家的。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衙门里也没有别的备案。” “这家客栈开了多久了?”宋立言问。 宋洵皱眉:“至少有九十多年,镇上年纪最长的人说,这客栈从他出生的时候就在了。” 还真是祖传的客栈。 隔着竹子看了看那桌边摇摇晃晃的身影,宋立言给了宋洵一个眼神。 宋洵会意,躬身退下。 楼似玉吃饱喝足,满意地起身,撑着桌子道:“待会儿收拾干净啊,明儿还得早起准备,可别都睡过头了。” “放心吧掌柜的。” 朝他们挥挥手,楼似玉东倒西歪地往自己的房间走。顺着木梯上二楼,往左边是天字一号客栈,右边是个茶室,茶室再往右,就是她的闺房。 她熟门熟路地上去,进门却就嗅到了一股子陌生的味道。 耳朵一动,她停下步子,余光往屏风的方向一扫又收回来,若无其事地打了个酒嗝,跨进门去。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显然蛰伏的人武艺极好,楼似玉跌跌撞撞地摸到自个儿的床,仰躺上去就鼾声大起,完全没有防备之意。 门被风吹得关上,屏风后头的宋洵随之而动,趁着暗黑悄无声息地潜去床边,提起长剑就横上了她的脖颈。 雪白的剑身被月光一照,粼粼寒光全折在楼似玉闭着的眼皮上,杀气无声蔓延。但凡有些本事的人,都会做出本能的保命反应。 可床上这人睡得安安稳稳,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甚至还吧砸了一下嘴,睡得香甜。 宋洵皱眉,收回长剑,再出剑,剑气潇潇,将她散落的青丝都拂至一旁,杀意更加露骨。 然而,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泄气地站直身子,宋洵不甘心地四处翻找,楼似玉的闺房不大,但堆放的盒子甚多,他挨个翻开,却只找到些些细软和私房钱,还有半人高的一摞厚厚的账本,除此之外,着实是没别的物件了。 小半个时辰的搜罗也没什么收获,宋洵耷拉着脑袋回去复命。 “没有破绽并不能证她无辜。”宋立言手握卷宗,指腹温柔地抹着上头的几行关于案发时间的字,“上个月廿,前任县令刘知恩在衙门遇害,而般春说,当日她们掌柜去过县衙。” 更巧的是,历任遇害的县令,生前都来过这掌灯客栈。 哪怕是鬼门关,索人命也没这么准的。 宋立言觉得兴致盎然,捏卷宗的手都忍不住曲卷起来。 “大人,那明日的洗尘宴?” “让霍良他们好生准备。”他回神,微微扬眉,“我倒是想看看,这掌灯客栈里到底有什么乾坤。” 雾云胧月,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空旷的巷子里响起两声低低的兽鸣,却被打更的声音盖了去。幽蓝的夜色之中,梨木牌匾上的“掌灯客栈”四个字泛起了光,透出几分阴诡。 第7章洗尘宴 洗尘宴定在第二日的午时,般春和李小二一大早就起来忙活了,后厨的菜一道道地往外送,汗水也一颗颗地往下流,衣衫袖摆交错之间,酒香和鞭炮硝烟卷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全是人间烟火气息。 楼似玉今儿着了一身水红的罗裙,正倚在门口笑:“霍捕头紧张什么呀?里头都准备好了,只待人到齐,便可开宴。” 霍良眼下乌青,显然是没睡好,拱手应道:“宴席有掌柜的帮衬,在下倒是不担心,只是……唉。” “怎的了?”楼似玉挑眉,左右看了看,拿扇子挡了嘴,“大人同奴家还有什么好瞒的?奴家又不是碎嘴的人。” 霍良略微犹豫,还是低声道:“前几任县令的死还没查出个所以然,这儿又多死了个师爷,上头刚下了文书,要咱们一个月之内给出交代。宋大人刚刚才到任,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万一查不出来,这罪名可不得落他身上? 越想越着急,霍良摆手道:“今日这洗尘宴咱们就不劝酒了,散场之后我就得回衙门去。” 楼似玉扬眉,眼珠子轻轻一转,打着扇儿笑道:“大人也真是辛苦。” “哪里,为朝廷办事罢了。”霍良叹气,转身往客栈里走,一边走一边念叨,“也不知道宋大人酒量如何……” ——他酒量很好,一个人能把这一客栈的人都喝趴下。 楼似玉弯着眼睛笑,在心里回了他一句,眸子里带着晶亮的光。 只是……她转过头,看向门外右侧放着的石敢当,便又不笑了。 两年前赵县令来赴任的时候,觉得石敢当这种镇压邪祟的东西太过多余,遂将衙门外的石敢当扔至荒山,于是这石敢当糊着一层黄泥,连雕刻的是哪路武神都看不清了。 但幸好,该在的东西都在。 轻出一口气,楼似玉拎起裙子款步走到石敢当的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粘稠腥臭的液体倒在那糊成一团的石身上,乌黑的血蔓延了几道流痕,又都慢慢渗透进黄泥里。 “掌柜的,时辰快到了。”李小二在里头喊了一声。 “哎,来了。”收好瓷瓶,楼似玉起身,笑盈盈地就跨进了门。 背后的石敢当发出细微的龟裂之声,但四周无人注意,衙门的人已经齐聚掌灯客栈,七嘴八舌地寒暄起来,外头偶有百姓路过,都被守着的衙差瞪远了去。 宴席开始。 宋立言位于上坐,已经是换了一身竹青薄衣,衙内几个地位高些的人都站在他身侧端了酒,挨个奉承: “大人能来我浮玉县,是这一方百姓的福气啊。听闻大人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往后吾等便请大人多多栽培了。” “大人年少有为,弱冠之年便屡立奇功、声名远播,吾辈实在佩服,这杯酒小的敬您。” “您快尝尝这里的菜色,别光喝酒伤了身子。” 楼似玉带着李小二和般春在酒席之间穿梭上菜,微微一侧眼,就能看见宋立言正带着一种有礼而疏远的笑意与人抬盏,酒滑入喉,眼底也没暖起来。 他不是个喜欢这种场面的人,但耐心极好,任凭几个老油条把溜须拍马那一套在他跟前走个遍,也没露出半点不悦。 只是,他似乎若有所思,食指将杯口微微一捻,抬眼就朝她这边看了过来,眼神略为锐利,刮得楼似玉一颤,立马收回了余光。 “大人慢用啊。”放下酒菜,楼似玉笑着退到后头去,又多放了两坛子酒上来。 掌灯客栈的酒入口不烈,但后劲十足,十桌官爷,不过两轮的推杯换盏,喝迷糊了的就有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再来几坛子,也就扯开衣襟开始划拳行令了。 霍良没喝,他正一脸愁容地想着案子的事儿,突然就见旁边的宋立言放下了酒盏,身子陡然紧绷。 “大人?”霍良一脸茫然地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当他是喝醉了,便道,“可要扶您回去歇息?” “你外头安了人手?”宋立言问。 “是,陈生赵武他们在守着。” “让他们进来。”宋立言起身,扫了客栈里一圈,神情严肃,“把人都带上楼。” 霍良很是意外,酒席刚过半,这是做什么? 然而宋立言没有想同他多解释的意思,略过一众半醉想敬他酒的人,带着宋洵就去了门口。 方才还烈日当空,一转眼却是阴云密布,墨色沉透了天际,像烟熏过的瓦罐盖子,硬生生地往烟霞镇上空扣了过来。街上起风了,可这风半点不凉爽,反而带着一股子黄土的味道,又闷又涩地吹在人脸上。 远处好像有旅人走来,几个高低参差的影子,牵着驮着行李的驴,和着一声声蹄子磕地的动静,慢慢朝这边靠近。 宋洵一看就知道不对,立刻将客栈大门拉过来关上,拿佩剑卡住门环:“大人,来者不善。” 宋立言“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几个影子上一动不动,眼里略有惑色:“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他修上清之道已至臻界,十丈之内万妖莫敢近也,敢朝他这么走来的,修为必定在百年以上。可百年以上的大妖,怎么会随意出现在城镇? 怎么看也不可能是路过打尖住店的。 风越发紧了,吹得掌灯客栈前的两个灯笼乱飞,空气里有股子淡淡的腥臭。那一行人走到跟前,纷纷停下了步子。 为首的佝偻老人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珠子里露出贪婪的光来,盯着客栈门口的石敢当,舔着嘴唇就想上前。 “不要命了?”有人轻声开口,不急不缓,却像沉木撞钟,梵音霎时响彻空街。 这行人都是一惊,往后退下两步。老者转动眼珠看向他,打量许久才开口:“我当是谁,原来是上清司的小儿,怪不得这地方一股子腐朽的味道,呸。” “上清司?”后头高高瘦瘦的男人嘟囔了一声,“那东西不早被灭了吗,怎的还有余孽?” “管他呢,拿东西要紧!”后头的女子按捺不住,伸长指甲就扑了上来,她身形极软,力道却极大,宋立言侧身躲她一击,那袖袍甩在石阶上,“轰”地就砸出了个坑。 客栈里正喝酒的众人都是一愣,醉醺醺地问楼似玉:“怎么?外头天塌了?” 楼似玉笑着替他们斟酒,摇头道:“官爷这是醉了,天塌下来都还有房梁撑着呢。” 霍良皱眉起身:“不太对劲,我得出去看看。” “哎,霍捕头。”楼似玉一把拉住他,掩唇浅笑,“急什么呀,宴席都还没散。” “可是……” 哪儿这么多可是?楼似玉客套地勾着唇,伸手往他背心轻轻一拍:“您还是再吃些菜吧。” 霍良想说:我哪里还吃得下? 但这话没能说出来,他就觉得自个儿像是喝醉了似的,舌头发麻,脑袋也发昏。挣扎着想再说句话,可话到喉咙口,终究还是被眼前的黑暗给压了回去。 “嗯?霍捕头也喝醉了?”有人醉醺醺地推了他一把,“怎的酒量这么差?” 楼似玉笑而不语,将晕过去的霍良扶正靠在椅背上,然后抬头看向门口。 门外杀气四溢,妖气以她能看见的程度蔓延了进来,可也就才进一尺,那瘴气一般的东西就突然一滞,像是被什么制住似的,霎时都退了出去。 打斗的声音没了,楼似玉收回目光,忍不住轻轻给他鼓了鼓掌。 还是这么厉害呀。 宋立言倒不是顷刻之间就制服了三只大妖,而是利落地点燃了无往符。 无往符专生结界,以用符者修为定厚薄,阻隔人耳目眼鼻。二十两一张,很贵,但宋立言好歹是没浪费,结界一生,任凭里头地动山摇,也波及不到外头无辜。 “还有点本事。”跺了跺这结界,老者心里有数,沙哑着嗓子道,“不过今日我等前来,也断不是为了拼个你死我活,你只消让开,我保证不伤那客栈中人。” 态度还算诚恳,条件也挺有诚意,可宋立言半个字也没往耳朵里去。他只知道面前三个东西是妖,既然是妖,那他就该拔剑。 察觉到杀气,那老者勃然大怒:“敬酒不吃吃罚酒?” 酒字还没落音,宋立言就一拍结界,从空隙里硬生生抽出獬豸剑,影随身动,直接指其首级。可对面毕竟是上百年的妖,也不是一击就倒的小角色,堪堪躲过这一剑,那老者愤怒地拉扯嘴角,跟着整个人皮都裂开,猛地化出原型,凶残反扑。 “蛊雕。”认出他这原型,宋立言下手更重,迎他一击,不但不退,反而硬生生用剑刃抵着的力道,将他翻身砸入地下,腥气四起,蛊雕的尖啸穿天破地。 后头一男一女哪里会只站着看,蛇妖善毒,犬妖利齿,登时都朝他冲来,扑面而至的妖气呛得后头的宋洵咳嗽两声,暗道不妙,连忙上前相助。 百年的大妖怪,一只就有毁掉半个镇子的破坏力,更别说面前是三只,光是击退已是费力,而宋立言不仅要击杀,还要稳住无往符。 宋洵飞快地替他守阵,动作尚算麻利,可心里着实是没底。他们在京都从未遇见过这种场面,就算大人修为不俗,当真遇见实战,那也…… 还没来得及往下想,宋洵就觉得眼前一红,利爪撕开皮肉,有血雾飞洒出来,在空中蔓延成了一道赤墙,细碎的血滴轻轻扬起,又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往地上沉去。 第8章石敢当 妖怪最喜人血,普通人血带铁腥,可宋立言的血是甘甜的,此等诱惑,完全不输后头那石敢当里的东西。蛊雕贪婪地伸舌舔了舔自己的爪尖,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吸气声:“你上清司子弟虽然废物,但倒是美味得很。” “大人!”宋洵脸色发白,急喝一声。 宋立言没看手臂上的伤口,脸上也没什么慌张的神色,持剑而立,任凭三只大妖朝他冲来,玄衣长立,岿然不动。 宋洵急得冲了上去,可就远近而言,他压根来不及。目之所望,只见天地震动,黄沙四起,三妖大步猛冲,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宋立言。 空气里的血雾与飞起的黄沙搅合一处,砂砾碰着血滴,突然融合。 冲在最前头的蛊雕刚张开嘴,动作倏地一僵,四周白光乍出,将他们化为剪影,三步之外,宋立言任凭伤口血雾磅礴而出,眼里半分慈悲也没有,沉声念:“吾为天地师,驱逐万鬼堂。吾含天地炁,咒毒杀妖方——” 方字落音,溶血黄沙登时化丈方巨石,带着咒文破空砸地。蛊雕变了脸色,蛇妖却还想用尾力将石头击碎,犬妖狠拉她一把,大喝:“快跑!” 就这说话的一瞬,三妖都没了逃窜的可能,巨石一块块封死退路,砸没蛇妖和犬妖,蛊雕惊慌奔走,还想说什么,一回头却也被巨石埋没。 绿褐色的血从石头下蜿蜒而出,结界里全是三妖的凄厉怒吼,震动令宋洵跑都跑不稳,踉跄几步才走到自家大人身边。 眼前的巨石堆一点点紧缩,浊气四溢,人耳都能听见那种骨头被碾碎磋磨的声音。 宋洵头皮发麻,忍不住问:“大人,这是什么?” 他不记得上清司教过这种咒术啊! 宋立言没回答他,眼神从巨石上头收回来,又望向西侧。 奔腾而至的妖气,一点也不比刚才三个大妖的低。 还有硬仗要打。 午时已过,街上恢复了人来人往,掌灯客栈里众人都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李小二一边把人往客房里扛,一边抱怨:“这都怎么回事啊?喝这么多。” 般春也觉得奇怪,左看看右看看:“咱们客栈的酒,有那么好喝吗?” 楼似玉背对着门口站着,打着扇儿笑:“我这是立招牌的酒,能不好喝吗?你们也别废话了,把人安置好了就去休息。” “是。”般春应下,又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酒味儿这么重,掌柜的要不要开门透透气?” 像是应她这句话似的,楼似玉感应到背后白光破天,透过门扇照进来,将她的发丝都照成了黄褐色。她没有回头,只抬起下巴,瞳孔跟着一缩。 剑面磕地后的金鸣声回荡开去,听得人脑袋发晕,可也只一会儿,那声音就消失了。 “掌柜的?” “啊,不用。”回过神来,楼似玉垂眸,“外头风大。” 风大不是正好吗?般春自然是不明白掌柜的在说什么,在她眼里一切正常,没有白光,也没有冲天妖气,只有她家掌柜的那略微紧绷的小身板,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死死抵着客栈大门。 未时末,喝醉的人都被塞进了客房,般春和李小二也已经里里外外收拾妥当下去休息了。 大堂里只剩了楼似玉一个人,她没再站在门前,倒是闲散地倚在了柜台边,若无其事地翻起账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跨步进来,浓厚的妖血腥臭随之而至。 楼似玉抬头,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般,惊讶地看向来人:“大人这是怎么了?” 一抹红绽放在竹青的锦料上,倒是意外有些好看,只是宋立言的脸色实在不佳,阴沉沉的,像乌云下见不着光的山峦。他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堂,漆黑的眸子就定在了她身上。 “门口的石敢当,是你弄来的?” “是啊。”楼似玉眨眼,“卖那玩意儿的人说放在门口招财,奴家便买了。” 宋立言冷笑,提着剑反手横上她咽喉,眼里血色翻涌:“你找死。” 楼似玉一颤,怔愣地看了他两眼,小嘴儿一扁就涌出泪花来:“大人这是干什么呀……” “大人!”后头的宋洵连忙上来拦住他,急声相劝,“这掌柜的非妖且无罪,您三思!” “无罪?”宋立言捏着剑的指节都发青,“若不是我在,今日整个烟霞镇的人都要被她害死,你说她无罪?” “大人在说什么?”楼似玉眼睫一合,滚烫的泪水就砸在他的剑身上,“奴家当真是听不明白,奴家好端端的开门做生意,怎的就要害了全镇的人了?” “你还狡辩?”剑刃更近一寸,宋立言怒不可遏,反手就要去抓她。然而宋洵硬是横着身子来挡,楼似玉也抱着账本溜得飞快,眨眼就绕去了方桌后头,委委屈屈地哭,“开堂问审好歹还要列罪证,难不成在大人手里,无缘无故便可杀人吗?” 左行右动都有宋洵拦在前头,宋立言恼怒地把獬豸剑往他怀里一塞,拂袖坐去那方桌前。 楼似玉抬步又想跑,然而还没来得及迈步,就听见宋立言沉声道:“坐下。” “大……大人?” “掌柜的请吧。”宋洵收了剑,赶紧朝她使眼色——剑都放了,大人便不会再动手。 楼似玉抱着账本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摸着桌角战战兢兢地蹭着长凳边儿坐下。 “那石敢当从何处买的?”宋立言问。 楼似玉二话不说,立马从账本里抽出隔壁街商贩给的收据,往来明细俱在,收讫清楚。 宋立言噎了噎,眼里的血色到底是褪下去了,略微有些不自在地问:“你买回来的时候,没有异样?” “哪儿有什么异样呀?”楼似玉捏着小手绢擦眼泪,“不就是块破石头么?奴家实在不知道大人为何发怒,奴家……嘤!” 这说哭就哭的本事,整条街楼似玉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那小嘴唇一咬,眼泪就跟珠子似的往下滚。偏生她那双凤眼生得多情,微红起来楚楚动人,像是把全天下的委屈都盛在了里头。 宋立言平生从未见过女子哭,或者说他从小在上清司长大,就没怎么跟女人打过交道,至多宴席上遇见些,也都是端庄大方带着笑意的,哪儿会有人跟他哭? 更可怕的是,这楼掌柜哭得也太委屈了,任是铁石心肠的人,多看两眼也会心生怜悯。 “本官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责便责了,奴家不过是个没依没靠的女儿家,有什么打紧?”楼似玉哽咽说着,眼睛却是更红,“可大人倒是说个道理来,奴家做错了什么?” “……” 宋立言僵硬地侧身,看向后头的宋洵。 向来行事胸有成竹的人,头一回朝他求助,宋洵愕然,看看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掌柜,又看看自家大人那略微慌乱的眼神,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宋立言:“?” “咳,掌柜的,大人也是一时情急错怪了人。”宋洵正色道,“您别往心里去。” “错怪了?”楼似玉一顿,看向宋立言,那眼神哀怨得像个守了一千年寡的弃妇,也不多言,就扁嘴望着。 杀妖宋立言在行,可对付楼似玉这样的人,他实在不太擅长,迎着她这目光,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子古怪的情绪。 “……那石敢当是邪物,放在门口会招致大祸患,方才情况实在危急,本官也无意迁怒于你,还请掌柜的见谅。” “大人之前还说怪力乱神都是无稽之谈,怎的现在又说那破石头是邪物?”楼似玉撇嘴,“这世上不是早没妖怪了嘛?” 宋立言:“……” 眼瞧着自家大人第二次回头朝他求助,宋洵控制再控制,好歹没笑太夸张,咧着嘴朝楼似玉拱手:“掌柜的既然都有瞒天符,这世上有没有妖怪,您自然是心里清楚。大人身上还有伤,掌柜的就饶他这一回罢。” 他在这里,那能冲石敢当来的定都是方圆十里之内的大妖怪,方才一役想来也不会太轻松。楼似玉斜眼瞥了瞥宋立言胳膊上的伤口,到底是把哭腔咽了下去,撇撇嘴,扭头去柜台后头翻出瓶金创药递给宋洵。 “石敢当历来是镇压邪祟之物,奴家哪里知道它会变成邪物?”她捏着小手绢一点一点地揩掉眼泪,整个背影都透着无辜,“大人明察秋毫,可不能冤枉了人。” 宋立言沉默。 他是在杀到第三拨妖怪的时候才发现是那石敢当有问题,可具体哪里有问题他又察觉不到,只是那些个妖怪宁可吃他獬豸剑也要扑石敢当,那这石头里定是有什么令妖怪趋之若鹜的东西。 他以符咒暂时封了那石头,后续没妖气再现,更证他所猜。 但现在楼掌柜说这个石敢当跟她没关系,宋立言看着她的背影,想相信,又总觉得不能全信。 这个掌柜的知道很多东西,但现在,她显然不愿意告诉他。 第9章重点怀疑对象 未时一刻,不知是哪个客房里睡熟了的官爷开始打起了呼噜,声音极大,传到大堂里,像钝弓拉着朽木,呕哑又绵长。 宋立言去自己的房间包扎了伤口更了衣,侧头吩咐宋洵:“你回官邸,替我再拿些换洗衣物。” 宋洵一愣:“大人,刘师爷尸身的复检明日许是就出结果了,您还要住在这客栈?” “嗯。” 简单明了的回答,连个解释都不给,宋洵傻杵了半晌,挠挠头,还是扭身出了门。 楼下的女掌柜正在清账,葱尖似的手指拨起算盘来灵活极了,见人下楼,她停下动作弯眼笑:“官爷,要结账吗?” 宋洵叹了口气,走去柜台前,又放了三吊钱:“账不用结,先记着吧,大人还要再住几日。” 手指僵在了算盘上,楼似玉咬着牙抠了一下算珠:“还……还住啊?” “大人的决定,我等也无法左右,就劳烦掌柜的多照顾了。”宋洵朝她拱手,然后一脸愁容地走了。 楼似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心想楼上那位爷是跟她杠上了还是怎么的?她这小破客栈,一没衙门气派,二没官邸舒适,住这儿图个什么? “掌柜的。” “哎——” 楼上天字一号的房门开了,楼似玉立马扭身仰头朝上笑:“大人有何吩咐?” 宋立言换了身浅白常服,整个人看起来清明俊朗,在二楼上撑着栏杆地朝她道:“本官初来乍到,不认识路,还请掌柜的帮个忙。” 楼似玉嘴角微抽:“奴家这还要做生意……” “刘师爷的案子还没结,洗尘宴也已经结束,掌柜的能做哪门子生意?” “……” “走吧。”他边说边下楼,“去找卖石敢当的商贩。” 楼似玉抓着柜台一角,不甘不愿地假笑:“奴家今日身子不太舒服……晌午又刚忙了宴席,还没好好休息……” “这是谢礼。”没听完她说话,宋立言就放了五两的小银锭到她面前,“有劳掌柜的。” 白花花的官银,足称足两,线条圆润,被阳光一照,发散出梦幻般的银光。 楼似玉瞪圆了眼,伸手抓过来就咬了一口。 真的! 大宋流通的货币多是通宝,银子实在稀少,上清司也是有钱得很,随便一出手就这么大方。 眨巴着眼用衣袖将银子擦了擦,她谄媚一笑:“大人客气了,能为大人效劳,是奴家的福气,哪儿用这么破费……您请,咱们现在就走。” 说罢,扔了算盘和账本,像是怕灰尘染他鞋似的,捏着小香扇就给他开路。 门外经过一场大战,在常人眼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楼似玉一跨出去,就感觉到了遍地的妖血和怨气。她微微一惊,飞快地扫了四周一眼。 若是普通小妖,被打死也就没了,可这外头死的是百年修为的大妖,而且不止一只,断肢残骸犹有幻影,踏足怨气之中,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被獬豸剑切肉开骨的尖锐疼痛。 “怎么?” 后头传来宋立言询问的声音,楼似玉立马回神,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没事,奴家只是在想有没有漏带什么东西。” 怨气滚滚,见着罪魁祸首出来,更是翻腾不休。楼似玉努力镇定地平视前方,余光却瞧着那怨气拧成一股,凶恶地朝后头的人扑过去。 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地就放慢了步子。 然而,背后的人冷哼了一声,声音极轻,带着不屑和冷漠砸下来,像高山坠湖,凶怨顿时如波澜般涤荡开去,顷刻间消散无踪。他衣摆扫过的地方,连魂烟都没剩上一缕。 “……”硬生生将自己的震惊给憋下去,楼似玉青着脸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暗骂自个儿,担心个什么劲儿啊,瞧人家厉害得,压根不把这种场面放在眼里。 “这东西。”宋立言跨出门,侧头看向右侧,“掌柜的记得吩咐下去,谁都别动。” 石敢当立在客栈大门外,黄泥之中那抹隐隐的血色已经消失无踪,看起来就是座普通的石雕。 楼似玉瞥了好几眼也没看明白他是怎么封印住那东西的,也就干笑一声,应个是。 摆件铺子开在邻街街尾,她带着宋立言穿小巷子过去的时候,秦掌柜正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剔牙。 一见着楼似玉,秦掌柜连滚带爬地就站了起来,带着发自内心的恐惧慌忙摆手:“今儿我店里可没有不要的东西!也不半价出货!” 宋立言挑眉,看向身边这人。 楼似玉脸皮再厚也觉得尴尬啊,咬着牙就上去踹他一脚:“瞎说什么呢,谁要你半价出货了?” “不就是您么?昨儿还抢了我那石雕,半吊钱就拿走了,您也好意思?” “我呸,那一看就是个老物件,放角落里落灰的,我帮你拿走腾地方还给你钱,亏的是我好不好?” “楼掌柜,您这嘴是真能说,那可是古董!古董您明白吗?什么叫放角落里落灰?灰越多才越值钱呢。” 这两厢一掐起来就没个完,活像是要在这街上支个摊子唱双簧,宋立言轻咳一声,十分有礼地打断他们:“你们说的石雕,可是放在掌灯客栈门口的石敢当?” “正是。”秦掌柜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上下一打量,他立马撇了楼似玉迎到他身边,躬着身子笑,“这位大人气度不凡,想必家宅也阔绰,不妨来看看店里新到的摆件,大到石雕假山,小到玉如意搁刀木,咱铺子里什么都有。” 宋立言朝他颔首:“别的倒是不缺,就想问问掌柜的,那石敢当可还有一样的?” 秦掌柜一噎,为难地搓手:“那东西是个古董,孤品,就那么一件儿。” “那敢问掌柜的,是从何处得来的宝贝?” “这……”秦掌柜笑了笑,显然是不愿意说的。做他们这行的,把底儿都透给人了,那不是自砸饭碗么? 然而,刚打算找个借口搪塞呢,秦掌柜就听见旁边的楼似玉摇着扇子幸灾乐祸地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老秦,这位是咱们浮玉县新上任的县令大人,今日微服出访,为的就是看看咱们这些商贩是不是本分诚信。你说话可仔细着点,万不能敷衍了事。” “……” 什么叫狐假虎威,什么叫狗仗人势!瞧瞧她这得瑟的小样儿,秦小刀脸都绿了,可楼似玉抠门归抠门,也不是个会在这种事上吓唬他的人啊,面前这人真是县令,那他就得罪不起。 犹豫片刻,秦小刀连忙赔着笑脸给宋立言行礼,请他进去上座。 “大人既然是我们的父母官,那小的定没有胡扯蒙谎的道理。”喝了口茶,秦小刀老实交代了,“这东西其实就是底下伙计最近在岐斗山上发现的,觉得看起来气派,能卖价,就给拉了回来。” 楼似玉没忍住又踹他一脚:“不是说是古董吗?” “哎,是古董,就算是挖的,那也是古董啊。”秦小刀一边躲一边道,“我做这行这么久了,什么东西没见过啊?这玩意儿是官制品,底下刻着盛庆年间浮玉县的官印呢,就算不是什么好材质,但到底也算个官货,卖你半吊钱那是人情价!” “官印?”宋立言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楼似玉,“楼掌柜是不是说过,浮玉县衙门动过风水?” “是啊。”楼似玉眨眼,“就在前两年——哎,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这石敢当好像就是当初放在衙门门口的那东西。” 宋立言看着她,微微眯眼:“掌柜的买回去的时候,就没认出来?” “奴家哪儿认得出这个啊。”楼似玉摇着扇子笑,“秦掌柜清楚,奴家买东西向来是买店里最便宜的,这东西恰好又便宜又能撑场子,奴家就让人搬回去了。” 秦小刀唏嘘地朝他道:“这话楼掌柜没说错,她就是这么个人。” 宋立言沉默,目光落在楼似玉脸上,晦暗不明,有点渗人。后者却是一脸坦荡,任凭他怎么看,嘴角的弧度都没变一下。 “大人要去那岐斗山上看看么?”她体贴地指了指秦小刀,“秦掌柜定是可以带路。” “不必。”宋立言起身,“本官还有别的事要办,还请楼掌柜随本官回一趟衙门。” 楼似玉一听这话就垮了脸:“大人,奴家一没犯事二没拖税,您带奴家回衙门做什么?” 宋立言看着她,似笑非笑地给了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本官不认得路。” 楼似玉:“……” 与秦掌柜打了招呼,她跟着这人继续往外走,犹自想反抗:“大人,奴家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总跟您在一块儿走,难免惹人非议。” “非议?”宋立言淡漠地道,“世间千人千口,我若无愧于心,何必顾他人言语?” “话不是这么说啊。”楼似玉撇嘴,“古人还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呢。” 停下步子,宋立言回头:“那楼掌柜觉得,本官怎么做才合适?” “好说。”楼似玉舔了舔嘴唇,狡黠又正经地比划,“大人若是能跟下头打个招呼,说我掌灯客栈受官府照应,那您走哪儿带着奴家都没问题!” 生意人啊,真是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宋立言有礼地弯了弯嘴角,深深地看她一眼,点头:“好。” 用这点甜头就能捆住一个大案的重点怀疑对象,他觉得不亏。 第10章清明俊朗,举世无双 浮玉县的衙门修得不错,气派又庄重,七月的凤仙花在衙门各处盛开,紫红一片。 宋立言满意地看了两眼花园,正色道:“县衙里这接二连三的命案不是没有人查过,去年州府上还派了高官下来,将县衙里里外外查了个透,很可惜一无所获。” “是……是吗。” “所有的卷宗本官都已阅毕,自是不必再走规矩找人证物证。” “大……大人英明。” “衙内上下本官也都打过招呼,不会有人约束。”宋立言扭过头看她,“掌柜的可以放松些。” “放松?”楼似玉牙都要咬碎了,抱着飞檐上的小麒麟石雕瑟瑟发抖,“大人,这世间少有女子能站在衙门公审堂的屋顶上还能放松的!咱们就不能去地面上说话吗?” 这公审堂的屋顶离地面足足有三丈,真从这儿滚下去,那就真是要放松得去见阎王了。 宋立言不以为然,环顾四周一圈,他道:“此处可观衙门各处之况,也免了腿脚之乏,甚是方便。本官刚上任,连路都不清楚,还请掌柜的介绍介绍,这下头都是什么地方?” 你一官府衙门的头儿,让她这个做客栈掌柜的人来介绍衙门是什么地方?楼似玉很想破口大骂,但转头想想她是收了人银子的,掌灯客栈的宗旨就是——给银子的都是大爷。 深吸一口气,楼似玉颤颤巍巍地指向前门:“大爷,那边是衙门的正大门,三进三出,石敢当以前就放在右边的石狮子之侧。再往里就是前庭,这边一排厢房奴家也不知道是办什么事儿的,奴家来这儿只管交税,从左侧回廊绕过小花园,再往前走的那个院子就是交税的地方,奴家只在那儿喝茶,然后就从侧门离开。” 顺着她指的路线看了看,宋立言发现,如果她没撒谎,那就这样的路线,是怎么也不可能接触到大多在后庭和审查院办事的县令的。 “六月廿当日,楼掌柜来县衙,也只走过这些地方?”他问。 “六月?”楼似玉眨巴着眼努力回想了一番,略有些躲闪地道,“记不太清了。” 宋立言嗤笑:“才过去一个月不到,掌柜的就记不清了?” 楼似玉抱着飞檐不吭声,身子缩成一团,微微抖了抖,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然而宋立言压根不吃这一套,冷声道:“在这地方问话,的确是不太合规矩——掌柜的可知天牢在哪个方向?” “……不必去天牢,奴家好像又想起来了。”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原则,楼似玉放弃了抵抗,老实道,“六月初一奴家来衙门交过税,到六月廿开始清账的时候,奴家才发现税款不对劲,多交了三吊钱,于是便来衙门打算跟税官讨个公道。” “可是碰巧,当日税收院没人,奴家在院门口左顾右盼,正打算找人来问问,就听见后庭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只一声,就没了下文。奴家当时被吓了一跳,可衙门里巡卫的衙差都没反应,奴家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惨叫声?宋立言皱眉:“大约什么时辰?” “巳时左右,太阳还没到顶呢。” 案卷上记录,刘知恩刘县令死亡的时辰就是巳时前后,衙门里其他人都说当时没听见任何动静,可这掌柜的却说她听见了一声惨叫? 敛下眉目,宋立言轻声道:“掌柜的所言非虚?” “您瞧奴家有撒谎的胆子么?”楼似玉可怜巴巴地抬头,“撒谎也没好处呀,奴家就是个开客栈赚营生的,万是不想卷进命案里头,可大人都这么问了,奴家也只能照实说。而且大人……” 咽了口唾沫,她左右看了看,放低了声音:“奴家当真觉得这衙门是被动了风水,惹着了什么仙家,所以才接二连三出事的。” “哦?”宋立言蹲下身子,撑着屋脊坐在她身侧,“掌柜的懂风水?” “不懂,但您瞧啊,浮玉县这么多年都顺风顺水的,一动石敢当却就出了事,哪有这么巧的?再说了,若是普通的凶杀仇杀,案子早该破了,怎么会一连八个大人的命案到现在都没结呢?” 她倒是个明白人。宋立言看向县衙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石敢当里有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但显然它是个祸端,可令他想不通的是,那石敢当在两年前就被挪走了,县衙怎么还会死人呢?就算有妖怪想要那石敢当,也该冲岐斗山去,而不是在县衙杀人。 “还有个消息,不知道大人感不感兴趣。” 回过神,宋立言道:“请讲。” “前几任大人遇害的日子,都是衙门的‘开仓日’。” “开仓日?” “浮玉县是商贸大县,所以农耕之人甚少。官府为了鼓励百姓事农,每月的二十号都会开仓给务农一年以上且不从商之人放粮。奴家前后算了算,没错,每位大人出事都是二十号,至多有两位是失踪,具体哪天出的事,衙门并未传出消息。” 轻吸一口气,宋立言拧眉:“你怎么不早说?” “这种话,奴家敢同谁说啊?”楼似玉扁嘴,“都是些小道消息,加上奴家自己瞎猜的,真当口供说出去,还不得让人怀疑奴家和那一串儿命案有关呐?好处没有,白惹一身麻烦,奴家又不傻。” “……”作为一个正在怀疑她的人,宋立言略为心虚地别开了头。 “奴家是看在大人与别的县令不同的份上,才同大人说这么多,还望大人千万莫牵扯奴家才好。”楼似玉委屈地揉了揉曲疼的腰,“还有,大人,咱们能下去了吗?” 宋立言应了一声,扶住她手臂,带她下了屋檐。 脚终于踩着实地,她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又笑得明媚灿烂了:“该说的奴家都说了,奴家还忙着回去清账,就不陪大人闲逛了,奴家告退。” “等等。” 刚迈出去的步子戛然而止,水红的裙边划出几道好看的弧线,那人回过头来,满脸茫然地看向他,眼眸缓缓地眨了眨,无辜又纯良。 宋立言一顿,还是问她:“本官为何与别的县令不同?” 茫然的脸上慢慢绽出一抹笑,那笑意点上眼角,叫眸子都亮了两分。她回望着他,认真地道:“大人比之前的几位厉害,也比他们会办案,最重要的是……” 长长的睫毛扇了扇,楼似玉笑得更是潋滟:“大人比之前任何一位,都更加清明俊朗,举世无双。” “……” 夏风拂过,凤仙花随之摆动,灼灼明人,粉嫩的颜色被风一吹,散在空气里,染了美人的裙角,也染上宋立言的脖颈。 到底是接触的女子太少,他沉着脸看着那跑得飞快的人,心想师父说得没错,要入世才看得清人间百态、人心险恶。等听惯了花言巧语、舌灿莲花,他才不会再因这两句调戏失态。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的的确确是有点恼羞成怒。 “大人?”有衙差过来朝他行礼。 宋立言回过神,轻咳一声拂袖道:“派人去一趟粮仓,蛇虫鼠蚁,只要是能找着的祸害,统统将窝巢封住,回来禀我。” 蛇虫鼠蚁?衙差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位新来的大人不查案,怎么还做上除害防虫的事儿了? 宋立言看着他满脸质疑地退下,倒也没生气,这才是一个凡人该有的反应,天地万物除了人,其余的在他们的眼里都该是不值一提的刍狗。也只有少数人知道,万物有不甘。 水不甘流浪四方,树不甘固于一处,狐不甘只活十载,犬不甘终身为奴,此皆化妖之契机也。一旦生妖,便非常人所能灭了。 轻叹一口气,宋立言负手往后庭走,决定再去看看经常出事的那几个地方。 楼似玉已经回到了客栈,灌下两杯茶之后,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吩咐李小二:“这博古架上还是空了点,小二,你替我去隔壁广进当铺选些好货来充个数。” 李小二欺身过来:“掌柜的,什么样的货叫好货?” 楼似玉一笑,从腰包里抠出半吊钱来:“好看又便宜的货就是好货,你只管盯着那种大气又能撑场子的花架子买,多买几个。” 就半吊钱,能买些什么啊?李小二撇嘴,揣着钱去隔壁的当铺,按照她的要求搜罗了一通。 “楼掌柜要的货是吧?”高高的柜台后头坐着个小老头,眯着眼睛笑,“老主顾了,买这么多东西,那我便再送掌柜的一件。” 说罢,打开一个大箱子,抽出一个小箱子,再解开层层布包,最后将个破不溜丢还漏了洞的铜鼎放进了李小二买的一堆东西里。 这破铜烂铁的……李小二有点嫌弃,心想跟掌柜的要求的“花架子”也差太远了吧?不过看在不要钱的份上,他还是收下了。 斑驳的铜鼎跟一堆杂物一起被包进了麻布里,叮里啷当响。李小二提将起来,倒不觉得多重,大步便往外走了。 可是,刚回到掌灯客栈,一跨进门槛,李小二感觉手里的包袱突然一沉,像是被个半大的孩子抱着往下坠似的,“嘭”地一声就砸去了地上。 第11章灭灵鼎 这动静不小,惊得般春都跑过来看:“怎么了?什么东西?” 李小二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砸在地上的包袱,重新伸手提起来,却又不觉得重了,仿佛刚刚那千钧的力道都是错觉。 “奇了怪了……”他将包袱放去堂桌上,嘟囔着拆开。 乱七八糟的廉价物件都没摔坏,破铜鼎本身就是坏的,更不用担心,李小二招呼般春把东西往博古架上摆,正要拿起铜鼎的时候,旁边却伸了只手来。 楼似玉很是小心地将那巴掌大的铜鼎捧进手里,眼里的光温柔得不像话,她转来转去将铜鼎仔细打量过,又捏起手帕细细地将上头的陈泥擦去,最后竟是咧嘴笑了,笑得分外开心。 “掌柜的?”李小二莫名地打量着她的表情,“这……该不是小的捡着宝了?” “一个破物件,能是什么宝?”楼似玉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是小心翼翼地将铜鼎放进了博古架最中央的格子里,左右看看,满意地点了头。 “都别动,就这么放着。” “是。” 困惑地叨咕两句,李小二搭了帕子就要去洒扫。 “哎,等等。”楼似玉叫住他,侧头看了看外面天色,“把点灯的引子拿来。” 日近西山,暮落黄昏,又到该掌灯的时候。可李小二不明白:“您不是说不点了吗?” “那是昨日,今日我又想点了,你也要多话?”楼似玉横眼过去。 李小二闭了嘴,顺从地去拿了火引和长竿,递给她。 余晖四降,街上尽是繁市褪后的萧条空落,宋立言踩着自己的影子往掌灯客栈的方向走,眉头皱得死紧。 派去查粮仓的人回禀说发现了不下六个耗子窝,统统以开水浇灌,打死逃窜的活鼠二十余,除此之外别无异象。 鼠妖一向小气,断不是任着别人在自己老窝撒野却忍气吞声的主儿。上清司的《万妖录》里写过:鼠族之王,常硕也,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凡人犯其半分,毁家灭门,不得安宁。 他都让宋洵去提前守着了,谁曾想夺神香也没派上用场,从开巢捣穴到剿灭鼠害,鼠妖一族一直都不曾出现过。 是他算错了,还是楼似玉撒谎了?这县衙里,会不会压根没有妖怪? 心里疑窦更起,宋立言眯眼想着那狡猾的客栈掌柜,冷哼了一声,拂袖就想去找人问话。 然而,他抬头,恰好一盏橙黄色的灯在屋檐下头盈盈亮起,有人支着长竿抬头往上瞧着,脸上的笑意恬淡安静,鬓发被暖光一照,呈现出一种温柔的颜色。 宋立言一愣,停住了步子。 楼似玉撑着长竿将两盏灯都点了,笑着叹了口气,那气很绵长,像数不尽多少年的相思,又像是担忧着什么的惆怅。眼尾一扫,她抬眼看向他,仿佛早就知道他在这儿了一样,从善如流地屈膝行礼:“恭迎大人。” 晚风吹过,客栈门口挂着的银铃也响了,像是同那掌柜的一起,在诚心诚意地欢迎他。 眉梢微挑,宋立言突然觉得有种古怪的熟悉感,这样的场景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过只片刻,恍然的感觉就消失了,他走上台阶,垂眸看着她问:“两天之后的开仓日,掌柜的可有空?” 楼似玉眨眼,撇了撇嘴:“奴家有没有空,还不全是大人说了算?大人允我这客栈重新开门做生意,那奴家自然就没空了。” 宋立言点头:“那就不允了。” 楼似玉:“……?” 越过她走进大堂,宋立言正想同她说粮仓的事,可不经意抬眼,他瞧见了个东西。 不打眼的破铜鼎放在柜台后头的博古架上,发着微弱的、只有他能看得见的白光。走近两步,铜鼎上的饕餮雕纹也清晰起来,黑云勾绕,从三足到鼎耳,中间乍然破开一个口子,在木架上漏下一个光点。 神色骤变,他大步走过去将那铜鼎拿了下来。 “哎,大人!”楼似玉从后头跟上来,作势要拦他,“这可是奴家刚得来的宝贝。” “你得来的?”捏着铜鼎没放,宋立言眼神有些凌厉,“你从何处的来的?” 楼似玉被他吓了一跳,扁着嘴小退两步:“从……从隔壁当铺呀,小二刚刚买回来,才摆上去没多久……” 知道自己失态了,宋立言闭眼,稍稍收敛了些。 这不能怪他,他现在手里拿着的这个铜鼎是上清司失落千年的圣物灭灵鼎,上清司费尽了人力物力也没能寻回,却让他在这么个小破客栈里看见。此等刺激,谁受得了? 只是,这传闻里刀枪不入的宝贝,怎么会破了一个洞?灵气尽失,怪不得寻不到。 “大人很喜欢这东西?”楼似玉小心翼翼地问。 宋立言回神,“嗯”了一声,心里还有点不好意思,想着要是这掌柜的顺势送给他,他算不算受贿? 然而,面前这位楼掌柜闻言却是绽出笑来,手在裙摆上擦了擦,一点也不羞愧地朝他摊过来:“那就算大人便宜点,五十贯钱。” “……” 是他多想了,在楼掌柜这儿,谁都不可能占了便宜去。 “宋洵,给钱。” 宋洵顺从地递上钱袋来,楼似玉笑着接过去,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多谢大人!大人福厚至此,必定行大运有好报!” 宋立言哪里在意这些奉承,捏着铜鼎就疾步上楼。楼似玉也抱着钱袋,去账台后头哗啦啦地倒出来,乐呵呵地开始数。 “掌柜的。”李小二从旁边溜过来,看看她手里的碎银通宝,心虚地搭了搭帕子,小声道,“您连县令大人的竹杠都敢敲?万一被大人知道这东西是半吊钱都不值的破烂……” “你懂什么?”楼似玉点好碎银,指腹温柔地描摹着通宝上的花纹,眼里有些暗光,“大人想要的东西,就算是五百贯也值。” 李小二没听明白,但也是真的挺佩服他家这掌柜的,半吊钱出去,赚五十吊回来,这样的本事,整个浮玉县也没第二个人有。 只是,往常赚这么多钱,掌柜的定会开心得上蹿下跳,可今儿钱捏在手里,她的神色却有些飘忽,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往楼上瞟。 天字一号房的门已经关上了,窗户也上了栓,宋立言将铜鼎放在桌上细细打量过,沉默半晌倒是轻笑出声:“叫师父他老人家知道这东西只消五十贯钱就买回来了,怕不是要再杵烂几根雪尾拂尘。” 宋洵疑惑地看了看那铜鼎,突然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您是说……这,这是灭灵鼎?” “没认出来?”宋立言挑眉,将鼎往他面前一递。 宋洵哪里敢接啊,白了脸后退两步半跪下去,拱手道:“大人别戏弄小的,这真是灭灵鼎,小的就算再多十年修为也断不敢碰。” 收回手,宋立言叹了口气。 灭灵鼎以名观之,能灭万物之灵,任何带有妖气的东西,进去不过一日,定是灰飞烟灭。因此它曾在千年之前护苍生、弑万妖,是上清司最为得意的法器。 但很可惜,妖王被封之后,灭灵鼎就失落了。如今再见,这鼎破了,已经失却封印妖怪的本事,里头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也真是巧了,我正愁拿门口那东西没办法,竟就寻到了宝贝。”宋立言想了想,以指画刀刃,挤出几滴血来,放进鼎里。 艳红的血慢慢划过斑驳的鼎壁,原本微弱的白光一时大盛,惊得宋洵连连退去了门口。宋立言倒是不惧,人笼在白光里,反倒显出了几分温柔,垂眸看着自己的血被鼎飞快地吸走,像是在看什么贪吃的宠物一般,微微一笑,便又多给挤了些。 鼎身破口的地方吃了血,竟像人的伤口一般开始发红。 “大……大人?”宋洵有些着急,“翟大人说过,断不能随意以血祭法器!” “封住石敢当的符只能撑三日,三日之后若没个解决的办法,便还要迎大妖来犯。眼下我别无选择,你也无需多话,替我守住门就是了。”宋立言头也不抬,朝他摆了摆手。 宋洵叹气,他深知自家大人的脾性,心里有了主意,任谁说都没用。可眼看着那灭灵鼎吸走大人的血,他心里总有些不安。 这法器,当真是碰巧出现在掌灯客栈的吗? 灭灵鼎地位卓然,非常人所能驾驭,一旦损毁,更是非常人所能修也,宋立言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不求修复,但求能使其恢复些灵力,好替他封住石敢当里的邪祟。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几口血喂下去,那铜鼎竟是颤个不停,还不断地朝他发出柔和的嗡鸣声。分明只是个物件,却明显表达出了它自己的喜悦和兴奋。 白光越来越盛,穿透门扇窗扉,将客栈大堂里红漆的顶梁柱都照得惨白,楼似玉坐在桌边撑着下巴看着,眼里有担忧,可只那么一瞬,她就又歪着脑袋笑了,手指轻轻一拨算珠,翘着二郎腿的脚尖得意地晃了晃。 若是背后有尾巴,此时肯定也狡黠地摇了起来。 第12章掌灯千年 “掌柜的?”般春伸了脑袋过来好奇地看着她,“何事这么开心?” 楼似玉回神,伸手在她额心轻轻一点:“小丫头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就是觉得意外。”般春小声嘀咕,“好像自打宋大人来了之后,您每天都在笑。” 微微一顿,楼似玉挺直了背,一本正经地道:“县令大人在咱们客栈呢,这么长脸的事,我当然要笑。时候不早了,你还瞎晃悠什么呢?赶紧回屋睡觉。” 般春揉揉眼:“您还不休息么?” “我这就上楼。”收拢桌上的东西,楼似玉踩上了木梯。 般春点头,打着呵欠就往后院厢房去了。李小二已经回房,钱厨子也打起了鼾,整个客栈里除了天字一号房,别的人都没了动静。 踩在木梯上的绣鞋停住,楼似玉抬眼看了看二楼上紧闭的房门,似笑非笑地抬了抬嘴角,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飞快地出了掌灯客栈的大门。 门依旧关得好好的,没半点声响,只檐上亮着的纸灯笼跟着晃了晃。 月入重云,整个郊外伸手不见五指,独土地庙还燃着香火,有两分光。一个黑影缩在角落里,看不清楚形状,不过像是突然听见了什么,有两只耳朵倏地立了起来。 “梨花?”楼似玉的声音在土地庙门口响起。 黑影一顿,猛地扑将出去,毛皮被烛火一照,呼啦啦地卷出一片浅粉色。硕大的尾巴像朵云似的,直接将楼似玉半个人都卷在了里头,一双狐眸睁开,委委屈屈地朝她叫了一声。 “连人形都维持不住,还好意思撒娇。”摸了摸它蹭过来的脑袋,楼似玉佯怒,“平时让你好生修炼你不听,这回长记性了?” “这能怪我么?”林梨花耷拉了耳朵仰头看她,“谁知道烟霞镇这样的小破地方,也会来那等的高人呐?我已经跑得够快了,不像咱们客栈地窖里那几只傻不愣登的鼠妖,活活被灭神香给窒死了。” 提起这事,楼似玉就严肃了些,伸手摸了摸这大狐狸的毛,低声道:“两日后的开仓日,你记得知会他们,有多远走多远。” “您放心,常硕大人麾下那些个机灵鬼早就跑了,只留了些不知事的子孙,听说被官府给一锅端了。” 林梨花说着,又打量楼似玉两眼,吞吞吐吐地问:“那人……是不是您要等的那位?” 楼似玉点头。 林梨花哀嚎一声,立马往后仰倒,在稻草堆上打起滚儿来:“这才多少年啊,他怎么又来了?每次他来就没好事,咱们能不能不管他?八十年前就是他埋下衙门的祸患,如今一人做事一人当,让他自己去收拾烂摊子,您别插手成不成?” 楼似玉失笑,眉眼弯弯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肚子:“不成。” “主子!”林梨花气得四爪朝天,狐眸都要瞪成铜铃了,“他到底有什么好哇?” 这个问题听了太多遍,楼似玉已经懒得回答了,只将这不顶事的小狐狸拎起来,往她天灵穴上一点,莹润的光从她指尖渗过去,林梨花的皮毛瞬间光亮不少。 “再在这儿呆两日,等那东西被封住之后,你再回来。” “两日?”小狐狸抖了抖耳朵,有点意外,“那东西当年闹得天翻地覆,还添上了无数人命,如今两日就能封住了?” 楼似玉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眼里骤染痛色。但转眼,她又得意地扬起了下巴,笃定地道:“能。” 宋立言已经拿到了灭灵鼎,他有法子修好的,只要把石敢当里的东西往鼎里一放,便就大功告成。 上天已经为难了她快一千年,这一世终于顺遂,总不至于还给她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蹲地再撸了会儿狐狸,楼似玉低声嘱咐她:“不管发生什么都别露面,他的修为越来越高,如今保不齐一剑就能废了你这不成气候的小妖精。” “放心吧主子。”小狐狸毛都炸了,“我看见他都是绕着走的。” 安心地点头,楼似玉将她搁回土地庙里,只身返回客栈。 浮玉县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少有会通宵点灯的地方,于是掌灯客栈就成了衙门那一片唯一的一处光亮,在黑寂的夜色里给着温柔的指引。 楼似玉心情甚好地回到门口,正打算上楼,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道人影。 “谁?”警惕心顿起,她回头环视,却发现周围都一片安静,目之所及,没有半点生人气息。 是她眼花了?楼似玉皱眉,不放心地闭眼再睁眼,乌黑的眸子变成了璀璨的金色,仔仔细细地将方圆十丈都扫过。 没人。 金瞳消失,楼似玉暗骂一声自个儿老眼昏花,甩甩袖子便潜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风袭来,掌灯客栈门口的纸灯笼被吹得晃了晃,连带着投下的光影也摇晃起来,像撒了欢的孩子似的,来来回回不肯安静。 突然,一只皂底黑面的锦靴踩了上来。 光影倏地顿住,连夜风都一起僵滞。本都是自由自在的东西,却都仿佛被这靴子踩住了命门,轻易不敢妄动。 灯笼里爆了一个小火花,光骤亮,接着又暗下去不少,微弱的烛火在地上朦朦胧胧地勾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拧了拧脖子,极轻地笑了一声。 云散月消,天光乍破,浮玉县又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楼似玉一大早就在门口张罗,忙得脚不沾地。宋立言下楼来,还没开口问她在干什么,就被她塞了一碗猪蹄黄豆汤。 “这是早膳,大人先用着。”她说了这么一句,冲他笑了笑,然后便又跑去跟李小二商量怎么写楹联。 “本官要是没记错,眼下还不到年关。”宋立言困惑地搅了搅汤勺,“这是在张罗什么?” 宋洵扶他去桌边坐下,低声道:“刘师爷的命案已结,楼掌柜这是在准备重新开张之事呢,看样子隆重得很。” 宋立言哼笑,看向那窈窕的身影:“后日官府开仓,她自己都说那日最易出事,却还这么宽心地张罗这些。” 楼似玉耳朵尖得很,闻声就转过头来笑:“天总要下雨,衣裳也不能不洗吧?奴家就是个普通小百姓,甭管发生什么大事,日子总是要过的。” 说着,又拿了对联纸过来,谄媚地奉到他跟前:“大人若是有空,不如给奴家提个联子?” “没空。”宋立言漠然地抿了一口汤。 小脸一垮,楼似玉双手合十抵在鼻尖上,朝他直眨眼:“举手之劳嘛。” “这词本官用来自谦可以,从掌柜的嘴里说出来,颇有些不对味。”宋大人完全不买账,低头饮汤,脸上半分动容也没有。 要是一般人,肯定见势不对就放弃了,毕竟宋立言板起脸来也着实不亲近,有股子令人畏惧的阴冷之气。然而楼似玉竟像是没感觉一般,依旧凑在他跟前碎碎念:“以前自己写过对联,我觉得写得挺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让我用。” “你写的什么?”宋立言问。 楼似玉颇为自信地道:“上联:金是钱银是钱金银是钱。下联:你是人我是人你我是人。横批:人财两得!” “噗——”后头站着的宋洵一个没忍住,将刚喝的茶全数喷了出来。 楼似玉被他吓了一跳,瞪着双无辜的眼问:“怎么了?不好吗?” 饶是再镇定,宋立言也是被逗乐了,拳头抵着唇憋了好一会儿,才正色回答她:“的确像是掌柜写的。” 泄气地垮了脸,楼似玉低头小声道:“我也想会写联子,可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上私塾。我娘为了凑钱,经常去帮人扛货。扛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谁知道却被官府当税征走了,我娘当晚就气病了,没过多久就与世长辞……” 眼眶说着说着就红了,她哽咽:“要是有机会,谁不想学富五车,联子对子张口就来呀?” 宋立言听得愣了愣,皱眉问:“官府征税如此蛮横?” “都是好些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吸了吸鼻涕,楼似玉将楹联纸给卷起来,“大人继续用早膳便是,这联子,奴家再想想。” 她勉强笑着,神色却凄凉,手指按在楹联纸上,苍白地颤抖。 宋立言不是个心软的人,也不擅乱发善心,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手下意识地就伸了出去:“拿来。” 楼似玉二话没说,“刷”地就把楹联纸塞他手里了,方才还梨花带雨凄凄惨惨的一张脸,扭头就带了笑:“小二,把笔墨给大人奉上!” “好嘞。”李小二应声过来,摆上了砚台。 “……” 捏着毛笔,宋立言觉得自己好像是被骗了,他眯眼瞪了楼似玉半晌,可后者不但毫无羞愧之意,反而极其殷切地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到底是脸薄,宋立言叹了口气,随手落笔。 “大人好书法。”李小二看得惊叹,直拉楼似玉的袖子,“这么一副联子挂在外头,咱们客栈可是脸上有光啊。” “废话。”楼似玉拿扇子挡着嘴,眯着眼睛笑,“县令大人的墨宝,咱们客栈可是整个浮玉县第一家得了的,等开张的时候,你可记得好生宣扬出去。” 为了不让人家听见,她说得很小声,但显然没什么用,宋立言沉着脸听完,分外冷漠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了笔便往外走。 “大人路上小心啊。”楼似玉十分狗腿地恭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马车的门帘之后,才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墨宝。 风微起,镇纸之下的楹联微微翻飞,上头的笔墨苍劲有力—— 迎送四海贵客留酒百世,冷暖八方旅人掌灯千年。 第13章常硕内丹 留酒百世,掌灯千年。 盯着最后那四个字,楼似玉愕然,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睫毛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仔细一思量,她苦笑,眼里的神色渐渐平静。 “去裱好挂起来。” “是。” “掌柜的。”霍良进得门来,朝她一拱手,“奉大人之命,门口的石敢当我们就抬走了。” “哎,大人。”楼似玉看了看他身后的衙差,连忙问,“这是要抬去哪儿啊?” 霍良也不知道宋大人为什么突然对个石雕感兴趣,自觉也不是什么秘密,便如实道:“岐斗山,大人吩咐说不得耽误,这便要出发了。”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楼似玉笑着应好,看着他们将石敢当抬上牛车,还体贴地道:“路上当心。” 霍良颔首,带队去跟走在前头的马车。 “般春。”看他们走了有一段路了,楼似玉才把算盘往旁边人的怀里一塞,嘱咐道,“我出去一趟,你跟小二看着客栈。” 般春接着东西,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见掌柜的如风一般消失在了门外。 岐斗山乃妖气极盛之地,连绵几座峰峦,皆用此名。但山脚下的百姓不管是打猎还是砍柴,都不会往主峰上走。 也曾有那么几个大胆的道士和尚,扬言要在岐斗主山上修寺庙,不过也只是扬言罢了,别说寺庙,就连说话的人,后来都再没人见过。 上清司有不成文的规定,司内子弟,皆不可踏足岐斗山主山,若有违背,生还则受刑,死归则剔名,不为上清司所容,所以宋立言只选了山北的矮峰,遣散众人,独留宋洵替他守阵。 石敢当平放在黄泥之上,被封印得老老实实,就像块普通的破石头。 宋立言拿出灭灵鼎,眼里仍有疑惑。 一夜的血祭,这灭灵鼎竟就在他手里恢复了原样。原本是传说里不可妄动的上等法器,可现在躺在他手里,却乖巧得像从街边顺手买来的小香炉。 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对劲。 “大人。”宋洵站好了阵眼,出声提醒。 宋立言微微颔首,也不再多想,祭出灭灵鼎横于石敢当上空,白光大盛,霎时将那破石头罩住,光华流转之中,被封印的石敢当裂开了一条缝。那缝隙初如发丝,可转眼就粗如手指,里头有红黑色交杂的东西透出光来,妖气一时大盛,整片山林卷起狂风,黄土与枯叶齐飞,叫人睁不开眼。 若是普通的妖气,至多不过让人觉得背脊发凉。可这一股子妖气,却是清清楚楚地让宋立言察觉到了威胁和杀气。 “不对。” “大人?”宋洵担忧地问,“怎么了?” “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宋立言沉声开口,眼里泛上戒备,“众妖相争,不畏魂灭,妖气强盛,怪乎寻常。” 宋洵不解,但看形势不妙,忙道:“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有妖气,收进鼎里便是。” 宋立言有犹豫,像是在回忆这股强大的妖气是属于谁的,白光依旧笼罩着石敢当,石敢当微微颤动,却没有马上被封进灭灵鼎。 不远处的大石头后面,有罗裙的衣角一晃而过,然而宋立言在祭鼎,没能分神察觉。 楼似玉笑眯眯地看着那冲天白光,眼珠子一滴溜,分外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葱白的指尖一晃,凌厉的妖气冲出,倏地就将那毫无防备的白光打出一个窟窿。 石敢当的妖气大泄,红黑之光激荡开去,整个地面为之一震。 宋立言眼神一凛,看也不看就朝楼似玉的方向扫去一剑,可楼掌柜机灵惯了,打完就跑,没站在原地等报应。 剑气破开巨石,一阵白灰飞散,他侧头扫一眼,没看见什么东西,眉头皱得更紧。 红黑妖气荡至山间,岐斗山上突然响起一声妖鸣,绵长凄厉,带着撕心裂肺的呕哑,听得人心里发忤。宋立言知道再耽误不得,便以双手注炁,想强封石敢当。 灭灵鼎飞快旋转变大,不过半柱香鼎口便大过了石敢当。宋立言手势一放,这带着白光的圣器就以一种灭顶之势朝石敢当盖下去。 “当——” 铜鼎落地的声音响彻山林,楼似玉笑眯眯地看着,眼眶有点发红。可算大功告成啦,往后她就能安心数钱,高枕无…… 忧。 笑意还没来得及拉大,眼前变故就突生,落叶翻飞,狂风大作,矮峰之上突然出现一个人,闪身至灭灵鼎一侧,拔出上清司的佩剑,急急地朝白光挥去。斗笠垂下青灰色的绢,盖住他半个身子,看不清其面容。 宋立言侧头看他,眼里划过一丝诧异,连忙将灭灵鼎从石敢当之上移开。沉重的铜鼎缓缓升起,石敢当仍在白光之中,却没再封印。 “见山师兄怎的在这里?”他平了气息,开口问。 叶见山收回长剑,斗笠青绢后的眼睛仍盯着石敢当:“我奉师父之命前往荒州办事,途经此地,昨夜就察觉到浮云镇有不同寻常的气息,知你在此,便一路找来了。幸好,还没酿成大错。” 大错?宋立言不解:“何意?” “这东西入不得灭灵鼎。”叶见山道,“八十年前我上清司力斩鼠妖之王常硕,有前辈以身镇之,将其内丹封于此石敢当。师弟,这里头是常硕的内丹,你我怎能妄自以灭灵鼎毁之?” 常硕的内丹?宋立言脸色顿变,心下疑惑终于豁然开解,怪不得那么多妖怪来抢,常硕乃万年之妖,得他内丹必能一步登天,故而这东西只要泄露妖气,就会引来八方妖魔。 可是这东西,怎么会在浮玉县? “快收了这鼎。”叶见山从斗笠下头拿出个漆黑的罗盘,“用四合阵封住它更为妥当。” 四合阵也是上清司的高阶法器,但只封不灭,比灭灵鼎温和得多,两个月之内封住妖王内丹不成问题。 然而,灭灵鼎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宝贝,察觉到宋立言想将它收回,改用别的法器,这厮灵光大盛,竟是脱了祭主的意识,妄图自己吞掉石敢当。 “师弟小心!”叶见山急急后退,宋立言倒是反应得快,抽回自身之炁,反手横剑,硬将灭灵鼎灵光斩断,伸手去捉。 “大人,不可硬来!” 宋立言没听,带着一股子蛮力将灭灵鼎捉住,运气化形,霸道地压制。 哪有这么胡来的人呐?叶见山急得直叹气:“师弟,这是上清司最厉害的宝贝,以你我修为,都不足以驾驭,更别说冒犯。你快松手,松手啊!” “松不得。”唇边溢出一丝血,宋立言将灭灵鼎的白光一丝丝地往回压,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灵气相冲,天地微颤,宋洵和叶见山皆被逼退几步,堪堪站稳。 灭灵鼎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似的,猛烈震动,使劲跳蹿,见他不肯让步,还气愤地喷出两道白光。直到宋立言的血滴落到鼎耳上,它才一顿,慢慢地收敛气焰,变回最初大小,安安静静地躺回他手里。 叶见山见状松了口气,立刻上前,用四合阵收了石敢当里的妖王内丹。但泄露的妖气引来岐斗山上不少东西暗中窥视,宋立言抬袖擦了嘴边血迹,扫视四周,沉声道:“快走。” 身后杀气凛然而至,宋洵连忙扶起他冲向山间小路,叶见山随后跟上,三人都觉得背脊发凉,明显能感觉到一股妖气直冲他们而来。若是在别的地方还好,但在这岐斗山上,妖有天然的助力,与之打斗太过吃亏,还是走为上计。 宋立言神色严肃,右手捏着獬豸剑,哪怕在疾走中也是随时打算出手的姿态。他明白妖王内丹的吸引力有多大,也明白方才已经惊动了岐斗山里蛰伏的大妖,这一回,未必能平安走出去。 然而,疾走出半里路,身后的妖气并没追上来,反倒是淡了。 宋立言觉得奇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怪石嶙峋的山顶上,有一抹雪白的东西一晃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楚是什么。 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收回目光,捏紧了手里的灭灵鼎,继续往山下走。 雪白的尾毛轻轻扫过枯叶青草,像山尖雪天上云,又软又白,却带着一股子劲风,将欲追的几只妖怪统统拦在了山顶。 几只精怪朝她龇牙,煞气滚滚,为首的一只纯黑巨蟒化出形来,冷眉冷眼地道:“又是你。” 楼似玉摇着灵动的大尾巴,踩着绣花鞋罗裙飘飘地走上前,眯着眼睛笑:“美人姐姐,好久不见呀。” “谁是你姐姐。”美人蛇横尾扫过去,带着凌厉的杀意,“你既注定要挡我的道,那不如今日就做个了结!” “别呀。”楼似玉舔了舔嘴唇,九条灵动的大尾巴乘风而起,带着她躲过这一扫。发髻上步摇晃得厉害,她伸手捏了,歪着脑袋笑,“怎么也算半个故人,见面叙旧没两句呢,动手多没礼貌。今日拦着姐姐,也不是要惹事,就是有两句常硕的遗言带到,不知道姐姐听是不听?” 第14章最无辜的嫌疑人 常硕。 一听见这个名字,美人蛇的动作戛然而止,她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宋立言离去的方向,眼里猩红不消:“你若只是想拿这个拖住我,那就等着给整个浮玉县的人收尸!” “姐姐言重了。”楼似玉屈膝行礼,“常硕大哥以一己神身换鼠族上下得以幸存于世,是了不起的英雄,我再如何,也不至于拿他消遣。他神灭的时候我正好在场,得他一丝魂音,可惜那场大战之后姐姐便入岐斗山再不出来,也就一直未能传达。” 八十年前上清司曾以朝廷调派之名,集结三百修为极高之人于浮玉县剿灭鼠妖,鼠王常硕与上清司众人血战三日,力竭之前化了自己的三魂七魄,保了鼠族遁逃。虽为鼠,但常硕生得坦荡,临死也不过长舒一口气,以魂音告她: “孤心愿已了,但愧对殷殷。尔若有朝一日见了她,替孤致歉——千丈岐斗,万里月明,孤答应她的事,终究是做不到了。” 想起当时常硕的语气,楼似玉仍旧唏嘘,低声将话一字一句地复述给美人蛇。 美人蛇怔愣地听着,冰冷阴鸷的蛇瞳里涌出泪来,猛然尖啸,蛇尾一甩,将旁边一片古树齐腰斩断,木裂之声震天,树干砸落,鸟惊兽走,连脚下所踏之地都隐隐颤动。 楼似玉小退半步:“姐姐息怒。” “息怒?”美人蛇又悲又恨,蛇瞳盯住她,“我想杀那与你无关的上清司之人,你尚且来拦路,而他们杀了我挚爱之人,你却只是让我息怒?先前是我伤重幽闭,如今我有力气了,势必是要他上清司上下陪葬!” “何苦呢?”楼似玉叹息,“八十年前姐姐战不过他们,八十年之后又有何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美人蛇冷笑,“至少,宋清玄已死。” 楼似玉一震,身后九条大尾突然僵硬,带了些戾气高扬起来。 “瞧瞧,劝别人利索,轮到自己,不是一样无法释怀?”美人蛇侧着蛇瞳嘲笑她,“常硕因上清司而死,宋清玄何尝不是?你与其在这里拦我,不如随我一道,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拦姐姐,不过是为着常硕大哥,他想姐姐好好活着,而不是白白送死。”楼似玉垂眸,飞快地收拾好情绪,轻声劝道,“上清司立世千年,各种法器层出不穷,魔高一尺道且高一丈,姐姐就算出了关,莽撞冲上去,也是必败。” 说罢,她收起尾巴让开一条路:“姐姐若非觉得我是在护着上清司,那您只管追。” 反正现在去追,肯定也是追不上了的。 美人蛇看了看那下山之路,察觉不到上清司之人的气息,恼恨地长啸一声,可她仔细想想,又觉得楼似玉说得没错,八十年前她败在冲动迎敌,如今总不能还不长记性。 狠甩蛇尾,又扫断几棵古树,美人蛇化身而去,一片黑雾之中传来威胁声:“下回遇见,你若再挡我的道,我便是打不过上清司,也要与你论个高下!” 楼似玉微微一笑,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屈膝。山上狂风渐平,乱起的枯叶终于缓缓落下。她回头看了看后头,寂寂山林,也已经没了人的踪迹。 宋立言在山下找到马,带着叶见山等人就往城里赶。一路上他都没说话,捏着灭灵鼎,眼里的光明明灭灭,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叶见山问他:“师弟,你何处得来的灭灵鼎?” “一个客栈里无意间看见的。” “客栈?”叶见山语调都变了,“这等宝贝,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放在客栈里,那是个什么客栈?” “师兄误会,那客栈也就是个普通人开的,已经点过灭神香,没有异常。” 叶见山摇头:“师弟你这是第一次离开京都出来走动,那些个狡诈妖怪的手段你还没见识过。灭神香虽是能灭普通妖怪,但绝不足以撼动得了大成的老妖。” 宋立言不置可否,策马继续前行,后头的宋洵小声接话:“大师兄,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得大成的妖怪?就算建朝之初没灭掉的,这千年以来上清司多次围剿,也早不剩什么了。我听司里长辈说,鼠王常硕已经是最后一个妖王,他都神灭了,谁还能在灭神香里安稳站着,眉头都不皱一下?” 叶见山微微语塞,还是叹气:“多个提防定不是坏事,临出京都的时候,师父特地嘱咐我照顾师弟,既然在这里遇见,我便随你们一起去看看。” 这位叶师兄打他出生起就在上清司,据说在一次灭妖大战中毁了脸,故而出入都戴着青绢斗笠。他为人不错,就是唠叨了些,想去掌灯客栈看看,宋立言自然是不会拒绝。 毕竟,他也有些看不穿那楼似玉。 几匹马踏着烟尘黄土一路飞奔,日头刚偏,掌灯客栈的招牌已经遥遥可见。宋立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发现楼大掌柜也真是会做生意,竟还挂出了喜迎县令大人莅临的红幡,惹得些趋炎附势的人站在门外殷勤地问她什么时候再开张。而她自个儿,就倚在门口摇着香扇笑: “各位别急,等那官邸修葺妥当,我掌灯客栈必定是擦亮了酒盏长桌等着各位客官来的。” “哎,哪里哪里,都是小本生意,有幸得大人垂青,说什么飞黄腾达呢,也不过是个开客栈的罢了。” “刘员外客气了,等大人回来,奴家寻着机会定替您美言两句。” 这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模样,看得宋立言冷笑一声,勒了缰绳,胯下之马一声长嘶。 “哎哟,大人回来了?”楼似玉转眼一看,抱着账本就迎了上来,凑到他马边殷勤地道,“大人这一趟去得可够久的,料想没用午膳吧?奴家特地让厨子候着呢。” 眼波一转,她又看向旁边那戴着青绢斗笠的人:“这位贵客是?” “再准备一间客房。”宋立言显然是不会同她解释的,跨步就进了客栈,身后官差跟上,将门口围着的人统统驱散。 楼似玉也不介意,朝叶见山一笑,便转身跟着进门。 叶见山侧头看了看她,脸被青绢挡住,看不见表情,只拿着剑的手微微紧了紧。 身段婀娜风韵动人的女掌柜,身上没半点妖气,的确只是个普通人。 然而,旁的普通人多是不敢接近师弟的,不管是顾忌身份还是因他身上煞气,鲜少有人能与他说上几句话,这位掌柜的却是胆子大,师弟在桌边坐下,她也跟着站过去,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罢了,脸色怎的都发白?” 宋立言看她一眼,将灭灵鼎放在了桌上。 “呀,这铜鼎怎么修好了?”楼似玉一脸惊奇地伸手。 “掌柜的!”宋洵吓得出声喝止,宋立言却是抬手挡住他,一双眼定在楼似玉的手上,看着她将灭灵鼎拿在手里。 “怎么了?”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将灭灵鼎放在手里掂了掂。 法器大多不为妖物所近,尤其灭灵鼎这样的上等宝贝,只要是有修为之人,修为不够敢朝它伸手,怕是都要当场魂飞魄散。可楼似玉不但拿了,还随意把玩。 只能说明她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收回目光,宋立言松了戒备,只问她:“这鼎到底是怎么来的,掌柜的可还有印象?” “奴家不是说了么?是李小二从隔壁当铺买回来的,其余的事儿,奴家也不知道呀。”楼似玉眨眨眼,招手喊来小二。 李小二躬着身来答:“大人,小的作证,掌柜的没说谎。” “那你买这鼎的时候,可有人诱导?亦或是有人做了什么让你不得不买?” 这话问得奇怪,李小二很想答是那当铺掌柜的硬送的,可转念一想自家掌柜的刚从大人手里骗了五十吊钱,让他知道这玩意儿一文不值,那客栈怕是得彻底封喽。 挠挠头,他答:“没有,小的就是看这鼎别致又大气,所以买了回来。” “师弟。”叶见山低声道,“这件事不可能是巧合。” 他也知道不可能,常硕内丹多年不曾现于世上,怎么可能碰巧就出现在了掌灯客栈门口?这灭灵鼎也不是随手能捡到的东西,没道理偏生就让掌灯客栈的人给买回来了。 可是,办案讲究证据,楼掌柜作为被怀疑的对象,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无辜,就算他心里有怀疑,也不能凭直觉定罪。 略微一思量,宋立言起身道:“午膳送去房间,辛苦掌柜的。” 楼似玉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大人楼上请。” 灭灵鼎被收进了他的袖袋,楼似玉侧眸扫了一眼,心里是止不住的焦虑和担忧。 常硕内丹没有被毁,后患无穷。可也不知道这个上清司的师兄是什么来头,他不让封印,宋立言就真停手了。眼下内丹封在四合阵里,既不能毁,又不能吸引四周大妖来夺。 开仓日在即,她得再想想法子。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东西被拿回京都! 第15章命案的源头 开仓日是个热闹的日子,天色还没亮,街上就已经响起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平日务农之人此时都拿了大大小小的麻袋去粮仓附近排队,也有其他人穿了补丁衣裳,打算浑水摸鱼的,不过官差向来眼睛尖,没一会儿就从队伍里扔出去不少人。 宋立言起得早,已经站在门口等了许久,脸色不太好看,可身后紧闭的房门里还传出女子甜软的小调:“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呀,自名为罗敷~” 实在没忍住,他转身再叩了一次门。 “大人别急呀,女儿家出门定是要慢些的。”楼似玉坐在妆台前笑吟吟地道,“光涂脂抹粉就得小半个时辰,更别说还要梳发更衣。大人若是实在不耐得等,不妨先走,奴家寻得到地方。” 带她一路,为的就是时刻盯着她,怎么可能先走?宋立言闷头转身,继续敲着雕栏等。 又过了一炷香,后面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 宋立言转头,本是想斥她的,开仓放粮又不是什么宴席,哪里用得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结果定睛一看,眼前这人薄施脂粉,发髻简单大方,耳中只一双明月铛,衣裳也难得没有大红大紫,藕色的丝绢,更衬她肤色如珠,眉清目秀。 看惯了她风情万种的模样,乍见这小家碧玉温婉端庄的打扮,宋立言怔然,一时没移开眼。 楼似玉朝他行礼,清灵灵的眼眸抬起来,触及他失神的眸子,一个没忍住,嘴角勾起来,露出她特有的那股子狡黠的得意。 宋立言回神,移开眼冷漠道:“原形毕露。” “瞧大人这话说得。”楼似玉嗔他一声,又往他身后看了看,“宋洵大人和那位贵客呢?” “已经先走了。”宋立言抬步下楼,“也就掌柜的架子大,难请。” “大人言重了。”她连忙跟上,出门上车,很是厚脸皮地蹭了人家的车驾。 宋立言显然是个喜欢安静的人,马车的铸造材料特殊,帘子一落下,外头的嘈杂瞬间被隔绝。可很不幸,今日车内进来一个“嘈杂”。 “大人气色还是不太好,昨日的猪蹄黄豆汤不知道喝完了没有?” “今日的官差够不够?万一突然有什么危险,奴家可护不住大人哪。” “大人今日为何要穿官服?明知道也许有危险,就该让别人穿您这衣裳挡一挡嘛。” 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宋立言很想知道自己都不搭腔,她为什么一个人都能说得这么兴高采烈的?不会尴尬吗? 显然不会,楼掌柜颇有说书的潜质,一双眼就盯着他看,半点不避嫌。车厢里地方小,他躲无可躲,稍稍一抬眼,就能看见她那亮晶晶的双眸。 “咦,大人,这是什么?”这人胆子大起来,伸手戳了戳他鼓起的袖袋,“您把客栈里的盘子给带出来了?” 宋立言皱眉,瞪她一眼,伸手将四合阵拿出来:“掌柜的什么东西都敢碰,也不怕哪天碰着要命的?” 黑漆漆的罗盘,上头用金笔画了八道看不懂的符文,像蜘蛛网一样列着。中心有颗半拳大的铜珠,隐隐绕着煞气。 楼似玉眼神微动,想伸手又克制住了,装作不知道地问:“这是什么呀?” “石敢当里的东西。”宋立言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掌柜的可认识?” “大人也说那石敢当里有大祸害,奴家这等小女子,哪里能认识什么?”楼似玉咋舌,脸上诧异的表情天衣无缝,“既然是祸害,大人怎么还带在身上?” “已经封印住了,再招不得祸,若是不带着,万一弄丢了反而麻烦。等开仓日一过,本官便派人将此物送回京都。” 楼似玉点头,似乎不是很感兴趣,手里把玩着小香扇的扇坠,连个眼角余光也没再给那四合阵。 宋立言收回目光,将四合阵重新放回袖袋里。 粮仓附近有重兵把手,农人只能从放粮口开始排队。里头的粮仓外已经摆开了架势,红绸高悬,五谷齐活,只等县令大人来开那最后一道门。 粮食是立民之本,故而粮仓的钥匙在他到任的那天就送到了手里。宋立言下车整理衣冠,迎上来接的宋洵,低语两句,便带着他和楼似玉一起前往大门。 钥匙放进锁眼里,碦嚓一声,繁复的广锁应声而开,厚重的门扇向两边退去,门楣上簌簌落下灰尘来。宋立言进了半步,里头却突然风起,吹得他墨发扬起几阵,才缓缓落回肩后。 四周的官差什么也没察觉,只低声道这夏风凉爽。宋洵却是突然捏紧了手里佩剑,往楼似玉身边站了站。 楼似玉抬眼看向粮仓里头,小声赞叹:“咱们浮玉县可真是富裕。” 宋洵紧绷着脸没搭腔,他修为不高,但怎么说也跟着大人好几年了,方才那阵是夏风还是妖风他分辨得出来。他担心妖怪突然伤人,至于粮仓里有多少粮食,他当真没空看。 楼掌柜却似乎对粮食格外感兴趣,一双凤眼里满是赞叹,小嘴不停地念叨:“好多啊。” 宋洵只当她在说粮食,没多注意,可楼似玉的眼睛里看见的是满粮仓的鼠妖,大大小小的有数百之多。修为高些的,敢朝着走进去的宋立言龇牙,修为不够的,也躲在仓垛后头扬起细细的尾巴。 宋立言站在门口,倏地冷笑了一声。 众鼠妖动作一僵,少顷,竟是纷纷隐去身形,消失不见了。 楼似玉跟着跨进门来,在他身后问:“大人怎么了?” “无妨。”四周妖气未散,宋立言却反而放了心,回头示意官差进来搬粮食,然后便出去监管放粮。 午时一到,宋立言就带着楼似玉和宋洵回了衙门。 旁的官差都被遣散,独他们三人走在回廊之中,随便一扫,四周庭院安静,都没什么人声。 “大人。”搓了搓手臂,楼似玉小声道,“奴家可以先回去吗?” “不是你说历任县令都是在开仓日这天出事的吗?”宋立言跨进宗政堂,回眸看她,“本官还没出事,你回去做什么?” 闻言,楼似玉脸一垮:“大人,奴家随便说说的,您信则信,不信也没什么大碍,做什么非要拖着奴家一起呀?万一真的出事……” “嗯?”宋立言眯眼。 楼似玉一噎,当即改口:“就算真的出事,奴家也愿意舍身保护大人,保护我浮玉县一方安宁……但是大人,奴家有点冷。” 整个县衙莫名阴风阵阵,任是夏日未尽,背脊也有股子莫名的寒意往上爬。楼似玉穿得单薄,小脸惨白惨白的,一双眼无辜地看着他,颇有点可怜。 宋立言去屏风上取了披风递给她:“坐下喝杯热茶。” 这哪儿敢坐啊?楼似玉悄悄抬眼扫向房梁,好家伙,鼠族好几只过了百年的大妖都在上头蹲着呢,妖气虽是收敛起来了,但表情可是不太友善。 “大人。”外头过来四个衙差,拱手奉上几个托盘,“县丞大人吩咐我等将大印和官绶给您送来。” 宋洵见状,上前去接。 “当心!”宋立言突然开口,几步上前,拉着他猛地一退。宋洵愕然,抬眼就见那几个衙差手上指甲猛涨,双爪如钩,从他脖颈间堪堪挥过,爪尖上还冒着绿油油的光。 倒吸一口凉气,宋洵长剑出鞘,宋立言反手在茶桌上拍下无往符,原本敞开的大门,瞬间就“啪”地一声合上。与此同时,房梁上的鼠妖纷纷落下,黑压压的一片,将三人围进角落。 “什……什么东西!”楼似玉夸张地尖叫,“来人啊!救命啊!有妖怪!” “没用的,别喊了。”宋立言伸手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无往界已生,外头听不见里面任何动静。” 楼似玉瞪大了眼:“您这是干什么?这么多妖怪,肯定要让人来救咱们呀,光凭咱们几个……” 她话还没说完,前头几只按捺不住的鼠妖已经扑身上来,它们的原形比人大一倍,灰褐色的皮毛带着恶臭的潮湿,尖锐的牙和爪子都挂着绿浆,劈头攻下来,让人躲无可躲。 “啊——”楼似玉一嗓子嚎出去,顺势抱住了宋立言的腰。 宋立言反应极快,一拍结界抽出獬豸剑,剑身白光大作,将这几只不要命的妖怪狠狠震开,砸在结界壁上,倒地瞬间七窍流血、抽搐不止。 其余鼠妖发出威胁的龇牙声,然而,似乎都察觉到这不是个好惹的主,四个能化人形的鼠妖上前来,其余鼠众都往后退了两步。 “闻说鼠妖一族向来胆小,今日一看,倒是传记谬误。”宋立言将剑持于身侧,看向为首那几个鼠妖,“尔等从我踏入这浮玉县就有所察觉,纷纷躲避,今日却为何赶着上来送死?” “你接任浮玉县令。”站在最前头的鼠妖开口,却是个女子声音,阴狠地道,“既然赴任,那我管你是人是神,今日都要死在这里!” 第16章杀人凶手 “青眚,莫要妄动。”后头的老者拉住她,精烁的小眼睛看了看宋立言,“这是上清司的人。” “上清司?”被唤青眚的鼠妖闻言更是恼恨,“好啊,上清司的人更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今儿哪怕拼了这条命,我也必定杀了他!” 宋洵提剑防备,宋立言却是若有所思,盯着这群鼠妖的爪子和牙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上任县令,或者说这浮玉县的历任县令,原来都是死在你们手里。” “是又如何?”青眚呛他,“下一个就轮到你。” “要打要杀都无妨,但有几个问题我想不明白,几位可否解惑?”宋立言将獬豸剑一横,“若这惑解了,我便弃剑不用。” 獬豸剑白光再盛,逼得鼠众抬爪遮眼。这东西是上等灵剑,有它在,想杀持剑之人就麻烦得很,没想到这傻子竟会主动说弃剑? 青眚回头看了看其余的人,鼠目一转,大家心下就明白了,这买卖定是不亏。 “你想知道什么,问吧。”青眚上下扫视他,“但说好弃剑,你可别使诈。” 宋立言颔首,将剑往地上一掷,半个剑身没入结界之下。他指尖抵着剑柄,抬眼道:“浮玉县历任县令,除我之外都只不过是普通凡人,与你鼠妖一族有何龃龉?” 青眚捏紧拳头冷眼看他:“我瞧你年岁小,不知道旧事也不足为奇——八十年前浮玉县一役,上清司集结众人围剿我鼠族,当时的县令便是落井下石,趁机坑杀我族未得道晚辈数千,以致我鼠族几近灭族。此等血海深仇,我等难道不该报?” 宋立言皱眉:“做事的是当时那一任县令,你们何至于杀后来这么多人?” “当时那位县令说了,他做的是一个县令该做之事。好,好得很,县令该与我鼠族为敌,吾辈就杀县令。我倒是要看看,这天下有多少个人能来当这浮玉县令!”青眚龇牙,四周鼠众也群情激奋。 宋立言掐指算了算,更疑惑了:“八十年前一个县令做错事,你们这么多年都无动静,却只在这两年开始疯狂报复?” “托你上清司的福,吾王内丹被封于石敢当,吾辈便是被那石敢当镇压多年,难以得见天日。”青眚恨道,“但凡吾辈能早些出来,还有得你们的活路吗?” 鼠族胆小出名是真,但睚眦必报也是真。石敢当本是将它们镇压得好好的,不曾想赵县令突发奇想将石敢当移走,鼠妖逃出生天便以粮仓为老巢养精蓄锐,开始报复。 从赵县令开始到后来的县令,只要开仓放粮,就等于是打开鼠族老巢对它们喊:新县令来送命啦—— 这些妖怪会化为人形,假扮衙差。案发之后问起,甚至会做假口供,这也是为什么楼似玉说她听见了惨叫,当时衙差们的口供却是“什么也没听见”。 无怪这案子一直破不了了。 理清来龙去脉,宋立言的表情就柔和了下来,将獬豸剑彻底送入结界之中,侧头对抱着自个儿没撒手的楼似玉道:“你的嫌疑被排除了。” 楼似玉瞪眼仰头看他:“大人,您还一直怀疑奴家呢?奴家有什么可疑的呀?” “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宋立言眯眼,“但现在真相大白,凶手不是你。” “那可真是谢谢您了!”楼似玉直翻白眼。 宋立言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她一直环抱着他,两人贴得很近,他甚至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像是沉香,却又带着一股子人间特有的烟火气。 身子一僵,他道:“掌柜的,男女授受不亲。” “你还管什么授受亲不亲呢?”楼似玉看向四周,分外惊恐地道,“他们看起来想活吞了我们啊!” 没了獬豸剑的光,四周鼠族大胆地凑了上来,就连最前头那四个化出人形的鼠妖也一把撕开皮囊,朝他露出了獠牙。 “听闻上清司的人比普通人好吃许多。”那老者舔着尾巴道,“我想尝尝。” 最后一个尝字落音,硕大的身子猛地就朝宋立言冲了过去,带着一阵腥风铺卷,就算只是被撞着一下,怕是也要落个重伤。楼似玉吓得直接缩去宋立言身后,宋洵见状也要上来挡,却不想宋立言压根是早有准备,炁灌指尖,朝那鼠妖的眉心轻轻一弹。 “嘭”地一声巨响,血花飞散,无数散落的皮毛碎肉如下雪一般四落。众鼠都惊愕地仰头,却是连那老者的尸体都没看见,只剩了零碎的血肉,一点点沉降至地上。摄人的气势如海浪一般在结界中荡开,骇得青眚连连退了好几步。 “你……” “我允了你们不用剑,可没说不会还手。”宋立言拂袖挥去面前血雾,左手已然是捏了一张黄符。 “撤!”见势不妙,青眚大喊一声,身化为鼠,飞快逃窜,其余鼠辈也欲奔走。可黄符已然出手,飞至上空结成一张带刺铁网,泛着粼粼白光,兜头就朝它们罩了下去。 若是普通的网还好说,可这带了极高修为的东西,压根不是轻易能躲的。稍微一个停顿,原形就被卷进去,扎穿脾肚,身形俱灭。不过眨眼一瞬间,已经有数只鼠妖中招,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化为了齑粉。 宋立言对妖怪向来没有任何的仁慈之心,一旦让他出手,是必定赶尽杀绝的。所以他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双眼从一群鼠妖上扫过去,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般,漠然收拢手指。 随他指动,刺网也再次张开卷拢,带着狠绝的杀意,扑向青眚。 青眚与残余妖众奋力相抗,祭出各自法力,硬生生顶住刺网,有红了眼睛的大鼠妖,再一次朝宋立言扑将过来。 螳臂当车。 宋立言摇头,翻手作印,他估量了这妖怪的修为,暗料只需一个杀招,就能让其当场毙命。 然而,这印还没结出去,面前就陡然多了道影子。 “啊啊啊!”楼似玉不知从哪儿抽来一根桌子腿,挡在他跟前闭着眼发了疯似的挥舞,并且嗷嗷嚎叫,“我打死你!” 桌子腿被她舞得虎虎生风,也不知是碰巧还是怎么的,还真就把扑上来的鼠妖给打飞了出去。但与此同时她的虎口被震裂,桌子腿脱手,“呯”地一下砸在了他的手腕上。 宋立言:“……” 楼似玉捂着手半蹲下去,婆娑地睁开半只眼看了看,欣喜地发现鼠妖真的被自己打到了,立马回头邀功:“大人您看,奴家打中了!” 宋立言沉默地看着她,将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递到她面前。 “嗯?怎么了?”楼似玉将他的手翻来翻去看了看,茫然地问,“您抽筋了?” “……”宋立言将袖口抖开些,露出自个儿发青的手腕,意思是这是外伤,跟抽筋没关系。 “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楼似玉完全不觉得这是她做的好事,反而嗔怪他。 饶是一贯再无悲无喜,宋立言也被气得翻了个白眼。 他一分神,那边妖众瞬间挣脱了刺网,有几个修为高的,立马隐出结界没了踪迹,余下几个,也看见了逃生的希望。 “想往哪里跑?”他回神侧眸,几根缠妖丝飞出去,瞬间将它们手脚绊住,硬生拖拽回来。 楼似玉看着,脸上维持着浮夸的惊慌,心里却是震惊得很。宋立言这一世不过二十余岁,按理来说不该有如此高的修为。今日所来之鼠妖,起码有五只修为过了百年,余下就算不满,也离百年之期不远,就算是上清司那老不死的东西来,也得费点力气。 可落在宋立言身上,他竟是完全不慌,一抓一杀,果断孤勇,像是对自己的实力充满了自信,就连放这群妖怪一马的想法都没有,非要挨个杀个干净。 这八十年里,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亦或者是谁又从中作梗,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心生焦躁,她四周气息也透出不安。这一点破绽被离她最近的青眚抓住,突然扑身上来,利爪飞快横于她脖间。 凌厉的杀气呛得楼似玉一咳,宋立言扭头一看,脸色微沉:“放开她。” 青眚喘着粗气笑:“今日是吾辈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物,可我鼠妖一族好不容易保下来的余火,总不能说没就没了。大人想要这女人活,那就收了你的黄符和法器,放我们走。” 宋立言嗤笑,眼角眉梢都透出轻蔑来。手一动,一丝缠妖绳就横在了她利爪之下。 “是我动作快,还是你反应快,你可要试试?”他一字一句地轻声道,“一条凡人命,让你鼠族众妖陪葬,好像也不亏。” 一股颤栗从尾巴直蹿天灵盖,青眚瞳孔紧缩,有种被人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她想不明白,面前这人看起来分明是个不知事的年轻人,怎么会如此狠厉,令人遍体生寒? 今日她是不是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心里刚生出一点绝望,青眚就觉得自己的手陡然一沉。 利爪刺破了人娇嫩的肌肤,绿色的毒液渗进去,在楼似玉的脖颈上绽开了一朵诡异的花。 第17章不是一路人 这动作来得太突然,青眚自己都没料想到,她震惊地看向面前那女子,但几乎是同时,胳膊之下的缠妖绳猛然蹿上,绳头交叉一错,硬生生将她整条胳膊给切了下来。 “啊!”鲜血四溅,青眚惨叫一声化出原形,倒在地上挣扎两下,拖着长长的血印便往结界外逃窜。 宋立言脸色难看得紧,眼里有震怒和一点点失措。他抬步就想再下杀招,然而楼似玉毕竟是个凡人,受了妖毒,半个身子都麻了,软绵绵地朝他倒过来,他也不能任由她摔在地上。 “嘶——”被人搂住,楼似玉痛吸一口气,半阖着眼去摸自个儿的脖子,“什么东西啊,这么疼?” “鼠妖之毒。”宋立言沉声答,“肮脏凶狠,入骨毙命,你若再乱动,神仙都救不了你。” 他说着,还想伸手催符,好将剩下的鼠妖一网打尽。 “我……我会死吗?”怀里的人骤然颤抖起来,葱白的指尖毫无预兆地就缠上他伸出的手,手心微微出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这毒怎么解啊?” 斗法向来是须臾之间定胜负,他这边一松,黄符不稳,无往符所生结界也动荡,四下的鼠妖尚有保命之力的,立马抽身而逃,剩下些半死不活的,也就认命被刺网卷了进去。 “大人。”宋洵收拾干净几只小妖,回头看了看楼似玉脖子上的伤口,皱眉道,“这不太妙啊。” 原本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青绿色痕迹,转眼已经蔓延成了掌心大小。他们身上都带够了黄符和法器,可大多是捉妖用的,没一种能用来救人。见山大师兄倒是精通医术,可眼下他也不在这里,楼掌柜怎么说是个女儿家,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无往结界“呯”地一声碎裂开,外头新鲜的风吹开了令人窒息的妖血味儿,也吹得藕色的罗裙起了涟漪,轻飘飘地缠上缁色官服的衣摆。 宋立言看了看怀里的人,略微一思忖便低声道:“宋洵,你将这里收拾干净。” “是。”宋洵拱手,目送自家大人扶着楼掌柜去往后头的歇目阁,心想大人终于仁慈了一回。 但是往前跨一步,他突然一凛。 大人会解毒吗? 宋立言自然是不会的,但基本的东西他明白。毒既然是刺破皮染进去的,那能弄出来多少是多少。 “大人?”刚躺上软榻,一张俊脸就突然朝她靠近,楼似玉吓得一哆嗦,小手抵着他胸口结结巴巴地问,“您做什么?” 宋立言俯身,冷漠地问她:“你的嘴巴能碰到自己的脖子吗?” 楼似玉被毒得不太清醒了,认真地想了许久,才缓缓摇头。 “那不就得了。”抓住她抵抗的手按在软枕上,宋立言低头,略显冰冷的嘴唇碰上她发热的脖颈,抿在伤口上轻轻一吸。 一股子怪异的感觉流窜四肢,楼似玉没忍住闷哼,那声调格外引人遐想,听得宋立言耳根一红,侧头将嘴里妖毒吐在旁边的水盂里,恶狠狠地道:“你不许出声!” 被他吼得睫毛直颤,楼似玉委委屈屈地道:“这哪儿忍得住啊,大人,您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 “只消一炷香,这毒就能入你骨髓,送你见阎王。眼下没有第二种办法,你是要清白还是要保命?”宋立言别开眼,“本官不过是在救人,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也对,那多谢大人了。”楼似玉乖乖点头,扬起下巴将自己白皙的脖子继续送到他嘴边。 “……” 本来是怪她想多了的,可经她那么一说,他倒是也有些局促,目光飘忽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抿上她的伤口。罗裙在软榻上散成好看的半圆,温热的触感以及身下这人紊乱的呼吸声,和着外头西沉的余晖,像一场风光旖旎的梦。 有那么一瞬,宋立言甚至觉得这样的梦他是做过的。 “好了吗?”楼似玉颤颤巍巍地开口。 猛然惊醒,他闭眼,暗骂自个儿下流,忙将嘴里的毒再吐出去,正色道:“这只能止住毒的扩散,不能治本,余毒还是要请大夫看看。” “大夫?”她茫然,“这不是妖毒吗?普通的大夫能治?” “普通大夫自然不能,但有的大夫习上清之道,能解妖毒。” 就像他们这些上清司弟子从来不以上清的名头入仕一样,上清司出来的大夫,也都是隐姓埋名,过常人生活,只为不引起民间恐慌。 毒被吸出去些,头也没那么晕了,楼似玉终于有力气贫嘴:“先前还骗人说妖怪和上清司一同湮灭了,如今不仅带着奴家看了妖,还要让奴家去看上清司的大夫,难为大人竟然脸不红心不跳。” 宋立言眯眼:“此乃朝廷机密,妄言者都进了死牢,掌柜的也想填个牢房?” “不不不。”楼似玉摆手,弯着眼睛朝他一笑,“奴家说笑而已,这些东西定是不会外传的。只是大人,奴家去哪儿找能解妖毒的大夫啊?” 每个城镇里上清司的人开门立户都会有特殊的标记,宋立言想了想道:“本官带你去。” 楼似玉身子还虚,上了马车就被晃得东倒西歪的,宋立言没说话,只伸手扶了她一把,一双眼里乌沉沉的,脸色也晦暗。 楼似玉瞧了瞧,小声问他:“大人不高兴?” 能高兴么?原本有机会将那一拨鼠妖全灭,谁曾想失手了不说,还让个普通人受了伤,他哪里遭遇过这样的挫败,怎么都难免恼怒。但这些话他没法跟外人说,只能沉默。 然而楼似玉可不是个懂得安静的人,哪怕脸色尚且苍白,她的小嘴也是说个没完:“别不高兴了呀,您瞧我这无辜的小女子差点丢命不也还笑嘻嘻的?人生就没有多少过不去的坎儿,就算真的过不去了,那也歇一歇再使劲儿,没道理把自己逼得愁眉苦脸的。” “您知道浮玉县的地税吧?每个月都得交好大一笔银子给地主。奴家那小破客栈曾经有好几个月交不上,差点就让人把楼拆了。奴家当时也不高兴,觉得走投无路,天都要塌了,甚至想过破罐子破摔,不要那客栈算了。” “可是后来,奴家接了一家老爷的酒宴,虽说人家给的少,可好歹是有钱了,硬是将奴家从绝望里拉了出来。咬牙挺过一个月,掌灯客栈就又活过来了。从那时候起奴家就明白,车到山前必有路,愁是没用的,遇着事儿也不用着急,开心过日子才是道理。” 宋立言斜眼看她,问:“你头不晕了?” “晕啊,现在眼前还发花呢。”她苦兮兮地揉了揉额角,“可奴家看大人愁闷得很,想替您排忧解难么不是。” “不必。”他漠然道,“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所听所闻,都是你见所未见的。”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带着孤傲和抵触,将自己与众生分隔开,半点不肯对人敞开心扉。 楼似玉微微晃神,感觉自己又见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人,脸上分明是人畜无害的笑意,却和她固执地保持着三步的距离,她近他便退,死也不肯妥协。 “大人见过春天开的花吗?”叹一口气,她轻声问。 宋立言觉得这人很无聊,可想了片刻,他还是点了头。 “那夏天的湖水呢?秋天的落叶、冬天的白雪,这些大人都应该见过吧?” “你想说什么?” “大人见过的东西,奴家大多都见过。至于那些奴家没见过的,大人大可以多让奴家见一见。反正今日这一遭过了,奴家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楼似玉又笑起来,凤眼弯弯,手还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等奴家所有的都见过了,总就与大人是一路人了。” 心里一滞,宋立言觉得她这话说得哪里不太对,皱着眉想斥她,可又不知道从哪里斥起。 面前这人有股子奇特的灵动劲儿,此时左右晃动着肩,他就总觉得身后该有一只尾巴,摇得妩媚生情…… 打住!哪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闭眼定了定神,宋立言漠然开口:“楼掌柜又想要什么好处,如此巴结于本官。” 楼似玉挑眉,将身子退后些笑道:“大人真是明察秋毫,慧眼如炬。奴家也没别的贪念,就是今日这伤也算护驾有功,能不能请个衙门补贴?” 还真是能赚就绝不亏的好商人,宋立言轻哼一声,别开了脸:“允了。” “谢大人!”楼似玉双手举过头顶,朝他拜了拜。 被她这么一闹腾,宋立言也不再去想什么挫败不挫败了,这浮玉县的妖怪,他早晚是要一网打尽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大人。”马车缓缓停下,车辕上的宋洵回头道,“找到地方了。” 宋立言应了一声,扶着人下车。 浮玉县很大,就算是楼似玉,也没把每个角落走遍。至少眼前这个院落她就没来过,白墙青瓦,褐色木门,看起来像个幽静的茶庄,只不过空气里飘的不是茶香,而是一股奇怪药味儿。 第18章裴献赋 “大人有礼。”门童出来迎客,晃着头上的双髻笑道,“我家先生已经在内室恭候,两位里面请。” 楼似玉感激地看向宋立言:“大人竟还提前安排,奴家实在受宠若惊。” 宋立言皱眉:“本官没安排。”甚至连提前知会也没来得及。 那这是怎么回事?楼似玉不解,跟着他一起进门。这院子倒是不大,不过一角一隅都用得极好,花竹山水错落有致,偶然瞥过几处雕栋,雕工精湛,显然是花了不少银子。 “你们上清司的人,都这么有钱吗?”她忍不住小声嘀咕,“大人出手大方,这处的大夫看起来也颇有家底。” 宋立言斜她一眼,没答。朝廷每月都会拨给上清司一大笔钱财做“护国”之用,司内之人的确是衣食无忧。不过这事可不会告诉她,依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定要嚷嚷着加入上清司。 前头就是内堂,进去之前楼似玉想过,按照这处雅致的院落来看,里头的大夫多半是个修身养性的老头子,一大把白胡子,切脉还会眯起眼睛的那种。 然而,一进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里头光景,眼前就倏地出现一道莲灰色的影子。 “怎的还伤到姑娘了?哎呀,小可怜,来让我看看,伤口在哪儿?” 这声音像一把玉珠子从桌上倒下去似的,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就算挺好听的,楼似玉也觉得头疼。她抬眼,发现面前站着个年轻貌美的玉面郎君,披散着的墨发只拿根锦带系着,发髻都没梳,一双眼却亮得可怕,上下打量她一圈儿,他拍手:“好个貌美的小娘子!” 楼似玉:“……” 宋立言的眼里一点没掩饰地流露出质疑,他侧头看了看室内,确认这里没有第二个人了之后,才开口:“你怎么知道有人受伤?” 俏郎君回头瞧他,眼眸更亮了:“你就是立言?,上个月我就接到了文书,说咱们上清司里最有出息的小徒弟要过来当县令,我还以为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谁曾想竟已是个颇有风华的大人了——你要问我怎么知道?县衙方向那突如其来的无往结界,旁人察觉不到,我还察觉不到么?那么长时间,哪儿能没人伤着呢。” 还是个挺厉害的大夫啊?楼似玉咋舌,坦白说她当真没看出来,毕竟有修为的人,不管是人是妖,身上都会有一股子独特的气,宋立言的上清之气能逐十丈之内的小妖,常硕当年的妖气更是能摄十里之内的人神。可面前这人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气也没有。 莫不是像她一样藏起来了?可没道理啊,上清司的人有什么好藏的? 心里疑窦丛生,楼似玉笑着问:“大夫贵姓啊?” “非衣裴,字献赋,你们只管称我小裴。” 这等人物,楼似玉可不敢乱来,眼珠子一转就甜甜地道:“裴大夫,我这伤着脖子了,您给看看?” 裴献赋心疼地朝她招手:“来来来,过来坐下,好好的美人儿,可不能留了疤才是。” 楼似玉依言过去,刚坐下,下巴就被他捏住了。 “哎呀,鼠妖的毒,还抓破皮了,这可真是难办。”他凑近了瞧着她的脖子,又惊奇地道,“咦,吸过毒了?” 宋立言不自在地别开了头,楼似玉轻咳一声,问:“还要紧么?” “自然是要紧,世人常说蛇毒狠戾,可就忽略了鼠毒也要命,尤其这鼠妖一族啊,心眼小,报复心强。它们的毒,发作起来都痛苦得很,解毒也麻烦,小娘子可能要吃些苦头。” 楼似玉闻言就皱了脸:“要花很多银子?” 宋立言甚是无语地转头看她:“你心疼个什么,又花不着你的。” 倒也是哦?楼似玉放了心,笑着问:“需要怎么做?” “内服十帖药,外用药水早晚两次沐浴,得坚持小半个月才成。”伸手碰了碰她的伤口,裴献赋戏谑一笑,“还有这儿,毒没吸干净,小娘子得再忍一忍。” 楼似玉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这人就已经凑了脑袋过来。然而,唇还没碰上,裴献赋的肩就被人一捏,瞬间止住了动作。 他挑眉回头,就见宋立言垂眸看着他道:“过了。” “嗯?大人这是何意?”裴献赋很是无辜,“我可是大夫,做的是救命的事,断没有轻薄之意。” 若是这毒还能吸出来,那就是没有轻薄之意,可楼似玉脖子里的那点余毒已经无法再吸出来,他一个大夫显然比他清楚,却还在这儿耍浑,不是轻薄是什么? 眼含责备,宋立言就这么看着他。 “好吧好吧,你在意这美人儿得紧,那我也就不闹了。”裴献赋粲然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帖膏药,轻轻覆上楼似玉的伤口,然后回去桌边,正儿八经地给她开了两个药方。 楼似玉站回宋立言身边去,看着那哼着小调写着字的大夫,小声道:“大人,您确定这人靠谱?” 宋立言也在想这个问题,可门口的上清司图徽是真的,并且这大夫也真有点本事,那起码药方应该是对的。 “你回去试试。”他道,“本官就在你隔壁,若有问题,来知会一声便是。” “好。”楼似玉点头,又朝他弯眼,“今日多谢大人了。” 有什么好谢他的?她本就不必来蹚这浑水,说是无辜牵连也不为过。宋立言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垂了眼没再说话。 昨天晚上见山师兄还笃定地说这掌柜的肯定有猫腻,可今日真相大白,鼠族为祸,灭灵鼎和常硕内丹之事从头到尾与她无关,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他白把人当嫌疑犯试探了这么久,人家不但不跟他计较,反而今日还企图救他性命。 这样广阔的胸襟实属难得,也无怪她一个女子竟能撑起一个客栈。宋立言突然有点好奇,她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炼成这样一副心性? “药方拿好。”裴献赋吹了吹墨迹,将方子放到楼似玉手里,“诊金就不用给了,小娘子若是有空,请在下吃顿饭可好?” 这娴熟的搭讪手段,若不是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楼似玉定要觉得他是在勾栏酒肆里混惯了的浪荡子。不过宋立言都说了不用她花银子,那她请吃饭,账也定是他来结。如此一来,在掌灯客栈里请一顿饭,她还能倒赚钱。 心里的小算盘一打,她笑道:“大夫若是有空,只管去掌灯客栈,奴家那儿别的没有,饭菜管饱。” “当真?”裴献赋眼眸一亮,拍手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正好快到晚膳的时辰了,这儿的药童做饭太难吃了,我得出去打打牙祭。” 说着,扭身去屏风后头穿了外袍,半点不畏生地推着他们往外走。 楼似玉这叫一个感叹啊:“上清司真是人才济济,包罗万象,能出多说一句话都嫌烦的知县大人,也能出少说一句话就憋得慌的神医。” 宋立言侧头看她,目光很不友善。 楼似玉眨眨眼,立马笑道:“少说话好啊,少说话有威严,咱们浮玉县缺的就是大人您这样有威严的好官!裴大夫话多也好,亲近,当大夫的,可不就是要亲近病人么?” 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尽了,当真是巧舌如簧。宋立言嗤之以鼻,裴献赋却是高兴得很:“小娘子嘴巧,人也讨喜,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 一提起这个,楼似玉脸上僵了僵。 宋立言想起李小二说她未婚夫病故之事,再看她这反应,想来是确有其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他开口打岔:“裴大夫是何时来的浮玉县?” 裴献赋迷糊地想了好一会儿,道:“算不清了,上一回我这院子有外人来,还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此话一出,楼似玉和宋立言齐齐愣在了原地。 裴献赋没注意他俩,还在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嘀咕:“是了,都八十年了,那回上清司来的人多,还给我抬了具尸体,死活让我救人。人都凉透了,三魂七魄尽散,我说救不了,清怀那不懂事的小家伙还非跟我拼命,茶杯都给我摔烂好几套。” 清怀,赵清怀,宋立言之师,如今上清司的掌司。 面前这个人看起来不过弱冠,却将赵清怀说成小家伙,还在八十年前就已经在此处行医?楼似玉脸色发白,眼里暗光几转,似是想起了什么,将帕子捏得死紧。宋立言则是觉得惊奇,愣过之后几步追上去,问:“大夫贵庚?” 裴献赋转头,一张脸垮了下来:“大人,您这话就问得不讨人喜欢了,谁愿意去记自个儿的岁数啊?不过要是说起来,我应该比你师父大几轮,按辈分……算了,不按辈分了,你还是管我叫裴大夫我更开心些。” “裴大夫。”宋立言定神看他,“如此说来,您也知道八十年前那一场大战?”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裴献赋轻笑,“我还知道当初是谁封印了常硕的内丹。” 院子里骤然风起,三人衣角皆扬,宋立言眼里燃起探知的欲望,裴献赋笑得轻松潇洒。 独楼似玉一个人站在后头,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 第19章八十年前的故事 八十年有多长呢?日落两万九千两百次,她要点五万八千四百盏灯,而每天的灯燃尽,她都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再回来。此时从人嘴里说出来是轻轻巧巧,一个没分量的年数罢了,可在她听来,昔日那令人窒息的漫天鲜血和刨开心口似的疼仿佛统统又涌了上来。 “我听人说,常硕是很厉害的妖怪。”宋立言走在前头,语气平淡。 裴献赋笑道:“哪儿能不厉害呢?千年之前妖王被封,胡黄白柳灰五大妖族那可是撑起了一片天,上清司与之斗争多年,终于将最厉害的常硕也斩于浮玉县。至此,五大妖族覆灭,人界终于得以安居乐业。这一切都得感谢那个叫宋清玄的人。我虽没能救回他,但我永远记得他。” “宋清玄?”宋立言皱眉,“也是上清司之人?” “自然,按辈分来说,他是你师祖,你师父赵清怀是他一手带大的。” 还有这等事?宋立言摇头:“我从未在司内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师父也不曾说起。” “那是因为宋清玄以自己的三魂七魄封印常硕,他身死不入轮回,是上清司一大悲事。”裴献赋转身,发现后头的小娘子没跟上,而是站在原地,伸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头。 他挑眉,眼里若有所思,却还是继续道:“故而你师父他们是不可能提起那个人的。你只消记得,那是个很厉害的长辈,他的遗愿就是斩尽天下之妖。如今离成功只一步之遥,余下之事,还得靠你们这些小辈去努力。” “不是说五大妖王都已死?”宋立言道,“那余下之事,也不过就是收拾那些个苟活的妖怪。” “非也非也。”裴献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羽扇,笑着摇了摇,“千年之前的妖王只是被封印,而非神灭。若没有五大妖王的内丹为阵,继续加诸封印,那恐怕离妖王重现人间之日也不远了。” 宋立言一震,恍然想起见山师兄说的内丹毁不得,原来是这个原因,那他还真是差点酿成大错。可是这些事,为什么师父在他临走之时不告诉他?难道是因为压根没想到他会寻到灭灵鼎? 如此一想,在岐斗山上的时候,暗中似乎有人故意捣乱,想引他快些将常硕内丹送入灭灵鼎。他本不明白为什么,如今看来,有人也知道这个秘密,而且已经盯上了他。 神情凝重,宋立言捏了捏袖子里的四合阵。 “哎,小娘子是怎的了?”裴献赋一扭身就往回走,凑到楼似玉身边扶她一把,“头疼吗?” 楼似玉微微发着抖,眼前也是一片花白,像被扔在地上的鱼,挣扎呼吸,嘴巴张合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疼……” 宋立言回神,大步走到她跟前,伸手一探她额头,发现触手冰凉入骨,再看她这摇摇欲坠的样子,竟是比来的时候还严重些。 “怎么回事?” 裴献赋摇头:“在下也不明白,已经用了药,应该是好些了才对。” 楼似玉颤巍巍地抓住宋立言的衣袖:“我想回客栈。” “好。”宋立言一把扶过她往外走,裴献赋大步跟上。 三人上了马车,马一跑,楼似玉被晃得东倒西歪,一个拐弯就撞向了对面的裴献赋。裴献赋倒是不介意,伸手就想接,可手刚伸一半,上位的宋立言就将人捞了过去。 “前辈见谅。”他朝他颔首,“这掌柜的与我算是有些交情,眼下神志不清,也没个规矩,冒犯了。” 裴献赋挑眉,目光从楼似玉身上扫去宋立言身上,轻啧一声:“我记得他们来的书信里说,小徒弟是个不苟言笑、远离红尘之人,今日一看倒是不像啊,你对这小娘子不止上心,还在意得很。” “前辈误会。”宋立言道,“她只是个普通人,今日因护我而受伤,我总不能置之不理。” “话是这么说,可你不觉得这小娘子实在容色动人?”裴献赋摸了摸下巴,“我活了这么多年,人世间什么样的好颜色都看了个遍,还没见过这样的,就算通身上下没什么打扮,也亮眼得很。” 楼似玉虽是半昏半睡,可好歹也在这里,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个,也不怕人家听见?宋立言有些尴尬,侧头看了楼似玉一眼,发现她闭着眼没什么反应,才低声道:“前辈慎言。” “这有什么好慎言的?好看的人和物都值得当面夸赞,我又没有冒犯之意。”裴献赋轻笑,“你啊,一看就是在上清司待久了,习得一身你师父那顽固不化的作风,当心以后娶不了媳妇儿。“ 脸上微红,宋立言皱眉:“身为上清司之人,岂会以红尘俗事为重?前辈也说如今上清司责任重大,晚辈又哪还有心思儿女情长。” “就等你这句话。”裴献赋一拍手,狭长的眼笑起来,“我同你不一样,我太恋着红尘俗事了。这小娘子你若是不喜欢,那我可要下功夫了。” 宋立言:“……” 他再一次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上清司的人,怎么会这么不庄重,不成体统呢?捏着一大把岁数,却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少年脸,跟君子完全不沾边,倒像是个不正经的妖精。 “大人,到了。”外头的宋洵喊了一声。 宋立言收敛神思,扶着楼似玉下车去,刚进门就见李小二和般春迎了上来。 “掌柜的?掌柜的这是怎么了?”般春将她接过去,一脸焦急地道,“出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宋立言垂眸,低声说了抱歉,就引他们将楼似玉扶去厢房。也不知道是他们动作太大还是怎么的,刚进房门楼似玉就醒了,低声吩咐:“小二,给外头那位客官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最贵的那种。” 宋立言气极反笑:“都什么样子了,还想着赚钱?” “伤可以受,钱不能不赚。”在床上躺下,楼似玉抬眼看了看,发现裴献赋没有跟进来,才轻咳两声,问他,“大人相信那位大夫的话?” 这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裴前辈说的也不过是经年旧事。至于常硕内丹之事,他再问问见山师兄不就好了? 从他的神色里得到了答案,楼似玉唇色更白,眼里暗光几转,才道:“我娘从小告诉我人世险恶,除了自己,别的谁都不能相信。” “你想说什么?”宋立言低头看她,“你觉得前辈在骗我?” “怎么会。”楼似玉勉强勾唇,“奴家又不知道事儿,也不认识那位前辈,只是觉得他所言都无凭无据,太过虚妄。” “想不到掌柜的还在意这些事。”宋立言往她床边走近两步,“说来本官也好奇,掌柜的不仅知道这世上有妖怪、会用瞒天符,甚至还敢朝妖怪动手,眼下关心的又是妖怪之事——你与妖族,到底有何渊源?” 楼似玉别开眼:“大人又开始怀疑奴家了。” “这只是询问。本官今日受你一恩,自是愿意多相信你两分,但你若一味搪塞敷衍,那本官只能继续查查你这掌灯客栈,看看到底有什么猫腻。” 继续查客栈,言下之意,你掌灯客栈还别想重新开张。 楼似玉鼻尖一皱脸一垮,活生生就是个被官老爷迫害的小可怜,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眼里泪光盈盈。 宋立言不为所动:“说。” 叹了口气,楼似玉摆手让李小二和般春都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这些话要是说给别人听,奴家定是要被绑去以妖言惑众之名烧死。但大人既然是上清司之人,那奴家直说,只求大人相信奴家,也还我客栈一个安宁。” 她的表情诚恳起来,语气也分外正经:“十几年前,奴家随母去邻县进货,路过岐斗山山脚的时候,遇见了山贼。孤儿寡母的,哪里是山贼的对手,眼看就要丢命,山上却突然飞下来个人——没错,我记得很清楚,那人是直接从山上飞到我们跟前,身后六条大尾巴缠上山贼的脖子,瞬间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娘亲抱着我瑟瑟发抖,都没来得及感谢人家,那人好像也没想要我们的感谢,带着山贼的尸体就要走。我年少不懂事,觉得这人是个好人,便喊了一声大哥哥。那人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了笑。我记得那笑容,好看得像山上升起的朝阳。” “可是后来娘亲说,那人是妖怪,没有人会有六条尾巴,也没有人会瞬间来瞬间去。我们害怕妖怪,但我们的命也是妖怪救的。就像人有好人坏人一样,妖怪也有好妖和坏妖。打那以后,我每年都会跟着母亲去岐斗山山脚上香祭拜,后来哪怕我继承客栈,没空再上山,也会想办法开设祭坛,只为感谢那妖怪当年救命之恩。” 宋立言沉默地听着,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跨进掌灯客栈的时候霍良说的话——“这位楼掌柜不是坏人,但就是有些神叨叨的,信什么妖魔鬼怪之说,去年被发现在城隍庙外偷设祭坛,引起不少议论。”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抿唇,心下对她的最后一丝怀疑也终于消散。 第20章你有鬼,你才有鬼呢 这世间信妖怪之说的人很少,但不影响妖的存在。宋立言相信楼似玉说的是真的,但他还是道:“妖有好妖,但万中无一,人有好人,却是十之八九,二者不可相提并论。你记着妖的恩情可以,但别把妖当什么好东西。” “……”楼似玉使劲儿咬了咬后槽牙。 “你身子不舒服就先休息,本官去看看前辈。” “大人慢走。” 目送他出门,楼似玉气得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地锤了锤枕头。这人怎么说不听呢?妖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她就是个顶好顶好的东西!都这么久了,上清司也真是有本事,每回都把他养成个嫉恶如仇的老古董,压根不管当年那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正踢被子呢,闺房里突然响起一声老叟的咳嗽。 楼似玉一顿,侧头看向屋角。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把扫帚,突然慢慢地化出了人形,穿着一身不打眼的麻布衣裳,佝偻着身子叹了口气。 嘴角一抽,楼似玉低声骂道:“您一把扫帚而已,能不要学人那么长吁短叹的吗?” 扫帚,或者说是隔壁当铺的木掌柜,上前道:“这也不是小老儿想叹气,实在是觉得造化弄人。千年前上尊对凡人和妖怪一视同仁,斩恶护善,如今他好不容易再世为人,却说妖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要怪就怪上清司那群老东西,这也不是他的本意。”楼似玉斜眼道,“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 “小老儿知道,您是必定护着他的,这么多年了都一样。”木掌柜摇头,“只是,小老儿还是劝您一句,他本是不该再轮回的,八十年前您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三魂七魄一丝一毫也没留下。突然再出现,必定有人冒了天下之大不违,行逆命之事。这背后,指不定有什么阴谋。” 楼似玉垂眸,指尖捏着锦被微微发抖。 是,她很清楚,宋清玄死的时候她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看着上清司众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地冲向常硕,看着他突然捻起符咒,以自身的所有修为,加上三魂七魄,像千年前那样,不顾一切地念出封妖诀。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也压根没有想起早晨还说,要同她一起看夕阳、替她这小矮子点那高高挂着的灯笼。 在他眼里,苍生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比她重要,也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哪怕她已经等了他那么久,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抛下,一年又一年孤独地守着掌灯客栈等他回来,他都没有心疼过她。 甚至那一次,他连自己的三魂七魄也不要了,连等,都不再给她机会。 有时候楼似玉想,不如就这么算了,他不打算再回来,她也就不等了,她是最难驯养也是最骄傲的狐狸,没必要为个凡人这么痴情不悔的,掉份,难看。她随便甩甩尾巴,都有无数的男人迎合上来叫她挑选,干什么非看上个死心眼? 可是,每每入梦,她还是能听见那清脆的银铃声,那人站在她三步之外,犹豫了许久,终于是没有再退,而是慢慢朝她走过来,拎着一小串铃铛问她:“你喜不喜欢?” “隔壁的婶婶给她的猫儿买了小铃铛,我看你盯了很久,便也给你买了。” “老娘不是宠物!是狐妖!狐妖你知道吗,很厉害的那种,会吃人的!” “不喜欢这个样式?摊儿上还有别的,要我去换吗?”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才不稀罕什么破铃铛,难看死了!” 叮铃——清脆的声音在她脖子间响起,银色的小铃铛被托在蓬松的白毛上,十分可爱。 他轻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厉害的狐妖,也会脸红的吗?” 像一滴水落进了湖里,整个平静的画面破碎开去,飞散成无数片。有他笑着的,有他安静打坐的,有她伸着爪子去偷人家屋檐下的腊肉的,有他抱着贪玩熟睡的小狐狸回房的……煮得正好的鸡汤在黑色的砂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泡泡,香气四溢间,小狐狸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吧砸着嘴问:“还要煮多久哇?” “快了,你再等等。” “好。”她应了这么一声,就一声,随口而出的,却在后来真的等了漫长又孤寂的许多年。 鼻尖发红,连带着眼眶也发红,楼似玉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突然很想大哭一场。 “哎……您别这样,小老儿也不是故意要来惹您伤心。”木掌柜原地转了几个圈圈,着急地道,“您这模样,叫梨花那小丫头片子知道了,还不得把我那铺子拆了?” 吸了吸鼻子,楼似玉瓮声瓮气地问:“梨花在你铺子里?” “是的,这客栈里全是那位大人的气息,她进不来,又不能总住土地庙,就来霸占我那铺子了。小老儿给她戴了能收敛妖气的宝贝,暂时不会被那位大人发现。鼠族其余的人也都安顿好了,您不用操心。只是,听说常硕大人的内丹已经出世,您不想想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硬抢就是了。”楼似玉道,“眼下浮玉县就那么三个上清司的人,宋立言是不会轻易离开的,其余两个要送内丹回京都,到时候寻机截下便是。” 说着,她想起还有个人,连忙下床,朝木掌柜招招手,让他透过前窗往大堂里看。 “那个人。”指了指裴献赋,她问,“你认识吗?据说在浮玉县很多年了,是上清司出来的大夫,可我没见过他。” “在浮玉县,还有您没见过的人?”木掌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里满是疑惑,“好个标致的男子,这样的皮相和风度,若是当真在浮玉县多年,定是被人口口相传,享誉一方的。” 楼似玉也觉得奇怪,就算裴献赋闭门不出,可他是个大夫,总要给人看病吧?一旦有人发现还有这么个天仙大夫偏居一隅,还不得敲锣打鼓地传遍整个县上?按照他的说法,在这里至少八十年了,但这么多年,她一次没碰见过他就算了,连听都没听过,会不会也太匪夷所思了? 想想他给宋立言说的话,楼似玉眯眼,觉得这人是个骗子的可能非常之大。 “小老儿是老花眼了吗?怎么看不清他身上的炁?”木掌柜使劲揉了揉眼睛,“不对呀,旁边宋大人身上的炁就明显得很,那人既然也是上清司出来的,怎么会一点炁都没有?” “你也看不见?”楼似玉道,“我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他身上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本还想不通缘由,现在倒是明白了点。” 说着,她扶了扶有些凌乱的发髻,稍稍整理了衣裙,打开门往外走。木掌柜也瞬间消失。 酒菜都已经摆好,裴献赋正一边尝着钱厨子的拿手菜,一边继续说:“常硕可厉害了,当年上清司死了上百人也没把他如何,最后还赔上了几个天赋修为极高之人才将其拿下。他的内丹,你可想而知有多少人抢着要——只要是妖怪,吃他一口内丹,就地飞升也说不准。” 宋立言平声道:“我不会给人抢夺的机会。” “哦?你打算怎么把它送回京都?”裴献赋很好奇。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宋立言没答,只添了一杯酒,仰头饮尽。 “呀,小娘子好些了?”侧目发现楼似玉下来了,裴献赋笑道,“方才你可是吓坏我们了。” 宋立言闻声转头,微微不悦:“不是不舒服吗?” “躺了一会儿觉得睡不着,想起裴大夫是客人,总不好怠慢,便还是下来了。”楼似玉笑眯眯地在裴献赋对面坐下,“怎么样?这里的菜可还合口味?” “合,佳肴配美酒,美酒衬美人,这一遭在下走得可值当了。”裴献赋笑着敬她一杯,抬袖喝了,又看了看客栈四周,“只是……有件事我觉得奇怪。” “哦?大夫请说。” 扫视周围一圈儿,又定定地看了看楼似玉,裴献赋半阖着眼道:“这客栈这么多年了,竟还一直开着,就连掌柜的都没换一个,难道不奇怪吗?” 此话一出,宋立言夹菜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他:“前辈以前来过这里?” “原本还没想起,眼下坐在这儿倒是有那么个印象,这里当年也有个女掌柜,姓楼。”脑袋晃了晃,裴献赋的眼睛定在了对面之人的身上,“楼掌柜,芳龄啊?” 一股子凉意顺着背脊一路往上爬,楼似玉脸上在笑,心里却是沉了沉。她伸手撑在桌沿上托着下巴,嗔怪地眨了眨眼:“您先前还怪大人问的话不讨喜,眼下这么问奴家,不是同样不讨喜么?年岁是女儿家的秘密,奴家是断不能说的,不过大人说的楼姓女掌柜,奴家倒是认识。” “嗯?不是小娘子你么?” “您说笑了。”楼似玉掩唇,看看宋立言又看看他,意味深长地道,“常人哪儿能活几十年还能长一张这么年轻的脸呀,那非得是妖怪才行。” 第21章看不穿的人 是人就会生老病死容颜衰退,只有妖怪才会永葆青春。楼似玉这话意有所指,宋立言也反应了过来,扫一眼裴献赋那半点不见岁月痕迹的脸,微微敛眸。 楼似玉接着道:“我楼家先祖发迹,但几代人生的都是女儿,故而结亲多是招人入赘,后代都随母姓楼。这客栈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奴家不知大夫看见的是楼家哪一代的女掌柜,但总归奴家之前是没见过裴大夫的。” 裴献赋笑了,替她斟了杯酒,眼里满是钦佩:“如此说来,倒是在下误会了,作为赔礼,在下送楼掌柜几颗华容丹如何?” “华容丹?” “这是我私藏的宝贝,炼化多年才成了一些。”摸了摸自个儿的脸,裴献赋挑眉,“在下本也是随便试试,谁知道服用之后,当真是有点成效。只是,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反噬。” 楼似玉掩唇:“老是人必经之路,奴家不怕老,不过既然有这样的宝贝,大夫何不献去京都,必定能引达官贵人争相抢夺呢。” “哈哈,钱财身外物,要那么多做什么?” “大夫好风度,钱财就该如粪土!”楼似玉给他鼓掌,十分认可地点头,然后将双手伸过去,认真地道,“奴家是个凡人,不怕脏不怕累,府上若是有不要的‘粪土’,大夫不妨都给奴家。” 宋立言轻咳一声,将筷子反过来用筷尾打掉她的手。 楼似玉委屈地扁嘴,搓着将手收回来:“他自己说的……” “掌柜的真性情。”裴献赋笑道,“想要我府上的东西,那不成问题,只是一下子拿走的多了,总要有个名头。在下的身外财七七八八加起来,不知道够不够当这民间的聘礼?” 尾音几个字带了点调戏的意味,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肯定是找打的,但面前这人生得动人,眉目间又是一片天真纯良,楼似玉哪怕是暗自咬了咬牙,也还是打着扇儿遮脸笑:“您说笑。” 宋立言放了筷子侧头问宋洵:“见山师兄可回来了?” 宋洵摇头,大师兄一早说去处理昨日没做完的事,说天黑前回来的,现在这外头已经没光了,却还没看见他人影。 岐斗山多妖怪,宋立言想了想,觉得有些不放心,便起身道:“前辈,晚辈要前去接应师兄,先失陪一二。” “你只管去忙。”裴献赋摆手,“不用跟我守着那么多规矩。” 宋立言颔首,带着宋洵跨出门,两人一前一后上马,宋洵看了看客栈里头,小声问:“大人觉得这裴大夫可有问题?” 扬鞭策马,宋立言盯着前头的夜色道:“所知太少,分辨不清。与其诸多怀疑,不如去找见山师兄问个清楚。” 他不知道的事,师兄兴许知道,裴献赋若是真的撒谎,就必定会露出破绽。 宋洵点头,随他一骑绝尘,两人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他们身后的掌灯客栈却是亮起了灯,在寂寂夜色里温暖而祥和。 然而,自宋立言一走,客栈里头的气氛却是祥和不了了。 “您还喝吗?”楼似玉摇着酒壶,似笑非笑地问对面的人,“一大把年纪了,喝这么多酒,不怕伤了身子?” 裴献赋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捏着酒杯在鼻下一过,脸上泛起陶醉之意,语气却是陡然冷静下来:“狐妖酿酒,千载难逢,一壶才一百文钱,不多喝点,不是可惜了?” 门外没由来地刮来狂风,大堂中央坐着的两个人却是纹丝不动,只衣袖翻飞起来,像臌胀的船帆。紧绷之感在空气里迅速蔓延开去,远处收拾桌椅的李小二和般春突然觉得很困,不约而同地打了呵欠之后,齐齐往后院走。 “你果然有问题。”大堂里没人了,楼似玉闭眼再睁,一双灿烂的金瞳定在裴献赋的身上,“早先就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了,倒不曾想还穿着人皮。” 裴献赋从容地迎着她的目光,倒还夸赞一句:“你这眼睛是真漂亮。” “过奖。”楼似玉神色不动,“四下无人,你还穿着这皮,不觉得累么?” “楼掌柜误会,这可不是皮,爹生娘养出来的骨血,比那些个魑魅魍魉胡乱编织出来的可生动多了。”裴献赋捏了一粒酥皮花生扔进嘴里,轻叹了一口气,“想想你也是可怜,撑着这人形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年,肯定都忘记自己原形是什么样子了。” 这人知道她的原形,可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也没能看穿他是个什么。金瞳破妖,就算是常硕化了形在她面前也是揣不住的。 裴献赋没撒谎,他真是人。 心生焦躁,楼似玉沉着脸直接问:“你想干什么?” “好好的美人儿,怎么脾气这么大?”裴献赋坐直了身子,轻笑,“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个玩心重的过路人,一不来收妖,二不来挡道,就是看小娘子有两分姿色,想同小娘子开个玩笑。”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楼似玉眯眼:“你不是上清司的人?” “上清司传我医道,我也受上清司福荫,可我周身无炁,来去自如。你要非说我不是他们的人,也不是不行。”裴献赋拿过她手边的酒壶,仰头灌两口,眼睛满足地眯起来,“但我可不会帮你做坏事啊。” 气不打一处来,楼似玉翻了个白眼。她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偷过邻居家的腊肉、咬死过村里人的几只鸡、骗过一个小孩的糖葫芦吃之外,再没做别的坏事了。眼前这人虽然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没有良善之气。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裴献赋起身,脚下踉跄两步,扭头笑道,“改明儿再来。” 这哪能轻易让他走了?楼似玉轻哼,一拍方桌,敞开的客栈大门突然合上,四周连窗户都自动上了栓。九条大尾呼啦啦卷出来,瞬间塞满了半个大堂。 裴献赋转身,打量她两眼,费解地摸着下巴问:“你这么多尾巴从哪儿钻出来的?裙子不会破吗?” “……”不打算跟他贫嘴,楼似玉甩过尾巴,四面八方地朝他卷过去,几乎是堵死了所有的退路,笃定能抓到他。 然而,雪白的毛翻滚紧缠之后,她皱眉看过去,原先裴献赋站着的地方却是连头发丝都没了。 门窗没动,活生生一个人凭空消失,楼似玉乌黑的发髻里冒出一双狐狸耳朵,前后颤了颤。 风声、灯笼摇晃的沙沙声、以及夜色里赶路的脚步声尽收入耳,她定神寻了许久,才听得一里之外有人低笑:“今日酒菜着实合我胃口,掌柜的就别留了,咱们有的是机会相见。” 狐尾和耳朵一起消失,楼似玉恶狠狠地踹了一脚长凳。 什么凡人肉胎,她就不信有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转瞬跑出那么远!一定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亦或是她看走了眼。 这人来者不善,她得小心应付了。 鼓着嘴巴气了一会儿,楼似玉回过神,又心疼地擦了擦被自己踢上灰的长凳,钱啊,都是钱买的,她再生气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捏着毛笔在账本上把这一桌酒菜记上,楼似玉暗想,等宋立言来结账,她定是要敲笔竹杠才行。 正在山脚下找人的宋立言莫名打了个喷嚏。 “大人?”宋洵担忧地道,“这夜间风冷,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 “驿站的人说师兄未时就出发了,不可能现在还没到。”他神色有点凝重,“再找找。” 叶见山虽然是大师兄,但幼时受过很严重的内伤,修为一直无法再精进,若是遇见什么大妖怪,那还真是麻烦。 黑黢黢的山间突然亮起一道光,只一瞬,又偃息下去。宋立言察觉到了,立刻上马朝那发光的地方跑,马蹄声在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扎耳,他行至半路,干脆弃马,吩咐宋洵在原地等着,只身前往。 茂密的丛林藤蔓横生,参天的枝叶将月光都挡了个严实。树林深处的水潭边,叶见山浑身是血地靠在树根上,青绢斗笠已经被染成了深蓝。他微微颤抖着,想把腿从水潭边收回来,但不知何故,半晌也动不了。 水潭里泛起涟漪,覆着黑色鳞片的蛇吐着信子游过来,头一出水便化成个长发如瀑的美人儿,纤长的手伸上来,缓缓抓住他的脚踝。 “不……不要!”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叶见山吓得紧闭了眼。 然而,等了一会儿,身子不但没被蛇妖拖入水潭,脚上的力道还突然松懈了。叶见山怔愣地睁眼,就见宋立言横剑站在他跟前,獬豸剑发出纯白的光,逼得蛇妖退回了水潭中央。 “是你。”美人蛇眯眼,“上回放你一马,这次你倒是主动送上门来。” 宋立言皱眉,显然是不记得这个妖怪是在何时放过他一马,不过蛇妖一族自妖王勾水被灭之后就再没了消息,上清司之人都以为是灭族了,谁曾想竟还能在这里看见。 眼前这一条修为还不低,身上血腥味也甚重,显然是造过不少杀孽。 第22章同枝喂魄 在宋立言看来,妖怪都是必须杀掉的,而杀孽重的妖怪,更是死罪难逃,要杀身毁魂以偿人命。所以美人蛇一动,他几乎是抢先出手,獬豸剑白光大盛,破水而斩,与蛇妖甩过来的巨尾“锵”地一声撞上,山林大震,乌鸦群飞,宋立言脚下退了半步,美人蛇也是尖啸一声。 黑雾弥散,四周已经不是人眼能视的了。叶见山左右看了看,慌张地道:“师弟,找机会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宋立言正踩着枯木借力躲开蛇信,哪里有空答他的话。一个鹞子翻身落在旁边的古树枝丫间,他闭目,袖子里飞出三道黄符,立于跟前。 “黑白目神,却障卫真,心之所明,道炁常存。” 他念得飞快,“存”字落音第一张符即燃,双眼上有光划过,再睁眼视之,黑雾中美人蛇的身影慢慢显出,正在东南一侧劈头朝他喷来毒水。 宋立言躲也不躲,化气于掌,直接将那毒水震散,手上飞快捏诀,第二张符也瞬间燃起,火光闪了一瞬,刺得美人蛇咆哮一声,化妖气为无数毒蛇,朝他缠来。 能将妖气化为实物之人本事都不小,更何况她眨眼就能化出漫山遍野的蛇,宋立言心里有了估量,脚下一踩,符化的降妖阵从地下透出大光,靠近的毒蛇纷纷立起身子痛苦地吐出蛇信。转眼再看,那头的美人蛇脸色也发白。 道人与妖的较量,招式不过皮肉,本身的修为和用在招数里炁的多少才能定生死,用恰好高出对方一点的炁化解招式可以保命,但用高出对方许多的炁,便等于是还击。上清司之人总喜欢传授“以保命方式为主才是稳妥”的观念,可宋立言觉得太麻烦了,能几招打死的妖怪,为什么还要留活路? 所以第三张符燃起的时候,叶见山哪怕是看不见别的,也看见了那通天而上的白光。 “师弟!”他咳着血喊了一声。 美人蛇毫无感情的眸子在黑雾里显得格外阴冷,她看了看那白光冲起的高度,蛇信一吐,一颗裹着红光的内丹便浮在了她眼前。那光闪得妖冶,虽不刺眼,但四周杀气登时更重了,和着一股子让人喘不过气的瘴雾,隐隐有种即将鱼死网破的悲凉之感。 宋立言一点不惧,略微算过自己能有半条命剩下,抬袖便要动手。 然而,手刚抬起来,他突然觉得袖子里一沉,有什么东西重得让他半个身子都往地面倾斜。右手捏的诀被拉乱,整个手甚至再拿不起来。 就这片刻破绽,对面的美人蛇却抓住了,吞回内丹,倏地吐出一口毒气。宋立言拿左手化炁去挡,谁知这股毒气看起来寻常,却是带了内丹之力,化出来应付的炁不够,毒气冲破白光就朝他袭来。 千钧一发,仍是他再快的反应也来不及,只能侧头躲开要害。然而,毒气刚刚触及他扬起的发尾,只一瞬,他身上就莫名冒出一层不属于他的金光,替他将毒气统统承下。 金光流转,像一层罩在他身上的琉璃,可琉璃被染了黑色,渐渐出现裂纹,不消片刻就“呯”地一声炸开,散成无数光华,落进草丛树林,像被行人惊起的萤火虫,星星点点。 这是什么?宋立言不解,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捞,可手张开,什么也没捞住。 正在往广进当铺二楼上走的楼似玉突然捏着扶栏吐了口血。 “掌柜的?”她旁边的木掌柜吓了一大跳,扫帚的原形都给吓出来了,惊慌失措地钻去她手心里撑着她,“这……这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 眼里一片了然,楼似玉拿帕子擦干净嘴角的血,又整理好衣裙,低声道:“有人遇着点麻烦而已,小伤,不碍事。” 什么人遇着麻烦能让掌柜的吐血?扫帚一想,急得直跳:“掌柜的,他一贯是个不要命的,您怎么能跟他同枝?万一他这一世再死了……” “他这一世就算再死了,也得带着我一起。”打断他的话,楼似玉笑了笑,低头捏着裙摆,眉目温柔得不像话,“我不但用了同枝,还将一魄揉在那猪蹄黄豆汤里与他吃了。” 木掌柜愕然,一个没站稳,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滚得噼里啪啦的,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同枝乃妖族秘术,将自己与某人用某种物件维系在一起,如此一来某人若受妖气伤害,那伤便会由护他之妖承了,保其安然无虞。而更深一步的,便是喂魄,妖也有三魂七魄,一魄喂与人,便自此与其同生共死,哪怕那人轮回也紧紧跟着。 但,若是妖先死了,魂魄自散,与人无关。 楼似玉咽下血沫,笑着想他怎么能说妖怪不好呢,妖怪痴情起来,可比人死心眼多了。 “木掌柜?下头什么声音?”林梨花从楼上探出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正好奇呢,目光落在楼似玉身上,立马“呀”了一嗓子,摇着尾巴就扑了下来,“主子!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把人家铺子拆了没有。”楼似玉伸手接住她,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甚是嫌弃地道,“怎么又胖了?” 林梨花毛都炸了:“我没胖,我只是毛多!” “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楼似玉将她扔去地上,掀了掀眼皮,“化人形,别偷懒。” 吐了吐舌头,林梨花原地一转就化出个玲珑可爱的小丫头,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很是可爱,但她的小肚子的确是凸了出来,显然吃多了。 “主子,您脸色怎么这么差呀,没睡好?”林梨花凑近她看了看,眨巴着眼道,“还是李小二和般春那丫头不听话累着您了?” “没有。”楼似玉接着往上走,“我出门的时候粉擦多了。” “您啊,还是这么爱美。”林梨花嘀咕两声,跟着她走,又看了看后头,“咦?木掌柜怎么趴在地上啊?” 楼似玉回头看了一眼,眼含警告。地上的木掌柜立马化出人形爬起来拍了拍衣裳:“咳,一个不小心摔着了,没事,我这就上来。” 林梨花点头,又挽着楼似玉的手道:“主子我跟您说,上头那几个可不老实了,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吓住他们。” 楼似玉哭笑不得:“谁让你吓他们了?” “不吓不听话呀,还非要往外跑。”林梨花噘嘴,“有那个人在,我都不敢出门,他们这些残兵败将还想报仇,简直做梦。” 这话声音大了点,二楼上隔间里的铁笼里发出了抗议的碰撞声。 楼似玉点了点她的额头示意她闭嘴,然后走近铁笼,蹲下来笑道:“又见面了。” 青眚抱着自己的断臂双眼血红地坐在角落里,听见她的声音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 “果然是你。”看清来人的脸,她激动起来,扑到笼边道,“我就觉得奇怪,还没有动手,爪子怎么会自己划破你的脖子,是你!” 她说得语无伦次,楼似玉却知道她的意思,笑着点头:“是我。” 若不是她,自己这一条手臂说不定就不会断了。青眚龇牙,凶狠地往她的方向撞了撞,血沫飞溅着染上楼似玉的衣角,她抬眼,眼里满是恨意。 “哎,你干什么?”楼似玉好笑地道,“还把我当仇人了?” “你跟那上清司的人是一伙的,若不是你们,我们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青眚怒道,“不当仇人,我还要谢谢你不成?” “你这脑子,怪不得敢去对付那位大人。”旁边的木掌柜叹了口气,捏着胡子直摇头,“要不是有掌柜的在,你们去的那一拨有多少算多少,一个也别想活着出来。” 这话怎么说?青眚不解,旁边一直沉默的鼠妖黑玉突然开口:“他说的没错,当日若不是这人拖着,那县令就不会分神,我们也没有机会逃走。她是以你一条胳膊来换了我们这几十条命。” 青眚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着楼似玉道:“你既然要帮我鼠族,又为何与那县令为伍?” “你要明白,我不是想帮你们,只是不忍心常硕大哥用魂魄保下的鼠族就那么断送了而已。”楼似玉垂眸看她,“至于现任的县令,你们杀不了,我也不会让你们再动手。之前死了那么多县令,仇怎么也算报完了,换个地方好生过日子吧,别再回浮玉县了,明日一早,我就让人送你们走。” 青眚听得一脸茫然,黑玉倒是轻轻点了点头。 受了内伤,楼似玉困倦得很,说完便起身,跟林梨花嘱咐了两句就回去休息。木掌柜跟在后头,本是打算送她出去,却听得青眚问:“老头子,那姑娘是人是妖啊?若是人,怎么会称吾王为大哥?若是妖……怎么半点妖气也没有?” 停下步子,木掌柜想了想,捋着胡子道:“她呀,是个没有妖心的妖怪。没有妖心,哪来的妖气呢。” “没有妖心?那她妖心哪里去了?”青眚愕然,“被什么大妖吃了吗?” 木掌柜一顿,长叹一口气:“若真是被吃了倒还好了。” 就怕明明跳在她心口,惦记的却全是另一个人的生死。 第23章糟糕,要露馅 子时一刻。 整个浮玉县都已经沉睡在静谧的夜色里,安乐街上却是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宋洵半扶着叶见山坐在马上,看着他的血顺着手指往下滴,虽是着急,却也不敢疾驰。宋立言捏着缰绳行在旁边,正听他虚弱地说着话。 “知道岐斗山不安生,我特意走的小道,谁曾想会撞见那蛇妖呢?更奇怪的是,她好像知道很多事,张口就要我交出四合阵,我交不出来,她便动了手。” 吃力地在腰带里掏了掏,叶见山掏出一颗玉珠子,递给他:“这是从蛇妖身上掉下来的,我看着不像妖物,就随手收了。” 碧绿色的玉珠,品质不是很好,许是姑娘家缀在发髻步摇上的。宋立言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师兄可知道一个叫裴献赋的人?”将珠子收起来,他问,“是一个在浮玉县的大夫。” “裴前辈?”叶见山竟是知道的,咳嗽两声点头道,“师父常说起他,他是个怪人,本可以回京都高官厚禄的,却执意要过潇洒日子——师弟碰见他了?” 宋立言皱眉,捏着缰绳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他有些古怪。” “他本就古怪,上清司里的长者都知道,还经常炼些奇奇怪怪的丹药,说什么长生不老,也没人信他。我上一回见他,还是二十多年前跟着师父来游学的时候。” 如此一说,裴献赋还真是没撒谎,他是上清司的人,也的确是位前辈,至于容颜不老,也许当真是那华容丹的功劳。宋立言颔首,不再多虑。 掌灯客栈门口依然亮着灯,远远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宋立言长吐了一口气才发现自个儿原来一直紧绷着身子。他摇头,翻身下马去扶叶见山。 “大人?”楼似玉不知是被吵醒了还是没睡,披着外衣提着灯笼迎出门来,揉着眼睛道,“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哎?这位怎么伤得这么重?” 扶着叶见山进门,宋立言道:“遇了只修为不低的蛇妖。” 楼似玉一惊,边提灯替他引路边回头看他:“大人没事吧?” “那蛇妖半路遁逃,我倒是没事,但师兄伤重,明日一早得请裴大夫过来看看。”宋立言将人扶回客房,让宋洵替他重新包扎止血,便带着楼似玉出去。 “他受的都是外伤,普通大夫来看就行了,也没必要再请裴大夫。”站在走廊间,楼似玉撇嘴道,“那人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到底是医术高明的前辈,他来看我放心些。” 楼似玉不屑地翻白眼:“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不能随便来个人说上两句话就全信,大人还是多点戒心为好,以免被人骗。” 宋立言轻笑,觉得这位掌柜的啰嗦起来简直像个老婶子,不禁谑她:“掌柜的似乎对本官甚是关怀。” 楼似玉一噎,眼眸对上他的,心虚地眨了眨:“霍捕头特意嘱咐过要好生照顾大人,奴家自然是要多加关怀的。” “是吗?”宋立言往前一步。 楼似玉连连后退,乱晃的眼珠子透出几分慌张,先前的气势和调戏人的本事荡然无存。 宋立言低头打量她,感叹:“这三更半夜的,楼掌柜竟还点了妆。” 芙蓉面丹樱唇,颊上淡淡胭脂红,一身妃色罗绮不说,发间还插了步摇。怎么看都像是精心打扮,而不是突然起夜。 小心思被戳穿,楼似玉别开脸,咬牙道:“已经这么晚了,大人还是回房就寝吧。” 她语气分外正经,宋立言颔首,真打算听话回房,一个不经意抬眼,却看见了她头上步摇的坠珠。 碧绿色的玉珠,品质不是太好,符合它主人一贯抠门又要面子的作风。六缕丝绦被晃得缠在一起又分开,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有一缕丝绦上少了一颗珠子。 心里一沉,宋立言止住了步子。 楼似玉低着头正懊恼呢,她也不是故意要点妆的,可受了内伤还没调理好,脸色难看得跟鬼似的,不点妆定是要被察觉,谁想随意打扮一番,竟还被他调戏了。 从来都是她调戏他,什么时候被人家几句话说得恼羞成怒过啊?简直是奇耻大辱! 想着想着,她发现宋立言又朝自己靠近了些,皂靴踩过来,靴尖几乎是抵上了她的绣鞋,缁色的衣料也拂上她的裙摆,她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触碰到他的呼吸。 胸腔里的东西漏跳一拍,楼似玉眨眨眼,偷摸掐了自个儿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之后,她想再往后退,腰却已经抵上了后头的围栏,熟悉的木香混着点血腥味萦绕上来,让人无处可逃。 宋立言一句话也没说,只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髻。 这……这是干什么啊?楼似玉屏住呼吸,努力控制自己别乱想,可心头那么多年的期盼,还是不可抑制地冒头——会不会这一次大家都不用折腾了,就一帆风顺地两情相悦,然后白头到老? 说来她也真没出息,这么多年了,两人什么样的纠葛都有过了,她如今再站在他面前,却还是像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脸上很热,心跳很快,甚至想伸出尾巴来,对着他热烈地摇一摇。 太丢份了! 心思几转,手都微微发抖,楼似玉刚想开口问他,宋立言却突然后退半步道:“掌柜的可知这浮玉县哪家镖局靠谱?” 镖局?她惊醒,站直身子回过神来:“要说靠谱,那定然是镇远镖局了,大人有东西要押送?” 宋立言点头:“明日还请掌柜的带个路。” “好说。”楼似玉定了定神,朝他屈膝,“大人明日只管吩咐。”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的浅薄缘分,没想到这一串儿事情下来,都不用她费心,她与他的交集也是越来越多。看着天字一号房的门合上,楼似玉眼睛弯起来,一路傻笑地回了自己的闺房。 美人蛇去找他了,但没能伤着他,就她受的内伤而言,虽重但不致命,说明美人蛇恢复得也不错。鼠族得逃,常硕内丹近在咫尺,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儿,高兴得直蹬腿。 然而,想到他说的镖局一事,楼似玉从被子里抬头,撑着下巴歪了歪脑袋。 他想押送的,该不会是常硕的内丹? 闺房里烛火未熄,映得窗扇橙明,而相隔不远的天字一号房却是黑漆漆的一片,雕花窗半开,月华落在窗台上,将那碧绿色的玉珠照得盈盈。 宋立言盯着这珠子发呆,良久,伸手轻轻一拨,它便骨碌碌地滚了滚,无辜纯良得像某个人一样。 “大人。”宋洵安顿好叶见山,回来复命。 宋立言侧头,眼里晦暗不明,想了片刻才道:“明日你去问霍良抽调些人手,等我下令。” “是。” 县衙的命案跟楼似玉没关系,灭灵鼎和内丹的出现也跟她没关系,可恰巧是这么个没关系的人,却在这件事的每个过程里都有身影。 师父常说,世上扑朔迷离之事甚多,真相往往被藏在极多的遮挡之下,想看穿看透,便略去一切浮草,只观事情之本。 那么这件事原本是怎样的呢? 八任县令死于任期,他被朝廷调派前来查案,突然发现掌灯客栈里有妖气。接着洗尘宴上就出事了,石敢当里藏了常硕内丹,博古架上放着损坏的灭灵鼎,有人引导他用灭灵鼎毁掉常硕内丹,幸得见山师兄前来阻止。 开仓日鼠妖现身,他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能一网打尽,却被楼似玉误打误撞给耽误了,接着就是见山师兄遇袭,从蛇妖的身上拿到了属于楼似玉的步摇坠珠。 浑身一凛,宋立言瞳孔微缩。 他是中了什么迷药,竟然真的相信楼似玉是无辜的?若不是这颗珠子,他还打算把她当成一个知情的朋友,对她掏心掏肺了? 一阵后怕涌上来,宋立言面色阴沉下去,侧眼看看窗外,楼似玉房间的灯已经熄了。 端坐在椅子里等了半个时辰,丑时一到,他起身,无声地潜入了隔壁的房间。 楼似玉太累了,洗漱完倒进被子就睡了过去,连绣鞋都只脱了半只。宋立言站在她床边飞快地给她贴上昏聩符,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脸,半边埋在枕头里,半边被窗外的月光映着,惨白得不像话。 微微皱眉,他下意识地探了探她的额头。 没有发热,那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 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宋立言突然意识到自个儿不是来当大夫的,手一收,便转身去翻找她挂在屏风上的衣裙。妃色罗绮是她方才穿着的,他随手翻了翻,几点喷状的血沫就映入了眼帘。 干涸了的妖血,星星点点地凝在裙角,并不多,但明显能闻见鼠族那股阴臭之气。宋立言垂眸回想,脑子里掠过开仓之日她挡在自己身前的画面。 那时候的楼似玉,穿的是藕色绢裙。 第24章全心全意信你 一瞬间,无数的蛛丝马迹在他脑海里齐涌而上,像被风吹起来的满室文书,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白花花的一片渐渐落下的时候,宋立言想起这人曾说的话: “我娘从小告诉我人世险恶,除了自己,别的谁都不能相信。” “奴家又不知道事儿,也不认识那位前辈,只是觉得他所言都无凭无据,太过虚妄。” “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不能随便来个人说上两句话就全信,大人还是多点戒心为好,以免被人骗。” 那双凤眼无辜又单纯,自下而上仰视着他,像是把全天下的敬仰和真诚都装在里头了。可这些话,到底是关怀忠告,还是意图挑拨?见山师兄已经佐证裴献赋没有问题,那反而言之,有问题的人是谁? 侧头扫向这屋子里其他地方,宋立言半蹲下来,将楼似玉放在床边的几双绣鞋翻转,借着月光查看鞋底。 般春说过,她家掌柜的不爱出门,除了去衙门交税,其余时候都是在客栈里。可有一双绣鞋翻过来,鞋底却沾了黄泥。 还是属于岐斗山的黄泥,带着一股子蛇妖的味道。 微微眯眼,宋立言起身,看向床上那熟睡的人。 贴着昏聩符,楼似玉睡得很安稳,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微微勾起,看起来很高兴。 楼似玉正在梦里过大年,自然是高兴得很。大街小巷里都弥漫着鞭炮硝烟,还有一股子腊肉味儿,她嗅着味道一路朝人家家里冲过去,趴在墙上动了动耳朵,确定四下无人,一蹦就挂在了屋檐下的腊肉上。 真香啊!小鼻子一吸,她张口就想咬。 “你又偷人家东西。”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甚是生气地捏着她的后颈将她拎了过去。 “呀!”楼似玉挣扎,小脑袋往后一仰就看清了来人的脸,气鼓鼓地道,“放开我,我这不是偷,这肉挂在这里没人拿,我这叫捡!” 那人直叹气:“强词夺理。” “我不管,你放开我,我要吃这个!”四只爪子胡乱蹬起来,像个撒泼的小孩子。 那人没理她,拎起她就往回走。 小狐狸气得抄起双手翘起二郎腿,在他手里一晃一晃地道:“我真是倒了几千年的霉才遇见你,要不是法力全失,我定要把你也做成腊肉挂在屋檐下头。” 话一落音,后颈陡然一松。 楼似玉轻巧落地,茫然地回头,就发现方才还热闹的大街突然就没了人,白雾一层层卷上来,那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臭道士?”她动动耳朵,往前走了两步。 没人理她。 心里一慌,她四爪齐刨,跑过大街小巷,眸子化出金瞳,一遍遍地喊:“我开玩笑的,不把你做腊肉,你回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回来呀!” 偌大的世界空无一人,楼似玉茫然地坐在街口,远处一轮夕阳沉山,余晖之中,她小小的影子显得格外可怜。 …… “掌柜的?掌柜的。” 般春的声音像是一把斧子,将黑寂的世界劈开,带着窗外的鸟语花香闹喳喳地将她从无边孤寂里拉出来。 楼似玉猛地睁眼,翻身坐起来看看四周,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抹了把脸。 “怎么了?” “宋大人在楼下等着,说是您应承了今日要引他去镖局。”般春道,“我看您屋子里半晌没动静,料想您又是睡过头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楼似玉连忙下床更衣点妆:“大人等了多久了?” “也不久,您不必慌张,我看宋大人今日似乎心情甚好,脸上一直带着笑呢,就算您迟些,他想必也不会怪罪。” 心情好?楼似玉挑眉,简单梳好发髻就开门下楼。 宋立言坐在方桌边,像是刚用过早膳,正拿帕子擦着嘴。侧眼瞧见她,便道:“掌柜的今日出门倒是利索。” “大人过奖。”掩唇一笑,楼似玉接过李小二递来的包子,道,“大人既然有事,那咱们就直接出发吧,镖局离这儿还远呢。” “好。”宋立言起身,将桌上放着的四合阵收入袖中。 楼似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两人一起上车,楼似玉发现宋立言今日的确心情不错,她一路叽叽喳喳他都没嫌吵,眼里还隐隐有笑意。 楼似玉忍不住问他:“大人有什么喜事吗?” “历任县令暴毙一案已破,本官写了文书上禀,算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宋立言道,“也要多谢掌柜的,帮了不少忙。” “哪里哪里,奴家一介小女子,能帮什么忙?都是大人英明。”楼似玉笑眯眯地奉承,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奇,“命案是鼠妖做的,大人的文书上如何写?” “鼠疫。”宋立言垂眸,“朝廷定天下无妖,便是天下无妖。任何离奇之事,都总能归于寻常之理。” 自欺欺人啊?楼似玉撇嘴,又看向他袖袋里那鼓起的一团。 “这东西你知道就罢了,切莫外传。”顺着她的视线,宋立言收了收袖口。 “奴家明白。”拿扇子挡了嘴,楼似玉笑道,“奴家外传也没好处,自然是愿意替大人保守秘密的。” 说是这么说,但这秘密她显然是守不住的。 她安抚了鼠妖残众,能震住他们不再对宋立言下手,可却是无法阻拦他们抢夺常硕内丹之心。更何况还有个美人蛇在侧虎视眈眈,压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手。 这东西放去镖局,会发生什么事呢? 马车在镇远镖局门口停下,楼似玉跟着宋立言往里走,心里正想着事儿呢,就听得他问:“县上除了这一处,可还有别的镖局?” 楼似玉回神答:“浮玉县商贸往来甚多,镖局也是极多的,除了这一处,还有好几家声名不错的,大人要再挑挑?” 宋立言点头,却是继续往里走,找了镖师写下单子,便将四合阵交出去,让他们放在箱子里锁好。 楼似玉愕然地看着,刚想说这也太草率了,就听得宋立言道:“继续去下一家,劳烦掌柜的指个路。” 还有什么要押送的?楼似玉不解,却见他翻手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四合阵来。 “……”这玩意儿还挺多? “本官听人说,妖怪手段多端,所以总要有些准备。”宋立言上车,神色依旧轻松自若,“有劳掌柜的了。” 干笑两声,楼似玉摆手:“不辛苦不辛苦,为大人做事是应该的。” 车行过集市,隐隐能听见外头热闹的吆喝声,宋立言侧头,突然喊了一声:“宋洵。” 马车停下,宋洵掀开车帘:“大人,有何吩咐?” “去买些吃的。” 宋洵应声而去,楼似玉好奇地问:“大人刚用过早膳,这就饿了?” “倒不是本官饿。”宋立言回眸看她,“掌柜的早起只吃了半个包子,待会儿还要去许多地方,还是先垫垫肚子为好。” 竟然这么体贴?楼似玉很不适应,呆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宋洵回来得也快,将纸包递给宋立言便继续驾车。 “味道不错,掌柜的尝尝?”打开纸包,宋立言将糯米烧腊递到她眼前。 糯米烧腊是浮玉县的特色,将腊肉与糯米包着荷叶同蒸,糯米便浸透肉香,一口咬下去,香溢满口。楼似玉爱极了这东西,但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了,乍被他递过来,还有点恍惚。 “多谢大人。”伸手接过,楼似玉感动得很,“您堂堂县令,还会关切奴家这一介平民饿不饿,奴家实在是感激涕零。” 宋立言笑而不语,看着她抬袖啊呜两口咬下去,淡淡地收回目光。 楼似玉一边吃一边拿余光瞧他,总觉得今天这人有哪里不对劲。可真要说是哪儿,又说不上来。 两人一起去了十个镖局,每到一处,宋立言都拿出一个四合阵。从最后一处镖局出来的时候,楼似玉实在没忍住,抓过他的袖袋往里看了看。 “你做什么?”宋立言按住袖口,左右看了看,微恼。 楼似玉唏嘘道:“奴家就是好奇,大人这袖子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那圆盘不是宝贝么?大人既然有这么多,不妨送奴家一个?奴家那博古架上正好缺个摆件。” 宋立言轻哼:“十个四合阵里,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余不过是幻化。” 楼似玉一愣,眼珠子转了转就明白了,连忙奉承:“大人也太英明了,简直是诸葛在世!如此一来就算有人觊觎宝贝,想必也无从下手。” 宋立言似笑非笑地朝她走了一步,欺身问:“掌柜的对这宝贝可觊觎?” 楼似玉身子后仰,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奴家要这邪祟之物做什么?” “那甚好。”放轻了声音,宋立言在她耳畔低声道,“本官便告诉掌柜的,这十处镖局里,只有镇远镖局那个四合阵是真的。” 楼似玉:“……” 心里莫名一沉,她哭丧着脸看着面前这人:“大人,您告诉奴家做什么呀?” “掌柜的不是总抱怨本官怀疑于你?”站直身子,宋立言轻笑,“这一回,本官便全心全意信你。” 第25章不蹚浑水也得蹚 还是别这么信她吧?楼似玉欲哭无泪,这事儿他要是不说,她还能自己想法子。可他直说了,不就摆明了这四合阵的安危就系她身上了,万一出事,她就是重点怀疑对象。 不带这样的呀。 “本官今日要升堂,就不与掌柜的闲逛了。”退后两步,宋立言道,“路上小心。” “大……大人慢走。”楼似玉屈膝低头,瞥着车轮子骨碌碌地转走,心里这叫一个愁啊。 常硕内丹,她不抢也不可能,但要是抢了,又该拿什么话给自个儿开脱?先前的嫌疑她好不容易才洗清,再被牵扯进去,宋立言是得有多傻才会再相信她? 方才还风和景丽的天气,突然就阴沉了些,楼似玉看也没看,埋头就往回走。 掌灯客栈尚未重新开张,但今日门口却是围着不少人,楼似玉有气无力地走过去,就听得年轻的姑娘们嘻笑议论。 “怎么回事啊?”她嘀咕。 般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瞧见她回来,连忙迎过去道:“掌柜的,那位裴大夫来了,这些姑娘堵在门口,怎么也不肯走。” 眼皮一跳,楼似玉提着裙子就跨进了大门。 裴献赋坐在大堂里优哉游哉地喝着酒,余光瞥见她,放了酒盏就笑:“掌柜的回来了?” 楼似玉眯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道裴大夫大驾光临,倒是怠慢了。” “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也只是来给人看伤的。”他说着,还朝外头那一群姑娘招了招手。 门外一片倒吸气的声音,矜持点的姑娘只捂着脸笑,不矜持的捏了手帕就往里抛。 绣花手帕纷纷扬扬地从身后飞过来,被风卷开,挡住了她的眼睛。不过也只一瞬,帕子就落了下去,露出后头裴献赋那得意的眉眼:“掌柜的看起来不太高兴,是也在担心上头那位的伤势么?” 上清司之人,除了宋立言,别人是死是活都跟她没关系,担心什么?楼似玉笑着转身,吩咐李小二将门关了,然后维持着笑的弧度咬着牙道:“上回是奴家低估了您,这回可要再试试?” “哎,你说你一个女儿家,一言不合就动手,多不合适?”裴献赋摊手,“况且,你抓我有何用?我又不会拆穿你的身份。” “那阁下想干什么?” “都说了只是随便看看热闹,掌柜的大可以当我不存在。”裴献赋摸着下巴道,“在下闲来无事还可以替掌柜的看伤。” 戒心顿起,楼似玉后退半步。 “紧张什么?”裴献赋轻笑,“您身上的伤,别人看不出来,我这当大夫的还看不出来么?敢这么轻易与人同枝,也不怕魂飞魄散?“ 李小二和般春听得一脸茫然,楼似玉却是脸色发青,挥手让他们去后厨帮忙,心里沉得厉害。 这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但可怕的是,她对他一无所知。敌在暗我在明,这种感觉未免太糟糕。 要不,还是杀人灭口? “你看你,又起杀心。”裴献赋直叹气,“有这功夫,不妨好生调理内息。瞧瞧,断了的经脉都没接上,就不觉得疼?” 浑身一震,楼似玉抬眸:“你……” “我说了我是大夫,没什么伤是我看不出来的。”裴献赋拉她一把,将她按在长凳上,“鼠毒奈何不了你,可这蛇妖拼着内丹的一击,你也没那么容易受。听我的,把这药吃了,再把经脉接好,别落得跟楼上那人似的,半死不活。” 瞥一眼他递来的药,楼似玉接过,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方桌上。 “哎你……” “大夫既然是来给楼上贵客看伤的,那看完就请吧。”她起身,恭敬地行礼,“奴家还有事,恕不招待了。” 裴献赋噎了片刻,倒是笑了:“你这个人,看起来娇娇软软的,怎么脾气比石头还硬?” 谁稀得听这些话?楼似玉冷哼一声,出手如电,飞快地擒向他的咽喉。然而同上回一样,裴献赋凭空消失,只余音散在空气里,带着三分怨气地道:“你待我能有待他半分温柔就好了。” 做梦!楼似玉收回手,不甚舒服地捂了捂心口,转身去开大门,顺便将药扔了出去。 然而,门一打开,外头还有个姑娘没走,柔弱弱的,着一身雪色罗裙,怯生生地看着她问:“掌柜的,能住店么?” 楼似玉眼皮子狠狠地跳了跳。 路过的百姓有知道事儿的,笑道:“姑娘换一家吧,掌灯客栈最近招待知县大人,不接外客。” 那姑娘却像是没听见,一双眼盯着楼似玉,安静地等着。 楼似玉勉强笑了笑,与路过百姓寒暄两句,将人送走,然后左右看了看,飞快地将人拉进客栈,再次关上大门。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她很头疼,“各位大佛都来找我麻烦?” 方才还楚楚可怜的小姑娘,一眨眼就冷了神色,扬着下巴睨着她道:“你敢护他,就应该料到我会找你算账。” “姐姐,以我的立场,护他有错吗?”揉着额角在长凳上坐下,楼似玉斜眼看她,“这人皮做得倒是不错,就是失了些蛇女的威风。” 小姑娘,或者说是美人蛇,闻言一脚踩上她的长凳,欺身朝她吐了吐蛇信:“你别给我说有的没的,你若还当常硕是你大哥,就将他身上同枝给去了。否则,我真拉你同归于尽也说不准。” 楼似玉无奈地摊手:“这个我真没办法,与他同枝的媒介之物,莫说是我,就算常硕大哥还在,也拿它没办法。” 美人蛇眯眼,想了片刻,脸色骤变:“灭灵鼎?” 妖与人同气连枝需要以外物为介,且那外物必须被人一直带着。她在来的路上还一直想楼似玉是用了什么东西,若是环佩手帕,那偷了也就是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灭灵鼎! “你故意的!” 楼似玉很大方地点头:“我定了主意要护他,自然是用万全之策,姐姐与其在他身上花心思,还不如想法子去将大哥的内丹拿回来。” 一说到这事,美人蛇红了眼,小嘴抿着,微微发抖。 “怎么了?”楼似玉皱眉,伸手捂住自个儿的心口,“我还没来得及问,这伤是怎么回事?” “他师兄硬闯岐斗山,被我所伤,他赶来救,与我打了一场。”美人蛇倔强地别开脸,“我本是打算化出内丹与他同归于尽,但没想到……被人拦下了。” 想也知道当时的战况有多激烈,楼似玉很好奇:“谁拦得住?” “常硕。”吐出这个名字,美人蛇声音都发颤,“他拦住了宋立言。” 身死魂灭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拦?楼似玉很纳闷:“他不就剩一颗内……” 话没说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震惊地抬眼看向美人蛇。 “没错,他人死了,魂灭了,只剩一颗内丹,却还想着护我。”美人蛇咧嘴,像是想笑,可实在笑得凄惨,“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么多年了,她都已经接受了他再也回不来的事实,化出内丹说是想报仇,实则也不过是想随他去罢了。谁知道一颗内丹而已,都被封在四合阵里了,还会拉着宋立言的袖子往下坠,破他的符诀。 就好像他还在的时候,不管她闯下什么祸事,都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 心里止不住地酸楚,楼似玉欲言又止,最后连连叹了几口气。痴念啊,连内丹都记得的痴念,当年的常硕,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肯散尽三魂七魄? “我今日来找你,也不为别的。你的人你若执意要护,我便不动。”美人蛇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但他的内丹,我势在必得,你得帮我。” 睫毛微颤,楼似玉紧了紧拳头,她知道这事应不得,也不该应,但嘴已经抢在脑子前头开了口:“好。” 美人蛇的神色缓和下来,蛇信收回去,眼睛却还红肿着,衬着这无辜的皮囊,当真像个可怜的小姑娘。楼似玉忍不住问:“你饿吗?” “饿,想吃人。” “当我没问。”楼似玉摊手,扭身就要走。 “哎,没人,来点鸡啊鸭的也可以。”美人蛇撇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无奈地摇头,楼似玉去厨房找了三大盘子肉来,放去她面前,看着她端起盘子直接往嘴里倒。 “你的伤,吃这个药能好。”倒下两盘子肉慢慢消化,美人蛇翻手拿出一颗药丸。楼似玉一看,正是她刚刚扔出去的那颗。 “……我怕这药有问题。” 白她一眼,美人蛇道:“药和毒都是我精通的,我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你怕什么?我给你那一击可不轻,若带着伤,你怎么帮我拿内丹?” 半信半疑地接过药丸,楼似玉很纳闷:“那人还真安好心了?” “你说谁?方才在这客栈里的那个男人么?”美人蛇想了想,“我好像见过他。” “什么?”楼似玉一惊,“你在哪儿见过他?你不是一直在岐斗山?” “是啊,所以就是在岐斗山见过。”美人蛇不明白她为何激动,“就在那上清司之人强闯岐斗山那天,他好像也在,还引着我去找到了人。” 第26章助妖之人 岐斗山虽是美人蛇栖身之地,但又不是她的领地,所以叶见山强闯那天,她其实是不该发现的,没想到的是裴献赋到她的洞穴门口惊了她,她一路追去,但只拐过一个路口,裴献赋就不见了,倒是让她发现了叶见山。 怎么说也是上清司的人,既然遇见了,她肯定是想也不想就动手,可惜宋立言来得太快,到嘴边的肉都飞走了。 想到这里,美人蛇愤恨地又倒下去一盘子肉。 “裴献赋。”楼似玉咬牙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一面之缘罢了。”美人蛇道,“不过这药没问题,能让你身上的伤很快痊愈,吃了吧。” 楼似玉愤恨地将药扔进嘴里,咔吧咔吧给嚼了,嚼完才觉得苦,又皱着脸去喝了口茶。 “你藏得住身上的妖气吧?”她问。 美人蛇白她一眼:“好歹也活了这么多年了,能这点本事都没有?” “那你就藏好,我给你开间客房。”想了想,楼似玉又告诫,“他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你别动半夜偷袭的主意。” “答应你不动他了,你怕什么。”美人蛇啐她,又道,“不过,你觉不觉得他很奇怪?之前都没有这么高的修为,独这一回,像是打通什么穴道一般,快赶上千年前那时候了。” 楼似玉自然也是觉得奇怪的,但想不出什么缘由,她沉默片刻,摇头道:“别管那么多了,你要的东西在镇远镖局,但镖局四周布了阵,你等明日镖车出城之后再去劫,但是尽量别伤人性命。” 一听这话美人蛇眼眸就亮了,笑眯眯地点头,顺着楼梯扶栏就往上蛇行。 “姐姐。”楼似玉叹气,“您有人形就且走路吧,一个姑娘扭着身子在地上爬,若是被旁人看见,还不得吓晕过去。” “规矩真多。”美人蛇嫌弃,到底还是扶着栏杆站起来,一步步往上走。 楼似玉跟着回房,运气调息了半个时辰,还别说,裴献赋的药当真有用,再睁眼,她的脸色就好看了不少,周身血脉也畅通起来。 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但宋立言还没有回来。楼似玉想了想,觉得自个儿一大把年纪了,不能还跟小姑娘似的黏人,人家事务繁忙,那她在这儿等着就好了。 然而,两炷香之后,她站在了衙门公堂外头。 今日浮玉县衙门升堂,案子好像格外地多,宋立言早上说回衙门,到现在还穿着官服正儿八经地听着堂下陈词,难得的是他竟没露什么疲态,一双眼盯着说话的人,把人家吓得直哆嗦。 “公堂之上若是撒谎,按照律例,便是当有罪论处。” 原告颤颤巍巍直磕头:“大老爷,小的可没撒谎啊。” “那本官再问一遍,你确认是这妇人偷了你的银钱,你因欲抓贼归案才打伤于她?” “是……是的。” “可这妇人身上穿的是上等绸缎,你所呈上的钱袋里不过半两银子,她一柔弱女子,吃穿不愁,作何要因这点钱惹你这高壮大汉?”宋立言冷笑,“合常理吗?” “这……” “撒谎作有罪论处,你既触犯,便罚三十大板,定无故伤人之罪。霍捕头,有劳。” “是。”霍良出列拱手,命人架上长凳廷杖,当即行刑。 原告惨叫冤枉,外头围观的百姓却是拍手称快,楼似玉一侧耳,就听得人道:“这恶棍是袁府买的地痞,专门去找那位姨娘麻烦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宅争斗,闹到大街上可真是难看。幸亏大人明察秋毫,还这姨娘一个公道。” “这么久了,咱们县上可算是来了个秉公执法的大老爷了。袁家的马车一早在县衙侧门停着了,嘿,就是没让进。” “真是痛快,善恶有报,天理昭昭!” 楼似玉听得怔然,她一直以为他来浮玉县就是为了灭妖罢了,谁曾想当县令也是有模有样,半分不敷衍。 其实他身上也有伤未愈,就算有上清司的灵符灵药,也难免疼痛受罪。可眼下在他脸上半分异样都看不出来,只有官老爷该有的威严和凌厉。一桩案子过完,回后堂休息不到一炷香,便又升下一堂。 楼似玉唏嘘地看着,觉得这人戴起官帽的样子真有趣,丰神俊朗,正气凛然,下头稍有人敢插科打诨,他眉毛就皱起来,半点颜面也不给,扔令就让打,直打得后头的人都老老实实,甚至一上来就认罪。 案子一了,他的眉头就会松开,像昙花一绽,无意间透出两分温柔。可这温柔也是转瞬即逝,再抬眼,他又是那个刚正不阿的宋大人。 这样的他,看得楼似玉心里软了一块。 惊堂木拍下,最后一案结束,宋立言一本正经地退堂更衣,从侧门打算回客栈。 然而,刚走出门,旁边就蹿出个人来,手里捧着热腾腾的一盅汤,笑眯眯地朝他道:“大人辛苦。” 香淳的鸡汤透过盖子都飘出香来,宋立言喉结微动,目光从汤盅上移到楼似玉的脸上:“掌柜的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观了大人审案,觉得大人真是我浮玉县百年难遇的清官好官,故而赶忙让人送了汤来,以表奴家之崇敬!”楼似玉笑弯了眼,双手将汤捧给他。 宋立言显然对这样的奉承不太接受,冷眼瞧着,没伸手。 楼似玉垮了脸,悻悻地道:“行吧,老实说就是钱厨子熬了鸡汤,奴家借花献佛来了。” 轻哼一声,他这才接了,朝她道:“上车。” “多谢大人!”楼似玉笑眯眯地钻进车厢,看着他随后进来,还忍不住道,“这鸡汤熬了很久,您尝尝,可香了。” 坐公堂太久,本也有些饿,宋立言舀了一勺尝了,微微点头。 楼似玉得意地笑了,手托着下巴看着他道:“奴家就知道,鸡肉这么美味,大人一定爱吃。” 宋立言一僵,突然想起之前他初到掌灯客栈,不知是为了挑剔她还是别的原因,说过自己不爱吃鸡肉,她当时的表情就是明显的不相信,仿佛对他知根知底。如今看他露出马脚,她也不意外,只狡黠里带着股嘚瑟,还微微抬高了下巴。 放了汤勺,宋立言看着她问:“掌柜的,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本官?” 笑意一顿,楼似玉转眸看向别处:“大人说笑,奴家这一介民女要是能同大人有什么关系,还不得一早认亲,好叫大人照拂?” “说实话。”他语气冷了些。 楼似玉扁嘴,委屈巴巴地学着他的话道:“若是撒谎,按照律例,便是当有罪论处——是吧?奴家知道,所以奴家更不敢妄言了。” 宋立言沉默,收回目光又喝了几口汤,才缓缓道:“与掌柜的也算相识一场,若有什么隐情,还望掌柜的早些告知,也免错伤无辜。” “奴家定是不会瞒着大人什么的。”她举手发誓,又笑嘻嘻地道,“您多喝点。” “大案已结,你的客栈明日可以重新开张了。”宋立言道,“正好官邸也修葺完毕,本官已经吩咐宋洵明日收拾东西回府。” “……好。”垂下眼眸,她什么情绪也不敢表露,只乖巧地笑着。 宋立言也没多看她,抿着鸡汤,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 气氛突然有点古怪,等宋立言后知后觉发现哪里不对的时候,掌灯客栈已经到了。 “大人好生休息。”楼似玉朝他屈膝行礼。 宋立言侧头看她,想问她是不是不高兴,可又觉得没必要,他与她并无什么别的关系,况且他还有谜题未解,在明日得出真相之前,不宜妄动。 转身上楼去了叶见山的房间,宋立言发现他已经醒了,依旧戴着青绢斗笠靠在床边,像是在叹气。 “师兄?”他走进去问,“伤口还疼吗?” “今日裴大夫来过了,已经上了药,好多了。”叶见山咳嗽两声,扭过头似乎是看向了他,“师弟,你小心些,我察觉这客栈里今日来了妖怪。” 神色一紧,宋立言问:“何时来的?” “巳时末,只片刻妖气就消散了,但我总觉得那东西没有走。”叶见山沉声道,“这里的小二分明说客栈不接新客,但却有妖怪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掌柜的也许认识这个妖怪。 宋立言撩起袍子在他床边坐下,眼里带着些疑惑:“这世上会不会有凡人偏心于妖怪,处处替它们做事?” “有。”叶见山点头,“神志不清受妖怪蛊惑,亦或是受了妖怪恩惠者,都会有反常之举。” “那对这类人,当如何?” 叶见山似乎是笑了,可语气倒还正经:“按照司规,当三劝,一劝之以亲人,二劝之以大义,三劝之以人性。若三劝之后冥顽不灵仍行恶事,则当与妖同罪,斩立决。” 宋立言一愣,有些不能理解:“若是人,也要斩?” “与妖为伍之人,同妖怪有什么分别?”叶见山道,“师弟,若你遇当斩之人,切忌不可心慈手软,否则必会吃大亏。” 第27章还敢造次? 宋立言听着,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是用来握獬豸剑的,而獬豸剑自交到他手里那一刻开始,就是为斩妖而出鞘。师父教过他斩妖之法,却没说过如何斩人——世间之人都有律法约束,怎会要他来过问对错生死? “师兄早些休息。”他道,“明日我便让人接你回官邸。” 叶见山知他是没听进去,再劝也无用,轻叹一声便躺回了枕头上。宋立言退出房间,招手唤来宋洵,低声吩咐了两句。 外头天已经黑了,楼似玉借着烛光在账台上打算盘,稍稍一侧头,就感觉窗外有什么东西掠了出去。她一顿,不动声色地合拢账本,打了个呵欠,佯装上楼回房,却在关好门的一瞬间朝那影子的方向追去。 十个镖局都在宋立言踏入的一瞬间布下了防妖的法阵,这一点楼似玉是有所感知的,但她没想到的是,他竟还留了后手。 镇远镖局的大门打开,几个镖师围在箱子旁边等着,宋洵大步跨入,祭出一枚血玉,飞快地打入镖箱。只一瞬间的事,在凡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他摸了摸箱盖,似是确认无误之后,便让人抬走。 可楼似玉看清了,并且还记得,那血玉原本是挂在宋立言腰间的。 以随身之物放置四合阵旁,也就是上清司惯用的“追思之术”,在一定范围内,只要所追之物受妖力侵犯,其主就能以随身之物为介,转瞬行至所追之物身边。 这是早就做好了有人会来抢四合阵的准备。 楼似玉在暗处看完,飞快地跑回客栈,直接越过二楼的窗户跳进了美人蛇的房间。 美人蛇正躺在床上消化肚子里的肉呢,被她这动静一惊,差点没吓死,扭头就骂:“还说我不像人呢,有人进房间是走窗户的吗?” “没心思管那么多了。”楼似玉坐去她床边,认真地道,“你听好,宋立言在镖箱上下了‘追思’,以他目前的修为,镖队在离开荒州之前你都不能动手,否则就是一场恶战。等镖车出了荒州,你要如何我都不拦着。” 一听这话,美人蛇冷静了下来,摸着肚子想了好一会儿才骂了一句:“他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破孩,怎么心思这么多啊?” “你听我的就是。”楼似玉给她倒了杯茶,“只要没有宋立言,以姐姐的本事想拿那东西轻而易举,又何苦去硬碰硬?” “说白了你就是怕他伤着。”美人蛇不屑地吐了吐信子,“他那么厉害的人,还用得着你来心疼?” 楼似玉眨眨眼,突然笑了:“也是,他很厉害。不过,就算他再厉害,于我也只是心尖上最软的那一块。他不怕伤不怕疼,但我怕。” 这种担心她自己都知道是多余的,他所行之事,哪有不受伤的?就算是伤得没了半条命,他自己也不会当回事,再出手,依旧还会是丝毫不顾及自己,只想着怎么灭妖。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再傻再天真的想法,只要是关于他,在她这里就是合情合理。 美人蛇一噎,没好气地瞪她两眼,可想想那种感受,她未必不能共情,便也就不说话了。 不放心这冲动的人,楼似玉又同她说了好一会儿,最后是美人蛇不耐烦了,推着她出门:“我知道了我不动,你放心,别说了!” 门“呯”地一声在她面前关上,楼似玉摸摸鼻尖,也觉得自个儿啰嗦过头了,夹着尾巴便回屋去准备明日的客栈开张。 已经是七月底了,这大半个月客栈都没什么营生,账面实在不好看,加上又要交地租了,楼似玉这叫一个愁啊,脸都拉成了苦瓜。明儿她也不打算去看着美人蛇了,还是赚钱要紧。 日头西落东升,浮玉县又是一日清晨。 不过这一日,安乐街上可比往常热闹多了,掌灯客栈门口卯时就点了炮仗,噼里啪啦一顿乱响,炸得一群孩童捂着耳朵看热闹,也炸得宋立言刚伸出去的腿立刻收了回来。 “什么东西?”他皱眉问。 宋洵往楼下看了看,笑道:“开张礼,惯例是要鞭炮锣鼓庆贺一番的,门口已经满是人了,大人从后院走吧。” “嗯”了一声,宋立言下楼,目光往旁边扫了一眼,就看见楼似玉穿着石榴红的罗裙,像朵花似的在门口摇曳:“咱们掌灯客栈为了迎接宋大人入住,已经是重新修葺规整过,按理来说酒水自是要涨价的,但咱们大人体恤民情,特意吩咐,今日宾客不但可原价享用酒水佳肴,更是抽一桌宾客免去账目,各位里面请~” 她这噱头用得,也真是一点不跟他客气。那么大一群人,甭管是真的想来用膳还是想来沾一沾“宋大人”光的,都呼啦啦地涌进来,霎时就将大堂给坐满了,还有不少在外头排队候着。幸好他飞快出了后门,没被人给堵住。 上车去往县衙的时候,宋洵犹自赞叹:“这位楼掌柜真是了不得。” 可不是了不得么,花花心思一大串,要花钱的地方能把门抠穿了,该她赚钱的时候,那叫一个心狠手辣毫不留情。他早先是真冤枉她了,起码在女掌柜这件事上,她没什么需要怀疑的地方,有本事、也担得起。 宋立言轻哼一声,问:“镖车出城了?” “回大人,卯时前就来了出发的消息,眼下差不多正到城门口。” 抵着无名指的指节感应一番,不曾发觉任何异常,宋立言也不再问,就安静地等着。 卯时末,楼似玉送走几拨食客,正美滋滋地摸着一大把通宝乐呢,就听得般春喊了一声:“林厨娘?” 她抬头,果不其然就看见林梨花穿着素黄的布裙,一边跟般春寒暄,一边朝她走了过来。 “主子。”她余光留意着四周,低声道,“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楼似玉一顿,笑着大声道:“你可算回来了,正好厨房忙不过来呢,快来帮忙。” 说罢,拉着她就往后院走。 帘子一落下,前堂的喧闹都远了去,楼似玉留意过四下,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鼠族那几个本还在当铺里养伤的,谁知道昨晚子时一过就统统不见了。”林梨花皱眉道,“自打上次您来过之后,我与木掌柜就没关着他们了,按理说要走也该吱个声吧?结果一声不响地就全没了。” “我还当是什么事。”楼似玉松了口气,点了点她的脑门,“他们本就该离开浮玉县的,走了是对的,用得着大惊小怪么?” “可是……” “行了,你快去厨房帮忙吧。”楼似玉摆手,“那个人已经回县衙了,最近几日咱们都能过轻松日子。晚上我让钱厨子摆酒,给你打打牙祭。” 还想说点什么的,可看自家主子完全不担心,林梨花也就撇撇嘴,放下包袱就钻去后厨。 镇远镖局的镖旗是黑底红边儿的,扬在风里煞是有气势,二十个镖师护在镖车四周,莫说山贼了,普通行人瞧见都绕着走,生怕有所冒犯。 美人蛇化作了个赶路的妇人,坐在茶棚里看着镖车由远及近,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暗自算着下一个茶棚在什么位置。这镖车行得不快不慢的,眼下也才刚出了浮玉县界而已,要出荒州,她起码还得跟上三日。 真是麻烦。 “茶小二,来五壶茶,再将这几个囊子装满水。”镖头过来,喊了一嗓子。 茶小二连忙应声过去,一队镖师也就原地修葺,喝茶洗手。本是个寻常的休息间隙,美人蛇也没太在意,可就在这眨眼之间,变数陡生。 三丈外的黄土地下突然冒起几个大包,飞快地朝镖车这边蹿了过来。在场的都是老镖师,虽是没见过这种路数,但反应也很快,抽出刀就要朝那些个土包砍,谁曾想刀还没挨着,土包就纷纷炸开,飞蹿出无数个黑影,裹着煞气扑向镖车。 “什么东西!”镖师惨叫,慌忙去赶裹在自己身上的黑影。镖头见状抽刀去护镖,却不想对方人多势众,他还未来得及上前就被撞开了去。 尖锐的利爪泛着绿光,一爪就拍向了车上的红木箱。 美人蛇怔愣了半晌,待看清来者何人之后,她变了脸色,上前就吼:“快住手!” 这一吼已然是来不及,带着妖气的鼠爪一触及木箱,红光霎时大作,隐藏着的血玉化出八卦阵,升腾于镖车之上。原本只是巴掌大小,眨眼却化出七尺方圆,血色从上而下倾泄而出,潋滟流转。定睛细看,那阵间竟是生出人影。 人影漫步踏来,眉目从血色里一点点清晰,他手里反捏着一把长剑,光过剑刃,自成两流,本是有种凌厉的美感,可他剑身一翻,激荡的杀气就将别的都冲了个干净。 一众鼠妖僵在原地,似乎是没反应过来。美人蛇却是白了脸,不管三七二十一,直直地朝镖车冲去,想抓一个空隙先下手为强。 然而,不等她靠近,冰冷的獬豸剑就横了过来,剑之由头,宋立言的声音冷漠地响起—— “还敢造次?” 第28章真话 呼吸一紧,美人蛇止住动作,缓缓站直了身子。她扭头,眼里满是愤恨和不甘,只犹豫了一瞬,就撕开人皮化出了原形。 布满黑甲的蛇身从萎顿的人皮里舒展开去,曲卷地绕上旁边的古树,一轮又一轮地往上缠。蛇鳞泛泛,在光下黑得几近银色,古树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那硕大的蛇头倏地就伸到宋立言跟前,威胁地朝他吐了吐信子。 “又是你。”宋立言看着她,“正好上回没能做个了结。” 说完扫一眼四下的鼠妖,又点头:“旧账一并算了也无妨。” 镖师和路人都已经吓得跑远了,茶棚半摧,一群鼠妖退去美人蛇所在的树下,青眚化出人形,甚是恐惧地看了看宋立言,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美人蛇冷声道:“谁让你们去扑那箱子的?” “不是说王上的内丹在其中吗?”青眚跺脚,“怎料竟是陷阱。” 再后悔也来不及了,美人蛇摇头,望着那溢出白光的獬豸剑,暗道:小狐狸,这可不是我食言。 忙了大半天的楼似玉正倒在房间里休息,突然像是感觉到什么,耳朵一立,翻身坐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梨花推门扑摔进来,从人形瞬间摔成了狐狸,连滚带爬地跳去她床上,急道:“主子,城郊打起来了!” “什么?”楼似玉一把提起她的尾巴,“谁跟谁打起来了?” “蛇女和宋大人,还有……还有鼠族。” 眼前一黑,她饶是再冷静也忍不住叉起腰来骂:“我说了多少遍荒州境内不能动手?都当耳边风了不成!” 梨花被她吼得捂住双耳,颤颤巍巍地问:“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楼似玉焦躁地在屋子里打转。妖各有所长,也自有其短,狐狸善化形善口舌,可又不是千里马,没有可以瞬间奔出千里的妖法。等她骑马赶过去,怕是收尸都来不及。 正上火呢,她突然想起个东西,连忙去打开床头那尘封已久的柜子,翻出一张符咒。 宋清玄在世之时最擅长的就是制符,什么稀奇古怪的符咒都能从他手里生出来。她曾抱怨过去邻县路太远,那人就一声不吭地制出了千里符,冷漠地扔给她。大概是他当时的眼神太有趣,这张符她一直没舍得用,宁愿坐一天的马车都要把它抱在怀里。 没想到倒是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深吸一口气,楼似玉借火点了符,火光一跳,她好像听见有人笑了一声,那声音熟悉得叫她喉咙发紧。不过也只一瞬,笑声没了,她眼前的景象逐渐虚无起来,仿若将一副上好的绣图被扯开了线,一丝丝地模糊开去。 妖血的刺鼻味道在整个城郊树林里弥散,引得众多低等妖怪来食,然而,一靠近那树林十丈之内,小妖就被震退开去。贪婪不信邪、执意要往里冲的,不过十步便化了血水。 难为美人蛇还能立在宋立言面前,虽是嘴角溢血,但半步没退。她头顶祭着蛇妖一族的法宝“无牙”,凛凛紫光与对面灭灵鼎的白光正冲,双方倾注的修为尚算持平,可宋立言还有余力提着獬豸剑朝她动手,她应付起来就有些吃力了。 他们这边妖多势众,青眚和黑玉都替她挡着獬豸剑。然而,青眚元气大伤,黑玉修为不足,两人挡得遍体鳞伤,最后一剑横过来,两人接不住,纷纷被震飞出去,倒地呕血不止。 雪白的剑光猛地就朝美人蛇的七寸刺了过去。 美人蛇的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倒也没慌,反而是暗暗蓄势。她已经做好了打算,灭灵鼎已经不在他身上,这一击楼似玉不能替他受,只要他再靠近些,她便是化了内丹也要拖他同归地狱! 近些,再近些。 白光破刃,宋立言冷眼抬手,正准备倾注修为一招毙妖,却陡然察觉到一股子浓烈的妖气自侧面朝他冲来。 再进便是腹背受敌,他垂眸,只片刻就做出了决断,飞退三步,侧剑将那妖气格下。 粉色的一团瘴气,裹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拦在了他和美人蛇面前,甫一站定,那粉瘴就颤了颤,血流入地。 宋立言皱眉,持剑问:“何人?” 这熟悉的妖气,他不知道,美人蛇却是知道。只是,分明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怎么眼下的气息凌乱成了这个样子? “你快走。”怪异的声音从粉瘴里传出来,“快点。” “可内丹……” “急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像也有道理,美人蛇抿唇,惋惜地看了镖车一眼,便借着她的庇护原形化小遁入草丛。青眚和黑玉见状,也飞快地遁走。 宋立言眼神一沉,抬袖便飞出缠妖绳,粉瘴依旧来拦,可只缠妖绳这点灵力,竟也将她震退好几步,脚下血流更甚。 “……”意外的,宋立言收了手看向那团东西,眼里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良久,他竟是闭眼笑了。 粉瘴莫名地颤了颤,扭头也想走,却被五根缠妖绳绕上来,打了个死结。她一怔,抬眼就见他朝她走了过来,皂靴踩上她的血,轻轻的一声水响,像下雨天无意踩中的水淌。 粉瘴挣扎起来,暗自运气想挣脱缠妖绳,但莫名其妙的是,她用不了法力,强行用效果甚微不说,血流得还更多。 “为什么会是你?”行至她面前站定,宋立言低下头来,眸子里泛着怒意和冷漠,还有被强压着的一丝困惑,“你不是让我相信你吗,掌柜的?” 最后三个字一出来,楼似玉狠狠地震了震,瞳孔都涣散了些,她仰头,发现自己身上用来障目的瘴气被他一挥袖就散了个干净,面前的人是她熟悉的轮廓,可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怎么回事?她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可一催动妖气,五脏六腑竟像是被刀绞成了一团。 “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用不了法力?”宋立言轻声问。 迷茫地看着他,楼似玉呆呆地摇了摇头。 “我在给你的糯米烧腊里,加了断妖符。” 心口一痛,楼似玉嘴唇上的血色一时褪了个干净。她望着他,张嘴想说什么,唇瓣一碰,到底是硬生生和着血咽了回去。 断妖符,断妖符啊,那是潜伏在妖怪体内限制法力的符咒,只要宿主不用妖力便相安无事,一旦强行破咒,便是个五脏俱损七窍流血的下场。 这是宋清玄当年用来对付作恶多端的大妖举父的,举父最后死在了自己的挣扎之中,她觉得太过残忍,闹了好一通脾气,他便说:“以后再也不用了。” 说好再也不用的东西,如今却是用在了她身上,楼似玉想笑,但笑不出来——即便知道这人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她还是觉得难过,难过得要死掉了。 “糯米烧腊那么好吃的东西,大人怎么舍得往里加符咒呢?”她低声喃喃,像是在问他,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宋立言冷眼瞧着她,道:“楼掌柜想说的只有这句话吗?” “那大人想听什么呢?”她唇齿间都是血,朝他笑也笑得满口艳红,“要奴家再唱个小曲儿么?” “……”分明是她撒谎被拆穿,也分明是她骗他在先,她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他不是在捉妖,而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 宋立言看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看透过这个人。说她是个妖怪,可她却能在灭神香里站着,身上一点妖气也没有,还能拿着灭灵鼎玩。可若说她不是妖怪,这断妖符却是铁证,再无可辩。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个被妖怪迷惑的凡人。”他皱眉,“你到底是什么?” 楼似玉咯咯笑起来:“若是妖,是不是就被大人一剑斩在这里了?那奴家便是人吧,活生生的人。”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撒谎吗?”宋立言莫名觉得生气,缓缓抬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在你嘴里,到底有没有半句真话?” 楼似玉垂眸:“真话向来就一句,可这么多年了,大人从来没把它当成过真话。” 这么多年?宋立言眯眼:“你果然是一早就认识我。” 知道他不吃葱花,知道他会吃鸡肉,知道他是上清司之人,也知道他此行为何。所以,石敢当不是巧合,灭灵鼎也不是巧合。她与那蛇妖有勾结,对鼠妖也暗中相助。 那么多的蛛丝马迹,终于在此刻连成一片,变成她这张带笑的脸,像是在嘲笑他的轻敌,看低了妖怪手段。 怒不可遏,宋立言冷声问:“真话是什么?你且说。” “这一回,大人会信?” “你先说我才知道能不能信。” 漂亮的脸蛋又笑起来,楼似玉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处。喉头几动,血顺着唇角往下淌,她伸着舌尖舔了,想同他用玩笑的语气说,可话出口,还是忍不住哽咽: “大人很好……清明俊朗,举世无双。” 第29章我活该 他在她眼里向来是好的,山青水碧,桃红雪白,只他是人间独有的颜色,哪怕每一回她都要被他忘记、怀疑,她也忍不住凑到他跟前,贪婪地看看他的眉眼。 他给的糯米烧腊是好吃的,同八十年前一样,只不过这回加了不该加的东西。他也不是故意的,她没道理怨他。只是,看着他这漠然的眼神,楼似玉还是觉得心口疼,像被断妖符裂了心脏似的。 “不信是吧?”看明白了他眼里的漠然,她咧了咧嘴,“大人真英明,一听就知道奴家在开玩笑。” “我没空听你开这样的玩笑。”宋立言转身,“你现在不肯好好说话,那便随我回大牢,坐下慢慢说。” 挺好,还不着急杀了她。 楼似玉自嘲地闭上眼,打算束手就擒。 然而,寂静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了一声狼嚎,第一声很远,荡在半个山间,第二声却是陡然拉近,就在宋立言背后不远的地方炸响。 他反应倒是快,抽出獬豸剑就转过了身,但那野狼、或者说是狼妖,只一眨眼就没了影子,徒留浓烈的妖气威慑似的在山林里散开。 楼似玉皱眉,她觉得这妖气甚是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来者不善,这妖怪修为也不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对面前这人道:“小心点。” 宋立言回头,眼神古怪地看她一眼。 就这一眼的功夫,狼妖突然在镖车边显形,一爪拍开已无封条的镖箱,飞快地抓向里头的四合阵。谁料上头横着的灭灵鼎竟是动了,这脾气不好的宝贝也不用主人指示,瞬间化大,兜头就朝狼妖罩了下去。 与此同时,宋立言抽身而至,獬豸剑带着雷霆之怒横向一扫,那狼妖的影子拦腰而断,化出无数黑色蝙蝠,吱哇乱叫着朝他扑过来。宋立言抬袖挡脸,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不对,下一瞬,他就察觉右侧有凌厉的妖气朝他攻来。 声东击西?宋立言暗道不妙,横剑挥开蝙蝠,想再捏诀已经是来不及,他扭头去看攻击的人,却在黑蝙蝠翻飞的空隙间看见了楼似玉。 她在朝他冲过来,狼妖的妖气凌厉而霸道,跟她那张美艳的脸一点也不搭,但杀意是浓烈的,像极了她客栈里的酒,猛烈又辣喉。这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是困惑的,第一反应不是杀了她,而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都没想杀她,她为何还要动手? -师弟,若你遇当斩之人,切忌不可心慈手软,否则必会吃大亏。 见山的师兄在他脑海里响起来,带着些叹息,一圈又一圈地荡开。宋立言手一紧,想出剑,眼神一闪,却还是转伸左手,飞快捏诀,打出一道白光,正中她的左肩。 楼似玉身子一僵,朝他扑来的动作却是没停,她神色有些紧张,触及他的目光,怔了怔,倒是又笑了。 “我活该。”她叹气。 宋立言皱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直到通天的金光在她身后炸开,无数琉璃般的碎片从他脸侧飞过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伸手,接住了朝他缓缓跌落下来的人。 断妖符还在她体内,她用不了妖力,妖气不是她的,她只是想来替他挡。 可是……她为什么要替他挡? 楼似玉很轻,像一片柳絮,落在他怀里都没什么感觉,除了温热的血大口大口地涌落在他肩上,打湿了衣裳。宋立言觉得不舒坦,心口生出一股子怪异的感觉,任由她靠着自己,动也不敢动。 她的身后,黑雾散去,两人高的狼妖以原形出现,用人的声音咯咯地笑了出来。他伸爪,爪子里放着的是不知何时拿到的四合阵,绿莹莹的眼里映出宋立言僵硬的身影,十分优雅地朝他行了人界的躬身礼:“多谢你了。” 宋立言看也不看就挥剑砍过去,那狼妖立在原地,却是化为了幻影,被剑光一斩为二,由风吹散,却是没把四合阵留下。 林子里浓烈的妖气也随之消失。 妖不是鬼,来去皆有踪迹可寻,可这狼妖的妖法完全不合常理,哪有凭空消失的?宋立言微恼,头一回觉得自个儿当真是见识少了,遇见这样的事竟没个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 怀里的人没了力气,顺着他的身子要往地上滑,宋立言伸手搂住她,略微想了想,伸手将她嘴捏开,俯身覆上。 断妖符化为一颗金珠,顺着他的力道、闪着光从她的喉咙一路往上移,最后滚落出来,砸在地上溅成一滩血水。宋立言抬头,染了她血的薄唇看起来有两分妖冶,眼神却是依旧冷漠:“既然会妖法,就自己疗伤,别装死。” 楼似玉安静地躺在他臂弯里,连呼吸都没有。 宋立言顿了顿,觉得可能是她会的妖法里刚好没有能疗伤的,于是将人抱起来,慢慢往回走。 他倒不是突然发了善心,只是楼似玉身上有太多他想知道的秘密,在知道真相之前,他总不能就这么让人死了。狼妖那一击不重,她身上最重的伤是被断妖符反噬的,断妖符一除,再寻些办法,总是能好的。 她穿着的还是今日站在客栈门口时的那一身石榴裙,裙摆扬在风里,红得很好看,只可惜现在染满了血,闻着怪不舒服的,也不知道她醒来,是会心疼自己受的伤,还是心疼自己花钱买的裙子。 “大人!”宋洵驾车赶来,半路遇见他,连忙跳下车迎上来。一看他怀里的人,他吓了一大跳,“楼掌柜?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捆着缠妖绳?” “先上车回县衙,让人请裴大夫过来一趟。”宋立言把她抱进车厢放着,看了看她身上的缠妖绳,摇头,“妖怪诡计多端,这绳子就先不解了。” 宋洵一脸诧异,楼掌柜不是人么?怎么就变成妖怪了?自家大人那满脸满身的血又是怎么回事啊?还有,四合阵哪儿去了? 心里无数个疑问,奈何自家大人显然没有想解释的耐心,宋洵乖乖闭嘴,飞快地驾车回了衙门。 “大人,要将楼掌柜押去大牢还是?” “不必,就关在我院子里。”宋立言抱着人大步往里走,进门就将人放去软榻上,想了想,给她布下三个困囿阵,又算了算她的法力,再加了两个。 今日之事算是给他长了记性,绝不能再小看了妖怪的手段。 然而,坐在榻边看了看楼似玉那惨白的脸色,宋立言沉默良久,轻轻抽走了一个最小的法阵。 裴献赋来得很快,大步走进来笑道:“这是谁又生病了啊?天天不让我得歇。” 宋立言给他让了位置,指了指软榻上的人。 笑意一顿,裴献赋惊讶地左看右看:“大人,这只是个凡人,怎么用得着这么多困妖的法阵?” 凡人?宋立言摇头:“她会妖法。” “会妖法就一定是妖怪不成?”拂袖坐下,裴献赋一边把脉一边道,“这世间也有会妖法的人,你没见过罢了。” 一探脉搏,他一惊:“这怎么三魂七魄都散了?” 心里一沉,宋立言皱眉:“她是受了断妖符的反噬,加上替我挡了狼妖一击,所以昏过去了。” “昏过去和散了魂能是一回事吗?你瞧瞧,这气都要断了。”裴献赋一脸焦急,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连连叹气。 宋立言问:“可还有救?” 裴献赋侧头看他:“大人想救她?” “能救自然当救。”他道,“这人还有很多事情没交代清楚。” “她会妖法,身上的妖气够她撑上七日,这七日内,只要大人能寻得名为‘蛇胆’的草药让她服下,就还有救。”裴献赋迟疑地道,“但话说在前头,那药草在岐斗山左峰,有蛇女看守,轻易是得不到的。” 蛇胆草?宋立言眼露疑惑,正想多问,裴献赋就已经将医书翻出来,找到图鉴,撕下来递给他:“照着这个找。” 接过来展开,宋立言仔细查看,就在此时,软榻上的人手指动了,但他看得专心,并未察觉。算好来回所需要的日程,他将宋洵叫了出去,开始商量怎么处理衙门公务。 “你想干什么?” 分明已经醒了,却被一股外力压着无法动弹,楼似玉逼不得已以魂音开口,怒斥。 裴献赋脸上那担忧的神色像老旧的红漆,一点点斑驳掉落下去。他垂眸,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她身上的法阵,法阵被他一触,微微发光。 “我帮你隐瞒身份,你不感激我,怎的还责问起我来了?”他哀怨地撇嘴,“好心没好报。” “让他去找蛇胆草,你能安什么好心?”楼似玉手背青筋都鼓了起来,奈何元气大伤,完全无法冲破这人的钳制,只能愤怒地道,“松开我!” “不是很喜欢他吗?”裴献赋温柔地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血,“我赠你与他朝夕相处七日,还不能如你意?” “卑鄙!” “小娘子骂起人来,也是一等一的有趣。”裴献赋笑眯眯地道,“可惜了,他听不见。” 话音一落,楼似玉就觉得喉咙一紧,三魂六魄被封了个严实,魂音也再传不出去。 第30章逐渐踏入的陷阱 眼前一片漆黑,四肢也只剩被桎梏的触感,像沉在黑不见底的泥沼里,连魂魄都觉得难受。她试图挣扎,然而五脏俱损、妖力大伤,不管她多使劲儿都毫无作用,只耳朵空前的灵敏起来。 “你不必随我去,只两日,若找不到我便回来。衙门的事你与霍良暂且顶着,若遇着十分要紧的,传消息给我便是。” “……用不了七日,我也没那么多功夫能耽误。生死有命,何况她不算无辜。” “去备马便是,马车就不必了。” 谈话至此,掩上的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宋立言进得屋子里来,朝裴献赋道:“晚辈已经安排妥当,敢问前辈,此人这伤势,可堪颠簸?” “常人是不能,她自是可以。”裴献赋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递给他,“每日喂她一颗,保全五内,聚魂定魄。” “多谢。” 听见药丸在瓷瓶里滚动的声音,楼似玉浑身发寒。这裴献赋哪里会给什么聚魂定魄的药啊,分明是怕她恢复太快,不日就冲破这桎梏,故而借药之名继续给她下毒。 不能信啊!谁信谁是傻子! 然而,在宋立言眼里的裴献赋完全无辜,行医救人罢了,能安什么坏心呢?收下药瓶,他当即就倒出一颗,想塞到了她嘴里。 楼似玉死死地咬牙,哪怕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也想给他表达出点抗拒来。 左右塞不进,宋立言皱眉,正想收回手,裴献赋却是体贴地上来道:“此药丸不好吞咽,可化水服之。” 说罢,还顺手倒了杯茶给他。 卑鄙,无耻,恶毒!楼似玉气得魂都打颤,却是没什么办法。唇上一凉,有水渗入,她想抗拒也无法,嘴里倒是尝不着什么味儿,可药入肺腑,四肢都更加僵硬难不成。 “说来也奇怪,之前在下看大人对她颇多关怀,如今这人都快死了,大人怎倒是如此冷静?”裴献赋打趣地道,“难不成有更漂亮的小娘子出现了?” 宋立言平静地开口:“前辈误会,晚辈与这位掌柜从无私情,私交也不深。若不是有案未结,这蛇胆草也是不必寻的。” 听听,多扎心,多让人痛快啊!裴献赋轻笑,余光扫一眼软榻上的人,眼尾都愉悦地眯了起来:“大人说笑,若当真没私交,她又怎么会替大人挡伤?” 这个问题宋立言也很想知道答案,可惜她不肯说,说了也不一定是真话。既如此,他也就懒得问。若她是人,那他自当问清这妖法来处。若她不是人,那这一遭她若魂飞魄散,他也不会强留。 想是这么想好了的,只是,目光落在那张一点血色也没有的脸上,宋立言抿唇,还是稍稍捏紧了手。 “事不宜迟,大人若真想寻到那蛇胆草,就早些出发吧。”裴献赋道,“在下虽是隐居多年,但怎么说也长大人些岁数,大人若是遇险,只消同门传音,在下必定伸以援手。” 宋立言点头,等宋洵来回话的时候,便将楼似玉抱起来,径直出门。 “掌灯客栈那边,你去传个话。”抱着人上了马,宋立言拉着缰绳道,“就说楼掌柜诚信经营多年,乃商户楷模,故而本官带她去邻县的商贾大会,让他们不必担心。” 宋洵一愣,分外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他疑惑。 “没……”宋洵挠头,笑了笑小声道,“就是觉得,楼掌柜对大人似乎颇有影响。” 这种话要是放在以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办事而已,哪里会为别人找这么漂亮的借口。 宋立言一顿,调转马头当没听见这话:“我走了。” “大人路上小心。” 马背颠簸起来,楼似玉就算是被他放在身前也难免左摇右晃,好几次还差点掉下马。宋立言不得已,只能空出一只手来搂着她的腰。 别家开客栈酒楼的掌柜,都吃得肥头大耳,那样才能显出自家的东西好吃。这人倒是好,看着纤细,抱着更是轻,腰上肉都没有,环臂搂着都觉得空荡荡的。 就这样的小身板,怎么习妖法? 意识到自己又在操心不该操心之事,宋立言暗骂自己一句,定了定神。 岐斗山北峰看似不远,实则要抵山脚也得骑马到天黑。途中经过一个茶摊,宋立言勒马,决定将人抱下去歇一歇。 茶摊上没别人,小二看见他,分外热情地擦着桌子道:“客官请坐,想喝什么茶?” “随意。” 想将楼似玉扶在长凳上坐下,可光凭她现在的状态肯定是坐不稳的,宋立言无奈,只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尊夫人这是病了吗?”小二上茶来,一边斟茶一边笑道,“看样子也是上山寻药的,这岐斗山上宝贝多,客官可要好生找找。” 想开口说这不是他夫人,可跟陌生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宋立言当没听见前一句,只问:“上山寻药之人很多?” “自然是多的,众生皆苦,又最不喜死别,闻说山上有灵草妙药,便都抱着希望去寻。前两天有个公子也是为妻寻药,本以为没戏了,谁曾想真在北峰上寻着了,下来还赏了小的一贯钱呢。” 骗子!楼似玉在心里喊,这绝对是个骗子,谁家公子赏钱给一贯啊?难不成上山寻药还扛几贯钱在身上?再说了,浮玉县赏钱的行情多是二十文,再败家的公子也不能给到一贯啊。 然而,宋立言是向来不缺钱的,更不了解打赏的行情,只好奇地问:“在北峰何处寻到的?” “半山腰偏南的位置,说是有一处冒绿光的林子,里头什么样的药草都有。” “多谢。”喝完茶,宋立言将楼似玉抱上马就朝他说的方向走。不经意一抬手碰到她的下巴,他一愣,低头看了看。 竟是流泪了?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一路滑到下巴上,一颗颗地往下砸着,湿了他的衣袖。 “裴大夫的药果真管用。”他松了口气,“回魂了。” 回个鬼啊,她这是被气哭了好吗?这人就是上清司待久了变傻了,如此拙劣的谎言都相信?楼似玉恨不得朝他大叫:怎么可能一个小破树林里什么药草都有啊!若当真如此,她还开什么客栈,背个背篓上山采药就日进斗金了好不好? 可惜她喊不出来,宋立言也想不到这一点,骏马继续朝岐斗山撒着欢快的蹄子,她躺在他怀里,像片破柳絮一般晃荡着。 这样下去不行,岐斗山上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他要真闯了禁地,灭灵鼎都不一定能护得住。楼似玉暗自运气,想尽快恢复,然而她实在太虚弱,这点调息如滴水欲满湖,慢得让人绝望,好在岐斗山有天然的灵气汇聚,多少给了她些助力。 夜深露宿山林,宋立言靠在树边安静地睡着,楼似玉趁机便运功调息,愈合体内断裂的经脉。 山间清晨鸟啼雾起,宋立言睡得浅,很快被惊醒,抬眼看看四周,天已经微亮,他起身去附近找水源,洗漱过后盯着水面想了片刻,还是将帕子拧了,拿着回去。 楼似玉正运气丹田,突然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进了怀里,接着脸就被擦了擦,清冽的泉水带着三分凉意。 这人还有这么细心的时候?楼似玉很意外,先前不是还一副救都不是很情愿救她的态度么?给她擦起脸来倒是格外温柔,生怕弄疼她似的,力道都小心翼翼。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听他说那些与捅刀子没两样的话,要说她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她都来不及难过就陷入了担忧之中。此时此刻,被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擦着脸,楼似玉才后知后觉地委屈起来,鼻尖直发酸。 她怎么说也没有做过对他不利的事,就算被察觉了妖气,也是为着救他。她还帮他破案了,也帮他寻回了灭灵鼎,他怎么就半点不念好的,翻脸就说与她没私情? 冷血,无情,残忍! 可是他的怀抱真是暖和啊,带着人的温度与柔软,但凡她能动,定是要好生蹭一蹭的,把脑袋伸给他让他摸摸,尾巴也拿出来跟他摇一摇。再大的气,只要他递一碗鸡汤来,她都能消了,咕噜噜地把汤喝个干净,然后跟他走。 “怎么又哭了?”抱着她的人嘀咕了一声,湿润的手帕按上了她的眼睛,捂了一会儿拿来看看,又再捂了上来。 《百妖录》里说,妖怪是不会落泪的,那照这么看,她还真是凡人,只是修习了妖法。哪一种妖怪的妖法呢?低头看看她脸上的泪痕,他唏嘘:“水妖吧?” 楼似玉:“……” 她收回刚刚的话,这人起码得两碗鸡汤才能让她消气。 宋立言把裴献赋给的药拿了出来,就着叶子里的泉水化了,喂给她喝下。楼似玉抗争无果,偷偷吐了些,然后就又被他搬上了马背。 茶小二嘴里的那片冒绿光的树林宋立言远远就看见了,的确是在北峰之南。可奇怪的是他朝那边走了几个时辰,不但没靠近,反而是越离越远。 第31章被放出来的过往 再度从所站的位置看见了远在邻峰的绿林之后,宋立言停了下来,冷嗤一声祭出破障符。黄色的符纸卷飞上天,“嘶啦”一声就将空气拉开一条口子。那口子倾塌下来,露出与面前景象完全不同的画面。 果然,有结界。 宋立言收回手,牵着驮着楼似玉的马往里走,余光扫向身后,发现那被划开的结界不一会儿就合上了。四周天地与外无差,只树林略有不同。也就是说,他方才走的那么多地方都是幻境,只这一处才是真象。 竟有人可以设下那么大的结界?他不解,结界的设立向来与自身修为有关,以他自己来说,能轻松布下十丈之内的结界,再勉强些,也至多不过三十丈。可这岐斗山北峰树林来去少说几里路,全布下结界,并且还没被他轻易察觉,该是何种境地的修为? 他是不是不该再往前走了? 略微一踟蹰,宋立言打算停下来仔细思量,可还不等他拉好缰绳,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吵闹声,叽叽喳喳的,像是有人在争执着什么。 出于好奇,宋立言将楼似玉抱下来,悄悄地往那发声之处潜了过去。 别去啊!楼似玉在心里大声地喊,这哪里是能去得的?快往回走,往回走! 然而,宋立言什么也听不见,哪怕她的手指在他衣袖上微微卷曲,他也没个察觉。 声音越来越近,吵闹的内容也开始听得清楚:“你杀得他们,就杀不得我了吗?你动手啊,打我个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对你师父也有个交代!”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来,朝这儿打!”娇小的姑娘气得快跳起来了,“今日你不打,就别想走!” 雪白的衣裳被吹得翻飞,高大的男人看不清脸,但从背影也能察觉到他是当真生气了,手高高地扬起来,似乎下一秒就会朝那姑娘劈过去。 然而,风吹袖动,他手落下去却是没带什么力道,轻轻地落在她头顶,带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姑娘红着眼瞪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得委屈极了,鼻涕都直冒泡泡。男人叹息更甚,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温柔而隐忍。 这是两个凡人吗?凡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立言纳闷地看着,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谁料那边的小姑娘突然就朝他看了过来,呵斥一声:“何方鼠辈?” 娇媚的声音带了些鼻音,又凶又有些可爱,宋立言觉得很耳熟,还来不及想是在哪里听过,他就看清了她的脸。 柳眉薄唇,嫣红飞颊,一双凤眼天生带媚,却被她瞪得有些杀气,下巴微抬,自有两分傲意,眼眶却是红的,瞧着让人心生怜悯。 这是楼似玉的脸。 心头一震,宋立言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又看向那边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惊叹,就见姑娘身边的男人也转了过来。 “清怀?”他道,“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五脏六腑一瞬间血脉倒逆,宋立言震惊地看着他,脸色都发白。看着他那空洞的眼神,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僵硬地扭过脖子,看向自己身后。 被唤“清怀”的人从树丛里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年轻得很,不过十多岁,还穿着上清司新弟子的青白色长袍,犹豫地看了两眼,才抬步朝那两人走过去。 宋立言发现自己站在他要走的路上,本该让一让的,可他实在震惊过度,腿一时没能挪开,结果就见“清怀”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像水里的影子被石头打乱又重新聚合一样,“清怀”压根没看见他。 “师兄。”他朝人拱手,“山下传来消息说,常硕现身了。” 一听这话,小姑娘反手就拉住了男人的衣袖:“你不许去。” “别胡闹。”男人捏住她的手,“上清司众人正处危难之中,我没道理独善其身。” “那也不许!”小姑娘死死抓着他不松,眼泪又往下掉,“你说过不会再抛下我的,你自己答应的!” “我没有要抛下你,等事成回来,我便陪你看夕阳。”男人叹息,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么矮,没我替你点灯可怎么行?” 他说着,还笑了起来,俊眉朗目一舒开,便是一方清色。 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男人却是狠下了心,将她的手掰开,大步往外走。 宋立言怔然地看着,看着那男人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步履坚定而决绝。他没动,就在原地等着,眼睁睁看着那男人的幻影在穿过他的一瞬间与他的脸交错重叠。 一模一样的五官,像荷绽塘里,水上风光水中影,光影相映,端的是找不到任何差别。 穿过他之后,被打散的幻影又重新合拢,无声地消失在远处。 “清怀”跟了上去,那姑娘蹲在原地哭了好一会儿,拿袖子抹了脸,也气愤地追了出去。光影消失,整个树丛里霎时寂静下来,连虫鸣声都没了。 宋立言突然觉得有点站不住,抱着楼似玉半跪下来,倚在旁边的古树上喘息。 他知道自己看见的都只是幻影,可四周没有妖气,也就是说,这不是妖法,而极有可能是被四周的什么东西留下来的一段过往,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可怎么就那么巧,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看起来和楼似玉渊源颇深? 他认得楼似玉哭起来的样子,与那姑娘是如出一辙,天底下绝不可能有长相神态都如此相似的两个人,那分明就是楼似玉的经历。而那个男人呢?长得和他一样,有个叫“清怀”的师弟。 清怀,赵清怀——裴献赋曾说,多年以前赵清怀让他救他师兄,他师兄叫宋清玄。 之前怎么也拼不上的线索突然就连成了一串,呼啦啦地被风吹成一长卷。宋立言觉得头疼,可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八十年前楼似玉就认识宋清玄,与他颇有纠葛,宋清玄在封印常硕一役中战死,楼似玉还在掌灯客栈里等他回来。她压根不是认识他,她认识的人是宋清玄,所以初见之时她震惊失态,后来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带着一股子奇怪的情愫。 不顾一切地救他,恐怕也是为此。 她看起来很爱宋清玄,宋清玄身为上清司之人,也未曾对她动手,那是不是说,宋清玄认为她是不会做坏事、至少是不会做对上清司不利之事的? 那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让他发现常硕内丹和灭灵鼎? 心里疑窦难抑,宋立言将楼似玉扶起来,解开她身上的困囿阵,尝试给她运功。然而,他的炁一触及她,就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弹开,连带着她的嘴角也溢出血来。 抵触他?宋立言皱眉,微恼地收回手,想了想,拿出裴献赋给的蛇胆草图鉴,开始在四周查找。 楼似玉又气又痛,她不知道是谁将这段东西放在这里的,也不知道背后的人想干什么,但她明白自己必须快点破了裴献赋的桎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凝神静气,楼似玉想起宋清玄曾教过的打坐之法,试着提心脉内的热血为引,重新调息。 她当年没能拦下宋清玄,如今总不能再救不了宋立言。 心神入定,气走周身,楼似玉逐渐摒弃周围动静,不听不想。一直压在丹田深处的妖气被她一点点释放出来,充盈到四肢百阖,僵硬的躯体慢慢回暖,几个大周天之后,指尖终于可以动弹。 内脏的疼痛越来越轻,气也越来越顺,经脉想来是连通了不少。 察觉到自己的进步,楼似玉松了口气,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狐族敏锐的嗅觉让她闻到了裴献赋给的毒药的味道。 浑身一震,她忙从周天里挣脱,树叶响动和花开的声音重新涌入耳蜗,吵得她懵了好一会儿。 肌肤上有清晨的薄露,鼻息间有新鲜的草香,想来日子又是过了一天,该到宋立言给她喂药的时候了。只是,他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打开药瓶好一会儿也没来她面前,却在周围打转。 他们还在那片树林里,四周没有水声,也就是说,宋立言找不到给她化药的东西,只要她不张嘴,就不用再吃毒药了。楼似玉大喜,心里默念停药啊,只要这药停下,她还能更快恢复。 然而,转了两圈之后,宋立言还是朝她走过来了,将她半扶起来,轻叹了一口气。 嗯? 楼似玉有点怔忪,觉得气氛好像不太对劲,心里有个想法,可又觉得太荒谬。上清司出来的人,世世代代都是摆件铺子里落灰的老古董,怎么可能…… 唇上突如其来的一软,带着点温热覆上来,将她那点念头给砸得粉碎。本来一片漆黑的天地里好像突然飞出去无数白鸟,呼啦啦的一片,直叫人发晕。 楼似玉傻了,牙关都没咬紧,任由这人以口舌将药渡给她。唇齿辗转间,她怔然地想,裴献赋给的药丸…… 竟然是甜的吗? 第32章蛇族禁地 她不该往下咽的,哪怕他逼着她咽,她也可以聪明点,压在舌下,再借机吐了便是。 想是这么想,宋立言当真逼上来的时候,楼似玉不但连抵抗都没有,“咕噜一下就把毒药咽了个干净,而且还觉得这药像刚摘下来的蜂蜜沾在指尖儿上面的那一点,化在心里甜丝丝的,把她五脏六腑里的疼痛都给抚平了。 柔软的辗转厮磨,温热而熟悉的呼吸,混着他身上独有的沉木香,像是一场旖旎美梦。风吹旧时雨,花开故人归,若这片刻能永恒,那她再多咽几颗毒药又何妨? 然而,宋立言只是喂药罢了,药喂完,他便松开她,甚是有礼地道:“得罪了。” 他并不知道她听得见,像只是良心不安,说完便晃着眼眸看向别处,脸上有些可疑的霞色。平静片刻之后,又起身将她抱起来,继续往前走。 楼似玉逐渐从妄想里回过神来,一运气,懊恼地发现自己刚冲破的一点桎梏又被这药给堵了回来。什么蜂蜜啊,这害死人不偿命的裴献赋是打定主意要宋立言一去不复返,她怎的还有心思想别的? 色迷心窍,情长坏事,上清司的教条并不都是错的。 呸了自己两口,楼似玉凝神感知了一番四周。 郁郁葱葱的树林,与一路走来的风景没什么两样,可现在山林里的风都是往同一个方向吹的,不合常理。 宋立言没走两步也注意到了,脚下方向一转,便顺着风吹的方向走。迎风布阵,风口即阵眼,结界同理,只要顺着风,总能找到些什么。 越往前风越大,行过半里路,前头的景象突然模糊起来,像蒙了一层薄纸,天地都是一片混沌。宋立言看了看,俯身将楼似玉放下,抽出獬豸剑,二话不说就朝前一挥。 “哗”地一声,结界壁裂开一道口子,本来一直往这个方向吹的风突然滞住,紧接着就有浓厚的妖气从口子里倒灌进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蛇?”辩清这妖气所属,他困惑地自语一声,就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瞒天符,贴在自己与楼似玉的脖子上。 原本以为在进这片树林之前的地方都是结界,可如今看来,倒像是这片树林才是结界,用来掩盖什么地方的。 抱起楼似玉踏进去,宋立言抬头,眼皮一跳。 这外头的古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置身其中完全分不清昼夜。他脚踩的地方惊起了一片萤火虫,星星点点的荧光蒸腾而起,若远看来,的确是一片冒绿光的林子。 还真让他找到了?宋立言松了口气,慢慢打量眼前这壮观的萤火景色,下意识地对怀里的人道:“你看不见也是可惜了。” 楼似玉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愣了一会儿想回应他,又发现他听不见,只能丧气地闭嘴。 借着萤火虫的光,宋立言一边走一边找蛇胆草,绕过两棵参天的古树,他突然觉得前头有光亮。抬眼一望,惊得差点将怀里的人给扔出去。 他所处的竟是一处矮山,矮山之下有一片城镇,无数橙红色的孔明灯参差不齐地悬浮在半空,将城镇里每一处都照得通亮,写着符文的红色绸带错落其中,顺风翻飞。仔细看去,城墙房屋与人间并无不同,但行在其中的,都是人身蛇尾的妖怪,上半身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下半身却是缠在柱子上、亦或是在石板路上蛇行。 蛇族的栖息之地? 宋立言很震惊,他记得上清司的《灭妖录》里写过,蛇妖一族被灭在鼠族之前,妖王勾水作恶多端,被打了个魂飞魄散,蛇妖也在后来的几十年里被上清司消灭干净。本以为美人蛇就是罕见的蛇妖了,谁曾想这里竟有这么多。 正出神,身边突然飘来几缕妖气,他侧头,就看见几只蛇妖交谈着从他面前路过。 “这什么味道啊?”蛇女左右吐了吐信子,嘀咕道,“怎么不太对劲?” 按了按楼似玉脖子上的瞒天符,宋立言屏息僵住。 “你又疑神疑鬼的,咱们这地方谁发现得了?”旁边的蛇男啐她一口,“快走吧,再晚就进不得城了。赶不上庆典你可别哭。” “哎,你等等我。”蛇女收回信子,扭腰就往前蹿。 宋立言等了片刻,找到个合适的距离,带着楼似玉就跟了上去。 一下山坡,四处的蛇妖更是多了起来,一眼扫过去,无一不是百年以上的大妖怪,即便是半人半蛇,行在路上也比他高出两倍,被挤在中间,宋立言敏捷地躲过周围乱吐的蛇信子,靠着正宗的上清司瞒天符,愣是挤在蛇妖堆里进了城。 楼似玉在他怀里,冷汗出得已经将衣裳都打了个透湿。 她已经不想说这人是胆大了,这简直就是把自个儿的命当玩笑,蛇族禁地也敢闯!瞒天符只有几个时辰的效用,他难不成还打算在几个时辰之后孤身战蛇妖全族?别说是他了,就算是当年那个人在,把修为提高十倍,也不敢这么玩啊。 这位大人什么时候能将自己的好奇心给克制住,活着多好,怎的就偏生想寻死呢? 城镇的街上热闹得很,一路走过去都是小贩在吆喝,像极了浮玉县的安乐街。只是,这里吆喝的不是花卷馒头糖葫芦,宋立言一侧头,就听见它们喊: “新鲜的老鼠,五文一串,来看看喽~” “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浮尸,阳气还没散尽呢,您瞧瞧这货色。” “哎~卖野鸡,拔了毛剔了骨的,买上三只回去吞了就能休息五日~” 嫌弃地换了条路走,宋立言的眉头拧得死紧,楼似玉就算睁不开眼也能猜到他的神色,担忧之中不免觉得好笑。这样的地方,哪里是他这个清雅道人该来的?若是她可以说话还好,能给他说些趣事,散一散这肮脏的血腥味儿。可她张不开嘴,就只能靠在他胸前听他的冷哼。 “当啷——”街口中央突然响起清脆的钟声,四周的蛇妖一顿,纷纷朝那边游走。宋立言回头,也跟了过去。 高台上落下一枚雕着古怪花纹的铜球来,里应该是装了铃铛,滚动起来叮当作响。他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周围的蛇妖却都拼命吐了信子去抢,硕大的蛇身挤来撞去,逼得他不得不往有空隙的地方闪躲。怀里抱着个人,大幅跳动还不能让蛇妖察觉,怎么都有些惊险。 眼看着一只蛇女朝他的方向倒下来,宋立言立马飞身跳去最前头的空地,刚站稳就听见铃铛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一扭头,便见那大铜球兜头朝他而来。 没这么巧吧?他皱眉,再想躲,四周却已经被蛇妖挤满,眼瞧着走投无路,宋立言拧眉,正打算硬承,砸下来的铜球却突然停在了离他脑袋不过三尺处的位置。 湿漉漉的蛇信缠上来,将铜球给拉了过去。宋立言抬眼,就见一只穿着浅蓝绸缎的蛇女张着大嘴,半衔着铜球高傲地行上台子。 “长尾既接这守魂铃,便是知道规矩。”高台边上坐着几位老者,须发皆白,却无蛇尾,一板一眼地说起话来,像极了朝堂上那些个大臣。 “我明白。”长尾将珠子吐在地上,转头看向高台中央站着的人,“生死不论,谁赢了谁来接守护圣草之任。”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宋立言眯眼。 一身黑甲粼粼,连人身都没化,直接显着真身盘在台子上,不是美人蛇又是谁? 她与他那一战应该是负了伤,此时许是不想让对手看出伤势,所以才用原形。但就算用原形,宋立言觉得,以她的修为,未必能打得过对面的长尾。 果然,两边起势,美人蛇不过两轮对法就落了下风,长尾是个狠角色,察觉到她的虚弱,立刻乘胜追击,招招落处都是她的七寸。美人蛇狼狈迎战,却是节节后退,最后一击,直接被长尾从高台上扫了下去,“嘭”地砸落在宋立言身前的空地上。 到这个地步,差不多就算是胜负已分,但长尾显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追下高台,抬手就要给她致命一击。 这就过分了,宋立言摇头,甩出一张符纸捏成团,倏地就朝长尾扔了过去。 小小的纸团没引起谁的注意,但一碰见长尾的蛇鳞,却是如水一般渗透了进去,只一瞬,长尾的动作就戛然而止。 杀气腾腾的一击未曾落在美人蛇身上,美人蛇的还击却是先至,无数利刃自口中飞出,带着她仅剩的修为,直插进长尾的七寸。 妖血飞溅间生死已定,长尾满眼都是不甘心,瞪着美人蛇看了许久,长啸一声,庞大的蛇身才缓缓倒下。 无数蛇妖起哄欢呼,朝美人蛇甩着蛇尾庆贺,可美人蛇却觉得不对劲,方才那一击应该是长尾先打中她,她至多不过能伤她两分,却不曾想对手突然就顿住了。 下意识地回头,她眯眼,往自个儿的身后看了看。 第33章蛇族的秘密 拥挤的蛇妖们扭动着各自的躯体,蛇信子吐了满天,除了浓烈的妖气之外,这里再没别的东西了。 是她多想了?美人蛇纳闷。 “殷殷,到台上来。”白胡子蛇妖喊了一声,美人蛇也就不再多想,强挺起身子回去高台之上。 “胜负已定,密钥继续交由你保管。”白胡子将一团光递给她,美人蛇吐出蛇信就将其卷了,吞进肚子里。然后吐出一团火,飞旋着冲上高台中央的柱子,将最顶端的火盆点燃。 “咻”地一声,火盆里的火顺着八根长线一路蔓延,沿路点燃线上绑着的烟火,一时间火光冲天,五光十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城镇上欢呼沸腾,属于蛇妖一族的庆典也就正式开始了。 这是在庆祝什么呢?宋立言很好奇,余光瞥见旁边店铺里有笔墨,他眸子一动,抬步就走了过去。 店家正在外头看烟花鼓掌呢,也没发现身后案上放着的笔自己动了起来,空白的黄纸被染上墨迹,一阵鱼龙乱舞。 少顷,一张黄符匆匆而就,在空中抖了抖,借着最盛大的烟花炸开那一瞬间的光,化成了一只半人半蛇的小妖,睁着无辜的眼睛看向宋立言。 楼似玉察觉到他做了什么,嘴唇都忍不住颤了颤。 符可化人,亦可化妖,但这属于十分高深的纵符术,她只在千年前见过一次,就连后来的宋清玄也未曾练会。如今的宋立言年岁还不及当年的宋清玄,竟能随手挥出这东西吗? 化出来的妖没有生命,却能依照纵符者的意愿说话做事,宋立言一颔首,那小妖便就地打了个滚儿,沾染上四周的蛇妖之气,再笑嘻嘻地出门去,拉着店家问:“伯伯,这烟花是做什么的呀?” 店家也没细看它,随口就答:“这是为了庆贺咱们蛇族得以继续存世繁衍而放的,十年一次,图个热闹。你抓紧看看,下一回又要等上十年呢。” 小妖回头看了看宋立言,又继续问:“那咱们蛇族是怎么得以继续存世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店家摆手道,“回去问问你爹娘,让他们慢慢给你说。” “爹娘去人间了,好多年没回来了,自然是无人同我说这些。”小妖可怜兮兮地扁嘴,又伸手递了一个小瓶子过去,“把这个送您,您给我讲讲故事可好?” 印着青花的小瓷瓶,一拔塞子就飘出来一股上清鲜美之血的味道,那店家一闻就亮了眼,连忙将塞子堵上,看了看四周蛇妖投过来的目光,将小妖拉进自己的店铺关上门。 “好家伙,这东西你都能得来。”贪婪地吐了吐信子,店家舔了一口瓶子里的血,像喝醉酒似的眯起眼来,满足地道,“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跟你说说。” “话说这一千多年前啊,上清司对天下妖怪赶尽杀绝,那是一场残忍的屠杀,使得妖族整整一千年不得见天日。五大妖族首当其冲,蛇妖之王勾水被追剿了两百年,终是被上清司得道之人斩于岐斗山之巅。” “蛇王一死,吾辈妖众本也是不可幸免,但就在那道人将蛇妖逼入岐斗山北峰山谷、欲一网打尽的时候,他突然就停手了。接着,就有别族的妖怪带我们逃入这山谷深处,并让我们立下誓言,无论繁衍多少年,蛇妖都再不可祸害人间。” 说起这事,店家犹自觉得奇怪:“至今都没人猜到上清司的人为什么会放妖怪一条生路,不过正因如此,咱们蛇族分为了两派,一派因妖王之死恨透了上清司之人,另一派与世无争,时刻遵守着约定。” 宋立言听得脸色发青,他觉得这妖怪在撒谎,上清司世代与妖族不共戴天,怎么可能有人对妖怪网开一面,甚至是任由整个蛇妖一族都继续繁衍下来?并且,让妖怪立誓?谁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他心里产生质疑,那小妖自然也露出不信的神色。 店家笑道:“我又没必要骗小孩儿,你这副模样是做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可别存什么去人间捣蛋的心思,看见那高台上的蛇女没有?” 他指向窗外的台子上的美人蛇,吓唬似的道:“她守护咱们的圣草,是掌罚的,谁若祸害人间,便是要抓回来扒皮抽筋!” 楼似玉一直心情沉重地听着,直到这一句,她终于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还掌罚呢,美人蛇每十年争一次守护圣草的资格,就是为了自己不受罚,不然怎么敢嚣张地威胁她要浮玉县的人陪葬?虽然只是一时口舌之快,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圣草下埋着的东西早已没了当初的威慑,蛇妖若当真有歹心,谁也拦不住。 “我不会去捣乱,就是想找一样东西。”小妖嘻嘻笑着,拿出一张纸来,“伯伯可见过这个?” 店家舔完瓶子里的血,漫不经心地接过它给的纸一看,脸色骤变:“你……?” 小妖茫然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还僵硬地吐了吐蛇信子。 “你不是我族中人!”店家大怒,一甩尾巴就将他卷住,“何方宵小,敢来打听我蛇族机密?” 竟然被识破了?宋立言挑眉,看着关好的门被气波冲撞开,那店家愤怒地卷着小妖就上了街,大声喊:“有外族入侵,大家小心!” 街上一片哗然,蛇爬行的声音悉悉索索响个不停。高台上的美人蛇闻声赶过来,就见店家将一只小蛇妖卷得骨头“咔吧咔吧”直响。 “这是做什么?”她皱眉,“可别错杀了同族。” “哼,但凡我族中人,都是在圣草旁边出生,看着沐着圣草恩泽长大的。这小东西却拿着圣草的图来问我见没见过,我能是冤枉他的吗?”店家将蛇胆草的图鉴举起来,“大家看。” 三条长叶托着五簇雪白的小花,从中央抽出来一根红色的细茎,亭亭玉立,正是蛇族圣草。 小妖已经被拧得没了形状,“噗”地一声变回黄符,从空中打着旋儿飘落在地。在场所有的蛇妖,包括高台上的白胡子,见状都白了脸。 “上……上清司的东西!” “有上清司的人混进来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就是极度的混乱,街上所有的蛇妖都开始推搡逃窜,尖叫声不绝于耳,方才还热闹繁华的大街,瞬间瓜烂菜飞,一片混乱。 美人蛇没动,她立在来来往往的蛇影之中,盯着地上的黄符看了好一会儿,蛇瞳微微一闪。 白胡子着急地指挥着妖众各处排查,又布下法阵保护年幼小妖,忙得焦头烂额。美人蛇回过神,转身道:“既是有外族入侵,我也当做分内之事。” “你去吧,多带些人。”白胡子道,“一有情况便传音于我等。” “好。” 美人蛇扭着身子往一个方向走去,宋立言见状,悄无声息地跟上。 “那边好像有动静。”路走到一半,美人蛇随意指了指,对身后跟着的蛇妖道,“都去看看。” “是。”其余蛇妖领命而去,她则继续往前,慢条斯理地走到城镇最中间的一颗古树旁。 这棵古树不知道有几万年了,粗壮得可怕,树干估摸要二三十个人才环抱得过来,树皮粗粝,枝叶繁茂遮天,无数雪白的气根从树冠上伸下来插入地面,显得分外壮观。 美人蛇捏了诀,很轻松地就让树干开了个口子。宋立言在后头跟着,发现那口子没立刻合上,便飞快尾随进去。 树干中间竟是空的,一道白光自上而下,如仙人临世,照亮一方。泉水潺潺,从高处流入树根,目能及之处百花齐放,未破壳的蛇妖蛋参差不齐地错落在花丛间,什么颜色的都有。已出世的小妖尚在懵懂之中,下意识地扭着身子朝那束白光靠过去,而那白光之中长着的,就是裴献赋图鉴上的蛇胆草。 “还以为是我多心了,没想到真的是你。”美人蛇转过身来,吐着蛇信道,“来我蛇族禁地,有何贵干?” 嗯?这么温和的态度,一点也不像她。楼似玉暗自想,许是因为方才宋立言救了她一命?倒也是恩怨分明。 宋立言犹豫了片刻,就将自己脖子上的瞒天符给摘了,显身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美人蛇冷哼一声:“如今的荒州境内,能随便一张符就封住长尾的,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况且你用那黄符上头有一股怪讨厌的沉木香味儿。” 瞥他一眼,美人蛇觉得他的姿势有点奇怪:“你手里抱着什么东西?” 宋立言抿唇,将楼似玉脖子上的符一并取了,沉声道:“她命在旦夕,需要借你蛇族的圣草一用。” 看清他怀里的人,美人蛇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蹿过来,不可思议地摸了摸楼似玉的脸:“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命在旦夕?” “为什么不可能?”宋立言眉梢微动,眼神深邃起来,“她是个凡人,又不是不死不灭之身。” 第34章一魄 她那么厉害的妖怪,虽不至于不死不灭,可能让她死的也没几个——美人蛇差点将这话脱口而出,可转念一想这狡猾的小狐狸肯定是瞒着他呢,便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我意思是,上回见她还好端端的,这一眨眼怎么就成这样了?” 宋立言别开眼道:“我来此处只是为救人,你若愿让路便好,若是不愿,那便请战。” 让路?美人蛇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圣草,猛地反应了过来,拧眉道:“我身上有伤,不是你的对手,战自是不想战的,但这圣草是蛇族福泽,于外族……于凡人也没什么作用,你怎的会想来寻它?” 按理说这世上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他们蛇族尚存,更是不可能知晓圣草的所在,楼似玉虽是知情但绝不可能让他来这里,他那图鉴又是从何处得来?美人蛇虽然脾气暴躁,可也不傻啊,仔细一思量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你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宋立言抱着楼似玉上前:“是不是被骗,一试便知。” “哎等等!”美人蛇慌忙拦住他,“你方才帮了我,我就算再恨你眼下也不会立刻对你动手,但这草你不能动,一动整个蛇族都会察觉,到时候莫说是你,你怀里这人也必定一起葬身此处。” 脚下一顿,宋立言看了楼似玉一眼,微微有些恼:“裴大夫说了她只有七日余光,路上已经耽误了四日。” “裴大夫?”美人蛇挑眉,吐着信子眯起眼,“是叫裴献赋吧?” 上清司之人的名字从妖怪嘴里听见很是别扭,宋立言嗯了一声,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审视。 “那就好说了,来,你且将她放下。”美人蛇拿尾巴拍拍地上朝他示意,“我蛇族善毒自然也善医,你听过他的诊断,再多听听我的也不亏。” 要是别的妖怪,宋立言肯定一剑就斩过去了,但眼前这个是楼似玉认识的,当初她出现在城郊也就是为了救这个妖怪,两人起码是有些交情,就算治不了,定也不至于害她。 俯身将楼似玉平放在花丛里,宋立言让开了些,手却是放在她肩上,状似无意,实则戒备。 美人蛇瞥他一眼,戏谑地道:“还挺护着。” 宋立言没吭声,一双眼盯着楼似玉,后者安安静静地闭眼躺着,憔悴的脸蛋被旁边的娇艳的花衬得更加惨白。 蛇族医术一层探身,二层探魂,美人蛇几乎是一将蛇信放上她脖子就知道这人魂魄俱在,只是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囚禁着,她发几声魂音都得不到回应。 奇怪了,美人蛇忍不住收回信子问:“你是不是给她身上放什么法阵了?” 宋立言低声道:“刚开始放过,后来都收掉了。” “收干净了吗?” “此话何意?” “她魂魄上还有东西压着,力量很大,我解不开。并且,她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魄,创伤不轻,导致她自己也无法冲破这东西。” 宋立言摇头:“我没往她身上再放什么,至于魂魄……她之前魂魄散了,靠着裴大夫给的药聚魂定魄,眼下许是还差最后一魄未定。” “什么药?给我看看。” 宋立言拿出药瓶,倒了一颗给她。美人蛇接过去闻了闻就气笑了:“聚魂定魄?我看他是囚魂捆魄还差不多!楼似玉的魂魄压根没散,一直在她身体里,这药有毒,阻人经脉噬人骨血的,你不会当真给她吃了?” 自然是吃了,并且颇有成效。宋立言看着美人蛇这激动的反应,伸手将药丸收了回来,沉声道:“裴献赋是我上清司的前辈。” 言下之意,上清司前辈的话和个妖怪的话,他肯定是更相信前者。 美人蛇气得翻白眼:“怪不得她会变成这样,还得多亏你们上清司上下一心。” “这药至少让她有所好转。”宋立言抬眼,“你说是毒药,那你可有救她之法?” “有,不用圣草,也不用这毒药,你将她剩下那一魄找回来,她自己就能醒。”没好气地甩了甩尾巴,美人蛇道,“寻魂求魄不是你们这些道人最擅长之事?” 宋立言觉得可笑:“你自己说她魂魄一直在身体里,却又说缺了一魄,不是自相矛盾?” “我懒得跟你说,你自己施法就能有结果。”美人蛇气愤地盘去泉眼边喝了两口水,暗想也就是她打不过他,不然肯定把他埋这儿,将土都踩个严实! 信还是不信?宋立言沉默良久,还是抬手聚气,光生于掌,缓缓落于她额间。 “上招九重霄,下追黄泉摇。天地清门开,千里魂归来——” 这是上清司的招魂咒,若真有魂魄要招,此咒语落音,他眼前就该是光景飞逝,直到寻到魂魄才化出其周围景象。然而,宋立言等了片刻,发现眼前之景并无丝毫变化。 果然是妖怪在骗人。 冷笑一声,他转头就想找那蛇妖算账,却不想脚刚一抬,整个身子就是一僵,紧接着眼前一白,半晌都看不清东西。好不容易光影渐暗,他皱眉睁眼,却发现自己身上冒出了白光。 这是怎么回事?宋立言下意识地伸手,却发现手里招魂咒仍在,白光盈盈,与自己身上的光相互呼应,像是想拉扯什么,却拉扯不动。 茫然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在招楼似玉丢失的一魄。 心里一沉,他合拢掌心,自己身上的光也随之消失,再张开手,身上的光又随之出现。 楼似玉那一魄……在他身上? 倒吸一口气,宋立言又怒又疑,眼神凌厉地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人。 “唉,痴人。”美人蛇啧啧两声,“竟将一魄喂给了你。” 宋立言心神不稳,看向她的眼神也恐怖得很。 “怎么是这个反应,都不感动一下?”缩了缩身子,美人蛇撇嘴,“又不是什么坏事。” “她想干什么?”宋立言想不明白,“放一魄在我这里,于她有损,于我无利。” “还能干什么。”美人蛇妩媚趴在水边,指尖点着那清澈的泉水,“她是想与你同生共死呐。” 浑身一震,宋立言想起之前看见的幻象,再看看地上那人事不省的人,气极反笑:“我并非她等的那个人,将如此深情寄予,我承不起,她也得不到她想要的。” 说罢,催动招魂咒,硬生生将自己的魂魄撕开,把她紧紧附着的那一魄给扯出来,强行打回她的身体。他动作很粗暴,像是在生什么气,下手干净利落,伤着自己都没顾。 白光一闪,楼似玉连半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三魂七魄就归了位,流动缓慢的血脉瞬间畅通,阻塞的妖气也一时暴涨,压在魂魄上的桎梏受内外冲击,“呯”地碎成齑粉,顺着喉咙里涌上来的血一道,被她吐了出去。 “哎,这不就醒了么?”美人蛇欣喜地拍手,“恭喜啊。” 睁开眼,楼似玉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抬头看向她,眼里满是恼怒。 “……怎么还恨上我了?”美人蛇不悦,“要不是我,你还得被压着醒不过来呢。” “多谢姐姐。”踉跄着坐起来,楼似玉压根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人,轻颤着身子道,“只是下回,您别多话就算是帮了忙了。” 她好不容易才在他没戒备的时候给喂下去的魄,眼下被他扔回来,往后再想骗他吃都难了。她也不想做什么,不过是盼着这一回别被他扔下,怎么就这么难? “我又没说错什么。”被她的眼神看得莫名心虚,美人蛇撇嘴,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色厉内荏地道,“你既然醒了,就赶紧带着他走,再晚我可帮不了你们了。” 身体还虚,眼前也是一片模糊,楼似玉硬着头皮朝身后道:“大人先走吧。” “楼掌柜真是厉害。”宋立言负手站着,语气如寒冬深山的溪水,冷得人骨头疼,“打算一个人留在这里对付蛇族?还是说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面对本官?” 说实话,两个想法都有,毕竟应付蛇族可比应付他轻松多了。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他生气,更别说是生她的气。想捧一颗心去哄,又知道定是要被他毫不怜惜地扔回来,便连哄也不敢。 “大人安危要紧,其余的事情,什么时候不能说呢?”她僵硬地笑,“您先走,等回到浮玉县,奴家必定是负荆请罪,知无不言,言无不……” 话没说完,身子就被人抱了起来。楼似玉一惊,下意识地回搂住他的脖子。 宋立言脸色很难看,不知是身子不舒服还是被她给气的,冷声道:“本官既带你来,就一定会带你走,其余花言巧语,就不必多说了。” 语气冰冷,怀抱却是暖的,楼似玉怔愣片刻,将脑袋慢慢靠在他的肩上,叹了口气道:“你别生我气,我不会害你。” 的确是不会害他,只不过把他当个别人的影子罢了。 宋立言冷笑,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情绪,讥讽道:“害我也无妨,只消记得让我同宋清玄一样魂飞魄散,便入不得轮回,找不得你寻仇。” 第35章抱歉 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怎么会戾气如此之重?活像是中了邪。可说完,他又觉得也没错,宋清玄已经魂飞魄散了,入不得轮回,断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关系。她得认清这个事实,才不会总往他身上寄放感情,给他平添麻烦。 只是,怀里的人半晌没回话,安安静静的,连生气的反应都没有。 宋立言左右晃着目光,忍不住就低头看了一眼。 楼似玉怔怔地睁着眼睛出神,没看他,也没什么表情,琥珀色的瞳子里有一层薄薄的琉璃色,将碎未碎,到底是被长长的睫毛遮掩了去。她的睫毛在抖,像濒死扑腾着翅膀的蝴蝶,只两三下,就再不动了。 她很克制,连生气亦或是伤心都收敛得好好的,半分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 宋立言停住了步子,抱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 “怎么?”后头的美人蛇疑惑地道,“还不快走?” “我……”他难得地局促了一瞬,像是有话想说又难以启齿,目光落在各处,就是没再落在怀里人身上。 楼似玉察觉到了,抬眼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 方才不是还在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一转眼怎么又有些手足无措? “我……”再度开口,宋立言像是鼓了劲,正闭眼打算一股脑说完,神思却是一凛。 古树外头传来异动,似乎很多人往这边来了,带着些焦躁的情绪,还点着火把。 将话咽回去,他抱着楼似玉就躲去旁边粗壮盘错的树根后头,刚收敛好气息,树干上的结界就被打开了。一群蛇妖举着火把呼啦啦地涌进来,各种议论声霎时回荡在古树之中,显得分外嘈杂。 “怎么回事?”美人蛇看了一眼树根的方向,确定他俩藏好了,才收回心思问,“怎么都来这儿了?” “外头不仅发现了上清司的人,还发现了狼族的气息。”白胡子上前,神色凝重地道,“老朽怀疑是有人破了外头的防护,泄露了我蛇族禁地所在。此乃关乎蛇族存亡的大事,故而带众位长者前来,向圣草借力,增强结界。” 美人蛇一听,也顾不得别的,连忙与众妖一起围到了圣草旁边。 狼妖?一听这个宋立言就想起上回带走常硕内丹的那个来去无影的妖怪,忍不住用魂音问楼似玉:“你可知道浮玉县有什么狼妖?” 楼似玉一顿,看他一眼,以魂音答:“大人不记得了?祀神之夜,掌灯客栈里就闯入过一只狼妖。” 想起此事,宋立言看她的眼神更是复杂:“以你的修为,何至于让狼妖欺负,分明是一早就在骗人,还故作无辜。” “奴家本身就无辜,那狼妖也不是奴家招来的,奴家就算能将其制服,也总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吧?”楼似玉撇嘴,“再说了,妖怪跑出来伤人,难道不是您上清司的失责?” “……”被噎得别开了脸,宋立言闷声问,“当初那只狼妖是凭空消失的吗?” 楼似玉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那狼妖尚未化为人形,修为不高,成妖至多不过三十年。不过您要说凭空消失,此等本事奴家倒是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谁?” “裴献赋。” 宋立言觉得好笑:“你与那蛇妖,都与裴前辈有仇?” “要说私仇,自然也是有的。”楼似玉冷了脸道,“奴家被断妖符反噬,虽是伤重却不至于散魂,他胡乱定诊不说,还让大人日日喂奴家这损身子的毒药,其心可诛。但抛却私仇,他的确在奴家凭空消失过两回,速度极快,抓之莫及。” 宋立言听了,眼神微闪,却不知是信还是没信:“除了那只低等的,浮玉县没别的狼妖了?” “狼妖一族一向繁衍甚少,百年以上的大妖更是很多年没在人前现过身了。至少在浮玉县,奴家没有见过。”楼似玉说着,看向外头正在施法的蛇妖,“不过,听他们方才说,有狼妖闯进了禁地,如果属实,那这只狼妖很可能就是大人想找的。毕竟这蛇族的禁地,没点本事的真不敢来。” 说到这里,她又黑了脸:“大人来之前也不多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裴献赋是在将您往黄泉路上引,您也真听他的。” 宋立言垂眸,想起裴献赋将蛇胆草的图鉴从书上撕下来递给他的场景。当时他的脸上没有丝毫令人起疑的表情,仿佛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长在什么地方。催他去找,也不过是着急楼似玉的伤势。 是巧合,还是阴谋? “趁他们在凝神施法,咱们走吧。”楼似玉道,“等他们施法完,想再离开可就有些困难了。” “那圣草是什么东西?”宋立言朝妖众围着的地方看了一眼,“一株草怎么有的法力?” 一提到这个,楼似玉就不搭腔了,抓着他的衣袖做贼似的伸着脑袋左看右看,示意他快走。宋立言眯眼,很明显地察觉到了她的心虚,可眼下显然不是什么拷问的好时机。 古树外又有蛇妖进来了,结界打开未合,宋立言看准机会就抱着楼似玉卷了出去,速度之快,像掠过的一阵风,里面的蛇妖只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便又什么也没察觉地继续往前走了。 “大人还有瞒天符吗?”楼似玉问。 宋立言寻了个隐蔽的地方站好,低声道:“我又不是卖五文钱一张符纸的云游道士,身上只是随手揣着两张,用完就没了。” “那大人打算怎么出去?”楼似玉有些急,“一旦他们施法完成,结界就没那么好破了。” 原本是打算找到蛇胆草就走的,没想到中途耽误了那么多功夫。宋立言沉吟片刻,拿出了两张黄符:“瞒天符没了,还有一种符你可要试试?” 楼似玉茫然地眨了眨眼。 片刻之后,两条扭得十分僵硬的蛇妖行在了城镇的街道上,人身蛇尾,一黑一白。 “大人也太厉害了。”楼似玉小声唏嘘,“连这种能变成妖怪的符都有?” “这是化形符,本也只是用来伪装。”宋立言一板一眼地拖着蛇尾往前走,“化成妖怪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还别说,大人变成妖怪也挺好看。”楼似玉从上到下打量他一圈,摸着下巴点头,“威仪不减,风姿更甚。” 黑了半张脸,宋立言快行几步将她甩在后头,可走到前头又想起这人还有重伤未愈,便在路口停下,冷眼回眸看她。 楼似玉瞧着他这模样,突然有些想笑:“大人在担心奴家?” “没有。”他硬声道,“蛇尾走不习惯,本官歇一歇。” 这人可真是……楼似玉摇头,想跟上去,但实在是行动不便,挪了许久才挪到路口,额上甚至出了层薄汗。 宋立言扫她一眼,等她走到自己身边,才漫不经心地道:“上来。” “嗯?” “走太慢了,耽误功夫。”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蛇尾上,宋立言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黑白的蛇身交叠在一起,划出一道波浪,楼似玉愕然地回头看了看,脸上莫名飞红。四周游走的蛇妖也纷纷朝这边投来目光,有的惊讶,有的害羞,宋立言以为他们是发现了什么异样,立马走得更快。 前头不远处就是城门,只要出了城,就能轻松许多。然而,两人刚到城楼之下,就听得城镇街口挂着的铜钟又响了起来。 “当——”钟声回荡,蛇族白胡子的声音随之响彻四方,“异族妄图夺取我族圣物,凡我蛇族中人,无论老少,皆速至圣地支援——” 妖众哗然,纷纷往城中古树的方向蹿去,楼似玉却是不想管,拉了拉宋立言示意他继续走。 “他说的异族,会不会是那个狼妖?”宋立言问。 楼似玉猜到他想干什么,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咱们哪有空管这个啊,快走吧。” “你不想要常硕的内丹了?” “……想要也不是现在。” “那好,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去看看。”宋立言将她放下来,又往她身上揣了一张符,“实在撑不住,就用这个唤宋洵或者裴献赋,他们会来接你。” 说罢,转身就往回走。 “你不许去!”身后传来急急的呵斥声,带了点哭腔。 宋立言一震,脑海里飞快划过幻境里的画面,娇小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地朝宋清玄喊:“那也不许!你说过不会再抛下我的,你自己答应的!” 又气又委屈地跺脚,仿佛再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跟个孩子似的耍赖。 他缓缓回头,就见楼似玉紧紧地抿着唇站着,倒是没有哭,只拳头捏得发白,身子也绷得紧紧的。见他看过来,她放缓了语气,克制地道:“大人,那地方去不得。” 语气尽量平静,音尾却是止不住的打颤,哪怕隔着这么远,宋立言也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害怕。 莫名的,他心软了一下,停住步子道:“在古树里有句话我没说完。” 楼似玉眼里泛雾,迷茫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与你提宋清玄。”宋立言略显尴尬地看向别处,“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与他是两个人,谁曾想话说得过分了,抱歉。” 第36章勾水圣物 最后两个字说得有些生硬,显然是不常吐出口,连语调都变得奇怪。可难得的是,他竟然说出来了,在这妖影来往的城门口,橙红浮灯的光照下,说得诚恳而坦荡,也说得她鼻尖泛酸。 这哪里不是同一个人啊,从魂魄到性子,分明都还是他,不管变成什么名字,也不管拥有什么样的记忆,这天地间能让她没出息掉眼泪的,就只有他。 “没事。”抬袖抹了把脸,楼似玉深吸一口气,再抬眼,眸子就清澈极了,像雨后的泉水,泛出来的都是晴晴天色,“奴家明白大人的意思,也清楚到底谁是谁。只是奴家不想眼睁睁看着大人去犯险。” 宋立言不以为然:“我上清司之人,生就生在险境里,这世间的魑魅魍魉,哪个不危险?若是怕丢命,我就不会拿起獬豸剑,习这上清道。” 还是这个犟脾气,决定了就没得争。楼似玉凝噎半晌,倚墙退让:“那好吧,奴家便不拖大人后腿,只愿大人平安归来。” 宋立言松了口气,朝她一摆手就继续往城里走,走到半路才后知后觉地想,他为什么要松口气? 按理说楼似玉是人是妖都还没定论,身上也还有太多他想知道的秘密,结果他不但没把她押回衙门,竟还让她自己走,还在意起她的想法来了?这哪里是他一贯果决的处事风范? 有违司规,不合常理! 严肃着表情骂了自己两句,宋立言想起楼似玉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摇头轻叹,又不自觉地勾起唇来。 四周的蛇妖行色匆匆,前头的古树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结界大开,从外头就能看见里面情况——蛇族长者和美人蛇正围着个黑影,又怒又惧。那黑影站在蛇胆草旁边,伸出尖锐的爪子轻轻碰了碰它的叶子。 无数毒液铺天盖地地朝他喷洒过去,黑影却是毫无顾虑地站在原地,宋立言凝神看着,就瞧见那些毒液穿过黑影,像是什么也没碰到过一般落在了泥土里。 与他当日挥刀斩过狼妖时的情况一样。 “你想干什么!”美人蛇怒斥,“藏头露尾的,连个面也不露,算什么本事?” 黑影轻笑一声:“我藏头露尾,你蛇族圣物不也是藏头露尾?还装模作样种上一株草,怎么,蛇王勾水的内丹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此话一出,宋立言一惊,四周尚不明白真相的蛇妖也是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什么内丹?” “我好像听人说过,咱们蛇妖一族古早有王名勾水,为人所斩,也没有留子嗣,族中长老就将其内丹用来福泽后代,却没说过是埋在圣草下头啊?” “怪不得咱们所有的蛋都要留在这里承接福荫,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那是什么人,怎的会知道这个的?” 白胡子气得直抖:“你休要胡言!” “我是不是胡言,挖开这圣草看看下头不就知道了?”黑影冷笑,“上清司找这东西可是找了一百多年啊,如今他们已经知其所在,等到找来,你们这蛇窝还能幸存吗?” 像是被戳中痛处,白胡子老头当即化出蛇身,长啸一声,猛地朝那黑影一甩尾。然而,凌厉的风扫过去,却只是将影子吹散,不消片刻他就重新聚拢,嗤笑道:“快跑吧,上清司那些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话若是平时说,大家定是当他在吓唬人,但方才的庆典上就发现过上清司的黄符,眼下再听此言,众妖皆乱,就连美人蛇都颤了颤,焦急地朝他甩去一击。 只是随意的一击,远比不上白胡子甩尾的力道,可光炸过去,那黑影竟是不见了,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层层包围之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又是这匪夷所思的妖法,宋立言飞快凝神感知四周,却发现除了蛇妖之气,别的什么都没了。 “这怎么办?”蛇妖们挤在一块儿,担忧起来,“咱们要不要跑啊?” “跑也来不及吧?更何况这是咱们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地方,离开这儿的话,还能去哪儿啊?” “不跑难不成在这里等死?” “别着急啊,咱们如今可不像一百多年前那么弱,人多势众,咱们蛇多还能胜虎呢,就算上清司再来,咱们也未必会输。” 白胡子吐着蛇信将这四周扫了三圈,又盘在圣草周围守了一会儿,确定那黑影是当真消失不见了,才化回人形,皱眉道:“都先散了,各自回家,实在胆小的就去邻山走走亲戚……殷殷,你随我来。” 美人蛇颔首,跟着他退去无人的树根后头,就听得他道:“上清司是拿着圣草的图鉴来的,必定是对勾水内丹有所图谋,你是族里选出来守护圣草之人,眼下老朽也别无他人可托,就希望你能将圣物带走护住。” 说着,就将一个铜匣子递了过来。那匣子上刻满符文,沾着些潮湿的泥土,显然是刚从土里挖出来。 “我一个人?”美人蛇摇头,“那还不如放在原处。” “你且听着。”白胡子看向沐浴在光里的圣草,低声道,“此地已经被人发现,圣物断是不可再放着了。你趁乱走,去找当初救下我们的恩人,看能不能帮帮忙。” 那个人…… 美人蛇神色复杂,正犹豫呢,白胡子却是将匣子硬塞给她,转身就去安抚年幼的蛇妖。 不得已,美人蛇张嘴将铜匣吞进肚子里,跟着他走出去。 蛇妖们已经开始疯狂地往外逃窜,悉悉索索的声音响彻整个城镇。美人蛇不声不响地混进去,随他们一起涌出城镇,路上十分拥挤,有人往她荷包里塞了个东西,她也没注意。 一出结界,外头正是晌午,美人蛇化出原形飞快地下山,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看。 身后什么也没有,但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奇怪地嘀咕两声,她潜入草丛想继续走,却差点与蹲在她前头的黑影撞上。 “跑这么快,也不怕肚子被撑破?”黑影挥袖,散去身上的遮掩,露出一条灰狼尾巴来。 竟然当真是狼妖!美人蛇戒备起来,退后几步化出半个人身,信子几吐,已经是准备攻击的姿态。 “这么紧张做什么?”灰狼轻笑,“我找你做交易,又不是要明抢。” “与你有什么好交易的?”美人蛇啐了一口,“给老娘让开。” 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灰狼感慨:“常硕这才死了多少年啊,你竟就连他的内丹都不想要了。” 常硕?一听这名字就神色大变,美人蛇立直了身子,怀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常硕的内丹在你那里?” 伸爪化出四合阵,灰狼啧啧两声:“常硕的修为到底是比勾水低了些许,不过我想,你很乐意与我交换。” 美人蛇一怔,痴痴地看着那四合阵,蛇瞳发红。 她之前带伤也要去争守护圣草之任,其实是有私心的。常年在圣草旁边修炼,她的修为会精进得比别人快,只要她再修炼半世,就一定能打得过宋立言,从而拿回常硕的内丹——她是这么想的。 可是没想到,这东西已经落在了别人的手里,而且眼下就在她面前,她只要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出去,就可以换来。但她肚子里装的是整个蛇族的福荫,哪能因为她自己的私心,就轻易给出去? “还犹豫什么?不想让他回到你身边吗?”灰狼靠近她,“你许是不知道,这常硕的内丹与别人的不同,像是有他自己的意识一般呢,还会给我托梦。” 心尖一颤,美人蛇咆哮了一声,蛇尾扫过去,穿透他的身子打在旁边的树干上。 参天大树应声而倒,灰狼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可真吓人,怨不得这么多年来除了常硕无人敢接近你。” “你闭嘴!” “哎,好,不提也罢。你既不肯换,那我便走了。”他晃了晃手里的四合阵,“只是,临走前,你要不要再看他一眼?” “……” 灰狼一笑,朝她走近些,大方地把四合阵递了过来。 喉头微动,美人蛇戒备地看着他,却还是朝那四合阵伸出了手。 然而,手刚一碰着,四合阵就陡然冒出白光,美人蛇愕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径直将她往阵里扯。 不妙!她回过神来想跑,但法器已动,且离她太近,已经将她的尾巴卷进去小半截。 “哈哈哈——换什么啊,将你一并带走,勾水的内丹不也是我的?”灰狼舔舔嘴巴,笑着祭高四合阵,“多亏你跑得快啊,眼下这地方,后头可没人追得上来救你。” 长啸一声,美人蛇奋力挣扎,扭动间腰上的荷包被甩落在地,跌出一块血玉来。 绝望中看了那血玉一眼,美人蛇觉得有点眼熟,正茫然地想她什么时候买过这种东西,就见那血玉红光大作,升腾于四合阵之上,化出一个更加眼熟的八卦阵来。 有人自那阵中走出,持一把雪白的长剑,出手如电,猛地就将四合阵劈成了两半。 第37章大人真厉害 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叫人牙齿都打颤,白光炸开,四合阵的碎片像暗器一般飞扎进周围的树干。美人蛇狼狈地在地上翻滚,被石头堪堪拦下,才抬眼去看来人。 上一回宋立言这样出现,是与她为敌,而这一回,他是径直冲着那灰狼去的,落地便祭出灭灵鼎横于他头顶,灭妖阵大开。 灰狼对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实在始料不及,退后好几步才站稳,他看了看阵中的血玉,才恍然明白,摇头嘟囔:“追思可真是个令人讨厌的法术。” 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也笃定了后头的人追不到这里来,谁曾想到底是漏算了一个宋立言,功亏一篑。 “常硕内丹在哪里?”宋立言提着剑朝他一步步走来,气势逼人。 灰狼也不躲,古怪地笑了笑,道:“我既是带走了,就断没有再送还给你的道理,问这话岂不多余?不过大人,勾水的内丹可比常硕的厉害得多,只消将这蛇女肚子刨开,就能将钥匙和匣子一并拿到手,您不想试试?” 獬豸剑的白光微闪,眨眼间便空中留下一道划痕。痕之落处,狼妖似幻影一般被切成两半,风一吹就卷成两股黑色妖气,蜿蜒逃散。 宋立言伸手抓了一缕黑气,放在指尖轻捻,神情甚是严肃。 后头的美人蛇大大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踉跄着打算站起来。然而,她还没站稳,泛着白光的獬豸剑就横到了她的脖子前头。 “你做什么?”美人蛇愕然。 宋立言看她的眼神与看狼妖无异,漠然道:“禁地里救你,不过是因为你有事没交代完,还不能死。眼下救你,却是因为勾水的内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狼妖已退,你得随我走一趟。” “……”还以为他突发了善心,亦或是被小狐狸感化,开始善待妖怪了,没想到一切都是有所图谋。这人还是同以前一样,残忍恐怖,半点慈悲也没有。 美人蛇有点恼,想起多年以前的腥风血雨,怨气也涌了上来,蛇身半立,打算做最后的顽抗。她想过了,山谷里其余的蛇妖已经陆续下山,她只要再坚持一会儿,那说不定…… 没给她多想的功夫,黄符“呲”地一声在空中燃起,化出一张千机网,兜头朝她罩下。美人蛇慌忙祭出自身一半的修为去挡,本想好歹能挡出一丝喘息之机,谁料那密密麻麻的符网落下来,竟是带着灼热而强劲的法力,硬生生将她掌心的光给劈开了。 一声惨啸霎时响彻了半个岐斗。 楼似玉正拖着身子行在山脚下,闻声脚步一顿,耳后跟着就起了一层颤栗。她回头看向那郁郁葱葱的山峦,唇上没什么血色,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主子!”前头的山路口传来梨花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爪子挠地的飞奔声朝她而来。 楼似玉回头,就见一只狐狸冲到她跟前,围着她狂奔了三圈,卷起尘土无数,然后嗷地一声抱住了她的腿脖子。 “主子你可吓死我了,一走就是这么多天没消息,我还以为……嗷呜呜!”又气又急,林梨花也没敢咬她,就咬了她的裙角,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她。 轻笑一声,楼似玉道:“我刚传出去的魂音,你来得倒是快。” “能不快吗?一路化着原形跑过来的,路上还有傻子企图抓我去扒皮,被我教训了一顿,不然我还能更快!”得意地摇了摇尾巴,林梨花又觉得不对,嗅了嗅她身上,爪子直挠地,“您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说来话长,咱们先回去。”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楼似玉又看了看她身后,“马车呢?” 林梨花无辜地动了动耳朵:“什么马车?” “……我让你来接我,是因为我走不动了。”楼似玉扶额,“你不赶马车来,是想背我回去不成?” “可以呀。”梨花当即化大三倍,朝她趴了下来。 气极反笑,楼似玉戳了戳她的皮毛:“这么大的狐狸跑进浮玉县,你是逼着县令大人把你收进灭灵鼎啊。罢了,化个人形来扶我一把。” “好嘞!”林梨花立马变回客栈厨娘,扛过她的胳膊将她半扶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碎碎念,“您不在这几日,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客栈里人又多,大家都忙,我也只能托木掌柜去寻您,没想到一直没消息。” “不怪你们,是我大意,着了别人的道。”楼似玉垂眸。 断妖符反噬自身妖力,是她自己没察觉才会受那么重的伤。魂魄不全,让裴献赋给压了一头,也是她自作自受。这一番下来,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听鼠族的人说,您是被宋大人带走的。”林梨花咬牙,“可我找去县衙好几回,那个宋洵拦着我不说,还想把我关进大牢。” “这么过分?” “可不是么!”林梨花气急败坏地告起状来,“好歹是个官差呢,我也没让他察觉身份,他就大呼小叫的,凶死了。” 宋洵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楼似玉护短地想,等她恢复些,定要去找他要个说法。 然而,当跨进掌灯客栈大门、看见宋洵那张脸的时候,楼似玉收回了这个想法,眼神复杂地看向林梨花:“你干的?” 心虚地低头,梨花将她扶去桌边坐下:“我去倒水!” 说完,飞快地就溜了。 宋洵顶着一张满是指甲抓痕的脸,心有戚戚地看向她跑走的方向,确定她不会马上回来,才走到楼似玉跟前抱拳:“掌柜的,大人有吩咐,掌灯客栈开张伊始,来往客人过多,未免生乱,便由在下在此看守。” 楼似玉问他:“什么时候给的吩咐?” “半个时辰之前。” 心里一松,她笑:“大人真厉害。” 半个时辰之前能传音吩咐,也就是说他已经脱险,甚至还有余力让人监视她,起码没受什么重伤。 “掌柜的!”李小二看见她,欣喜地跑来道,“您可算回来了!” 疲惫至极,楼似玉敷衍地摆了摆手:“有什么事都容后再说,我得先睡上一觉。” “可是掌柜的,这事儿关乎银子。” “银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楼似玉冷笑,“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我才发现,钱财都乃身外之物,还是性命最为要紧。” “掌柜的高见!”李小二恍然地鼓掌,将帕子往肩上一搭,“那小的这就去将曹老爷家的流水宴给推了。” “哎,等等!”一把拽住他的帕子,楼似玉眼眸亮了亮,“流水宴?” “是啊,曹老爷六十大寿,要给足三天的排场,一桌二两银子,估摸着得有几百桌。” “接!”楼似玉激动地差点跳起来,连声道,“这哪儿能推啊?赶紧地安排上,快快快,把账本给我拿来!” 好笑地看着她,李小二问:“钱财不是身外之物吗?” “正因为是身外之物,才要多赚点来傍身呐!”楼似玉一打算盘,感觉自个儿的伤都没那么疼了,龇着牙直笑,“能不能当上浮玉县本月纳税最多的客栈,就看这一笔了。” 原本还憔悴不堪的一个人,突然就变得熠熠生光,连打算盘珠子的动作都利落得很,完全看不出身上有伤。 宋洵忍不住感概,这掌灯客栈里都是奇人啊,有伤人不讲理的,也有要钱不要命的。 日头西落,宋立言骑着马回到了浮玉县。他神色有些凝重,连县衙也没回,径直就去了掌灯客栈。 原以为楼似玉定是在养伤,谁曾想一踏进她的房间,就见她坐在床上抱着账本傻笑,手指搓着账面上的数目,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放缓步子,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宋洵,后者无奈地朝他摊手。 “大人。”看见他来,楼似玉回了神,上下打量他一圈,发现他除了有些疲惫之外,竟是一点新伤也没有。 “你居然没逃,倒也是让我意外。”抬步朝她走过去,宋立言不解,“不怕我抓你?” 楼似玉耸肩:“奴家自问无罪,有什么好逃的?再者,逃得了掌柜也逃不了客栈,奴家更愿意与大人好生谈谈。” 看她这不慌不忙的样子,似是早已准备妥当。宋立言让宋洵下去,关上门转身问:“你的妖法,可伤过无辜百姓?” “没有。”楼似玉答得飞快,眼神坦荡,“奴家连在人前显露妖法自保都不敢,又如何会用妖法伤人?” 心里吊着的东西松落了下去,宋立言拿了凳子在她床边坐下,又问:“那灭灵鼎和石敢当是不是你故意让我发现的?“ “是。” “为何?” “灭灵鼎是上清司之物,奴家寻了很多年才终于将它找回来,理应物归原主。”楼似玉眨眼,“至于石敢当里的东西,不也正是大人想寻的?” 她做的事都没害过他,只是给了他些指引罢了,罪是肯定论不上,顶多显得别有用心。楼似玉挺直了腰杆,尽量让自己显得底气十足。 然而,宋立言沉默半晌,却是问了一句:“以三魂七魄封印妖物的禁术,是你教给宋清玄的吗?” 第38章八十年的陈酿 身板一僵,本来就苍白的脸上更是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了,楼似玉嘴唇颤了颤,看他一眼又飞快地别开脸,闷声道:“大人在说什么,奴家没听明白。” “八十年前浮玉县一役,宋清玄与鼠王常硕同归于尽,化三魂七魄将其内丹封于石敢当——他用的这种封印术应该叫俱焚,在上清司没有传承,我只在一卷禁术录上见过名字,用厚重的笔墨写在卷宗的第一个。” “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楼似玉抬了抬嘴角,“奴家都不知……” “在回来的路上,有人同我交代了不少事。”他打断她的话,拿出一片蛇鳞放在她眼前,轻声道,“本官眼下问你,不是不知,只是求证,还望掌柜的据实以告。” 漆黑的鳞片带着些血迹,一闻就知是美人蛇的味道。 楼似玉变了脸色,抓着他的手腕问:“这东西怎么会在大人手里?” 宋立言不答,一双眼直视她,安静地等着她的交代。捏着蛇鳞的指尖转了转,似不经意,又暗含威胁。 楼似玉咬牙,她与美人蛇倒是没多大的交情,但常硕临死都还惦记她。她欠过常硕的人情,怎么也不能对美人蛇的生死置之不理。 手紧了又松,楼似玉放开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道:“人已经没了,再说禁术不禁术的有何意义?” “本官只是好奇,楼掌柜看起来对那人用情至深,又怎么会教他这入不得轮回的东西?” 喜欢一个人,不是该盼着与君厮守、白首不离么?这东西一碰着就连魂魄也剩不下,如果当真是她教给宋清玄的,那他就难免怀疑她的目的。 右手微微发颤,楼似玉用左手将它捏住,沉声道:“不是我教的。” “她说是你。”宋立言眯眼,看了看手里的蛇鳞。 “她知道什么?当年大战,她一早负伤被送回岐斗山,连常硕怎么死的都没看见,又以何立场来说我?”胸口起伏,楼似玉红着眼看向他,“当时灭灵鼎下落不明,他别无他法,只能以禁术封常硕内丹,为的就是能给后来人将之摧毁的机会——这是他拿自己的魂魄换来的太平,大人是后来人,既然拿到了灭灵鼎,也发现了常硕内丹,为何要听信他人之言,没将内丹毁掉?” 被她吼得一愣,宋立言突然想起当初岐斗山矮峰上他犹豫之时,有妖力打破灭灵鼎的白光,唤醒了岐斗山里的妖怪。 “原来是你。”他皱眉,“你想让我毁掉内丹?” “它一早就该被毁掉的。”楼似玉伸手抹了把脸,“是我的过错才让它一直存世,所以我想弥补。送进灭灵鼎也好,亦或是交给殷殷让她化掉也好,这东西不能留。” 要是他没记错,裴献赋说过,千年之前的妖王只是被封印,而非神灭。若没有五大妖王的内丹为阵,继续加诸封印,那恐怕离妖王重现人间之日也不远了。 但现在楼似玉的意愿与他恰好相反,她觉得内丹必须毁掉。 “为什么?”他轻声问。 移开目光,楼似玉闷声道:“宋清玄是这么说的。” “宋清玄也是上清司之人,他如何会想毁掉内丹?”察觉到她有所隐瞒,宋立言沉了脸色,“上清司的前辈和师兄都知道的事,他总不能不知道。” “你还信裴献赋?”楼似玉气不打一处来,“他是个实打实的妖怪,压根不是什么上清司前辈!” 情绪一激动,她说完就咳嗽起来,脸色更加难看,唇齿间还隐隐见血。 宋立言一顿,微恼:“你不是会妖术吗,身子怎么还这样。” “我会妖术,又不会医术,还能自个儿医自个儿不成?”气性上来,她将被子踢开一脚,怒道,“大人还有什么要审的,一次问个通透吧。” 脑袋发热,身上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出凉,楼似玉觉得难受又委屈,连笑也不想笑了,就拉长了脸瞪着他。 无论是在上清司还是在浮玉县,这人都是看惯了笑脸的,她以为这么妄为的举止定会让他不高兴,没想到面前这人却只是恍惚了片刻,然后就低头从袖袋里拿出一叠黄符,开始翻找。 他的黄符是真的多啊,厚厚的一叠,拿去妖怪市集上卖,定是能赚好大一笔。楼似玉气归气,想到这黄符变成银票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找什么?”她小声哼着问。 宋立言翻了许久,冷漠道:“静气符好像只有一张,封在蛇妖身上了。” 静气符,以名辩之,为凝神静气之用,是那人流传下来的最无聊的一种符咒,除了让人心绪平和之外,再无别的作用。后人一直好奇那人为什么要写出这样的东西,只有楼似玉知道,这符是专门写给她的,但凡她气炸了,他都爱往她脑门上贴一张。 又好笑又觉得鼻子发酸,楼似玉哑声道:“不用找了。” “不气了?”他挑眉。 “奴家哪敢生大人的气?”楼似玉撇嘴,“大人掌生杀予夺之权,奴家不过是一介蝼蚁。” 优雅地将符咒都收起来,宋立言认真地看着她,心平气和地道:“楼掌柜知道很多事,裴前辈显然也知道很多事,二位都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却都在利用我。封鼠王内丹,寻蛇族圣草,牵陈年旧事,你们想要我做的事很多,我却连质疑都不能有?” 楼似玉一怔,他又道:“你要我信你,但你骗我在前,如今供词也吞吞吐吐,我以何来信你?当然,裴前辈的话我也未曾全信,但见山师兄从小带我长大,他替裴前辈说话,我有何理由先怀疑他?你若处在我的位置,又会如何做?” 挺起来的腰慢慢弯了下去,楼似玉眨巴着眼想了一会儿,小声道:“好像也对哦……” “裴前辈让我去寻蛇族圣物之事,我自会找他问清楚,但现在我问的是你,你若想我信你,就告诉我真话——你可当真没有害宋清玄之心?” 这话问得太荒谬了,楼似玉张口都答不上来,好笑地直摆手,又下得床去,拉着他往外走。 “你做什么?”他一把将她拉回来,“不是还虚弱得很?” 楼似玉摇头,又委屈又有些恼,卯足了劲儿将他往楼下拽。 客栈已经打烊了,后院里也没什么人,楼似玉将他拉过去,蹲下来就开始刨土,刨了半晌,挖出半坛子没喝完的酒,打开递给他。 “这是什么?”宋立言嫌弃地接过来,闻着有酒味儿,疑惑地往坛口里看了看。 “八十年的陈酿,你尝尝。” 这玩意儿……可不就是她当初在后院里同人喝的?他当时还存疑,什么客栈的酒能埋八十年,后来她说这客栈是祖传的,他才姑且释怀。如今再想,这又是她的一个谎言。 抱着坛子仰头饮了一口,宋立言本还有些期待,毕竟他也是爱酒之人,饮遍了天下美酒,却还是头一回喝八十年的老酿。结果酒刚一入口,就呛得他吐了出去。 “咳……”又苦又涩,还有一股子泥土味儿,简直不是人喝的。他呸了两下,眼神古怪地看向她。 要是没记错,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 楼似玉满意地瞧着他的反应,蹲在地上撑着下巴笑:“这是他死的那年我埋下的。” 宋立言一震。 “他生前爱喝酒,有一天心血来潮,爬山过水地去采了酒仙花,将之酿好了放在屋子里,说等明年开春,就能与我一同喝上几盏美酒。到时候让我给他做两个小菜,要求不高,熟了就成。” 她越笑越灿烂,眼睛却也是越来越红:“可是春还没开呢,人就没了。” 山上的雪都没化,打开窗户冷风还会吹得人脸上生霜,院子里花也没一朵,离春天还有好一段日子,他却是等也不等,匆忙地就将她扔下了。 “你问我有没有害他之心?”楼似玉有些哽咽,咽了好几口气才道,“我巴不得用我的命来换他长命百岁,我巴不得你上清司从来没有过什么俱焚的禁术,我巴不得随他一起去死,你却问我是不是想害他?” 心头莫名一钝,像是被铁杵给狠狠抵了一下。宋立言不舒服地伸手按了按,张嘴想说什么,又垂眼咽了回去。 “你不是好奇我想做什么吗?”楼似玉站起来,踉跄两步走到他面前,眼神灼灼地道,“我想完成他的遗愿,他有没做完的事,我想替他做完。” 然后呢,就随他去死吗? 宋立言沉默,脸上露出几分他自己也没察觉的阴郁,恹恹地别开眼。 “大人想知道的事,终究都会知道的,与其现在从我嘴里听见,继续怀疑,不妨以后眼见为实。”楼似玉深吸一口气,又笑开了,“只要大人不抓奴家,奴家愿意一路为大人解惑。” 夜风吹过来,酒坛子里苦涩的味道卷了满院。楼似玉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诚恳了,但不知为何,宋立言看起来不太高兴,拂袖转身,冷淡地道:“今日便到此为止,掌柜的早些休息。” 第39章浮屠困 嗯?她还剩好多忠心没表呢,他这就走了?楼似玉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衣角卷过后院台阶边沿上的青苔,拐过一个屋角便消失不见。 这是信了还是没信?也不给个准话。 腹诽两句,她摇摇头,撑着腰打算先回房间,眼前却是一黑——方才下楼走得太急没察觉,她这伤重的身子哪是能这么折腾的?瞧瞧,报应来了。 轻吸一口气,楼似玉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挪动步子,跟瞎子一般摸索着回去自个儿的房间,打坐调息。 “主子。”林梨花推门进来,本是想说采买食材之事,抬眼瞧见她那脸色,却是吓得朝床边扑了过去,“您这怎么还没好哇?” 楼似玉闭着眼咬牙道:“我又不是神仙,伤这么重,能马上好吗?” “那我去给您找点东西来补补?”她琢磨了两下,“镇上最近来了不少小道士,虽然修为不高,但多吃几个也能……” 话没说完,林梨花瞧见自家主子突然睁开的金瞳,吓得将后头的话“咕噜”一声咽了回去。 “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忘记了?” 她语气不算严厉,但林梨花委实是惊了一跳,头上冒出来的狐狸耳朵都耷拉了下去,小声道:“一时嘴快,我也不是真的想那么做,您别……别生气。我答应过您之后,就再也没吃小道士了!” 叹息一声,楼似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林梨花是她从某个人手里救下来的,初见之时她还不会化原形,毛色也杂乱,凶巴巴地跟人在岐斗山脚下争一具道士尸体,争赢了就美滋滋地抱去旁边打算吃。结果还没下口,獬豸剑就横到了她眼前。 她也是个胆子大的,还敢朝人龇牙,色厉内荏地喊:“何方竖子敢扰姑奶奶兴致,还不快滚,当心等会姑奶奶没吃饱,连你俩一块儿吞了!” 那人是打算将她就地斩了的,可楼似玉觉得她身上杀孽不重,便拦了他的剑,打了她一脑袋的包,比她还凶地问:“知错了吗?” 林梨花抽抽搭搭地捂着脑门,抖着爪子将尸体往她面前推了推,那眼神可怜得,还咽了咽唾沫。 “谁要抢你这个了?”楼似玉觉得好笑,将她拎起来揉了揉肚子,“你饿了也不该吃这个。” “那吃什么呀?”小狐狸委委屈屈地道,“没人告诉我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吃啊。” 楼似玉唏嘘,顶着那人杀气十足的眼神也将她抱起来,带回掌灯客栈,给她喂菜,也给她喂肉。她也不知道自个儿当时是同情心作祟还是单纯地想与那人作对,总之那时候的林梨花就答应过她,往后再也不吃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像她如今这样的伤势,其实吃几个人的确会有所助益,若再有一两个得道的入肚,更是能立马生龙活虎。但,楼似玉也答应了人,只要心里还有他,她就绝不会伤及无辜。 叹了口气,她缓和面色扫了一眼林梨花:“我又没骂你,你哭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这小丫头“哇”地一嗓子哭得更大声,拽着她的衣角鼻涕都下来了:“我以为您生了气,要把我扔出去了。” 嫌弃地收回自己的衣角,楼似玉拿了帕子捂在她的鼻涕上,故作恶劣地道:“好歹养了这么多年呢,把你烤了吃也比扔了划算。” 林梨花哭声一滞,擤了鼻涕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点头道:“也可以,我好歹有些修为。” 白她一眼,楼似玉继续闭眼打坐:“有空瞎胡闹不如去给我熬碗鸡汤,记得别加葱花。” “好。”吸吸鼻子站起来,林梨花突然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打算告诉她的,可一看自家主子这憔悴的模样,她想了想,闭嘴没多说,只去厨房将鸡炖好,便趁着夜色摸去了旁边的广进当铺。 木羲老头儿还没休息,正借着烛台翻看卷宗,正看到要紧处,就见一团毛球从窗外撞了进来。 “不是回去客栈里住,怎的又回来了?”木羲只瞧她一眼,就捏着胡子继续翻阅,“惹你家主子生气了?” “倒不是,主子现在伤重,没空生我的气。”化着原形跳上桌子,林梨花一爪子踩在他正在看的卷宗上头,“木掌柜,咱们能不能替主子分分忧?她一个人什么都要忙,还总是落一身伤。” 帮楼似玉?木羲觉得好笑:“你家主子的修为能顶一百个你,你能帮她做什么?” “我不管,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受罪。”林梨花气得直跺爪,“你知道的事最多了,你帮我出主意。” 想看的字被狐爪给挡了个严实,木羲抬头,无奈地想了想,道:“其实有件事,掌柜的倒当真吩咐过我去查,但目前还没个眉目。” “什么事?” “烟霞镇的东南角住着个大夫,叫裴献赋,掌柜的觉得他有问题,可我让人暗中盯了几天的梢,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 大夫?林梨花耳朵动了动:“我想去瞧瞧。” “你可当心些,掌柜的说那人不简单。” “没事,我也不招惹他,就随便看看,正好顺路去找人。”想起那件没同自家主子说的事,林梨花拿出一张画像来,展开问,“木掌柜见过这个人吗?” 图上画的似乎是个梳着双髻的童子,但画工实在不怎么样,除了明白这人有眼睛鼻子嘴之外毫无作用。 木掌柜摇头:“你找这个人做什么?” “这是鼠妖黑玉托人送来的,我也不知道他画的是谁,只说是要给掌柜的,以证鼠妖清白。”林梨花也很纳闷,“鼠妖怎么就需要清白了?” 自鼠妖从当铺离开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外头也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是躲去了哪里。 “罢了,我先随便找找,要是主子伤好了还没找到,那再转交给她。”收起画像,林梨花跳下桌子就往外走,跨窗户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木掌柜还在看他手里的东西,烛光几跳,晃出卷宗上几行字,她只隐约看见什么“九环扣”、“血祭”,料想又是些无聊的上古传说,抖抖耳朵就跃下了窗台。 楼似玉休养了两日,除了客栈里的账还是她自己来算,其余时候都在房间里打坐调养。鸡汤喝了十罐,烧鸡也吃了三只,就在钱厨子发誓再也不想煮鸡了的时候,她终于恢复了红艳的唇色,换一身崭新的百蝶罗裙,摇曳生姿地下了楼来。 “各位吃好喝好啊,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给大堂里的食客们见了礼,她左右看了看,抓过跑堂的般春问,“林厨娘又跑哪儿去了?” 般春连忙道:“这两日他们说不要去打扰您,奴婢也就没说,林厨娘两天前又不见了,一直也没个消息。奴婢让李小二去报官,他却说没什么大事。” 梨花任性惯了,有时候在外头玩得野经常两三天不回来,李小二也是见怪不怪了。可楼似玉觉得不太对劲,正琢磨去哪儿找她呢,就见一双雪白的锦靴踩上了掌灯客栈的门槛。 眼眸一眯,她顺着这靴子往上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裴献赋那张笑得温文尔雅十分讨打的脸。 “不愧是掌柜的,这就大好了?”他摇着羽扇进门来,像与她有多熟稔似的,凑到跟前打量她,欣慰地道,“艳若桃李,风姿更胜从前。” 楼似玉喉咙动了动,很想用力地呸他一口,然而,看了看大堂里坐着的百姓,她压下去一口气,扬起脸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呀,裴大夫怎么来了,倒是奴家有失远迎。” “掌柜的客气,在下不过是来送还个东西,顺便讨一杯热茶。”一点不见外地在空着的桌子旁坐下,裴献赋抬眼看她,“可有新上的铁观音?” “没有。”楼似玉甜甜地回答,“有泥菩萨,您可要尝尝?” “也好。”他欣然应下,“只要是掌柜的亲手泡的,在下都喝,只是……” 伸手将一个东西放到桌面上,裴献赋伸手轻轻弹了弹,笑意更深:“若是不好喝,这只小可爱在下可就自己留着了。” 七层琉璃宝塔,乃上清司法器浮屠困,为羁押妖怪之用,不过巴掌大小,却是精致剔透,一眼就能瞧见里头装了一团小白毛。塔身被弹得一震,小白毛也惊慌地转了几圈,大大的尾巴落下去,露出一双狐狸耳朵。 林梨花。 楼似玉心里一沉,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斥骂声也快要涌到嘴边了,但抬眼看见裴献赋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她一顿,硬生生将情绪压下。 不能急,跟这样的人对上,越急输得越快。 “方才奴家还在寻呢,没想到这小家伙竟是跑去叨扰了您,若有得罪,奴家这便先替她赔个不是。”伸手替他倒了一盏上好的铁观音,楼似玉双手奉到他面前,“大夫请。” 能屈能伸,真不愧是老狐狸啊,裴献赋看得兴致盎然,接了茶抿上一口,大方地将浮屠困推到了她面前。 这么容易就给她了?楼似玉挑眉。 第40章太不要脸了 “这儿好像有些吵。”放了茶盏,裴献赋笑眯眯地道,“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试探着将浮屠困拿到了手里,发现没什么异常之后,楼似玉抿唇道:“大夫楼上请。” 二楼上去就是一间半敞的茶室,裴献赋在蒲团上坐下,甚是自在地朝她摆手:“快把它放出来吧,别给憋坏了。” 楼似玉戒备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道:“您稍等。” 旁边就是她的房间,楼似玉几步跨进去关上门,确定四周无人之后,才一掌将浮屠困击碎。 “噗通”一声,林梨花落下来就滚出了人形,起身焦急地拉着她道:“主子,外头那个人……那个人他有问题!” 这还用说吗?楼似玉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门:“你怎么就落他手里了?” “木掌柜说您想查他,我就随便去看了看嘛,本来藏得好好的,一点尾巴也没露,谁知道也能被他抓住。”梨花委屈地捂着脑门,又想什么,激动地道,“可我找到了一个人!” 左右看了看她,确定她身上没伤,楼似玉才问:“什么人?” 掏出黑玉给的画像,梨花指给她看:“这东西是鼠妖给的,让转交给您,说什么能证鼠族清白。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这人,结果却在那裴献赋的院子里瞧见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小童,绝对没错!” 鼠族?楼似玉迷茫了一瞬,突然想起当日在城郊看见过青眚和黑玉,当时情况紧急,她未曾多追究,如今想起来,美人蛇经她提醒,应该是不会轻易碰镖车的,那追思术为什么会被触发,多半就是鼠族做的好事。 前一天梨花就同她说过鼠族突然消失,她没当回事,眼下看看这画像,再想想外头的裴献赋,楼似玉沉了脸:“你在房间里呆着别出去。” 梨花想抗议,可看看主子这严肃的表情,她撇嘴,老实地爬去旁边的椅子里坐着。 楼似玉关门出来就冲到了裴献赋跟前,带起一阵风吹得他鬓发微动,端的是气势凌厉、咄咄逼人。她在他面前站定,晃了晃手里的画像,冷声道:“裴大夫好计谋啊,将常硕内丹所在告诉鼠族,引他们去争抢,又让宋立言来对付他们,你倒是坐隔岸之观,还收渔翁之利?” 她如此逼问,是做好了他会狡辩的准备,一旦他说不知情,她就将前因后果说出来糊在他脸上,叫他无地自容! 然而,鬓发落下,裴献赋却是轻轻一撩眉梢,赞叹地看着她道:“掌柜的好生聪明,这都能发现。” “……”被自个儿准备好的话给噎了噎,楼似玉瞪眼看他。 “可惜发现得太晚了。“他叹息着起身,朝她跨了一步,“已成定局之事掌柜的还翻来说,又有何用处?” 嚣张,太过嚣张了。楼似玉与他对视,发现这人当真是没有丝毫心虚,似乎将林梨花还给她就是为了让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笃定她就算是知道了,也只能像现在这样站在此处看着他,看他放肆又得意的眼角眉梢,看他优雅而潇洒的胜者姿态。 “啊,对了,他应该已经发现蛇胆草是什么了。”裴献赋轻啧一声,伸手碰了碰她发间的朱钗,“你猜,他会如何来质问我?” 一爪将他的手给拍开,楼似玉捏着袖子擦了擦自个儿的钗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东西有些贵,您还是少碰为好。” “你还是这么小气。”裴献赋摇头,翻手就呈出一支梅花金钗来,笑道:“这个更贵,送你可好?” “用不着。”楼似玉眯眼,“大夫还是好生想想该怎么去圆谎吧,下回再见宋大人,奴家可是会将您的所作所为尽数告之。” 裴献赋满不在乎地点头:“掌柜的随意,爱说什么在下都不拦着。但这钗可是浮玉县珠翠阁里最好的一支,你当真不想留着?” 楼似玉退后半步,正儿八经地道:“奴家爱财,但不是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看得上眼,恕我直言,您这一支金钗,雕工拙劣、款式老气,连奴家头上这朱钗的半颗珠子都比不上。还有,您以为宋立言当真那么好摆布,任由你欺瞒利用?” 她嗤笑,“是狐狸就会露出尾巴,我掉了皮,你也不会好过。” 心疼地看着手里的金钗,裴献赋像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一般,低声喃喃:“如此精巧的东西,竟还比不上个死人的遗物。” 眼神一冽,楼似玉想也没想,一掌就朝他拍去:“你找死!” 飞快地躲开,裴献赋轻笑:“好端端的聊天,你怎么又要动手。” 懒得同他废话,楼似玉出手狠戾,招招攻他死穴。眼前这人难得没像以前那样突然消失,而是敏捷地躲着,一直退到与外头街道相连的窗边。她没留情,化出妖力给了他最后一击。 裴献赋站着没动,叹息道:“打坏了我,你可会心疼?” “抱歉,不会。”漠然地吐出四个字,楼似玉料他还有后招,已经做好了再补几招的准备。 然而,淡红色的光冲过去,像云雾撞山一般激荡开,裴献赋竟是连躲也不躲了,任由这力道将他打出窗去,带着破碎的窗扇一起朝街道上坠落。 始料不及,楼似玉连忙跟去窗边往下看。 “哗啦”几声响,上好的雕花木窗摔了个四分五裂,那穿着青白色锦袍的人倒在碎木块上,眨眼间就昏了过去。 四周百姓受了惊吓,纷纷朝这边围过来往上看,楼似玉慌忙想躲,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身体一僵,她止住动作,站在窗前朝那人看过去。 宋立言像是忙完了公务,已经换了一身玄色的常服,哪怕是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间,也显得格外清雅卓绝。他眸子那么一抬,像起风时候的碧波湖,波澜潋滟,风光无限好,让她忍不住想…… 呸!现在是迷恋美色的时候吗? 一爪子拍醒自个儿,楼似玉立马蹲下去躲住,心里狂骂裴献赋,这厮当真是不要脸,碰瓷都碰到她跟前了,她那一掌的法力远不及当初想抓他之时,当时他都能躲,眼下装什么柔弱呢? “掌柜的,咱们的窗户怎么掉下去了?”李小二在楼下喊,“快来看看啊,好像砸到人了。” 掉下去的是裴献赋,砸坏的不是人,是她的窗户!楼似玉磨了好几遍牙才深吸一口气,抹脸换上一副担忧的神情,提着裙子就飞快地下楼:“怎么回事呀?” 宋洵和几个百姓已经将裴献赋给抬了进来,宋立言走在旁边,脸色不太好看:“楼掌柜。” “哎呀,裴大夫怎么伤成这样了?”不等他问罪,楼似玉哀嚎一声就扑去裴献赋身边,哭道,“只不过是有些难治的隐疾,也不是要命的事儿,如何就想不开要寻短见呢?” 裴献赋闭着的眼睫微微抽了抽。 十分同情地抬袖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楼似玉扭头就吩咐般春:“快去请大夫来,先把人抬去客房。来,各位帮帮忙,搭把手。” 众人应声将裴献赋抬进一楼旁边的厢房,楼似玉抽泣着站去宋立言身边,凄凄地问:“大人怎么也来了,今日没案子了么?” 宋立言看着她,良久之后,倒是笑了:“不来早些,如何赶得上这大戏开场?” 装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楼似玉转身去泡了杯新茶递给他:“大人辛苦,先润润嗓子。” 接过来喝了一口,宋立言轻描淡写地问:“你想杀了他?” “瞧您这话说得。”楼似玉娇嗔,“奴家不被他杀了都算好的,这身上的伤可还疼着呢,哪儿敢朝他下手。” “那这唱的是哪一出?” “三十六计之苦肉计。”楼似玉唏嘘,“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顿了顿,她又撇嘴补上一句:“也不一定是人。” 宋立言沉默地看了她两眼,转身跟着进了客房。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肯定摔坏了不少骨头,待会儿得让大夫好生看看。” “这细皮嫩肉的俊公子,也是可惜,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帮忙抬人的百姓一边碎碎念一边离开了,楼似玉与他们擦肩而过,翻着白眼想,里头那人要摔坏也先摔坏脑子才好,省得他满脑子坏水。 大夫很快赶来,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翻来覆去将裴献赋看了个遍,连眼皮都扒开瞧了半柱香。 “如何?”宋立言问。 大夫收回手,叹了口气:“右手骨头摔伤了,但不严重,严重的是脑袋摔破了,怕是伤及脑内。” 嘴角一抽,楼似玉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去开个卦摊算命了,这都能说中? 宋立言沉吟片刻,又问:“大夫,他的脉象可有异常?” “这人伤着了,脉象定是有异常的,三指之下皆粗宽而散,脉管边缘混沌,搏动无力,应指而扁——此皆身损之象。”大夫捋着胡须琢磨,“不过这位公子底子好,阳气足,想来恢复得也快。老朽先给他开几张方子,再将他右手包扎,只要一日内转醒,便没什么大碍。” 有阳气、有人该有的脉象,宋立言点头,重新看向身边正在翻白眼的某个人。 第41章去游湖吗 正在心里骂得欢呢,冷不防被他一看,楼似玉吓得捂住自个儿心口,心虚地问:“怎么?” “可听了大夫之言?” 吓死了,还以为他会读心术呢,楼似玉松了口气,甩着小手帕嘀咕道:“自然是听见了,伤重么,好生养着便是。不过大人,这是他自作自受,与奴家没什么关系,汤药费什么的可别算在奴家头上。” 还真是什么都只想到钱,宋立言摇头,与她靠近些,低声道:“本官的意思是,裴前辈有血有脉,乃凡人之躯。掌柜的疑他有异,不妨再给些别的证据。” 要证据还不简单?楼似玉轻哼:“等他醒了,奴家自会找机会证明给大人看。” 大夫写好了药方,又开始替裴献赋脱衣包扎。宋洵见状上前帮忙,拱手朝宋立言道:“这里先交给小的,大人先请。” 在这儿也做不了什么,宋立言颔首,带着楼似玉出了客房,站去走廊上。 大堂里食客甚多,吵吵嚷嚷的很是烦人,宋立言拧眉看了一会儿,问:“掌柜的可有空闲?” 戒备地看着他,楼似玉后退半步:“公事还是私事?” “公……” “没空。”她飞快地答,小香扇摇得刷刷的,“大人您也瞧见了,这客栈里生意好啊,奴家忙不过来。先前耽误了不少功夫,账目到现在还没清完,晚上还得秉烛夜看,实在是没力气再做别的了。” 看她一眼,宋立言接着道:“……公事已经忙完了,只是觉得今日天气甚好,碧波湖上新起了几只画舫,想请掌柜的去看看。” 画舫?游湖?楼似玉的眸子突然就亮了,摇扇子的力道也骤然放缓,眨巴着长睫思忖片刻,改口道:“不过人生在世么,总不能就累死在案牍上了,若有美景好茶之乐,奴家也是不好推辞的——咱们什么时候去?” 宋立言甚是嫌弃地抬步往外走:“现在。” “哎,您慢些。”楼似玉连忙跟上,几步踩中他的脚印,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两日未见,这人对她的戒备似乎是淡了些,甭管是消散了还是藏起来了,她都觉得高兴,至少他不抵触她,还愿意将她带在身边,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伤好些了?”坐上马车,宋立言平淡地问了一句。 楼似玉这叫一个感动啊,都想掏手帕擦眼泪了:“多谢大人关怀,养了两日已是好了大半,虽还有些不适,但也没什么大碍了。” “也就是说,你一直没出门?” 这话问得古怪,楼似玉敏感地察觉到不对,眯起眼收敛了语气:“大人这话,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没有。”他移开眼淡然道,“随便问问。” 将信将疑地打量他,楼似玉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确定是往碧波湖去的路,才放下心来。 今日晴空万里,有微风和煦,碧波湖上水光粼粼。新入湖的画舫停在岸边,画栏雕檐,青色纱幔随风舞,远看着就叫人欢喜。楼似玉迈着小碎步一路跑过去,新奇地围着岸边跑了两步,回头冲他喊:“大人,您快来!” 眼角抽了抽,宋立言漫步走去她身侧:“又不是没见过,掌柜的何至于此?” “奴家就是没见过呀。”楼似玉兴奋地跳上画舫,“真气派!” 碧波湖是五十年前北往江发大水之后形成的,当时可没有画舫,她自大战之后也没再去过别的地方,今儿是当真头一回来。画舫上还有茶水点心,她一看就坐了过去,笑着朝宋立言招手:“大人快坐。” 宋立言跟着踏上船,脸上没什么笑意,兴致看起来也不高。楼似玉一边剥干果一边睨着他:“说要游湖的分明是您,怎的上船了倒是闷闷不乐?” “近两日县上又出了命案,牵扯甚多,有些为难。”宋立言伸手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口气,“当这县令也委实是不轻松。” 嗯?这怎么听着有诉苦之意?楼似玉咬了半颗干果,眼珠子一转就傻笑:“那大人可得好生看看这山水,偷得浮生半日闲那。” “掌柜的就不好奇出了什么命案?”宋立言斜眼。 楼似玉连连摇头:“不好奇,不明白,不知道。” 一副急着避嫌的模样,看得宋立言有些好笑,忍不住板起脸来故意吓唬她:“若真不知道,怎会如此心虚?” 楼似玉:“……” 她有点哭笑不得:“大人,您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奴家在客栈里养了两日的伤,能知道个什么?奴家避嫌也是怕又跟什么事儿扯上关系,那还不得被大人拿灭神香从头到脚熏个遍?” 她委屈的时候眉眼当真是好看极了,水灵灵的,可怜又生动,眼睛望着上头眨巴,小嘴儿往下撇着,无辜得很。这般模样,哪怕她手里拿着带血的刀子,对面的人都不会忍心说她是凶手。 宋立言轻哂,将她手里的干果夺了塞回她嘴里:“别装傻。” “奴家是真傻,没装!”她不服气地嚼着干果,“您倒是说说,奴家又何处惹着嫌疑了?” 船头划开青碧的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绿柳垂岸,黄莺绕堤,端的是湖光山色好,清风眠知了。若是才子佳人在画舫上头饮茶品琴,那可真是入诗入画的好场面。 可惜,唯一一艘游湖的画舫活像是一个会动的县衙公堂。 “本官听人说,妖族修炼多以食人为捷径,更有伤者以有修为之人性命作补,掌柜的可知情?” 一听这话,楼似玉瞬间想起梨花,黑了脸道:“这个奴家知道。” “那掌柜的这伤好得如此之快,可是走了捷径?” 呸!她伤好得快是她妖力本就不低,谁稀罕那些个邪门歪道的东西?楼似玉直腹诽,但这些话也不能给他明说,只能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大人,奴家伤得那么重,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哪儿还敢在您眼皮子底下害人?” “这就奇怪了。”宋立言困惑地道,“ 除了你,还有谁会需要那么多人命?” 她还真是他的头一个怀疑对象啊,什么罪名都往她身上想,楼似玉磨牙,知道自个儿想摘出去是不可能了,索性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就这两日,霍良从外头带回来十二具尸体,死者男女老少皆有,形状可怖,不像是普通谋杀。齐岷验了尸,说是妖力所致,但本官已经将这四周查遍,没有发现妖气。” 听起来是个挺大的案子啊,楼似玉严肃地跟着思索了片刻,然后就察觉到了不对:“……您说查哪儿?” “这四周。”宋立言放缓语调重复一遍,看着她那骤变的神情,终于是伸手抵着唇笑出了声。 楼似玉脸都绿了,左右看看,又起身在画舫里绕了两圈,气得跺脚:“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儿,您哪会有兴致出来游湖啊,敢情还是骗着奴家来办公事儿了!直说不成么,害奴家白高兴一场。” “本官也想直说,但掌柜的显然不买账。”克制住笑意,宋立言起身,站在她身侧眺望这湖上之景,“所有的被害者都是从这湖里捞起来的,人皮骨架完好,骨血全无。本官没见过这样的事,想起掌柜的说往后必定相助,便带你来看看。” 只要大人不抓奴家,奴家愿意一路为大人解惑。——这话的确是她说的,得认。 楼似玉深吸一口气,正经了神色。 “以奴家所知,普通妖怪吃人是连骨头都不吐的,高等些的妖怪才会挑皮捡肉,只吃最好的一部分。但不管怎么说,没有妖怪会吸食骨血而沉尸身于湖,这简直是多此一举。一具两具也就罢了,一连十几具,不像是掠食,更像是某种祭祀。” “亲水的妖怪太多,浮玉县本身就阴气极重,妖怪横生,光凭这一点线索想定下某种妖怪的罪是不可能的。大人若是得空,不妨再带奴家回衙门看看尸体。” 有道理,宋立言颔首,示意船家将画舫靠岸。 他今日其实是想试探她的,没想到这人当真是愿意帮他,而且知无不言,目前来看态度很是诚恳,尚可付诸几分信任。 船靠了岸,宋立言跨过木板踩上柳堤,正想侧头与她再说两句,却发现旁边的人没跟上来。 一扭头,他瞧见楼大掌柜正手脚并用地抱着画舫上的木柱,满脸哀怨地道:“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了呀?” 宋立言觉得好笑:“这是案发之地,你我都还会回来查看的。” “奴家说的是来游湖,游湖!不是查案!”柳眉倒竖,楼似玉瞪他,“好不容易能享几个时辰清闲,大人也不让奴家好过。” “行了行了。”宋立言上前将她扶下来,“若此案能结且与你无关,本官再抽空与你来便是。”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有些别扭。 自己曾几何时用过这种语气说话啊?软绵绵的,半点也无威严。可面前这人却像是受用得很,立刻乖乖地随他下船,还小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大人可不能骗人。” 第42章他不像他了 耳根有点发麻,宋立言也说不上这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不适应,胡乱应她两声便走,步伐踩踏之间还有两分局促,还掩饰地道:“时候不早了,走快些。” 得了他的允诺,楼似玉心情又好了,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上车,还将从船上顺手捎的干果递给他两颗:“这个好吃,大人尝尝?” 果壳有些硬,宋立言拿在手里捏着,没动。 楼似玉跟只仓鼠似的咯嘣咯嘣吃了好几个,余光瞥见他没动,嫌道:“大人怎么连这个也不会剥?” 说罢,伸手拿过来就替他磕开,将白白的果仁剥好塞回他嘴里。 这动作委实亲昵了些,宋立言有些尴尬,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就皱眉看着她。结果后者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坦荡荡地继续磕起来。 “……”人家都不觉得有问题,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还矫情。 将果仁嚼了咽下,宋立言拿起放在车里的公文,趁着这点时间再看几卷。自他上任以来,浮玉县的命案是少了,但比起其他寻常州县,此地的案子实在多得惊人,他将普通案子都给县丞了,但涉及妖怪作祟的,都得他亲自处理。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他看得入神,旁边不知何时开始给他喂东西吃,他也没注意,一心审阅文书,时不时拿笔勾画。 于是当回到衙门,宋洵捞开车帘打算请二位下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楼似玉倚在自家大人身边,随手给他吃着干果。自家大人毫无防备,给什么吃什么,咽得慢了,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他莫名就想起了昏君因美色迷惑而亡国之事,连带着看自家大人的眼神都痛心疾首起来。 “嗯?到了?”楼似玉拍掉裙子上的果壳,起身下车。 宋立言回神,将文书卷了拿在手里,跟着出去。 “大……大人?”宋洵担忧地唤他一声。 “何事?” 欲言又止,宋洵看看前头回过头来的楼似玉,连忙摇头:“没事,就是想提醒您小心台阶。” 古里古怪的,宋立言摇头,径直带楼似玉去了仵作的验尸院,路上嘱咐她:“齐岷也是上清司的人,你自己小心。” 楼似玉听得一愣,抬头想看他的表情,宋立言却是几大步就走到了她前头去。 这人对妖怪一向是宁杀错不放过的,之前几次轮回都从未对她手下留情,这回是怎么的,不但不追究她到底是人是妖,还有护着她的意思? 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楼似玉跟上去,心情复杂地想,也许是方才的干果太好吃了? 前头就是验尸院,宋立言慢下步子来,等她追上了才上前推开门。院里尸体甚多,四周少不得有妖怪暗中窥视,但宋立言一跨进门,那些眼睛就都消失了个干净。 齐岷头也不回就道:“大人来了?” “来看新送来的尸体。”宋立言走过去看了看,“是这个吗?” 齐岷浅笑,抬头刚想解释,就看见了后头的楼似玉。 一早听说过衙门来了个厉害的仵作,但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终于瞧见庐山真面目,楼似玉很是规矩地上前行礼:“见过官爷。” 面前这人套着黑色的验尸袍,却是个苍白瘦弱的少年,手里拿着带血的小刀,指节上隐隐显出青色的经脉。见她上前,他往后退了半步,没接她的话,只扭头对宋立言道:“怎么带外人来了?” “她是个懂行的,来帮忙看看。”宋立言摆手示意她免礼,就带着齐岷往屋子里走,还随意扔下一句,“掌柜的自己先瞧瞧,本官有话要与仵作说。” “是。”纳闷地看着这齐岷的反应,楼似玉摇头,转身掀开旁边盖着尸体的白布。 死者是个年轻男子,皮骨俱在,但也真只是皮包骨头,肚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里头什么也没了。翻看周身,除了肚子上的抓痕之外,脖颈上还有两个牙洞。 是蛇妖的齿印。 心里一跳,楼似玉突然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美人蛇,忍不住朝屋子的方向看了看。 宋立言随齐岷在屋里坐下,还没来得及倒茶,就听得他开口:“那人是上清司的?” “不是。”他摇头,“上清司如何会有女子?” “那她算什么懂行的。”齐岷皱眉。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多听些人说话总是有益无害。”宋立言看他两眼,“你也别总是抵触生人,太过孤僻。” “我不觉得她像人。”齐岷回视他,“莫不是你抓来做事的妖怪?” “不是。”这回否定得比上次还快,宋立言端起茶盏挡了脸,抿了一口热茶才道,“只是有些异术,但司内前辈说了,她是人,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这话不知是在替她辩白还是在说服他自己,宋立言说完就有些懊恼。但齐岷是一向信他所言的,也没多质疑便道:“那我便看看她会怎么说。” 就他所验的情况来看,死者全是被蛇咬死或咬伤,再被一爪四指的妖兽给掏了肚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线索。齐岷对自己的验尸之术一向有自信,下巴都微微抬了抬。 不过,他看了看旁边的宋立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大人在气什么?” “我?”宋立言回神,又抿了一口茶,“我有什么好气的。” 若是不气,怎么会是这副表情?齐岷不明白,可他也不是个会多话的人,大人说没气,那就没气吧。 外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宋立言起身出去,就见楼似玉正给一排最尾的尸体盖上白布。 “如何?”他问。 楼似玉一脸为难地看向他,又看看旁边的齐岷:“这个……” “你只管说,都是自己人。” “大人去过蛇族禁地,应该知道蛇族有明令不允族中之人祸乱人间,否则便将受罚。但这几个死者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同一只蛇妖的痕迹。”楼似玉为难地道,“蛇族的秘密我本是不该说的,但现在情况有异,我便直言了。” “蛇族圣物恐是出了问题,否则早在这蛇妖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就会被天罚而死,根本不可能一连祸害这么多人。” 齐岷脸色微变,意外地看着她,宋立言却是知道她在说什么,微微敛眸。 蛇族圣物在美人蛇的肚子里,而美人蛇被他关进了浮屠困。蛇族禁地之中缺了圣物,少了对蛇妖的制约,难免就有蛇妖下山作祟。 “大人许是知道殷殷的下落吧?”楼似玉眨眨眼,“有些事情她比奴家清楚,不妨问问她?” “不必。”宋立言道,“本官会让各处加严戒备。” 楼似玉不敢置信:“若是普通人要犯案,加严戒备尚有作用。但妖怪作祟,哪里是凡人防得住的?大人莫不是觉得再死些人也无妨?” 眼神一沉,宋立言抽了獬豸剑就抵在她面前,剑气凌然,吹落她一缕青丝垂在肩头。 “掌柜的慎言。”他寒声道,“人命开不得玩笑。” 楼似玉迎着他,半点没惧:“眼下拿人命开玩笑的是谁?您是宁可牺牲更多的人也不肯放出殷殷,那让奴家猜猜,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大人十分想得到的东西?” 宋立言一顿。 “果然。”失望之色涌上眼底,楼似玉退后半步,“奴家真是高看大人了。” 蛇妖害人无罚,定是圣物失落。美人蛇是守护圣物之妖,多半是带着圣物一起落在他手里了。只是她没想到,一直正气凛然的这个人,竟会为一个东西而罔顾人命。 是,圣物的确很重要,她也是想要的,但她实在想不到面前这个人会有这样的举措。要是以前,他定是毫不犹豫选择能护人性命的路子,而不是空口说什么加强戒备。 这半点也不像他。 宋立言收回剑,眉头紧了紧,薄唇微微张合,却是没说出话来。 楼似玉朝他屈膝,恭恭敬敬地行了告退礼:“该说的奴家都说完了,大人既然自有主张,那奴家就先告退了。” “……” 罗裙扫过门槛,她很快就消失在了外头,宋立言抿唇,将獬豸剑扔回结界里,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他来浮玉县就是担着大责的,有些时候不是他冷血无情,而是二择其一,他只能选一个牺牲更少的法子。但看她这反应,他又忍不住想自个儿做的是不是错了? 疲惫地转头,宋立言迎上了齐岷探究的眼神。 “红尘劫数?”齐岷认真地问。 “不是。”恼怒地拂袖,他道,“我能有什么红尘劫。” 齐岷颔首,平静地道:“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在司内二十年,我从未见过大人因为谁的几句话就方寸大乱。” 宋立言一向是沉稳果决的,他所定之事,就连掌司也无法左右置喙,哪怕挨了罚他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但就在刚刚,齐岷在他脸上看见了犹豫和怀疑,还有一丝他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张。 倒是难得地像一个普通人了。 第43章不要脸的失忆 “你多虑了。”宋立言否认得十分果断,“本官是在忧心妖怪作祟之事,并非为她所扰。她只是个客栈的掌柜,随口妄言之语本官如何会放在心上?至多不过当成百姓之言兼听一二。” 齐岷作恍然状点头,然后一脸不信地沉默。 大多聪明人一涉足情爱就会变蠢,而这种“蠢”肯定是身边人先发现的,从一个细微的动作,亦或是躲闪的表情,都能窥其一角。只是既然当事人不认,那他也就没必要多说,揣手看热闹也挺好。 不过……齐岷有些担忧:“若真如她所言,妖怪还要继续谋害县上百姓,那当如何?” 宋立言没回答他,沉了脸就往外走。 还能如何呢,有妖他就杀,来多少杀多少,总不能叫几个妖怪威胁了去,若在此让步,那往后这苍生都将变成制衡他的利剑,他还怎么敢再往前。 原本挺好的天气,到傍晚竟就阴沉了下来,狂风阵阵,吹得掌灯客栈门口的红幡东倒西歪。 李小二费解地望着天将红幡收进来,回头道:“掌柜的,瞧着好像要下雨了,院子里还熬着药呢。” 楼似玉打着算盘头也不抬:“让那小童子去伺候,你不用管。” 占她一间客房都没给钱呢,还想让她的人伺候不成了?打完一笔账,楼似玉摇了摇算盘,继续清后头的。 “掌柜的。”般春从客房里出来,欣喜地道,“裴大夫醒了!” “是吗,太好了,大喜事啊。”楼似玉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语气都没起伏,十分敷衍地拍了拍手就道,“街口有马车,雇一辆来送他回去,顺便让他身边那小童来结账。” “这……”般春干笑,“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啊?宋大人走的时候还吩咐说要好生照料呢。” 楼似玉冷哼,干脆连回答都省了,埋头清点柜台盒子里的通宝。 有人从客栈门口跨了进来,般春回头,瞧见来人,连忙跟看见救星似的迎上去:“大人,您可来了,裴大夫醒了!” 门口的灯笼已经点着了,光落在他肩上,显出了几分忙碌后的疲惫。宋立言抬眼看了看里头的楼似玉,抿唇道:“带本官去看看。” “这边请。” 以往他过来,她都定是会上门口来接,笑吟吟地说一声“恭迎大人”,虽是狗腿十足,但他觉得甚是周到。然而眼下,楼似玉坐在柜台后头,数钱数得专心致志,竟是连看也没抬头看一眼。 收回目光,宋立言觉得无所谓,他只是来看裴献赋的。 裴献赋脑袋上缠了一圈绢布,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睁着一双桃花眼茫然地看着四周,显出两分傻气。小童站在旁边哭,听见开门的动静,立马转过头来。 “怎的倒哭上了?”宋立言不解,“人不是已经醒了么?” “大人!”小童哭得更凶,眼里都透出恨意来,“是谁把我家先生害成这样的?” 微微一噎,宋立言在床边坐下:“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等小童回答,床上那人就朝他看过来,满眼都是陌生和茫然,但到底还有两分风度,笑问:“这位又是谁?” 宋立言:“……” 小童叹气,朝他小声道:“先生醒来便是如此了,连我也不认得。” 摔坏脑子了?宋立言皱眉,他还想问他关于蛇胆草之事,也想从他这儿要个解释呢,这一不记得,那蛇族禁地一事岂不是不了了之? “前辈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他不甘心地问。 裴献赋一脸迷惘地摇头,又笑着同他指了指旁边的童子:“你倒是长得比他好看多了,定是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不妨便告诉我,我是谁?” 宋立言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思忖片刻,朝旁边站着的般春道:“请你们掌柜的进来一趟。” “是。”般春应声出去,宋立言就坐在床边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楼似玉才慢悠悠地进来,平静地朝他屈膝:“见过大人。” 礼节尚算周到,脸上也挂着点笑意,但宋立言左看右看都觉得不顺眼,语气也冷淡了些:“楼掌柜很忙?” “账目有些多,忙是自然的。”她没看他,转眼去看床上的人,“正好有一笔账还没结,裴大夫既然醒了,不妨让奴家早些收工?” 缓慢地眨眨眼,裴献赋上下打量她一圈,惊叹道:“这位小娘子也是好看得紧,与我可有什么缘分?” 眼皮一跳,楼似玉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宋立言。 “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宋立言解释。 冷笑一声,楼似玉抽出腰间的香扇,挡着嘴翻了个白眼:“可不是得不记得么,若是还记得,又怎么去圆谎呢?” “小娘子在说什么?”裴献赋分外无辜地道,“在下没听明白。” “听不明白可以啊,正好时辰晚了,奴家就抽空来给大夫您说个故事好伴您安眠。”皮笑肉不笑,楼似玉转身去桌边给自个儿倒了杯茶,茶水顺着杯沿落进去,叶子打着旋儿浮上来,香气顿时四溢。 她抿一口清了嗓子,正儿八经地开了腔:“话说当日,奴家伤重,本也是有力气睁眼说两句话的,却不想来了个大夫,突然就封了我的七经八脉,还骗人说我魂魄散尽,需要蛇胆草相救。蛇胆草是个什么东西?医书上是断不会有的,偏就某位大夫厉害,还寻了图鉴来。” “这一路走得可是精彩纷呈,半途拦了不少结界不说,还有半真半假的幻影作祟。宋大人原本说了寻两日寻不着也就打道回府,那到底是谁故意设套,引着他好奇继续往前呢?” “奴家开始也纳闷,可后来到了禁地奴家明白了,有人再让宋大人当开路将,跟着闯蛇族、讨圣物呢。至于那人是谁,奴家后来没瞧见,大人定是瞧见了。” 想起那日古树里的黑影,宋立言皱眉。楼似玉说得有理有据,其实是想得通的,但要真说裴献赋就是凶手,他觉得证据不足。至少有一点不对——他是人,不是妖。 楼似玉伪装成人,是因为在人间生活得久了,身上染了生气,再加上妖气收敛得好,所以没被他察觉。而裴献赋却一直是偏居一隅,修为不见得有多高,身上却有自内而外散发出的生气,那就真的与妖没什么干系,只有可能是帮凶。 “然后呢?”裴献赋好奇地问,“后来还发生什么了?” “后来呀,有个人发现自己谎话说不下去了,就自己坠下了楼,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好让人无从追究。”楼似玉笑眯眯地给他鼓掌,“戏还唱得不错呢,若不是曾与你交过手,奴家也得被蒙了去。” 裴献赋诧异地看着她,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正是。” 好笑地想辩解,又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话都无从说,裴献赋的脸上一瞬间闪过惊讶、害怕、慌张和迷茫等多种复杂神情,最后统统归于怅然,眼角一垂,端的是委屈又无助。 良久,他才小声道:“我是当真不记得了,但我觉得自己不是坏人。” “巧了,奴家还觉得自己不是奸商呢。”不屑地撇嘴,楼似玉朝宋立言道,“是非曲直,大人自当有定论。” 宋立言沉吟片刻,道:“来之前本官去见了师兄一趟,他伤好些了,我也再问过他关于裴大夫之事。” “他怎么说?” “他说裴大夫绝无可能有违背上清司之心。” “的确是不违背,只不过害几个非上清司的人,对大人来说也是不痛不痒。”楼似玉颔首,了然地道,“既如此,那奴家也没别的要说了。大人既然来这一趟,不妨就将裴大夫带走吧。” “走去哪里?”裴献赋挑眉,抓着被子道,“这儿不是我的家吗?” 回他以一个虚假的笑容,楼似玉道:“这里是客栈,您住着要给钱。” “给钱……给钱就给便是了,我不想走。”裴献赋皱眉,“我什么也不记得,哪儿也不想去。小娘子人美心善,我想与你待在一起。” 先前就不要脸地调戏过她,这都什么不记得了,还来?楼似玉不爽地眯起眼:“抱歉,奴家不太想与大夫待在一起。” 裴献赋扁嘴,跟个孩子似的抻了抻腿,突然又想起什么,摸摸身上,翻出一个钱袋来塞她手里:“这样成吗?” 不成!楼似玉很想顺手给他扔脸上,但是小手那么一掂,她发现这钱袋有点重,并且里头不是通宝的清脆碰撞,而是属于元宝的美妙声响。 眼眸一亮,楼似玉很没出息地放柔了语气:“奴家这客栈打开门做生意的,自然没有往外赶客的道理,大夫既然想住,那就住吧。” 宋立言分外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这也太没立场了,先前说得与裴献赋不共戴天,可人家一给点银子,她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毫无风骨,令人不齿。 不过,这人也真是容易满足,一个钱袋而已,就偷偷捂着笑成了一朵花。 第44章没有讨好的意思 心思微动,宋立言捏了捏自个儿的袖袋。 他是断没有要讨好她的意思的,也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需要道歉。但……回到大堂里的时候,宋立言轻咳两声,还是走去柜台前敲了敲柜面。 楼似玉正美滋滋地数着裴献赋给的银子,二十两雪花银啊!够她交两个月地租不说,先前客栈的亏损也能补回来不少。这别说是住一个裴献赋了,住五个裴献赋她都接,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正乐着呢,她就被敲击声震回了神,下意识地扑到银子上头捂着,戒备地看向来人。 宋立言嫌弃地看着她这动作,语气僵硬地问:“有酒吗?” “酒?”楼似玉顺手给他拎了两坛子出来,“大人想喝?” “嗯。”含糊地应了,他接过酒,掏出自己的钱袋递给她。 楼似玉挑眉,看看他又看看钱袋,觉得这场面有点像她在做白日梦。这人是大发了什么慈悲,竟给她这么一大包钱? 试探着在他手上打开钱袋摸出一两银子,楼似玉收回爪子,盯着他看。 宋立言没动,脸上略微有些不耐烦,将钱袋又给她递了递。 不会吧?楼似玉咋舌,心想她客栈里的酒好喝归好喝,也没这么值钱呐,更何况堂里卖的还是兑了水的。 伸出两根手指,又从他钱袋里拿了一两银子,楼似玉刚打算收回来,就听得这人突然出声:“先……” 都来不及听他说什么,她吓得立马将银子给他塞了回去,凤眼惊恐地眨了眨,一副“我什么也没干也没多拿银子”的撇清模样,还慌忙摇了摇头。 宋立言微哂,将她手拉过来,把钱袋一并拍过去,重声道:“本官是想说,先前你帮了忙,眼下又卖酒予我,这是谢礼和酒钱。” 入手的重量掂着就知道比裴献赋的那袋还多,楼似玉受宠若惊地咽了咽唾沫,觉得这人可能是疯了,捏着钱袋半晌也没敢动。 柜台上的蜡烛爆了个火星,光突然暗下去些。宋立言隔着账台低头看她,眉目也难得地温柔起来。 “那只蛇妖受了伤,我没动她,只将她关在浮屠困里,因为她身上有圣物——也就是勾水的内丹。一旦放出来,就算不死在我手里,也会死在别人手里。” 他说得漫不经心,眼神甚至时不时往别处飘,但楼似玉听着,一直带着倒刺的眼神竟是平顺了下来,眼底凝着的东西也跟着散开。 这人竟然肯与她解释了。 “你要我问她,我问了,她说蛇族一向分为两派,就算圣物失落,守规矩的那一派蛇妖也断不会下山害人。若有蛇妖作祟,多半是反叛一族,以大妖红瓦为首,并其余十几只修为不低的妖怪,需要多加防备。” “没道理将她放回岐斗山,本官眼下能做的,也就只有将这些妖怪杀个干净,以保浮玉县百姓太平。” 说得有点多了,宋立言觉得略微不自在:“本官不知以前那人究竟是如何行事,但本官做事问心无愧。” 他不想从她眼里再看见那种失望的神色,很不舒服,也很不服气。虽然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太在意,但很遗憾,他做不到。同样是上清司之人,那人哪怕是比他早生个一百年,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有哪里不如他。 这是男人的胜负心,跟别的没关系。他说完也不想看她是什么反应,拎了两坛酒就往外走:“本官还有事要忙。” 步伐迈得很大,宋立言走得略显仓皇,但在跨出门槛的一瞬间,他听见背后传来那人甜甜的声音:“大人慢走。” 尾音里都带着笑,不用看也知道她定是又将眼睛笑成了月牙。 银子的面子也真大,这就又不生他气了?宋立言没好气地腹诽,板着脸继续往外走,但没走几步路他就绷不住了,抬头看着刚冒头的月亮,唇角止也止不住地往上扬。 夜色深了,整个浮玉县都开始飘起毛毛细雨,雾蒙蒙的一片,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碧波湖上泛起了白雾,悠悠荡荡的,贴着水面扩散开去。 这实在不是什么赶路的好时辰,但也有小贩赶着去邻县进货,背着包袱搓手搓脚地踩上湖边的渡船。 渡船上已经坐了十个人,船老大吆喝了一声就向北往江的方向划去——从这儿去下游的邻县是最快也最省钱的路子,小半个时辰就能上岸。 然而,今日与往常似乎不太一样,船刚划到湖心,突然就是一晃,船舷吃水线明显地往下沉了一大截,惊得上头的人纷纷惨叫。 “莫慌莫慌。”船老大撑着竹竿安抚众人,“可能是磕着什么暗石了。” 说是这么说,可这湖里哪能有什么暗石?他觉得不对劲,伸长竹竿往船下一捣鼓,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竹竿使劲一拽。 “哗——”地一声,船老大先落了水,船上众人更是尖叫,踩得船左摇右晃。他挣扎两下浮上水面,正想骂两句粗话,睁眼却瞧见了一个倒三角的蛇头。 漆黑的蛇瞳映出他惊慌的面容,那大蛇吐了吐信子,一股子腥气直扑他面门。 “救……救命啊!”胆子都吓破了,船老大惊叫出声。 蟒蛇没给他机会逃跑,张嘴就想将他给吞下,可就这一刹那,岸上传来了空酒坛落地碎裂之声,下一瞬,一把泛着白光的长剑倏地就自后将它的蛇头刺了个对穿。 腥臭的血“噗”地就喷了船老大满身,船老大傻傻地抬眼,就瞧见漫天腥红之中落下来个颇有风华的男人,拔出长剑,踩着萎顿下去的蟒蛇头跨步就站到了他的船上。 “把他拉起来。”宋立言道。 船上的人都看傻了眼,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去拽船老大。满船的人都吓坏了,恐惧地看着那慢慢往湖里沉下去的蟒蛇,又悄悄打量这剑上还滴着血的人。 “继续往邻县走。”拿出另一坛酒,宋立言站在船头道,“我护着你们,不必担心。” 酒坛一开,香气四溢,船上的人已经是受惊过度,下意识地听他的话做事。船顺水而下,等在邻县上了岸,众人才纷纷惊醒,回头去看。 船头站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是做梦吗?”有人喃喃地道,“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大侠,还闻见了酒香。” 空气里还剩的酒味儿实在是淡了,风一吹就再也闻不着,几个小贩嘀咕了几句没得到答案,便不再多想,裹了包袱就往城里去了。 宋立言回了一趟碧波湖,朝那宁静的湖水里一连打下去五张黄符,湖水起了波澜片刻又归于平静。那些个作祟的东西像是知道他会回来,已经逃得远远的了。 “无趣。”他收了獬豸剑,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品着酒味儿暗道这楼掌柜不厚道,还掺水,看来有空得去整治整治黑心客栈。 接下来几日,他每晚都来碧波湖蹲守,但可惜的是并无所获。浮玉县好像又回到了安宁祥和的日子里,命案无进展,但也没再多死人。 早晨的安乐街又是以热闹的吆喝声开的市,掌灯客栈门口黎明破晓之时就来了三辆牛车。 楼似玉今日是格外地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摇着香扇笑得花枝乱颤:“各位打尖儿还是住店都里头请,奴家要赶大席,就先行一步了。” “哎哟,听说是曹老爷家的流水宴,那可是恭喜掌柜的又发大财了。” “掌柜的有大人照拂,这生意的确是蒸蒸日上啊。” “哪里哪里,本分做事罢了。”接下奉承,她虚伪地谦虚两声,便拎着裙子就与般春一起上车,带着满满的食材和用具往曹府赶。 般春很纳闷:“掌柜的,咱们这个月赚得不少呀,连地租都交完了,您怎么还这么着急赚钱?” “这就是为什么我是掌柜的,你是丫头。”楼似玉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扭头朝后喊,“梨花,你来说。” 正偷吃着鸡腿的林梨花头也不抬地吼:“谁会嫌钱多呀,能赚多少是多少!” 楼似玉欣慰地点头,朝般春递去个“懂了吧”的眼神。 般春盯着她看,没领会她的赚钱要义不说,看了一会儿还突然开口道:“其实我觉得,与其辛辛苦苦跑来跑去地赚钱,掌柜的还不如想法子嫁给宋大人,那样不更是吃喝不愁?” 微微一噎,楼似玉痛心疾首地道:“你怎么能这么想?能自己赚钱,为何要靠别人养活?” “被人养活有什么不好,如今咱们宋大人可是各家小姐的闺梦之人,很多人都以能让宋大人养着为目标呢。”般春双手合十捂在胸前,一脸艳羡。 翻了个白眼,楼似玉没好气地道:“老娘的目标是赚个盆满钵满,然后去养活宋大人。” 也不知是她这句话太彪悍还是怎么的,话刚落音,好端端行着的牛车就突然一个磕巴,抖得她差点掉下去。楼似玉抓稳木板,心有余悸地扭头就吼:“拿了钱还不会好好赶车?” 唾沫星子飞溅出去,落在一人缁色的衣袍上,浸进去很快消失不见。楼似玉一怔,这才发现面前挡了个人,顺着这衣裳往上看,她嘴角抽了抽。 宋立言那张脸还是这么俊朗迷人,哪怕在熹微的晨光里也泛出朱玉的华彩来。他带着宋洵和霍良,似乎是从什么地方办完事回来,正用一种分外复杂的神情俯视着她。 第45章出大事了 “养活宋大人?”十分缓慢僵硬地重复出这五个字,他皱了皱眉。 楼似玉一个鲤鱼打挺就从牛车上跳了下来,踉跄一下扶住车轮,慌忙将自己整理妥当,才捏着手一本正经地朝他行礼:“见过大人。” “掌柜的免礼。”看了看她身后三辆车里装的食材,宋立言有些意外,“你这是要去哪里周济穷苦百姓不成?” “大人说笑。”楼似玉抬手掩唇,“奴家就是最穷苦的百姓了,哪能去周济别人啊?这是曹老爷家订的流水席,奴家赶着过去摆宴呢。” 就知道不能指望她往外吐银子,宋立言摇头,越过她继续往前,楼似玉连忙殷勤地朝着他的背影行礼:“大人慢走,有空多来咱们客栈尝尝新菜品呀~” 宋立言摆手,头也不回地道:“掌柜的还是快去好生赚钱罢,毕竟……”他脚步一顿,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养个大人还是挺费钱的。” 楼似玉:“……” 后头跟着的宋洵和霍良都朝她投来了钦佩的眼神,路过她跟前,两人纷纷朝她抱拳以示敬意,就连那群不明所以的衙差们,也下意识地朝她点了点头才跟上去。 楼似玉这张一向厚如城墙的脸啊,难得地透出了两抹红。尴尬地咳嗽两声,她伸手给自个儿扇了扇风,扭头强自镇定地吩咐众人:“继续上路。” 般春和林梨花等人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脸上维持着平和的神色。楼似玉感动地看着,觉得自己真没白养她们,关键时刻还是她们懂事。然而,就在她低头打算翻看清单的一瞬间,耳边传来了两人清晰的闷笑声。 压抑、克制、但发自内心。 额上青筋跳了跳,楼似玉闭眼咬牙,脸上的热气蒸腾开去,连脖颈都红了起来,衬着青花色的上襦,像只半熟的大虾。 都这么多年了,她看过天崩地裂,也看过沧海桑田,原以为已经炼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却不曾想还会因为这等小事脸红心跳、指尖发麻。简直是太没出息了! “有功夫看热闹,没功夫多想想等会的菜色?”不忍心骂般春和梨花,楼似玉扭头就冲后面笑得“吭哧吭哧”的钱厨子吼,“这流水宴要是搞砸了,你就给我回家种地去!” 钱厨子被吼得一哆嗦,连忙正了脸色道:“掌柜的放心,菜谱我一早就拟好了,上等菜色,保管他们满意。这食材也是子时才从乡里收来的,新鲜着呢,绝无错漏。” 轻哼一声,楼似玉对着清单算了算这一趟的入账,得到个满意的数目,才终于缓和了脸色。 宋立言带着宋洵和霍良回到衙门,将巡逻的班表安排妥当,又吩咐宋洵:“这两日有不少熟人来了浮玉县赴宴,你仔细瞧瞧,若逮着有空闲的,就让他们多去碧波湖走走。” “熟人”自然是指上清司之人,当着霍良的面他不好直说,宋洵却是听明白了,拱手应下。 碧波湖已经安静了好几天,宋立言当然不觉得是因为湖里那头蛇妖死了的缘故,毕竟那蛇妖修为还不足百年,就算要吃人,也断不可能在两日之内吃掉十余。楼似玉说这像祭祀,可他查了些典籍,发现关于蛇族的记载实在少之又少,更是无一句提到与之相关的。 要不,再去问问楼掌柜? 正想着呢,宋立言突然觉得旁边有人看他,一抬眼,就对上了霍良那十分意外的眼神。 “怎么?”他不解。 霍良拱手:“卑职冒犯,只是觉得大人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地好。” 初到之时,这位大人那叫一个疏离不近人情,他连站在他身侧都觉得手心冒汗。可如今再看,大人虽是严肃依旧,但眼底已经染了些烟火气了,偶尔一笑,甚至让他觉得亲切。 县里最近经常有人传些大人与楼掌柜的流言蜚语,他一直没听进去,但今日一瞧,不免也有些猜想,忍不住就开口问:“大人觉得楼掌柜此人如何?” 宋立言一脸莫名,不过倒也答他:“贪财、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虽本性尚算良善,但鬼点子太多,尽给人惹麻烦。” 这么听着,倒是没落着几处好啊?霍良挠头干笑:“卑职倒是觉得,楼掌柜温柔大方又有本事,是世间少见的女子。” 他倒不是对人家有什么心思,只是楼似玉向来待他不错,偶尔路过都请他喝茶,又让他尝客栈里新出笼的点心。曾有一回他抓地痞之时被人反咬一口,也是楼似玉出面作证,还他一个清白。念着这点恩情,霍良也觉得该帮人说句好话。 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方才还心情甚好的宋大人,突然就敛了笑意沉默了,垂眸翻阅案上的文书,身上那股子阴冷拒人的气息又卷了上来。 “卑职知错,不该在公时谈这些私事。”霍良觉得不对,立马拱手,“卑职这便去安排下头巡逻。” 宋立言头也没抬,捏了朱笔往文书上落了墨,笔痕略重。 宋洵站在一侧看着,费解地道:“大人,他也没说错什么。” “嗯。”宋立言点头,将改好的文书往旁边一放,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知他不高兴,宋洵便闭嘴不再劝。可站了一会儿,他又很纳闷,自家大人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就因为人家反驳了他一句话不成? 凉风从窗口卷进来,吹得宣纸沙沙作响。县衙里很安静,除了几声鸟叫,就只有细微的研墨声。 而曹府就热闹多了,张灯结彩,寿字高悬,四面八方来的宾客都提着各式各样的贺礼往里涌,门童一声声唱着名儿,丫鬟小厮有条不紊地往桌上端着菜。 楼似玉在后厨帮忙,刚送出去几盘菜就又听得人催,累得满头大汗,但一想入账的银子,她的动作就更麻利了些。 “有几桌是少荤腥的,之前就吩咐过了,你们可别弄错。”曹夫人在院子门口远远地唠叨着,般春叠声应了就去记下。 “这曹老爷有点来头啊。”林梨花一边砍着砧板上的鸡一边小声嘀咕,“竟来了那么多我讨厌的人。” 楼似玉轻笑,路过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管他是哪儿的人,给钱用膳的都是大爷。” “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梨花撇嘴。 上清司之人虽是不为外人所知,但他们大多是皇亲国戚大官小官,就算没入仕,也在某些地方颇有地位,能来这么多人,显然是曹老爷有分量。不过,上清之人的味道还真是刺鼻,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毛都快炸起来了。 “开宴了开宴了。”般春从外头进来,又端出去几大盘菜,着急地喊,“他们在催了,说上菜快些。” 没空闲聊了,楼似玉和林梨花纷纷埋头做事,一忙就是两个时辰,眼瞧着中午的宾客终于要散尽了,她们才喘了口气,偷摸拿了两个鸡腿来啃。 “掌柜的。”李小二从前院回来,面色有点凝重,“咱们的食材没问题吧?” “你没听钱厨子说么,都是子时亲自去乡下收的,新鲜得很,能有什么问题?”楼似玉抬头看他,皱眉问,“出什么岔子了不成?” “倒也谈不上大岔子,就是有几位宾客好像闹肚子了。” 楼似玉闻言就扭头吼钱厨子:“你是不是做菜又没洗手?” 钱厨子万分无辜地将手伸给她看:“这哪能不洗啊,都快洗秃噜皮了,肯定不是我的问题。” “那就是他们自己喝多了酒不消化。”楼似玉放心地摆手,递了个鸡腿给李小二,“你休息休息,晚上还有得忙呢。” 犹豫地看看外头,李小二坐下来接过鸡腿啃了一口。 “掌柜的呢?掌柜的哪儿去了?”饭还没吃完,外头又吵嚷了起来。 楼似玉擦干净手起身迎出去,笑道:“在这儿呢。” 曹夫人一脸怒意,踏进院门就朝后头的人挥了挥手。楼似玉莫名地看着她,就见一众家丁进来,将后厨给团团围住。 “这是?”她不解。 “我家老爷是信着你掌灯客栈,才将这么重要的流水宴交在你们手里。现在倒好,中午的宴刚散,一大半的宾客都出了事。掌柜的,你这是想害死谁?”曹夫人气得步摇都乱颤,指着她的手直哆嗦,“我已经报官了,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微微一怔,楼似玉严肃了神色:“承蒙曹老爷信任,我这后厨是万没没问题的。前头出什么事了?” “你还当我蒙你不成?”曹夫人让开半步就指向外头,“你自己去看,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楼似玉皱眉跨出门槛,随着她一路绕去前院。院子里摆着五十桌酒席,眼下一片杯盘狼藉,在场还剩着的宾客要么是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要么是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有人被小厮扶着架上外头的马车,嘴角还吐着白色的泡沫。 一片混乱之中,倒是有个人完好无损,皱着脸上来朝她打了声招呼:“楼掌柜。” 第46章都不是好人 “木掌柜?”楼似玉惊讶地看着他,“你也来了?” “是,应曹老爷的邀来吃个寿酒。”木羲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曹夫人,一并行了礼才道,“楼掌柜借一步说话可好?” 曹夫人示意家奴将门口给守住,然后戒备地盯着她看。楼似玉无奈,引着木羲往旁边角落走了两步,低声问:“扫帚,什么情况啊?” “菜里有毒,咱们这些妖怪吃着没事,但凡人哪里受得住?包括那几个上清司的人,统统都倒了。”木掌柜担忧地看着她,“这事儿可大了,上清司那几个人里头,有一个官拜荒州通判,眼下也送去医馆了。” 楼似玉眼前一黑,慌忙扶住旁边的墙,欲哭无泪地道:“这是谁给我惹事啊?我好不容易接个流水宴,还来这么一出?” “目前我也摸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您得有个准备,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很不好过了。” 荒州通判,此等大官在浮玉县出事,别说是她,就连宋立言也不会好过。楼似玉脸色发青,飞快地转着眼珠子想办法,但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曹府大门口就响起了兵甲碰撞的声音。 “奉命捉拿嫌犯。”霍良将文书递给了曹夫人,然后径直朝她这边走过来。 楼似玉叹了口气,迎上他轻笑道:“霍捕头,咱们又见面了。” 霍良甚是无奈地压低声音:“若是可以,在下也不想来见掌柜的,但医馆那边已经出了人命,还请掌柜的与客栈里的其他人都随在下走一趟。” 认命地将手伸进他递来的绳结里,楼似玉抖了袖子将绳子盖住,眨眼道:“好歹朋友一场,咱们走个小路去县衙如何?” 知她是向来要颜面和名声的,霍良一脸正气地看看四周,然后偷偷点了点头。 几个时辰前还热闹非凡的曹府,如今却是一片兵荒马乱。楼似玉与其余众人一并被从后门带走,曹夫人乘了马车跟着,直到将他们送进大牢,才愤恨地去衙门递了状纸,等着开审。 “这人一倒霉,还真是什么祸都得遭。”楼似玉在牢房里坐下,朝着霍良摊手,“做个饭而已,竟还能遇见这种事。” “大人已经带着人去曹府了,想必不久便会出结果。”霍良递了碗水给她,“掌柜的耐心等等。” 楼似玉接过碗,略微惊奇地问:“捕头相信奴家与此事无关?” 霍良点头:“以在下对掌柜的了解,你赚钱还来不及,如何会自断后路?掌灯客栈承的宴席出了问题,对掌柜的没有半分好处。” 感动地咬唇,楼似玉把水当酒似的豪饮了,还冲他倒了倒碗底:“能得霍捕头这样的朋友,是奴家之幸。” 霍良失笑,又敛住表情道:“但不是在下有意吓唬,送去医馆救治的人情况都不太好,在下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五个人咽了气,掌柜的要做好准备。” 心里一凉,楼似玉很想哭:“不会吧?” 死一个人都够她吃一壶的了,眼下一死死五个,而且还有可能后头的全部得死……这一笔命案砸下来,就算她是无辜的,客栈怕是也开不成了。 旁边的几个人都有些紧张,李小二更是激动,直接吐了口白沫倒在了地上。 “小二?”钱厨子一把扶起他。 楼似玉吓了一跳,慌忙蹲下来翻了翻他的眼皮,紧着嗓子问:“你们还有谁在曹府吃了东西?” 般春和钱厨子都慌忙摇头,只林梨花弱弱地举起手:“我吃了鸡腿。” 霍良皱眉道:“快送他去医馆看看,这位姑娘也一并去吧?” “不用。”楼似玉摆手,“让他在这儿休息便好。捕头若是有空,不妨去一趟掌灯客栈,一楼的客房里有个装傻充愣的大夫,应该是能救人,可以把他扔去医馆。” 霍良应下,又觉得奇怪:“这小二都这样了,真的不用去看看?” “没事的,有我在呢。”楼似玉送他出去,自个儿老实地将牢门上了锁,然后返身回去。 霍良看了看她,疑惑地往外走,顺路吩咐了几个狱卒多给他们的牢房一点照顾。 “掌柜的,小二哥这都昏过去了。”般春有些焦急,摸了摸李小二的额头,只觉得触手生凉。 “你俩去看着外头的狱卒。”楼似玉将李小二从钱厨子手里接过来,朝他和般春努了努嘴,“别让他们瞧见我。” 钱厨子不解,但倒是听话地去牢门边站着。般春也跟着过去,但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看。 楼似玉将李小二平放在地上,伸手覆上他的心口,闭目凝神,看起来像是在探他心跳,但仔细一看,她手心里却有淡淡的红光冒出来。 什么东西?般春吓得用力地揉了揉眼,回头再看,一切却又正常,哪有什么光? 楼掌柜轻按了两下,李小二皱着眉突然撑起身子,往旁边呕吐出秽物来。 “噫……”嫌弃地捂着鼻子跳开,楼似玉连忙朝外头喊,“有人吐啦,劳烦来收拾收拾,这怎么站人呐?” 牢门打开,狱卒捂着鼻子进来看了看,拿煤灰来盖住用稻草裹走,朝她笑道:“委屈掌柜的,先将就将就。” 狱卒的态度能这么好,楼似玉实在受宠若惊,连忙回他一礼,又与他塞了点银子,小声问:“咱们今日是出不去了吧?天也凉了,劳烦大人送几床被子来可好?” “好说好说。”狱卒接了银子就去了,没一会儿不但送来被子,还给她在旁边用长凳和木板搭了个床,甚至送来了三菜一汤。 “咱们进的这是大牢吗?”般春抓着被子不敢置信地小声道,“我之前听人说牢里的人可凶了,谁进来都得脱两层皮,轮到咱们,怎么还给送吃的?” 楼似玉想了想,道:“许是霍捕头帮了点忙。” “那捕头看起来不像个好人。”林梨花夹着菜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道,“老盯着咱们掌柜的看。” “瞎说什么?”楼似玉啐她一口,“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人家能在你落难的时候伸把手,已经是好人中的好人了,你还编排人家?” 林梨花一噎,咳嗽着拍了拍自个儿的心口,刚想说话,就听见牢门上的锁链一响。 狱卒将牢门打开,点头哈腰地退去了一旁,有人面无表情地负手进来,开口喊她:“楼掌柜。” 飞快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楼似玉连忙站起来跑去他跟前:“大人来了?吃过饭了吗?” 这是把牢房当她的掌灯客栈了?宋立言扫一眼四周,眼神微变:“掌柜的日子过得不错。” “承蒙大人照顾。”楼似玉狗腿地伸手替他扇风,“就是这牢房实在也不是个久留之地,大人将事儿查清了吗?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哇?” 转头看她,宋立言道:“裴前辈去了医馆,捞回来些人命,但目前为止,曹府的流水宴已经吃死了三十二个人。” 心里一沉,楼似玉脸都白了,怔愣地看着他。 “毒是从饭菜里查出来的,本官想听掌柜的一句解释。”他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你们做菜之前,可有仔细检查过?” “大人明鉴,咱们做吃食生意的,哪儿敢掉以轻心?”正经了神色,楼似玉皱眉道,“所有食材都是客栈里的人亲自去采买的,做饭的过程里奴家一直守着,半步未离。” 宋立言沉默,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楼似玉打量他两眼,惴惴不安地问:“可有查出来是什么毒?” “蛇毒。” “……” 看她的反应就知道该与他想到的是一处,宋立言朝她勾手:“随本官走一趟。” “好。”二话不说,楼似玉摆手让其余人继续吃饭,然后提着裙子就跟他一起出了门。 般春看得目瞪口呆,等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她才转过脸来问:“这又是哪一出啊?” 林梨花没好气地戳着碗里的饭:“不知道,但这个比起那捕头,这个更加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的宋立言带着楼似玉往医馆走,路上停车,给她买了一个糯米烧腊。 楼似玉看着这东西,心情很复杂:“奴家吃过饭了。” “碗里才少那么一点饭,你能吃得饱?”宋立言刚想斥她,一看手里这东西,突然想自个儿不那么光彩的旧事,眼神微微闪了闪。 “本也不是很饿,还是先去医馆吧。”旁边这人别开脸,状似不在意地玩起手指。可他瞧得见,她还记恨他呢,下颔紧紧绷着,腰身也挺直,脸上浮着几分假笑,眼眸却垂着,到底是意难平。 轻咳一声,宋立言收回目光,伸手将糯米外头的荷叶剥了,然后低头咬了一口。 楼似玉一怔,扭过头来意外地看着他。 “还挺好吃。”他细嚼慢咽,认真地道,“往里头胡乱加东西,的确是我不对。” 说罢,他将整个糯米烧腊一口口吃了个干净。 楼似玉望着他,睫毛微微颤了颤,手紧了又松开,嘴角往下扁了扁,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嗓子里堵得慌。 “卖这东西的人厚道,糯米多,烧腊也不少,入口香而不腻,你当真不吃?”他吃完,捏着手里的荷叶看向窗外,“要是想尝,我再让宋洵去给你买。” 第47章三十二条人命 轻松的语调,像两人闲步于街上,他无聊而随口问她的一句。楼似玉好气又好笑,使劲儿咽了两口唾沫,好不容易将喉咙里的哽咽吞下去,正打算开口,余光却瞥见了这人的手。 宋立言的手里还捏着荷叶,但与他脸上的平静镇定不同,那荷叶被蹂躏成了一团,僵硬地卡在他泛白的指节里。 眉梢一动,楼似玉眨了眨眼,瞬间明白了点什么,立刻将话咽回去,板出一张冷酷无情的脸来看着他。 宋立言的目光是看向别处的,但她脸色一变,他的手就跟着紧了紧,指腹不断地捻磨着那可怜的荷叶,喉结也上下动了动。犹豫半晌,他又开口:“若是不想吃这个,外头也还有别的。枣糕瞧着还热乎,包子闻着也新鲜。” 得不到回应,他微恼:“等到了医馆你再喊饿,那就没东西吃了,之后还要回大牢,更别指望谁照应你。” 分明是自己有错在先,哪儿还能冲人发火呢?宋立言说完就知道这不对了,可他委实也没别的法子,该给的台阶都给了,哪有她这样不识抬举的? 又气又心虚,他抿唇,终于是鼓足勇气转头看向她。 楼似玉原本绷着的一张脸,在对上他那孩子气十足的哀怨眼神之时,瞬间溃不成军,眼睛一弯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抬袖遮挡都来不及,全数落进了他眼里。 宋立言:“……” “你敢戏弄我?” 楼似玉笑得欢不见边儿:“大人,奴家一句话也没说,全听您在说呢,何来戏弄?” “你……”脖颈上泛出一片红来,宋立言恼怒地瞪着她,“早知道就不问你,叫饿死你算了。” 擦了擦眼角边笑出来的泪水,楼似玉平息了一番,伸过手去十分温柔地掰了掰他紧握的拳头。宋立言皱眉用了力,可她的手指是真柔软啊,轻轻巧巧地抚平他的暴躁,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拿开,取出其中那被他捏得不成形状的一团东西。 “大人的心意,奴家知道了。”她将那荷叶扔出车外,又拿手帕替他擦了擦手心,轻言细语地道,“全都知道了。” 脖颈上的红不但没消,反而一路往上蔓延,宋立言垂眸,狼狈地将手抽回来往自个儿衣袖上蹭了蹭,又挺直脊背端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来,目不斜视地朝外头喊:“宋洵,怎么还没到?” 外头应了一声:“大人,前头就是了,只是这一路上人太多,马也走不快。” “那就停车。”他起身,掀开帘子就跳了下去,“咱们走过去。” 这匆忙的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楼似玉失笑,跟着他下车,一瞬间就觉得什么怨怼都没了,而且好像还被人喂了一嘴蜜饯,从喉咙一路甜到心坎。 不过,当站在医馆里看见各处躺着的人,楼似玉终于想起自个儿犯了什么事,面色凝重起来。 “如何?”宋立言召了大夫来问。 大夫忙得满头是汗,正想答,就被旁边的人抢了话:“哎,你们可来了!” 宋立言侧头,就见裴献赋一脸委屈地看看他又看看后头的楼似玉,伸出自己满是血的双手告状似的道:“也不知谁把我捆了来,这儿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就知道让我救人。我哪儿会救人啊?” “神医说笑。”医馆大夫连忙道,“这些个命都是您捞回来的,您要是不会,那在下岂不更是一窍不通?” “我是真不会,这手是自己动的,我都不知道它想做什么。”裴献赋叹气,眼里那叫一个清澈见底纯良无害,看得楼似玉恨不得替他敲锣打鼓收赏钱。 多好的戏子啊,不走江湖卖艺太可惜了! “送来的食物和酒水可都检查过了?”宋立言问。 医馆大夫拱手将他引去旁边的药架,取下来一包东西和一罐酒道:“吃食里是有毒的,曼华蛇毒,极其罕见,入口一个时辰左右便会发作,中毒者死状多半是经脉俱断、血肉模糊。而这酒里很干净,没有毒液。” 宋立言颔首,又让宋洵拿了一包东西递过去:“再看看这个。” 油纸皮打开,里头是半片焉了吧唧的大白菜以及半根干瘪的胡萝卜。大夫闻了闻又化水点舌以尝,仔细查看之后摇头:“这些没毒。” “那就行了。”宋立言侧头吩咐,“宋洵,带人去查曹府里的水井。” “是!” 楼似玉好奇地伸过脑袋来:“大人有眉目了?” “侥幸摸清些来龙去脉。”宋立言淡声道,“毒不是你下的,是曹府后院那口水井本身就不干净。若要立案,你至多受人命牵连,并不会担上实打实的罪名。” 楼似玉一喜,接着又有些疑惑:“受牵连是怎么个受法儿?” “大案死伤众多、且死者里有位高权重者,受牵连一律关押三年。” “……”脸都绿了,楼似玉低头看了看自个儿,“三年?等我被放出来,怕是都已经人老珠黄了!” 宋立言微哂,又敛了神色看向四周。 医馆里房间不够,连床也没那么多,一众宾客横在这院子里,哀嚎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此情此景当真是众生皆苦,而他站在这里,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宋大人!”有人路过瞧见了他,三步并两步就跑了过来,沉声道,“情况不太妙,柳大人已经咽气了,屋子里其余几位师兄也只剩了一口气吊着。” 心里一沉,宋立言当即跟着他去向后头的房间。 幸存的几个上清司人都站在床榻旁边,床上的人双目紧闭脸色青白,身子正在慢慢凉下去,四周有人在念咒,有人在哭。一见他进来,护卫柳寒立马过来朝他出示了印鉴:“宋大人,这位是荒州通判柳粟柳大人,因赴友人之宴而遇害。眼下卑职无法回去同知州交代,还请大人给个说法。” 宋立言将印鉴看过,垂眸道:“浮玉县最近妖怪为祸,此案经查也与蛇妖有些关系。大人稍安勿躁,待在下将案情查明,再交予大人一并带回州上。” “大人要查多久?”柳寒皱眉,“知州只给了三日休沐,卑职后天是必定要启程回去复命的。” “下官尽力而为。” 眼下只刚有些苗头,尚未见着那妖怪真身,谁能下保证书?宋立言一向谨慎,自然是不会胡乱应承。可他这份谨慎落在人耳里就成了敷衍,柳寒十分不满地道:“我也是念在同出一门的份上才与你好说,按照朝廷的规矩来办,通判大人命亡于此,你便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柳大人。”旁边好几个师兄弟都伸手拽了拽他。 “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柳寒不悦,“知县九品小官罢了,就算是同门,也有个贵贱之分。” 此话一出,屋子里好几个知道事儿的变了脸色,想劝又怕给自己惹麻烦,一时为难。不明白事儿的自然也觉得柳寒说得对,便苦口婆心来劝:“宋大人就给个准话吧,柳大人尸骨未寒,咱们这些人心里都没底呢。” “是啊,听说做饭的那些个厨子厨娘已经抓住了,您只管给个日子,若是到时候抓不着妖怪,将那些人送去顶了也就罢了,多大点事。” 宋立言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是越来越阴沉。 柳寒打量他,觉得这人可能是个硬骨头,便黑着脸道:“就两日,两日你给不出结果,我就押着做流水宴的那几个人回州上复命。” 屋子里沉默的几个人见状上来,打着圆场将宋立言送出了门。有人小声赔笑:“小师弟别生气,那位师兄不是在司内长大的,没什么见识,再加上他护的人刚死,心情不好,你谅解谅解。” 宋立言没吭声,只点了头,便漫步走回楼似玉身边。 楼似玉没靠近那厢房,却是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呢,见他回来,连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理了理鬓发。 “都听见了?”宋立言问她。 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楼似玉道:“奴家也不是故意的,耳力太好。” 白她一眼,宋立言道:“为着你自己的性命着想,晚上随我一道去‘捞鱼’。” 捞鱼是道上黑话,就是半夜设网捉妖的意思。楼似玉下意识地点头,可又觉得疑惑:“去哪儿捞啊?” “你跟着我便是。” 这话听着简直是太让人安心了,哪怕情况再不妙,楼似玉也是美美地笑了,抬步就要跟上他。 “哎,你又要去哪儿?”裴献赋突然从旁边扑过来,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张开胳膊压在楼似玉肩上,差点没将她腰压闪了。 “你干什么?”楼似玉怒道,“装疯卖傻没个完了?” “小娘子怎么又凶我?”委屈地扁嘴,裴献赋深情款款地朝她眨眼,“我只是觉得你亲近,想跟着你罢了。” “抱歉啊,我琐事缠身,实在没空带孩子。”推开他一抱拳,楼似玉狠戾地朝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转脸就对前头的宋立言喊,“大人等等奴家。” 第48章小姘头 宋立言站在前头看着他俩打闹,等人到了他跟前才开口问:“你为什么那么笃定裴前辈不是真的失忆?” “您见过想装成狗的狼吗?”楼似玉掐着小腰没好气地道,“努力摇尾巴,但尾巴就是翘不起来,只能扫出一地的灰。狼就是狼,装成狗也不像,奴家走这么多年的夜路,什么鬼没见过,他这点伎俩,还不如千秋楼里的姑娘来得自然真诚。” “千秋楼?”宋立言疑惑。 “一个不重要的勾栏之地。”楼似玉摆手,“咱们还是快走吧。” “哎等等,你们去哪儿,我也要去!”裴献赋跟上来,雪白的衣角随风扬起,束发的锦带拂乱眼前,看起来像是个干净的少年郎。 然而楼似玉对这位少年郎一点也没有慈悲之心,板着脸回头道:“这位大夫,我不管您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不想死就留在医馆里让您的双手继续救人。我看您也好得差不多了,要是累了最好也别回客栈,就回衙门。” “衙门?”裴献赋迷茫地想了好一会儿,问,“衙门在哪儿?” 宋立言伸手取下自个儿的血玉递给他:“拿着这个,待会儿若是累了,就让这医馆里的人送前辈一程。” 随身血玉,是追思之术的寄体,也是通行衙门的凭证。裴献赋一脸懵懂地收下,乖乖地站在原地目送这两个人出去。临他们上马车,还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 “还真像那么回事。”楼似玉啐了一口放下车帘,“等有空大人躲在暗处看奴家与他交手一回,便能知道此人到底有多深藏不露。” “好。”宋立言应下。 心里微喜,楼似玉咧嘴笑了笑,总觉得这人如今很信任她,而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不过…… “这条路是不是去义庄的方向?”从车窗往外看了看,楼似玉道,“大人还要去查验尸体吗?” “那些尸体齐岷已经都检查过了,亲眷也已经前来辨认,只待结案就要各自抬回家去下葬。但在那之前,我倒是觉得义庄是个捞鱼的好地方。” 以尸体为诱饵?楼似玉摇头:“人都死完了,害人的妖怪怎么还会出现?” “掌柜的不记得了?”宋立言斜她一眼,“之前死人的尸体,都是骨血无存,而今日新丧的都是中毒而亡,尸骨完好。” 灵机一闪,楼似玉眯眼——他是觉得这起案子与先前死在湖里的那十几个人凶手相同?若想证实这想法,义庄的确是最好的捞鱼地点。只是……这要真是同一个凶手,那也太会变着法儿杀人了,比钱厨子做菜的心思还多呢。 天色渐渐暗了,通往义庄的路也愈加阴森,车轮碾过泥路,偶尔压着什么活物,“嘎吱”、“噗嘣”的声音不绝于耳,似是有浆水被压爆溅在了各处。这要是常人坐在车上,肯定吓个半死,可惜的是车里两个都是见怪不怪的,楼似玉甚至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给他报名字:“压碎个血蛭妖,听这脆响,刚生下来没十年呢。” “哎哟,这个软的,肯定是水生的什么妖怪。” “欸,这个硬,贝壳妖吧。” 宋立言白她一眼:“好歹是张美人皮,掌柜的就不能稍微柔弱些?” 楼似玉一愣,立马如他所愿柔弱下来,抬袖半遮了脸,嘤嘤哭着就往他身边靠:“大人,外头都是什么呀,奴家好害怕~” “……”这个白眼翻得比刚才那个还厉害,宋立言一把扶稳她,刚想说话,外头的车夫就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大人,到了。” 夜幕之中的义庄亮着一片惨白的光,远看着就渗人,但车上两位下来,竟是一点也不怕地就走了进去。车夫本是打算跟着在这边歇上一夜,见状哪里还敢留,与他们打了声招呼就驾车往回城里赶。 丧灯被风吹得打转,楼似玉拽着宋立言的袖子左顾右盼,小声道:“怎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让这儿守夜的人都回去了。”皂靴踩过门槛,宋立言随手甩下一张黄符藏入地中,“今夜只你我二人就够了。” 要不是这说话的氛围实在不怎么好,楼似玉都要觉得这是在打情骂俏了。她缩着脖子跟在他身侧,就见他踩过几个方位,都扔下了黄符,等扔够了,便带着她一起往房顶上一坐。 “这回不怕高了吧?”宋立言想起以前在县衙屋顶上的场景,微微勾唇。 楼似玉瞧了瞧下头,挨着他坐下道:“大家都是熟人了,奴家自然没当初那么害怕。” “你当初也是装出来的居多,真怕的为少。”宋立言摇头,“也是我见识太少,全被你骗了过去。” 什么清清白白的弱女子,什么见多识广的女掌柜,这人藏着尾巴跟他唱大戏,他还一度当了真。不过,有件事他还挺好奇的:“你的妖力有多强?” 楼似玉飞快地眨眼,眼底泄出几分心虚:“普通小妖罢了,能有多强啊。” “那为什么你可以碰灭灵鼎?”宋立言伸手从袖袋里将那东西掏出来,疑惑地放在她跟前,“我记得上清司的卷宗记载过,这鼎是极为厉害的法器,任何有修为的人或者妖怪,除主人之外,碰之则损魂。” 睫毛颤了颤,楼似玉含糊地道:“那大概是奴家与它有缘。” 哪有这种说法?他之前那么相信她不是妖怪,有一半的原因都是因为她能把灭灵鼎拿在手里玩,如今她是人是妖大家心照不宣了,那他就实在是想不明白其中门道。楼似玉不肯直说,他也就随口乱猜:“可是与宋清玄有关?” “不是。”楼似玉叹息,伸手碰了碰面前的铜鼎,低声道,“这玩意儿丢了有上千年了,宋清玄没有见过它。” 心里疑窦更甚,宋立言张口就想追问,耳廓里却突然传来远处的一些响动。 闭了嘴,他抽出两张瞒天符,贴在自个儿和她的额头上。 有东西借着夜色从远处蹿过来了,悉悉索索,动作很快,可一到义庄门口,它又停了下来,戒备地立起身子。 楼似玉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那是什么,但隔得远,天上又无月,怎么看都是黑漆漆的一团。 试探片刻,那团黑东西进了义庄大门。楼似玉以为宋立言扔下的黄符会立马跳出来抓住它,然而没有,这东西顺利地摸进了义庄,蹭到停尸的地方,缓缓掀开了白布。 就在这一瞬,八张黄符才自地下连成八卦阵,伴随着“当”地一声钟响,自下而上浮出地面,像烧灼的铁水一般涌出金色的火条,眨眼便将那黑影死死缠缚住。 “抓住了!”楼似玉欢喜地站了起来,宋立言却是没松懈,扯开瞒天符,双手捏诀,注以修为将那挣扎的东西摁住。他手上青筋都泛了起来,想来对手不弱。但可怕的是,抓住这一个,外头又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响声从四面八方一起围向义庄,楼似玉刚一回头,就感觉有一团淤泥一样的东西朝她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娇小的一个人,瞬间被埋成了一堆泥。 宋立言皱眉回头,却闻得对面传来“桀桀”的诡异笑声。 “这不是上清司的人么?正好,咱们还差几个食材。”有一团黑影化开,显出蛇妖的原形,那蛇妖不像美人蛇那么巨大,额心有一点红色的东西,远远看去,阴诡又邪恶。 宋立言只瞥它一眼,就想继续去救楼似玉。但他八卦阵里还捆着东西,稍微一分神,那东西就像是要破网而出。 不得已,他只能定神稳住。 “真狠呐,连自己的小姘头都不顾了?”蛇妖吐了吐信子,睨着那团泥道,“那可是蚀骨腐肉的玩意儿,再不去救,人可就只剩骨头架子喽。” 心口一跳,宋立言沉了脸就祭出灭灵鼎。铜鼎飞天,白光大盛,顿时照亮了整个义庄。方才还怪笑的蛇妖一看这东西,霎时变了脸,蛇瞳几动,强自镇定道:“捡着什么东西都敢用,也不怕折寿。” “请放心。”他冷着声音道,“在下无论如何也会比阁下活得长。” 见势不对,蛇妖飞身就朝那一堆烂泥奔过去,打算挟持个人质。然而,就在她的长尾触及淤泥的一瞬间,泥里透出淡红色的光来,一道两道穿透脏污,最后竟是“呯”地一声将泥全炸开。 红光笼身,于她身前掌中结出一个圆阵,阵光于周身流转,楼似玉连衣角都没脏。额前落下来的碎发迎风翻飞,她抬眼迎上急急刹住的蛇妖,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道:“谁是他小姘头?” 这目光委实太吓人,蛇妖自半空坠下,盘起身子戒备地盯着她:“你……你是?” 像是突然认出了什么,蛇妖的瞳孔都缩成了一条线:“狐……狐……” “话都说不清楚,还学人耍嘴皮子?”楼似玉跃下房顶走到她面前,俯身拍了拍她的蛇头,“记好了啊,老娘是他未来的心上人!小姘头什么的,太难听了。” 第49章放过蛇族的人 宋立言好端端捏着的法阵突然一松,阵里的东西灵活极了,拼着自断一臂飞快地逃离了他的钳制,眨眼就遁入土里,消失不见。只余妖血溅在金阵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捏诀发现追不上了,他有点恼,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楼似玉一眼,“你胡说什么!” 楼似玉假装没听见,继续睨着那蛇妖:“瞧你有点面熟,红瓦吧?” 红瓦下意识地往后退,四周的蛇妖也齐齐发出威慑的吐信声,场面看起来对楼似玉与宋立言十分不利,然而不知为何,红瓦看起来反而更加慌张。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立言疑惑地瞧着,一条大蟒和一个柔弱的女子相对而立,那蟒只需一张口就可以将她整个儿吞下去,再不济随口吐毒,楼似玉也定是要狼狈一番的。但没有,蛇妖什么动作也没有,反而在胆怯地往后退。 “今日是我来错了地方。”她语气尚凶,可眼神动作的气势都弱了下去,“劳烦让条路,我们自己走。” 楼似玉摇头,绣花鞋轻轻往前一踩:“当年我给回溯人情之时,便与你们约好不可害人,你毁约在前,还指望我第二次给你脸面?” 红瓦蛇瞳紧缩,整条蛇盘成了一叠圆圈,试探着想遁逃,可无论是哪个角度,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逃掉。心思几转,片刻之后,她化出了人形。 一身红衣眉间带血的小美人儿落地,皮肤雪白,双眼湿漉,委屈地一抬袖,竟是跪坐在楼似玉面前就哭了起来:“不是我呀,这儿死的人也都不是我干的,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没道理成了人家的替罪羊。” 宋立言漫步走过来,立在楼似玉身侧,问:“你们要这些尸骨做什么?” 红瓦看看楼似玉又看看他,觉得跟前者比起来,这位小相公唇红齿白的,又是个凡人,心怎么也要软一些,于是立马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可怜兮兮地道:“还能做什么呀,拿去献给更厉害的妖怪。咱们也都是被迫害的,这位公子明鉴啊,咱们至多算是运送尸体的,一没杀人,二没下口,实在无辜。” “我倒是不曾听闻有什么厉害的妖怪喜欢吃死人肉。”宋立言皱眉。 “那些大妖的心思,咱们哪儿知道啊。”红瓦抹着小眼泪儿盯着旁边的空隙,瞧着角度差不多,最后一个字落音,她拔腿就想跑。 泛着白光的剑倏地横到她脖颈间,裂开她半寸皮肉。红瓦一僵,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还有别的东西想要交代的吗?”宋立言问。 僵硬地转过脸来看他,红瓦脸色发青。她怎么会觉得这人心软呢?比楼似玉出手还快、还狠,一双眼里半点游移和不忍都没有,感觉只要她说“没了”,他的剑就会立马砍下她的脑袋。 这是个什么人啊? 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红瓦颤声道:“我答应了人,今夜子时之前要将这三十二具尸体送去碧波湖,你们要找的人,肯定会在那儿等着。” “还……还有,他们要的人还不够,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你们放了我,只要放我走,我就告诉你们他们接下来会在哪儿动手。” 楼似玉想了想,正打算用魂音给宋立言传两句小话,谁知道旁边这人完全不给机会,直接就动了手。 獬豸剑连肉带骨地削下去,红瓦的脑袋瞬间落了地。妖血飞溅,四周蛇妖大乱,有的遁逃,有的却冲了上来,无数光阵和妖法齐齐朝他们发动,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 宋立言是早就料到了的,抽回獬豸剑将楼似玉一并护在身后,化自身修为以挡,左手同时捏诀,祭出灭灵鼎就将周身三尺之内的妖怪尽数封入。 倒地的女子尸体化回了蛇形,落在密密麻麻的蛇群里很快就看不见了,楼似玉眼神一紧,抬步想过去,宋立言却斥她一声:“别动。” 蛇毒在地面蔓延开来,像一层青苔,楼似玉知他是怕自个儿中毒,便指了指红瓦的方向:“可她……” “她在撒谎,所以我不打算留她性命。”宋立言以为她在怪他动手太快,抽剑砍下两个蛇头的同时还与她解释,“这样的妖怪,杀了比留着好得多。” “奴家明白,但是……” 蛇毒蔓延到了脚边,宋立言哪儿还有空听她唠叨,伸手将人抱起来就跃到旁边的屋檐上头。义庄里还有一团一团的蛇在蠕动,滚在毒泥里看起来像极了泥鳅。不过奇怪的是,下头一团蛇竟没一个来追他的,四周攻来的妖力也慢慢弱了下去。 不对,这点力度,与其说是想伤他,不如说只是想阻拦他。 脑子里有东西闪过去,宋立言低头看向红瓦倒下的地方。 蛇群散去,地上空空如也,只剩了殷红的妖血还散发着恶臭。 “……” 楼似玉被他抱在怀里,看着他的眼神,无奈地笑道:“才发现呐?晚啦,那红瓦是双头蛇,你砍她一个脑袋,她还有一个脑袋,早趁着你分神祭鼎的时候就跑了。” 黑了半张脸,宋立言闷声道:“我不知道此事。” “也不怪大人,这红瓦狡猾得很,向来只露一个脑袋,另一个缩在肚子里,随时打算保命。这都多少年了,她也只失过这一回手。没关系,咱们下次再逮着她,就将她切断拿回去煲汤。” 宋立言松开她,黑漆漆的眸子看过来:“你认识她。” 不但认识,那妖怪看起来还怕她得很,而她之前却一直没同他说起过。 眨眨眼,楼似玉拿了手帕擦拭他脸上溅着的血,小声道:“认识她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你瞪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她今日要不出现在这里,我都快忘记了。” “说。” “……哎,您就不能稍微温和些?”她不满,“女儿家向来是喜欢听好话的,听得欢喜了,说得就多。” 要是别人敢这样同他讨价还价,宋立言肯定横着獬豸剑就过去了,但话从面前这人嘴里说出来,他只觉得好笑:“掌柜的就这么爱贫嘴?” “也还行吧,其实是不太想提陈年往事,但大人若是非要听,奴家说了也无妨。”楼似玉皱着鼻子看了看天色,“边走边说可好?” 这么晚了,蛇妖定是不敢再回来,两人也不可能在这里歇一晚。宋立言点头,传音宋洵叫他来处理残局,便带着她出了义庄。 “两百年前蛇王勾水为祸人间,造了很多杀孽,引来了上清司的追剿。”踩着路上的枯叶,楼似玉慢悠悠地开口,“他死之后,内丹被一个叫回溯的蛇妖拿走,将之封印,天下由此太平了几十年。” “封印内丹?”宋立言看她一眼,“我记得你说过,常硕的内丹是有人散尽三魂七魄才封印住的。” “是啊,妖王的内丹何其厉害,随便藏在哪儿都是妖气四溢。若不封印,只会引发更多的杀戮,但要封印,便是要以魂魄为祭,谁都不能豁免。”楼似玉叹息,“回溯是个温柔的妖怪,我欠了他人情,便在蛇族残部逃亡之时帮了他们一把,让他们躲进了岐斗山的峡谷里,并且定下誓约,若有蛇妖敢出来为祸人间,便以勾水内丹之妖力,令其魂飞魄散。” “大人看见的蛇胆草,便是当年定约之物,能借着内丹福泽蛇妖子孙,亦能行内丹之力,罚不轨之妖。” 侧头看他,她眼里有叹惋:“只要大人放了殷殷,让她将圣物带回去埋在蛇胆草之下,浮玉县就不会有人再死——起码不会死在蛇妖手里。” 脚步一顿,宋立言侧头:“我怎知这不是你为了骗我放她而撒的谎?” “行这一步,若是错了,大人大可再找机会去将这东西拿回来。但要是没错,就能救很多人的性命。”楼似玉道,“奴家知道大人能分轻重。” 轻笑一声,他道:“楼掌柜还是这么会说话,若我不放人,便是不分轻重了?” 咧嘴咬着下唇,楼似玉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大人知道奴家不是那个意思。” “别撒娇,没用。”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分明是受用得很,宋立言定神骂了自己一声,将袖子收回来默念两遍《清心咒》,才又板着脸开口:“这么说来,如今这一场灾祸,与你当年的放虎归山不无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楼似玉道,“殷殷也说了,红瓦是蛇族里的反叛一派,她们为乱当诛,与其余蛇妖有什么关系?那么多蛇妖一个人也没害过,就躲在结界里吃点老鼠和鸡什么的,至多再捡点没人收的野尸,罪不至死。” “妖就是妖。”宋立言道,“一时仁慈,也不会永世仁慈,还是斩草除根来得好。” 气得咬牙,楼似玉瞪他。这都多久了,这人说话怎么还这个德性,怎么听怎么膈应人……不对,膈应妖。 第50章木掌柜 “怎么?”见她不走了,宋立言停下步子转过头来,“你不服气?” 眼神微动,他收拢袖口似笑非笑地道:“看那蛇妖方才很怕你,想来你的妖力也着实不低,可要与我切磋一二?” 楼似玉闻言,鼓着的腮帮子顿时瘪了下去,悻悻地跟上来:“奴家与大人又无冤无仇的,哪有这闲工夫。” “我很好奇。”宋立言意味深长地道,“你认识常硕,又认识勾水,那你活了多久了?” 心里咯噔一声,楼似玉立马戴上笑意,挽着他的胳膊道:“奴家故事还没说完呢,蛇族如今是偏居一隅了,但有人想来夺圣物,必定就再掀起腥风血雨。大人虽然厉害,但一个人总是无法护着整个浮玉县的人的,所以奴家觉得,不如以妖治妖。” 这话头转得生硬,心虚之意太过明显,宋立言沉了眼神,拳头慢慢收拢。 “妖怪是有好坏之分的,只要大人将殷殷放回去,蛇族之中定会有人出来对付红瓦他们,到时候咱们坐山观虎斗,省事极了。”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楼似玉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努力朝他笑着,希望他赶紧忘记那茬。然而,宋立言抬眼看她,眼里还是划过一丝杀意。 心头一凉,楼似玉抿唇。 暗夜无月,四下虫鸣,黑漆漆的树影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动,带着露水的空气渗进衣裳里,没由来地让人觉得孤寂。两道影子隔得很近,人却离得很远。有那么一瞬间楼似玉甚至觉得,他会马上将獬豸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半晌之后,宋立言移开了目光,拂袖转身,袖袍在风中扬起又落下,带了两分恼意。然后他就继续往前走了,没说话,也没动手。 楼似玉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跟上,脑子里像糊满了浆糊,半晌都没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是放过她了?可以这人的脾性,怎么会连问也不继续问,就这么走了呢? “哎……” “闭嘴。”知道她想说什么,宋立言半点好脸色也没给,“再说话我便与你在这里决个高下。” 他一向是不会放过任何妖怪的,只要是妖,万死都不可惜。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在说服自个儿她不算妖,至少她没害过人、还在帮他做事。他内心深处是知道真相的,却一直不肯承认——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更恼了。 这种复杂而纠结的情绪以前从未有过,他不懂如何处理,干脆就搁置一旁。 楼似玉大气也不敢出,一路着他往城里走,走到一半这位爷不耐烦了,还甩出张千里符,直接带着她回了掌灯客栈。 “您也太舍得了。”她皱眉,“画符不用修为的么?” 将她往客栈门口一放,宋立言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楼似玉站在灯下目送他,眨眼唏嘘,又忍不住勾起唇。 “主子,您看什么呢?”梨花出来迎她,好奇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楼似玉痴迷地道:“有的人啊,哪怕是生气的背影,也是风华独占。” 林梨花:“……”好丢脸哦,她都不想承认这人是她主子。 “你怎么还没睡?”收敛神色回过头来,楼似玉一边问她一边提着裙摆往客栈里跨。 “等等主子,我有事要说。”林梨花一把拉住她,神色凝重起来,“咱们县上好像出了很厉害的妖怪。” 眉梢微动,楼似玉问:“你看见了?” “没有,但是木掌柜应该是看见了。”林梨花道,“方才我去了一趟当铺,发现木掌柜受了重伤,但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肯说,只让我提醒您多加小心。” 受了重伤?楼似玉眼神一闪,沉了脸色问:“是外伤还是内伤?” “这我哪儿知道,他一直躲着不让我看,但我闻见了很重的血腥味儿,应该是外伤更为严重。” 今晚除了城郊义庄,整个浮玉县没有别的地方有强烈的妖气波动,木羲怎么说也是个大妖怪了,又常在当铺里不出门的,能去哪儿受外伤? “你回去休息,我去看他一眼。”她将梨花推回客栈里,转身出门,将气息敛好,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广进当铺。 木羲依旧是人形,穿着厚厚的铜钱纹锦袍盘在床上调息,房间里妖血和精元漏失的味道十分浓厚,他的脸上看起来也不轻松,汗顺着皱纹一点点往下渗,唇上也没有血色。几个周天之后,他睁眼喘了口气,又伸手压住自己的左臂。 好久没被伤成这样了,他要是老实呆在铺子里,肯定还能安稳过上几百年。木羲苦笑,造化弄人啊,他不想蹚浑水,却偏要被牵扯进去,若是被楼掌柜发现,那可真是…… 窗户没关,突然刮一阵风进来,吹得他桌上放着的卷宗哗啦啦直翻。木羲起身,艰难地挪去窗边,伸着右手将支窗用的木头收了,合拢窗扇。 松一口气,他转头,猛然发现桌边多了个人。 楼似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随意地点着卷宗上的字,被烛光映着的眉眼显得十分冷漠:“血祭之术,以人命为九环扣,肉妖之白骨,复妖之肉身,逆天而为,易遭天谴。” 她慢条斯理地将这一行字念完,抬眼看向窗边的人:“你读得懂前头,难不成看不见最后八个字?” 木羲大惊,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吓得当即显出原形,“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掌……掌柜的。” 起身走到他跟前,楼似玉拢着裙摆慢慢蹲下来,失望地道:“你以为这样,我就看不见你右手的袖子是空的了?” 扫帚狠狠地抖了抖,靠在墙角想装死,然而楼似玉的手放了过来,按在他头上,微微一泛红光。 “刷”地一声,木羲控制不住地自己变回了人形,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干瘪地搭在身侧。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你。”想起义庄里那个自断右臂从宋立言阵里逃走的妖怪,楼似玉眼里满是痛色,“你在做什么?” 木羲的嘴唇颤抖着,花白的鬓发垂落下来,看起来像个迟暮老人,咳嗽着道:“小老儿做了错事,自知该死。但掌柜的,成妖皆有因果,尝了果的甜,总不能忘了成妖的因。” 楼似玉抿唇。 在妖界,活物成妖比死物容易得多。成妖的死物,要么是执念难散强行化妖,要么是机缘巧合染了妖气。像木羲这样的扫帚妖,当世独一无二,以至于初见之时她是笑过他的,说好好的扫帚不当,当什么妖怪。 木羲当时说:“小老儿一把年纪成了妖,也是被迫无奈,就是不想当妖怪才从山里逃出来的,还望掌柜的收留。” 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杀戮也没有业障,楼似玉自然是将他收下了,甚至没有仔细盘问他化妖的契机,如今看来,是她大意了。 “我是红瓦做出来的扫帚,她在很多年前是蛇族里下等的妖怪,无论冬夏都要去洒扫禁地。许是觉得扫地太无趣,她某日突发奇想地朝扫帚里注了妖力,于是我便得了妖缘。”木羲叹息,不等她问,就自己开了口,“我不喜欢蛇族里那浓厚的妖气,所以暗自修炼,等修为够了,便自个儿逃了出来。” “虽然常说不想当妖怪,但我心里知道,其实妖怪也挺好的,能说能走,能开起当铺旁观这人间冷暖,还能遇见掌柜的和梨花这样有意思的人,比做一个死物好多了。” 楼似玉忍不住道:“你若是安心守着当铺,还可以享受这样的时光数百年。” “是啊,小老儿知道,都清楚的。”木羲苦笑垂眼,“可是掌柜的,小老儿的妖缘在红瓦身上,她若是万劫不复,我也将灰飞烟灭。我知道她在做什么,所以今夜去义庄想阻拦,为的不是她,是小老儿自己罢了。” 结妖缘者,同生同灭,物能知妖所想,妖却不能通物之心。 想起这茬,楼似玉的眼眸亮了亮:“你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自然。”木羲捂着手臂咳嗽,“宋大人牵扯其中,小老儿便不敢告知掌柜,只打算自己动手,却没想到今夜会撞上他。” 伸手捏住他的断臂处,楼似玉没好气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儿有妖怪闹事哪儿就有他,以后躲着点,事情交给我。” 说着,手里泛起红光,将屋子里的血腥和精元都聚拢。光落之处,木羲的断臂重新生了出来,疼得他牙齿打颤。 “谢……多谢掌柜的。”冷汗涔涔,木羲忍着痛朝她行礼。 “你犯了错,我本是不该包庇的,但念在你跟了我多年的份上,我就允你戴罪立功。”楼似玉学着宋立言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睨着他道,“说吧,红瓦现在在想什么?” 木羲闭眼,凝神了一炷香的功夫,睁眼答:“她在高兴,圣物到手了。” 第51章厉害的棋局 刚板起的脸,就被这消息惊得崩了,楼似玉不敢置信地问:“什么?你说什么到手了?” 木羲肯定地答:“蛇族圣物,连着蛇族的殷姑娘一起,都落在了红瓦手里。” 这怎么可能?楼似玉摇头,美人蛇在宋立言手里,定是被他设了重重监牢,谁有本事从他手里把人带走? “你先好生养伤,待会儿若是有事我便以魂音传你。”觉得有必要去看一眼,楼似玉将木羲扶去床上,转头就出了当铺,直奔官邸。 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宋立言略微疲惫地跨进院子,余光瞥见旁边客房里还亮着灯,不由地好奇地走了过去。 玉石制的子落在棋盘上“咯哒”一声响,叶见山披着外袍坐在软榻上,眉头紧皱,神色凝重。而他的对面,裴献赋呵欠连连,好笑地道:“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了,就不能歇息了明日再战?” “不成。”叶见山恼道,“哪有赢了人就不下了的道理?” “哎,我也不是不下,只是你看看这时辰,早该歇息了。”裴献赋甚是无奈。 叶见山恍若未闻,继续盯着棋盘想着出路。宋立言推门进来,就瞧见他落子自杀一片,犹在做困兽之斗。 “你回来了?”裴献赋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跟个小孩儿似的告状,“快来管管他,我都不认识他是谁,非拉着我下棋,这都下了一晚上了,死活不让我走。” 宋立言颔首走去软榻边,低声道:“师兄伤还没好透,哪能这么熬。”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不是泥捏的,下个棋也不碍事。”叶见山拉着他看棋盘,“主要是这前辈也太欺负人了,我以前可是打遍司内无敌手,可在他手下,半目都没能赢来,叫我怎么甘心?” 扫一眼棋面,宋立言拿了他手里的黑子,斟酌一二,落了下去。 僵局迎刃而解,裴献赋眼前一亮,拍着膝盖朝叶见山笑道:“打遍司内无敌手?” “……师弟的棋艺也是我教的,输给他我不丢人。”叶见山哼哼两声,总算侧头好生看了看宋立言。不看不知道,一看他便下了榻拉住他,“这是哪儿去染的妖血?” 宋立言道:“遇着几个小妖,不碍事。” “你修为又见长了。”叶见山感叹,“原本在京都之时我就觉得你天赋异禀,一日所修能顶其他师兄弟十日,不曾想到了这浮玉县,你的修为增长只快不慢。” “师兄过奖。”宋立言颔首,“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回去休息了,裴前辈也早些回去吧。” 裴献赋起身,跟着他一起出门,笑嘻嘻地道:“你可算回来救我了,那小辈是谁?瞧着缠人得很。” “是我这一辈上清司弟子里的大师兄,人很好,就是痴迷棋艺。”宋立言一边答一边打量他,“裴前辈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会下棋?” “哎,说来也怪,我这脑子空空如也,可手记得的事儿太多了。”裴献赋一脸感慨地伸出白皙修长的手递到他面前,“我不会的,它都会,厉不厉害?” “……”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宋立言垂眸沉默,将他领回属于他的客房,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人。”房门口守着衙差,见他回来纷纷行礼。宋立言点头,推开门顺口问了一句:“今日可有何异常?” “回大人,并无异常,卑职与赵武一直在这儿守着。”陈生答。 放心地跨进屋子,宋立言刚想褪了外袍松口气,却觉得不太对劲。飞快转头看向内室花几上放着的东西,待看清之后,他眼神一变。 十个降魔封印阵好端端地浮在四周,中间原本放着浮屠困的花几却是空空如也。他往里走两步,捏诀将法阵一一解开,伸手往花几上一捞,捞空了才终于确定这不是幻觉,浮屠困是真的不见了。 怎么可能?法阵都还在,里头的东西还能凭空消失?再者言,上清司的浮屠困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解开的,就算有人拿去,又有何意义? “大人?大人!”外头传来楼似玉的声音,宋立言回神,返身去打开了门。 楼似玉扑将进来,满头都是虚汗,抓着他着急地问:“殷殷是不是不见了?” 门口的陈生赵武本是想拦的,可转头就瞧见自家大人伸手出来将这楼掌柜给接住了,不但不怪她冒失,反而还一把将她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这……陈生唏嘘,衙内流言也不是空穴来风啊,新来的县令大人哪儿都好,就是对美色有些难以抗拒。这楼掌柜该在大牢里的,结果能在外头乱跑不说,还能闯大人的官邸。 赵武朝他递来眼神,基本想法都差不多。两人齐齐笑了笑,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守着门。 然而,屋子里的气氛一点也不像他们想的那么旖旎,宋立言抓着楼似玉的手腕将她抵在桌边,低声问她:“你怎么知道她不见了?” “奴家……这说来话长。”楼似玉焦急地道,“但奴家知道,是红瓦将人救走了,大人若是想追,奴家有法子知道她在哪儿。” “红瓦?”宋立言觉得奇怪,“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具体情况奴家不知,但奴家有线人,私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她追剿了为好。” 松开她,宋立言问:“你的线人也是妖怪?” “……这个不重要。” “这个很重要。”宋立言半阖了眼,“让一步,不代表本官要让千百步。” 他可以勉强容忍她,但绝不可能再有第二只妖怪在他这里得到豁免。 楼似玉一怔,皱眉:“在大人眼里,是人是妖就那么重要,比勾水的内丹重要,也比即将死去的更多人命重要?” “是。” “恕奴家不能苟同。”她摇头,“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只有不同的立场。” “那楼掌柜的立场,是人,还是妖?”他垂眸看进她眼里,带了些逼迫,也带了些探究。 若她说是前者,那他尚能与她同行,可若是后者…… “是您。”不等他想完,楼似玉给出了答案,正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奴家的立场,从来只有大人您。” “……”复杂的眼神烟消云散,宋立言别开脸,捏着袖子抵住唇,颇为恼羞成怒地咬了咬后槽牙。 这人好歹也是个女儿家,说话怎么就这么不害臊呢?他尚且觉得尴尬,她倒是一副理所当然云淡风轻的模样,倒显得他过于在意了。 不悦地退后两步,宋立言岔开了话:“天快亮了,掌柜的请先回大牢。至于红瓦,本官自会去抓。” “您知道她在哪儿?” “想抓就总是有法子知道的。” 听起来胸有成竹,倒是她担心得过了头?楼似玉撇嘴,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又忍不住朝他道:“若是需要奴家帮忙,大人只管让人传话。” “掌柜的不在牢里惹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是帮了本官了。”他摆手,“躲着点,别叫人看见了。” 心情复杂地朝他一笑,楼似玉出了门,避开人群潜回天牢。 一夜过去,医馆里又多死了几个不治之人,整个浮玉县都显得阴沉沉的。天刚亮,柳寒就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去了县衙大牢。 牢里的床太硬,楼似玉没睡着,只小憩了片刻。听见外头的声响,她睁眼,飞快地传音给跑回客栈睡软床的林梨花:“回来!” 一眨眼,她盖着的被子旁边就鼓起一坨,林梨花从里头伸出脑袋,困顿地问:“怎么了?” “来者不善,你把法器戴稳了。”楼似玉看着前来开锁的狱卒,起身下了床。 锁链落下,栅栏门被推开,柳寒朝身后的人一挥手:“带人出来审问。” 狱卒进来,心虚地看了楼似玉一眼,伸手就要去抓还在沉睡的般春。 “大人。”楼似玉上前笑道,“我是掌柜,有什么事问我就好,没必要扰人清梦。” 狱卒连连给她使眼色,暗自摇头。那柳大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这时候能保一个是一个,哪还能上赶着伸脑袋?然而,这楼掌柜对他的暗示视若无睹,十分坦然地就将双手并拢递了过来。 无奈,狱卒只得拿绳子捆了她,带到暗室里去。 柳寒打量她半晌,坐在案后开口:“流水宴的饭菜是出自你手?” “是。”楼似玉朝他屈膝,笑吟吟地道,“此事宋大人已经查过了,毒在井水而不在饭菜,我客栈里的帮厨都是冤枉的。” “毒在井水你们就是冤枉的?曹老爷大寿当日,一直在那水井附近做事的不也是你们吗?”柳寒冷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一般这样的话后头都跟着一顿屈打成招,楼似玉是个聪明人啊,她觉得自个儿不能吃这眼前亏,连忙举起手来喊:“且慢!大人想听什么样的供词?奴家都说。奴家这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什么刑罚,有事大家好商量嘛。” 柳寒:“……” 第52章史上最配合的犯人 坦白说,这些年他毒打过的嫌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通透的、直接问他想要什么供词的人。咳嗽一声看看左右,柳寒板着脸道:“你若肯说实话,那我自然不会多加刁难。” 楼似玉笑问:“什么样的实话呢?” “我让人查过了,你只是一个客栈的掌柜,又是个女儿家,若无人指使,怎么敢谋害通判大人?”柳寒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这罪名就落不到你头上。” 又是这官场的一套,想借她除掉不顺眼的人?楼似玉心里冷笑,面儿上却是十分恭顺地道:“大人说得对,奴家一个人哪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依大人看来,谁像是幕后指使呢?” “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柳寒一拍长案站起身,“若再贫嘴,那可就直接上刑了!” 吓得一哆嗦,楼似怯生生地看了看他,一双眼里满是委屈:“大人息怒,可奴家委实不知道谁有这个胆子来害通判大人啊,您提点提点?” “哼,我手里有的是证据,只是想看你老实不老实罢了。”从袖子里抖出一封信来,柳寒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吧。” 伸手接过来,用嘴将信纸叼出来,楼似玉费劲地看了看,微微挑眉。 好家伙,竟让她指认宋立言?这一封密函写得洋洋洒洒,笔迹还真与宋立言的有些相似,要她下毒取了荒州通判柳粟性命,事成之后给她百两黄金。 百两黄金!别的没细看,光看这四个字楼似玉口水都快下来了,吸溜咽回去,兴奋地问:“黄金在哪儿呢?” 柳寒:“……?” “这人赃要并获才好,不然不可信啊。”楼似玉眨眼道,“奴家的确是收了百两黄金,可现在藏哪儿了奴家不记得了,大人若是英明,不妨将这黄金找出来?” 随口编的东西,还真要百两黄金?柳寒皱眉沉思片刻,问她:“你肯招供?” “招啊,这有什么不能招的?只要能保住我客栈上下的性命,又能少些皮肉之苦,这点东西算什么?”楼似玉大方地道,“后头还有什么需要招的,大人都只管吩咐。” 太久没遇见这么顺利的审问了,柳寒都有点感动。可感动之余他又起了疑心,眯眼看着面前这女子道:“我听人说,你与宋大人关系匪浅。” “哦?”楼似玉甚是感兴趣地问,“大家都怎么说的?” “说宋大人对你颇为照顾,与待他人大不相同,我还以为你会护着他,宁愿受罚也不肯招。” “这哪儿跟哪儿啊,都是道听途说。”楼似玉啧啧摇头,一脸凝重地道,“真相是奴家一直被宋大人使唤,还被迫交钱给他。奴家开的是小客栈啊,本就利薄,被每月的地租和下头讨要的工钱都压得直不起腰了,还要喂他那尊大佛。奴家心里苦啊,太苦了!” 她没撒谎,掌灯客栈每个月的确是要交税钱给宋立言,都是被迫的,要是可以,她很想不交,把钱统统捂在被子里孵蛋。可是没办法,律法不允许。 柳寒打量她,觉得这位掌柜的可能没撒谎,她的表情太真诚了,眼角耷拉着,眼里含着泪,真真是委屈又愤怒。但他还是提防着,多问一句:“你可愿意当堂与他对质?” “愿意愿意!”楼似玉连连点头,“只要大人不与奴家为难,奴家什么都愿意。” “你在这儿等着。”柳寒转身吩咐狱卒,“给外头传话,让他们带人去把宋大人请回来。” 狱卒一僵,迟迟没动。柳寒不耐烦地拿出通判的印鉴:“怎么?使唤不动了?” “……是。”无奈地退出去,狱卒飞快地去找霍良。 这算什么事啊,通判地位虽是比他们县令高,可这是浮玉县的地盘,还要他们带人去抓宋大人吗?楼掌柜也是,大人对她诸多照顾,怎么能说反水就反水? 辰时末,宋立言凝神行在碧波湖畔,以湖心为阵眼,化出极多的修为注入法阵,搜寻四周。红瓦修为不高,妖气藏不住,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大概位置,只要再搜仔细些,定是能将她逮着。 可不知怎么的,他的法阵立得似乎不太稳,每走一段路都会微微晃动。宋立言睁眼,皱眉看向湖心。 阵不稳,多半是阵眼没立好,这湖里难道还有什么东西不成? 正想着,远处就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宋立言收了法阵回头望去,便见霍良卷着烟尘一路策马而来。 “大人!”勒马在他面前停下,霍良下马就朝他半跪,“衙内出事了,柳大人让您回去一趟。” “柳寒?”宋立言莫名地道,“他说了两日为期,这才过去一日,怎的就要找我了?” 神色复杂地拱手,霍良道:“怕不是只找您那么简单——柳大人一早就提审了楼掌柜。” 提审?脸色沉了下去,他拂袖:“区区护卫,谁给他的权力提审本官的犯人?你们也就由着他来?” 说罢跨上旁边衙差牵来的马,拉了缰绳就走。 “大人。”霍良骑马跟上两步,吞吞吐吐地道,“楼掌柜倒是没事,您不必太担心,倒是您自个儿,还是多做些准备为好。那柳大人拿着通判的印鉴,咱们不得不听他的。” 楼似玉没事?宋立言神色松了松,又觉得更纳闷了,她都没事,霍良这一副天快塌了的表情是为什么? 跨进县衙大门,宋立言看见里头的架势,得到了答案。 “来人。”柳寒挥手,“把犯人给我带上来。” 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带着黑面罩的人涌出来,上前想押他,却被他看得畏惧不前,只色厉内荏地朝他道:“还不快进去?” 宋立言扫视一周,跨步踏入公堂,看向旁边跪得乖乖巧巧的楼似玉。 “大人回来啦?”她仰脸就对他笑,兴高采烈地道,“奴家今儿给柳大人招供啦。” 这语气,活像是学堂里得了先生夸奖、回来讨赏的小孩儿,可她说的内容实在是无法令人愉悦。宋立言沉默了好一会儿,问:“招什么了?” “奴家有意在曹老爷寿宴的饭菜里下毒,意图谋害柳通判,全是大人您指使的!”她挺着小胸脯,骄傲地道,“奴家还收了大人一百两黄金,您看看,全在这儿放着了。” “……”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宋立言实在听不惯她这般说话,很想把她拎起来抖一抖。不过眼下重点不是这个,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瞧见了半盘子黄灿灿的金块。 “我来这儿就听说宋大人是个为民除害刚正不阿的好官,本想把破案的希望寄托在大人身上,却不曾想出了这么一茬。”柳寒痛心疾首地敲了敲放金块的木盘,看着他道,“大人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他既然这么问了,宋立言就诚心诚意地开口:“本官没有要害柳通判的理由。” “这事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柳寒冷笑,“大人你一无阅历,二无功绩,直接从京都来上任了浮玉县县令。个中缘由,柳大人清楚得很,正打算过了中秋便降你的官,却不曾想被你先动手谋害了。” 宋立言眼神古怪地看向他,要是没记错,那天在医馆里,其余师兄弟都将他当成上清司之人。可不对啊,若当真是上清司的人,怎会不知道他来浮玉县做什么?罪名扣得莫名其妙,用意也让人不明所以。 认了吧。 ——正疑惑呢,他突然就听见了楼似玉的魂音,带着点揶揄的笑意,轻飘飘地传进他脑海里。 宋立言侧头看她,还没做什么呢,这惯常爱唱大戏的人就惊恐地睁大眼,蹭着地往后挪去:“大人别瞪奴家呀,奴家也是逼不得已才说出去的,奴家怕死呀!” “……”本来没瞪,这下倒是真忍不住狠狠瞪她一眼。 楼似玉那可怜的小模样哟,顿时更真实了,肩膀发颤,眼神也不停闪躲,还求救地看向柳寒。 “宋大人没有什么要争辩的了吧?”柳寒问。 闭了闭眼,宋立言选择了沉默,任由后头的一群人上来,将他押往大牢。柳寒半点没松懈,跟他们一起前往牢里,待人都退下之后,伸手掏出一把琉璃锁,轻轻往牢门上一扣。 牢房四周顿时浮上一层只有他们才看得见的结界。 “委屈大人了。”柳寒笑着朝他颔首,“知道大人厉害,不过这法器也厉害,您要是闲着无聊,倒是可以与它玩玩。” 厉害的法器……困神锁吗?宋立言伸手轻轻一碰,结界泛光,将他狠狠地弹了回来。 果然。 轻吸一口气,宋立言捻了捻手指。困神锁是上清司里仅次于灭灵鼎的东西,不同的是灭灵鼎会灭妖,这锁却是能完好无损地困住一切活物。不过,按理来说它应该是被奉在京都的祠堂里的,没道理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被用来对付他了。 “您发现了吗?”楼似玉的声音凭空响起,带着点叹息,“您那上清司里头,有问题的人很多啊。” 第53章自如的魂体 宋立言一愣,转头看向身后,就见楼似玉婀娜多姿地从暗处走出来,摇着她的小香扇,一脸唏嘘。 “你……”他很是不敢相信,“你是怎么进来的?” 困神锁可不是什么能随便解开的玩意儿,难不成她的妖力已经大到能随意出入困神结界的地步了? “您想什么呢?”楼似玉嗔怪,“奴家方才出魂来追您,不慎与您一起被关在了这里罢了。喏,您瞧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宋立言看见了对面牢房里楼似玉那萎顿的肉身。 轻缓了口气,宋立言拂了衣袍在旁边的石床上坐下,看着她问:“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楼似玉跟着他坐下:“这困神锁是什么东西,大人比奴家清楚,若是要对付一般人,用得着将它请出来么?整个上清司,能有与之一抗之力的,除了您那师父,就只有您了吧?” 指尖微动,宋立言垂眸。 “还有,您那位见山师兄似乎总是为裴献赋说话,可按年岁来算,他压根就没见过裴献赋,如何就那么笃定他是无辜的?殷姑娘在大人手里关得好好的,一直没出事,怎的裴献赋跟着去了县衙,浮屠困就不见了呢?” “若裴献赋当真有问题,您这位师兄安的是什么心思,是不是也该查查?” 楼似玉掰着指头同他一一说了,又摸着下巴眯起眼道:“若是他们都有问题,上清司又这么巧地拿了困神锁来对付您,那这背后的阴谋是不是就大了点?” 他放置浮屠困四周的法阵,若是上清司之人,修为足够的话,想打开的确是不难的,在这件事上,裴献赋有一定的嫌疑。可宋立言记得,他回去的时候裴献赋正与见山师兄下棋,两人下了两个时辰,有不在场的证明。 但,若见山师兄是在包庇他呢? 费解地摇头,宋立言想不出见山师兄包庇裴献赋的理由,就如楼似玉所说,两人之前压根就不认识,师兄又是带着他长大的,在他的认知里,叶见山不是一个会为了某种好处而损害上清司利益的人。 那么,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看了楼似玉一眼,宋立言皱眉:“你让我认罪,就是想与我一道被关在这里?” “那也挺好呀。”楼似玉笑眯眯地给他扇风,“奴家可以给大人讲笑话听。” 笑不出来,宋立言甚是严肃地盯着她。 “……奴家这句话就是开玩笑的。”咽了口唾沫缩了缩脖子,楼似玉眨巴着眼老实道,“奴家是想啊,咱们反正也弄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不如就顺他们的意进大牢,如此一来,他们就会明目张胆地行事,咱们也能顺藤摸瓜,查明真相。” 敲了敲旁边这坚不可破的结界,宋立言没好气地道:“有这东西在,你打算怎么顺藤摸瓜?” “这个好说,大人能破的。” 宋立言白她一眼:“我尚无这自信,你倒是说得颇有底气。” “那是。”骄傲地扬起小下巴,楼似玉拉着他就蹲到一个角落里,朝他指了指,“大人往这个地方用劲儿试试。” 疑惑地伸手碰了碰,不出意外地被弹回来,宋立言感觉她指的这地方与别处没什么两样,可看她那一脸笃定的表情,他抿唇,还是化出法力来,朝之一击。 结界没像之前那样再反弹他,被击的地方亮起一块光斑,像琉璃将碎之前裂成的雪白蛛网。他眼眸一亮,加大了力道。 一阵白光突然穿透了一排牢房,将桌上的酒都映得发亮,几个狱卒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酒碗跑过去看,可刚走到附近,光芒便消失了。宋立言倚在石床的墙壁边睡得香甜,他对面牢房里的楼似玉也安静地躺着,一点异样都没有。 “咱们眼花了?”狱卒嘀咕,四处敲打一番,纳闷极了。 两个魂体穿过大牢的墙浮在外头,轻飘飘地着不到地。楼似玉满脸敬佩地朝宋立言拱手:“大人厉害啊。” 宋立言有些恍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抓着她手腕问:“你怎么知道这法子的?” 楼似玉傻笑,笑着笑着发现他的眼神分外恐怖,于是飞快地低了头,喃喃道:“多年的经验。” 多年?还经验?宋立言皱眉,目光更加不友善。 “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但大人若是好奇,那奴家招了也无妨。”楼似玉叹息,“之前宋清玄……我老跟他对着干,他就用这困神锁关过我。” 微微一僵,宋立言飞快地松开了她,抿唇。 揉了揉手腕儿,楼似玉咧嘴:“幸好当时我不安分,在里头使劲儿找出路,日以继夜水滴石穿的,就挖出这么一条可以让魂体通过的小道,他没发现,我也就一直没说。没想到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堂堂上清司法器困神锁,竟被个妖怪对付了,宋立言心情很复杂。再看看她脸上那故作无所谓的模样,便知她是又在为故人伤神,忍不住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哎,大人且慢。”楼似玉摸出个瓶子,递给他一颗乌黑的药丸,“魂体怕光易损,吃这个才好在白日里走动。” 宋立言接过来,发现是固魂丹,随口吞下才问:“哪儿来的?” 楼似玉老实地答:“从宋清玄手里偷的。” “……”就不该指望她有什么高尚的行为。宋立言摇头,觉得魂体开始有重量了,便落地继续往外走。 少了县令的县衙全靠柳寒手里的印鉴调度,可不知为何,霍良接到的命令却是呆在衙门里,连同外头在巡逻的衙差也统统召了回来,哪儿也不许去。 “大人。”他略为着急地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宋大人吩咐过的,各处都要守好,以免再出命案。” “他知道什么?”柳寒负手看着外头,“这些会武的衙差可比外头那些混吃等死的百姓珍贵多了,若是让他们出了事,那不也是命案么?” 霍良一愣,觉得这话乍听好像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还想再说,柳寒就摆手道:“时候不早,我先去安顿柳大人的仙体,你将这里看牢了,任何人敢离开县衙的,统统按犯上之罪论处。” 无奈,霍良只能拱手应是。 远处飘来的阴云渐渐笼住了整个浮玉县,摆件铺子里的秦掌柜瞧了瞧天色,连声招呼伙计收拾棚子和外头的货物,正忙着呢,突然就听见了个奇怪的声音。 嗞——嗞—— 脊背一凉,他没回头,放了手里的货,径直将旁边的伙计给拉进铺子关上了门。 “掌柜的,怎么了?”伙计不明所以,秦小刀却是没答,只神色凝重地倚在窗边,透过纱往外看。 雨很快就落下来了,淅淅沥沥地溅在安乐街的石板路上,申时刚过,天却黑得如同深夜。行人四处躲避,脚步错乱间,无人注意有蛇在其中慢慢蠕动,阴冷地吐着信子。 那不是一般的蛇,通身绕着绿光,原本还只在路边的草丛里伸头,可找准时机,它眨眼就变成了巨蟒,一口咬断了走至它旁边的行人的脖颈。 “啊……”那人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倒了下去,双目圆睁,连死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血淌出来,和雨水混作了一处。 旁边不明所以的路人看过来,发现这巨蟒,连忙惊声大喊:“蛇吃人了!快跑啊——” 原本拥挤着在屋檐下躲雨的人闻声纷纷逃窜,然而,来不及了。几条巨蟒同时显形,飞蹿上去张口便咬,鲜血四溅,人头横飞,街上哭喊声混成一片,却是不消片刻,统统都在蛇牙之下归于了宁静。 伙计瞪大了眼看着,下意识地就要颤抖出声。秦小刀反应极快,立马伸手死死捂住他的嘴。 有蛇妖回头朝摆件铺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疑惑,试探着就要游走过来。伙计惊恐不已,裆下一股尿骚味儿,秦小刀捂着他的手却是越发用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突然,一个小姑娘从隔壁街跑了过来,她羊角辫被雨水打湿,耷拉在脑袋两侧,手里还拿着个坏了的拨浪鼓,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往四周看。而她身后,三条巨蟒正不紧不慢地追上来,闲庭信步似的戏弄着这不堪一击的生命。 摆件铺子前头的蛇妖立刻也被这小姑娘吸引了,扭头不再管铺子里,张着大嘴就扑向了她。 秦小刀神色紧绷,手也下意识地按在窗沿上,看着分明是要有动作,但他却犹豫了,眼皮垂下来,脸上真真切切地划过痛楚之色。 就在这一眨眼,蛇妖的利齿已经挨到了小姑娘的衣裳,接着就是“咔”地一声响。 秦小刀闭眼,手按在窗台上微微发抖。一瞬间他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自个儿的心口还有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是亡魂不甘的低吼。空气里的血腥味儿弥漫在他鼻息间,他捂住口鼻,觉得自己是又堕进十八层地狱了。 “哎,魂体还有这好处呢?” 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有人着转了个身,裙摆甩出雨水去,声音明若艳阳:“奴家从前怎的不知道,魂体竟能如此来去自如?” 第54章人命祭祀 秦小刀一震,霎时觉得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又回来了,风声、雨声、还有蛇妖威胁地吐信声,声声入耳。 猛地睁眼,他扒拉着窗户往外看。 楼似玉抱着小姑娘高高地举到宋立言面前,眼睛笑成了弯着的月牙:“大人您瞧,这小丫头真漂亮。” 宋立言的脸色很难看,他将女孩儿接过来抱着,扫视一番街上的惨状,再看看旁边立着的几头蛇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捏诀打算动手。 然而,一催动咒术他才想起,自个儿现在是魂体,丹田里没有任何法力,更遑论使用法术和符咒。 “……” 楼似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大人莫沮丧,咱们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要对付它们怕是不行的。” 正说着,后头的蛇妖又扑了过来。楼似玉瞬间就拉着宋立言飞到了旁边的屋檐上,动作之快,扑过来的蛇妖反应不及,直接与另一头撞作了一处。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去,快得楼似玉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想不起来了。她费解地拍拍脑袋,朝宋立言道:“先将她送去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宋立言颔首,两人带着小姑娘眨眼就消失在了屋檐上,蛇妖追上来找了半晌,却是再没能找见。 被吓傻了的小丫头过了好久才想起来哭,宋立言手足无措地将人塞回她怀里,低声道:“哄好,放回我的房间里去。” 楼似玉眨眼,拍着小姑娘的背问:“您要去做什么?” “蛇妖肆虐,我必须想法子把困神锁破了,不然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宋立言捏紧了拳头,“已经传音给见山师兄和宋洵了,但看这拨妖怪来势汹汹,他俩未必能应付。” 楼似玉垂眸:“奴家说这话大人可能不爱听,但是实话——您想破困神锁太难,起码得费上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它们需要的人命怕就是已经够了。” 脚步一顿,宋立言回头看她:“你知道它们需要多少人命?” 为难地皱了皱鼻子,楼似玉含糊地道:“大概吧,有人告诉我说,它们有可能是想复原什么妖怪的肉身,若是真的,便需要九百九十九条新鲜人命。” 九百九十九条。 天边突然炸了一道闪电,照得宋立言半张脸都隐进了黑暗里,瞳孔时明时灭,看起来尤为可怖。 楼似玉怀里的小姑娘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哎,乖,不哭了。”她连声哄着,抱着人轻轻摇晃拍背,“姨娘带你回家好不好?” “我……我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姑娘眼睛肿得不像话,想说什么,却是抽噎得半天没吐出来。楼似玉看得心疼,连忙抱着她闪回宋立言的房间里,捂着她的嘴小声道:“你若想保命,就莫要再哭了,这里很安全,你且等着好不好?” 懵懂地望着她,小姑娘使劲咽住了哭声。 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楼似玉闪身又回去宋立言跟前,无奈地道:“您生奴家的气就太莫名其妙了,将您关起来的人又不是奴家。而显然,他们对您下手的目的就是想让您无法阻止这一场杀戮。” “你该早告诉我此事。”宋立言嗓子发哑,“九百多条人命,是随便能开玩笑的吗?” 楼似玉叹息:“大人,奴家是从某个地方知道了这种祭祀方式,但奴家并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也没有料到衙门会有人与它们沆瀣一气。奴家本想劝您将殷殷放回去,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下手竟这么快。” 闪电划裂天空,雨下得更大了,所有的声音都被盖在雨水的咆哮里,连血腥味儿都被冲了个干净。宋立言沉默地伫立在屋檐下,看了片刻,突然消失。 楼似玉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也跟着消失在雨幕里。 巨蟒张着血盆大口咬断逃窜人的咽喉,本是顺畅得很的,可再一口下去,要咬的人却是原地不见了。困惑地动了动蛇瞳,巨蟒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继续去攻击下一个人。而它旁边的同伙一口下去也咬了个空,蛇尾甩甩,茫然地看着尚有脚印的泥地。 木羲收到吩咐,将客栈四周镇了法器,宋立言和楼似玉兵分两路,飞快地将人救走扔回去,一时间无数死里逃生的人都坐在大堂里鬼哭狼嚎。 宋洵带人前去杀妖,叶见山伤未痊愈,倒也提着剑跟上了。只是,他们这几个人实在不够,拼尽全力救人厮杀,浮玉县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宋立言救回人放下,再动身的时候,便觉得魂魄有些散了。 “大人。”楼似玉一贯嬉笑的脸难得地沉了下来,“您休息一下。” “休息?”宋立言红着眼看她,“我休息一炷香,外头就要死几十个人,你让我休息?” “您不休息,魂飞魄散也说不准。”她冷声道,“奴家替您去救人。” 多一个人就能多救几百个人,这样的情况下,谁能替谁?宋立言摇头,挥开她的手便又冲了出去。 手中一空,楼似玉侧头看向他的背影,一点点将手指收拢。——这人还是这样,根本没变,哪怕是今日死在这上头了,怕是也不会后悔。 可她不想再后悔了。 咬咬牙,楼似玉纵身追了上去。 雨势渐渐小了,天边隐隐有了亮色,宋立言抱回来最后一个孩子,立在掌灯客栈门口看了看远处。 戌时已到,哪怕阴云散去也已经是一片黑夜。客栈里挤着两百多个人,吵吵嚷嚷哭哭闹闹,格外嘈杂。而客栈之外,鲜血染红了街道,无数人头滚落在草丛里,杂乱的黑发融进地上的积水,显得十分凄惶。 宋立言默然地看着,就算是魂体,身上也散出了令人畏惧的杀气。 “它们退了?”他轻声问。 楼似玉碰了碰他几近透明的身子,低低地应了一声:“大人先回牢里吧,若无肉身,你我都拿它们没办法。” 宋立言二话没说,闪身回了牢房。 三魂七魄归位,魂力耗尽的虚弱感从脚心一直涌到天灵盖,楼似玉打了个寒战,抓着栅栏扶着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感觉背后一道强光穿透了整个牢房。 宋立言捏着獬豸剑,狠狠地砍向了困神锁,每砍一剑,白光就暴涨一丈。 她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您做什么?” 恍若未闻,宋立言连砍了十二剑,坚硬的困神锁上终于是崩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立马弃剑,翻手捏诀,八重法阵同时飞出,与四周结界相抗。 狱卒听见了动静,小跑着往这边来了。楼似玉皱眉,越出牢房就上前去将他们拦住。 “你……你怎么出来了?”两个狱卒迎上她,怔愣地刚问出这一句,眼前就是一黑。 楼似玉伸手扶他们一把,温柔地将人放去地上躺着,然后回到宋立言的牢房前头,深吸一口气,与他一起敲打这困神锁。 这东西是那个人造出来的,没那么好对付,哪怕是她与宋立言合力,也要费好些功夫。不过,也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时辰之后,宋立言突然一个机灵,反手从困神锁里抽出一个法阵来。 像书架上的一排书突然倒了第一本,后头的书哗啦啦跟着全往旁边倒似的,这法阵一被抽出,接着无数零散的法阵跟着从锁眼里飞了出来,大大小小,红黄绿蓝,看得楼似玉瞪大了眼。 “竟是这么多法阵凑成的。”宋立言一挥手,困神锁的结界随着法阵的松散突然炸开。 楼似玉后退两步,抬袖挡了脸,再睁眼的时候,宋立言就已经站到了她跟前,脸上带着点疑惑:“如此巧妙的法器,是何人所造?” 这话不是问她的,只是他喃喃自语,可楼似玉听着,还是喉咙发紧。 这天下最聪明的人就那么一个,最厉害的人也就那么一个,只可惜死得连灰也不剩了,徒留后人赞叹感慨,又有何用? “你不是说知道它们在何处吗?”宋立言道,“眼下无暇再细找,你带我去。” 收回神思,楼似玉传音给了木羲,后者片刻之后便给了她答案。 “碧波湖。” 又是这个地方,宋立言抬步就走,袖子里的灭灵鼎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家主子的情绪,兴奋地跳了出来绕着他转了两圈,又调皮地撞了楼似玉一下。 楼似玉推它一把,脚步沉重地跟上宋立言。 湖水寂寂,在夜色里显得墨黑一片,若无人打扰,远看就像是一块平地。然而不巧,九条巨蟒从湖中突然钻出,硕大的蛇头掀起几阵水花,将湖面上的星辰都给搅和了。 九蟒吐信,蛇尾却是缠做一处,中间托着一副硕大的黑石棺材,沥水而出。那棺上有金色的符文,形状也不似普通棺木,隐隐透着一股煞气。岸上有很多人在等着,见此情形,有人躁动不安,有人当即半跪。 红瓦站在所有人前头,却是舔着嘴笑了,蛇瞳里的光贪婪又疯狂。 第55章回溯与勾水 宋立言沉默地远望着,以魂音问身侧之人:“那是谁的棺椁?” 以金印封着,又有九蟒相护,还能是谁的棺椁?楼似玉轻叹一声:“蛇妖回溯。” 这个名字她曾提起过,似乎是帮着封印勾水内丹的妖怪,它的棺木竟沉在碧波湖,那就怪不得他以湖心为阵眼之时,法阵会不稳了。只是,宋立言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妖怪要祭祀回溯? 九条巨蟒身上有浓厚的杀孽和血腥,它们盘绕缠旋着将棺木带上了岸,却没有散开。红瓦祭出一个血阵,将巨蟒与棺木一起笼在里头,四周围着的蛇妖便纷纷开始念咒。急促而密集的咒语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无数妖力顺着血阵融入棺椁,那阵一开始还只是泛红光,到后头却是当真滴下血来,一股股地流在棺木的金色符咒印上,蜿蜒覆盖。 那是浮玉县百姓的骨血,宋立言捏了獬豸剑,抬步就欲上前。旁边的楼似玉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血阵已开,拦是拦不住了,不如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血祭的确是木羲翻的卷宗上头写的复活死去多年妖怪的禁术,但这禁术也仅仅只能复全妖怪的肉身,回溯三魂七魄已散,就算活了也是行尸走肉,再不是他原本的模样。 红瓦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不知为何,她仍旧在运阵。 血越流越快,却被棺木上的金印统统吸了进去,慢慢的,那些金印像是被烫化了一般,从棺木上缓缓褪去,滑落到了九条巨蟒的身上。巨蟒痛苦地挣扎起来,可它们没逃,一边咆哮嘶吼一边将金印都承了,实在忍不住疼,蛇尾便疯狂摆动,将旁边的古树统统拦腰甩断。 濒死的蛇啸声穿透了整个碧波湖,声音极大。 半个时辰之后,金印一路蔓延进了蛇瞳里,九条巨蟒终于是渐渐安静了下来,庞大的身躯带着死气砸回湖水里,激起几阵水花,然后慢慢地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血阵落在了棺木上,封得死紧的棺盖突然就滑开了一条缝。 银色的蛇尾从缝里落出来,“咔”地一声就将棺盖裂成了两半,一只苍白的手从里头伸出来扣住裂痕的边缘,接着就是半个人身从里头立了起来。雪白的长发挡住了他的模样,可他的蛇鳞是真漂亮,像碧波湖的波澜,粼粼泛光。 楼似玉看得感慨,回溯一向是妖界公认的美人儿,哪怕他是个雄性,也丝毫不妨碍妖怪们将他夸成绝代佳人。只是,当年的回溯是温柔慈悲的,像清澈的湖水、柔和的晚风、和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所以勾水拼其一生,也不愿让他染上半点脏污。 然而现在,重生的回溯却是带了地狱里来的阴冷,身上的煞气浓烈,青白色的肌肤看起来很不干净,仿佛只消拿刀一划,就能流出无数人命。 摇摇头,楼似玉想,幸好勾水活不过来了,不然看见这样的他,保不齐还得毁天灭地。 岸边有妖怪跪了下去,也有人还记恨着当年那一场大战里回溯的背叛,铁青着脸看着。红瓦压根没管他们,扭着腰上前,翻手就拿出个浮屠困来。 “回溯大人,王被关在这里头了,您瞧瞧,能救他么?” 没有瞳仁的眼睛抬起来,回溯脸上露出些困惑,看看她又看看那晶莹剔透的宝塔,长舌一伸就将塔圈了过去。 美人蛇在塔里抬头,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人:“你……” 脑子里闪过些东西,她很快反应了过来,眼瞳发红,拍着琉璃塔朝红瓦嘶吼:“你怎么敢对他用禁术,你怎么敢!” 红瓦狡黠一笑,没理会她的愤怒,引诱似的继续朝回溯道:“大人闻闻,这里头是不是王的味道?” 眼白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回溯捏着浮屠困,用舌尖将宝塔一一探过,眼里突然就落下泪来:“勾……水……” “对,就是勾水,他被人困在里头了。”红瓦故作委屈,“大人可不能再对王置之不理了。” “不!”美人蛇拼命摇头,急得在塔里打转,“回溯你醒醒,勾水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是你将他内丹封印的,你说过断不能让他再背杀孽!” 红瓦叹息,加大嗓门道:“大人忘记吾王是怎么死的了么?为了替您寻药,他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违,与人为敌,也与妖界为敌。大战那么多年,他从未让您出来承受过一星半点,可最后呢?他是死在您手里的。” 回溯震了震,脸上露出一种类似委屈的神色,随后僵硬地抬起手,将浮屠困半抱在了怀里。 这是他当年抱着勾水的动作,战火纷飞,血色染天,勾水躺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他伸手去擦,没想到越擦越多,最后他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 “你快走吧。”耳边响起故人的叹息。 回溯眼眶发红,僵硬地用脸颊蹭着浮屠困,一下又一下。两百年前未敢流露出的不舍,如今统统释放了出来,哪怕没有魂魄、动作僵硬,也看得人鼻尖发酸。 宋立言茫然地看着,忍不住问楼似玉:“回溯与勾水是伴侣?” “不是。”楼似玉唏嘘地道,“算是对手吧。” 当年蛇族也是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为祸人间,一派主隐不问世事。勾水是主战之妖,也是全族之王,而回溯是主隐派长老之子,生下来就与世无争。两派时有摩擦,回溯从成年开始就被推出来作为隐派表率对抗勾水,所以两人曾经有过冲突,结果是勾水直接废了回溯一百年的修为。 然而不知为何,自那之后,勾水再也没敢见回溯,躲躲藏藏一百年,宁愿在外头与上清司厮杀,也没肯回蛇族。楼似玉当时笑过他,说您都是蛇王了,怎的还怕下头的妖怪啊? “你不懂。”勾水甚是头疼地朝她吐信子,“让我回去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不如让我死在外头来得痛快。” 楼似玉当时没明白他这是什么心情,直到某个人在她面前伤着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所有炙热的感情都是从心疼开始的。 一百年之后两人再见,身旁隐派的长老喋喋不休地同勾水说着大战的危害,而回溯就站在旁边看日落,眼里染了一层霞光,柔和而静谧。 勾水看呆了,连那长老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直到他被人推上前来,茫然地复述了长老的话:“王可允准?” 允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还是点头:“好。” 回溯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头一回抬起眼来与他对视,缓慢地眨眼之后,他笑了笑,如万物苏生,春风徐来。 勾水板着脸没露情绪,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刚正不阿的王。 然而自那之后,长老们发现,只要是回溯去禀的事情,他们的王不管表现得多冷漠、多抗拒,最后都一定会应下来。这一招屡试不爽,以至于回溯三天两头地就要被推到勾水跟前去,大到领地划分,小到猎物赏赐,统统要由他禀给王,他也就从王的嘴里听了无数个“好”字。 但是,当回溯第一次为自己的事与他开口的时候,勾水却没再说好。 “你的伤是我造成的,我会替你想办法。”勾水摆手,“你先回去。” 回溯绕去他跟前,执拗地道:“那么多年以前的事,臣早就不记得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臣希望吾王能留在族里,莫要再出去。” 妖王之力不可小觑,哪怕勾水当年只是一时气愤废了他的修为,可下手到底没个分寸,以至于回溯这么多年来修为难涨,身子也一年比一年虚弱。勾水是察觉到了,所以想去寻药,而回溯拦在他面前,死活不肯让路。 “要是那一次回溯拦下来了,如今也许就是另一种结局。”楼似玉叹了口气,“可惜,他没拦下来,勾水还是走了,让人将回溯关在蛇族里,他独自带人将上清司杀了个天翻地覆。” 宋立言神色复杂地听完,忍不住问:“他要的药在上清司?” “哪有什么药啊,对妖怪而言最好的药就是人心。”楼似玉摇头,“上清司之人多有修为,其心脏是绝佳的药引,勾水挑准人下手,一共收了九百九十九颗上清司之人的心,本已经是大功告成,但可惜,他在回去的路上被上清司的人堵住了,大战落败,还被上清司的人追剿到了蛇族老巢。” 这一段故事宋立言在上清司的史册里看过,道人宋江阔,上清司第八代嫡系弟子,剿灭蛇妖有功,继承了上清司。 楼似玉接着道:“勾水的确是祸乱人间罪孽深重,奴家也没想过救他,但他是死在回溯手里的,或者说是重伤难愈的情况下,回溯送了他最后一程。回溯答应我,以三魂七魄封他内丹,我也就送他个人情,放蛇族残余的人一条生路。” 原来是这么回事,宋立言颔首,往前踏了一步,突然想起来回头问她:“那你也认识宋江阔?” 第56章血祭 楼似玉:“……” 这人为什么每次都会注意到这些问题呢?她当真很不想回答。宋江阔也好,宋清玄也好,都是再不会归来的故人,逝者已矣,多提无益。 别开脸,楼似玉道:“大人还是先将他们拦下吧,它们复活回溯,就是为了让回溯来解开内丹上的封印,一旦真的解开,这浮玉县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如同宋立言能轻易解开常硕内丹的封印一样,回溯作为封印勾水内丹的人,也能轻易破解自己的三魂七魄,这就是红瓦它们费尽心思也想完成血祭的原因。 宋立言凝神,捻手作诀,不动声色地祭出法阵来。 那头的红瓦等人尚未察觉,还在诱骗回溯。回溯似乎是想打开浮屠困,可这上清司的法器,要么是上清司的人来破,要么就得有极高的妖力强拆。他刚醒来,身子太虚,一时半会儿也拿它没法子。 正着急呢,妖群里突然冒出来一道光,眨眼就击中了浮屠困,那透明的琉璃一点点起了裂纹,最后直接破开,放出了美人蛇。 美人蛇狼狈地滚落在地,想也不想就要逃。回溯僵硬地动了动脑袋,尾巴一伸,就将她缠住了。 “勾……水……” “我不是勾水,我是殷殷!”美人蛇焦急地扯着他的鳞片,“你快放开我,不然你会后悔的!” 回溯像是听不明白,只缓缓伸手,点了点她的肚腹。金色的光在美人蛇的肚子里亮起,像是在回应他一般。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指尖一动,美人蛇霎时觉得肚腹绞痛,挣扎着想反抗也无用,封印着的铜匣顺着她的咽喉被强行拉扯了出来,浮在了他面前。 一起掉落出来的,还有白胡子交给她的钥匙。 铜匣是蛇族给的封印,只有这钥匙才能打开,而一般人就算打开了,也拿里头那层更深的封印没办法,这就是为什么当初那狼妖说,铜匣就算落在宋立言手里也无妨。 红瓦兴奋地将钥匙捡起来,递给了回溯,示意他打开。 回溯动作缓慢,却是当真将钥匙塞进了锁孔里,眼看着要成了,脚下却突然冒出白光,霎时将他整个人都照得通透。红瓦惨叫一声滚到一侧,美人蛇也连忙避到旁边,四周众妖皆惊,都以为是上清司追剿过来了。 然而,纷纷侧头看过去的时候,众妖只看见了一道人影,近乎闲散地从白雾里走出来,站在它们前头。 “又是你。”红瓦认出了宋立言,满脸不可置信,“上次就罢了,这次你也敢单枪匹马地来?” 这儿可是有不下一百只大妖啊,就算他有灭灵鼎,也不可能同时对付这么多妖怪,这不是明摆着送命么? 几只冲动的蛇妖已经直接扑了上去,宋立言拔了獬豸剑迎上,其余人原地观望,可眼瞧着四只蛇妖都拿不下他,妖群里有人急了,瞅准他背后的破绽,化了毒牙刀就想偷袭。 一刀刚落,还没挨着他那缁色的锦袍,旁边突然就横了一把算盘,普通的木头材质,看着还有点老旧,但就这么轻轻一挡,毒牙刀竟是直接被震飞开去,连带着那蛇妖也“呯”地一声砸进了碧波湖里。 楼似玉上来与宋立言背靠背,轻笑道:“诸位,好久不见啊。” 悦耳爽朗的声音,与这阴诡的气氛格格不入。美人蛇一怔,红瓦也是一惊,众妖定睛看去,就瞧见那熟悉的人摸着算盘上磕出来的小口,甚是心疼地小声嘀咕:“我十年的老算盘啊,可不能轻易打碎了。” 宋立言将獬豸剑从蛇妖的七寸里抽起来,冷声道:“你若是能将勾水的内丹带回去,本官赔你十个算盘。” “哎,这事儿得听天由命。”楼似玉扫一眼四周,弯着眉眼笑,“他们可都不是简单的小妖怪,宋洵若是来晚了,咱们别说带走内丹,能不能活下来都是另说。” 轻哼一声,宋立言不再多话,提剑就冲向回溯。回溯自是不晓得躲的,红瓦连忙冲上来拦着,旁边的大妖也动了,合力与之对抗。美人蛇左右看看,趁乱一把将铜匣从回溯手里夺了回来。 回溯手里还捏着钥匙,茫然地看着她,美人蛇想再拿钥匙,旁边却有一条蛇尾甩过来,直接将她扫进了碧波湖。 水花高起,楼似玉余光瞥了一眼就继续对付面前的妖怪。她不敢用太多妖力,但眼前的妖怪又实在太多,逼不得己,楼似玉抓了两只蛇妖,眼里化出金瞳来。 原本张牙舞爪打算攻击她的蛇妖,突然就僵住了动作,片刻之后,两妖齐齐转身,猛地将宋立言面前的几只大妖撞开。 “老六阿灰,你们疯了?”被撞的蛇妖不明所以,刚吼出这一句,宋立言的獬豸剑就劈了下来。 妖血四溅,飞到他脸上成了几点嫣红,宋立言冷漠地转身,袖子里的灭灵鼎飞出,直接将这几只妖怪给吞了进去。红瓦见状,立马弃战想去捞湖里的美人蛇,可宋立言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顶着一片妖毒也强行将她困在了法阵里。 天光大乍,湖水激荡,无数妖法冲他而来,獬豸剑格在空中,勉强支撑了片刻就嗡鸣着插进了地里,灭灵鼎倒是想张口把它们全吞了,可宋立言以一敌百太过吃力,压根没有多余的修为来支撑它,它在空中转了两圈,气恼地摆着身子发脾气。 楼似玉见状,轻轻拍了它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灭灵鼎“嘭”地一声就在空中盘旋变大,淡红色的光倾泄出来,眨眼便吃掉三只大妖。 “上清司的法器果然厉害。”楼似玉笑着鼓掌,扭头看向众妖,“还不走吗?上清司的人要来喽~” 众妖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红瓦却是大喊:“别信她的鬼话,上清司的人绝对不会来!” 眉梢一动,宋立言想问她为何如此笃定,可旁边的老妖转瞬攻至,他便无暇再开口,只能全力应付。这样的场面他在京都是万不可能有机会遇见的,如果师父在场,也未必会赞成他硬来,可他觉得很兴奋,哪怕输赢未定生死不知,能这样提剑斩妖,于他而言也是一大乐事。 血溅得越高,宋立言挥剑的力气反而更大,干净利落地拆掉几个妖术,他追上两只想跑的妖怪,一剑割喉。身后两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转头帮他的妖怪妖力不支,被扑上来的蛇妖咬成了几截,他转身,一掌拍在蛇妖的天灵盖上。 撕心裂肺的长啸声此起彼伏,宋立言身上的伤口也渐渐多了。他企图传音给宋洵,然而传了两遍都犹如石沉大海。微微皱眉,宋立言撑着獬豸剑,站在妖尸堆上喘了口气。 红瓦满目惊恐地抬头看,蛇妖硕大的尸体杂乱地堆放起来,足足有三丈高,那人满身鲜血地站在上头,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王。 “这也太……” 话没说完,有人就站到了她身侧,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眼眸亮亮地接道:“这也太好看了!” 红瓦:“……” 神色复杂地扭头,她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满脸痴醉的楼似玉,跺着脚扭着腰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寻不着这么好看的人呐!” 她说话的声音不小,宋立言听见了,背脊一僵,接着就提剑砍飞了冲他来的一道妖力。 “干净,利落,不愧是上清司的嫡系弟子!” 过于疲劳,加上听见这话,宋立言一不留神就把手腕给扭了。倒吸一口冷气,他咬着牙使了左手,给脚下踩着的还在挣扎的蛇妖补了一刀。 “你瞧那飞溅的妖血和汗水,像不像春日里的第一场雨?”楼似玉赞叹,“简直是无声无息就润了我的心脾!” 红瓦实在听不下去了,扭头朝宋立言喊:“你给我个痛快行不行?” 宋立言转身,狠狠地瞪了楼似玉一眼,然后提剑,纵身而下就要先斩了红瓦。 “等等!”剑气凌然,楼似玉却像个不怕死的,上去就挡在了红瓦前头,努嘴道,“这个还不能死,你先对付别的。” “擒贼先擒王。”宋立言抿唇,“她既然是幕后主使,那斩了她,其余乌合之众也会早些散去。” “话是这么说,但……”想起木羲,楼似玉认真地摇头,“不行。” 红瓦若死,木羲跟着就会灰飞烟灭。 宋立言微恼,他深知杀了红瓦是最好解决当下困境的办法,可面前这人就跟中了邪似的,死活不肯让。他抬剑想硬来,身后的妖气却是又汹涌而至。 他全身僵硬,想立马反身挡住已经是不现实,电光火石之间,宋立言做出了决断——拼着中这一击,獬豸剑也越过楼似玉刺向后头的红瓦。 楼似玉是有机会替他护住身后的,然而她没有,第一反应是伸右手抓住了獬豸剑,然后左手朝天上一收,将灭灵鼎拿回来,往他怀里一揣。 宋立言没明白她这个古怪的举动是何意,但看着剑尖停滞在离红瓦一寸的地方,他还是忍不住怒道:“你骗我,你的立场根本还是妖!” 第57章她没骗他 楼似玉看向他,灿金的瞳子里有一瞬的失神。 就这一瞬,后头的妖力已经落到了宋立言的背上,他咬牙挺着,已经是做好了受创的准备。然而,想象中的冲击等了好一会儿也未至,他睁眼,正好瞧见面前的金光随着裂纹碎开,化为琉璃残片,飞散落在四周,星星点点,分外眼熟。 又是这个东西?宋立言纳闷地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没受伤,便知又跟上回一样是这金光替他挡了。可是,这金光到底是哪儿来的? 正沉思呢,面前楼似玉的身子突然就晃了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还没将手收回来,就有一抹嫣红落下来,砸在了他的虎口上,温热又粘稠。 心里一跳,他抬眼朝她看去,就见楼似玉飞快地抬起手捂住口鼻,含糊不清地责道:“大人离奴家太近了,奴家受不住。” 手上的血得像雪地里的红梅,艳色刺目,宋立言沉了脸,问她:“怎么回事?” “不都说了么?您凑太近了,奴家上火流鼻血。”楼似玉移开目光,“后头来妖怪啦,您当心!” 说着,一把将他推得转过身去,迎上那些个不死心的魑魅魍魉。 宋立言眸色极深,里头有东西翻涌难歇,他提剑,又快又狠地砍掉蛇妖的脑袋,血喷了满身,擦也没擦就继续去对付下一个。方才分明已经乏力,眼下不知为何,冲杀得反而更加生猛。 碧波湖边一阵动荡,落进湖里的美人蛇艰难地爬到岸边,手里还死死攥着铜匣。攀着岸边的石头,她刚准备趁乱逃走,面前就落下来一抹银色。 身后厮杀成一片,回溯倒是安然无恙,一双没有同仁的眼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慢慢地低下身来,想拿铜匣。 美人蛇躲开他的手,恼怒地道:“早知你会造成今日这祸患,我当年就不应该让你全尸藏进北往江!” 挫骨扬灰多好啊,永无后顾之忧,反正他弑君在先,这下场半点也不过分。当年一时心软,引来的却是这一场蛇族的大灾难,太不值当。 回溯一怔,指尖僵硬地颤了颤,他缓缓扭了扭脑袋,白色的眸子对上她的脸:“殷……?” “还认得我?”美人蛇气得破口大骂,“我早说了你这人是个害人精,勾水不信,所以他死了。楼似玉也不信,非留你全尸,所以现在她也快死了!你已经死了两百年,为什么不能消停点,还跑出来干什么?” 空洞的表情莫名显出两分哀伤,回溯停滞片刻,还是继续朝她伸手。美人蛇怒甩长尾挥开他,返身去了另一边岸堤,狼狈爬上去,但是刚起身还没站稳,四周尚有余力的妖怪就朝她围了过来。 楼似玉飞身到她旁边,沉声道:“东西给我。” 美人蛇皱眉:“我把它给你,你还会还给蛇族吗?” 答案显而易见,她是一直想毁掉内丹的人,以前没有灭灵鼎还好说,如今灭灵鼎就在空中浮着,她拿到内丹的第一件事定是将其送进去。 “总比落在他们手里来得好。” “不。”美人蛇摇头后退,“落在他们手里,我尚能想办法夺回来,落在你手里才是真的完了!” “殷殷……” “你有你的大义凛然,我也有我的族人要护。”美人蛇深吸一口气,红着眼道,“大不了我今日去陪常硕,这铜匣也不能从我手里给出去。” 没办法了,楼似玉放弃游说,直接动手抢,旁边的妖怪不甘示弱,也一齐扑了上来,电光火石间,美人蛇被一道强光击中后腰,铜匣瞬间脱手而出。楼似玉离她最近,飞身就将其接住,捂进了怀里。 “小心——”后头的宋立言突然吼了一声,楼似玉抬眼,就见回溯面无表情地站到了她跟前。 滴着血的獬豸剑从她身后越上前头,二话不说就扎进了回溯的肩头,宋立言一手将楼似玉搂过来,一手抵着剑戒备地看着回溯。 这人长长的银发散落了下来,沾上了肩头溢出的血,白色的瞳仁缓缓动了动,嘴里发出了类似痛呼的哀鸣声。而他身后,一道白光破碎开去,带着上清司人独有的气息。 楼似玉一怔,越过回溯的银发往那边看过去。 戴着青绢斗笠的叶见山到了,方才显然已经出手,左手的诀还没散开。从她站的位置看过去,他这个诀落的方向是朝她来的,要不是回溯挡了,这一道光就该落在她身上。 微微眯眼,她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嘴角溢出一丝血,回溯伸手擦去了,却不曾想越来越多。呆呆地盯着自己手里的艳红色看了一会儿,他伸手,近乎执拗地想碰碰她手里的铜匣。 楼似玉有些不忍,低声道:“何必呢?他死了,你也死了,就算妖不能轮回,事情也已经过去了两百年,你该放下了。” 宋立言不认识回溯,哪怕听过故事,也对这满身罪孽的妖怪泛不起丝毫涟漪,所以不等楼似玉说完,他便运气于剑,将回溯狠狠震开。 回溯退后两步,肩头破着的窟窿不但无法愈合,还裂得更大,血像沙似的从皮里往外漏,不消片刻他的皮肤就干瘪下去几块。 “……”拳头紧了紧,楼似玉不忍地别开脸。 血祭而活的妖,到底不是真的活过来了,他甚至比普通的妖怪还脆弱,稍微划一道口子,身子里那些人类的骨血就会全泄出来。若是别人,她还不会在意。可这他是回溯啊,多年前那般如清风如朗月的一个妖怪,会笑着请她尝新酿的酒,会苦恼地问她勾水到底喜欢吃什么。 几百年过去了,回溯心里藏着的秘密始终没让勾水知道,甚至到现在也不敢多说一句什么。楼似玉突然觉得自个儿其实也不算太苦,起码她曾与人举案齐眉,而面前这个,连一天光明正大的日子都没有。 蛇身越来越萎顿,回溯艰难地往她的方向挪回来,颤着的手指依旧伸向铜匣,只是,他连手臂上的血肉都快要流尽了,拼命抬手也是远够不着的。 宋立言冷眼看着,连补刀的心思都省了,就等着他倒下去。 然而,他身前这人突然伸手,将铜匣递到了回溯垂落的手指下头。 苍白泛青的指尖碰到铜匣,像夕阳下有人从人间带回来的拨浪鼓,“嗒”地一声响,耳边同时响起那人的轻笑声,眼前仿佛又是旌旗烈烈,勾水于万妖目下朝他伸手。这一回,他没有再躲,而是大方地将手放了上去。 回溯僵硬的嘴角慢慢往上勾,嘴里溢出了满足的喟叹。 他不过是想再碰碰他罢了,心愿已了,宁愿永世不得超生。 手指滑下去,银色的巨蟒萎落在原地,化成了一片白烟,连骨头都没再剩下。楼似玉怔然地看着,眼眶有点发红。回溯从一开始就没想解开自己的封印,他也许只是太想念勾水了。 淡心寡意能全智,从来深情多成痴。 “师弟!”叶见山提剑朝这边过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上清司弟子,捏诀清理着还没逃走的妖怪。宋立言回神,松开楼似玉,侧头应了一声。 回溯一死,再无人能解开勾水内丹的封印,还有余力的大妖都无声地逃掉了,只剩下重伤的美人蛇和被困在阵里的红瓦。 大势已去,红瓦眼里一片灰败,美人蛇眼睛盯着楼似玉手里的铜匣,有伺机而动之意。叶见山上来就与美人蛇斗法,其余弟子也纷纷相助。 宋立言看了他们一眼,没瞧见宋洵,便低声对楼似玉道:“先走。” 楼似玉咳嗽两声,用袖子擦了擦嘴,为难地道:“大人,这不是奴家要与您作对,但眼下剩余的这两只妖怪,奴家得保着。” “你拿什么保?”他嗤笑出声,随手将獬豸剑扔进她跟前的地里,又反手抽出来。 白色的剑身上带了气味熟悉的妖血,他举到她跟前,冷眼问:“拿你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身子?” 心虚地眨眼,楼似玉道:“这打架哪儿有不受伤的?奴家去后厨帮忙切个菜还时常切到手呢。” “你曾给我喂魂,我以为将魂还了你就没事了,不曾想今日又见识了掌柜的神通。”伸手将灭灵鼎从怀里掏出来,宋立言眼里情绪翻涌,指节都微微泛白,“同枝之术,你竟敢下在这法器上头。” 这都被发现了?楼似玉尴尬地摸了摸脖子:“……大人见多识广,奴家实在佩服。” 恼恨地施法破了她的咒术,宋立言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你当我是什么?易碎的陶瓷娃娃,还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我有剑有符,用得着你来护?” “大人英勇无畏,奴家仰慕之极。” “……” 回想起那一瞬间她护着红瓦又将灭灵鼎塞给他的动作,宋立言觉得心口闷得慌。她这回没撒谎,是他冤枉人了,可眼下除了生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僵在原地瞪着她。 第58章人皮妖怪 然而楼似玉连回视他的功夫都没有,一双眼同时瞥着红瓦和美人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大人,红瓦可以交给您带回去,先放了殷殷如何?” 抿唇转头,宋立言没好气地道:“你看她是想走的意思吗?以她的本事,抓着破绽就能遁逃,眼下这情形,分明就是不想走。” 有道理,楼似玉点头,将铜匣往自己怀里一揣,然后伸手就去翻他的袖袋。 “……你干什么?”这举止颇为大胆,宋立言想躲,她却一本正经地道,“让奴家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法器。” 一个身上冒妖气的人,还想从他的袖子里找法器用?宋立言觉得她疯了,放纵她的自己也疯了。 “我带了一个出来,你松手,我来拿。” 粲然一笑,楼似玉乖乖地背起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符,指尖一抖便化出个晶莹剔透的浮屠困。 “想做什么?”他递给她,斜眼问。 楼似玉笑笑没回答,抱着这东西走去红瓦跟前,往她脑门上一砸,“咻”地一声,红瓦被吸了进去,化成拇指大小的蛇,惊慌地乱窜。她没将这东西还给宋立言,而是捏在手里,踮着脚就偷摸往正在打斗的那头溜过去。 几个上清司之人正忙着对付美人蛇,没人注意身后。宋立言黑着脸看着,想开口责斥,眼神一闪,又忍住了。 美人蛇虽是难敌宋立言,但对付这些个修为不高的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眼瞧着能张口吞下一个人,旁边却突然亮起一道光,楼似玉飞身而出,拿着个东西就朝她扣了过来。 “你……”这熟悉的白光,她已经不是第一回见了,惊慌之下想走,却是没走成,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变小,缩进浮屠困里。 几个上清司的人住了手,叶见山瞧着,却像是没看见似的,举起的长剑兜头就朝楼似玉砍了下去。 “当”地一声,有人站到她身前替她将剑格下了。楼似玉眯起一只眼,缩着脖子躲开断下来的半截长剑,抱紧浮屠困就躲去了他身后。 獬豸剑横在身前,宋立言道:“师兄,仔细别伤了无辜。” “无辜?”叶见山语气很是不敢置信,“她身上这么浓烈的妖气,你还说她无辜?” “这是掌灯客栈的楼掌柜,是凡人。”宋立言垂眸,艰难地昧着自己的良心道,“她身上的妖气只是因为染了妖血。” “师弟。”叶见山难以理解地摇头,“你怎么会变得如此……” “有几件事我很好奇。”不等他说完,宋立言便道,“方才大战之前,我给师兄和宋洵都传过音,不知为何毫无回应?” 叶见山恼道:“城里死了那么多人,百姓将衙门给围了,我与宋洵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能立马抽身?宋洵现在还被人堵在衙门里呢,我也是想尽了办法才逃出来助你。” 宋立言点头,又问:“裴大夫也还在衙门里?” “自然,他什么都不记得,能走去哪里?” “那柳寒呢?” “都在一起。” 很好,撇得干干净净,宋立言点头,拉着楼似玉的手腕往回走:“那咱们就去看看吧,看看今日这一场大祸,到底是谁造成的。” “师弟。”叶见山追上来,看起来对他拉着楼似玉这举动颇有微词。可宋立言没理会,径直将人带回了官邸。 满屋子坐着都是人,听见动静,宋洵和霍良都迎了出来:“大人!” “去准备些热水,带楼掌柜洗漱,再让人把她身上的伤收拾了。”将手里的人推出去,宋立言看也没多看,大步跨进了正堂。 柳寒坐在主位上,看他回来,本还想发作,但宋立言浑身的血腥味儿浓得呛人,沉着脸走进去,宛如阎罗临世,饶是他再嚣张也被吓得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他落座。 拂袍坐下,宋立言问:“你到底是谁?” 柳寒莫名地看看左右,确定他在问自个儿,横眉便道:“我是通判柳大人身边护卫,也算个八品武职。倒是你,一个九品县令,私自逃狱,该当何罪?” 慢条斯理地解开扣子,宋立言扯了那满是血污的外袍,着青黛色的长衣,优雅地挽起袖口。柳寒不明所以,上下打量他:“你……你想干什么?” 挽好的袖口不再碍事,宋立言出手如电,起身就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抵到了后头的漆柱上。 “大人!”旁边几个上清司的人低呼,宋立言侧眸扫了一眼,他们又统统噤了声。 “师兄说得没错,我见识太少,不曾领教过妖怪的诡计多端。可我不瞎,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仔细看看,也不是看不出来。”手上用力,将他掐得脸上发紫,宋立言眼神阴冷,半分仁慈也没有,将他掐断了气也没停手。 “大人,这好歹是州上的人。”霍良满心担忧地劝了一句。 宋立言冷哼出声,捏着脖子将柳寒的尸体拎起来,轻轻一抖——原本还像模像样的一具人尸,突然就跟泄了气的牛皮囊似的,干瘪得只剩了一张人皮。 叶见山和裴献赋等人见怪不怪,没什么反应,可霍良是个实打实的凡人啊,震惊地看着自家大人手里的东西,吓得打了两个嗝,好悬没背过气去。 有魂烟从这人皮里飘了出来,飞快地逃窜不见,宋立言想动手,终究是晚了一步。 世间多妖,妖乃非人之物所化,一旦身死,魂魄不入轮回。大多死了的妖都会灰飞烟灭,而有些妖机缘巧合,却是会留住魂魄,偷了人的皮囊继续苟活。 显然,这个柳寒就是偷了上清司之人的皮囊装人活着的妖怪。 嫌弃地扔了人皮,宋立言看向旁边的裴献赋。 裴大夫一脸没睡醒的模样,茫然地看着地上那一堆东西,神色没有任何反常,反而还偷偷打了个呵欠,眼里挤出晶莹的泪花,显得眸子更加清澈。 “前辈一直在衙门里吗?”他问。 裴献赋无辜地扭头看他:“是呀,原本还在同你那位师兄下棋,后来他走了,我就在屋子里睡觉。” “这就奇怪了。”宋立言走到他跟前,困惑地道,“我似乎在碧波湖边看见前辈了。” “那怎么可能,霍捕头一直在我房里呢。”裴献赋指了指霍良,“我一觉睡醒他都还在。” 被点名的霍良仍旧没有回神,只睁着空洞的眼睛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声:“是,卑职一直照看着他。” 要是之前,这话兴许能打消些嫌疑。可现在……宋立言走上前,将手慢慢放在了裴献赋的脖子上。 “师弟?”叶见山大惊,“你做什么?这可是司里重要的前辈!” “柳寒尚能被人借皮,谁敢妄断这位前辈就一定是原来的魂魄呢?”收拢手指,宋立言看着裴献赋道,“你很聪明,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便一了百了,我也不能多问你什么,若像之前一样只用魂魄继续行动,我可能还要许久才会发现真相。” “可惜,你今日用的是肉身。” 碧波湖边一场杀戮,就算是置身其外的人也会染血。裴献赋回来就飞快地更过衣了,但遗憾的是,身上的血腥味与他一样,实在有些重,哪怕刻意用药草味压了,他也还是嗅见了不对。 之前他想不通,为什么狼妖会突然出现,又凭空消失,任凭他用尽法术也无法伤其分毫?但与楼似玉一起魂魄离体的时候他恍然明白了,魂体是不会受普通灭妖法术的伤害的,且来去自如,可以夺物,只是无法使用修为。 裴献赋今日去碧波湖是想夺内丹的,所以他以真身前去,躲在妖群里伺机而动,没想到错失了时机。眼看着回溯死了,只能带着一身血腥仓皇逃回官邸。 “常硕的内丹是你拿走的,蛇族的禁地也是你故意引我去的,我房间里的法阵是你解的,困神锁怕也是你从京都拿过来的。”平静地陈述事实,宋立言手上力道加重,“数罪并论,当斩立决。” 话落音,手腕突然一紧,裴献赋反手抓住他,妖力磅礴而出。宋立言脱手躲开,没敢让他那妖气侵入经脉,可就这一躲,裴献赋纵身便消失在了门外。 庭院里回荡着他的叹气声,一叹三响,分外无奈:“误会良多,本想一一解释,可眼下大人显然是更信那妖女。也罢也罢,待往后时机成熟,在下自当与大人细说。” 妖怪就是妖怪,还能有什么误会?宋立言追出去,没能寻见他的踪迹,脸色更加难看。 “师弟,这是怎么回事?”叶见山分外迷茫,“裴前辈可是连咱们师父都尊敬有加的人,怎么会被妖怪……” “师兄莫要再信人皮相了。”宋立言拂袖,“眼见未必为真。” 叶见山默然,站在原地很是自责。宋立言也没多与他说什么,转身就回去自己的房间。他受的伤也不少,身上脏污难忍,想先收拾干净再说别的。 然而,房门一推开,宋立言就被里头扑出来的水汽给迷住了眼。 第59章难得温情 带着澡豆的香气盈满了整个房间,白色的雾气从屏风后头氤氲开来。那屏风料子薄,轻绣了花鸟山水,被窗外洒进来的光一照,就勾出一道玲珑人影,婀娜妩媚,曲线动人。 她似是站在澡盆里,正仔细清洗手肘的位置,柔荑高抬,下颔微扬。水珠顺着手腕一路往下,滴滴答答地落回澡盆里,不一会儿又被掬起,重新浇上后颈。 若不是她身后有几条大得夸张的尾巴影子在晃来晃去,这就是一幅绝世香艳的美人入浴图。 宋立言移开眼,抵着拳头干咳了一声。 屏风后的人一惊,硕大的尾巴立马收了起来,人也“哗啦”一声埋进了水里,好半晌才开口:“大人回来了?” “你怎么在我的房间?” “宋洵带奴家过来的呀,不是您吩咐的让奴家好生收拾自个儿么?” “的确是本官吩咐的。”宋立言微恼,“可旁边还有客房。” 外头的宋洵听见动静,跨进门来就道:“大人,这院子里就两间客房,一间给了大师兄,一间给了裴大夫,您不记得了?” 宋立言转身,黑着脸抓住半开的门扇,将宋洵堵在门口:“那你也该禀本官一声。” 宋洵:“……” 意识到自个儿不该进去,他立马往外退,恭敬地行礼:“小的这就去让人再准备。” 说完,飞快地就开溜。 宋立言气闷地看着他的背影,跟着出去也不妥,留下来更是不对,进退两难,干脆就抓着门框僵在原地。身后传来几阵水声,她似乎是从澡盆里出来了,赤脚踩在湿润的地上,“啪嗒啪嗒”地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立马就将门给扣上了。 “楼掌柜。”闭了闭眼,宋立言有点头疼,“注意体统。” 楼似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奴家何处没体统了?衣裳穿好了呀。” “鞋呢?” “弄脏了没法穿,奴家也正愁呢。”楼似玉苦恼地左右找着,身上的衣料发出丝质的摩擦声,光着的脚不安分地踩来踩去。 深吸一口气,宋立言转过身来就想斥她,可待看清她穿的是什么之后,他眼皮一跳,耳根倏地就红了。 宽大的缁色袍子被她穿得拖拽到了地上,雪白的手腕从袖口里露出来,还带了些水珠。这是他挂在屏风上的常服,在他穿来是大方得体,可往她身上一套,怎么就显得那么不正经呢? “您别瞪奴家呀。”楼似玉将拖在地上的衣摆提起来些,分外无辜地道,“奴家衣裳脏透了,你这儿又没丫鬟来伺候,只有这个能穿了。” 她的手泡得有些皱,被缁色的衣裳一衬,更是白得吓人。宋立言瞥了一眼,闷声道:“你过来。” 楼似玉乖乖地抱着衣摆跟着他去旁边的茶榻上坐下。 “手。” 张开右手伸过去,楼似玉这才想起自个儿手心还有伤口,被獬豸剑割的,还没有愈合,倒是让水泡得发白起皮了,稍稍一动,又有血溢出来。 宋立言打开桌上的药箱,阴沉着脸给她上药,翻看了她的伤口,心头又是无名火起:“你下回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再做事?” 左手托着下巴,楼似玉笑盈盈地看着他:“这怎么说清楚啊?真提前说了,大人还不得恼死奴家?” “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宋立言咬牙,手上加重了力道。 “哎哟。”楼似玉惨叫,耷拉了眉毛可怜巴巴地道,“疼哎。” “不是厉害得很吗?还会用同枝之术,我以为你不怕疼。”宋立言冷笑,扯了白布条来一圈圈地给她缠上,“我是灭妖之人,总有一天会死在这件事上,不需要谁来护着。” 瞧他是真不高兴了,楼似玉扁扁嘴,老实地伏头认错:“以后不敢了。” 原以为她还会顶两句嘴,没想到这么乖顺,说什么应什么,倒让他不好意思再继续斥责。伤口包好了,宋立言刚想将手收回来,就被她抓住了指尖。 “大人身上的伤可不比奴家轻。”楼似玉仔细打量了他的手,皱眉道,“这儿还有半片蛇鳞。” 食指上的皮被蛇鳞穿破,糊着血凝在了一起。宋立言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待会儿一起洗掉便是。” 楼似玉气得一噎:“大人,奴家身上就算有伤,也不会发热生病,但您可不一样。” 说着,跳下茶榻就去拿帕子来浸了药水,一边沾湿他的伤口,一边将蛇鳞往外拔。她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像对待稚嫩怕疼的小孩儿似的,一边给他吹气一边问:“疼吗?” 这蚂蚁挠痒痒的程度,能疼个什么?宋立言摇头:“你只管拔。” 一使劲儿就能看见鳞片边上带起来的血肉,楼似玉没敢使劲,细细地给他润着凝固的血块,好半天也没个进展。宋立言很想催她,可垂眼瞥见她那微微颤着的眼睫,他一顿,又将话咽了下去。 手指上有点痒,十指连心,所以心口也有点痒。 “大人。”宋洵的声音突然在外头响起,吓得楼似玉一个激灵,手一抖就把鳞片给取了出来。 宋立言轻吸一口气,黑着脸扭头:“进来。” 这语气听着,怎么又像是不高兴了?宋洵心情复杂地盯了一会儿门扇,还是硬着头皮推开进去,拱手道:“客房里备好水了。” “哎,别动。”楼似玉抓住他想收回去的手,仔细用白布包好,“待会儿可不能沾水,让人伺候着洗吧。” 这亲昵的语气,听得宋洵分外吃惊,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又惶恐地转过背去。 他才离开多久啊……楼掌柜怎么连大人的衣裳都穿上了?大人一向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更别说是贴身的衣物,可眼下不但对楼掌柜的行为没什么责备之意,怎么反而还有怪他多余的意思? 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你好生呆着。”宋立言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顿住,回头告诫似的道,“别乱跑。” 楼似玉立马正身跪坐,摆出一副哪儿也不去的严肃模样。 宋立言面无表情地转身,待跨出门槛,才好笑地勾了勾唇。 衙门外头围堵的人渐渐被衙差驱散,霍良去大牢将掌灯客栈那几个统统放了出来。林梨花和般春自然是欢欣喜悦上蹿下跳,可李小二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咱们是无罪了吗?” 霍良为难地道:“大人的意思是先让各位回去休息,但无令不得离开浮玉县。” “这算什么,都释放了还要定我们的罪不成?”林梨花不服气,“毒不是咱们下的,人也不是咱们害的,宋大人应该查清楚了呀。” “县上死了太多人,加上那位柳大人……”霍良想起那人死状,还有些作呕,白着脸道,“上头若是不追究还好,当真追究下来,莫说你们,连大人都无法轻易脱身。” 通判死了不说,县上还死了一千多无辜百姓,怎么说也是要被上报朝廷的。届时不管是想找人平圣怒还是众怒,大人和掌灯客栈的人都必定首当其冲。 “那咱们掌柜的去哪儿了?”般春道,“自从同宋大人走了,就再没见着她。” “放心吧,她好端端的在宋大人府上,应该很快就回去了。” 楼似玉也是这么想的,澡洗了,伤口也包扎了,等宋立言沐浴更衣回来,她再调戏调戏,也就可以回家了吧? 然而,宋立言用行动告诉了她——休想。 “东西呢?”堵在她面前,宋立言伸出了手。 楼似玉装傻地问:“什么东西?” “勾水内丹、浮屠困。” “巧了么不是。”楼似玉拍了拍手,朝他笑道,“奴家也在找呢,这洗个澡的功夫,它俩就都不见了,哈哈。” 宋立言笑不出来,一双眼盯着她,隐隐有些山雨欲来。 嘴角一僵,她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浮屠困,塞进他手里:“还你。” 透明的琉璃塔,里头空空如也,半个妖怪也没剩下。宋立言眼神沉得厉害,再开口,语气听得人浑身发冷:“你知不知道放了她们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方才红瓦与我招了,说是受人蛊惑才会去血祭回溯,她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而殷殷,她本就不会害人,只不过想夺回内丹,如今受着重伤,已经构不成威胁。”努力挺着腰板,楼似玉企图说服他,“放走她们不算什么大事。” “荒唐!”宋立言怒道,“妖怪就是妖怪,斩草除根还来不及,更何况是纵虎归山?这一次城里死了多少人你不是看不见,倘若她们再害人,你拿什么去偿还无辜苍生?” 被吼得直打颤,楼似玉抱着脑袋委屈地道:“放都放了。” 还破罐子破摔上了?宋立言气得来回踱步,又问她:“内丹呢?” 更加心虚地移开眼,楼似玉没吭声。 察觉到不妙,宋立言捏诀就召灭灵鼎,结果诀一出,楼似玉的袖袋里立马有东西上蹿下跳地飞出来,兴奋地落在他手心。 第60章不正经的妖怪 “你把内丹放进去了?!”宋立言抓着鼎就抖了抖,然而这灭灵鼎是个只吃不吐的家伙,任凭他抖出花来也没个反应。 楼似玉遗憾地道:“奴家倒是想呢,还没来得及。” 心里一松,他又气又笑:“没来得及是何意?” “奴家先前就说过,无论是常硕还是勾水的内丹,都不能留,早毁早好,不巧的是还没能离开这里,就被大人给逮了个正着。”她坦然地摊手,“不过大人也别想从奴家这里将那东西要回去,给什么都可以,勾水的内丹不行。” 反正只要毁掉一个,她就算大功告成,那毁勾水的内丹也一样。 宋立言甚是头疼,他不明白面前这人为什么能与他同生共死却不能与他同仇敌忾,裴献赋就算撒谎,见山师兄的话他也是要听的,内丹毁不得,妖王一旦出世,苍生湮灭鬼怪横行,到时候谁也收拾不了局面。 “您做什么?”看他抬起手,楼似玉大方地张开双臂,“搜身吗?” 手停在她腰侧,宋立言恼道:“你藏去了哪里?” 垫脚凑到他耳边,楼似玉笑眯眯地用气音道:“藏去心里啦,大人可要将奴家的心挖开看看?” “楼似玉!” “奴家在。”后退两步,她弯了眼睛道,“大人不妨试试去掉姓唤一唤?也好听得紧。” 微怒地往门上一拍,白色的法阵应声而出,飞快地蔓延到屋子里所有的门窗上,宋立言冷眼看她:“不交出来,那你也就别想走。” 好凶啊,楼似玉害怕地缩了缩肩膀,左右看看,认真地道:“可这儿是您的房间啊,不让奴家走,岂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才叫不成体统呢。” ……说不过她,宋立言也就不打算再开口了,将门一关,拽着她的手就把人按回茶榻上,凝神感知,确定内丹不在她身上之后,才松手传音宋洵,让他去买些女儿家的衣裳绣鞋。 “你是不是觉得本官拿你没办法,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他侧头,脸色有些难看。 楼似玉委屈地扯开衣襟,将自己肩头上的疤痕露给他看:“大人这还叫拿奴家没办法?奴家能活到现在,全靠命硬。若不是实在事关重大,哪儿还敢惹怒大人?” 那是在郊外伤的她,也是獬豸剑的伤口,虽然是愈合了,却留下了一条疤。宋立言微怒:“当时也是你没肯把话说清楚。” “这也怪奴家?当时大人对奴家可没半点怜惜之意,奴家哪儿敢贸然暴露?早说清楚了,怕是死得更快。”唏嘘地撇嘴,她颇为落寞地把玩着袖口。 宋立言脸色发青,目光在屋子里游移了一圈,才低声道:“把衣裳穿好。” 眉梢微动,楼似玉眼眸亮了,不但没穿好,反而是露着小香肩凑到他跟前去,媚眼如丝地道:“大人的袍子太大了,奴家穿不稳。” 冰肌玉肤,春色半掩,这不正经的模样才当真像个妖怪。宋立言浑身僵硬,一把替她将衣裳拉上去,恨声道:“你规矩些!” “天都黑了,还要什么规矩?”楼似玉眨眼,“既不让奴家走,那奴家就伺候大人就寝吧?” “……” 宋立言起身推开她就往门的方向走。 楼似玉被推坐在榻上,撑着手后仰着目送他,凤眼里满是狡黠,看他打开大门,甚至忍不住高兴地翘了翘脚。 然而,门只打开了一条缝,宋立言就又将它扣上了,回过身来,他看着她脸上陡然僵住的笑意,面无表情地道:“就寝吧。” 楼似玉傻眼了,怔愣地看着他走回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宋立言倒是坦然了,褪了外袍往屏风上一搭,进内室便躺上了床。 抹了把脸,楼似玉有点不服气,起身跟进去,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侧着身子撑着额角摆出个魅惑的姿态来,眨巴着眼道:“这一夜同床共枕,明日奴家是不是得问大人要个名分?” 宋立言没理她,闭着眼睡得很安稳。楼似玉抓了几缕青丝去蹭他的脸,本是想让他觉得痒,但蹭着蹭着,她发现他的鼻梁可真挺啊,巍峨如峰,笔直如剑。顺着滑下来,唇瓣薄而软,像极了甜羹里的银耳。 她也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时候凑上去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人的嘴唇已经近在咫尺。楼似玉咽了口唾沫,刚想要不要壮着胆子亲一口,就听得宋立言突然开口:“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缠妖绳?” 吓得一激灵,楼似玉飞快地往后退了退,扯过被子来盖住自个儿,闷声道:“祝大人好梦。” 宋立言心里冷笑,他留在这儿就是为了看着她,毕竟不知她妖力深浅,真走了,她转头就溜了也说不准。这样的情况下,哪里可能睡得着? 他睡不着,楼似玉却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梦里没有人远去的背影,也没有杀戮和魂飞魄散,只有一个人别扭地拉着她的手,温柔地给她上药。四周的光很柔和,她傻笑着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忍不住伸出手去摸。 触感不是想象中的软韧,倒是有些结实?楼似玉疑惑地多摸了两下,心想不愧是宋大人啊,这眼睫摸起来跟胸膛似的。 “楼似玉。”略带怒气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楼似玉惊得睁开眼,抬眸一看,宋立言正黑着脸盯着她,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到她的手上。她跟着往下看,发现自个儿的手正十分不老实地伸在人家的衣襟里,动动指尖,所触肌肤炙热滚烫。 气氛有些尴尬。 宋立言眼神越来越凌厉,楼似玉傻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缓和这剑拔弩张的状态,冥思苦想一番,她道:“您这儿有心跳耶。” “……?” 宋洵一大早起来给自家大人送早膳,刚走到门口,就听得里头传来楼掌柜的惨叫:“奴家错了,奴家再也不敢了!大人消消气,剑放一放,容易伤着人!” “哇——奴家也不是有意为之,大人息怒,息怒啊!” “要不您摸回来,咱俩扯平?”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好半晌都不再有动静。宋洵以为没事了,正好奇是摸什么扯平,结果转瞬他面前的门就被人猛地拉开。 宋立言脸上飞红,衣衫不整,带着一身戾气捏着门扇,瞧见外头有人,他冷眼看过去,寒声问:“好听吗?” 宋洵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连忙摇头:“小的刚来,什么也没听见,小的是来送早膳和衣物的。” 说着,将手里两个托盘递到他面前,企图抵挡些许怒气。 宋立言扫了一眼,气闷地接过来,又将门狠狠关上,留宋洵一人在外头瑟瑟发抖。 楼似玉笑得在床上打滚,滚得衣裳和被子纠缠在一起,扯得衣襟微敞,长腿半露,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抬头,见他又回来了,忙问:“大人改变主意了?” 宋立言拿起衣裳就朝她罩了下去,恼恨地道:“更衣。” “呀,织女轩的罗裙。”楼似玉接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头,“这家成衣铺子的衣裳最贵了,多谢大人。” 不看样式,倒只在意贵不贵?宋立言想斥她,可这人当真是不顾及体统了,伸手就扯了腰带。 衣裳顺着肩头滑落下去的一瞬间,宋立言转过了背,深吸几口气,咬牙走去外室。桌上有早膳,可他已经气饱了,就瞪着几个酥饼看。 “大人。”宋洵还在外头没走,隔着门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小的还有事要禀。” “说。” “县上死伤太多,县丞的意思本是先开仓抚慰,再上禀于州。但不知为何方才衙门就收到了州上的文书,要大人前往浦方县述职。” 这个时候让他离开浮玉县?宋立言皱眉,起身去打开门:“是知州亲下的文书?” 宋洵递来信函:“另一位通判下的,是知州心腹,应该也是知州大人的意思。” 拆信一阅,宋立言微微眯眼。 楼似玉穿好衣裳一出来,就看见宋立言靠在门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见她出来,他收了手里的东西,站直身子问:“如果在勾水内丹和你的掌灯客栈之间选一个,你会选什么?” “这还用问?”她毫不犹豫地道,“两个都要!” “二择其一。” “那不行,奴家拼了命也会寻个双全法。”楼似玉戒备地看着他,“大人别想诓人,奴家聪明着呢。” 了然地点头,宋立言跨出门槛,拂袖道:“本官倒是想见识见识楼掌柜的本事。” 说走就走?楼似玉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早膳,想拿点什么,那宋立言又走得飞快。无奈,她只能饿着肚子追上去。 流水宴上死伤数十,多是达官贵人商贾大户,一听掌灯客栈的人被放了,亲眷带着人就将客栈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石头菜叶什么都往大门上砸,还有举着火把提着油的,若不是有衙差在场勉强拦着,这破大点地方怕是早被夷平了。 第61章殃及池鱼 楼似玉躲在马车的帘子后头,愁眉苦脸地看着这场景,没敢下车。宋立言冷眼瞧着,揶揄道:“不是有两全之法?” “您瞧瞧他们这砸得,奴家怎么去两全呐?”楼似玉很委屈,“那雕花大门今年才上的漆呢,给他们砸掉了,奴家又得多花钱。您看那头那个人,还趁机搬走门口的花盆儿。大人,这算是明抢啊,您也不管管?” “管?”宋立言摇头,“曹家夫人已经上书至知州衙门,说本官沉迷美色,包庇客栈掌柜杀人。要是再管,怕是又多一条以权谋私。” 楼似玉很是不能接受:“说大人沉迷美色奴家还想得通,可客栈掌柜怎么就杀人了?曹府之事分明是那些个蛇妖所为,与奴家有什么关系?” 宋立言也很是不能接受:“首先,这里没有美色可以令本官沉迷。其次,行凶的是蛇妖,那放走蛇妖的人是谁?” 微微一噎,楼似玉打着哈哈看向别处:“这事儿真的有些复杂。” 但凡她留下一只蛇妖,今日这祸患都不至于落在她头上,可她偏偏不顾后果地都放了,怪得了别人不成?宋立言摇头,开口再欲言,却听得马车旁有人喊了一声:“楼掌柜。” 楼似玉脸色微变,分外心虚地将车帘捂住,只将自个儿的脑袋伸了出去,看着那人问:“你怎么来了?” 木掌柜看起来恢复了不少,但脸色依旧青白,咳嗽着朝她拱手:“掌灯客栈遭此横祸,小老儿应担些罪责。梨花他们已经都到当铺里避风头了,特让小老儿来知会掌柜的一声。” “好。”楼似玉缩回车厢里,一本正经地道,“大人,奴家先去将客栈里的人都安顿好。” “外头那是谁?”宋立言问。 “隔壁当铺的掌柜,一个普通的老人家。” “普通?”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宋立言好笑地道,“他若当真普通,你把帘子捂那么紧干什么?” “奴家这不是怕外头风大,吹着大人了么?”楼似玉谄媚地道,“您最近本来就多伤多痛的,再给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深以为然地点头,宋立言起身过去,将她的手温柔而强硬地掰开,掀起帘子就下了车。楼似玉一愣,慌忙跟上,小手放在腰侧使劲摆动,示意木羲快走。 木掌柜也想走啊,可人都到面前了,他躲也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杵着。 “不是要去安顿人?”宋立言打量了这人两眼,又回头看楼似玉,“走,本官随你一道去。” 楼似玉垮着脸嘀咕:“吃饱了没事做了……” “你说什么?” “奴家是说,自个儿早上没吃饱,眼下还有事儿要做,太惨了!”硬生生将话扭过来,她咧嘴朝他笑,又有点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肚子。 宋立言冷笑,大步往前走,没走两步一个急停,后头跟着的人毫不意外地撞上了他的背。 楼似玉摸着被撞扁的鼻子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他,心想也就是这个人了,换成别人,就算是她不小心撞上去的,那也得把他给大卸八块了!会不会好好走路! “喏。”他转身,漫不经心地将个东西塞到了她手里,然后漠然地回头,继续往前走。 什么玩意儿?她纳闷地低头,结果就瞧见自己手里躺着一枚酥饼。 这酥饼很眼熟,她在他屋里的桌上看见过,想拿但没来得及。 楼似玉怔愣地托着它继续往前走,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酥饼带在身上?啥时候带的?带了多少个? 于是,宋立言跨进广进当铺的时候,转身就看见后头的人在发呆,本来该被吃掉的酥饼被捧在双手之中,完好无损。 这架势,活像是要去上供。 没好气地将酥饼捏起来塞她嘴里,宋立言眯眼问:“不好吃?” 楼似玉有点脸红,嚼着饼含糊点头:“好……好吃。” “那你捧着干什么?” “有……有点舍不得。”她吃得满口饼渣,真诚地望着他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宋立言:“……” 旁边憋着没敢出声的众人里,终于有个勇士看不下去了,“呕”了一嗓子,声音响亮,瞬间打破沉默。 宋立言和楼似玉回神,齐齐看过去,就见李小二和般春还有钱厨子正一人一只手,将林梨花的嘴捂了个死紧。林梨花被捂得直翻白眼,手脚乱蹬。 “做什么呢你们?”同他们说话,楼似玉就恢复了正常,手往小腰上一掐,斥道,“赶紧把人给我松开。” 几个人慌忙收手,乖巧站好。林梨花咳嗽着跑到她身侧,抓着她的衣袖道:“掌柜的您是想急死我们呐,这么久了都没回来。” 还一回来就带个讨厌鬼! 斜眼看了看宋立言,林梨花浑身不舒坦,毛都要炸起来了。 楼似玉戳了戳她的脑门:“我还不能有事要忙了?你们几个又不是没断奶的孩子,还得我成天看着不成?” “可是掌柜的,您看咱们那客栈。”梨花很委屈,“里头都没法住了,半夜还有人砸门。” “是啊掌柜的,小的连出去买菜都被人堵路。”钱厨子愁眉苦脸。 般春也叹息:“之前几家订好的酒宴全退了单,近日是不会有客敢上门了。霍捕头倒是帮了忙,带人替咱们守着,没让人打砸得太厉害,但……唉。” 愁云惨淡的一片,抬眼瞧过去,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乌云。楼似玉请了宋立言坐去旁边的茶座,转过身来就骂:“都跟了我多少年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最近出了事客栈开不了,那你们就给我回老家去休息,等事情过去了继续回来做事即可,又不是天塌了,天塌了也还有我给你们顶着呢。” 钱厨子一喜,搓着手问:“回老家有工钱吗?” 楼似玉大方一笑:“没有。” 众人齐齐哀嚎,声音之凄惨,听得宋立言都有些不忍:“你怎么这么抠门?” “这能叫抠门吗?客栈没生意,奴家拿什么给他们发工钱?”楼似玉唏嘘,“大人一看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知人间疾苦,更不晓得柴米油盐贵。他们的工钱加起来一个月得要十贯呢。” 才十贯?宋立言想了想:“那本官替你给了。” “青天大老爷啊!”钱厨子朝着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您这真是父母官啊,实打实的父母官,为民除害!” “什么?”楼似玉掏了掏耳朵,眯眼。 “那叫为民请命!”李小二拍了钱厨子一掌,连连作揖行礼,“咱们厨子没念过书,大人见谅啊。” 楼似玉气极反笑:“瞧瞧这出息!”说完又扭头看着宋立言,认真地道:“大人,奴家觉得您也该尝尝这人间烟火,钱财来之不易,要勤俭持家,花钱不能大手大脚的。” 一个妖怪,竟然要教人去尝人间烟火?宋立言心情复杂,他打小就没为钱发过愁,自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十贯钱而已,能摆平眼前这一片乌云,他觉得挺划算。 当铺大堂里一片欢腾,有人趁着不注意,想往二楼上溜。 “掌柜的留步。”宋立言开口,看向佝偻着身子的木羲,“本官还有事想请教。” 木羲一僵,楼似玉也是心头一跳,众人安静下来,见势不对,连忙都往楼上撤退。木羲僵了片刻,还是笑盈盈地回去行礼:“先前不知是大人,多有怠慢。” 微微颔首,宋立言拿出了袖袋里的灭灵鼎:“掌柜的认得这个吧?” 一见这东西就后退了几大步,木羲拱手,将脑袋埋在袖子后头道:“铺子里出去的东西,小老儿都认得,这个铜鼎是个有些年头的古董了。” “古董?”宋立言玩味地重复这词,问他,“那掌柜的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大人恕罪,典当铺子的规矩就是东西不问来处也不问去处。” “那本官换个问题。”将灭灵鼎递过去,他轻笑,“你既然能出这古董,那现在可否拿着再看看?” 木羲背上冷汗直流,下意识地看了楼似玉一眼。先前他能拿,是因为灭灵鼎破损,不足为惧。可现在这法器完好无损,他再拿,岂不是上赶着祭鼎? 楼似玉不敢吭声,她知道这人的余光一直瞥着她呢,一旦轻举妄动,那就是主动认了嫌疑。可她不说话,木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沉默。 “怎么?”宋立言轻笑,“怕拿不动吗?那本官帮你一把。” 话落音,灭灵鼎飞上他头顶,白光登时倾泄下来。 楼似玉倒吸一口凉气,飞扑上去就将木掌柜给撞开,护着他滚了两滚,半跪起身将他拦在身后。 眼神沉了沉,宋立言缓缓抬手给她鼓掌:“掌柜的好身手。” “大人,您有话好好问,怎么突然就把这宝贝放出来?”楼似玉脸色不好看,勉强笑了笑,“误伤了无辜就不好了。” “先前问,你们不是不肯说么?眼下是肯说了?”宋立言点头,“那本官再问一遍——这鼎哪儿来的?” 第62章人妖殊途 木羲喘了两口气,咳嗽着站起身:“大人执意要问,那小老儿说了也无妨。这岐斗山是三江冲汇之地,南来江和北往江都是江水涛涛,不知道冲走多少商船,也不知道带来了多少宝贝。这灭灵鼎是从一个江边打渔人手里买来的,到小老儿手里,也不过几载的功夫。” 宋立言觉得好笑:“石敢当是山上挖的,灭灵鼎是水里捞的,以前怎么没听说这浮玉县这么人杰地灵?” “浮玉县向来是个人杰地灵之地。”楼似玉接话,“有的故事大人没听过,奴家倒是可以与大人细说。这位掌柜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让他先回去休息吧?” “身子不好?”宋立言很奇怪,起身走到她跟前问,“妖怪也会生病?” 楼似玉一惊,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把木羲往门外推,然后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大声吼:“大人听奴家解释!” 这震耳欲聋的嚎叫声,刺得他耳鸣了一阵。宋立言微恼地捂了耳朵道:“你能不能温柔些?” “大人听奴家解释……嘛~”放低了声音,楼似玉可怜兮兮地道,“木掌柜不算妖怪,他没害过人,一直老实本分过日子,按月缴税,还当选过浮玉县最佳纳税户呢!您不看奴家面子也看税钱的面子,有话慢慢说。” 宋立言十分配合地点头,然而袖口一抬,缠妖绳如箭一般飞出去,瞬间就将跑到街上的木掌柜给捆住扯了回来。木羲摔落在地上,手臂一折,又泄了两分妖气。 宋立言微微扬了扬眉梢:“手断过啊。” 楼似玉白了脸,什么也顾不上了,伸手就捏了宋立言的下巴,强硬地将他拧过来与她对视:“大人!奴家知道得比他清楚!” 宋立言不悦地阖眼:“松手,说。” “这位掌柜的是个扫帚妖,没杀过人没造过孽,生平爱好就是收藏古董古籍什么的,灭灵鼎当真是他无意间发现的,他不知道用处,被奴家发现买了来,后来才落入了大人手里。他年纪大了手脚不利落,前些日子折了手还没康复,真真是无辜得很。” 一口气说完不带喘,楼似玉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大人高抬贵手。” 宋立言想了想:“也就是说,这是个没用的妖怪。” “既然没用,那还是杀了吧。” 轻轻松松的语气,听着让人觉得他在开玩笑,但楼似玉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先前没杀美人蛇只是因为她有用,而不是因为他心软,他对妖怪就从来没心软过! 獬豸剑雪白的光一闪,同时,楼似玉飞扑出去拎着木掌柜往后退了三步,指尖一点,木羲身上的缠妖绳簌簌落下。她抬眼迎上宋立言那甚是阴沉的目光,正色问:“好妖也必须死?” “妖怪没有好坏之分。”捏着獬豸剑,宋立言一步步朝她走来,“你让开。” 这怎么可能让开啊?楼似玉苦笑,手里泛起红光,低声道:“得罪了。” 宋立言握紧了剑,他没想过楼似玉会跟他动手,更没想到的是,她的妖力远比之前他见识过的高,红光一闪,一股巨大的推力迎面而来,他竟是被迫退了半步。 就这一瞬,楼似玉将木羲送出了门。 宋立言脸色极差,提剑就想追,可楼似玉横身过来,竟是化出红光流转的屏障,硬生生挡在他前头。 深吸一口气,他冷笑出声:“本官怎么忘记了,你也是妖怪。” 妖怪不分好坏,这话是他说的,就不该在她这儿例外。放纵一次,换来的是她得寸进尺,若再容她,那他还灭什么妖?统统都被她放走得了。 “我没做错事。”楼似玉努力想平静些,可语气还是抑制不住地焦躁,“你信我,我不会害你。” “不会害我,却会帮着妖怪。”宋立言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气急之后的凉意,“早知如此,你何必说什么助我?人妖殊途,怎么也不可能走到一条道上去。” 可以的,楼似玉张嘴想反驳他,哪儿不能走到一条道上去呢?她陪他走了很多很多条道了。可是,一想到最后那条长长的道上都少了他的影子,她觉得喉咙噎得慌。 抽出一张黄符摇在空中燃了,宋立言祭出困囿阵,兜头朝她砸下去。他与她离得近,他动手的速度又快,按理说这一遭是必中的。然而,楼似玉抬头,化出一片红光,竟是将那要罩下的网硬生生抵住了。 他不信邪,多加了修为,可困囿阵在空中飞旋,却愣是没再往下落一寸。 她修为远在美人蛇和青眚等人之上。 意识到这一点,他再扔了三张黄符,法阵应声而燃,四面八方地朝她扑过去。楼似玉瞥了一眼,五指一张,周身红光暴涨,几个看似千钧之力的法阵都被妖力阻滞,逐渐停在了她身侧。 深不可测,他祭出的修为像大石入海,完全没有回应。 宋立言很恼,下意识地摸向灭灵鼎,可指尖一顿,他又松了手,化炁为掌,直接与她拆招。楼似玉看起来娇小,平时惯常七扭八扭柔弱无骨的,可打起架来动作倒是意外灵活干脆,拆他好几招,稳稳地落在门外。 她没有要伤他的意思,招数都分外克制,只守不攻,倒像是他在欺负人。 宋立言收回了手。 “大人?”楼似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停手,傻愣愣地看着他。 “没意思。”他冷声道,“我学艺不精,还不是你的对手,再打也无益。” “你……”楼似玉欲言又止,感知到木掌柜已经逃到他追不上的地方了,才手足无措地道,“大人比奴家厉害,是奴家骄纵了。” 没再看她,宋立言抬步就往外走。 “您去哪儿?” 没回答,他走得很快,她追了两步发现他完全没有要等她的意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是不要她了。 “我……我还藏着勾水内丹呢。”心里慌得很,她攥着衣裳朝他喊,“大人也不要了吗?” 毫无留恋,宋立言消失在了马车垂下来的帘子后头。宋洵意外地看了这边一眼,调转马头往衙门的方向走。车轮的声音骨碌骨碌的,像从人心上碾过去了,沉重得生疼。 楼似玉怔然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方才还厉害得很的大妖怪,转眼就连耳朵也耷拉下去,委委屈屈地红了鼻子。 “主子。”林梨花从楼上下来,朝宋立言离去的方向呸了一口,又连忙将她扶住,“您伤心什么呀,他打不过您恼羞成怒罢了。” “没有。”蹲下来抱着自个儿,楼似玉轻声道,“他没舍得对我用灭灵鼎。” “那有什么稀奇,灭灵鼎吃过您的教训,本来就收不了您。”林梨花撇嘴。 楼似玉点头:“是啊,灭灵鼎收不了我,可是梨花,他不知道这回事。” 灭灵鼎能除掉世间一切妖祟,也是上好的助力,他真想杀她,怎么都是该祭出来的。可他没有,甚至连獬豸剑都没用,转而与她拆招。 一想到原因,她就觉得心里发酸,止不住地难过。 “掌柜的?”李小二等人也纷纷下了楼来,担忧地看着她。 楼似玉飞快地抹了把脸,起身转过头的时候,就又是一副老大的模样:“宋大人允你们的工钱,我提前给你们结了,都回家待上一段时候,等我知会再开工。” 难得看见掌柜的从腰包里掏出钱来,众人很是惊喜,挨个排队领了工钱,飞快地回去收拾包袱。林梨花排在最后一个,她站在自家主子跟前,迷茫地问:“咱们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当铺里。”楼似玉深吸一口气,“木掌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替他看着铺子吧。” “那……这东西怎么办?”林梨花甩出大尾巴,从厚厚的毛里掏出满是符文的铜匣。 这是自家主子传音让她去拿的,一直藏得好好的,只等一个灭灵鼎,就能大功告成。然而现在…… 楼似玉苦笑:“放着吧,你看宋大人那模样,短期内定是不会肯见我,更莫说让我碰着灭灵鼎。” “放哪儿好呢?”林梨花嘀咕了一句。 门外有人跨进来,轻笑着接:“放在下这里如何?” 浑身一个激灵,林梨花炸着毛跳到了楼似玉跟前护着,冲来人凶巴巴地龇牙:“你来干什么!” 裴献赋穿了身天青色的书生长衫,手捏一把折扇,看起来端的是儒生意气,自赋风流。他从容地走进来,打量楼似玉两眼,赞叹地道:“这才多久不见,小娘子风华更胜从前啊。” 心情不佳,楼似玉语气也恶劣:“哪里比得上裴大夫,好不容易几日眼里清净,再相见,您还是如此惹人讨厌。” “在下就喜欢小娘子这股子泼辣劲儿,比旁人的阿谀奉承更让人舒服。”裴献赋感慨,“不过小娘子对在下似乎成见颇深,今日瞧着有空,不如好生听在下解释一番?” “您跟阎罗解释去吧?”楼似玉皮笑肉不笑,双手一合便将个红光大阵狠砸过去。 第63章他若能重回人间 这下手的力道可比方才对宋立言要狠多了,裴献赋侧身躲开,感受着耳侧刮过去的凌风,唏嘘摇头:“同样是男人,在掌柜的这里受的待遇怎么就天壤之别呢?” “男人?”楼似玉五指一抓又化出妖力,脸上偏生妩媚娇俏地问,“您是人吗?” 裴献赋失笑,眨眼间越过林梨花站到她跟前,纤长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凑在她耳边道:“不巧,在下还真的是人,若是不信,掌柜的大可摸摸看。” “人皮也能算作人?”楼似玉双眼一抬,瞳孔变成金色,“孤魂野鬼借人躯壳,乃逆天之举!” “哎呀,你怎么也发现了?”裴献赋啧了一声,轻轻一跺脚,“无趣啊,还以为能多戏耍些时候。” 林梨花炸了毛,化出原形就要咬他,楼似玉伸手一拦,将这毛球抱进怀里,低声道:“别添乱,回去吃你的鸡腿去。” 裴献赋来路不明,妖力不知深浅,反正梨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强行动手,徒添伤口罢了。 梨花很委屈,可又知道自家主子说的是对的,大尾巴一晃,她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到底是回了当铺里。 察觉到她走远,楼似玉猛地就化出狐爪,直冲裴献赋眉心而去,气势凌厉,妖气强大得将四周的落叶都卷起来飞了一个旋儿。 然而,裴献赋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知道是谁让他活过来的。” 爪子在离他半寸的地方戛然而止,楼似玉瞳孔微缩,震惊地看着他。 “三魂七魄都散尽了的人,哪有那么容易重新轮回?你说是在这里继续等,可也没想过这一次他还能再回来对不对?”裴献赋甩开折扇,鬓边垂下的墨发微微扬起,“可他不但回来了,还比之前都厉害,你就不好奇为什么?” 那个人的每一世都是重新修行,至多天赋过人,事半功倍。可这一世,他在当下这个年纪就已然能动灭灵鼎,能战百年妖,甚至能同时催动好几张符咒,强大得让她意外。 她当然很好奇其中缘由,可裴献赋肯说吗? 微微一笑,裴献赋伸手将她的狐爪拿下来,缱绻地握进手里:“千年前一场大战,你我皆在场,那人以身镇妖王,虽被灭灵鼎留下几缕魂魄,但到底是不复从前,轮回之后再没有那撼天动地的本事。八十多年前,他又以残破的魂魄封印了常硕,从此消散于人世。” “楼掌柜为救他,上天入地,什么法子都想尽了吧?所以你应该知道,他的残魂没了就是没了,那他如今这魂魄,是从哪里来的?” 心头一股无名火,楼似玉沉声道:“你想说便一口气说个彻底,别故弄玄虚。” “有些话哪里用在下说太明白?”裴献赋摇头,“宋大人今年二十有余,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大事,你还能想不到吗?” 二十多年前…… 楼似玉垂眸,略微一思量,心头一跳。 万妖之王所受封印在二十多年前有所松动,整个岐斗山沸腾了两天两夜,无数新妖受泄出来的妖气福泽而生,众妖都在议论妖王是不是即将重现人间。可两天之后,一切又归于了寂静,知道事的老妖说,封印只是松动,但没有破,妖王想出世,定是要再等上百年。 当时的封印……与宋立言的降生有关吗? “宋立言非宋清玄残魂所轮回,他是真正从那个人的魂魄里生出来的,也就是说,妖王苏醒,他也会苏醒。”裴献赋几近诱惑地放柔了声音,“不是这千百年来忘记你的人,而是从来就将你放在心尖上,一直爱着你的那个人,他会醒过来。” 指尖忍不住地发颤,楼似玉深吸一口气,左手稳住右手,冷声道:“你是谁?” 千年前那一战,与她同在场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烈烈魂火,炙烤千里,除了她无一幸免。可裴献赋又不像在撒谎,毕竟除了她,没几个人知道那人的魂魄是被灭灵鼎留下来的。 灭灵鼎是灭妖的法器,但跟着他太久,已然有了自己的灵性,所以当时即便是已经破了一个窟窿,它还是冲上前吃掉了自己主人的残魂,落回她手里,嗡声央求她带他入轮回。 一想到当时手心里的颤动和眼前的血色,楼似玉还是觉得窒息。 “在下是谁有什么要紧,小娘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就好了?”裴献赋打量她的神色,笑着朝她伸手,“把勾水内丹还给宋大人吧,没必要为难他也为难你自个儿,殊途同归,何乐不为?” 楼似玉怔然地抬手,化出一方红光,里头隐隐可见装着勾水内丹的铜匣。 裴献赋欣喜地挑眉,伸手就去接。 然而下一瞬,金瞳里散乱的神光骤然聚拢,她冷笑一声,红光里的铜匣幻象碎开,变成一把弯刀,将他的手“刷”地割开三尺见长的口子。 变数来得太快,裴献赋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上溢出血来,呆愣地拿过袖子去捂。 流的竟然不是血肉,是鲜红的血吗?楼似玉不解地“咦”了一声,猫下身子来仔细看了看:“你不是借人躯壳的妖魂?” 裴献赋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倒吸着凉气道:“在下早说过了自个儿是有血有肉的人,小娘子怎么就不信呢?好心地来替掌柜的解惑,却反而挨一刀子。” “你自己都说千年前与我同在场,又怎么可能是人?”楼似玉皱眉。 “成人也有很多种法子,又不止霸占人身这一种。”裴献赋摇头,微恼,“早知道不同你说这么多,瞧瞧,心里还把我当坏人呢。” 当?楼似玉朝他抱拳:“希望您明白,您的所作所为,就是个坏人。” “我引他去拿勾水内丹有错吗?放走殷殷好让这内丹的封印解开,有错吗?”裴献赋恨铁不成钢地道,“他不懂我,你也不懂吗?内丹合阵之日,就是那个人重回人间之时。” 花言巧语!楼似玉眯眼:“他回不回人间,与你有何关系?” “我的命都是他给的,怎么能没关系?”裴献赋垂眸,脸上真真切切涌上痛色和悲戚,“我与你一样等了一千年,凭什么你是好人,我就是坏人?”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里头好像有某种压抑不住的情感喷薄而出,近乎癫狂。像是知道自己失态,裴献赋闭眼噎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哪怕在下的举动不如小娘子慈悲,可归根结底,目的都是一样的。” 楼似玉眼含怀疑地看着他。 “哎,别的休说,小娘子是想再多担一条人命吗?”抬起鲜血直流的手给她看了看,裴献赋道,“就算不至于叫大夫,那也好歹给在下备些药和白布。” 要是之前,楼似玉是肯定会把他扔出去的,管他死活呢。可现在……也不知是被他眼里那震撼人心的情感打动,还是觉得他没有撒谎,她抿唇,到底是转身去当铺里,翻了个药箱出来递给他。 “小娘子是又惹宋大人生气了吧?”一边给自个儿上药,他一边道,“这么多年了,宋大人的性子就没变过,你怎么也不知道顺着他?” “要你管?”楼似玉冷声道,“上了药就给我走。” 颇为委屈地抬眼看她,裴献赋道:“就不能多留我一会儿?上回给小娘子交的住房银子,可还没用两天呢。” “大夫不是失忆了吗?”楼似玉皮笑肉不笑,“我也失忆了,什么时候收的银子?我不记得了。” “……”寒心地收回目光,裴献赋摸摸腰包,又掏出一袋银子放在桌上。 楼似玉恼怒地掐着腰问:“我是那种为了银子什么都能做的人吗?像你这样危险又来路不明的人,谁敢收?” “没要小娘子收我,只求小娘子拿这些银子买糖吃,好对在下甜上两分,莫要总是恶语相向。”裴献赋咬了线穿针缝伤口,含糊地道,“你看这么久了,在下从未对小娘子动过手。” 那是,都没直接动手,全挖坑让她跳了!楼似玉气得咬牙,可终究不打算与银子过不去,袖子一扫就把钱袋收了,跑去柜台后头清点一番。 “别怪在下没提醒。”裴献赋道,“这一次县上死伤太多,宋大人怕是要被问责,后果有些严重。” 捏着银子的手一顿,楼似玉黑着脸道:“你又想让我去跳坑?” “是不是坑小娘子心里清楚,在下不过是提一句罢了。”裴献赋道,“他毕竟是凡人,又在朝廷任职,很多时候修为是没用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心里一紧,楼似玉沉默。 上清司入仕之人顶着官职在各地行除妖之事,可除妖毕竟只是顺便,官职才是他们立于人世最正经的身份,多的是人没死在妖怪手里却死在了官场斗争,这一世的宋立言未必就能幸免。 正在书房里看文书的宋立言突然打了个喷嚏,皱眉看向四周。 “大人。”旁边的宋洵拱手道,“刚接到的消息,州上有人下来了。” 第64章消消气呀 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宋立言合上文书,伸手想去拿旁边盘子里放着的点心。可一看是酥饼,他沉了脸,闷声道:“府里厨子不会做别的了?” 宋洵一愣:“您不是素来爱吃这个么?” “不爱吃,拿去倒了。” “是。”宋洵无奈地耸肩,端起盘子往外走。 “等等。”平了平心境,宋立言起身追上去,叹息道,“盘中之餐粟农之苦,没有浪费的道理,你装起来,随本官一道上街看看。” 这个时候上街?宋洵很是担忧:“大人,外头乱成一团,不宜走动。” “在京都还没看够盛世繁华国泰民安的景象?”宋立言道,“去看看别的也挺好。” 省得有人再说他没尝过人间烟火。 宋洵意外地瞪大了眼,也不敢问,憋着自己的震惊麻溜地去将点心装好。主子这是头一回出门车马都不要,只着一身粗布衣裳,带着他就混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浮玉县人心躁动,到处都飞着纸钱,原本热闹得很的安乐街眼下摊位都零零散散,小贩也没精神吆喝。街边的火盆烧得旺,披麻戴孝的几个人围成一团,边哭边烧着纸。 “苍天无眼,世道不公!家里就这么一个顶梁柱,他死了,天塌了,留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有什么活头?” “娘亲……呜……娘亲!”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相公……相公……” 哀哭和嘶吼卷着秋风吹满四下,行至其中,仿佛正走过无边炼狱,多的是不甘、痛苦、绝望和恐惧。宋立言沉默地看着,心里仿佛被压了几方石磨,喘不过气来。 有脏兮兮的孩子在街上奔跑,一个不小心撞上他的腿,跌倒在地。后头有人骂骂咧咧地追上来,提起他的后领就斥:“小小年纪不学好,敢偷老子的东西!” 宋立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皱眉将孩子从他手里拿下来,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力气却是惊人,对面想反抗,却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掰开。 “你……你干什么?”那人啐道,“路见不平也不看看状况?这小毛孩偷东西在先,没爹娘教还不让老子教了?” “他偷了什么?”宋立言问。 那人吃痛地收回手,没好气地道:“半屉包子。” 半屉包子是多少钱?宋立言皱眉想了许久,让宋洵给了他半两银子。对面的人目瞪口呆地接过去,看看银子再看看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扭头就走。 他松了口气,蹲下来想看看那被救的孩子如何了,却不曾想反被他死死揪住了衣袖。 “好人,好人你有银子是不是?”小孩儿双眼里满是渴望,“能帮我救救娘亲吗?娘亲重病,我没银子给她治,只能出来偷东西。” 微微一噎,宋立言觉得不太舒坦,可还是问他:“你娘亲需要多少银子?” “十两!不……五两就够了!” 将钱袋从宋洵手里拿过来,宋立言给了他五两,还想叮嘱他两句,没想到这孩子拿了银子就跑了个没影。 旁边不少人偷摸往这边瞧着,见状纷纷围了上来,声泪齐下地道:“大善人,我家男人刚死了没钱下葬,尸体还在路边搁着呢!求求您行行好,十两就行!” “哥哥,我也想救爹爹,我的爹爹比那人的娘病得还严重呢。” “这位公子,您看看我这可怜的孩儿,赏口饭吃吧。” 嘈杂的吵闹声、朝他伸着的手、还有一张张藏不住贪婪之意的脸,这些凑在一起,像打翻的染缸,污七杂八地混成一滩看不清颜色的泥。 宋立言冷了脸,越过他们想走,可没走两步,就被拥挤的人群给堵了回来。 没有人不喜欢银子,比起知恩图报的君子,这世上还是“有便宜不占乌龟王八蛋”的俗人更多,谁管你是不是一颗慈悲之心,又谁管你到底需不需要如此做?到最后众人在意的都只是“为什么别人有,我没有”,进而更加疯狂地索要甚至怨恨。 没由来的善和没由来的恶一样,都是通往地狱的。 “哎,开粥棚啦,粥棚放粥啦——”清亮的声音在街尾响起,围堵的人群瞬间散了一大半。 宋立言趁机脱身,带着宋洵就拐进旁边的小巷,后头有人来追,可追进巷子什么也没看见,恨恨地唾了两口就转去抢粥。 “这也太过分了。”宋洵小声嘀咕,“又不欠他们的。” 宋立言摇头,从一堆竹竿之后站出去,打算挑另一条路走。然而,他刚踏出一步,就瞧见前头站了个人。 楼似玉着一身水红色长裙,怀里抱着个孩子,笑靥如花地问:“大人,能给奴家一些吃的么?” 脸色一沉,他立刻就想转身,可余光瞥到她怀里的孩子,他一怔,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戴着白色风帽的小姑娘,手里还捏着那半个破损的拨浪鼓,眼睛肿着,但好歹现在没哭,只看着他,哑声喊:“恩人。” 这是当日他与她在蛇妖嘴里救下来的小姑娘,他特意吩咐宋洵安置过的。宋立言拧眉,几步跨上去,将人从她怀里夺过来,低声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姑娘道:“爹娘下了葬,今日哭得累了,叔叔婶婶却不给吃饭。在街上遇见了大姐姐,她说带我来找恩人就能有东西吃。” 小可怜的脸,本来就没什么肉,眼下更是瘦削。宋立言抿唇,伸手拿过宋洵手里的酥饼塞进她怀里。 “多谢恩人。”小姑娘眼眸一亮,“大姐姐当真没有骗我。” 楼似玉伸手想与她击掌,可宋立言活当她是什么妖魔鬼怪,抱着小姑娘就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虽然她的确算是妖魔鬼怪,但这样的举动还是很伤人哎?楼似玉撇了撇嘴:“大人,您还没消气?” 这已经不是气不气的问题,两人非同道,还有什么好说?宋立言将小姑娘交给宋洵,沉声道:“若是无事,楼掌柜最好还是避着本官走。” “这怎么避啊?”楼似玉苦笑,“奴家眼里心里都是您,避得开人来人往的安乐街,也避不开这没人的小巷口不是?” 还来这一套?宋立言抬眼看她:“你不是要随宋清玄去死?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心了?” 话说得冲,跟刀子似的朝人飞,一点也不礼貌。不过好在楼似玉习惯了,尚能平和地答:“奴家想过了,陪清玄去死,不如陪大人活着。这人间还有诸多事,奴家都想同大人一起做。” 一个姑娘家,能将个朝廷命官堵在巷子里说这么一段话,宋洵觉得就算不是感天动地,也能算是勇气可嘉。只可惜他家大人半分不动容,一张脸冷得能刮下秋霜来:“可惜了,本官没有什么事想与你一起做。” 说罢,带着小姑娘就往另一边走。 “在大人心里,生奴家的气比勾水的内丹还重要?”楼似玉踮着脚朝他喊,“若当真如此,那奴家便要多谢大人厚爱了。” 脚步一僵,宋立言咬了咬牙。 得逞了,楼似玉狡黠地晃了晃肩,笑道:“比起杀几十只百年大妖,大人想从奴家这儿得内丹可就要轻松多了,当真不想听听条件?” 师父曾说过,人生在世,难免都有忍辱负重的时候。宋立言当时听着不以为然,觉得谁能让忍辱啊,不高兴了杀掉便是。然而现在…… 十分忍辱负重地扭回头,他脸色难看得像将下雨的乌云:“你想如何?” “想去游湖。”她眉眼弯弯地拍了拍手,“大人答应过的,事情结束,便陪奴家再游一游碧波湖,不为破案,不为灭妖,就只看看那湖光山色。” 宋立言很不能理解:“不破案不灭妖的时候,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楼似玉垮了脸。 “……游湖之后,你就将内丹交出来?”他改口问。 拼命点头,她又笑起来:“很简单对不对?就一天时间,只要大人全心全意地陪奴家阅山看水,一天结束,奴家就将内丹双手奉上。” 宋立言更不能理解了,她拼了命地抢的东西,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还给他?游湖能改变什么?能让她从妖怪变回人吗? “啊,还有个条件。”她道,“当日无论奴家做什么,只要不触及大人原则,大人都不许生气。” 这一听就感觉没什么好事,宋立言真的很想拒绝,可勾水的内丹着实让他拒绝不了。这人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抢了内丹去要挟他? “一言为定。”他恹恹地道,“明日就去,在此之前和在那之后,掌柜的便莫要再出现在本官面前了。” 小姑娘被他牵着往外走,一步一个回头,不解地道:“恩人,您不喜欢大姐姐吗?” “不喜欢。”他答得凶狠。 又回头看了看,小姑娘小声嘀咕:“可我觉得,大姐姐很喜欢您,像我娘亲喜欢爹爹那样。” “你看错了。” “不会呀,我娘亲每次送我爹爹出远门,也都会像大姐姐这样哭。” 心口一紧,宋立言皱眉,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巷子空空,半片衣角也没剩下,楼似玉怕是早就走了?他没好气地收回目光,微微垂了眸。 第65章偷得浮生半日闲 秋风下的碧波湖一片萧索沁凉,妖血浸透过的湖岸被夜雨冲了个干净,再踩上去,已经没了浓烈的杀意和臭味。楼似玉踮着脚尖跳过地上的积水,回头往后看,水蓝色的百褶裙划出了一个温柔的圆圈。 “大人您走快些呀。” 宋立言黑着脸扯着身上的衣裳:“这个能脱了吗?” 银灰色的锦袍,剪裁倒是得体,但衣襟、袖口和腰带都是与她裙摆一样的水蓝色,怎么瞧都觉得别扭。这人也是故意的,让宋洵把衣裳给他,却没叫他提前瞧见她这裙子,不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出门的。 “天这么凉,大人不多加衣裳就罢了,怎的还要脱?”嗔怪地看他一眼,楼似玉道,“这衣裳很衬您,显得您越发温润儒雅,有种难得的柔弱之美。” 宋立言柔弱地拔出了獬豸剑。 “……也不能说柔弱,就斯文,斯文!”赔笑着将他的剑按回去,楼似玉道,“您说了今日不生气的,不然奴家怎么甘心把内丹交了呀。” 闷哼一声,宋立言没好气地道:“你胡说八道本官也不能生气?” “那是自然,您板着这张脸,跟之前有什么区别那?要是没区别,那奴家平时看您就够了,做什么还要给内丹?买卖么,讲究的就是物有所值、银货相当。”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的,宋立言皱着眉沉默,半晌之后,僵硬地抬了抬嘴角。 “哎,真好看。”也不管他是不是笑得敷衍了,楼似玉闭眼就夸,“您看这天儿啊,原本还乌云沉沉,被您一笑就朗朗晴空了,端的是‘君见青山万里阔,碧水粼粼白云落’,妙哉妙哉。” 宋立言神色复杂地道:“你不是说小时候没钱念私塾?” 楼似玉一愣:“什么时候说的?” “我也想会写联子,可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上私塾。我娘为了凑钱,经常去帮人扛货。扛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谁知道却被官府当税征走了,我娘当晚就气病了,没过多久就与世长辞……”捏着嗓子学她的语气说了一遍,宋立言眯眼,“又是骗我的?” “哈……哈哈?”楼似玉很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撒的谎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忘记圆了。” 还挺耿直啊?宋立言气得翻了个白眼,一甩袖子就跨上画舫去。他踩得太用力,画舫船板往下一沉,差点把船夫给摔下湖。 慌张地立住长竿,船夫战战兢兢地问她:“姑娘,上船吗?” 楼似玉傻笑点头,跟着往上一跳,又将画舫晃了个趔趄。原本平静的碧波湖上顿时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和着船夫“哎哟哎哟”的叫声,总算是热闹了些。 在画舫上落座,楼似玉撑着下巴满足地看着前头的湖光山色,问他:“大人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湖吗?” 宋立言觉得她很没见过世面:“京都很多大湖,比这个好看。” “真好啊,可这是奴家见过最好看的了。”感慨地叹了口气,她有些羡慕,“奴家一直守在浮玉县,没见过别处的山水。” “你大可出去看看。” “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就像这碧波湖,奴家难不成只是想看湖吗?更高兴的不过是还有大人陪着。”她说着,将脑袋枕在手背上,侧过脸来道,“奴家还想问问大人,是不是无论奴家说什么,大人都觉得人妖殊途?” “是。”宋立言答得毫不犹豫,“生非同源,死亦不归一路。” “哪怕有的妖怪也善良慈悲,也助人为乐,都不能例外?” 板起脸望进她眼里,宋立言冷声道:“法度不能破,一旦破了,便有无数的穷凶极恶之徒搭着你所谓的善良慈悲之辈被宽恕。世间妖有千万,灭妖者却是寥寥,没有人有精力挨个去查妖怪是好是坏,故而遵循法度是最简单的法子,虽是无情,但到底公正。” 看这样子想说服他也是不可能了,楼似玉决定放弃,起身坐去他旁边。 “你干什么?” “看风景啊。”她慵懒地往他肩上一靠,“大人都与奴家同榻而眠了,还怕这点亲近?” 浑身僵硬,宋立言死死地拧着眉,想把人推开,又想起她说的条件,恼怒地闭了闭眼。这人倒也不害羞,蹭着脑袋在他肩上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软嗒嗒地嘤了一声。 他戒备地等着,以防她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可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再有动静。 凉风习习,垂在长椅边的水蓝色裙摆微微扬起,掩在云后的太阳终于露了半张脸,照得远山一片金色。碧波摇来几片落叶,从红色的船舷边飘过去。有不知名的鸟,在岸堤上啼了两声。 宋立言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的风景的确挺好,宁静致远,安乐祥和。他想指给她看,但是一低头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小动物似的蜷着腿抱着膝盖,脑袋从他肩上不知不觉滑落到他臂弯,她闭着眼睡得香甜,长睫都没颤一下,还隐隐发出了渴睡至极的鼾声,小嘴嘟着,像是在跟谁生气,可脸蛋红扑扑的,比平日里那苍白得像鬼的模样顺眼多了。 这是多久没睡觉了?宋立言仔细想了想,似乎从流水宴开始她就没落过空,碧波湖边一战后也没怎么养伤,总跟着他跑进跑出。虽然放走几个妖怪和拿走内丹的确很让他生气,但她倒是没做别的害他之事。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心软了,宋立言狠狠地唾弃了自己。默念几遍《静心咒》,他冷酷地想,遵守法度是他自己说的,那就得做到,等他修为再精进些,定是要连她的账一起算。 不过现在,看她睡得这么香,他也有点困了。 船夫卖力地划着画舫,感觉快到湖心最好的地方了,擦擦汗就想喊两位客官瞧瞧,可一回头他发现,那轻纱起落间,两位客官依靠在一起睡着了。 呔,还有这等人?来画舫上睡觉? 船夫十分不能理解,可左右瞧瞧又觉得这场面莫名的好看,干脆将船桨收了,坐在船头一会儿看看山水,一会儿看看他们。 来的时候楼似玉就想过,自己可以长篇大论地说服他,摆事实讲道理么,就算他不肯妥协,那至少内丹还给他,他也总不会再生她的气。可一觉睡醒,她抬眼看着他那熟睡的脸,突然又觉得原谅不原谅的其实也没什么打紧,她要做的事反正是不会变的。 而他不肯相信的那些东西,也终会被时间证实。 轻轻地撑着长椅起身,楼似玉眼里光芒一闪,仰起下巴就凑到了他的唇边。 宋立言睡得安稳,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可一点也不妨碍他的好看。她近乎贪婪地打量着他,趁着天色尚早,趁着微风和煦,飞快地就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温温软软的触感,的确像是甜羹里的银耳。她餍足地收回自个儿的脑袋,舔着唇狡黠地笑起来。 “楼掌柜。” 一道魂音在她脑海里突然炸起,她吓得一个激灵,好悬没从长椅上摔下去。皱眉坐直身子,她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宋立言,没好气地用魂音回:“裴献赋,你很闲吗?” 裴献赋欢快地笑了起来:“是啊,要是不闲,在下如何会来这碧波湖边看人泛舟呢?啧,还看了个不得了的香艳画面。” 楼似玉:“……” 戒备地起身,将堤岸扫了个遍,果然瞧见了个在柳树下立着的人。只是,这也隔得太远了,他拿什么看的香艳画面呐? “打扰兴致,实在抱歉,可掌柜的,在下也是好心来提醒一句——上清司有高人来浮玉县了,眼下正在往这边赶,您要不避一避?” 现在?楼似玉脸一垮,她好不容易偷来的一日闲暇,这还没过一半,怎么就要泡了汤了? 不过,这么着急地往这边赶,是想来找宋立言的麻烦吗? 神色一凛,楼似玉抓住旁边这人的肩,粗暴地晃了晃:“大人!” 宋立言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澄净,半点没有熟睡后的混沌。他没看她,只问:“怎么?” “东西给您,请您务必保管好。”拿出铜匣递给他,她道,“奴家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要游湖的是她,说要一整天的也是她,眼下不管不顾要走的还是她。宋立言冷笑,接了铜匣就侧过身去,拿背对着她。 楼似玉正注意着岸堤上,压根没看他的反应,提着裙子就出去吩咐船夫:“劳烦靠岸。” 画舫缓缓往柳岸游去,快到岸边的时候,楼似玉已然听见了马蹄声。这碧波湖四下无人,树林也被先前的大战扫掉了一大半,她想躲都无处躲。 正着急呢,画舫抵在岸边,船夫放了临时的小木桥,有人站在桥边,温柔地朝她伸出了手。 “你叫我好等。”一个陌生的男子责怪地嗔她,将她拉上岸,亲昵地抚了抚她额头上睡出来的红印,“回家吧,屋子里的饭菜都快凉了。” 第66章没出息的狐狸 没见过的扮相,没听过的声音,要不是方才看见他在岸边,楼似玉也会认不出来这是谁。忍住一拳挥过去的冲动,她小声问:“你玩什么把戏?” “好心好意来帮你,你怎么又不领情?”裴献赋唏嘘,努嘴指了指右边的小路。 十几个人已经骑马赶了过来,最前头的那个身上炁极厚,一看就不好对付。马蹄扬起的灰尘都近在咫尺,楼似玉也没敢回头看宋立言,一咬牙,借着裴献赋的掩护就平静地往前走。 宋立言站在船头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认得那男人是谁,也不知道楼似玉为什么要跟人走,内丹到手,这些本也不是他该关心之事。 “吁——”马蹄在他面前高高扬起,马背上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问,“那是谁?” “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会是这种眼神?”来人下马来,拍了拍他的肩,“要是有深仇大恨不方便动手,那师兄帮你一把?” 宋立言收回目光,心平气和地问:“阁下是?” “瞧我这记性,我小时候抱过你,但你可不一定会记得我,我是你安河师兄。”罗安河留着一把青茬胡须,看起来豪爽,但再怎么藏眼里都有两分凌厉,“去了衙门没看见你,听人说你往这边来了,我便追来看看。” 州上说要来人,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人的修为远比柳氏那两位看起来高得多,但穿着打扮又不像州府,宋立言思量片刻,朝他拱手:“有失远迎。” “哎,师兄知道你最近事儿多,忙,也没打算怪你。”罗安河哈哈笑着,话锋一转,脸却又沉了下去,“但这回事出得大,不止咱们州上,就是同朝廷那边也是没法交代。司里传来话,让你我想法子补救。我想了半晌,除了将要寻的宝贝交上去之外,没别的补救法子。” “这么着急来这里,也就是想问一句,那夺了宝贝的人藏哪儿了?” 宋立言安静地听完,仔细打量了他。这人身上的炁分外明显,的确是出自上清司,但眉目间杂念太多,不像潜心修道之人,拍他那一掌也隐隐带了试探。 收敛目光,他道:“冒犯见恕,敢问师兄可带了印鉴和文书?” 罗安河意外地看他一眼,微怒又好笑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他:“都带了。” 宋立言伸手去接,但这回对面这人就没那么客气了,一道炁透过包袱砸过来,重若千钧。他眼神微动,化炁去抵,温和的炁承着这股蛮力,没有攻击之意,却也半步不让。 后头一群随从不明所以地看着,只觉得纳闷。递个包袱而已,两个人怎么就僵住了?罗大人将包袱往下压,宋大人再将包袱往上抬,一来二去的,四周都起风了。 “好小子,有点本事。”几轮来回,罗安河的脸色反而好看了点,“比我想象中要厉害。” “过奖。”趁他这泄了口气的功夫,宋立言占了上风就将他的手给震开了。 罗安河后退半步,气得爆了粗口,指着他骂:“这趁人之危的本事倒也厉害,都跟你师父学的!” “与人对阵,分神则输,焉能怪人?” 宋立言打开包袱将里头的文书和印鉴一一看过,心头微跳。这就是荒州另一个通判?可同为通判,柳粟修为不及他十一,这个罗安河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四十多岁的年纪,炁却比京都那些半百的师兄都要厚。 “年纪不大,教训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罗安河很暴躁。 他心气向来高,当年入上清司就想拜掌司做嫡系弟子,结果那老头子死活不收他,还说要等命定的弟子。他以为能收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曾想二十年后老头子抱回来个奶娃娃,还叼着奶嘴儿呢就给穿上了嫡系弟子的袍子,恭恭敬敬拜了师门。 这搁谁谁咽得下气?罗安河差点就把那奶娃儿摔了,但可惜赵清怀眼疾手快,飞快地接住了不说,还因此动用官权贬他做荒州了通判。 有这前因在,罗安河怎么都不可能看宋立言顺眼。 “走,跟我回衙门。”他怒气横生地拂袖,“你没护好浮玉县百姓,这官职就先罢了,跟在我后头办事,若是宝物找不回来,你便等着回京去请罪吧。” 宋立言可不知他在心里想什么,只觉得这位师兄可真是暴躁易怒,变脸比变天还快。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躲在远处的楼似玉不爽地眯眼:“那什么玩意儿?” 裴献赋失笑摇头:“人家不是玩意儿,是上清司弟子,罗永笙那一脉的,有点底子。” “有底子就欺负人啊?”气愤地捋了捋袖口,她出了树丛就想跟上去。 “哎,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裴献赋拽住她的腰带,没好气地道,“抛开他本身修为不谈,他手下上清司的人众多,放个信号能有上百号人来支援,到时候打起来,宋立言还会帮他捅你一刀你信不信?” 闷哼一声捂住心口,楼似玉狠狠扯回腰带,颤颤巍巍地伸出指尖指着他的鼻子:“你能不能给我闭嘴?” “不能,闭了你就要受伤,你受伤,我就会心疼。”裴献赋粲然一笑,“与其让我心疼,不如还是你自己疼吧。” 什么道理?楼似玉觉得他简直有病,嘴上说着情情爱爱的讨巧话,可那双眼里却是半点温情也没有,像戏谑人间的杀手,恭敬地朝你屈膝,也有可能下一瞬就用长剑割开你的咽喉,再满意地舔一舔指尖沾上的血,拿人头回去交差。 “内丹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她不悦。 裴献赋分外伤心地道:“难道小娘子觉得自个儿还不如内丹么?” “在您这儿,的确是不如。”她应付地笑了笑,跨步走出去,“都是几千年的老妖怪,您跟我有什么好装的?” 饶有兴味地跟在她身侧,裴献赋道:“先前的确是对小娘子存了些恶意,可如今在下是当真觉得小娘子有趣,交个朋友如何?” 大灰狼朝她伸出了爪子,并着藏在嘴皮下头那尚未露出来的獠牙。 楼似玉冷笑:“与你做朋友,有什么好处?” “这个好处可就多了。”裴献赋掰着指头给她数,“可以随时收到在下所赠之礼,可以随时知道上清司的动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一顿,脸上露出几分揶揄:“在下可以教小娘子怎么搞定男人,就不必一千年了才偷来个吻。” 脸“腾”地一红,楼似玉毫不客气地朝他亮出了狐爪,愤怒顺着爪尖儿直往外冒:“你瞎说什么!” 惋惜地摸了摸她长长的指甲,裴献赋摇头:“世人都说狐族善媚,轻易就能勾走人心。谁曾想竟出了个痴情的小狐狸,不但一千年前没得人爱恋,还在这生生世世的轮回里都没能与人修成正果,叫那死去的狐王知道,怕是都要气活了。” 指甲暴涨三寸,楼似玉“刷”地朝他抓过去,见他敏捷躲开,接连就甩去三道红光。 “哎,我不说了,你消消气。”裴献赋一边躲一边看红光落处炸开的树木,吸着凉气道,“同你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喂,还来?” 楼似玉像撒气似的甩出去七八道红光,开始喘气了才收手,眼神恐怖地瞪他一眼,一句话没说,愤然离开。 裴献赋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倚在旁边幸免的树干上,轻轻将自己袍子上蹭到的枯叶给拂了,低声惊叹:“小狐狸炸毛了耶……” 怔愣之后,心情就格外地愉悦起来。他起身,再看一眼楼似玉离去的方向,慢悠悠地调转头,踩上宋立言和罗安河离开的方向。 罗安河一到县衙,就将里里外外嫌弃了个遍,打发人去添置摆件,又让人准备晚膳,折腾了好一通才坐在主位上朝宋立言道:“我听人说了,这浮玉县妖怪多,而师弟还有伤在身,为此我特意找来了一位前辈助你。” “不必。”宋立言道,“我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 “那心里的呢?”罗安河意味深长地道,“听说你动了凡心,还放走了好几只妖怪——这样的罪行若交到京都,那可是要受鞭笞之刑的。” 微微皱眉,宋立言扫了一眼旁边的叶见山。 “师弟,罗师兄这也是为你好,况且,你先看看来的是谁吧?”叶见山有些心虚,轻纱斗笠都不自在地晃动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宋立言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转投过去。 已经是凉意沁人的秋天,来人竟还捏着一把折扇,施施然跨进门来,身上还有些没散的草木香。他生得好看,眉宇间却没半分正经,像谁家出来遛鸟的公子哥,逮着谁都能天南地北地吹上几个时辰。 “又见面了。”裴献赋笑着道,“上回匆匆一别,诸多话未曾与大人解释透彻。如今再见,还请大人再给个机会可好?” 第67章起雾的迷局 竟然是他?宋立言觉得荒谬,这人当场被他拆穿是个人皮妖怪,妖气也已经暴露,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而且,罗安河为什么会认识他? 下意识地将獬豸剑拔出来半寸,宋立言垂眸:“无论什么缘由,上清司绝不与妖同流合污。” 裴献赋轻笑起来,眼里满是揶揄,嘴角一撇就泄出个“楼”字,像是想说他不也一直与楼似玉掺和不清?不过刚吐出来,他就止住了,往罗安河的方向扫了一眼,眼尾微微翘起,转口问:“那如果在下不是妖怪呢?” 宋立言冷笑,有妖气的还不叫妖怪? “这件事说来话长。”罗安河走到他身侧,伸手抵着剑柄将他手里的獬豸剑一点点按回去,“裴前辈的确不是妖怪,但也非常人,他是来帮忙的,绝不会害我们。” “不会害?”宋立言觉得可笑,伸手指着裴献赋看向罗安河,“若不是他破了我的法阵,那蛇妖和勾水内丹就都不会丢。” “唉,所以说大人误会了。”裴献赋委屈地摇头,眼角耷拉下去,手指将折扇一页页合拢,“在下破开法阵,不是为了放走蛇妖,而是为了让蛇族破开封印,好将勾水内丹完完整整地收回来。在座各位都知道此次来荒州是做什么的,在下也不过比各位多知道一点——封印住的内丹,是没法用来镇压妖王的。” 勾水内丹不仅封了蛇族禁咒,还封了回溯的三魂七魄,若不解开,那就是石头一块,再无什么作用。 “原来如此。”叶见山松了口气,“我还真以为自己眼拙,看错了人。前辈应该早些解释的。” “咱们大人受人蛊惑,我就算当时解释了,大人也未必会信,便想着等安河过来,再让大人好生冷静冷静。”裴献赋笑着看向宋立言。 宋立言没吭声,旁边的罗安河倒是来了兴致:“受谁人蛊惑?又是那个传闻里的女掌柜?” 裴献赋意外地挑眉:“怎么,传闻都到你那儿去了?” “浮玉县收上来不少状纸,里头有提过咱们宋大人偏袒女掌柜,一开始我还不信,想着我司中子弟清心寡欲,怎么都不至于迷失心智。可再听前辈这么一说,我倒当真不明白了。”罗安河抹了把胡茬,“那女掌柜是人是妖?” 袖口微微收拢,宋立言垂了眼。他知道楼似玉和裴献赋一向不对盘,这个时候裴献赋要说她是妖,罗安河必定立马带人去追剿。他不可能反对,甚至也许要同他们一起去,那么…… “她是人。”裴献赋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 微微一僵,宋立言断了思忖,意外地抬眼看着他。后者却像是早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笑吟吟地迎上他的视线,又加重语气:“她是活生生的人。” 罗安河想了片刻,脸色微变:“莫不是那在湖边见过的女子?可她与旁人成双成对,我着实没看出来。” “一介凡人,在意她做什么?”宋立言冷声开口,“曹府下毒一案证据已全,乃蛇妖红瓦主使,与掌灯客栈无关。曹家夫人意难平,随口污蔑尚能理解,但真相就是真相,本官并未偏袒。” “若当真不偏袒,你急什么?”罗安河哼笑道,“我拿了你的县令印鉴也没见你这么急。” 宋立言不觉得自己哪里急了,不过是就事论事,可他们三人似乎笃定了他有所偏私,互相一商量,竟是打算去掌灯客栈看看。 “那里没人。”宋立言不耐烦地将封印着的铜匣掏出来,“内丹已经到手,罗大人大可回去交差,浮玉县剩下的事,我自会处理。” 竟然拿回来了?罗安河甚是意外,一把将铜匣抢过去看了看,眼里露出贪婪的光。不过也就一瞬,他收敛好神色,恢复到了豪爽的做派,笑道:“好,宝贝寻回来了就好。” 裴献赋唏嘘地道:“大人真厉害。” 厉害的是楼似玉,他什么也没做。宋立言冷着脸沉默,眉宇间隐隐透出两分戾气。他想知道楼似玉意欲何为,半日湖光,两分山水,一个没由来的唇间碰触,她就将这东西给他了?虽然最后一件事的确让他很着恼,可从她之前种种行径来看,怎么也不像个色令智昏之人。 是有什么阴谋在后头吗? 裴献赋撑着下巴打量着他的神情,突然“啧”了一声:“我倒是有些同情她。” 宋立言没好气地睨他一眼。 “说真的,她想跟你讨的东西太少,少得我都心疼那。但凡她再大胆些,要求个春宵帐暖,也不至于在您这儿落不着半分好。” 脸色一黑,宋立言拂袖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哎,你有什么事?”罗安河收好内丹,又板起了脸,“不是说了暂停你县令之职,让裴前辈与你一道去县上善后?” “善后之事我一个人就可以,裴前辈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他说罢就走,眨眼便消失在了门口。 罗安河怔愣地看着,半晌才回神骂:“这小破孩脾气怎么这么大?” “脾气大,本事也大,挺好的。”裴献赋舔唇一笑,目光落在罗安河身上,“浮玉县最近出了许多大妖,大人可要小心护着宝贝才是。” “谁敢从我手里抢东西?”罗安河不屑,“活得不耐烦了。” 他在浦方也不是吃白饭的,每天砍杀的妖怪没有十头也有八头,当朝各州拉在一起算,他也是头一份的功绩,方圆百里什么妖怪不是听见他的名字就跑得飞快?浮玉县这种小地方,妖怪还能比浦方更厉害? 天色不早了,罗安河左右看宋立言的官邸不顺眼,干脆让人去外头找客栈。 掌灯客栈关门大吉,下人选了隔着三条街的朋来客栈,罗安河在衙门用了晚膳喝了小酒,兴致盎然地骑马往客栈走,一边走一边摸着铜匣想,等收拾完宋立言再回京都,这东西定是能让他在赵清怀那老头子面前狠狠出口恶气,若老头子依旧不愿意承认他厉害,不肯给他道歉,那他就把这玩意儿给罗永笙。 他师父罗永笙也是个厉害人物啊,只可惜什么都比赵清怀差那么一点,几十年了一直没能翻身,若有这东西相助,说不定就扬眉吐气了呢? 正想着,一个酒嗝打出去,罗安河觉得后颈有点发凉,他伸手摸了摸,感觉街上起风了,刮着稻草和破箩筐滚出去老远。 “大人。”旁边的随从紧张地道,“这里好像不太对劲。” “你慌什么?”罗安河哼笑,“难不成这大街上,还会突然冒出来……” 话没说完,他脸色骤变,一拉缰绳就往前猛地低头。 一道寒光从他脑袋上方飞过去,“噗哧”一声削掉了半个马头,他胯下的赤兔马连嘶鸣都没来得及,血喷溅出来,瞬间就往下倒,连带着将他扯得一个趔趄。罗安河反应极快,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反手就将无往符拍在了地上。 四周听见动静的百姓纷纷回头,可一眼看过去,大街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无往结界已生,四周泛起琉璃暗光,罗安河又打了个酒嗝,抹了抹嘴看向来人。 两只蛇妖,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一身黑麟,小的那个眉心有一点红,看起来修为都不低,且来者不善。她们显出原形,慢悠悠地朝他的方向靠近,冰冷的蛇瞳里映出他的影子。 “还真有不怕死的。”嘟囔一声,罗安河打了个响指祭出一道符咒,白光一燃,两把铁环落到他手里,一舞就是一阵清风。 浦方不是没有蛇妖,他还拿蛇妖尸体泡过酒,所以私以为对付这种有七寸的东西还是很有经验的,但不曾想,这两头蛇妖的妖力远在他预料之上,只当面一个对冲,他就被迫后退了两步。 酒意散去,罗安河终于是认真了起来。 夜幕缓落,行人路过一条空荡的街,都下意识地靠着街边走,没人注意到异常,但也没人去闯街心的位置。离那不远处有个两层高的小酒楼,二楼的栏杆上,楼似玉哼着小曲儿坐在上头晃着腿,一双凤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无往结界。 这罗安河修为高归高,但不走正道,招式起落之间颇有邪气。邪气是妖怪最喜欢的东西,尤其是红瓦,擅长的就是化他人身上的邪恶之力为自己所用,所以哪怕她与殷殷都是大伤初愈,也能与罗安河缠斗到现在。 只是,也太慢了。 哼的小曲儿终了,楼似玉打了个呵欠,顺势从嘴里抓出一团红光,轻轻朝无往结界的方向一弹。 “轰”地一声,结界里的人都被晃了一下,美人蛇和红瓦本还有些疲乏,但不知为何,这一晃,丹田里又充满了妖力。两人大喜,立刻联手攻向罗安河。 长时间的以一敌二,罗安河本就有些不支,乍被联攻,他费尽了力气寻着一条生路躲开,但与美人蛇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的衣裳被划开了一条口子。 满是符咒的铜匣顺着口子落出来,在空中打了几个转。 第68章我心疼死了 美人蛇眼瞳一红,甩着尾巴就去卷,罗安河也反手去捞,然而旁边的红瓦离得更近,蛇信一伸就将铜匣卷进嘴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罗安河大喝一声,捏住她的蛇牙,猛地将她的嘴掰开到最大。本想伸手去里头掏铜匣,可她嗓子眼一滚,竟是吐出无数条小蛇来,密密麻麻地涌到他身上。 避之不及,罗安河转眼便被小蛇缠绕淹没。 红瓦得意地甩了甩尾巴,转身就想跟美人蛇邀功,然而美人蛇还是戒备的姿态半立着身子,紧盯着她身后。红瓦跟着回头,就瞧着白光一闪,一片蛇嘶,方才还鲜活的小蛇眼下全跟绳子一样扑簌簌从他身上抖落至地。罗安河踩着蛇尸抬袖擦了擦脸,猛地甩出铁环。 看起来轻巧的武器,落下来却如泰山压顶,红瓦化力去抵,可化出的妖力跟薄纸似的,被一击即穿。铁环落在她身上,硬是将她砸吐了一滩血。 与此同时,有信号烟穿透结界,“呯”地一声在天上绽开光,四下街道霎时被照得如同白昼。 楼似玉抬头看了一眼,轻声嘀咕:“这就搬救兵了呀……” 美人蛇救起红瓦就想跑,然而上清司的人来得太快,眨眼街的两头就都出现了人影。罗安河像是急了,出手越发不留情,逼得红瓦和美人蛇狼狈不堪,仓皇翻滚。 “掌柜的。”栏杆边多了个人,带着叹息唤了她一声。 楼似玉侧头,毫不意外地看见木羲嘴角带血地站在旁边,目光盯着结界里的动向,有些发皱的手轻轻搭上了栏杆:“宋大人朝这边来了,蛇族白胡子等人也都在暗处潜伏,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嗯”了一声,楼似玉眯眼去看天上的乌云。她答应把内丹给宋立言,是想让他去交差,而在交差之后让红瓦和美人蛇想办法抢内丹,则是她的小心机。人妖冲突之下,这是她能做的最好的决定,可下决定的时候她就料过了,若是双方碰面,便又是一场恶战。 “如果是你,你会帮谁呢?”她喃喃问。 木羲咳嗽两声,笑道:“小老儿的命都在红瓦身上,自然是会帮她的,小老儿很怕死。” “你都活了这么久了,还没将日子过厌?” “哪儿过得厌呀。”木羲摇头,有些浑浊的眼里满是憧憬,“这人间太有趣,来广进当铺典当的,甭管是吃不起饭的穷人,还是为了颜面要钱周转的体面人,他们都有各自的故事。打算盘很有趣,听故事很有趣,收银子做买卖也很有趣。说实话,如果可以,小老儿还想再活几百年。” 楼似玉垂眸,晃着的脚尖慢慢停了下来。 红瓦是个有贪念的人,她不舍得放弃内丹,哪怕是被封印的内丹,也是能福泽妖物生长的宝贝,所以她注定无法独善其身,甚至有可能在今天丢命。她一旦丢命,那木羲也会随着她消失。 “往好处想想。”她扬眉道,“这一战,红瓦她们未必会输。” 上清司来的人多,蛇族来的人也不少,鹿死谁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木羲笑着点头,随她一起继续看。 天上的白光渐渐暗下去,结界里的人影越是越来越密集。宋立言提着獬豸剑赶到,替罗安河接下美人蛇的一击。罗安河分外不领情地将他推开,自个儿化出法阵意图收妖。白胡子和蛇族其他人以人形出现,蜂拥而上将吞了内丹的红瓦护住。美人蛇长啸一声,引了天降大雨。 雨水哗啦啦地从屋檐冲刷下去,楼似玉伸手出去接,冰冰凉凉的,落在手心还溅水花。 远处的战乱跟她没关系,她只负责帮一把,却不想现身掺和,所以就算那边乱成一团,她还是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闲散地摇晃着脚上的绣鞋。 一道雷突然从天上劈下,电光撕裂了半个苍穹,落在蛇妖群里,顿时焦黑了一大片,妖哭之声顿起,接着就是凶残的反扑。 楼似玉睫毛颤了颤,垂了眼不去看,旁边的木羲却开口道:“这个年纪就能引下天雷来,宋大人真是前途无量。不过他那肉身到底年纪不够,稍显单薄,就算修为厚实,身子也未必能承受这反噬。” “那新来的大人是不是同他有仇?好心都当驴肝肺,这一下要是让宋大人出手,白胡子的胳膊就没了。” “灭灵鼎还是放出来了。” 恼怒地侧头瞪他,楼似玉道:“你能不能不要告诉我下头情况?” 木羲笑道:“掌柜的既然来这里坐着,必定就是心有惦念,小老儿也是不忍掌柜的为难,索性都说了。” “这么一说你还是为我好?”楼似玉撇嘴。 木羲认真地点头:“掌柜的是这人间第一个朝小老儿伸出援手的人,就算您也是妖怪,但这人间的第一份温情是掌柜的给的,所以小老儿怎么也会向着您。” “你要真向着我,等掌灯客栈有机会重开,就送我十件古董如何?” “这个不行。”木羲答得又快又果断。 楼似玉好笑地翻了个白眼:“那你还说什么向着不向着。” 木羲跟着她笑,脸上的皱纹都堆起来,显得有些慈祥,他扭头去看远处的结界,突然感觉有极强的白光,几乎要穿透那无往界。 楼似玉感觉到了,背脊微微僵硬。 这是宋立言的气息,很强大也很乱,以这个程度来说,应该已经超过了他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可那光还越来越强,近乎疯狂地供应着灭灵鼎,灭灵鼎发出愉悦的嗡鸣声,飞快地吸食着面前的蛇妖。 “师弟!”叶见山忍不住喊了一声,“快住手!” 这简直是不要命的举动,灭灵鼎吸食一只有反抗之力的妖怪,必会耗费人同等的修为,在场这么多妖,且大多妖龄在百年以上,哪能让灭灵鼎胡来? 然而,他喊的这间隙,灭灵鼎已经吸掉了一只大妖,宋立言立身祭阵,脸色微微发白。 楼似玉不自觉地往前探出了半个身子,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木羲笑她:“您这是何苦?” “我答应了殷殷不出手为难,但也不想与他为敌,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看着,没有别的办法。”她镇定地道,“就算那头出什么意外,我也不会……” 话没说完,她脸色一变,直接从二楼跃了下去,宽阔的狐尾落地即逝,快得木羲都没反应过来。 “不是说不会出手吗?”看着她冲进无往结界,木羲咳嗽着低笑,“痴人那,妖怪里难得有这样的痴人。” 楼似玉呼吸都滞住了,她感觉到宋立言的魂魄在消散,哪怕他还站在那里,也已经开始受灭灵鼎的反噬了。她越过妖群,越过举着双环的罗安河,什么也没管,上前就将他双掌里的光死死按回去。 飞在半空的灭灵鼎不悦地嗡了两声,楼似玉恨然回头,一道红光甩过去,直接将它卷了下来。 “吐。”她掐着灭灵鼎的鼎耳凶狠地道,“不吐我再给你打个洞!” 旁边的人惊讶于她的突然出现,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等回了神,叶见山第一个上前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上清司的圣器?” 楼似玉没理他,双目泛红,像掐人似的狠狠掐住灭灵鼎。 毕竟是它自己主人的魂魄,没彻底吃进去还是能吐的。灭灵鼎委屈地“呸”了一口,吐出一小团白光,楼似玉接住就按去了宋立言的掌心,再抬头咬牙瞪他。她以为他是神志不清的,没想到对上那双眼,里头的光半点也没散。 宋立言平和地道:“我让它吃的。” 噎了噎,楼似玉气极反笑:“您还挺大方?魂魄也是能当东西喂的?” “身体撑不住太多消耗,魂魄可以,一丝魂魄能灭这么多妖怪,本官觉得值当。” “值当个屁!”楼似玉气得跳脚,脏话脱口而出,唾沫星子扑了他一脸,“那是多宝贵的东西?没了就没了,再没法往回捞的!” 眼神微动,宋立言慢条斯理地道:“本官都没心疼。” “我心疼行不行?”楼似玉抓着他衣襟就吼,“我心疼死了!” 五个字吼出去,整个无往界里都安静了下来,红瓦正咬着个人头,闻言傻在原地,蛇牙无意识地磕在头骨上“咔嘣”一声响;罗安河的铁环套在美人蛇的尾巴上,也一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远处厮杀的上清司子弟和蛇妖众人齐齐扭头,看向最中间站着的那两个人。 宋立言别开脸,面无表情。楼似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上炸红,捏着他衣襟的手都哆嗦起来。 一千多年了,她还从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你……”待看清她,红瓦吐了人头恼了,“你不是说好不来吗?亏我那么信你,结果又食言!” 缓缓松开他的衣襟,顺便替他抚了抚褶皱,楼似玉转身,抱着侥幸问红瓦:“我要是说我走错了,现在就离开,还来得及吗?” 第69章小老儿很怕死 显然是来不及了,就算红瓦肯放过她,旁边的罗安河也不是吃素的。 场面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变得更加疯狂,红瓦活吃了个上清司弟子,罗安河甩开美人蛇就朝楼似玉冲了过来,楼似玉觉得有点冤枉:“我还什么都没做,这怎么就要动上手了?” 宋立言上前催符抵了白胡子突然甩过来的一击,火花四溅,浊黑的妖气腾腾升起。 罗安河被他给挡了一下,止住脚步,分外不悦地道:“你果然是袒护她。” “师兄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明白。”宋立言收回手,朝他扬了扬指尖残余的半张符咒,“第三条命了,也不知师兄何时才能还清。” “谁稀罕你救?你就算不救,我也不会死!” 恍然点头,宋立言知趣地后退了半步。 身后强烈的妖气猛然袭来,罗安河转身用铁环去挡,却不曾想低估了对方的修为,被白胡子震得大退五步,“噗”地吐出血来。 已经缠斗良久,无论是妖怪的妖力还是人的修为都有些后继无力,所以眼下一个破绽足以致命,处于下风被乘胜追击,就更是情况不妙。罗安河狼狈地接着白胡子的招式,节节败退,在场所有的蛇妖因此士气大振,凶残反扑。 形势瞬间扭转,红瓦贪婪地吃了三个人,犹不满足地吐着蛇信,将蛇瞳对准了楼似玉问:“还不走,是要留下来帮他吗?” “没有。”楼似玉娇俏地捋了捋鬓发,“我这就回去了。” “甚好。”红瓦目送她跨过一地尸体往外走,蛇瞳一转就映出了宋立言的影子。 在场的上清司之人,就属这人最难对付,可眼下他被灭灵鼎损耗过度,哪怕强自撑出一副没事的模样,她也能感觉到他的乏力虚弱,既然楼似玉不打算掺和,那她也就不客气了。 绣鞋踩上一滩妖血,楼似玉略微嫌弃地收了收裙角,刚一抬眼,就感觉背后黄白交错的光划破了天际。 红瓦吞了铜匣,妖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强,这一击甩出去比最开始对付罗安河的时候可厉害多了,以至于宋立言只敢侧身半接顺势滑开,而不敢对冲。瞧他的獬豸剑出鞘了,红瓦也化出自己的法器峨眉刺,凝灌妖力朝他甩去。 空气被划出刺耳的撕裂声,楼似玉沉默地听着,心里很清楚这一击宋立言接不下,他太累了,能调度的修为也所剩无几,哪怕是凭借獬豸剑勉强硬撑,也必定重伤甚至丢命。 她刚答应了人不帮的,这个时候就不能回头。 ……怎么可能呢? 飞快地呸了自己一口,楼似玉转身,九条大尾迎风而长,呼啦啦地围去宋立言跟前,替他稳稳地接住了红瓦的峨眉刺。雪白的狐狸尾巴,大得像天上的云,一条不够,还伸出来九条,八条用来接招,剩下一条软软地将宋立言裹住,像冬日里的大毡,看着暖和极了。 锋利的峨眉刺跌落在地,溅妖血。 “楼似玉!”红瓦大怒,“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 “你袖手旁观不好吗?”美人蛇也开口斥她。 宋立言怔愣地侧头看过去,就见她长裙飞扬地立在不远处,眉宇间透着两分平时没有的霸气,抬着下巴道:“老娘说不掺和,是念在勾水和回溯的面子上,想给你蛇族一条好路走。但你们要在老娘面前杀他那怎么行?再答应了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观那。” “你分明说了无论如何也不帮他对付我们!” “是啊,我没对付你们,也就是护他一护,不是吗?” 强词夺理!红瓦气结,也顾不得她是谁了,张口就吐了毒液,旁边的美人蛇也甩来一击,附近得空的上清司之人,更是疯狂朝她砸法器。 大大的狐狸尾巴左摇右晃地将所有攻击都拦下,楼似玉转身走去宋立言跟前,裹着他的尾巴尖儿微微翘起来,挠了挠他的下巴。 “大人冬天穿白毛皮一定好看。”她笑道,“如花映雪,清俊动人。” 宋立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是狐族。” “狐族灭族已久,大人就不必同奴家计较了吧?”楼似玉将他卷去旁边,“您伤得有些重了,不妨先回去休息。” “松开。”宋立言寒了脸,“妖未除尽,上清司众人仍在,我不会走。” 又是这样的话,楼似玉听得沉了脸:“命还在就什么都好说,您的命要是没了,这天下的妖才是真的要除不尽了。” 宋立言不吃她这一套,双手扯开她的尾巴毛,沉声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弱。” 是,他厉害得很,只要再将魂魄扯出来,总有办法将这场面收拾干净。可后果是什么?他的魂魄何等珍贵,哪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你能不能走?”楼似玉暗暗传音给美人蛇。 美人蛇没好气地道:“你看他肯放了我们吗?” “内丹已经在你们手里,我给你们个机会,带红瓦走。”楼似玉凝神,尾巴猛地变大几丈,遮天蔽日地拦住宋立言的去路,再将主战场上的上清司众人和蛇族分隔开,一时间双方的法力都落在了她身上。 楼似玉有点吃不住,又催了美人蛇一遍。 美人蛇长啸一声,往后游走,白胡子等人也飞快收手,跟着后撤。红瓦却没动,她眼神阴毒地看向宋立言,突然嘴里化出一道巨大的光,直直地朝他扑来。 寻常妖怪使出致命一击,多是用内丹之力,后果就是玉石俱焚。红瓦倒是懂得随机应变,铜匣在她腹中,她便用法阵引其力,借以杀敌。 这一招太狠,力量也比原本她的内丹要大得多,楼似玉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宋立言却是祭出灭灵鼎,眼里半分惧色也没有,甚至甩出缠妖绳将她的尾巴捆到了旁边去。 哪能硬抗啊?楼似玉急得跺脚,挣扎两下发现没时间去解尾巴上的绳子,干脆扑到他跟前去,咬着牙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年妖王的内丹之力,就算是封印着,也够打你个魂飞魄散了!” 她这扑的动作太猛,以至于他微微后仰,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接住,如此一来就没时间再将她推开了。宋立言皱眉看着那刺目的光,只觉得心口突然漏跳了一拍,脑子里一片空白。 够打他个魂飞魄散,那落在她身上会是什么后果? 一瞬间他突然想起裴献赋所说,这人想要的东西太少,少到让人无法理解。可她给的却是大方,魂魄、内丹、甚至是她的命,只要他需要,她都会给过来。 这算什么呢? 白光穿透四周,他胸腔里的东西也跟着疼了起来,没法吸气,没法眨眼。指节僵硬地按在她的手肘上,他甚至不敢去留意眼前正发生着什么,下意识地垂眸想逃避。恐惧、心慌、窒息、后悔,这些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眼下倒是像潮水一样翻扑上来,像炁走火入魔不受控制一般,让人无所适从。 强烈的光将一切声音都带走了,耳里只余下空洞的嗡鸣。楼似玉以为自己难逃此劫,可等了好一会儿,她也没等到背后的重创。 一道人影不知什么时候立到了她跟前,光勾勒出的剪影矮矮小小的,却是张开手,颤颤巍巍地护住了她。 察觉到不对劲,楼似玉猛地回头。 木羲佝偻着身子,像之前一样咳嗽着。只是这回,他一咳就是满口的血,止不住地往外冒,满是皱纹的脸逆着光朝着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掌柜的总是说话不算话,可小老儿说会向着您,就一定是向着您的。” 他伸手,拿出当铺的账本,叹息着翻了翻:“十件古董就十件古董吧,掌柜的可要记得去广进当铺搬那……” 楼似玉瞳孔紧缩,推开宋立言跌跌撞撞地伸手想去拉他,可那剪影从脑袋开始一点点破碎飞散,眨眼就消散无踪,只剩下一个账本跌落在地,被风吹得卷了页。 她僵在原地,好半晌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小老儿很怕死。” “你都活了这么久了,还没将日子过厌?” “哪儿过得厌呀,这人间太有趣,来广进当铺典当的,甭管是吃不起饭的穷人,还是为了颜面要钱周转的体面人,他们都有各自的故事。打算盘很有趣,听故事很有趣,收银子做买卖也很有趣。说实话,如果可以,小老儿还想再活几百年。” …… 喉咙里像卡了半块竹篾,楼似玉伸手捞了捞风里的木屑,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不是怕死吗?不是还想再活几百年吗?这是干什么?替她挡什么? “掌柜的是这人间第一个朝小老儿伸出援手的人,就算您也是妖怪,但这人间的第一份温情是掌柜的给的,所以小老儿怎么也会向着您。” 鼻尖一酸,楼似玉死死咬牙,血丝爬过眼白,一点点蔓延到瞳孔里头。她抬眼,近乎暴戾地看向后头的红瓦,九条尾巴猛地将缠妖绳挣断,不由分说地朝她狠袭过去。 第70章我带他回家了 铜匣之力借一次尚且会被反噬,红瓦是没胆子借第二次的,本想着拼一把将宋立言这祸患给除了,却没想到半路横出来个扫帚妖挡道。 而且这妖怪,怎么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呢? 来不及想这个了,楼似玉的攻击来得又快又狠,她妄图以自身之力扛住一次,再伺机逃跑。然而没有,楼似玉一丁点机会都没给她,铺天盖地的强烈妖气将她祭出的法阵打了个粉碎,红光兜头朝她砸下来,直接击穿了她的眉心,撕裂之感从天灵盖直蹿心脏。 “啊——”红瓦惨叫,蛇身落在地上疯狂翻滚,肚腹里金光也跟着闪了闪。 楼似玉大步走过去,脚尖一挑,将地上她的峨眉刺挑起来撑住她的嘴,掌中化出红光,不消片刻就将铜匣拉了出来。 然而,铜匣出现,她却没接,任由它坠落去地上,一挨着泥土就消失不见了。 四周的人都围了上来,楼似玉没管,化一道红光为刀,直接将红瓦的脑袋给削掉,再斩其七寸,任妖血溅了满身也没手软。后头想上去的人都被一震,纷纷止住了步子,眼睁睁看着她将蛇妖剥皮抽筋。 原本挺娇小的姑娘家,眼下一脚踩地一脚蹬在蛇妖鳞甲上,双手抽着蛇骨,连残余的妖魂都没放过,掏出上清司的符咒就给它燃了,下手狠得不像话。可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几滴不慎溅上的血,平添几分杀意。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她声音打着颤,指甲掐进她的肉里,“要不是因为他,你早就死一万次了。” 这话没人听得懂,可在场的人就算不认识她的,也能明显察觉到这位掌柜心绪乱了,身上的妖气越发浓烈,动作也越来越残忍,眸子里的金色时隐时现,最后侵占了她整个眼瞳。 宋立言皱眉,大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楼似玉猛地甩开他,五指暴涨出利爪,险些将他脖子划到,她金色的瞳孔看起来没有焦距,完全失却了平时的温和,挥退他就继续撕扯蛇妖骨血,力至疯魔处,张口就想去吃。 “楼似玉!”宋立言怒斥,死死抓住她的双手。她自然是要挣扎的,可他再不让步,与她拆了两招之后,狠狠地给她眉心贴上了静气符。 暴躁的动作戛然而止,楼似玉僵在了原地,怔愣地抬眼望他。半晌,她眼里的金色闪了闪,慢慢地褪去,露出黑色的瞳仁来。 宋立言松了口气,刚想斥她怎么会连妖怪肉也吃,却见那好不容易恢复的眼眸里头突然涌出大滴大滴的眼泪,滚烫地砸下来。 “……” 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是不可能好生安慰她的,她似乎也不需要他安慰,就怔愣地盯着他,不停地掉眼泪,有几颗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颤了颤。 “木羲不是坏妖怪。”她哑声开口,委屈而执拗地解释,“他没有杀过人,也没有做过坏事,就想开个当铺看看人间烟火。妖不是他想成的,今日他也不想死。” 克制地收回手,宋立言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 “你为什么不信这世上有好妖呢?”她皱眉喃喃,像是在问他,又只像是自言自语。 “师弟!”叶见山捂着腰腹上的伤上前道,“你万不能再被这妖女蛊惑了!” 那扫帚妖已经死了,她再蛊惑他有什么用?宋立言抿唇,悄无声息地将獬豸剑按回了结界里。旁边的罗安河重伤昏迷,剩余之人全等着他下令,见他不动,也就纷纷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剩余的蛇妖撤退干净。 地上血水混杂,楼似玉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索性就直接蹲下来,任由裙摆浸在血滩里,然后伸手,一点点将地上的木屑扫拢,抓进荷包里。 叶见山示意上清司之人围住她,众人应意而动,轻微的脚步声环绕四周。楼似玉充耳不闻,仔仔细细将木屑都收拾好,起身给荷包结口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带他回家了。”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宋立言伸手摇了摇。 “想往哪里走?”叶见山大喝一声,四周的上清司弟子立刻祭起了降妖阵,剧烈的白光自下而上,将她的青丝都照成了棕色。 然而楼似玉压根没理会,径直往前走,遇见白光的阵线,伸手去硬生生掰断,硕大的尾巴一摇,施施然便消失在结界之中。 宋立言沉默地看着,没动。 上清司的降妖阵阵法精妙,绝不可能轻易破解,她这么不当回事地就走了,在场众人脸色都难看得要命。有人还想迁怒宋立言,可看一眼尚在他肩上飞着的灭灵鼎,怒气只能硬生生地咽回去。 “师弟,你怎么能放她走?”叶见山急问。 宋立言咳嗽一声,嘴角也溢出血来。叶见山一惊,也顾不得责问什么了,慌忙让人收拾残局,再将他与罗安河带回去疗伤。 “勾水内丹怎么办啊?”有人问了一句。 “落在地上就消失了,能往哪儿去找?”别的人答他,“将这地方封起来,等清扫干净再说吧。” 这世上没有东西会凭空消失,方才的地上是有提前放好的阵法,直接将内丹给夺走了。宋立言知道夺走的是谁,但他觉得以眼下的形势来看,那东西留在原来的地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不用他再来花心力护着,也不必叫楼似玉再操心。 ……最后一点只是随便想想,不是什么重要原因。 他跟着叶见山回衙门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兄,师父有教过你,遇见好妖该如何做吗?” 叶见山一愣,语气十分古怪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好妖?妖与人势不两立,只有杀了人的妖和还没来得及杀人的妖罢了。” 宋立言皱眉,心里头一回产生了困惑,不过这种困惑见山师兄解释不了,他也就不再开口。 浮玉县的阴雨天气持续了三日,山上扬起的纸钱被雨水打湿,沉重地落进泥里。 楼似玉穿了一身素裙,撑伞站在墓碑前头,沉默地听着雨水落在纸伞上头的声音。她面前的墓碑很新,连名字也没刻,但下头埋的宝贝不少,很多都是古董,很值钱。 林梨花蹲在旁边哭哭啼啼地给木羲说了好多话,楼似玉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捏着伞柄的指节连着脸色一起发白,她垂眸,心里越发堵得慌。 背后响起了蛇鳞在泥地上摩挲的声音,楼似玉没回头,只哑声问:“换地方了?” 美人蛇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墓碑,“嗯”了一声,化出人形上前,朝着墓上拜了拜。 “你姿势不对。”楼似玉叹息,“没有人祭拜会扭着腰。” “我又不是人,他也不是,你计较这么多干什么?”美人蛇白她一眼,又抿唇,“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出来救你。” 憧憬着多活几百年的木掌柜,为了保命被断了一条胳膊的木掌柜,在那时候肯定是连一丝犹豫都不曾有,否则,他绝对来不及冲上去。 楼似玉觉得心口疼,略微恼怒地别开了脸:“说点别的。” “别的就是,谢谢你。”美人蛇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谢谢你肯将圣物还给我们,之前的债,咱们一笔勾销。” “你说得倒是轻巧。”楼似玉唏嘘,“我帮了你那么多次,谁欠谁的债?” “……总之我不与你为难了,也,也不再执念常硕内丹了。”美人蛇阖眼,睫毛还是轻轻颤了颤,“蛇族此回伤亡过多,没有几百年是恢复不过来的。我身上有守护圣物和蛇族的重任,再不能意气用事。” 这倒是挺好,楼似玉点头。 “长老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只有自己抓着不肯放的——这话我听进去了,也拿来送给你。” 送给她?楼似玉嗤笑摇头:“你自个儿收着吧,我不需要。” “为什么?”美人蛇皱眉。“我看你挣扎这么多年,远比我痛苦。” “那你是没看见,我也有比你快乐的时候。”楼似玉勾唇,“极致的苦必定对着极致的乐,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会后悔。” 坚定果断,自信张扬,真不愧是臭狐狸,与旁的俗物不同。 美人蛇笑笑,朝她摆手:“我回去了,你自个儿……保重。” 这么肉麻的话,她是头一回对她说,不过楼似玉听着倒是没有任何不适,甚至朝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人间小姐标准的福礼。 暗啐她扭捏,美人蛇到底还是笑了,化回半人半蛇的模样,朝森林最深处而去,身影淡进雨幕里,再也瞧不见。 “主子,这一场雨下个没完。”林梨花嘟囔着抬头,“什么时候才能天晴那?” 楼似玉微微扬起纸伞,看向远处的阴云,怅然道,“谁知道呢。” 淅淅沥沥的雨盖住了天地山水,也冲刷掉了各处的血腥脏污,天明又暗,几轮日落之后,浮玉县的街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干干净净了。 第71章挺身而出的捕头 楼似玉时常会想,支撑她活过这一千多年的到底是什么?林梨花曾说是她的执念,可她觉得不全是。那个人每一世回到她面前的时间都太短,每一次也都没有什么好的结局,若只靠执念,那这么多次的生死折磨,她早该崩溃了才对。 眼下支起火去点了广进当铺门口的丧灯,抬头望着灯笼里那跳跃的光,楼似玉突然反应过来,她所处的人间是温暖的,不仅是因为有想等的人,还因为身边有一直陪着她的人。柴米油盐,吵嘴欢笑,在她孤寂的日子里,是身边这群人在支撑着她。 那是无关男女之情的东西,但也同样能照亮前方的路。 丧灯晃了晃,没粘牢的纸被风吹得擦在竹篾上哗啦啦直响,像极了木羲的咳嗽声。楼似玉茫然地四顾,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才几日不见,小娘子怎么就成这样了?”有人笑着走到门前来,卷来一阵桂花的香气。 楼似玉抬眼,毫不掩饰地露出自己的厌恶:“你怎么还没死啊?” 裴献赋很是受伤,一手捂住心口,一手给她递来桂花:“枉我如此倾心于你,你竟盼着我死?” 没伸手接,楼似玉抱着胳膊冷笑,倚在门口道:“倾心二字可不是嘴皮上下一碰就能让人信服的,奴家这儿有刀,大人不妨将心窝子挖开给奴家看看?” “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如此残忍呢。”将桂花往门边的墙缝里一插,裴献赋陶醉地吸了口气,“在下这次来,可又是想给小娘子通风报信的,小娘子不谢便罢,反倒这么凶。真将在下的心伤透了,往后再有事可没人帮你了。” 楼似玉打了个呵欠半眯了眼,压根懒得听他废话,转身就要回铺子里。 “衙门的人在过来的路上喽~”裴献赋轻笑,“再没一会儿,掌灯客栈该被拆了,小娘子当真不在乎?” 脚下一顿,楼似玉黑着脸回头:“你又搞什么把戏?” “这可不关在下的事,拿走勾水内丹的可是小娘子你。”裴献赋很无辜,“内丹没了,上清司的人还死了几十个,加上之前县上死的人命,还不够拆一个客栈的?” 那怎么会算到她头上?楼似玉不信,推开他往外看。 衙门离这里不远,转眼就能看见一队衙差带着锄头铁锤往这边来了。为首的是霍良,神色较为凝重,几乎是硬着头皮站到掌灯客栈前头,来回踱了两步,抓了抓脑袋,才朝后头道:“动手吧。” 他一直挺喜欢掌灯客栈,也觉得楼掌柜是个好人,若非不得已,他是不想来做这件事的。然而眼下想来,他来做反而更好,只要楼掌柜不出现…… “霍捕头?” 还没想完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霍良一僵,手搁在腰间的刀柄上不敢扭头,大声喊:“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后头一群衙差举起家伙就想上前打砸,可一道影子闪过来,飞快地将他们拦住了。 “这是做什么呀?”楼似玉张开双臂,嗔怪地朝霍良跺脚,“我楼家祖传的客栈呢,哪能说砸就砸?” 霍良不敢看她,反而是抬头望天,嘴唇张开一小条缝,含糊小声地道:“掌柜的快走。” “嗯?”楼似玉没听明白,“您说什么?” 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霍良还待再说,旁边却已然飞来了几道白光,唰唰唰地缠上她的身子。 “还真的会出现,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罗安河大笑着从旁边走出来,脸上还有淤青未散,中气也不是很足,可他带的人不少,呼啦啦出来一大片,都祭出了法器对着她。 原来如此,砸她的客栈,就是想逼她现身?楼似玉微微挑眉,然后脸一垮就挤出副欲哭无泪的无辜表情,扭着身子哀哀叫唤:“这是做什么呀,光天化日的,强抢民女呀?” “哼,睁眼说什么瞎话,当日帮着蛇妖抢夺内丹的时候不是威风得很吗?让老子瞧瞧,尾巴呢?”罗安河上前就推她一把。 楼似玉娇软地往后倒,被霍良堪堪接住,眼里的泪珠儿立马就滚落下来了:“这都在说什么呀,奴家怎么听不明白?” 霍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接到命令要通缉她。本以为是上回曹府命案的波及,可听罗大人这话又不像。帮妖怪抢内丹?楼掌柜一个柔弱的女子,哪儿做得出这种事? 有些不悦,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扶起来护住。 罗安河费解地挠了挠胡茬:“怎么?你不是前些天那个狐妖?” “大人冤枉啊,奴家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从小就在这儿开客栈,怎么会是妖怪?”楼似玉抽抽答答地道,“您几位在说什么,奴家压根听不懂。” 有那么一瞬间罗安河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人脸上的神情实在太委屈无辜了,眼里也一片清澈,没有半丝撒谎的样子。可一定神,罗安河又觉得自己不瞎啊,这鼻子眉毛眼睛,整个浮玉县还能找出第二个来不成? 又是妖怪的诡计! 恼怒地捋起袖子上前,罗安河想抓她,可霍良愣是挡在他前头不让。 “你这是何意?”罗安河不耐烦了,“再碍事,小心本官连你的捕头之位也一起免了。” 心里本就不太舒坦,再听这句话,霍良当真是忍不了了,沉声开口问:“宋大人何错之有?楼掌柜又何错之有?” 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两眼,罗安河笑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质问本官?” “为官者为民为君,上坦荡对天地,下公正对苍生——此乃入仕时必习之语。若今日大人是为公要捕了楼掌柜,属下一定听从。可眼下来看,大人以公权谋私欲,犯为官之大忌。”不卑不亢,霍良迎面直视他。 罗安河眼神古怪,伸手替他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霍捕头,官职不高,话却不少啊?懂得挺多?” 楼似玉暗暗担忧,她若化了妖力与他们当街冲突,那便在宋立言那里交代不过去了,所以本是想装个柔弱伏个低,好以人类的身份想法子脱困,没想到霍良怎么就站了出来。 他一个小捕头,怎么去对付这种大官啊? 第72章侠肝义胆 不忍心地往前站了站,楼似玉张口刚想说话,肩膀却被霍良一压,又按回了他身后。抬眼看过去,楼似玉发现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站得直,腰脊挺起来,侧脸的轮廓显出两分刚毅。 像是斟酌了一二,霍良道:“大人既已夺了宋大人的印鉴,那不如就替他开堂问审?否则,楼掌柜连个罪名也没有,卑职是不会抓的。” “你不抓,还要拦着我抓?” “是,守护浮玉县百姓是卑职的职责所在。” “那正好。”罗安河皮笑肉不笑地道,“浮玉县百姓死伤无数,你失职了,随她一起进大牢去吧。” 四周上清司弟子上前来就将他按住,后头的衙差们微有异议,可被罗安河一瞪也不敢多说什么。 “霍捕头,您这是干什么?”楼似玉急了,“何至于被奴家连累? 霍良脸上没有丝毫的慌张,反而安慰她:“你我一起进去,倒是有个照应。” 谁要他照应啊?楼似玉直叹气,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和他一起被押往大牢,几次想动手,都硬是忍了下去。 “你别急。”霍良低声道,“他们若当真强权压人,我有办法救你。” “谢谢啊。”看了看他身上同自己一样多的锁链,楼似玉垮着脸笑不出来。他要是不进来,她还能自己偷溜出去,可他一跟着进来,她才是真的束手无策。 也怪上清司太狠,灭妖还不算,还总在朝廷里担着各种各样的官职,就算她想过寻常百姓的日子,一旦被他们揪住,不用法术灭了也能用官权压死。 牢房落了锁,罗安河走到栅栏外头,盯着楼似玉道:“内丹放去哪儿了?” 楼似玉眯着眼假笑:“奴家不知。” “进都进来了,还有什么好嘴硬的?”他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断骨鞭,哼笑道,“想尝尝这滋味儿?” “未有罪名而用刑是为私刑!”霍良怒道,“罗大人连王法也不顾了吗?” 罗安河一鞭子甩在栅栏上:“在这儿老子就是王法,你有本事去荒州州府大人那儿告老子。” 不算重的鞭子将栅栏上头的灰都抖了下来,楼似玉呸呸两声躲开。他拿的这玩意儿对人来说不算厉害,顶多破点皮肉,可对妖却能抽打精魄,是个十分厉害的刑具。 可惜,她最不怕的就是用刑。 “罗大人好生威风,只是奴家当真冤枉,也不知该去哪儿找大人要的东西。”她浅笑,“若是屈打一顿能换来大人想要的东西,那奴家要是不介意受这委屈。可大人,您就是打死奴家,奴家也不知道啊。” “对着它都还能逞强,你也是有本事。”罗安河捏着鞭子给她鼓了鼓掌,“就是不知道当真尝了苦头,还能不能继续这么厉害。” “苦头?就这个吗?”楼似玉很是体贴地道,“太细了些,您要不换个粗点的?打得解气,奴家也能得个痛快。” 还装呢?罗安河冷笑:“老子这鞭子是专门打妖怪的,打人不疼,打妖怪一打一个准。正好咱们霍捕头不是心疼你么,用这个,你若当真不是妖怪,那我便伤不着你。” “原来如此。”楼似玉松了口气,连忙问,“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用刑那?” 这兴奋的语气,哪儿像是要挨打,活像是要去领钱了。罗安河分外着恼,挥手就让人把她提去刑堂。霍良紧张地看着她的背影,抓着栅栏招来相熟的狱卒,低声耳语两句。 宋立言正在庭院里悠闲地看着那一树树的桂花,不用他升堂也不用他看文书,养伤这几日,他舒服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 然而,一口香气还没吸进去,他就又听得宋洵的声音在旁边炸响:“大人,出事了!” 头疼地闭眼,宋立言叹气:“你能不能过几天再同我说这句话?” “可是大人,楼掌柜和霍捕头都被关进大牢了!”宋洵焦急地道,“牢房那边刚刚传来消息,罗大人似是要用刑。” 眼皮一跳,宋立言转身抬眼:“楼似玉进大牢我姑且能想明白缘由,霍良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护着楼掌柜,罗大人一气之下便都关进去了。” “……那他活该。”宋立言眼眸半阖,嘴角微微往下抿,“罗安河显然是不会放过楼似玉的,他掺和什么?” 宋洵打量他两眼,小声道:“您就不去看看?霍捕头与楼掌柜只算是有些交情,尚且如此袒护。大人与楼掌柜不是更加亲近?若无反应,倒难免让她觉得薄情。” “她敢在那么多人面前露出狐狸尾巴,就应该想到会有今日。不但不跑,还敢回来,就表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宋立言冷哼,“再者言,我本就薄情,她头一天知道?” 这别别扭扭的一股子劲,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不讲道理?宋洵哭笑不得:“小的瞧您也挺在意那掌柜的,又何苦弄些误会?” “谁在意她了?内丹的事没找她算账都是念在她出手相护的份上。”宋立言一拂袖,恼怒地回了屋子。 宋洵唏嘘地看着他的背影,站在院子里想,他要不要帮自家大人的去看看人家那?可自作主张地去了,万一大人找他麻烦,他该找谁说理去? 犹豫了一会儿,面前那刚关上的房门就又打开了。宋立言换了一身云青色锦袍,板着脸跨出门来,大步往外走。 “大……大人?咱们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宋立言出门上马,没好气地一甩鞭子。 他倒不是担心楼似玉,以她的本事,罗安河不可能把她如何了,他操心的是霍良,不该护而去乱护着,指不定打乱那狐狸什么计划,到时候帮了倒忙,吃苦的还得是她。 墨发被马背上的风扬起来,宋立言冷漠地想,男人又不是光英雄救美出个风头就能得人芳心,还得长脑子不是?霍良这样的,楼似玉还能念他的好? 能。 楼似玉岂止念霍良的好啊,甚至觉得他侠肝义胆菩萨在世,眼前这些个与他相熟的狱卒不但不难为她,给她挥鞭子还都放轻了力道,还小声安抚她:“掌柜的别怕,咱们都是捕头的人。” 第73章两个傻子 一瞬间她简直要觉得“捕头”是世上最好听的两个字了,感动地看着鞭子落下来,然后配合着“嗷”一声,楼似玉拧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梗着脖子冲主位上喝茶的罗安河喊:“大人,冤枉啊~” 罗安河冷哼一声,放了手里的茶碗,大步走过来抢过狱卒手里的断骨鞭,一鞭子打在她肩上。皮肉隔着衣裳都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楼似玉躲避不及,左脸嘴角边被刮出一道红痕,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点小把戏,在本官这儿还糊弄不了。”他捏着鞭子指着她的脸,“弄张人皮不容易吧?早点交代内丹去处,我留你个全尸。” 嘴角一撇,楼似玉抽噎地吸了两口气,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奴家当真是冤枉的呀,不明白大人说的内丹是什么。孤苦无依的小女子罢了,缘何要受这种苦头啊呜呜呜……” 呜咽声悠长悠长,越过墙上的煤油灯,穿透几道回廊,凄惨地落在一只皂靴跟前。那靴子一顿,接着加快了步子,跨进了刑堂。 于是罗安河第二道鞭子落下去的时候,一道白光突然挡过来,震得他往后一仰,差点闪了腰。 “宋立言!”这熟悉的炁,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的,罗安河捂着腰眼吼,“你这是以下犯上,要掉脑袋的!” 伸手捂了捂自个儿的脑袋,宋立言抬眼看他:“我朝律法:以下犯上要受断头之刑,妄用私刑也要受断头之刑。一个脑袋落下去声儿不够响,我寻思着多一个来陪着师兄,也不枉你我同门一场。” 罗安河一噎,抬步凑近他些,低声道:“她是个妖怪,能用律法来论吗?” “她哪里像个妖怪?”宋立言满眼不解,“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掌柜么?浮玉县衙门一直有她的户籍,还有她缴税的凭证。” 这言辞凿凿的,要不是他亲眼见过楼似玉化形,都要被蒙过去了。罗安河哈哈大笑,然后收声问他:“你当我是瞎的?” “妖怪变化莫测,师兄也是知道的。当日街上所见狐妖并不是这位楼掌柜,楼掌柜也是受害者,师兄长我二十多岁,难道没看出来?”宋立言甚为失望地摇头,走去楼似玉身侧,轻轻抚平她肩上被鞭子抽出来的褶皱。 罗安河抱着胳膊看着他:“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信?” 宋立言叹了口气,无奈地招手。后头站着的宋洵立马上前来,将一支灭神香递到罗安河面前。 “断骨鞭见效慢且费力,师兄不妨用这个试试。” 灭神香的确是最好鉴定妖怪的宝贝,罗安河这次出门正好没带,不曾想他倒还主动给他送来了?接过来仔细查验了真伪,罗安河就着墙上的油灯将香点了,往楼似玉面前一放。 滚滚白雾从香头溢出来,瞬间涌满了整个刑堂,楼似玉被绑在木架上满脸疑惑地看着,眼神无辜又干净,任由白雾将她淹没,也没半点反应。 罗安河震惊了,捏着香往她身上挥,挥了好几次也不见效果,瞪大了眼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怎么可能?” “县上有狐妖作祟,一直没能抓住,那狐妖常常借楼掌柜的样貌出现,已经不是头一回。师兄初来浮玉县,不知道情况罢了,也不必太自责。”宋立言善良地安慰他,“以权谋私误伤百姓,也至多不过是被参一本,只要州府大人护着,师兄你就不会有事。” “……”罗安河怀疑地睨着他,“你是不是在这香里动了什么手脚?” 宋立言大方地朝他指了指外头:“岐斗山上能碰见妖怪,师兄可要去试试?” 灭神香若有问题,就不会涌出这么浓烈的白雾,罗安河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可还是觉得匪夷所思,迟迟不愿相信。 宋立言慢条斯理地将楼似玉手腕上绑着的绳子解开,问她:“掌柜的伤着了?” 他的眼眸看过来,传递了一丝怂恿之意。楼似玉立马来劲儿了,抓着他的腰带就哭:“大人,奴家要喊冤啊!奴家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做,突然就被抓进大牢动了私刑,奴家手腕疼,肩膀疼,哪儿都疼!这事儿要是不给个公道,奴家也上州府大人那儿递状纸去!” “掌柜的稍安勿躁。”宋立言像模像样地宽慰他,“罗大人也只是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就可以动私刑了?咱们朝廷的律法是写着好看的?虽说官不与民斗,可天理昭昭啊,要不是大人及时赶到,奴家今儿被打死在这里也没处喊去。” 说着,捂着脸就嘤嘤嘤地往他怀里倒。 宋立言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开,再瞪她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对罗安河道:“此事也的确是师兄做得不妥当。” “这谁想得到啊……”罗安河还有点怔愣,看看楼似玉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灭神香,心想也对,这掌柜的身上没有妖气,的确是个普通人。 “那……”他挠挠头,“那本官给掌柜的赔个不是?” 意外的能屈能伸,楼似玉吓了一跳,打量他两眼,确定他是真的被唬住了而不是在说反话,才松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大人先把霍捕头放了吧?” “就算掌柜的不是妖怪,那霍良忤逆之罪也是定下的。”语气一转,罗安河抬起了下巴,“用私刑是本官之过,可掌柜的本也有命案在身,呆在大牢里不冤枉。” “关于曹府的命案。”宋立言开口,“相关证据已经齐全,师兄既然在,不妨今日就升堂。” “县上事还那么多,哪儿有空升堂?再关几日吧。”知道她不是那狐妖,罗安河也就没兴趣了,拂袖往外走,“你们把人给我看好了,楼掌柜和霍良,一个都不许给我往外放。” “是。”四周的狱卒低声应下。 楼似玉目送他离开,扭头欣喜地道:“大人这一出英雄救美,真真是得奴家欢心那,有空请您喝酒!” 眼眸微有亮光,却又被主人克制的眼皮给盖住一半,只留星星点点的光不小心从睫毛间泄出来。宋立言伸手拂开鼻息间飘散的白雾,板着脸道:“我是来看霍良的,顺便给掌柜的搭把手罢了。” “哦对,霍捕头。”经他提醒,楼似玉连忙往牢房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道,“他不知道您来了,许是还担心着呢,赶紧去报个平安。” 像霍良这样当真不畏强权的人,楼似玉只在书里看见过。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肯逆着人性来帮她的,那定是将她当成知己好友了,她也不能辜负人家。 步子又轻又快,楼似玉跟只蝴蝶似的飞扑去霍良牢房的栅栏上。 “掌柜的?”霍良上下打量她一番,问,“受刑了?” “就一下,蚊子咬似的,不碍事。”楼似玉笑着朝他抱拳,“多谢您出手相助。” 霍良走到她跟前,皱眉盯着她的脸,半晌,伸手越过栅栏,指了指她脸侧的红痕。 “啊这个,也没什么,不疼。”她大方地朝他摆手,然后笑道,“宋大人说来看您了。” 伸手指着后头,楼似玉以为宋立言就跟着她呢,谁知道扭头看过去才发现那人慢悠悠地走在牢房拐角,眉目低垂,看不清神情。 “宋大人?”她疑惑。 宋立言没应,步子倒是稍稍加快,走到跟前来站定,抬眼看霍良:“你出去的时候我同你怎么说的?” 霍良心虚地挠头:“大人让卑职尽分内之责。” “你尽了吗?” “没有……可是大人,楼掌柜当真没错,卑职为何要听令捕她?”霍良不明白,“若是大人下令,卑职尚且觉得情有可原,可那位罗大人从浦方下来,任意妄为,暴躁蛮横,他所为不妥,卑职也要听之任之?” “你不听不任的后果就是被关在这里。”宋立言敲了敲他面前的栅栏,“怎么,心里惦记着搬救兵?” 脸上一红,霍良不好意思地低头。 “还真是义薄云天啊。”宋立言望向头顶的房梁,不悦地道,“那就如此吧,本官反正也救不得你。” 楼似玉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开口:“大人,霍捕头做的也是好事啊,又没做错,您怎么反而还怪起他来了?” 敲着栅栏的手指一僵,宋立言阖了眼,半晌没说话。牢房里光本就暗,他一沉默,半个人都隐进黑暗里,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阴郁。 身上起了层颤栗,楼似玉搓着胳膊笑了笑,想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就见这人挥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大人?”她怔忪。 宋立言置若罔闻,他觉得自个儿来这一趟实在多余,她又不会被打死,还有人护着,哪儿需要旁人操心?步子越迈越大,他很快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霍良有点茫然:“宋大人怎么了?” 楼似玉比他还茫然:“可能还有什么急事要去忙?” 她身后站着的狱卒欲言又止,神色复杂,最后也只能道:“楼掌柜先回牢房吧,小的去拿点吃的来。” 第74章醋味儿 熟悉宋立言如宋洵,一向知道自家大人嗜甜苦辣咸,但从不沾醋,面条里不能放醋,吃饺子也不能,所以他一度以为,此生都不会在大人身边见识到醋味儿。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二十多年欠着的醋味儿,今儿一朝全还回来了。 行在宋立言身侧,宋洵想宽慰他:“大人,掌柜的只是念霍捕头恩情,又不是别的,您气什么?” 翻身上马,宋立言捏着缰绳冷淡地道:“我没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一个蠢一个瞎,真好齐齐进大牢,最好冤不得伸,一起把大牢给坐穿,人间也少了两个傻子不是? 宋洵不敢再多劝了,硬着头皮岔开话:“那罗大人这事该如何是好?总由着他胡来也不像话,要不往京都递个信?” “远水救不了近火,你且安心,霍良有办法。”脸色又沉两分,宋立言甚是不痛快地挥了马鞭绝尘而去,留宋洵一个人傻傻地想,霍良能有什么办法啊? 派了众多上清司弟子四处寻找内丹的下落,罗安河站在衙门门口看着天色,心里也是焦急得很。这时辰越过越快,若是他最后无法带内丹回京都,那可就麻烦了。 正想着,罗安河眼睛一瞥就瞧见裴献赋朝他走过来了。 “罗大人。”裴献赋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意,“怎么在这儿站着?” “前辈。”罗安河叹了口气,“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习道之人不能有杂念,否则便会催生出心魔。”裴献赋意味深长地看向远处,“心魔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东西。” 罗安河以为他只是随口感慨,便应:“无妨,我修为够,心魔没那么容易出来。况且这也算不得杂念,贪嗔痴一个都没沾边——我就是想知道,怎么找到那天结界里出现的狐妖?” 眼里闪过一道暗光,裴献赋摇头:“妖怪来去一瞬,已经得手逃遁,想再找又谈何容易?与其停留在原地,不如往前看。” “哦?”罗安河好奇,“怎么个往前看法儿?” “内丹是要交给上清司的,交代却是大人您要给州府和朝廷的。既然上清司那边不好有结果,那至少朝廷这边得交代清楚。” 浮玉县死那么多人可不能白死,处置得稍微不慎,就可能民怨沸腾。 罗安河想了想,犹豫地问:“前辈是想让我升堂审楼掌柜?” “大人是个聪明人。”裴献赋负手微笑,“哪儿用我这一介平民指点?这千条人命无数冤魂,总要找个人担着才行。” 有道理,罗安河赞同地拍手:“听前辈的,关他们两日就升堂——总也要让宋立言难受一番,我这心里才舒坦。” 裴献赋笑而不语,伸手折了支出墙外来的桂花,轻轻吸一口香气。 天色晚了,官邸里各扇窗户都被烛火映出了暖色。 宋立言半倚在软榻边擦拭獬豸剑,雪白的剑身散发着愉悦的光,似乎十分享受,嘚瑟地发出锋利的划空之声。袖子里的灭灵鼎忍不了了,突然蹿出来就往他掌心里钻。 宋立言连忙接住它,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自言自语道:“分明是上清司最厉害的法器,也通灵性,可怎么就这么黏我?我又不是你的主人。” 灭灵鼎抗议地嗡鸣两下,然后继续往他掌心里蹭,将獬豸剑活生生给挤到一边,像个争宠的小孩儿。 宋立言叹息,拿拭剑帕也给它抹了抹,然后拎起它问:“你这么厉害,为什么怕楼似玉?” 愉悦的嗡鸣声戛然而止,灭灵鼎老实地躺在他手里,不动弹了。 还真是很怕啊,光听个名字就吓成这样,也太丢上清司的脸了。宋立言摇头,继续给它擦身上的纹路:“那是个傻子,你是上清司的法器,没什么好怕的。” 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秋意浓了,外头又下起了夜雨,晚上各处都凉得很,牢里那种阴气重的地方应该更甚。虽然狱卒肯定会看霍良的面子给加被褥,但那里头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 起身踱了两步,他瞥了一眼门的方向。 也就一眼,没动什么心思,可桌上放着的灭灵鼎突然就跳了起来,抵着他的背将他往外推。 “你干什么?”宋立言挪了两步,哭笑不得,“我没想出门,还下着雨。” 灭灵鼎没听,依旧冲撞着他的背,硬生生将他从屋子中间推去了房门口,还将门外放着的油纸伞给扛到了他面前。 “……”这毕竟是上清司的圣物,它能有这么强烈的意愿,那就一定有它的道理,身为上清司弟子,他哪能不遵从? 接过伞撑开一片雨幕,宋立言将灭灵鼎揣回了袖子里,一脸正气地想,就当去巡逻了。 然而,潜入大牢之后,他半点声响也没敢出,跟做贼似的一路摸黑去找楼似玉的牢房。外头的狱卒睡得香甜,无人发现,他偷偷松口气,抓着栅栏就往里头看。 一双明媚的眼睛盛着窗外的月光,温柔地从栅栏里看着他。 吓得一个趔趄,好悬没坐去地上,宋立言微怒,咬牙道:“你吓唬人干什么?” “奴家哪有吓唬人?”楼似玉抬袖掩唇,“奴家可是一直在这儿的,不速之客是大人您。” 没好气地将牢房打开,宋立言站直身子跨进去,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牢房里睡着的霍良,闷声道:“你竟然没逃狱。” “反正也回不去掌灯客栈,住哪儿不是住啊?”楼似玉笑嘻嘻地在石床上坐下,仰头看他,“不过大人能在这时候来看奴家,奴家是当真高兴。” “为何?”他别开眼,“白日里不是也来了?” “白日里来的是县令宋大人,现在来的是动了凡心的宋立言,这哪儿一样呀?”楼似玉狡黠地晃着脚尖,“原还在猜大人心里有没有奴家,眼下来看是不用了,奴家在大人心里宝贝得紧那。” “……你胡说些什么?”黑暗里看不太清脸,但语气听起来是咬牙切齿的,“谁心里有你。” 楼似玉挑眉:“没奴家大人还半夜不睡觉专门跑来偷看?” “睡不着,随便走走。” 故作明白地“哦~”了一声,楼似玉突然起身,一个飞扑就将他扑到后头的墙上,双手并排放平在他胸口,饶有兴味地抬头睨他:“随便走走也能走到奴家跟前,就为着这与大人的不凡缘分,奴家也得好生感谢。” 冷哼一声,宋立言翻身就将她反按去墙上,沉声道:“别把你对付别人的把戏用在我身上。” 楼似玉眨眼:“没有呀,这是新的把戏,奴家只对大人用过。” 牙槽紧了紧,宋立言收回手站直身子,觉得自个儿简直是半夜送上门来给人戏弄的,不值当。他转身要走,手心却是一软。 楼似玉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手,见他回头,又露出个甜甜的笑来,抓着他轻轻晃了晃:“外头还下着雨那,大人好不容易来,不妨多留会儿?” 最后一个字带着点软糯的鼻音,听得人心也忍不住跟着软。宋立言心知肚明自己留下来就是意志不坚,但他挣扎了几瞬,还是停下步子,板着脸问她:“留下来做什么?” “数星星?”楼似玉望向窗外,然后发现外头正下着雨,立马改口,“数雨滴也成。” “……”宋立言觉得她是真的脑子不太好使。 “哎哎哎,大人别走,您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都可以问奴家。”楼似玉拼命拽住他,脚都蹬到石床边去借力了,“您没有想知道的了吗?” 这个倒是不错,宋立言当真往回走了两步,思忖片刻之后盯着她开口问:“宋清玄为什么会和你走到一起?” 微微一顿,楼似玉垮了肩膀。她就知道他会问这方面的问题,不过现在听着这个名字,倒是没有以往那么难受了。 想了想,她摘下头上的朱钗,递到他跟前:“这是他送我的,说是聘礼,可到底也没能娶我过门。我是妖怪,他是上清司的人,但我与他做的是同样的事,他与我走到一起没什么想不通的,就是因为我美丽温柔善良大方懂事……” “打住。”宋立言眯眼,“你这几句话里有半句真话吗?宋清玄既然是上清司的人,怎么可能与你做同样的事?” 至于后头那几句,就虚假得更加明显了。 神色正经起来,楼似玉盯着他的眼睛道:“奴家现在做的,才是大人应该做的事。这么多年以来上清司寻找妖王内丹从来不是为了摆上法阵镇压妖王,而是为了毁灭内丹,让妖王再无出世的可能,您被人骗了。” “奴家虽不知是谁在后头搅弄风云,但此人颠倒黑白,其心可诛,大人万不可信。” 宋立言恍然点头,然后问她:“那你为什么没有毁掉内丹,反而是还给我了?” “奴家……”张口才发现这事解释不通,楼似玉有那么一瞬间的傻眼。 她是不是又跳了裴献赋的坑了? 第75章洗儿诗 裴献赋同她说,妖王出世,那个人也会跟着重现人间。她虽然没有相信,但到底动摇了一瞬。就这一瞬的功夫,她做了还宋立言内丹再让蛇族去抢回来的决定,一来可以使他免受丢失内丹之责,二来可以让蛇族保全内丹,留个退路。 而楼似玉没想到的是,这样一做,就再也无法让宋立言相信“销毁内丹”才是正确的路子。 她有点头疼。 “怎么,解释不下去了?”宋立言不悦地看着她。 楼似玉转脸就笑:“那内丹是大人浴血奋战得来的,奴家不过捡个便宜,要是真将它毁了,大人还不得记恨奴家一辈子?比起天下苍生,奴家眼里还是大人更重要些,故而就还了。” “你要真这么想,一开始就不该抢。” “哎呀,那不是本能么?再说了,若不抢,大人哪儿能陪奴家游湖呀。”她伸手捋了捋他的鬓发,眼里满是眷恋,仿佛又想起了那个绵软的吻,压不住的得意从嘴角眉梢偷跑出来,整个人都明亮了两分。 宋立言垂眸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舒坦。 “霍捕头不是也挺好?下次让他随你去游湖也可以。” 嗯?这是什么话?楼似玉没听明白,偷偷打量他,发现这人又像之前来天牢之时的模样了,四周气息阴阴沉沉,一股子拒人千里的意味。 她犹豫地问:“大人还在生霍捕头的气?” 宋立言冷漠地别开脸。 “不是啊……那,大人就是在生奴家的气?”楼似玉费解地嘀咕,“可奴家又做错什么了?” 她怎么会有错,错的是他,心神不定,六根未清,徒给自己增添烦恼。宋立言收回撑在墙上的手,有些懊恼。若她是个平民百姓那还好说,可偏生是个妖怪,叫他杀不得也留不得,纠纠缠缠,不能安生。 这些个复杂的情绪没藏住,全落进了楼似玉的眼里。她眨巴着眼瞧着,良久之后,突然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 宋立言微微一惊:“你做什……” 话没吐完,嘴就被人给堵了。 楼似玉睁眼看进他的眸子里,能清晰地瞧见自己头上的朱钗,她莞尔,唇瓣抿着他的轻轻一吮,又辗转换个方向摩挲,直将他凉薄的唇给磨得软暖了,才轻轻喟叹一声。 外头的雨下得大了,雨水混着泥灰的味道从窗外扑进来,像天地酿成的酒,嗅着就让人沉醉。牢房那一角没什么光,无形中给楼似玉壮了胆,手上用力,愣是将他拉下来些,然后再狠狠地亲上去,啊呜啊呜两口,活像是要吞人。 宋立言一直僵着身子,直到听见她这动静,才恍然回神,嫌弃地将她拉开。 楼似玉以为自个儿惹了他讨厌,肩膀一缩就想跑路,然而不等她抬步,腰上就是一紧。宋立言捏着她的腰将她举起来些抵在墙上,让她堪堪能与自己平视,然后靠近她,犹豫一瞬,还是吻了上来。 “……”像有无数法阵同时在脑子里炸开似的,楼似玉傻眼了,酸麻的感觉从唇瓣一路蹿向四肢,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指都蜷缩起来。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雨声越来越大,莫名给她一种溺水的窒息感,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木香味,她攀着他,怕自己掉下去,又怕他停下来,小脸憋得发红。宋立言倒意外地比她从容,摩挲着她的唇瓣,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哼声,似愉悦,又似发泄。他张开嘴拿牙齿咬她,没用大力,倒也给她唇瓣上落下个白牙印,半晌才恢复血色。 低头打量那牙印,宋立言意外地笑了,先前的阴沉一扫而空。 楼似玉红着脸咋舌:“大人,您早说这样您能消气呀,奴家很乐意的。” “闭嘴。”瞪她一眼,他将她放下来,后知后觉地开始羞愧。 上清司弟子,习上清之术,斩世间万妖,怎么能被个妖怪迷惑了去呢?行为失当,德品有亏,他该回去抄《静心咒》,以赎罪孽。 不过…… 他以前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分明也没什么好笑之事,可唇角就是压不住地要往上翘,就算外头大雨倾盆,他也觉得明日定会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可能是疯了。 楼似玉提着小裙子从后头绕回他跟前,小脸还是红扑扑的,眨巴着眼盯着他瞧。宋立言被她瞧得不自在,抬步就往外走,硬着嗓子扔下一句:“老实待着等提审吧。” “大人这就走啦?”她垮了脸。 宋立言哼了一声,无情地落下牢房上的铁链,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牢房走廊的拐角。 楼似玉哀哀怨怨地从栅栏空隙里伸出手去抓空气,可也就两下,她将脑袋抵在栅栏上,又傻兮兮地笑开了。头一回,这可是头一回啊,能得这人主动,折她几百年的修为都值当!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世的宋立言好像比之前那几位都要鲜活,不再藏着掖着,都敢与她亲近了。 她都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楼似玉摇摇头,飞扑去床上打两个滚,捂着脸嗷嗷叫唤,实在控制不住兴奋,便“昂呲昂呲”地咬被角。 雨打在油纸伞上稀里哗啦地响,宋立言撑伞离开了大牢,一纸青灰色的伞跟着从旁边缓缓移过来,伞面抬起,裴献赋看着宋立言的背影,轻轻给他鼓了鼓掌。 “真不愧是那人身上压得最深的一片魂啊,贪嗔痴俱全。”他感慨,“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雨声盖过了他的声音,没人听得见,就算听见了也没人能懂这是什么意思。伞面垂下去,裴献赋慢悠悠地往别处去了,背影潇洒从容,还隐隐听得见他在哼民间接生时稳婆唱的《洗儿诗》: “往生寂寞长,贵子降殷商。得意欣何喜,无辜慨且慷那~” 声音悠远,与雨水混成一处,冲刷着整个浮玉县。 两日之后,雨过天晴,街上的纸钱少了,行人多了,仿佛又回到了蛇妖入侵之前,一片繁荣热闹。痛失亲人家眷的百姓在衙门的开仓抚慰下逐渐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也有不肯接受的,执意击鼓,站在了公堂之上。 楼似玉一大早就被提审,跪在公堂下头直打呵欠,睨两眼上头看状纸的罗安河,她心想,明明是同样的淄衣官服,怎的宋立言穿起来英姿飒爽,落他身上就跟地痞流氓披锦衣似的呢? “大人!”旁边的有人喊了一嗓子,吓得她一个激灵,无奈地看过去。 曹夫人头戴小白花,满脸悲愤:“我家老爷已经入土,可凶手还逍遥法外,肯请大人为民妇做主,今日就让凶手偿命!” 罗安河眯着眼看着状纸,一副认真审查的模样,没接话。旁边站着的县丞瞥了他好几眼,终于是忍不住上前提醒:“大人,下头的民妇在喊冤。” “本官听得见,用不着你说。”罗安河没好气地放下状纸。 这曹家人也太没出息了,好歹是个大户人家,要告状罪名却只列个投毒杀人,人证没有物证也没有,真按状纸来,肯定一开口就被宋立言堵回来。 眼珠子一转,他拍了惊堂木道:“犯人楼氏,信妖怪鬼神之说,不但有私自开设祭坛之举,还曾供奉妖神。此番浮玉县受巨蟒之祸,经查与楼氏有关,故按我朝律法,当斩首示众,以平民怨!” 外头观堂的人一阵欢呼,曹夫人一愣,迟疑地看了上头一眼,懂事地没吭声。她反正就要这楼似玉给她老爷陪葬,至于是什么罪名,她倒是不介意。 宋立言今日是来旁观的,他知道罗安河不会轻易放了楼似玉,但没想到他竟能当堂污蔑。撑着椅子要起身,他想了想,又坐回去继续看。 “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楼似玉好笑地道,“宋大人审案都讲真凭实据,难不成这惊堂木到了大人手里,就是空口白话便可定音的了?” “你私设祭坛之事,浮玉县众人皆知,是为人证。衙门卷宗记载,七月半掌灯客栈有野狼闯入,衙差上门查看,掌柜的亲口说出‘狼妖’二字,口供在此,是为物证。认证物证俱全,如何能说是空口白话?” 罗安河起身,踱步下来站在她身侧,面朝外头观审的百姓,朗声道:“咱们都活在太平盛世,妖怪一流都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惜有的人当了真,私自养出上百条巨蟒,一不小心便祸害了县上百姓,一千多条人命成了巨蟒的腹中餐,那这始作俑者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愚民最不经怂恿,一吆喝就都跟着吆喝起来,没人会去细想真伪,甚至没人记得自己当时是在掌灯客栈里活下来的。 楼似玉很寒心,她暗暗发誓以后掌灯客栈要是再开张了,定要在卖给他们的酒里多掺点水,不然难消这委屈。 罗安河满意地听着这整齐的回答声,转头道:“为官者就是要从民意,既然民意如此,那本官也只能照做了。” 第76章还是捕头好哇 “要是当官的只知道从民意,那要官何用?遇事则怂恿于民,欺之骗之,再以他们的声音为庇护,行私欲,冤好人,这天下不就大乱了?”有人拨开人群,跨上公堂来,“罗大人此举,乃为官者之大忌。” 罗安河一愣,回头看去,果不其然又看见霍良这爱说教的小子,当下就冷笑一声:“你一个小小的捕头,真以为读几页《为官论》便能教训我了?” “是非对错,不该以身份为桎梏来论。”霍良一身正气地捏着腰间刀柄,“大人错了就是错了,无论谁来教训都是一样。” “你放肆!”罗安河怒指他,“本该在大牢里关着的人,谁放你出来的?亦或是你自己逃狱?不管是哪一种方式,你都得给本官滚回去!” 观审的百姓一阵骚动,接着就分去了两边站着,有一行人走进来,为首的那人朗声笑道:“若是我放的,也要跟他一起滚回去不成?” 这熟悉的声音,听得罗安河身子一僵,侧头看过去,就瞧见个慈眉善目的男人把玩着一对油光发亮的大核桃走进来,一身藏蓝常服,腰坠紫绦玉佩,气度非凡。但哪怕他是笑着的,目光所落之处,被看着的人也忍不住打颤。 “……大人,您怎么过来了?”一扫之前的嚣张,罗安河迎上来,分外殷勤地请他上坐,搓手笑道,“最近不是去京都述职了吗?” “是啊,刚回来就接到消息,说浮玉县出大事了,便过来看看。”他将核桃搓得嘎嘎直响,路过宋立言身前的时候,停下了步子。 “霍大人。”宋立言朝他拱手。 霍鼎世满眼赞叹地瞧着他:“你这小子的确是个好苗子,这才几年啊,就出落得如此厉害。” 说着,拍了拍他肩上厚重的炁。 宋立言谦虚低头。 霍鼎世唏嘘地朝霍良道:“看看人家,你分明与人家是一样大的年纪,却远不如人家有本事。” 霍良心情复杂,旁边的罗安河神色比他更复杂,疑惑的目光在这三人之间来回扫了好几遍,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霍良姓霍,荒州州府霍大人好像也姓霍?可是,他没听说霍大人有子嗣啊? “浮玉县出了这么大的事,按理也是要移交州府处置的,既然本官赶巧来了,这位置不如就让本官来坐?”霍鼎世指了指堂上的主审位,看向罗安河。 罗安河哪儿敢拒绝,僵硬地笑着就将头上乌纱摘下,双手放去桌上:“您请。” 霍鼎世大方坐下,将状纸拿起来瞧了瞧,看向下头的曹夫人:“原告要指被告投毒杀人,可有证据?” 曹夫人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道:“我家老爷寿宴上的菜肴全有毒,死伤几十余,有医馆写的字据为证,府中丫鬟小厮也都看见的,厨房里只有掌灯客栈的人进出。” “被告可有冤屈?” “有啊,天大的冤屈!”楼似玉连忙道,“宋大人与奴家一同去查过,毒在曹府的水井里,只要用水做菜,菜里都会染毒。这做菜哪有不用水的?奴家也着实是无妄之灾,没收到酒席钱不说,还将客栈名声给赔进去,谁会故意做这样的生意那?” “大人。”罗安河忍不住道,“宋大人与这位女掌柜颇有私交,他们两人一起查的东西,不足为信。” 霍良往前站了两步:“宋大人为人公私分明,刚正不阿,衙门上下皆可作证。此案楼掌柜着实冤枉,无凭无据就被罗大人抓进了大牢,还动用私刑,恳请大人明察。” 霍鼎世意外地看他一眼,然后问:“被告可有证据自证清白?” “有,当日宋大人让人查过水井,井里之水确实有毒,案卷里就有记载。并且早在曹家寿宴开场之前,府中就有丫鬟腹痛身亡,足以佐证。”霍良将备好的案卷呈上去,又道,“曹夫人丧夫难过,迁怒于楼掌柜,故而将丫鬟身亡之事隐瞒,不巧在运送尸体之时被卑职撞破,眼下那丫鬟的尸身因为无亲眷认领,尚在义庄。” 霍鼎世觉得好笑:“本官问被告,话怎的全是你说了?” 霍良正色道:“卑职曾奉宋大人之命查过此案,本早就该结案的,不曾想又横生枝节,故而只能拿出手中证据,以正视听。” 曹夫人脸色难看,愤愤不平,跪下来就朝霍鼎世磕头:“民妇的夫君死得冤枉,总不能全怪那水井吧?就算是井里有毒,那毒也肯定是人为,请大老爷抓出凶手,替夫君报仇。” 霍鼎世仔细看了卷宗,喃喃道:“蛇毒……这毒怎么可能投在井里呢?除非量大,否则压根不至于令人丧命。” 罗安河立马道:“下官方才就在审理此事,有人揭发那楼掌柜私自豢养巨蟒,导致县上死伤千人,这蛇毒旁人没有,她一定是有的。” 霍鼎世将卷宗放在桌上拍了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巨蟒?这话你拿去糊弄别人还好说,同本官也敢胡诌?” 哪个平民敢养妖怪?不早被妖怪吃了?再者说,妖怪那么大,一个客栈掌柜能养在什么地方? 罗安河语塞,忍不住恼恨霍良,怎么就把州府大人给找下来了?若他不在,这案子就此定下也没人敢说什么,可他来了,这话就说不过去了。 “大人。”宋立言出列,拱手道,“岐斗山上多巨蟒,但非人可养也,前些日子下山觅食,伤我县上百姓,下官已经带人上山剿灭,蛇尸均弃于碧波湖岸。为平民愤,也给大人一个交代,下官请大人移驾,与众人一起前往碧波湖探个究竟。” “哦?”霍鼎世来了兴致,“都除掉了?” “是,巨蟒百余,皆斩首断七寸,堆积成山。” 惊叹了一声,霍鼎世起身就往外走,众人跟上,霍良一把就将楼似玉拉起来,顺手替她解开脖子上的镣铐。 “多谢您。”枷锁脱落,楼似玉终于喘了口气,欣喜地道,“想不到霍捕头还有此等靠山,倒是我瞎操心了。”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霍良小声嘀咕:“我也不想麻烦他的,毕竟……可这回罗大人太过分了,若不请他来,你我连着宋大人都要为强权所压,实在不值当。” 楼似玉笑着拍手:“霍捕头厉害,等这事儿了结,奴家请您喝酒。” 正走在她身后的宋立言听着这话就是一僵,眼眸微眯,心想掌灯客栈的酒还真是便宜啊,谁都能请着喝。 “我不会喝酒。”霍良耳朵微红,“上回洗尘宴上不就闹笑话了?” 那是她用的迷魂法术,又不是他真的喝醉了。楼似玉难得地良心不安了一瞬,笑道:“这回给您上些不烈的好酒。” 两人说说笑笑,仿佛已经脱罪了似的,开始讨论起下酒菜来了。宋立言冷笑,越过他们往前走,兀自上马,跟上霍鼎世的马匹。 “立言。”霍鼎世朝他招手。 他应了一声,策马上去与之并排,就听得霍鼎世小声问:“霍良这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大人言重,霍捕头踏实能干,能得他相助,是下官的福气。” “那就好。”霍鼎世搓着核桃叹气,“你也知道,这孩子一直惦记他娘的死,不肯认祖归宗,这么多年了老夫一直觉得亏欠他。这回难得他有事相求,老夫是说什么也要来一趟的。”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看楼似玉,眼里露出点揶揄:“那姑娘是他心上人吧?还没见过他这么护着谁过。” 宋立言垂眸,没吭声。 霍鼎世也没注意他的表情,自顾自地道:“他早该成家了,若这姑娘当真无辜,那老夫也乐得成全……扯远了,立言,这次老夫去京都见了你师父,他老人家让我转告你,红尘之劫在即,切忌大怒大悲。” “多谢大人提点。” 应是这么应着,宋立言心里却觉得自家师父太小瞧他,就算是身处红尘、受人影响,但这点程度,如何至于变成劫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碧波湖去了,如宋立言所言,堆成山的巨蟒尸体在丛林里散发着恶臭,亲眷为巨蟒所害的人当即跪下来哭号,有胆子大的举着锄头上去打砸一番,胆小些的远远看一眼就跑走了。没过多久,消息传开,更多的百姓涌向碧波湖,哭声和骂声震天。 “我怎么早没想到这茬呢?”楼似玉懊恼不已地抱着旁边的树干,“早让人来看,客栈也不至于被打砸了呀。” 宋立言站在她身侧冷声道:“时机刚好,早一步晚一步都不妥。” “那您给补贴客栈的修葺钱么?”楼似玉眼巴巴地伸手。 “妄想。”他拂袖走开。 楼似玉垮了脸,继续抱着树干哀嚎,旁边的霍良看得好笑,上来低声道:“总会有办法的,掌柜的别着急。” “还是捕头您好啊。”楼似玉感激涕零,再冲着宋立言的背影撇嘴,“不像有的人,翻脸不认人,无情又冷血。” 第77章小别扭 无情又冷血的宋立言朝天翻了个白眼,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上赶着帮她了,免得喂个白眼狼出来,还去冲别人甩尾巴。 “怨气太重,易生魑魅。”霍鼎世站在远处看着蛇尸上空漂浮的黑瘴,伸手招来一缕,用力一捏便捏散了,“不宜久留。” 宋立言拱手答:“已经让人准备牛车,不日便会将它们运进岐斗山。” 这碧波湖边常有凡人走动,不好掩埋这些东西,只有藏污纳垢的岐斗山是最佳的去处。霍鼎世点头,又与他就此案商议一番,便打道回衙门。 “大人,就这么算了?”罗安河很是不满,“那女掌柜怎么着也算是有所牵扯,哪能无罪放了?” 霍鼎世摇头:“这女掌柜一没杀人,二没养巨蟒,就算有所牵扯,也没触及律法,谈何罪名?安河你啊,断案太过意气用事,这也是为何本官一直不放心你单独行事的原因。此番你自作主张离开浦方,本官也不想再追究,但切莫再胡来,扰了这一方安宁。” 脸色发青,罗安河低下头去,心里仍旧不平。他意气用事,宋立言何尝不是偏帮武断?凭什么他就得赞扬,到自己这儿就只剩责备? 不公平,赵老头子对他不公平,霍大人也对他不公平。 这么想着,罗安河眉心就有一股黑色瘴气飞出去,快得没人来得及发现,就同远处蛇尸上浮着的黑瘴融为了一体。 申时一刻,公堂上的惊堂木拍下,楼似玉被判无罪。 围观百姓虽无人反驳,但也略有微词,嘟嘟囔囔地四散走了。县衙大门合上,霍鼎世突然开口:“跪下。” 楼似玉“噗通”一声就跪了个老实。 好笑地看她一眼,霍良掀起衣摆跪在她身边,小声道:“他喊的是我。” “啊?”尴尬地笑了笑,楼似玉一边爬起来一边问,“你跪什么呀?” “以下犯上,论罪当罚。”霍良云淡风轻地答。 一听这话,楼似玉刚起一半的身子立马就又跪了下去,正色朝霍鼎世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民妇有话要说。” “哦?”霍鼎世饶有兴致地端起茶杯,“你讲。” “霍捕头当日并非有意犯上,而是为了阻止罗大人步入歧途才挺身而出。”她满脸动容、激情盎然地道,“这怎么能算罪过呢?这是麻木河流之中逆流而上跃龙门的鱼,是黑暗之下坚定本心维护正义的光,是百姓的福气,是所有捕快看齐的方向啊!” “霍捕头会不知道忤逆罗大人是什么后果吗?他都知道,可他更知道奴家是无辜的。在同时面对一个无辜可怜的弱女子和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之时,我们的霍捕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用双手撑起了奴家头顶的天,让奴家相信咱们的官府是好的,是靠得住的!” “这样一个好捕头,大人若是罚了他,那民心怕是凉得跟一月的井水一般了!大人三思啊!” 罗安河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一时都合不拢。宋立言也呛了口茶,心有余悸地将茶杯放远些。 主位上的霍鼎世沉默半晌,竟是笑了出来:“这位掌柜的倒是好口才。” “民妇是实话实说。”楼似玉正色道,“空口白话地瞎奉承,那是无法打动人的,霍捕头就是有这么好,民妇才说得出话来。” “说到底,他就是出面帮你了。” “他帮的不仅是民妇,还有这世间的正义。” “得,正义就正义,但不管怎么说,霍良顶撞罗通判是事实。”霍鼎世撇了撇茶沫,抬眼看她,“那若本官真要罚他,掌柜的可愿替他分担些?” “愿意。”楼似玉飞快地回答,“您让民妇一个人受了都成。” 她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再说了,就她这身子,普通的刑罚也不能将她如何。已经欠霍良人情了,总不能还让他遭罪,那就更还不清了。 她是这么想的,然而话说出去落在别人那儿,可就不是这个意思了。霍鼎世意味深长地轻轻点头,罗安河一脸惊讶地看了看她又转去看宋立言,宋立言面无表情地喝着茶,看不出什么情绪。 良久,霍鼎世笑道:“既如此,那就打十个板子吧。” “大人!”霍良有异议,刚皱眉喊了一声,就被上头一眼给瞪了回来。 臭小子懂不懂路数啊?霍鼎世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这十个板子又打不死人,顶多打点儿伤,不正好给他理由多去看人家么?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往来得多了,那男婚女嫁不就水到渠成了? 霍良看懂了自家老爹的意思,可他觉得他误会了,自己对楼掌柜又不是男女之情,这哪儿跟哪儿啊? 不容他再多议,霍鼎世安排了刑罚就往县衙内堂走了,宋立言跟着起身,一眼也没往下头瞧,冷漠地消失在屏风后头。 “宋大人,怎么样,咱们的霍捕头够不够情深义重?”罗安河忙不迭地上去挤兑他,幸灾乐祸地道,“我要是那女掌柜,也得感动得替他受罚。” 宋立言平视前方,淡声道:“衙门重地,不是说人闲话的茶馆子,大人若有闲话想聊,不妨出去寻个好地方。” 他越是正经,罗安河越是来劲:“别介啊,案子都审完了,你怎么还板着个脸?心里要是有不痛快,不妨给师兄说说?” 停下步子,宋立言朝他勾手。 罗安河兴奋地凑上去,就听得他轻声道:“上清司现有的修道集愚弟都修透了,没新的可修,实在苦恼,师兄若有什么宝贝,还望不吝赐教。” “……”罗安河脸黑了,他一个旁系弟子,能得的修道集肯定没他多。他姑且都只修了七成,这人竟然修完了? 假的,肯定是骗他的! 一伸手捏住他的肩膀,罗安河炁运掌心,像之前一样想与他较量,可他的炁刚挨着他就被他身上淳厚的炁给震了回来,连带着倒灌进他手心,呛得他手背青筋暴起。 “你……” 动了动肩膀将他甩开,宋立言苦恼地摇头:“还嫩着呢。” 听着像是在惋惜自己,可一咋味儿又觉得是在嘲讽他,罗安河站在原地气急攻心,眉心的黑气更甚,一缕缕地往外冲。 上清司各人的炁都是白色,修为越高颜色越纯,但就算是刚入门的弟子,身上也绝不会出现黑气。远处走廊垂下的竹帘被轻轻掀起,裴献赋惊叹地看着这一幕,目光顺着那卷上天的黑气,一起飘向远处的岐斗山。 “还不够啊。”他喃喃,又看向走在前头的宋立言。 宋立言今日一整天神色都很平和,陪霍鼎世下了两盘棋,用了晚膳,再接了县令的印鉴,不管霍鼎世怎么夸赞,他都始终没有半分骄傲之意。 霍鼎世感慨道:“赵老头的担心的确多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这样的孩子,哪儿用历什么劫。” 宋立言应承了两句,替他安排了下榻之所,又指了些衙差好生看护,忙碌一通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屋里打算休息。 然而,房门一推开,他抬眼就撞见了楼似玉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大人——”她娇嗔,“您可回来了!” 退出去看了看门楣,确定是自己的房间之后,宋立言伸手将她拎出去,反手就要扣门。 “哎哎哎,别关!”楼似玉伸着脑袋去硬将门卡住,可怜兮兮地道,“奴家刚受了刑罚过来,还指着大人赏口饭吃呢。” “怎么不去找霍良?”他冷笑,“不是都舍身相护了,难道还吃不得一顿饭?” 鼻翼动了动,楼似玉狡黠地眨眼:“大人晚上吃饺子呀?连陈醋都备好了。” 松开门,宋立言扭头就去内室坐下,背对着她。 楼似玉给了门外的宋洵一个放心的眼神,关上门就蹦蹦跳跳到他身后,乖巧地替他揉捏肩膀:“今儿这事,奴家的确得谢霍捕头,是他帮了忙对不对?奴家护着他,也没为别的,就是不想再欠多了人情。要是换做大人您,那奴家就不护了,奴家巴不得您被打个屁股开花,然后奴家端茶倒水日夜不离地伺候您。” 宋立言不以为然地冷哼,鼻音沉沉的,带了点奶味儿。楼似玉一听就没把持住,按着肩膀的手滑下去搂住他,吧唧一口就亲在他耳朵上。 “……”浑身颤栗,宋立言起身甩开她,咬牙切齿地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冤枉啊大人,奴家巴不得长命百岁,好一直陪着大人。”楼似玉拉了他的手,压住他的挣扎,硬是给握稳了,然后放在自个儿脸侧蹭了蹭,抬眼看他,“不生气了可好?” 他在生气吗?宋立言有点茫然,气什么呢?今日所有的事都解决了,他该高兴才对。 收回自个儿的手,他拂袖坐去桌边,闷声道:“不是挨了板子?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那些板子没多大力道。”楼似玉嗅了嗅桌上的菜肴,双眼发光地将筷子塞进他手里,“大人也该饿了,快先吃点东西。” 第78章贵子降殷商 扫一眼桌上,全是府中做腻了的菜色,他本就没什么胃口,一看更是不想抬筷:“你想吃便自己吃吧。” 楼似玉也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闻言就夹了一块烧鸡肉放进嘴里,“嗯”了一声,眼睛愉悦地眯起来,小脑袋止不住地点:“好吃!” 宋立言觉得好笑:“掌柜的以前没吃过鸡肉?” “那倒不是,钱厨子也会做烧鸡,也好吃,可大人府上的味道别有不同。”她吐掉骨头,又夹了一块,含糊地道,“香料放得足,皮软糯,里头的肉嫩滑不干,一口咬下去汤汁满溢唇齿间,简直是人间美味。” 有那么夸张?宋立言怀疑地看着她,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竟也觉得有些饿了。提起筷子,他试探着夹了块鸡肉来尝,发现当真比平时好吃了不少,便又多吃了两块。 “哎,这就对了,大人这么操劳,哪儿还能不吃饭呢?”楼似玉拿过他的碗给他结结实实压了一碗米饭,又给他夹肉夹菜,“都尝尝,这么一大桌子菜,浪费了多可惜。” 米饭被压得平整,堆上菜浸了油,显得分外不规矩,可他瞧着倒是意外地有胃口,瞥一眼她的动作,他学着将碗端起来,往嘴里刨了两口饭。 嗯,还挺好吃。 楼似玉一手拿筷子一手撑着下巴,目光落在他身上,控制不住地带了点慈爱。上清司里长大的孩子少有烟火气,但他不显得死板无趣,反而像一张空白的宣纸,随意等人沾染颜色上去。碗边的油,桌上不小心洒出来的茶,还有那微微鼓起的腮帮子,都让他看起来生动极了。 她喜欢这样的他。 “你看什么?”宋立言不悦。 “大人好看奴家才看呀。”她笑,“若是大人再笑上那么一笑,奴家愿意不吃不喝盯着大人到老。” “你不要总是说这样的话。”宋立言微恼,“说多了便没人会信。” 眼眸一亮,楼似玉问他:“那说少些大人便信?” “……”放下吃空的碗筷,他漱了口擦了嘴,正儿八经地问她:“本官在你眼里是个好人?” 想起碧波湖边那成山的妖尸,楼似玉撇嘴摇头:“算不上。” “能给你带来什么重要的好处?” “也没有。” “那你天天说这么多甜言蜜语,为的是什么?”他想不明白。 眼里划过一丝狡诈,楼似玉嘿嘿笑道:“这就是您不懂了吧?有个词儿叫潜移默化,这甜言蜜语说多了呀,大人就会记住奴家心悦于您这件事,一旦您记住了,上心了,那早晚也会心悦于奴家~” 恍然大悟地点头,他撑着桌弦欺身过来,小声道:“那本官也有话要告诉你。” “什么?”她兴奋地凑过去。 “本官绝不会心悦于一只狐妖~”他学着她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 楼似玉垮了脸,分外不服气地甩出九条大尾巴,朝他摇了摇:“不会心悦于一只狐妖,那奴家算九只,九只您总得试试。” 嚣张的妖气在房间里蔓延开,宋立言脸色一变,拍了桌子就抽出獬豸剑。楼似玉早料到他会发火,收起尾巴就往窗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动怒伤身,您喝口茶休息休息!” 还休息呢,没被她气死都算好的。他之前还一直骗自己,说她不是妖怪,后来接受她是个妖怪但至少不曾在她身上闻见妖气。现在倒好,这人竟敢直接在他面前现原形! 更可怕的是,哪怕他已经抽出了獬豸剑,却也没有要立马朝她砍过去的意思。 宋立言觉得惭愧,他对不起上清司的教导,也对不起自己立下的斩尽天下妖魔的誓言。 门外有人踩着了东西,“咔”地一声响,宋立言满是戾气地回眸呵斥:“谁?” 一袭青衫扫过门槛,裴献赋笑眯眯地进门来,朝他拱手:“大人,在下有事相告。” 宋立言眉梢微动。 …… 离开衙门的楼似玉心情甚好,一路连蹦带跳地回去广进当铺,推开门就喊:“梨花,咱们可以回客栈啦。” 林梨花化着原形从角落里出来,飞扑进她怀里,瑟瑟发抖:“主子,您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楼似玉好奇地拎起她看了看,“怎么吓成了这样?” “您感受不到吗?”林梨花哭丧着脸指了指外头岐斗山的方向,“那边有好强的怨气。” “那是死去的蛇妖的怨气。”楼似玉拍拍她的脑袋,“有什么好怕的,又不能吃了你。” “不不。”林梨花拼命摇头,“咱们这些修为不够的小妖对强者向来是最畏惧的,方圆百里之内只要有大妖即将诞生,我都能感觉到。眼下是岐斗山那边有很厉害的妖怪要出世了,我好害怕……” 厉害的妖怪出世?楼似玉顺着她的毛捋了捋,费解地嘀咕:“厉害的妖怪出世,要么是修为足够的动物和死物妖化,要么是大妖诞小妖,前者肯定不足为患,至于后者……” 小妖王? 意识到这一茬,楼似玉浑身都是一僵,抱着林梨花推开窗户往外望,就见岐斗山附近黑瘴弥漫,逐渐蔓延至主山之巅。她瞳孔微缩,掐指一算,将林梨花放下来就走。 “主子?”林梨花吓得跟着她的脚踝蹿,踉跄摔了几个跟头,“您要去哪儿?” 楼似玉拎起她往后一放:“你好生看家,我去去就回。若是一时半会儿没回来你也别慌,去秦掌柜那儿蹭饭吃便是。” 林梨花耷拉了耳朵目送她远去,感觉四周又有寒意袭来,连忙甩了尾巴就往街上跑。 天色暗了,秦小刀正在收拾摆件铺子外的东西,冷不防见一团毛球蹿过来,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住。 “稀客啊。”他笑,“你怎么来了?” 林梨花缩进他怀里瑟瑟发抖:“我主子出远门了,让我来投奔你。” “你那主子别的不会,占人便宜打人秋风倒是有一手。”秦小刀嗤之以鼻,却还是收下了她,将她抱进屋子里,放在软软的棉絮上。 屋子里很暖和,林梨花渐渐安定下来,抬起脑袋四处打量一番,忍不住道:“秦掌柜,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不会收拾屋子呀?” 四处的杂物堆得老高,他分明也算个有钱人,可目及之处除了货物就没个别的了。一张床板半陈不新,就棉絮是刚打的,花纹却也是几百年前的老样式。 秦小刀不以为然:“我一个人住,收拾屋子给谁看?” 想起自家主子说过的他的故事,林梨花不敢再接话,卷在棉絮上团成团,困倦地打了个呵欠。秦小刀归整好东西回来,就见小狐狸已经睡熟了。他翻了个白眼,暗道这小家伙也真是不认生。 坐在烛火边翻了翻皇历,秦小刀粗粝的手指划过一串儿日子,最后落在九月初九上头。他叹了口气,将皇历合拢,又打开旁边的小匣子,拿出一块长命锁来。 林梨花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有人在哼小曲儿,她睁不开眼,只能将这曲儿带去梦里。 “往生寂寞长,贵子降殷商。得意欣何喜,无辜慨且慷。” “金风知玉露,满月懂秋光。踽踽终成人,策马志四方。” 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唱曲儿的人十分哀伤,弄得她在梦里也不安生,一会儿看见漫天血雨,一会儿被无数的法阵追着跑。刀枪碰撞之声四起,有女人的尖啸划破长空,绝望又愤怒。 她吓得直抖耳朵。 同一片夜空下,宋立言显然也没有好觉可睡。挣扎着从梦魇里醒来,他披了外衣坐去窗台边,看着寂静的庭院出神,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响起裴献赋的声音。 “大人可要小心那,楼掌柜爱惨了您的魂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动手取了去。” “妖怪的真心放上秤都卖不了几文钱,大人难不成还当真了?” “不信便不信罢,大人总觉得在下是骗子,楼掌柜是好人,那且等着看,看看在下这骗子说的是真话,还是那位楼掌柜一直在骗您。” 魂魄吗?宋立言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楼似玉要他的魂魄做什么?不还曾给他喂魂都要护着他吗?又怎么可能主动来取他魂魄。 摇摇头,他觉得好笑,饮两口冷茶,又继续睡了去。 整个天地都在子时安静下来,虫鸟皆歇,只有岐斗山上的枯叶被人踩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楼似玉攀着沿途的树干飞快地往山上爬,脚下不小心一个打滑,她干脆显出原形来,雪白的爪子踩进泥里稳住身子,继续往上蹿。 岐斗山的主峰最是难爬,过了半山腰就基本再无活物,她这一抹雪色蹿越其中显得格外打眼,故而没多久几柄生锈的铁戟就横在了她面前。 四周一点生人的气息都没有,举着铁戟的影子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身上的妖力强大得可怕,还隐隐混着上清司的炁。 “我有要紧事。”楼似玉朝他们作揖,“烦请让个道?” 第79章怨气 黑影不会说话,只发出一种类似风灌进枯木里的声响,锈迹斑驳的长戟看起来不具威胁,可楼似玉不敢再往前,甚至连姿态都更卑微了些:“若非燃眉之急,这地方我是断不会闯的,还请通融。” 说罢,咬破手指,以妖血画出三尺长的献祭符,送于它们跟前。艳红的精血浮于空中,被乌黑的影子一点点吞噬,铁戟磕碰几下,竟然缓缓移开了。 楼似玉一喜,飞快地蹿过去,大大的狐尾带起丛林间的落叶,悉悉索索响成一片,灵活地跃上一块崖石,她抬头瞭望,发现那团黑瘴已经在岐斗山之北下沉,如云生旋涡,千里翻涌都汇坠成小小一缕,无声无息地没入繁茂的森林。 她皱眉,还待再往那头冲,一抬爪子却发现自个儿不知什么时候被树藤给缠住了。楼似玉侧头,发现崖石旁边生着的千年古树垂下无数气根,像是被风吹动似的,又往她尾巴上绕过来。 “老家伙。”她不悦地开口,“你尝过狐火的滋味儿吗?” 枝叶颤了颤,古树的树干上缓缓开出一道口子,口子里钻出个土灰色的小老头,没敢下来,只露着半个身子冲她道:“您息怒啊,我这三枝两叶的,哪儿够您狐火烧的?我这也是为您好,那头的怨气太重,您要是过去,怕是来不及做什么,就被怨气攻心走火入魔了。” “荒唐。”楼似玉冷哼,“那怨气是我看着生出来的,原也在它旁边呆过,怎不见我走火入魔?” 小老头连连叹气:“这团怨气已经不是最开始在山下的那一团了,一进岐斗山就有人行阵,将其提炼催化,眼下在山上的,已经是怨之极致,过处草木皆枯,活物触碰即入魔,您万万去不得。” 果然是有人暗中做手脚。楼似玉骂了一声,甩开树藤原地打了两个转。 “您也别太着急,这怨气虽强,可比起山北藏着的东西,也不算什么。”古树宽慰她,“就算这些全给它吃了,那也是不够的。” “我急的不是这怨气被它吃了,我急的是那东西竟然被人发现了。”楼似玉恼恨地道,“藏了几百年,一丝气息都没有的东西,我以为它是最安全的,谁曾想竟在这时候被人拿出来利用。” 小老头被她浑身的戾气吓得一抖,钻回了树干里,树藤也都老老实实收起来,给她让出一条道。楼似玉跳下石头,不死心地往山北靠近。 雪白的狐毛渐渐被黑瘴缠上,楼似玉勉强行了半里路,始终还是扛不住,疾步后撤,可那黑瘴没打算放过她,顺着她的经脉翻涌,一路爬上她的眉心,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灿金的眼瞳里就侵入了墨色,像琉璃上裂开的缝,渐渐裂到瞳孔最深处。 八月的最后一天,城外新坟上的纸钱落尽了,那场由蛇妖带来的灾祸也因为官府的抚恤而渐渐过去,宋立言重新坐在公堂上审案,二十多桩堆积的旧案一审结,他长出了口气,披上了宋洵递来的新斗篷。 “霍大人已经上路了,十几个人护着,应该不会出岔子。”宋洵小声与他禀告,顺便嘀咕,“罗安河还死赖着不肯走。” 宋立言轻笑,罗安河没寻到内丹,回去交不了差,如何肯走呢?只是,妖王内丹这东西又不是街上大白菜,哪儿那么好寻。他若执念太深,难免影响修为。 “随他去吧。”他迈出县衙大门,“只要不来找你我麻烦,一切好说。” 宋洵应是,跟在他后头瞧了瞧自家大人走的方向,好奇地问:“大人要去哪儿?不骑马吗?” “随便走走,你不必跟着。” “是。” 说是随便走走,可这条路再往前就只有一个掌灯客栈。宋立言心虚地踩着地上方砖,暗道自个儿可不是故意要去看她的,只是有些日子没瞧见了,也不知道掌灯客栈重新开张了没有。 “糯米烧腊出笼了,新鲜的热乎的,走过路过都来看看喽~” 旁边传来一阵吆喝,宋立言停下步子,看看那瞬间排起队的小摊儿,有点嫌弃。可想了一想,那人好像也没别的爱吃的,也就罢了,乖乖过去排进百姓之中。 这种事放在以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的,不合身份、麻烦、拥挤、嘈杂。可现在站在人群里,听着各种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看着前头蒸笼里冒出来的热气,再被夕阳的余晖把影子一拉,宋立言突然就明白了她所说的“人间烟火”是什么。 不像修习道法时的目无一物,这些东西鲜活踏实得触手可及,哪怕一个糯米烧腊只要十文钱,想起她看见它时会有的表情,他也忍不住跟着亮了眼眸。 刚出笼的糯米烧腊香气四溢,宋立言嫌它太烫,让人用麻绳捆了,拎在手里晃着走。可没走两步,他伸手探了探,觉得这玩意儿经不住风吹,没吹两下就该凉透了,于是又把它抱起来,塞进斗篷里。 短短的一截路,宋大人折腾了好几个拿糯米烧腊的姿势,最后双手环抱着站在掌灯客栈面前。 大门紧闭,一阵风吹过去,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跟着飞,客栈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开张的意思。宋立言疑惑地看了看,正扭头打算走,余光就瞥见门缝里夹着的一片枯叶。 这门被人打开过。 意识到这一点,他上前一推,没上栓的门扇“吱呀”朝两边退去,客栈里一股妖气卷出来,呛得他皱眉。 “楼似玉?”他喊了一声。 大堂里无人回应,却能感觉到里面有人。宋立言跨进门,刚走了两步,身后就起了阵风。 大门“啪”地合上,他捏着剑柄转身,刚准备拔剑,就对上了楼似玉那双风情万种的眼。 心口一跳,他松了剑,皱眉斥她:“你在做什么?” 县上还有那么多上清司的高人在,她这妖气毫不掩饰,万一被人发现…… “咯咯咯。”她笑起来,眼波潋滟泛金,伸手压上他的肩胛,半个身子都倚进他怀里,撒娇似的道,“奴家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在等大人来。” 第80章失魂 “……” “呀,大人怎么又脸红?”她涂了丹寇的手指划上他的脸颊,一寸寸地摩挲,眼里满是惊叹,“原来奴家碰过的地方会更红啊?” 宋立言恼怒地想推开她,谁知这人软得跟没有骨头似的,顺着他伸出去的胳膊又缠上来,鼻尖蹭了蹭他的脖子,呼出两口热气:“这里又没外人,大人恼什么?” 还能恼什么?恼她轻浮,恼她不懂规矩,也恼自个儿……竟还不拔剑。 上清司的典籍里记载过一个傻书生,一身好根骨,修道的大材,却在修习途中被个狐狸精骗了,弃道不顾,色迷心窍,终丧魂魄。这故事是被师父拿来给他当经念的,宋立言也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傻到那书生的地步,没想到今儿当真轮到自己,他的反应也与那书生无差。 “你离我远点。” 楼似玉一张笑着的脸,在他这冷漠的五个字砸下去的一瞬间就垮掉了,眉毛一点点往下耷,嘴角也撇起来,水灵灵的眼里飞快地涌出泪花,鼻尖也微微发红。 “你不喜欢我吗?”她哀哀地问,“哪怕我乖得同凡人一样,你也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他不可能会喜欢一个妖怪。 这话是该说出去的,然而到了嘴边,又被她眼睑上掉下去的泪水给堵了回去。宋立言咬牙闭眼,心想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人呢?做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做也不行,简直比上清司最高阶的道法还难对付。 左思右想,他掏出糯米烧腊,僵硬地塞进她手里。 楼似玉一愣,捏着油纸包闻了闻,眼眸倏地亮起来,“呀”了一声就抱着他亲了一口。 “大人怎知奴家想吃这个了?” 她动作太快,他来不及躲,脸上骤然被留了个唇印。宋立言恼火地抬袖去擦,楼似玉瞧见,却又不乐意了,掰着他的脸就在他擦掉的地方又亲一口。 “你……”他使劲再擦,她踮脚又亲,像是跟他杠上似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小腿被木梯一拦,人就往后倒在了楼梯上,她跟着欺身上来,扔开糯米烧腊,双手掰着他的脸侧,小鸡啄米似的亲过他的鼻尖额头脸颊,直到亲不出唇印了,她才狡黠一笑。 宋立言已经懒得反抗了,好气又好笑地睨着她,以为这一通下来她终于能消停了,谁知道她眼眸一闪,朱唇一张就含上了他的唇。 与之前笨拙的摩挲不同,她这个吻带着野兽的本性,乖张地想撬开他,侵占他。浓烈的妖气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让他有些不安,几乎是本能地抽出了獬豸剑横在她背后,却没舍得砍下去。 獬豸剑的白光很耀眼,震得她两缕青丝翻飞起来,从肩上垂坠到脸侧,楼似玉却像是没发现一般,近乎贪婪地拥着他。 “我好想你啊。”她委屈地喃喃。 心口莫名跟着一痛,宋立言皱眉问她:“想我什么?” “想你给我熬的鸡汤,想你陪我看的月亮,想你带着烧腊和我去给邻居道歉,想你朝我走三步,给我套上你新买的铃铛。”她眼里雾蒙蒙的,又掉下水珠子来,“别的小狐狸都有家,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呀?” 捏着獬豸剑的手一僵,他抬眼,终于发现面前这人有些不对劲。金瞳依旧很漂亮,可眼瞳里没有焦距,像喝醉了的人,能说能走,却比平时大胆得多,也诚实得多。 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远离楼似玉,可鬼使神差的,他竟开口问了:“我什么时候说了要接你回家?” 楼似玉怔愣地看着他,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整个人都灰暗了下去,蜷手蜷脚缩成一团,眼眶发红:“你不记得了呀。” “也对,你每次都会不记得,只有我记得,灯只有我点,客栈只有我守,你只管来来去去,压根不用看我。”她眨眨眼落下泪来,又抬手抹去,仰头看着他问,“奴家好看吗?” 心里沉得厉害,宋立言连声音都发哑:“好看。” “奴家这么好看,您下一回可不能忘了呀。”她粲然一笑,倔强地拉过他的手勾了勾。 风吹得外头的纸灯笼晃了晃,光影几转,夜幕降临。 掌灯客栈的大门再次打开,宋立言抱着已经熟睡的人往衙门的方向走,一袭罗裙飘飘入怀,惹得偶尔路过的行人都投来艳羡的目光,但他脸色不太好看,一进官邸,四下的奴仆也都不敢多问,纷纷行礼避让。 “大人回来了?”裴献赋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笑吟吟地朝他招手。 宋立言侧头,几步停在他跟前,问:“你动的手脚?” 裴献赋惊恐地摇头,好笑地道:“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在下连楼掌柜这是怎么了都不知道,哪儿能动什么手脚?” “前辈有本事让上清司众人都替您说话,还没本事蛊惑一个小妖?” 小……小妖?裴献赋看了一眼熟睡的楼似玉,沉默半晌,唏嘘地道:“您也太替她谦虚了……” 宋立言有些不耐烦,刚想发作,裴献赋便识趣地道:“在下是断不可能蛊惑她的,但在下是大夫,能医人也能治妖,眼下这楼掌柜看起来没大碍,至多不过是遭受什么变故,丢了一魂,大人不必太担心。” 丢魂了?宋立言纳闷地想,他知道人丢魂了会大病,妖丢魂了是她这样的吗? “可以放置不管?”他问。 裴献赋抬袖掩唇笑:“也不能完全放着,少了一魂的妖怪脆弱得很,必定要黏着自己最信任的人,否则便会因不安而暴怒伤人。当然了,大人也可以一劳永逸——直接杀了她便是。” 收回目光,宋立言不想再回他的话,抱着人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人?”宋洵惊愕地迎上来,“您这是?” “多拿床被子来,再添些女儿家的衣裳。”宋立言板着脸解释,“出了些变故,这几日她都要留在这里了。” 吓得差点咬着舌头,宋洵捂了自个儿的嘴,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的人,脸一瞬就憋得通红。 这也太……太快了吧? 第81章贪 宋立言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妥,总归她不是人,不用守着人间男女之防那一套,随便将她往软榻上一放,他收拾好自个儿就回内室歇下了。 然而第二天睡醒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仿佛万钧大山都压在了心口上。皱眉睁开眼,他意外地望进两汪秋水里,秋水粼粼,映出他自己迷茫的脸来。 “你醒啦?”楼似玉笑得分外开心,身后的九条大尾巴塞满了半间屋子,殷勤地朝他一摇,就从屋顶上扫下来一片灰。 “咳咳咳。”宋立言掀开她,微恼地坐起来挥了挥衣袖,“你把尾巴收起来。” 楼似玉一愣,委屈地抱过一条尾巴来摸了摸:“不好看吗?” 毛色纯净没有杂质,摸起来软得像云,她看起来分外喜欢自己的尾巴,双眼殷切地瞧着他,似乎只要他说一个不字,她立马又要哭出来。 宋立言冷眼瞧着,心想自己堂堂上清司的人,岂会因为怕一个妖怪哭而妥协? “不好看……是不可能的——我话没说完,你把眼泪收回去。”他分外头疼地抹了把脸,“好看,就是碍事了些。” 擦掉泪花就笑了起来,楼似玉一扭腰就将尾巴缩得只剩三尺长,再得意地朝他摇起来:“这样就不碍事了吧?” “你喜欢即可。”宋立言起身去洗漱,连连叹气,“别叫外人发现了。” “不会,奴家的尾巴只给大人看。”她机灵地收起尾巴,又再放出来,脸上的笑意明媚极了,“外人想看都不成!” 谁没事想看九尾妖狐的尾巴?宋立言好笑地推开她,拧了水盆里的帕子擦脸。刚擦两下,就瞧见旁边这人十分乖巧地把脸凑了过来。 “怎么?”他轻哼,“还得本官来伺候你?” 楼似玉不说话,只笑,把脸往他手里蹭。 这是个妖怪,大妖怪,不是什么可以逗弄的小动物——宋立言在心里警醒了自己一番,然后无奈地捏着帕子将她的脸擦干净,又端了漱口水,看着她咕噜噜地吞吐。 “早膳想吃什么?”他问。 “酥饼。”她答。 宋立言很是自然地就把桌上摆着的酥饼放去她跟前,然后自个儿端起碗喝粥,喝着喝着他觉得哪儿不对啊,楼似玉是少了魂,又不是少了胳膊腿,他在这儿照顾人家干什么? 恼恨地骂了自己两句,宋立言更衣出门,恶狠狠地警告她:“妖气收敛起来,让人发现了我就杀了你。乖乖在屋里等着,不许乱跑!” 楼似玉抠着门委屈地扁嘴:“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本官要去公堂,你觉得带个女眷像话吗?” 也对哦,楼似玉十分懂事地点头,目送他离开。 然而,当宋立言一本正经地坐在公堂上听下头申诉冤情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桌子下头有什么东西在动,毛茸茸的,软乎乎的,蹭着他的腿一路爬上他的膝盖。 心头一跳,他黑了脸,低头掀开衣摆一看。 一只普通的白色小狐狸正趴在他的膝盖上,被他的动作一惊,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发现暴露了,她侧头,立马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 “……”宋立言认真地打量了它两眼,阴侧侧地思忖她这点皮毛是不是可以做件披风。 “还请大人明鉴!”下头的人大嚎一声,跪下来磕得地板咚咚作响。 宋立言回神,惊觉自己还在审案,可下头的人显然已经陈述过了案情,就等他落判了。跪着的人磕得脑门发红,旁边站着的妇人也是哭得梨花带雨,这场面,他要是让人再说一遍,似乎不太妥当;可要他盲判,那也有失公允。 公堂上一片安静,县令大人脸色铁青,寂静从他捏着的惊堂木上蔓延开去,一直蔓延到午时微暖的晴空之上。 日头微偏,公审终于结束,围观的百姓鱼贯而出,议论纷纷。 “咱们这宋大人就是厉害啊,我瞧着今日那原告和被告说得都有理,证据不足,压根分不出谁在撒谎。可他沉默三柱香,竟是吓得那杀人的凶手露了破绽。” “谁说不是呢,宋大人这一招妙啊,无声胜有声。” “往后也没人敢来公堂撒谎了吧?宋大人今日那脸色也忒吓人了……” 人群四散,霍良刚上前想恭维大人几句,结果就见方才还端正无比的大人,竟是低下头去公案之下一阵捣鼓,半晌抬头,气愤不已地逮着个东西凶巴巴地吼:“你觉得是狐毛披风暖和还是狐毛手揣合适?” 低头一看,他手里竟然抓着只雪白的狐狸,哀哀地挣扎叫唤,可怜兮兮的。 霍良大步上前,好奇地问:“大人,这是?” 宋立言一顿,下意识地想把楼似玉藏起来,可一想她现在只是个普通狐狸的模样,干脆就抱进怀里,一本正经地道:“这是西域进贡的雪狐,京都那边嫌太邪气,便送来了本官这里让养着。” 霍良纳闷地嘀咕:“卑职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见?” “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没听说也寻常。”宋立言捋着狐狸毛问他,“还有何事要禀?” “回大人,楼掌柜好像失踪了。”霍良正了神色拱手道,“卑职这昨日去过掌灯客栈,空无一人,四下街邻也都说没看见她,卑职恐她出什么意外,故而想请大人允准卑职带人去寻。” 怀里的小狐狸动了动,想冒头,却被抱着它的人一巴掌按了下去。宋立言冷淡地道:“一个掌柜而已,不见了就不见了,只要不是发现了她的尸体,别的都用不着大惊小怪。你堂堂捕头,难不成是只为她做事的?” “可是……” “霍大人走之前特意吩咐过,让你摒弃杂念,好生建功立业,别想太多。”宋立言摆手,“去巡街便是,楼似玉的事不用你操心。” 霍良欲言又止,颇为不解地摸了摸后脑勺。他也没想太多啊,就是担心楼掌柜罢了,不过按理说宋大人与楼掌柜更为亲近,他都丝毫不在意,那他似乎的确没必要操心。 “卑职这就先告退了。”他行礼,老老实实地退下。 宋立言淡漠地看着他的背影,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垂眸睨着怀里那小家伙道:“怎么,想用这狐狸的样子跟人相认?” 楼似玉满眼迷茫地看着他:“认什么?” “霍良啊,你不是挺喜欢他?” 困惑地眨眨眼,小狐狸挠了挠耳朵:“除了你,我还喜欢别人?” “你是个花心的狐狸,喜欢的人很多。”他揪着她的尾巴没好气地道,“今儿看上这个,明儿垂涎那个,天天夸人好。” “不可能!”小狐狸炸了毛,跳起来就爬到他的脖颈间,使劲儿蹭了蹭,“喜欢的只有你,没别人了。” “……”宋立言不自在地别开脸,低声道,“还是个爱撒谎的狐狸。” “我没有!” 小爪子胡乱刨着,却没伸指甲出来,只有厚厚软软的肉垫在他脖子上挠着。宋立言觉得,大概是太痒了,所以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伸手抓着上下乱蹿的小狐狸,一点体统都没了。 “宋大人。”有人喊了他一声。 宋立言一僵,飞快地想将楼似玉塞进衣袖,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罗安河几步就跨到他跟前,抓过小狐狸的后颈,皱眉打量:“你怎么会带这种东西在身边?” 灵动的狐狸,浑身上下没一丝妖气,乖乖地蜷着爪子,无辜地望着他。 宋立言昧着良心撒谎:“罗大人,这又不是妖物,你也要管不成?” “雪狐,就算还没成妖,也不是什么吉祥物,万一哪天得了机缘成了妖,你当如何?”罗安河斥道,“狐妖当年可是位列五大妖族之首的厉害角色,你身为上清司之人,就应当远离。” “在我身边的狐狸,成不了妖。”宋立言垂眸将她夺回来,冷声道,“罗大人就算长些年岁,也并非宋某长辈,宋某行事,不必罗大人来教。” “你这是一意孤行冥顽不灵。”罗安河恼得咬牙。 宋立言不再理会他,抱着小狐狸大步往官邸走,他胳膊收得很紧,勒得楼似玉挣扎了两下才冒出脑袋喘了一口气,疑惑地抬眼看他。 他的脸色不太好,眼底有奇怪的情绪在翻涌,近乎蛮横地将她带走的同时,眉心间好像有一股黑色的东西蹿出来,很细很少,一眨眼就不见了。 远处回廊之中有人站在竹帘后头,优哉游哉地喝着酒,食指伸出来一绕,那一缕黑气就缠上来,眷恋地盘旋在他指尖。 “人多欲而不知足,是为贪。占不该占之物,也为贪。”裴献赋翻手祭出法阵,将这黑气穿其而过,挥手扔出去,然后继续吊儿郎当地捏起酒壶,半阖着眼轻嗅酒杯,“可惜了啊,宋大人。” 被扔出去的黑气飘浮于空中,似几缕青丝随风而动,不过只眨眼几瞬,那黑气就化成了一片云,如墨染一般沉沉地朝岐斗山的方向压过去。 第82章嗔 宋立言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他觉得自己太过心软,就算楼似玉现在看起来不记得了很多事,甚至有点傻,但她也是个妖怪,他怎么能好生养着她呢?就算不扔去大牢,也该弄个笼子关起来,怎么能让她到处乱蹿呢? “我想喝鸡汤。”怀里的小狐狸舒服地翻过身子,眯起眼朝他撒娇,“炖了一个时辰的那种。” “没有。”他冷漠地将她推到旁边,“你晚膳才吃了三碗饭。” 楼似玉撇嘴,毛茸茸的身子挪啊挪的就又钻回他怀里:“嘴馋了。” 嘴馋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她爹。宋立言拂袖起身,看着她骨碌碌地滚去地上,轻哼一声便想去拿文书来看,谁料刚跨出去一步,脚踝就被她给抱住了。 眉梢一动,宋立言自若地继续往前走,任由她吊在自个儿的脚脖子上哀嚎:“鸡汤,老母鸡炖的鸡汤,放枸杞,放山药!” 他翻出要看的文书,优雅地展开。 “加姜片,加葱结,熬得咕噜冒泡泡!” 县丞有一处笔误,他拿朱笔勾出来,细细写上批注。 “好香哦……”楼似玉馋得口水直流,打湿了他的裤腿。 额角鼓起两根青筋,宋立言“啪”地合上文书,拎起她的后颈皮往窗外一扔—— 清净了,舒坦了。 窗外传来小狐狸的吱哇乱叫,他充耳不闻,认真将一大叠文书逐一批阅归整,等最后一本被叠放好的时候,宋立言疲惫地扭了扭脖子,侧头扫了一眼窗外。 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声响,连爪子刨地的动静都没了。 疑惑地起身,他打开门喊了一声:“宋洵。” “大人?” “那狐狸呢?” 宋洵左右看了看,纳闷地道:“不是一直在屋子里么?小的在外头守着,没瞧见出来。” 他是在门外守着的,楼似玉是从窗口被扔出去的,自然是瞧不见,宋立言微恼地揉了揉眉心,拂袖绕去后院,没见着那家伙,便又往别处走。 “大人想找它吗?”宋洵试探着问,“小的吩咐下去,让府里的人一起找?” “不必,我随便散散心。”宋立言摆手,“你下去歇着吧。” 哪有人散心散得这么火急火燎的?宋洵摇头,可也没忤逆他,乖顺地退下了,于是整个官邸里就剩宋立言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厨房里已经没了灯火,门锁着,里头安安静静。宋立言从外头路过,觉得不对,又倒了回来。左右看看,他飞身越过围墙,轻轻落地。 有血腥味儿从厨房里飘出来,很浓。宋立言一嗅就黑了脸,大步上前,一脚就踹开了虚掩着的厨房门。 里头有东西被他吓了一跳,飞蹿起来打翻了灶台上的油碗,在翻窗想跑的一瞬间,她停了下来,鼻尖微动,眼眸一亮:“你怎么找到我的?” 宋立言气得一把拎起她:“你在干什么?” 月光照出她嘴边的血迹,乌红一大片,楼似玉支支吾吾地挣扎两下,心虚得不敢看他。空气里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闻着似乎不像是动物的血,宋立言心里一沉,找到油灯点亮,捏着往厨房的角落里一照。 一张惨白的女人脸,睁着双眼直视着他,长发散乱,瞳孔涣散,肚子上破了一个大窟窿,正潺潺地往外流着血。 “……”浑身紧绷,宋立言退了三大步,抓着楼似玉的手猛然用了力。 “啊,疼!”她挣扎起来,情急之下用爪子抓了他一下,又觉得不对,连忙将利爪收进肉垫里,软软地挠他,“快松手呀!” 宋立言眼前发黑,心头一股热血蹿上来,堵得他半晌没能说出话,他扶着旁边的柱子缓了缓,想平静地开口,声音却发颤:“我就不该相信你。” 楼似玉怔忪地看着他,一双眼无辜又茫然,要不是嘴角的血,他都要觉得自己冤枉她了。 “你想辩解吗?”他问。 楼似玉迷茫地看看他又看看角落里的尸体,压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她记得,以前只要她犯了错,舔舔他他就不生气了。于是她挣扎着抱住他的胳膊,顺着爬上他的肩就想去舔他的脸。 然而,还不等她靠近,楼似玉就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甩了出去,天旋地转之后,她“呯”地一声砸在了院子里。 灰尘四起,呛得她咳嗽不止,捂了捂摔疼的前爪,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雪白的獬豸剑。 宋立言提着剑朝她走过来,像很多斩妖的上清司人那样,冷漠又无情。可与寻常不同的是,他的眉间涌出了好多黑气,一股一股地四溢飞散,连绵不绝。 嗔,怒者也,为寻常事动寻常怒,是在人性之中。但为人动不可遏之大怒,则触七情,通六欲,乃上清大忌。 要是此时的楼似玉是清醒的,她就应该知道大事不妙了,但很可惜,她的神智尚被怨气蒙蔽,只知害怕后退,不知劝他收手,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她甚至愚蠢地显出了原形。 比厨房还高的九尾白狐,毛色漂亮得像盈盈冬雪,妖气铺天盖地而来,惊醒了府里的罗安河和叶见山。 “妖孽!”罗安河化出双环就攻了上去,出手又快又狠,叶见山替他守住破绽,也飞出一张黄符,化了千机网朝她罩下去。 九尾狐哀哀地朝宋立言叫了一声,然后猛地一动,分外灵活地躲开两人的攻击,张口吐出金色妖气,击得叶见山后退三步吐了口血。罗安河铁环落下来,她大尾一扫,直接将他整个人扫飞出去,砸落在十丈之外的屋顶上。 强烈的妖气吸引了各处的上清司子弟,众人都纷纷往官邸的方向赶过来,楼似玉察觉到了,但毫不畏惧,只舔了舔自己摔伤的地方。 然而,下一瞬,杀气凛然的獬豸剑划到了她跟前,倏地就穿透她在舔的爪子,妖血瞬间飞溅上她雪白的皮毛,锥心的疼痛让她惨啸一声,另一只爪子立刻就拍向了来人。 锋利的狐爪在即将碰到他的一瞬间停滞下来,楼似玉低头,看清了握着剑的人是谁,爪子一点点地就缩回了肉垫里。她委屈地红了眼,拿肉垫轻轻地蹭了蹭他。 宋立言抵住她的爪子,手上猛地炸开法阵。白光穿透她的皮毛,楼似玉长啸一声,甩开他就往外跑。 “抓住她!”上清司众人齐齐往外追,宋立言混在人群里走了几步,眼前发黑。 “大人可要小心那。”踉跄之中,有人扶住了他,轻笑道,“这是被妖怪吸了阳气么,路都走不稳了。” 心口犹如火灼,周身气息都不受控制,宋立言急急地喘了两口气,抓着这人的手喃喃:“裴献赋。” “呀,还认得在下的声音?”裴献赋满眼欣喜地看着从他额间散出来的黑气,带着欣赏的目光抬手勾弄,“大人气得不轻那。”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恢复了妖怪的本性?”宋立言觉得头疼,伸手捂着脑袋,艰难地问。 裴献赋不赞同地摇头,意味深长地道:“在下可不知道这回事。” 黑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裴献赋贪婪地舔舔嘴唇,假惺惺地道:“您可别气坏了身子,到时候楼掌柜可要心疼了。” 黑云蔽月,整个天地都暗下来,浮玉城里起了一阵骚动,又很快平息了下去。 楼似玉前爪伤着了,化了人形逃跑,在慌张寻不到路的当口,有人将她拉进了一间屋子。外头追捕的人失了血迹的线索,很快就散远了,她惊魂不定地看着救他的人,只觉得黑暗之中这人的剪影好凶恶。 然而,桌上的油灯一点亮,凶恶的剪影变成了一个叼着牙签不着四六的男人。 “幸会啊楼掌柜。”秦小刀眯眼盯着她,“你家梨花在我这儿才几天,就吃空了我的米缸,你什么时候送钱来赎她啊?” 楼似玉怔愣,呆呆地伸着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手。 这才发现她手上还有伤口,秦小刀吓了一跳,呸掉牙签就凑近她看了看:“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了?” 楼似玉戒备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疑惑:“你是谁?” “……”秦小刀觉得见了鬼了,要不是她这一身的狼狈,他都要觉得这人是故意想逃避林梨花的饭钱。 指尖化出妖气,强行给她将伤口糊住,秦小刀仔细看了看她的瞳孔,脸色微变。 “主子?我闻到主子的味道了!”林梨花从另一间屋子蹿过来,在地上一滚就化出人形扑了过来,“主子!” 楼似玉被她吓得转身想跑,却直直地撞上了背后门板。“咚”地一声响,林梨花错愕地伸手,就见她双眼紧闭地倒了下来。 “这……这是怎么了?”她看向秦小刀。 秦小刀盯着楼似玉沉默半晌,食指在她眉心一点。果然,一股黑气翻涌而出,在他指尖打了个旋儿,又重新钻了回去。 他红了眼,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孽镜怨气,这得多少命才能祭出来的腌臜东西,怎么会……怎么会又回来了?” 第83章孽镜怨气 孽镜者,昭生前瞒天过海之罪也,有心不平或不肯认罚者,则生怨。正常而言,一人或一妖死后的孽镜怨气都不过轻轻一缕,颜色虽近墨却不浓郁。但楼似玉身上的孽镜怨气,却是黑得发亮。 这样的怨气本是妖怪上好的养料,可对于心正之妖而言,则会蒙蔽心智,甚至催生心魔。 秦小刀想伸手去拿柜子里的白布,可指尖实在抖得厉害,半晌也没能拿下来。林梨花看得着急,将自家主子往旁边软榻上一放,伸手就去帮他:“秦掌柜你把话说清楚啊,孽镜怨气是怎么回事?我家主子要不要紧?” “没……”秦小刀定了定神,将白布展开,一圈一圈地绕上楼似玉的手,“这怨气不好对付,它缠上你主子,虽不至于出大事,但似乎让她忘记了一些事,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你。” 林梨花瞪大了眼:“不记得你也就罢了,怎生连我也不记得?” 秦小刀斜她一眼:“我认识你主子比你认识她早了几百年,要记得也是记得我。不过孽镜怨气在蒙蔽人的同时,会让她沉浸在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里,我估摸着她最快乐的就是一千年前,所以那之后的人和事她都不记得了。” 林梨花傻在了原地,半晌才动了动鼻尖,红着眼睛问:“那她这伤是怎么回事?” “獬豸剑伤的,难以愈合。” “……” 林梨花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化了原形要往外冲,然而她刚跳起来,尾巴就被揪住了,气愤地回头准备咬人,她却听得秦小刀道:“你不是他的对手,除了你家主子,他对别的妖怪都不留情,你这一去就回不来,万一你主子醒来想起你了,还得找我算账。”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林梨花气得直挠地,“主子那么喜欢他,他怎么舍得伤主子的?” “许是出了什么意外。”侧头看向窗外,有好几队衙差举着火把在街上来回,秦小刀微哂,将楼似玉抱去二楼的阁楼上藏好,再将她泄出来的妖气都收敛干净。 于是,整个县衙里的人连带着几十个上清司的人搜寻一晚上,也没找到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霍良跨进歇目阁里,看了看主位上撑着眉骨坐着的人,试探地开口:“大人?” 宋立言抬头:“有消息了?” 他嗓音格外沙哑,像是染了风寒,吓得霍良没顾得上说别的,先道:“您加件衣裳吧。” “无妨。”他坐直身子,微微皱眉,“找到还是没找到?” “没有。”霍良低头,“都说是只大的雪狐,可咱们把整个县城都要翻过来了,也没见着半根狐狸毛。” 神色微动,宋立言问:“楼似玉呢?你不是也在找她,可找到了?” 霍良眼神复杂:“大人,您不是说不必操心楼掌柜的生死?卑职也就没让人找了,只去掌灯客栈看过两眼,她还没回去。” 宋立言沉默,他知道这浮玉县楼似玉比他更熟悉,想躲起来不是难事,但她受了伤,又不记得很多事,能跑去哪里?万一被什么邪祟抓着利用…… 意识到自个儿的情绪有些不对,宋立言凝神念了两遍静心咒。他现在要抓的是杀人凶手,不是什么落魄无依的可怜人,哪还能担心起她来了? “继续派人去找,连楼掌柜一并找。”他沉声吩咐,“留两个人给齐仵作打下手即可。” “是。” 出了人命的官邸厨房已经被围了起来,空气里血腥极重,路过的小厮都避之不及。 齐岷一身素黑长袍,刚检查完尸体出来就撞上了宋立言。他抬头打量他两眼,纳闷地道:“大人这脸色,怎么跟里头的那位一样发青?” “没睡好。”宋立言摆手,“验尸结果如何?” “死者为孕妇,怀胎六月有余,死因为兽爪断喉,死后肚腹被刨开,内中胎儿下落不明。案发时辰应该是昨日戌时至亥时,厨房里有妖怪活动的痕迹,好几个狐爪印十分明显。” 宋立言垂眸,拢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杀人为罪,一尸两命则是罪孽深重,无论他怎么给她找说辞都不可能开脱得了,他那一剑竟然还给她留了余地,实在是不应该。 “不过,厨房里的狐爪印,跟死者的伤口对不上。”齐岷纳闷地道,“厨房的另一侧还有半只死了的鸡,应该是那狐妖吃的。我没想明白,这狐妖放着人肉不吃,怎么去吃鸡了?” 心口一窒,宋立言下意识地抓了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齐岷被他吓了一跳,怔愣地看着他眼里的血丝:“我说那狐狸没吃人,吃鸡去了,否则厨房里的狐爪印上的血就该是人血而不是鸡血。” 宋立言愕然,眼珠子僵滞地转了转,缓缓将人松开。他想了想昨晚撞见的场景:血腥味十足的厨房,狐狸嘴角边的血,角落里的尸体,以及她心虚的眼神——怎么看都像是杀人过后被他当场撞破。 可是,齐岷竟然说她没吃人肉? “我想喝鸡汤。”怀里的小狐狸舒服地翻过身子,眯起眼朝他撒娇,“炖了一个时辰的那种。” 她是真的馋了,所以自己去厨房找鸡肉吃,没人给她炖,她就吃生的,只是这样而已? “死者……”他哑着嗓子问,“死者咽喉上的伤口,像狐妖所为吗?” 齐岷觉得宋立言很奇怪,眼下脸色难看不说,整个人还摇摇欲坠,他想伸手扶他一把,却又被他身上那有些暴躁的气息给吓住了。犹豫片刻,齐岷低声答:“就爪印而言,不像狐妖所为。四爪尖而细,掌印小而薄,更像是鼠妖或者是别的体态小巧的妖怪。” 院子安静了一瞬。 齐岷大气不敢出,也不敢看他,就低头摆弄自己的手套。风从外头卷进来,带走几缕血腥。 罗安河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整个官邸都没亮灯,他一路带风地跨进宋立言的屋子,张口便骂:“那么大的九尾狐妖,在你眼皮子底下跑走了,你竟还缩在房间里不出去找?” 第84章破绽 宋立言披着斗篷坐在软榻上看书,闻言没有侧头,只伸手将矮几上的茶杯翻过来一只,替他斟上。 罗安河端起来喝了个干净,将杯子往桌上一拍:“你有没有听老子说话?” “狐妖跑走的时候,大人不在场?”宋立言轻声问。 罗安河一顿,吧砸着嘴抹了把后脑勺:“我当时不还伤着呢吗?一不留神中了她的妖术,没能抓住她。可你不一样,你可是上清司嫡系弟子,手握灭灵鼎和獬豸剑两大法宝,怎么也没能抓住她?” “宋某无能。”他答。 过于耿直的四个字,堵得罗安河直瞪眼,好半晌也没能找到话来反驳他。不过,瞪着他的时候,罗安河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怎么回事?”他皱眉,“印堂发黑,气息散乱。” 宋立言疑惑地抬手,一股纯白的炁跃然掌上,厚实得压根不像是随手招出来的。 罗安河黑着脸摇头:“我不是说你这个炁,上清司之人只要修为至臻界,都是断七情六欲,不沾染红尘俗思的。可你看看你自己,眉目间全是红尘气息,心绪也起伏不定。但凡有个厉害的妖怪来,你怕是要被抓住破绽打个半死。” 宋立言不敢苟同地抬了抬眉尾,说他心绪起伏不定他认了,但要说他因此有什么破绽能被妖怪抓住,他是不信的。 罗安河也看出他的心思了,冷哼道:“我提醒你是为你好,你不信也罢,总归吃亏的不是我。” 说完起身,气愤地甩袖离开。 宋立言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屋子里檀香袅袅,寂寂无声。 不过,半晌之后,他疑惑地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指腹摩挲,一片平坦,没察觉什么异样,他发了会儿呆,又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浮玉县下了一夜的雨,早晨天亮的时候,屋檐上还有雨水一串串地往下掉。楼似玉茫然地坐在二楼的窗边,第十次扭过头去问秦小刀:“我可以出去了吗?” 秦小刀气定神闲地舀着汤:“伤没好的人不能乱走。” “可是……”她甩出大尾巴来,疑惑地道,“我又不是人那。” 雪白的大尾巴往房梁上一扫,灰直往下掉。秦小刀惨叫两声护住碗,眼睁睁看着桌上的菜都蒙了上一层土色。 “……”哭笑不得,他将怀里干净的一碗鸡汤递给她,“姑奶奶,伤没好的妖也不能乱走。” 刚熬好的鸡汤散发出十分诱人的香味,楼似玉欣喜地伸手要去接,才碰着碗,脑海里却陡然飞过几个画面。 殷红的鸡血,雪白的獬豸剑,痛苦的长啸声。 眼瞳里金色与黑色撕裂碰撞,她“啊”地惨叫一声,跳起来打翻了汤碗,在屋子里蹿来跑去,疼至难忍,越过窗户便跳下了二楼。 “楼掌柜!”秦小刀大惊,慌忙想抓住她,却已经是来不及。抓着窗沿往下看,她已经落地往小巷子里跑了,大尾巴没有收起来,惊得早起的行人纷纷躲避。 这半人半妖的模样,哪里能在城里跑?秦小刀连忙下楼去追,可追到巷口已经没了她的踪影,左右看看,只能蒙着往右边去。 街上这两日多的是巡逻的捕快,楼似玉没跑两步就被人察觉了,她以为自己会被围剿,但奇怪的是,那些人没有呼喊更多的人来抓她,反倒是悄悄地跟在后头。 心里有怒气,她跑到城郊便露了原形,凶巴巴地回头龇牙。不出所料,几个凡人捕快被她吓得扭头就跑,可有个人没跟着逃,反倒是朝她又走近两步。 “楼掌柜。”宋洵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大人让小的带您回去。” 眼里黑气未散,楼似玉充满戒备地看着他,尾巴倒竖。 “您别生气了。”宋洵叹息,“大人知道错怪了您,几宿没睡好觉了。” 楼似玉低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冷哼一声往后退。他当时不相信她,现在再来说这些有什么用?她连刨他一下都不敢伸爪子,他却舍得对她用獬豸剑,这剑伤着有多疼他又不是不知道! 甩甩尾巴,她傲气地就往岐斗山的方向走。 “院子里还给您熬着鸡汤呢。” “伤药也备了不少。” “本也是该亲自出来找您的,但大人病了,有些严重,只能让小的出来。” 爪子一顿,楼似玉僵在了原地。宋洵一看就知道有戏,期盼地看着她。 然而,面前这大大的九尾狐妖转过身来,却是低下头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我这么舍不得他,他却回回都舍得我?” 宋洵怔然,只觉得心里莫名跟着难受,忍不住开口:“其实大人他……” 不等他解释个什么,楼似玉就化出了人形,板着脸冷漠地道:“不就是想带我回去吗?走就是了。” 宋洵松了口气,一边替她引路一边低声道:“今日衙门开审了刚发生的命案,那妇人是死于鼠患,跟您没什么关系。” 他以为这样说清楚,多多少少能让楼掌柜心里舒坦些。可楼似玉听了,一点眼神变化也没有,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痛快,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于是宋洵想,楼掌柜这样的大妖怪,可能不在意这些。 然而,当她站在宋立言面前,当他家那死要面子的主子僵硬地朝她伸出手之时,楼掌柜的情绪似乎又是有波澜的。 “干什么?”她冷声问。 宋立言抬在空中的手指有些尴尬地动了动,他也板着脸,可语气究竟是软了:“不是伤着手了?给我看看。” “不劳您费心。”她将手背在身后,倔强地道,“大人传唤我回来,可还有别的要事?若是没有,我便走了。” 说着就真的动了动脚,但其实也不是要走,只不过是下意识的作势。 然而面前这人竟然慌了,几步走到她跟前,伸手便捏了她的手腕,强硬地将她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楼似玉拼命挣扎,还是没挣过他,包得跟粽子一样的白布又渗出血来,一大片红色浸染,止也止不住。 “好看吧?”她眯眼,“您要嫌不够,再补一剑?总归我是个妖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吃人的。” 第85章你从来没舍得咬我 “要吃人的妖怪,赶紧杀了才好,管它是谁家养的呢,是不是?” “……” “嘁”了一声,楼似玉扭头看向别处,脸上满是不在乎:“大人若是还想问那天的事发经过,那便去公堂上,我可没闲工夫陪你在这儿……” 话没说完,手上就是一暖。楼似玉怔愣,回眸低头,就见宋立言抓着她的手里泛出白光,那光柔和而温暖,敛住她的妖血,一点点往她伤口里带。 喉咙有点发紧,鼻尖也发酸,她没好气地挣扎:“不劳大人费心。” 宋立言的手分外有力气,哪怕只是轻轻握着,她也没能轻易挣开。楼似玉有点恼,张口去咬他的手,“嗷呜”就是一口,尖牙陷进他的皮肉里,她恶狠狠地瞪他,发出威胁的龇牙声。然而,宋立言别说松手了,就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专心替她回血。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光和妖血的味道在弥散,楼似玉咬着咬着就觉得难过极了。 凭什么冤枉她呀?凭什么说拔剑就拔剑呀?哪怕他当时犹豫一下,多相信她一分,她也不至于连躲都没来得及躲。现在给她补伤口有什么用?她都疼这么久了,鸡汤也没喝成,鸡肉也没吃好,连睡着了都做的全是噩梦。他倒是好,找她回来就这么闷不吭声的,鬼知道他在想什么呀? 有水珠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他的手背上,宋立言动作一僵,睫毛颤了颤。 觉得气氛不太对,宋洵连忙踮脚退出去,顺手将雕花的大门合上。 在门关拢的一瞬间,宋立言伸手,猛地将面前这人抱进怀里。拇指在她伤口附近摩挲着,下巴抵住她的发顶,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你别动。” 被一剑穿手的时候她也只是觉得疼,可现在被他抱着,楼似玉是真觉得天塌了似的委屈,再想忍着也呜咽出声:“我咬人的,你给我松开!” “你不咬人,你从来没舍得咬我。”宋立言嗓音沙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牙印,轻笑道,“这个不算。” “你还知道我没舍得咬你……”她绷不住了,眼泪汹涌而出,抓着他的肩膀哭得直抖,“我那么听话,自打跟你回去开始就一个人也没再杀过,有臭道士挑衅我都忍下来了,拼着自己挨打都没伤过谁!你不给我吃鸡汤……领居家的小公子养狐狸都给喂熬好的鸡汤,你为什么不给我吃鸡汤?我自己去偷鸡……偷鸡该打,可你从来没打过我,这回怎么就直接拔剑了?我又没做什么天大的坏事,你凭什么带那么多人来杀我?” 宋立言听得心堵,喉结几动,抬起手笨拙地抚了抚她的背,一下下地给她顺气:“是我错了,可那些人不是我带来的,是你自己的妖气没藏住。” “你还好意思说?谁把我甩出去的?谁对着我拔獬豸剑的?” “……是我。”他抿唇,“抱歉。” 鼻尖酸得厉害,楼似玉埋在他肩上一阵嚎啕,连踢带踹地打他。宋立言抓着她受伤那只手没让动,余下的都安静承了,眸子垂下来,看着她哭得通红的脸,他只觉得心口闷疼,又酸又涨,无所适从。 怎么会摊上这么个妖怪呢?明知道她心里有别人,明知道嘴里说的话也不全是给他的,可看她一哭,他就觉得罪孽深重,仿佛整个岐斗山压了过来,沉得他喘不过气。 最后一拳落在了他掌心,宋立言收拢手,将她按住,低声道:“又流血了。” 楼似玉哭够了,肿着眼抽气:“流干了正好给你拿去做披风。” 哑声失笑,他拆开她手上的白布,翻出矮柜里的药膏来,替她一点点抹在伤口四周:“活着的狐狸比死了的更暖和。” 那敢情还是因为暖和才留着她的命的?楼似玉磨牙,盯着他翻动的手瞧,琢磨着要不要再补上一口,然而还没来得及下决定,她就听见这人咳嗽了两声。 心里一紧,楼似玉突然想起宋洵说的这人病重,连忙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放。 “嘶——”她瞪大了眼,又气又好笑,“炖鸡的炉子呢?赶紧让人拿来放你脑袋上,保管一会儿就能把鸡汤熬好。” 宋立言将她的手包扎妥当,又咳嗽两声:“没那么严重。”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楼似玉鼻音甚重地嘟囔,“知道冤枉了我不好收场,故意生病来让我心软。” “我生病你会心软?”宋立言挑眉。 “会啊。”她老实巴交地道,“要不是宋洵说你生病了,我才不跟他回来。” 宋立言恍然点头,然后立马握拳抵着嘴咳嗽了好几声。 楼似玉睁着通红的眼气愤地瞪他。 “罢了。”他失笑,将她抱去软榻上,拉过小毯子来替她细细裹好,“在这里呆着。” “你又要去哪里?”她皱眉。 “生病了总得熬药吃。”宋立言道,“我去去就回。” 楼似玉气鼓鼓地点头,目送他出去,又贪恋地嗅了嗅这满房间的熟悉味道。小毯子是他常用的,有他身上的气息,她忍不住化出原形来,打着滚儿就往毯子里钻,小爪子刨啊刨,没一会儿就将整齐的毯子给刨得乱七八糟,雪白的小脑袋从缝隙里挤出来,舒坦地眯起了眼。 贪恋温暖是狐狸的天性,而她一直觉得,有他的地方就是最暖和的,虽然还有点生气,但他能发现是冤枉了她也真是太好了,又能继续躺在他怀里睡觉了。 一想到这里,狐狸尾巴就止不住地摇起来。 大抵是哭得乏了,楼似玉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动了动鼻翼,闻到一股子香味儿,睁开眼,耳朵也跟着立了起来。 宋立言从外头回来,往桌上放了两碗东西,然后拎了拎被她乱裹成一团的毯子,轻笑:“倒也真听话,没乱跑。” “那是,我一直很听话。”楼似玉轻哼一声,小下巴扬起来,分外得意。 面前这人有点嫌弃她这表情,可又很是给面子,赞同地点点头,伸手给她递来一碗东西,热腾腾的,散发着香气。 第86章痴 楼似玉愕然,呆呆地看了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山药炖鸡汤,下巴都快掉进汤碗里了:“你……你熬的?” 宋立言移开眼,平静地道:“隔壁家的小狐狸都有鸡汤吃,你也得有。下次想吃就找厨子做,不许直接拿嘴啃生鸡。” 顿了顿,又补充:“就算啃了,也不要偷藏着。” 傻愣愣地接过汤碗抱着发呆,楼似玉看着他坐到矮几另一侧去,优雅地开始喝面前那碗看起来就很苦的药,等他药喝得见底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吧砸了一口碗里的鸡汤。 “如何?”他没看她,倒是问了一句。 坦白说,忘记放盐了,鸡肉没有去油,有点腻,可楼似玉咕噜咕噜几口就喝完了,大声回答他:“好喝!” 宋立言点头,很想端着架子,可到底是忍不住跟着莞尔,看她化着原形蹿过来,他伸手就接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上清司之人,不是个养狐狸的小公子。 “我不生你气了。”她将脑袋蹭到他掌心里,眯着眼睛道,“但下回,你得相信我。” 宋立言呼噜了两把狐狸毛,问它:“你是妖怪,我如何能笃定你不会妖性大发亦或是被人迷惑而伤人?” “你直接问我呀。”楼似玉道,“上回是我当真没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凡我知道你会怀疑我杀人,那我肯定直接开口解释。不过,就算我不说你也要记得,只要我还喜欢你,就一定不会杀人。” 外头夕阳正好,透过花窗洒下光来,照得她满身金色,这狐妖就这么趴在他的膝盖上,眼神分外认真地道:“我发誓。” 有那么一瞬间宋立言很想笑,发誓是人做的事儿,妖怪做来像什么话?本就是狡猾无比的东西,还要人把它的话当了真不成?可是,望进她那黑黝黝的眼瞳里,感受着她小爪子踩着的厚重力道,他竟出奇地没有反驳。 伸手碰了碰她的耳朵尖,看着那小东西灵活地闪躲抖动两下,宋立言用一种自己也没想到的温柔语气应了她:“好。” 楼似玉爬上他的肩膀就亲了他一口。 宋立言将她拎下来,看了看爪子上的白布没有再渗出血来,才又将她塞进怀里,摸了摸脑袋。 太阳下山了,最后一丝余晖被岐斗山吞没的时候,裴献赋正舒服地躺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没有端正仪态,他半只腿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带着整个椅子也前后摇摆,青色的衣摆泛起褶皱又展平,周而复始,倒也没嫌无趣。 叶见山站在他旁边,清朗的声音里带着叹息:“痴者,不明事理,是非不分也。我原以为他就算破了贪和嗔,也绝不会触了痴。” “情痴也是痴那。”裴献赋轻笑,吊儿郎当地道,“红尘情劫一到,就算是咱们厉害得不得了的大人,也难免被蒙蔽双眼。” “可惜了。”叶见山感慨。 “可惜了。”裴献赋也摇头。 两个不相似的声音发出来,却莫名地响作了一处,像是叶见山说的,又像是裴献赋说的,尾音里带着相同的情绪,转瞬即逝。 院子里没有别人,无人惊叹这奇怪的一幕。叶见山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裴献赋却是伸手,将空中漂浮的黑气扯下来一缕,愉悦地放在鼻尖轻嗅,然后化出法阵,送它们去往岐斗山。 岐斗山上沉降着的黑气越来越厚了,可旁人看过去,只当是即将下雨的乌云,半分没在意。 楼似玉以养伤之名赖着让宋立言照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跟个大爷似的天天瘫着。宋立言也不知是愧疚想补偿还是怎么的,也就任着她作威作福,连上公堂也将她揣在袖子里,于是她就经常趴在他的腿上,听着公堂下头的喊冤声打瞌睡。 这天,她正睡得鼻子上都呼出一个泡泡了,突然就听得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大人,草民冤枉!” 泡泡“啵”地一声破开,楼似玉睁眼抬头,刚想越过公案去看下面的情况,就被宋立言一巴掌按了回来。 “老实点。”他微怒。 楼似玉扁嘴,以魂音小声道:“我想看看下头那人是谁。” 宋立言按着她的脑袋没松,神色很复杂。他可以确定楼似玉是失掉了一段记忆,不然不可能连李小二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但现在他可不敢让她想起什么,否则万一这祖宗当堂跳出去,那可就没法收拾场面了。 “你有什么好冤枉的?陈妇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只有你在她身边,不是你还是谁?” “小的当真只是赶路经过那土地庙,谁知道里头会有尸体?当即吓傻了没能走动而已,如何就成了凶手?”李小二脸上带伤,万分苦涩地朝上头磕头,“请大人明鉴。” 宋立言看向旁边,齐岷掀开了担架上盖着的白布,粗略查验一番之后,拱手道:“大人,死者为年岁二十左右的妇人,身怀有孕,死因是被利器割喉,肚腹被刨开,胎儿不见踪影。” 又是孕妇?宋立言皱眉看他一眼,齐岷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头。 这次不是妖怪的手笔,死者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兽爪印,利器应该是刀剑一类的东西,的的确确是人为。但接连死两个孕妇,还都被刨开了肚子,说巧合未免有些牵强了。 “先将犯人收押,等尸体复检之后再论。”宋立言摆手。 李小二被架起来,惊慌地喊:“大人,小的当真不是凶手,您就算不相信小的,也该相信我们掌柜的!” 四周人的眼神都是一变,两个衙差飞快地将他带离了公堂。宋立言下意识地按了按怀里的小狐狸,发现她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板起脸来退堂。 “大人。”刚走到后庭,霍良就追了上来,满脸为难地道,“方才那原告求见大人。” “不是都退堂了,还见什么?”宋立言摇头,“不见,避嫌。” “可是大人,他似乎被李小二临走那句话给吓着了。“霍良苦笑,“外头早有传言说大人与那楼掌柜有私情,得那么一句话,他许是怕大人偏私,急急地想来求个公正。” 第87章白仙 宋立言脸黑了:“本官在他们眼里,竟像是会偏私不公之人?” 霍良挠头,觉得这其实也怪不得人家,毕竟宋大人对谁都不亲近,偏生之前与那楼掌柜来往频繁,坊间有猜测实属寻常,加上这次涉事的是掌灯客栈的人,原告有顾虑在所难免。 “见是不必见了,你转告他便是,公堂之上只讲证据不讲人情。”宋立言拂袖就走,“别说是楼掌柜的人,就算是楼掌柜自己犯了法,也是一样。” 霍良拱手应是,目送他离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楼掌柜至今下落不明,他找遍了许多地方也没见踪迹,最近县上又命案频出,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袖子里的小狐狸动了动,露出两个尖耳朵和半个脑袋来。宋立言察觉到了,反手就将房门关拢,再任由她跳去软榻上。 “楼掌柜是谁?我吗?”楼似玉纳闷地用后爪挠了挠肚子,“先前也有人这么叫我,可我什么时候成掌柜的了?” 宋立言朝她勾了勾手,这小家伙反应极快,立马蹿到他怀里趴着,期盼地等他解惑。 “你都记得些什么?”他问,“关于自己的,亦或是我的。” 楼似玉很奇怪:“你是上清司弟子,我是被你捡回来的野狐妖,这有什么记得不记得的?前些日子我上山去给你找药草,好像摔了一跤,醒来就在个客栈里了。不过……你不是京都的官儿么,你什么时候成的县令那?” 宋立言掰过她的脸来仔细瞧了瞧,看不出什么异常,便只能道:“你失了魂魄,忘掉了很多事。你后来开了间客栈名掌灯,我……我也就成了这里的县令。” “我怎么会失了魂魄?”楼似玉摇头,“没有的。” 她现在这模样,说的话哪儿能信?宋立言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带她去找裴献赋。 也不知为何,就算是不记得很多事,楼似玉在跨进裴献赋房间的一瞬间,还是浑身毛都炸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看见裴献赋就想冲上去给他一爪子。 然而,狐爪在即将碰到他的一瞬,楼似玉就被宋立言提拎住了后颈皮。 “楼掌柜挺有精神啊。”裴献赋不慌不忙地盯着她笑,“也是难得。” 楼似玉朝他龇牙,宋立言却是将她抱在怀里顺了顺毛,然后问:“她丢失的一魂,怎么才能找回来?” “现在这模样不好么?大人如何会想找回来?”裴献赋给他倒了杯茶,“她现在可是全心全意爱着大人您,若是魂归窍,就该记起大人不是那个人了。” “……”宋立言垂眸,眼神晦暗不明。 楼似玉听不懂他什么意思,可就挣扎着想抓他:“你胡说什么?谁不是那个人?我看你浑身妖气,就不是个好东西。” “冤枉啊掌柜的,在下为掌柜的可没少操心,怎么还落不得好呢?”裴献赋唏嘘,“您私闯岐斗山,误丢一魂,落得现在这个地步,可不是在下的过错。” “你瞎说,我魂魄完好,何来丢了一魂之说?” “若当真完好,您怎么会除了大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裴献赋深深地看她一眼,“一千年的人间历练换来的成熟圆滑全然不见踪迹,掌柜的又回到了之前那骄纵的模样,对着无辜的人也乱伸爪子,也不怕给大人惹麻烦。” “你……”楼似玉噎了噎。 宋立言将她倒竖起来的尾巴给压下去,心平气和地问:“若是不找回来,对她有没有损害?” “大人放心,掌柜的生龙活虎,能有什么损害?”裴献赋悠闲地抿着茶,“上好的神仙日子,姑且珍惜吧。一旦真的找回来,怕是就没有现在的逍遥喽。” 宋立言沉默,良久,起身抱着怀里不停挣扎的小东西往外走。 魂魄缺了应该就是要找的,这是常理,但听裴献赋一席话,他竟心生动摇之意。是非不分,轻重不辩,这样的心绪实在危险,但他不知如何纾解。 “你别往心里去呀。”楼似玉气愤地道,“我魂魄全不全自己还能不知道么?你听那人瞎说干什么。” 宋立言摇头,裴献赋好歹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她这模样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似的,说的话他才更不敢信。 “大人。”宋洵四处找他,冷不防瞧见身影,连忙跑过来道,“外头有人求见。” “又是什么案子的原告不成?” “不是,是摆件铺子的秦掌柜,说有关于楼掌柜的消息,想与大人面谈。” 秦掌柜?宋立言疑惑地停下脚步,怀里的狐狸倒是冒出脑袋来,挣扎着道:“这个我记得,是不是个穿金钱纹褂子的男人?上回我受伤跑出去,是他收留的我。” 宋立言皱眉:“他看见你原形了?” “没有哇,我化的人形。” 心头微松,宋立言摆手:“让他去前厅等我。” “是。” “他能有什么关于我的消息呀?”楼似玉爬到他肩上乖乖地缩成一团,“我也就打翻了他一碗鸡汤。” 宋立言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去哪儿都要喝鸡汤?” “也不是我要喝的,他自己就给我做了,似乎跟我很熟。”楼似玉晃着尾巴圈在他脖子上,“不过我只喝你做的鸡汤,又香又浓,可好喝了。” 耳根微红,宋立言哼了一声,将她拎下来塞回袖子里:“我去看看那人,你不许出声。” 前厅里已经上了两盏茶,可秦小刀没喝,脸上虽还挂着商人惯有的笑意,但眼底一片紧绷之色。门外响起脚步声,他一回头,就看见宋大人一脸严肃地跨了进来。 “草民见过大人。”一个躬身下去,秦小刀就瞥见了他袖口露出来的一小截狐狸毛,心下一松,他的笑容顿时真挚了不少,“许久不曾拜见,大人风姿更胜从前。” 宋立言显然是不想听这些奉承话的:“秦掌柜有话不妨直说。” 单手负在背后站直身子,秦小刀笑道:“大人与楼掌柜向来有交情,那草民也就开门见山了——上回匆忙之中见过楼掌柜一面,发现她顽疾缠身,不记得了许多事。此等症状草民也有过,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只有以至清无比之水洗之方可解,不知大人可晓得楼掌柜的下落?” 这话说得蹊跷,宋立言忍不住细细打量他:“至清之水是什么水?” “这草民也不太清楚,以前是个云游的老道士替草民消的灾,用的大概是他的血吧。”秦小刀笑得人畜无害。 他也是情急没办法了才会来找宋立言,孽镜怨气缠身太久有损修为,况且楼似玉那么聪明的人竟然会中这样的招,加之岐斗山情况不妙,那说明背后一定有人在布局,这局只有她能解,她必须尽快醒过来。 秦小刀自认为这一套说辞是天衣无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宋大人听完神色很微妙,围着他踱了两步,突然就拿出了灭灵鼎。 这东西可不是好玩的啊!秦小刀吓得一个后跳,脸色发白。 宋立言微微阖眼:“怕什么?” “……草民,草民没怕,只是大人这东西来得突然,草民被吓了一跳罢了。”秦小刀连忙打幌子,“这鼎好生精巧啊。” “是啊,有缘得来的宝贝,正好秦掌柜也是做摆件生意的,不妨替本官看看,这东西值不值钱?”宋立言似笑非笑,将灭灵鼎递给他。 秦小刀脸都绿了,这谁敢接啊?除了楼似玉,旁人伸手过去那就是找死,可看宋立言这一副试探的架势,他要是不接,他好像就要拔剑了。 前厅里寂静了好一会儿,气氛十分尴尬。 宋立言了然地收回灭灵鼎,慢悠悠地捏出黄符:“你知道你哪句话说错了吗?” 背上冷汗涔涔,秦小刀颤抖着摇头:“草民不知。” “曾经有个妖怪骗我,也说她的黄符是从云游的道士那儿买的。”想起初见之时楼似玉那撒谎撒得天衣无缝的模样,宋立言就来气,“连妖怪的存在都被朝廷瞒得死死的,这世上又哪儿来的那么多云游道士?” 秦小刀哭丧了脸:“大人,草民没有丝毫恶意,只是为了救楼掌柜,也得不了通融?” 宋立言用燃起的黄符回答了他,符上蹿出三股烈火,直直地朝秦小刀冲过去,两人离得近,秦小刀躲无可躲,惨呼之后直接蜷身,身上冒出一层刺,竟是将三昧真火给他挡了回来。 火焰咋在主位之上,“呯”地一声响,将墙上硬生生砸出个洞来,整个官邸都跟着摇了摇。宋立言微微趔趄,秦小刀趁机就地一遁,逃得无影无踪。 墙灰落下来,呛得人直咳嗽,宋洵和外头守着的衙差都冲了进来,急吼吼地拔刀问:“大人,有刺客吗?” 拂开面前的灰,宋立言冷声道:“带人去把秦掌柜的摆件铺子守着,点灭神香。” 宋洵左右看了看,了然,应声退下。 当铺里的木掌柜是妖怪,摆件铺子里的秦掌柜也是妖怪,最重要的是,这两人的修为竟都高到连他也没察觉。宋立言眯眼,将袖子里的小狐狸逮了出来。 第88章停留在一千年前的记忆 被提拎着后颈皮,小狐狸缩着四只爪子在他手里左右摇晃,分外无辜地用魂音问:“我可以出声了吗?” “可以。”宋立言面色不善,“不止可以出声,本官还有很多话想问你。” “问呀。”小狐狸殷勤地摇起尾巴。 “……”一对上她这清澈的眼睛,宋立言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骗他的人是楼似玉,面前这只小狐狸什么也不记得。 长叹一口气,他将她抱进怀里摸了摸脑袋,感慨道:“浮玉县怎么会有这么多厉害的妖怪。” 楼似玉以为这就是要问她的话,老实地答:“此地乃岐斗山之阴,又临三江冲汇,孕育万妖,不足为奇。方才那个我原本还没认出来是什么妖怪,他刚才用了妖力,我倒是察觉了,是白仙家的。” “白仙?” “也就是刺猬妖,他们家的人一向清高,不屑以妖族自称,所以便唤之白仙,但其实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妖怪嘛,还连我都比不上呢。”楼似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要我跟他斗法,肯定是我赢。” 刺猬妖?宋立言皱眉,他想起了齐岷检验死在官邸里的女尸之后说的话——“凶手应该是鼠族一类身形小巧的妖怪,就鼠族之前的罪状来看,让它们担着这罪名也不冤枉。但自上次之后,浮玉县的确很少瞧见鼠妖,若有其他身形相似的妖怪,也可一查。” 巧了,刺猬正好与鼠妖身形相似。宋立言抿唇,抱着楼似玉就往义庄赶。 “大人。” 齐岷今日正值休沐,冷不防被他拽上马车,十分头疼地问,“这给俸禄吗?” “先前的女尸有线索了,你不好奇?”宋立言义正言辞地斥责他,“为死者伸冤,你怎么能计较俸禄。” 齐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人与那楼掌柜在一起,别的好处没有,这抠门的样子倒是越来越相像了。” 听见有人说自个儿,楼似玉从宋立言的怀里冒出了个脑袋。 齐岷吓了一跳,往旁边挪了挪,捂着心口又气又笑:“这还弄成原形随身带着了?” “出了点事,之后再同你解释。”宋立言捋了捋狐狸尾巴,“今日的线索全靠她了。” 齐岷不太赞同地道:“大人,不是下官要置喙,您就算与这楼掌柜再有渊源,她也是个妖怪,我上清司与妖水火不容,您身为嫡系弟子,哪能与妖怪这般亲近。” “我知道。”宋立言垂眸,“但她与别的妖怪不同,身上有太多秘密,留着比杀了有用。” “究竟是什么原因,大人比下官清楚。”齐岷摇头,“以下官之见,斩草除根为妙。” 楼似玉听明白了,不悦地龇牙:“你让他杀我?” “你不该杀吗?”齐岷沉了脸,“装作凡人隐藏在这浮玉县里,是何居心?” “我反正没干坏事,比你这人当得好。”楼似玉上下扫他一眼,撇嘴,“满身人命罪孽,该斩也是斩你。” 齐岷闻言脸色一变,宋立言伸手便捏住了她的狐狸长嘴,打岔地喊外头的宋洵:“还有多远?” 宋洵答:“就在前头了。” 齐岷神色阴沉地收回脱口欲出的追问,他不知道楼似玉为何能看出他满身人命罪孽,但陈年旧事被提起,怎么也让他心里不悦,黄符都捏在手指间了,却被宋立言冷冷一眼给瞪了回去。 “你竟然偏袒她。”齐岷有点委屈。 宋立言头疼地道:“先断了命案再说,罗安河还盯着呢,总不能因小失大。” 马车飞快地往前跑,总算是赶到了义庄,宋立言忙不迭地下车,将楼似玉夹在咯吱窝里,小声威胁:“不许伸爪子。” “他就不是个好人,凭什么说我呀?”楼似玉张牙舞爪地道,“我当妖怪杀的人都没他多,他也好意思。” “不许再提这事。”宋立言沉了脸,“他已经是上清司的人了。” 楼似玉撇嘴:“我是你养的妖怪,四舍五入,我也是上清司的妖怪。” “胡说什么。”宋立言摇头,跨进义庄走到那女尸旁边,双手将她抱过去,“你闻闻,是不是白仙的痕迹?” 女尸放了好几天,已经有些腐烂了,楼似玉干呕两下直挣扎:“我是狐狸,又不是猎犬!” 宋立言盯着她看。 “……不是猎犬也有别的法子分辨,你先松开。”耷拉了耳朵,楼似玉做出了让步,落在女尸上仔细瞧了瞧她脖颈间的抓痕,嘴里还在小声嘀咕,“老娘闯荡江湖的时候可没看过谁的脸色,也没为谁做过事,也就是你,给我使唤来使唤去的……” “别抱怨了,看出来什么没?”宋立言戳了戳她的尾巴。 楼似玉嫌弃地用后爪将白布给女尸刨着盖上,气哼哼地道:“爪印像成年的白仙所为,尸体上很干净,没有妖气,说明至少是百年以上的白仙。就我所知,白仙一族一直活跃在浮玉县,他们家妖后应该要产子了,少不得拿些冥婴去补身子。” “冥婴?” “也就是还在肚子里不足月的胎儿。”楼似玉甚为嫌弃地道,“这种亏阴德的事也就它们做,还敢自称仙家呢。” 宋立言立刻转身吩咐宋洵:“知会下去,加强巡逻,尤其是有孕妇的人家附近。” “是。” 楼似玉看着宋洵跑走,低声道:“没用的,白仙家会遁地的妖法,不好抓也不好防。”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宋立言将她抱起来,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小爪子,“白仙的老巢在哪儿?” 楼似玉耳朵一动:“你又想去围魏救赵?” “何为‘又’?”宋立言抿唇,“我……以前也做过这种事?” “可不是么,几年前为了阻止鼠妖祸害人间,你还去为难常硕,逼得它们在民间作乱的鼠妖统统赶回老巢护驾。”楼似玉啧啧两声,“幸好回溯把常硕带走了,不然我还得替你操心。跟常硕打上一架,你就算能赢也得伤了元气,还怎么去对付妖王。” 齐岷听得一愣,宋立言也是眼皮跳了跳。 楼似玉的记忆竟停留在妖王还在世的时候?那是多久以前了? “你们怎么了?”楼似玉很纳闷,“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没事。”宋立言将她的脑袋按进自个儿怀里,手指仍有些被震惊后的余颤,“你说的白仙妖后产子,是……最近的事?” “是啊,我算过了,大概怀德三年,他家小妖王就该出世了。”楼似玉瓮声瓮气地答。 怀德三年?齐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现在是盛庆年间啊,他也算是熟读史书,怀德三年往回数过去,怎么也是一千多年前了,一千多年前的妖后产子,如何会殃及到现在的浮玉县孕妇? 宋立言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却不好直说,只顺着狐狸毛道:“你带我去找白仙的老巢吧。” “那好说,离这儿不远。”楼似玉落去地上,抬着爪子走了两步,又有些迟疑,“我虽然看不惯白仙家的作风,但他家妖王与我还算有些情面,这样带你过去,我怕脸面上不好看。” 一听这话,齐岷连黄符都塞回袖子里了。跟一千年前的妖王有交情,那这楼掌柜就不可能是他的符纸能对付的,还是省省吧。 宋立言给她支招:“伪装便是,你们狐妖一族应该擅长化形。” “那不行,我答应过你就化那一个模样,免得你认不出我来。”楼似玉严肃地思考一番,叼过他手里刚刚给她擦爪子的手帕,抖了两下,遮挡在了自己尖尖的嘴巴上,“就这样吧,走。” “……”宋立言心情复杂地跟着她往外抬步,心想看这伪装,她与那妖王的情面许是不太厚。 来时齐岷还絮絮叨叨地企图劝他杀了楼似玉,可在赶路去白仙老巢的马车上,齐岷正襟危坐,一句话也没有再说。楼似玉觉得纳闷,伸着爪子戳他一下:“你哑巴了?” 齐岷往旁边挪了挪,没好气地道:“没有。” “那就是良心不安,终于闭嘴了。”楼似玉得意地摇起尾巴来,满脸狡黠。 宋立言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掀开车帘看向外头的路,问:“你确定没指错方位?” “没有,就是往这个方向。”楼似玉眯眼瞧了瞧,“行完这条路,再走半里就到了。” “可是……”宋立言很是不解,“这是回城的路,再往里走半里,就是浮玉县城的大街上。白仙一族以你看来十分傲气,怎么会把老巢放在这凡人来来往往之地?” 楼似玉也跟着有点迷惑:“方向是肯定没错的,只是这烟霞镇怎么变这样了?以前没这么多房子啊,就一条安乐街。” 一千多年前的烟霞镇,能有条街也算厉害了。宋立言不再质疑,抱着她给宋洵指路。马车七拐八拐的,最后停在了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地方。 “哎,这个地方我来过的。”楼似玉跳下车,疑惑地左右看了一圈,喃喃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89章白仙老巢 凌乱的摆件铺子,外头尚未收起来的石雕和大花瓶被踹得东倒西歪,铺门半开,四下都埋伏着衙差,气氛紧张。 霍良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宋立言,好奇地迎上来拱手:“大人,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之前这摆件铺子的秦掌柜有行刺未遂遁逃之嫌,宋洵让他们在这儿守着,他们已经守了几个时辰了,没等来秦小刀,不曾想倒是等来了宋大人。 宋立言欲言又止,看向旁边的楼似玉,后者鼻翼微动,左右嗅着什么,无视了满脸惊讶看着她的霍良,一把扒开他就进了铺子里。 她是绝对不可能找错地方的,这里就该是白仙的老巢,只是,之前见过的宏伟壮观的山洞,不知为何就变成了这么个破落的小铺子,没什么妖气,更是没有白仙的痕迹,她这么敏锐的嗅觉,硬是仔细探查了小半个时辰,才隐隐找到端倪。 扒开阁一堆厚厚的箱子,她找到一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匣子,劈手打开,里头的锦缎上枕着一块长命锁。 “这是什么?”宋立言站在她身侧看着,问。 楼似玉眼里满是震惊,反复将那长命锁看了好几遍,才喃喃道:“这是我准备送给……送给小妖王的出生贺礼,阴铁打造的人间玩意儿,还没送出去呢,怎么就搁在这里了?” 她还记得这长命锁是她许久之前央着他画的图样,没敢告诉他是用来做什么的,只说要贺贵子降生,求了他好多天,才得他这不情不愿的几笔。样式简单,却带着妖界没有的人间烟火气,还被她施下一百年的修为,意图助那小妖王一程。 应该是藏在她那里的啊? 眼里的黑气倏地裂开几道缝,金光乍现,又硬生生被后头翻涌上来的黑雾堵住。楼似玉闷哼一声,捏着长命锁抱住了自个儿的脑袋。 宋立言皱眉拉住她的胳膊,下意识地想用炁安抚她,恍然又想起她是个妖怪,分外排斥他的炁,只能微恼地收回白光,拉着她靠在自己身上,低声道:“冷静些。” 楼似玉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门,龇牙咧嘴地道:“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儿?是我记错了,还是很多事我不记得了?这东西不该在这里,这地方也不该是这个模样,白仙、小妖王、岐斗山,怎么全都不对了?” “别想了。”宋立言将手垫在她的脑门上,皱眉看她这敲得毫不留情的力道,低声道,“找不到就罢了。” 楼似玉摇头,拉着他走到窗边,给他指外头的天空:“这情形又分明是对的呀,天显异象,黑云压顶,白仙家的小妖王就快出来了,可白仙家的老巢怎么没了……” 宋立言皱眉,正想仔细看看天上黑云,就听得霍良在门外喊了一声:“大人!”语气紧绷,像是出了什么事。 他立马转身出去,跨出门槛就见在场的衙差刀剑齐齐出鞘,面对一个人。那人身上一片狼狈血迹,褂子脏污得都快看不清上头的铜钱花纹,踉跄两步转过身来,抬起血红的眼。 秦小刀。 宋立言翻手捏出三张黄符,戒备地迎上他,可秦小刀身子不停摇晃,只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半跪了下去。他身子一落下,后头被挡着的人就露了出来,面带微笑,风度翩翩。 “裴前辈?”宋立言怔然。 裴献赋慢悠悠地朝秦小刀靠近,轻笑道:“想不到上街买个药材也能碰见白仙家的人,赶巧看见大人的马车,便送来给此处大人处置。” 楼似玉说过,白仙家的人擅长遁地之术,难以捕捉。可面前的秦小刀看起来竟是已经没了遁地的力气,嘴边溢出大口大口的血来,眼瞳也有些涣散。他修为不低,又有防身的法术,居然会被裴献赋伤成这样? “大人。”秦小刀脸上没了商人的假笑,艰难地牵动着嘴角道,“救救楼掌柜,岐斗山……岐斗山要出大事……” 话没落音,后头一道黑气猛击过来,带起一阵凌厉的风,硬生生断了他的话。秦小刀闭眼,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可前头突然冒出一片金光,接着就是“呯”地一声巨响。 霍良被风吹得抬袖遮脸,眼睛一晃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雪白的大尾巴,铺天盖地一卷,柔软却有气势,等这狂风过去,他慌忙放下袖子去看。 街道上干干净净的,除了楼掌柜不知何时站到了秦小刀的身前,别处一点变化也没有。 他眼花了?霍良纳闷地揉了揉眼。 “霍捕头。”宋立言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先带人去这附近看看,遇见受惊的百姓,好生安抚一番。” “是。”虽然很好奇刚刚那一声响动是哪里来的,但宋大人一脸沉着,想必是不会有事,他也不敢多问,让一众衙差收了刀剑便列队离开。 只是,跟着衙差们走到街尾,霍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还在摆件铺子门口的那几个人竟然都看不见了,门口空荡荡的一片,像是被什么东西隔起来了,可又什么都看不见。行人路过,神色皆从容。 纳闷地挠挠头,他转身跟上前头的队伍。 无往结界已生,四周再无百姓需要顾忌,楼似玉也不藏着了,劈手甩下三道金光,将裴献赋击退两步,最后一道狠狠打在他左肩上,脸上露出两分凶恶。 “住手。”宋立言低斥。 “他先动的手!”楼似玉扭头,满脸的杀气顿时变成委屈巴巴的小可怜,“再说了,他又不是人。” 裴献赋吃痛地捂着肩,齐岷连忙上去替他止血,一看伤势,皱眉道:“下手也真是狠。” “呸,我要真狠了,这一下就该打在他心口上。” “你给我闭嘴。”宋立言拧眉。 耷拉了耳朵,尾巴也夹了起来,楼似玉哼哼唧唧地将秦小刀扶起来,退回他身边道:“我好奇白仙家的事,我得问个清楚,那人上来就想杀人灭口,居心不良。” 裴献赋一边痛得吸气一边苦笑:“冤枉啊,我上清司之人,遇妖则杀,怎么还叫居心不良了?宋大人眼里是最容不得妖怪的,就算在下不动手,他也会把这白仙给收了,不是吗?” 楼似玉一噎,瞥见宋立言脸色不对,立马借三分妖力给手里的秦小刀,助他就地遁走。 妖光一闪,秦小刀消失不见。 “你……”齐岷气得直瞪她,又看向宋立言,“大人,这你也容得?” 宋立言后知后觉地朝着秦小刀遁走的地方甩去一团白光,气势很足,可怎么都有点心虚找补的意思。齐岷气得直摇头,裴献赋却是一边咳血一边看着更为浓厚的黑气从他眉心飞散出来。 是非不分,痴妄横生。这短护得好啊,能让他省不少力气,若不是肩上伤太疼,裴献赋都想给他鼓个掌。 宋立言分外矛盾地收回手,瞪着楼似玉。 “他突然跑了,与我有什么相干?”楼似玉双手背在身后,抖了抖狐狸耳朵,甚是无辜地道,“大不了我替你去把他抓回来。” “你抓得回来?” “自然,我找得到他。”她朝他一笑,然后扭头就跑。 宋立言站在原地没动,默许了她的行为。齐岷看得震惊不已,扔下裴献赋两三步走去他面前,抓着他衣襟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吗?” “记得。”宋立言别开眼,“白仙为乱人间,与小妖王的诞生有关,既是如此,我便要查。” “你是想查白仙,还是想纵容楼似玉?”齐岷气得额角青筋都鼓了出来,“她是个妖怪,妖怪!你让一个妖怪去抓另一个妖怪,是疯了不成?” “……”也不知道为什么,宋立言就觉得楼似玉不会骗他,说会抓回来就一定会抓回来。而她……她在他眼里,怕是已经算不得妖怪了。 不是他要破例容忍妖怪,他只是信任她,而她恰好是个妖怪罢了。就算妖怪皆为孽障,一万只里才能碰见一只好的,那他也觉得,她就是那万里挑一。 有这样的想法,宋立言自己都吓了一跳,伸着右手给自己的左手号了号脉象,心情复杂地发现自己没中邪,当真就是这么想的。 “下官会写信回京都。”齐岷失望地道,“这一回,下官也无法替大人隐瞒。” 宋立言颔首以示理解,收了无往结界,侧身道:“先将裴前辈带回去吧。” 齐岷扶着裴献赋,乘他的马车走了。宋立言站在原地没动,神思微微飘忽,看起来有两分迷茫失措。 秋风萧瑟,带得他的袖袍微微飘扬,路过的行人看不见他浑身散乱的炁,只当这是谁家失意的公子哥,惆怅满腹,踟蹰难解。 身后已经关上的铺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宋立言回神,戒备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返身回去摆件铺子里,轻轻合上门。 楼似玉的大尾巴雀跃地在他面前摇来摇去,他伸手拨开,就迎上她邀功之意十足的脸:“你看,信我总是没错的吧?” 第90章真相 她伸手往后一指,宋立言顺着就瞧见了奄奄一息的秦小刀。他侧躺在软榻上,只有眼珠子还好动,转过来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吐出声音。 “大人可别再动手了,他有话要说的。”楼似玉拽着他的袖子道,“那姓裴的下手太狠,还搞偷袭,秦掌柜就剩半条命了。” 宋立言斜眼道:“我都让你带他走了,还能现在再杀他不成?” 楼似玉嘿嘿一笑,松开手随他一起走去秦小刀身边,手一翻便又借他几分妖气。不过她的妖气到底是太强硬了些,呛得秦小刀直咳嗽,好半晌之后他脸色好些,沙哑着嗓子喊:“够了,够了……” “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你,你可别跟我客气。”楼似玉眯着眼笑,“等我问完了,你再死也无妨。” 秦小刀唏嘘:“还真是千年前的楼掌柜,冷血无情,半点没有后来的楼掌柜招人喜欢。” “你说什么?”楼似玉亮出了爪子,“什么千年前?” 咳出两口血沫,秦小刀呸去地上,费力地道:“您受孽镜怨气所侵蚀,记忆还停留在一千年以前,须得宋大人之血替你解了,你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重阳节将至,白仙家已经收好了九个四柱纯阴的冥婴,只等孽镜怨气足够,便要让小妖王再临世。” 听得云里雾里的,楼似玉找出那个长命锁,问他:“小妖王不是本就要被生出来了?我还备着贺礼呢。” “那是一千多年前。”秦小刀颤抖着手想去碰长命锁,眼里渐渐涌出泪来,“已经一千多年了,白仙妖后临盆,遭大妖雍和攻巢,逃窜之中……遭遇不测,拼着一身修为将腹中小妖王以软胎之形封印。” 楼似玉惊得差点将长命锁扔地上,满眼都是不敢置信:“妖后死了,小妖王没能出世?那妖王浮山呢,难不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秦小刀闭眼,嘴巴像涸辙之鲋似的艰难张合:“白仙之王浮山,遇上清司围攻,战死万人之前。” “……” 楼似玉傻眼了,觉得他所说的这些也太过荒诞了,可这模样又实在不像在撒谎。她心慌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宋立言,拽着他的衣袖扯了扯。 宋立言叹了口气:“这段故事上清司有记载,但说法有所不同。白仙妖王浮山几百年前战死,死前带了无数上清司人陪葬,罪孽深重,以至于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超不超生是你们凡人的说法,妖界不兴这个。”秦小刀嗤笑,腮帮子磕在软榻上,说话含糊却也带了两分轻蔑,“在你们凡人看来,杀人太多的都是罪孽。可在妖怪眼里,人不过是修炼的佐料,杀也好不杀也好,都是顺势而为,就如同你们人吃鸡鸭鱼肉一般自然。” 宋立言沉了脸。 楼似玉连忙起身挡在他面前,使劲儿挥着爪子打岔:“这个不重要,不值得大人生气。” 说完,又扭头作凶恶状:“你还知道些什么,统统交代出来。” 秦小刀深深地看她一眼,沾满妖血的手指指向了宋立言:“他是你的劫数,一千年前是,一千年前后也是,你们在一起,总有一个人要为这千百年来的腥风血雨付出性命的代价。” 楼似玉沉了脸,捋起袖子气愤地道:“我现在就让你为自己的胡说付出性命的代价!” 宋立言头疼地将她揽住,抱回怀里箍好:“刚才谁还在劝我?” “大人没做错,现在动手也还来得及。”她直磨牙。 看她这样子,宋立言反倒是冷静了,将她乱舞的双手抓回来放在她小腹前按住,他继续问:“以你之言,如今县上死的孕妇都与白仙家有关,可李小二牵扯的那桩案子,凶手是凡人。” “大人一开始不也将我当成凡人么?”秦小刀轻笑。 妖怪不会总以原形过活,偌大的浮玉县,能藏一个秦小刀,就能藏无数个白仙,有的会用原形杀人,有的却也可以用人的手段加以迷惑。 宋立言恍然大悟,拿出一张黄符燃了,化出浮屠困,将他收了进去。 “你还要留着他?”楼似玉很意外。 宋立言气定神闲地道:“你不是已经找不到白仙的老巢了?他肯定找得到。” 也对哦?楼似玉点头,还没来得及再多话,眉心就被他一点化回了原形。他将她同浮屠困一起揣进袖袋,匆忙赶回县衙,让宋洵查找浮玉县内的孕妇。 四柱纯阴,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皆属阴,但胎儿尚未出生,要算准四柱纯阴实属为难,宋立言也没指望宋洵能立刻拿出结果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围魏救赵。 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带够了黄符和法器,宋立言拎出楼似玉来,眼里闪过一瞬迟疑。 楼似玉知道他想干什么,心里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这失落来得莫名其妙,毕竟如果她真的忘记了什么,那他让她醒过来是对的,可…… 耷拉了耳朵,她小声问:“我要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大人还会像这样将我带在身边么?” 宋立言摇头,想起那浑身戒备的楼掌柜,半垂了眼眸道:“许是不能了。” 嘴巴扁起来,楼似玉委屈地拿爪子碰了碰他的手腕:“那就这样吧,这样挺好的。” “秦掌柜说了,你再不想起来什么,就会出大事。”宋立言召出獬豸剑,食指抵在剑刃上。 “嗷嗷嗷,我不要!”楼似玉猛地挣扎起来,飞起爪子拍开他的手,“谁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是妖怪那,万一有什么阴谋诡计……”这话说到后头,她自己也没底气,大大的眼眸里蒙上一层雾,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宋立言板着脸,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刚正不阿一些,可是面前这小家伙又哭了,泪水涟涟,甚至觉得狐狸的模样哭得不过瘾,化出人形来泪眼朦胧地趴在他心口:“我陪你一起去白仙老巢,咱们看看情况再说,行不行?” 心下动摇,然而也就一下,目光触及她那蒙着一层黑气的瞳孔,宋立言叹息一声,突然捏住她的下颔,张嘴含了上去。 熟悉的气息,温软缠绵的亲吻,他放在她耳侧的手轻轻颤了颤。 楼似玉傻眼了,甚至一时忘记自个儿现在在哪儿,脑海里一片空白,晕乎乎地伸着手去勾他的脖子。宋立言没抵触,还照顾她这娇小的个头,将身子微微俯下来了些。 这是梦吧?她傻笑着想,就算是梦也不敢梦见他这么温柔呐,他那书架上有本书里是怎么写的来着?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窗外卷进来的风半点不萧瑟,甚至带着春日的暖意,吹得她脸上绯红。纱帐轻起,檀香四散,屋子里一片旖旎缱绻。 然而,就在她最觉情动之时,嘴里突然渡来一股血腥味儿。楼似玉猛地睁眼,皱眉想推开他,可宋立言抵着她的后颈丝毫不让她退,硬生生让她咽下这一口,才失笑松手。 唇上被他自己咬破了口子,艳血点绛,给他平添两分妖娆。他喟叹一声,伸手想再摸摸她的头发,可瞧见她眼瞳里陡然裂开的黑气,他顿了顿,手指一根根地收了回来。 楼似玉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地喘气,孽镜怨气退下瞳孔,她灵台有了一丝清醒,双目再睁,璀璨的金瞳将自己身上的怨气一览无余。 反手化出法阵点上自己眉心,楼似玉神色痛苦地扯出一缕黑气,黑气连绵不断,如抽筋扒皮,她却是下的狠手,扯出几尺来之后,长啸一声发力,将一团怨气尽数拔出,以掌击碎。 宋立言上前扶了她一把,触及她的衣袖,发现她浑身冷汗已经将衣裳浸湿,忍不住皱眉。 楼似玉回头一看他,就瞧见他眉心的黑气,比她身上更甚。 “大人?”她惊得伸手想去拔,可那黑气一捏即散,不像她身上的附着,而像是他本人散发出来的。 倒吸一口凉气,楼似玉很快反应了过来,急声斥道:“贪嗔痴乃你上清司大忌,你如何能动?历代嫡系弟子都恪守本分,哪怕有动情之人,也绝不会触发这些阴暗之物,你这么高的修为,怎么会连他们还不如?” 宋立言被她这急切的语气吼得怔愣了一瞬,待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之后,他脸色一沉,松开了她。 楼似玉哪儿还顾得上别的,施法击散他眉心散出来的黑气,再探他身上之炁,发现混乱不堪,连忙翻他的袖子,拿出一张静气符,狠狠贴在了他的眉心上。 宋立言:“……” “我都想起来了。”回忆起岐斗山上的异状,楼似玉嘴唇打颤,“白仙家要祭出小妖王,有人想利用你,我是该回来提醒大人的,可我……我竟然也中招了。” 她慌忙探了探他身上,想看有没有特殊的法阵,宋立言冷着脸挡住了她。 “楼掌柜既然想起来了,那便随本官一起去白仙老巢便是。”他道,“其余的,不劳掌柜操心。” 第91章五十步笑百步 方才发生过什么,楼似玉都还记得,原本满屋的春色被秋风吹了个零落,乍再对上宋立言这薄凉的双眼,她一时还有点不适应。嘴里血腥味仍在,可唇上的触感已然散尽,她伸手再想去拉他衣袖,这人也已经不再宽容,冷漠地收了手去。 “嗳……”她哭笑不得,“奴家一时情急,没有责怪大人的意思。” 宋立言颔首:“楼掌柜只是说了实话,在下定力不够,委实给上清司丢脸了。” “不是……” 压根不想听她辩解,宋立言拿出浮屠困,问里头的秦小刀:“白仙巢穴搬去了何处?” “岐斗山主峰之侧。”秦小刀毫不顾忌地就说了出来。 不是他要背叛白仙家,而是这地方就算他说出来,宋立言也去不成。岐斗山主峰,上清司禁地,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去剿灭白仙。 宋立言果然黑了脸,捏着浮屠困半晌没说话。 楼似玉试探着想把秦小刀救回来,可她刚偷摸伸手去捧浮屠困,宋立言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嘿嘿。”尴尬一笑,她将手一转顺势摸了摸鬓发,欲言又止。 宋立言漠然看向门外,将浮屠困收进袖袋,抬步就往外走。楼似玉有些无措,左右看了看,也只能跟上去。 “大人。”宋洵正带着人在书房里整理户籍,看见他来,连忙递过来一叠册子,擦着汗道,“这些是他们刚刚送来的县上有孕之妇的名姓和住址,只打听来大概的月份。小的已经将阴月的标注出来,您过目。” 宋立言接过来一翻,名字密密麻麻,朱笔所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只是刚刚送来的。 楼似玉在侧偷看,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找啊……” “大人。”霍良从外头回来,满脸是汗地拱手,“卑职无能,城西又有孕妇死于非命。” 整个书房的气氛顿时更加沉重,宋立言闭了闭眼,吩咐道:“让齐岷过去验尸,你再多带些人去城中巡逻,凡是有孕妇的家宅附近,都带上灭神香去点上。” 宋洵闻言,立马将库房的钥匙递了出来。 楼似玉看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想说什么又不敢,咬着唇直哆嗦。 不经意瞥见她这表情,宋洵了然地安慰她:“大人一向爱民如子,此等举动常常有之,掌柜的不必太动容。” 一听这话,楼似玉动容得更厉害了,从袖口里摸出她好久没拿的小算盘,颤抖着指尖拨了拨:“一根灭神香十两银子,这册子上有孕妇的人家有几百,也就是几千……几千两雪花银全扔去大街上?!” 算清这笔账,楼似玉立马变了脸色,分外坚定地朝宋立言行礼:“大人,奴家有更省钱的法子。” 宋立言微微一噎,眯眼:“本官不需要省钱。” “你个败家……不是,奴家的意思是,就算大人不心疼银子,库房里的灭神香也未必有这么多,奴家以为,当下咱们就是在跟它们比谁更快,慢一步就是一条人命,也等不及再做灭神香了,不妨就让奴家与秦掌柜好生聊聊?” 她殷切地道:“有些话大人就算逼问,秦掌柜也必不会说,但交给奴家来聊,便方便许多。” 瞧着她这诚恳的模样,宋立言竟一时分不清她是为了帮他还是心疼银子了,沉默半晌,他将浮屠困递了过去。楼似玉伸手一接,手指碰巧挨着他的指尖,宋立言想也不想就松了手,差点将浮屠困摔去地上。 楼似玉手忙脚乱地接稳,又难过又好笑地看他一眼,心说这避嫌也太彻底了些吧?不过,如此一来,他眉心的黑气倒是不见了,整个人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生人勿近,满身阴暗。 喟叹一声,她抱着浮屠困去找了间厢房,设下结界之后,把秦小刀放了出来。 秦小刀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吃里扒外的德性还真是千年不变。” 楼似玉翻了个白眼:“秦掌柜,五十步何必笑百步?你费劲巴拉弄得一身伤,还不就是想让我帮忙阻止你们白仙家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与族人意愿相悖,你也是吃里扒外。” 秦小刀冷哼一声:“你瞎猜什么?我只想当个普通的掌柜,不想管那么多事。” 世间万妖,有崇尚至高修为的,也有贪恋人间烟火的,木羲是后者,他亦是。秦小刀和楼似玉不一样,楼似玉是因为某个人才对所有凡人都慈悲,他则是天生喜欢与人亲近,打出生就喜欢挤人间的集市,听小贩的吆喝,看孩童嬉戏。 一千年前雍和攻巢,秦小刀在护着白仙妖后逃亡的途中看见了一个被妖气波及的凡人孩童,他想也不想就将那孩子带上,一并逃离浮玉县。他对人是友好而善良的,却不曾想那孩子竟是雍和的凡人驱使,恩将仇报,一路引着雍和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行至绝路,雍和妖力逼来,妖后的惨啸声和绝望的眼神是秦小刀一辈子也挥不去的噩梦,午夜梦回,他常常惊醒坐在窗边,哪怕堵上耳朵,也能听见妖后凄凄地对他道:“哥哥,你不救他不行吗?不行吗?” “你是妖怪,妖怪为什么要同情凡人?” “带它走吧,这是我最后求你的一件事。” 眼瞳发红,秦小刀糙里糙气地抹了把鼻涕,顺手擦在旁边的墙上,闷声道:“白仙家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你要做什么我更是管不着,拉你一把,不过是念在这么多年相识的份上。” 楼似玉撑着下巴看着他:“当年是你将小妖王送进岐斗山的,你知道它在哪儿,更知道如何施法它才能重临人世。” “知道又如何?我不会告诉你的。”秦小刀哼笑,“那可是我亲侄子,他来这世上没什么不好。” 表情轻松,语气也自然,可楼似玉扫了一眼他微微颤抖的小腿,还是唏嘘道:“你真想它临世,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教宋立言来救我。孽镜怨气、四柱纯阴的冥婴、宋大人的贪嗔痴之气,他们想要的东西可都快全了,你若再不帮我这最后一把,那可就是前功尽弃。” 第92章被针对了 秦小刀没再接话,他身上伤重,颇为疲惫地显出了原形——银灰色的刺猬,将自己卷成一团,锋利的刺根根立起。 人活得久了,心里都总会有一道自己过不去的坎,更何况是活了上百年的妖怪呢?楼似玉其实很能理解秦小刀,他心里有对凡人的善念,但再也不敢表露,要是平时,她定就饶了他了,可眼下不行。 翻手化出金光,楼似玉朝他的刺尖儿上轻轻一点。 若是什么攻击的法术,白仙身上的仙人衣定是会将其反弹,可楼似玉的金光却是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进去。秦小刀一直戒备着呢,但浑身一暖,一阵困意涌上来,他到底是抵挡不住,昏睡了过去。 蛇信吐露和蛇行的声音再度在大街上响起,秦小刀迷茫地发现自己回到了摆件铺子里,大门紧闭,街上妖气四溢,有孩童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渐渐临近。 他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出去,又看见了那个梳着羊角辫拿着半个破了的拨浪鼓的小女孩,她被两只蛇妖追赶,无助地嚎啕大哭。 指尖动了动,秦小刀觉得这场景他在哪里见过,可脑子里实在混沌,一时想不起来。 蛇妖已经逼近了小姑娘,血盆大口从上而下,只消一口,就能将这小姑娘生吞下去。秦小刀闭眼,手按在窗台上微微发抖。一瞬间他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自个儿的心口还有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是亡魂不甘的低吼。 空气里的血腥味儿弥漫在他鼻息间,他捂住口鼻,觉得自己是又堕进十八层地狱了。 他不会救她的,他说过再也不会对凡人施以援手,哪怕外头的小姑娘当真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哪怕他现在孤身一人,已经无人可害…… 蛇妖张嘴扑下来,弱小的生灵即将化为妖腹中的血水。 秦小刀睁开了眼。 蛇妖的利齿已经挨着了小姑娘的衣裳,可接着一道光乍起,硬生生将它的嘴角撕开,有风拂过,小姑娘落进了人怀里,被抱到了旁边的屋顶上。 秦小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满是懊恼,就连抱着人的手都在颤抖。他不该救的,不能救的,他的一时仁慈带来的是自己亲妹妹的惨死,已经有教训在前了,他怎么还要出手? 眼睛红得厉害,整个人也跟着颤栗,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不安的气息,连带着四周的景象都有些摇晃。 “谢谢你。”怀里的小姑娘突然开了口。 秦小刀一震,不敢置信地低头。 满脸脏污的小姑娘抬头冲他笑了,将自己手里那残破的拨浪鼓递给他,脆生生地重复:“谢谢你。” 做了好事得到的应该是感谢,救人本身是没有错的。 秦小刀哽咽,五大三粗的汉子,颤抖着手接过那半个拨浪鼓,蹲在屋顶上直抹鼻涕。 …… 夕阳西下,余晖将房顶上两个影子拉得很长,街道上的蛇妖不见了,秦小刀也没在意,他轻轻晃了晃那拨浪鼓,哽咽了半个时辰之后倒是笑了,抹了把脸笑着道:“你分明是个狐妖,怎的这般会安慰人?” 旁边脏兮兮的小姑娘化成了一道黑影,金光之后,楼似玉的面容显了出来,轻笑道:“你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要是连安慰人都不会,我掌灯客栈还怎么在浮玉县混那?” “狡诈的狐妖。” “那也比你这心眼小的刺猬好。”楼似玉撇了撇嘴,“是非因果,她看不开,你也要跟着看不开不成?死钻牛角尖。” “可我对不起她。”秦小刀垂眸看着拨浪鼓上的断裂面,“当时要是不救那个孩子,兴许我还能带她逃回浮山身边,那样浮山也不至于在后来撑不下去,说到底,整个白仙一族都是为我所累。” 楼似玉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最烦你这样的人了,自责起来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分明可以往好处想,却偏要作茧自缚。说好听些是善良,说不好听的就是懦弱,连承认事实的勇气都没有——你当年就算不救那孩子,雍和就当真追不上妖后?就算你带着妖后逃回浮山身边,他就真的能抵过上清司数万的降妖高人?” 秦小刀沉默片刻,苦笑:“这世间之事不是向来如此?你若成了,千万人等着夸赞效仿,你若败了,那纵使有千万处为难,人们也只会谈及你若不败会如何,进而将罪名全推至你一人头上,我只是随大流罢了。” “你这就是懦弱,连反驳人的勇气也没有,怕千夫所指,所以宁愿承担多余的罪名。”楼似玉轻踹他的脚跟,“没出息,活该愁苦这么多年,就算别人不会放过你,你还不会偷偷放过你自己吗?” 秦小刀斜她一眼:“你就是想帮宋立言策反于我。” 楼似玉不否认,抱着胳膊睨着他。 秦小刀盯着手里的拨浪鼓发了许久的呆,神色渐渐平和,甚至又挂上了他那属于商人的笑意:“你帮我个忙,我便告诉你他们是以何来断四柱纯阴之婴的。” “……”楼似玉不悦地磨牙。 县衙的书房里,宋立言与众人一起翻阅着户籍,眼眸半垂,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整个人显得更加冷漠。宋洵偷偷打量他好几眼,心里直纳闷。最近这几日大人一直心情很好,整个人都柔软了不少,今日这是怎么了?活像是被人伤了心,板着脸与人赌气。 这等情绪在别人脸上出现,宋洵绝不会大惊小怪,可在他家大人脸上看见,他忍不住就想出去看看天是不是要塌了。 “大人。”楼掌柜提着裙摆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张纸,进来就拉着他往外走,“奴家找到了。” 宋立言挣开她,步子倒是没停下,甚至走到了她前头去:“带路。” 县衙门口就一匹马,还是单鞍的,楼似玉左右看看,躲到个无人的角落里化出原形,往他怀里一钻:“城东永槐街的瞿宅。” 宋立言面无表情地将她扔下地,掏出千里符便给她贴上。 楼似玉:“……” 第93章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个儿说的话可能触了这位大人的逆鳞,让他不高兴了,但这也太冷漠了点吧?也就几条街的远近,竟宁愿用千里符这么耗费修为的东西也不带她骑马? 四周景象模糊拉长,转瞬就到了瞿宅的庭院里,楼似玉还来不及同他说什么,就闻见一股浓厚的人血味儿。 “红珞,我的好媳妇,怎么会遇见这样的事啊!”头发花白的老夫人被下人搀扶着,哭得身子直往旁边倒,“白发人送黑发人,白发人送黑发人那……” 心里一惊,楼似玉也顾不得自己还是原形了,连忙跳进那房间,往血腥味最浓的地方一看——晚了,女尸横在软榻上,已经被盖上了白布。 宅中上下一片哀哭,甚至无人注意到有狐狸进来了。宋立言左右看了看,进去将她带出来,问:“可还有别的去处?” 楼似玉也不想计较什么骑马不骑马了,从他袖子里翻出千里符,立刻赶往下一户人家。 然而,白仙的动作始终比他们快一步,下一个李家,他们到的时候死者刚被人发现;再下一个洪家,楼似玉眼睁睁看着那孕妇咽气;到最后一户刘宅,宋立言总算是在白仙动手之前闯进去,劈手甩下了缠妖绳。 化着人形的刺猬妖,闻见上清司的气息就有意遁逃,但楼似玉早有准备,指尖往地上一点,普通的地面泛起金光,任凭他撞破了额角也土遁不了。上头的缠妖绳落下,哪怕他祭出了仙人衣,也将他捆成了一团。 “啊——”受惊的孕妇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浑身颤栗,冷汗霎时渗透衣裳。楼似玉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确定自己是人形,便上前安慰她:“夫人莫怕,他已经伤不了你了。” 恐惧已经深入瞳孔,孕妇压根听不进她的话,尖叫连连,脸色发白,不停地在太师椅里挣扎。她情绪太过激动,没一会儿就吃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肚腹。 “怎么回事?娘子?娘子!”家宅里其余的人总算是被吸引过来了,宋立言看了一眼地上的白仙,暗道不妙,连忙给它贴上了隐蔽符。于是一群人进来的时候,就只看见一对陌生男女围着他们家怀孕的女眷,女眷还被吓得惊慌不已。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当家人怒斥,几个姑姨连忙上去查看孕妇的情况,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去床铺上。 宋立言皱眉,觉得这场面有些百口莫辩,可楼似玉倒是不慌不忙地开口了:“方才有人意图加害于尊夫人,奴家与这位大人是追他而来,路过相救,尊夫人怕的并不是我们。” 那当家的狐疑地打量他们,还没得出个定论,就听得内室里惊叫一声:“阿黄快来,你媳妇见红了!” 脸色一黑,阿黄立马喊:“来人,给我抓着这两个人,不能让他们跑了!” 说完就往内室里冲去。 内室里没片刻就传出来他的嚎哭声,楼似玉听得心里发紧,恶狠狠地踹了地上的白仙一脚:“这样都没保住。” 宋立言侧眸看了看四周围着的家奴,低声问:“这是最后一户?” “是。”楼似玉分外头疼,“他们九个冥婴齐全了。” 伸手点了点内室的方向,宋立言问:“这个也算吗?” 楼似玉猛地反应过来,婴儿就算死了,那也没被白仙带走,要凑齐冥婴,除非…… 灵光闪至的一瞬间,她和宋立言就都感觉到了一股妖气从窗外冲进了内室。楼似玉慌忙想去拦,可旁边的家奴硬是将她押住了,呵斥道:“老实点!” 宋立言的情况与她一样,想用法术,但四周家奴离得太近,稍不注意就会被察觉,他有所顾忌,动作就慢了,妖气转瞬即逝,第九个冥婴随之消失不见。 他沉了眼神,翻手将地上的白仙收进灭灵鼎。 家宅里吵嚷了起来,一通折腾之后,孕妇姑且是救回来了,但孩子没了,当家的自然不肯放了楼似玉和宋立言,红着眼冲他们吼:“杀人偿命,我要将你们送去官府关进大牢!” 宋立言不悦地看着他,似是想表明身份,楼似玉扑上来就拦住了他,低声道:“反正也没别的地方要去了,他要送就让他送吧。” 可是,他们都是被冤枉的,想救人没得句感谢也就罢了,还要被反咬一口不成? 楼似玉分外坚持地捏了捏他的手腕,然后转身柔声道:“我与他皆不是要害尊夫人的人,当家的节哀顺变。要去衙门也行,但眼下府中正乱,让下人押我们去便是,当家的多陪陪夫人才好。” 这温柔又体贴的模样,哪怕是他之前也是没见过的,宋立言有点意外,抬头望见她那温和的眼神,莫名地微微不悦。 阿黄也被她这态度给弄迷糊了,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下来:“你们别想着耍花样。” “不耍,你什么时候去衙门都能见着我们。”楼似玉笑了笑,“先去安抚尊夫人吧。” 阿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楼似玉叹了口气,跟着家奴一起往外走,侧头想与宋立言说句话,却发现他落在后头两步,一张脸冷得像深秋落下来的雨。 “大人怎么又气上了?”楼似玉哭笑不得,“你我去衙门又不会有事,何必这么在意?” “楼掌柜认识那人?”他问。 她摇头:“素昧平生,只是痛失爱子已经够难过了,如何还能再去为难人家?” 宋立言冷笑:“当初看掌柜的挤兑那些卖菜人,倒是不似眼下这般慈悲。” 楼似玉听明白了:“大人觉得奴家在装模作样?” 觉得有些好笑,她不等他回答便道:“我也失去过爱人,我知道痛失所爱是什么滋味儿。那人只是个凡人,一时生气迁怒再正常不过,又何必与他计较?” “……”宋立言不说话了,连余光也没有再给她,径直跨出了大门。 楼似玉纳闷地跟上去,觉得他也太难伺候了,这一天天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第94章小妖王 冥婴聚齐之后,白仙停止了动作,县里因为这几起人命官司闹得不可开交,楼似玉和宋立言却是关在房间里,齐齐沉默地看向远处的岐斗山。 天黑了下来,岐斗山上空漂浮的乌云却在黑夜之中都显了出来,旋涡越来越深,电闪雷鸣之后,整个浮玉县都跟着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和着秋日的凉风,让人遍体生寒,窗边摆着的插花被吹得摇晃,屋子里的纱幔也是起起落落,尽显萧瑟。楼似玉伸手想去点檀香,可火折子刚一打开,就被窗外飞进来的雨水洒得只剩了一缕烟。 一道惊雷划空落下来,天地都跟着震了震,袖子里的灭灵鼎“刷”地飞出来,在窗边打了好几个圈,焦躁不安,宋立言看了一眼,伸手将它捉回来,盯着发了会儿呆,突然开口:“我不能上岐斗山,它能不能?” 楼似玉看穿了他的想法,直摇头:“它就算能,离开了您也只能将本事发挥十中之一。” “你不是很厉害么?”宋立言嗤笑,“也曾用妖气控制过它。” 他说的是碧波湖边那一战,她情急之下暗自用妖力支援灭灵鼎,本以为不会被发现的,结果竟是早就知道了?楼似玉撇嘴,语气弱了些:“那也是它看在你的份上给了两分薄面,眼下这情况要奴家带它去岐斗山,实在是杯水车薪。” 宋立言闷哼一声,捏着灭灵鼎继续看向外头。 闪电将黑夜都照成了白昼,云层之上雷声滚滚,由远而近,从高至低,像是要将整个人世都劈开似的。已经熄灯的人家里响起孩童的啼哭,伴着家犬的狂吠,引得远处山上也响起了两声狼嚎。 楼似玉搓了搓肩膀,挪着身子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她是怕冷贪暖的,随时都喜欢往他怀里钻,若是现在她还什么都不记得,定是会化了原形同他撒娇了。可惜她已经变回了楼似玉,哪怕是想靠近他,眼里都带着顾忌和迟疑。 他有些恹恹地收拢了挨着她的自个儿的衣摆。 楼似玉看过来了,宋立言自己也清楚他这举动幼稚且伤人,所以要是她难过,他一点也不会意外,甚至还有那么点盼着她难过的意思。可是,她只是撇了撇嘴,脸上半分沮丧也没有,乖巧地扯过了旁边软榻上的小毯子,自己把自己裹了个严实,然后就继续看着外头。 一千年前的楼似玉深爱且毫无防备地依赖着那个跟他很像的人,那么一千年后的楼似玉,对他又是何种感情? 紧闭着的房门骤然被人拍响,满屋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楼似玉受惊回头,就看见个黑影一边拍门一边喊:“宋立言,宋立言你快出来!” 是罗安河的声音,宋立言皱眉,慢条斯理地起身拉开门栓。 罗安河直接冲撞了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恼道:“有妖王要现世了,你怎么还在屋子里呆着!” “那不然该去何处?”他平静地反问,“上岐斗山主峰去阻拦?” 罗安河一噎,恼怒地将他往后一推,接着就看见了窗边软榻上裹成一团的楼似玉。 “你……你们……”看看她又看看宋立言,罗安河气极反笑,“我上清司嫡系弟子就是与旁人不同,泰山崩于前还能与女人厮混,真是给赵清怀长脸!” 宋立言心情不佳,连话都懒得回。楼似玉倒是挖了挖耳朵,笑嘻嘻地道:“您这么大岁数了,遇见事还只知道来找这弱冠之年的师弟,也挺给罗永笙长脸的。” 罗安河祭出双环就砸了过去。 楼似玉睨着那飞过来的东西,好奇地伸着指尖轻轻一接,万钧之力在她手上消散,她就像个市集上买菜的妇人,翻来覆去将双环看了看,嫌弃地道:“什么破玩意儿,也拿来我面前舞。” 说罢,随手给他扔了回来。 宋立言瞥了一眼,好心提醒:“别接。” 罗安河哪会让自己的武器摔去地上?骂了一声就朝它们伸手,他知道这女人使了妖法,双环必定很重,但他触手才发现,事情远不止他的想那么简单。 “咔”地一声巨响,他接住双环的同时脚下地砖裂开,巨大的冲力让他喉咙一甜,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就半跪了下去。 这怎么可能?罗安河不敢置信地抬起自己止不住发颤的手,那女人看起来轻轻松松,甚至连一点妖光也没显,怎么可能甩出这么强的妖力?他的修为就算不能与上一辈的人一战,可在同辈之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任何妖怪遇见他都要退避三舍,结果竟是连她这一下都接不住? 气愤地想站起来,可一动身子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手脚皆软,丹田阵痛,一点力也使不上来了。 “你……”罗安河白了脸,“你废了我的修为?” 楼似玉不感兴趣地扭头继续去看窗外,闪电的光将她的脸映得格外森冷。宋立言袖手旁观,突然想起她之前那凶巴巴的狐狸模样,小声嘀咕什么来着? ——老娘闯荡江湖的时候可没看过谁的脸色,也没为谁做过事,也就是你,给我使唤来使唤去的。 面前的楼似玉好像当真是换了一个人,也只有在他跟前,说话小心翼翼,满脸都是讨好。图什么呢?宋立言想不明白,她这样的妖力,能轻松伤了罗安河,那也一定能轻松制住他,只是,她一直没有真正朝他动过手。 “趁老娘没采取你这提议之前,赶紧滚。”楼似玉道,“若还想讨教,只管再往前走两步。” 罗安河气得嘴唇直抖,撑着地站起来,身子直晃,还是靠宋立言扶了一把才站稳。然而,他转头就将怒意洒到了他头上:“你与妖怪为伍,还伙同妖怪重伤同门,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宋立言有些头疼,冷眼看着他,甚至有一股想把他往楼似玉面前推两步的冲动。 幸好,罗安河真的是被这一击给震慑了,飞快地跑走,头也没回。 外头的雨势骤然加大,最后一道银光劈在岐斗山上,整个天地都暗了下去。 楼似玉抱着膝盖看着,眼里满是唏嘘和感叹:“迟了几百年,小妖王终于还是临世了。” 第95章情况不妙啊 一个妖王的临世,代表着有成百上千的凡人要为此牺牲,就像人爱吃肉一样,妖怪吃人也是天性,所以一夜风雨过后,浮玉县街上多了许多巡卫,看着都是生面孔,但武艺不俗,来来回回地在各处走动,戒备地扫视着四周。 楼似玉从他们身边经过,提着饭菜去牢里探监。 县上多个孕妇被杀害挖腹之案今日结了,因着真正的凶手已被灭灵鼎消化,为安民心,宋立言用纵符术化出那白仙的人形,打入死牢,择日斩立决,因此李小二身上的冤屈也得以洗净,只是还要等几日才能出狱。 前头不远处就是浮玉县大牢,楼似玉加快了步子,可意外的,有人从路边走到官道正中,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你。”她眯眼。 裴献赋故作痛苦地捂了捂左肩,哀哀地道:“伤我伤得那么狠,小娘子竟也不去看我一眼。” 楼似玉抬手化出狐火。 “哎,有话好好说,怎的又要动手?”裴献赋嗔她一声,亲昵地将她的手压下去,“我要是当真死了,你这日子该过得多无趣啊?” “承蒙大夫抬爱。”她皮笑肉不笑,“奴家宁愿过点无趣的日子,也不想天天被您玩弄于股掌。” “瞧你这话说得。”裴献赋摇头,“我这么偏爱你,做的自然都是为你好的事情。” 楼似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召出孽镜怨气是为我好?蒙蔽我、让宋立言触贪嗔痴之忌、使小妖王重临人世,这都是为我好不成?” “是呀。”裴献赋毫不客气地点头。 一个人的脸皮能厚到这种地步,也实属罕见了,楼似玉将饭菜篮子往胳膊上一挎,腾出手来就给他鼓掌:“您这哪儿像狼妖啊,得是城墙成的精才行。” 裴献赋轻笑,伸手一掸衣袍,意味深长地道:“看他为你犯了忌,小娘子心里难道不高兴?小妖王重临人世对咱们妖族来说可是大喜事啊,您该送平安锁庆贺的,就算不庆贺,也不能把它算成在下的罪过,毕竟……” 眼神微动,他朝她凑近些,在她耳畔轻声细语:“毕竟这白仙家的小妖王,可是带着宝贝来的。” 在裴献赋这里,能称为宝贝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楼似玉垂眸琢磨了一会儿就变了脸色,后退几步,手里金光乍现。可面前这人丝毫不慌,甚至还又朝她跨了一步。 心里疑惑顿起,楼似玉朝他甩去一击,果然,金光穿透他的身子,他却是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 魂体。 “知道小娘子爱伤人,在下如何还敢拿真身来与你说话?”裴献赋摇头,“只是,小娘子对宋大人万般疼惜,对在下却是恨之入骨,在下实在心寒,思来想去,在下其实一直在助小娘子成事,可小娘子一直不肯领情。” “助我成事?”楼似玉哼笑,“你想要的是妖王封印破解,那可不是我想成的事。” “凡事有利就有弊,妖王封印破解,有人也能重回人间,未尝不是好事。”裴献赋深情地看着她,“在下这么喜欢小娘子,哪里舍得你当真孤独一生?只要小娘子肯与在下合作,在下保证那白仙家的小妖王无法祸害人间。” 楼似玉有些好奇:“你打算如何与我合作?” “简单,小妖王虽是刚刚才出世,但他已经活了几百年,身上有那等宝贝为助力,又有各大妖族的祝愿加身,法力实在不低。在下可以将他引下山,还望掌柜的施以援手,与宋大人一起将小妖王斩杀。” 算盘打得好啊,楼似玉冷笑,她和宋立言斩杀小妖王,他在后头等着吞下那宝贝?她是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从来不会做。 既然伤不了魂体,她也不愿再与他多纠缠,绕过他就继续往大牢的方向走。 “小娘子可别怪在下没提醒啊。”身后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卷上来,“这小妖王怨气极重,若不早日加以控制,遭殃的还是这县上的百姓。” 脚步一顿,楼似玉又继续往前,与门口看守的狱卒寒暄过,优雅地跨进大牢。 然后走到裴献赋看不见的地方,狠狠一脚踹上旁边的栅栏,“咚”地一声响,把后头的狱卒吓了一跳。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分外暴躁地捏着饭菜篮子,怎么会有人什么都知道,而她却始终不记得是谁呢?抓不住他的弱点,他却将自己的软肋捏得死死的,怎么都逃不开。 妖王内丹已经有三颗都现于世上了,前两颗她都没能毁掉,若后头再掉以轻心,那可真的就大事不妙了。 “楼……楼掌柜?”狱卒不安地开口喊她。 楼似玉一顿,瞬间恢复了平和的模样,转身笑道:“方才小腿抽筋,这一踹啊就舒坦了,没吓着您吧?” 狱卒笑着擦擦汗:“没有没有,掌柜的里面请。” 李小二住的牢房还不错,有床有被褥,可人到底是憔悴了些,楼似玉安抚了他一番,又告诉他客栈过几日就能重新开张,惹得李小二连连感叹:“咱们今年是不是不太顺?这两个月都关了几次门了,掌柜的,是不是您太抠了,没给财神爷上够香?” 楼似玉一巴掌就拍在他脑袋上:“你家掌柜的就算克扣你们工钱,也不会亏了财神爷的香火。不过说倒霉也是真的倒霉,等会儿我就同梨花去烧个香,顺便给你祈个福。” “好嘞。”李小二接过饭菜大口吃起来。 昔日热闹不已的掌灯客栈,如今是大门紧闭,李小二在大牢里,钱厨子和般春回了老家还没消息,只有林梨花站在她身侧,小声嘀咕:“主子,我想吃钱厨子做的鸡腿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吃呢?”楼似玉戳了戳她的脑门,“让你翻查木掌柜留下来的卷宗,你查了么?” 木羲是个喜欢收藏典籍的妖怪,趁着开当铺的便利,这两百年来没少收集古书,既然当时都有关于血祭的卷宗被她瞧见,那说不定再找找,也能查到裴献赋。 林梨花捂着脑门直撇嘴:“查啦,可木掌柜那一屋子书也太多了,才翻到一小半,没看见什么有用的。” “那就继续查。”楼似玉想了想,“别光看狼妖的,连妖王相关也一并摘下来。” “是。”梨花苦兮兮地应下了,又道,“秦掌柜这几日搬去当铺里养伤了,还收养了个凡人小女孩,主子可要去看看?” 楼似玉摆手,那小姑娘就是当初她和宋立言从蛇妖嘴里救下来的,让秦小刀收养正好,没什么好担心的,自然也不用看。 “还有就是咱们客栈虽然关门了,但好像还有税要交。”林梨花拿出一张纸来,“宋洵送来的,您看看。” 税?楼似玉吓了一跳,接来一扫,眼前一黑:“什么鬼东西!” 她客栈关门这么久了,哪里还有交税的道理?而且,就算是正常开着门,也没有交这么多税的时候吧?税官疯了?翻来覆去将那单子看了好几遍,楼似玉咬牙就往衙门走,一路气势汹汹地打算找税官掰扯,结果一到交税的院子里,人家告诉她税官今日休沐,有事直接去寻县令大人。 “……” 一到宋立言跟前,楼似玉就软了下来,撸高的袖口放下,凶神恶煞的表情也换成了小心翼翼的讨好,赔着笑行礼:“几日不见,大人可还安好?” 宋立言看也没看她,翻阅着手里的文书冷声道:“楼掌柜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掌灯客栈的税款……” “曹家老爷下葬了,流水宴一案中死伤的人都由官府开仓安抚,故而粮仓空虚。掌灯客栈作为本官亲自莅临过的商户,多交税支援有何不妥?”他终于抬眼,淡淡地扫过她,又看向旁边,“况且,本官记得数额并不过分。” 这还叫不过分?楼似玉牙都快咬碎了,往年她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月交税也不过三十两,这可倒好,一个月没开张,愣是要她交一百两的税? 身子往地上一跌,楼似玉凄凄惨惨地抬袖掩唇,哭泣道:“大人,最近的情况您也清楚,就算是把奴家卖了也凑不齐这么多银子啊,奴家的跑堂小二还在大牢里,客栈也开不了张,这数额砸下来是要奴家的命那!” 宋立言漠然地收回目光,不为所动地继续看文书。 旁边的宋洵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给楼似玉递了个眼色。 楼似玉一边假哭一边睨他,啥意思啊?要她讨好?这不是在讨好吗?美人计苦肉计一起上了,他压根不吃这套,脸色这么难看,她哪里还敢凑上去? 要不,凑上去试试? 左右看了看,楼似玉从地上爬起来,殷勤地蹭到他身边给他添茶:“大人这几日也太忙碌了,奴家想请安都碰了一鼻子灰。” 宋立言翻了一页文书,皮笑肉不笑:“给本官请安?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啊,奴家每天都来衙门求见,大人不是不见客么?”楼似玉撇嘴,“幸好有霍捕头,不然每回熬的汤就都浪费了。” 宋立言放下了文书,提起旁边的毛笔,将她手里的单子拿了过来。 楼似玉一喜:“大人愿意收回成命了?” 重抄一份,将数额改成贰佰两,宋立言吹干墨迹将单子放回她手里:“交税或者封店,掌柜的选一样去做便是。” 第96章奴家在意得紧 楼似玉:“……” 她脸垮了下来,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想把这单子糊他脸上又缺些胆气,质问的话都涌出嗓子眼了,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可怜兮兮地哼唧了两声,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眨巴着眼把单子放回他的桌上。 “大人,安乐街上新开了一家酒馆,闻着酒特香,听说那厨子手艺好,会做很多讨巧的好菜色,奴家看您这儿也忙得差不多了,可否赏个脸,一起用个膳?” 宋立言平静地抬眼看她,讥诮地道:“楼掌柜,本官是上清司嫡系弟子,怎能随意受人蛊惑外出用膳,那岂不是连前人也不如了?” 楼似玉被噎了噎,好笑地摇头,都这么多天了,这人竟还在生她那句话的气,记性未免太好了些,不过她又没法跟他犟,只能柔声道:“奴家当时那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这话放在现在来说啊,那可真是臊着奴家了。大人这般英明神武和蔼可亲,哪里是前人能比的?他们不近人情冷漠残酷,而大人您平易近人,就像一场绵绵的春雨,润泽着千万户百姓那!” 旁边的宋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马屁给呛得咳了一声。 她立马扭头道:“瞧瞧,宋洵也觉得奴家说得有道理是不是?咱们大人哪里会记仇记怨呢?大人心宽如海又爱民如子,这世间人千千万,没人能比得上咱们大人一根手指头!您就是那一月里最大的进账、钱袋里最沉的元宝、库房里最亮的金块儿!” 宋立言好奇地问:“你库房里还有金块?” “没有,是在贵府的库房里偷看见的。”楼似玉老实交代。 轻哼一声,宋立言合了文书,靠在椅子上恹恹地将头别去一侧,楼似玉见状,立马拎着裙摆跟着绕去他面前,咧嘴笑道:“那酒家有香气四溢的醉酒鸡,奴家走在街上都能闻见。” 宋立言又将头别去另一侧。 她锲而不舍地跟着绕过去:“酒也有上好的花雕,没掺水的,又香又烈,喝一口全身都暖和了。” 这场面实在有些好笑,他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保持冷漠的表情。余光打脸她这殷勤的小模样,他到底是有点心软,想着台阶都有了,那便顺着下了吧。 于是宋立言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去吃过了?” “是啊。”见他终于理会自己了,楼似玉兴奋地站直身子,双手一拍,“霍捕头为了回礼奴家这些天送的汤,特意在开店那日请奴家去吃过一顿,可好吃了!” “……” “……” 宋洵绝望地抹了把脸,觉得自己总算知道狐族几近灭绝的原因了——这就算是不想动手,也得被她气得想大杀四方。眼瞧着大人都快动容了,不提霍捕头是能少只胳膊还是怎么的? 虽说这事本也怪不得楼掌柜,是大人自个儿闭门不见人,但是……唉,冤孽。 “您怎么又沉脸那?”楼似玉吓得原地一个小跳,双手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奴家说错话了?” “你没错。”宋立言皮笑肉不笑地去掰她的手,“错的是本官,今日就不该见你。” 她死死抓着他没肯放,脸上有些好笑又有些委屈:“风雨将至,奴家也知道大人心情不佳,所以没有强闯叨扰,可是……可是这都好几天没见了,奴家着实想念大人,想看看大人在做什么,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大人就算不想看见奴家,也别总赶奴家走,奴家站在您背后成不成?” “像这样。”她说着就跑去他身后,乖巧地往后退了三步,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可好?” 不等他回答,她忙又补道:“大人不想出去也罢,就在这儿待着,等要歇息了,奴家再走。” 她是真的慌了,手足无措,站在后头乖乖巧巧的,像凡人小孩似的背起双手,眼角耷拉着,却还在觑着他,瞧着真像是化出了原形时候的模样,无辜又可怜。 也不知是哪句话取悦了他,宋大人的脸色可算是和缓了,轻哼两声将桌上的文书整理妥当,然后问:“那酒馆真有那么好?” “是呀是呀。”楼似玉飞快地点头,“奴家一尝那酒就觉得大人会喜欢,想着一定要带大人去尝尝。” 宋洵左右看看,及时地开了口:“掌柜的有心了,小的常听人说,这出门在外啊,要是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能想起一个人来,便是说明自个儿在意那个人得很。” “你瞎帮什么腔?”宋立言斥他。 宋洵伸手捂了嘴,朝楼似玉递去个眼神,后者飞快地反应过来,立马道:“奴家哪能不在意大人?吃饭睡觉都念着呢,只是怕说出来大人嫌奴家轻浮。” “你的确很轻浮。”宋立言没好气地斜她一眼,起身拿下屏风上挂着的斗篷。 眼眸一亮,楼似玉欢呼一声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使劲儿摇尾巴:“奴家与霍捕头不算深交,一起用膳难免拘谨,连酒都没喝两口,今儿跟大人去,可要好生吃一顿了!” “掌柜的请客?” 楼似玉心疼地一咬牙:“行。” 宋立言终于轻笑了,一边走一边拂开她:“正经些。” “不要。”作为最能将得寸进尺熟练运用之人,楼似玉不但不松,反而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些,“上清司那么多弟子,还是大人最好,身上是暖和的。” 耳根微红,他想斥她,又有些羞于启齿,只能快步出府,一路拖着她出门上车。 新开的酒家就在安乐街中段,已经过了用膳的时辰,酒家里没什么人,楼似玉也就没选楼上雅座,拉着宋立言径直在大堂坐下,看着墙上挂着的菜名就是一通乱点。 宋立言挑眉:“不心疼银子了?” 心疼啊,可这点银子比起那两百两税款来说算得了什么?楼似玉嘿嘿一笑,摸着耳垂道:“奴家这不是更心疼大人您么?听说最近都没怎么进食,今日可要好好吃一顿。” 轻哼一声,宋立言打量这酒家,新修葺过的,瞧着比那老旧的掌灯客栈好多了,只可惜没什么烟火味儿,四下冷冰冰的。厨房里似乎正在做她说的醉酒鸡,香味一路飘散至街外,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店小二拿了一坛子酒上来,他拍开封泥正要倒,就听得门外一声惨叫:“啊!” 楼似玉正喝茶呢,被这一嗓子吓得连连呛咳起来,扭头就斥:“光天化日的,瞎叫唤什么?” 宽阔的门框上出现了一只小手,颤抖着抓住门框,紧接着有个小孩儿伸出个脑袋,哭得眼睛鼻尖都红通通的,噙着泪花小声道:“打……打扰了。” 这孩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大,长得水灵灵的,脑袋上顶了个小髻,束着青棕色的发带,带子长到脚后跟的位置,却竟没被踩着。他往里头看了一眼,正想走,却突然看向一个地方,眼睛都直了。 楼似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店小二正端着做好的醉酒鸡往这边走。 “客官慢用啊。”招呼了他们,店小二扭头看见门口多了个流着口水的小娃,立马赶了赶,“去去去,回家找爹娘去。” “爹娘?”像是被戳中了伤心处,小孩儿吸吸鼻子就吧嗒吧嗒开始掉眼泪,长得本就讨喜,哭起来也不烦人,倒是更让人心疼,被店小二推搡着往外走了两步,他回头,依旧望着桌上的鸡。 宋立言看着楼似玉,后者一脸莫名:“大人若是想让那孩子坐下吃两口,便唤他啊。” “你为何不唤?”他不解,“以前在京都用宴,本官面前坐着的姑娘,少不得都要怜惜些孩童亦或是猫狗。” “那样显得善良是吧?”楼似玉哼笑,“朱门酒肉臭,偶尔施舍于人不是什么大事,但奴家可是泥里打滚的人,自己都同情不过来,如何还去可怜别人?再说,那孩子穿得又不差,定只是走丢了罢了。” 还真是铁石心肠,宋立言摇头,朝那小孩招了招手。小孩儿眼眸一亮,绕过店小二就跑到了他身边。 “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孩儿皱眉想了半晌:“爹娘没给起。” “这都多大了还不给起名字?”楼似玉掰下一块鸡肉嚼着,眼珠子一转,拿了鸡翅在他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小孩儿连连点头。 “那好,你吃这个,以后你就叫鸡翅了。”她咧嘴将肉塞给他。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名字,有东西吃就接过来,一边“嗯嗯嗯”地应着一边啃骨头。倒是旁边的宋立言听不下去了,嗔她:“哪有人叫这个的。” “乡下都兴这个,小孩儿爱吃什么就叫什么,好养活。” “那醉酒都比鸡翅好些。” 两人争来争去争的也不是什么好名字,眨眼间小孩儿就将鸡翅啃得干干净净,将骨头摆成鸡翅的形状,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桌上。 楼似玉觉得好笑:“鸡翅,我看你挺能吃啊,不像伤心的模样,那怎么哭成这样啦?” 第97章鸡翅 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叫“鸡翅”,他奶声奶气地答:“我来这里,前日,被狗追……追了两条街;昨日出门又被狗追,摔在了路上,好疼;今日……今日……” 楼似玉连忙看向他身后:“今日没狗追你呀?” 鸡翅眼泪汪汪地撩开衣摆,两人低头一看,一只小奶狗正凶巴巴地咬在他的裤腿上,直龇牙。 一个没忍住,楼似玉大笑出声,笑得鸡肉夹不稳,连忙塞去他嘴里然后继续笑。宋立言倒是比她有人性些,打量片刻,伸手将那小狗给取了下来,放去门外赶走了。 “你偷狗的骨头吃了?”楼似玉边笑边问。 鸡翅委屈地摇头:“我没有,不知为何它们都追我。” “那就是你当真像个鸡翅,引得它们馋了。”楼似玉倒了酒与宋立言碰杯,一口喝下,斜撑着脑袋打量这孩子,脸上不由地就带了点慈祥,“鸡翅住哪儿呀?” 吃着肉的小孩儿含糊不清地答:“山上。” “那怎么一个人进城来啦?” “想来找人。” “最近这城里可不好乱走啊。”灌一口酒,楼似玉眉眼间飘上两缕愁,“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祸临头那。” 宋立言斜她一眼:“你吓唬孩子做什么。” “奴家也只是担心。”楼似玉转脸看向他,“他们费那么大的功夫让那东西临世,绝不只是想弄个孩子来玩。” 宋立言何尝不清楚?他查阅了上清司的典籍,四大妖王的内丹下落其实都有记载可寻,但白仙一族例外,古籍上只说妖王浮山战败而亡,却没提及内丹,那也就表明当年一战在场的人都不知其下落。什么样的情况内丹会没了?之前他没想明白,现在倒是有了个猜测。 白仙一族的妖王浮山,若是提早将自己的内丹喂与妖后,那么战败之后难寻内丹便是情理之中。妖后身故,将内丹寄予自己的孩儿,如此说来那未出世的胎儿还能活几百年也就不奇怪了。 光凭身怀内丹这一点,哪怕小妖王再无辜藏得再深,被挖出来也是早晚之事。 现在宋立言担心的是——妖王现世,多半要吃人进补,首当其冲的就又是浮玉县。哪怕他已经让人守住各个城门,严查进出,但妖怪这种东西,真是防不胜防。 郁闷地喝了口酒,他微微一品,点头:“这酒家的确比你掌灯客栈来得实诚,没掺水,好酒。” “大人又乱讲。”楼似玉嗔怪,“奴家那能叫掺水吗?那叫薄利多销,用更少的成本,让更多的人喝上酒。” “做生意不老实,打口仗倒是厉害得紧。” 看他们说得热闹,鸡翅也不掺话,甚至白吃鸡肉觉得很不好意思,还接过酒壶吃力地替他们倒酒。他觉得右边这个花裙子的姐姐长得很是好看,身上还有股说不出的亲近。左边这个哥哥丰神俊朗,就是不太爱笑,举止比姐姐优雅,喝酒一滴也没洒。两人凑在一起,看起来很客套,但又莫名觉得亲密。 “鸡翅,你吃完了要去哪儿啊?”楼似玉喝得半醉,巧笑嫣然地问他。 鸡翅奶声奶气地道:“再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寻到亲人。” “你亲人长什么样子?”宋立言皱眉,“浮玉县这么大,你一个孩子四处乱寻,怕是寻不到。” 鸡翅皱眉,想了许久,沾着茶水在桌上认真地画起来。楼似玉灌了两口酒,想看看他画出个什么,结果一侧眼嘴里的酒就喷了出去:“这是什么?” “亲人那。”鸡翅无辜地看着桌上那一团乱七八糟的水渍,“不像吗?” “像这样的我见过。”楼似玉打趣他,朝柜台边那一团乱麻指了指,“喏,那个就是。” 鸡翅委屈地扁起小嘴,眼里又涌出了泪花。 “哎,好了,姐姐帮你寻,别哭哭啼啼的,待会儿叫人瞧见,还以为是我欺负小孩儿呢。”楼似玉拍拍他的肩,想给他点鼓励,然而她的的确确是喝多了,酒量又没宋立言好,下手没轻没重的,看得对面的人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醉了?”他很嫌弃地问。 楼似玉眯着眼咧嘴笑:“没有。” 伸手比了个八,她大着舌头道:“我还能喝八坛子。” 宋立言白她一眼,未免她扑面前的汤里去,干脆坐去她身边,让她靠着自个儿,然后继续将小坛子里的酒喝尽。许是看他喝得太高兴,鸡翅也忍不住摸着酒杯咋了一小口,结果被辣得直吐舌头。 看得好笑,宋立言动了动肩膀问靠着他的人:“这小家伙你要带回去?” “嗯,带。”楼似玉十分豪迈地举手应下,然后手脱力垂落,又扒拉着他的衣袖,“大人身上这香真好啊。” 宋立言被酒呛了呛,没好气地道:“我每每回家,父亲母亲都要嫌我这一身香灰味,非得沐浴三遍才能进房,你倒是古怪,怎还觉得好了?” 楼似玉失笑,大着舌头答:“在大人怀里睡的觉最踏实,闻着这香味儿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操心,有您顶着呢。” 不领情地推她一把,宋立言道:“本官无意替你顶着,自己的事自己做。” 说是这么说,可一桌菜吃完之后,他还是皱眉将钱袋递给了店小二,然后起身,将这人扛上肩,再瞥一眼鸡翅,把他也给捎带上一起牵出门。 “你不是要带他回去?”微恼地拍了拍她的背,宋立言冷哼,“倒是醒醒。” 楼似玉嘴里咕噜了两声,不知在说什么,往他肩上一赖就又睡了过去。宋立言咬牙,一低头却发现鸡翅满眼无辜地看着他,乖巧地等着他说要去哪儿。 “……上车吧。” 宋洵意外地看着这一家三口……不是,一行三人的壮观场面,纳闷地问:“大人,不是掌柜的请客用膳么?这怎么倒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宋立言将人塞进马车,又将鸡翅拎起来也放进去,面无表情地道:“掺水的酒喝多了,一喝烈酒就上头。” “那这孩子?” “她要带,便带回去吧。” 他语气很是无奈,甚至带了两分恼怒,可宋洵不知怎的就听出两分纵容宠溺来,唏嘘片刻,他待大人坐好,便驾车回府。其实途中路过掌灯客栈,是可以把楼掌柜放下去的,但大人没说,他也就没吭声,马车一路平顺地回到了官邸。 “你倒是还有闲心乱逛?”罗安河正巧出门,看见他的车回来,冷笑便骂,“我看赵清怀到这儿了,你要怎么同他交代。” 车厢里的宋立言微微一怔,外头的宋洵忍不住便问:“赵大人要来?” “早就在路上了,等着收拾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呢。”罗安河轻嗤,“可把你那狐狸精藏牢实,不然他来了,可就没活路喽。” 赵清怀虽是上清司的代掌门,可同时更是朝中一品大员,如何会轻易离开京都?宋立言神色有些凝重,暗想难不成他放走美人蛇和勾水内丹当真有这么严重?师父他老人家是个淡然稳重的性子,先皇驾崩在他面前他都能不动声色,这世上还有何事能惹得他着急? 楼似玉什么也不知道,靠在他身上美滋滋地睡着酒觉,对面坐着的鸡翅更是一脸懵懂天真,还舔着手指上残存的鸡肉味儿。宋立言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就油然而生一种当家不易之感。 罗安河走了,宋立言抱着楼似玉回房,将她扔上床上,胡乱拿被子一裹就想走。可转身觉得眼下天凉,琢磨一番,又将被子给她盖好,再将帕子拧了把热水给她擦了擦脸。 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宋大人,经过之前那段养狐狸的日子之后,竟也会照顾人了。宋立言自己都想唾弃自己,扔了帕子想走,却瞧见站在旁边的鸡翅满脸是泪地看着他。 “又饿了?”他皱眉。 鸡翅连连摇头,捏着袖子使劲擦脸:“就是瞧着哥哥姐姐,有些想我娘亲和爹爹了。” 宋立言不悦:“令堂令尊如此不和?” “没有,娘亲和爹爹就像哥哥姐姐一样恩爱,每次娘亲贪凉在竹床上睡着,都会被爹爹抱进屋子里,给她擦脸。” “我没有与她恩爱。” 鸡翅咧嘴:“我爹爹也常这样说。” 宋立言:“……”要不是方才那顿饭是他给的钱,他都要怀疑这孩子被醉酒鸡收买了。 低下身子看着他,宋立言问:“那你爹娘都去哪里了?” “死了。”鸡翅眼泪掉得更快,却没嚎啕,整个人看起来乖巧极了,“在我还没出生之前就死了。” “那还真是……等等?”他觉得不太对劲,“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你爹娘一起?” “是呀。”鸡翅点头,“我在一棵树上挂了很久很久,前几日才算真的出生。” 父母双亡、能挂在树上出生、前几日出生却有七八岁的大小、住在山上、要找的亲人像一团乱麻。宋立言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脸绷得死紧,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98章斩妖 有句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真当这小妖王凭空落在眼前,宋立言沉默了许久也没有动作。他不敢相信那踩着无数人命和业障生出来的白仙小妖王,会是眼前这么个乖乖巧巧的小孩儿,想直接掏出灭灵鼎来,心里却油然生出欺凌弱小的惭愧。 犹豫半晌,他拿了缠妖绳,试探着绕去他身上。 “这是什么?”鸡翅懵懂地问。 “捆住你的东西。”宋立言老实地答,“你可能是本官正在寻找的一个犯人,未免节外生枝,现在得将你捆起来。” 鸡翅歪着小脑袋想了好一会儿,问:“我做错事了?” “……”心情很复杂,宋立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拿出浮屠困来将他收进去,低声道,“等……等这个姐姐醒了,本官便放你出来。” 鸡翅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浮屠困里,一声不吭。 宋立言将浮屠困放去旁边的花几上,施下法阵之后,分外焦躁地坐在了楼似玉身边。若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大妖怪,他肯定二话不说就拔剑砍过去了,但像鸡翅这样的小孩儿,就连捆他他都不挣扎的,实在让他下不去这个手。想问问楼似玉,可一低头发现这人睡得正香甜,哪怕伸手去推,她也是顺势就将他的手抱住,侧脸蹭了蹭。 若这是什么寻常人家,夫人睡得娇憨,孩童坐得乖巧,那该是多好的温馨家眷图啊,可惜他一个上清司弟子,在这两个妖怪中间,实在感受不到什么天伦之乐,眉头还皱得死紧。 “大人。”宋洵竟传了魂音来,声音骤然在屋子里响起,惊得宋立言睫毛颤了颤。 “何事?” “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出现了白仙,小的在北门,罗大人和叶师兄已经去了东西两门,剩下南门无人去守,光靠凡人守卫怕是有些吃力。” 宋立言捏出千里符就燃了,屋子里白光一闪,楼似玉怀抱一空,不满地嘟囔一声,翻身又继续睡了。 南城门人进人出,城门脚下不少小贩摆摊,蒸笼冒出的热气和吆喝声连绵不绝,在凡人看起来是个热闹的地方。然而宋立言踩上官道,却能看见四周弥散的妖气和人群里偶尔闪过的妖光。城门口的守卫什么也没察觉到,又放进来几只不足百年勉强化着人形的小妖。 宋立言抬步过去,伸手将那几个人拦住,沉声道:“带走。” 小妖们一看见他就急了,仗着还有人形,当即撒起泼来:“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凭什么不让俺们进城?官老爷就可以欺负人了呀?” 这一嗓子喊出去,不少百姓都看了过来。宋立言皱眉,挥手让守卫押住它们,结果为首的小妖竟当着他的面传妖气于守卫,守卫口吐白沫,片刻便倒去了地上,痛苦抽搐。 脸色一沉,宋立言拔出了獬豸剑,雪白的光指到咽喉,撒泼的妖怪才终于被吓住了。可旁边还有几只进城的小妖,仗着离得远,在人群里起哄:“官兵杀人啦,杀人啦——” 原本就拥挤的人群被这一吓,顿时更加拥挤,恐慌蔓延,不少小妖趁着混乱就涌向了城中。 宋立言冷哼一声,将獬豸剑双手握住刺进泥地,以剑身为眼,捏诀行咒,低喝一声“起”,无数白光便呈绳状自剑身挨着的泥土里飞蹿向四面八方,挨着有妖气的东西,立刻缠住,将之困在原地。 这是寻孽咒,对修为要求极高,非必要不会有人轻易动用,就算用了,一般人也只能抓住一丈以内的小妖,而宋立言捏诀而出的白光却是蹿过一丈也还没停,普通百姓看不见,混杂在人群里的小妖却是连连惨叫,被捆住脚就摔倒在地,接着就有更多的白光蹿上,将它们吞噬。 眨眼一瞬,这城门内外抓住的小妖就有三十余,修为低的直接被白光淹没化成了血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群里,也有修为高的奋力挣扎,拼着一身修为想砍开腿上缠着的白光,不曾想妖气还没落下,背后一道白光就毫不留情地将身子穿透。 宋立言很体贴地挥下了结界,然而妖血还是飞溅上了他的剑和衣裳,稍稍皱眉,他将獬豸剑从妖怪身体里抽出来,继续去砍杀下一只。眼前这些白仙化的是各种各样的人形,有老有少,面容有的凶恶有的可怜,然而他来不及多看,剑落之处妖魂飞散,耳边尽是惨叫,也没能得他一刻停手。 斩掉被缚住的最后一只妖怪,宋立言听见宋洵以魂音询问他:“大人,这些妖怪抓住了该如何处置?” 这竟还要问吗?宋立言冷笑:“杀。” 宋洵有些迟疑:“这么多……” “浮玉县被它们杀掉的人不多?” 宋洵不再多话,应了一声便让人将抓住的妖怪押去偏僻之地处死,妖血蜿蜒浸透着城墙根,天色沉了下来,阴风卷起残肢断骸,在地上滚了几下便破碎飞散。 半个时辰之后,南城门十丈之内再没有出现妖气。 宋立言擦拭着獬豸剑,将最后一滴妖血擦掉之后,才想起来好奇:若是白仙想抓人去给小妖王喂食,何苦要进城?城外也有不少百姓往来,抓了就走岂不是更方便些? 心口突如其来地被一撞,整个人连带魂魄都是一震,宋立言闷哼一声,神思一动,飞快掐指一算。 ——他放在房间里的法阵被人动了。 急忙在袖袋里找千里符,可拿出一叠符纸挨个看遍之后,他黑着脸去寻了马,策马往回赶。消耗太多,写符又不能过快,他来的时候用的竟是最后一张千里符。 法阵动荡不安,不像是被人从外头解开,倒像是里头在往外冲撞,可是法阵里放的是浮屠困,就算是小妖王,也不该轻易破解才是啊?宋立言一挥长鞭,骏马嘶鸣狂奔,缁色长袍被风卷得烈烈,一路飞扬。 然而,就算他跑得再快,等回到房间之时,法阵也已经破了。 第99章哪有什么正邪 楼似玉龇牙咧嘴地站在门边,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拽着鸡翅的后衣领。那小不点满脸怒色,却是没发现衣裳被人抓着走不动,两只小脚一直原地往前踏着,嘴里奶声奶气地嚷嚷:“怎么能那么残忍呢?” 宋立言错愕地看着他们,心口一松,扶着门喘了两口气,含糊地问:“你怎么醒了?” 楼似玉眼眸浑浊,身上酒气未散,不满地道:“他这么吵,我能不醒吗,小小年纪杀气这么重,跟他爹一个德性。” 鸡翅一愣,回头看她:“你认识我爹?” “认识,你爹多年前也是个横冲直撞不讲道理的混世魔王。”敲了敲疼得要命的脑袋,楼似玉在门槛上坐下,把他的后衣领往门锁上一挂,喷着酒气问,“想去哪儿啊这是?” 鸡翅仍旧愤愤不平地努力往前走着:“我族人下山来找我了,但他们遇见了大魔头,死了很多人。” 楼似玉一噎,默默扭头看向旁边的“大魔头”,后者在她身边坐下,像是累坏了,斜眼看了她半晌才问:“你知道他是谁了?” “连浮屠困都能破的小孩儿,还能是谁?”楼似玉伸着胳膊搭在他肩上,眯眼道,“况且,我又闻见浮山那令人讨厌的妖气了,内丹在这孩子肚子里呢。” 宋立言闻言神色一紧,楼似玉却是不慌不忙地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低声道:“不过你别担心,这孩子天性纯善,只要不逼急了他,他不会乱来。” 认真地思忖片刻,他问:“杀了他百余族人的话,可算逼急?” 楼似玉:“……” 鸡翅鼻翼动了动,四处嗅着,待靠近宋立言的时候,他嗅到了自己族人的妖血味,脸色登时大变:“就是你!” 楼似玉抬起袖子将他俩隔开,另一只手拍上他的脑门,嗔道:“小孩子不可以这么与大人说话,没礼貌。” “抱歉。”鸡翅连忙原地站住鞠了一躬,鞠完又气得跳脚,“姐姐,他杀我族人!” “他本就是上清司之人,杀你族人多正常啊,就像你觉得吃人没什么不对一样。”楼似玉唏嘘,“在你看来他是大魔头,可在他看来,他不过是在替天行道。” 宋立言皱眉,觉得她这话说得不对:“人杀妖是天道寻常,就算他是妖也该明白谁正谁邪,你别胡教。” 楼似玉转过头来,不赞同地道:“大人才是被人胡教了,这世上有人亦有妖,皆为万物灵长,难道只因为人多,便要以人为正,其余为邪?不过都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在妖看来,妖为正,其余为邪,在人看来则反之,奴家觉得大家都没错,只是立场不同,又何必非论个正邪?” 强词夺理,宋立言几乎是张口就想说“那若你的族人被妖杀害,你也会觉得妖不是邪吗?”,可话将脱口之时,他猛然想起来了。 面前说这话的人本就是个妖怪,还是个来头不小的妖怪。 被堵得闭了嘴,宋立言哼哼两声以示自己的不满,楼似玉叹了口气,又扭头对鸡翅道:“别扑腾了,你就算带着你爹的内丹,眼下也还只是个小孩儿,打不过他的。” 鸡翅不服气:“不试试看如何知道?他手上沾了我族人那么多的血,我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楼似玉很是和蔼地朝他伸手,鸡翅疑惑地将小手放上来,双手交叠的一瞬间,鸡翅就被震了震,这浑厚充足的妖力是他从未见过的,一探探不到底,难得的是竟也不伤人,像温水一般从他掌心滑过。 “你要跟我试试看吗?”楼似玉笑眯眯地问。 鸡翅飞快地收回手背去身后,使劲儿晃脑袋。 “这不就结啦?你要是跟他动手,那我肯定护着他呀,如此一来你就更没胜算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待着呢。” 被吓得瞪圆了眼,鸡翅很不服气:“姐姐你分明也是妖怪,为什么会护着他?他不是咱们一族的。” “为什么呀……”楼似玉挠挠头,费劲地想了想,然后望着远处的天道,“大概是因为太喜欢他了,舍不得他伤着痛着,就想站在前头护着他。” 宋立言身子一顿,别开脸语气僵硬地道:“本官不需要。” “我想护着,跟你觉得需不需要有何关系?” “……” 鸡翅的目光在两人当中逡巡了几个来回,突然泄了气:“哥哥给的鸡肉很好吃,若不是杀了我的族人,我也不会想动手。” “你的族人杀了这县上的百姓。”宋立言沉声道,“他们在你眼里是好人,可在本官看来,是杀人的凶手,该就地处斩。” “那么多人,难不成都是凶手?”鸡翅眼眶红了,“我听见他们的惨叫,有的还只跟我一样大岁数,压根连山都没下过。你抓他们的时候,一一审问过了吗?” 宋立言很想说,杀妖怪还用审问?是妖怪的都该死。可一对上这小娃娃清澈而充满正气的眼神,他一时竟没说出口。微恼地别开脸,他推了推楼似玉,后者满脸无辜地道:“大人,奴家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你觉得本官会问妖怪的好坏?”他压低声音问。 楼似玉朝他一笑,慵懒地摆手:“奴家知道大人是向来不问的,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大人自己同他解释吧。” 气得瞪她一眼,宋立言看着小鸡翅,闷声道:“你若想报仇,那就动手吧。” 衣裳还被门锁勾住的奶娃娃,看起来一点威胁都没有,但他这话一说,鸡翅手心里就泛起紫光来,凶巴巴地道:“那你准备好。” “……”宋立言扶额,侧头躲开他的一击,连剑也不想拔。谁家妖怪出手前还会告知对手的? 凌厉的紫光砸在院墙上,“轰”地一声响,半面墙都倒了下去,将楼似玉最后一丝醉意也吓醒了。 “不妙!”她一把抄起鸡翅,翻墙就想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被这动静惊动的府中侍卫统统围了过来,她刚把鸡翅放上墙头,就有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温柔地将他抱进了怀里。 “巧了么不是?”裴献赋轻笑,“我还正好奇你跑哪里去了呢。” 第100章上清阵 骤然被人抱起来,鸡翅惊慌地挣扎了一番,可一扭头对上裴献赋那清俊的脸,鸡翅愣了愣,立马就乖顺地问:“大哥哥认识我?” 楼似玉眉心狠狠地跳了跳,劈手就将他拎回来,咬牙斥道:“你怎么见人见鬼都喊哥哥?” 鸡翅一本正经地答:“他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都叫哥哥。” 掰着他圆嘟嘟的小脸蛋冲着裴献赋的方向,楼似玉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道:“鸡翅你记住了,面前这个人是个大坏蛋,想刨开你的肚子取你爹留给你的遗物的坏蛋,看见他就打,打不过就跑,明白吗?” 鸡翅一脸茫然,对面的裴献赋倒是掩唇笑了:“小娘子又拿在下打趣。” “比起打趣,奴家更想打死大夫您呢。”楼似玉虚情假意地笑了笑,侧眼看见后头朝这边涌过来的守卫,忍不住低咒一声。还真是哪儿看见裴献赋哪儿就没好事,瞧为首的罗安河那走得气势汹汹的模样,扭头跑是来不及了,只能将鸡翅放去身后,伸手护着。 “好大的动静啊。”罗安河摸出了双环,他不认识小妖王,目光只落在楼似玉身上,又觑了觑院子里的宋立言,哼笑道,“敢在官邸里闹事,咱们的宋大人也就这么看着?” 宋立言没理他,看了两眼小妖王,眉头皱了皱又松开,瞧见宋洵也跟着回来了,便招他过去问:“城门内外都干净了?” “大人恕罪。”宋洵满脸是汗,“实在太多,有不少漏网之鱼。” “那怎么都回来了?”他沉声开口,看向旁边的叶见山,“不去城里除秽?” 罗安河冷笑一声,劈手指着楼似玉:“最大的秽不就在这儿么?大人都放任不管,如何服众?” 鸡翅抓着楼似玉的裙摆伸出脑袋来,很是不满地道:“大叔,姐姐怎么能是秽呢?姐姐是顶好看的美人。” 还当真是只管好看的叫哥哥,到罗安河这儿就成大叔了?楼似玉又好气又好笑,扯了裙子将他挡着,仰脸对罗安河道:“罗大人不待见奴家,那奴家就先走一步了。” “等等。”罗安河眯眼,甚是疑惑地往旁边走了几步,想去看她身后的小家伙。然而面前这人戒心甚重,他挪几步她也跟着挪几步,愣是将后头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于是罗安河明白了,后头那小东西有问题。 “今日人来得齐,我倒是突然想起个事儿。”活动着胳膊轻笑开,罗安河左右看了看,“咱们从京都来的这一拨弟子,眼下都在场了吧?师父师尊常说阵法乃我司立身之本,也不知各位师弟出门在外,有没有好生修习。” “罗师兄的意思是?”叶见山接了句腔。 罗安河将双环一手拿了,腾出手来翻出个八卦光阵,法阵看起来只有十六条光线,然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那十六条线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个完全,一瞬难分是扁还是圆。 这是上清司祭年用的上清阵,每年祭祀都会让上万弟子一同结阵,意在纪念那些在屠杀妖王的大战中殒身的同袍。此阵能降妖除魔,施法的人越多效力越大,在场的上清弟子加上宋立言和罗安河这般修为甚高的,若是结出来了,威力想必也不低。 楼似玉沉了脸,搂过鸡翅就闪身想走,然而獬豸剑出鞘,宋立言挡在了她身前,眼眸垂下来,沉声道:“你走可以,他留下。” “……”她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动于他肯放过自己,还是该气他拦路。 鸡翅落他们手里还能有好?尤其是旁边那虎视眈眈的裴献赋,就差拿菜刀出来准备抽筋扒皮了,她就算要处置小妖王,也不可能把他交到这群人手里。 “快放了我。”楼似玉以魂音传他,“我带他走,之后与你汇合便是。” 宋立言皱眉,眼下众目睽睽,哪里是他想放就能放的?上清司有上清司的规矩,他就算再纵容她,也不可能任她把小妖王带走。 “结阵!”罗安河大喝一声。 叶见山等人立刻响应,宋洵犹豫地看着宋立言,见他举起了手,便也跟着化出一丝微弱的白光。四下白光一点一点亮起,楼似玉黑着脸看着,意外地发现犹豫到最后一刻的竟然是裴献赋。 “前辈,动手啊。”罗安河急声唤他。 裴献赋脸色不太好看,可到底还是笑了笑,打趣似的道:“对小娘子这般的美人儿下手,在下着实有些舍不得。” 罗安河嗤笑:“宋大人都没舍不得,前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罢了。”他叹息,伸手化出光来。 无数白光冲天而上,结出上清阵,又似流星一般从四周垂下,将整个官邸都笼罩其中。秋风乍起,楼似玉侧头,杀气勾扯了她一缕青丝,回眸间就挡在了眼前。 就这一瞬,她一跺脚,背后九条大尾随风展开,妖气将刚刚结好的阵顶得一个趔趄,四下上清司之人都是一惊,纷纷祭出更多白光。 “我来守阵眼!”罗安河喊了一声,眼神复杂地扫过宋立言,“这上清阵要同门弟子齐心协力,有人可别怀揣私心才好。” 宋洵不满:“罗大人这话是何意?” “我同你主子说话,有你什么相干?”罗安河嗤笑,“今日这狐妖要是跑了,你们二人就等着去赵清怀面前请罪吧。” 语落间狂风大作,袖袍被吹得鼓胀起来翻飞,他定神再不敢说话,将半身修为都用来结阵。白光大盛,将金色的妖光牢牢困在阵中,罗安河抬眼去看楼似玉,发现她晃着那几条狐狸尾巴,竟是没什么动作。 “姐姐,他们这是干什么?”鸡翅皱眉,“要对我们动手吗?” 楼似玉低身将他抱起来,扯了一条自己的尾巴尖儿给他玩:“你看这白光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但我不喜欢。”鸡翅摸了摸她柔软的尾毛,嘻嘻笑了笑。 “不喜欢就对了,以后看见这种光也得跑远点。今日还有姐姐带你跑,往后可就说不准喽。”美人勾唇笑开,像海棠花绽在风里,明媚又娇艳。她话说得温柔可亲,可手往后一翻,却是甩出一道金光,骤然破开天地间的白色,像剑划开锦帛一般,凌厉又干脆。 第101章 这金光是冲着罗安河来的,有了上回的交手,罗安河再不敢小看她,借了阵中弟子一半的法力来护着自己。金白相撞,天地大震,阵眼是勉强稳住了,可上清阵的别处就难免露出破绽。 楼似玉狡黠地弯了眼,将鸡翅夹在胳膊下就要往法阵最薄的地方冲。 然而,旁边的宋立言可真是尽职尽责啊,她身影还没冲到,他的白光就先至,将她的去路堵了个严实。楼似玉气得扭头就瞪他,以魂音道:“好歹同床共枕过,大人就这般对奴家?” 原本十分正经的脸崩了那么一瞬,宋立言没应她,结阵的同时竟还甩来三根缠妖绳。 “不至于吧?”她哀嚎一声躲开,“真把奴家抓着了,大人也不好过的。” “胡说八道。”他终于忍不住以魂音回她,“你是妖,我若抓着你,有什么不好过的?” 口是心非!楼似玉撇嘴避开几道白光,九尾一甩,金光散向四周。宋立言找补不及,其余人也发现不对,立马齐齐祭出修为,八卦阵笼罩着官邸疯狂地转动起来,飞舞的白光锋利如刀,她一个晃神就被割掉了两根尾巴毛。 然而,这架势只维持了几瞬,就在楼似玉打定主意要以妖力强闯出阵的时候,飞快转动的八卦阵突然一滞,接着就“呯”地一声炸开,在场所有上清司之人皆遭反噬,罗安河最甚,被法力激流冲撞去后头的青瓦墙上,砸落下来猛吐了几大口鲜血。 “……?”楼似玉傻眼了,立马扭头去看宋立言,他倒是还站着,只是脸色也不好看,嘴角隐隐有血色。 给她放水了?眨眨眼,她感动极了,立马带着鸡翅消失在院墙外,还以魂音传他:“多谢大人。” 宋立言皱眉,还没来得及回她,就被几个上清司的人冲上来押住。 “好,好,好!”罗安河被人扶着过来,指着他气极反笑,“我本也知道你吃里扒外,可我如何也没想到你会不把这些师兄弟的性命当回事!” “不是我。” 这单薄的反驳,压根无法说服半个人,就连宋洵上来想救他,脸上也带着复杂的表情。宋立言抿唇,扫了一眼院子里各处狼狈吐血的同门子弟,目光最后落在了裴献赋身上。 裴献赋看起来比别人好不了多少,手扶着旁边坍塌了的墙,急急地喘着气,衣袍上还溅了血。但不知为何,宋立言下意识地就开口:“是你。” 隔得太远,裴献赋似乎没有听见,但他喘完气抬头,却是朝他轻轻一笑。 诡谲,又得意。 “在场的人谁会对那狐妖手下留情?只有大人你,善恶不分,是非不明,催生小妖王也就罢了,还宁愿伤了自家师兄弟也要放走他们,此等罪过,非受司规之罚,否则不能服众!”罗安河一口一口地吐着血,偏生还要说话,越说吐得越厉害,整个人迅速地苍白了下去。 “罗大人息怒。”叶见山连忙吩咐,“先将大人扶回屋子里,师弟这边我来看守。” “大师兄一向与宋大人交好,可别也学着他放水才是。”有人恨然道。 叶见山叹息,接过宋立言,亲自给他捆上“不教绳”。缠妖绳缠妖,不教绳则捆上清司不受教的弟子,捆上则禁锢修为,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乖乖受罚。 见这东西都出来了,其余人也就互相搀扶着去疗伤,再无什么怨言。 宋立言垂眼,低声问:“见山师兄也觉得是我做的?” 叶见山领着他回房,摇头叹息:“上清阵从外破解很难,但若结阵之人当中有人生异,便会瞬间瓦解。师兄也想相信你,可这……” “是裴献赋。”他打断他的话,沉声道,“他有问题。” “裴前辈能有什么问题?” “他身上有妖气,也会妖法,方才那种情况,若是他突然用了妖法,上清阵破在所难免。” 叶见山停住步子回头,低声道:“你知道裴前辈身上为什么有妖气,却还被认作是上清司之人吗?” 宋立言疑惑地抬头看他。 风吹起他青笠上的纱,却没吹开,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听他的语气,也定是一副叹惋悲悯的模样:“裴前辈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死了,死在剿灭妖王的那场大战里,妖王被封印,他居功至伟,却没个好下场,当时司中长辈觉得太惋惜,便启用了古籍里的禁术,以妖怪未散的魂魄来使之复活。” 瞳孔猛地一缩,宋立言不敢置信:“妖怪的魂魄?” “是,所以重新活过来的裴前辈身上有妖气,也会妖法,但他一直是为上清司鞠躬尽瘁之人,以前是,现在也是。司中但凡知道些事的,都不会怀疑他。” 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宋立言后退了两步,缓缓摇头:“以妖怪魂魄复活的人……你们如何能断定他还是原来的裴献赋,而不是被妖怪魂魄滋生出来的另一个人?” “司中长辈有他们自己的判断之法。”叶见山将他扶住,低声道,“你就莫要再与他为难了,上清阵破之事……师兄尽量想法子替你说情。” 宋立言被推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叶见山就站在外头守着。 他满脸疑惑地在软榻上坐下来,想起当初夺走常硕内丹的狼妖,又想起裴献赋说的那些似有深意的话,暗想难不成裴献赋当真是个好人,在替上清司做事? 夜深了,安乐街上没有了行人,秋风刮得人屋檐下的灯笼呼啦啦地飞。 有可爱的小姑娘打开一扇门,伸长了引火杆去点门口的灯笼。可风太大,引火杆点不着里头的灯芯,火还险些将灯笼烧了,她懊恼地跺脚,还待再点,却有人接过了她手里的杆子,抓住灯笼就点上了。 “多谢姐姐!”一看见罗裙,小姑娘立马嘴甜地道谢。 可是,当她谢完站直身子一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张阴影下分不清五官的脸。 “啊——”小姑娘惨叫一声,哇地就哭了出来。 第102章禁术 里头的秦小刀听见哭声,立马冲出来将小姑娘抱起来,戒备地往外看:“怎么了?谁?” 阴影里的人往前走了一步,满脸疲惫地伸手撑住门框,妃色罗裙微微晃动,脸也在光下逐渐清晰。 “我知道眼下自个儿的脸色肯定不好看。”楼似玉喘着气将鸡翅放下来,拨开额前垂下的青丝,哀怨地盯着那小姑娘,“但也没到吓哭孩子的地步呀。” 秦小刀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余光一瞥就瞧见了她身前的小孩儿,微微一怔,他道:“你又去哪儿救了个……” 话没说完,他觉得不对劲,眼睛一眯,朝前走了半步。 门口站着的鸡翅好奇地抬眼打量他,小小的脸蛋上露出两分惑色,朝他的方向嗅了嗅,他喃喃地道:“这个味儿好生熟悉。” 楼似玉推他进去,反手将广进当铺的门给合上,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道:“能不熟悉么,你娘怀你的时候,吃的果子全是他去山上寻的,我与他头一次碰面,想抢你半个果子吃,都差点被他扎了手。” 她说得轻轻巧巧,像是街头巷尾的闲话家常,可秦小刀和鸡翅听了,却是齐齐傻在了原地。鸡翅在这世上也没别的亲人了,所以进城是来寻谁的不言而喻,而秦小刀的情绪就有些复杂了,他既盼着这家伙临世,又不敢让他临世,眼下真见着,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楼似玉一点也不体贴,没有给两人打圆场也没说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径直进屋去倒了两杯茶灌下去,又开始吃桌上的点心。方才那一战虽说有惊无险,但也浪费她不少力气,实在饿得很,压根没闲心再给外头亲人相认的大场面鼓掌叫好。不过就算少了观众,外头的大戏没一会儿也唱起来了,鸡翅的哭声和秦小刀手忙脚乱的动静掺杂在一起,终于是给这浮玉县的夜晚添了两分生动。 在楼似玉吃下第三块点心的时候,秦小刀领着两个孩子跨进门来,将她手边的点心盘子端去了旁边的矮几上招呼他们吃,然后才红着眼眶坐到她面前,跟个老大爷似的双手抱着拳搁在桌上,连声叹气:“还是见着了。” 楼似玉斜眼看他:“今日要不是有我,你这小侄儿可就落在上清司的法阵里出不来了,怎么样,该不该谢我?” “这个好说。”秦小刀轻笑,“按妖界规矩,我献你百年修为。” “没那么严重。”楼似玉大方地摆手,“给我十件你铺子里最值钱的摆件就是。” “没门。” “……”龇牙咧嘴地抹了把脸,楼似玉翘起二郎腿来好气又好笑,“敢情在你眼里,百年修为还比不上几件破玩意儿?” 秦小刀也笑:“您不也是么?咱们这几个在人间混饭吃的妖怪,哪个不觉得人间玩意儿比修为有意思?我那铺子还给封着呢,什么时候楼掌柜给宋大人美言两句,也好让我早日归家?” “别想了,宋大人对我都没留情,还指望容忍你呢?”楼似玉哼了一声,目光在当铺大堂的四周转了一圈,眼底微微浮上些怀念,“也就老扫帚走得干净,这地方还能容得我们。” 陈旧的博古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古董宝贝,高高的典当柜台上起了一层灰,瞧着有两分寂寥。 然而秦小刀没有想同她一起悼念的意思,毫不留情地道:“也亏得他走得快,之前就欠衙门一个月的税款,眼下人死账烂,省银子了。” 楼似玉心里刚起了两分悲戚被他一扫而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拂袖起身往楼上走。 林梨花是在阁楼上的,往常听见她的声音一早就会扑下来,可今日竟没个动静,要不是她耳力好,听得见上头卷宗的翻动声,还真要觉得上面没人了。 “梨花?”踏上木梯的最后一级,楼似玉刚一开口,就看见泛黄的纸页纷纷洋洋地洒下来。林梨花从纸堆里扑腾出来,眼下乌青,瞳孔涣散,呆呆地应:“主子。” 楼似玉愕然地将她扶起来拍了拍衣裙,再低头看看四周:“虽说是让你查,但也不至于查成这样那?” 林梨花摇头,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伸着手给她比划:“实在太多也太让人吃惊了,裴献赋……裴献赋他不是妖怪,也不是人。” 说着,从一堆纸里扒拉出一叠参差不齐的塞进她手里。 楼似玉疑惑地拿起最上头的一页,纸已经被虫蛀得不像样,勉强能看清上头残存的字——以妖魂复其命,葆其身……恐成祸患……魂不详,问不答,只以裴身行事……防残部…… 后头的字糊成了一团,再辨认不出,楼似玉皱眉翻后头的,越翻神色越凝重。 当年剿灭妖王之事这些古籍上头零碎地记载了七八,她是在场之人,可当时她眼里只有妖王和那个人,完全没注意别处,以至于这些记载里竟然有她不知道的事。 妖王尤蚩当年收虎、狮、豹三个妖族为亲卫,这三族在灭妖大战里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以至于妖王被封印之时,最后出来护王的竟然是狼族,狼族的下场比三大亲卫要好上一些,但到底也是死伤无数,妖魂浮于岐斗山上空,几日不散。 妖能用人的魂魄和肉身来祭祀,人自然也能借妖魂来复活,只是上清司一向觉得妖怪脏污不堪,不愿与之有半点牵连,以妖魂复活人的法术也就成了禁术。 不曾想这个禁术在千年前竟是被用过的,怪不得大战过后连续三月下雨,各地涝灾,她还以为是上天同情生灵涂炭,没想到是上清司那帮老东西说一套做一套,在背后搞鬼。 怨不得裴献赋说他自个儿是有血有肉的人,起先他们还都没察觉出来他的异常,上清司高人的肉体,狼妖的魂魄,与附身于死人身上的妖魂不同,裴献赋记得上清司所有的事,亦能脱魂离体,他的肉身是鲜活有脉搏的。侥幸的是他借的妖魂妖力不是很强,否则还真就麻烦了。 楼似玉将林梨花找出来的卷宗一一看完,合起来找了个匣子放进去。 “知道点底就好办多了,总算不是我们一直被动挨打。”她笑眯眯地摸了摸梨花的脑袋,“明日给你买烧鸡吃。” “主子不觉得奇怪吗?”梨花嘟嘴道,“上清司复活这个人来做什么?而且,那可是禁术啊,复活了的人不好好藏起来,竟就放任在外头乱跑?” “你问我,我也很好奇。”楼似玉眼波流转,纳闷地摸了摸下巴,“按理说他现在日子过得不错,若以妖魂来说,狼族不是尤蚩亲部,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力地救他。若以人身来论,他是上清司之人,更应该希望内丹被毁,妖王永封才是。” 结果这人却是机关算尽地想让所有妖王的内丹重现人间。 想不明白,楼似玉将装好古籍的匣子抱起来:“明日去找宋大人问问。” “又找他。“梨花分外不满地嘟囔,“一挨着他就没好事,我都劝过您这么多回了,您怎么就是不听那。瞧瞧您最近,伤没少挨,累没少受,客栈还给关了没开,他可对您有半分怜惜?” 一提这个,楼似玉咧嘴就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双眸泛光,甜滋滋地答:“有呀,他方才就怜惜我了,要不然我可不一定回得来。” 林梨花:“……” “大人的事儿,给你说了你这小孩也不懂。”嗔怪地戳了戳她的额头,楼似玉捧着脸道,“先去休息,明日再说。” 心情复杂地回去两人的房间,林梨花纳闷地想,平日里她家主子明明八面威风厉害极了,可怎么一说宋立言就软得跟隔壁散养的小猫似的,就差在阳光下打滚,晒出自己白白圆圆的肚皮了。 凡人真可怕。 第103章迷雾重重 广进当铺里的灯熄了,梨花化着原形蜷在楼似玉的被子上闭了眼。隔壁秦小刀可就没那么安生了,两个孩子相对而坐,占了他大半张床,并且看起来兴致勃勃。 经验告诉秦小刀,别妄图掺和孩子之间的事,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扯了被子蒙住头,打算先睡,结果还没躺暖和呢,小姑娘脆生生地就跳起来扑在了他腿上,冲着对面的鸡翅问:“你叫什么呀?” “鸡翅。” “为什么叫这个?” “美人姐姐给起的,我觉得挺好吃。” 秦小刀听不下去了,掀开被子道:“她胡来的,你不能叫这个,太随便了。名字怎么能随便呢?等明日舅舅翻翻书给你起一个。” 小姑娘跟着点头:“是啊,秦叔起的名字很好,我忘记自己的名字了,都是他翻书给我起的。” 鸡翅很好奇:“你叫什么?” “花瓶!”小姑娘兴奋地道,“秦叔说了,这是摆件铺子里最贵重的东西,又好听又好看,书里也有。” “没错。”秦小刀跟着一脸得意地点头。 鸡翅神色复杂地挠了挠脑袋,看看她又看看他,心虚地小声道:“鸡翅挺好的,就不劳烦舅舅了……” 这哪儿成啊,秦小刀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亏欠了他,总不能还让孩子在名字上头受委屈,于是一夜睡过,他大清早地就搬出木掌柜的旧书,坐在大堂里一本正经地翻。 楼似玉抱着木匣下楼来,斜他一眼:“哟,秦掌柜这是要进京赶考了?” 秦小刀头也不抬地摆手:“我给鸡翅找好名字呢。” “得了吧您,这书里头除了算账要用的那些字,别的您还认识几个?”楼似玉唏嘘地摆手往外走,“我出去一趟,你可要看好他们。” 秦小刀应了一声,固执地将古籍翻得哗啦啦地响。 清晨的浮玉县又热闹起来,楼似玉行在其中,吸一口小摊上冒出来的馄饨香气,高高兴兴地前往官邸。 她料想昨日之后官邸会戒严,所以跟做贼似的一路摸到宋立言房间的窗户下头,左右看了看,没见着什么巡卫,于是扒拉着窗沿往里一看——结果就看见无数法阵布满整个房间,宋立言被人将双手反绑在身后,闭着眼斜靠在近窗的软榻上,两缕墨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目。 倒吸一口凉气,她几乎是立刻就要伸手去破阵,谁曾想看似睡着的宋立言竟然开口了:“别动。” 泛起金光的手顿住,楼似玉皱眉问:“这怎么回事?” 他侧过头来,五官的轮廓在朝阳之中显得格外清俊好看:“托掌柜的福,在下因纵容妖怪伤害同门之罪,被囚以待罚了。” “以你的本事,还能让他们给囚了?”楼似玉很是不能理解,伸手就要破阵救他。 “这儿有回响阵,你哪怕破了也会让整个官邸上下的人都听见动静涌过来。”宋立言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觑她,“还想让我罪加一等?” 楼似玉乖巧又委屈地收回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又傻傻地笑了笑:“大人这算不算冲冠一怒为红颜?哪怕知道会受罚,也要放奴家走?” 头疼地闭眼,宋立言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臆想:“放走你的不是我。” “嗯?”微微一愣,她不敢置信地问,“不是您还是谁?” 想起手里的木匣,楼似玉脸色一变,将匣子放在窗台上,眯眼道:“该不会是……” “裴献赋。”宋立言接了她的话,长睫下的瞳孔里满是疑惑,“我想不通为什么是他,但排除别的可能,只剩他嫌疑最大。” “这还有什么嫌疑不嫌疑的,就是他!”楼似玉敲了敲木匣,黑着脸道,“奴家一早说过他是妖,大人不信,那现在奴家再说一遍,他是妖怪,还是个居心叵测的妖怪,这些古籍里有记载,他是借着妖魂复活的怪物。” 宋立言起身,想去将木匣收进来,然而隔着法阵,他双手被捆又不能用法术,只能干皱眉。 楼似玉试着将木匣推进屋子里,木匣是凡物,不会触发法阵,顺着窗台滚到软榻上,却没打开。宋立言无奈地摇头,将被子推过去把它盖住,然后道:“我知道他的来历,见山师兄说过了,但师兄说他是人,上清司的人。” “人的身子,妖怪的魂魄,怎么就能断定是人了?”楼似玉跺脚,“他要真是人,如何会来找我合作,想让我交出勾水内丹,解封尤蚩?” “你说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楼似玉叹息,“千年前尤蚩被封印,上清司开始追剿五大妖族,为的就是拿到五大妖王的内丹,将其毁灭,好让尤蚩再不能重现人间。然而灭灵鼎在千年前失落,没有别的法器能对付妖王内丹,故而斩杀各族妖王之后,内丹大多被封印,只待后人拿着灭灵鼎毁掉其中一个便大功告成。” “你等等。”宋立言皱眉,甚是头疼地问,“什么叫毁掉妖王内丹,尤蚩才不会重现人间?上清司之令,向来是要搜集护送内丹回京。” 楼似玉苦笑:“这话放在之前,奴家是不敢说的,因为大人不会相信奴家,但现在奴家觉得大人对奴家青睐有加——您先别急眼,也别皱眉,这是实话,您不承认也不行。” “奴家想说的是,就在八十年前宋清玄还在的时候,上清司所作所为的目的都还是为了销毁内丹,奴家不知道这八十年当中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们上清司突然就觉得集齐内丹能封印尤蚩?各大妖王的内丹妖力何其强大,一旦拿去尤蚩面前,就是助长他破封而出,竟会有人傻到相信要用内丹来重新封印他?” 宋立言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眼底思绪翻涌,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他从懂事起修习上清之道,师父就一直跟他说他以后的使命就是重新封印妖王尤蚩,为此他要比别的弟子更加勤奋,耳提面命了这么多年的事,如何就会变成她口中所说的会助长妖王破封? “大人这一回不信奴家也没关系。”楼似玉认真地看着他道,“但妖王内丹一旦落在您手里,切记不要交给上清司的人,要是奴家没猜错,裴献赋应该是动了手脚,上清司上下,怕是没几个清醒的人。他想做什么奴家不知道,但就眼前的情况而言,他是冲着解封尤蚩去的。” 房门骤然被推开,一袭青绢扫进来,接着就是叶见山的声音响起:“妖女就是妖女,这妖言惑众的本事真是不俗。” 宋立言一惊,下意识地就转身挡在窗前,然而叶见山早就看见她了,倒没想抓她,只十分气愤地绕开宋立言看着她道:“我上清司千年基业,薪火相传至今,到你这儿竟成了没几个清醒的人,下一步是不是该告诉我师弟当妖怪比做人好了?” 楼似玉也没慌,挽了挽鬓发问他:“师兄贵庚啊?” 叶见山冷笑:“自是比不得妖怪的岁数。” “那你以何来驳斥我?”楼似玉皮笑肉不笑,“奴家敢说给大人听的,都是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位师兄所说,又有什么凭证?” “你空口白话污蔑上清司,污蔑裴前辈,又有什么凭证?”叶见山道,“裴前辈是人而非妖,做的也都是上清司所求之事,胡编乱造拖他下水,你为的不就是让师弟毁掉一颗内丹,好让尤蚩重现人间?毕竟比起裴前辈,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妖怪!” 楼似玉皱眉:“尤蚩是我看着封印的,我与他没有交情,为何要让他重现人间?” “你与尤蚩无关,裴前辈就与尤蚩有关了?别说他是个凡人,就算他是妖怪,你又凭什么说他意图解封尤蚩?” 这话还真把她问着了,楼似玉来也就是想解惑——裴献赋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呢?她不相信在这千年太平之后,还会有不相干的妖怪会为尤蚩尽心尽力到这个份上。 她不说话了,宋立言倒是好奇地侧头问:“师兄与裴前辈感情很好?” 叶见山一愣,缓和了语气:“没有,我只是看不惯她胡言乱语罢了,咱们上清司的人都是一家人,没道理让外人来挑拨。” 第104章赠礼 宋立言不以为然:“她若说的是谎话,自然挑拨不了。可若说的是实话,也就算不得挑拨。” 眼下他面对的选择无非有二,要么想办法毁掉一颗内丹,要么继续夺取妖王内丹送回京都。这两者到底哪一种能彻底封印妖王尤蚩他不得而知,可楼似玉说的没错,在不确定后果之前,他大可以把内丹留在自己这里。 他不敢立马相信她,但也不觉得她会害他。 叶见山的青笠颤了颤,转过身来看他,不敢置信地道:“师弟你……你先前犯错,我还一直替你解释,可事到如今了,你竟还要被这妖女蛊惑?” 宋立言不解:“我所说不过事实,未曾偏帮谁,也未曾说要听她的,如何就成被蛊惑了?” “你这话不是被蛊惑了是什么?”叶见山痛心疾首,“身为上清司之人,你竟会觉得一个妖怪嘴里可能有实话?” “这与是人是妖有何干系?话有实有虚,只待人分辨罢了。” 叶见山气得手都抖了,指着他好半晌,最后怒而拂袖:“那等师父来了,你也这样同师父说罢!” 语落,挥手关上窗户,一甩袖就往外走。 宋立言微微皱眉,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觉得见山师兄有些过于激动,这样的情绪触及嗔戒,可他似乎也没意识到,将门关得震天响,连带着四周的法阵都跟着微微一晃。 他忍不住隔着窗户问楼似玉:“你方才可有看见他身上异常?” 楼似玉捡了树枝将窗户戳开,皱眉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他这言行举止也是触犯你上清司条规的,可奇了怪了,他身上别说是孽镜怨气,连半点黑气都没有。宋大人,您这师兄什么来头?” 宋立言看她一眼:“从小带着我长大,一直是上清司的人,能有什么来头?你该不会觉得他也有问题?” “别说,还真不一定。”楼似玉眯眼唏嘘,“你们上清司可是卧虎藏龙啊。” 宋立言不大高兴,转过身坐在软榻上背对着她。楼似玉“哎”了一声,想笑又忍住了,放软语气道:“您不爱听这个,那就当奴家没说过,可别又生气呀。今日天气甚好,奴家来这儿也并非全为了正事,还有些歪门邪道的心思,想请大人成全。” 他微微侧头,却只侧了一下,连个眼角也没给她,矜傲极了。她也不觉得恼,低头从袖袋里掏出串儿东西,看着他的背影道:“上回瞧着就知道大人身上挂的玉穗儿坏了,今日赶巧在街上看见个好的,便给大人带了来,您瞧瞧,好不好看?” 宋立言僵硬着脖子犹豫了一瞬,他正给人摆脸子呢,为个小玩意儿就回头岂不是太失身份?可他又有点好奇,她会买什么样的东西送他?肯让楼大掌柜从腰包里掏出钱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宋大人?” “俏郎君?” “你回头看看奴家呀。” 院子里起风了,吹来一阵茉莉花香,宋立言耳廓微动,听见了丝穗扬起又落下的声音,他觉得有点热,可双手被捆着,连扯一扯衣襟都不能,只能任由这热气从锁骨一路爬上脸侧。 “你我皆不是寻常俗人,送什么东西。”努力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他绷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本官也不缺——” 话没说完,四周的法阵突然被人强破,回音阵发出警示的嗡鸣声,攻击阵也化出无数刀剑,直直地朝窗口的方向刺过去。宋立言大惊,猛地回头,迎上的却是楼似玉近在咫尺的眉眼。 她一只脚踩在窗沿上,身子朝他倾来,一手化出金光像顶穹一般撑住漫天刀剑,一手捏着小巧的丝穗往他腰带里塞。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他的眼眸缓缓睁大,面前这人嘴角的笑意也一点点加深,眼里甚至又露出那股子小狐狸的得意劲儿来,眸光一动,眉梢一挑,那软暖的唇就压上了他的。 刹那之间,九条狐尾呼啦啦地飞蹿到窗外,狡黠地摇起来。 宋立言脑海一片空白,手被捆着也没法推开她,任由她在他唇上辗转一二,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你!” 比谁都懂得见好就收,东西送了便宜占了,楼似玉嘿嘿一笑,抽身就跃出窗外,雪白的尾巴一晃就没了影子。 门外同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闻异动赶来的上清司众人推开门,却只见宋立言一个人坐在软榻上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黑。 “怎么回事?”罗安河进来巡视一番,目光落在宋立言身上,“你又在搞什么鬼?” 漠然看他一眼,宋立言兀自坐着生闷气。 他身上还套着不教绳,半点修为也用不了,还敢跟他甩脸子?罗安河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上清司弟子,哼声说了句场面话:“原先想同宋大人讨教,又怕人说本官仗着年长二十年欺负小的,眼下倒是好,本官重伤未愈,算让大人七成,还请宋大人赐教?” 跟着进来的宋洵立马拦了上来,怒道:“罗大人,我家大人身上有禁锢,您这时候要讨教?” 脸色稍沉,罗安河低声道:“我与他说话,有你这个奴才什么事?别以为被私授些法术就也算我上清司弟子,你还不够格。” “你……” “宋洵。”宋立言唤住他,闷声道,“你让开。” “大人?”宋洵焦急地回头看他,罗安河这是摆明了要趁机报复,焉有不还手给他打的道理?这人私心极重又小心眼,就算是以德感化,也感化不了的。 宋立言满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宋洵哽了好一会儿,捏紧了刀鞘让到旁边去,心里连连叹息,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孤僻而不近人的,是不是跟楼掌柜在一起待得多了,竟有了这般舍己渡他人的想法?有那不教绳捆着,大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 他还没想完,罗安河已经立起结界,将两人与外头隔开。 第105章天赋这东西 浑浊的结界遮挡了闲杂人等,也隔绝了外头的声响,罗安河的脸色在结界立起的一瞬间阴沉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立言道:“念在同门的份上,我留你两分颜面,但积怨不报,我心头恨难消。” 宋立言依旧保持着坐在软榻上的姿势,连余光也没落给他,只道:“与其说积怨,不如说是罗大人你自己的心魔。” “哈。”罗安河抹了把络腮胡,“我能有什么心魔?你别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明知我向来看不惯。你不就比我运气好些,占了嫡系弟子的便宜?论修为论纵符术,我哪样输了你? 他修为不浅,在同辈里排得上名号,这么多年一直没遇见过什么对手,所以自负了些。宋立言觉得,与其一直让他在嫉妒和憎恶的泥沼里挣扎,还不如叫他早些看清。 他向来不是个慈悲的人,也就只是在遇见楼似玉之后,发生了太多变故,也一直未曾真正与人动过手,所以大概让人觉得这司里嫡系和旁系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不妥。 罗安河下手没留情,示威似的同时捏出三道符来,火光在指尖燃起,三道光直冲宋立言而去。他想得很好,只伤身子不伤脸面,就算赵清怀那老头子来了,也不能同他算账,并且这三道符的力道,足以让宋立言再不敢小瞧他。 然而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在符光冲过去的一瞬间,宋立言面前竟凭空浮起了三道符,稳准狠地将他的符光抵住,符纸霎时燃起,“刷”地一声,三道更强的光反朝他折了回来。 “???”化掌祭出修为将这光给接住,费一番力气将之消了,罗安河震惊不已,“谁把你的绳子解开的?” 宋立言慢吞吞地站起身,给他看了看捆得上好的不教绳。 “这不可能。”罗安河微怒,“没有人能在不教绳之下还能动用修为,你肯定耍了什么花招!” “能有什么花招?”宋立言轻笑,浑身炁一动,五张黄符飞出来立在了他面前,似嘲似笑地道,“只要罗大人修为足够,不教绳也困不住你。” 罗安河脸色铁青,纵符术虽然也看符的威力,但能同时纵多少黄符,是法术高低的判断准则之首,宋立言同时纵出五张来,是在奚落他方才那区区三张,是可忍,孰不可忍? 低喝一声甩出五张符来,他恨声道:“你别得意得太早,这结界你能不能出去还不一定。” “请罗大人赐教。” 罗安河修为深厚不假,但同时纵这么多黄符实在太过胡来,但架子已经上了,他也不好示弱,硬咬着一口气祭出五张符纸,却见对面这人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张。 他手还被捆着,靠浑身的炁来纵符,比他使的要难,但看起来比他轻松。 罗安河眼仁都红了,立马再拿出一张符,但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的炁紧绷如满弓之弦。他没露怯,反倒是放狠话:“先说好,你强行运炁,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不会担责。” “有大人这话在,我就放心了。”宋立言似松了口气,轻笑,“本还担心大人又公报私仇,给在下定个什么以下犯上那。” 说着,黄符一展,唰唰唰又飞上来三张。 “……”罗安河脸绿了,他知道六张符纸已经是自己的极限,并且只是撑着好看,这些符纸加起来可能还抵不上他平时用的三张符纸效力大,若再加,他就是自取其辱。 眼珠子一转,他沉声呵斥:“你竟动用妖法!” 宋立言:“……?” “这么多符纸,以你这个年龄根本不可能办到,更何况你还有不教绳在身,此情此景,除了妖法再没有别的解释。”罗安河恨声道,“我会如实禀告你师父!” 说罢,他收了符纸,化出了两把铁环。 宋立言看笑了:“大人这是自知不如,恼羞成怒?” “我呸。”罗安河唾了一口,“你这与妖怪打交道、学了不知多少阴谋诡计的人,我能不如你?” 双环舞起来,带风又带炁,杀气十足,威力甚大,宋立言侧身躲闪,双手被捆有些不便,一个不留神就被他削了半缕青丝。 罗安河眼眸一亮,下手更加不留情,步步紧逼,风度全无。 宋立言忍不住垂眸,一边躲闪一边道:“说的是正气凛然上清司弟子,但有时真不如妖怪坦荡磊落,它们至少有的还有自知之明,而大人你,就像个嫉妒得发了狂的疯子。” “这种话,你有本事拿去你师父面前说。”罗安河红着眼将双环冲着他的脑袋砸下去,“如果你还有命说的话。” 杀气卷起风来,连他浑身的炁都卷着恨意。宋立言冷眼看着,被束缚的胳膊突然臌胀起来,接着不教绳就“嘭”地一声被挣断,他抬手,浑厚的炁包裹掌心,竟是用空手接了他的雷霆双环,掌心抵在环上一转,耀眼的白光顺着铁环直接将罗安河的手狠狠震开。 武器之主被人就着武器震开,是所有修道人都明白的奇耻大辱。然而罗安河来不及发怒,他迅速点了自己周身穴位,脸色发白地掐住自个儿的人中,目光涣散了一瞬又重新聚集,再抬眼,他看宋立言的眼神就从愤怒转成了遏制不住的震惊:“你……” 怎么可能有这么厚的修为?不久前初见,他试探他的时候,他们两人的修为分明还在伯仲之间! 宋立言收手,克制地捡起不教绳,一圈一圈地缠回了自己身上:“大人当真以为谁都可以做上清司的嫡系弟子?在下不才,自小受位,每日的修为进益是各位师兄弟甚至师父的三倍,前一日可能与人伯仲,再一日相见,便是云泥。” 他说着,自己都轻笑了:“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坦白而言,罗大人的天赋还真是差啊。” 罗安河:“……” 结界外头的房间里,众人什么都看不见,正在窃窃私语。 宋洵在焦急地踱步,来来回回好不容易打定主意要拔刀破界,却不曾想那结界突然就自己散了。 “宋大人!” “罗大人!” 一群人涌上去各自查看两人,意外的是,这两人身上竟然都没伤,可罗安河的脸色是真难看啊,像枯叶落在地上裹了一层干灰,颓败得几个弟子连忙给他号脉。宋立言倒是如常,看一眼欣喜的宋洵,低声道:“让厨房做一盘酥饼吧,我有些饿了。” 第106章甜滋滋 宋洵见他无碍,笑着便应下,但还是戒备地看了罗安河一眼,有些不放心大人一个人留在这里。 宋立言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轻笑:“怕什么?罗大人毕竟是年长的师兄,还能为难我不成?” 罗安河听得眼角直跳,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毒那?刚说完他没天赋,眼下又讽他年长,没天赋又年长,想来教训人还被人几招打得面子里子全丢了,幸亏他不是个薄面皮的,否则非得羞愤得在这屋子里触柱自尽。 这人到底是什么怪物?哪有人修为长进能这么快的?就算天赋异禀也不能一日千里啊,这不符合常理。 宋洵出门了,宋立言走到罗安河跟前,碍着手被捆着,只能将身子微微前倾,关切地道:“劳思伤神,大人若有什么想不开的,就且放着吧,总想也不会有结果。” 罗安河绷紧了身子,皱眉看着他,眼里又是恐惧又是不甘。 要是以前,宋立言是不会如此多话的,可他不巧刚被楼似玉那突如其来的袭击给气着了,自己憋着也是伤身子,还不如多说两句:“人就算是费尽心思,也不可能让夏虫明白这世上有冬日的存在,夏虫就活在夏日即可,不必强求。” 罗安河:“……”就算是没有受伤,他也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活生生吐出口乌血来。 “大人!”房间里顿时又乱成一团,宋立言嫌吵,转身就往外走。 按理说他还是个被囚之人,四处走动有所不妥,但罗安河没开口阻拦,其余人也不敢多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晃出大门。 酥饼出炉了,宋洵刚放进食盒,旁边就有人伸手将食盒提了去,与此同时,还往他空着的手里塞来一叠不教绳。 “我出去一趟,若是见山师兄问起来,就说我片刻即回。”宋立言甩下这一句,衣角自门槛上一扫就不见了人影。 宋洵傻眼了,看看门口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不教绳,咋舌道:“谁胆子这么大,竟直接给大人解了?” “这旁人解不了的吧?”厨房里别的拿菜弟子小声嘀咕,“除非是见山师兄亲自动手,否则谁解得开?不教绳这东西霸道得很,就算是司内长辈,戴上了也得老老实实的。” 除非有人修为高过他们师尊。 一片淄衣拂过,被风吹得翻飞,路过的掌灯客栈大门紧闭,还是没有要开张的动静。 楼似玉自打从官邸回来就一直捧着脸在屋子里傻笑,林梨花还有古籍没查阅完,头一回觉得自家主子碍事,抱着一大堆卷宗就下了楼。二楼的穿堂风吹起纱幔,只剩了她一个人,可楼似玉不在意,只觉得今日的风都比往常动人,一连在软榻上打了几个滚儿,然后拿被子捂了脸闷笑不已。 这一世这人也太有趣了些,竟会脸红?那么多年来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眸,头一回掀起了惊涛骇浪,竟比之前还更叫她心动。不过以宋立言的性子,被她轻薄了定是要羞恼许久,指不定下回再见,还要拿背对着她。 一想到他那表情,她就乐得直蹬腿。 房间里有异动,楼似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可她没想到的是来人动作极快,还不等她反应就压住了她的双腿。 心里一沉,她飞快地拉下锦被,脸上笑意消失了个干净,甚至已经露出了要迎敌的杀气。 然而,被子一落下,她看见的竟是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 “你……?” 宋立言面无表情地压在她身上,一只手轻巧地捏住她两个手腕,扯出缠妖绳一圈一圈毫不留情地将她手捆住按在了头顶。他的脸离她很近,以至于眼底那点恼怒和凉意无法掩饰地被她看了个干净。 楼似玉慌了,扭了扭身子,干笑:“大人息怒啊,奴家今日冒犯了大人,可……可那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宋立言声音低沉地重复这四个字,嗤笑,“要多无心,才能失成掌柜的这般?” 这是气死了要找她算账?她打了个寒战,本着只要脸皮够厚就可以抹灭事实的原则,底气十足地辩驳:“就是无心之失,奴家想送大人东西,不曾想扑进窗台没收住势,您也知道当时……” 话没落音,她住了口。 不是因为编不下去了,而是因为唇齿被人封了。 宋立言抬腿压着她的双腿,另一侧半跪在她的床上,整个人倾下来,吻住了她。不同于之前的矜持,他伸手掰住了她的下颔,近乎侵略地卷住她的舌尖。 “……” 楼似玉傻了,她这脑子几千年来什么都想过,想过妖族凡人同归于尽,想过天地崩倾万物覆灭,可就是没想过,他有一天会这么吻她。两人的气息交织,她能感觉到他的唇是凉的,硬生生在她唇上厮磨泛暖。她想推开他好喘一口气,动了动才发现双手都被他压在枕上。 他喘息声近得像是在她脑海里响起的一般,她呼吸不了,迷茫地勾了勾舌头,想止住这不可思议的场景,然而两厢一碰着,他不由分说地就将她含住,半阖的眼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望进她的眼底。 楼似玉有点怕自己过于激动爆体而亡,这浑身汹涌起来的血,实在是压都压不住,疯狂冲过她的心窍,将胸腔里的东西吓得像拨浪鼓的鼓珠似的飞快弹跳。 自己这么厉害的狐妖,若是死在一个吻上,划不划算? 好像……是划算的…… 得出这个答案,她自己都鄙视自己,然而眨眨眼,还是小心翼翼地承着他,乖顺地接受他的攻城略地,头上的狐狸耳朵冒出来,微微打着颤。 和风正好,纱幔几扫,悄悄阁楼无人扰。 不知过了多久,宋立言松开了她,眼底的怒意和凉意都褪去,又变回那副深沉看不懂的模样。楼似玉轻轻喘着气,许是被吻糊涂了,眼里的贪恋和炙热一点也没掩饰地流了出来,自下而上,就躺在枕头上看着他。 “大人这也是无心之失?”她问。 宋立言寒声道:“本官尚有问题问你。” 她点头,眼里还有些迷雾没散,一副乖巧任人吩咐的模样。 他这次没移开眼,直直地看着她问:“你在我之前,喜欢过多少人?” 楼似玉失笑,胸脯微微起伏:“奴家要是说很多,大人会不会恼得转身就走?不过奴家向来是不想骗大人的,奴家已经活了几千年,遇见的人很多,喜欢的人也不少,加上大人,刚好凑个十全十美。” 宋立言捏着她的手一紧,眼里透出两分戾气:“那些人,都和我很像?” 睫毛颤了颤,楼似玉几乎是惊慌地别开眼:“不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方才还说不想骗我。”宋立言冷哼,“宋清玄与我不像?若是不像,你如何会认错人。” “……就算像,那也是奴家好大人这一口,没别的原因。”身下这人连腿都跟着颤起来,像是怕极了什么,又拼命压着。 他是该生气的,没有男人喜欢跟自己亲近的女人心里还有别人,更别说还有很多个别人,但许是她看起来太可怜,他柔和了眉目,竟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楼似玉又傻了,怔愣地看着他,想哭又想笑,扁着嘴哽咽,“你别吓我。” 这是她梦里都没有的场景,大喜之后向来有大悲,他该不会是想杀了她,亦或者要跟她永别?不然,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悲能衬得上她这一刻的喜。 “不是。”他答。 “不是什么?”楼似玉眼泪都快出来了,“这还不算吓我吗?” 微微一哂,宋立言道:“本官这个回答,是回答你第一个问题的。” -大人这也是无心之失? -不是。 是故意的,是想报复,想她也满脸通红恼羞成怒,想她尝尝看被人突然吻住是什么感觉,但…… 宋立言察觉到了,自己很开心,这种开心甚至比修为有所进益的时候更强烈。 松开她,他从自己怀里拿出了她塞的那个丝穗。 宝蓝色的丝穗,看起来的确是街边小摊儿的手艺,可奇怪的是,丝穗头儿上压着的不是常用的玉珠,而是一团雪白的狐毛。捏着在她眼前晃了晃,他居高临下地问:“为什么送本官这个?” 第107章 楼似玉难得地被噎住了,移开目光左顾右盼,一抹红色从脖子直爬耳后。妖怪的皮毛跟人类的信物差不多,不同的是带了自己的气味,怎么也有些占地盘的意思。这话没法跟他说。 好在宋立言也不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将腰上的血玉取下来换了丝穗又重新戴上,他把窗台上的食盒拿过来,放进了她怀里。 楼似玉一打开看见酥饼就感动地红了眼:“大人竟如此有心,还带奴家最爱吃的点心来。” 宋立言点头:“也算回礼。”顿了顿,又补上半句,“顺便本官想看看鸡翅。” “啪”地一声合上食盒,楼似玉眼也不红了羞也不害了,戒备地将食盒放去旁边:“鸡翅……鸡翅挺好的,大人就不必看了吧?” 宋立言定定地觑着她。 楼似玉顶着他的眼神笑,笑着笑着就垮了脸:“大人这先礼后兵的手段跟谁学的?” 还以为当真是情难自已要来同她开诚布公呢,谁曾想就是顺便调戏她罢了,主要还是为了小妖王和浮山内丹。说不生气不可能,但她还有点委屈:“大人什么时候来找奴家,能没有别的目的?” 宋立言是想逗她的,可看她那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他心里也跟着一紧,忍不住道:“都说了只是顺便。” “哦。”楼似玉闷闷地应着,显然是不信。浮山内丹和亲她,这两件事哪件更像顺便的? 床边这人“啧”了一声,将她手腕上的缠妖绳解开。 手上一轻,心里反而是一沉,楼似玉扁嘴坐到他旁边,小声道:“之前的内丹,都只不过是身外物,但鸡翅是活生生的一条命,我没有想毁了他的心思,大人能不能也放过他?” 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可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放也行,但奴家要是同大人动手,大人能不能别生气?” 宋立言眯眼:“你要因为他跟我动手?” “奴家可是给了他长命锁的。”她委屈地耷拉着眉毛。 “那又如何,给个长命锁还得保他的命?”他不悦,“我若非要杀他呢?” 那还能怎么办啊?楼似玉红着眼眶没答,连狐耳都收了回去,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的。 宋立言抿唇,换了个温柔些的问法:“若有朝一日,你在他与我之间只能保一个,你也保他?” “那不能。”楼似玉摇头,“我保你。” 三个字而已,从她嘴里说出来软糯糯的没什么气势和分量,可莫名的,宋立言觉得自个儿心里好受了。趁胜追击,他又问:“那我和霍良呢?” 楼似玉神色复杂地问:“霍良怎么还与你相提并论了?” 这个回答简直让人无比满意,宋立言点头,再问:“那我与宋清玄呢?” 哭笑不得,楼似玉伸手抓住他腰间垂下来的血玉,认真地道:“都保你,没有人比大人更重要。” 心里陡然一松,宋立言讶然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在意这个事儿的。 楼似玉有多喜欢宋清玄他是知道的,她那么悲伤那么期盼对他那么特别,都是因为宋清玄,八十年前那坛酒太苦了,他不想她再喝,却没想到在这抉择里,她竟能毫不犹豫地选了他。 伸手拿过她放在旁边的朱钗,将她散落的青丝随手绾上去,宋立言似漫不经心地道:“你说的话,可要记牢了。” 楼似玉意外地抬眼看他,伸手摸了摸他弄好的发髻,有点回不过神。 他……给她戴发簪? 裴献赋曾提过这朱钗是故人送的遗物,当时惹恼了她,将他从二楼打了下去,其实楼似玉心里明白自己气的不是宋清玄被人提起,而是他买了这发簪送她,到死都没能亲手给她戴上。 她总盼着他心里能有她的位置,能有那么一回为了她停下去送死的步伐。可没有,不管是点不着的灯笼还是没来得及看的夕阳,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他。她已经慢慢地学会不强求了,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朱钗会被宋立言拿起来。 “时候不早了。”他起身,“本官回去了。” 楼似玉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宋立言回过头来,轻哼道:“怎么,想留本官下来去看看小妖王?” “你不看他了?”她更震惊。 宋立言脸色不虞,没好气地低声道:“都说了看他才是顺便。” 袖口被松开,他越窗而出,同来时一样干脆利落,眨眼没了身影。 …… 林梨花躲在楼下的小室里安安静静地查着古籍,正要将有用的部分拎出来呢,门外突然就冲进来个人,卷着一阵狂风,吓得她一个哆嗦就将手里泛黄的书页撕成了两半。 “梨花!”楼似玉双手撑着桌子,眼里的光亮得可怕,也不管会不会吓着人,又喊了一声,“梨花!” 林梨花哆哆嗦嗦地看了她两眼,“哇”地就哭了出来:“主子您别急啊,我这已经在找了,不是什么大事,您放宽心!” 飞快地摆手,楼似玉脸上慢慢涌上了笑意:“不是这个,什么裴献赋不裴献赋的管他去死,梨花你看,我头上是什么?” 林梨花呆滞地将视线上移:“簪花?” “这是宋清玄给我买的朱钗。”她伸手娇俏地碰了碰,又止不住地得意,“宋大人刚刚给我戴上的,亲手。” 林梨花:“???” “那混蛋什么时候来的?!”她反应过来了,跳起来就道,“您手上的疤可都还在呢他也好意思我非去砍了他的手——” 楼似玉黑着脸,伸手就抓住了她甩出来的狐狸尾巴,微微一捏。 林梨花老实了,将要跨出去的脚收回来,沮丧地问:“他想干什么啊?” 眸子又亮起来,楼似玉双手捧脸,原地转了个圈儿,甚是娇羞地跺脚。 眼前一黑,林梨花“啪”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扶额道:“知道了,主子高兴就好,我这先把古籍……” “还看什么古籍。”楼似玉嗔怪地道,“都看大半天了,你不累我都心疼。” 林梨花这叫一个感动啊,立马抓住她的手,尾巴都放出来摇了摇:“那咱们去做什么?” 脸颊泛红,楼似玉甜滋滋地道:“听我跟你说说宋大人的事。” “……” 帘子在她面前摔下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楼似玉听见了林梨花的威胁声,有点咬牙切齿地从帘子的另一端传过来:“您再跟我提他半个字,我便回岐斗山去当只野狐狸!!” 怒气太甚,将帘子都微微吹起。 楼似玉叹了口气,她觉得不懂情爱的小孩子实在太容易暴躁,不像她,现在给她一块土,她都能美滋滋地开出一朵香甜的花来。 “掌柜的。”秦小刀从门外路过,看见她在大堂里站着,喊了一声。 楼似玉眼眸又是一亮:“秦掌柜,你来得正好,我给你说说事儿。“ “正好,我也有事要说。”秦小刀刚从外头回来,身边不见花瓶,倒还带着鸡翅,脸色看起来严肃极了,“我先说吧。” “——四处城门已经被上清司的人封死,赵清怀那家伙已经到浮玉县了。” 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剥落,楼似玉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沉声问:“还有能离开的路子吗?” 第108章人妖不两立 秦小刀摇头:“方才已经找过,城墙附近皆有回响阵,就算从地下穿过,也必会惊动一方。我料想也会有一场恶战,所以先将花瓶放去以前的伙计家里照看,然后来与你商量。” 这已经是瓮中捉鳖之势,怪他们反应太慢,竟还一直留在城里。先前就听说赵清怀要来的消息,可楼似玉想怎么也得小半个月之后,毕竟凡人的车马也不能飞。但她没想到的是,赵清怀会选千里符。 从京都到浮玉县需要三张符纸,对于寻常修习道法的人来说,两张就是极限,用过之后起码要休养几日,但赵清怀觉得早到浮玉县比什么都重要,不惜伤身也要过来。到了之后闷不做声,直接给他们下套。 都八十年了,这兔崽子的脾性怎么还这样那? 暗骂几句,楼似玉眼珠子转了转:“妖怪不好出入,那人总有法子吧?” 秦小刀苦笑:“城门口摆着不少法器呢,就算以凡人的身份离开,也难免过不了关显出原形来。” “你们怕,我又不怕。”楼似玉眯眼,摸了摸满脸茫然的鸡翅的脑袋,低下身来朝他伸手,“你乖,把上回偷藏起来的浮屠困交给姐姐。” 鸡翅脸上一红,呐呐地道:“姐姐怎么知道我偷藏了东西?” “因为姐姐厉害。”轻轻在他怀里一戳,楼似玉接住凭空掉出来的浮屠困,看了看发现破损不严重,便道,“待会儿你们都进这里头,我送你们出去。” 鸡翅上回被宋立言关进去过,挣破出来的时候惊醒了醉酒的楼似玉,小孩子么,看见好看的东西会顺手藏起来,反正是宋立言动手在前,楼似玉也就没提醒他浮屠困的事儿,不曾想留到现在倒是有了用处。浮屠困能困妖,自然也能收敛妖气,就算城门口有什么法器他们扛不住,躲在这里头,也不会被人察觉。 秦小刀想想觉得可行,便与她一起去找了马车,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看楼似玉竟有闲心就着三文钱跟车夫讨价还价老半天,他突然就镇定了下来。 一道城门罢了,只要回到岐斗山主峰,鸡翅就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人能再伤害他。 “舅舅,我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马车动起来,鸡翅坐在他旁边抓着他的衣裳,好奇地问了一句。 秦小刀意外地看他一眼:“你喜欢这里?” “是啊,这里好热闹,东西也好吃。”就着晃动的门帘偶尔露出的缝隙往外看,鸡翅满眼欣喜,“花瓶说等有集市的时候,还会有人上刀山下火海,隔壁街的糖葫芦很好吃,安乐街街尾的马蹄糕也不错,等过年的时候,整个城里都会响起鞭炮声。” 他说着,有些落寞:“山上太安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秦小刀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摸摸他的脑袋安慰,又将手搭回了膝盖上,搓着膝盖斟酌用词:“这里……热闹归热闹,也有不好的地方,这里的人会伤害妖怪,要是普通妖怪也罢,你是众矢之的,过不了安生日子。” “为什么?”鸡翅更不明白了,“我又不会伤害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我?” 秦小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为难地挠了挠头,想着说一句人和妖怪势不两立,敷衍过去也就罢了。 然而,不等他开口,楼似玉伸手把这小不点抱了过去。 “先前宋大人伤害了来寻你的族人,你知道的是不是?”将他放在膝盖上,楼似玉问。 鸡翅皱眉,点头。 “他杀你族人,是因为你族人当中有伤害凡人的人,为了让凡人少受伤害,所以他动了手。但他这手一动,更多的妖怪为了报仇,也会去伤害他。妖怪和人的愁怨千百年来结得太深,以至于相互屠戮已经不需询问因果,从历史和大局上来看,妖怪和人很难共存。” “但是。”她放柔了语气,“也有人在为之努力,虽然能做的很少,但妖和人也有能和平相处的时候。” “今日带你离开,不是因为这里容不下你,而是因为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想害你,等这些人走了,你还可以再回来,去跟花瓶吃糖葫芦放鞭炮、赶市集过大年。” 黯淡的脸色一点点亮起来,鸡翅兴奋地抓住她的衣袖:“当真?” “当真。” “好。”鸡翅坐了个端正,双目平视前方,“我相信姐姐。” 秦小刀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笑了笑。 挺好。 马车到了城门附近,楼似玉将他们收进了浮屠困,从容地下了车。 门口的守卫比往常森严许多,旁边甚至摆了台子燃着灭神香,楼似玉跨进滚滚白雾里,面色平静地去排队等查验。护城兵看起来有些疲惫,拿竹篾挨个敲打了行人身上的袖袋和荷包,以确定有无异物。轮到她的时候,竹篾敲上了她怀里的浮屠困。 “什么东西?”官差皱眉。 楼似玉笑道:“女儿家的胭脂盒。”说着,就想把化了形的浮屠困拿出来。 然而官差却是摆了摆手:“不必细看,上头管得严,咱们也就走个过场,劳烦去那头站上片刻。” 楼似玉看向他指的方向,是城门外的一小块空地,已经站了几个包袱鼓囊的人在桌边清点东西,瞧着没什么异常,她也就跟着站了过去。刚过去就听见他们在争执:“这瓶瓶罐罐有什么可疑的?装的都是药材和酒。” “最近城里不太平,管得严也是寻常。” “那也不能把盖子都打开啊,我那药见不得光的!” 推搡拉扯一番,一罐酒顺着桌沿就倒了下去,晶莹的酒水流出来,在地上蜿蜒成了一条小溪。 背后微微一凉,楼似玉觉得有点不对劲,若当真是酒,洒了这么多怎么会没半点酒气?可在她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地上的酒水已经围着城边的空地蜿蜒成了一个圈,堪堪将她圈在里头。 白光从酒水里飞起直上,模糊了周遭的一切,一时间城门口的吵嚷声和脚步声都消失了,天地寂静之中,远远传来一声拔剑出鞘的动静。 楼似玉紧绷片刻,没有转身,只叹了口气自嘲地摇头:“我怎么忘记了,你向来擅长无声无息给人设陷,既然早到而不发,就必定有所图谋。” 青灰色的靴子踩上官道,一身官服连同雪白的胡须一起被风吹得扬起,赵清怀捏着长剑,脸绷得像一块纹路横生的板岩,走到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才开口道:“师兄这一辈子没有做过错事,唯一大错特错的,就是没有杀了你。” 昔日稚嫩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声音呕哑的老者,唯一不变的就是对她的抵触。楼似玉轻笑,转过身去,裙摆一晃,上头绣的花都生动起来,像某年某月的山间春意,笑的都是他这无意闯入慌张不已的人。 她还是这么容色楚楚的一张脸,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可在她眼眸里映出来的他,却已经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东西了。 赵清怀是想维持一司之主的威严的,可在看见楼似玉的这一瞬间,他发现不管自己长了多少岁,都还是会像多年前的毛头小子那样气愤不已。眉头拧起来,浑身杀气四溢,手里的剑更是控制不住地挥到她喉间。 “我答应师兄放过你,但这回,是你自寻死路。” 楼似玉没理会他的威胁,目光落在他眼角的皱纹上,突然低声道:“他要是能活到你这个岁数,是不是也会满脸皱纹?” 想了想,她又摇头笑了:“就算有皱纹,他也肯定还是一身清雅,风华万千。” 可惜,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见过他变老的样子。 有些难过,楼似玉伸手将面前的剑尖轻轻一弹,动作轻柔得像掸灰似的,可那铁打钢铸的剑竟是像软尺似的晃动起来,力道直传赵清怀的手臂。后者飞快地张开手,复又将剑柄捏稳,猛地朝她刺来。 傍晚的城门口人来人往,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可城中上清司之人都先后往这处奔来,青白色的衣袍翻飞在各处,宋立言缁色的官服从中扫过,策马疾驰,很快看见了那处冲天的白光和金光。 白光是他师父的炁,浑厚而霸道,正冲的是……楼似玉的金色妖气。 心里微紧,宋立言下马上前,犹豫片刻,伸手按在结界之上。 与此同时,正与楼似玉对法的赵清怀眼角一瞥,顿时将手上白光抽掉小半。楼似玉是知分寸的,他使多少修为,她便回多少法力,不伤着他,但也没有要退让之意。可他这收手来得太突然了,她没能及时跟上,眨眼就见自己的金光冲得他后退几步,侧头吐血。 “你做什么?”她皱眉收手。 赵清怀笑了笑,捂着心口往回看。 “师父?”宋立言大步上前将他扶住,伸手封他窜动难抑的经脉,皱眉看向对面。 楼似玉傻在原地,眼角清晰可见地抽了抽。 第109章上清司掌司 这场景,怎么这么眼熟那? 多年以前的岐斗山脚下,她曾被只有十几岁的赵清怀拦路,说要与她斗法,她知道这毛头小子不高兴自己与他师兄在一起,想出气,所以也就应了,用些妖力逗他玩,但在最后一刻,她没收住手,误伤了他。 也就是那么巧,宋清玄赶来看见了,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还了她一剑,当时山脚下的风很大,吹得她几乎要站不稳,想说话,开口却被灌了风,噎得她喉咙连着胸口一起疼,他却是看也没看她,带着自己的师弟径直回去疗伤。 那时候的宋清玄真的是不温柔啊,也对她没半分信任,她伤了他的人,他便伤她,一点解释的机会也不给。直到现在,她想起来都还觉得气闷。 而现在,又是同样的招数和同样的人,情形再现,楼似玉气得手抖。 赵清怀怎么说也活了快一百岁了,把戏怎么就玩不腻呢? “咳咳。”侧头又吐了一小口血,赵清怀反手抓住宋立言,一探他的经脉,欣慰地笑了,“还当真是没偷懒。” “答应了师父勤学苦练,自是不敢松懈,况且这浮玉县高人辈出,一旦掉以轻心,便会丢命。”宋立言将他扶稳,轻声问,“师父怎么到了也不说一声。” “为防这妖怪听见风声先跑了,为师就没声张。”赵清怀叹了口气,“不曾想还是被她暗算了。” 谁暗算谁啊?楼似玉气得翻白眼,余光戒备地看着宋立言,以防这小子也冷不丁地给她一剑。 然而,宋立言没动,手里獬豸剑就算是拿出来了,剑尖也只指着地。 赵清怀略为意外:“你在等什么?” “回师父,徒儿不是在等,是有所顾忌。”他轻声道,“先前与这妖怪交手,被她阴了一招,导致司内师兄弟对徒儿多有误会,眼下既然还有旁人在场,那徒儿就算是为避嫌,也是不动手为妙。” 这是什么道理?赵清怀皱眉,可接着就察觉到更多的弟子入了结界。 “师尊!”叶见山喊了一声,后头的罗安河恹恹地跟上来,也抱了抱拳,几十个弟子跟着围上来,齐齐行礼。 宋立言将剑收了回去,往后退半步,低头朝叶见山道:“为迎师父,擅自挣脱不教绳出了门,还请师兄恕罪。” 叶见山没来得及说话,赵清怀就沉声道:“什么不教绳?” 他这宝贝徒弟从小到大就没做过任何错事,不教绳这种东西怎么会用到他身上? “这说来话长。”叶见山低着头道,“先将楼似玉抓住才更为要紧。” “好。”赵清怀指使宋立言,“你去抓。” 宋立言还没应话,旁边一众师兄弟就齐齐道:“师尊,不可!咱们结阵也可捉妖,小师弟还是戴罪之身。” 原本还十分紧张戒备,可听到这里,楼似玉忍不住失笑出声,心里一直吊着的石头也陡然落地——宋立言不是宋清玄,他没那么狠心,也更相信她,甚至还会借力打力,避开与她的争端。 同样的情形,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她突然觉得苟延残喘多活这几十年是划算的,九出十三归的那种划算。 甚至要不是人多,她还想扑上去亲他一口。 楼似玉这一笑,赵清怀可就不乐意了,雪白的胡须都气得翘了起来,瞪着叶见山斥:“我没给他定罪,整个上清司谁敢说他是戴罪之身?在场这么多人,除了他谁能与这大妖过招?” “可师尊,他会放走这妖怪的。” 赵清怀一震,扭头看向宋立言,后者认真地摇头:“徒儿没做过,是他们误会。不过误会未消,徒儿也不便动手,还是有劳各位师兄弟。” 罗安河冷眼旁观,嗤笑道:“你不动手,就算是掌司也未必能拿下她来。” 宋立言不接话,垂下眼眸站在赵清怀身侧。赵清怀平时是甚为稳重的,毕竟是上清司掌司,又是当朝一品大员,身负重任,手掌生死,可不知道是见着楼似玉被刺激到了还是如何,他说话都失了平和,拂袖斥道:“你们一个个是要反了天了?立言是嫡系弟子,我上清司未来的继承之人,也该被你们这般怀疑讨伐?” 说罢,捏住宋立言的手,逼他化出獬豸剑,沉声道:“你与为师一起去对付她。” 楼似玉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宋立言扫了一眼,提剑应下。 然而,谁也不是傻子啊,他们这热热闹闹地说了大半天了,楼似玉还真就一直听着? 一剑挥下去,笑着的美人儿化成了一缕青丝,晃悠着坠落。赵清怀脸色一黑:“替身术。” 楼似玉跑了,在原地的是她用青丝化的替身,经年不见,这祸害的妖力也更精进了,竟能在他的结界里用妖术还不被他察觉。赵清怀很恼,可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能失态,剑刃将飘落的青丝一割为二,他收手道:“下回再有临敌还争论谁该上谁不敢上的,司规处置。” “师尊,现在往岐斗山的方向追许是还来得及。”叶见山上前说了一句。 赵清怀摇头,楼似玉的本事他最清楚,失了先机追上也无用,况且,他知道她跑不掉的,只要宋立言还在,她总会再回来。 不过…… 疑惑地打量叶见山,赵清怀揉了揉额角:“你是?” 罗安河嗤笑一声:“师尊上了年纪了,连人都不记得了?这是你七师弟那一系的大师兄叶见山,常在你面前走动的。” 赵清怀出神了一瞬,又咳嗽两声。宋立言扶住他,皱眉道:“师父有伤在身,先随徒儿回府。” “好。”赵清怀恢复了一个老者该有的龙钟姿态,半倚着他道,“正好为师有些事想同你说。” 楼似玉飞奔在前往岐斗山的路上,一直沉默的秦小刀突然开了口。 “你觉不觉得上清司那老家伙有点古怪?” 楼似玉哼笑:“他是被宋清玄带大的,对清玄有种类似儿子对父亲的依赖,像我这种企图勾引他爹的狐狸精,他向来没好脸色,以前还总跟我作对呢。” “不是。”秦小刀道,“我是说孽镜怨气。” 脚步一顿,楼似玉意外地低头看向手里的浮屠困:“此话何意?” “鸡翅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曾险些早产,当时浮山急坏了,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引了孽镜怨气想给妖后助产,所以我对孽镜怨气也算熟悉。”秦小刀沉吟,“我不确定方才的感觉是不是对的,但那老头子身上不干净,就跟你被迷惑的时候一样。” 楼似玉眯眼琢磨了一番,摇头:“上清司是个满是法器和符咒的地方,孽镜怨气没法侵蚀他,更何况他可是上清司的掌司,若能轻易被怨气缠身,那早就回家种田了。” “所以我说不确定,但很古怪。” 想起妖王封印的事,楼似玉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她将鸡翅和秦小刀送到岐斗山脚下,便道:“你们先回去避避风头,剩下的事交给我。” “你要小心。”秦小刀不放心地道,“尤其是涉及那个人的相关之事,你向来会没有理智,木羲没了,我也走了,你身边的梨花顶不了事,只能靠你自己。” “嗳。”楼似玉不乐意地跺脚,“老娘怎么说也长你些岁数,你总不能因为化形看起来比我年纪大就占我便宜,叮嘱谁家小孩儿呢?” 秦小刀唾她一口:“记得保住我的铺子。” “放心吧。”低头摸了摸鸡翅的脑袋,楼似玉朝他们挥了挥手。 鸡翅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秦小刀走了,楼似玉目送他们走进妖瘴的范围,才扭身回城。 官邸之中。 上清司人将厢房挤了个满,赵怀清却是懒得看他们,只留宋立言一个人在内室里,神色凝重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宋清玄这个人了?” 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紧了紧,宋立言点头。 “这一趟为师本是不该来的。”赵清怀叹息,“帝王病重,举朝慌乱,几个皇子争权夺势,将咱们上清司的人卷了不少进去,当真是危急存亡之关。可为师还是来了,你可知缘由?” 他摇头。 “为师的师兄宋清玄也曾被妖女迷惑,甚至动了凡心,可他最后的下场是什么,你也该知道了。”嘴唇有些泛白,赵清怀闭了闭眼,“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为师不想你步他后尘,你可明白?” 那般天赋异禀温和无双的人,最后魂飞魄散尸骨无存,想起来都让人扼腕。宋立言很能理解自己师父的良苦用心,但他还是很好奇:“宋前辈不是与常硕同归于尽的么,怎么能怪在妖女头上?” “若不是楼似玉,他如何会晓得那魂飞魄散的法术?!”赵清怀陡然激动起来,血咳到白胡子上也不顾,抓着他的手道,“他可以不用死的,若不是楼似玉,现在他才该是上清司的掌司!” 宋立言怔愣。 急喘了几口气,赵清怀脸上不可遏止地露出老者的疲态来:“楼似玉这个人花言巧语说惯了,为师不管你之前与她有什么纠葛,往后都切莫再信她半个字,否则,为师就算是去了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第110章没有旧情 这话说得严重,宋立言脸色沉了沉,还有话想问,但看他实在需要休息,终于还是咽了回去,只磕头作礼,然后退出内室。 师父一来,他觉得自己离八十年前的事又近了一些,可宋立言不明白的是,宋清玄以魂魄封妖王内丹,应该也是上清司的法术,怎么会是楼似玉教的?楼似玉那么喜欢宋清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最重要的是尤蚩的封印,到底是要收齐内丹,还是要毁掉内丹? 心绪不宁,他回去自个儿的房间,刚将门一合上,就察觉有东西在余光里一晃。宋立言立刻戒备地按住獬豸剑的剑柄,却在看清来人之后骤然松开,抵着门皱眉:“你怎么来了?” 楼似玉想朝他伸手又似乎有些顾忌,最后挠了挠耳鬓,笑道:“得了空闲,自然就想来看看大人。” “我师父就在隔壁。”他威胁似的道,“再被他发现,我也保不得你。” 心口一暖,本想努力维持的仪态也是顾不得了,楼似玉双手捧脸,朝他一跺脚,咬唇“嘤”了一声。 宋立言:“……?” 他有点受不住:“你这是什么反应?” 楼似玉眨眨眼,勉强抑着情绪,可愉悦还是从眼角飞了出去:“大人竟然还想着保奴家,奴家真是太高兴啦,像吃了三斤蜜糖,甜得找不着北。” 她说着,身子扭来扭去,还捞起衣袖递到他面前。 “做什么?”他板脸。 “您划一剑,奴家保管流出来的不是血,是被您甜成浆的蜜。”她嘤咛。 被她这胡言乱语气得笑了出来,宋立言拉下她的袖口,佯怒道:“你老实点,有事就快说。” 把脸上的红晕搓下去,楼似玉清了清嗓子:“回大人,奴家是来献宝的。” 她翻手化出一枚菱花镜奉给他:“近来孽镜怨气肆虐,奴家的金瞳虽是能视,但大人毕竟是肉体凡胎,若少了奴家在侧,难免被污秽迷惑。有此孽镜傍身,大人便可从镜中看见怨气,从而斩妖除魔。” 宋立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一个妖怪,让我斩妖除魔?” “沾染了孽镜怨气的,不管是人是妖,都不会有什么好举动,斩了也无妨。”楼似玉大方地摆手,“大人要是斩不过,还可以唤奴家去帮忙。” 眼神半沉,他将那镜子捏在手里翻转两圈,从镜面里看向她:“你也沾染过孽镜怨气。” 楼似玉一愣,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奴家……奴家与别人怎么能一样?奴家可没什么邪念,就算沾染上,也不过是忘掉些事,但旁人就不同了,轻者被蒙蔽而杀人越货,重者受蛊惑做出天理难容之事,早发现早好。” 宋立言不予置评,将孽镜把玩片刻,突然问:“你既然与宋清玄有旧情,那为何我师父如此恨你?” 好端端的,怎么又问起这档子事了?楼似玉不太想答,可看他神色恹恹,怕是又要胡思乱想,索性拉着他往茶榻上一坐。 “宋清玄与我没有旧情。”她手捏成拳,“或者换个说法,他再活久些,许是能与奴家发生些什么,但可惜,他死在了与常硕的那一战之中。” 宋立言意外地挑眉,他又不是没见过她与宋清玄的幻象,那般暧昧不舍,也能叫没有旧情? “就知道您不会信,但奴家可没撒谎。”楼似玉捏住茶壶,想提起来,却有些乏力,这种乏力是从心窝子里蔓延出来的,她抬了抬胳膊,终究是沮丧地放弃了,耷拉着脑袋道,“你们上清司的嫡系弟子,向来不通情爱、冷漠淡然,我这样的身份,能在他那儿讨着什么好?” 与他突然到来时她的惊喜激动不同,宋清玄从出生开始她就盼着了,欢欢喜喜地在掌灯客栈等了二十年,中途也没少去京都偷瞧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等他来了浮玉县除妖,她还没来得及去勾搭,就听闻他斩杀了上百鼠妖。 常硕大怒,要与他为难,楼似玉劝解不成,与常硕大打出手,身负有伤,回去就没藏住妖气,结果又被宋清玄的降妖阵困住,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儿,要不是美人蛇实在看不过眼救她一命,以她当时那打不还手的状态,真死了也不一定。 后来两人熟悉些了,宋清玄倒是没动辄斗法,只是怎么也不愿与她亲近,他走在宽阔的大道上,她就躲在阴暗的小巷里,一路跟着他看着他。他不耐烦地回头,她就立马给自己贴上瞒天符,躲得天衣无缝。 这处境够惨了吧?结果更惨的是赵清怀还看她不顺眼,阴她一把,又让她受了他一剑,养了半个月的伤。 脑海里浮现出旧时场景,楼似玉自己都觉得好笑:“这狠劲儿也是你们上清司嫡传的。” 宋立言脸色不太好看,捏着空空的茶杯转着,声音有些暗哑:“他这么不好,你图个什么?” “先前是不太好,可后来你也看见了,他有温柔的时候呀。”楼似玉歪了歪脑袋,笑得有点发苦,“虽然他那温柔实在来得晚了些。” 宋清玄真正放下对她的戒备,是在他想起前尘往事的时候。按理说人过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就什么也不会记得,但这人的魂魄是封在岐斗山里的,没入黄泉,没淌忘川,她一念之差就引了岐斗山主峰上的魂魄碎片,还了他前八世的记忆。 楼似玉此举不过是想让他明白自己是谁,想起亏欠她多少,从而不再与常硕死战,而是与她远走高飞。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那些记忆里不仅有她,还有当年那个人舍身封印妖王尤蚩的禁术。 生灵涂炭的一瞬间,宋清玄用了这个禁术,将当年灭灵鼎拼命护下来的一缕轻魂,也用在了封印常硕内丹之上。 他到最后也没愧疚过、没想起过她。 捏着壶提的手颤起来,不太明显,可带着壶提磕碰得叮当直响,楼似玉笑了笑,努力想将茶壶提起来,却不曾想抖得更加厉害。 她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眼里起了一层雾气。 第111章 没出息,一个茶壶都提不起来。 更没出息的是,快一千年了,还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泪珠涌上来挡住了视线,楼似玉又气又委屈,想撒手不管,结果手还没放下,就有一股子温热的力道包裹上来,捏着她的手提起茶壶。 宋立言给她倒了杯茶,也给自己的茶杯斟满,漫不经心地道:“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会为这种小事哭。” “谁一把年纪了?”楼似玉气愤地抬袖抹了把脸,又嘟囔,“这也不是小事。” “一个茶壶而已,不是小事是什么?”他嗤笑。 楼似玉抬眼欲辩,可目光一触及他的脸,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茶香袅袅,秋风盈盈,天地尚在,眼前这人也已归。的确啊,以前的事算什么?她等到他就足够了。 吸了吸鼻涕,脸上泪痕未干,楼似玉就又咧嘴笑开了,惹得对面的人一阵嫌弃,宋立言白她两眼扭头看向窗外,眼底神色微动。 师父说宋清玄是楼似玉害死的,与她的说法结合起来,就是楼似玉让宋清玄想起了禁术,从而赴死。两个人都没撒谎,也都曾是宋清玄身边亲近的人,可为什么对于内丹的说法却如此不一呢? “大人。”房门被叩响,外头的宋洵低声道,“县上出了新的命案,霍捕头已经带人去案发现场了。” 宋立言回神,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这知道的能说是我浮玉县妖孽横生,故而命案多,可要不知道的,准得参本官一个治县不严,三天两头地出命案。” 楼似玉皱了皱鼻尖:“奴家随您一块儿去。” “怎么,让人参本官治县不严还不算,还得加上一个公私不分?”宋立言哼声道,“你老实回掌灯客栈去呆着,我没叫你,不许出来。” 知他是顾忌赵清怀,楼似玉委屈巴巴地低了头,目送他跨出房门。 然而,她是那种会听话老实回去的人?眼珠子一转,她将自个儿化成一片落叶,随风打着旋儿往隔壁飘。 赵清怀伤是伤着了,但毕竟修道这么多年,怎么也有点底子,当着宋立言的面装装虚弱也就罢了,眼下没人,他翘脚靠在床边,将白胡子分成两缕归到旁边,然后用肚子顶着果盘咔吧咔吧地嗑瓜子。 “您也不怕上火啊?” “待会儿再喝点降火的茶。”赵清怀下意识地就接了一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然而,下一瞬他意识到了不对,右手捏食指中指朝果盘里一化,寻常的一盘瓜子立马飞起来变成了一把剑,剑尖直指来人。 一片树叶化出人形,踩着他的床沿痞里痞气地蹲下来。挥手将他的剑打碎成瓜子落回盘里,楼似玉撇嘴:“你拿这玩意儿吓唬谁呢?” 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见她,赵清怀是肯定要动手的,但眼下只有他与她,他倒是意外地平静:“你也真不客气,不脱鞋就踩人床。” “普天之下也就你师兄能让我客气。”楼似玉皮笑肉不笑,“昔日的小家伙变成如今的老东西了,见面就给我玩阴的,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赵清怀分外不屑地往枕头上一靠:“我活了九十多岁了,再活下去就是个老不死的,你若想动手送我一程,我倒是不介意。” “还想让我给你解脱,然后好再让宋立言记恨于我?”楼似玉眯眼,“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怎么不要脸呢?” “过奖。”脸上的皱纹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态,赵清怀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后悔的就是当年没再不要脸一点,直接让师兄杀了你,那样他就不会死了。” “就算没有我,你师兄也未必能活。”楼似玉阴沉了脸,“路是他自己选的,我给过他活路,是他舍不下你们这破上清司,舍不下那些蝼蚁的命。他要天下太平,我还了他一个太平,还要如何?” 浑浊的眼珠满满浸了血丝,赵清怀喉头微动,眉宇间有些戾气。 “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楼似玉收敛了情绪,“你师兄临死前应该同你说过,无灭灵鼎毁丹,常硕内丹便要封存,一旦有了灭灵鼎,内丹便该毁了,你为何要宋立言集齐妖王内丹?” 赵清怀冷笑:“你这妖怪又在说什么诳语,师兄宁舍魂也要封印常硕内丹,就是为了将内丹留存,等五大妖王内丹齐聚,便可重新封印尤蚩。尤蚩的封印松动了,你就在这岐斗山脚下,别告诉我没有察觉到。” 楼似玉抿唇:“这就是我想问的第二件事——尤蚩的封印,为什么会突然松动?” “这都几百年了,封印松动有何奇怪?” “不对。”她沉了脸,“要是寻常符咒的封印还有日催雨化而松动的可能,但尤蚩是你上清司开山老祖宋承林的三魂六魄封印的,只要他魂魄还在,这封印就不可能松,除非有人去动。” 眼皮半垂,赵清怀别开了头。 “你在心虚?”有个不好的想法,楼似玉忍不住伸出狐爪抵在他喉间,“与宋立言的出世有关,是吗?” “我上清司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妖怪来管?”赵清怀突然化出白光朝她打来,色厉内荏地斥了一句。 楼似玉一个翻身下床避开,三条狐尾飞出,将他死死捆住,她脸色难看极了,闭眼再睁,灿金的瞳子里映出他的半个身子。待她看清,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你——” “师尊!” 妖气肆虐,外头的人有所察觉,楼似玉收拢了尾巴,皱眉剜他一眼,越窗离开。 后头进来的一众弟子什么也没看见,只瞧赵清怀脸色苍白,赤脚站在床边,连忙七手八脚地上去扶。赵清怀咳嗽两声在床上躺下,脑海里浮现出方才那一双金瞳,不由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眉心。 不好看吧?他苦笑,满是褶皱的手忍不住发抖。 立言的红尘劫到了,他知道,自己的大劫也到了,他也知道,若不来这浮玉县,怎么也能避开些,但赵清怀觉得,人活这一辈子,总要有些放不下的东西,才算得上道法圆满。 第112章千秋楼 长宁街,千秋楼。 发生了命案,宋立言快马加鞭地往这里赶,以为自己能看见个血淋淋的横尸场面,再不济也有几个瑟瑟发抖的亲眷在旁边嚎哭。 然而,在他面前矗立着的,是一座热闹非凡红灯高扬的雕花大楼,一楼门口人来人往,胭脂香金银臭,和着女儿家的娇啼声,瞧着比赶集的时候还热闹。 “这里头死了人?”宋立言满眼质疑之色。 宋洵硬着头皮道:“大人,这地方向来是如此,死一个两个人他们都不放在眼里,纸醉金迷眠花宿柳,才称得上人间千秋。” 宋立言觉得难以苟同,瞥一眼地面,觉得那青石上头都浮着一层脂泥,瞧着就不想踏足。 “大人。”霍良从里头出来迎他,拱手道,“死者不止一个,案情有些复杂,还请大人前往一观。” 神色一正,宋立言翻身下马,同他一起往楼里走,却不曾想刚走两步,就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殷殷地扑上来:“这位客官好生眼熟啊,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宋立言抬眼往她们脸上一扫,獬豸剑剑身出鞘,清脆的一声响。 扑抱的动作戛然而止,几个姑娘倒是识趣,白着脸退下了,后头上来个年纪大些的,行礼笑道:“老身管教不严,冒犯了,大人里头请。” 琉璃珠被串成了帘子,划开就是一阵玲珑脆响,人过了再落下,仿佛春日里一场雨打在瓦上。 宋立言不太喜欢这地方,但心下觉得楼似玉若是来了,怕是要掰着人家的珠帘数值多少银子。 后院假山流水,养了一池锦鲤,倒也是好风光,只是,那锦鲤池边停了三具发白的尸体,尸臭冲鼻,很是煞景。他过去看了看,尸身没有伤痕,已经被水泡得四肢肿胀,分不清面容。 “昨儿翠红与客人胡闹,下了这池子戏水,不知怎么就踩着了这些。”老嬷嬷拿帕子掩着口鼻,又作了作揖,“老身这千秋楼做的生意虽不清白,可伺候客人从来是不含糊,楼里若出事,老身第一个扭着犯事的去衙门,绝不会包庇,但这些……瞧着是几天前的客人了,不知为何就死在了这里。” 宋立言侧头看她:“你还认得这是几天前的客人?” “面容分不清,可这衣裳腰饰又不会作假。”老嬷嬷指了指头一具尸体的腰间,“做老身这一行的,宝贝最是认得清,这是张府的小公子戴的羊脂玉。” “那张公子与谁接触过,你可还记得?” 老嬷嬷偷偷看他一眼,掩唇低笑:“大人,咱们这楼里哪位公子点了哪个姑娘,那都是记着账的,账本上都写着呢。” 有丫鬟捧了账本上来,老嬷嬷翻了翻,指了一页上的名字给他看:“喏,就是这颜好姑娘,前些天一直陪着张公子呢。” 颜好。 宋立言微微思忖,又将目光投去了尸体上。 “吱呀”一声响,二楼露台上的门被推开了,带得前堂里热闹的打情骂俏之声也跟着汹涌进这安静的后院。不过只一瞬,那门就又合上了,有两人交缠着撞翻了露台上放着的摆件,跌跌撞撞地抵到了围栏上。 “嘶,美人儿,下头有人呢。”衣着不整的公子哥笑了一声。他身上伏着一抹艳红的轻纱,雪肤半露,顾盼动人。 “公子什么时候还在意起旁边有没有人了?”佳人嗔怪,“前些天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可不也还……” “哎哟,你可真是要我的命。”公子狠狠地亲她两口,余光一瞥,还是觉得下头不太对劲,再定睛看看,他变了脸色,将人一掀就站直了身子。 “宋大人?” 宋立言抬眼看着他,脑海里搜了一遍,终于想起来了:“县丞家的公子。” “……哎,小的有眼无珠,怎么就没瞧见大人大驾?”他扶着栏杆,脸上满是惧色,“这……办案呢吧?小的就不打扰了,这便告退。” 说罢,扭头就跑。 被他遗留下的美人儿香肩半露,慵懒地靠在栏杆上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发髻,眼尾一扫,眸子里映出下头那一身官服之人的影子来。 “好生俊俏的郎君啊。”鞋袜未穿她也不在意,倒是先冲下头抛了个媚眼,“妾身颜好,这厢有礼了。” 宋立言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朝老嬷嬷道:“带她下来问话。” “是。” 楼似玉很久以前似乎提起过千秋楼,当时他还好奇是什么地方,眼下也不消多问了,明晃晃的勾栏青楼。这里头的女子大多不太正经,可不正经到颜好这样的,也实属罕见—— 她只着了肚兜和长裙,一袭红纱笼身,说是穿了,但一眼过去什么都看得见。旁边的宋洵脸红得要滴血,宋立言见的世面比宋洵少,看起来竟比他还镇定,只将眼眸垂了,沉声问:“你最后一次见张家公子是什么时候?” 颜好痴痴地盯着他瞧,嘴里也没个好话:“什么张家公子?大人,妾身伺候人的功夫那可是远近闻名,每日来寻妾身的张公子少说也有十几个,您问的是哪一个?” 宋立言皱眉。 楼似玉也爱这么油腔滑调地说话,但不同的是,她是娇俏可爱的,而面前这位却是让他觉得像被湿淋淋的脏抹布搭上一般,不舒服极了。 “颜好,这是咱们的宋大人,你莫要耍贫嘴。”老嬷嬷斥了她一声,“大人问的是你前天伺候的那个腰间有羊脂玉的张公子。” “啊,羊脂玉。”颜好失笑,“这东西妾身倒是记得,张家公子小气极了,有好东西也不肯赏给妾身,所以在亲近的时候妾身踢了他一脚,他负了气,径直就走了。” “可有人证看见他从你房里离开?”宋立言问。 颜好摇头,一双眼盯着他直眨:“大人可要去妾身房里看看?” 宋洵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替他家主子摇头,这哪儿能去啊?还不得白果子掉红泥里,沾染一身污? 然而,宋立言竟是点了头,轻声应道:“好。” 第113章 宋洵瞪大了眼。 他觉得大人应该很讨厌这种地方的,但事实是大人不仅跟颜好回了房、任她在身边死缠烂打,还去了前堂,点了两坛子酒看舞姬跳舞。 那舞姬是真会跳啊,一边舞一边将身上衣裳往下扔,旁人得个轻纱衣袖都阵阵起哄,他家大人往那儿一坐,突然就十几条颜色各异的肚兜飞了下来。 “……”宋洵抹了把脸,心想幸好楼掌柜没来啊,不然也不知会不会将这千秋楼给拆了。 齐岷很快赶了过来,将尸体带回衙门,斜了一眼正仰头喝酒的宋立言,连连叹气:“我还以为师尊来能治治你,没想到反像是来给你撑腰的。” 宋立言遥遥举起酒杯朝他一敬。 齐岷拂袖便走。 颜好坐在他旁边,想靠近却有些畏惧,她伸手给他斟酒,眼里媚气横生:“大人气度不凡,瞧得妾身心动极了,若大人愿意与妾身春宵一度,那今日的账妾身来结也无妨。” 宋立言咽下酒,看也不看地问:“这账上能要多少银子?” 颜好托着下巴娇笑:“妾身可是这千秋楼的头牌啊,喝这一坛子酒就是十两银子,再睡上一夜,那可就是百两雪花银。” 竟要这么多?宋立言挑眉,突然有点心疼楼似玉,开个客栈忙里忙外的,一个月也就那么几十两的收入,在人家这儿,一晚上就顶她一个月了。 不过……掌灯客栈还是比千秋楼舒坦些,酒就算掺水了也清冽,不像这儿的,一股子胭脂甜香,喝着不过瘾。 一想到那人打着小算盘的精干模样,他忍不住抵着酒杯轻笑。 颜好盯着他瞧,突然感叹:“要不妾身再贴些银子,大人与妾身好一场如何?” 收敛了笑意,宋立言终于侧头看她,倒是没说什么,只将手里的酒杯递了过去。 这杯子他刚喝过,沿上还有唇温,颜好舔了舔唇,笑着就抬袖饮了,末了还忍不住叹道:“原先多是男人与妾身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这一回,妾身想死在大人怀里。” 宋立言优雅地颔首:“成全你也无妨。” 丝竹管弦之声霎时凝滞,四周升起一片白障,飞快地在他们头顶合拢,外头的人只觉得眼花,揉眼再往那雅座上看,方才嘻笑饮酒的两个人,好像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颜好仍旧笑着,捏着酒杯摩挲自己的唇瓣,抬眼瞧着他。宋立言却是已经祭出了法阵,白光从她头顶落下,将她整个人都罩在里头。 宋立言眼里有些惑色,只一瞬也被抓住了。 她兴奋地笑道:“大人是不是奇怪,妾身为何不逃?” 将红纱在指尖绕了绕,她扭动身子,颇有两分小女儿的娇羞:“妾身等了大人这么久,好不容易把大人盼来,如何舍得逃呢?要逃……也该是大人您逃才对。” 红色的妖气从白障四周爬上来,像树的枝条藤蔓一般蜿蜒攀附,交缠伸至头顶,在顶上开了一朵硕大的曼陀罗花,花苞一张,红色的泥浆倾泄而下,将两人一起淹了半个身子。 宋立言嫌恶地沉了脸,抽了獬豸剑去砍,可这泥浆软得不像话,一剑砍下去,连剑也被淹在了里头。 颜好却是一副来去自如的模样,涉泥朝他走过来,红纱脱落,她随手沾了泥点在自个儿眉心,笑得愈加妖气:“来了就别走了吧,这世上等着你的人,可不止楼似玉一个啊。” …… 楼似玉正带着刚出狱的李小二收拾客栈,没由来地就打了个寒战,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掌柜的,怎么了?”梨花鼻尖上沾着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问。 收回目光,她捏着手绢给她擦了擦:“也不知怎的,最近总觉得咱们这浮玉县风雨欲来。” 梨花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那姓裴的又做什么了?”说完自己又摇摇头,“不对,宋洵先前还说,裴大夫好像是有什么事,已经离开浮玉县了。” 裴献赋从赵清怀到的那日开始就消失不见,楼似玉也好奇他去哪儿了,但打听无果,她也就只能在意另一个重点:“你何时又去与宋洵说话了?” 梨花撇嘴:“之前街上碰见的,我也不想看见他,哪知就有这么巧。” 她不待见凡人,尤其是跟宋立言有关的凡人,不过宋洵也挺会示好,给她买了旁边小摊上刚出锅的馄饨,她吃得津津有味,也就没跟他计较。 “对了,他好像还同我讨个什么东西来着。”梨花挠了挠头,“荷包?” 楼似玉嘴角一抽。 也亏得梨花傻啊,宋洵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不过她实在好奇,这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楼掌柜!” 说什么来什么,楼似玉一听这声音就吸了口气,扭头便揶揄:“你怎么总往咱们这儿跑啊?” 宋洵满脸凝重,气喘吁吁地道:“那地方……小的也不敢告诉师尊,但楼掌柜,大人在千秋楼里不见了。” 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楼似玉半阖了眼:“你说什么楼?” “长宁街,千秋楼。” 忍不住爆了粗口,楼似玉抓过他的衣襟怒道:“你怎么能让他去那个地方?” “发……发生了命案,小的禀告的时候,掌柜的也在场。” “你说命案,没说是千秋楼的命案!”楼似玉要气死了,“你早说这个地方,我能让他去吗?”说罢就推开他,三步并两步地往外跑。 宋立言套话让她说宋清玄的时候,她说了一半藏了一半,而千秋楼里那个人,就是被她藏着的一半中的一部分。她不是没有试探过,从宋立言来浮玉县,她就有意无意地探听千秋楼的消息,可没有,那个人一直没有动静。 眼下事务繁多,她不得不松了对那边的戒备,刚刚才松懈两分,竟就被钻空子了。 颜好。 想起这个人,楼似玉懊恼得直咬牙。 八十多年前,她就是听信了她的话,收了魂魄残片,偷塞进了宋清玄的眉心。 第114章套话 不管是人是妖,活的岁数大了,就总有糊涂的时候,楼似玉自然也不例外。 她等那个人等得太苦了,在后来人的嘴里,千年晃眼过,然而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却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数着指头捱过来的,算一笔账要半炷香,熬一碗汤要三炷香,若是她旁边能有一柱永远不会熄灭的香,那燃出来的烟雾许是能淹没整个人间。 可即便是这样,那人轮回转世,也一次又一次地抛下她慷慨赴死。 所以,当颜好告诉她,只要宋清玄能想起前尘往事,这一世就定会伴她到白头的时候,楼似玉就算有所怀疑,也还是照做了,像濒死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压根顾不得这稻草上有没有毒刺。 然而那一天,宋清玄从她的法阵里醒来,睁开眼扫视四周,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看向了旁边的人。 “颜好。”他低声开口,“我记得你。” 楼似玉懵了,她不知道他认识颜好,更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渊源,她的记忆里只有他和自己,而他的记忆里,好像有很多人。 急促的呼吸将胸口堵得闷疼,抬眼往前看,已经能看见千秋楼的大门。 楼似玉什么也顾不得,飞身冲进去,绣鞋踩在大堂红木地上的一瞬间,四周的景象好像晃了晃。她一顿,闭眼化出金瞳来,发现四周空无一人,纱帐低垂,酒杯半倾,酒水顺着桌沿滴落下去也无人顾。 疑惑地往里走了两步,狐耳一张就听见一处厢房里有动静,她连忙踩上楼梯,大步过去推开房门。 从门外而入的风卷得纱幔四起,房门正对的软榻上,宋立言半扶着颜好的腰,后者娇羞地依靠在他胸口,两人像是在低语,被她这动静惊扰,齐齐地抬头看过来。 这场景,当真是郎情妾意郎才女貌……狼心狗肺狼狈为奸! 楼似玉磨了磨牙,将门合上用背抵着,疾跑而来的气还没顺,她翻了个白眼讥诮地道:“扰了二位好事了。” 到底是顾及着他,话说得体面,可她身上的戾气压也压不住,几乎是肉眼可见。从良那么多年,楼似玉身上已经少见戾气了,但眼下不知触碰了什么逆鳞,她连眼神都阴沉了下去。 软榻上的“宋立言”没吭声,一层她看不见的红色琉璃结界自他身后横亘整个房间。 结界之外,宋立言安静地看着里头的场景。 “你瞧,她早知道的,你跟我才是一对儿。”琉璃结界之外,颜好嗤笑着拂了拂宋立言肩上的泥灰,“亲眼所见,大人可还有疑?” 半个时辰前,他被颜好困在曼陀罗妖阵里,本以为她是贪图自个儿的精气,谁曾想颜好却说她与他有上千年的姻缘纠葛。 说实话,这种鬼话宋立言是不会信的,跟路上撞见江湖骗子说他印堂发黑即将有难一样,荒谬又可笑。 然而,颜好设了明心阵。 明心阵这东西无耻极了,人或妖踏进这阵里,看见的便是心中所想,所想之景会被阵外的人一览无余。他先前以为也许会看见满屋的黄金,再不济也是一屋子鸡汤,却不曾料……楼似玉想的,竟是这么个画面。 “我有些不明白。”他困惑地开口,“她为何会觉得我认识你?” 颜好妩媚地将双手搭在他肩头上交叠,嗔道:“妾身不是说过了么?妾身与大人已经相识一千多年了,您每一世轮回,妾身都眼巴巴盼着,楼似玉哪儿会不知道?她一直伺机将大人从妾身身边抢走,心里最怕的也就是大人与妾身相见,喏,看看她,手都发抖了呢。” 明心阵里的楼似玉何止是手,整个人都在微微打颤,在他面前她虽说是常笑,可宋立言一贯觉得这人戴着一层面具,或悲或喜都有分寸在,只有在她失忆的时候他才窥见她本真的两分模样。 然而眼下的明心阵里,“宋立言”跟“颜好”打情骂俏了起来,“颜好”侧身挡住了“宋立言”的视线。大概是觉得他看不见自己了,楼似玉眼底的痛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脚下微微一动,像是想离开,可又舍不得,最后强行将自己留在原地。 这番自我拉扯的后果就是她看起来像只无家可归了的可怜小狗。 宋立言“啧”了一声,收回目光微微敛眸。 颜好偷偷打量他:“大人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上一次见我,是多少年前的事?” “这还用想么?不就是八十多年前。” 妖怪也有聪明的和蠢笨的,若是楼似玉站在这里,定能察觉宋立言在套话,然而颜好丝毫不察,甚至还主动道:“当年妾身与大人也是情投意合,可惜被她从中阻挠,后来听闻大人在与常硕之战中身故,妾身真真是伤心了许久。” “……” 耳鸣了那么一瞬,宋立言皱眉揉了揉额角,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心口猛冲而来。 常硕?八十多年前? “宋清玄与我没有旧情。” “或者换个说法,他再活久些,许是能与奴家发生些什么,但可惜,他死在了与常硕的那一战之中。” 楼似玉的声音从远处响进他的脑海,又渐渐淡了,接着就是他师父的怒吼: “若不是楼似玉,他如何会晓得那魂飞魄散的法术?!” “为师的师兄宋清玄也曾被妖女迷惑,甚至动了凡心,可他最后的下场是什么,你也该知道了。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为师不想你步他后尘,你可明白?” 眼前又出现了昔日岐斗山上看见的幻境——风吹袖动,男人的手落下去却是没带什么力道,轻轻地落在楼似玉的头顶,带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楼似玉红着眼瞪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得委屈极了,鼻涕都直冒泡泡。男人叹息更甚,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温柔而隐忍。 场景再换,楼似玉坐在他面前的软榻上,耷拉了脑袋道:“你们上清司的嫡系弟子,向来不通情爱、冷漠淡然,我这样的身份,能在他那儿讨着什么好?” 宋清玄,宋立言。 头疼欲裂,他闷哼一声,脸色陡然苍白。 第115章没出息极了 “大人?”颜好不解地扶住他,眼珠子转了转,心下暗道他是不是记起了什么?可转念一想,她只不过提了宋清玄,他这一抹魂干干净净的,可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记忆,哪儿能知道那些? 于是语气就更温柔了:“大人若是累了,便随妾身去软帐里歇息可好?” 宋立言皱眉,捂着脑袋往明心阵里看了一眼。 楼似玉与“颜好”动手了,狐尾一甩金光霎出,两人打得还有来有回。他有一万句话想问,可现在也不是时候,只能垂眸,将计就计地跟着颜好走。 然而,他刚转身,背后的金光突然就穿透了妖阵,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里头。阵法碎开,红色的琉璃碎片与金光交织,纷纷扬扬地四散开去,一只手伸过来,带着尚未平息的喘气声,将他的衣袖拽住。 “找到你了。”楼似玉轻笑。 颜好脸色一变,身上红纱立马化成了无数血色长丝,如利刃一般朝她割去,逼得她松手后退。 “你也敢再追来?”颜好上下打量她一番,冷笑着护在宋立言跟前,“大人这便要与妾身去暖帐了。” “暖帐?”楼似玉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你那床帐里的人前赴后继的,还用暖吗?怕是就没凉下来的时候。” 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她这刻薄的模样了,宋立言眉梢微动,突然觉得头没那么疼了,就盯着她瞧。 楼似玉余光瞥着他,总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了,生怕是看见颜好想起了什么,亦或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药,焦急地伸手想靠近他,却被那杀意十足的血丝挡了路。 “没有过风花雪月的机会,倒也应该看过戏台上唱呀,这卖笑之人收山从良,至此只为公子一人开颜,那可比你这种千年嫁不出去对人死缠烂打的戏码好看多了。”颜好的口舌功夫也不弱,抱着胳膊睨着她,“你看你这模样,大人可理你?” 眼里闪过一抹惊慌,楼似玉急忙收敛了神色,又整了整头上发髻,小心翼翼地朝他看过来。 宋立言皱眉,看着有些不悦。 心里一沉,楼似玉手脚蜷缩,想在颜好面前硬气些,可委实被人捏住了最柔软的肋骨,只能低了眉眼轻声道:“她不是什么好人,大人随奴家回去吧,若是有什么误会,奴家回去便同大人解释。” 她这低声下气的模样,看得颜好笑得花枝乱颤:“你也有今天。” 楼似玉咬牙,九尾一张就朝她伸老狐爪,颜好吓得一噎,慌忙止住笑意应战。两人妖力都不低,楼似玉就算是心绪不宁,出招也是又快又狠,颜好应付了十几招觉得吃力,无奈也露出尾巴来。 黄棕色的尾巴,只有一条,看起来没楼似玉气势大,不过宋立言也因此认出了她的真身。 竟是个黄大仙。 与普通的黄大仙不同,颜好身上法宝极多,那看似轻浮的红纱、还有脚上的金环和手上的镯子,竟都化成她的武器见缝插针地给楼似玉使绊子。瞧出楼似玉心系她身后之人,颜好轻笑一声,一边与她斗法一边朝宋立言娇嗔。 “大人,妾身待会儿若真是伤着了,您可又要像八十年前那样心疼了。” 脸色一变,楼似玉踉跄半步露出破绽,颜好也不客气,就着这点破绽就给了她一掌,打得她后退两步,嘴唇上血色顿失。 “你给我闭嘴!”呛咳一声,楼似玉急急地斥她,“胡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吗?八十年前你与我动手,大人可是护着我的。”颜好挑眉,“不记得了?要不大人行行好,再让她亲眼看一回?” 惊慌地扫了宋立言一眼,楼似玉摇头:“大人,这妖怪满口谎言,您切不可听信。” 嘴上这么说着,下手却也是带上了顾忌,好几回能夺颜好命门却生生停住,僵硬地扭转方向。不过就算如此,她也占了上风,几轮来回之后,颜好明显扛不住了,开始后退。 颜好冷了脸,瞧了瞧她这浑厚的金光,再一瞥旁边的宋立言,咬咬牙,干脆收手,硬吃她一招,吐血倒去他的怀里。 “唔。”被宋立言接住,颜好得意地笑了,哪怕嘴角还有嫣红,也反手抓住他的衣袖,“还是大人心疼妾身。” 楼似玉收手,气得声音都发抖:“你怎么跟赵清怀一个德性?活了一千多年了,也不觉得丢人!” 宋立言的眼里是显而易见的责备之意,朝她扫过来,刺得她心里一跳,楼似玉觉得有点委屈,按理说她与他认识也这么长时间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他怎么能因为别人这样对她?原以为能和之前有些不同的,结果还是她的一厢情…… 愿。 最后一个字还没想完,眼前情形突变,宋立言接住颜好,反手就拿出了浮屠困,趁她不备,直接将她封了进去。颜好诧异的脸只闪了一瞬,就变得只有指甲盖大小,被塞进琉璃塔,连声音都隔绝了。 楼似玉的泪水卡在了眼睑上。 宋立言干净利落地将浮屠困往袖袋一收,然后抬眼嫌弃地道:“掌灯客栈威风八面的楼掌柜,什么时候变成了个受人欺辱还不晓得还击的可怜虫了?” 楼似玉:“……”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大……大人?您没受她蛊惑?” “你的妖力远在她之上,尚且没能蛊惑本官,她这点伎俩也够看?”宋立言冷笑,“别的话本官都能信,但要说本官以前能看上这种货色,撒谎无疑。” 他朝她走过来,打量她两眼,眼底微微有些戾气:“宋清玄到底是做过什么,能让你小心翼翼到这个地步?” 飞快地抬袖抹了把脸,楼似玉强自镇定下来,咧嘴笑了笑:“也没做什么。” 他只是不爱她,像很多世轮回而来的人一样,温柔待她,却不爱她罢了。什么都想起来之后,会尽力补偿她,会刻意做一些事来让她好过,想与她成为知己。 然而,贪心如她,从来不止想做他的知己。 第116章上梁不正下梁歪 离开千秋楼的时候,各处都恢复了常态,人来人往,打情骂俏,胭脂香和酒气混在一起,闻着鼻子怪不舒服的。 楼似玉有些出神,每每将脸转向他,目光都有些空落,宋立言脸色不好看,大步出门却没上马,径直走进街上的人群里。她跟上他的步子,张嘴想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她觉得他可能是知道了些什么,但这人一向心思深,也不同她明说,就拉长个脸不看她,步伐还越走越快。 本就有些分心,往来的人流一推撞,楼似玉跟丢了宋立言,站在街口茫然无措了好一会儿,然后失落地扭头走进旁边的小巷,打算抄近路回掌灯客栈。 然而,一进巷子里,她才发现宋立言就靠在那墙边等着她。 “颜好与宋清玄有什么渊源?”他语气不善地问。 楼似玉傻笑,移开目光道:“许是什么旧相识吧。” “许是?”宋立言觉得可笑,“你对宋清玄的感情那么深,竟也没去了解过颜好?” 怎么了解?颜好就像一把刚刺刺在她肉里,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做过的蠢事,再加上那个人的确是与她相识,似乎还有些纠葛,她这个半路被捡回家的宠物,实在是没什么立场去质问。 “奴家只知道,她是个杀孽不轻的大妖怪。”低声开口,她偷偷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还请大人酌情而视,看该怎么处置。” 宋立言嗤笑出声,站直身子朝她走了两步,将她逼到后头的墙上贴着,低声道:“你能不能把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给卸了,说点心里话?” 楼似玉茫然地抬头。 面前这人不知怎的就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伸手捏住她被颜好打伤的肩头,手心泛出温和的白光。他不会医人的法术,这点光只能让她稍稍减两分痛意,饶是如此,他也肯将上清司的至净白光捂在她这个妖怪的伤口上。 喉咙有点发紧,楼似玉不确定地看着他,试探地问:“大人这是……在给奴家撑腰?” “是。”宋立言竟点了头,“不知掌柜的肯不肯给两分薄面,威风给本官看看。” 他先前一直瞪她,不是因为她要为难颜好,而是因为她太过顾忌颜好,让他不舒服了?楼似玉怔愣,想了老半天才明白其中关节,心口不自觉地一软。 宋立言不是宋清玄,他不会护着颜好,他护的人是她。 挺了挺腰肢,楼似玉放大嗓门道:“大人袖子里这个是只黄大仙,早八百年就该死的妖怪,用了些手段苟活至今,卑鄙无耻臭不要脸,一定要收进灭灵鼎去直接化了!” 被点名的灭灵鼎兴奋地从宋立言的袖袋里飞出来,在他俩头顶打了个圈儿。 宋立言脸色放晴,轻笑:“这么大愁怨?” “大人别误会,奴家可不是因为嫉妒或是别的什么。”楼似玉掐着腰道,“她是个吸人阳气的妖怪,拿千秋楼头牌的身份,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在你们上清司看来,是该打个魂飞魄散的,但八百年前他们一族的妖王赤中魂飞魄散,她趁乱夺了族中宝贝,修为大涨,又时常更换人皮,故而很难被人逮住。” 宋立言挑眉:“这么听起来,她倒该像是狐族的。” “笑话,我狐族能有这种脏东西?”楼似玉翻了个白眼,“咱们的皮毛多好看啊,贵重又暖和,可不像她那一身粗劣的玩意儿,放集市上也少人问津。” 装着浮屠困的袖袋狠狠抖了抖,宋立言伸手按住,顺带将灭灵鼎也收回来,施施然道:“既然是大妖怪,那还得回去禀明师父再处置,时候不早了,走吧。” 楼似玉一顿,偷瞄一眼他的袖袋,跟上去吞吞吐吐地道:“奴家要是劝大人现在就将她放进灭灵鼎,是不是有些公报私仇之嫌?” 说完,又真诚地补上一句:“可奴家真的很想让她立马魂飞魄散。” 宋立言没有答话,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小巷,重新融入街上来往的人群里。 一时冲动说出去的话,冷静下来想想也怪面目可憎的,一个怀揣私怨想弄死情敌的人,他应该不是很喜欢?楼似玉后悔了,懊恼地低头拉住前头这人的衣袖:“奴家不是小心眼。” 颜好是有她必须死的理由的。 宋立言在个小摊儿面前停下,摸了几个通宝递出去,侧过头来道:“你就是小心眼,睡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眠。” “可……” “许是跟本官学来的。”接过小贩递回来的糯米烧腊,他往她手里一塞,打断了她的辩解,“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本官给掌柜的赔个不是。” 香气四溢的糯米烧腊熨烫了她的手指,楼似玉换了只手拿,捏着耳垂满眼震惊地望着他。 面前这人没看她,垂眸打量她手里那被晒干的荷叶裹着的东西,想了想,伸手替她剥开半个,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往官邸的方向去了。 楼似玉傻在原地,待慢慢品出他那句话的意思之后,耳根一点点地烧红,热气一路蹿上脸颊。 要不是她挂在客栈门口的铃铛会响,要不是他身上有她无比熟悉的味道,打死她也不敢相信这人是当年的宋承林投胎而来的。宋承林是个什么人啊?温柔又矜持,说的话规规矩矩,就差照着书上扣下来,礼貌又让人觉得疏离。 而宋立言,她永远想不到他嘴里下一刻能说出什么来。 臊得站不住,楼似玉抱着糯米烧腊就跑。修炼了这么多年的脸皮红了个对穿,她也没好意思再跟宋立言回官邸了,一口气跑回客栈二楼的闺房,关起门来,才小心翼翼地拿出怀里的东西,甜滋滋地咬上一口。 这东西果然最好吃了! 宋立言回去官邸,察觉身后没那人的气息了,才放纵地扬了嘴角。 “大人回来了?”来迎接他的家奴一边引路一边陪笑,“是有什么喜事吗?” “没有。”淡漠的语气,跟他的神色一点也不相衬,家奴不敢再问,只道,“那位老人家醒了,用了些茶水点心,说让您回来的时候过去一趟。” 第117章吃掉的和继承的内丹 原先还担心师父的伤势,但看样子是他被耍了,师父他老人家好着呢。 轻轻摇头,宋立言去了客房,行礼之后不等赵清怀开口,就将袖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先前师父伤重,弟子没来得及禀报,灭灵鼎已经寻回,请师父过目。” 赵清怀本是想同他再聊聊红尘劫之事,一见他将铜鼎掏出来,脸色骤变,连忙将宝鼎抓过去,颤抖着手翻看。 “你哪儿寻来的?” 楼似玉给的。 想说实话,但到底是忍了忍,宋立言低声道:“一个当铺里。” 灭灵鼎被他抓得不舒坦,自个儿挣扎出来直往宋立言胸口扑,好端端一个上清司法器,弄得像个被人调戏了找相公哭诉的小媳妇儿。宋立言哭笑不得,想将它按回赵清怀手里,然而这一按,它立马又嗡鸣不断,摆出出一副“即将被相公卖进窑子里的可怜媳妇儿”模样。 赵清怀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悲恸,连声音都哑了:“这法器与你有缘,你便留着吧。” 伸手让灭灵鼎撒娇磨蹭,宋立言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师父,为何徒儿的修为进益总是其余人的几倍?” 赵清怀盯着灭灵鼎,还没回神,敷衍地答:“你天赋异禀。” “可徒儿每次调息运气,都觉得修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而不是徒儿修习得来的。” 心里一紧,赵清怀收敛神思,皱眉道:“胡思乱想什么,你自己的修为进益,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是不是来了荒州之后懈怠了,才有空去想这些?” 宋立言摇头。 赵清怀叹了口气,捋着胡须道:“你是历代嫡系弟子里根骨最佳的一个,就算是上一代掌司,在你这个岁数,也没有你这样的造诣,只要你一心修道,将来也许能位列仙班。” “上一代掌司……”他沉吟,“徒儿记得师父说过,上一代掌司受妖女蛊惑。” 提起这事,赵清怀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两条,他不忿地将枕头抱过来捂在怀里,瞥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妖怪,尤其是狐妖之流,大多阴险狡诈,擅长以甜言蜜语骗去人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师兄当年就是动了凡心,才被当时司里的长老处以笞刑。你翻了那么多司里的古籍,应该也看过吧?” 宋立言点头,掌司在位之时本该是号令一方,司内之人莫敢不从,然而上一代掌司因犯大错而例外,受笞刑示众。之前他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才招致这么重的刑罚,如今一听,反而更加疑惑。 宋清玄动对狐妖动凡心而受罚,可楼似玉为什么说她与宋清玄没有旧情? “你旁的事莫要再想了,专心修习。”赵清怀咳嗽两声道,“至于这县上的妖怪,为师既然来了,就不会置之不理。” 提起这茬,宋立言想起颜好,伸手将浮屠困拿出来递给他。 “这又是……”察觉到一丝妖气,赵清怀眼神一凛,飞快地接过浮屠困,空手捏诀,一连往上封了九个大阵。 宋立言很是意外:“师父?” 架势也太大了些,就算是个厉害的妖怪,那也不至于…… “颜好。”赵清怀叫出了这个名字。 妖怪的名字上清司的人多是不记的,除了妖王之流,别人在他们眼里都只分种族,不分姓名。颜好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如今的上清司掌司记得? 还不等他问,师父就自己开了口:“你竟能抓住她,这是大功一件,足以将先前你被参的那些罪状一笔勾销。” 宋立言略微惭愧,他是抓了颜好与楼似玉斗法的空子,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不过:“她是什么来头?” 翻来覆去打量浮屠困里那红色的一团,赵清怀笑了笑:“妖怪里的偷儿,趁着妖王赤中魂飞魄散,偷吃其内丹,被黄大仙一族追杀了几百年。” 瞳孔一缩,宋立言抓住了重点:“赤中内丹?” “是,就在她肚子里呢。”赵清怀哼笑,“可惜,她是吞来的内丹,不是承来的,所以就算凭此妖力大增,也算不得太厉害。” 妖王内丹是很多人趋之若鹜的宝贝,吞下能省去上千年的修行,但各族妖王常常会将内丹让自己的子嗣继承,承来的内丹与本体融合更好,所承的妖力也就更强,能让小妖王们迅速在族中立足。 原来如此,怪不得楼似玉方才问能不能立马将颜好投进灭灵鼎。 她还是想毁掉内丹。 意识到这一点,宋立言有些不悦,拱手道:“那这妖怪就交给师父处置了。” 袖袋刚刚才打开过,没系好带子,一个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落出来,被赵清怀眼疾手快地抓住。 “这又是什么?”他皱眉,“女人用的镜子?” 镶着宝石的菱花镜,镜面光滑,带着一股让他不舒服的气息。 宋立言飞快地伸出双手,恭敬地将孽镜接回来:“在市集上随手买的小玩意儿罢了。” 赵清怀也不多看,将镜子还给他。镜面泛光,宋立言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手顿时一僵。 “怎么?”赵清怀问,“你还想说何事?” “……没有。”将镜子收回袖袋里,宋立言垂眸,“天色已晚,师父好生休息,明日徒儿再来请安。” 赵清怀摆手,仍旧捏着浮屠困打量。宋立言后退转身,离开厢房之后,站在走廊上缓了好一会儿。 “大人!”宋洵从外头回来,欣喜地道,“梨花还真没撒谎,您果真回来了。” 看了看他,宋立言突然抓住他的肩膀,将菱花镜比到他面前。 普普通通的一张脸,镜子里没有任何变化。 手更加冰凉,宋立言松开宋洵,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近来孽镜怨气肆虐,奴家的金瞳虽是能视,但大人毕竟是肉体凡胎,若少了奴家在侧,难免被污秽迷惑。有此孽镜傍身,大人便可从镜中看见怨气,从而斩妖除魔。” 孽镜在他手里捏着,宋立言闭眼,想起方才自己看见的师父的脸。 那眉心里的一团黑气,不是孽镜怨气又是什么? 第118章整块的狐狸皮 可他想不明白,师父常年在京都,去哪里招惹来的这种东西?上清司高手云集,难道就没人发现他有不对?还是说…… 再看一眼楼似玉给的这面镜子,宋立言心里生疑。 天黑了下来,浮玉县又归于了宁静,掌灯客栈门口亮起了灯,在黑夜里瞧着有两分暖意。 李小二将大堂里的桌子都擦过一遍,般春也忙进忙出地收拾着长凳和摆件,钱厨子挺着大肚子坐在楼似玉对面问:“掌柜的,咱们这回重新开张,能开多久啊?” 楼似玉拨着算盘白他一眼:“说的什么丧气话,咱们客栈虽然最近运势不胜,可你们掌柜的我还在呢,只要我在,客栈就倒不了。” “话是这么说,可您瞧瞧这一个个的。”钱厨子指了指李小二,“这个刚从牢里被放出来。” 又指了指般春:“这丫头回乡一趟还被人骗了半个月的工钱。” 再指向林梨花:“这个……这个没什么不好,就是最近老跟那衙门的人跑。” 林梨花闻言就踹了一脚他坐着的凳子腿儿,恼道:“谁跟衙门的人跑了?我只是出门老碰见他。” 楼似玉头也不抬地问:“碰见几回了啊?” “这些天算下来,也就七八回吧。” 算珠上的手指一顿,楼似玉好笑地道:“两个不相干的人,大门朝天各走一边,若都能时常碰见,那定是有人蓄意为之。” 林梨花立马摇头:“掌柜的,我可没蓄意。” “那就是他蓄意。”楼似玉耸肩,“别的我管不着,你且小心些他的身份便是。” 钱厨子以为她说的身份是指官差,接话就道:“我看他身份也挺好,没准以后事成了还能帮咱们不少忙。” 梨花没理他,一边将酒坛子搬过去摆好一边琢磨,这宋洵难不成是看出她哪儿的破绽了,有意收妖?她身上虽是带着木掌柜给的压制妖气的东西,可也难免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这么一想,以后人家给的零嘴也不能随意吃了,得警惕点儿。 清了账,楼似玉抓起算盘一摇,扭了扭酸疼的脖颈:“你们都歇了吧,明日开张还要忙活呢。” “是。”几个人应了,陆陆续续地往后院走。林梨花留在最后,看着门帘落下了,才低声道,“主子,裴献赋消失好几日了。” 楼似玉“嗯”了一声,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了,漫不经心地道:“方才就收到了蛇族那边的传音,上清司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带人前去围剿了。” “什么?!”林梨花吓得跳了起来,“怎么回事?要咱们帮忙么?” “我同美人蛇说了,让她把内丹送来给我销毁,虽是会断福泽,但能保全族性命,可她不听。”楼似玉叹息,“眼下咱们如何去帮忙?蛇族情况紧急,秦掌柜那边也不轻松,赵清怀可不是只身来的,随他来的亲卫——也就是上清司那群臭牛鼻子,数目不少。” 妖王内丹接连现世,有人坐不住了,想集齐内丹。眼下两颗内丹在妖族留存,还有两颗已经落到了上清司手里。先前楼似玉还觉得焦急,可现在四面楚歌,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想起小巷里宋立言抵着她说话的模样,楼似玉咧嘴一笑,捧着脸就往楼上走。这一世与前头都不同,他待她不一样了,给她撑着腰呢,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什么也不怕。 “主子。”她不怕,林梨花的脸色却是发白,“要不我回去一趟?” “回哪儿啊?”楼似玉踏上最后一级木阶,闻言扭过头来叉腰就骂她,“你糖葫芦吃太多糊脑子了?眼下各族都纷纷避战以求安宁,你还嫌咱家祸事不够多啊?出一个背叛妖族的人已经够让他们头疼的了,且给那几个老头子多几年活头吧。” “可是……” “没有可是,你家主子不需要人帮忙。”她眯眼,“况且,我也不想认错。” 狐族是五大妖族之首,但妖王死得早,加上出了她这个帮着凡人对付妖怪的叛徒,声望远不及几千年前。狐妖子嗣零落,族中几个长老每晚焚香拜月,不是求神仙保佑,而是咒她早些魂飞魄散。 楼似玉很理解他们,也不怪罪,毕竟这点诅咒不疼不痒的,碍不着她什么。但是,想让她三跪九叩地回去认错,做下辈子的千秋大梦也不可能。 “安心回去睡觉吧,这些人就算想挖狐族老巢,也没地儿挖。”她轻笑着摆手转身,“毕竟也没剩多少族人了。” 喉咙一堵,林梨花耷拉了耳朵,分外沮丧地看着她的背影。 楼似玉倒是心情不错,回去屋子里睡了个踏踏实实的觉,毕竟等着她去做的事儿还多着呢。 掌灯客栈声誉受损太重,她想了法子挽救——让镇上其他的老字号店铺帮忙,说说好话,为此,楼似玉中午和傍晚都摆席,请各大掌柜过来,美名其曰“叙旧”,实则就是拉关系通路子。 其实要是往常,这些个满肚子坏水只知道落井下石绝不会雪中送炭的商贾是不会愿意帮她的,但她好就好在有宋立言这个靠山,说三句话就把宋大人抬出来吓唬吓唬人,几顿饭下来,成的事也真不少。 就是酒喝的有点多。 也不知道是哪一顿酒席,楼似玉喝过了头,散席之后没回客栈,摇摇摆摆地去了宋立言的官邸。 “奴家可真喜欢大人呀。”她捧着脸对他感慨,“今晚的红烧肘子很好吃,奴家就想知道大人用晚膳了没。出来的路上看见了天上的星星,很亮很好看,奴家就想大人的眼睛是不是从天上拿下来的,也亮也好看。” 宋立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掌柜的酒量不好。” 她咋舌,夸张地惊讶了一番,然后一本正经地道:“奴家喝醉了吗?没有的,大人不能因为闻见了奴家身上的酒味儿,就说奴家是醉了,奴家清醒着呢。” “你要是清醒着……”宋立言冷笑,“就不会蹲在本官的浴桶沿上来说这些有的没的。” 屋子里雾气满溢,屏风上挂着几件衣裳,他赤身坐在浴桶里,而面前这人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裙摆扫下来落进水里,淡红霎时变成了深红,楼似玉低头看了看,不甚在意,倒是顺着水波看向他疤痕甚多的肩。 “你冷吗?我尾巴暖和,等冬天到了,我拿尾巴给你做件披风。”她大着舌头道。 “狐狸皮要整的才值钱。”宋立言没好气地怼她,脖子上一片绯红,“你有本事把自个儿皮扒了。” 迷茫地想了片刻,她“嗯~”了一声摇头:“这个不行,奴家也会冷。” “那你就出去。”他恼道,“非礼勿视。” 委委屈屈地撑着木桶往地上爬,楼似玉爬到一半,突然眼眸一亮,兴奋地道:“有了!奴家有个办法!”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宋立言下意识地抬手想阻止。 然而,来不及了,面前这人一扭身就化成了雪白的小狐狸,嗷呜一声便朝他扑了过来。 “哗啦——”水花四溅,小狐狸游到他跟前,爪子牢牢地攀上他的肩,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胸口,惬意地道,“这样就好啦,你有整片的狐狸毛,奴家也不冷了。” 宋立言:“……” 要不是她用的是原形,他都要觉得这人是在装醉占他便宜。 “不会喝酒就少喝。”宋立言伸手将她的脑袋拨开,“像什么样子。” “嗯~奴家会喝,早些时候不会,还被大人笑过,可是后来大人没了,奴家天天喝酒,酒量就上来啦,现在能喝一桌子的人,最后只有奴家能走着出门。”她不依不饶地又将脑袋靠回去,惬意地道,“好暖和啊。” 宋洵刚送来的洗澡水,能不暖和么?宋立言有点生气,可听她说的话,又还是收住了想推开她的手。 “很喜欢宋清玄?”他问。 “嗯。”怀里的人软绵绵地答,倒是知道补上一句,“可更喜欢大人您。” “那你为什么觉得他不喜欢你?” 提起这茬楼似玉就委屈,要是平时,她也不想倒苦水,可眼下酒意冲头,干脆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哼哼唧唧地蹭着他,她喃喃:“宋清玄之前……对我冷淡得很,不管我怎么讨好,他都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后来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还护着颜好不让我动手,哼,颜好可没我长得好看。” “清玄把我当亲人呢,同承林一样,会给我熬鸡汤,会给我做好吃的,但他们都只把我当狐狸,没当人。我化原形他们会抱我,可要是人形,他们就冷冷淡淡地,同我隔着三步远。” 伸着小爪子努力比了一个“三”,她抬眼,眼瞳湿漉漉的:“就这三步,我追了一千年也没追上。” 承林又是谁?宋立言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模糊猜到些——自己有那么多的轮回,许都是轮回中人的名字,他原先还奇怪上清司的古籍为什么只写历任掌司和嫡系弟子的谥号而不写名姓,眼下来看,早有人防着怀里这人了。 第119章授受亲不亲? 不过,要真如颜好所说,楼似玉那么多年等的人都是他,每一次轮回遇见的也是他,那他怎么可能去维护颜好? 想到点什么,宋立言抿唇推了推怀里这人:“你可知颜好肚子里有赤中内丹?” 楼似玉应了一声,又呸道:“这年头出来混的妖怪,谁肚子里没点内丹啊,有什么稀奇的。” “我的意思是,当年宋清玄维护颜好,可能是因为这个,而不是因为喜欢她。” 狐狸耳朵一竖,楼似玉满眼欣喜地抬头看他:“当真?” 他又没有宋清玄的记忆,哪里知道当不当得真?但看了看她这期盼的神色,宋立言还是点了头:“当真。” 眼里有了一丝清醒,楼似玉想压下去继续装傻,然而宋立言已经提着她的后颈皮将她拎了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甚是不解地道:“这话还能醒酒了?” 她是有多不相信宋清玄? 浑身毛湿透了,哗啦啦地往下淌水,楼似玉被他拎着也没挣扎,就是眼神有点可怜兮兮的。 心口一软,他将她放回水里,想了想,伸手抱住她。 楼似玉干笑着道:“大人不必安慰奴家,都是过去的事了,奴家现在很开心。” “开心到在别人的明心阵里发抖?” “……” 她磨牙,气愤不已地道:“我果然还是想把颜好扔进灭灵鼎。” “师父将颜好收押了。”宋立言道,“昨夜有人来抢她,官邸一晚上也没安生。” “结果呢?被抢走了吗?”楼似玉紧张起来。 “没有。”他摇头,“府里多了几张黄大仙的皮。” 失笑出声,她放松下来打了个酒嗝,嘟嘟囔囔地道:“大人是越来越厉害了,兴许再过几日,也能将奴家给收拾了。” “本官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 “嗯……大人请讲。” 温热的水汽蒸腾上来,楼似玉有些昏昏欲睡,狐狸下巴磕在他肩上,磕了好几次,正偷摸打呵欠呢,她就听得宋立言问:“颜好吞了妖王内丹,尚且不是你的对手,那你的妖力是不是堪比各族妖王?” 牙齿猛地一磕,把舌头给咬了,楼似玉疼得眼泪直流,酒彻底醒了,眨巴着眼在水里扑腾了两下,慌忙道:“颜好……颜好打不过奴家,不是因为妖力,而是因为她修习的妖法是土系的,奴家修的是木系,木克土罢了。” 宋立言唏嘘:“楼掌柜不太擅长在本官面前撒谎。” “不是撒谎,当真如此。”她小声道,“奴家这样的小狐妖,在族谱上都没名姓的,能有什么大出息?不过是仰仗了狐族的光,天生比旁的族系聪慧些。” “这样啊。”宋立言垂眸,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楼似玉心惊胆战了好一会儿,发现他没有接着往下问,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 见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宋立言眼尾一扫,拿了旁边放着的澡豆过来,放在她雪白的脑袋上轻轻搓揉。楼似玉有点不好意思:“大人,就算奴家现在是只狐狸,也是只要脸的狐狸啊,哪儿能让您来洗……噫,就这儿,多抓抓。” 宋立言哼笑:“你也真不客气。” “反正是只狐狸,奴家怕什么?”楼似玉大方地把小肚子露出来让他挠,惬意地浮在水面上道,“大人也不必有什么顾忌。” 他摇头:“本官向来不顾忌,只是下回请掌柜的莫要再在本官沐浴之时擅闯,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楼似玉眯着眼揶揄:“奴家是妖怪,也要守礼?” 话刚落音她就觉得一道白光袭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是一沉,接着“嘭”地一声,小狐狸变回了人形,跌在澡盆里一个踉跄,扑腾得水花四溅。 楼似玉惊慌地睁大了眼,伸手要去攀澡盆的边沿,手伸到一半却被人抓住了。 宋立言握住她两个手腕,将她往澡盆边上一压,靠近她低头。两人霎时贴在一起,她浑身湿透,线条被紧贴的衣料勾勒出来,而面前这人半身赤裸,极具侵略之意的气息扑了她满身满脸。 楼似玉傻了,脸红了,意乱了,心差点就不跳了。 面前这人略带戏谑地打量着她,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守礼是为掌柜的好,害羞的不是本官,还望掌柜的知悉。” 又是“嘭”地一声,楼似玉变回了狐狸模样,脸红得白毛都盖不住,挣开爪子往水里一钻,不冒泡了。 宋立言斜眼戳了戳她露在外头的尾巴:“不是还醉着酒?会闷坏的。” 九只尾巴使劲摇了摇,示意他别管。 了然点头,他起身离开澡盆,慢条斯理地擦干身子穿上衣裳,再看了两册文书。屋子里香燃了一根,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宋立言回了屏风后头,从水里拎出一只闷到几近晕厥的傻狐狸。 楼似玉头晕眼花的,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闷声问:“大人是不是在笑话奴家?” “没有。”他语气听起来正常,没有丝毫笑意。 楼似玉放心了,被他放在床榻上拿了帕子搓揉也一动不动,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也就没看见宋大人脸上那极其肆意的笑容。 不笑是不可能的,嘴里全是什么喜欢之类没羞没臊的话,稍微一吓唬就怂得跟个包子似的,这样的楼大掌柜有趣极了,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擦干她的皮毛,又给她裹上被子,宋立言坐在床边自顾自地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旁边桌上放着的菱花镜,又摸了摸楼似玉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微微迟疑了那么一瞬,手里便亮起白光。 楼似玉睡得很沉,对他也没有丝毫戒备,甚至还做起了没羞没臊的梦。 梦里她把宋立言压在软榻上,一副恶霸相地逼问人家:“男女授受亲不亲?” “不亲。” “嗯?” “……亲。” 如他所愿,她狠狠一口亲在他脸上,然后眯起眼满足地摇起尾巴来。 说实话,但凡有人能看见别人对自己做的春梦场景,那多少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可宋立言实在是没心情觉得不好意思,眼前这人实在太没出息了,哪怕是在梦里,也只敢做这么点儿事。 上清司虽然严苛,但入仕弟子从不禁欲,虽说他这么多年没破什么戒,但也委实比她出息多了。 摇摇头,宋立言捏出黄符,凭空化出一个人形来,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名字:“宋清玄。” 人影听他命令,上前替代了楼似玉梦里的他。 大抵知道自己在做梦,楼似玉看见宋清玄也没太意外,只傻乎乎地朝他行礼:“大人,许久不见,奴家好生想念。” 瞧瞧,嘴里这没边没际的话还真是跟谁都说得出来。宋立言黑了半边脸,可转念一想,也没必要,食指轻轻朝那头一点,宋清玄就开口说话了:“你还记得我的遗愿是什么吗?” 楼似玉怔愣地看着他,眼里涌出泪来,咬唇道:“你死前都不肯让我见上一面,你的遗愿,我为何要记得?” 宋清玄静静地看着她。 眼里的泪水包不住,楼似玉跌坐下来,委屈地道:“我好不容易给他找回来了灭灵鼎,他却不肯毁了妖王内丹,我有什么办法?你那师弟还来搅浑水,他身上全是孽镜怨气,我不敢明说,因为那怨气上头有你的味道,我怕他顺藤摸瓜去找你。赵清怀那兔崽子倒是好,仗着自己长白胡子了,还来使苦肉计,你也不托梦骂他两句。” 面前的人没说话,她打开了话匣子却像是关不上了:“就是你,半分颜面也不给我,那么多年呢,将我当个女人看又怎么了?害得裴献赋都来笑话我,说我等了一千年来等来一个吻,丢不丢狐狸啊?” 宋清玄好像笑了,她没看清,使劲揉了揉眼,却还是一片模糊。 他又道:“清怀就托你多照顾了。” “我才不要。”楼似玉气哼哼地抱起胳膊,“你的师弟,同我有什么关系,他原本就不讨喜,我才不会管他死活。” 宋清玄的身影淡了,她瞥见了,没敢去看,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将背对着他继续道:“你不听我的话保命,我也不会管你的遗愿,谁爱去做谁就去,你师弟威风着呢,才不用我操心。” 影子淡得看不见了,她深吸一口气,嗓子有些发颤:“我以后也不会想你了。” 没有人回答她,四下都空落落的。 楼似玉抿唇,倔强地再重复了一遍:“总会有人愿意陪我白头偕老,我不稀罕你了。” …… 宋立言睁开眼,皱眉摸了摸枕边的灭灵鼎,后者嗡鸣一声,想同那小狐狸一样挤到他胸口上来,然而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画面,它抖了抖,乖乖地给楼似玉让了位置。 几行清泪滑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宋立言垂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去一侧。 沉默许久,他又慢慢转回来,捏起自己的衣袖,轻轻地给她擦了擦。 第120章 第二日一大早,床榻上的狐狸还睡得四爪朝天,宋立言就已经去了赵清怀的屋子里请安。 他给赵清怀端了杯茶。 不管自家师父身上到底有没有孽镜怨气,宋立言觉得喝下自己的血对他老人家来说应该有益无害,若楼似玉在梦里没撒谎,那这血许是能让师父清醒过来,就算她撒谎了,他的血也不是毒药,喝不死人。 茶盖打开,茶香四溢,赵清怀笑眯眯地道:“这么早就过来了,你果真是师兄弟里最勤快的一个。” 宋立言低头作礼,余光瞥着他的手。 赵清怀一下一下地用茶盖撇着茶沫,惬意地道:“今日天气甚好,你也不必修习升堂,待会儿随为师四处走走吧。” “是。”他应下,看师父将茶盏送到嘴边,眼神微微一松。 然而,嘴都碰到杯沿了,赵清怀却是停了下来。他垂眸打量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轻声问:“你是不是很期待为师饮了这一盏茶?” 宋立言一顿,背脊微微一凉。 “你是我从襁褓里开始养大的孩子,为师难道会闻不出你的血是什么味道?”他叹息一声,将茶杯合了放回桌上。 宋立言一拂衣摆就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上闷响一声。 赵清怀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复杂:“师父虽然是老了不中用了,但也不需要你来搭救。” 宋立言的血是宝贝,他虽一直没有明说过,但他应该也是知道了,这孩子一向聪明,看着闷不吭声的,但凡一点蛛丝马迹落在他眼里,前因后果都会被他洞察。 “徒儿不明白。”宋立言低头拱手,恭敬地请示,“师父用这‘搭救’二字,是已经知道自己身上有异了?” 赵清怀一窒,暗骂自己嘴快,捋着胡须强自镇定:“为师没有此意,也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徒儿敬师父一杯茶罢了,师父为何不喝?就算里头加了东西,也绝不是害师父的东西。” 瞒不住他,赵清怀有些恼:“你只管做好你该做之事,为师不用你操心。” 放下手,宋立言抬眼看他,微微皱眉。在他的目光下,赵清怀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连忙移开目光,借着整理衣襟的功夫掩饰过去。 原先他以为师父是中了谁的诡计沾染上的孽镜怨气,亦或是楼似玉撒谎了,毕竟上清司那样的地方,若当真有邪祟,早就被察觉了。然而他独没有料过,这怨气会是他师父自己允许存在的。 为什么? “您还用修为养着它。”这次不是疑问,是陈述。上清司五步一阵十步一宝,若无修为养着,普通的邪气就算是入体,也早该散了。 赵清怀知道是搪塞不过去了,以他徒儿这倔脾气,他抵死不认也无用,但此事实在不能摊开说,他也只能含糊地辩解:“为师没有养它,这邪气……也没什么害处,所以一直没消散罢了。” 要是没见过楼似玉失忆,宋立言可能也就信了,但眼下,他失望地看了赵清怀一眼,低声道:“师父不肯说,那徒儿便去查吧。” “胡闹,现在是做这些的时候吗?”赵清怀气急,“你几个师兄都还在拿命与妖怪拼杀,你的日子就算安生,也不能闲着生事。” 他起身,从行李里翻出几本古书塞进他手里:“真闲了就去修习,天气再好也别出去乱转了,为师一个人去。” 说罢,逃也似地大步离开房间。 捏着古籍,宋立言撑地站了起来,脸色不太好看。 楼似玉一直瞒着他很多事,什么也不肯说,那吞吞吐吐的已经够让他生气了,结果自家师父竟也一样,将他当个听不得秘密的孩童似的防备着。 这种感觉当真糟糕透了。 他不是傻子,楼似玉半遮半掩透露出来的消息和颜好的只字片语联系起来,他已经能猜到自己身上的秘密,可猜到归猜到,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有些好奇以前都发生过什么罢了,然而就这点好奇在师父和楼似玉这里也不被允许。 无妨,宋立言将手里的古书放到旁边,心想他们都不肯说,那他便自己去找真相。 “大人。” 刚要跨出门,突然就听见了颜好的魂音,宋立言一顿,略微有些惊讶:“竟还在府里?” “这里是岐斗山的脚下,您的师父还指望用妾身去救人,他自然要将妾身封在这府里。”颜好被困在法阵里,应该不太好受,声音都十分紧绷,但她还在媚笑,低低地喘息着道,“大人想知道的事,楼似玉不会说,赵清怀不会说,就连裴献赋,也是不会跟你说半个字的,只有妾身能替大人拨开这迷雾。” 宋立言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他愿意站住,颜好就知道自己还有戏,笑得愈加得意。 “大人要是不相信妾身,尽管去查,裴献赋和赵清怀都是一心想利用大人您来集齐妖王内丹的,但很可惜,他们为的也不是永封妖王。楼似玉倒是想封,那是宋清玄的遗愿,可她不会让你再想起前尘往事,否则,她必定再一次失去大人。” 天雷兜头劈下,颜好忍受不住地痛呼一声,急道:“大人只要放妾身出去,妾身便告诉大人所有的来龙去脉!” 条件很诱人,可惜宋立言不傻:“比起知道来龙去脉,还是封住你更为重要。” 他说罢,毫不留恋地就要往外走。 “哎——”颜好连忙叫住他,又气又畏惧地放软了语气,“就解开一个阵成不成?你师父忒狠毒了,关着就关着,还加天雷阵,打得妾身骨头都要碎了。只解这一个阵,妾身什么都告诉您。” 宋立言冷笑:“你本就巴不得本官听你说下去,却来提起条件来了。” 颜好一愣,脸都绿了,咬着牙心里直骂,这人都投胎了怎么还这么深的城府那?她回忆一番自己说的话,心想也没什么纰漏,那他是怎么知道她的想法的? 第121章三魂五魄 颜好是太过自负大意,所以马失前蹄被人逮着了,她可不愿意就这么送了死,挣扎是必定的,本想靠宋立言脱身,没想到却是被他将了一军。 她的确是必须告诉他真相,否则他真把自己拿去祭了妖王,那她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大人不肯救妾身,那妾身还真不会求着大人听。”故作委屈地叹息两声,颜好道,“虽然妾身知道大人是如何轮回的,也知道赵清怀身上的怨气是从何而来。” 宋立言漠然道:“本官从不相信妖怪说的话。” 颜好愕然:“楼似玉说的话您不是照信不误?” “她?”宋立言眼神微动,轻轻拨了拨腰上坠穗,不屑地道,“你与她如何能一样?” 颜好:“……” “您不用替妾身解阵了。”安静半晌,她深沉地道,“被这天雷劈着也比听大人说话舒坦。” 她甚至宁可听宋清玄阴侧侧地说话,也不想听宋立言恶心她。 八十多年前宋清玄说记得她的时候,颜好浑身都起了颤栗,楼似玉当时听着可能是什么旧情人之间的寒暄,毕竟她被人迷了脑子,已经不清醒了,但颜好很清楚,她盗吞赤中内丹的时候,曾收敛妖气装成老叟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还杀了他两个师弟,宋清玄想起往事,是在记仇,并且打算亲手了结了她。 楼似玉与她约战,宋清玄怕其不敌,甚至卑鄙无耻地提前半日将她打伤,以至于她后来再不敢靠近他们,只能躲在暗处。 说来也贱,姓宋的都这么对她了,颜好心里还是喜欢他,可能是因为当年她装成老叟的时候,那个人实在太温柔了,扶着她离开妖尸遍地的山野,与她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地低下头来,哪怕她满脸皱纹一头白发,身上还有妖血,也没嫌弃她。 她贪恋这样的温柔,做梦都想再碰碰他温热结实的手臂,可惜,后来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本趁着他轮回,颜好也想学楼似玉那样靠近他,但她肚腹里的内丹没能与她融合,一旦现身,就会引来黄大仙追杀,以至于只能藏起来,看着楼似玉陪他走过一世又一世。 好不容易修炼到能隐住自身的气息了,颜好迫不及待地来人间招惹他,却不曾想,还是晚了。 “不是想知道自己修为增益为何总比别人快吗?”甩头回神,颜好恹恹地道,“那是因为你的魂原先是你们上清司开山老祖宋承林的一魄,没淌过忘川水,没经过奈何桥,只洗去了关于人的记忆,修为道法皆全。你修道,天生比别人强了一千年。” 眼神微动,宋立言垂眸,语气竟听不出什么波澜:“开山老祖的魂魄用来封印尤蚩了。” “是,但大人可知,封印尤蚩的只有三魂六魄,还有一魄在千年前就被灭灵鼎留下来,送入了轮回。”颜好闷哼,“轮回到宋清玄已经是第九世,按理说已经养出了完整的三魂六魄了,但他实在太固执,拼着再一次魂飞魄散,也要封印常硕。” “常硕被封印之时,没有灭灵鼎,按理说宋清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轮回的。但是巧了,宋大人有个对他感情极深的师弟,拼着触犯禁令也要闯岐斗山主峰,用了你上清司的禁术,将宋承林的三魂六魄又剥下来一魄。” 于是那年,妖王尤蚩的妖气突然满溢岐斗山,引出了封印即将被破的猜测,就连楼似玉也被蒙了过去。 那一抹魂魄被塞进京都侯府夫人的肚子里,生出了宋立言,孩子出生的当天,赵清怀就以“掌司转世”的说法将他带回了上清司。其实他很清楚,掌司不会再转世,他抱着的襁褓里的人,是他拼着死后天地无处容魂的诅咒强留下来的另一个宋清玄。 “孽镜怨气是他在岐斗山上用禁术的时候沾染上的,那玩意儿不仅能滋补妖怪,还能填满心伤,让一个人内心最渴望的想法替代人原本的记忆。” 雷阵又劈了几道电光下来,颜好痛吟,舌尖舔了舔唇瓣,反倒是有些无所谓了,痞笑道:“就像楼似玉的记忆回到了一千年以前一样,她内心最渴望的不是留在大人身边,而是回去找宋承林。” 宋立言没有露出她想看的痛苦神色,淡漠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瞳孔像黑色的琉璃,安静又平和。 颜好有些失望,继续嘟囔:“你师父道法不低,被迷惑了一阵之后清醒了过来——也不能算清醒,他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你与宋清玄长得一样,但不知为何性情有些出入,他心里是有遗憾的,所以仍旧渴望开山老祖的魂魄,以至于将上清司毁掉妖王内丹的计划,记成了要集齐内丹。” 只要集齐内丹,妖王尤蚩就能冲破封印,那宋承林的三魂五魄也就能回来了。 宋立言像个听说书的人,捧场地给她鼓了鼓掌,然后道:“照你的说法,最想集齐妖王内丹的不该是楼似玉?可她一直想毁了内丹。” “哼,当年宋承林是为了保她才去杀妖毁丹的,那是他的遗愿,楼似玉就算嘴上再硬,也会替他将事情做完。况且,她现在有了大人这个替代品,也不是非执着于宋承林复活不可。” “那裴献赋呢?”他问,“他是冲什么来的。” “他呀……”颜好摇头,“妾身只知,他也想让妖王破封。” 说了与没说无甚区别,宋立言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没别的本官就先告辞了。” 颜好皱眉:“大人还是不相信妾身说的?” “妖怪言语,听听就罢,你还真指望本官信了然后放了你?”宋立言轻笑,“按照你这说法,本官更该直接杀你毁丹。” 颜好:“……” 她不敢说话了,眼睁睁看着宋立言离开房间,将门毫不留情地合上,心里吊起一块石头,沉重极了。 然而,半晌之后,她听见府邸的后院位置传来他的咳嗽声,咳得很急,气息紊乱,完全不似方才在房间里的镇定。 茫然地琢磨了好一会儿,颜好突然反应过来自个儿是被他蒙了,恼怒地咒骂:“阴沟里翻两回船,你个好端端的人,怎么比妖怪心眼还多!” 第122章故人天上雪,大人是人间人 装作什么也不信,实则将她的话套了个干净,末了还不帮她解阵,哪儿能有这么无耻的凡人? 颜好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又松了口气,颇有些好奇地侧耳倾听。知道了真相的宋立言会如何呢?一个凡人,要怎么才能接受自己身上有如此沉重秘密的事实? 然而,她刚听了没一会儿,突然觉得耳里一震,紧接着就什么声音也没了。 “……” 宋立言收回手里的白光,冷漠地看了颜好所在的房间一眼,转身拂袖回房。 他脸色有点发白,手指也冰凉,回到床榻边冷静了许久,才伸手碰了碰小狐狸的脑袋。 楼似玉冻得直甩耳朵,撑起身子化出人形,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瞪大眼惊呼:“大人?” “嗯。”他低声应她,“睡够了?” 楼似玉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他,老脸一红:“这……奴家没扰着大人吧?” 要是平时,宋立言冷哼一声就过去了,压根不会同她多话,可如今,他仔细瞧着面前这张脸,想了想,道:“你睡相不好,睡着了还时而哭时而笑。” 楼似玉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从他床上爬下去,理了理凌乱的衣裙,低了脑袋就打算偷偷溜走。 然而,刚踮脚走了一步,她就听见他接着道:“可山水间有笛、竹海里有风、夏夜里有蝉,这些都算不得打扰,倒是给平白死寂的东西添了两分生动。” 脚步一顿,楼似玉怔愣地扭头。 宋立言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手指把玩着腰间的血玉,通身的疏离气息,可她瞧着,心脏却是不争气地跳擂不止,想笑又怕是自己听错了:“大人的意思是,奴家没扰着大人?” 这么直白的问题,她问出口就觉得他不会答,可谁知声音在屋子里落下去之后,他接上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楼似玉张大了嘴。 要不是酒气是从她身上传出来的,她都要怀疑昨儿宿醉的是他,这是发生了什么,怎的突然就…… 浑身一凛,楼似玉突然伸手抓住他,神色凝重地道:“奴家与大人也算有些情分,若大人要去做什么大事,还请不要瞒着奴家,也不必刻意安抚,奴家不会坏大人的事。” 宋立言斜她一眼,点头:“你连魂魄都敢喂给本官,也没有害本官的道理。” 松了口气,楼似玉疑惑:“那大人今日这是?” “本官有些好奇。”就着她死死握着的手将她引到旁边的盥洗处,宋立言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淡声道,“在楼掌柜心里,本官是个怎样的人?” 楼似玉一怔,下意识地答:“大人斩妖除魔,公私分明,是个了不起的人。” 这个回答显然让他不太满意,眉头皱起来,给她擦脸的手也加了两分力道。 楼似玉心虚地找补:“还……还玉树临风,丰神俊朗?” “除了这些呢。”他问“楼掌柜难道没有发现本官与宋清玄不一样?你嘴里的宋清玄还会放过鼠族残余之妖,而本官杀夺无度,无论是碧波湖边的蛇妖还是进城来的白仙,一向是斩尽杀绝,没有留给它们丝毫的活路,不管是好妖还是坏妖,在本官这里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如此,掌柜的也觉得本官好?” “……”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有些厉害,她眨眨眼,伸平双手上前,缓缓将他抱住,然后极其轻柔地拍了拍。 捏着帕子的手一抖,宋立言眼里黑潮翻涌。 “不气不气,有话咱们慢慢说。”她竟像哄小孩似的对他道,“奴家是妖,自然不会为大人杀无辜的妖怪而拍手叫好。” “那你说喜欢,是喜欢什么?”他垂眸,嗓音有些哑了,“喜欢我这番与人相似的眉目,还是喜欢你想象中我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楼似玉清晰地察觉到这人是知道了什么,可他没有直说,她也不能凑上去问,闷着脑袋回想当年那人是怎么安抚自己的,她温柔地拍着他,真诚地道: “与大人惊鸿初见,奴家以为是故人归来,但后来奴家察觉了,大人与故人不同,故人向来清冷如雪,而大人像街尾那家酒楼做出来的醉酒鸡,色香味俱全。” 满心复杂的情绪被她这比喻给噎住了,宋立言沉默良久,问:“你想吃我?” “……奴家没有这个意思。” “这话是想说,故人天上雪,大人是人间人。” 眼波流转,她退后半步,仰头看他,笑得分外美艳:“而奴家喜欢人间人。” 仿佛有银铃在雨后初晴的屋檐下清脆一响,雨滴落在水潭里荡开几圈涟漪,晃得人心尖都发颤。宋立言抿唇看着她,想皱眉也皱不起来,满怀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都化成了一条溪水,痛痛快快地往下游流去了。 “倘若……”他故意板着脸问,“倘若某天,本官要与你为敌,你也还喜欢这人间人?” “喜欢。”她笃定地回答,“若是战场相见,还请大人不必留情。你我人妖殊途,为各自立场而战,谁都不好退让。” 说完这句,楼似玉还是皱了皱鼻尖:“但如果可以,奴家不想同大人打起来。” 宋立言轻哼,周身的戾气到底是散了,将她引去桌边用早膳,自个儿也不吃,就看着她狼吞虎咽。 “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楼似玉一边往嘴里塞酥饼一边问。 像是心事已经了了,他看起来轻松不少:“别的没什么要紧,也就还想问问楼掌柜,眼下哪一颗妖王内丹毁起来最容易?” “……咳!” 受惊过度,酥饼全卡在了喉咙里,楼似玉拼命拍着自己胸口,拿起旁边的茶猛灌几口,噎得心肺都疼,好半晌才缓过气来,睫毛直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先前还要送内丹回京都的人,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况且,这等大事怎么都比什么喜欢不喜欢重要多了,他竟也好放在后头说?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道。 楼似玉想流泪,她觉得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随便,重要到足以让她正襟危坐,理好衣襟和袖口,再认真地开口问: “您早做什么去了?” 第123章 四颗妖王内丹,两颗回归本族,正在被上清司的人追夺,另两颗一颗在裴献赋手里一颗在赵清怀手里,这四个去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现在才来毁,怕是难了。 楼似玉又想起当时岐斗山侧山上他即将用灭灵鼎吞了石敢当的画面,恼得捶胸顿足:“您当时要是手脚利索些,现在哪儿用愁这个?” 宋立言斜她一眼:“当时是见山师兄赶来阻拦。” “你那师兄也就不是个好东西,奴家当时说,大人不肯信。”楼似玉直挠桌子,“裴献赋没干好事,他何尝做对了什么?引你去杀美人蛇,阻止你毁内丹,还替那裴献赋做人证!” “师兄与我说了裴献赋的来历……”宋立言想辩解,可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他说什么你就信?妖怪有障眼法,人何尝不是满口谎言?”楼似玉摇头,“大人的师兄和师父都不清醒,没一个能信的。” 宋立言眯眼,目光不悦地看着她:“就算是事实,这话也不该掌柜的来说。” 到底都是自己的身边人,一口否定他们,便像是连他也一起否定了,难免心生不悦。 楼似玉自知失言,默默拿起酥饼堵住了自己的嘴。 “今晨我想让师父喝带了我血的茶,被他察觉了,没喝。”他垂眸继续问,“你可有什么法子让他喝下去?”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脸一黑,他将她嘴里的酥饼取下来:“好生说话。” “大人知道他不对了?”楼似玉欣喜地道,“如何发现的?菱花镜吗?” “嗯。”一半是孽镜,一半是他师父自己说漏了嘴。 从颜好的话里,宋立言能猜到他师父为什么不喝那茶,他受上清司条规约束,本是不能做这大逆之行的,但师父对救活宋清玄的执念太深,以至于宁愿被怨气蒙蔽,也要解封妖王。 其实与其说是怨气蒙蔽了他,不如说是他在借着怨气做理由,好说服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样的情况下,想让他喝自己的血太难了。 面前这人眼珠滴溜溜地转动起来,瞧着就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宋立言点了点桌弦,不悦地道:“有法子就快说。” …… 浮玉县今日的天气的确很好,然而赵清怀也不是真的出门赏景了。 马蹄踏起地上的泥灰,他匆匆赶到岐斗山主峰的时候,上清司弟子死伤已经过半。 这是上清司的禁地,上来的弟子都是他暗中挑选的修为极高之人,折损如此之多实乃他意料之外,不过既然到了地方,赵清怀也没客气,下马布阵,连杀三只白仙大妖。 士气顿起,上清司之人更快更猛地朝白仙攻去,法阵漫天,杀气弥散。 秦小刀护着鸡翅想往山下跑,然而这群人堵住了去路,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带鸡翅继续上山。 “掌司,再往上妖气更重,咱们法力被限,追上去实在是吃亏。”有人焦急地道,“您也不能再往上了。” “怎么?”赵清怀提着一颗妖头转身,雪白的胡子被血糊成了一块,“你也觉得我老了?” “弟子不敢,可……”可再怎么说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就算有法力护身,也不能这么折腾。 他话没说出来,赵清怀就已经燃了千里符。 活的岁数越大,积攒的修为也越多,赵清怀可不觉得自己老了朽了,他瞬移到秦小刀面前一掌将其击退,张手就把小妖王给抓了过来。 鸡翅惊慌地将他一推,妖力大盛,逼得他脱了手后退两步,赵清怀皱眉,手里又祭出法阵。 “抱歉!”面前这小不点竟是给他鞠了一躬,然后才皱眉道,“老爷爷做什么抓我?” 赵清怀愣了一瞬,只这一瞬,后头就有一股凉风袭来,接着他手里的法阵就被硬生生摁灭了,霸道而熟悉的妖气让他瞳孔一缩,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反手一掌—— 楼似玉轻飘飘地躲过他这一击,落到鸡翅身边,裙摆被山风吹得扬起。 “哎呀,不巧。”她跺脚一拍手,嗔怪地道,“我怎么就躲过去了呢,该给掌司些颜面,勉强承了才是,反正瞧着也伤不了人。” 赵清怀回头看了看,在确定宋立言没来之后,放心地被气歪了鼻子:“你这妖孽!” “连岐斗山的主峰都敢上来,我看你也离妖孽不远了。”楼似玉唏嘘地看着他眉心那黑成一颗痣的孽镜怨气,“你师兄要是在这儿,许是会打死你。” “你别提他。”赵清怀黑了脸,“你不配。” 楼似玉“哦”地应了一声,然后飞快地念:“你师兄你师兄你师兄——” 赵清怀大怒,挥手一道白光直冲她和鸡翅而来。鸡翅有些急了,上前就想与他斗法,楼似玉却是侧身一挡,金光在她面前凸显,身后的九条大尾也同时绽出,招摇在这山间。 “好漂亮呀。”鸡翅惊叹。 旁边的秦小刀回过神来,连忙将他抱去旁边,瑟瑟发抖地看着前头那两个人打斗。 “舅舅,咱们不去帮帮姐姐吗?”鸡翅皱眉道,“他一个男人欺负姑娘家。” 秦小刀神色复杂地摇头:“你还小,看不懂,这真说不上是谁欺负谁。” 原先白仙老巢被围他还有些绝望,眼下看见楼似玉,秦小刀觉得放心了,哪怕山腰上还在大战,他也能抱着孩子看热闹。 “咦,这老伯伯身上的瓶瓶罐罐好多呀,可惜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没什么用。” “……那是上清司很厉害的法器,也只是对你的美人姐姐没用,落你身上,你这小脑袋瓜都要开个口子。” “呀,老伯伯有点本事,竟然飞起来了。” “……那是被你美人姐姐的妖气击飞的。” 战了几回合,赵清怀急了:“妖孽,你与白仙一族不是没什么太大交情么,如此着急地维护他们又是做什么!” 楼似玉眨了眨金瞳,轻笑道:“谁告诉你我是来维护他们的?” “……?” “我是来报仇的啊。”她幽幽地垂眼,“冤有头债有主,你当年诬陷我的事,我可要找你讨个公道。” 第124章你是我亲眷 赵清怀气得自往地上呸,跳脚道:“你扯什么犊子?要报仇你早就报了,现在来同我算那时候的账?” 这借口……好像是牵强了些?楼似玉心里尴尬,面上倒是撑着一副冷冽的模样,沉声道:“你欠的账,我想什么时候讨回来就什么时候讨回来,用得着跟你商量?倒是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容易着急上火的。” “你说谁一把年纪?”赵清怀下手又狠了两分,满脸怒意,“我再老也比不过你这上千年的妖怪年纪大!” 潇洒地借着九条大尾避开他的白光,楼似玉娇嗔地跺脚:“妖怪与人怎么能一样?千年的妖怪也就像三十来岁的人,风韵犹存,那可是半根白头发都看不见。况且,我这样的妖怪,老了也风华万代,你就可惜了,倒回去八十年,鸡翅也不会管你喊哥哥。” 秦小刀听得茫然,问怀里的鸡翅:“这话是何意?” 鸡翅远远打量着赵清怀,小声嘀咕:“我只把长得好看的人叫哥哥,他是老伯伯。” 赵清怀听见了,很没风度地朝他们这边甩来一击,然而这一个分神,楼似玉就抓住了他的破绽,狠狠一掌打在了他的后颈上。 人呐,不管法力多高,全身经脉穴道始终是一样的,就算赵清怀有至高的修为护体,也架不住这一下。一个趔趄,他眼前发黑,晃荡了几步倒是僵硬地站住了。 然而,楼似玉只伸手轻轻一戳,他就“呯”地一声倒了下去。 鸡翅眼眸一亮,兴奋地离开秦小刀的怀抱朝她飞奔过来:“姐姐赢了!” 楼似玉收手,谦虚地道:“过奖过奖,侥幸而已,你要学会胜不骄败不馁,这点小事,不值得高兴。” 说罢,她拎起裙角分外高兴地蹲到赵清怀身边,朝秦小刀直喊:“快来搭把手!” 秦小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楼掌柜不是说胜不骄败不馁?” “打赢他的确没什么可以骄傲的,但能完成某人所托,那就值得我乐上一会儿。”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楼似玉嘿嘿笑了两声打开。 是宋立言血的味道。 秦小刀忍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感叹:“这人当真浑身是宝。” 若不是他法力太过霸道,怕是早就已经成了各大妖怪的肚中餐,光一瓶血就美味至此,更别说心脏了。 楼似玉仰头冲他笑了笑,看着蛮和蔼的,但秦小刀浑身一凛,立马收敛地道:“我只是那么一说,没别的意思。” “把他嘴掰开。” 秦小刀依言照做,楼似玉毫不留情地将瓶子里的血都给他灌了进去,嫌没倒干净,还去兑了点溪水。 赵清怀应该是很想挣扎的,哪怕昏迷着手指也在动,楼似玉斜眼瞧着,见他眉心的黑痣挣扎变回了黑气,飞快地就伸手将其扯住,硬拽出来。 “哇,这是什么?”鸡翅吧砸了一下嘴,“瞧着有些好吃。” 他是怨气催生出来的小妖王,旁人觉得分外可怕的东西,在他这儿只是零嘴。楼似玉笑了笑,问他:“四与四相益,得几?” 一般的妖怪是不会算数的,可碰巧的是白仙老巢里有个喜欢去人间玩的妖怪,回来在巢里开了私塾,天天在念叨“相除”、“相益”,他耳濡目染,张口就能答:“八!” 嘴巴张得老大,楼似玉顺手就把赵清怀眉间的怨气给他塞了进去。 “唔,好香啊。”鸡翅鼓着腮帮子嚼,甚是高兴地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黑烟。” 从妖王身上生出来的孽镜怨气,自是与别处的不同。楼似玉摸了摸他的脑袋,瞧着赵清怀有要醒转之象,便道:“先同你舅舅回去,若再遇了什么险,传音给姐姐便是。” 大人给小孩儿的嘱咐,一般的孩子张口应下便也是了,可鸡翅不应,他皱起眉来,颇为羞恼地问:“我一直要靠姐姐保护吗?姐姐是姑娘家,而我是男子汉。” 楼似玉好笑地道:“这词儿谁教你的?” “老巢里的私塾先生。他说了,男子汉顶天立地,当护弱小和亲眷,否则,枉自为人……呃,也枉自为妖。” 楼似玉恍然点头,然后问:“你觉得姐姐很弱小?” 秦小刀听得都想把鸡翅给拽走了,谁弱小她楼似玉也不会弱小,别说别人保护她了,除了宋立言,谁能伤着她都算修为深厚,造诣过人。 然而,鸡翅背着双手,很乖巧地回答了她:“姐姐不弱小,可姐姐待我好,那就是我的亲眷,我该护着自己的亲眷的。” “……” 楼似玉愕然,一时竟接不上话,过了一会儿,脸忍不住红了。 这小宝贝儿也太甜了呀。 要是可以,楼似玉真想抱着他亲两口脸蛋,可惜,怨气一散,赵清怀醒了,还没睁眼手上就先动作,千机网兜头就朝鸡翅罩过去。 方才还只是顺手救一救,眼下楼似玉可是当真不想让他伤着小鸡翅,于是“嘭”地一声响,九条狐尾将地上的赵清怀扫出去,拦腰砸在了后头的树干上。 “嘶——”这么大的动静,听得她都忍不住捂了捂腰,龇牙咧嘴地问他,“疼吗?” 赵清怀站起身,优雅地拂了拂衣袍上的灰,漠然道:“修道之人,这点伤还值得你一问?” 鸡翅瞪大了眼看着他:“老伯伯,您嘴角流血了。” “这是血吗?”不屑地抹了抹嘴角,赵清怀挺着腰板道,“身体里一些多余的水罢了。” 他越逞强,楼似玉就越觉得好笑:“我看你受孽镜怨气的影响不大,有怨气没怨气,你都是这副德性。” “过奖。”赵清怀抬眼,目光落在鸡翅身上。 “怎么?没怨气给你掩着了,你也依旧要一意孤行地齐妖王、破封印?”楼似玉挑眉,往鸡翅面前站了站,将他挡去身后,冷笑着冲赵清怀道,“你也不怕你师兄半夜入梦找你算账?” 脸色微白,赵清怀烦躁地道:“就算我不再妄图破封印,可他是妖,妖难道不该杀?” 第125章 “有我在,你杀得了吗?” 山上的风停了又起,雪白的狐毛被吹得如同水面起涟漪,楼似玉有些冷,跺着脚裹了裹褙子,看起来就是一副市井百姓的模样。可她说的话是真狠啊,狠得赵清怀快把牙给咬碎了。 他本就是不敌她的,放手一搏也许有赢的机会,可那也是在山下,在这岐斗山上他处处受制,能使出来的修为只有平时的八成,别说胜她,勉强斗法都吃力。 的确是杀不了。 “哎,我这人对别人说话不太客气,若是哪儿惹掌司大人不高兴了……”她赔笑,“那您就多担待些。” 赵清怀气极反笑:“还真是,除了在我师兄面前,别处就没见你嘴里有什么好话。”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不过这回有我在,你别想再靠近我徒儿。” 楼似玉欲言又止,很想说这不但是靠近了,还亲了抱了同床共枕了呢。但看他嘴角的血还在流,想必心肝脾肺肾都伤了个遍,再给气死在这儿,宋立言真得找她麻烦。 于是她分外虚情假意地笑了笑,然后给他指了一条下山的路。 赵清怀也不是不想走,他知道再留下来也占不了上风,但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也太失颜面了。 正尴尬呢,他突然收到了罗安河的传音,模模糊糊的,想必隔得有些远:“掌司,裴前辈把勾水的内丹带回来了。” 眼眸一亮,赵清怀觉得自己底气又回来了,将胡须上的血块梳理下去,他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拂袖道:“勾水的内丹有了,那我也不与你们计较,告辞。” 要不楼似玉怎么说这人还是这德性呢,都九十多岁了,依旧跟个少年郎似的冲动不稳重。这句话他可不必说的,抹了颜面就抹了,也不值几个钱,可他偏偏要来刺她一下才舒坦。 身影一闪,楼似玉挡去他面前,沉声问:“你们的人攻破了蛇族?” “我上清司高手云集,同时进攻两处,总要得手一处吧?”赵清怀嗤笑,“你就算是厉害,也总不能分身兼顾南北。” 想起美人蛇,楼似玉微恼,想传音与她,却发现传不过去,也就是说她与她之间的距离在百里以上。皱眉想了想,楼似玉正色道:“宋立言还活得好好的,你总不至于犯浑还要去集齐妖王内丹。” 一瞬间想起很多往事,赵清怀沉默良久,终究是露出了两分老态:“集齐了回来的人也未必是我想要的人,我又怎么会去犯戒?你不必担心,勾水内丹到我手里也是会被毁掉的。妖王不能再出世,至于你们这些妖孽……“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往后再见,必当再战。” “好。”松了口气,楼似玉也笑了出来,“掌司再回去好生练练。” “……”瞪她一眼,赵清怀一甩头就往山下去了,背影看起来气呼呼的。 秦小刀目送他消失不见,然后好奇地问了一句:“他既然已经打不过你了,咱们为什么不抓住他让上清司的人撤兵?” 楼似玉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凝重地道:“我怕他碰瓷,再往地上一倒,宋大人定是要气我几日,不让我进他的屋子。” 秦小刀:“???” “你俩已经?” “想多了。”白他一眼,楼似玉低下身来为难地摸了摸鸡翅的脑袋,“山雨已经来了,你在何处才能周全呢?” 鸡翅听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答得倒是快:“姐姐身边是最周全的。” “嗯?” “只要有姐姐在,任何人都伤不得我。” 乍一听是挺有道理的,赵清怀有别的内丹可毁,那有她在,上清司就动不了小鸡翅。主意打定,楼似玉拍了拍手:“那你跟我走吧。” “楼掌柜。”秦小刀皱眉,脸上担忧之色甚重。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怕他跟我一样众叛亲离?”她牵起鸡翅的手,轻笑,“不会的,他还小,遇不着那红尘劫。” 半山腰上的白仙死的死伤的伤,族中必定有许多事务要处置,忙乱之中若是上清司之人再来,那小家伙就是在劫难逃了。秦小刀犹豫半晌,还是只能朝她拱手:“那就有劳掌柜的了。” “不客气,掌灯客栈有空房呢,外人来住一晚上一百文,咱俩谁跟谁?收鸡翅三十文就行。” 秦小刀收回了行礼的手,狠狠剜她一眼:“我铺子那些东西还不够你搬的?” 楼似玉撇嘴:“你铺子还被封着呢,也敢拿那些东西来同我抵?” “我呸,说是封了,你楼掌柜去偷搬两件谁会说什么?”秦小刀哼笑,“宋立言面儿上说的是公事公办,遇见你,他也比谁都心软。” 说到此处,秦小刀想起当年那诅咒,神色还是黯淡了些:“我知道劝你别跟他在一起已经来不及了,便只能道一声珍重。” “好。”楼似玉带着鸡翅下山,潇洒地朝他摆手,“秦掌柜也保重。” 鸡翅跟着楼似玉去了,走到半路回头看了一眼,乖乖地朝他挥了挥手。 比起山上的腥风血雨,浮玉县的官邸里一片静谧,宋立言在秋日下坐着,觉得自己要是再捧一盏茶来,就跟师父他老人家的做派相去不远了。 罗安河从外头回来,与裴献赋一起去了赵清怀的房间,宋立言余光瞥见了,知会道:“师父不在。” “还没回来?”罗安河跨出门来问。 宋立言打量他一番,不答反问:“大人去了何处?” “就在城里转了转,这你也要管?”罗安河不悦。 宋立言漠然地收回目光:“若当真只在城里走动,在下自然不管,可大人鞋尖上有泥,还有蛇妖的气息,想必是去了碧波湖附近。发间还落了半片栾树叶,那栾树是岐斗山主峰山脚下才有的。” 罗安河慌忙伸手去摸,摸了半晌无果,又惊又疑。 于是宋立言就明白了:“裴前辈让你去支援围剿蛇妖之事?” 意识到这人半真半假地在诈他,罗安河怒道:“我为通判你为县令,上下分明,我的行踪岂是你该审问的?” “官职要比大人高才能问?”宋立言很为难,摸了摸腰间血玉,“那可真是遗憾了。” 第126章不记得的人 罗安河难得有一丝痛快之意,心想就算自己修为和天分不如这个人,那至少官职压他一头,偶尔还能出出恶气。 然而,他没得意多久,就听得宋立言道:“那年关之时,大人去京都的定南侯府,为何要与人打听定南小侯爷的行踪?按官品来算,大人不也算以下犯上?” 心口一跳,罗安河黑了脸:“谁告诉你的?” 定南侯府可是个稀罕地方,撇开上清司的势力帮扶不算,定南侯本身就颇得圣宠,位高权重,各地官员每年进京都少不得去巴结的。府中小侯爷自出身就受封,但下落成迷,常年在外,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府探亲。他上回好不容易进了府,也就跟下人打听了一二,如何就传到了宋立言的耳朵里? “下人嘴巴不严,有人来打听,便来问我是否与罗大人相识。”正想着,面前这人就回答他了,“可惜当时在下并不认识罗大人,不然怎么也该请进门来喝一盏茶才是。” 罗安河怔忪,愣是半晌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等慢慢回过味来了,他脸也就青了。 宋立言是定南侯府的小侯爷?那他为什么会来这浮玉县做七品县令?怪不得一直行踪成迷,竟是被抱去了上清司做弟子? 有那么一瞬间,罗安河阴侧侧地觉得赵清怀就是个抱侯府大腿的小人,选中宋立言为嫡系弟子是为了定南侯府的势力。 然而,想起宋立言的修为造诣和他袖子里的灭灵鼎,他又咽下了这口气。再跟他拿架子是不敢了,可说软话罗安河又觉得下不来台,一张脸上青红交错,好半天也没吭声。 宋立言移开了目光,看向他身后:“裴前辈怎的没出来?” “他……我去看看。” 正好有由头转身,罗安河匆忙就回去赵清怀的屋子里,可四下看了一圈,里头竟是没人。 “他什么时候走的?”罗安河茫然。 想起楼似玉说的话,宋立言心里一沉,跟着跨进屋扫视四周。屋子里各处都很安静,雕花的窗户半开,风从外头吹进来,纱帘随动,空空落落。 他忍不住有些恼:“你带他来师父的房里做什么?” 罗安河怔然:“我是与他来回禀勾水内丹之事的,谁料想你会将我叫住?”他有些想不明白,“裴前辈方才出去了?我怎的没看见。” “他走的窗户。”捻起窗台上的一根狼豪,宋立言沉声道,“罗大人一心偏袒他,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许是会被牵连。” “这怎么可能呢?”罗安河直摇头,络腮胡子都抖了起来,“他是上清司的前辈,能出什么差错?” 宋立言冷笑:“师父将只重要的妖怪关在此处。” 罗安河上下看了看,又冥神去探知,结结巴巴地道:“在……在哪儿?” “在哪儿还能让你们知道了?”赵清怀从外头跨进来,带了一身清风,边说边走到他们身后,负手道,“做什么呢?” “师父。” “师尊。” 两人一起行礼,宋立言垂着头问:“师父受伤了?” 赵清怀有些抹不开脸:“小伤。” 他还特意收拾了一番才回来,没想到还是被他察觉了,心里暗自咬牙咒骂楼似玉,面上倒是慈祥地捻着白胡子往主位上走:“为师先前糊涂,还让你这晚辈操心,实在惭愧。” 宋立言一顿,偷摸捏了孽镜出来照了照,发现他身上没有黑气了,神色霎时轻松:“师父没有过错。” “你也不必替我掩着,我之前受邪祟影响,贪嗔痴俱全,失了掌司该有的稳重和冷静,是我不对。”赵清怀笑眯眯地道,“往后再也不会如此。” 罗安河松了口气,拱手道:“那晚辈就有话直说了,方才裴前辈进了这屋子又不见了,宋大人担心此处囚着的妖怪被劫,但晚辈没发现何处有妖怪。” 赵清怀和蔼地点头,伸手化出白光,往那条案下头一探。 “你干的什么好事?!”下一瞬,他暴怒跳起身,气得呛咳不止,“那黄大仙呢?我封在那下头的那么大一只黄大仙呢!” 罗安河被他这迎面喷来的唾沫溅得眼睛都睁不开,茫然地喃喃:“当真出差错了?” “谁干的!” 咆哮之声震耳欲聋,听得宋立言面无表情地想,原来没了孽镜怨气,他师父也没有掌司该有的稳重和冷静。 “不是我……是裴献赋,叶见山让我带他先回来,他又说要来跟师尊请安,我这才同他一路。谁知道在门口宋大人就唤住了我,我一时也没在意裴前辈去哪儿了。” “前辈?”赵清怀满脸不解,“我怎的不知司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姓裴的前辈?” “您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了。”罗安河撇嘴,“叶见山都说了,他是司内颇为重要之人,来头不小,且一心为上清司做事,活得比妖怪还久那,宋大人应该也知道的。” 宋立言点头,见山师兄是这么说的,他也信了。 赵清怀纳了闷了:“司内长老我系数熟知,何时多了个重要之人,我却连名字也没听过?见山人呢?” “先前我们从蛇族撤退,他断后,让我跟裴前辈先回来的。”罗安河道。 门外跟着赵清怀回来的弟子进来拱手:“师尊,大师兄还没回来,他那一路的人倒是已经在医馆了。” 赵清怀闭眼以魂音召之,然而半晌也毫无回音。 “咱们司里出叛徒了?”罗安河咋舌,“那可是大师兄啊,咱们一向都听他说的话,他难不成吃里扒外?没道理啊,他再过一月就可以任个京官当了,有何理由要背叛师门?” 赵清怀喘了两口气,扶着椅子问宋立言:“他都跟你说过什么?” “裴献赋身上有妖气,且夺了常硕内丹,当时徒儿多有怀疑,但见山师兄力保他,徒儿也便放了戒心。”宋立言脸色也不好看,“徒儿没想过从小就陪在身边的人会做出这等事,故而大意了。” 第127章 谁能想得到呢,叶见山在上清司地位不低,身上还担着朝廷要职,只等一月后禀上功绩便可飞黄腾达,却偏生在这时候替个妖怪说话。赵清怀扪心自问没有亏待过叶见山,他也没有任何苦衷和难处,那到底是什么促使他做出此事? 宋立言沉吟片刻,头疼地道:“如此一来,裴献赋手里便有两颗内丹了。” “不。”罗安河比他更头疼,“是三颗。” “你说什么?”赵清怀又跳起来了,长长的胡须在空中直晃,“三颗?!” “我与他一同夺回来的勾水内丹在他身上放着。”罗安河悔不当初,“也是没防着自己人。” 三颗内丹,就算只是吞进肚子里,那裴献赋也会变成一只比各族妖王还厉害的大妖,到时候他想做什么,就谁也拦不住了。 赵清怀猛地呼吸,却还是受不住这刺激,“哇”地就吐出血来,屋子里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宋立言出了片刻的神,低声说自己去请大夫,便离开了房间。 楼似玉从一开始就没骗他,她让他小心裴献赋,让他毁了内丹,这些都是对的。回想起最初之时,他满心戒备猜忌,给她用过断妖符,用獬豸剑伤过她,不相信她,还企图杀她……在面对当时的自己之时,楼似玉是怎么想的?她怎么就还笑得出来呢?被他推开也会再靠上来,眼里的欢喜永远不会被消磨一般。 心口有点难受,他吩咐宋洵去请大夫,加快步子出了官邸大门。 有点想见她。 之前让她想法子让师父喝下他的血,她做到了,他该去道谢,心里也是想顺着这由头再看看她的。只是,突然想起旧事,走到掌灯客栈门口,他硬生生停了下来。 这么久了,她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其实是讨厌过他的呢?只是看在这魂魄的面子上不舍得走。 那……哄妖怪的话,该用什么哄? 他不想她有一丁点讨厌他。 心绪翻涌之时,客栈门口有人端着水盆出来了,抬头看见他,吓了一跳,咋咋呼呼地扭头就喊:“掌柜的,宋大人来了!” 里头李小二立马迎了出来:“大人里头请,掌柜的在楼上清账呢。” “难得大人大驾光临,我这本还打算偷懒的,这便去厨房了,大人可有什么想吃的?”钱厨子搓着胖手招呼。 宋立言踏进去,觉得这客栈大堂似乎比外头更亮堂,热闹又温暖,财神面前的香炉里插着檀香,厨房后院传来些饭菜的味道,看他不太顺眼的厨娘在脏水里拧了抹布,水汽和着灰尘的味道迎面而来。 这是她最喜欢的人间烟火,在她身边就有。 宋立言茫然地坐下,刚坐好,旁边的木梯就咚咚咚地被人踩响了。 楼似玉像只蝴蝶似的轻飘飘地扑下来,一瞧见他,双眼就笑成了月牙:“大人怎么来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捏着手沉默。 眼眸一动,楼似玉叉腰朝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摆手:“都收工了还杵在这儿是想多干活儿不成?都回房去。” 众人哄散,林梨花也不情不愿地被拽走了,大堂里很快安静下来,这人笑着坐到他旁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歪着脑袋问他:“大人怎么了?” “出了点事。”宋立言垂眸,沉默片刻又补上,“也不能算一点,裴献赋盗走了三颗内丹,见山师兄似乎也有问题。” 楼似玉一拍桌子:“奴家说什么来着!” 宋立言斜眼看她。 气势一点点弱下来,她放低了声音:“你们也太大意了,竟让他黄雀在后收了个盆满钵满。好不容易你师父醒了,打算回去毁内丹呢,竟被他抢在了前头。” “我想不明白。”他道,“见山师兄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背叛师门?” 楼似玉撇嘴:“大人应该想想,这人是难道现在才生的背叛之心?一直遮着脸不见人,又从一开始就袒护裴献赋,与其说他背叛,奴家倒觉得他像你上清司的卧底。” 宋立言不信:“你见过哪个卧底一卧就是几十年?” “人不能,那说不定他是个妖怪呢。” “荒谬,他要是妖怪,还能在上清司呆那么久?” 楼似玉更加想不通了:“他要是个普通人,又不是卧底,那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宋立言沉默,浑身的阴冷之气又席卷了上来。 她撑着下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大人当真是在为内丹和裴献赋的事苦恼?” “不然还如何?” “奴家瞧着不像啊。”她啧啧摇头,“若是为公事,大人只会严肃,断不会沮丧。可眼下大人显然是有心事,就连说正事也兴致不高。” 宋立言有些厌弃这般的自己,闷声道:“我不喜欢患得患失脆弱不堪之人。” 可偏巧他现在就成了这样的人,被莫名的情绪束缚住,直接开口未免矫情,可闷在心里就始终会想自己当初做的蠢事,焦躁不安,内心不定。 楼似玉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笑道:“大人是动情了。” 宋立言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事到如今再说他动没动情不是多余?他要是没动情,能坐在这里吗? “您别气呀。”她掩唇娇笑,“奴家还没说完呢——坊间常说,动情之人就会脆弱不堪,但他们不会患得,只会患失。” 宋立言一顿,失笑:“也是,谁会患得。” “但大人就不一样了。”她笑眯眯地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大人丰神俊朗,举世无双,奴家只会死心塌地跟着您,绝对不会让您失去。” 心口一撞,接着就是一软,他轻哼一声,抿唇道:“妖怪说的话信不得。” “嗯?”楼似玉眨眨眼,“大人还觉得奴家会撒谎?” “言出于口即散,虚无缥缈。” “那可太好啦,奴家还有缥缈的话要说,大人听了可别当真。”她一拍手,甜甜地扬起嘴角,贴近他些用气音道,“奴家方才小憩之时梦见大人入浴,冰肌玉肤,好生动人那~” 第128章心悦 “……” 满心的惆怅没了,宋立言噎了半晌,没好气地道:“你也真好意思说。” “咦,方才奴家的话大人都不当真,这句话怎么就上脸了?”楼似玉挑眉,指尖对着他的脸颊划了划,“好红那。” “闭嘴。” 她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眼里满是光亮,看得他也跟着愉悦了些,摇头失笑。客栈大堂本是空旷的,可不知为何,宋立言感觉很满当,好像塞足了东西似的。 “姐姐。” 气氛正好呢,楼上突然咚咚咚跑下来个小东西,跑到楼似玉身边,怯生生地抓住她的裙摆:“姐姐,我一个人不敢睡。”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妖气,宋立言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灭灵鼎随之而出,嗡鸣地飞旋在鸡翅的头顶。 楼似玉一惊,连忙将他护在怀里,心虚地冲他一笑:“大人别动手。” “你都送他走了,怎么还敢回来?”宋立言微恼,“生怕不会被人发现?” “出了点事,今日奴家要是不去接他,许是连他也得落去裴献赋手里。”表情夸张地危言耸听,楼似玉讨好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这孩子虽然特别了些,但也只是个孩子,还挺讨喜的,大人放他一马?” “不可能。”他皱眉,“你也知道,裴献赋想要五妖王的内丹,狐族内丹尚未寻着下落,另三颗又都在他手里,只有他体内的内丹还有机会毁掉。” 内丹这东西,尤其是继承而来的,跟继承者的内丹是融在一处的,鸡翅若被夺了内丹,三日之内必死无疑。楼似玉自然是不想他死的,裴献赋只要没离开荒州,那就还有办法,也不至于着急地对个小孩子下手。 鸡翅畏惧地看着宋立言,脑袋往楼似玉怀里一埋,不吭声了。 宋立言眼神一沉,头顶上空飞着的灭灵鼎登时嗡鸣得更凶。 “你吵什么?”楼似玉伸手抓下灭灵鼎来,笑着从齿间挤出话来威胁它,“不许吓唬小孩儿。” 灭灵鼎抖了抖,挣脱她的手飞回宋立言的怀里,像鸡翅那样埋在他胸口,委屈地嗡鸣两声。 宋立言将它收了,语气不善地道:“他都多少岁了,还算小孩?不过是化了个孩童的模样,若要他化成大人,也不是不可。” “大人误会,这孩子虽在封印之中虚长了几百年,可心智也就跟凡人的七八岁孩童无差,他就算化了大人,也是不像的。” 鸡翅埋在她腰间,闻言点了点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然而宋立言没有丝毫的同情,脸色也不太好看:“松开他。” “大人?”楼似玉垮了脸,“给奴家两分薄面可好?” “不。” 楼似玉微急:“您也要讲道理呀,他的长命锁还是奴家给的,总不能让他在奴家这儿短命了吧?” 宋立言垂眼,脸色越发阴沉:“与你有什么关系,上回相见你还不过是看在秦掌柜的面子上放他走,这回回来,怎么反倒亲近了。” “您有所不知,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楼似玉分外兴奋地给他比划,“他说我是他的亲眷呢,奴家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了,还没听过谁说这话,他还这么小,感情纯粹又动人,所以奴家……” “你这感情也真是不值钱,随便一句话就能打动。”他打断她的话,冷声道,“不是说除我……除那位大人之外,没有谁能动摇你?” 楼似玉眨巴着眼,终于察觉到面前这人不对劲了,她低头看看鸡翅,小声道:“你先回去继续睡觉,姐姐晚些时候去看你可好?” 宋立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简直是冷得不像话,鸡翅也不想在这儿呆,毕竟还与他有仇呢,眼下也报不了,干脆就点头往楼上跑。 等他房门关上了,楼似玉笑眯眯地叉腰:“大人吃味了?” 面前这人冷冰冰地看着她,嘴角抿起个讥诮的弧度,看起来阴沉又欠揍。 不过楼似玉很开心,嘴巴直往耳根咧,收都收不回来:“鸡翅还是个孩子,大人怎么也阴阳怪气的?” 他不说话,垂眸盯着桌边上粗糙的花纹出神。 旁边这人不放弃地在他耳边吵嚷:“以前从未见过大人这般,大人生气的样子可真好看,要不是怕大人动手,奴家真想把鸡翅留这儿,再多看大人一会儿。” “要是奴家替大人去找裴献赋,大人能不能先放过鸡翅?” “大人?大人您看看奴家呀。” 嘀嘀咕咕说了半晌也没个回应,楼似玉又好气又好笑:“您这是欺负奴家呢,光给脸子看。” “不是。”宋立言终于开口,看似平静的语气,尾音里却带着恼,“欺负人的是你。” “此话何来?”楼似玉一扁嘴,低头去桌下左右看了看,“鹅呢?我经常逗的那只鹅呢?总该让它出来看看这有多冤枉。” 宋立言丝毫没理她这打趣,抬眼道:“你喜欢鸡翅。” “这个,虽然的确挺喜欢但奴家对他的喜欢不是……” “还有霍良,你总给他送汤。” “哎这个奴家可以解释,那是因为……” “裴献赋也总说喜欢你,总与你亲近。” “……”楼似玉咬牙,心想这也算上?她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宰了裴献赋,还亲近呢? 然而,来不及辩驳什么,她就听得宋立言低声道:“我不是吃醋,我只是不高兴,你喜欢的人这么多……” “那为何我只心悦你一个?” 心口猛地一跳,楼似玉傻了,手肘下意识地一抻,旁边的茶杯就“啪”地一声碎在了地上。 茶水静静地在地面漫出一片水渍,大堂里寂静无声,只有谁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掩盖不住。 “你……”眼眶有些发红,楼似玉左手抓住自己颤抖不止的右手,咽了两口唾沫,好不容易才吐出声音来,“你不是妖怪,那说话算话吗?” 他板着脸,眼里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说那话的人不是他,可安静半晌,他还是回话了:“你别以为借着这话,就能让我放了鸡翅。” “不是。”楼似玉拼命地摇头,抓着他的手翻过来,将自己的手死死地塞给他,“奴家别无所求,您既然说了这话,那就一定不要抛下奴家可好?哪怕是去送死,也请带上奴家一起。” 眼皮微微一涩,宋立言皱眉:“这算什么要求。” “最简单的要求,也不让大人为难。”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答应奴家可好?” 是被抛弃过多少回,才连这样的事都当成要求?宋立言心里别别扭扭的不舒坦,张口想问她以前的事,又知道她一定不会说,心绪难平,他闷声道:“我应你便是。” 楼似玉笑开了,像是终于得了糖吃的孩子,高兴地坐在长凳上直晃脚。他看得摇头,想再说话,却突然收到一丝魂音。 “大人,千秋楼又出事了。” 第129章孟婆镜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寂静的屋檐下亮起了摇晃的灯笼,打着呵欠的百姓收回长竿关上门,街边上的积水映出暖橙色的光,显得静谧又祥和。 然而没一会儿这平静的积水就被马蹄踏破了。 宋立言一边策马一边皱眉:“我去查案,你跟着出来干什么?” 他身上淄衣被风拉扯吹拂,看起来凌厉又飒爽,像暗夜里即将出爪的鹰,然而在这鹰的背后,趴着一只浑身直冒绯色的狐狸。 “大人答应了不抛下奴家的。”她娇嗔。 “虽是那么说,但也不能去哪儿都要带上你,像什么话。” 一提到“话”这个字,楼似玉就想起他那会儿说的话,嗷地一声就捧心埋在他的背上,兴奋地蹭了好一会儿,才满脸娇羞地道:“私……私房话。” 宋立言:“……?” 前头就是千秋楼,依旧是大红灯笼高挂,四面彩丝招摇,哪怕又出了事,老嬷嬷也仍然满脸桃花笑春风地迎上来:“老身给宋大人请安。” “大人。”宋洵也迎了出来,神色古怪地给他引路。 宋立言朝老嬷嬷颔首,然后便跟着他走:“出了何事?” “有几位客人不知为何突然暴起伤人,这楼里打死两个,打伤三个,凶犯已经控制住,但情绪极为不稳,一直说胡话。”宋洵瞥了一眼自家大人旁边满脸傻笑的楼掌柜,“掌柜的来得也巧,正好一起看看。” “好呀。”楼似玉听什么都笑,“人在哪儿呢?” 宋立言有些嫌弃:“办案要严肃。” 楼似玉一顿,接着收拢嘴皮抿住,露出一副正经的模样来,但收得太猛,嘴皮包得像个没牙齿的老婆婆。宋洵瞧着没忍住,反倒是笑了出来,然后便收到了宋立言狠狠的一瞪。 出事的厅堂被捕快围了起来,外头一路笙歌,里面却是血腥味十足。宋立言刚跨进去,就听得楼似玉小声嘀咕:“没有妖气呀。” 死的人横在旁边,杀人凶手被捆在椅子里,看起来倒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癫狂,只是双眼发红,胸口起伏得厉害。宋立言上前看了看,问老嬷嬷:“这几人与死者有什么仇怨矛盾?” 老嬷嬷摇头:“大人,这几位客官素不相识,没点着同一个姑娘,也没上说什么话,甚至只在这厅堂里打了个照面,谈何仇怨矛盾呢?” 没有仇怨矛盾,又素不相识,也不是妖气作祟,那怎么可能突然暴起伤人?宋立言皱眉沉思,还没思出个结果,就见楼似玉站去了一个凶手身边。 “这位仁兄。”她笑着问,“你为什么杀人啊?” “……”他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还能直接问的? 然而,被捆着的人竟是当真开口了:“我没疯,也没病,赵虚这狗贼上辈子害我家破人亡,我没道理放过他!” 楼似玉听得挑眉:“上辈子?” “是,我想起来了,就是他杀我子女辱我妻子气死我双亲,然后逍遥法外。我喊冤数月,最后被这狗贼雇人打死,天理昭昭啊,竟又让我遇见他了——” “你等等。”楼似玉觉得好笑,“客官记性这么好,连上辈子的事都记得?” “我就是记得,就是他,赵虚,化成灰我也认得!” “大人。”老嬷嬷开口道,“死者名为李序,不是赵虚。” 宋立言摇头,怪不得宋洵说他们说胡话呢,这杀人的借口未免太过牵强。他看向另一个凶手,低声问:“你呢?” “我以为是我疯了,没想到他跟我一样,那就不是我疯了。”三十多岁的书生,看起来比上一个凶手冷静不少,红着眼喃喃道,“我也是想起了上辈子的事,可我没想杀她,我只想让她跟我走……她不答应,挣扎间自己撞上了桌角。” 宋立言扭头看向下一个,那人杀人未遂,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不远处包扎的伤患,嘴里喘着粗气。 “你也是想起上辈子的事了?” 那人看也没看他,依旧死死盯着伤者。 “大人,这两位客官当真没有仇怨,老身也不知怎的了……”老嬷嬷直叹气,双手给他奉了茶,“老身这楼里也是不太平,前头颜好突然消失,千秋楼白白少了一棵摇钱树,不过念着大人,老身也没追问,可这又出命案,楼里的生意不好做啊,还请大人多体谅体谅。” 这是拿颜好的事儿来跟他换人情了?宋立言没接茶盏,沉声道:“不必本官来体谅,王法自有公断。” 老嬷嬷脸上不太好看,瞥了一眼外头探头探脑的客人,长叹一口气:“大人还想问什么?” “这几个人在出事前有没有做过相似之事?”宋立言环顾四周,“比如喝了同一壶酒,亦或是去过同一个地方。” 眼里闪过一瞬光,老嬷嬷垂眸摇头:“没有。” 楼似玉一直盯着她瞧呢,闻言就笑了:“徐嬷嬷一向是大事化小的高手,任何事摊在你千秋楼上,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这知情不报是会小事化大的,趁着奴家没开口,嬷嬷还是自己说了痛快些,不然好些账没清算了到时候遭殃的还是你千秋楼。” 徐嬷嬷看她一眼,县上各大掌柜之间难免通些消息,千秋楼账目不干净不是什么秘密,但对上一直瞒得挺好。楼似玉这是连商行的口碑也不要了,来威胁她? 可惜,她还真的会受这威胁。 “楼里人太多,老身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正常,不过客人进出咱们账目上都有记着的,大人过目便是。” 宋立言接过她翻开递来的账本,细细扫过,眉心一皱:“半个月前?” 徐嬷嬷没答话,楼似玉好奇地凑过去,就见账本上所记之人进楼的第一笔打赏都是半个月前。 “你拿旧账给大人看做什么?” 徐嬷嬷摆手,几个打手纷纷往外走去请离看热闹的人,等清理干净了,她才低声开口:“这几位动手的客官都是半个月前进的千秋楼,快活几日突然没了踪影,老身当时以为是不想付账从后门跑了,结果今日,他们齐齐从这镜子里钻了出来。” 厅堂里放着一块人高的铜镜,镜面模糊不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放在这儿也不为照人,就当个古董摆设,结果怎么的,还有人能在里头走? 楼似玉闻言就蹿了过去,轻轻一敲镜面。触手没有镜子该有的冰凉,镜面倒是如石子落水,水纹一圈圈荡开,显出些影子来。她一看就变了神色,扯下旁边的帷帐,刷地就将它给盖了。 “怎么?”宋立言跟了过来。 “没。”她定了定神,轻声道,“邪物。” “什么邪物?” 楼似玉干笑,吞吞吐吐了一瞬,宋立言很不给面子地道:“知情不报是会小事化大的。” “……”垮了脸,她老实地道,“孟婆镜,生于黄泉,能照人前世因果。这玩意儿是黄大仙家的宝贝,怎么落这儿来了?” 想起千秋楼里藏着的黄大仙,楼似玉又拍了拍脑门:“忘记还有颜好那个偷儿了,偷内丹还不算,怎么连人宝贝也偷?这东西……这东西不干净,大人别碰。” 宋立言垂眸看她:“你紧张什么。” “没有啊,奴家没紧张。”在衣裳上蹭了蹭手里的汗,楼似玉仰脸笑道,“案子破啦,大人先把凶手带回去,奴家去将这邪物处置了。” “定罪要证据,这东西是证据之一,该由本官带走。”宋立言朝宋洵挥手,“让人进来抬。” “可是大人,这东西要是让人不小心看见,难免又多出几个凶手来。”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就让奴家收走吧?” “你是怕别人不小心看见,还是怕我不小心看见?”宋立言睨她一眼,觉得好笑,“掌柜的难道不知道,大方放出来的东西反而没那么引人生疑,若是藏着掖着,那还真会让本官感兴趣。” 楼似玉立马往旁边一站,背着手道:“那任凭大人处置。” 还真是一放钩就往上咬,她这反应,他不得更好奇了么?宋立言莞尔,让人把铜镜往外抬,余光瞥见徐嬷嬷脸色发青,很是体贴地问了一句:“官府收集的证据,需要付账吗?” “瞧您这话说得,既然是牵扯了人命,就算是这千秋楼大人要搬走,老身也只能看着。”徐嬷嬷赔笑,“只是还请大人早日查清真相,好让老身睡个好觉。” 宋立言颔首,让人守住尸体等齐岷来,便转身往外走了。 “大人此举,可担心她污你以权谋私啊?”楼似玉跟在他旁边,想转移他对孟婆镜的精力,叽叽喳喳地打趣。 宋立言面无表情地走着,顺口答:“会。” “还真会?但那铜镜其实也不值什么钱,地下生出来的,长得又不好看,也没什么雕刻和宝石……” “本官不是说这个。” “嗯?”楼似玉挑眉,“大人还谋别的私了?” 宋立言点头,叹了口气,颇为自责:“办案之时携带亲眷,不公不正,是为谋私。” 第130章一个人 宋洵正在外头指挥人抬镜子呢,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就见楼掌柜又变成了来时那副傻笑的模样,双手捧脸,浑身冒着绯色的气息。 “大人?”他忍不住小声问,“您做什么了?” 宋立言一脸坦然地牵过缰绳,低声答他:“说了别人也会说的两个字罢了。” 宋洵一头雾水,眼瞧着两人上马,茫然地问:“这么晚了,楼掌柜还要同大人一起走?” “顺路送她回去。” 可是官邸的大门朝向和掌灯客栈并不是一条街啊?宋洵没来得及说出口,马蹄扬起的灰就已经扑了他一脸。伸手抹了一把,他忍不住感慨,这真是今非昔比啊,当初还被人噎得说不出话的自家大人,现在风花雪月起来已经如此顺畅了,他那马,连他都没带过呢。 夜风呼啸,楼似玉名正言顺地搂着宋立言的腰,心里担心孟婆镜,但又不敢提醒他,只能旁敲侧击地道:“奴家觉得今日那几位凶犯着实用不着动手的,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人死债烂,如何还会牵扯到这辈子来。杀了人又偿命,又得去轮回,多苦啊。” 宋立言哼笑:“前尘往事,楼掌柜忘干净了?” “忘是不至于,但也没那么在意了。” “哪怕宋承林还能再活过来,你也不在意?” 环在他腰上的手一僵,宋立言抿唇,心里跟着一紧。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她嘴上说得潇洒,真要将那人忘干净了,就不会与他有这么一段缘分。 两人一路再无话,宋立言将她送回客栈便策马回府,踏上门口台阶之时,俊朗的脸被头顶的灯笼一晃,显出一片阴影来。 “大人不甚开心啊。”有人在墙角笑,“都已经美人在怀了,怎的还这副模样?” 獬豸剑出鞘,宋立言想也不想就抬剑挥了过去,他听得出裴献赋的声音,这次更是绝不想让他再逃走。 然而,剑上白光将暗处照亮了一小块,青绢从剑刃上划过,被割成一条,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宋立言看着它,瞳孔微微一缩,接着就涌上无边无际的失望。 “竟然真的是你。” “师弟,你怎么舍得对师兄动手?”叶见山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来,带着些委屈和可怜。 手背上青筋一爆,宋立言挥剑就将他的青绢斗笠砍落在地,轻柔的一声响动,裴献赋的墨发从暗处飞扬出来,温温柔柔地缠上他的獬豸剑,声音又变回了自己的:“师弟好生粗鲁。” 宋立言冷着眼看着他。 “师兄打小就最心疼你,你怎能用这样的眼神看师兄?”裴献赋漫步出来,黑色的袍子在地上拖拽出沙沙的声音,“好歹是同门一场,我还陪了你二十多年呢。” 话音带着回响,面前这人走一步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戴着斗笠的叶见山,一个是满脸诡异笑容的裴献赋。再一步,两人又重合到一起,对着他露出个慈祥的笑容来。 头有些疼,宋立言说不出话来,捏着剑的手都微微发颤。 他想过大师兄可能是被迫,也想过是有什么苦衷,但他独独没想过,他会是裴献赋的真身。 裴献赋一向以魂体出现,而大师兄出现的时候,头上总是有青绢斗笠,司内之人说他眼睛畏光,这么多年,竟无一人怀疑,也没人察觉他身上的妖气。 “藏得未免太深了。” 裴献赋闻言,抬袖就笑起来:“你这般聪明的人,我要是藏得不深,如何能瞒过你?要不是有叶见山作保,你一早就怀疑我了,哪儿会乖乖听我的话。” 利用他抢夺妖王内丹,将他变成他手中利剑,这一招布局二十多年,收益不菲啊。 手上一紧,宋立言重新捏稳了剑,抵在他喉间:“现在真身出现在我面前,是不怕死了?” “不。”裴献赋轻笑,“你没有前几世的记忆,就算打烂我这肉身,也碎不了我的魂。” 宋立言不信,捏诀下阵同时挥剑,面前这人被他一剑贯穿,妖血飞溅。 “怎么就不听劝呢?”裴献赋摇头,“若是当年的宋承林,兴许还知道该如何杀我,可你太嫩了。” 最后一个字落音,面前的肉身碎裂开来,裴献赋从碎裂的身体里毫发无损地踏步而出,优雅地理了理长发:“今日来是想看看宋大人过得如何,顺便想问问小妖王的下落。” 宋立言挥剑再斩,面前这人就如同当初狼妖一样,伤不到分毫了。 “大人看起来不愿意说,那我还是去问楼掌柜吧。”裴献赋抬步就走,身子穿过獬豸剑,又无恙地继续往前,眨眼就消失在夜色里。 “……” 掌灯客栈灯还没熄,楼似玉心忧得很,倦倦地想就寝,鸡翅却抱着小被子从外室的软榻爬下来,登登登跑到她床边,委屈地道:“姐姐,我睡不着。” “怎么?”楼似玉看了看外头,“风稍微大些你就怕了?” 鸡翅可怜兮兮地点了点脑袋:“我可以睡在姐姐床边吗?” “冰冷的地,怎么睡啊?”楼似玉摇头,坐去床里面朝他拍了拍被子,“上来吧。” 鸡翅大喜,手脚并用地爬上床,乖乖地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偷偷掀下来一点看她。美人姐姐没有盯着他看,倒是靠在墙上发呆,一双凤眼闪着若有若无的光,漂亮极了。 “姐姐在想什么?”他问。 楼似玉没有回神,轻声答:“姐姐在想呀,若是心尖上放了人,要如何才能让他妥帖呢?” 鸡翅听不懂,问:“心尖上能放人吗?他们都是放在嘴里的。” 美人姐姐瞪他一眼:“你说的那是吃人,姐姐说这个是心上人,就是你喜欢的、看见他就会高兴、看不见会想念、总能在他身上闻见别人闻不见的香气的那种。” 鸡翅眨了眨眼:“那我也喜欢姐姐,看见姐姐很高兴,看不见会想念,姐姐身上有醉酒鸡的香气。” “……”楼似玉好气又好笑,正打算说他两句,窗外突然就跳进来个人。 她这屋子是布了妖阵的,为的就是防裴献赋突然闯进来对鸡翅不利,这动静吓了他们一跳,然而楼似玉定睛一看,来者不是裴献赋,倒是个惯常只该走门的君子。 “宋大人这么好的兴致?”她失笑,“夜半乘月而来,自荐枕席?” 宋立言扫视四周,又看了她床上场景一眼,脸色一沉,上前就将被子裹着鸡翅打了个卷儿,扛上了肩。 “你做什么?”楼似玉吓了一跳,“这……就算要对个孩子动手,也不用这半夜三更的吧?” “裴献赋出现了。”宋立言道,“我先带你们回官邸。” 楼似玉感动了:“原来大人是担心奴家。” “不是。”宋立言坦诚的地道,“本官担心这小妖王被他夺走。” “……” 垮了脸,她想撒娇抱怨他两句,然而话没出口,就听见了林梨花的魂音:“主子,救命!” 眼神一变,她下床就道:“大人先带他回府,奴家有事,要先出去一趟。” 宋立言想喊住她,然而这人已经飞快地往外跑了,看起来很焦急,尾巴都露出来小半截。还扛着鸡翅也不好追,宋立言摇头,带人回府。 “我能自己走。”鸡翅瓮声瓮气地道。 宋立言没搭理他,一路回府,与赵清怀一起设下法阵,才将他关回自己的房间。 比起在楼似玉面前的活泼,鸡翅对着他显得格外安静,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意外有了些成熟之感,两人面对面而坐,鸡翅突然开口:“你也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宋立言扫他一眼,捏了茶壶来倒茶:“她成年了,岁数比我大,也很聪明,想出去办事,本官还要拦着不成?” “多少也应该担心。” “她比你我都厉害,你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宋立言将茶杯放在他面前,“别拖了她的后腿。” 鸡翅没有要喝茶的意思,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往软榻上一躺,不说话了。 宋立言半阖了眼:“你其实没有你表现出来的这么年幼。” 男人看男人是最准的,他一早有想法,碍着楼似玉没说,但不表示他当真不知道。 鸡翅背对着他,轻声开口:“年幼不年幼有什么关系,我与她同是妖就足矣。” 宋立言轻嗤:“同是妖又如何?” “同是妖,就有我们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你至多活百年,而我可以陪她成千上万年。” “……” 宋立言拿出了浮屠困,面无表情地将他封了进去。 让他睡床榻果然还是太舒服了,囚犯就该有囚犯的样子,身怀宝贝也一样。 将浮屠困往更深的法阵里一封,宋立言兀自坐在软榻上生闷气。想起裴献赋,心里又添两分担忧。 他只要是魂体的状态,他就拿他没什么办法,若一直这样下去,他们永远是劣势。 目光在屋子里逡巡,宋立言突然盯住了放在他房里的、盖着纱帘的孟婆镜。 或许,宋承林知道封印魂体的办法? 第131章红尘劫 生于黄泉之下的镜子,能照人前世,哪怕被盖着,也隐隐散发出一股不详的气息。 宋立言起身,缓缓地围着它踱了两圈,想去扯盖着的纱绢,顿了顿,又收回了手。他若能知前世因果固然是好,至少能找到封印不死妖魂的办法,可若要如千秋楼那几个人一般一消失就是半个月,那就不太妙了。 更衣就寝,他把浮屠困放在了枕头边。 “能换个地方吗?”鸡翅不满地道,“我不想同你这杀妖之人共卧一榻。” 宋立言面无表情地提醒他:“楼似玉也杀妖。” “她不一样。”鸡翅蜷缩在浮屠困里,认真地道,“她杀的是有罪的妖怪,你是不分是非,是妖皆杀。” 有什么不一样?妖怪里有几个无罪的?宋立言嗤笑,摇摇头就不打算再理会,侧身躺进床内。 屋子里安静下来,烛光没了,外头的月华悄悄从花窗里爬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 鸡翅没睡,他在浮屠困里生闷气,同样是小妖王,为何他这么弱小,连宋立言都打不过?他不想被人当孩子一样护着,他也想护着自己喜欢的人。 月下柳梢,宋立言沉睡入梦,鸡翅还恼恨地在琉璃塔里画圈圈,突然觉得屋子里有光一闪,他抬头透过琉璃塔往外瞧,发现那一直盖在铜镜上的纱帘竟是落了下来,镜面映着月光,然后直直地朝床榻这边照过来。 什么东西?他疑惑地仔细看了看,然后喊了宋立言一声:“喂,你这镜子发光了。” 宋立言面朝床内,呼吸均匀,睡得正好,没有应答。 鸡翅觉得不对劲,这人一向谨慎,怎么会睡这么沉?镜子折过来的光越来越强,将四周照得堪比白昼,按理说怎么也该翻个身看看吧?可他毫无知觉,甚至身子还莫名地跟着泛白光。 见的世面太少了,鸡翅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只能茫然地打量,眼睁睁地瞧着宋立言身子越来越亮,然后越来越淡。等他猛然惊醒的时候,床榻上已经没人了。 “糟糕!”鸡翅急忙起身拍打这浮屠困,发现砸不透之后,又想传音给楼姐姐。 然而,楼似玉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听不见这声音。 她面前是裴献赋那张始终微笑着的脸。 秋末的山风刺骨,楼似玉对着手心呵了口气,化出一条长尾巴来当褙子穿了,然后眯着眼问:“这又唱哪一出啊?” 裴献赋和林梨花坐在悬崖边的大岩石上,若不是他捏着梨花的命门,两人看起来还真像是夜半出来赏月的才子佳人。可惜了,才子满肚子坏水,佳人龇牙咧嘴的已经要咬人了。 “听说楼掌柜将白仙家的小妖王护得紧,在下特地来问问。”他撑在岩石上回头,满眼看好戏的神色,“若在下要掌柜的用小妖王来换她,掌柜的是换还是不换?” 楼似玉揣着尾巴缩着肩,像极了冬日里裹着棉袄出来晒太阳的老大爷,她吸了吸鼻子,颇为懒散地道:“大家都活了上千年,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你也拿出来,是不是跌份了些?” 林梨花听得一动也不敢动,裴献赋的手只消稍稍一用力,她的内丹就没了,此情此景,怎么也不是该问这话的时候啊,可她家主子就问了,更奇特的是,裴献赋还认真地想了想,点头:“掌柜说的有理。” 她想哭:“有道理能不能先放了我?” “不能呀。”裴献赋笑眯眯地摇头,“你这小丫头别的本事没有,翻古籍倒是有些厉害,若放了你,你走漏我的秘密,我还怎么杀你家主子取内丹那?” 林梨花脸色一白:“你……”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裴献赋轻笑,“你家主子一千两百年前继承老狐王内丹,各大妖族皆知,可惜狐族不争气,刚继承内丹的小妖王打不过来抢内丹的大妖雍和,狼狈出逃,只能靠吃死人维生。” 梨花身子颤抖起来,十分担忧地回头去看她家主子,主子的故事她从木掌柜那儿听过一些,她怕她再想起旧事难过。 然而,楼似玉脸上一点动容也没有,倒还正经地道:“我纠正一下,当时吃的不是死人,那些人是先被我打死再吃下去的。” 裴献赋恍然点头,单手击打着掐着林梨花的手腕给她鼓掌:“这么一说在下倒是想起来了,楼掌柜当年可也是个十恶不赦的妖怪,若是放在今日,宋大人那獬豸剑第一个要砍的就是你。” 林梨花面上镇定,眼里却是压也压不住的震惊。 主子会吃人吗?那般说着不让她再吃尸体的主子,竟也吃过人? 那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她才会变成这样一副温顺得不像话的模样? “您也别说这没用的了。”楼似玉轻啧,“当年宋承林不会杀我,如今就算是宋立言知道这些,他也不会杀我。” 裴献赋了然地颔首:“这样啊。” 顿了顿,他脸上的笑意陡然扩大:“那在下倒是真想回官邸去看看,看宋大人在目睹您当年的所作所为之后,会是个什么表情。” 心里一跳,楼似玉反应了过来,手慢慢紧捏成拳:“你给他下套?” 她早该察觉的,就算是颜好将孟婆镜偷去千秋楼放着,可哪有那么巧照了镜子的人的世仇都刚好同在千秋楼。这人只是想让宋立言知道孟婆镜这个东西,然后去照。 可按理来说,他应该没这么傻才对。 “这怎么能算套呢?在下不过是在为宋大人排忧罢了。他那么想知道的过去,让他自己想起来,不是比什么都好?”裴献赋很高兴,“况且,就算他不想知道,孟婆镜也会让他知道的。” “你疯了?”楼似玉眯眼,“他若再想起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你我就是两败俱伤,你永失你的妖王,我永失我的爱人。” 笑意一顿,裴献赋沉了脸:“什么妖王?你在说什么?” 楼似玉跺脚娇嗔,脸上又不正经起来,朝他挤了挤眼:“还能说什么,你还能忘了尤蚩不成?” 第132章一人一妖同屋檐 两千年前一统天下的妖王尤蚩,强大不可一世,屠戮苍生,以除妖怪之外的万物为食,拥有三大亲卫妖族,狼族不在此列,可裴献赋身为狼妖,却是仰慕妖王上百年,甚至不惜在尤蚩将殒的最后一刻以身为祭,也要死留妖王魂魄,令其只能被封印,不能被剿灭。 那时候的裴献赋不叫这个名字,叫卫堂,是被狼族长老硬推上来的王,没有先王内丹,没有王族血脉,名不正言不顺,本是注定要成为族中势力争斗的牺牲品的。然而那年百妖朝贡,尤蚩坐在主位上往下看的时候,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有老妖说看见尤蚩当时笑了,虽然也就一瞬,后来也与卫堂再无交集,可打那之后谁也不敢再小看这个捡便宜的狼王,而卫堂自己,更是自此对妖王死心塌地。 这些都是林梨花从不知道哪儿翻来的古籍上发现的,真假不可考,只能当个野史看看,尤其那古籍的名字还是《上妖风流录》。不过楼似玉觉得,这些还真能解释裴献赋这步步为营的是想干什么,诈他一下也不亏。 这不,他就上当了,方寸突然大乱,捏着林梨花命门的手也微微松开了。 楼似玉笑归笑,动作一点也不慢,抓准时机就闪身上去将梨花给薅了下来,伸手摸摸她内丹还在,才长出一口气敲了敲她的脑门:“让你乱跑,瞧瞧,被狼叼走了吧?” 林梨花很委屈:“奴家也就出门倒个水,谁知道突然就遭了黑手。” 不过幸好裴献赋再聪明也有算漏的时候,她查出他的来历,就算被他抓在手里,只要主子跟来,她就能以魂音传话。这狼妖诡计多端,但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千年前的妖身还封在岐斗山主峰之上,应该是保存完好,所以他的妖魂才能留存人世这么久。 只要找到他的真身毁了,这人也就会消失于天地间了。 裴献赋跃下岩石,脸色阴鸷了好一会儿,不过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拂了拂衣袖:“给你们知道了也无妨,反正那孟婆镜他进去了就没那么容易出来,而你们,就算知道对付我的法子,又上得去岐斗山主峰之顶么?” 楼似玉不笑了:“你忘记尤蚩是怎么被封印的了?还敢让他想起来?” “他想起来那些,在下的确很怕,可他想起来又出不来,那又有何惧?”裴献赋露出狼爪,慢慢朝她们靠近,“你以为我将孟婆镜拿出来,是想给他照前世今生?哈哈哈,那是他属于他宋立言的浮屠困,也多亏了你,他心里有惦记有杂念,才难逃这一劫。” 心有杂念,于梦中显形,一旦显形,便会被孟婆镜连人带念一起勾走。进了那地方,没有知情之人在外头指引是出不来的。宋立言的红尘劫,终于是在楼似玉身上印证了。 “楼掌柜一定要记清楚啊。”他幸灾乐祸地道,“宋清玄是你害死的,宋立言若是出了事,那也是你害的。” 山风没由来地狂起,林梨花想开口劝自家主子都来不及,九条大尾腾空而上,直直地朝裴献赋甩了过去。 …… 叮铃—— 宋立言走在虚无的梦境里,不明白为什么又听见了这铃铛声,声音空灵,像从雨后山寺之中传出来的一般。可他越往前走,铃铛声越响,刚开始只一声接一声,后来竟叮叮当当地响成了一片。 眼前是人不多但也算热闹的简陋集市,没有长乐街上森立的铺子和吊脚楼,也没有许多的小摊儿,只有一个卖铃铛的阿公蹲在街边冲他笑。 宋立言恍然觉得这场面自己是见过的,可他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盯着铃铛看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会买,便继续往前,走到一处小院,轻轻推开门。 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心虚地从院墙上飞快地蹿去了屋子里。 “站住。”他心里微恼,脱口而出,“你该不是又去偷人家的腊肉了。” “没有!”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又清亮又果断,“我没偷!” 宋立言像是自己抬步跨进去的,又像是被谁控制了一般,十分自然地道:“没偷你跑什么?” 两只狐狸耳朵从门板后伸出来,接着是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眸:“我这不是以为家里进贼了么?” “堂堂狐族,也怕贼?” 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露出一整张脸来,“呸”地吐出嘴里叼着的半块腊肉:“拿去拿去,别挤兑我了,狐族怎么啦?没我你还不一定能回得来这儿呢。” 宋立言分明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可脑海里却是清晰地想起来了—— 他去岐斗山除妖,受了重伤半昏在山脚,有只狐妖想趁人之危吃了他。她妖力不低,真要动手他肯定是没活路了,但这狐妖很怪,盯着他看了片刻,刚一露出牙来就收了回去,还皱眉刨了刨他,小声嘀咕:“没死呢?” “那你死吧,等你死透了我再吃。” 他觉得好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吃人?” “不知道呀,大家都吃,我也就跟着吃。”狐妖在他身边蹲坐下来,吧砸了一下嘴,“但其实说实话,人肉还没鸡肉好吃呢,起码熬汤没鸡肉鲜。” 要是以往,他肯定会想接着法器最后拼一把的,但看着这眼神清澈的小狐妖,他竟破天荒地开口问:“那我给你熬鸡汤,你不吃我了行不行?” 雪白的狐狸正舔着爪子呢,闻言愣了愣,歪着狐狸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点头:“也行,你先给我熬鸡汤,等鸡汤不好吃了,我就吃你。” “好。”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满身人命的妖,竟就这么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并且,他熬的汤她当真爱喝极了,留了他性命,就是不知为何她又喜欢上了腊肉,总爱去偷邻居家的来吃。 “不跟你翻旧账了,我的鸡汤呢?”楼似玉刨着地嚷嚷,“再不端上来我可就吃人啦!” 宋立言熟门熟路地找到厨房,倒出了他临走前就煲好的鸡汤。 以他现在的状态来说,似乎不该做与当年这人行为相悖之事,可出于好奇,他还是舀了一勺鸡汤,放进嘴里尝了尝。 “呸。” “你往我汤里吐唾沫?”后头刚进来的小狐狸气炸了毛,“那我今日可改吃你了!” 第133章过往 她吼得气势汹汹,尖嘴也张开了,能看见猩红的牙胎,牙齿很尖利,似乎只消一口就能拉下他半个胳膊来。宋立言能感受到自己心里一瞬而过的慌乱,可也只是感受而已,他知道她不会。 重新舀了一碗鸡汤递过去,他道:“你尝尝。” 小狐狸嫌弃地瞥着他,好半晌才软下毛去,伸着尖嘴呱唧呱唧地呷了几口。 “嗯,还是鸡汤好喝,放过你了。”她甩甩尾巴,将整个碗都咬住,优雅地迈爪往外走,鸡汤稳稳的一滴没洒。 若不是尝过汤的味道,宋立言许是也要相信她是因为这个才放过他的了,然而宋承林不是个会做饭的人,汤里只放了盐,而且放多了,鸡汤很油很腻,鲜味都被腥味儿给盖过去了,楼似玉那种嘴刁的人,是不可能喜欢喝的。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杀他,狐妖的傲慢让她没说实话。当年的宋承林是没发现这一点的,所以他的心里只有唏嘘和无奈,别的倒是没感受到。 这时候的楼似玉不像她失忆时那样乖巧,身上野性未消,对除了宋承林之外的人戒心极重,也一直没有化出人形来。 四周光景一转,宋立言恍然发觉自己又站在了小院的门口,晚天欲雪,他面上平静,心里却是焦急——楼似玉出去一整天了也没回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其实不回来也好,他少了个威胁,可以好生养伤,但她要是在外头遭遇什么不测呢? 他惴惴不安地点了头顶的两盏灯笼,橙色的光流淌下来,将门槛照得亮堂,一直寂静无声的四周,也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沙”地一下,狐狸爪子陷进了地上的积雪里,宋立言听见了,察觉到他心里一喜,然后疾步过去将她从雪地里拎了出来。 “去哪儿了?”他问得有些急。 手里的狐狸冷淡地抬眼看他,牙齿龇了龇,带着些恶意地道:“我杀人了。” “……”他僵在原地。 宋立言发现了,他只是现在与宋承林共情,但不能左右他的想法,同样,也不会被他的想法左右,只是感受他的感受,恢复自己没有的记忆。若换做他,也许会斥责拔剑,可宋承林没有,他将她拎回了屋子里,拿毯子裹了她抱到火盆边,许久之后才问: “为什么杀人?” “妖怪杀人需要理由?”她冷哼,“我肚子饿不行吗?” “我给你做了鸡汤。” “吃腻了!”她气得发抖,“我不吃你是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也别管老娘吃别的人,你管不着!” 他叹息,一下下顺着她的毛,将毛间夹杂着的雪渣子捋下来,又捏着毯子把她打湿的毛擦干,低声道:“你不是个喜欢吃人的妖怪。” 毯子里裹着的楼似玉眼眶红了,嘴巴动了动,却还是负着气似的仰着下巴。 “我也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他接着道,“你若是遇见了坏人,要吃我也不拦着你。” “吃人也没关系?杀人也没关系?”她抬头问他,“你也不打算收妖?” “你若是坏妖,在相遇那一日我就该与你死战到底。”他轻笑,“可你是个好妖。” 鼻尖动了动,小狐狸眼里慢慢涌上了泪,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嗷呜”一声扑进他怀里,呜呜哇哇地哭起来。 “我都没想动手,他们想扒我的皮,还要拿我内丹去邀功,还说认识你,要替你除了我这个祸害。我想动手又怕他们告状,可想走他们也不让,最后我也没敢打死他们,就打残了扔雪地里了。” “我以为你会生气,你怎么都不生气,我身上全是他们的血。” “你们凡人不是应该一致对外吗?” 他安静地听着她的哭诉,目光温柔而慈悲,等她哗啦啦地将抱怨全倒完,才给她擦了擦哭湿了的脸。 “明辨是非一词,从来不是让人分割清楚是与非,而是要人在是非交错之地,也能看清好与坏,错与对。”他一边擦一边道,“我看得清,你没错。” 法力那么高强的一只狐妖,闻言扯着嗓门对着他继续嚎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他都能清楚地看见她的嗓子眼儿。 宋立言扪心自问,他可能的确不如宋承林温柔,但他发现宋承林这个人很冷血,照理来说两人如此亲近,心里怎么也该有些旖旎吧?但他没有,心里干干净净的,只有点想渡化狐妖的心思。 也怪楼似玉,一直是个狐狸模样,不化人形。 一人一狐继续在这小院子里生活着,感情也越来越好,只不过小狐狸动的是凡心,而宋承林动的是恻隐之心。 镇上有人成亲,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他带她去街上看,她艳羡地道:“我也想坐那轿子。” “不可,那是新娘子才能坐的。” “什么是新娘子?” “人间嫁娶,新婚之妇为新娘,穿红衣,盖红锦,坐轿去夫君家,从此两人便会永远生活在一起。” 楼似玉别的没听明白,就逮着最后一句了,眼眸立马一亮:“那我也要当新娘子,你来当夫君!” 心里起了一丝异样,又飞快地被宋承林压了下去,快得宋立言都来不及琢磨那是什么,就冷静地开口:“人妖殊途,哪里能成夫妻?” 小狐狸耳朵一耷拉,闷闷地趴在他的臂弯里,不过只一会儿,她眼珠子就又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傍晚用过午膳,他出门找狐狸,四处没见着影子,却看见门口有人。 一身水红长裙,纤腰裹素,乌发高挽,看背影就知道是个女子,不知为何在他家门口,还伸长了竹竿去点屋檐上挂着的灯笼。 微微皱眉,他上前问:“这位姑娘?” 姑娘转过头来,嫣然一笑,扯着裙摆问他:“我好看吗?” 是那张宋立言万分熟悉的脸,虽然美艳得不甚庄重,但的确是很好看的。 不过宋承林显然是惊到了,心口起伏了几下,才不确定地问:“狐狸?” 第134章灭灵鼎的口子 她对这个称呼有些嫌弃,柳眉皱起来,小声嘟囔:“能不能换个名字?我听人家的名字都可好听了,什么如花,什么似玉。” 以如花似玉夸美人,好听归好听,也是落了俗套。宋承林笑了,摇头道:“你可听过一句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如取其中几字化名——” “我知道了!”她兴奋地接过话去,拍手道:“楼似玉是吧?正合我意!” 宋承林:“……” 他是不是念字音不准? 宋立言发现他心里的想法,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你也喜欢这名字对吧?”见他笑了,面前这人原地转了个圈儿,裙摆跟着飘起来,眉飞色舞地道,“那就这么定了,你以后唤我楼似玉。” “不。” 俗都俗了,那干脆一俗到底:“我唤你玉儿可好?” 楼似玉傻眼了,当狐狸的时候脸上还有毛遮着,可变成了人,心思藏不住,绯红的颜色爬上来,将她的脸颊染得晚霞漫天。 宋承林伤彻底好的时候,其实已经恢复与她一战的实力了,可他没有想抓她的心思,白日出去收妖,晚上回来抓四处乱跑的楼似玉,顺便若是她偷了邻居的腊肉,便上门赔礼。 他心里一直清楚楼似玉身上的戾气没消散,只是被暂时压制了,哪怕能多压制些时候,他也很高兴。 然而宋承林在的这个世道一点也不太平,尤蚩作祟,生灵涂炭,前一天或许还热闹得很的集市,第二天清晨去看可能就是满地的鲜血。县上人人自危,他也就变得更加繁忙,楼似玉睡着的时候他也常没归家,醒来一睁眼他又已经出门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她不高兴了,在他回来的时候也没睡,化着狐狸的原形,拿屁股对着他。 “生我的气?” “没有。” 他失笑:“说话都带着气呢,怎么能说没有。” 楼似玉闷不吭声,连尾巴都耷拉着不想甩,她想他想得紧,又总见不着他,觉得只有自己眼巴巴盼着他等着他,他一点也不在意屋里还有只狐狸。 不高兴,难过,心口闷。 叮铃—— 清脆的响声从他袖口里滑出来,悦耳极了。楼似玉耳朵动了动,回头想看,又生生忍住,然而这人却是捏着那东西,径直拿到她眼前来。 精致的一串银铃,被红色的丝绳系着,轻轻一晃就又响起来:叮铃—— 她笑了出来,又敛住表情瞪他:“什么破玩意儿。” 宋承林道:“隔壁的婶婶给她的猫儿买了小铃铛,我看你盯了很久,便也给你买了。” “你喜不喜欢?”他问。 她不答,鼻子里哼个不停,嫌弃极了似的。不过看他一直拿着也累,她高傲地用爪子接过来,放得远远的:“我又不是猫啊狗的,谁会戴这个东西?” “我也是听婶婶说戴这个好,你若是跑不见了,我听着声音也好找些。” “那该给你自个儿戴呀。”她撇嘴,“常常不见的是你,又不是我。” 宋承林笑起来,将她抱进怀里,摸了摸她软软的毛:“不生气了,下回……若是有机会,我带上你一起出门。” “当真?”她眼眸亮起来。 “当真。”他应。 可惜这应归应了,后来也没能实现,宋承林身边渐渐聚集了更多的修道之人,他怕她被误伤,便总将她留在屋子里。战火从岐斗山一路烧下来,楼似玉偷摸跑出去围观很多次,一直不敢露面,还要赶在他回家之前溜回床上装作熟睡的样子。 宋承林没感觉到什么,宋立言却是感觉到了,楼似玉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可惜宋承林心里只有天下苍生和剿灭妖王,能在回来之后摸摸她的头,已经算是极尽温柔。 大战开始的前一天是个好天气,宋承林破天荒地回来得早,与她一起坐在门口,轻笑道:“夕阳真美。” 楼似玉耷拉着耳朵:“是啊,这么美你也没陪我看几回,总是忙进忙出的。” “抱歉。” “……也不是要你道歉,你也没做错什么。”她嘟囔,“镇上卖年糕的那个老伯伯的孙儿昨天被妖怪吃了,老伯伯哭得很伤心,眼看着要归西了,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到那么好吃的年糕。” 剿灭尤蚩是对的,哪怕她是妖怪她也知道,尤蚩在一日,天下妖怪猖狂一日,百姓也就一直不得安宁。 只是……她抿唇问:“明日出门能带上我吗?” 宋承林眼里流露出怜惜的神色,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顶:“我要去的地方,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是妖,而我是去杀妖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宋承林是个从来没撒过谎的人,宋立言从他的记忆里也知道了,可他现在,竟是对楼似玉撒了平生第一个谎。 他说:“等三日后太阳下山,我就回来。” 楼似玉高兴地笑了,将他送的铃铛叼出来,费劲地捆在了他的手腕上:“一言为定,要是到时候你没回来,我就听着这个声音去找你。” “好。” 气氛正好,风景也好,本是该入诗入画留给后人评说的好场面,然而宋承林袖子里有个法器闻见了妖味儿,自己飞了出来,嗡嗡地一阵乱叫,然后不由分说地就把楼似玉给吃了进去。 楼似玉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黑。 “住手!”宋承林脸色大变,伸手出去抓灭灵鼎,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他新铸的灵气十足的宝贝,为了展现自己强大的本事,竟连楼似玉也吃! 宋承林猛地施法想让它把她吐出来,然而这是他铸造来专门对付尤蚩的法器,只进不出,不给里头的妖怪任何的退路,一旦待的时间长了,不管是多厉害的妖怪,都会被鼎内的魂火化得一干二净。 来不及多考虑别的,宋承林捏住这耗费他十年心血、刚刚才出世不久的宝贝,抓起獬豸剑就砍了下去—— 锵! 刀枪不入的灭灵鼎,最不能违抗的就是主人的意愿,鼎身被砸破一个口子,将刚吞进去的狐妖哇地吐了出来。 第135章掌灯 宋立言能感受到宋承林的心急,也能听见灭灵鼎委屈的呜咽,它的确是个极有灵气的宝贝,虽只是一物,但也有了神思,知道自己犯了错被重罚了,打着颤就躲开老远,鼎口背对着楼似玉的方向瑟瑟发抖。 当初宋立言拿到灭灵鼎修好之后,灭灵鼎一直很怕楼似玉,他以为是楼似玉妖力太强,让这宝贝忌惮了,但怎么也没想过,竟是因为宋承林。 一只妖怪和一个自己煞费苦心炼出来的法器,哪个更重要?正常的上清司之人都会选后者,可宋承林想也不想就毁了灭灵鼎,以此来看,在他心里楼似玉应该有个很重要的位置吧? 然而,他感受他的内心,发现宋承林并未将楼似玉当什么特别之人,在他心里,她至多算个众生平等。 哪有这样的?宋立言很不能理解。两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楼似玉看他的眼神也与旁人大不相同,这宋承林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她有什么心思,怎么能一边对人家好,一边毫不动心? 他皱眉,想替他伸手去摸摸楼似玉的脑袋,然而四周光景又是一转,无数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进他的脑海。 余晖在山间收尽,朝阳又从另一头升起,宋承林赶赴战场,临行前楼似玉化着人形拉住他的衣袖。他回头,温柔地笑了笑:“别担心,很快就回来。” “说好了啊,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不走了。”楼似玉傲气地扬起下巴,可眼里到底是有点湿漉漉的,她左右看了看,将他买的银铃拿出来,挂在了他的手腕上。 宋承林一愣,接着失笑:“不会找不见我的。” 楼似玉倔强地将他的手腕连银铃一起捂住,他沉默片刻,还是纵容了:“好,我戴着它。” 青灰色的道袍被风吹得烈烈,他转身往外走,朝阳将他的背影拉到了她的脚尖前头。楼似玉红着眼弯下腰去,摸了摸他影子的头顶,低声喃喃:“要早些回来呀……” 带着些哭腔的声音,听得宋立言心里泛酸。 宋承林赶去了战场,道人与妖怪厮杀不止。宋立言也没干看着,宋承林用的法术和运炁的法子,他边看边恢复记忆,跟着他一起运炁,许多之前未曾突破之处,霎时都醍醐灌顶。 原来他这么强,竟能凭一己之力震慑上百个大妖,尤蚩与他交手,虽是互有输赢,但也没能将他同其他普通道人一起捏死。不过尤蚩也不愧是传闻里最厉害的妖王,妖力毁天灭地,一甩尾竟是将岐斗山都劈开了一条缝,缝越扩越大,山一分为二,岐斗山侧峰因此形成。 双方胶着了两日,第三日日暮,妖族有援兵赶到,宋承林浑身是血地撑着獬豸剑,看着远处朝这边滚滚而来的妖云,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手捏了一个十分怪异的诀,唇间咒语齐出,宋立言霎时觉得五脏六腑像是都被灼穿了,三魂六魄飞出,带着至纯的炁,化成绳索朝尤蚩飞过去。 魂魄封妖之术——俱焚。 宋立言难受地皱眉,他知道宋承林这是要与妖王同归于尽,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但他知道,背后有人在朝这边赶来。 “你个骗子——”楼似玉上气不接下气地踉跄摔扑到尤蚩身前,仰头看着这场景,怒声大骂,“骗子!骗子!” 她还乖乖在等着他呢,还怕他看不见回家的路,将门口的灯笼都换了新的,点起来亮亮堂堂的,想着不是今日也就明日,他就会寻着光回来。谁曾想这人竟心狠到连最后一面也不给她见,挥手就将自己的魂魄给散了。 无魂的躯体落回了楼似玉的怀里,她颤抖着手摸了摸他的脉搏,跪坐在地上怔愣了许久,鼻酸眼热,终究是没忍住哽咽出声:“哪有你这样的人……” 漫天的炁封住了尤蚩的经脉,三魂六魄也即将与妖王一起沉沦进无边的黑暗。然而,消失了半日的灭灵鼎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拼命吞下他一魄,落回楼似玉手里嗡鸣不止。 魂飞魄散是不能入轮回的,但还有一魄就可以,只消有人献祭足够的法力,带他过三生桥,渡忘川水,便能让他重新投胎。 战场上依旧在厮杀,楼似玉却是什么也顾不得,化出原形扫飞挡路的人和妖,叼着灭灵鼎就跃下了九幽。 冥界与人间和妖界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冥界有冥界的规矩,宋立言素来有耳闻,就算是法力修为登峰造极之人,也不能在黄泉路上放肆。然而他不知道楼似玉用了什么法子,眼前光景再转,他就瞧见昔日两人同住的小院变成了崭新的客栈,有挽起发髻的掌柜的打着香扇站在大堂里笑。 “客栈名字?叫掌灯吧,我喜欢掌灯。” “掌柜的在别处都节俭,怎的非要在灯油上浪费?” 她伸长竿子去点了灯,凤眼盈盈带笑:“这个不能灭的,灭了会有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宋立言皱眉浮在空中看着,更多的记忆汹涌着撞进他的脑海。 从他手腕上取下的银铃挂在了掌灯客栈门口,那屋檐下的灯笼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不知道在多少年后才等来一声清脆的铃响。 她霎时笑了,眼里的泪掉得猝不及防,又飞快地抬手抹去,裙摆飞扬起来,她像蝴蝶似的扑去门口,迎上那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喉头几动,眼波流转,最后却只问一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世又一世的故事,来的都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待她好而疏远,温柔而冷漠,任凭她有绝美的皮相和惯会撒娇耍赖的手段,那些人也没一个最后留在她身边。 有万千妖怪死在他们手里,同样,他们都死在了妖怪的手里,只留下那抹孤单的影子,在夕阳里化出狐狸的模样,盘在客栈门口的凳子上,哀哀地望着来路。 宋立言看得心口像被人揪了一把,他觉得不对,这些人不可能没有对她动过心,他能感觉到异样,只是,那异样比起他们心里的除妖大事,实在是不堪一提。 第136章秘密 宋清玄死了,在她眼前又一次化为了齑粉。 楼似玉这次没有哭,她怔愣地伸手去抓,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倒是哑着嗓子笑了,身影在人群当中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团,毫不打眼,也更显孤独。 她问木羲:“他还会再回来吗?” 木羲叹气摇头:“这一回,掌柜的可以不用再等了。” “连等也不用了?” “是啊,已经九百年了,您也该落个轻松。”木羲心疼地看着她,“也不是什么非之不可的人,天下之人千万,您再找找,兴许能遇见更好的。” 她摇头,身上已经没了多年前的野性,看起来和宋承林一样温柔,连说话也轻轻细细:“我不喜欢凡人的。” “我不是非要找个凡人过日子。” “我只是特别喜欢他。” 木羲有些替她不值:“这已经多少年了,他从未回应过您。” “是呀,他可真冷血。”楼似玉点头,自嘲地伸手拢住地上的骨灰,“可我还是喜欢他,不是他不行。” “我把他葬去山南吧,这样风吹着吹着,说不定他就又回来了。” 她将地上的骨灰捧拢,用手帕包了,踉跄着步子往岐斗山的方向走。 几世因果悉数回归脑海,宋立言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幻象消失,皱眉捂了捂脑袋。他不再是附在他们身上观看过往的一缕魂,他们所有人的记忆都涌进他的心里,澎湃冲撞,翻腾不息,那些熟悉的冷漠和自持里,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突然更加浓烈起来。 宋立言凝神,狠狠抓住那东西没再让它溜走。 眼前突然出现了楼似玉蜷缩在床榻上睡着的样子,屋子里安安静静,宋清玄跨进门来,无声无息地给她贴上静气符,然后拿出药瓶给她上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宋立言略微一回想就知道了,他因赵清怀的苦肉计而伤了她,结果回去坐立不安,索性又乘夜而来,给人上药。心里这难受的感觉是因为愧疚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另一种情愫,像刀抵着心口,刀口上又流着甜腻的蜂蜜。 蜂蜜流得深了,画面也更多起来,有人给她买了朱钗,怕她对自己多有期待,只敢说是路上捡的;有人给她熬了鸡汤,想用去哄她,却不小心跟着赌气说是隔壁姑娘喝剩下的;还有人被她突然抱住,傻不愣登地就把人关进了浮屠困。 “……” 也怪不得楼似玉要说,她与宋清玄没有私情,这样的表现,别说宋清玄,前头几个也个个冷血无情。 宋立言豁然开朗,他松掉抓住的东西,那东西也没再跑,落回他心里咚咚咚地继续跟着跳。他释然地笑了笑,转身想离开这孟婆镜去找楼似玉,想去告诉她一个关于宋承林的秘密。 然而,在镜子里转悠了好一会儿,宋立言才发现,他似乎出不去了。 镜子里没有昼夜,他在这里头呆了多久了? 意识到情况不妙,宋立言抽出獬豸剑,猛地往地上一刺—— “锵”地一声金鸣,不是铜镜里传来的,是遥远的岐斗山上。 楼似玉正与人在岐斗山上斗法,四周电闪雷鸣,连上方天空也聚集了一片与别处不同的黑气。 本来以楼似玉的妖力来说,斩杀裴献赋不在话下,但这厮实在狡猾,夺了勾水内丹让蛇族追来,放出常硕内丹的气息引来鼠族,又把颜好架在祭台上,引来了黄大仙,还放出小妖王的消息,让白仙一族也在赶来的路上。 五大妖族眼瞧着要聚齐了,上清司的人也恰好登场,双方都不用裴献赋挑拨就打成了一片,这已经是第二日,岐斗山上血流成河,不输当年。她想抓裴献赋,却被赵清怀那老头子缠得冒火。 “你跟我斗什么法?”她怒道,“你徒弟被他耍诈弄进了孟婆镜,你还不去救他?” 赵清怀一惊,收剑欲走,却又返过身来:“三颗妖丹在他之手,我要先夺了再论其他,否则妖丹齐,妖王出,他就算离开孟婆镜,也必定会死。” 楼似玉气得翻白眼:“你夺妖丹?来,眼下这场面,你能走到那头裴献赋的面前,我都管你叫声爷爷!” 裴献赋以魂体远坐树枝之上,真真是坐山观虎斗。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想要的是内丹,该去找裴献赋,但人与妖的积怨实在太深,谁也无法停手。 一道暗箭飞来,楼似玉分了神,避之不及,左肩被扎了个洞穿,妖气四溢,四周竟有不少妖怪也朝她围过来,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吃痛地捂住肩头,楼似玉冷笑扫视四周:“想吃我的妖气?你们也不怕噎死?” 小妖们悻悻地收回目光,可也有不怕死的大妖,一边斗法,一边用余光瞥着她。楼似玉垂眸,心想这回还当真是腹背受敌,要么她杀了裴献赋再被妖怪们吃了,要么就是被这群上清司的人耗到精疲力尽,再被裴献赋那狗东西收了去。 林梨花已经被她扔回了狐族,这样的场面,只能她一个人撑,宋立言不在,没人能帮她。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她深吸一口气将箭拔出来,妖血化成雾,笼罩住一片上清司之人,血雾入肺,其中的凡人皆动作延缓然后被妖怪一口吞杀。她这算群攻,能很快解决一部分麻烦,但弊端就是,她这上等的血,会让周围的妖怪们更加疯狂。 哪怕是血雾,都有如此强大的妖力,那要是将她吃了呢? 在场各族妖怪心里都打起了算盘,声音响得楼似玉都能听见了,她咬牙,打算先离开这一块地方,然而刚迈一步,四周的妖怪就跟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她有些恼,沉了脸想化原形来吓唬人,然而,不等她化形,前头突然就出现一个小孩儿张着双臂扑向她,他奔走几步,身形骤然变大,双臂间带着一层紫光,倏地就将她拢进了怀里。 白仙一族的护身甲,从他身上剥离了一半,带着温暖的奶香,与她融合到了一起。 第137章我也想保护你 楼似玉睁大了眼睛。 宋立言被诓进了孟婆镜,她以为鸡翅一定落在了裴献赋手里,还想着杀过去救他呢,结果反倒是被他护着了。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化出原形,周身都竖起了毒刺,锋利而摄人,可他的怀里是又软又暖的,还小声道:“幸好我聪明。” 她哭笑不得地将他推开些,上下打量一番,问:“从哪儿来的?” 鸡翅扭头,给她指了指远处脸色难看的裴献赋,他手里捏着一个浮屠困,塔身上破了老大的一个洞。 “我父王既然是那么厉害的妖怪,我也总要有点本事。”他小声嘀咕,“都被关进去那么多回了,破出来也是熟门熟路,只是他好像不知道,看宋立言不见了便把我连着浮屠困一起带走了。本是想找机会偷吃两颗他带着的其他内丹,但一看姐姐有难,我就没忍住出来了。” 楼似玉乐得拍了拍他的脑袋:“真是聪明。” 鸡翅一愣,没有像之前那么高兴,倒是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姐姐说想护着自己心尖上的人,我也想。” 瞧瞧,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话,长大了肯定不像他舅舅那样难娶媳妇儿。楼似玉欣慰极了,笑道:“你是个好孩子。” 被夸了也不高兴,鸡翅眼神黯淡,不过又很快被外头的战火吸引了注意。他从出世到现在从未好生与人斗过法,眼下是个机会,鸡翅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弱小到只是个孩子。 紫光轰地一声劈焦了一条路,楼似玉趁机踏上去直冲裴献赋面前,裴献赋看起来有些焦躁,脸上头一回没了那虚伪的笑意,眼神冰冷得像冬日里黝黑的井水,他伸手绕来三缕妖气,侧身躲过楼似玉的一击,反手将这妖气塞进了她眉心。 什么玩意儿?楼似玉鼻尖一动,脸色跟着就沉了:“尤蚩就算罪大恶极,好歹也算顶天立地的一代妖王,你既崇敬他,怎么会手段如此卑劣!” “手段?”他飞速躲闪着四周攻来的光,连抬抬眉毛都欠奉,“只要能达成目的,我什么都会做。你很强大,我打不过你,但你今日会死在我手上,这是命数。” “我呸。”楼似玉九尾招摇,劈手抓住他的胳膊,狐爪霎时伸出,金光乍起,血花四溅。 断了的手臂还没落到地上,就被旁边打斗的妖怪一口吞了,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 裴献赋点了手臂上的穴位就飞退出半丈,脸上连痛苦的神色也没有,若不是嘴唇白了些,楼似玉都要觉得她抓断的是别人的胳膊。 “你处心积虑这么久,不就是想让尤蚩活过来?”拿手帕擦了擦自己爪上的血,她舔着嘴唇皮笑肉不笑,“既然如此,那可就别怪老娘不成全了。” “你能做……” 本想嘲眼下这场面,她还能做什么?可一想到最后那一关,裴献赋变了脸色,抿唇良久才摇头:“你不会舍得。” “那可就看老娘的心情了。”扔了手绢,楼似玉双眸一眨化出金瞳,周身杀气暴涨。 他将常硕、勾水和赤中内丹上的妖气放进了她的眉心,眼下整个战场本就混乱,没人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何处,乍一闻见妖气,都要冲她而来,而她能做的就是在这些妖怪扑上来之前杀了裴献赋,否则…… 妖气四溢,整个岐斗山都躁动起来,楼似玉以血妖囚之术抓住了裴献赋,想也不想就将他分尸当场。可肉身毁了,裴献赋的魂魄却还在,甚至化出狼妖的模样,轻蔑地冲她笑:“想杀我?上岐斗山顶峰去啊,我真正的肉身在那。” 楼似玉咬牙。 一条蛇尾从旁边猛地横扫过来,她借着尾巴飞开躲避,皱眉侧目,就见美人蛇满脸的怒意都僵在脸上。 “怎么回事?”她收拢尾巴立起来,抬着下巴问,“内丹怎么会在你身上?” “不在我这儿,在他那儿,我身上是他的障眼法。”楼似玉扶额,刚解释完这一句,鼠族锋利的牙齿又接踵而至。 来不及了,她心里一沉,一边应付一边想办法。裴献赋仍在作壁上观,满意地欣赏着她的狼狈,甚至给她鼓了鼓掌:“高傲的狐族啊,竟为了个凡人来淌这浑水,你要是老实呆在胡府,我也许还当真拿你没办法。” 胡府不是什么贵人府邸,指的是狐妖一族的老巢,骄傲的狐狸连巢穴也要与旁的妖怪不同,修在山清水秀的桃花源里,高楼院墙,挂牌胡府,进出的都是得了大乘的狐族长辈。 楼似玉以前住在里头最高的那间阁楼上,吃穿不愁,每天跟人追着尾巴玩儿。她没烦恼,只会给别人制造烦恼,今天去掏了凤凰窝,明儿去碎了蛇妖蛋,不会上进,调皮事倒是做尽。 一想到这些,楼似玉自个儿都觉得脸红,也庆幸在场有四大妖族之人,独狐族没来,不然她可能要被打得更惨。 “你还发什么愣,快跑啊!”美人蛇替她挡了些法阵,气得直瞪眼,“往山上跑,山下都是人。” 楼似玉回神,苦笑道:“哪儿我都能跑,就是这主峰山上不行。” “……”想起缘由,美人蛇低咒一声,扫视四周问,“那姓宋的呢?” “出事了,来不了。” 法阵太密集,楼似玉实在躲不过去,吃了几个,有些闷疼,倒没造成什么大伤,尾巴扫过去将祭阵的那几个人和妖怪统统打死,她叹气:“今儿还真是凶多吉少。” 就算她妖力再强,也架不住这漫山遍野朝她攻来的妖怪。 又是一根带着法力的峨眉刺朝她刺来,楼似玉正挡着赵清怀那老不死的落井下石,无法分神,只想着这东西应该也不致命,便随它来了,可不曾想“当”地一声,峨眉刺落地,她毫发无损。 难不成她的妖气已经强大到可以自己挡人家的法器了?楼似玉咋舌,刚想夸自己两句,却猛地想起什么,急忙回头看。 第138章叮铃~ 她身上有鸡翅给的护甲,虽是能抵抗些攻击,但攻击太多,难免伤及他本身。 鸡翅依旧是以原形在与人斗法,两人高的大刺猬,妖力蛮横而尖锐,赵清怀那老头子想收了它,然而似是不敌,捂着心口让司中弟子起阵。上清司来的人不少,白仙家来的妖却是更多,密密麻麻地朝鸡翅围过来,死死将他护着。他看见族人,终于放松了不少,侧头吐下口血来。 “鸡翅。”楼似玉一边应付人一边以魂音喊他,“把护甲收回去,我自己能行,你还小……” “我不小了。”他朝她这边看过来,魂音都带着些沙哑,“我只是出世晚,但也几百岁了。” “岁数不是这么算的,你先听话,姐姐能保住自己。” 他没再回答,却也没将护甲收回。楼似玉摇头,觉得这孩子可能是开始叛逆了,便自己施法,将他附在她身上的护甲术剥开。好歹也一大把年纪了,再让个小辈护着,她不要颜面不成? 山上降妖阵四起,战至疲惫的大妖纷纷显出原形,新一轮的厮杀又将开始。 裴献赋安静地看着热闹,闲得像茶店里嗑瓜子的老大爷,然而,他身边却是有无数黑影悄无声息地聚拢,随着他指尖一点,纷纷落去地上,一个叠一个地扑腾成一团,不消片刻,黑影们就融成一只古怪的影妖,张口接住了他扔下来的东西。 与此同时,黑影脚下的妖血和人血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它吸走,远处地上的妖尸和人尸也渐渐消失。 赵清怀打着打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宋洵。” “师尊?”宋洵抹了把脸上的血,朝他靠过来,“有何吩咐?” “去孟婆镜放置的地方里找立言。”跺了跺这越打越干净的地面,他沉声道,“让他快来相助。” 孟婆镜?宋洵不敢多耽误,立马燃了千里符回去官邸,然而,他修为平平,又不知窍门,费了半天劲也没能联系上里头的主子。 岐斗山战况更激烈了。 白仙一族与蛇族大概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开始齐力围剿上清司之人和裴献赋,可黄大仙和鼠族群龙无首,依旧是在混战。楼似玉受了点伤,被鸡翅护在身后,她喘了口气,捂着小腹道:“待会儿要是扛不住了,你就跑,最好离开荒州,再也别回来。” “为何?”鸡翅疑惑。 “他想要你的内丹,只要你不在荒州,他的阴谋就不会得逞。”指了指那头的裴献赋,楼似玉又苦笑,“可眼下想逃出去,还得看你的本事。” “那姐姐你呢?”他皱眉,“你还要留在这里?” “我找着机会也会走,但不能离开荒州。” 鸡翅沉默片刻,问:“是因为舍不得宋立言?” 楼似玉笑了笑,脸上哪怕带着血,也是倾国倾城的好颜色,她没回答,可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哪有妖怪会这么痴情的呢?鸡翅想不明白,他觉得宋立言没有楼姐姐好,不值得楼姐姐这么做。 一个晃神,强烈的浑浊妖气自后而来,突然贯穿了他的护甲,剧烈的疼痛让他瞳孔紧缩,几乎是想也不想的,鸡翅往前一扑,将楼似玉扑在身下,死死护住。 什么东西?楼似玉怔然,这妖气是她之前没察觉到的,哪一族都不像,可细闻又哪一族都像,甚至还带着几个妖王的气息,只轻轻一缕,就打穿了白仙家至高的护甲,从她脑袋上飞过去,落进远处的岐斗山,许久才传来一声炸响。 轰隆—— 岐斗山侧峰被这一缕妖气打出了一个洞。 天崩地裂,山体摇晃,无数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楼似玉倒吸一口凉气,正想提醒鸡翅快跑,身上这巨大的刺猬却突然化成了紫光的轮廓。 墨发白肤的少年郎从轮廓里一点点缩小落下,清澈的瞳子看着她,干净又漂亮。然后他伸手,温温柔柔地将她拥住,抱紧。 两人大的刺猬轮廓成了保护伞,替他们挡住了砸过来的岩石,但与此同时,少年也咳出血来。 温热的血溅上她的侧颜,楼似玉怔忪地看着他,喃喃道:“我不需要你护着。” 闷哼一声,少年抬袖擦了擦嘴角,声音比之前成熟了些:“姐姐不是一直想不明白,要如何才能让心上人妥帖吗?我知道答案。” “拿命护着她就最为妥帖了,管她需不需要呢,我舍不得,那就护着。” “……” 心口莫名一软,楼似玉好气又好笑:“你真是比你舅舅出息多了。” 她起身将他扶起来,撕了衣袖给他擦脸,可越擦血越多,擦到后头,她手都抖起来,勉强笑道:“你可别吓唬我,我没法跟你舅舅交代的。” 鸡翅闷哼,捏了她的手,朝她笑了笑。 小妖王的血甫一落地就消失不见,但他身上伤口太多,散发的血味儿还是吸引了更多的妖怪朝这边扑来,楼似玉一手扶着他一手起妖阵,将冲上来的妖怪一一绞杀。可她也伤得不轻,一个时辰之后,到底是有些脱力,连正面朝她冲来的一只百年黄大仙也没注意。 “小心!”鸡翅挣扎着,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也挡去了她前头。楼似玉急得喉咙一甜,伸手就去抓他,刚抓住他的肩,就见那冲来的黄大仙突然凭空飞起,被卷上了天。 嗡嗡嗡—— 灭灵鼎带着熟悉的白光从天而降,一口将黄大仙吃了个骨头都不吐,末了得意地朝她摇了摇身子,打了个嗝。 楼似玉眼皮都要抬不起来了,嗓子也沙哑得不像话地问它:“你主子呢?” 灭灵鼎还没回答,后头一袭淄衣就卷了上来,指节分明的手搭上她的肩,稍稍一用力,就将她扯离鸡翅,按进了自己怀里。 叮铃—— 无比熟悉的声音从他手腕间响起,有沉沉的木香夹杂着少许的香火气重新充盈了她的鼻息,烈烈的衣摆随着这大幅的动作一起卷上她的裙摆,眼前的血腥和杀戮好像都瞬间消失了。 楼似玉怔然,没有抬头看人,也没有问是谁,只感觉心口被人拧了一把,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第139章想起来了 宋洵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救出宋立言的,他在孟婆镜旁边甩下好几个法阵也没什么用,看着外头越来越晚的天色,他甚至已经开始绝望。 然而,沮丧之时,他看见门外晃过去一个人影。 许是府中下人路过?宋洵摇头没理会,继续沮丧。可没多久,那人影又晃了回来,走到门口还特意放慢了步子。 察觉到不对,宋洵飞蹿出去将那人抓住:“何方宵小?” 脚步一顿,罗安河扭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罗大人?”宋洵愣了愣,然后皱眉,“您怎么没跟去岐斗山?那边都战成一团了,急需支援。” 罗安河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赵清怀身为掌司,行事冲动,难以服众,这个时候与几大妖族混战,我上清司能讨得到好?他既一直看不起我,不让我入他门下,那我又为何非要陪他去蹚浑水?” 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宋洵很愤然,他知道罗安河一直记恨嫡系弟子之事,可对外不是该同仇敌忾么,哪有坐壁上观之理?退后两步,宋洵也不打算同他多纠缠了,还是先想法子救主子要紧。 但是,他回房间里,罗安河竟也跟着进来了。 “罗大人还有何指教?”宋洵不解。 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尴尬,罗安河咳嗽了一声,含糊地问:“宋立言被关进这镜子里了是吧?” 宋洵看他的眼神登时警觉,手都按到了剑鞘上。 “你紧张什么,我也就是问问。”有些不自在,罗安河哼声道,“若真是这镜子闯了祸,那我就大发慈悲救他一回。” 宋洵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可罗安河竟像是来真的,走到孟婆镜旁边,双手一翻就化出白光,按在了镜子背后镶嵌的红色宝石上。 要说他大发慈悲,那其实是不可能的,他出手相救只是因为这罪孽是他犯下的,要不是他被裴献赋蛊惑,将这镜子放去了千秋楼,宋立言也不至于被困在里头出不来。罗安河就算自私又小气,可良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宋立言让人将镜子运回来的时候他就有所耳闻,加上裴献赋的突然消失,其实他心里也有预感这镜子会出事,但他实在太看不惯宋立言了,也就赌着气没出声提醒,想着真中计了也是他笨,怎么会想不到那楼里有问题?哪能那么巧几个人照了孟婆镜,出来恰好能遇见自己前几世的仇人? 可真出事了,罗安河睡觉也睡不安稳,思前想后,还是过来了。 孟婆镜从里头很难闯出来,所以上回也是他听裴献赋的话,以上清司之炁注入红宝石才放出那几个凡人,原以为它真如裴献赋所说是个照妖镜,不曾想还有些门道。 镜面白光大作,屋子里突然卷起狂风,吹得纱帘飞扬翻扯,罗安河羡慕地看着四处乱窜的白炁,那些都是宋立言的,强大得不像话。 光影斑驳,一炷香之后,终于有人跨出镜面,站回屋子里,身影微晃。 “主子!”宋洵大喜,立马迎上去想扶住他。然而,刚一凑近,他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宋立言回过头来,眉眼如故,没什么变化,可宋洵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同了,周身的气息和他身上的炁,像平静的湖突然变成了广阔的大海,群山高拔,天地肃清,让他不敢再伸手冒犯。 “楼掌柜人呢?”宋立言站稳了,目光扫向四周。 屋子里只剩了宋洵一个人,旁边的窗户开着,罗安河已经走了。 “楼……楼掌柜在岐斗山。”宋洵喃喃地答。 他颔首,连千里符也没点,倏地就消失了,留下宋洵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 岐斗山上的风莫名清冽了些,吹开了浓厚的血雾,带来了些许草木香。 宋立言抱着怀里的人,单手抽出獬豸剑,将一个三丈见方的法阵劈开,碎裂的光从两人身边飞散开去,映得眼里也是一片光亮。他叹息一声,指腹摩挲着她的肩:“多大的狐狸了,还这么能哭。” 楼似玉抽噎,手抓着他的衣袖,死死地抓出几道褶皱:“你……” “不是很想我吗?”他轻笑,“可我怎么看你,抱人家抱得很开心那?” 他目之所及处,苍白瘦弱的少年还站着,飞舞的墨发遮挡了他的表情,但手里还捏着一截料子,是从她袖子上撕下去的。战火纷飞,这不是个儿女情长的好时候,可他就觉得不顺眼,怎么看都不顺眼。 他这一世的魂,果然是他身上最至情至性的一抹,一旦做了主位,以前藏得好好的东西,就统统飞了出来。 然而,楼似玉并不配合他的心境,甚至没理他这句话,只抓着他的衣袖抬起头来,红着眼问:“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孟婆镜里走一遭,的确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包括宋承林的魂魄封妖之术俱焚,也终于明白赵清怀为什么说是她害死的宋承林。其实不是,她只不过让宋清玄想起了过往,选择用俱焚禁术的是宋清玄自己,她没有错。 但面前这人问的时候是带着惧怕的,整个身子甚至都在发抖,眼里一层薄薄的琉璃,只消一个字就能碎。他看得心里一软,倒是不敢答了。 可他不答楼似玉也是知道的,伸手捞起他的衣袖,轻轻一碰那串东西,叮铃地一声响,她哽咽,想起了很多碗不好喝的鸡汤,想起了邻居家香喷喷的腊肉,也想起了血泊里他冰冷得冻人的尸体。 慢慢蹲去地上,她嚎啕大哭:“我不想再等你了,你要是再敢用那东西,你要是再敢……” “对不起。”宋立言拧眉,想拉她起来又有些无措。他知道这三个字比起这一千年来说实在太单薄,可他除了这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管是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他都怕极了这人哭,但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连好生安抚她的机会也没有。 第140章好想你鸭 “立言!”远处的赵清怀看见他来了,大喝了一声。他四周的妖怪已经围了上来,附近的上清司之人皆处劣势,无法支援。 宋立言回神,想立刻闪身过去,但还是顿了一步,低声对她道:“在这儿等我。” 强大而纯正的炁卷开一条路,他飞身而过,手上捏诀,无数张千机网从天而降,如下雨一般瞬间平了赵清怀附近的妖气,接着数十张黄符飞出,化了利刃去追躲开的妖孽。 赵清怀怔愣地抬头,看着天上这光景,再回头看他。 远处的灭灵鼎还在不停地吞噬妖怪,每消化一只妖怪就需要他付出同等的修为,近处千机网白光耀人,修为充足,哪怕是天赋异禀,宋立言也不可能突飞猛进到这个地步啊?他在做梦不成? 可眼前所见又的的确确是真的,宋立言脸色都没变,一边纵符一边扶起他,眼神笃定而温和:“没事吧?” 不,不对,这不是宋立言。 喉头微动,赵清怀想喊一个名字,可眼前形势突变,他不得不吞回声音,往前去支援别的弟子。 “师父。”宋立言以魂音轻声道,“这山里有诈,先撤吧。” 已经打成这样了,任意一方先撤都必定损伤尾兵,赵清怀是不舍得撤的,但他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叹一口气,传魂音与众人,且战且退。 凶残的妖怪扑上来一口咬掉了上清司之人的头颅,又被后头赶来的人挥剑砍下脑袋,就算是且战且退,双方也在不停流血伤亡,等众人都退回山脚下,立起结界和封妖阵之后,赵清怀才觉得不对劲。 “这山是怎么回事?” 山脚下的土是黄棕色的,可山上却是一片漆黑,原本在上头还没发现,可站在下头回望,才看见黑与黄之间泾渭分明。 “那是裴献赋用的上古禁术,叫死祭。”宋立言将个受伤的师兄扶着交给安置的人,然后拂袖道,“以三两鬼魅为种,吞人尸和妖魂,然后炼化出更大的邪祟。上古时期的战场上有位将军用过,炼化出了大妖雍和,那一战他大获全胜,建立了一个新的朝代,但可惜,他登基之后只活了一个月,就被邪祟吞噬了。” 赵清怀一震,虽然之前也料想他是想起了什么,但真从他嘴里听见上古时期的事,还是有些不适应:“那……裴献赋也会被反噬吗?” “他尚在三界之内,自然是会被反噬,只是他的邪祟已经炼成,想必完成心愿之后,他会觉得死得其所。” 裴献赋是尤蚩身边的妖怪,他处心积虑上千年,为的只是解开尤蚩的封印罢了,死不死的他不在意,只要这邪祟能把楼似玉和小妖王给他带回去即可。 想到这里,宋立言心头一跳,突然问:“楼掌柜在何处?” 赵清怀胡子抖了抖,狠狠地闭了闭眼。这要还是他之前的徒儿,他肯定要骂人的,大敌当前,还管那狐狸精呢?但现在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骂,嗫嚅半晌,他委委屈屈地答:“他们毕竟是妖怪,哪能与我们一同撤退呢?那上头打成一团,他们谁都打,也不能算咱们这边的……” 宋立言垂眸,半晌才点头:“我知道了。” 楼似玉带着鸡翅退去了山脚下离他们三里远的另一处地方,白仙家的妖众没有跟来,只来了几个看起来特别操心的长老,另外美人蛇也跟来了,盘在旁边的树干上直冲她吐口水。 “干什么?”她抬袖挡着。 美人蛇气得又呸她一口才道:“你是妖怪,不是凡人,护他一个就算了,哪儿能当真与整个妖界为敌?妖王要是真的能醒,是咱们整个妖界的福气,咱们都被凡人打压多少年了?还不兴反抗的?” 楼似玉替鸡翅看了看胳膊上的伤,闷声没答。美人蛇扭头又看向那小妖王,愤然道:“你倒也劝劝她。” 鸡翅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答:“我听楼姐姐的。” “你听她的咱们都得完蛋!”美人蛇暴躁地拍起尾巴来,“看看咱们这么多年忍让隐居,有好日子过吗?他们就是想赶尽杀绝,就算你们宅心仁厚,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次是因为有人搅局,并非隐忍之过。”楼似玉一边给鸡翅包扎一边淡声道,“若不是裴献赋,现在各族都还好好的。人与妖井水不犯河水,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你就是偏心!”美人蛇冷哼,“我就不明白了,那姓宋的到底哪里好?依我看,还不如这小妖王温柔又体贴。好歹人家今日救你,当真是连命也没顾上管。” 鸡翅闻言,皱眉道:“我救楼姐姐是因为我想救,不是想让她觉得我好。” 美人蛇一愣,啧啧摇头:“感天动地,我都快哭了。” 楼似玉用白布给他的胳膊上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起身笑道:“今儿这恩情,我会记着还的。” “不用姐姐还。”鸡翅不高兴,“又不是借东西。” 伤口被包扎好了,他起身道:“有长老叫我去河边,我先过去一趟。” “好。”楼似玉点头。 鸡翅闪身往外走,眼瞧着快到河边,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五步外的槐树下靠着个人,淄衣烈烈,眉目清俊,他在看着他,无声无息的,却给他一种压迫之感。 …… 美人蛇说教了半个时辰,终于回去料理蛇族之事了,楼似玉松了一大口气,左右看看,踮起脚就往外溜。虽然她这时候去找宋立言实在不太妥当,很像两军交战之中夜奔投敌的叛徒,可她真的很想见他,哪怕远远看一眼都行。 然而,刚溜出去没多远,她正心虚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倏地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宋立言伸手接着她,略微有些嫌弃:“好歹是个大妖怪,怎么一副做贼的样子?” 眼眸一亮,楼似玉原地一跳就化出原形,刷刷蹿上他的肩头,大尾巴一裹,就将他的脑袋搂着与她的狐狸脑袋碰在一处。 第141章小孩儿赌气 “你怎么来了呀。”她欢喜地抓着他的肩,尖尖的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侧脸,然后又飞快地收回来,眼里晶晶亮亮的,像碧波湖上粼粼的水花。 宋立言本是不太高兴的,甚至准备了话要来训她,可一看她这模样,他再多的气也散了个无形,无奈地连连摇头:“好端端的,化原形做什么?” 楼似玉低头看了看自个儿,又看了看他:“我琢磨着……你既然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大概还是习惯原形些?” “变回来。” “可是……”她撇嘴,哼哼唧唧地蹭在他耳侧,后半句话没敢说——变回人形,就没法儿这么抱你了呀。 也只有狐狸模样的时候,他与她亲近才毫无顾忌。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宋立言指尖白光一闪,轻轻往她身上一点,楼似玉霎时觉得四肢沉重,翻身落去了地上变回了人样。 “……”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她干笑两声,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低头,想掩饰一番当下的狼狈,心里宽慰自己就算没抱多久,那好歹也是蹭了他一会儿了,该知足了。 然而,刚低下头,她身子突然被人一扯,接着缁色的袖袍抬过她的耳侧,指节分明的手按住她的后颈,倏地就将她按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瞳孔因受惊而紧缩,楼似玉僵硬地伸着双手,半张脸埋在他胸口,一只眼瞪得老大。 “躲什么?”他的声音带着胸腔的震动传过来,“眼角眉梢都分明写着想与我亲近之意,你也不是个矜持的妖怪,怎的就不敢了?” “……” “我看你与那小妖王亲近之时,也很自然那?自己身上的伤都没管,倒会给别人包扎了。”说是不想生气,可话说出来到底是有两分凉意,跟深冬的冰渣子似的,簌簌往下落。 宋立言自己也觉得这话没风度,不妥当,可他偏就继续说了:“我没人家温柔,也没人家体贴,楼掌柜欠人恩情,打算拿什么还?看他也不像个要财要命的,若是要些别的,你也要给?” 怀里的人半晌也没个回应,他沉了眼神:“日夜念叨想我回来,其实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这话没说完,他身子就是一僵——楼似玉一直空悬着的双手突然就落到了他的背上,打着颤抓住他的衣料,用力握紧,小脑袋往他心口一埋,狠狠地蹭了蹭。 不是嘴上说说,从这个拥抱的力道就能明白,她是真的很想他。 唇角微微一勾,又很快压了回去,宋立言戏弄似的后退了半步,结果怀里这人亦步亦趋,死死地贴着他不撒手。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右她跟着往右。 心情莫名就好了些,他轻笑:“不闷?” 楼似玉终于抬起头来,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眼睛,热烈又充满渴望。闷算什么啊?如果可以一直这么埋在他怀里,她闷死都觉得甘愿。 但这么露骨的话,她自是不敢同他说的,嘿嘿傻笑两声,她道:“我正想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宋立言斜眼看她,“包扎伤口?” 楼似玉眨眼:“大人怎么老计较这个?鸡翅只是个孩子,方才山上还拼命护了我。” 天色已经黑了,夜风吹得人生寒。宋立言松开她,面无表情地转了话头:“裴献赋的禁术催生出来的邪祟有三颗妖王内丹,妖力强大,恐怕连你也不是其对手。” 楼似玉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岐斗山。虽然本就是黑夜,可山体明显比夜的颜色更深,像黑布上湿了的一块。 那东西……她苦笑,若只是单纯的邪祟,说不定还有解决之法,但有三族妖王的内丹,又有裴献赋那舌灿莲花之人在侧,之后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她真不敢乐观。 宋立言继续道:“他们想要白仙妖王的内丹,若之后与你们对上,你当如何?” 楼似玉无奈地摊手:“还能如何?全力一搏。” “搏不过呢?” “……”搏不过那不就只能送死了?楼似玉眨眨眼,看看他的脸色,没敢把话说出来。宋立言看起来是想跟她说正事的,但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悄悄伸手,想去拉他的手掌。 宋立言漠然地避开了。 果然,楼似玉失笑出声,大着胆子硬是将他的手拉过来,捋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捋顺:“好不容易回来,大人怎的还花这闲工夫来与我置气?” “没有。” “这还没有?”她朝他的手努嘴,“小孩儿才会玩的动作。” 提起小孩儿,宋立言更是不悦,半阖着眼道:“我来这儿只是想问你,大战在即,你是要跟在我身边,还是留在这里?” 楼似玉干笑,移开目光去看天上的星星:“虽然我也很想跟着你,但你那边都是上清司之人,恐怕也容不下我,再者鸡翅伤得不轻,白仙家这点人可能护不住他,我在他身边看着,也能安心些。” 抽回手,宋立言拂袖转身就往回走。他就不该来这一趟,简直是自取其辱,真以为她会不顾一切地跟着他,没想到现在在她看来,留在别人身边都比与他一道来得好。 他不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走就是了。 “哎——”身后这人也不知在想什么,竟还来追,着急忙慌地拉住他的衣袖。 这拖泥带水摇摆不定的举止,可半点也不似她平时的果断。他心里堵着气,想也不想就甩开了她,原地扔下个小的困妖阵。 白色的光从地里冒出来,捆上她的手腕脚腕和脖颈,盈盈发亮。这是对付小妖的东西,于她而言,半柱香就能挣脱。他没再回头,一路大步往山脚的另一边走。 山上死伤过多,阴气聚集,没一会儿就下起了夜雨。宋立言回去营地,正好遇见赵清怀撑伞出来,便站住行了一礼。 “你既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又何苦折煞老夫?”赵清怀无奈地摇头,将伞撑到他头顶,又看了看他身后,稍显意外,“一个人回来的?” 第142章两个人一起活 宋立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师父不是讨厌极了她,如何还会盼着我多带个人回来?” 轻咳一声,赵清怀抓着胡子小声嘀咕:“讨厌归讨厌,到底是这么多年了,还以为再度相逢,怎么也会腻着些。” “也只是以为。”宋立言板着脸往营地里走,“她并不腻着我。” 楼似玉不腻着他?赵清怀乐了:“她改邪归正了?还是说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详,会害了你,所以肯放手了?” 脚步一顿,宋立言皱眉:“师父,宋清玄的死跟她没关系。” 赵清怀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个:“就眼下的形势来看,妖族占着上风,今日虽是一通乱战,可难保之后他们不会突然同仇敌忾、一起去解了尤蚩的封印,毕竟这对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人和妖终究是对立的,能不在一起就别在一起。 宋立言垂眸,刚想糊弄两句,脑子里却猛然有光闪过。 “师父。”他沉了语气,“邪祟已成,妖族聚集,这岐斗山已经不是个可留之地,今晚我们为何还要在此扎营?” 赵清怀别开脸,语气分外自然:“我们若不在这儿守着,难不成让这些妖怪直接进城屠戮百姓?” “不对。”目光扫过营地各处歇息着的人,宋立言捏紧了拳头,“你骗我。” 在场的人比山上撤下来那一拨少了一大半,显然是去做别的事了。 心口一紧,宋立言转身就往回疾行,赵清怀有意拦他,可闪身上去才发现,现在的宋立言压根不是他可以拦的,照面都没打上,他就消失在了薄薄的夜雾里。 “冤孽啊。”赵清怀气得直摇头。 楼似玉安安静静地站在困妖阵里目送宋立言远去,她没挣脱这法阵,倒是轻轻吸了口气,眼里全是满足:“真好啊,这熟悉的味道。” 旁边的树丛里有人无声无息地朝这边潜过来,连脚步声都没有,只有一阵阵的风,吹得她水红色的裙摆拉扯飞扬。然而捻一缕风来轻嗅,她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头也没回笑眯眯地道:“现在走的话还来得及哦~” 来者甚众,哪里会因为她这一句话就退缩?上等的法器和灭绝法阵在她这句话落音之时就凌厉地飞了过来,楼似玉化出狐尾一甩,看向隐藏在树丛里那个人,轻笑:“就你,也敢来杀我?” 罗安河脸色不太好看地从树荫下走出来,沉声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又大又软的狐尾看起来没什么力道,可接着他的法器双环,却是一卷就给扭成了麻花。楼似玉将这麻花扔回他脚下,不耐烦地道:“有些事试了也不行,只是找死罢了。我念在那人的份上不想与你们计较,现在走,我不动手。” 罗安河是当真气得想跟她拼命,可想起赵清怀说的话,又硬生生忍下来了:“在你心里宋立言很重要吧?你定是舍不得他再死一回,既然如此,你何不束手就擒?” 楼似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嗤笑:“怎么?打不过要开始动之以情了?想说服我为了他把自个儿的命交出去?凡间女子许是能吃这一套,为着心上人默默赴死,等人赶来搂一具半凉的尸身,哭个肝肠寸断,才够入书入传。可老娘对这种感天动地的戏码没兴趣,老娘想他活着,自个儿也得活着,我俩少一个都不行。” 罗安河大怒:“你与他能都活着吗?你们妖族就差最后两颗内丹便可复活妖王,妖王一旦复活,你猜宋立言会不会舍命封妖?只要这世上还有五颗妖王内丹,宋立言的命就是挂在刀口上的!” “那又如何?”楼似玉拂袖扫开两个想偷袭她的上清司之人,眉梢一挑,风情万种,“我有的是办法保他。” 油盐不进,罗安河是真生气了,借着宋立言设下的困妖阵就强灌了两口炁,将她捆死在原地,后头的弟子站位起阵,强大的上清司之气震得她喉咙一甜。 楼似玉哼笑,抹了嘴角的血沫,眼尾扫到阵眼上站着的罗安河,金瞳一闪就甩出两道冰刃,又快又准,不但打开了他朝她甩来的长剑,还有要将他钉到后头古树上去的意思。 然而,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楼似玉脸色倏地一变,冰刃戛然而止,猛烈的拉扯让她又呸了小半口血沫,柳眉皱拢。 冰刃离罗安河只有一寸远,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那锋利的锥口,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楼似玉。施法强行停下,于她有损无益,做什么要突然停下来?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 缁色的长袍在夜色里拂过,食指与拇指一捏,楼似玉周身的困妖阵应声而碎。那人疾行过来,将她从阵中抱起躲开后头的法器,飞快地落去远处粗壮的榕树枝上。 “大人跑得好急。”楼似玉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不是生奴家的气了么?怎的还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躲?”宋立言胸口起伏得厉害,显然不是累的,是被气的,“苦肉计?你在报我当年护着赵清怀没偏袒你的仇?” 楼似玉挑眉:“怎么会扯到那上头去?” “不然呢?” 摇摇头,楼似玉将脑袋枕在他肩窝里:“只是想着大人不要奴家了,那多在有大人气息的法阵里待上一会儿也好,下次再见,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心里像是被人抓着使劲捏了一把,宋立言恼怒地低头瞪她:“是你不愿与我走,怎的还说得如此可怜。” “不是奴家不愿那,您看。”她苦笑着朝下头围过来的上清司众人努嘴,“奴家真跟您回去,您该如何同他们交代?” 宋立言张口又闭,扫一眼下头的人,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搂着他的脖子又蹭了蹭,楼似玉的声音小了些也软了些:“我以前曾经问过大人,若是能同我远走高飞,大人愿不愿意。大人当时答的是不愿,既如此,我也总要想想,要怎么才能与大人一起活下去。” “我太知道一个人孤独活在世上是什么滋味儿,所以,不想大人来尝。” 第143章你怕什么 心里有愧,像挂着一桶啷当直晃的水,不平静也不安稳。宋立言抱着她的手收紧了些,闷哼一声就带她躲开下头的攻击往丛林深处走。 “我自己能跑。”她嘀咕。 压根不理会她的话,宋立言穿林过水,直到后头再无上清司追兵,才停下来靠坐在旁边的老树根上。雨被挡在了树外,两人衣裳却已经都是半湿,紧贴在一处,彼此身上的温度都清晰可察。 楼似玉不安地动了动,感觉这人心情不佳,分外小心地打量他:“……大人?” 宋立言冷眼看她,眼皮半垂着,眸子像无底的幽渊,不悦之意清楚明白。 狐狸耳朵从脑袋上冒出来,又怂兮兮地垂伏下去,楼似玉伸出尾巴,讨好地朝他一摇。 没反应。 眼珠子转了转,她傻笑两声,试探着手上用力,搂着他的脖子让自己更靠近他些,他身上被雨水打湿而变得冰凉,脸侧也是冷嗖嗖的,像一块上好寒玉雕出来的人像,她是有些不敢碰的,但凑这么近他还一直没反应,她胆子就肥了。 飞快地欺上去啄了一口他的脸侧,楼似玉又缩回来,一只手还特意挡住了自己的脑袋,以免挨揍。然而,宋立言当真像个石刻玉琢的一般,一动不动,连看她的眼神也没变化。 嗯?中邪了? 眨巴着眼再凑上去,楼似玉啄了啄他的脸侧,又啄一口他的下巴,本想贪心点再啄一口唇角的,结果小嘴刚凑上去,这人突然就动了。 脸微微一转,唇角变成了柔软的唇瓣。 楼似玉瞪大了眼,心差点跳出来了,都来不及多感受,慌忙就要往后仰。她还在他怀里,往后就会倒去地上,宋立言分外体贴地伸手接住她的背,然后,丝毫不考虑心跳过度会不会害死妖怪,张口就含住了她打着颤的唇。 “你怕什么?”他含糊地问。 浑身都抖起来,楼似玉抓着他肩上湿透的衣料,狠狠抓成一团。这要只是宋立言,那不是第一回了,抱也好亲也罢,她至多是害羞片刻,可这人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不止宋立言一个灵魂,前头那么多轮回,他统统想起来了,又怎么还会……还会这样与她亲近? 眼眶有点湿润,她抵着他的肩,慢慢地将他推开,唇相分离,她别开头狼狈地喘着气。 宋立言拧眉。 他打量着面前这满脸惶恐的人,语气更加不悦:“我问你呢,怕什么?” 楼似玉定了定神,心绪渐稳,抓着他的衣裳笑了笑:“奴家怕大人一时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他琢磨了一番这四个字的意思,脸色更沉。 楼似玉不相信他会对她动情,尤其是在他恢复记忆之后。在她看来,宋承林只把她当成宠物,绝无别的感情,也就不该有这些举动。 这事宋立言很想解释,可完全没法开口。要怎么说呢?说自己以前不是不喜欢,只是自持惯了,以苍生为重,不想耽误她?这都耽误了一千年了,现在说这个未免太不要脸。 可要是不说……啧,她这么聪明的人,他不说她还就真的感觉不到他有所不同了? 感觉不到。 楼似玉从他怀里跳下来,掌心化出金光按在他的衣袍上,没一会儿就给他烤干了,然后跺跺脚给自己换了一身干的衣裳,当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笑着问他:“大人这铃铛是哪儿来的?” 银铃挂在手腕上,一动就叮铃作响,宋立言看她想摘下来,收拢衣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你客栈门口挂着的,我瞧着脏了,洗了许久。” 这个时候,只要她问一句他为什么要洗这个,那他就可以顺着说两句宋承林当年没敢说的话。 然而,楼似玉丝毫没有要问的意思,傻乐着就看向外头的雨幕。她身上还有伤,也不好当他面调息,就一边磨蹭着想与他多待一会儿,一边又暗想他什么时候回去。 宋立言等了片刻,气极反笑,他这些年到底是在做什么,竟能让一个心悦于他的人对他害怕到了这个地步?看她这神色,就算是再让她跟他回去,她也必定是选择去陪着那白仙家的小妖王。 心念一转,宋立言闷哼一声就按住了脑袋。 “大人?”楼似玉吓了一跳,慌忙上来扶住他,“怎么了?” 痛苦地皱眉,他眼神恍惚地摇头:“无碍。” “这还叫无碍?”楼似玉急了,一把将他的胳膊扛上自己的肩,“我先送你回去。” 宋立言没挣扎,高大的身子就这么半倚在她身上,也不用瞬移之术了,愣是一步一步脚步虚浮地踩着往前走。楼似玉一边走一边担忧地碎碎念:“是不是想起的事太多,头疼了?我看那孟婆镜里出来的人也都不太正常,大人若是哪里不适,记得告知于奴家。” 她是当真心疼他,也不管他是个多厉害的人,有半点不妥就开始絮叨:“就算是法力恢复了,也不能太过劳累,那灭灵鼎之前在山上吸了不少妖怪吧?光奴家瞧见的就十几只了,能不难受吗?” “想起来怎么调动魂魄里的修为是好事,可也不能这么没有节制,您才刚刚熟悉一些,慎重为上。” 要是别人这么来唠叨,宋立言不把他关浮屠困也得送张静气符,可眼下他踩着地上的雨水和枯叶,听着她满是焦急的声音,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仿佛所处之地不是危险重重的岐斗山脚下,而是静谧的世外桃源,茶余饭后,并肩散步,她说些琐碎的关切之语,他只消安静听着,唇角跟着上扬。 营地就在前头,楼似玉的步子慢了下来,开始左右打量。宋立言不用想也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停住步子道:“就在这附近即可,这会儿回去,少不得要挨训。” 她眨了眨眼:“赵清怀现在还敢训你?” “总是要给掌司颜面的。” 侧头看向旁边,一棵参天古树树皮已经干枯开裂,宋立言挥手甩过去一张符,符落树干炸开半人大的口子,露出里头空空的树洞。 第144章让你当年嘴欠 雨还在落,树洞里已经生起了火,楼似玉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堆干树叶,铺了个老大的窝,然后脱了外裳垫去上头,再将他给扶过去坐下。 宋立言依旧捂着脑袋,满脸痛苦。 “实在难受不如早些休息?”楼似玉道,“我就在洞口给你守着。” 这算什么?宋立言觉得好笑:“你一个女儿家,替我守着让我休息?” 楼似玉怔愣了一瞬,然后甚是唏嘘地道:“大人竟把奴家当女儿家看了?” 在他的某一世里,两人也曾同屋共度一夜,虽然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但她也缠着他要负责,要明媒正娶。可惜当时他知道了她是狐妖,冷着脸道:“妖怪哪有男女之分,只有公母之别,你总不能只是化了人形,就硬把自己往凡人的规矩里套。” 那一世的宋承林嘴上尤其不饶人,说话只顾自己痛快,也不管人家听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宋立言想起这茬,脸色有点难看,他努力想回忆当时楼似玉的表情,可想半天才发现自己当时是没看她的,她站在他身后,半晌没说话便走了。 低咒一声,他道:“你是女儿家。” 楼似玉眨眨眼,就地变成了一只狐狸,然后去门口蹲着,还甚是得意地回头道:“这样就不算了吧?” “……” 宋立言气了个半死。 他气自个儿当年口不择言,更气这人怎么不该机灵的时候脑子转得飞快。回想这么多年,他做的伤人事儿当真是不少,这人竟也没怨,也没有要与他算账的意思,看他的眼神依旧炙热。 这比让他吃葱花还难受。 深吸一口气起身,他走到洞口,化出雪白的法阵将这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然后抱起那蠢狐狸,将自己外袍褪了,与它一起躺去窝里,就着袍子盖好。 狐狸耳朵从袍子的边缘伸出来,接着就是一双茫然的眼,楼似玉看了看宋立言紧闭的眼眸,心想这是宋立言这一世的性子占上风了?甚至把宋承林的矜持和冷漠都压下去了,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香甜的味道。 她喜欢这味道。 饶是顾虑良多,可现在他都闭眼了,她也就当他睡着了,大着胆子将爪子放在他心口,感受着他胸腔里的震动,然后舒服地蹭着他的下巴眯起眼,耳朵服帖地往后垂。 一定能做个好梦的呀。 身上的狐狸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均匀,宋立言睁开眼,眼里还有淡淡的怒意没消,他瞪她一眼,然后伸手将衣袍掖去她的长嘴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边渐渐入睡,营地里却是灯火通明。 罗安河坐在赵清怀面前,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桌上的灯里爆开一个烛花,罗安河到底还是忍不住先开口:“他厉害我知道,师尊选他当嫡系弟子的原因我之前不知道,现在也算了解一二,但眼下他执意与那狐妖为伍,甚至还帮白仙家的小妖王……这要怎么收场?” 邪祟出世,裴献赋集齐了三颗内丹,白仙家的小妖王他们现在动不了,那能毁的内丹不就只有狐族的那颗了? 赵清怀把玩着自个儿的白胡须,打了几个小辫儿又解开,实在觉得烦了,才开口道:“我前几日就已经传信给你师父,他们已经带人在来的路上了,你只消将这边拖着,剩下的你师父会想法子。” 他师父也要来了?罗安河稍稍一喜,接着眉头皱得更紧:“那岂不是……有更大的仗要打。” 最近几次大战,虽是剿灭了不少妖怪,可他们这边的人死伤也极其惨重,赵清怀从京都带来的人已经折损了大半,附近赶来支援的师兄弟也没几个完好的。 “自古战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赵清怀拿剪子剪了烛花,看着灯重新亮起来,叹息道,“能不打就不打吧。” 楼似玉是狐妖,若动狐族的内丹,她必定也会跳出来,如此一来她未必能顾上白仙家的小妖王,狐族内丹和白仙的内丹,他们总能拿到一个。只要拿到一个毁了,这局面就能破。 淅沥沥的雨打在树林里,声音尤其大,直到早上也没停歇。 楼似玉打了个激灵,耳朵一颤就从梦里醒来,抬起脑袋左右看看,确定没什么危险,才又继续将脑袋放回宋立言的心口。狐眸眼瞧着又要闭上了,她突然想起个事,蹭地一下就跳了起来。 那么大一只狐狸,完全不讲道理地在人身上跳,就算睡得再死,也得被她给压醒了。宋立言闷哼一声睁开眼,微恼地看着她。 “抱歉。”楼似玉连滚带爬地跳去地上,化出人形皱眉道,“我突然想起来,鸡翅还在那边呢,我跑了,他怎么办?他还受着伤……” 一大早就听见这话,让人想没起床气都难,宋立言坐起身来,面沉如水:“他那点伤,没什么大碍。” “大人您是不知道,他当时都把护甲扯了一半给我,我受的伤全让他承了,哪儿能没大碍?”楼似玉原地打转,着急地道,“天亮了,奴家先回去看看。” “你……”他话没说完,面前的人就已经没了影子。 宋立言闭眼,额角青筋跳了跳。 楼似玉跑得飞快,一路跑回他们昨晚落脚的地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片杀戮的场景,她连连自责,暗道美色误人,哪能把个受伤的孩子弃之不顾呢? 然而,等她跑到地方的时候,鸡翅刚睡醒,正拿着一片硕大的叶子在河边装水。 “楼姐姐?”一看见她,他三步并两步地过来,见她无碍才长出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被抓走了,怎么也没个消息。” 心虚地笑了笑,楼似玉道:“我去处理了些事,你怎么自己来打水了?伤还没好呢。” 神色古怪了一瞬,鸡翅抿唇:“我的伤好了。” “嗯?”楼似玉探了探他的脉搏,发现当真没什么异常,甚是奇怪,“你伤得不轻,怎么说好就好?” 第145章 鸡翅觉得这事说出来很没面子,可他又不爱撒谎,沉着脸闷了好一会儿,还是嘟囔道:“昨天晚上碰见他了,他与我动手,几个回合之后……我伤就好了。” 你说怎么会有宋立言这么不要脸的人那?一句话不说上来就出手,他以为这人是来夺内丹的,不曾想却是用炁化解了他的内伤。他当时气得脸都红了,捏着拳头吼:“谁稀罕你疗伤!” 宋立言施施然收拢衣袖,手里赫然捏了楼姐姐给他擦血的半截衣袖,漠然地看着他道:“她的东西,你最好还是别拿,不管是这个,还是身上的伤。” 鸡翅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听得出来他的敌意,龇牙咧嘴地就扑上去想把东西抢回来。可宋立言与他再战都不愿,转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是不是幻觉,鸡翅觉得这个人比最初遇见的时候强大了不少,如果最初的时候他都没法与他抗衡,那现在他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楼似玉打量着鸡翅,见他整个人……不,整只妖都沮丧了,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伤好了是好事啊,怎的还不高兴了?眼下大战在即,你能恢复些妖力,也能多些保命的机会。” 说到保命,鸡翅抬眼看她,犹豫地道:“方才族中长老同我说,岐斗山主峰顶上封印着妖王尤蚩,只要五族妖王齐聚,妖王就会重回人间——也就是说,之前那一场仗咱们是可以不打的,裴献赋想要内丹,也不一定非是离体的内丹。” 只要他肯点头,裴献赋不但不会杀他,还会将他供起来,完全不用担心保命的问题。 楼似玉脸色一变,放在他肩上的手一沉,鸡翅骤然感觉到压力,虽然也就一瞬,可他立马明白了楼姐姐的意思,急声道:“我没有答应他,只是族中长老劝我如此,好保全族人和自己的性命。” 他说得没错,只要持有内丹的人点头,一场大战就能直接化于无形,但接踵而至的就是妖王破封而出,天下苍生不宁,战火还是会卷起来,只不过那时候妖族就能占了上风。 深吸一口气,楼似玉问他:“你喜欢人间吗?” 鸡翅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喜欢。”尤其是醉酒鸡,他特别喜欢。 “既然喜欢,就千万别答应他们。”楼似玉正色道,“尤蚩是没有怜悯之心的大妖怪,他被封印这么多年,一旦出来,必定毁天灭地,届时人间不复,妖界也未必能宁。” 鸡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听姐姐的。” 楼似玉心情复杂,她知道鸡翅愿意相信她,可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在生死关头未必能有什么用。 “主子!”遥远的魂音突然传来,若不是她正凝神思忖,这细微的声音怕是要听不见。楼似玉连忙应她,将鸡翅往旁边跟过来的白仙长老的方向一推,飞快地寻着林梨花的方向跑。 “你在何处?” “西北外半里的河边,有……有一棵榕树。” 楼似玉想了想,化出金瞳一路飞奔,远远看见她说的榕树,扑过去就将半个身子快被冲走的梨花给拉了上来。 林梨花看起来虚弱得很,一直绷着的一口气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松了,整个人化回原形,湿淋淋地蹭在她的腿侧。 “怎么回事?”楼似玉探了探她的脉搏,“跟人打架了?” 眼神躲闪地垂着耳朵,林梨花结结巴巴地道:“遇见些上清司的人,不好对付。” 上清司?楼似玉不解:“我不是让你回狐族了吗?” 支支吾吾半晌,瞧着自家主子的眼神越来越凌厉,梨花顶不住了,红着眼呜咽出声:“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有人跟着我,我按照您的吩咐回胡府去,谁知那么多上清司的人在后头尾随,一把火就烧了半个胡府,族里的人气坏了,同他们打成一片,可您也知道,咱们族里一直群龙无首,打的时间长了,难免吃亏。” 楼似玉额角一跳,捏着她的手加了力道:“上清司的人不是都在这山脚下么,如何会去胡府?” “我也不清楚,看着面生。”梨花说着,四条腿又抖了起来。 情况不太妙,楼似玉也满怀担忧,但看她这模样,她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嗔怪道:“好歹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至于被上清司的人吓成这般?” 林梨花咽了口唾沫,使劲摇头:“我不是害怕上清司,我是害怕……” 她话没说完,楼似玉就察觉到了后头一股劲风直冲而来。抱起小狐狸往旁边一滚,她飞快转身化出一柄鱼叉,裹了金光就朝来人刺去。尖锐的碰撞声响彻一方,来人冷哼一声后退几步,花白的头发衬着一双红色的眼,甚是恼恨地看向她。 捏着鱼叉的手一抖,楼似玉收回了架势,没好气地撇撇嘴,挥手将鱼叉击散,抬头看了看天:“我瞧着这雨下的也不是红色的,怎么就把您老人家给招来了?” 红瞳狐妖吴来酒,狐族长老,活的岁数比楼似玉还大,妖力也不浅,就是人毒舌刻薄了些,要不是族里其他人拦着,这人早几百年就得把她拍死在胡府大门的牌匾上。 他一生都在为狐族操心,操心太过的下场就是明明是只黑狐,头上的白发却是一年比一年多,于是他在操心该怎么弄死楼似玉的同时,还得操心怎么把白毛染成黑的,墨汁树油什么都试过,目前看起来还是不太如人意。 于是楼似玉好心地提醒他:“浮玉县里新来了个点妆师父,就在千秋楼,兴许能将您这毛色给拾掇顺喽,您要不去试试?” 一道光从她耳侧飞过,猛地打在后头的榕树上,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咔擦一声就被斩成了两断,巨大的树冠砸落在地,扬起漫天的雨水,洒了楼似玉满身。 吴来酒冷声道:“蜜蜂被捅了窝还知道扎人,老狐王是生了个什么东西,惹来祸水还没脸没皮在此玩笑。” 第146章黑白毛的狐狸 林梨花听得皱眉,想起身护着楼似玉,可她实在虚弱,站起来腿打颤,走不到两步就又跌了下去。 楼似玉拎起她的后颈皮将她扔去自己身后,接着就笑得更开心了:“老狐王生的什么玩意儿您最清楚,您亲自接的生呢,只不过我琢磨着当年赶我走的也是您,现在总没道理家里出事还来怪我头上吧?不是各不相干了么?” “若你身边这低等狐妖没惹事,那的确是各不相干。”吴来酒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然而现在,就因为你,我胡府被毁,族人被杀,你若好意思舔着脸说与你无关,那我也顾不得什么长辈晚辈,定是要送你去见老狐王的。” “哇,又要动手。”楼似玉露出惶恐的表情,夸张地将嘴角下撇,不过又很快收了回来,继续笑得没心没肺的,“您还当这是一千年前?” 强大的妖气随着九条狐尾一起释放出来,她伸出一根食指,很是欠揍地朝他摇了摇:“那可不行呀。” 吴来酒突然出手,楼似玉也早有防备,两人之间霎时电闪雷鸣,动作快得林梨花都看不清。 这哪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时候呀?林梨花焦急地看着,一边咳嗽一边喊:“吴长老,快住手!” 吴来酒听得更气:“你只让我住手,不让她住手?” “她是我主子啊……”小声嘀咕一句,梨花又急道,“都别打了,这地方埋伏重重,当心让人坐收渔利。” 眨眼间已经过了几十招,楼似玉觉得很高兴,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惨兮兮的小狐狸了,能与他过这么多招而不落下风,甚至还有赢的机会,这一千年的修习也没白做。看一眼吴来酒,她笑道:“您这皮毛要是能跟脸色一样黑,那该多好哇。” 吴来酒大怒,一记撼山锤直冲她脑袋而来,动作极快,楼似玉躲闪有些不及,心里忍不住哀嚎一声果然是骄兵必败,避开要害也得受他这一下了。 然而,一股力道在撼山锤落下之前就卷上了她的腰,有人从她身后欺上来,胸口抵住她的背,手里獬豸剑一横,硬是将这雷霆一击给承住了。 白光和着雨水四溅,楼似玉半眯了眼,瞧见面前吴来酒眼里的错愕,也瞧见了身后这人被风卷起的衣袖。 袖口上有银线云纹,瞧着真好看。 “又是你!”吴来酒退后几步,气得脸色发青。 宋立言收回剑,捏了捏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将雨披拉过头顶,连楼似玉一块罩住。 “平时那么厉害,怎么对他手下留情?”他压根没理对面在咆哮什么,只低头看她,眼里满是疑惑。 雨披之下是两个人的世界,亲昵又温暖,楼似玉高兴地拉住他的袖口,小声道:“你看他气得刚染的毛都褪色啦,再不让些,气死了算谁的?” 瞳子里映出她还挂着雨水的长睫,宋立言觉得有趣,伸手轻轻一点,那一滴雨水倏然从她睫毛上落下,砸进地上的小水坑里,泛起不打眼的涟漪。 楼似玉怔愣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背后有杀气。 吴来酒祭出老大一个妖阵,兜头朝他们砸过来,咬牙切齿地嘶吼一声。楼似玉吓得一激灵,猛地将宋立言一推,返身就去接招。 其实之前说是气,他也就是虎着脸做个样子,但看见宋立言,吴来酒是当真上火了。这都多少年了,她跌了多少跟头吃了多少亏,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妖怪跟凡人能有什么好结果?这人还有轮回转世,妖怪死了那可就是当真死了,她真当自己有九条命? “吴长老,有话好好说。”楼似玉不跟他顶嘴了,一边化解他的招数一边道,“眼下你就算打死我,对狐族也没什么助益,你来找我,定也不是为了斗法的。” “现在倒是知道说这些。”吴来酒更气,“之前要与我分个高下的是谁?” “误会误会,您先消消气。”楼似玉借力将他推远,收了妖气和尾巴,正经了神色指向旁边的岐斗山,“您瞧瞧,实在没时间给咱们来打着玩了。” 黑漆漆的邪祟越来越大,混杂的妖气也越来越浓,这东西蛰伏不动,不知道在等什么,但一旦动了,怕是很难拦住。 收手拂袖,吴来酒冷笑:“怎么会没时间?你只消自毁元神,把内丹给了你后头这小子,一切不就如了你的愿了?” 楼似玉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像那么蠢的妖怪?” “你要是不蠢,当年怎么会放着狐王之位不坐,跟这小子去人间鬼混?!”吴来酒破口大骂,“上清司一脉多年来一直在做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把灭灵鼎举到你脑门上,你心里也清楚,可你就有这么蠢,还要跟他在一起!” “他不会把灭灵鼎举到我脑门上。”楼似玉捏紧了手,虽然话是这么说出来了,但显然心里没什么底气。 宋立言微恼:“我就在你身后,你怕什么,说大声点。” 宋承林这么多年来封妖除魔,几世轮回都在收集妖王内丹,除了为黎民苍生,也还为她,妖王内丹是破封尤蚩的唯一途径,只要他毁掉其中一颗,就可以保她永世安宁。 楼似玉只知道他的遗愿是让她毁掉内丹,却不知道这里头有他藏着的一份心思,暗暗绰绰,不可见人。 但也怪前头那些人藏得太好了,导致现在面前这人回过头来眨巴着眼望着他,怎么看怎么心虚:“大人所言当真?” 宋立言咬牙:“当真,比你对面那妖怪头上的白发还真。” 吴来酒:“……” 他头上的白发是假的,这人撒谎!气恼地化出黑墨往头上糊了糊,吴来酒恼恨地道:“我懒得跟你这种蠢货多说,眼下胡府遭难,但凡你还有半点良心,就随我回去一趟。” 楼似玉挑眉,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回胡府?” 当年他不是说,这辈子她都别想再踏进去半步了么? 第147章你还是误会吧 “回去杀敌,不是让你回去住。”吴来酒目光森冷,“若这一遭我狐族无法幸免于难,那你就别想再私吞狐王内丹。” 哪有妖王不在老巢,总往外头跑的?黄大仙家是出了颜好那样的贼才导致族人零散,他家这个分明是纯正的血统,却比颜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早知道当年就该打死她,留下内丹福泽后人,如今的族人也不会比蛇族还少了。 别人听着这话,多多少少也会愧疚着低下头吧?但楼似玉不,她将下巴抬得高高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狐王内丹是我爹修了上万年自己修来的,也是他愿意传给我,让我好生过日子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狐族共有的东西了?今日这祸是冲内丹而来,但却是因裴献赋而起,长老若是真有本事,就去把山上的邪祟给吞了,而不是在这儿威胁我。” “你!”吴来酒觉得火大,“我教训你两句,你听着就是了,顶什么嘴?” “我不顶嘴,长老真会觉得自己有理的。”楼似玉拍拍衣袖,“当年您说那句‘与人为伍则不堪为妖,妖且不算,何以称王’我一直记着呢,您自己对凡人有偏见,便要凭着自己的威信让族人都这么觉得,这是假公济私,是谬误。今日狐族有难,我会去帮忙,但不是因为我有愧,只是因为我念着大家是同族。” “烦请带个路,离开太久,我不记得胡府在何处了。” 吴来酒气得头发又白了两根,心里怄得要命,他知道楼似玉这性子是随了老狐王,吃软不吃硬,一身的倔脾气,可他也觉得下不来台,一张脸哇青哇青的。 两厢僵持,旁边一直沉默的宋立言突然出了声:“胡府离这里多远?” 吴来酒戒备地看着他,刚想说他问这个干什么,就听得楼似玉笑嘻嘻地答:“就在岐斗山旁边几座山里,算着也就几十里路。” “你不是不记得胡府在何处了吗!”他大怒。 楼似玉撇嘴:“大致的总也记得些,您吼什么。” 说完又看向宋立言:“大人,奴家知道您一心除妖,但眼下最大的祸患显然不是狐族,与其在这个时候对狐族动手,不如省些力气对抗裴献赋。” 宋立言漫不经心地道:“你怎知我是想去除妖。” 问胡府的所在,不是去除妖,还能去串门么?楼似玉满眼茫然。 他问她:“以你一人之力,就能退了胡府那边的上清司之人?” 楼似玉认真地想了想:“有些许困难,但尽力一搏,也总能改善些局面。” “我有更好的法子,你听是不听?” 四周的雨莫名地小了,水花映在楼似玉骤然紧缩的瞳孔里,显得清清冽冽的。旁边有林梨花倒吸一口气的声音,还有吴来酒震惊又戒备的眼神,但楼似玉什么都感受不到,只听见这人在她耳边轻声重复:“听是不听?” 宋立言有多讨厌妖怪呢?假如他面前有个杀人犯,而十里之外有一只无事路过的小妖,让他选一个来杀,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越过杀人犯,狂奔十里将妖怪斩于剑下——这是他打小就有的对妖怪的偏见。 曾有一次他杀妖太多,其中不乏无辜的化成老人模样的妖怪,宋洵看得都不忍了,小声问他:“主子,有几个是不是不该杀?” 宋立言冷声答他:“只要是妖怪,不管是什么妖,都没有不该杀的。” 就这么一个斩妖上瘾的人,现在竟然在替她想法子救狐族之人,不止楼似玉震惊,宋立言自己都觉得好笑,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楼似玉抱着林梨花和吴来酒一起坐上宋洵赶来的马车的时候,犹自回不过神。她能明白宋立言这是为大局着想,可一想到他刚才问那话时呼到她耳侧的温热的气息,她就止不住地心动。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没有止境的,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会惊喜、会感动,会被他一句话说得心口一跳,接着热烈的血涌遍全身。 “主子。”她怀里的林梨花有气无力地给她传魂音,“大难临头,您别笑这么欢,吴长老盯着您许久了,那样子委实像是要吃人。” 楼似玉伸手捧住脸回她:“我也想不笑,可我控制不住,你看我这嘴角,它自个儿要往耳边咧。” “……”梨花伸着爪子盖住了脸,分外恨铁不成钢,“您小心些,我总觉得这姓宋的居心不良。跟着咱们去胡府,说不准是帮咱们还是帮上清司呢。” “无妨。”楼似玉坦然极了,“我也不是没与他动过手。” 马车跑得飞快,风从帘子边灌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宋立言掐指算了算时辰,化出獬豸剑塞进她手里,然后问她:“冷么?” 吴来酒当场翻了个白眼,都是千年的狐狸,皮毛比什么都厚,谁跟凡人似的会冷? 然而,楼似玉竟当真不要脸地答:“冷死了。” 宋立言点头,将林梨花拎开,把她拎过来放在了自己腿上,他身上暖和极了,靠上去就像围了个火炉,舒坦得楼似玉半眯起了眼,想化原形窝进他怀里,却被他伸手定住,沉声威胁:“不许动。” 楼似玉撇嘴,乖巧地提着他的獬豸剑,问:“真要奴家挟持大人?” “嗯。”捏了剑刃抵在自己脖子边,宋立言道,“上清司的人不傻,你装就装像些,否则不但退不了兵,还会连累我。” 楼似玉闻言,立马板起脸装作一副凶恶的模样,剑抵着他,腮帮子都咬得鼓了起来。 “不错。”他颔首。 吴来酒嘴动了动,像是骂了句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清。林梨花很能理解长老的心情,面前这要不是她主子,她也骂。哪有坐人家腿上挟持人质的?那么娇小的姑娘举一把长剑,晃着腿朝人家龇牙咧嘴,被挟持的人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低头看她,冷静又温和。 一时间,连外头吹进来的风都不冻人了。 第148章 这模样怎么可能唬得住人,肯定一下去就会被人发现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接着上清司那群人就化气愤为法力,将胡府毁个干净。 脑子里闪过许多恐怖的画面,林梨花哀嚎一声,两只爪子盖住了眼睛。 马车骤停,宋洵捏着缰绳低声道:“西北方向正在交战,此处有一条小路,许是能通过去。” “好。”宋立言应声,带着楼似玉下车。 楼似玉回头看了看林梨花,颇为担心地道:“你伤这么重,定是不能随我去的。” “楼掌柜放心。”宋洵道,“我先带她回去,之后再来接应你们。” 梨花挣扎了一下,还是无力地跌在软座上,沮丧地道:“我就不去拖后腿了。” “那就拜托了。”楼似玉朝宋洵一屈膝。 宋立言安静地看着,没吭声,等这里交代完了,便跟着他们在小路上疾行。 “我瞧着宋洵是不是挺喜欢梨花那?”楼似玉一边跑一边朝他挤眉弄眼的,“回回都给梨花买好吃的,还总往我客栈跑。” “买吃的和往你客栈跑就是喜欢?”宋立言斜她一眼,“这些事我也做过。” “那怎么能一样?大人是堂堂正正的,有时候还是为了办案,可宋洵对梨花却像是有私心。” 凭什么别人就是有私心,到他这儿就落了个堂堂正正?宋立言不爽地咬牙,步伐走得更快了些。旁边这小矮子脚程倒是不错,两只腿迈得飞快跟上来,继续道:“宋洵这岁数了,是不是也还没成家?” “就算他没成家,也不可能跟林梨花在一起。”他没好气地道,“林梨花是个妖怪。” 宋洵家里一早就有给他娶妻的心思,只要他回去京都,各门闺秀随他挑。与其说他是喜欢林梨花,宋立言更觉得他是一时好奇,毕竟狐妖少见,而他一直挺喜欢狐狸。 身边的人骤然没了声音,宋立言走了一段路觉得不太对,仔细一琢磨,发现身边这人也是个妖怪啊?心里一跳,他立马就想找补:“我的意思是……” “奴家明白。”楼似玉接住他的话,咧嘴笑了笑,甚至还宽慰似拍了拍他的手腕,“这话大人以前就说过,奴家心里清楚的,说那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碎碎嘴,大人别误会。” 你还是误会吧。宋立言面上平静,心里懊恼不已。这混账话他以前的确说过,可那一世他还被记入了上清司典籍:一个傻书生,一身好根骨,修道的大材,却在修习途中被个狐狸精骗了,弃道不顾,色迷心窍,终丧魂魄。 他当时听师父给他讲这个故事,以为是引以为戒,没想到压根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傻书生嘴里说着人和妖怪不可能在一起,最后不还是为了寻内丹客死他乡了?可惜这狐狸只听见他说的话,没能看见他的心。 就算为了不再被记入典籍,宋立言也觉得自己该找个机会跟她摊牌。 “到了。”吴来酒回头低声示意。 前头不远就是胡府大门,结界已破,四下血流成河,狐火烧着了道人的衣裳,也点燃了自家墙瓦,惨叫和法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上清司为首的那人看起来年纪轻轻,但法力委实不低,一人坐镇升起降妖阵,白光笼罩了半个胡府。 楼似玉僵硬了身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宋立言拽了出去。吴来酒打头阵,一个盘古落法从天而降,将为首那人身边的道人统统震飞出去,巨大的狐尾甩出,脸上也露出狐嘴的痕路。 “黑狐妖。”罗永笙不慌不忙地立下法阵护盾,轻笑道,“总算来了个能打的。” 这人是罗安河的师父,赵清怀的师弟,按理说岁数应该跟赵清怀差不多,但他修驻颜之术,不但依旧是一张少年人的脸,就连头发也是乌黑乌黑的。 宋立言觉得吴来酒应该很羡慕他。 楼似玉将剑横在他脖间,跟着吴来酒走了过去,气沉丹田大喝一声:“都住手——” 突然迸发出来的威慑之意把宋立言都吓了一跳,侧头看去,她脸上已经没了半分玩笑之意,板起脸来也真像这么回事。 罗永笙往这边看了过来,眼神微动,似乎在想对策,但宋立言直接喊了一声:“罗师叔。” 四周突然就生出了往生结界,罗永笙收了手,脸色难看地以魂音问他:“怎么会落在这些妖怪手里?” “技不如人,大意了。”宋立言叹气,“不过,岐斗山主峰之下形势危急,狐王内丹不在胡府。” 罗永笙一向是看中宋立言根骨和天分的,虽然不是自己的徒弟,但以前在司里也算是照顾,见他脖子上已经流血,他沉吟片刻,开口问楼似玉:“要怎么才肯放人?” 楼似玉冷声回:“带人退离胡府十里之外,过了清风亭,我便放人。” “我如何能知你言而有信?” “胡府就在此处,我若无信,你再杀回来又何妨。” “好。”罗永笙也算果断,收了法阵,传音给众人撤退,又看了宋立言一眼,低声道,“你师父若知你不好生修道,反落妖怪手里,定是要罚你的。我先替你瞒着,待会儿让你花摇前辈来接你。” “谢过师叔。” 就场上形势而言,上清司攻势虽猛,却只能远攻烧砸胡府,一直没能进去,再继续僵持,双方都不会好受,宋立言的出现也算给了个台阶,战火渐渐消停,地上无数的妖怪尸身慢慢消失不见。 吴来酒踉跄两步,伸手去抓住一具尸体的手,然而这一抓下去,妖尸飞散,手里只剩了繁星点点。他眼眶发红,佝偻着身子在原地半跪下来,低喝了一声。 “那是谁?”宋立言问。 楼似玉抿唇,别开脸答:“他的伴侣。” 胡府门口强大的禁制妖阵是上清司攻不进去的原因,这妖阵有护府之功,但同时,它需要吸收大量的妖力,任何妖怪死在这附近,都会化成齑粉,尸骨无存。 安静下来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了长长的狐悲之号,一声又一声,宋立言冷眼旁观,就见吴来酒眼里滚下泪来,一滴接一滴。 晶莹剔透又充满痛苦的东西,看起来和凡人的也没什么两样。 第149章喜安 上清司的人撤远了,楼似玉放下了獬豸剑,方才挂在脸上的凶恶和冷冽全然不见,倒是紧张兮兮地踮起脚来看他的脖子。 “大人自己会止血吗?”她比划,“这口子长了些。” 宋立言不以为然:“一截小指的程度,也叫长?” “那怎么一样,这是在脖子上的,你们凡人脆弱得很,一个不对劲就生病发热,我还见过有人割伤了手后来就死了的。”她瞪他,随手撕了干净的中衣袖口下来,想给他包一包。 她自认为这也算体贴了,可不知宋立言在想什么,盯着她撕下来的衣袖瞧了瞧,脸色不太好看,伸手就扯了。 楼似玉怔愣了一瞬,颇为尴尬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大人能治鸡翅的伤,那自然是想起了能医人的法术,奴家这一番也是多余。” 说着,想抢在他动手扔之前把那布料拿回来。 然而,宋立言将手抬高,避开了她伸来的爪子,手里的半截衣袖眨眼就没了踪迹。楼似玉不明所以,想张口问他怎么了,可眼下这场景也着实不适合说这些。 吴来酒蹲坐在他伴侣消失的地方许久,四周化着原形慢慢走过来跟着蹲下的狐妖也越来越多,气氛很凝重,也隐隐有杀气,楼似玉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便对宋立言道:“今日多谢大人,既然事已达成,大人就先请吧。” “你呢?” “这……总要说点什么才好走?”楼似玉干笑,“大人那边估计也不好应付。” 骗罗永笙只能骗一时,等他回去与赵清怀汇合,必定就知道宋立言撒了谎,到时要怎么圆场也是个为难事,更何况方才罗永笙还说有个什么前辈要来接他。 宋立言点了头,神色恹恹,转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千里符都没点。 一直仇视着他的狐妖们都愣了愣,几个修为高的化出人形来,眼神十分古怪,欲言又止。吴来酒低沉着嗓子开口:“你还要再继续胡来?” 楼似玉不太高兴:“怎么说我方才也才帮你们退了兵,半个谢字没有,开口就教训人?” “吴长老这哪里是教训……”旁边有人嘀咕,看了看她的眼神,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双方都有些不自在。 楼似玉明白,吴来酒肯开口问她这么一句,就已经是退让和给她台阶下的意思,可她替宋立言觉得不平:“你们一直厌弃的凡人,方才不惜给自己划一剑也帮你们退了敌,你们瞧着心里难道没半点波澜?” 吴来酒冷哼了一声:“他是为着我们还是为着什么,你不清楚?” 对哦,好像是卖她一个面子,也为了保存狐族实力留着去对抗邪祟。但楼似玉会承认?不可能,她只会更气愤地叉腰:“不管如何,他今儿做了好事是事实,也证明并非完全不能接受妖怪,你们还不放心什么?” 侯满堂也是狐族长老,但比起吴来酒,他待楼似玉更为慈祥,原本是不想开口的,但他想了想最后那一眼,还是往前两步道:“丫头,你若看上个一般的凡人,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可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他怎么了?不过就是法力高强了些。” “你没看见他方才是怎么走的?”吴来酒语气不善,“普通凡人要靠纵符术才能瞬间消失,他方才可是什么都没做,连手上的诀都没捏,就这么没了。” 心里一沉,楼似玉垂眸:“他修为大进了。” “我呸!”吴来酒又气得跳了起来,“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当年的宋承林要不是为了封印尤蚩,以他的修为,位列仙班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的这个宋立言恢复了所有的记忆,甚至将宋承林魂魄里的修为悉数继承,你猜他以后是会选位列仙班长生不死,还是会选跟你这个妖怪短暂过这几十年?” 阴云遮日,胡府上空暗了下来,连带着她的脸色也沉得像墨,冷风几拂,楼似玉伸手将鬓发别去耳后,顺势摸了摸头上的朱钗,讥诮地道: “他愿意同我在一起一日,我便陪他一日,谁管他以后要做什么要去哪里?老娘等了他这么多年,要是奔着个结果去,那早就放弃了,望着前头有悬崖就不敢上山去采花的是什么懦夫?指望三言两语劝我收手的都省省,没可能。今日这一回就权当我还你们当年替我母后接生的恩情,人和妖有殊途,妖和妖也有道不同不相为谋。” 吴来酒气得眼眶发红,侯满堂连忙上来劝:“你先别生气,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府里还有好些人你没见呢。” “他说的,让我回来退敌,不是让我回来住。”楼似玉努嘴指了指吴来酒,然后分外潇洒地转身挥手,“奴家这便不叨扰了。” “要滚赶紧滚。”吴来酒怒喝,“没事别回来碍眼了。” 楼似玉乐得轻松,飞快地往山外走。 “哎!喜安,安安!”侯满堂舍不得她,化出原形一路追上来,黄褐色的老狐狸四爪飞快地刨着,看着倒是有些可爱。 不过楼似玉不但没等他,反而走得更快了:“别喊我这个名字。” 侯满堂耷拉了耳朵:“你不想接受自己妖怪的身份?也是,你恋上个凡人,哪里会喜欢人家喊你妖怪的名字,是不是很痛苦呀,这么多年了,老因为这个身份不能和他相守。” “没关系,我听山里的兔子精说,妖怪想变成人也可以,它们有祖传的偏方,三株妖草的价格就能买来。你要是真的想做人,那我去替你买。” 步子放缓了下来,楼似玉叹了口气:“侯长老,这种话让吴长老听见,您家里的果子园还要不要了?” 侯满堂笑眯眯地挥挥爪子:“他翻任他翻,老夫的果子来年就种满山。” 知道他是当真疼自个儿的,楼似玉柔和了神色站住了脚。 “我说别喊那个名字,不是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是妖怪,妖怪没什么不好的,我也不想变成人,我只是……”她噎了噎,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只是听见这个名字,就会像个没出息的孩子似的想念父王。” 第150章花摇 父王的名字是守业,是上一代老妖王给他起的,所以他死守了狐族三万多年,殚精竭虑。 垂危之时,他将年幼的她抱过来,柔软的狐尾圈着她,慈祥地道:“族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有才之妖,他们能撑起下一个三万年。我的孩儿虽是以妖王子嗣的身份出生的,但我希望你能一生喜乐,平安顺遂,不一定非要坐上王位,你可以过你想过的日子。” 带着皱纹的额头抵上她稚嫩的眉间,他笑得温柔极了:“去看看世间的山水,看看广袤的苍穹,去找你想要的东西,你可以为之付出一生,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什么。” “你的名字不用有业,也不用称霸,喜安便好。” 喉咙有点堵得慌,楼似玉掩饰地眯眼去看远处的山峦,她是个大狐狸了,这儿没有父王也没有宋立言,浪费的眼泪不能掉。 侯满堂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当年吴来酒也是煞费苦心,他不是真的想赶你走,他那个人,嘴上不饶人惯了,行事又刚硬……” “好了。”楼似玉打断他,“你们胡府看起来也不轻松,先回去处理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丫头。” “您保重身子。” 侯满堂一怔,接着就乐了。这丫头自从离开胡府,就再没跟他们说过什么话,今日不但说了,还让他这个老头子保重身子嘿!看来是不记恨他们了,起码是不记恨他了,这是个天大的好事,值得回去多种两棵果子树! 眼前的人是已经跑得没影了,侯满堂倒也不追了,乐颠颠地跑回胡府去,冲着吴来酒就是一通炫耀。吴来酒正在收拾衣冠冢,冷着脸听他说完楼似玉的话,一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旁边的小狐妖连忙把他扶起来,嘀咕道:“长老,吴长老刚遇着白事,心情本就不好,你惹他做什么?” “我这是惹他?”侯满堂伸出食指摇了摇,“我这是在安慰他。” 小妖一脸茫然,吴长老本就不喜欢那位小主子,在他跟前说这些,哪儿算得上是安慰?侯满堂也不多解释,负手穿过胡府的回廊往后院走,途经府里最高那栋阁楼。 阁楼的窗户半开着,清风贯过,纱帘飞扬,里头的东西归整得甚好,像是不久前刚被收拾过,干干净净,还点了沉香。 …… 宋立言往回走到半路,果然见花摇前辈来接他了。花摇是上清司里少有的女弟子,跟着罗永笙习了驻颜术,所以哪怕也是七八十的年纪了,容颜却也还如同少女一般。不过她没拜在罗永笙门下,倒是拜了一个早已逝去的师祖牌位。 她性子安静得很,话也不多,但给人感觉很温和,迎面将他拉上马车便道:“他已经回了浮玉县衙。” 花摇从不直呼罗永笙的名姓,连师叔也不叫,但她口里的“他”,一向只代指罗永笙。宋立言清楚这一点,应了一声就垂眸靠在车壁上。 “不高兴?”花摇看看他,略微一思忖,“红尘劫?” 宋立言皱眉:“不是。” “那便是了,多加小心。” “都说了不是。”他有些恼,反驳得自己都觉得苍白,袖口往下一抖,两片残袖捏在手里,眼底的不悦更甚。 给谁包扎都扯衣袖,他稀罕不成?要给就给独一无二的,他才不稀罕这别人也有的东西。 自京都一别,有小半年没见了,花摇没想到宋立言的变化会这么大,当年在司里那个冷清孤僻得完全不符合年纪的孩子,现在变得鲜活又生动,喜怒哀乐俱全,身上的阴霾也散了,闻着有些难得的人间气息。 若红尘劫是这么个历法,那倒还真不错。 “前辈。”马车行到半路,宋立言突然闷声开口,手指拨弄着衣袖,踟蹰半晌才接着问,“女儿家,通常瞧见什么会觉得一个人是当真心悦自己的?” 花摇一愣,缓缓扭头看他。 宋立言黑了脸:“晚辈妄言了,前辈不必放在心上。” 花摇笑了笑,双手放在膝盖上,十分正经地答:“不是我不说,而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有被人心悦过,所以不知要怎么才会觉得别人心悦自己。”她低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苦恼,不过很快又笑了,“说不得么?” “嗯。”含糊地应了,宋立言耳根微红,将头扭开去看窗外。 花摇点点头:“也是,有时候说了也没有结果,不如不说。” 想起这位前辈与罗师叔之间的一些传闻,宋立言抿唇,心想这还真是问错人了。花摇前辈当年似乎就给罗师叔表明过心迹,但罗师叔年少之时飞扬跋扈,拒绝的方式也半分不给人留情面,以至于这么多年了,还总有人在背后说前辈闲话。 不过好在花摇完全不会听外界传言,依旧一直跟在罗永笙身侧——虽然这好像是司内的调度安排,但她也没避讳,大方磊落。 这不,一下车看见罗师叔站在营地门口,她合手行了平礼便笑道:“人带回来了。” 罗永笙点头,只扫了她一眼就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表情没有在山上之时那么轻松,说话甚至微微咬着牙:“你小子也是翅膀硬了。” 宋立言朝他拱手。 “两个选择,一,在这儿给我把话说明白,二,进去当着你师父的面把话说明白。”他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别想着蒙我。” 宋立言听明白了,罗永笙知道内丹不在胡府,也是借着他这个台阶撤兵,并不是真的相信他被妖怪挟持了。 怪不得走得那么干脆。 松了口气,宋立言道:“邪祟已经成形,引我上清司与妖族乱斗,好坐收渔利,此等低劣手段,师父一时糊涂上了当,师叔总不能也搭进去。” 气小了一半,罗永笙嘀咕:“我就知道你没那么笨,但你怎么跟那狐妖搅合到一起去的?我听人说你不是头一回帮她了。” “欠她人情。” “人情?”罗永笙觉得不可思议,“你还会欠人情?” “嗯。”宋立言侧眸,看向旁边大石头后露出来的一双耳朵尖,“很大很大的人情,不得不还。” 第151章找我麻烦就是 杀戮过重,岐斗山上的阴云一直不散,刚停的雨没多久又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罗永笙带着人进了营帐,宋立言倒是站在原地没动,等他们都走了,才转身慢步到那大石头旁边。 “狐狸毛都湿了。”他慢条斯理地道。 滴溜溜乱转着眼睛的小狐狸抬起头,尾巴刷地翘上来撑在两人的头顶,雨滴落不下来了,她甜甜一笑:“大人怎么发现奴家的?” 宋立言垂眸睨她:“没事少吃些烧鸡,这石头眼瞧着要藏不住你了。” 一人一狐,立在大大的狐狸尾巴之下相互凝视,透过雨幕看过去颇有些趣味,倘若他不是上清司的人,那这就是戏本里上好的妖怪与书生的开场,接下来就该相扶着进营帐。 然而,营帐被掀开,罗安河走出来,神色古怪地看了看他们:“真不把这儿的法阵当回事?” 楼似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原地跳了起来,宋立言反应倒是快,一把拎起她的后颈皮就往营地外头走。 “哎。”她哭笑不得,“就算没个温柔的拥抱,您扛着也行,这拎着算什么?奴家好歹也算个大妖怪。” “爪子上全是泥,还想要拥抱?” 楼似玉心虚地将爪子在肚皮上蹭了蹭,然后亮给他看:“现在呢?” “肚子上全是泥,还想要拥抱?” “……” 她耷拉了耳朵,任由他将自己拎着一甩一甩的,大尾巴还是挡在了他的头顶:“你们上清司是不是不知道狐王内丹在我这儿?” 宋立言哼笑:“连赵清怀都不清楚,其余人又能从何得知?” “那……您寻个机会给说说?”她撇嘴,“总去找胡府的麻烦也不是个事儿,内丹既然在我这儿,那来找我麻烦就是。” 步子一顿,宋立言眼神微凉:“不是同他们关系不好?” “您也瞧见了,上清司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就会来找我的麻烦,与其绕这么大个圈子,那不如就直接来找我,还省事些。” 轻吸一口气,他哼笑出声:“想护着明说也就是了,藏着掖着不是你楼掌柜的作风,你真要是怕麻烦,往荒州外跑,躲开他们就什么事也没了。” 楼似玉有点尴尬:“大人何必拆穿。” “要是我没记错,当年你遇见我的时候,自己身上也不轻松吧?”宋立言抬眼看着外头的雨幕,“怎么说也是狐族的小妖王,落那一身伤还能不计前嫌去帮他们,跟同菜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比起来,判若两人。” …… “五文一斤?来,你让我看看这白菜是不是镶金边了,金边硌牙不?进不进盐?” “掌柜的,咱们这赚的都是血汗钱。” “谁的钱里没血汗啊?这么多年我指着你送货,就是因为便宜,你要是坐地起价,那我立马去找蔡大婶,从她那儿买。” 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分明是个美人儿,却一身铜臭。 …… 楼似玉想了想当日情形,再想想今日对狐族的仁慈,唏嘘地赞同他:“果然大人一回来,奴家连性子都改了,现在当真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闭嘴。” 宋立言跨进营地旁边的树洞,将她往那草堆上一扔:“胡府就算毁了也无碍,但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只有一个下场。” 丹毁妖亡。 楼似玉想了想:“眼下这形势,我早晚会死的,不是死在上清司的手里,就是死在裴献赋的手里。” 脸色一沉,宋立言大步走到她跟前,将她拎起来一抖,迫使她化出人形,然后掐着她的手腕道:“你是宁可自己的内丹被毁,也要护着白仙家的妖王?” 眼下分明还有他们两个人在外,若当真抵抗不住那邪祟,必须毁一颗内丹以绝后患,那为什么是毁她的不是毁鸡翅的?在她心里,鸡翅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 “怎么又生气了?”楼似玉茫然,动了动手腕道,“我没有要护着他的意思,但他与我不同,他不是非要留在这岐斗山下,被逼急了,他可以自投于裴献赋。到时候,他们能动的可不只有我了?” 宋立言一愣,眉目舒缓,抿抿嘴别开了脸,楼似玉抬眼瞧着他,忍不住道:“大人怎么会连这个都没想到?” 因为我压根没想过动你。 嘴唇动了动,这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去,宋立言沉着脸安静了许久,突然转身往外走。 “您去哪儿?”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楼似玉三步并两步上去拉住他,“奔波了一天,不回营地,怎么朝这个方向走?” 宋立言没说话,手上的力气大了些,摆明是她拉不住的。楼似玉慌了,转去他身前张开双手:“咱们有话好好说,总不能以大欺小。” 目光落在她脸上,宋立言轻笑:“没有要护着他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欠了人家人情,现在去动手,未免太不仁义。” “你的人情我还了。” “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宋立言定睛看她,“你和我这么多年了,还要分个彼此?” 心里不争气地一跳,楼似玉十分感动地想,原来已经可以不分彼此了,那至少他心里还是有她的,甭管是宠物还是别的什么,多少看起来有点分量。 正咧嘴欲笑,但想起眼前正事,她狠掐自个儿一把,板起脸道:“若上清司来了外敌,大人会愿意杀了同门师兄弟以退敌吗?” 宋立言皱眉,他想说人和妖怪怎么能一样,但面前这人似是知道他会说什么,笑着摇头:“一样的,妖怪和人一样有感情,伴侣死了会哭,亲人受伤会难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妖怪一样都不少。” 那眼下这局该怎么破?宋立言很是焦躁,连带着身上的炁都开始乱窜。楼似玉微惊,连忙按住他的肩:“大人冷静。” 哪里冷静得下来?他想挥开她的手,不曾想这人倒是伸手进他袖口,掏出一张符来,呸了唾沫就贴去他额间。目之所及,黄纸上的符文隐约可见“静气”二字。 第152章做错了的不认 “你胆子大了?”他扯下黄符顺手就要扔,她“哎”了一声就拉住他的手腕,宋立言眯眼,伸另一只手去接,她也立马将他另一只手捏住,两只手一起举得高高的,像谁家垂髫小儿在戏耍。 “松手。”他恼。 楼似玉摇头,左右看看实在没什么能帮她的,心里也着急。这人现在魂魄情形如何尚未有个确信,法力太强若是引导不畅,走火入魔也未可知。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冷静下来,她抬头,灵机一动。 宋立言正想使缠妖绳,冷不防地发现面前这人的脸突然接近,他怔然侧头,恰好被她亲在嘴角。 软绵绵的,像晒过的被子,带着点奇特的香味儿。 有点痒。 她是亲一下就想退的,然而刚想放下踮起的脚,这人被她抓着的手突然就是一翻,挣开她放在了她腰上,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搂,下一瞬,冰凉带着雨水的吻就彻底封了她的唇舌。 楼似玉心里一麻,跟着四肢都软了下去,一双眼瞪得溜圆,挂在他手臂上,双腿直打颤。 什,什么情况? 一无所知的宋立言与她做这亲近的动作她只是觉得心动,可面前这人突如其来的一下,她觉得心要炸开了。 什么都记得的人,怎么还会吻她? 想让她冷静?不对啊,在他吻下来之前,她一直很冷静。 那是为什么? 腰肢被掐得很紧,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按在他怀里,雨水滴得她睁不开眼,也不敢睁,但他微微一俯身,雨好像就停了,只有唇舌间来回纠缠的声音,配合着她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响彻整个耳膜。 半晌,他微微松开了她,怀里这人已经傻了,抓着他衣袖的指尖都在发抖。 “呼吸。”他道。 楼似玉听话地吸了口气,呼出去,想再吸,然而面前这人又重新封住了她的唇。 一次也许是冲动,那两次呢? 她眼睛有点酸胀,想伸手去揉,谁知手一松开他,整个人就往地上软。 宋立言接住她,将她抱起来,嫌弃地道:“出息。” 他没再往鸡翅所在的方向走,而是带她回去了树洞里,法阵一落,洞口严严实实。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趁现在你多半也说不了什么话,那便听我说。”抱着她压去她垫的窝里,宋立言伸手摩挲她微微张开的唇,眼神幽深。 “宋承林死的时候给上清司留了命令,历任掌司,都必须倾尽全力集齐白仙、蛇、黄大仙、鼠,四族妖王之内丹,若得灭灵鼎,便将其毁之。” 楼似玉瞳孔一缩。 没有狐族? “对,没有狐族。”他看着她,忍不住又轻轻嗅了嗅她耳后的香味儿,“你猜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他觉得亏欠她,所以卖她个人情。楼似玉撇撇嘴,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痒,低哼了两声。 放在她腰上的手陡然收紧,宋立言的声音倒还平和:“因为他喜欢你。” 嗯?楼似玉眼神恍惚了一瞬,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你说过的,我是你最喜欢的狐狸。” “不是狐狸也喜欢。” “……?” “他从不抱化成人形的你,是因为他忌惮,不是因为不喜欢。”宋立言打量着她领口露出来的锁骨,“狐族媚人的功夫了得,他还想去灭妖,哪里敢抱你。” 心头一热,楼似玉眨眼看他,两人离得很近,他身上的沉木香混着雨水的味道好闻极了。 “分明是您做的事,怎么总说是他。”她撇嘴嘀咕。 宋立言问:“你听不出来?” “啊?” “我在否定他。”他一本正经地道,“做错了事,我便与他撇清关系,但做对的,我得再告诉你一回。” 手被他攥紧,楼似玉怔愣地望进他的眼眸里,就看见一抹万分熟悉的温柔一闪而过。 “我舍不得你,所以哪怕轮回十世也想毁掉别人的内丹,只保全你便好。”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纸,楼似玉抿唇看他,笑得有些不敢置信:“您这回,不会骗我了对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不解。 “宋江阔那一世,您说您心悦我,但后来坦言是为了让我协助破案而用的美人计。” “……” “再往前一世,初相识大人便说与我有缘,愿意考虑成家,后来说是为了甩开后头跟着的贵门闺秀。” “……” “再——” “行了别说了。”他头疼地捂住她的嘴,“不知者无罪。” 她被他捂了半张脸,一双眼无辜地看着他。 “这回不骗你,所以,你也别想着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他恼道,“都等了一千年了,没找我拿回去那么多的亏欠,若就这么死了,你亏不亏?” 楼掌柜向来最会做生意,不会做亏本买卖,这笔账她算得清,当即就笑弯了眼。 宋立言松了口气,侧身躺去她旁边,斜眼一扫,就见她坐起身,捏住他的衣角,朝外头一拧。 滴滴答—— 雨水被挤落下来,衣料依旧沉重,湿成了一片深黑色,她白皙的手指压在上头,指甲上还有凤仙草汁染的颜色。 他安静地看着,眼神微动。 “脱下来烤烤吧?”她道,“这么一直穿着,难免着凉。” 他闷哼了一声,没动,眼皮半阖下来,像是有些困倦了。楼似玉皱眉,爬起来解开他的腰带,替他将外袍给扯下来。 指节比方才更加用力,白色一点点将血色挤压开,指腹划过濡湿的棉袍,然后捏住衣襟,寻了树枝来架去火边。 她好像很瘦,不管是手指还是腰,都没什么肉,明明是狐狸的时候抱起来软乎乎的,人形的身段却是格外窈窕,褪了外袍,腰肢更是不盈一握。 宋立言突然很好奇:“你当年既然那么心悦于我,为何不试试美人计?” 楼似玉背影一顿,慢慢转过身来,眼神不善:“大人又忘记了,奴家使过的。” 结局是被他点回狐狸的模样,三天没给吃鸡汤。 “……”宋立言心虚地别开脸,“那他太过分了。” 做错了事,才要说“他”来撇清关系。这个事情,他竟然觉得自己错了? 楼似玉接住了自己即将落下地的下巴,眼眸一亮,嗷呜一声就朝他扑了过去。 第153章鸡汤 宋立言刚要起身就被她扑得倒回了草堆,双手下意识地接住她的胳膊肘,眸子一抬,就瞧见她狡黠地笑着,眼里星星点点,背后的尾巴也摇了起来。 “做什么?”他挑眉。 “大人不是说对我有亏欠吗?”她舔舔嘴唇,“我寻思着今日天气甚好,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很适合还人情。” 哼笑一声,他慢悠悠地扫过她的肩颈和锁骨:“大敌当前,你这个时候要我还人情?” 就是因为大敌当前,再拖,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呢? 楼似玉抿唇,她也不是悲观,就是想起多年前荒州暴雨的时候,整个浮玉县仿佛都要被淹了,她和梨花蹲在客栈的房顶上看着下头的洪水,梨花问她:“主子,要是明日便天地倾覆万物俱毁,您今日想做什么?” 她当时没回答这个问题,心里却是认真想过的,如果知道明日会有大难,那她今日一定会找到那个人,然后—— “您能再给熬碗鸡汤么?”趴在他胸口,楼似玉认真地问。 宋立言一怔,接着就皱了眉:“鸡汤?” “是,您当真还觉得亏欠我的话,不如再熬碗鸡汤。”她舔舔嘴唇,眼里发亮,“好久没喝过了。” 两人还抱在一起,脸离得很近,他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碰到她的鼻尖。树洞里因着火堆暖和了起来,她冰凉的身子也因依偎着他而渐渐变暖。宋立言以为她就算不求明媒正娶,许是也会贪一晌之欢,可没想到她开口,竟只要一碗鸡汤。 而且看这表情完全不觉得委屈,反而是分外期待。 心口像被人捅了一锥子,拧着柄没拔走,倒是搅了一圈。宋立言嘴唇微白,眼里也有些戾气。 他一向不喜欢贪心的人,尤其是女人,所以初见面对这位掌柜的没什么好感。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为她的不贪心气个半死。 “我熬的鸡汤不好喝。”他掐着她的腰,语气很不痛快,“与其说是汤,不如说就是把鸡和水并着山药放着一起煮,时常连盐也不记得放,汤上厚厚的一层油,也亏你喝得下去。” 楼似玉扭了扭腰,伸手去掰他的手:“我觉得挺好喝的,跟别的鸡汤不同,很特别。” “特别难喝?” “……”好笑地瞪他一眼,她道,“是有特别的味道,不止鸡和山药,还有院子里的桂花味儿、墙头上的瓦灰味儿,以及隔壁总飘来的腊肉味儿。” 宋立言觉得自己可能没法理解妖怪在想什么,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除了这个呢?没有别的想要的了?” 楼似玉甚是爽快地拍了拍他的肩:“大人宽心,我没那么贪得无厌。” 倒是宁愿你再贪些东西,他腹诽,阴沉着脸正想着要怎么开口诱惑她,突然就收到一丝魂音。 “立言,早些回来,你师父咳血了。” 罗永笙的声音在这个地方响起,多少让他有些不自在,宋立言撑着手将楼似玉一并搂起来站好,低声道:“营地那边有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楼似玉眨眨眼,看向他的衣袖。 “不行。”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就在这儿等我,那营帐里几个老头子没一个好惹的,你屏住妖气也瞒不过他们。” 失望地“哦”了一声,楼似玉坐回窝里,看着他道:“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熬鸡汤?” “这便去。”他拎起火堆边挂着的半干的袍子,“你别乱跑。” “好。”甜甜地应了,楼似玉乖巧地目送他出门。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洞口外,她才松下身子来,犹豫一二,给鸡翅传了个魂音,让他立马离开荒州。 宋立言回到营帐里的时候,赵清怀正抓着床弦拼命咳嗽。罗永笙用帕子给他捂着嘴,见他进来,生怕谁瞧不见似的把帕子拿开,露出一片艳红的血迹。 “立言你来看看,你师父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赵清怀喘了两口气,靠在枕头上抬眼看他,“你去哪儿了?” “去外头转了转。”宋立言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就探了探他的脉搏。片刻之后,他收回手:“师父好生休息,徒儿去给您熬些补汤。” 赵清怀闻言就猛地摇头:“不必不必。” 罗永笙觉得奇怪:“师兄你怕什么?立言给你熬汤也是尽孝心。” 谁敢要他的孝心?赵清怀没来得及跟罗永笙说这几日的变故,当下也不好突然聊这个,只能咳嗽道:“立言最近除妖辛苦,已经很累了,这些小事让别人去做吧。” “无妨。”宋立言朝他颔首,“师父有恙,徒儿也做不了别的什么。” 说罢,掀开帐帘就朝外头喊:“宋洵,替我去备些东西。” 赵清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出去,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罗永笙很意外,他记得之前赵清怀一直对宋立言分外严苛,就算心里是护着的,但做错事就必罚。他方才都旁敲侧击地说立言与妖怪走得太近了,赵清怀不但没生气没下罚,反而还不敢大声说话。 “说来话长,但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事。”赵清怀沉吟,“他身上有楼似玉的味道。” “楼似玉?” “一只狐妖。”扫一眼旁边矮几上放着的、罗安河刚送回来的信,赵清怀又叹了口气,“说更准确些,是狐妖王。” 罗永笙瞳孔一缩。 …… 营地是临时搭建的,虽然已经源源不断从城里运来了不少东西,但一时半会要找个汤锅出来熬鸡汤还是有些困难的。 宋洵去办事了,宋立言就在营地里等着,眼前有不少来往的司内弟子,大多负着伤,被人扶着排队去等大夫诊治。他们看起来有些惨,但更惨的是营地后头那成山的尸体。 要是以前,宋立言肯定会想法子杀了楼似玉取内丹,好让这些亡魂得个抚慰。然而现在,他觉得心里有愧,扫两眼就不敢再看,默默退到旁边营帐门口的石头后面去。 刚站稳,他就听得罗永笙从先前的营帐里出来,沉声喊:“花摇。” 第154章 花摇前辈在帮着扶伤员,闻声松了手,退回他身侧,一双眼安静地看着他。 罗永笙在她耳边轻轻嘀咕了两句。 花摇脸色一变,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做什么?”罗永笙皱眉,“我还请不动你了?” “不是。” “那你躲什么?” “……下次有吩咐,只管用魂音。”花摇别开脸,“尤其是这种吩咐。” 罗永笙莫名就觉得恼,冷笑道:“怎么,还觉得丢人?你若真要清高,大可以别听我的。” 淡淡地看他一眼,花摇没吭声,继续回去想扶那断了腿的门中弟子。 罗永笙平时是个挺温和的人,说是谦谦君子也不为过,但宋立言不明白为什么他总对花摇前辈刻薄得很,好比现在,哪怕是仇人也该住口了,但他没有,他盯着花摇的背影讥讽地道:“一把年纪了还做这些事,真以为容貌不变自己就是青葱少女了?当心闪了腰。” “嗯。”花摇前辈一点没动怒,低低地应了一声,就将人扶去了大夫的营帐。 罗永笙阴沉着脸,甩手就回了自己的帐子。 宋立言看得莫名,等宋洵抱着汤锅回来的时候,他忍不住问:“罗师叔和花摇前辈关系不好?” 宋洵知道的事比他多,闻言就笑:“也曾好过的,要不然罗师叔那一手人人艳羡的驻颜术怎么就独教了花摇前辈一个人呢?只是花摇前辈是向来捧着他的,罗师叔也就恃宠而骄了,这几年对花摇前辈犹为苛刻。” 恃宠而骄这四字放在罗永笙身上,宋立言觉得很不搭,可宋洵接着就道:“人性如此,被偏爱的人总会对偏爱自己的人刻薄,偏爱越多,刻薄越甚,也不是没有过悲剧,但无人反省。” 手指微微一抽,宋立言问他:“我刻薄吗?” 宋洵意外地挑眉,然后认真地想了想:“比罗师叔好很多。” 宋立言不甚满意:“只能跟他比了?” “除了您与罗师叔,这儿还有谁被偏爱得这么厉害?”宋洵唏嘘,引着他去架起的火堆边,将汤锅里倒了水给他备好,又将食材都拿了来。 水已经烧得沸腾了,宋立言却有些走神。 楼似玉的确很偏爱他,好好的妖王不去做,在这人间一等就是一千年,每一世遇见他都没个好结果,她偏生每一世都还能对着他笑得明媚动人。妖力愿意给他,法器愿意给他,甚至连自己的魂魄也愿意给他。 那他要做什么,才能让她发觉她也是被偏爱的? “立言。”花摇前辈朝这边过来了,看了看他放在一边的食材,笑着提醒,“该下锅了。” 宋立言回神,颔首朝她行礼,然后将切好的鸡和山药一并放进锅里。 “你这孩子,是有什么心事吗?”花摇在他旁边蹲下来,看了看这寡淡的鸡汤,罕见地主动开口问话了。 他觉得意外:“前辈?” 花摇笑了笑:“不想说我也不强问。” 宋立言垂眸,思忖了许久,道:“没什么心事,只是想问前辈——与罗师叔这么多年了,当真甘心一直这样下去?” 她是想来听他说心事的,怎么倒要回答他的问题了?花摇轻笑,心想这孩子当真戒心重,不过也不介意,轻声便答:“自然是不甘心的。” “那前辈会怎么做?”他满怀期待。 花摇认真地想了片刻,道:“等妖王之事平复,我便同司里请辞,回家养老。” “嗯……嗯?”宋立言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家?” “回家就不会再见着他了。”花摇微笑,“这样大家都轻松。” “……” 不甘心这样下去,结果竟是要放弃吗?宋立言皱眉,心里沉了沉。花摇前辈不可谓不痴情,她都会想放弃,那楼似玉呢? “主子。”宋洵从外头跑过来,立在他身侧拱手,“出去巡山的人回来了,说没找着白仙一族。” 宋立言侧过头来看他,不悦:“找遍了?” “山脚下已经绕了一个圈,的确是找遍了。” “山上情形如何?” “邪祟没有动静,倒是有不少小妖下山,有的被法阵击毙,有的逃了。” 宋立言闭眼,不用想也知道楼似玉定是放了什么风声出去。鸡翅若是逃了,那可就当真只剩了她一个。 胆子也真是大。 锅里的鸡汤冒出了香味,花摇捏着汤勺搅了搅,盛了一碗出来道:“这个我拿去给你师父,剩下的你处置。” 宋立言一愣,莫名有些心虚,但花摇也没多说什么,端着汤就走了,留他自己瞪着鸡汤生闷气。 半晌,他也盛了汤出来,放进宋洵拿来的食盒里,黑着脸往外走。 楼似玉是当真听他的话,说不乱跑就不乱跑,蹲在树洞里见他回来才扑上去,双眼放光地看着他手里的食盒。 宋立言把碗端出来递给她,面色不善。 想也知道他为何是这个反应,楼似玉只能低头装糊涂,将汤咕噜咕噜地喝了,再啃两块鸡肉:“嗯,就是这个味儿。” “你让鸡翅跑了?” “唔……他跑了不是挺好么?不会落去裴献赋手里了。” 眼神一凉,宋立言伸手抓住她的肩:“挺好?他走了,你会如何你可想过?” “还能如何,反正也差不了多少。”她眨眨眼,“还省心了呢。” 宋立言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护着鸡翅,心里恼恨更甚:“你是不是觉得有我在,上清司不会动你,所以赶紧把鸡翅送走,怕我动他?楼似玉,你与我是两个人的事,就算我偏袒你,也不会帮着你对付上清司。” 她含糊地嘟囔:“我知道。” 宋立言冷笑:“你要是当真知道,就不会这么不要命。” 楼似玉不说话了。 她心里的确存过侥幸,只要他不对付她,上清司这边她就可以暂时不操心,全心对付裴献赋。可看他现在这生气的样子,她也明白自己是妄想了。 他从来不是个会在大义面前选小情小爱的人,拿这些小心思去算计他,不会有好结果。 第155章辞了吧 可妖怪的胆子天生比凡人的大,就算知道前头也许有悬崖,但也想纵身一跃,试试能不能飞过去。 放下空空的汤碗,楼似玉抹了把嘴冲他笑:“大人想对奴家动手吗?” 宋立言的脸色已经同外头的阴云一样了,他觉得老天爷不太待见他,本是想着要让她知道宋承林的心意,好多求一点,哪怕贪得无厌呢?可偏生就在这个关口,她和上清司不得两全了,他也不可能当真冲冠一怒为红颜,不顾天下也护她一个人。 那是要遭天谴的。 可若说对她动手……他闷哼一声别开脸:“我不会帮他们,自然也不会帮你。” “那可怎么办呀。”她弯了眼,“等他们都发现鸡翅跑了,必定就要往这边来了。” 宋立言狠狠地捏了她腰侧一把,力气之大,惊得她跟兔子似的跳起来,刷地蹿去角落里,哭笑不得地道:“不是说了不帮他们,大人怎么还对奴家下这狠手?” 冷哼一声,宋立言拂袖便走,烦躁之意顺着炁从周身溢出来,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树洞外,连食盒都没带走。 腰上多了个东西在晃来晃去,楼似玉将目光收回来,低头一看。 上好的血玉,系着眼熟极了的丝穗,看起来霸气得很,却与她的绣花裙完全不搭。她愣了愣,伸手轻轻一碰,眼珠极缓地转了转。 宋立言回了营地,径直去找了赵清怀。 他知道赵清怀眼下按兵不动,是还在打别处的主意,但他坦言说了:“对付楼似玉要牺牲的人命,不会比对付山上的邪祟少。即便楼似玉的内丹毁了,这邪祟也极有可能怒而下山,让整个荒州的百姓陪葬。所以,在它还没动静之前就将其斩杀,是最好的方法。” 赵清怀捏着胡须叹了口气:“立言,我知道你想护着她,可比起那邪祟,还是她更好对付一些。” 宋立言轻轻地笑了一声,也不至于轻蔑,但赵清怀知道他的意思,脸色变了变。 在这营地里的人,除了他,没有人能与楼似玉斗法,若是他不动手,那其余的人就算一起结阵,输赢也未可知。 他有些痛心:“你打定主意了?” “是。” 沉吟一二,赵清怀微恼地拍了拍膝盖:“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山上我不去,你若愿意带人前往,营地里的人随你挑。” “好。”宋立言起身朝他拱手,“饭后徒儿便带人出发。” 赵清怀恹恹地道:“这一声徒儿以后便免了,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想做什么我也拦不住你,你的修为和法术都是你自身的天赋,本也与我没什么关系。” “师父。” 赵清怀摆了摆手,转了身子躺向墙壁,不再看他。 宋立言知道以他的性子是容不得自己这么胡来的,可眼下既然只剩了一条路,他定是要去走的。 “徒儿告退。” 营地里已经生火做好了饭,花摇前辈端着碗四处派递,看他出来,也递了他一碗。 “我就不必了。”宋立言拱手,“还有些事要去准备。” 花摇神色复杂地目送他走去另一边,脸色也有些郁郁,抱着碗坐下来,安静地拿起筷子。 “不去里头吃?”罗永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道。 花摇头也没抬:“这里挺好。”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都是门中弟子,风吹得她双手指节都发白,一碗饭刚端出来没多久就不见冒白雾了,这也叫挺好?心里不悦,罗永笙也就不跟她端那平日里的儒雅,沉声道:“活这么大岁数了,不懂得养身子,倒返回去学着了人家小女儿的脾气,你有那个心,还有那个命吗?” 花摇想了想,道:“做的事太折寿,命没了也就没了,算报应吧。” 脸一黑,罗永笙拽着她的手腕就将人拖起来。花摇手里的碗“啪”地一声碎去了地上,她低头想去看,奈何身子已经被他拽走了。 帘子起落,冷风隔绝,营帐里烧着火,还点了他素来最爱的檀木香。 “你觉得我让你做的是缺德事?”他满脸都是怒意,“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花摇道:“手段下作。” “行,您花前辈不下作,光明磊落,那这事你去做,你能保下这么多人的命?”罗永笙暴躁地在营帐里踱步,“你以前也没这么蠢啊,谁教你的妇人之仁,还跟我叫上板了?” “没有。” “不是叫板,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他冷哼,“实在不想跟着我了,便去同司里请辞,我绝不留你,摆这脸色给谁看?” 花摇沉默,皎净的脸上没什么情绪。 罗永笙吼了一通,心里的火气总算是小了些,他扫她两眼,心想好歹也这么多年了,总不能回回让她下不来台,于是斟酌一二,他想说点软的。 然而,不等他开口,花摇就说话了。 她没看他,眼里倒是透出两份释然来,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好什么好?罗永笙没反应过来。 “我去请辞。”她道,“最后一件事总归已经做了。” “……” 罗永笙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他以为世上不管是谁死了走了背叛他了,独她是不会的,他们有一样的不老之躯,一起经历过几十年的大事小事,感情早已与他人不同,她怎么还会想请辞? 我那句话是气话,你当什么真?——这句话就在嗓子眼上了,可罗永笙觉得气不过,愣是没能吐出来。 花摇已经掀开了帘子,外头的冷风灌进来,将火盆里的火苗吹得一倒。也只这么一瞬,帘子又落下了,帐里慢慢地回暖。 她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 心口一窒,罗永笙预料到了什么,大步走上去抓住门帘要掀。可外头,花摇已经在说话了:“掌司,正巧碰见您出来,我有话想说。” 她的语调还是那么平缓,一点怒气和着急都没有,像是饭后散步遇见了邻居寒暄两句似的,温温柔柔地道:“往后,我就不跟他了吧。” 第156章疯了的两个老头子 她嘴里的“他”从来只指代罗永笙一人,可就这回,罗永笙希望她在说别人,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外头的声音嘈杂起来,不少人听见了她的话,都围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罗永笙松开门帘后退几步,缓缓坐去了椅子里。 他不是伤心,就是觉得不适应罢了,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竟然想走了,活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一样。 他错什么了?他没有错,是她钻牛角尖,与他有什么关系? 抿着嘴一声不吭,罗永笙盯着门帘出神。外头的吵闹持续了很久,然后才慢慢安静下去,没一会儿,赵清怀就掀开了他的帘子。 “永笙。” 帘子落下,他身后没跟人。 罗永笙面无表情地道:“师兄若是想来劝我,倒也不必,她要走就走,我是不会留的。” “我来倒不是想劝你。”赵清怀捋了捋胡子,十分正经地走到他跟前,然后很不稳重地咧了嘴,“我就是来落井下石一番。” 罗永笙:“……?” “你是我几个师弟里最要强的一个,从来心高气傲,谁也瞧不上,当年花摇同你表明心迹遭拒,我就觉得是情理之中,她太温和了,不适合你。” 赵清怀哼笑:“可你后来,怎么就要我将她分去你身边做事呢?” 原本没有这一出,花摇早几十年就该死心了,是这人非要她跟着,还不给人好脸色,两人才纠缠了这么多年。瞧今日这事,赵清怀觉得罗永笙简直是自作自受,痛快……不是,作为同门师兄,还是很为他感到痛苦的。 “我找她做事,是因为她牢靠,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帖,与她这个人没什么关系。”罗永笙阴着脸道,“我只是没想到,她那一大把年纪了,竟然不选择在司里养老,还会请辞。” 赵清怀摸了摸下巴:“我曾经看过一个人写的酸话,虽然那人字写得难看,但话不糙——世间最难久留的地方有三,其一不见底的深海,其二毁天灭地的烈火,其三不悦己之人身侧。” 罗永笙咬牙:“谁写的?” 楼似玉,写于同宋清玄喝醉了之后的某个月夜。 但赵清怀不会说出来,只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胡子:“她留这几十年,已经算是劳苦功高,所以要走我也允了,正好安河办完差事回来了,就让他在你身边做事吧,毕竟是你自己带出来的徒弟。 罗永笙闷哼了一声:“也好,年轻人腿脚利索,心肠也没那么软。” 要心硬还是他们这些老东西啊,赵清怀感慨地掐算着时辰,等外头清净了,才起身道:“走吧师弟,没空儿女情长喽,咱们也有要事要办。” “那件事……”罗永笙摆手,“成了的,师兄你随便派几个人去就行了,不必亲自动身。” 赵清怀笑着摇头:“对贵客礼数要周全,不能怠慢的,哪怕她不再有威胁,我也得亲自去接。” 罗永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唏嘘地撇撇嘴。 天色近黄昏,宋立言带人清扫了山脚流窜的小妖,跟着便提獬豸剑上山,前头的路必定艰难万分,所以随行的人都神色凝重,丝毫不敢松懈。 然而另一边,赵清怀带着人离开营地,却是在马上晃着腿哼着曲儿,一副老不正经的模样。 “师父?”罗安河走在前头,转身发现自家师父还在营地门口,忍不住跑回来问,“您在看什么?” 霞色将山染透,不远处的小道上走着几队赶路人,有人背着包袱跟在里头,像什么也不知道的妇人,随波逐流,不知流向何方。 收回目光,罗永笙骑马跟上去:“我什么也没看。” 罗安河看看他,又看看前头分外异常的掌司,皱眉拉了个小师弟问:“怎么回事啊?咱们不是去捉妖的么?该高兴才是,两位老人家怎么一个赛一个的情绪不稳?” 小师弟更是惶恐:“我也不知道,掌司从出门开始就一直在笑,师伯从出门开始就一直没笑。” 这要不是权倾朝野法力高深的上清司长辈,他们都要觉得是两个老傻了的疯子了。 楼似玉此时还坐在树洞门口看夕阳。 她眼皮一直在跳,忍不住捏紧了血玉,心道难不成宋立言又出事了? 念头刚一冒出来,她连忙就“呸呸呸”三声,自言自语道:“我出事他也不能出事啊。” 话落音,一道凉风就迎面吹来,夹杂着一股分外令人生厌的上清司气息。 楼似玉挑眉,眼前有什么遮挡晃了过去,接着夕阳里就多了几个黑色的剪影,漫步朝她而来。 “哟。”她看清了为首的那人,嘻笑着挥了挥手,“稀客啊。” 赵清怀也冲她挥手:“许久不见啊楼掌柜。” “……”浑身一个恶寒,楼似玉拧眉,“怎么,打不过我想恶心死我?” “倒也不是,就是想来跟你聊聊天。”赵清怀走到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半蹲下来与她平视,“我活了九十多年觉得很累,你活了几千年了,为什么还这么津津有味的?” 楼似玉想了想:“大概因为你师兄喜欢我。” 赵清怀失笑:“你这嘴也真是不饶人。” 他起身,拍了拍衣角上沾着的灰:“可惜啊,这美梦你怕是做不下去了。” 楼似玉挑眉,看了看面前这一堆人的架势,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被看扁了?这几个人就想拿下她? 罗安河出手了——也不算出手,就是扔了一根缠妖绳来,毫无攻击力,只消她抬手一挥,就…… 金光没有从她抬起来的手里飞出,楼似玉浑身一震,疼得瞳孔微微散开,接着就“哇”地朝旁边吐了一口血。 缠妖绳飞上来,轻轻松松地捆住了她。 这熟悉的桎梏、全身妖力被压制、四肢动弹不得,绝不是因为这根破绳子。 舔掉嘴角沾着的血,楼似玉咬牙,轻吸着凉气看着赵清怀笑了出来:“断妖符。” “没错,他给的。”赵清怀分外愉悦地打量她的神色,“如何?还做梦吗?” 第157章心魔 楼似玉收了妖力,听凭旁边的罗安河上来押住她。她知道这遭没得跑了,但比起上回的痛彻心扉,这回她倒是不难过。 不为别的,就为面前赵清怀这一张分外期待的脸。 他越期待她难过,她就越觉得好笑。 “他既然给我下断妖符,怎么不来亲自抓我呢?”凝视赵清怀的眼睛,楼似玉温温柔柔地问,“他不在,你抓着我有什么意思?” 赵清怀眼角抽了那么一瞬,声音低沉:“不见棺材不落泪?楼似玉,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有什么东西?” 眉梢挑了挑,楼似玉老实地道:“我真以为你不知道,你也不该知道。” 她肚子里的妖王内丹,只有当年那些人知晓真相,狐族之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的,宋立言也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如此一算剩下的途径就只有一个——裴献赋。 轻笑出声,楼似玉摇头:“你们这帮道人,大难临头不去对付最大的邪祟,倒还听他的话来对付我。” “那看来他也没说谎。”赵清怀从罗安河手里接过她,难得有礼地朝前头一引,“楼掌柜请吧。” 叹了口气,楼似玉无奈地跟着他们往前走,想传魂音给宋立言,然而他已经到了魂音能传达的范围之外,联系不上。 惨了呀,她撇嘴,这一遭遇上个断妖符,还真是凶多吉少。 来的这一群上清司弟子瞧着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拿下了,个个都很高兴,尤其那罗安河,可算出一口恶气了,咬着牙道:“你不是很厉害么?倒是再挣扎一番那。” 她又不傻,上回伤那么重有一半都是因为断妖符反噬,挣扎越厉害伤得越重,还不如束手就擒。楼似玉看也懒得看他,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路随他们回营。 “师父,这妖怪厉害得很,咱们只要抓着了就能破了眼前这僵局,您怎么半点不高兴?”罗安河凑去罗永笙旁边,不解地问了一句。 罗永笙嘴唇有点发白,心不在焉地看了楼似玉一眼,“嗯”了一声。 罗安河咋舌,他印象里师父是个挺和蔼温顺的人,从没见过脸色这么难看的时候啊? “别去招惹师伯了。”有明白点事的小师弟拉了罗安河一把,低声道,“花摇前辈走了,师伯心情不好的。” “与她有什么相干?”罗永笙突然开口,惊得几个人都是一抖。 耳朵这么灵? 他不耐烦地瞪这几个小辈一眼,拂袖上马:“再有嘴碎的,扔去山上布阵吧,总归还缺人。” 赵清怀心情好,难得打趣一句:“你要真舍不得,我再寻个由头把人请回来也不是不行。” “我没有。”罗永笙微怒,“你再提这事,灭灵鼎就你自己去启,我懒得管。” “好好好。”赵清怀失笑,“都听你的。” 宋立言上山之前,赵清怀特意让他把灭灵鼎留下了,说是为了镇守营地,以免有什么对付不了的妖怪围魏救赵。他话说得漂亮,宋立言也就没怀疑,毕竟是自己师父,又有上一世的师兄弟情谊在,再畜生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算计他吧? 然而赵清怀用行动证明,他还能再畜生一点。 断妖符有时效,他们将楼似玉押回营地之后就没耽误,立马摆下法阵祭出灭灵鼎。显然是明白话越多越耽误事的道理,赵清怀和罗永笙这次什么也没说,直接将她抬去法阵中央,焚香烧纸,势必将她和内丹一起毁掉。 然而,灭灵鼎在她头顶绕了一圈,任凭罗永笙怎么催动,也没张口吞她。 楼似玉看着它笑:“这么懂事啊?” 灭灵鼎:嗡嗡嗡。 老子不是懂事,是记着上回挨的打呢,吞了你就会被打漏肚子,傻子才吞! 罗永笙傻了,他是最擅长操纵法器之人,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只要他催动符咒,所有法器都会听他号令,照理说灭灵鼎应该也一样才对。 可是,不管他加多少符上去,灭灵鼎还是只围着楼似玉绕圈而不吞她。等绕累了,甚至还落去楼似玉怀里,学着人的样子“嗡——”地长叹一口气。 “看把这宝贝累得。”她唏嘘,“你们好狠的心哦。” 赵清怀:“……” 他勃然大怒,上前来想抓灭灵鼎,这宝贝倒是懂事,嗡地一声蹿上天,打着旋儿就往岐斗山上飞。 “给我抓住它!”赵清怀气得跳脚,“一个法器而已,抓住它!” 四周的上清司之人都动了,追着灭灵鼎的方向法阵法器其出。然而这小家伙除了自己主人的面子要给,别人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法器来多少它吞多少,法阵打过来也一并吞了,满足地抖了抖鼎耳,继续朝岐斗山而去。 “不妙。”赵清怀捏紧了拳头,“它要去报信。” 罗永笙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花摇气得不清醒了,怎么有点听不懂师兄在说什么呢? “一个法器,再高阶也是法器,它去报信?”他连连摇头,“又不是成精了。” “你有所不知。”赵清怀急道,“这是那个人的精气所炼,与旁的法器本就不同。” 罗永笙觉得好笑:“它会说话?亦或是会写字?” “……这倒是不能。” “那它用什么报信?” 好像也对,就算这东西回去宋立言身边,也不能告诉宋立言下头发生了什么。眉头微松,赵清怀难受地揉了揉额角,好不容易平静了些,一扭头看见微笑的楼似玉,太阳穴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没了灭灵鼎,怎么收拾她? “赵掌司看我做什么?”楼似玉甚是无辜地耸肩,“那可是你们上清司的宝贝,你们治不了,看我也无用。” “你到底是给他……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药?”赵清怀气不打一处来,“连个法器都要护着你。” 楼似玉摇头,语重心长地道:“下迷魂药这种说法太过荒诞,既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他,就算你不肯承认我好,也没必要拉着他一起下水。赵掌司,他为什么护着我你应该清楚。眼下要对付的是裴献赋,不该是我,你也清楚。” “但你就是被自己的心魔迷了眼。” 第158章你就不要想起我 赵清怀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我没有害过你师兄,他上一世自己与常硕同归于尽,怪不到我头上。你是觉得自己太无能,什么也做不了,所以迁怒于我,把过错都推给我,这样你就有了憎恨的目标。” 楼似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觉得每一个妖怪都罪该万死,所以当发现自己最仰慕的师兄跟个妖怪混在一起的时候,你接受不了,手段百出地想把我赶走。” “可惜,你没能得逞,你恨你师兄,更恨我。然而,与常硕那一战里,你师兄拼着自己重伤也救了你。你恨不了他了,你觉得愧疚,所以转头来加倍恨我,觉得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师兄没有错。” “当你无论如何也想奉一个人为绝对正确的时候,你的心魔就滋生了。” 赵清怀脸上青了又白,最后涨红:“你在瞎说什么,你一个妖怪,跟我说心魔……” “一个上清司的人,能主动让孽镜怨气蒙蔽自己,你比妖怪可厉害多了。”楼似玉轻笑,“裴献赋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多亏有你。” “闭嘴!”赵清怀拳头紧得发抖,“你给我闭嘴!” 罗永笙连忙上去扶住他:“师兄你冷静些,这妖怪在故意气你,你总不能上她的当。” 楼似玉没这个闲心来气他,她说的是实话。正因为是实话,赵清怀才更气了,脸上皱纹都深了几分,左右看看没什么东西,干脆掏出一张符,刷地甩去她眉心。 黄色的符纸一碰着她就消失不见了,楼似玉皱眉,以为会疼,但等了好一会儿,身体没什么反应。 “什么东西?”她挑眉。 赵清怀看起来消了些气,冷哼道:“你不是对他一往情深?倒是想想他现在在做什么。” 宋立言? 脑海里刚浮现出这个名字,身上突然就皮开肉绽,血水噗地飞溅出去,肩头、小腹、手臂上的旧伤瞬间裂开。 楼似玉白了脸。 “好得很,你多想想他。”赵清怀拍了拍手,“多想想。” 罗永笙看明白了,忍不住皱眉:“立言伤了她这么多地方,怎的还没杀了她?” “没杀她,留着现在让她慢慢死在自己的妄想里,不是更痛快?”赵清怀冷笑,“这符一般是在对战里用的,只要伤了对手一刀,凭这符也能让对手死于这无法愈合的一刀上。到这儿倒是轻松,哪怕立言不在,她也活不了。” 真卑鄙啊。楼似玉鄙夷地看着他,努力想把宋立言从自己脑海里抹掉,可越刻意回避,想的却是越多。 身边渐渐成了血泊,她有些头晕,又很不甘心。灭灵鼎都没吞了她,她怎么能死在想他上头呢? 可是,身上好疼啊,越疼就越想他,想化成原形躲他怀里去,哪怕是死,也得在他怀里冷掉,才算有始有终。 阴云不散,被山脚下的寒风一吹,竟是开始飘碎雪了。天地间看不见什么白色,只是有东西落在手上,晶莹剔透的一小点,慢慢地才化成水。 罗永笙裹着衣袍看了看,道:“拖进营帐里吧,这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站着。” 赵清怀已经冷静了,他漠然地看着血泊里那一动不动的人,挥手示意罗安河。 罗安河拿了浮屠困,将她收进去,兴奋地捏着袖子擦了擦:“这妖怪嚣张得很,如今可算是被收拾了。” “给我。”赵清怀伸手。 罗安河一笑,又捏着袖子擦了擦,然后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浮屠困里也溅了血,她缩成小小的一团,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了。 赵清怀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冷笑一声,将它收进了自己的衣袖。 “你送回来的信里,说她身上有妖王内丹的事,是谁告诉你的?”他往营帐里走,突然想起来,又回头问了一句。 罗安河抹了一把络腮胡子,笑道:“还能是谁,裴前辈呗,我去山上的时候遇见他了,他透露的消息。” “裴前辈?”罗永笙一脸茫然,“咱们司里什么时候有个姓裴的前辈?” 罗安河没解释,犹自嘿嘿嘿地笑着。 赵清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突然变了,挥手甩出一个白色降妖阵,阵法以八卦之形散开朝他扑过去,凌厉得很。 然而,白光穿过罗安河的身子,没捆住他,倒是落去了后头的地上炸开一片灰。旁边的弟子纷纷躲避,罗永笙一把拉住他:“师兄,你干什么?” 赵清怀气得甩袖:“他不是罗安河。” 罗永笙愕然,扭过头去看,就见面前这笑着的人慢慢变得透明,越来越淡,最后化成了一缕风,消散于无形。 赵清怀拿出了袖子里的灭灵鼎,先前里头还装着人形模样的东西,现在再看,只有一滩血和一颗石子。 完了。 赵清怀往后跌了两步,面如死灰。 “师兄!”罗永笙扶住他,一边让人去追一边问,“那是谁?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裴……”一口气回不上来,赵清怀噎了许久才低喝:“裴献赋——” 满是愤恨的声音从山脚上飘过来,就只剩些隐隐的尾声,掠过那人雪白的衣角,像天上的碎雪一样化开不见了。裴献赋低头看了看,嘲弄一笑,继续抱着怀里的人往山上走。 藕色的衣裙已经变成了一片血红,脸上倒是一片惨白,楼似玉双手放在自己怀里,恹恹地看着他的下巴:“你手段怎么这么多?” “不多些,哪能让你回到我身边?”他轻笑,声音里带着诱惑。 楼似玉不太领情,翻了个白眼:“与其说是想要我,不如说想要我的内丹,裴献赋,我现在反正不能还手,你省省这些话,别来恶心我成不成?” “哎,你还是这么不待见我。”低头看她,他很是委屈,“你身上这么多伤,没一处是我伤的,怎么就不念我的好,偏生念他?” 他想了想,恍然一笑:“要不我也给你加些伤,比他的深些,兴许你就记得我了。” 第159章落入魔爪啦 这话旁人听去定是毛骨悚然,可楼似玉不怕,甚至挑衅地抬了抬下巴:“你可以试试,我不还手。” 风穿林过,雪落无声,在这地方动手,就算杀了她也不会有人来帮忙,可裴献赋神色一动,竟是将那层戾气消下去了。手臂收拢,他将她抱得更紧,轻声道:“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哪儿能对你动手。” 楼似玉揉了揉耳朵:“什么我出来?救?” 他从善如流地改了说法:“抢。” “您也还算有自知之明。”楼似玉给他拍了拍手,“既然是抢来的,那你就早点下手把我内丹拿去,也好免了后顾之忧。” 裴献赋挑眉:“你觉得我会杀了你?” 楼似玉失笑出声:“怎么?不杀了我,还要留我性命去开那妖阵?你就不怕我突然恢复妖力,杀你个措手不及?” “的确挺怕的。”裴献赋一本正经地点头,又睨着她笑,“可饶是如此,我还是舍不得你死,怎么办?” 那你就去死。 楼似玉咬着牙,心里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十遍,才将这口气咽回去。 裴献赋带她上了岐斗山主峰的山顶。 这山上是有鬼神在镇压的,楼似玉之前上来的时候就费了些周折,谁知裴献赋倒像是熟门熟路了,献上几具新鲜的妖尸,就带着她越过守卫,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枝叶遮蔽的山洞。 一跨进洞口,楼似玉就察觉到有无比强大的妖力扑面而来,微微遮眼再睁眼看去,这洞里挂满了钟乳石,最里头稍微宽些,中间有个巨大的石台,上头封着各式妖阵,最大也是最底下的妖阵里有五个阵眼,其中三个已经被占。 “还真是早晚会来。”颜好站在阵眼上看向她,满足地一笑,“看来你也没比我好多少。” 她竟然还活着?楼似玉很惊奇,她以为这人已经死了,不曾想倒还活得好好的,就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其余两个阵眼上放的都是装着内丹的匣子,勾水的内丹封印未解,但不知道裴献赋用了什么法子,让妖力透过匣子也溢出来不少,足以支撑这么多妖阵的运转。 “你身上的伤若是不治,怕是还不等我动手,你就要死在这阵眼上了。”裴献赋兴致勃勃地道,“如何?要不要告诉我白仙小妖王的下落?你只要说了,我就给你疗伤。” 楼似玉笑了笑:“我不知道。” 长叹一口气,裴献赋抱着她在旁边的石椅上坐下,唏嘘地摇头:“就知道你这人不讲道理也不要命,好吧,还是我让一步,你别动。” 他身上的妖气消退了,取而代之涌上来的又是之前初见时闻到的熟悉药香,楼似玉纳了闷了,裴献赋这煞费苦心的是干什么?要说他对她有什么舍不下的感情,那不可能,这人过于偏执,一颗心都在尤蚩心上,不可能对他人再生情愫。可他眼下这举动,又确实是多余。 指尖点在她眉心,晕开几道泛着药香的白光,裴献赋扫过她满是困惑的脸,轻嗤:“我以为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我,你也能明白我为何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等宋承林千年,他也等了尤蚩千年,只是她无论是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都比他幸运得多,能与心上人相伴,能光明正大守护自己所爱。他不嫉妒,只是羡慕,羡慕的同时,也把她当做自己的同类人。 然而楼似玉显然不这么觉得,她鄙夷地撇了撇眉毛:“宋承林当年死的时候,我可没拉着那么多人陪葬也要他活过来。” 她至多不过是以一己之力下黄泉,为他求个轮回,从没牵扯其他人。不像他,挑起战乱,引发争端,拿无数人的血肉意图召回自己想守护的人。 “你这样,即便是成功了,也会有天谴的。”她摇头 “天谴是什么东西?”裴献赋乖张地扯了扯嘴角,“我不信命,自然也不会信天,天上若真有诸佛,哪儿还会任着这人间生灵涂炭?不过是凡人妄图用来震慑妖族的东西罢了。” 白光过处,伤口慢慢止了血,然而楼似玉还是贫血得动不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知道你断是不肯与我合作的。”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不过没关系,你只要留在这里就好。” 岐山妖洞不是好找的地方,加上妖阵封洞,除了裴献赋,再没有别人可以进出自如。他落手封了她周身穴位,同上回一样,就算断妖符的效用过了,她也是动弹不得。 “白仙家的小妖王跑得极快,但有个法子能让他回来。”将她抱去阵眼上,裴献赋拔下她头上朱钗,潇洒地在指间一转,“楼掌柜千算万算,这一回也是要失我一局了。” 脸色微变,楼似玉抿唇,下意识觉得他可能是在吓唬人,但又不免担心鸡翅那傻孩子万一真的半路折返,那可就真的完蛋了。 巨大的妖阵上四个阵眼已经都有了光,只剩最后一个,尤蚩就将重现人间。 有那么一瞬间,楼似玉动了自毁内丹的念头,但也只是一瞬,她就冷静下来摇了摇头。还没到那一步,鸡翅若是当真被抓住了,她再动作也不迟,不见棺材就掉泪,那万一没棺材,岂不是亏大了。 本着不做亏本买卖的原则,她深吸一口气,坐在阵眼上瞥向颜好。 “做什么?想打我的主意?”颜好嗤笑,“你现在这浑身是血的样子,可比我惨多了,我好歹还能动弹一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对我动手,咱们还指不定谁打死谁呢。” 顿了顿,她又垂眸:“打死也没用,只要内丹在,这阵眼就会亮。” “我有件事不明白。”楼似玉轻声开口,“你体内的妖王内丹,裴献赋不是用来喂给邪祟了么,可你为何没有死?” 颜好冷笑:“他的障眼法你也信?外头那邪祟是用来震慑上清司的人,好让他们与你和那白仙一族鹬蚌相争,他来坐收渔利的。咱们身下这妖阵才是真正供给邪祟妖力的东西。” 第160章 阵眼也不是来给她们干站着,只要置身其中,妖力就被阵法从四肢百阖里抽出去。大概是因为现在的邪祟没什么动静,所以感受不太明显,一旦开战,她们这几个阵眼就是个被汲取妖力的容器罢了。 “会死?”楼似玉问。 颜好的脸色更惨白了一寸,开口却还是骂她:“你最好别乌鸦嘴,若外头打得不凶,咱们自然死不了。” 换言之,一旦外头爆发超过这五个妖王之力的战役,她们必死无疑。 心里一紧,楼似玉拧着眉头想,那鸡翅一定不能再落在裴献赋手里。 …… 岐斗山主峰往常是不许上清司弟子踏入的,若有违背,生还则受刑,死归则剔名,不为上清司所认。宋承林当年订下这规矩,是因为妖王尤蚩封印在那上头,他怕有人误闯,轻则被妖力蚕食不人不妖,重则丧命甚至破坏封印。 而现在,妖王的封印已经岌岌可危。 斩断拦路的枯木,宋立言觉得心里不安,他看了一眼半个时辰前飞来的灭灵鼎,这小家伙一直在他面前嗡鸣,不知道想说什么,但显得犹为急切。 “出什么事了?营地?”他问。 灭灵鼎:嗡嗡嗡! “要紧吗?” 嗡嗡嗡!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嗡嗡嗡! “……”压根听不懂,宋立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若真有大事,眼下回去应该也来不及了,还不如快些找到那东西,以绝后患。 灭灵鼎急得在他头顶直打旋儿,撒泼耍赖似的要拦他的去路,可下一瞬,它察觉到不对,飞起来嗷呜一口叼住冲宋立言而来的黑气,嚼巴两下咽进肚子里。 上清司众人察觉到了不对,法阵皆出于掌心。宋立言立着獬豸剑看向侧面,就见裴献赋从那层层的灌木之后踏步出来,朝他浅笑:“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觉得你能在我找到白仙内丹之前打败这邪祟?” 一见着他,上清司师兄弟也顾不得别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法阵朝他扔过去。 然而,裴献赋用的依旧是魂体,法阵穿身而过砸去地上,惊了几条草丛里的蛇,于他无半分损伤。 裴献赋笑眯眯地看着他,很期待他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我离成功只差一步,而你,连路都没找到,这一回是你输了,并且你再也没法赢。” 宋立言眼神平静地望向他:“千年之前尤蚩便是我所封,千年之后哪怕你当真再召出他来,也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裴献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接着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不可能,这次我会护好他,绝对不可能再让你得手!” “就凭你?”宋立言上下打量他,冷笑,“用的还是别人的身子,妖力压根无法发挥到极致,负荷过重还会爆体而亡——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还想护别人过河?” 裴献赋眯了眯眼。 “我的确找不到你布阵的地方,你藏得很深,但我可以找到这邪祟的丹田。再不济……”他顿了顿,笑得胸有成竹,“我怎么也能想得起来你原本的躯体封印在哪里。” 脸色大变,裴献赋魂体散开,瞬间消失在他们面前。 “大人?”宋洵皱眉。 宋立言似笑非笑地摇头:“他慌了。” 卫堂当年死于尤蚩之侧,他的尸体不知为何留存了下来,封印在了尤蚩的脚下。只要找到他的真身打碎,裴献赋也会受重创。 这听起来是绝佳的反攻之计,然而他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已经失了先机。宋洵有些着急:“他定是要跑去我们前头护他自己的真身。” “哪有那么容易,妖王封印之地鬼神甚多,不是什么好进出的地方。”宋立言左手捏诀,眼里微微泛光,“他既然去了,那咱们就有时间找人了。” “找人?”宋洵不解,看着他脸上那笃定的神色,眉头跟着松了松,“大人有别的主意了?” 他们原本是打算上来毁卫堂之身的,比起与邪祟正面对打,这是损失最小的途径。然而刚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人突然就改了主意,而且三言两句就把裴献赋给支走了。 面前的灭灵鼎还在嗡鸣不止,宋立言伸手将它抓下来,食指点了点他的鼎耳:“知道了,是她出事了。” 灭灵鼎终于安静下来,甚是欣慰地蹭了蹭他的手。 裴献赋手里只有三颗内丹,但他方才说离成功只差一步,也就是说在他离开营地的这段时间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楼似玉落去了他手里。 尝试着用魂音联系,但像是阻隔着什么东西,联系不上,宋立言觉得,楼似玉应该在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左手捏的诀是追思之术,在一定范围内,只要所追之物受妖力侵犯,其主就能以随身之物为介,转瞬行至所追之物身边。 然而现在,她似乎很安全,没有被妖力侵犯。 捏诀又松开,他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继续往山上爬,没走两步,前方地上的黑影突然立起了一道屏障,死死拦着他的路。 还是要动手,宋立言抽出了獬豸剑。 …… 原本安静平稳的法阵突然震了震,接着楼似玉就能感觉到有水蛭一样的东西将自己身上的妖力吸走。 “打起来了?”颜好慌了,“这才什么时候,怎么就打起来了?” 妖力被抽得又快又多,楼似玉算了算,应该是宋立言上山的动静。可是,裴献赋不是都去追鸡翅了么,如何还会朝他动手? 心里有些担忧,她扫了颜好一眼,突然道:“这是他来救我了。” 颜好回头就呸她一口:“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梦,他就算上山来,也是为降妖除魔,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有所不知,我跟他这都交换信物私定终身了,他怎么也得惦记着我。”努嘴朝自己腰上的血玉示意,楼似玉娇羞一笑,“你没见过吧?他家祖传给儿媳妇的,只要戴着,往后我便可八抬大轿过他家门呐。” 第161章 成色极好的玉种,系着狐狸毛的丝穗,怎么看怎么碍眼。 颜好不爽地瞪着那血玉,冷哼道:“男人的话你也信,他是上清司的人,怎么可能娶你一个妖怪过门,这东西也就是糊弄糊弄你罢了。” 楼似玉笑起来,眼里都是得意和满足,似乎不打算再与她争辩,只费劲地抬起手,想去碰腰上的血玉。她身上还有桎梏,一个小动作也累得额上出汗,微红的指尖颤抖着一点点挪过去,眼瞧着就要碰到了。 半寸的距离,一道光突然从旁边袭来,狠狠地打在那血玉上。颜好伸着手眼眸半眯,满心期盼它碎成齑粉,脸上甚至有隐隐的痛快之意。 然而,这一击下去,血玉不但没碎,反倒是红光大作,玉上化出八卦阵,升腾于妖阵之上。原本只是巴掌大小,眨眼却化出七尺方圆,血色从上而下倾泄而出,潋滟流转。 颜好愕然地抬头去看,就见那阵中化出了人影,皂靴踩在石台之上,接着就是一袭淄衣扫落,深沉的眉眼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像夹杂着冰雪的寒风。 这……这是怎么回事?颜好震惊地看着他,又扭头看看那被妖阵封得暗不见光的洞口。 他怎么进来的?! 楼似玉长长地吐了口气,放心地瘫软在阵眼上,斜眼看着他笑:“我赌赢了。” 他当日二话不说把这血玉给她的时候,她就想过会不会有追思之术在这上头,像当初押送常硕内丹之时一样。本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激怒颜好以妖力攻击它,没想到真的把他引进来了。 宋立言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台上的妖阵烫得收回了手。他皱眉打量四周,又看了看阵上排布,问:“你身上这血是怎么回事?” 原本已经止住的伤口,眼下突然又全裂开,她整个人像是泡在血水里,衣裙都红透了。楼似玉无奈地看了看自己又看看他,小声道:“你师父太厉害了,这符咒给我一下,我光是想你都能想到全身的血流干。”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多少也算痴缠,可意识到她中的是什么符咒,宋立言脸色难看得紧,抽出獬豸剑就开始解她四周的妖阵。 这地方的确不好进,若无追思之术,就算上清司一千弟子压在外头也定不能破门,所以石台上的妖阵没让裴献赋倾尽全力,但也不是两三下能破开的,剑刃割断几处主要的阵眼,层层叠叠的妖阵也才轻轻落了一点薄壳。 而里头那躺着的人,血却是越流越快。 手背上青筋顿起,宋立言沉声道:“你别看我,也别想。” 楼似玉半阖着眼笑:“那怎么可能。” 她想死他了,不在眼前都能想得浑身疼,更别说他就在她眼前,哪怕下一瞬要死了也好,她也贪婪地想看着他,最好能在咽气之前伸手抱抱他。 “你疯了不成?”宋立言怒斥,双眼有些发红,下手也越来越重,獬豸剑磕在法阵上,清鸣之声回响在整个山洞。 颜好怔愣地看着,插不上话。 她没见过这样的他,印象里这个人是漠然且孤傲的,任凭你怎么惹恼他,他也不过凉薄一笑,至多出手狠些,不给人留退路,可再怎么也没有从他脸上见过这天要塌了似的慌乱。 没错,一向稳如泰山的这个人,现在慌了,捏着獬豸剑的手都在不停地张开又收拢,一剑劈下去,压根没考虑自己会受多少反噬,急切地想破开妖阵救她。 救一个妖怪?颜好想不明白,他那么讨厌妖怪的一个人,为何就独独对楼似玉网开一面? 白光破入最后一层妖阵,颜好看着,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只打算救她一个人?” 宋立言看了她一眼。 颜好抿唇,眼神一转:“你先来救我,我能带你出去。这地方你就算进来了,没有人指引也是出不去的。” 在这山洞里出不去,水粮全无,凡人活不过五日,她的筹码很有分量。 然而,宋立言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就漠然地移开了,同时手里的獬豸剑落下,最后一层妖阵破开,他翻手收剑,连回应也懒得张口,低身下去就将楼似玉抱下了石台。 触手濡湿,哪怕她身上的衣裳还算厚实,此时也是浸透了血。 宋立言呼吸有些不稳,手也发颤,抱着她僵硬了片刻,才伸手抵住她的眉心,指尖一划,抽出张黄色的符纸来,抛去半空就烧成了一团灰。 “你睁眼。”他低声道。 楼似玉困倦极了,努力想抬起眼皮,到底没能成功,只动了动手指证明自己还活着。 宋立言将她抱去一侧,撕了自己的中衣袖口想给她包扎,然而,衣带解开,他发现她身上伤口甚多,每一处都极深而且隐隐泛着獬豸剑上的白光。 都是他伤的,哪怕后来她装作若无其事,这些伤也还在,破开都是鲜血淋漓。 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伤了她只是稍有不安,但现在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再看这些伤,简直恨不得反手给自己两剑。他当年那么宠着护着的人,后来到底是为什么舍得伤成这样的? 她也是,竟然一点也不怨——这就该当场还给他,好叫他一起尝尝这滋味儿,现在也不至于跟扎了无数把刀一样,连气都吸不进喉咙里。 “楼似玉。”他哑声道,“你别睡过去,这事太大,不能就这么与我算了。” 怀里的人脸色惨白,浑身冰凉,手指尖还能动,但也比方才弧度小了。宋立言拧眉站起来,以白光强行封她伤口,再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与她穿上,左右看看,慌不择法地勾起獬豸剑割开自己的手腕。 清冽的鲜血味儿弥散在整个山洞,颜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然后惊斥:“你疯了?” 宋立言的血向来是妖怪们追求的至宝,得两滴就算上飨,他竟是直接割了手给楼似玉喂,一剑嫌血少,还又加上一剑,急切地想让那人醒过来。 她只是失血过多,妖怪跟人不一样,没那么脆弱的。 颜好很想大声这样吼,可再看一眼宋立言,她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不甘心地挠着石台。 没用了,说什么都没用,那么稳重的一个人,现在竟是双眼血红手腕发颤,又怎么还会听得进旁人说话。 她觉得难受,说不清是因为他这疯狂的模样,还是因为尚在妖阵里困着的自己。 血腥味越来越重,楼似玉睫毛颤得厉害,嘴里咕噜了两声,像是想说什么,但没力气发出完整的音节。 宋立言看了看,她没力气吮吸,所以他手腕上的伤口没一会儿就凝了血痂,流不出多少血。略微一思忖,他眼眸一亮,自己将血吸出来,捞住她的后脑勺,含唇渡过去。 惨白的唇上沾着血,也算有了点艳色,他很满意地点头,又继续渡。 喂到不知第多少回的时候,怀里这人终于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说什么?”他看她嘴唇动了,却听不清,于是俯身下去贴耳在她唇边。 有他的血作滋补,楼似玉喉咙里总算发出了声音,她捏着他的衣袖,咬牙道:“我说……你想气死我吗?” 第162章有想要的吗 妖怪失血那么多还能活,他一个凡人割腕救人是不要命了不成?就算他的血的确很有用,也不能这么用啊。 楼似玉想伸手用旁边剩着的布料包他的手腕,但她尚未恢复多少,手举了好几次也没能把料子给他递过去。她有些急了,眉头皱成一团,呼吸都短促起来。 宋立言看得头疼,接过她手指尖上挂着的布料,无奈地道:“你歇会儿,我自己来。” 这点小口子也要大惊小怪,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他将伤口随便裹了裹,布头塞一塞就想完事。然而,做完一垂眸,他就看见了怀里这人的泪光。 “你。”他又气又好笑,“你哭什么?这有何值得哭的?还不及你身上伤重。” 楼似玉眼眸通红地盯着他,嘴角往下抿着。 他眉间紧了又松开,轻轻摇头,似乎很不赞同她这过分在意他伤势的态度,可一张口想说话,她眼里的泪水立马蓄积更多,盈盈欲落,凄惨悲切。 “……” 认命地拆开手腕上乱裹的布料,宋立言顶着她的目光一点点缠好,末了给她挥了挥:“这般如何?” 她可算是松了神色,低低地“嗯”了一声,看着他的眼里晶晶亮亮。 宋立言扶她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半坐,不小心碰着她的伤口,手飞快地就收了回去。看她没什么反应,他眉间峰峦顿起:“不疼了?” “没什么感觉。”楼似玉嘻笑,“就是看着吓人,妖怪又不怕疼。” “撒谎!”宋立言垂眸,“你分明说过,妖怪同人一样会疼会难过,这满身的伤如何就没了感觉?” 楼似玉唏嘘:“奴家还说过这等话?”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想骂又骂不出口,可心里实在是压得慌。他不管做错什么在她看来都无妨,甚至连道歉都不必——这在旁人眼里或许是好事,乐得轻松自在,可宋立言心里清楚,如此一来,他与她的感情压根不对等。 她与其说是心悦他,不如说是把他像她客栈里的财神爷那样供了起来,予他香火,求他垂怜,若不垂怜也无妨,反正他是神仙,她也不是非要盼个结果。 牙根紧了紧,宋立言突然问她:“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楼似玉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略微一思忖:“领居家那块我始终没偷到的腊肉?” “与我有关的。” 她为难了起来,沉默许久才道:“大人已经给过奴家血玉了,别的奴家也不贪。” 深吸一口气,宋立言咬牙:“那若我非要你贪,要送你一样东西,你要什么?” 还有这等好事?楼似玉想笑,可嘴角一扯身上的口子就跟着裂,她只能一边吸气一边小声道:“大人这是怎么了?眼下情况危急,照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别的都顾不上,偏就想知道个答案,好给她她想要的,告诉她对自己多些期盼,可以有索求,可以有埋怨,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颗心飘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见他很是执着,楼似玉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拍手:“那就请大人再写一副联子吧,若是这回能回去,掌灯客栈还要重新开张呢。” “可以。”宋立言想也不想就点头,比之前爽快多了,“还有别的吗?” 她有些哭笑不得:“大人不用这么着急补偿奴家,都说了不知者无罪,这一身伤也有我自找的,不能全算在您身上。” “谁同你算这伤,我……”喉头一滚,宋立言哽了哽,眉头拧成一团,“我就不能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想给你东西?” “哐”地一声响,石台上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楼似玉吓得一个激灵,也顾不得回他这话了,费劲地转头去看。 颜好倒在石台的阵眼上,洁白的小脸蛋一阵紫一阵青,咬牙看着宋立言,眼里千般不甘万般气愤,抖着嗓子直吼:“这话怎么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宋立言扭头看她,脸上的神色淡了几分:“阁下莫不是上清司之人?” 颜好一愣:“怎么可能。” “那我说什么话,与你有什么干系?”他冷笑,目光扫过她周身的妖阵。 一瞬间,颜好在他眼里看见了杀戮的红光,浑身一个激灵,霎时冷静了下来:“大人息怒,眼下你们最要紧的可不是谈天说地,这儿是岐斗山山顶,大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法力也会被压制,到时候裴献赋一回来,咱们一个也走不掉。与其说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快些将妾身救出去,好让妾身带大人脱险。” 舔了舔嘴唇,她闪烁着眼神道:“只要下了这妖阵,妾身定不会丢下大人。” 宋立言安静地看着她说完,小声问楼似玉:“她的话可信吗?” 楼似玉撇嘴:“骗人不是一回两回了。” “那她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她?” “想赌一把大人念不念旧情吧。” 宋立言恍然,将她扶着靠住后头的岩壁,然后起身,抽出獬豸剑来拎在手里。 颜好一喜,动了动身子道:“妾身比她省事,最后这几个妖阵妾身自己就可以挣开,大人只消……” 话没说完,泛着白光的剑猛地就砍在了妖阵上,刺啦一声响,山洞里光芒大作,又慢慢地黯淡下来。颜好下意识地抬袖遮眼,心里一阵雀跃,想着这人既然还肯救她,那说不准心里或许也还有她半分地方。 然而,光暗之后,她落下袖子看了看。 自己身边的妖阵完好无损,放着常硕内丹的阵眼周围,几层妖阵被砍开一个豁子,稀里哗啦地碎去地上,光影斑驳,接着消失不见。宋立言收回獬豸,抬手再挥,妖阵又落下半层。 他双目都盯着那颗常硕的内丹,连余光都没看向她。 “大人这是干什么?”颜好皱眉,“这死物可无法带您出山洞。” “黄大仙一族,向来以岐斗山东边侧峰为居,什么时候来过这岐斗山顶?”宋立言面无表情地挥着剑,“裴献赋行事谨慎,又怎么会让你知道离开这里的法子?” 第163章不骗了 被裴献赋那样的人骗得多了,颜好这种撒谎还会眨眼睛的妖怪就显得过于稚嫩,楼似玉一边调息一边看热闹,见颜好面容扭曲,倒是有些同情她了。 宋立言是当真半点颜面也没给她留,与之前完全不一样。旁边两个阵眼里都有内丹,他其实也可以去破勾水的,然而他偏就选了颜好旁边的那个,叫她看着近在咫尺,却偏生不是来救她的。 这无端的针对是从何而来?颜好想不明白,倒是气笑了:“大人救得她,救不得我?” 顿了顿,又嘲:“是碍着她想避嫌?” 是了,楼似玉不管现在有多得意,当年可是她的手下败将,总归她是赢过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在意她两分。 想到这里,颜好真切地笑了笑,娇颜如花,妖冶多姿。 然而,宋立言眼神古怪地看了看她,道:“这一处离我最近。” 颜好:“……” 总共这么大的地方,两步远也能分出远近?心里一阵发堵,她恼了,眯眼道:“多年前怎么也有共度良宵的情谊在,大人也真是冷漠,翻脸就不认了人。” 楼似玉听得挑眉,还没来得及多想,宋立言就开口了:“你是说我同你从黄昏战至第二日黎明,将你打断三根肋骨关进浮屠困的那一夜良宵?” 他想了想:“那要是也算有情谊,这世上便要少死千万只妖怪。” 颜好:“……” 聊不下去了。 剑刃磕在妖阵上的声音不停地响起,宋立言的脸色渐渐不好看起来。楼似玉发觉了,但她自己尚动不了,更是没办法帮他,只能干着急。颜好冷眼旁观,恶劣地道:“救她出去已经耗损你不少修为,失血再强行破阵,我看你早晚死在这儿陪我。” 宋立言没吭声,下手依旧没有收敛,磕得妖阵上火花四起。 “你也就这么看着?”颜好扭头嘲讽楼似玉,“堂堂妖王内丹的正式继承人,跟个废物似的没用,怪不得狐族不认你这个王。” “他们认不认,我都是内丹的继承人。”楼似玉嗤笑,“倒是你,偷来的内丹刚刚与自身融合好吧?又要功亏一篑了。” “咱们五十步笑百步,谁也没比谁好过。我功亏一篑,你何尝不是一败涂地?”涂着丹寇的指甲伸出去朝她的方向比了比,颜好吹了吹上头的灰,轻蔑地翻了翻眼皮,“想想你这一生,也不是没护过族人,狐族上下有半个人领你的情吗?还不是连胡府都不让你进?再说你深爱的这个人,这么多年了,他也就现在正眼瞧了瞧你,你倒也知足,完全忘记自个儿之前是怎么对人家死皮赖脸还遭人嫌弃的了。” “我颜好这一生若是个恨字,你楼似玉就是个大写的惨,众叛亲离所求不得,你凭什么嘲讽我?” 雪白的剑骤然砍在她面前的妖阵上,火花炸开,金创之声嗡鸣。饶是有阵法阻隔,颜好也是吓了一大跳,腿一软差点又坐回石台上。 “好。”看了看捏着剑的人,颜好冷笑,抖着身子道,“你有本事就再砍,砍穿了我也能出去了!” 宋立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抽回獬豸剑,声音冷硬:“你做梦。” 颜好哽了哽,睫毛垂下来颤得厉害:“我只是比她晚那么几天认识你,也就几天罢了,凭什么在你心里就一个天一个地?因为她与你相处的日子更长?我要是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妖王内丹,我也会像她一样缠在你身边。她这样的妖怪岐斗山上要多少有多少,你怎么就看上她了?” “因为她妖力高?我现在也没比她差多少。因为她痴心于你?我的痴心也不见得少。你就算再朝我挥一剑,我也想不明白你有什么非她不可的理由。” “想知道?”宋立言问。 颜好难得诚恳地点了点头。 他提起獬豸剑,慢条斯理地回答:“狐狸抱起来比黄鼠狼舒服,长得也更乖巧。” 颜好:“???” 好好诉个衷肠,怎么还攻击整个族类了?颜好气了个半死,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好半晌才道:“你等着,要么你死在这山洞里别出去,要么你出去,我必让黄大仙将你拆食入腹!” 阵法带来的反噬有些厉害,宋立言收了剑,没理会她的叫嚣,漫步回去楼似玉跟前,低声道:“我能破开第二个阵眼,但要付出的代价就是重伤,运气好赶在裴献赋回来之前将内丹扔进灭灵鼎,天下苍生就有救。但若运气不好,裴献赋先回来,那我可能就护不住你,我俩都得葬身于此。” 楼似玉乖巧地听他说完,问:“大人是想让奴家来做选择?” “不。”他摇头,“我是想问若下次熬汤,你想吃山药炖鸡还是玉米炖鸡。” 楼似玉:“……” 完了,这一役肯定凶多吉少,看把他都吓得说胡话了。 她战战兢兢地拉过他的手,小声道:“大人别怕,天无绝人之路,若当真没别的办法,奴家哪怕舍了自个儿也不会让妖王重现人间,您不用慌成这样。” 宋立言没忍住,白了她一眼:“谁慌了?我正儿八经在问你,你也别给我胡来,就算尤蚩的封印真的要解开了,你也不许动,我有的是办法。” “大人能有什么办法?”手指紧了紧,楼似玉沉了脸色,“再用一次俱焚之术吗?” 宋立言盯着她看了看,哼笑:“舍自己命的时候说得云淡风轻,到我这儿怎么就一副要生气的样子?” 岂止是要生气,她眼眶还跟着红了,拉着他的手指节发白:“你答应过我的,这次说什么都不能丢下我,去哪儿都要带我一起,都已经骗了我一千年了,你总不能还骗我。” 这一世要是再骗,就当真是不会有轮回了。既然不会有轮回,她想找人算账也找不着么不是? 宋立言很想同她开个玩笑,然而看看她这哽咽不已的样子,他抿唇,长叹一口气将她拥进怀里:“不骗了,这回不骗了。” 第164章山洞 “你发誓。”她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闷闷的。 宋立言莫名就觉得心情甚好,摸着她的小脑袋道:“我发誓,若这回再骗你,以后吃东西都加葱花。” “……” 这个誓太毒了。 额头抵着他心口碾了碾,楼似玉抓着他的手腕把了把脉搏。他在这岐斗山之顶应该很不好受,加上破阵被反噬,内伤想必是不轻。然而,她刚想探一探底,宋立言就将手收了回去。 “很严重?”楼似玉心揪了起来。 宋立言摇头,将薄棉褂褪下来卷成一团垫在她颈后:“不用担心,你先睡会儿。” “谁能在这里睡着?”她瞪他。 宋立言倒是笑了,一贯绷着的脸柔和下来,黑眸里盈盈有光:“这是个好地方,于你而言也是养伤的绝佳之所。” 岐斗山是妖怪的福地,要是在山下,她这么严重的失血冬眠过去也不是不可能,但在这儿,时间越长,她伤好得越快。 可就算是如此,她也高兴不起来:“尤蚩的封印……” 宋立言坐在她身边,抬眼看向山洞之顶:“现在担心那些也无用,出不去。你不妨抬头看看这儿的景色。” 一个破山洞,能有什么好景色?楼似玉沮丧地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 原本以为一眼就可以看到顶,却不想钟乳石嶙峋错落,遮交掩映,形成了极为繁复的景观。顶上甚至比洞底更宽阔,泛着莹莹红光,左边几块巨石成堆,像一只妖怪被三个道人围攻,旁边钟乳石低垂,又似猴子捞月。中间往上一片漆黑,看不真切,但落下几柱钟乳石,就如同与天下棋,白子随落。 竟当真挺好看的。 楼似玉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皮沉重,想再开口同他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动,声音却没传出去。眼睛彻底合上之前,她恍惚间瞥见他在旁边打坐疗伤,手里的白光明亮得很,像雨夜之中掌灯客栈门口的灯笼。 这一劫若是能过去的话,楼似玉想,她一定要拉他去看夕阳,将他与霞色放作一处,瞧瞧到底是哪个更好看。 她伤的是身子,妖魂倒是无碍,所以哪怕是睡梦之中,也能感觉到有妖力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以妖力催肉身生血,原本要养上十天半个月的伤,睡小半个时辰也能好上大半。 只是,旁边似乎一直有什么动静,虽然极力掩盖,但还是传来了她的梦里。四周起了风,似乎是山雨欲来,天上电闪雷鸣,大地为之颤动,有女人的尖叫响彻一方,但也只一声,后来就没了动静。 她翻了个身,周围归于宁静。 也不知睡了多久,楼似玉突然感觉一股凉意从尾椎骨一路爬上后颈。她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撑起身子急急地往旁边看。 宋立言依旧坐在她身侧,瞧见动静扭头问:“怎么就醒了?” 不安地捏了捏身上盖着的棉褂,楼似玉皱眉道:“我有种感觉,裴献赋好像快回来了。” 找回自己的肉身也不算什么天大的难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裴献赋现在回来也是预料之中。宋立言把棉褂也给她穿上,轻声问:“恢复了几成?” 楼似玉探了探自己的经脉,沮丧极了:“四成。” “已经是不错了,能下地行走即可。” 这算安慰吗?楼似玉耷拉了脑袋,现在在这里只能下地行走的都是废物,帮不了他什么,甚至还有可能拖后腿,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石台上的妖阵阵眼破了一个,另一个破到一半,看得她很想上去添两下。 “别乱动。”宋立言抓住她的手。 楼似玉借力就下了地,站到他身边沉声道:“待会儿要是与他斗法太吃力,大人就只管走,奴家在这山上是死不了的,千万别学那些个戏文里拖泥带水的人,最后一个都走不掉。” 眼里划过一抹笑意,宋立言点头:“好。” 楼似玉噎了噎,神色复杂地道:“大人就不能先与我推诿一番再应下?这样显得您很冷血。” “不是你说不要学那些拖泥带水的人?” “那是说等事到临头的时候,现在反正有空,大人就不能哄哄奴家?” 眼里笑意更深,宋立言握了握她冰凉的指尖,低声配合道:“我不会舍得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要走一起走。” “哪怕我死在这儿,你也要活下去。” 楼似玉双手捧心,听得满意极了,然后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不行!” 这对话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需要找大夫来给二位看看脑子,可宋立言竟没觉得无趣,反倒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颜好已经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他们了。 她现在很想离开这里,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了保护眼睛。 “咦?这儿怎么多了个坑?”余光瞥见旁边,楼似玉惊讶地指了指,“方才就有的吗?” 离她五步远的地上多了三尺见宽的一个坑洞,一眼没望见底。但从那个坑里冒出来的妖气分外纯厚,吸一口简直比吃十只鸡都管用。 “那个。”宋立言不甚在意地道,“方才獬豸剑掉地上了,不小心砸出来的。” 颜好:“……” 楼似玉想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她凑过去吸了两口妖气,扭头问颜好:“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白眼都快翻上山洞顶了,颜好冷声道:“有人宁愿凿洞求路都不愿意救我出去,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家一起死在这儿也挺好。” 这是宋立言凿出来的?楼似玉皱眉,扭头看他:“你怎么往这个方向凿?是想把整座岐斗山凿穿不成?” 宋立言别开了脸:“说了是不小心。” 心里揪了揪,楼似玉握住了他的手,刚想宽慰他两句,就听得山洞口传来了脚步声。 嗒,嗒,嗒。 脸色微变,楼似玉挥手就在那坑上遮了个障眼法,然后下意识地站去宋立言身前,迎面看向走进来的人。 青灰的衣角轻轻一抖,晶白的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裴献赋慢悠悠地朝手里呵了一口气,抬步走进来,脸上尚存一丝大事得成的笑意。 第165章回来了 然而,进来发现山洞里多了人,他一僵,脚步顿住,嘴角也慢慢放平。 “你怎么进来的?” 宋立言抬眼打量他,发现裴献赋虽然还是之前那个模样,但周身的妖气厚重,与魂体行走之时已经不能相提并论。 看样子是已经找回真身了。 裴献赋飞快地扫视了洞内,发现石台上只碎了一个阵眼之后,神色微微缓和,但目光落过来,依旧凌厉得如新刀开刃:“真不愧是上清司的开司老祖,本事就是不一般。” “但很可惜,你动作太慢了,都进来了也没能将她救出去,那便是没机会了。” 他捻了捻衣襟上化掉的雪,背后的洞口封着的妖阵像应和似的亮出猩红的光,光散开一瞬又合拢,有人走进来,手里还押着个少年。 “鸡翅。”楼似玉心里一沉,“我不是让你不要回头吗?” 鸡翅看起来受了伤,嘴角有些青紫,他闻声抬头,眸子里映出她的影子,倒是松了口气:“楼姐姐。” 他也不想回头的,但他们说她已经落到了裴献赋手里,又拿朱钗与他,问他来不来看看。当时白仙家那么多妖众在,若他再跑,少说也要折了几百无辜性命在那儿,倒不如点头来看她,保全妖众的同时,也能看看她是否还活着。 鸡翅觉得自己是没做错的,但迎上楼似玉那分外震惊和担忧的眼神,他莫名觉得心虚。 “怎么对小孩子也这么凶?”裴献赋又笑了起来,朝她走了两步,“你一个人背叛妖族,不代表所有人都要背叛妖族。妖王破封而出,我天下妖族都将受益,你因私情横加阻拦已是大错,哪儿还能怪人家迷途知返的好孩子?” “我没有。”鸡翅抿唇,眉头拧紧,“我没有像他说的那样。” 裴献赋挑眉,古怪地看他一眼,然后唏嘘摇头:“多好的小妖王啊,楼掌柜你瞧瞧,看不上在下也罢,在下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小妖王对你情深一片,你怎么就能视而不见,转而把个祸害妖族的凡人当宝贝?” “你闭嘴。”楼似玉低斥一声,看看鸡翅,又看看押着鸡翅那人,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既然看不起凡人,你又为何与这凡人为伍?” 罗安河半垂着眼,眼前一番对话他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仍旧表情呆滞地押着鸡翅。 裴献赋得意地笑起来,抬手轻轻一拍,罗安河就像突然被提线拉起来的皮影人似的往前走了两步。 “你对他做了什么?”宋立言开口问。 “宋大人看不明白么?这是妖族最擅长的摄魂术啊。”裴献赋眼角微微上扬,“可不是我要害他,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心里邪念未消,误入歧途,与旁人可没干系。” 罗安河心里有太多的怨气和不平了,积年累月,难以消除,成了他身上最容易被妖怪拿捏的弱点。宋立言倒是不怪他,毕竟能从孟婆镜里脱困还要记他恩情。只是眼下他这模样,也不知到底是死是活。 也懒得听裴献赋多话了,宋立言凭空抽出獬豸剑,越过楼似玉就直取他首级。裴献赋像是没料到他会出手,侧身躲开拍下结界,挑眉道:“在这里与妖怪打斗,宋大人是不要命了不成?” 淡紫色的结界将山洞隔绝在外,楼似玉看了看,不明白这结界是用来干什么的,但那头已经打起来了,如裴献赋所言,宋立言在这地方动手,实在太过吃亏,法力被限制不说,对手的妖力还无穷无尽。 不过即便是如此,他竟也没落下风,抽刀捏诀,七张黄符齐出,密闭的山洞里突然就卷起了狂风,吹得她微微眯眼。 罗安河似乎是受了指令,开始押着鸡翅往石台的方向走。楼似玉立马去拦,但她身子尚弱,只能堪堪与之纠缠,却没法立刻将鸡翅从他手里夺过来。 “你伤着了?”鸡翅皱眉问。 楼似玉含糊地应了一声,狐爪一划就想断罗安河一只手。但想起那边那正在斗法的人,她撇了撇嘴,改抓在罗安河手臂上,想让他吃痛放手。 然而,衣袖和皮肉一起破开,这人竟也没个反应,仍旧抓着鸡翅,企图绕过她前往石台。 楼似玉有些无措,站在原地愣了一瞬,就这一瞬,罗安河突然甩出千机阵,阵上落下泛着白光的铁网兜头朝她罩来。这距离太近,她踉跄后退也有些来不及,另一头的宋立言远水救不了近火,分神间还被裴献赋抓住了破绽。 裴献赋乐了,接连出手趁胜追击,一边抵挡獬豸剑一边道:“宋大人与千年之前真是大不相同,以前您那所向披靡的模样在下可还觉得历历在目,如今这是怎么了,动了凡心,就真成凡人了?” 宋立言冷笑,没接他的话,周身之炁汹涌而出,击溃他袭来的妖气。 再回头,楼似玉就已经被鸡翅护在了身后。 缠妖绳断在地上,不甘地流着白光,罗安河低头看着,似乎很不能接受这绳子竟会被挣断的事实。 “废物!”裴献赋沉了声音,“还不抓人,愣着干什么?” 罗安河点头,出手就朝他们抓去,鸡翅揉了揉手腕,眼里迸出光来:“姐姐去旁边站着,我来对付他。” “你……”楼似玉很想说,你还是个孩子,哪儿能跟这些大人打? 然而她话还没说出来,鸡翅的指尖就跃出妖阵,光芒流转,气势汹涌,丝毫不输那边石台上转着的那些。 楼似玉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鸡翅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没受重伤也没被限制的,他的妖法虽然不成熟,但胜在妖力足够强大,加上岐斗山顶妖气的加持,罗安河压根不是他的对手。那边的裴献赋见状想来动手,可宋立言压根不给他机会,稍微一分神,换来的就是血淋淋的一剑。 “嘶……”裴献赋有些烦了,“小妖王,你不要你的白仙族人了?你族里那几个长老可都还在我手里呢。” 第166章决战 攻势一顿,鸡翅僵硬地回头看向他。 裴献赋捂着被宋立言划伤的小腹,吸气朝他冷笑:“你再动一招,白仙族的长老就死一个。” 说罢,像是怕他不信,挥手引下一帘泉水,水从钟乳石上垂坠下来,形成了一面镜子。镜面粼粼,波光摇动之中,慢慢显出了外头的场景。 烽火硝烟,光阵四起,妖族众人不知为何与上清司之人又战成了一团,有邪祟坐镇,上清司伤亡惨重,白仙一族的几人没有参战,却是被黑影挟持在一侧,身上捆着缠妖绳。 “不是说会放了他们吗?”鸡翅恼怒不已,“你骗我!” 裴献赋轻笑起来:“在下也不是头一回骗人,既然已经被骗了,你生气也无用,不如老实呆着。” 气血冲头,鸡翅哪里收得住,一抖袖子化出龙舌鞭,狠狠一鞭子甩在罗安河的背上。龙舌鞭如名所示,长满坚韧的倒刺,一鞭便足以毙了人命,哪怕罗安河毫无知觉,也被打飞出去,半晌没能爬起来。 小孩子就是不太好控制,不见棺材不掉泪。裴献赋扫他一眼,以魂音穿透妖阵,命令外头的人动手。 于是下一瞬,楼似玉就瞧见水镜里被押着的白仙大长老突然脑袋一斜,脸上惊恐的神色瞬间凝滞,少顷,佝偻的身子慢慢委地,溢出一滩乌黑的血。四周的人顿时慌了,呜呜啊啊地想去拉他,却见尸身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被邪祟吞噬。 “镇山长老!”鸡翅大喝一声,额角青筋暴起,下意识地就往水镜的方向扑。 楼似玉连忙拉住他,皱眉道:“那只是个镜子,你扑过去也救不了人。” 胸口起伏,鸡翅双眼充血,咬牙看了水镜好一会儿,缓缓转头望向裴献赋。 他尚在与宋立言缠斗,后仰躲过獬豸剑的直刺,身子一旋就反朝他祭出蚀骨阵。蚀骨阵是妖阵之中较为耗损妖力的一种,召附近亡灵,以骷髅之姿咬噬活物,凶残至极,只要妖力不断,这阵法就不会消失。 宋立言以千机网相抗,侧脸隐隐出汗。在这山洞里对抗这样的妖阵,与他来说属实为难,但他竟是分外坚定,也不管自己内伤有多重,召灭灵鼎吞噬亡灵。 这时候若能再有个人来帮他,局势便会更好一些。 鸡翅往前踏了一步。 裴献赋没有回头,但水镜之中,福和长老接着骤然倒下,“呯”地一声溅起灰尘,四周悲号之声顿停,接着尘嚣而上,呼喊更甚。长老的尸身显回了原形,满是皱纹的脸上却还带着担忧。 小妖王怎么办呢?他们这些妖法成熟的老人尚为人鱼肉,那么小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鸡翅颤了颤,脸色变得雪白,瞳孔紧缩如针,一瞬间连吸气也不敢了。 “你站在这里。”楼似玉察觉到他几近崩溃,慌忙安抚,“站在这里别动,其余的交给我们。” 裴献赋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交给你们?你以为我拿这些妖怪的命来玩,是只威胁他一个人吗?” 不管是小妖王还是楼似玉,甚至包括宋立言,他们只要在动手,那些人都会接着死。 心口一窒,楼似玉只觉得喉头一甜,硬生生给咽回去,浑身的血都烧起来,震得她双手发麻,想痛骂他,又像是被那水镜给扼住了喉咙,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都到这一步了,我命都可以不要,脸算什么?”打量四周,裴献赋眼里燃起两团小火苗,“你们老老实实呆着不好吗?老实呆着,等他醒过来,你们兴许还有活着离开这里的机会。现在与我斗,只有死路一条。” 他这么多年的执念产生的力量是很可怕的,不会亚于楼似玉,眼下离成功只差一点,谁也不可能拦得住他。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通身冒出来的气势震得宋立言都后退了两步,灭灵鼎在他周身盘旋,将靠近的亡灵吞噬,但也只能吞噬最有威胁的一些,蚀骨阵破不了,亡灵源源不断。裴献赋有洞穴的妖力做支撑,不用想也知道先力竭的是谁。 “大人还真打算与在下扛到底?”裴献赋唏嘘,“你救她下石台的时候,受了不轻的伤吧?自古痴人多败于情,大人看起来也不能免俗。” 遥想千年之前,他心头恨意仍旧难消:“大人当年威风如斯,如今倒是连在下也敌不过,实在令人叹惋。为报大人当年之恩,待大人死后,在下也必定将大人厚葬于此,只是,大人这点法力,想必是无法福泽后人了。” 宋立言闷哼一声抬头,平静地望着他:“尤蚩不会破封的。” 短短七个字,却像是打中裴献赋的逆鳞,他整个人瞬间狂躁起来,眼底的血丝割裂眼白,束着发的锦带滑落,墨发飞舞,凌乱而疯魔:“他破封是大势所趋,是天命所归,你以为你还拦得住吗?” “不。”宋立言摇头,“他破封,是你的强求。” 尤蚩罪孽深重,早就该死,宋承林化魂魄将其封之才是顺应天命。妖道会日渐没落,人间会越来越繁荣昌盛,那才是大势所趋。 裴献赋觉得自己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就收拢五指,让四周飞蹿的亡灵突然掐住他的脖子:“你好生看看,外头是我们占了上风,这里头的你们也是我刀俎上的鱼肉。我集齐了五个妖王内丹,也到达了岐斗山之顶,妖阵将成,封印将解,是你输了!你做什么都不可能挽回得了这一切。” 宋立言抬眸与之对视:“据我所知,你与尤蚩也没什么交情,甚至都不是他的亲卫,到底是为什么执着了一千年也想把他救回来?” 为什么?裴献赋脸上露出一种又嘲讽又自怜的神态来,手指收紧,让亡灵将他掐着半举起来,满意地欣赏他泛青的脸色:“你怎么不问楼似玉为何执着了一千年也想把你救回来?” “她与你不同,她与我是两情相悦。”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宋立言垂眸看着他,勉强抬了抬嘴角,“你呢?” 第167章 楼似玉哪怕等的再久,好歹是等来了宋立言的真心以报,这么多年就算坎坷曲折,却也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而裴献赋,自尤蚩被封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像一只猫被踩了尾巴,裴献赋浑身都涌出了杀气,嘴角咧得狰狞,四周的妖气也一时暴涨。宋立言挥剑砍了掐他的鬼手,又立刻被汹涌而来的亡灵缠上,这一回没那么好脱身,哪怕是灭灵鼎也一口咽不下如此多的怨气,抵挡片刻,宋立言身上就添了几道口子。 “两情相悦?”他咬着牙笑,“那我便大发慈悲,赐你们同穴而眠如何?” 宋立言横剑抵住亡灵的牙,皱眉侧头看了楼似玉一眼:“你别动。” 楼似玉刚迈出去的步子被他呵斥在半空,咬牙道:“我总不能就这么看着。” “你大可以上来对我动手。”裴献赋指了指旁边的水镜,“我倒是想看看,白仙一族的人死到第几个,咱们的小妖王才会对你倒戈相向。” “卑鄙无耻!”鸡翅嗓音沙哑,垂在身边的手紧成一团。 “妖族之中,肯帮你楼似玉的也就只有这位小妖王了吧?”裴献赋唏嘘地摸了摸下巴,“在他和宋大人之间若要选一个,掌柜的会选谁?” 这话说得真是又狠又毒,若是可以,楼似玉很想一爪过去送他个肠穿肚烂,可他没说错,鸡翅救过她,也一直护着她,她总不能踏着他族人的尸体迈步子。 但宋立言怎么办?他受重伤,法力被掣肘,再与裴献赋斗下去,真的会死在她面前。 她宁愿自己死也不可能看着他死。 “啧,让我猜猜,楼大掌柜是不是动了轻生的念头?”裴献赋眼里划过一道光,伸着舌尖舔了舔嘴角,“你以为自毁内丹,封印就破不了了?” 难道不是吗?楼似玉拧眉。 “从你们踏进这洞穴的那一刻起,我的大业就已经完成,眼下陪你们耗着,不过是还有些闲暇罢了。” 抬头扫一眼结界外的洞穴石壁,裴献赋满眼都是愉悦:“这儿将有一场盛景,在下想邀各位同赏。” 结界封住了外头的动静,楼似玉一心在宋立言身上,也没注意。眼下被他提醒,抬眼看出去,才发现四周暗黑的石壁渐渐透出一种古怪的光,似乎有红泥在里头翻涌流动。石壁上有几处凸起,像人臌胀的脉络一般从上延伸而下,慢慢朝石台的方向蜿蜒。 石台上妖阵飞快地转动着,里头的颜好神色痛苦,周身飞散出无数光点,旁边几个阵眼上的内丹也一样。光点蒸腾,穹顶上像是有星辰漫天,浮光掠影,浩瀚非常。 阵眼还没齐,这阵怎么就启动了?楼似玉惊愕莫名,低头往下看,才发现自己和鸡翅脚边不知何时也爬来了古怪的藤蔓,红褐色的,搭在鞋面上看起来软得很,但她想踢开,却是怎么也踢不掉。 “本来还想着或许能保住你的。”裴献赋叹了口气,“卿本佳人,奈何思凡。” “你再最后看一眼你所爱之人吧,待会儿,他就会被咬成一滩烂泥。” 无数亡灵翻滚拥挤地朝宋立言扑过去,他提剑想挡,却是再也挡不住,眨眼间就被亡灵没过了头顶。双眸被淹没之前,他看向她,像是想说什么,但嘴已经张不开。 “不——”楼似玉红了眼,踉跄着想扑过去,却被鸡翅轻轻抓住了衣袖。细微的拉扯感,只一下,就让她僵在了原地。 鸡翅的手在抖,但捏住她的衣袖却没松,他把头埋得很低,没敢看她,瘦弱的肩膀也在微微发颤,指节苍白而冰凉。 楼似玉回头看他,心里止不住地涌上一阵阵的悲戚。她能理解鸡翅的想法,换做是她,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族里的人去死,只是……只是这个时候拉住她,于她而言实在太过诛心,她想挥开他,却没立场下这个手。 彻骨的凉意从脚底涌上来,冻住了她半个身子,楼似玉很想动一动,哪怕再转头朝宋立言的方向看一眼也好,可她发现自己动不了,越是着急,身体就越是没有知觉,浑身的血急得上涌,最后连脑袋也昏沉起来。 是不是又失去他了?她浑浑噩噩地想,是不是又要回到无尽等待的日子,一个人坐在风雨交加的夜里,看着屋檐外头被雨水打穿的破灯笼?这么多年了,就算她没有普度众生,好歹也积了不少福报,为什么半点福报都落不到他身上呢? 鸡翅惶恐地松开了手,似乎在连声喊她,楼似玉听不见,眼前也有些发白,她恍惚地以妖气摸索到自己肚子里的内丹,想一把捏碎。 然而,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将她晃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旁边,她却发现脖子能动了,耳朵里响起一声金鸣,由小变大,越来越清晰,接着山洞里别的声音也重新涌进脑海。 “姐姐你快看!”鸡翅激动地指着水镜。 楼似玉缓缓扭过身,就见水镜里原先胶着的场面突然被打破,黑压压的一群东西涌进来,撕咬着邪祟,合力围攻押着白仙的黑影。那群东西数量极多,眨眼就淹没了镜面能看见的战场,所到之处鲜血横飞,战况急转。 什么东西?她愕然地看着,抬步走近。 锋利的狐爪将押着白仙长老的黑影撕成了齑粉,毛茸茸的尾巴一甩而过,又奔向了下一处。站在最前头的白仙长老腿软了,哆哆嗦嗦地要往地上倒,却被一双手接住,十分不耐烦地拎了起来。 乌黑的头发被山上的风吹开,露出里头夹杂着的雪白,吴来酒恼怒地捂住脑袋,施法给自己束了个髻,又掏出墨汁来往髻上抹了抹,转头抓住个黑影怒斥:“把楼似玉给我交出来!” 黑影“嘭”地在他手心里消散,吴来酒冷哼一声,化掌收拢,把这想逃的影子重新抓了回来:“老子跟前也敢玩这一套?” 第168章我不重要吗 黑影惊恐地挣扎起来,愣是没说一句话,吴来酒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掐灭它,又万分暴躁地抓过下一只。 “老吴,这些黑影是吃了固魂丹的妖魂。”侯满堂呸掉一只断臂,皱眉道,“问是问不出来了,得自己找,我瞧着这山上的妖气不寻常,再不快点那丫头真就危险了。” “我是来救她的吗?”吴来酒气不打一处来,“我是来找她算账的,谁管她危不危险,死在外头也跟我胡府没关系……嘶,龟孙子,老子不发飙,还真把狐狸当小猫!” 劈手打散一个咬住他后背的妖魂,吴来酒狠狠一跺脚,长啸一声。 整个战场上的狐妖顿时响应,跟着仰头长啸,啸声带着极强的妖力,震得大地又是一抖。 楼似玉呆滞地看着,觉得不可思议,想笑又皱紧了眉。狐族的人怎么会来呢?他们是惯常不喜欢蹚浑水的,上回被她殃及都气得要命,恨不得抓她回去活剐了取内丹,眼下又怎么会召出这么多的族人来战场? 狐族向来被说族落凋零,族人稀少,是因为狐妖大多散居,有自己的洞府和山头,要将他们全召集起来十分困难。但眼下,这席卷战场的狐妖数量,足以与当年父王还在之时的庆典参与数量媲美。 裴献赋阴沉着脸挥手,“刷”地一声,水镜消失,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他讥诮的双眼。 “你在高兴什么?”他冷笑,“原来宋立言的生死在你心里这么不重要。” 头疼欲裂,楼似玉伸手按住额角,刚想给他一爪,却听见旁边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声,像谁家贪吃的孩子在大口大口喝汤。 三人皆是一怔,楼似玉侧头,鸡翅抬眼,就连裴献赋眼里也划过一丝困惑,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亡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一个个狰狞的骷髅头慢慢扭曲成了长条,像旋涡一样,被吸进了一个小东西里。那小东西满足极了,嗡嗡嗡地飞起来,变得有一人高大小,鼎口张开,将自己主人周身的最后一堆亡灵也吞了进去。 污秽的泥泞消失,宋立言仍旧是横着獬豸剑的动作,周身被白光包裹,纤尘不染。 他抬眼,看向震惊的裴献赋,又看了看楼似玉,一没得意,二没继续进攻,倒是闷声问了一句:“真的吗?我不重要?” 语气委委屈屈的,似乎在撒娇。 楼似玉:“……” 裴献赋:“……” 鸡翅:“……” “我是不是又被妖怪骗了。”宋立言仿佛没看见面前这三人被雷劈了似的表情,犹自难过,抱着獬豸剑垂眸,“你不是说最喜欢我了?” 颤抖着手抹了把脸,楼似玉难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非要说个一二的话,就好比看见一口油锅,以为自己要被扔进去炸了,结果下去才发现是温泉,旁边还有丫鬟贴心地递来甜点。 并且这甜点也太齁人了。 “我……”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觉得你不重要,你是最重要的,我最喜欢你,如果你死了,我也会陪着你去死。” 宋立言挑眉:“当真?” “当真。” 裴献赋一忍再忍,见宋立言还有要顶着这副委委屈屈的表情开口说话的意思,实在忍不了了,劈手甩出一道强劲的妖气,重振蚀骨阵,让无数亡灵再涌出来,势必要把他连人带嘴一块儿封死! 然而,宋立言这回没有再露出吃力的模样,灭灵鼎护在他身侧,蚀骨阵出来多少亡灵,那头就吞进去多少,半只也无法近他的身。 “千载之前,尤蚩自持妖力强大,以为区区凡人不足为惧,所以败在了我手里。”宋立言抬步朝这边走过来,眉眼如松如柏,透出一股子清气,含笑道,“千载之后,你也一样。” 裴献赋用力灌着蚀骨阵,可那灭灵鼎像是吃不饱一般,不管亡灵涌得多快,它都全吞了进去,他不敢置信地摇头:“不,不可能,你的法力被限制,它不可能吞这么多东西。” 的确是被限制了,比起在山下,他现在至多能使用五成修为。但裴献赋实在太小看了宋承林,他魂魄里积攒的修为和法力强大到自己都吃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连一只狼妖都敌不过。 “你杀了很多的人,从浮玉县的第一任县令开始到后来战死的上清司之人——光宋立言这一世,你要偿还的人命就数不清。”他走到了他面前,垂眸看他,“所以你光死也不够,你想要的东西会毁在你面前,你的阴谋,永远不会得逞。” 裴献赋后退几步,眯眼失笑:“你在说什么梦话,我的大功已经告成,任你再色厉内荏,他也是要醒了!” 像是响应他这句话一般,山洞突然开始震动,无数钟乳石坠落,地面崩裂,黑红色的岩壁拉伸开,露出原有的血色和脉络。巨大的石台应声而崩,粗长的经脉破土而出,蜿蜒盘结进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穹顶。 经脉之下,一颗跳动着的巨大心脏顶着五光十色的妖阵,显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这山洞……是尤蚩的胸腔。 楼似玉呼吸一窒,捏紧了拳头跌跌撞撞地扑去宋立言身边,咬牙朝他道:“快跑!” “楼姐姐!往这边!”鸡翅大喝一声,抓住了她的手。 裴献赋之前的玩笑话是真的,尤蚩破封的这一瞬,他们才有机会逃出这山洞,但同时,五大妖王内丹齐聚尤蚩的胸腔,他在给予他们妖力的同时,也让他们的妖力与自己的相融合,借力破封。 那妖阵只是为了方便他们提供妖力给外头的邪祟,她和鸡翅就算没站在上头,也成了尤蚩破封的帮凶。 心里沉得厉害,楼似玉来不及想别的,抓着宋立言就与鸡翅一起从漏出光的穹顶飞了出去。 乌云蔽天,山摇地动,狂风摧折万物,一道惊雷自天而下,岐斗山主峰再裂一道深渊,由峰顶直达山底,引山洪汹涌而出,在场所有生灵都被卷进沙尘里。 朱厌出,狙如啼,天地将覆。 第169章尤蚩 抓着宋立言的手臂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楼似玉感觉自己的身子依旧被拉扯着。她低头看,以为脚上缠着的藤蔓还没抖落,可目之所及,绣鞋上空无一物,一切都只像是她的错觉。 狂风卷来,她还没站稳就又被晃得一个趔趄,鸡翅下意识地想接住她,然而还没挨着衣袖,就见她被宋立言拦腰抱进了怀里。 “站不稳?”他眉梢上扬,颇有些嘲笑的意思。 楼似玉哭笑不得,抵着他的胸口道:“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戏谑于我?” 他将她放下来,抬剑挡掉不知何处飞来的法器,眼眸半阖,微微叹气。 一个字也没说,楼似玉却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忍不住跟着皱眉,望向远处那坍塌的山尖。裴献赋说得没错,他们拦不住了,尤蚩破封而出已成定局,上清司一退败,世间再无人能护住苍生。 山尖上乍出白光,一柱通天,将黑压压的乌云都照出一片亮色,灭灵鼎兴奋地从宋立言的肩头飞蹿过去,“咻”地就蹿到白光之侧开始疯狂吮吸,原本是直直冲天的白光,慢慢地缓下了速度,像棉花被挑起一缕,接着就越来越多地往灭灵鼎里涌。 楼似玉忍不住问:“它吃进去,还能吐出来吗?” “不能。”宋立言摇头,“除非再打破一个洞。” 略微失望地点头,她还想问他两句,却听得背后一声暴喝:“楼似玉!” 腿窝一软,楼似玉抱着宋立言的胳膊才勉强没跪下去,她咽了口唾沫,心虚地扭过头,果不其然就看见吴来酒气势汹汹地朝她奔来,劈手就给了她一掌。 飞快地放开宋立言躲到旁边去,楼似玉哭笑不得:“长老不是来救我的吗?怎么见面就打人?” “谁要来救你?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瞧他这横眉瞪眼的模样,显然是气得不轻,楼似玉想了想,难得好语气地问:“算什么账?” 吴来酒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脸上还维持着愤怒的神色,眼珠子却是悄悄往左边晃了晃,显得有那么点底气不足。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说法,沉声道:“你同这些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败坏我狐族名声,又动妖王封印,恐祸及我狐族上下,我难道不该找你算账?” 被称为“杂七杂八”的鸡翅和宋立言各自朝他投来目光,一个莫名其妙,一个冷漠嘲讽,都不是很友善。然而吴来酒仗着眼下狐族人多势众,倒是把腰杆挺得很直:“怎么?哪儿说错了?白仙一族咱们狐族可高攀不起,更别说名扬天下的上清司,与你们沾上,能有什么好事。” 旁边赶过来的白仙族长老岚封本是想来谢他的,闻言觉得十分委屈,站在自家小妖王身侧道:“阁下这话说岔了呀,与上清司撞见没好事,可咱们两族同为妖界之人,就算曾有过龃龉,也是同气连枝。要我说,这凡人站在这儿才是碍眼呢。” 吴来酒看了宋立言一眼,撇嘴:“宋大人,俱焚封印破了,您还在这儿等什么?尤蚩一旦苏醒,必定踏破浮玉县,还不去救你的县中百姓?” 身后景观如火山喷发,滚烫的岩浆之中,有巨大的妖兽慢慢显出轮廓,如山巍巍,如天茫茫。他生着两个龙角,却有一条粗长的蛇尾,轻轻一甩,岩浆如山洪一般扑向山上生灵,惊叫之声顿时四起。 然而宋立言没动,他安静地站着,没应声,一双眼里映出火光,也映出远处高兴得近乎癫狂的裴献赋。 他身上是有伤的,青色的袍子被风吹开,血色若隐若现,一头墨发被风卷起来扬得老长,像一面黑色的旌旗。可他笑得当真是开心,脸往上仰,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见那眼里有光。长身站在一块斜往上翘着的巨大岩石尖儿上,他双手往前伸着,以这样的朝圣之姿等着什么,风卷起袖口,露出他纤瘦苍白的手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病态。 所有人都觉得裴献赋的姿势诡异,似疯似傻,然而那炙热的岩浆滚落下来的时候,却是自他身前形成了一道分外温柔的岔口,从两边飞溅开去,半点也没沾到他身上。 巨大的妖兽站了起来,身姿巍峨,睥睨一方,但浑身包括脸都仍是一片火红,只能隐隐看见五官的轮廓。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紫金叉,毫不留情地就将挡在他身前的生灵一叉扫了个干净。 吴来酒跟着看过去,唏嘘道:“妖王嗜血,疯魔起来连自己的亲卫都杀,他这般怕是……” 话没落音,那巨大透红的妖兽就咆哮一声,暴躁不安地朝裴献赋张开了嘴,獠牙锋利,气势摄人。 裴献赋依旧没躲,反而更加迫切地朝他张开手,脸上没了一贯的轻笑和阴鸷,眼尾垂下来,指尖微微发抖。他知道自己这举动是不妥的,太过轻浮,可能会惹他不高兴,就这么一口将他吃了。可他实在等了太久,终于再次见到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伸手,再伸手。 獠牙飞速朝他靠近,却在裴献赋的面前突然合上了。 尤蚩眼里没有瞳仁,只有一片火红,但饶是如此,裴献赋依旧能感觉到他在看他。 还记得他吗?也许不会,时间太久了,他也不打眼。 那他会吃了他吗?吃了也挺好,与他骨血相融,那才是他该有的归宿。 念头越来越疯狂,裴献赋嘴角溢出来的血也越来越多,他渴望地看着尤蚩,眼里迸发出千年未有的亮光。 然而,尤蚩靠近他,却是合上了嘴。 裴献赋愕然,已经这么近了,轻轻一咬就能把他吃掉的,他又不会躲,甚至或许他可以打断自己的骨头,好让他容易消化一些。又或者他自己往他嘴里跳? 还没得出个结果,裴献赋就觉得怀里一软。 毁天灭地的妖王尤蚩,在这狂风惊雷之中,温柔地低下了头,将自己惯常用来吃人的长喙,埋到了他的双臂之间。 第170章流焰 天边一道闪电劈裂苍穹,无数电光自云端爬向山尖,风暴卷来,吹得人站立不住,整个寰宇仿佛下一瞬就要重归混沌。 楼似玉抱住了旁边的树,艰难地睁眼朝那头看,依稀还能看见裴献赋翻飞的长发和青色的袍子。他像是僵在了那里,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想回抱尤蚩的长喙,又有些不敢,整个人惶恐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压根不像那阴谋重重的千年老妖。 “您……” 声音被卷进风里,也不知道是风太大卷碎了,还是他本身就在抖,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尤蚩身上的焰火漂亮极了,像被风扬起来的赤旗,一波又一波地泛出橙白色的涟漪,他低头看着裴献赋,白色的花纹从喙上卷到眼角边,勾出一个分外温柔的弧度。 裴献赋贪婪地看着他,手掌却始终离了他半寸。 大功告成,他是该高兴的,可说不上为什么心里偏就涌上一股子委屈,嗫嚅了一阵,终于是将声音挤出了嗓子眼:“吾王归来,不知可还记得小人?” 尤蚩沉默地看着他,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裴献赋骤然笑开,眼里滚烫的泪落进风里,被焰火蒸腾成了一缕白雾,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的王宫大殿,跪在高高的王座之下,忐忑不安地抬眼偷看,却正好撞进王看他的眼眸里。 王的眼眸很漂亮,近乎妖冶的红像极了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更难得的是,这双向来蔑视万物的眼里竟映出了他这种不起眼的杂种妖怪的影子。他惊恐想躲开,不想自己这畏畏缩缩脏污不堪的模样毁了那漂亮的颜色,但他动,座上那人的瞳孔也随着他往旁边移了移。 似乎没有嫌弃他的意思。 裴献赋打小知道自己是个不被族人承认的野种,再难听的话他也听过,再狠毒的打他也挨过了,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就算被扣上狼王之名,他也是被妖界之人看不起的傀儡。 但他不知道有一天,会有个人用没有丝毫恶意的眼神看他,干干净净的,带着一点好奇,还有一点、也就一丁点的怜悯。 那么一丁点,可能连姑娘家对路边嗷呜乱叫的小狗的怜悯都赶不上,可裴献赋却是知足了,他仰慕王,敬佩王,哪怕为他永世不得超生也无妨,只要他能活过来,只要他能继续睁开眼看看他。 身后传来一阵破空之音,裴献赋一凛,转身就化出狼爪,将朝他冲来的灭灵鼎狠狠挥开。他露出獠牙,周身妖气暴涨,像护主的猎狗,恶狠狠地朝宋立言龇牙。 “你还不滚,是想留在这里被撕成碎片吗?” 宋立言立在狂风之中,像一座怎么吹也不会倒的石碑,翻手收回灭灵鼎,淡声道:“有人常说这世上妖怪有好有坏,让我不要一概而论,那么别的姑且不提,你身后的妖王食人过万,屠杀无度,甚至连你们妖族自己的族人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妖怪,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是该灰飞烟灭的。” “你执着于救活他,是你一个人的私心,但天下苍生没道理为你的私心付出代价。” 裴献赋听得冷笑:“妖王重生,乃妖界众望所归,你一个凡人,凭什么来说是我私心?” 吴来酒皱了皱眉,拂袖道:“我狐族隐居已久,且多以人形行走,‘众望’里且别算上狐族。” 他一说话,白仙族的长老自然不可能忍得住,跳着脚就跟道:“也别算上白仙族!” “愚蠢。”裴献赋唾他们一口,“你们以为这时候撇清有好处?若不是妖王重生,你们都会变成上清司的阵中妖魂!我有私心,楼似玉何尝没有?她一个妖怪带着你们这些蠢货去给上清司送命,你们竟半点没有察觉。” “颠倒黑白。”宋立言摇头,“千载之前,若不是你利用裴献赋的身份蛊惑上清司前辈、篡改典籍,引得后世殚精竭虑灭妖王、夺内丹,偏居一隅的妖族压根不会被卷进这场祸事。” 楼似玉听得很欣慰,连连点头:“对啊,隐居的妖怪是没有错的。” 宋立言黑着脸回头:“我是在指责他,非认同你们之意。” 飞溅下来的岩浆扑到众人面前,宋立言反应极快,搂过她便闪进旁边高大的古树树冠,吴来酒等人跟着各自散开,就看着岩浆咕噜噜地冒着泡泡,一路往山下而去。 “浮玉县……”楼似玉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城池,抓紧了他的衣襟。 宋立言叹了口气。 妖王出世,生灵涂炭。 心里本就发紧,听得他这一声叹息,楼似玉更是绷紧了脸,沉声问:“咱们是战是留?” “留。”宋立言答得毫不犹豫。 楼似玉困惑地看向那高大的尤蚩:“大人在这岐斗山上,也有战胜他的把握?” “没有。”这次答的比上一次还果断,“除非用俱焚之术。” 楼似玉一把捏住了他的襟口,眼里跳出两团小火苗,也飞快涌上了泪:“这个不行!” 她说得凶巴巴的,威胁之意十足,可心里其实已经开始难过。没人能挡住尤蚩,同样,也没人能拦住他。她知道在他眼里苍生为重,但那种近乎溺毙的感觉让她使劲加大了嗓门:“我不许!” 宋立言拍了拍她的背。 这种安慰对小孩子才有用,楼似玉摇头,发髻里的钗子都要被她摇下来了,鼻尖也开始泛红:“我不管,我要同你在一起!” “玉儿……” “我不管,我不听,我不要再被扔下!”她双手捂住耳朵,蹲在粗壮的树干上大哭,“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这怎么看都是小孩子撒娇的动作。 宋立言失笑,陪她蹲下来,轻声问:“尤蚩是不是很厉害?” “没多厉害,我不听!” “他一出现,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看不见,我不听!” “如果他真的活过来了,现在是不是头一个就该冲我来?” “随便冲谁,我不……等等?”楼似玉一愣,抬头看他,意识到了些什么,又看向远处那一团炙热的火焰。 第171章入阵之妖,无法幸免 尤蚩是极为记仇的妖怪,千年之前被宋承林封印,乃奇耻大辱,以他的性子,破封而出的第一件事一定就是找宋立言算账,哪怕他躲去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把他挖出来扒皮抽筋,拆骨入腹。 然而现在,宋立言就站在离他十几丈的树上,尤蚩不但没动,甚至头都没有朝这边转一转。 怎么回事?楼似玉不明所以,甩出大尾巴乘风落去离那边更近一些的岩石上,皱眉打量。 尤蚩站在裴献赋身后,身上的焰火在不停地往四周流。起先她以为这是妖王破封而出的阵仗,天雷地火,劈山断崖,动静越大也越符合尤蚩喜欢给人立威的性子。 然而现在,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时辰,他身上的焰火依旧如江水一般在奔腾。 “好奇怪啊。”楼似玉小声嘀咕一句,可能是看得太专心,她一个头重脚轻,突然就往石头下的岩浆里栽。 一只手伸过来捏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回来,宋立言没好气地道:“这点场面就站不稳了?” 她抓住他的衣袖,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他发现了。” 这个“他”说的是裴献赋,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狼妖,眼下不知为何就转过了身去,慌张地开始朝尤蚩身上施法,他动作极大,几乎是不要命地把自己全部的妖力抽出,灌入尤蚩周身的焰火。 焰火突然凝滞,裴献赋大喜,一边咳血一边喃喃:“我就知道的,我知道王很厉害。” 可话刚落音,凝滞了一瞬的焰火就再度开始流失,甚至比之前的速度更快,他慌了,妖力拦不住,竟直接伸手去接。滚烫的焰火将他的手烧了个对穿,裴献赋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只不停地问:“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楼似玉看得唏嘘,扭头以眼神询问身边这人。 宋立言皱眉看着她陡然苍白的脸色,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觉得似乎没什么问题才道:“山洞是尤蚩的胸口,我一早就发现了,所以放内丹的妖阵我没继续破,而是省了力气,直接打穿了他的心脏。他当年就是被我所封,所以我知道他的命门,以前没机会得手,这一次倒是裴献赋主动帮了忙。” 楼似玉惊讶地张大了嘴:“你……你一早就知道他不会复活?” “是,但我以为他会直接沉睡,没想到他还是站出来了。”宋立言望向那高傲不可一世的妖王,“这一站,他注定要灰飞烟灭。” 倒也符合尤蚩的作风,他自己要死,断然会拉人陪葬,破封而出,哪怕是灰飞烟灭,他尸身的灰和烟,也会祸及整个荒州。 一声撕心裂肺的狼嚎响彻整个岐斗山,裴献赋眼睁睁看着尤蚩在自己眼前融化,眼里流不出泪,最后倒是流出血来。他发疯似的将自己身上的妖气渡给他,等再无可渡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飞扑去要抱住他朝自己伸来的长喙。 尤蚩那没有瞳仁的眼里泛上了一丝笑意,很轻,可能也赶不上姑娘家被路边小狗逗的时候露出的笑容,然而裴献赋看见了,他收拢双臂想拥紧他,然而手一碰上他的轮廓,尤蚩整张脸也溃散开去,落进通红的岩浆之中。 “不——!” 他血红了眼,想也没想就跟着跳进了岩浆里。 楼似玉以为他会葬身于此,然而,他落下去,那些足以烧掉魂魄的岩浆竟是避开了他,在他周围留出一个原形的空地,半点火星也没让他碰上。 裴献赋摇头,满脸血泪,挪动步子想去抓它们,然而不管他动作有多快,扑得有多猛,山顶上的岩浆都飞快避开他,然后再缓缓继续往山下流。 楼似玉吸吸鼻子,莫名觉得想哭。 “楼掌柜。”秦小刀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身上还带着妖血,他戒备地看了宋立言一眼,然后问她:“裴献赋夺走的妖王内丹去何处了?蛇族和鼠族正发了狂地在找,眼看又要打起来了。” 内丹……楼似玉想了想:“妖王破封,内丹应该是入阵被尤蚩吸收了,否则他也不可能出来。” 秦小刀瞪大了眼,旁边的宋立言不知为何脸色也突然难看起来。 楼似玉还在琢磨该怎么安慰美人蛇,手腕上突然就是一紧。 “大人?”她莫名地看向他,“怎么了?” 宋立言呼吸突然粗了些,食指尖迸出白光,不由分说地就往她额间按。秦小刀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解释,飞快地就去找鸡翅。 “死的是妖王,又不是我,大人怎么会用这种表情看我?”楼似玉眨眨眼,“就好像我快死了一样。” 喉头一紧,宋立言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你闭嘴。” 被他眼里的痛色震了震,楼似玉下意识地探向自己的丹田。 “……” 她失笑:“不会吧,我还真的要死了?” 入那山洞即是入阵,她也是尤蚩破封的妖力来源之一,从被藤蔓缠上的那一刻起,尤蚩的命就系在了五大妖王的内丹上。他死,阵破丹毁,她自然无法幸免。 一场灾祸由大化小,她却是意料之外地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宋立言显然也是没料到这一点,脸色瞬间比裴献赋的还要难看,他手上飞快地捏诀,无数法阵跟不要修为似的往她身上堆,他看起来比裴献赋冷静,想的法子也更多。 但很可惜,她同尤蚩一样,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成岩浆。 楼似玉觉得太可惜了,她好不容易熬到这一天,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还没来得及吃腊肉呢,也没来得及让他做补偿,怎么会就要死了?老天就算想玩她,也不带这么玩的。 叮铃—— 清脆的声音从他的袖子里响起,宋立言已经把所有能用的黄符和法器都堆在她身上了,别无他物,慌不择地把自己手腕上的银铃也摘下来,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啧。”楼似玉红着眼嫌弃,“难看死了,我高贵的狐族,才不会戴这种人间猫狗戴的玩意儿。” “不过,看在是你送的份上,我勉强收下吧。” 第172章付出代价 法器和妖阵穿过她的身体,落进岩浆里溅起火星,宋立言有些恼,无措地抬眼看她,发现她还在朝他咧嘴笑的时候,他眼里的怒意骤然褪去,像被大火焚过的草原,风一吹尽是苍凉。 “你曾跟我说,你活得会比我长,所以一定会一直保护我。”他垂眸。 那时候的狐族小妖王何等傲娇自信,哪怕自个儿身上也有伤,却偏要跳到高高的柜子上俯视他,小爪半抬,眼神轻蔑:“妖怪和人可不一样,修为高的妖怪能活成千上万年,你们凡人再厉害,也不过是百年光景,所以你得听我的,按照我的吩咐办事。” “哦?那我听你的吩咐,有何好处?” “简单啊,你给我做鸡汤,我替你打架,你看看你这浑身的伤,显然是打不过别的妖怪。有我在就不会那样了,我活得比你长,所以一定会一直保护你。” …… 风刮得她身上的岩浆淌得更快,宋立言瞧着,喉咙干得生疼:“妖怪那么厉害,能不能说话算话?” 楼似玉张嘴又梗住,手捏得死紧。 她其实很害怕,有很多话想赶在死之前跟他交代清楚,然而看着他这青白的唇色,她沉默良久,还是强自打起精神拍手笑道:“我说话算话,活着就保护你,死了……就保佑你。” 宋立言眼里陡然爬上血丝,通红的颜色衬得他的眼睛可怕极了,他伸手抱住她,也不管岩浆有多烫,搂过她的后颈就将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手背起了青筋,指节也泛白。 楼似玉抽噎,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流进岩浆,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收得越来越紧,她知道他抱不住她了,但拼着最后一次机会,她攀住他的肩仰头,狠狠吻上他的唇。 诀别的吻没法温存,带着撕咬和血腥味儿,凶残蛮横,她头一回大胆地主动闯开他的牙关,近乎侵占地吮吸他,力道太重,将他撞得微微后倒。宋立言愣了一瞬,只一瞬,他就立住了身子,想抚她的背以温存。 然而,指尖刚碰到她的轮廓,楼似玉就“哗”地一声,散成了漫天火光。 不……宋立言摇头,手还停留在半空,无数星火穿过他的指间,被风卷上天,吹成一片星辰。他往前踉跄了两步,却是什么也没能留住。 “立言,不好了,山火已经蔓延到山脚下的村庄,岩浆来势汹汹,恐怕连浮玉县也无法幸免。” “大人,尤蚩的尸身化出的岩浆所过之处万物凋零,这岐斗山怕是呆不住了,要赶紧走。” “宋立言,楼似玉呢?” 像放满了的兵器架砸落在地,嘈杂而刺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冲他涌来,宋立言呆滞地看了面前的岩浆许久,没有应声,他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了这一片火红,四肢没有知觉,脑袋里也是一片浑噩。 “我早说过的。”秦小刀的声音破空而来,带着恨意,“你是她的劫数,一千年前是,一千年前后也是,你们在一起,总有一个人要为这千百年来的腥风血雨付出性命的代价。” “只是我没想到,付出代价的会是她。” 妖王涅灭,楼似玉和鸡翅一个也没能逃掉。半座岐斗山上哀嚎遍地,秦小刀手里捏着鸡翅的长命锁,看起来突然老了好几十岁。他是恨的,恨这一场无端的灾祸夺走了他好不容易活过来的侄儿,可他瞧着眼前这一切,又觉得他的恨简直不值一提。 没有人能幸免于这场殉葬,裴献赋不能,楼似玉不能,白仙族的小妖王自然更不能。 总是有传说盘古开天辟地,立天柱,从此天地得分,再不至于倾覆。可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天要塌了,从这岐斗山上开始,祸及整个天下。 灭灵鼎嗡鸣着从岩浆里飞出来,飞到宋立言身边顶了顶他的背。也就是这一顶,宋立言蓦地出了口气,然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憋得胸口生疼。 “大人。”齐岷御剑而来,总算找到了他,恨铁不成钢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出神!” 宋立言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拉上了长剑,刚上去站稳,脚下站的岩石就被岩浆覆盖,两人升上半空,能看见森林烧起蹿天大火,鸟兽逃窜,妖族遁走,动作稍微慢些的,转眼就被岩浆没过了头顶。 “掌司在山下布了阵,想着能拦一会儿是一会儿,也算我上清司尽了绵薄之力。眼下众人已经退回浮玉县,要往京都的方向撤了,你随宋洵一起走,他在山脚下接应你。”齐岷飞快地给他交代了,带着他就下了山。 炙烤之感渐渐消失,身体在雨幕之中被慢慢浸湿,宋立言沉默许久,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是我算错一步,连累你们了。” 齐岷皱眉看着他:“你做得最错的事是同妖怪混在一起,尤蚩一事你何错之有?他没有重现人间,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前头已经隐约能看见宋洵的影子,齐岷将宋立言推下去,沉声道:“我不喜欢妖怪,更不喜欢你同妖怪有瓜葛。在我心里,你始终是上清司最有出息最干净的小师弟。” “但若你以后还执迷不悟,我做鬼也会去给掌司写文书告状。” 宋立言微怔,眉心微拢地回头看他。 齐岷摆了摆手:“现在想找我算账已经来不及了,快走,你还有事要做的。” 说罢,他御剑起身,朝与他相反的方向飞去。 “大人。”宋洵撑着伞上前来,焦急地道,“怎么传魂音您也没个回信,小的很担心您。” 雨打在纸伞面上噼啪作响,宋立言望着齐岷离开的方向,问了一句:“他不跟我们一起走?” 宋洵垂眸,含糊地道:“他有别的事要做,大人,咱们肩上的担子也不轻,赶紧去与掌司汇合吧。对了,梨花刚刚被只妖怪叼下了山,碰见小的了,她问小的楼掌柜在何处。” 这话头转得并不高明,宋洵自己都觉得心虚,可他家大人听了,竟没有再追问齐岷之事。 “动身吧。”宋洵听见自家大人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173章一起下地狱 大人一贯淡漠,这么多年宋洵是习惯了的,可境遇再怎么不顺的时候,宋洵也没听过这样的语气。平静、毫无波澜,像一汪死水,借着月亮泛着最后的光,等月亮下山,这汪水也就要彻底沉入黑暗了。 他没由来地就跟着心情低落起来。 上清司眼下的形势怎么也说不上好,群妖出世,山崩地裂,岩浆没村,战火纷飞,几位从京都急匆匆赶来的老前辈都负了伤,尤其岐斗山山脚下还需要大量的人死守,他也实在也没闲暇对大人的想法追根刨底。 宋洵跟着他上了驿站门口的马,回头看一眼齐岷离去的方向,无声叹息。 齐岷这一去多半回不来,他自己也清楚,但赵清怀问谁能前往的时候,他还是站了出来。倒不是为苍生,而是觉得既然一定有人要死,那不如他去,总归这人世间活着也没多少意思。 楼似玉说得没错,他是个满身罪孽的人,若该死,他定要排在前头。年少之时他杀的人,可半点不比那些妖怪少,能当仵作也归功于此,若不是罗永笙将他带回上清司,他几年前就该命丧断头台。 不过罗永笙也不算个好人,看起来风度翩翩,实则手段不俗,齐岷还在他身边侍奉之时,眼睁睁看着他拒绝花摇前辈,又绕一大圈弯子让掌司把她分到自己身边。齐岷觉得花摇是上清司里难得的清醒之人,可惜遇人不淑,大半辈子都荒废在了罗永笙身上。 正想着呢,前头落了两只同门师兄弟的断手下来,齐岷冷漠地躲开,看了一眼创断处,判定是守阵之人的,因妖怪破阵,阵法烧身,只两只手臂还幸存。 千年之前封妖王之时,上清司为了进入朝堂,假意与妖族一同覆灭,只余下些人以战功加官进爵,才有了后来辉煌无比的司门。可这一回,齐岷觉得,上清司许是真的要覆灭了。 “师兄!”有人喊了他一声,急切地道,“前头要顶不住了!” 齐岷慢悠悠地上前,看着他们将个人抬下来,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嗯,也是破阵之伤,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一身的血。 不过,在与担架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了不对:“等等!” 整个上清司只有一位女弟子,除她以外没有人会穿百褶裙行走,而担架上那一团艳色染着的,分明是裙摆不是衣摆。 齐岷皱眉拉住抬担架的人,凑上前看了看,脸色微变。 “花摇前辈?” 花摇手指动了动,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嘴角动了动,就又闭上了。 她不是请辞了么?连太中大夫的虚衔也没要,背着包袱走得那么决绝,气得罗永笙好几宿都没睡着,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齐岷震惊不已,伸手给她把了脉。但可惜,他是仵作,不是大夫,就算知道她危在旦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要是叫罗永笙知道了…… 像是想起了他是谁,花摇轻声开口:“若还有力气,就去帮忙吧。” 齐岷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让他传多余的话。出于对长辈的尊重,齐岷颔首告退,继续往前去,接过几个师弟的位置,开始守阵。 其实真告诉罗永笙应该也无妨,他那人自私惯了,先前赵清怀让人来守阵的时候他都没吭声,眼下就算知道花摇前辈在这儿,想必也不会有动作。齐岷一边护阵一边想,除了宋立言那样的傻子,这人世间还会有什么真切的感情不成? 人都是自私的,若不是为了建立一个和平的国度,定会相互厮杀以为食,什么血缘什么感情,统统是统治者为了稳定人心而编出来的谎言,人们为了苟活而遵守,自我欺骗到最后都当了真。他都看透了的,在他们临死时,父子相残,手足相轻,爱人各自保命,世间人丑恶百态,他都看腻了。 尤蚩的尸身爆发的岩浆已经到了半山腰,无数妖怪从山上逃下来,冲撞着四周布下的法阵。齐岷修为不是很高,守阵没一会儿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起,嘴里全是腥甜味儿。一阵烦躁涌上来的时候,他想起罗永笙救他时说的话。 “你跟我一样是个极其自私之人,自己不幸,就一定要拉着别人下地狱,所以你爱杀人,而我爱救人。”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罗永笙那一袭长衫,和脸上儒雅又残忍的笑容。齐岷哼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给他传了个魂音。 他没指望罗永笙会来,但他知道花摇死在这里,罗永笙一定会痛苦,他痛苦,那自己也就舒坦了。 恩怨相消。 山洪与岩浆搅作一处,不但没消了那漫山大火,反而是将整座山都笼罩在烟雾之中。山脚下守阵的人都是来送死的,没有人临阵脱逃,花摇就算重伤,也想抽了自己的魂魄来封阵。 她的手臂断了一条,另一只手捏诀有些困难,四周都是忙碌来回的人,自然没有可以帮她的,她只能慢慢挪动手指,企图捏一个在禁书里偷看来的俱焚诀。 然而,还不等她无名指和拇指碰到一起,身边就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吹得她头晕眼花,慌忙闭眼。 待风停了抬眼看,花摇发现四周已经不是方才的荒野,而是个分外眼熟的营帐。 罗永笙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脸讥讽:“不是说要回家乡,再也不回来了吗?这上赶着去守阵的又是谁?” 花摇怔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轻轻松了口气。 她虽然满心疲惫,对他也不再有以前的痴缠,但临死前还能见他一面,也算她这一生完整。 “喂,老太婆?”罗永笙皱眉,伸手捏住她的手腕一探,脸色大变,“你做什么了?” 花摇没再说话——也说不了话了,精气尽失,魂魄不稳。 …… 宋立言带人护送城里的百姓都撤走,又杀了几只趁乱想吃人的妖怪,便与赵清怀一起坐守浮玉县。赵清怀去衙门应付州上闻讯而来的官员了,他则站在掌灯客栈门口,望着屋檐下挂着的灯笼。 太长时间没人打理,橙红色的绢灯已经布满了灰尘,他安静地看着,喉结微动。 往后要换他来等她了,他倒是愿意等,但她还愿意回来吗? 叮铃—— 仿佛听见哪里有铃声,宋立言瞳孔一缩,飞快地转身,手握得死紧,呼吸也是一窒。 第174章放水 然而,大街上没有婀娜身影,朝他奔来的是一辆马车,车厢外头挂着装饰用的银铃,正在风中叮当作响。驾车的人是罗永笙,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在客栈前勒马就将车厢里的人抱出来,冲到他跟前便吼:“来救人!” 宋立言眼里的光暗下去,略微有些暴躁地避开两步,看向他怀里那腥红的一团。 竟是花摇前辈,修为枯竭,魂不附体,脸上已经透出了属于死人的青白色。不过罗永笙的脸色看起来比她还难看,一贯刻薄阴狠的师伯,眼下竟是满脸焦急,抱着人的双手都在发抖。 “掌司跟我说过你是谁,我知道你能救她,你救她!”罗永笙咆哮,脖子上青筋暴起,仪态全失。 宋立言伸手探上花摇的眉心,倒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师叔乃明辩生死之人,也常说殒命乃上清司之人所必经之事,花摇前辈已经活到了喜丧的岁数,您又何至于激动至此。” “什么喜丧,我不管!”罗永笙指着花摇的脸,“她还年轻得很,没道理就这么死了!” “……”这二位的容颜本就不老,哪能光看脸。 宋立言收回了手,轻轻摇了摇头。 罗永笙眼神一沉:“怎么?你救不了?” “她伤重,也没什么想活下去的欲望,顺势送葬是最好的做法,若想强行逆天改命,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宋立言平静地道,“马上就要开始守城,我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了救人丢掉自己半条命。” “你不能丢,我能!只要你救她,你拿我半条命去又何妨!”罗永笙一把掰过他的手放上自己的天灵穴,“你拿去!” 宋立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师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花摇前辈好端端活着的时候这人没珍惜过,临死倒终于肯舍命相救了。但以他所观,花摇前辈对他许是再无留恋,不然也不会在他怀里魂魄都散成这样,就算救回来,恐怕也不会再与他有什么纠葛。 宋立言是不太想救的,但看着花摇这浑身的血,他莫名想起了楼似玉,心突然就软成一团。 “罢了。” 指尖白光涌进花摇的眉心,宋立言以禁术抽罗永笙一魂作引,将花摇的魂魄压回肉身,再封她血脉。这一遭下来花了一个时辰,罗永笙看宋立言脸色不太好,便想推开后头的客栈,进去找房间让他们休息。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雪白的獬豸剑就横了过来。 “别进去。” 罗永笙皱眉,他们几个身上都有伤,放着现成的客栈不进,竟要在这门口吹冷风? “你带她回县衙便是。”宋立言站直了身子,“好生养着,她能保命。” 虽是颇有微词,但看在他救了人的份上,罗永笙还是咽了这一口气,抱着花摇上了马车,驾车往县衙的方向去。 宋洵站在旁边看着,就见他家大人望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捏着獬豸剑,听着银铃声,眼神分外黯淡。 好像……神色里有点羡慕之意? 他家大人何尝羡慕过什么啊,从出生开始就应有尽有,没人比得上他的富贵,也没人比得上他的天资,从来只有人仰慕于他,还未曾见过他有什么求而不得。然而眼下,大人伫立在风里,眉目间半点意气也不剩,像寒冬肆虐之后的郊野,荒芜又寂寥。 “师叔以后是不是会补偿花摇前辈?”他轻声问。 宋洵一愣,迟疑地点头:“会吧?看罗师叔那紧张的模样,花摇前辈也算是苦尽甘来。” 别人都有苦尽甘来的机会,只楼似玉没有了。 心口有些发堵,宋立言强自将情绪压住,冷着脸道:“时候不早了,守城去。” “是。” 浮玉县几个城门都已经紧闭,远处岐斗山火光冲天,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从山上逃下来,企图穿过浮玉县往其余的城镇跑。赵清怀带了人大肆屠杀,宋立言奉命去守西门,刚走到城门下,就看见一队护城兵在往城里撤。 “大人。”霍良上来朝他行礼,“此处卑职已经安排好人,眼下正在轮岗。” 宋立言看了一眼他身后那队护城兵,眼神微动:“这儿交给我。” “是,大人。” 霍良去城墙下继续巡逻了,宋立言放走了这一队兵的前头几个,在最后一个人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伸手拦了下来。 “去帮我搬点东西。” 那小兵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动手,然而手刚抬起来,就被出鞘的獬豸剑给吓了回去。他不安地看着宋立言,硬着头皮跟他走到个偏僻的角落,紧绷的身子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想干什么?”宋立言问。 美人蛇气不打一出来,将脸上的妖术撤了,抬眼瞪他:“这话难道不是该我问你?” 早就认出她来了,不但没动手,却还来跟她说话,这可不像他一贯的作风,宋大人难道不是一直见着妖怪就动手的吗? 宋立言冷眼看她,獬豸剑的剑刃迎面泛着寒光。 “……”美人蛇撇了撇嘴,到底是缺了些气势,见他当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便小声道,“还能干什么?逃跑罢了。灾祸将至,凭什么你们凡人可以跑,偏将我们妖怪全关在城门外?从这儿离开浮玉县是最近的路,若是还从旁边的山上绕,指不定被岩浆卷死在哪儿呢。我也没伤人,化个人形借个道还不行了?” 越想越气,美人蛇叉腰道:“我还以为楼似玉能教会你好生之德,凡人是生命,咱们这些不伤人的妖怪也是生命那!今儿被你逮着了算我倒霉,我可以认栽,但宋大人没必要将这城门守得这么死吧?毕竟狐族那些人还替你上清司对抗过邪祟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偷偷瞥了瞥面前这人的脸色,见他没有要松动之意,美人蛇沉了脸:“你还真的连狐族都不打算放过?我告诉你,要是楼似玉知道了……” 她话没说完,宋立言突然就抬起了手,美人蛇吓得往后一跳护住脸,心里直喊完了完了她打不过他,今日真是要死在这里了! 第175章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法器和法阵落在她身上,美人蛇睁开一只眼从指缝里看出去,就见宋立言捏着一张黄符,似乎是想递给她。 “什……什么东西?” “过海符,能让凡人无法看见妖怪身上的妖气。”宋立言微微拧眉,“就你这模样,过不了长宁街就会被人抓住。” “……?”美人蛇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确定不是在做梦之后,下巴都快掉了,“你不杀我,还助我逃走?” 宋立言冷笑:“哪怕你过了浮玉县,只要你伤及无辜百姓,我都有法子将你抓回来碎尸万段。” 话是这么说,可他怎么可能对妖怪网开一面?美人蛇百思不得其解,但面前这人显然没有陪她多耗的耐心,给了黄符就转身去了城门口。 “进出的人,我亲自来把关。” “是!” 美人蛇目瞪口呆地看着,没一会儿她身边就多了很多同样目瞪口呆的人,狐族的吴来酒和侯满堂、白仙族的长老和妖众,一排人站得齐刷刷的,都有些不太适应。 “他疯了?”侯满堂不解地问。 岚封长老摇头:“我倒是觉得,是狐王让他开窍了。” “别瞎说,我狐族一千年没王了,哪儿来的狐王。”吴来酒冷哼,恼怒地一甩袖子,别开头想了一会儿,眼眶又有点红,“也算她死了还做了好事。” 美人蛇当时是不在场的,乍一听这话,吓得原地跳了起来:“谁死了?” 众人齐齐沉默,侯满堂叹了几口气,抬袖擦了擦脸,气氛顿时凝重。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美人蛇摇头:“那狡猾的狐狸怎么可能会死,把戏多着呢,都等了一千年了,好不容易宋立言想起了她是谁,还没把账要回来,她怎么能死?” 她还记得她那嚣张的模样呢,九条大尾巴遮天蔽日的,在她面前飞退几步,还不忘臭美地握住自己发髻上的步摇,眼角眉梢尽是妩媚和狡黠,似乎谁也逃不过她的算计,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这么多年了,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那狐狸在这姓宋的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惯常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人,怎么能舍得死。 “这一场灾祸,尤蚩和裴献赋没能幸免,白仙和狐族的妖王也没能幸免,那偷盗黄大仙妖王内丹的颜好,更是化成了灰烬。”岚封惆怅地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一切都归于了原点。” “走吧老家伙们,这儿是凡人的地盘,咱们也不能一直留着。”吴来酒摆手转身。 “去哪儿呢?”侯满堂跟在他身后问,“胡府没了,玉儿也没了,咱们还能去哪儿呢?” “哼,天下之大,还没几只臭狐狸的容身之所了?” “说得对。”岚封跟着迈步,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两声,看向前头的夕阳,“只是,如果可以,老朽想留在有王的地方。” 谁不想呢?吴来酒呸了一声,喉咙到底是有些发紧,加大了步伐往前走,背影看起来气势汹汹。 侯满堂在后头看着他,小声嘀咕:“老东西,走得快我也能看见你掉的猫尿。” 玉儿是极好的孩子,她死了,没有人不会难过,但最难过的……侯满堂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 清俊正直的上清司弟子,一身月华冬霜,不近世人,不染红尘。然而他正在将她生前努力维护的妖怪们,一只一只地贴上黄符,放进城里来。 最后一个人形妖怪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宋立言抬起了眼。 秦小刀朝掌心呵了口气,搓着手眯起眸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们两人当中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吗?” 眉心一拧,宋立言伸手抓住他,将他带到一侧。 天上在落碎雪,秦小刀看起来冷极了,跺着脚搓着手,不甚在意地看向城门口还在涌进来的人群:“千年之前楼似玉为了救你,踏碎了黄泉路,自然是要受诅咒的。具体诅咒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若有报应一说,那肯定是报应在你身上的可能大些,毕竟你若死了,于她才是最是诛心。但我没想到,死的会是她。” 眼里亮起了一簇光,宋立言问:“她怎么下的黄泉路?” “你别想这个了,她是妖王,自有她自己的法子,寻常人可办不到。哪怕法力再高,你也不过是个凡人。” “不是凡人的话就能下去?”完全没听他前半句话,宋立言固执地问。 秦小刀气极反笑:“不是凡人自然能下去,做鬼就可以。但宋大人,人一旦成鬼,就必定受黄泉之下的约束,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心思。” 面前这人没有再接话,将一张过海符贴到他身上,便转身去了城楼之上。 秦小刀看着他的背影,理智告诉他宋立言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但心里的好奇仍旧驱使他躲去一侧观望。 宋立言有守城之责,他也的确很尽责,在放进来一部分他认为可以掌控的妖怪之后,就开始在城门口布阵。这人的修为和法力真是强大到令人发指,偌大的城门,他竟能用一个法阵统统笼住,而且那法阵脉络清晰粗长,毫无破绽,不止拦住了岐斗山方向扑腾过来的妖怪,就连大火生出的烟雾也没放过。 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原以为这样也就算尽职尽责了,可这人布好阵后竟还出了城,提一把獬豸剑,将暴动欲攻城的妖怪统统斩杀。漫天的血雾被锋利的剑刃割破,他自破口而出,如下山的猛虎,顷刻间收割无数头颅。 唏嘘地看着,秦小刀摇头,心想果然是他想多了,宋立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情爱冲昏头,去做什么闯黄泉的蠢事,他有的是事要做,一战之后扬名立万封侯拜相唾手可得,那傻兮兮的楼似玉,终究会变成某个雨天心情不好才能被想起来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惜了,他转身想离开。 然而,就在他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身后白光突然如破晓一般照彻整个天际,光从身后射过来,将他勾勒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第176章渡世人 秦小刀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身去看,却被通天的白光刺得睁不开眼,天地融为一色,金鸣与风声齐响,被鲜血浸透的大地顷刻被照成一片虚无,苟活逃窜的妖怪统统被这光笼罩,嘶吼惨叫间被拉成长长的黑影,打着卷消失在半空,寸灰不落。自山上奔腾而下的岩浆流至郊野骤停,像洪水被堤坝阻隔,汹涌但不能再近。 光透九霄,苍穹皆白。 眼睛过了许久才适应,秦小刀恍惚间终于看见了宋立言的影子,淄衣飘飘,抱星斗日,束袖的带子散落开,被风扬成两缕腕间轻烟,手里一柄獬豸剑还握得牢靠,但他四周已再无对手。 秦小刀以为是他用了什么毁天灭地的法术才形成如此景观,可他细看,发现那些光不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四面八方、不由分说地朝他涌去。 这是什么情况? …… 大妖们都知道浮玉县是保不住的,就像山塌之时山脚下的一间小屋绝不可能幸免一样,每个人都在拼命逃命,丝毫没有回头之意。 有消息不灵通的小孩儿还在路边玩石子,美人蛇赶路经过村庄,好心提醒他:“快跑,山洪来了!” 小孩儿好奇地抬头看她一眼,天真地摇了摇脑袋:“不会的,娘亲说了,咱们有山神保佑,只管明年等着庄稼丰收。” “还山神呢,城镇都要毁了。”美人蛇皱眉,“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赶紧跑!” 许是她面相太过凶恶,小孩儿怔愣地仰着脑袋,没一会儿眼里就蓄上了泪珠,要哭不哭的,看起来可怜得很。 “你这么多事干什么?人家也不会信。”白胡子一把将她拉走,边跑边道,“他们凡人的朝廷下过令,不许人提及妖怪,这会儿那些个衙差也只说洪水将至,他们这些庄稼人自然是不可能因此背井离乡的。” “那他们死了怎么办?”美人蛇下意识地问。 白胡子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人有不死的吗?” 好像也是,是她多管闲事了。美人蛇抿唇,继续跟着族人一起奔逃。 玩石子的小孩儿还留在原地,身影看起来小小的,表情愤然,他望着美人蛇离开的方向,背后是火光冲天的岐斗山和村里人慌乱的尖叫声。 “快收拾东西。”娘亲跑出来拉了他一把,“咱们先去邻县姥姥家躲躲。” 小孩儿拿脚抵着旁边的石坎,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娘亲不是说有山神保佑吗?我们为什么要躲?” “你这孩子这时候犟什么?火都烧过来了,哪儿有不躲的道理?” “山神呢?娘亲不是说过,山神是最厉害的,会保护庄稼、保护大家?” “那是哄睡的故事,是娘亲骗你的,只有自己能保护自己,这世上没有神仙!”农妇一用力,将孩子整个儿捞起来抱住就走。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边踢腿边哭,“有神仙的,神仙每次都来我梦里救我!你不能骗人!” 滚滚烟尘已经朝这边过来了,看着是比人的两条腿跑得更快的,农妇满心绝望,已经没空安慰孩子了,将他扛上肩就要跑。孩子嚎啕大哭,被颠得哭声都断断续续的。 不过没多久,他就止住了声音,小眼睛瞪着岐斗山的方向,瞪得溜圆。 农妇还在赶路,见他不哭了,倒是松了口气:“你乖,咱们这回只要能活下来,娘亲给你买糖葫芦。” “神……神仙。” “别再念叨这个了,娘亲往后给你讲别的故事。” “不……是真的有神仙。”小孩儿激动起来,拍着她的肩,“你看!娘亲你看!” 农妇满心无奈地回头,想敷衍地看一眼,然而就这一眼,她停下了步子。 喧嚣的浓烟在村庄上空凝住,像就山而雕的漫天云雾,于万千生灵的头顶将倾未倾,云雾破日之处,有神光降世,照彻一方。 农妇瞪大了眼,站在原地看着,好半晌也没能回神。远处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朝这边飞蹿过来,她没看清,等眼里映出影子的时候,她才发现那是一大块染着岩浆灰的黑影,像受伤的野兽伏地而逃,将沿路所有的树都撞断,眨眼间就冲到了她面前。 农妇被吓着了,心里的恐惧传遍全身,抱着孩子动也动不了。 周围的村民都在惊呼,可也没人能来拉她一把。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天而降,一把雪白的长剑“咔”地钳入地面,激起一面光墙。黑影“哐”地撞了上来,却是没能破墙而过,只能哀嚎一声跌回地上,翻涌不止。大地一阵颤动,连带着旁边的草屋都倒了两间,农妇腿软坐去地上,一个手滑,肩上扛着的孩子头朝下地摔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那孩子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诧异地抬头,就看见个长得极为端正好看的大哥哥正低头瞧着自己,眼里闪过一瞬的怜悯,然后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拎着放回了娘亲的怀里。 小孩儿傻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就欢呼一声:“神仙!神仙来救我们了!” 宋立言的手一顿,微微一哂,接着就将面前这逃窜的邪祟给收进浮屠困。一团烂泥一样的东西在透明的琉璃塔里撞来撞去,看得人反胃,他有些嫌弃,想找灭灵鼎,可那小东西自下山起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只能用别的先顶着。 收好浮屠困,那小孩儿还望着他傻笑,宋立言不明所以,刚想走,就被他抱住了大腿。 “谢谢神仙哥哥!下一次也要来保护我们哦!”他激动地仰头,“有神仙在,明年庄稼一定会有好收成!” “……”宋立言挑眉,刚想伸手摸摸他头顶的小辫儿,就见那农妇回过了神,满脸惊恐地将孩子抱到旁边。 “立言!”背后有人策马而来,几乎是破音地喊着他的名字。 宋立言转身,就见赵清怀带人追上来了,他神情很是古怪,一勒马就踉跄两步扑到他跟前,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道,“是不是你?刚刚那动静,是不是你?!” 第177章仙身 后头跟着的人都听不明白赵清怀这没头没尾的话,宋立言却是收回衣袖,轻声道:“要让师父失望了。” 赵清怀一愣,接着就摇头:“不,不可能的,我在古籍里看过,上头有写一千年前你就曾有过……” 像是突然惊觉四周人多,赵清怀倏地住口,脸色几变,朝他靠近些压低了声音:“断万钧危难,阻山崩之势,一灵真性在,羽化列仙班。这是好事,是你的福报和功德。千年前你没圆满,这次终于得道,是你的大喜,也是我上清司的曙光,为何要抗拒?” 他们都以为这次完了,哪怕尤蚩没能复活,也要搭上半个荒州,届时朝廷问罪,上清司首当其冲,这千百年来的基业怕是难保。就算不论大业,光看苍生,此也乃一大浩劫,生灵涂炭。 然而那铺天盖地的浓烟和岩浆,竟是在眨眼间停滞于半空和荒野,凝成了分外诡谲的奇景,妖怪溃散,邪祟消失,一切好像又归于了平静。除了宋立言得道,赵清怀想不出别的原因。 上清司古籍有载,千年之前的宋承林离羽化登仙就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化了满身的功德,以魂魄封尤蚩,错失得道之机,换了个天下太平。 也正是因此,上清司才得以受陛下器重。历朝历代都委以上清司重任,不求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但求得长生之法。若宋立言当真得了道,那只消往宫里去一趟,就算荒州倾覆,上清司也必定不会受波及,甚至权势更上一层楼! 赵清怀又崇敬又惊奇地看着他,脑子里已经开始想回京之后的事了。 然而宋立言的神色看起来实在淡然,他眼神与之前的不同,落在人脸上,似乎将人脑子里的想法都看了个干净。赵清怀莫名觉得局促,垂眸道:“总之你是立了大功了,再留在浮玉县两日,只要形势稳住,咱们就可以动身回去。” “余瘴有司内弟子收拾,我便不插手了。”沉默许久,宋立言才开口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暂且回不了京都。” 赵清怀脸色一变:“为何?” 顿了顿,他又道:“要是还不放心这浮玉县的百姓,我大可以让罗永笙留下来看着,直到此处安稳无虞。” 宋立言看了他一眼,瞳孔里颜色很浅,像雨色空濛后的崇山,没什么情绪。然而只这一眼,赵清怀额上就出了冷汗,他心里急切地想说服他,却是再不敢开口,感觉一股无形的威压横于头顶,让他喉咙发干。 片刻之后,宋立言收了獬豸剑,一声没吭地就往县城的方向走。宋洵犹豫一二,小步跟上,赵清怀推了罗永笙一把,想让他再去说道说道,然而罗永笙也与他神色无差,皱着眉小声道:“如今他想走,谁拦得住?” “可他怎么能走呢?”赵清怀急得胡子都要打结了,“既然没有在得道之时立刻飞升,那他便是可以留在凡尘的,眼下朝廷那边还没个交代,上清司是他多年的心血,他也能弃之不顾?” 罗永笙摇头:“古籍虽一贯尊他为开司老祖,但他死的时候上清司也不过是一群零散道人,前辈是借着他的名头开的司门,要说有他多少心血,倒是未必。要是之前,你还能拿个师父的名头压他一压,可现在……他不想做的事,便定是做不成。” 赵清怀气得直哆嗦,他心里明白罗永笙说的是对的,但到底意难平。宋立言是上清司之人,也依旧在行上清司之事,眼下还有什么事比挽救上清司更重要的? “大人。”宋洵小步跟上前头的步伐,又不敢靠太近,满心都是惶恐。 这么多年了,他是最熟悉大人的人,可眼下他也不敢造次,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不少,生怕冒犯于他。倒不是宋洵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是大人身上那股卓然的气华太过摄人,没由来地让他畏惧。 风慢慢将天空里凝滞的黑雾吹散,夕阳余晖正好,晚霞如火焰一般烧了大半个苍穹。 宋立言安静地看着,突然停下了步子。 “宋洵,这么多年了,我可有执着过什么东西?” 宋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飞快地答:“没有,大人从小到大都少有执念,昔日侯爷送您入上清司,您不满也未曾抗拒。后来突然奉命离京,本是在侯夫人寿宴的当口,您也领命出发了。” 这些还是大的,从小的而言,大人喜欢过花花草草,也喜欢过虫子鸟兽,可没一样东西他是非要不可的,稍加劝说,他都会顺长辈之意放弃。要不是他斩妖之时太过凶恶,宋洵一度要觉得自家大人是个没脾气的温顺之人。 宋立言点头,眼里染了半点笑意:“方才我听见个声音与我念经,说什么‘为事有度,成仙者纵观一生,贪嗔痴皆在度内,是为道法’。算来我这一生既未执着过,那如今执着一回,想必也在度内。” “……”宋洵瞪大了眼,他其实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但他心里有不好的直觉,眼眶突然就红了。 “哭什么?”宋立言嫌弃地摇头,“男儿有泪不轻弹。” “奴才跟着大人这么多年,也没少为大人担惊受怕。”宋洵哑了声音,“但这一回大人想做什么?能不能与奴才说道说道?” 宋立言轻笑,眼里有晶晶亮亮的光,他想了想,摇头:“你且等我回来。” 他得去接个人,说好不会丢下她,哪怕是她先走的,他也得把人找回来。秦小刀说黄泉之路凡人下不得,那他择了仙道,便可以一闯。 千年之前他是有机会位列仙班的,然而九天神佛从来不怜人间苦楚,那帮高高在上的混蛋觉得人世有命定的劫难和轮回,仙家不得插手。他嗤之以鼻,非要封印尤蚩,宁可弃了仙身。 而现在,仙身有用,他捡回来也觉得挺好,反正气的是那诸天神佛,又不是他。 第178章 “宋大人。”秦小刀的魂音不知从哪里传了来,带着些无奈,“我先前没说清楚,人死了魂魄会入黄泉,妖怪死了魂魄多半是当即飞散的,你就算下得黄泉,也不可能将她救回来。” 往前迈的步子一顿,宋立言冷笑:“那裴献赋的魂魄为何没散?” “他是个例外,当时情况特殊。” “他都能特殊,楼似玉为什么不能?” “这压根不是一回事……哎,宋大人,您总要讲道理。” “道理?”宋立言望着山头上最后一丝霞光冷笑,“我要是想讲道理,弄这劳什子的仙身做什么。” “……” 秦小刀缩在自己的摆件铺子里瑟瑟发抖,他是念着与楼似玉的两分交情才想劝他的,谁曾想这人已经疯了。黄泉路又不是长宁街,说走就走哇?楼似玉当年还只是送他一魄入轮回,这位大爷想怎么着?空手去黄泉索要妖怪的魂魄? 像话吗! 他现在是厉害了一点,没那么容易被黄泉下的万鬼啃食,但阎王殿不收的东西,他就算把九泉翻过来也不可能找得到啊。 “秦掌柜。”林梨花满脸迷茫地蹲坐在凳子上,狐狸尾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您不是说主子很快就下山吗?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得,那边劝一个大爷,这边还得哄个小主子,秦小刀回神,觉得头疼,连忙哀嚎两声躺去床上,装作一副病重难受的模样。 林梨花不吃这套,跟着跳上床边,小爪子拍了拍他的脑袋:“还要等多久?” “半个月吧,她跟宋大人出去办事了。”秦小刀拿枕头盖着脑袋,瓮声瓮气地糊弄,“你看外头这乱的,要恢复常态少说也要半个月,你也别担心,跟李小二和般春他们好生去客栈里等着。” 林梨花似懂非懂地点头,看向窗外:“再过半个月,客栈就能重新开张了吧?” “是啊,除了倒霉的木老头,咱们的店都可以重新开张。” 梨花总算摇了摇尾巴:“那挺好。” 长宁街的萧条只是暂时的,过不久这里就会恢复人来人往,卖包子的铺子蒸腾出香喷喷的雾气,让人哄抢,卖成衣的店家也会挂出最新的花色料子,引人打听价钱。而他们最会做生意的掌灯客栈,也一定会再扬红幡。 这次写什么呢?梨花傻笑着想。 …… 秦小刀没能拦住,宋立言以獬豸剑劈开结界,蛮不讲理地闯下了九泉。他已经做好了一路厮杀的准备,身上的黄符都揣了一大叠。 然而,四周景象一转,光影轮换之后,他站在一条黑红色的大道上,看见道路两边开满了血红的彼岸花。 花色动人,随风招摇,看起来倒是一片祥和。 宋立言伸手探了探,微微皱眉,自言自语地嘀咕:“没风。” “没风就不能摇啦?”路边有花唾了他一口,“你们仙家真是瞧不起人。” 宋立言:“……” 是他眼拙,近看才发现这哪是什么彼岸花,而是一团团鬼魂,卷曲成花的形状,分外滑稽地摇来摇去。 这好像跟他想象中的九泉不太一样。 鬼魂们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个脾气大点儿的一边摇一边道:“你以为咱们喜欢当迎客花啊?还不是因为你来头不小,咱们那主子又是个欺软怕硬的,换别人来,你看还剩几根骨头!” “就是,我瞧他瘦瘦弱弱的,也没多厉害啊,主子至于吗?千年前那厉害得不得了的狐妖王下来,咱们也没这么殷勤啊。” “要不你上去咬一口试试?” “还是你去吧,我听主子的话。” “呸!”又有鬼魂唾了一口,比先前唾他的声音还大。 宋立言抽剑就横到了一株鬼魂花面前,沉声开口:“你说的狐妖王是怎么回事?” 雪白的光,惊得鬼魂们尖叫一声纷纷枯萎,被他指着的那一株战战兢兢地道:“哎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您别往心里去呀。” “要是我没记错,你们给过她诅咒?” “有话好好说!这我们可是冤枉的!”鬼魂扯着嗓子尖叫,“我们也就是当当迎客花,偶尔吓吓新来的鬼和教训教训乱闯黄泉的人,如何会有诅咒狐妖王的本事啊?那是黄泉路的诅咒,她自己甘愿踏上来的,与我们可没关系!” “就是,那狐妖王气势大着呢,把咱们主子的眼睛都打青了一只,愣是要以自己一半妖力换一个魂魄轮回。她这是逆天而行,哪会不被诅咒?” 鬼魂们吱哩哇啦地喊起冤来:“她当时还杀了咱们不少鬼呢,鬼差出来了一大片才将她押住,要不是还想去轮回盘,她怕是要将九泉闹个天翻地覆!” 越来越多的控诉声响成一片,宋立言安静地听着,心口莫名软了一团。 他的小狐狸在背着他的时候当真是很凶啊,以她的本事,再在凡尘里找几个比他更好的人也不是不行,但她偏就不讲道理地来送他轮回,把一群小鬼欺负得在千年之后还找他告状。 他几乎能想到她当时是个什么模样,九条大尾巴扬起来,眼神冷冷的,嘴里同人客套,下手却是不会留情,狐爪伸出来凌厉无比,一旦所求达到,她又会变回精明能干八面玲珑的模样,笑吟吟地与人说好话。 就这么个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挖出自己全部的真心,一世又一世,笨拙又固执地等着他看见。看不见也没关系,还有下一回,再下一回,客栈门口的银铃总会响起,她也总会与他遇见,再等他问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还有欠她的鸡汤没熬呢,这回的银铃,怎么就不响了? 捏着剑的手紧了紧,宋立言突然动身,大步往前走。 他想见她,想把她找回来,想得心口连着肺腑一起疼。不管前头是什么,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甘愿,只要她能回来。 一道黑色的大门“吱呀”开启,宋立言凝神望过去,满眼都是期盼。 第179章纵符术 县上通知的洪灾不知怎么一直也没来,四处躲避的百姓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街道上厚积的泥灰被清扫干净,没半个月,浮玉县就恢复了大战之前的繁荣模样。 秦掌柜的摆件铺子重新开了张,遇见上门来的熟客,油嘴滑舌地同人讨价还价:“我这儿都是老物件,随便挑一个出来也是有名有姓有来头的,您这多少得加二两。” “二两也太贵了。” “都是本分生意,没往高了喊。”秦小刀招手让小二帮忙送货,余光一瞥,就瞧见霍良往这边巡逻过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一路撞着磕着,走到摆件铺子门口,更是差点撞上小二送出去的大花瓶。 “哎哟我的霍捕头,您这是做什么那?”秦小刀连忙上去扶他一把,笑道,“听闻捕头要升任去州上了,不是大好的喜事吗?怎么魂不守舍的?” 霍良抬眼,双眸没有焦距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稍微回神:“秦掌柜……我没事,有些没睡好。” 他说完就继续往前走,可没走两步,又倒回来了,站在秦小刀面前欲言又止。 秦小刀乐了,与客人结了账就请他进门去坐,给他泡上一盏热茶,问:“衙门又出什么事了?” “不瞒秦掌柜,宋大人之前消失了三日,县衙内外急疯了,赵大人也在一直找他,是您给我指了地方,我才能把大人找回来。”霍良叹了口气,“可找回来之后,宋大人一直闭门不出,连饭也不怎么吃,还与赵大人发了好一通脾气,气得赵大人自己回了京都。” 秦小刀眼神微动,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道:“求而不得,他难过也是寻常。” 早跟他说了九泉之下不会有楼似玉,他不听,自己去闯了个绝望心死,那能怪得了谁?秦小刀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这全天下的好处,总不能都被他宋立言一个人占了去吧?都得了道了,其余地方遗憾一二,才能算个人生嘛。 然而霍良很好奇地问:“什么求而不得?” “他不是找楼掌柜没找回来么?” 霍良失笑:“谁说的?回来之后没几日,我就在大人房里瞥见过楼掌柜一眼,但也只一眼,之后大人就关了门。” 什么?秦小刀惊得站起了身:“楼掌柜回来了?” “好像是,不然赵大人也不会那么生气,许是担心宋大人沉迷美色。”霍良说完,又左右看了看,“你别说漏嘴,宋洵不让我往外说的。” 倒吸好几口凉气,秦小刀坐不住了,起来踱了两步,满脸震惊地呢喃:“这怎么可能呢?” 霍良不知其中原委,倒是拍着胸脯道:“我可没撒谎,亲眼瞧见的,虽然宋大人平日里看起来不近人情,但他的确是喜欢楼掌柜,要不然也不会扔下这一大县城的人不管,出去三日只为寻人。只是他如今人寻着了,不知为何反倒是心情不佳,日渐消瘦了下去。” 也不是没怀疑过是因为沉迷美色,可别人沉迷美色怎么说也是春宵苦短亦或是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但宋大人的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楼掌柜一直坐在椅子上不动,大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霍良怀疑他们中了邪。 秦小刀越想越不对劲,应付了霍良两句,扭头就遁地去了县衙。他有点生气,楼似玉既然回来了,怎么能不回客栈呢?林梨花那丫头天天缠着他问她的下落,整个客栈跟义庄似的哭哭啼啼,她就算再喜欢宋立言,也不能除了他什么也不顾吧? 蹿到了宋立言的房间里,秦小刀冒出个脑袋就看见了椅子上坐着的人,水红的长裙,媚气的眉眼,不是楼似玉还是谁? 心头火起,秦小刀跳出来就想冲去她面前。然而,刚一冒头,身前就横来一柄长剑,凌厉摄人,持剑之人语气阴沉,一点情面也没留:“滚出去。” 头皮发麻,秦小刀止住步子,好气又好笑地道:“宋大人,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你怎么连我也防着?我不过是想跟楼掌柜打个招呼,也没别的。” 宋立言神色糜颓,剑刃却是半点没退:“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秦小刀噎住,扭头再看楼似玉,她依旧坐在椅子里,眼睛平视着他们,却像是压根没看见他们在做什么一般,毫无反应。 “楼掌柜?”秦小刀一边往外挪步一边道,“梨花说想你了。” “宋大人身边有的是人陪着,梨花可就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总不能回来了都不告诉她一声。” “要不你说句话,我给她带回去。” 宋立言周身的煞气已经是肉眼可见,捏着獬豸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秦小刀觉得小腿肚有些软,可见那边的楼似玉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突然沉了脸站住了脚。 “宋大人,你把她怎么了?” 忍耐像是已经到了极限,宋立言半个字也没答,提剑便砍,秦小刀飞快躲避,一边使出护甲一边怒斥:“她已经是心悦你心悦到着魔了,你还用得着对她使别的手段吗?她那么威风一个大妖,为着你什么低贱事儿都做了,你怎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双眸血红,宋立言甩出八张黄符封他退路,一剑横刺过来,活像是要把他杀了刮皮。 秦小刀低咒一声,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遁入地里,然后从楼似玉脚边冒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他以为入手会是踏实的,至多不过僵硬冰凉,毕竟楼似玉这人看着瘦,平时肉也没少吃。然而,一掌捏下去,他的手竟直接穿过了她的胳膊,握成了拳头。 秦小刀瞳孔一缩。 后头的长剑已经砍过来了,他转身站到楼似玉身侧,看着宋立言剑尖在离她半尺的地方硬生生停下,觉得不可思议,想张口又顿住,最后好歹寻了个正常些的语气,硬将话从齿间挤出来:“纵符术?” 宋立言喘着粗气,眼神锋利得像刚开刃的刀,盯着他没回话,却是在想从哪个角度才能杀了他而不把血溅着椅子里的人。 高阶纵符术,符可化人,亦可化妖,裴献赋曾用此法化叶见山以混淆视听,而宋立言,竟是在这儿化了一个楼似玉,不会说话不会动,只坐在这里陪着他。 第180章小老太太 秦小刀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觉得有点惭愧,也理解宋立言对他起的杀心,有人这么闯进来,硬生生将别人的梦给惊碎了,换做是他自个儿,也会想杀人。 只是他没想过,像宋立言这样理智清醒的人,竟会做这么幼稚的事。他自己纵的符,自己很清楚是假的,可偏宁愿一直损耗修为,也要让她留个影子在这里。 想来这一世,当真不止楼傻子一人动情。 心里唏嘘,动作却是不敢含糊,秦小刀赶在宋立言千机网落下来之前飞快地遁地保住小命。 一剑挥空,宋立言暴躁地往地上扔下五个法阵,窗户大门房顶,统统用结界封住,等四周再无除了自己呼吸以外的其余动静之后,他慢慢冷静下来,扶着椅子的扶手,坐去了楼似玉身边。 地府的人同他说妖怪死了就是死了,没有轮回,哪怕他将地府打穿,也没人能还他一个楼似玉。他不信,非将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找过,然而找到最后,他发现他们没有撒谎,就算他一把火烧了黄泉路,她也回不来。 绝望吗?他甚至感觉不到绝望,只觉得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除了对着幻化出来的影子发呆,他连吸气都觉得疲惫。 她比他幸运,她至少有得等,而他现在,才是真真得了报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结界里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宋立言摩挲着想去抱她,然而手一收,抱着的只有一阵风。 心口闷得活像是被人戴上了困神锁。 “大人。”宋洵犹豫地传来魂音,“城郊出了新的案子。” 宋立言置若罔闻,沉默地坐在椅子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宋洵没有强求,只知会了一声,就老实地让霍良带人去查了。大人的情况很不好,他知道,从地府回来的那一日,他身上缠满了阎罗煞气,那是走过十八层地狱才会染上的东西。大人不想出门,他也不想让大人出门,以免惹出更大的乱子。 事乱犹可收,心乱不可为。 然而,刚踏出县衙大门,宋洵突然听得身后“嘭”地一声巨响。 衙门里的人纷纷惊呼躲避,宋洵被撞得一个趔趄,急忙回头,就见他家大人踏碎了堂前的回音壁,踩着石雕玉嵌的神佛走出门来。那么大一块墙,说倒就倒了,上头刻的观音,手腕断成两截,净瓶被他踩上又松开,眨眼散成齑粉。 “大人!”宋洵急得双眼通红,赶忙上前去拦,“您这是做什么?” 宋立言没理他,抬步出门,朝他说的城郊疾走而去。 “完了。”宋洵连忙给罗永笙传话,然后策马追赶上去。 岐斗山的妖怪在那场祸乱之后都鲜少出现,城郊的命案是人为,有山匪砍杀过路行人,报案的人说手段分外残忍,令人发指,宋洵只是想也许能有事让大人分散一番心绪,所以才上禀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秉公执法的宋大人,竟是完全不讲规矩地入山抓匪,抓着人二话没说,提了獬豸剑就一剑剑地开始割,将人活生生削成白骨,内脏肠肚散落一地。 惨叫声像指甲刮在铁片上,听得人毛骨悚然,在整个山谷回荡,经久不息。 宋洵想上去劝,但实在受不住这场面,先扶着旁边的树吐了起来。 宋立言似乎犹为尽兴,捏着剑往山上的贼窝去了。宋洵急得差点落泪,见罗永笙赶来了,慌忙推他上去劝。 “立言,你清醒一点,你是得道之人,怎么能做这种事?”罗永笙离他五步远,一边走一边叹气,“你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们说说也好,犯不着这样,会遭天谴的。” 宋立言走得头也不回,一进贼窝就有不长眼的人举着刀朝他冲过来,他看也没看,一剑刺穿人大腿,也不伤要害,非把人挨个都伤了腿,然后再一个个拎起来刮肉。 这次不止宋洵,罗永笙也吐了,他痛心疾首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贼窝变成人间炼狱。 有不想死的山匪颤颤巍巍地推出个箱子来:“侠士饶命,饶命啊!寨子里的宝贝都在这儿了,您随便挑!都拿走也没事,求求您,别杀我!” 朱红的大木箱,一倒下来金银细软散落一地,啷当作响。戒指玉佩什么的都不打眼,独一个破烂的铜鼎,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边。 宋立言低头看了一眼,身子突然僵住。 这破铜鼎发着微弱的、只有他能看得见的白光,鼎身上有饕餮的雕纹,黑云勾绕,从三足到鼎耳,中间乍然破开一个口子,在地上漏下一个光点。 “灭灵鼎?”罗永笙眼尖认出来了,惊喝出声,“这宝贝怎么会破了?” 周身的煞气突然被风卷散,宋立言怔愣了片刻,俯身将它捡起来放在掌心。他沉思片刻,眼里倏地跳出一团火,起先只是小火苗,可越看,火烧得越亮,最后竟是将他整个灰败颓唐的眼眸照成了一片星辰。 扔了獬豸剑,将手上的血擦在外袍上,又将外袍给脱下来扔了,他开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翻找,罗永笙急声问他找什么,他没应,翻厢房,翻床底,连屋子里的箱子也没放过。 最后,他在厨房旁边的小草棚里看见了一个小老太太。 那老太太应该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体团成一团蜷在草堆里,看起来虚弱极了,眼睛都睁不开。 喉头微紧,宋立言放轻了步子走过去,盯着她看了许久,连呼吸都忘记了。 罗永笙心惊肉跳地道:“贼匪尚有该死的理由,立言,老人家是无辜的吧?” 宋立言还是没应声,但他动作了——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将她从杂乱的草里抱了出来。 冰凉的躯体,抱在手里还不如个十几岁的孩子重,形态不好看,脸也皱得看不出五官。可将她抱在怀里,他眼眸亮得不可思议,像闹脾气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玩具,满心都是欢喜。 第181章希望 外头的山贼们还在战战兢兢,见宋立言半天没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宋洵求饶:“大人,咱们寨子里有美人,什么样的美人都有,您几位要什么都行,放过我们吧!” 他们一边哭一边磕头,将青石板铺着的地磕得“呯呯”作响,看得宋洵很是不好意思。他想说自家大人也没那么残暴,杀的都是该死之人,也没杀错。不过看一眼那边凌乱的血肉内脏,宋洵打了个干呕,捂着嘴没吭声了。 少顷,宋立言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团东西,被他拿袍子裹着,看不清是什么。山贼见他就纷纷哭号躲去一侧,双手抱着脑袋给他让路,好在他压根没有要继续杀人的意思,一身的凌厉都软了下来,绕过血泊和尸体往外走,刮过一阵风,带着普度众生的香灰味儿。 有那么一瞬间几个山贼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出来的这人与进去的那个杀人狂魔完全不一样,就算脸有相似,可面前这位温柔亲和,与他靠近些,寒风不再凛冽,碎雪不再沁人,血腥不再刺鼻,就连地上的白骨都变得和顺温馨了,万物复苏,春日将至。 “把他们带回去。”宋立言轻声吩咐了一句,嫌弃地看着前头绕不开的血泊,燃了一张千里符就消失在原地。 宋洵傻愣愣地应了一声,扭头问罗永笙:“师叔?” 罗永笙脸上的震惊不比他少,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找到了个老太太,突然就像醒过来了似的……” 老太太有什么稀奇?罗永笙不明白,宋洵也不明白,两人觉得宋立言可能是着了什么魔,遂先不想了,收拾好残局也一并回了衙门。 衙门里先前碎的回音壁还在地上没人敢收拾,然而,宋洵一进门,就看见那石壁碎块里开出一丛一丛的春花,黄的白的,迎风招展,抬眼顺着往里头看过去,原本修得十分工整的青石地,莫名地生了一溜儿的花草,生机盎然,娇艳动人。 旁边傻了一大群衙差,霍良双目无神地走上来,掐了宋洵一把。宋洵痛呼一声,皱眉:“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是不是在做梦。”霍良唏嘘,“原来不是啊。” “你想知道是不是做梦,你掐你自个儿啊,掐我做什么?” 霍良摇头,满脸都是苍凉,踩在门口的石阶上蹲下来,双手抱紧自己的大刀,喃喃道:“春天到了啊。” 宋洵无奈:“天上还在飘碎雪,哪门子的春天到了?” “春天没到,咱们衙门里为什么开这么多花!”霍良崩溃得面容扭曲,双手抱头,“你是没瞧见!大人一回来,走一路花开一路,就这石头铺的地,硬生生顶出一丛一丛的花!花!这像话吗?春天开花就算了,现在还是深冬,深冬开两朵花也没事,可石头缝里凭什么开花啊!” 宋洵:“……” 房门紧闭,宋立言将小老太太放在软榻上,二话不说就割了手给她喂血,喂了大半碗之后,又起身去拿了自己的被子来给她裹上,见她脸色好了些,左右看看,再将火炉搬过来给她烤着。 宋洵在外头守着,没一会儿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他回头,就见自家一向倨傲冷淡的大人,正抵着门缝,用气音朝他朝:“让厨房做一盘酥饼来,再加一碗鸡汤,熬久些。” “是。”宋洵扭头吩咐了下去,心想那老太太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一条缝:“去买两套衣裙,水红为佳,带两支朱钗。” 宋洵一愣,还是点头:“是。” 再过一会儿,宋立言微笑着打开门:“去账房取些通宝银两,大小一致色泽漂亮为佳。” 宋洵:“……” 他知道房间里那位是谁了。 …… 宋立言在房间里呆了五日,五日之后浮玉县下了一场大雪,霍良巡山回来,兴奋地拎了两筐小野畜摆到官邸里,拉着宋洵道:“大人最近终于肯吃东西了,这些是我带人在山里打到的,你琢磨琢磨给大人补补。” 宋洵一打量,嚯,山猪山鸡野兔狐狸什么都有,他拎了山鸡出来让人拿去炖,拍手道:“别的肉大人也不爱吃,就炖这个吧。” “好歹都尝尝,煮了大人不吃分给下头也行。”霍良拎起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这个谁都没吃过呢。” 雪白的小狐狸,身上半点妖气也无,长得倒是怪可爱的。宋洵瞧着,脑子里突然有根弦响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就想去接。然而,旁边有人动作比他还快,双手抱过那狐狸,闪身就进了房间。 霍良愕然:“什么东西?” 宋洵抹了把脸,咧嘴笑开:“好东西,大人找许久了,没想到被你打着了,霍大人好功夫,等翻了年,定是能顺利升任。” 被一通夸赞,霍良压根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失神就将旁边装满野味的竹筐给撞倒了。关着的山鸡山猪瞬间冲撞出来,嘶鸣着往四下逃窜,宋洵想去抓,奈何分身乏术,逮着一只山鸡,然后眼睁睁看着兔子山猪和别的动物撞开了自家大人刚关上的房门。 说来也巧,房里的白光恰好在门开之时大盛,光穿透窗扇和雕花大门,照亮了半个官邸。霍良和宋洵纷纷抬袖遮眼,等光暗下去,宋洵大喝一声糟糕,连滚带爬地就冲进房间去看。 宋立言脸色极为难看地坐在软榻边,榻上昏睡了五日的老太太依旧没有转醒,而他的身边,山猪野鸡兔子狐狸拱得正欢,每只小东西身上都带了点红光。 “你在干什么?”他抬眼,语气冷得像外头窗台上倒挂着的冰柱。 宋洵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地道:“这……奴才……奴才没拦住。” 动物都是渴望成妖的,生死关头,又有妖气在滋生,可不得都往这房间冲么?宋洵想解释,但顶着自家主子那眼神,实在说不出话,只能跪下磕头。 第182章你是谁 老太太的身体太虚弱,若不是有妖魂附着,早就该死了。可就算有妖魂,她这身子也养不起楼似玉的魂魄,是而这么多天了,人一直没醒。宋立言好不容易等来一只狐狸,启用准备了五日的禁术,想给她换个身子养魂,结果刚施法,一只狐狸就变成了一群野畜,金光落下去,压根不知道进了哪一只身体里。 山猪在嚎叫,野兔在蹦跶,山鸡咯咯哒,宋立言沉默地看着,慢慢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手背上青筋一条条地凸了出来。 宋洵战战兢兢地问:“主子……这,这怎么办?” 宋立言气极反笑:“你问我?” 宋洵不敢吭声了,忙将门关上,以防这一群东西跑出去。宋立言扭头看了看床榻上的老人,伸手探她脉搏,微微皱眉,起身将被子拉过她的脸:“先把人送去义庄,订好棺材让人厚葬。” “是。”逃也似地离开房间,宋洵松了一大口气,招来小厮吩咐,顿了顿,又神色复杂地加上一句:“多找几个笼子来,里头要垫上棉絮锦缎,四五个吧,别问用处,去找就是了。” 宋立言有多讨厌小动物呢?这么多年了,除了一只雪狐,别的猫猫狗狗都没在他身边一丈以内出现过,他那么爱干净的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房间里出现畜生的味道。 然而现在,他养了四只小动物,什么品类都有,什么味道也都有。 他每日起来都会将这四个笼子看个遍,企图从它们身上辨认楼似玉的影子,然而一连好几日,畜生们该睡睡该吃吃,哪怕都活着,也没一只开口说话。 宋立言又开始消沉了起来,他知道禁术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成功移魂到动物身上,楼似玉得以重活;要么失败,老太太重新变成尸体,楼似玉也魂飞魄散。 他无比期待前一种结果,然而越来越无望的等待让他日渐暴躁,周身的煞气也卷土重来。 快过年了,京都一连来了十几封书信要他回京,宋立言看着窗台上的雪和远处响起的鞭炮声,沉声答:“不回了。” 罗永笙苦口婆心地劝:“哪能不回去呢?你又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出来的,要是年关还没个消息,咱们怎么同府上交代?再说了,留在这儿有什么好的?” “它们经不起舟马劳顿。” 它们?罗永笙扭头一看旁边的笼子,眼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怪不得这孩子最近心情不好,笼子里死了一只山鸡,剩下的小东西也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罗永笙虽然不明白他养这些来做什么,但看他这模样也心疼,咬咬牙扭头出去,想法子替他搪塞。 “大人。”宋洵低头来禀,“死了的山鸡埋在后院了,按照您的吩咐……立了碑。” 宋立言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突然开口问他:“宋洵,她是不是在报复我?” “大人怎么能这么想。”宋洵连忙安慰,“楼掌柜是最心疼您的,向来舍不得您有半点伤心。” 也就是说,禁术的确是失败了,不然她不可能到现在还不吭声。宋立言闭眼,脸色苍白如纸,站了一会儿觉得头晕,伸手将窗户给关上。转身想去软榻上坐会儿,可经过那一排笼子,他觉得哪里不对,倒转回来低头看。 山鸡死了,空的是最左边的笼子,然而现在,中间的笼子也空了,里头的小东西不知所踪。 心里一紧,宋立言沙哑着嗓子开口:“这里头的也死了?” 为免他伤心,小动物死了都是由宋洵偷偷拿出去埋了再来禀他的,乍被问起,宋洵慌忙摇头:“没,最近就山鸡死了。” 宋立言一愣,回头看他,眼神茫然又脆弱。 宋洵低头去看笼子,诧异不已:“那小狐狸刚刚还在的。” 脑子里像被塞了一团浆糊,宋立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里念叨着小狐狸,眼睛却不知该往哪里看。小狐狸刚刚还在,那怎么会出了笼子呢?他要去找吗?往哪里找?万一找到一具尸体怎么办? 叮铃—— 清脆的声音刺破蒙住他的层层厚雾,像大雪之后的骄阳,倏地照穿天地。宋立言瞳孔微缩,猛地转身,大步走进笼子后头的内室。 雪白的狐狸尾巴小心翼翼地夹着,纤弱的腰肢撞在了窗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一只脚已经踩上了窗边的花架,可另一只脚有些僵硬,半天也没跟上动作,她看起来有些生气,闭着眼伸手去捞自个儿的脚,雪白的手臂就那么舒展下来。 没穿衣裳,手腕上也没饰物,但偏生有影子一样的银铃绕在上头,随着她的动作又响了一声:叮铃——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宋立言连呼吸都忘记了,他怔愣地看着这抹影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又收回来,生怕这是自己纵符术化出来的幻影,一碰就碎。然而她很快发现了他,扭头一看,清澈的凤眼里满是惊吓,尾巴一竖就想越窗而逃。 哪儿会给她再跑的机会,宋立言大步上前,揽着她的腰肢就将人抓回来,钳住她的双手,横抱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死死埋进自己怀里。 “大人?”宋洵不知发生了什么,想跟进来看,然而刚走到隔断处,一道结界完全不讲道理地砸了下来,将里头的光景挡得严严实实。 宋洵:“……” 雪白的肌肤卷在在深色的锦袍里,像一副缱绻旖旎的画,宋立言喉结微动,哑着嗓子道:“你戏弄我。” 明明是活过来了,明明是已经能化形了,怎么能不告诉他反而还想跑?不是说最喜欢他了,不是说绝对不想跟他分开?这女人的嘴里到底能有几句真话? 稍稍分开些,他伸手捏了她的下巴,皱眉问:“想跑去哪里?” 楼似玉呆愣地回视他,眼神无辜极了,她想挣扎,可似乎他的怀里比别处更暖和,于是她任由他抱着自己,等身子暖和些了,她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你是谁?” 第183章更衣 宋立言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有一瞬的怔忪:“什么?” 楼似玉抿抿唇,充满好奇地重复一遍:“你是谁?” 声音干干净净,像外头地上的雪,一点矫揉的杂质也没有,不尖锐也不怯懦,就像陌生人擦肩而过,偶然问起名姓。 然而宋立言感觉自己被谁捶了一榔头,闷中胸口,痛得连哼也哼不出来,手指蜷曲,徒劳地捏住自己的衣袖,紧握成拳。 “不认识我了?” 嗓子干涩得厉害,最后一个音甚至没发出来。 怀里这人歪着脑袋打量他,半晌,眼里划过一丝赞赏:“你长得好看。” “……”哑然失笑,宋立言笑得双眼发红,收拢手臂将她重新拥紧,眉间蹙拢又无奈地抻平。她不记得他了,可竟还是会夸他好看,只可惜这点夸浅薄得很,远不及她当初说的生动。 她当初怎么说的来着? 大人很好,清明俊朗,举世无双。——说下这话来的时候她眼里还有泪,一身鲜血,眸子里却映出他的影子,专注又深情。 回想起当时情形,宋立言脸色又白了两分,手无措地收紧,却惹来她一阵挣扎:“你……你松开,勒死我了!” “你若不跑,我就松开。” 楼似玉不敢置信地“哈”了一声,推搡着他的肩道:“我要回家的。” “这儿就是你的家。” “你胡说什么。” 舔舔嘴唇,宋立言凑在她耳畔轻声蛊惑:“饿不饿,想不想吃鸡汤?还有糯米烧腊和酥饼。酥饼是刚出锅的,皮薄馅儿多,外酥里甜,两面都沾了芝麻,咬下去就是满口香。” 楼似玉挣扎的动静小了点。 他抿唇,眼里总算有了些笑意:“还有鸡汤,早起我就熬好让人守着了,眼下若是想吃,正好熬得汤鲜肉嫩。” “卖糯米烧腊的那户人家幸免于难,已经在街上重新支起了小摊儿,你要是想吃,我让宋洵去买。” 楼似玉吧砸着嘴琢磨了一下,放弃了挣扎小声道:“我想先吃鸡汤。” “好。”他终于松开她,以魂音吩咐了宋洵,又起身去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早给她准备好的衣裙。 方才情急不曾在意,眼下冷静下来,宋立言才意识到这人未着寸缕。抱起来是没轻易松开,可一旦松开了,他也没好意思再正视,捧了衣裳递给她就转过身去,闷声道:“等吃完我找大夫给你看看。” “看什么?我好端端的。”楼似玉打量面前的衣裳好一会儿,拎起来嗅了嗅,乱七八糟地就往身上套。 宋立言背对着她,也没瞧见:“你连我也不记得了,定是伤着了脑袋。” “嗯?”楼似玉挑眉,乱拢着衣裳就扑到他肩背上,狐性作祟地舔了舔爪子,然后问,“你同我是什么关系,我为何要记得你?” “……” 很想答是十分亲近的关系,可脑海里闪过这半年来的种种,宋立言噎了噎,有些难以启齿。 他伤过她、怀疑过她、对她动过杀心,光说后来的亲近,未免太无耻了些,他欠了她好多东西没还,如果算上利息,这辈子都还不清。 思前想后,他犹豫地答:“欠债人和债主。” 楼似玉来了兴趣,下意识地想摸身上的小算盘,却摸了个空。她怔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摇摇头揣进衣袖里:“你欠我钱了?” “人情。” “嗨,我还以为是欠了多少银子呢你这么紧张,人情有什么要紧,找机会还我就是,没必要这么严肃。”她摆摆手笑开。 脸色有点黑,宋立言闭了闭眼,微怒:“银子也没少欠,你若走了,我便不还了。” 微微一噎,楼似玉的神色顿时严肃,抓着他肩上的衣料沉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可别想趁着我不记得了就耍赖。” 他轻哼一声,身子被她拉得倾斜,顺势扭头看过去,就见她将绣花的褙子穿在最里头,肚兜未着,外袍反穿着拢在手肘窝的位置,腰带凌乱,活像是个傻子。 “你……”气极反笑,他伸手将她打了死结的腰带解了,“衣裳都不会穿?” 楼似玉撇嘴,看他褪了自个儿身上的衣料,不耐烦地摆手:“谁家妖怪还穿衣裳的,就这样得了。” 说罢就要下床。 然而脚还没沾地,楼似玉就觉得腰上一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搂了回去,后颈一暖,耳边有人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别、胡、闹。” 腮帮子莫名跟着发酸,楼似玉伸手揉了揉,扭头看他一眼,嘴角撇了撇,有点不太高兴。这人也太凶了,长得好看归好看,说话老皱着眉,怪吓人的。 不过她还没抱怨出口,面前这人不知为何就突然软了神色,抿唇叹了口气,拿过衣裳来一件件地给她穿。头一件是肚兜,他打量半晌阖着眼给她系上带子,指甲不小心剐蹭到她的蝴蝶骨,激得她打了个寒战。 “别动。” 看起来冷冷冰冰一个人,倒也不古板,穿好肚兜又给她穿里衣,细细地理好衣襟,眼神看起来分外认真。楼似玉好奇地看着他,目光从他平静的眉眼滑到了他的耳根。 通红的颜色,与他白皙的侧脸泾渭分明。 眨眨眼,她没管住手,突然伸出去捏住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 软软的,有点烫。 给她穿衣裳的手骤然一顿,宋立言僵了身子,好半晌也没动作。 “你也穿不好吗?”楼似玉收回手,低头看了看身上穿到一半的外袍,自己伸手拢了拢,然后想从他怀里起身。 “大人。”宋洵在结界外头喊,“鸡汤送来了。” 宋立言轻吸一口气,伸手就将人重新按回怀里,咬牙切齿地道:“你别动。” 楼似玉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张嘴想抗议,被他凶恶的眼神一瞪,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结界消失,宋洵端着汤进来,头也没敢抬,放了托盘就退,边退边道:“罗师叔带花摇前辈回京了,说是有事必须去交代,马上就是年关,县丞拿了帖子来,问您要不要过府过年。” 大家伙也都是好心,知道大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都想给他凑凑热闹。 然而宋立言听了,却是想也没想就答:“不去了。” 宋洵顿在门口,犹豫地问:“那去哪里过年?” “就在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的?宋洵想不明白,虽说是官邸,但比起侯府实在简陋了太多,一无近亲二无好友,与谁过年? 感觉大人语气尚算和善,心情应该好了,宋洵终于斗着胆子抬头:“需要奴才买什么……” 话没说完,他看见大人怀里抱着的人,剩下的字全噎在了喉咙里,堵得呼吸都忘记了。 “楼……楼……” 楼似玉好奇地看着他,宋立言却跟没事人似的,以手为梳将她满头青丝用簪子绾住,发髻松松而就,鬓边落了两缕,衬着她的眼神,天真又妩媚。 满意地颔首,他朝宋洵道:“买些烧腊,并些新衣灯笼和炮仗。厨房里要是少了什么食材和佐料也一并让人添置。” 顿了顿,他看向楼似玉,琢磨着补了一句:“冰糖够了,不必再添。” 第184章我好看,喜欢我 …… 浮玉县的天变得和某位大人的脸一样快,前一天还有些要放晴的意思,第二天清晨就下起了大雪,家家户户都开始炕腊肉香肠,烟熏的肉香飘满整个城池,将大战残留下来的最后一丝肃杀也冲淡了。 楼似玉穿了一身新衣,狐毛滚边的大红褙子,衬着雪白的宽袖锦袍,整个人俏皮又灵动。然而她看起来不太高兴,沉着脸盯着面前这人,小尖牙时不时龇出来,颇有进攻之意。 宋立言倒还算气定神闲,端着茶问她:“午膳吃饱了?” “吃饱了,我想出去看看。” “新衣裳可喜欢?” “喜欢,我想出去看看。” “这身子用得灵活了吗?” “灵活了,所以我可以出去看看了吗?” 楼似玉要气死了,呆在屋子里这么多天了,愣是不让她出门,问他她的来历,他就说是他养的狐狸成了精。想上街看看,他就要与她斗法,她不赢不能走。 谁家刚成精的小狐狸打得过这种法力高强浑身仙气的人啊? 最过分的是,这人还每天给她喂好吃的,什么山药鸡汤玉米鸡汤当归鸡汤,她这小身板是一天天的壮实了起来,可小肚子也跟着长出来了。生气想不吃,但这不争气的嘴啊,闻着香味儿就忍不住。 一想到这里,她立刻面对着他,蹬着床榻身子往后蓄力,“刷”地就要冲上去咬人。 宋立言压根没防,看了她片刻,笑道:“这么大的雪,碧波湖上的景色应该不错。” 气势汹汹的冲击在半空中硬是扭转了态度,爪子收起来,尖牙也不见了,落在他身侧,她分外谄媚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侧:“你要带我去吗?” 前后变脸之快,也可以与外头的天媲美。 宋立言想抱她,可这狐狸溜得飞快,扒拉着窗户一脸气愤地道:“今天别想糊弄我,不带我去我可就跳啦!” 抓空的手无奈地捏上眉心,宋立言心道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他在她这儿,还比不上一个破湖。 “走吧。” 欢呼一声,楼似玉飞也似的冲出门去,眨眼就不见了人。他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又顿住,不悦地眯起眼来默数:一、二、三。 “刷”地一下,楼似玉苦着脸跑回了他跟前,拉拉他的衣袖,咬牙切齿地指了指外头的结界。 她出不去。 满意地舒展开眉头,宋立言语重心长地道:“你是个不通事的小妖怪,不可以离我太远,否则什么也做不成,明白吗?” 狐疑地看着他,楼似玉觉得这人在撒谎,只要他把结界撤了不拦着她,她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然而这个想法刚出,宋立言就扭身欲往回走。 “哎哎哎!”她连忙拉住他,讨好地笑,“我跟着你,在你身边最舒坦。” 轻哼一声,他满意地继续出门。小狐狸跟在他身后,咬着牙碎碎念,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肯定在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在骂,宋立言也觉得心情好多了,嘴角都弯了起来。 这个大雪的天气,湖面多半是要结冰的,宋洵也想过劝他们改日再去,但看看自家主子那架势,心想得嘞,别说结冰,就算是干涸了,他也有法子让湖重新灌满水,用不着别人担心。 不过,宋洵想了想还是禀了一句:“今日有不少人送了拜帖来。” 众人都知道宋立言孤家寡人的,刚痛失所爱就要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浮玉县过年,于是有恩的有仇的都递来了拜帖,前者想给点关怀,后者就只是想看热闹了。 宋立言闻言冷笑:“没空。”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让楼似玉想起从前,就算真的想不起来了也没事,重新看上他一回他也可以接受。 然而显然现在楼似玉既不能想起什么,也没有看上他的意思,甚至一个不对就朝他龇牙咧嘴的,看得他分外牙疼。 坐上马车之后,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你不是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啊?”楼似玉把脑袋从窗外收回来,迷茫地打量了他两眼,“是挺好看的,怎么了?” “既然好看,你为什么不……不喜欢?” 楼似玉一脸“你发高热了吧”的表情,嫌弃地道:“天下的好看的人那么多,我要是都喜欢,那岂不是忙不过来?” 宋立言:“……” 他开始努力回想自己身上的优点。 “哎哎,就是那儿吧?停车停车!”远远瞧见碧波湖,楼似玉兴奋地跳了起来,掀开车帘抓着宋洵的后衣襟直扯。 宋洵被她勒得差点断气,连忙停车,无奈地道:“这还离得远呢,行上几十丈些您再下车也来得及。” 哪儿管他那么多,楼似玉跳下车就疯也似地往湖边跑,在冰天雪地里红色的褙子分外扎眼,像只红毛兔子,骨碌碌地就滚出老远。她跑得太欢,一个没注意踩进雪坑,半个人都埋了进去,只剩头上突然冒出来的狐狸耳朵,冷得直打颤。 宋立言翻着白眼将她拎出来,把她鼻尖上的雪戳掉:“用得着这么着急?” “我喜欢湖。”她小脸都冻红了,眼睛却是闪闪发亮,“这湖好看!” 我也好看,怎么不见你喜欢? 他叹了口气,将她半抱起来,步履稳健地踩进厚雪之中。楼似玉想挣扎,但后来发现他不会踩雪坑,她被抱着还安全些,于是放弃抵抗,一边搓手一边碎碎念:“这湖也太漂亮了,是蓝绿色的。” “啊,旁边还有船,可是没有船夫。” “我能在那船上过夜吗?” “不能。”无情地打断她的畅想,宋立言抱着她上画舫,斜眼一扫,画舫就自个儿往湖心飘。 之前同她来过这里,可惜当时是被她半威胁半求着来的,没怎么好好看,光在想怎么算计她了,偶尔瞥一眼湖光山色,也只觉得稀松平常,未见得有多入景。 然而这回,与她再坐上画舫,宋立言意外地觉得,那远处两座青山夹着江水奔流的入口,再衬着近处平静和缓的水面,是个极好看的景色,比京都那些精心修造出来的湖泊生动多了。 但许是新鲜劲儿过了,楼似玉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打呵欠,吸吸鼻子道:“怪冷的,还是回去吧。” “不是你要来看?” “看过了呀,没什么好看的,想回去喝鸡汤。” 宋立言气笑了:“你这人朝三暮四,变心太快。” 第185章留不住的臭妖怪 楼似玉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他:“妖怪不能变心吗?” ……能,别说变心了,妖怪吃人心都不奇怪。宋立言咬得腮帮子鼓了鼓,让画舫靠岸。楼似玉一蹿就又想自己跑,然而旁边这人眼疾手快,一把就将她拉住,把她冰凉的手包进自己宽厚的大手里,然后训她:“走路有个人样。” 楼似玉想说自己不是人,可这人就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立马抢道:“是人形就要有人样。” 顿了顿,又补充:“在我面前不许现原形。” 要求好多哦。 扁扁嘴,楼似玉像个小孩儿似的被他牵着走,余光微微一瞥,突然发现远处过来了一行人。 宋立言也瞥见了,眉心一皱,抱起她就往马车的方向疾走。 “哎,宋大人,宋大人!”侯满堂化出原形飞快地奔上来,到两人面前又化回人形,拱手道,“巧了,这正打算去府上拜会,没想到在这儿就遇见了。” 宋立言想也不想就给楼似玉贴了张瞒天符。 侯满堂一愣,揉了揉眼睛:“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方才怎么瞧着你旁边有人?” “下雪天乱跑的狐狸容易冻瞎。”宋立言面无表情地道,“劝长老回去冬眠,不然我这獬豸剑可不长眼睛。” “瞧您这话说得,半个月前不是您亲自定的规矩,只要妖怪不犯凡人,您就可以网开一面么?”侯满堂嘀咕,“我可从来没欺负过凡人,这回找您也就是念着您上回放我们进城的恩情,特地来送过年喝的酒。胡府酿的,味道好极了。” 想起当初某客栈里掺水的酒,宋立言眯眼:“她的酿酒之法也是胡府教的?” “那自然,胡府的孩子打小就会酿酒。” “请回。”宋立言毫不留情地摆手,拎着一团侯满堂看不见的空气就要上车。 “等等。”楼似玉自个儿伸手把瞒天符揭了,兴奋地问,“他原形跟我一样是狐狸,是不是同族?” 宋立言:“……”他该多捆个缠妖绳的。 侯满堂被这凭空出现的人吓得在雪地里滚了一个球,抓着头顶的毛毡帽子爬起来朝她一看,他傻了。 宋立言当机立断地把人往车厢一塞,接过宋洵手里的鞭子就给马来了一下。 骏马长嘶,飞快地跑起来。 “哎!!!你站住!!!”侯满堂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化出原形一路狂追,“玉儿!我没看错,是玉儿那丫头!给我停车!” 宋立言才不管他,仗着自己修为高,直接贴了一张千里符在马车上。 一炷香之后,宋立言带着楼似玉泡在了千里之外的荒山温泉里。 楼似玉头顶着叠得方正的澡巾,满眼狐疑地睨着旁边这人:“你瞒了我什么?” “没有。” “刚刚那老头子认识我。” “雪太大,他看花眼了。” “那你跑什么?” “……”臭着脸别开头,宋立言看着温泉里升起来的雾,没再吭声。 楼似玉想了想,看在他带自己游湖的份上安慰两句:“你对我不错,真瞒了我什么,我也不怪你,只要你说出来,我既往不咎。” 他冷哼。 “哎呀,多大点事,你也不可能瞒我一辈子对不对?再说了,我听府里人经常夸你光明磊落,你也不好因为我坏了自己作风呀。”她笑着捏了捏他的肩。 雾气氤氲,宋立言看着她笑得分外娇俏的脸,神色稍有缓和,想了想,问:“要是有人说认识你,想带你走,而我不想你走,那你是走还是留?” “这不废话么?我肯定是留呀。”楼似玉一脸笃定,“谁会跟认识的人走?认识我的人很多怎么办?我把自己切成几块分给他们?” 心情好了些,他松了口气:“方才那老头的确认识你。” 水面“哗”地炸开,楼似玉穿着里衣站起来,激动地道,“那还耽误什么,送我回去,好问问他我是谁从哪儿来!他方才有提胡府,是不是我的老巢?能不能回去看看?” 脸色一黑,比刚才还更加阴沉,宋立言咬了咬牙,捏着她的手腕又燃一张千里符。 半柱香之后。 楼似玉穿着薄衣,惆怅地看着前头的火焰山:“你是不是走反方向了?” 宋立言微笑,体贴地道:“我看你冷得都开始说胡话了,还是这地方暖和,多待会儿吧。” “……” 清楚地认识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事实,她突然乖巧了下来,抱着他的手臂摇来摇去地撒娇,“不看老头子了,也不看老巢了,我想喝你熬的鸡汤,你熬的鸡汤最好喝了,我一辈子都没喝过那么好喝的汤。” “又想耍诈?”他冷眼睨她。 “我什么时候耍过诈了?”她惊讶,“自打落你手里起,我没一回能斗过你的。” 宋立言一噎,突然意识到这人不记得自己阴险狡诈的往事了,遂叹一口气,张开双臂。 楼似玉分外老实地搂抱上去,看他燃起千里符,眨眨眼在他胸口吸了口气:“你身上好香啊。” 眼前光景一转,宋立言神思也有些恍惚。就这么一句话,搁在以前他是要教训她轻浮的,可现在入耳,竟是止不住地让他心动,整个胸口都软成了一团。 想给她熬鸡汤,想给她摘星星摘月亮。 他得道之后不再需要进食,味觉也会渐渐开始失灵,可只要有她在,他就觉得整个人间都是香甜的,哪怕有时候她气人得要命,他都分外珍惜能抱紧她的时光。 心里正感动呢,四周景物定下,两人回到了官邸门口。平常少有人来的地方,眼下人满为患,甫一落地,宋立言就被惊叫声震得双眼一闭。 “掌柜的——!!!” 李小二、般春、钱厨子、秦小刀、林梨花,还有狐族和蛇族那些个不要脸的全齐活了,鬼哭狼嚎着就朝他怀里这人冲过来:“您可算回来了呜呜呜!” “掌柜的,咱们客栈没你不行啊,东西都准备好了,等您来定红幡挂什么!” “死丫头,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 “吴长老别气啊,人能回来就不错了。” “对,得摆酒庆祝,就定掌灯客栈吧!” “对对对,掌柜的来敲定酒席!” 七嘴八舌的,听得宋立言分外暴躁,手一挥,杀气十足的獬豸剑就插进了门前的青石砖里。 第186章会恨你哦 四周静了静,接着秦小刀就若无其事地改了口:“还是让宋大人来定。” “是啊,掌柜的能回来,宋大人肯定出力不小。” “宋大人看着都瘦了,赶明儿我送些野味来府上给您补补。” 一群妖怪,见风使舵起来比人还利索,看得美人蛇目瞪口呆,扭头问吴来酒:“他们这阿谀奉承的做什么?也想在人间混个官当当?” 吴来酒轻哼,不情不愿地道:“你瞧他身上的炁。” 就这甩剑的一瞬间,宋立言身上清炁突涨,如月华涌江水,一抬一落仙气四溢——这样的人哪个妖怪敢惹?也幸得楼似玉在这儿,不然他们这群妖魔鬼怪,今日撞了刀刃也未可知。 美人蛇十分不齿:“也太欺软怕硬了,没有风骨。” 宋立言朝她这边看了过来,眼里带着雪风,没由来地吹得人打寒战。 “……” 美人蛇想了想,拍了拍手:“真别说,有段日子没见了,宋大人和那姓楼的还真是越来越般配了。” 吴来酒:“……?” 四周太过闹腾,宋立言不高兴极了,放在楼似玉腰间的手一直有意无意地往大门的方向使劲儿,想把她带回去。然而楼似玉没顺着他,甚至觉得他抓得太紧,皱眉直挣扎。 “松开。” “不。” “你能关我一时,还想关我一辈子?”楼似玉挑眉。 宋立言脸色阴沉,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她白了脸,立刻跳脚:“想都别想,谁还没点自己的事了?我还没弄清楚他们是谁,也没弄清楚自己是谁,凭什么要一直被你关着?” “不是想喝鸡汤?”他抿唇,“现在回去喝刚好。” “现在不想喝了。” 心头一紧,宋立言垂了眼,黑色的睫毛落在眼睑上,像陡然倒塌的枯树枝,颓丧又自恼。他知道自己有些不讲道理,蛮横得半点风度也不剩,可他就是不想她走。 楼似玉安静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丝狡黠。 “好吧。”她叹气,“反正你非要拦着,我也打不过你,不去就不去了,我累了,回去歇着也好。” 说罢,也不管外头围着的那么多人了,气哼哼地就转身进了大门,绕过回音壁,没了身影。 身子微僵,宋立言抬眼看过去,只来得及看见她一抹裙角,她是生了大气了,跑得这么快,语气也不善极了。会恨他吗?还没养出些好意来,就先厌恶他了? 心头压了一块巨石,他连步子都挪不动。 旁边的吴来酒一脸莫名地看着这变故,忍不住开口:“这是怎么了?” 宋立言摇头,让宋洵去跟他们解释,自己缓了好一会儿,咬着牙往官邸里走。 四下一片沸腾,宋洵被围在妖怪中间,心惊胆战地看了看美人蛇露出来的蛇尾,好半晌才捋直舌头开口:“情况是这样的……” 房门开了又合上,嘈杂的说话声被隔出去老远,宋立言抵着门弦站了一会儿,轻脚走进内室。 楼似玉板着脸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盅鸡汤和几盘点心,她看也没看一眼。犹豫片刻,宋立言去她身边坐下,将汤盅盖子打开,拿勺子搅了搅。还热着的鸡汤飘散出香味儿来,十分诱人。 这一招他之前常用,很管用,然而这一回,楼似玉连眼皮都没抬。 手指有点僵冷,他垂眸:“再不喝要冷了。” 轻哼了一声,楼似玉紧着嗓子道:“不爱喝了,冷就冷了吧。” “……” 以前他是被偏爱的那一方,口不择言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没为自己的话道过歉,他以为她是不在意的,毕竟她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笑脸盈盈,可真换过来,轮到自己处在她的位置上,他才惊觉原来一句话也能伤人至此,心口连着肺腑一阵刺痛,活像是被人拿法器剜了一刀。 都喝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能说不爱喝就不爱喝了? 他的鸡汤其实比多年前好喝了很多,会去油去腥,也会提香增色,已经不用她硬撑着说好喝了。 勺子无措地搅了搅,杀天灭地的宋大人,现在看起来有些委屈,轻声与她让步:“你把汤喝了,我陪你去掌灯客栈看看可好?” “不要。” “外头不安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楼似玉仰着下巴别开头:“用不着你操心。” “那。”他拧眉,“你自己去,还会回来吗?” 眼角瞥向他,楼似玉意有所指:“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指节泛白,宋立言怔然地看着汤盅里漂浮着的油泡,想起了很多次自己毫不留情离开她的场景,有她放声的大哭,有她撕心裂肺的咆哮,还有她跌跌撞撞想追上来,却被他用符咒定在原地的样子。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香炉还袅袅地冒着烟。楼似玉扭过头来,发现面前这人不知在想什么,眼睑微红,脸色苍白,分明穿着一身仙气十足的白鹤青松袍,可神色却像个做错事不知该怎么办的小孩儿。 心有点软,她几乎是要绷不住了。 灭灵鼎在她魂飞魄散的瞬间将她吞入腹中,之后又不管不顾地自己把自己砸出个窟窿来让她寄身于刚刚逝世的老人,这才保了她一命。楼似玉从附上雪狐身子的那一刻起就算是成功活过来了,也什么都记得,但就是想骗他,让他也尝尝被自己爱人忘记的滋味儿。 算盘是打得极好的,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可真的看他伤心难过,她又没出息地心软。 不行,教训不给够,万一以后他再想抛弃她怎么办? 想到这里,楼似玉硬起心肠,虎着脸道:“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该放我走。” “倘若我不想放呢?”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沙哑极了:“我没你那么大方,抓得住的东西我不想放。” “哪怕我恨你也没关系?” 嘴唇更白两分,宋立言低头,垂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怎么会没关系呢,他这么喜欢她,断是不想让她恨他的,可她说话的语气那么决绝,似乎是打定主意只要他敢说个是,她就敢与他势不两立。 第187章骗你哒 窗户没关拢,一丝寒风吹进来,冷得他手指僵得动弹不得。宋立言抿唇,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声音极轻地开口:“你去吧。” “嗯?”楼似玉挑眉。 “我不关你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记得回来的路也没关系,只要别躲着我。”他让步了,交出自己全部的真心,一字一句地道,“我心悦于你,所以不管你身在何处,我都会去找你,你别恨我,我受不住。” “……” “这官邸里很暖和,还有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不喜欢喝鸡汤了也会有别的,结界撤了,不会总惹你讨厌。” “……” “还有外头,外头的人很多,好看的人也的确不少,但你既不喜欢我,也没道理喜欢别人。” “……”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 面前的人似乎是怔住了,半晌没说话,宋立言没抬头,只看着她微微晃动的裙摆,以为她会有一丝犹豫。 然而,楼似玉只怔愣了一瞬就跳了起来:“你说话算话啊,那我可走了,有缘再会!” 说完,抱起桌上的汤盅就跑出去,塞给了正好过来的宋洵。 “心情好,送你尝尝呀!” 声音里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 宋立言沉默地听着,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整个寒冬的风都往里头灌。 她果然不喜欢他,连一丝半点的留恋都没有,哪怕多犹豫一会儿呢?他也能好受些。 养不熟的臭妖怪。 他已经得道了,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伤心难过,日子还长,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把人追回来,他不难受,真的。心口有点堵是因为受凉了,不是因为她把鸡汤给宋洵,他没那么小气。笑不出来也只是因为门开了风吹进来,他脸僵了。 小狐狸在雪地里打着滚儿跑得没了影,宋洵不解地看着,然后抱着汤盅进门来,刚想开口就感觉周围吹来一阵凉风:“嘶,大人怎么不把窗户关拢?” 宋立言冷着脸看着他,再看看他手里的汤。 “您放楼掌柜走了?”宋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问。 “是她想走,我拦不住。”他阴沉着脸答。 宋洵想了想,安慰他:“大人也不必往心里去,楼掌柜许是府上呆腻了,加上这鸡汤一直不太好喝,所以她出去找别的吃的。冬天的动物不都要储粮么?寻常之事,您些宽心。” 宋立言一顿:“你说什么?” “……冬天的动物都要储粮,这没说错吧大人?” “不是这句,上一句。” 宋洵咽了口唾沫,心虚地道:“大人,您熬的鸡汤不好喝,这也是实话。” “不可能。”宋立言黑了脸,“每次熬完我都自己尝过,进步了很多。” “大人。”宋洵无奈地道,“您尝得出汤是什么味儿吗?” 宋立言:“……” 自打得道,他就慢慢没了味觉,每次都只是看汤的成色,下意识地觉得好喝,结果竟是不好喝吗?脑子里有一道光闪过去,宋立言突然起身抓住宋洵,紧声问:“这汤什么味道?” 宋洵为难地看着他,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很咸,奴才只喝了一口就有些受不住。” 瞳孔微缩,他愣在原地,脑子里瞬间划过去很多最近的场景。 “你出去就没有鸡汤喝了。” “我最喜欢喝鸡汤,你怎么能拿这个来威胁我?不要脸!” “好喝吗?” “好喝,你这人怪凶的,熬汤倒是不错。” …… 一团乱麻在宋洵碰撞汤匙的声音里突然理清,宋立言想明白了什么,起身就要往外冲,可刚冲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狡猾的小狐狸扒拉着门弦,正眉眼弯弯地冲他笑,身后扬出来九条雪白的大尾巴,狡黠地摇来晃去,她好似在欣赏他的狼狈,可一开口,自己的眼睛也红了:“你以为谁都能喜欢喝你熬的鸡汤啊?” “以前忘记放盐,现在跟不要钱似的放盐,就没一回做成功过。” 宋立言看着她,想生气又想笑,拳头捏紧又松开,抬了下巴睨她:“那你为什么都喝完了?” “还能为什么,我傻呗。”楼似玉跳进来,站在他跟前气愤地道,“我都打好算盘了,你欠我一千年,我少说也该折磨你一个月吧?可这才多久,我就心疼你了。” 她抬头看他,眼里水光潋滟,顾盼皆是他久违的情意:“我心疼你,那你以后也一定要心疼我,成不成?” “我没扔下你跑了,你以后不管是神是佛,也不能扔下我,成不成?” 喉结几滚,宋立言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宋洵抱着鸡汤安静撤退,顺便带上了房门。 抬头看了一眼外头将晴的天空,他突然笑了笑,又舀起鸡汤喝了一口,一边往回廊的方向走一边感慨:“要过年喽~” 声音传出去老远,远处隐隐响起几声炮仗的动静,遥遥与他呼应。 庭院里的风雪还在继续,屋子里头两个人却像是大难之后的久别重逢,亲吻、拥抱、极尽纠缠之能事。 迷糊之中楼似玉难得有理智地问了一句:“你这样算破戒吗?会不会被罚?” “不会。”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唇瓣,“本来就是在七情六欲里得的道,谁又能说我破戒。” 楼似玉其实很好奇他是为何突然得道,可眼下他显然没想花时间在这无聊的问题上头,看起来堂堂正正的上清司之人,缠绵起来比她这狐妖还磨人,起先还能与他来回,但后头她委实是受不住,不甘不愿地认了输,任人鱼肉。 宝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精疲力尽之时楼似玉想起了裴献赋,他应该是已经与尤蚩死在了一起,可惜了,没办法把他当初嘲弄她千年只得一吻给他怼回去了。 哼,她现在不止有一吻,还有他一整个人了,会亲口说心悦她的那种,丰神俊朗,举世无双! 打了个呵欠,她转身抱紧身边人,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餍足地笑了笑,安心地睡过去。 第188章贺掌柜连理之喜大结局 荒废了许久的掌灯客栈终于在大年初二重新开张,虽然这家客栈已经重新开张了好几次,但这回门口围着的百姓依旧很多,鞭炮一炸开,欢呼声就响成一片。新漆过的朱红雕花大门敞开,风情万种的女掌柜抱着小算盘就倚在门口笑:“老店重开,今日酒菜大惠,住店有馈,各位里面请呀~” 李小二站在旁边,接到掌柜的眼色就把准备好的红幡往外一扬,布料烈烈之声干脆利落,苍劲有力的笔画逐一拉开,被风一吹,招展现世。 ——贺掌柜连理之喜,得夫君万中无一。 众人一阵起哄,皆鼓掌祝贺,然后齐齐往里涌。有不明所以的人拉着前头跑得飞快的人小声问:“这掌柜的嫁谁了,敢挂这样的词?” 前头的人赶着去抢位子,敷衍地摆手:“新来县上的吧?也甭问是谁了,反正没写错。” 而且看这字迹,还是某位大人的亲笔。 上次天灾洪水大祸之后,京都就一直传来让宋大人升任京官的调令,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人迟迟没有动身。浮玉县的百姓自然是以他为骄傲的,毕竟宋大人盘亮条顺武功高,断案公正又果断,得众人爱戴,他升任或是留下,大家伙都高兴。 当然了,楼掌柜要是能把宋大人多留在浮玉县几天,他们更高兴。 楼似玉一边点着人数一边盘算着今天的入账,笑得眉眼弯弯,侧头看向外头扬着的红幡,眼里笑意更甚。 她昨儿缠着他要他写这幡,他可是生了好久的气,说哪儿有人这么夸自个儿的?况且还要挂出去……为什么要挂出去? 嘴上跟她犟,手倒是没含糊地把毛笔接了过去,顺势将她冰凉的手裹进他手里,还冷声骂她:“好好的福不享,非开什么客栈?” “开客栈不就是在享福么?”她笑嘻嘻地道,“有银子赚多好啊,我做梦都在数钱!” 宋立言抬眼看她:“嗯?” “……在数钱,和想你。”立马找补,楼似玉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马上要去京都了是不是?” 提起这个,宋立言脸色更不好看。书房里京都来的信已经堆了老高的一叠,他本是不想理会的,结果今早收到了他父亲的亲笔,那个一心为国六亲不认的老头子,也不知是怎么的,终于惦记起他这个没回家过年的儿子,支支吾吾地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他回去的话应该很暖和。 谁稀罕暖不暖和? 不过他信里半句没提他得道之事,也没有要送他进宫去献宝之意,宋立言思索良久,想着还是回去一趟,不过:“你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回去?” 楼似玉捧着脸看他落笔,撇嘴道:“你们人间的规矩,没明媒正娶,哪里好意思跟着回家?就算我是个妖怪,妖怪不要颜面的吗?” 两人一个妖怪一个神仙,着实没有行人间礼节的必要,不过她既然都这么说了,宋立言也就没有再强求。 初二这天,掌灯客栈重新开张,宋大人也不声不响地准备回京。 一碗酒干下去,热气带着酒香呼在空中,让整个客栈大堂都暖和热闹了起来。李小二和般春忙里忙外地上菜,林梨花蹭在楼似玉身边,紧张兮兮地问:“主子在难过吗?” “嗯?”楼似玉回神,一脸莫名,“我为何要难过?” “听说那姓宋的……我是说宋大人,抛下您自个儿回京都了。”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林梨花撇嘴:“那也是在这大过年的把您给丢下了。” 弹了弹她的脑门,楼似玉轻笑:“人还没走呢,就连忙来挑拨了?” 委屈地捂着脑袋,梨花哼哼:“你不记仇我记,我就恼他负您这么多年,现在还不知道补偿。” 其实是补了的,从各个方面都补了,不过念着她年纪还小,楼似玉摸摸鼻尖,也没打算说清楚,只笑着转了话头:“让你回胡府去拜年,东西都送到了么?” “送到了,那么几大坛子酒,侯长老满意着呢,说您这酿酒的手艺深得他老人家的真传。”梨花想了想,“还有吴长老,他还是那副极为不喜欢您的态度,但我偷摸塞过去您准备的墨膏,告诉他染头发很好用,他倒是也收下了。” 甚至嘴上嚷嚷着“谁需要染头发!”,然后一转背就高高兴兴地躲在屋子里用了起来。 梨花走的时候,侯长老塞给了她一包极为难得的仙草,努着嘴道:“吴长老给的,他面子上抹不开,你也别去说他。阁楼上的屋子一直给丫头收拾着呢,等年后她不忙了,就回来住几天。” 楼似玉听得弯了眼,大方地摆手:“成了,我也不跟那老头子犟了,等客栈里忙完,我就带你回去。” 梨花兴奋得尾巴都摇出来了,看一眼下头的人群,又慌忙塞回裙子下头,然后高兴地跟她扯起各家闲话:“妖王的内丹都毁了,蛇族重新选了个王,美人蛇和白胡子在侧辅佐,看样子内乱是停了。鼠族群龙无首,美人蛇偶尔去帮衬一二,现在两族关系甚好。白仙家在忙着炼魂,说有机会让小妖王重新投胎,岚封那几个长老可真是卖力,年都不过了,看着许是能成事。” “黄大仙一族也算渡过一劫,颜好带着内丹一起没了,他们也停了追逐,安安心心准备选王,还给您送了帖子,望您有空去观礼。” 所有的妖族都接受了宋立言定下的规矩,浮玉县也再没出过什么悬案,闹腾了几千年的妖人大战,如今总算是落下了帷幕。楼似玉昨儿上街,还遇见好几个化着人形的妖怪,没有攻击之意,只满脸好奇地望着人间景象,欣喜又向往。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她呷了一口热茶,在雾气里眯起眼。 “掌柜的,酒没了。”般春在大堂里喊了一声。 楼似玉啐她:“你家掌柜的又不管酒,酒没了去货仓里搬呀。” 般春缩了缩脑袋,心里暗骂自己不长记性,然后朝二楼上鞠一躬,飞快地就往货仓跑。 楼似玉继续喝着热茶感慨人生,然而没感慨上两句,后院里就又传来般春咋咋呼呼的声音:“掌柜的!掌柜的!” 一口茶差点呛着,楼似玉没好气地拎着裙摆下楼,一边去后院一边教训:“我说般春啊,你都来这儿半年了,遇事能不能沉稳些?叫这么大声,是想跟镇上的打鸣公鸡竞争上岗还是怎么的?” “我……他……里头……”般春急得满头是汗,舌头也打结,比划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拉起她推去货仓里。 货仓门大开,几个斗里装着米,旁边还堆着酒和锅碗瓢盆。雪后初晴的天气,四下都特别明亮,外圆内方的盛世通宝被光照得一闪一闪的,全落进她了的货仓里,伸手那么一薅,沉甸甸的。 楼似玉看傻了,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在做梦,天上怎么会掉钱呢?掉的还是崭新的通宝,落在锅碗瓢盆里叮当作响,捏在手里拿牙一咬—— 嘶,是真的。 她猛地抬头往上看。 宋洵坐在房梁上,笑嘻嘻地收拢空麻袋,又将新的一袋通宝往下倾倒,在他旁边,还有霍良和好几个衙差,每个人都抱着几个麻袋忙活着。发现她看了上来,宋洵摸着后脑勺朝下喊:“掌柜的过年好哇!咱们奉宋大人之命,前来送个聘礼。” 话落音,更多的通宝落了下来,堆满米斗又溢出来,慢慢挤满了整个货仓。 霍良拎着麻袋摇头:“大人太过霸道,说这聘礼掌柜的要是不收,便全拿去还给他。但若是收下,那掌柜的可就要等着大人明媒正娶过门了。” 这么多通宝,哪儿能不收?楼似玉怔愣良久,突然笑出了声:“下聘礼自己不来?” 刚说完,背后突然伸来一双手,勾着她的腰将她捂进怀里。 “哪儿敢不来。”低沉浑厚的声音带着沉沉的木香卷上来,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宋立言低头抵着她的脑袋,轻轻蹭了蹭,抱得牢实也不见她挣扎,便轻笑,“掌柜的应是不应?” 楼似玉觉得,这被求亲要是很快答应,显得不矜持,所以她想摆摆架子:“这位公子好生眼熟啊,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话说出来,自己都笑了,跟个傻子似的嘴角咧得老开。 身后这人“嗯”了一声,倒也答了:“从前见没见过不记得了,往后倒是定会在一个地方遇见。届时,还望掌柜的如初见时那般客气,与我行鞠躬之礼。” “何处?” “蔽府的喜堂。” (正文完) 第189章罗永笙X花摇1 浮玉县天晴的时候,京都还下着大雪。 花摇在阎罗王面前走了一遭,缓过气来之后恢复得极快,以至于可以跟着回去上清司。马车在山下大门外停下的时候,罗永笙回头朝她伸手,他以为她会避开,然而没有,花摇平静地搭着他的手下车,然后将手收回揣进厚厚的斗篷里,低眉顺目地跟着他往山上走。 罗永笙皱眉想发火,可一扫她这尚还苍白的脸色,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憋得自个儿心口闷疼。 他和花摇从进上清司开始就认识了,当时的他并不是很起眼,甚至有师伯觉得他天分不够,不愿收他为徒,他就跟其他人一起在大堂里修道,睡草房,做粗活儿。 从那时候起花摇就跟在他身边了,他砍柴她帮忙捡,他挑水她也帮忙担一头。只是,花摇的性子实在太温顺,也从来不开口求什么,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她与他坦白心意,罗永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原来仰慕自己已久。 但当时正值几个前辈挑选入室弟子的关键时刻,他不想冒险,又气她说这不合时宜的话,所以态度很差地拒绝了。拒绝归拒绝,心里也不是不欢喜,所以后来他求赵清怀寻了由头把她归到自己身边,带着修行习道。 他将驻颜术传与了她,可花摇想拜他为师,他却再一次拒绝了,只带她去寻了个仙逝前辈的灵位,将她归于其门下,然后继续带她在身边。 在花摇看来,他应该是极不喜欢她,所以三番两次地拒绝她,回回都不留颜面。但赵清怀清楚,罗永笙不想与她成师徒,是抱着私心的。 然而这点私心在罗永笙漫长的修道岁月里显得太不值一提了,以至于后来花摇心灰意冷,再也没越界一步。 上清司里只有花摇一个女弟子,加上她性格极好,待人和善,司内上下都极为喜欢她,倒不是俗世男女的喜欢,而是觉得她好,谁有个伤心难过的时候,都爱与她说上两句话,连赵清怀也说,花摇身上有一股难得的气质,谁靠近她,谁就能戾气全无,内心重新归于宁静。 但这气质在罗永笙身上从来无用,他是常年待她没有好脸色的,尤其是在继承了师父的衣钵之后,罗永笙受司内上下爱戴,除了花摇,已经没人知道他那段卑微忍辱的过去。他每次风度翩翩地回头,看见她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脑海里都会闪过很多不想回忆的画面,继而阴沉了脸。 他知道自己这是无端的迁怒,站不住理的,可花摇太过纵容他了,不管他怎么发脾气,她都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以至于他还来不及反思自己,就下意识地借着这偏爱得寸进尺。 人性本贱,大抵是如此。 大战告捷,司内是一片欢腾的,就算赵清怀还为宋立言的事急得焦头烂额,可其余人都是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罗永笙上了山之后,发现司里又新来了一批弟子,像多年前的他一样,穿着青白色的粗布衣裳站在雪地里修行,冷得牙齿都打颤。 花摇在后头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罗永笙一愣,也跟着止步回头,就见她穿过一群小孩,走到最末尾的那一排,伸手拎了一个孩子一把。 那孩子瘦得跟萝卜干似的,被她一拎,整个人瞬间软了。花摇皱了皱眉,轻声道:“还不到这么修行的时候。” 萝卜干一愣,眼里瞬间涌了泪:“前……前辈,我可以的,我不比他们差。” “不是差不差,而是你适合修医道,武道不可硬取。” 萝卜干急得直摇头,从她手里挣出去,卯足了劲儿又重新站好,手捏静心诀,继续入定。 罗永笙看得皱眉:“前辈让你别练了,你顶什么嘴?” 涨红了脸,萝卜干眼泪直掉,花摇叹气,拉了他的手道:“那你跟我回去吧。” “……啊?” “我还没收过弟子,你跟我回去,我教你修道。” 罗永笙知道她这又是犯了心软的毛病,忍不住“啧”了一声:“他自己不惜命,你管他做什么?” 花摇轻笑:“上清司白养我这几十年,总不能连个后人都不留就走。” 心里一紧,罗永笙大步朝她走过去,恼道:“你都回来了,还走什么走?” 他吼得有些凶了,雪地里的孩子们都吓了一跳,花摇也皱了眉,不再与他接话,牵了萝卜干就朝自己的院子方向去。 要是以前,他定是要上前将那孩子扯开扔回去的,可现在,罗永笙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了,一看她皱眉就心里发虚,连骂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站在原地兀自生气,吓得带新弟子的管事连忙上来给他赔礼。 “花摇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 挤在大堂里吃晚饭的时候,有人问了管事一句。那管事还算有资历,闻言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几个小鬼围着他问,便小声开口:“花摇前辈是很厉害的人,阿旭跟着她,不会吃亏的。” “哪儿厉害了?我看她是个姑娘,又柔柔弱弱的模样呢。” “那是你们见识少,当年罗前辈被其师父冤枉,花摇前辈宁可受笞骨之刑也要在大雄宝殿上鸣不平。她只是看起来温柔,实则一身傲骨,司里没人会去得罪她的。” 几个孩子恍然,又有些嫉妒,阿旭运气也太好了,明明是他们当中最弱的,却平白走了运。 阿旭自己也受宠若惊,他站在花摇的屋子里,感觉旁边那位前辈一直在瞪他,有点想哭,但又不敢哭,只能捏着衣角挺着。 “你想做什么?”罗永笙气势汹汹地扬起下巴,可话吐出来,却是陡然软了好几个度,“连同我解释也不愿意?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我没让你还,让你说句话还这么难?” 花摇将顺路捡回来的梅花插进瓶子里,温和地欣赏过了,才转身道:“我转头回去岐斗山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继续活。” 第190章罗永笙x花摇2 罗永笙脸一黑:“你怪我多管闲事?” “你有恩于我,我哪里能不识好歹。”她摇头,“只是我也快到岁数了,总不能白活一回。这孩子我瞧着挺好,能继承衣钵,要是教会了,往后还能帮你些忙。” 花摇是一贯温声细语的,每回在他暴怒之时,她的声音都能让他冷静下来。可这回不一样,罗永笙越听越来气:“你是巴不得还我人情,好与我再无瓜葛?” 微微噎了噎,花摇有些不解,急着与她撇清关系的一直是他,让她快点走不用留在上清司的也是他,如今在他嘴里,怎么就变成了她想与他没瓜葛? 旁边的阿旭已经吓得双腿打颤了,花摇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先出去,等门关上,才轻声问:“你想与我有什么瓜葛?” 两个行将就木的人,想有什么瓜葛? 罗永笙被她这一问问得心口闷痛,张口欲辩又发现无话可说,气得原地来回踱步。他想不明白这人在闹什么,就像他不明白她上回为什么突然要走一样,她一直跟在他身边不是好好的吗?到底是为什么突然……突然就厌烦他了? 仔细想想自己之前做的事,他有些难以置信:“你难不成与那狐妖有什么渊源?” 花摇摇头:“素昧平生。” “那为什么自从去给她送汤之后,你就成这样了?” 当时毁了楼似玉的内丹是最稳妥的法子,也是赵清怀下的决定,他不过帮忙执行而已,托她去宋立言的汤里动手脚,不是什么大事,她当时说了气话,他也没放在心上,结果怎么就……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雪地里扎马步,像那个孩子一样。但你比他厉害,根骨奇佳,愣是晃也没晃。”花摇突然开口,眼里亮起两簇光。 “同辈的弟子欺负你,使着手段让你背黑锅,你没辩驳,后来我问你为什么不跟管事说清楚,你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她笑了笑,又怀念,又遗憾:“你说不辩了,没意思,等你以后有本事,你定不会成为这种手段阴狠的人。” 罗永笙一震,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久远到他已经要记不得,可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时光荏苒,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傻不愣登的毛头小子,他学会了算计、变得更加虚伪,也更加不敢再面对这个总记得他所有过去的人。 说到底,这么多年他待她的苛刻,都不过是因为他自卑又自傲。 “你喜欢一个天真得蠢笨的人。”他低哑地开口,“可我无法永远那样。” 花摇将手揣进袖口,眯眼笑:“或许是因为这个吧,也或许是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想轻松些,该卸下的就都卸下了。” 那凭什么他在她这里就成了该被卸下的? 罗永笙没敢再问了,他发现自己一但失去她的偏爱之后,没有其他任何可以用来质问她的东西。 他很想责备她无情,说断就断,这么多年感情是假的吗?亦或是她一直在做戏?可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哪儿会有人舍得用自己的一生来骗人? 但要不是骗人,怎么解释她这半点留恋也无的眼神? “师父。”门外突然有人激动地喊他,“师父,宋师弟回京了!” 罗永笙暴躁地拂袖:“晚些再说!” 花摇绕过他,打开门接过弟子送来的东西,惊讶地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弟子哈哈大笑:“宋师弟给的请帖,就给了两份回来,一份掌司的,一份给您和师父。” 大红的喜帖,上头只写了他和楼似玉的名姓,没有日期和宴请宾客之所,喜字倒是沾了金粉,泛着阔气十足的光。 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花摇轻笑:“这孩子还是这么有自信。” 罗永笙上来扫了一眼,冷哼:“胡闹,侯门是那么好进的?他尚未禀明父母,怎可私定终身!” 花摇不这么觉得:“他能看上的人,定是与他般配的。既然与他般配,那就能进侯府。” “你……说的对。” 开口一个急转弯,差点没呛死自己,罗永笙是想说“你懂什么”的,但现在这话说不出口了,还是顺着她些吧,反正争赢了也没用。 “宋师弟还说了,他回京得闲,师父要是有什么难题,尽管去找他。” 双眼一亮,罗永笙拳头抵着嘴边轻咳了一嗓子,然后沉声道:“去,我能有什么难题。” 说是这么说,在强行陪花摇吃了午膳之后,罗永笙坐在了宋立言面前。 “还没来得及恭喜师叔,官阶又升一品。” 罗永笙想拜拜他的,然而看他半点仙家排场也没摆,就安静坐在他面前,罗永笙一寻思,也跟着坐下了:“凡人小官,说来磕碜,你怎么突然想通回来了?” “倒也没别的事,就是夜观星象,发现花摇前辈所属星宿有殒折之相,便想来看看。” 罗永笙一听就紧绷了脸:“你有法子救她的吧?” “凡人命数,向来不可随意插手。”宋立言摇头,“不过师叔多年待我亲厚,指点一二倒是不难。” 罗永笙连忙倾身:“你说!” “花摇前辈平生未做亏心之事,唯一一回犯错,是以卑鄙手段给人下断妖符。” 结何处结,就该何处解。 可这该怎么解?罗永笙迷茫地被宋立言送出了小院,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望着远处挂起的红色“福”字,突然灵光一现。 于是楼似玉第二天就被花摇请了出来。 她刚来京都,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正愁宋立言太忙没人带她逛呢,花摇前辈就来了。她虽然已经知道了当初的断妖符一事与这位前辈有关,但始终对她讨厌不起来,于是也就与她一起兴奋地挤进集市。 两人吃饱喝足在茶楼上歇脚,花摇也没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道:“你要是想进侯府,不妨认我做干娘。” 这是罗永笙让她做的,用来抵消他救她一命之恩。花摇虽然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但她也愿意,就当是偿还吧。 热闹的京都大街吵吵嚷嚷,楼似玉听着她的话,手里的点心一个没捏稳就掉了。 不会吧?她咋舌,昨儿宋立言说那件事今日有转机她还不信,结果这大好的机会就送上门了? 第191章番外 京都是个好地方,金灯高挂,彩绸横天,来来往往的都是富贵人,天一黑还有烟火冲天,集市人流穿嘈不息,从高处往下看,像点着火的千机网遍布人间。 楼似玉忍不住唏嘘:“要是在这儿开个客栈,我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 宋立言板着脸没应她。 她扭头,撇嘴拉了拉他的衣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是你说的可以陪我出来走走,怎么转脸还生上气了?” “不是生气。” “那是什么呀?”楼似玉很委屈,“就这么不想跟我待在一起哦?” “……不是。” “嘤~奴家就知道大人变心了,昔日红鸾帐里多缠绵,如今到手啦,就连陪人出来看看都不乐意啦。” 额角青筋一跳,宋立言伸手捏住她的腰侧,将这牙尖的小狐狸搂过来,咬牙切齿地道:“这叫出来看看?” 两人站在京都最高的摘星楼屋顶上,下头围了一圈百姓仰头惊呼,轰动嘈杂,他们在看人间,人间也在看他们。 当初是谁在浮玉县衙的屋顶上就吓得战战兢兢的,如今倒是非走屋檐不可了?要是平时也罢,由着她任性,可这两日她水土不服,病恹恹的没点力气,也敢这么胡闹? 更气的是,他竟还拗不过她了。 宋立言很恼,想一把掐死她,然而手指收了收,到底还是没舍得。 楼似玉装委屈的脸瞬间破功,笑着搭住他的手背:“这儿高,下头也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子,别害羞啊。” 谁害羞了?宋立言怒道:“这地方看腻了罢了。” “可我没看过呀,都不知道下头有些什么,你又嫌人多拥挤,可不就只能在上头望两眼了。”楼似玉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口气,“你要真不喜欢,那就算啦,回家吧。” 往旁边跨了一步,还没接上第二步,腰上就是一紧,接着旁边这人不情不愿的声音就响起:“下头没什么好看的,就两三酒肆,五六商家,不过有些零嘴,许是能入你的眼。” 楼似玉想笑又堪堪忍住,深明大义地摇头:“还是回去吧。” “不是想看?” “我更想看你。” “……?” 一只小狐狸突然被人恶狠狠地从高楼上扔了下去,下头围观的百姓一阵惊呼,那团小东西却在落地之前被一阵风卷进了怀里。 “老实了没?”宋立言冷声问。 楼似玉很想说她又不怕摔,这点威胁一点力度也没有。但看看这人的脸色,她还是乖顺地答:“老实了。” “那就奖励你吃点心。” 两人落地,围观的众人哄闹地想围上去看,但迎面突然来了一股凉风,兜头一吹,跑得飞快的那些人突然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茫然互顾,渐渐散开。 宋洵从远处跑过来,给大人递上一件披风,大人看也没看就把化出人形的小狐狸给罩住了,边走边道:“明日我要进宫一趟,你老实待着,不许化原形吓唬人。” “好啊,可是大人之前不是还不愿进宫么?怎的突然想明白了?” 轻哼一声,宋立言没回答她,只拿起旁边摊儿上的肉串塞进她嘴里。 已非人间人,但却还想行人间事,怪不得上头那些明目之士容他人间逍遥,以他这性子,就算归了仙班也不得安宁。不过既然留在人间,那很多事还是要按人间的规矩来。 自回京,楼似玉就偷偷化形躲在他的房间里,虽也别有一番情趣,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宋立言也没着急,时不时让楼似玉露个狐狸尾巴,再往庭院里拔两撮狐狸毛。 于是没两日侯府里就开始盛传小侯爷被狐狸精迷惑的流言。定南侯夫妇虽是不信,但到底也有些忧虑,掌司说立言有大成,却也没明说成了什么,他们担心儿子自毁前途,着实有两日没睡好。 昨日饭后,侯夫人将宋立言叫去书房,旁敲侧击地往他面前堆二十多卷画像,问他哪位姑娘的衣裳好看。侯夫人是一向觉得亏欠他的,也不敢说重话,只苦口婆心地劝他先成家再立业,也不好一辈子到头什么也不留下。 宋立言颔首应着,却是没选画像。 侯夫人忐忑地问:“这里头就没一个顺眼的?” “母亲挑的,自然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嫁与我,到底是太耽误。” 侯夫人拿他没辙,只进宫去见皇后的时候捂着帕子哭了一场,于是第二天,宫里就来了旨意,要宋立言进宫面圣。 宋立言对母亲这迂回的手段没有表示任何不满,相反,他十分配合地进了宫,并且在当朝陛下的游说之下,半推半就、不情不愿地点了刚升任的花学士家。 陛下有些迟疑,这花学士是刚升的官,家底薄,有些配不上侯府,但他金口已开,又实在想给宋立言人情,于是咬着牙也答应了,扭头就让罗永笙想办法给花学士抬官职。 花学士何人也?上清司前辈花摇,本是挂的朝中虚职,上回走的时候就一并辞了。罗永笙这回为了留下她,愣是开了十八扇后门,让她一路升任观文殿学士,并让下头的人死命告诉她,没了她这朝廷就要垮了,连吹好几日,花摇才勉强受任,结果还没坐热位置呢,又要升官? 陛下没说缘由,罗永笙纳闷了好几日,还是闷头做了,结果折子递上去之后,他回司里就看见花摇拿着宋立言上回送来的请柬在发呆。 “做什么不进屋,外头的风好吹?”他皱眉。 花摇看起来有些晃神,她揉了揉眼睛,也不看来人是谁,拉过他的袖子就问:“你看这上面是什么?” 还是上回的帖子,只是这红艳艳的纸上莫名多了几行字。 三月三,春风南望,佳人得归,多谢岳母。 “这小子……”罗永笙又好气又好笑,“算计到你我头上来了。” 楼似玉缺的身份,花摇给了,罗永笙想让花摇留下,宋立言帮他想了法子留了,真不愧是得道之人。 他有点嫉妒。 第192章余生足以完 盛世年间发生过许多大事,有岐斗山突如其来的山洪山火差点倾覆人间,转眼烟消云散,花草绿时又一春;有浮玉县的小县令接连破获大案,受天子青睐,御笔赐婚,荣耀无双;不管怎么说,百姓最高兴的莫过于祀神节再也不用门户紧锁,瘴气退散,永世长安。 不过天下太平之后,上清司势力逐渐淡出朝野,有人说是在赵清怀之后司中无人挑梁,也有人说是那继承人宋立言放浪形骸,搁着上好的爵位官职不要,学来一套归隐山林的做派,急得众人轮番上门游说,然而等众人推开侯府房门,喜字还贴着那,人就已经没影了。 赵清怀对着空荡荡的洞房咬碎了一口老牙,气得好几宿没睡着觉,但对外头,依旧得把他宋立言往天上夸,甚至入书入传,好让后人都知道他有个得了道的徒弟。 于是一时间溢美之文流传天下,管是哪儿的路边茶摊,也有人念叨一句“若无宋家儿郎,人间长夜难明。” “呸,什么东西吹得厉害,除了几个案子,也不见那人有什么建树。”茶沫子飞溅,一袭黑衣戴了斗笠的少年人不平出声,周遭被他惊了一跳,斜目看过来。 “看什么看,没见过世面还听不得人说实话?”斗笠一转,垂着的黑纱跟着一扬,“若我早生个几年,还有他什么事。” 话刚落音,旁边同路的长者就一巴掌打在他的斗檐上,斗笠一转就扣住了他的脸。 “黄口小儿,诸位多包涵。”长者起身行礼,面带愧疚。 四周的人摆手继续吃茶,少年扒拉好斗笠,不满地喊:“师父!” “你这孩子,早晚要吃这口舌上的亏。”长者摇头。 “半年前也有人这么说,然后他差点被只虎妖咬死,还是我救的他。”少年哼声捋好垂纱,“凡人吹嘘那宋立言也罢,可咱们这一路都是去京都上清司求学的,谁手上没点功夫?还将他夸得上天入地,我就是不服气!天下英才熙熙攘攘,辈有人才,凭什么还始终惦念那么个落跑之人。” “宋大人不是落跑。” 少年拧了眉打算再辩,夕阳没入山头,四周突然就阴冷了下来。他神色一紧,捏紧腰间长剑,四周喝茶人也纷纷警惕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世间就少见妖魔了,偶尔出现几只,都成了道人们争相屠杀的对象,以此来证明实力。不过最近黄头山上见了怪,没由来地死了十几个过路人,道人们皆闻风而来,打算收几个妖魔,好拿去上清司做个拜山门的花头,少年来的时候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这风一起,众人都察觉了,此地异状非比寻常。 “好强的妖气。”长者脸色有些不好看,闭目再睁,已然萌生退意,“这么强烈的妖气,你我都不会是对手。” 少年却是兴奋了起来:“妖气强是好事啊。” “胡闹!你真以为打些小妖就天下无敌了?这等妖气百年难见,若是它想,这附近上百的城镇都不会有人生还,还不快走!” “师父又吓唬我,这世间哪儿还有那么厉害的妖怪?就算真有,那我杀给你看就是了。”少年人提剑就走,健步如飞,满脸都是期盼,后头的老者急得大喊,也没能将他拦下来。 入夜的黄头山风冷入骨,少年人怕被后头那一群人抢了功劳,愣是直接冲上了半山腰。前头的妖气越来越浓,像冰冷的蛛网,层层叠叠,让人窒息,他小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停在一处矮坡上。 从坡上往下看,月亮正在山的轮廓上升起,浅白的圆盘占据了半个夜空,月华之下,九条雪白的大尾巴迎风招摇,一条尾巴落下之处,露出一张姣好的脸来。 美人如月,美人如雪,若她不动,定是绝世名画里笔锋描摹的好颜色,可眼下这人站着,脸上溅了血,一袭红白相间的长裙被风吹出十分杀气,凤眼往他的方向一瞥,少年人惊得双腿打颤,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狐妖,九尾的狐妖! 这等妖怪只在传说里见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该不是在做梦? 少年怔愣地眨了好几下眼,可少顷,哀嚎之声将他的三魂七魄都震了回来。 “救命!救命啊!” 狐妖手里,一个柔弱的女子正瑟瑟发抖,脖子被狐爪掐着,眼看就要断了气了。 少年皱眉,实在觉得不当逃,一咬牙还是提着剑冲了上去,他像以前在乡里无数次那样挥剑想斩妖,可这一回,他最爱的宝剑像一根脆弱的树枝,还没接近那狐妖,就被它尾巴尖一点,生生点成了碎片,无数寒光四散入地,他的虎口也发麻开裂。 “哪儿来的小东西,不长眼睛?”狐妖开口了,说的话入耳像是极尽的嘲讽和不屑。 少年“腾”地就涨红了脸,抓着剑柄有些手足无措。他的历练到底太少,师父也没有教过遇见大妖怪该怎么办,一腔热血地冲上来,怕是要连自己的小命也一并交代在这里。 然而这狐妖竟没忙着杀他,倒是回过头去把手里那女子给硬生生掐死了,女子绝望地朝他看来,然后咽了气,头以诡异的角度歪了下去。 少年气得浑身发抖,他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妖怪,也没见过这么残忍的妖怪,四周还有好几个被她捆住的凡人,有老有少,她竟是要当他的面挨个去杀! “你住手!”他化出法阵,法阵微微有些不稳,可很快,那红光就越来越耀眼。 狐妖看了他一眼,轻笑:“是个好苗子啊,就是没长眼睛。” “我……我不会怕你的,你要杀他们,先杀了我!” “哦。”狐妖点头,然后越过他,把他护在身后的老奶奶掐断了气。 “……”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少年祭出了法阵,可他觉得那么厉害的东西,落下去竟是不能伤她分毫,狐妖甩着尾巴,将四周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末了优雅地擦掉脸上的血,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剑没了,法阵没用,自以为厉害的一身本领在大妖怪面前压根不值一提,少年沉默地看着她,良久道:“你杀了我吧。” “杀你?”雪白的尖耳朵抖了抖,狐妖冷哼,“你是人又不是作恶的妖怪,我为什么要杀你。” “反正我也……嗯?”少年一怔,“什么?” 地上的尸体慢慢显了形,男女老少,皆为山妖,原形的脖颈之上,是一张张断命的黄符。 少年看傻了,面前的狐妖却是摇着不知哪儿掏出来的团扇嗤笑:“跟瞎了似的分不清人和妖,那还修什么道,回家种田吧。” “你……你不是妖怪?” 狐妖翻了个白眼:“种田也要有眼睛的,你还是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来得快。” “……”不仅妖力强,说话也刻薄,他完全不是对手。 少年很沮丧,又有些敬畏面前这人,虽然看起来是个妖怪,但她竟然会杀山妖,皮毛雪白,漂亮极了,的的确确是传说里最高傲的狐妖一族,光瞥人一眼,都让人背后发凉,更莫要说与她过招了。一瞬间他觉得全天下的褒扬之词都堆上去,都不能说出这狐妖的厉害。 甚至有点想拜师。 “你……”他犹豫地开口,“你不排斥凡人吗?” 狐妖扬起下巴:“不排斥,可若是要拜师之类,那我可嫌得很,凡人再好的资质,也比不得妖族天生的灵气。” “你说什么?” 少年人很生气,他也很想怒斥这四个字,但他不敢,可不知为何,他没张口,这四个字却也是响起来了,温温柔柔的,带着点笑意从后头飘上来。 少年纳闷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心念难道自己已经会说腹语了?但这声音怎么不像他啊? 而且,怎么回事?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漂亮狐妖,听见这声音竟是瞬间收回了九条大尾巴,眼睛弯成月牙,“咻”地一下就越过了他往后扑。 “大人你看,我都解决啦,一点儿痕迹没留,是不是很厉害?这几个小妖蹄子还跟我犟嘴,说是吃几个路人不妨事,可把我气坏了,统统收拾了个干净,待会儿我们去哪儿喝酒?” 欣乐欢腾的语气,像极了城镇上客栈开张时的吆喝,冷漠高傲荡然无存不说,少年人扭头看过去,发现这狐妖竟又甩出了一条尾巴,对着来人欢快地摇着。 “……” 来的是个一身青衣绣山河的男人,身上炁很重,可少年想细看,又发现他周遭什么也没有,像个路过的公子哥,打闲问上一句:“玩够了?” “这怎么能说是玩呢?奴家这不是怕大人累着,提前过来清清场子?” “哼。” “你别生气呀,这都是小事,总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弄死就好啦,干什么皱眉。” 弄死就好啦——说得跟“晚上吃面就好啦”一样轻松自然。 少年人打了个寒战。 那男人看了他两眼,倒是朝他走了过来。 “修道之人?” 要是以前听见这个问题,少年肯定骄傲地应了,但现在,他看向地上自己碎裂的宝剑,实在是开不了口,满脸都是沮丧:“我剑已毁,不配修道了。” 男人看向身边。 狐妖心虚地低头扣了两下扇面上的刺绣:“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他剑太脆。” 男人摇头叹气,手化于空,抽出一把寒光粼粼的长剑,这剑他许久未曾用过了,再出世,却还是锋芒摄人。 “送你。” 少年愕然,傻愣愣地接过他的剑,只觉得入手极沉,实非凡物。 “这……这我怎么能要?” “内人打坏你的剑,我赔你一把是应当。” 内……内人? “看你也是想去上清司的,就不多耽误了,告辞。” 男人伸手弹了一下狐妖的脑门,狐妖哀嚎一声,又甜滋滋地抱着他的手臂,两人眨眼间消失不见,只留少年一人抱着长剑,着急地喊:“我还没问前辈姓名!” 山风呼啸,没人来回答他这个问题。少年看了看怀里的剑,满怀感慨,觉得宋立言算什么啊,这样的大侠,才该是入书入传的人物。 …… “獬豸剑那样的宝贝,跟了大人那么多年了,怎么说送就送了人?”宋洵得知消息,传来魂音。 “它留在我身边已经再无用处,留给后辈倒算传承。” “大人英明!”宋洵钦佩不已。 楼似玉摇着扇子撇了嘴:“大人说你还就信,他分明是抓了个倒霉鬼去堵上清司那群人的嘴,好有个清闲日子。” 宋立言侧眼看她。 “不过再怎么说,大人还是英明,晚上咱们吃烧鸡不?”一转脸就换上谄媚,楼似玉抱着他的手臂,走得蹦蹦跳跳。 “你注意些体统。”他嫌弃。 “哦。”她应声松开手,委委屈屈地抱着扇子。 但下一瞬,身边这极有体统的人就将她一把拢进了怀里。 山林间娇笑阵阵,蔓延了好长的一路。 还会有许多厉害的人,发生很多厉害的故事,而宋大人觉得,后来人的故事就交给后来人去写,他只要能收住身边这最厉害的妖怪,就余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