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原著小说)》 第1章麻雀(1) 壹 陈深翘着二郎腿坐在温暖如春的米高梅舞厅里。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舞厅门口无比辽远与清冷的西藏路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望不到边的黑色苍穹无声地落下来。 一个钟头前他和中共特派员宰相接上了头,却没想到宰相竟然是女人。他的目光落在宰相的黑色呢子长大衣上。那是一件做工十分考究的大衣,陈深想,这件大衣的针脚如此匀称与密实,裁缝应该是从宁波来的。 他向来是一个眼尖的人。透过舞池里男男女女摇晃的身影,可以看到李小男正在不远处和几个男人碰杯。她显然有些喝多了,手中举着的杯子仿佛随时会掉在地上。看上去她穿的衣裙一边高一边低,这个自称是明星电影公司演员的女人,总给人一种毛毛糙糙的感觉。她是盐城人,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经常喝多了酒大着舌头嚷着要和陈深划拳,并让他有种就娶自己。陈深一直说自己没种,他觉得李小男简直就是自己的兄弟。兄弟不是用来娶的。但陈深从心底里承认,面前坐得像一株滴水观音那么安静的宰相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听说宰相的家人除了妹妹尚存人世以外,其余七口人全部牺牲了。宰相纹丝不动,她的目光抛向舞池,话却是对陈深说的。她说你不像一个革命者。 革命者是什么样的?陈深十分虚心地问。革命者都愿意死,你不愿,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花天酒地。我没喝酒,我喝的是格瓦斯。也没花。我觉得我大概是老了,一点花的劲也没有。陈深手里旋转着一把小巧的理发剪子无比伤感地说。那你为什么抽樱桃牌的日本烟?陈深望着桌上躺在烟灰缸里的三个干净得像少女般的烟蒂:抽日本烟不代表就是汉奸。少抽。 行,我听你的。麻雀为什么隔了两年才出现?你不能打听任何麻雀的消息。宰相沉吟片刻后又说,你的舞是跳得越来越好了。 这是工作。我热爱工作。陈深收起理发剪子塞进口袋,又点燃了一支樱桃牌香烟。在淡而薄的烟雾里,陈深忽然伤感得想要流泪。他一直都不明白,两年了,组织上简直像把他忘了似的。就算他是一棵草,也总会在每年春天的时候被春风记起。他都搞不清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中共潜伏者,还是汪伪特工总部下属的直属行动队的一名特工。现在却突然有一名穿着考究的女人在麻雀安排下找到了他,告诉他再次被激活,他的上线联系人将会是医生。医生会通过欧嘉路和沙泾路交界的一堵海报墙发布指令。而他获取的情报,一律装信封放入窦乐路的邮筒里。陈深清楚地记得,邮筒不远就有一处叫作鸿德堂的基督教堂,因为那教堂黄颜色的屋顶上,老是有白色的鸽子肆无忌惮地飞起来。 放邮筒会不会不安全?陈深问。不会!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是,尽快拿到一份汪伪清乡计划实施以后,毁灭性第二波打击新四军的“归零”作战计划。宰相的话简短而果断,她站起身为自己围上了围巾,显然交代完这一切她就要离开。 陈深知道,从7月份开始,汪精卫政府的清乡行动如火如荼,苏南新四军受挫,一个师的主力奉军部命令北渡长江,已经转到江都、高邮、宝应一带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在陈深的脑海里,这些平原与湖泊交错的地方,都是适合油菜花狂乱生长的地方。陈深的目光抬起来,他看到李小男又和男人们在划拳了。在舞曲声中他听不到李小男的声音,却十分清晰地看清了她夸张的手势。陈深当然不知道,此刻舞厅外面大雪苍茫。在此前的三个小时里,他的顶头上司毕忠良正在极司菲尔路55号,汪伪特工总部直属行动队刑讯室里亲自审讯一名中共上海交通站的交通员安六三。安六三已经皮开肉绽,像一朵绽放着夺目红色的硕大鸡冠花,浑身上下散发着血腥味和皮肤烧焦的气息。安六三想到了家乡绍兴田野的蒲公英,也想到了一直等他回家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他觉得如果一辈子种种罗汉豆和小麦,摇着乌篷船去务农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最后他终于说,一个叫宰相的女人会和人在米高梅舞厅接头。时间就是现在。说完这一切,他像是完全放松了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像一只瘟鸡一样头一垂昏死过去。 毕忠良愣了一下。他正在用一只大号搪瓷杯喝温过的花雕酒。他是一个有着轻度酒精依赖症的人,如果一天不喝酒,他的整个身子会像筛子筛米一样抖动起来。他小心地把杯中的酒全部倒进了喉咙,然后他伸出一双手,在那只煨着刑具烙铁的炉子上取暖。毕忠良看了看身边的扁头说,把陈深找来。 那天三辆篷布车就候在直属行动队的院子里。每辆车边都站了九个人,毕忠良穿着大衣在雪地里来回踱步。扁头跑来告诉他,没有找到陈深。毕忠良就有些生气,陈深是他手下一分队的队长,也是一个令他不能省心的兄弟。他想了想,抬头看看漫无边际的雪在空中扭过来扭过去地飞舞,像是被风吹散的瀑布一样。毕忠良的脖子上落下了雪,雪很快融化,让他感到了一阵沁凉。毕忠良缩了缩脖子对着天空说,米高梅。 贰 在陈深如弄堂般狭长的目光中,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宰相大步穿过了舞池向门口走去。而突然涌进来的一群黑衣人显然发现了穿黑色呢子大衣的高挑女人,有四五个人迅速地围了上来。陈深猛地站起,他向宰相冲去的时候,宰相正在包里摸枪。也正因为她的摸枪,随即有一名特工一枪击中了她的腿。舞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她已经走到了门边,门晃了一晃,宰相晃到了舞厅门外。正在热烈地划拳的李小男被枪声惊醒,手里举着的杯子果然掉到了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中,她愣愣地看着一个穿黑大衣的女人闪出了旋转门,随即几名汉子也跟着旋风一样冲了出去。那天陈深就站在舞厅旋转门的门口直喘气。他看到宰相站在马路上路灯下的雪地中,已经被特工们团团围住。宰相后退了一步,再后退一步,退到灯柱边就无路可退了。穿着灰色大衣的毕忠良手插在口袋里,迎着稀疏飘落的雪一步步走向宰相。他在宰相面前站定了,仔细地凝视着宰相,话却是对手下的特工说的。他说,舞厅里的人一个也不许走。 那天陈深就站在舞厅屋檐下,看到宰相仿佛是向舞厅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中有一万句话想说而没法说。一声枪响,宰相的身子在路灯下旋转了一个圈,黑色大衣旋出一朵硕大的黑色的花,然后倒在雪地里。陈深听到了一声尖叫,他扭头的时候看到舞厅门口围观的人群中,李小男因为惊吓过度而晕倒在地。陈深顾不了那么多,他迅速地向宰相奔去。在路灯的光晕下,他看到了一滩血红,一身黑色呢子大衣,以及一地的白雪。这红黑白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案。陈深看到宰相手中握着的那把“掌心雷”,那是一把十分小巧的枪牌橹子,有效射程只有三十米,这种不太具有攻击性的枪支,基本上只能用来防身和自杀。 所有特工远远地围成了一个圈,没有人上前。只有陈深冲到了宰相身后,他在雪地里半跪下来,手慢慢伸过去,探着宰相的鼻息。宰相显然已经开枪自杀,她握枪的手也是半摊着的,手心还有些红润。陈深的目光停留在一只白金壳怀表上,他趁人不注意迅速地扯下了那只怀表,紧握在掌心里。陈深的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毕忠良的眼睛。毕忠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他慢慢地喀嚓喀嚓地踩着积雪走了过来,站在陈深的背后说,我在队部一直没有找到你。本来这次行动是你们一分队的任务。 陈深没有说话,他站直身子,看到舞厅旋转门的门口吓晕了的李小男已经被人扶进了舞厅。他抬头望了一眼漫天的在路灯的光晕下显得异常清晰的飞雪,突然觉得人生像一场电影一样正式开始了。许多雪花落在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嘴唇上,让他感到一片一片的清凉。他听到毕忠良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舞厅门口的舞客给我全部赶回舞厅去! 两名特工拖住宰相的脚,一直往前拖去。陈深望着雪地上拖出来的一条黑色印子,像通往前方未知的一条漫长的路。陈深跟着毕忠良回到了温暖如春的舞厅,舞厅里的人都战战兢兢地站着。毕忠良一言不发地来回踱着步,他像是很冷的样子,挑了一张金丝绒沙发坐了下来。然后舞厅的谢大班扭着硕大的屁股走了过来,她走到毕忠良面前说,毕队长,公干哪? 毕忠良的身体仿佛因冷而颤抖起来,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壶温好的酒放在了毕忠良面前的桌子上。谢大班亲自为毕忠良斟酒,一杯酒下肚,毕忠良很快就不颤抖了,他甚至有点儿精神抖擞的味道。这时候李小男醒了过来,她衣衫不整像一棵被晒瘪的白菜一样,双腿半挂在一张椅子上。陈深走了过去说,不要怕,这儿的事和你无关。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陈深懵然的目光抛向那些蚂蚁一样不知所措的舞客:我说过什么了?李小男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她为自己点了一根烟。她把一口烟熟练地吐在陈深脸上说,你上次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娶我吧,哪怕是个妾。那时候我喝醉了。 喝醉就可以乱说话吗?几名听到对话的特工恶毒地笑了起来,他们望着一分队队长陈深像木头人一样坐在李小男吐出的一堆烟雾中。毕忠良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他们止住了笑。那天毕忠良一共带走了八名共党嫌疑分子,所有剩下的舞客都胆战心惊地站成一堆。毕忠良后来起身走到了那堆舞客面前,他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说,继续跳吧。没人敢继续跳。这些舞男舞女们看着八个嫌疑人像一串带鱼一样静寂无声地走向舞厅门口。嫌疑人中一名小胡子舞客突然用尖细的声音喊了一声,到舞厅白相有啥个罪名? 扁头抓起一张凳子,重重地砸在小胡子头上。凳子像突然散架的骨头落了一地,小胡子随即倒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不敢再说一句话,小胡子迅速地被两名特工扶起,摇摇晃晃地像喝醉一般向外走去。 从米高梅回舞厅的路上,陈深一直坐在毕忠良的车里。他们的车子跟在一辆篷布军车的后面。陈深知道那八名嫌疑人全部都装在篷布车内。毕忠良阴着一张脸坐在后排一言不发,他一向都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顺着两条雪亮的车灯光,陈深望着车窗外漫天飞雪,觉得车子在雪地中的缓慢前行,就像是在开往另一个安静的被雪掩埋的世界,或者是开往了他和毕忠良的从前岁月。他眼前浮现起和毕忠良在杭州新兵训练处一起集训新兵的往事,那是春天,所有的花都在训练营的野地上放肆地开放。他还和毕忠良一起在江西围剿过赤匪,那时候毕忠良的头部被弹片划过,掀掉了一块头皮昏死过去。理发师出身的陈深把他背下战场,在野战医院又亲自为他理去血肉模糊的头发后,由医生包扎伤口。毕忠良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隔壁病床上坐着的陈深一双熬红的眼。陈深手里玩着理发剪刀,声音低沉地说,你要是救不过来,那我就白费力气把你背下阵地了。 陈深是诸暨人,一直说起他的诸暨老乡蒋鼎文。蒋鼎文是第四集团军司令,陈深就说这蒋司令是自己的嫡亲表兄。毕忠良当他吹牛,但是从不点破。每次下雨以前,毕忠良的头皮都会隐隐发麻,他就会想,这条命其实是陈深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像捡一只麻袋,或者捡一条路边的狗一样捡回来的。后来是毕忠良动员陈深,两个人先后从国军阵营中投了汪,他又把陈深引荐到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陈深出现在总部的两个头子丁默邨和李士群面前时,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盯着陈深看。看了很久以后,李士群问,你有啥特长。 陈深掏出了那把理发剪刀,在手心里眼花缭乱地转了起来说,我会剃头。李士群和丁默邨相视笑了。陈深也笑了,认真地说,我爹其实不想让我学剃头,他想让我当国文教员。可是我国文不行的。陈深边说边探头望向窗外。窗外阳台栏杆上的一盆晏饭花开得十分疯狂,触目惊心的细碎红色像是盛开的鲜血。大操场上,一名特工牵着的黑背德国狼犬拖着一条拖把一样的尾巴,目光阴险地慢吞吞走过。没有一丝风,陈深觉得空气像灌了铅一样沉闷,这时候一声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女人的惨叫声传了过来。他突然想,这个正在受刑的女人,有没有丈夫和孩子? 陈深看到两道车灯像棍子一样刺向没有边际的雪的世界。他喜欢这个寒冷的天气,他真想让雪把整辆车都埋葬了,那么雪以下的世界一定是安静的。 一言不发的毕忠良忽然开口了,他说,拿出来!陈深把贴身口袋里温热的白金壳怀表拿了出来,交到毕忠良的手上。毕忠良打开怀表,瞄了一眼把怀表还给了陈深。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的毛病就是太贪财了,这不好。 陈深笑了。陈深说你知道的,我花钱的地方多。毕忠良说,你的钱全花在女人身上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天两头去米高梅!你还经常找刚才那个嚷着要嫁你的什么明星公司的三流演员!陈深说,我只当她兄弟。毕忠良说,鬼才信你呢!女人是祸水,小心引祸上身。陈深望着车外茫茫的雪阵,突然充满伤感地说,人总是要死的,死之前不闯点儿祸,多没劲啊。这一个安静的夜晚,陈深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亮了台灯。他在台灯下打开白金壳怀表,那指针像心脏一样在不停地走动。陈深小心而专注地为怀表添油,像一名称职的钟表匠。然后他把白金壳怀表放在了台灯下的一小片光影里,转身离开写字桌前的时候,他轻声说,安息吧,宰相同志。 第2章麻雀(2) 叁 从舞厅带回的八名嫌疑人受不了皮开肉绽的酷刑,全部承认了自己是接头者。这让毕忠良无比头痛,他亲自和陈深一起带着人,把八名嫌疑人押到了麦根路和中山北路交界的那片小树林里,就此向总部李士群交差。那个雾蒙蒙的清晨,陈深看到了安六三。安六三穿着西装,脸仍然肿着,额头和嘴角结了血痂。他的裤子是新的,但是显然太短了,所以裤管高高地吊着。看到陈深的时候,他谄媚地笑了一下。陈深仰脖喝着格瓦斯,他也眯着眼睛笑了,说欢迎你弃暗投明。 那天八名嫌疑人全部被枪毙了,一个个在枪声中扭动着身躯倒在树下。每一声枪响,安六三都紧张得紧紧地闭一下眼睛。八声枪响以后,安六三睁开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八具尸体,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地拿一块方格子手帕擦起额上的汗水来。陈深说,你的裤脚管好像有些短了。 安六三紧张地望向自己的裤管,看到了那双新皮鞋上沾了好多的泥。安六三再次惶然地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声枪响,他的额头上多了一个血洞,圆睁着眼睛仰天倒在了地上。毕忠良把枪还给了身边的特工扁头,然后蹲下身,拉开安六三的衣扣。安六三的衣袋里躺着一沓钱,那是他招供了宰相的赏金。毕忠良把钱扔给了陈深。 去赌吧!毕忠良说,赢了就回来请客。陈深眯着眼睛笑了,你为什么要杀他?毕忠良说,留着他还能有什么用?他只有一条情报,就是宰相要和人接头。 陈深把那沓钱向天空中一甩,钱散开了,像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陈深说,这钱晦气。 那天陈深和毕忠良离开小树林以后,特工们挖坑把这八个人埋了。陈深的脚踩在早已枯黄的草皮上,偶尔有几处积雪没有融化,在黑色地皮上覆着一层浅浅的白。陈深觉得心头有些萧瑟,他认为自己其实就是一棵种在大上海的荒凉的草。而走在他面前的毕忠良,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的惯常的姿势就是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阵凉风吹来,他曾经被弹片掀起过的头皮不由得一阵阵发麻。他的心里埋下一个疑团,他认为这八个人一个也不是真正的共党地下人员,但是不杀这八个人无法向总部交差。那么漏网的接头人又是谁?陈深为什么也恰好在舞厅里? 这天晚上。月光皎洁得像另一场雪。陈深穿着高领的呢子大衣,默默地站在窦乐路那只孤独的邮筒前。他突然觉得那只邮筒就像是一位墨绿色的亲人。 肆 那天陈深执行了毕忠良交给的任务,端掉了在米兰俱乐部以打牌为名接头的军统六人小组。任务来得很突然,陈深正在走廊上给书记员柳美娜剪头发。天气有些凉,微薄的阳光无力地打在柳美娜湿漉漉的头发上。柳美娜是一个老姑娘了,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会成为老姑娘的。她长得并不难看,不过是脸上有许多细小的雀斑。她是李士群的远房亲戚,但是她从没说起过这个话题。李士群偶然从总部来55号视察的时候,也从不正眼看一下柳美娜。也有人说柳美娜是李士群用过的弃妇。她是一个话不多的女人,偶尔会微笑。陈深给她剪头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看遥远的太阳光,听剪刀喀嚓喀嚓的声音。她一直都希望着剪刀的声音永远不要停,一路单调地响下去,一直响到她老死为止。 这时候毕忠良走到了陈深的面前。毕忠良依然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他一直耐心地看着陈深把头发剪完,然后说,有个六人军统小组,在米兰俱乐部打牌。 陈深麻利地收拾着剪刀和梳子、围布,迅速地卷成一团。你为什么不早说?陈深说。 毕忠良看了柳美娜一眼说,因为来得及,他们还会继续打牌,如果你不去打断他们的话。 陈深带人在米兰俱乐部围捕了军统六人小组,他的队员在扁头的带领下十分轻易地将六人小组带上了篷布军车。陈深站在车边全神贯注地喝格瓦斯,他觉得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就是火炭,需要不停地喝这种含轻度酒精的汽水才能让自己凉快下来。一只麻雀突然降临在不远的空地上,它小心翼翼地左右观望,并拢双脚跳跃。陈深就一直眯眼看着麻雀,他想起了两年前“麻雀”对他下达的第一道指令:潜伏。然后大名远扬的中共谍报精英麻雀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直到最近麻雀又突然下达了一道命令,和宰相接头。 陈深看到队员们匆匆出来了,六个人被绳子捆成了六只粽子。他们几乎是被扔上车的。陈深叹了一口气,他把那瓶汽水喝完了,小心地放在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走向了副驾室。坐上车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是莫名其妙的潜伏者,却做着与革命相反的事,一次次地围捕着军统或共党分子。车子远去,陈深回头,他看到格瓦斯的瓶子在萧瑟的台阶上,像一位寂寞的怨妇。 那天晚上,陈深出席了上海饭店的一个宴会。陈深就坐在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身边,隔着刘兰芝才是毕忠良。陈深一直叫刘兰芝嫂子,刘兰芝像一个病了的丝瓜,其实她有着十分好的相貌,但是她的气色却十分差。她是一个有病的人,她会出汗、心慌、做恶梦,她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坦。于中医而言,这只是小病,可以用药调理。但是陈深一次次地去给她买来药,她的病却不见好。她一如既往地病着,十分感叹地拉着陈深的手说,我这个病,一定会病到死为止的。 比起毕忠良来,刘兰芝和陈深说得更多些。刘兰芝一直把陈深当成了阿弟,更何况陈深曾经在江西剿赤匪时救过毕忠良的命。刘兰芝总是埋怨毕忠良不够关心陈深,急了的时候她会骂毕忠良忘恩负义。毕忠良十分无奈,有一次他找到陈深说,你赶紧娶个家主婆吧,算是我求你。你娶不到家主婆,你嫂子每天都要怪我好几回。 陈深这一天见到了李士群。开宴前他才明白,原来从重庆叛逃过来的国军上校军官唐山海带着夫人徐碧城投了特工总部,被分配在直属行动大队。他带来的见面礼就是六人军统小组。李士群是来为唐山海接风和颁奖的。掌声突然就响了起来,陈深看到徐碧城面色红润,轻轻地挽着唐山海的手踩着红地毯走来,显然徐碧城是一个见惯了场面的人。这让陈深想到了多年以前的往事。那时候陈深在青浦特训班侦谍组当教员,学生中有好多是女的,徐碧城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和徐碧城之间,有过一段不明不白的感情。至少陈深无数次为徐碧城剪过头,也有过一次深深的拥抱。这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因为那年冬天学业的解散而各奔东西。直至后来,陈深追随毕忠良一起投汪时,仍能清晰地记得徐碧城当年被风冻红的一张脸。而现在,陈深觉得自己不过是比她先行了一步,尽管徐碧城成了珠光宝气的军官太太,照样也是投汪分子。但陈深不知道的是,唐山海是戴笠打出的一张牌。那六名军统成员,无疑是几只随时可以舍弃的小虾。 那个漫长的晚宴中,徐碧城仿佛不认识陈深似的,一眼也不往陈深这边瞧。陈深却一直注视着徐碧城,以及徐碧城身边的夫君唐山海。唐山海像领袖汪精卫一样,西装革履,一个十足的美男子。陈深认为唐山海很像是上海人,因为上海人讲究的是腔调。从每一个举手投足的细节来看,唐山海是有腔调的。他喝的是红酒,抽的是雪茄,头发梳得纤尘不染。在他的面前,陈深很像是一名瘪三。陈深的头发是焦黄的,刘兰芝一直认为这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但陈深自己清楚这是遗传。陈深的父亲在世时,头上顶着的就是一堆枯黄的草。 唐山海还向李士群和毕忠良提供了飓风队的情报。飓风队是军统派往上海的特别行动队,专门刺杀汉奸,手段千变万化,几乎都是一击而中,很少有落空的。其实关于飓风队及各路自发组织的暗杀小组的情报,唐山海提不提供,陈深都了然于胸。汪精卫政府成立前一年的冬天,郑苹如就在戈登路西伯利亚皮货店刺杀过76号头子丁默邨,但是没有成功。政府成立后没多少日子,又有好些官员丧命,连亲汪亲日的青帮头目张啸林也没有幸免。半年后,最可怜的傅筱庵市长在家中被人用菜刀割了头。所以陈深十分感叹,当官实在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 当然,陈深的风险也是极高的,他不知道飓风队已经把他列为毕忠良的红人,也就是列入了即将锄杀的重要目标。陈深将要面对的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状况,没有人能帮得了他。陈深一直看着徐碧城,徐碧城的目光终于转过来了,她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陈深也举了举手中的格瓦斯瓶子,他眯起眼睛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宴席散去的时候,陈深借装走在徐碧城的身边。他很想说些什么的,但是想了好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他失望地看着徐碧城挽紧了高大英俊的唐山海的手臂,留给他一个郎才女貌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青浦特训班的春天,徐碧城剪着干净的短发,像一缕春风一样如期而至地吹到他的面前。徐碧城的一只手从屁股后头伸出来,手中是一把亮闪闪的十孔布鲁斯口琴。 徐碧城露出一排小碎牙,笑着说,老师,这是送你的口琴。这时候陈深的心中涌起万般凄惶,在虚拟的口琴声中,满眼都是当年明晃晃的阳光和明晃晃的徐碧城。忘掉她!他认为,此刻他十分想见的不是徐碧城,而是李东水。 伍 这天晚上,陈深坚定地去了巨泼莱斯路一座叫将军堂的破庙看李东水。 那儿住着几十个孤儿,这座小小的孤儿院是从龙华搬过来的。因为战火,孤儿院越来越不景气,有时候连粮食也供应不上。李东水的小名叫皮皮,是陈深一直都会去看望的孩子。他甚至和孤儿院达成了共识,有那种结对领养的意思。皮皮以前是妈妈带的,但是皮皮的妈妈在日本人攻进上海的那一天失踪了。按照陈深的猜想,一定是死于三八大盖射出的某颗子弹,或者是死于某一发炸弹的弹片。皮皮的一条腿也坏了,受过枪伤,小腿上留下一粒肚脐眼一样的疤痕,像一只睁不大的眼睛。那个日军如破竹一般攻进上海的夏天,一定给皮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于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说话。他已经九岁了,却在脑后垂着一条粗而长的辫子。事实上他的眼睛很大,皮肤细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女孩子。但是他却穿着一套格子小西装,实足的上海小K。陈深经常让他跑步,他不愿跑。他的腿伤伤到了筋脉,跑起来就会痛得满头大汗。 但是陈深却仍然让他跑。陈深咬牙切齿地说,你跑!你要是不跑,有天你就会废了。 那天在将军堂长着野草的院子里,陈深抽着樱桃牌香烟,和皮皮安静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陈深的手伸过去,一把揪住皮皮的长辫子笑了。陈深走的时候,把一张纸币塞在皮皮的手心里,然后他看着皮皮一瘸一拐地走进将军堂。这时候陈深突然发现,他竟然和皮皮之间没有说上一句话。 从将军堂出来的时候,陈深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陈深的家在苏州河边一片叫仁居里的民居中,当他从黄包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李小男拎着一只旧皮箱站在路灯下。她的脸青肿一片,眼睑四周黑了一圈,很像是熊猫的眼睛。看到陈深的时候,她微笑着。陈深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终于李小男抽动了鼻子,十分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那天她跟着陈深回了家。陈深把床让给了她,她很快蹬掉了鞋子,穿上陈深的大拖鞋,像屋里的女主人一样,把旧皮箱里的衣服胡乱地拿出来往大衣柜里挂。陈深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终于忍不住了,说这儿是我家。 当然是你家。李小男边挂衣服这认真地说,放心吧,我就住一段时间,做男人要大气些。 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李小男转过脸来,神色随即黯然。她告诉陈深,因为她在片场和地痞浦东三哥抢一辆黄包车,因为她骂了浦东三哥瘪三,所以她被浦东三哥打了。 赤佬,他就是一个赤佬,李小男气咻咻地喷着粗气说。活该。陈深咬着牙训斥,你有什么本事去骂一个流氓?李小男的脸拉了下来,她盯着陈深看,最后痛心地摇着头。算我白认识你一场,你完全是一个不讲义气的男人,我还梦想你娶我做小呢,我完全是看错人了。李小男表情夸张地说。 李小男就这样在陈深家里住了下来。她说她已经没钱付房租了,而且她演的片子,明星公司一直没有给她片酬。但是陈深认为这话里有水分,他一点也不相信李小男是个演员,连三流演员也不会是。那么拙劣的演技,让她演什么?演淑女不可能,演舞女也不是十分得像。但是不管怎么说,陈深还是把她当成了妹妹。他把床让给了李小男,自己睡在沙发上。 第二天清晨,陈深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看到李小男赖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丛黑色的头发,像水中漂浮的水草。陈深想,这么懒的女人,怎么会嫁得出去? 陆 陈深带着扁头和几个兄弟去了六大埭明星公司的片场,在摄影棚里果然看到了打扮得乡里乡气的李小男。李小男演的是一个丫环,她甚至都不用开口说话。她的目光越过小姐高贵的头颅,看到了眯着眼睛朝她笑的陈深,她的心里就碧波荡漾了一下。休息的时候,她突然找不见陈深,陈深其实在不远的角落里喝格瓦斯和抽香烟。 第3章麻雀(3) 浦东三哥是被扁头带人堵在片场厕所里的。他红着一张脸,大概是喝多了,对着厕所里的镜子不停地喷着粗气。然后他血红的眼睛从镜子里看到了好几个黑衣人站在他的身后,他大概是感觉到有些不妙。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了他。李小男左顾右盼找不见陈深的时候,几名场工上来和李小男开玩笑。李小男说死到一边去,这时候她看到不远处像雨后一株突然冒出来的笋一样的陈深,正朝她举了举手中的汽水瓶子。陈深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说你跟我来。那几名正和李小男讲着荤话的场工没让陈深走。场工说,侬啥个意思?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我是杀人的,不信你问小男。李小男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几名场工大笑起来,有一名场工突然伸手,从陈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剃头剪子。场工们再次大笑,他们觉得用理发剪子杀人,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滑稽的事。瘪三,猪猡,赤佬,他们欢叫着,其中一名场工还伸手推了一下陈深的脑袋。 陈深的心中充满着无限的忧伤,他不平地叫了起来,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场工又一次伸出了手,这一回却从陈深的腰间摸出了一把手枪。 陈深认真地说,保险打开了,真的会走火。场工瞠目结舌,赶紧把理发剪子和手枪塞回到陈深的手中。陈深不再说什么,一把拉起了李小男的手,直往男厕所里闯。男厕所的门打开的时候,李小男看到浦东三哥躺在地上,左脸贴着地面,右脸被扁头的脚给踩歪了,不停地流着口水。他腮边的一根痣毛,显得十分突兀,这让陈深感到很不舒服。他蹲下身,掏出理发剪子细心地剪去了那根痣毛,然后站直了身子,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似的。 那天李小男提起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地踩在浦东三哥的脸上。浦东三哥惨叫一声,在他晃荡模糊的目光里,看到这些黑衣人腰间都鼓出了一块。他突然明白,这些人不是杜月笙的手下,就是黄金荣或者虞洽卿的人。他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看到李小男吊着陈深的脖子走出了男厕所。陈深的声音仍在他的耳边,陈深说,以后敢欺侮我妹妹,让你吃枪子。这个令李小男感到无比欢乐的日脚,她一直都想哭一场。她其实差不多就像是一个孤儿,她第一次感受到有大哥,或者说有男人保护的好处。那天晚上她喝了好多酒,显然有些兴奋了,所以在回仁居里的时候,一路都在大声地唱着歌。相反陈深却一言不发,听着李小男像疯婆一样唱春季到来绿满窗,也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然后他们踩着一地的歌声踏进了家门。 李小男又一次甩掉了脚上的鞋子,穿上陈深的拖鞋走到一把热水瓶边想要倒水。李小男的手伸向热水瓶,就在她拎起热水瓶离桌面三寸的时候,被陈深喝止了。陈深说,不要动。 李小男像定格一样,定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她一动不动,手拎热水瓶回头张望着。电光石火之中,陈深发现了本该放在地板上的热水瓶现在出现在桌上,他走近李小男,俯下身去,看到了热水瓶下面的一根纤细的线。无论放不放下热水瓶,无论剪不剪断这根线,这颗绊雷是肯定要被引爆了。对于青浦特训班侦谍组的教员来说,陈深对这个简单的引爆装置太熟悉不过了。他就那么蹲着身子,仰起头看着瞠目结舌的李小男笑了。 不要动,是炸弹。陈深重复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在地板上一屁股坐下,掏出樱桃牌香烟抽了起来。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后来李小男怯生生地说,我还不想死。我们公司要包装我,下一部戏让我和国华公司的周璇配戏。陈深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将烟蒂在皮鞋底上掐灭,然后他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说,死到临头你还在这儿掀啥浪头! 那天陈深接过了李小男手中的热水瓶,让李小男迅速地退出门外。然后他的手一松,同时跃向了开着的门。一声巨响,屋子里烟雾弥漫,墙被炸出一个大洞,桌子散架,玻璃窗上的玻璃被震得支离破碎。在门口不远处,陈深紧紧地压着因为不放心他而折回来的李小男。李小男的眼睛圆睁着,抱着陈深的头拼命地晃动,你有没有死,陈深你有没有死。那天晚上围拢来好多邻居。他们显然被吓坏了,有的还披着棉被,在被窝里不停地抖动。陈深站起身来笑了,说没事儿,我屋里一个大炮仗不小心被我点着了,大家回去睡觉,冻坏了我赔不起。 那天晚上陈深和李小男狼狈地站在屋子中央,像两只无所适从的秋天的蚂蚱。屋子里被炸得一片狼藉。李小男蹲下身整理着她那只被炸破的皮箱,几张唱片从这只破麻袋一样的皮箱里掉了出来。陈深弯腰捡起那些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的唱片,里面全是周璇的歌。陈深笑了,手中举着唱片说,和你合作拍戏的就是她吗? 我喜欢听她的歌。 歌比命还重要吗? 活着不就为了唱歌吗?难道是为了吃饭?李小男嘟着嘴十分有理地说。那天晚上,无比漫长的夜晚,陈深找到楼下公用电话间打了个电话给扁头,扁头开着行动队的车子接走了陈深和李小男。夜色无边无际,李小男后来偎在陈深的肩头睡着了。睡着的时候还做了一个关于盐城的梦,她就像一枚田野里的蒲公英,被风吹到了明晃晃的上海。但是她仍然会想起老家深深的宅门,像是深藏着永远解不开的秘密。 柒 刘兰芝建议陈深直接住到行动队的队部,伊一个光棍啥地方勿好栖身?随便搭张眠床就行了。毕忠良同意了,他知道其实自己也不安全,但是幸好自己带了一队的保镖。在飓风队,或者说上海的军统组织没有被摧毁之前的每一分钟,他和陈深包括新来的唐山海,都随时会像一粒沙子一样,突然被风吹走。 李小男当然不能住进行动队。陈深为她找了一个地方,她却让陈深给她付房租。她来队部看陈深的时候,坐黄包车的钞票也是陈深付的。陈深盯着她一脸阴郁,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银行了。李小男说,没有,我把你当我男人了。李小男想了想又说,至少是把你当哥了。 那天在二楼走廊上,陈深为李小男剪头发。扁头和一帮行动队的兄弟们围着起哄,陈深咬牙切齿地吼,都给我滚远点,这是我妹妹。围着围单的李小男得意洋洋地对着行动队那帮孙子挤眉弄眼。这时候陈深远远地看到了徐碧城,她穿着一件阴丹士林的旗袍,在很远的地方安静地望着陈深。她是来找唐山海的。陈深挥了一下手中的理发剪说,你要不要来一下。 徐碧城笑了,她大步地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廊走去。她把在青浦特训班时陈深为她剪头发的往事深埋在记忆的最深处,因为她是唐山海夫人,而且她负有使命。她想起了当年为她剪头发时,陈深一次次在她耳边说话。陈深的男低音,总是能令她在喀嚓喀嚓鲜亮的剪刀声中昏昏欲睡。 陈深是个看上去还算儒雅的人。有时候他简直不像个男人。他会在刘兰芝和一帮太太搓麻将的时候替他们打开水,或者去买来糖炒栗子。没有人知道这个身上永远带着理发剪子的男人在想什么。除了跳舞,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长。他更不会搓麻将,他甚至连麻将牌也不认识。他又不太会喝酒,基本上长年喝一种叫格瓦斯的汽水。最多在兴奋的时候,他会说说他的表亲蒋鼎文,但是很显然基本上不太有人认同他这种攀高枝的说法。就如同姓秦的从来不敢说秦始皇是表亲。 陈深的状态令刘兰芝很不满,你得有个男人样!你得赶紧讨一个家主婆。陈深说,那多累啊。要是我被飓风队锄杀了,这世界就多了一个寡妇。刘兰芝急了,你这是乌鸦嘴。 陈深认真地说,那凤凰嘴应该怎么说?陈深突然想到了“归零”计划。宰相说过的归零计划,他是问过毕忠良的。但是毕忠良只是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归零?做梦!那么到底直属行动队机要室里有没有归零计划?还是归零计划在76号特工总部?如果在总部,那又要怎么拿得到呢?陈深在刘兰芝这帮太太们的麻将声中,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他想,其实最简单的还是跳舞。 捌 唐山海请毕忠良夫妇和陈深在沙逊大厦十八层吃饭。陈深没想到刘兰芝带了柳美娜来。那天柳美娜就坐在陈深的对面,陈深仔细地观察着柳美娜,除了雀斑,以及胸部有些平以外,柳美娜的眉眼其实是很端庄的。她是一个严谨的人,不爱说笑,从不招惹是非。按理说这样的女人很容易就成为别人家的贤妻良母,可她不知为什么迟迟未嫁。 刘兰芝一直在看着陈深。她发现陈深的目光一直栖息在柳美娜身上,仿佛是要把柳美娜望穿似的。刘兰芝就笑了,她希望柳美娜和陈深能成就一对,这样能了却她的心愿。毕忠良一直让她少管闲事,他告诉刘兰芝,陈深是在舞厅里打滚的一匹青壮年骆驼,找女人用不着你来操心。 我给他找的是老婆,不是女人。刘兰芝总是振振有辞。柳美娜不适合他。你怎么知道不适合,只要一个是男一个是女,上了一张床就适合。现在,这一对看上去差不多能成的人坐在了刘兰芝的身边。刘兰芝比在座的每个人都开心。唐山海点了TOV 牌子的白兰地和强纳华克的威士忌,说起酒来就好像他是开了一个洋酒行似的。他对白酒和浙江绍县的花雕女儿红一点儿也不懂,也不喜欢。他叼着亨牌雪茄边腾云驾雾边说,人生苦短,吃好的、穿好的、喝好的、抽好的才对。现在他就把这些好的上来了,但是陈深却轻声对服务员说,来一瓶格瓦斯。 唐山海就在心底里认定,毕忠良的忠实走狗陈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土老帽儿。陈深把这种冒着白色泡沫的汽水往嘴里送的时候,唐山海的胃就开始翻滚起来。 要不你抽一支雪茄吧。作为主人,唐山海必须显示必要的殷勤。 我有樱桃牌香烟。不需要。那是日本烟。听装的,五十支一听。青草味太重。陈深眯起眼睛笑了,好久以后他才说,你对烟太了解了。可我觉得烟不分国籍,烟就是烟。再说咱们本来就在为日本人做事,抽日本人的烟那才叫心口合一。 窗外突然开始飘起雨来。这个安静的夜晚,毕忠良像一个道具一样,一不言发地喝着酒。他并不喜欢唐山海自己带来的酒,他喜欢喝绍县出产的黄酒。他喝下了温热的黄酒以后,脸上的气色一下子就好了很多。那天晚上他们聊起了已经阵亡的抗日将军张自忠,张自忠的葬礼算是隆重的,半年过去了,那件初夏的往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国共两党的人,都题了字,无论是国民政府颁发的“荣字第一号”荣哀状,还是蒋介石题的“勋烈常昭”,或者是毛泽东题的“尽忠报国”,在毕忠良看来,那都是一场幻影。于他而言,如何过好每一天,让自己的烟土生意赚得越来越多,直属行动队在上海的盘剥越来越多,以及让太太刘兰芝的病尽快好起来,才是他的目标。他想到的是,总有一天汪精卫会撑不住的。那个时候他要么就是投重庆政府,如果重庆不嫌弃他的话;要么就是投共产党,或者直接带上刘兰芝移居海外。他很清楚,这样的想法,在当时汪精卫政府的任职人员中大有人在。 唐山海那天说了好多,倒是徐碧城不太说话。作为东道主,她偶尔地会和柳美娜、刘兰芝说几句。没有人知道徐碧城心里曾经装下过一个在青浦特训班热爱理发的教官。徐碧城的眼波在偶尔转动,有时候她的眼光装作不经意地扫过脸上有小雀斑的柳美娜,心替柳美娜萌动了一下又一下。她知道,柳美娜的情怀显然动了,她的目光也变得无比潮湿。徐碧城的心情因此而复杂,她希望陈深有一个好的女人,又希望陈深一直单身下去。就像窗外的雨阵,她希望上海的天空晴空万里,但有时候她又盼望在与雨阵只有一寸之隔的窗前发呆。 苏三省半个湿淋淋的身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喝得正酣,或者说他们已经喝得神采飞扬了。特别是话不多的毕忠良,他开始说起江西剿赤匪的那段经历。他滔滔不绝的样子,让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毕忠良。他还站起身来,唱了一段《空城计》的选段。就在他刚刚唱完的时候,苏三省躬着身子出现在大家面前。毕忠良回过神来,拿餐布擦擦嘴角,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说,这是上海军统站站长曾树的贴身随从苏三省,已经被咱们55号策反了,以后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苏三省弯着腰,对唐山海轻声说:唐先生,在你未到重庆之前,苏某就已对你仰慕已久……同时他又笑着看了陈深一眼说,陈深是飓风队猎杀名单中的第二号人物。陈深长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苏三省耷拉着额头前的一缕头发,正在往下滴着水。而苏三省的整个身子,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的水鬼,混身透着阴湿之气。他的脚下,是一大洼顺着裤管滴下的水,在他身边湿了一圈,很像是他即将融化的样子。陈深将手中的格瓦斯瓶子扔掉了,不满地看了毕忠良一眼说,毕忠良你听见了吗?我成第二号人物了,跟着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毕忠良笑了,他说上海军统站就要瓦解了,所以你可以放心。共产党交通站也会很快被摧毁的,让大名鼎鼎的麻雀见鬼去吧。陈深的目光抛在苏三省身上,他看到苏三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答答的纸,努力地展开了,尽量地不扯破纸张。 苏三省看上去打了一个寒噤,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他说军统各分站的地址和人员名录全在这儿。 毕忠良笑了,他们一个也跑不掉。如果他们跑掉了,那姓苏的,说明你的情报是假的。 苏三省没有再说什么。他看到毕忠良好像兴致很高的样子再次举起了杯,他也看到陈深举起了汽水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徐碧城站起身来,她拿着一个小包向厕所走去。 第4章麻雀(4) 陈深一直望着徐碧城的背影。这是一个穿着旗袍的背影,浑圆、丰韵,像一只釉品很好的瓷器。他怎么也不能把这个牡丹花一样开放得十分热烈的女人,和青浦特训班里的青涩少女联系起来。他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那时候的徐碧城青涩得就像一株三月的马兰头一样。陈深摇摇晃晃地向厕所走去,在厕所的洗手台盆不远处,陈深的目光扫到徐碧城的手不经意地在台盆下面迅速滑过。徐碧城返身向陈深走来,他们错肩而过时徐碧城笑了笑。陈深抽抽鼻子,他闻到了徐碧城头发的气息。陈深说,你用的烫发水,是法国的牌子。 那时候苏三省也刚好向洗手间走去。陈深的目光在瞬间四处扫描了一下,一名服务员正在台盆前洗手,她的手指也迅速地掠过了台盆。陈深刚好挡住了苏三省和苏三省弯弯曲曲的目光,陈深说,抽一支。 陈深和苏三省在厕所不远处对上了火,两个人都美美地吸了一口。很长的时间里,陈深一言不发,偶尔地笑一笑,更多的时间里他的目光投向了玻璃窗外。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服务员正向外走去。陈深笑了,说这雨真大。 苏三省说,陈深兄,以后我到了行动队,你要多关照。陈深吐出一口烟说,我可以帮你剃头。陈深说完,手伸进裤袋里,摇摇晃晃地向餐桌走去。他摇头晃脑走路的样子,像一条左顾右盼的春天的狗。徐碧城传出的纸条,是让军统站迅速撤离几个据点,同时让飓风队抓紧截杀苏三省。徐碧城和唐山海一对眼,就知道唐山海想要让她怎么做。他们两个曾经专门作为对子,配合起来在重庆封闭集训过。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毕忠良一直对陈深和唐山海没有完全放心。他喝完一杯酒后,又倒了一杯桂花茶,一边漱口一边将茶水吐进一只茶盅里。 毕忠良喝了几口茶,把杯盖小心地盖在杯子上,然后他说,陈深和唐山海都不用离开了,直接开始抓捕行动。现在就开始,让苏三省为你们带路。 行动队的人什么时候能到?陈深问。他们就在楼下待命,你可以到窗口看看。毕忠良说。陈深没有去窗口看。按照他的想象,楼下一定停了至少三辆篷布军车,至少有三十名特工在待命。陈深也看到了唐山海的表情,唐山海的额头在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是他十分巧妙地掩饰了。这时候陈深才知道,唐山海没有真正的叛逃重庆政府,没有背叛戴老板。唐山海其实和自己一样,只是来自于不同阵营的一名潜伏者而已。 五分钟后,陈深和唐山海已经站在了沙逊大厦的门口。唐山海撑着一把华丽的雨伞,而陈深几乎就淋在雨中。他在雨中抽烟,看上去烟头的明灭,仿佛是把雨给点着了。然后三辆篷布军车开了过来,在他们的面前停下。陈深径直上了第三辆车,他看到唐山海上了第二辆车,而叛徒苏三省上了第一辆车带路。 军车呼啸,碾过了湿漉漉的黑而漫长的雨夜。陈深知道,唐山海让徐碧城传出的情报,几乎等于是一个无效的情报。会有哪一个军统站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撤离?唐山海同样是这样想的,他一直都闭着眼睛,想象着各军统站被捣毁,军统人员被逮捕时的样子。唐山海甚至预感到,刚才徐碧城通过一名预伏在沙逊大厦的服务员传出情报时,有可能已经被眼尖的陈深发觉。如果陈深知情不报,那么陈深会不会是军统另一条线上的预伏人员? 唐山海的脑子像一台机器一样在快速运转着。毕忠良显然是在考验着自己,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毕忠良也在考验着陈深。他们两个其实都没有机会离开沙逊大厦,而是直接参与了围捕。那么在这个围捕的过程中,他们的一言一行一定会被专门盯梢的特工记录在案。 这个不安静的晚上,陈深意识到了毕忠良对自己的考验,他必须带队员迅速包围一个亭子间里暗藏着的军统站长曾树。唐山海也围捕了几十名军统成员。后来陈深才从扁头这儿了解到,其实76号总部也调集了人马共同参与围捕。惨白的灯光下,陈深站在了曾树的面前,十分礼貌地给曾树点了烟。等曾树抽完一支烟,陈深说,你知道要去哪儿的。 曾树十分惨淡地说,天意。不管是不是天意,这个雨夜直属行动队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行动。上海军统站成员全部被捕。令陈深更没有想到的还在后头,三天后,一百四十名上海军统站特工人员,在没有受刑的情况下全部投诚。所有的卷宗上交到了76号特工总部,甚至移交到了日本梅机关。这一次雨夜的行动,毕忠良并未觉察有谁走漏了风声,这令他十分满意。他觉得这一次的战功让他离李士群又近了一步。同时陈深也深深知道,徐碧城和唐山海是两枚55号上空的图钉。所以没有被他想象成更厉害的钉子,是因为他觉得在沙逊大厦,如果不是自己在场为徐碧城打了掩护,徐碧城可能当场就被捕。这是多么没有经验的敌营生活,陈深想起徐碧城在青浦特训班时,就不是一个十分出挑的学员。 更为严重的是,曾树被捕后也叛变了,军统在上海的战斗力瞬间为零。 玖 徐碧城是三天后请陈深在凯司令咖啡馆喝咖啡的。那天她围了一块墨绿色的披肩,看上去像一棵青翠的美人蕉。陈深就一直坐在徐碧城对面研究着她的披肩,他甚至伸出手去,十分细心地抚摸着。有那么一刻,陈深将披肩拉过来,盖住自己的脸深深呼吸着。他闻到了深嵌在披肩中的灰尘的气息,以及陈年旧事的气息。仿佛那气味像是一条黑暗中的隧道,可以引渡他回到青浦的短暂岁月。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你真像一棵美人蕉。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他们主要回忆了在青浦特训班的日子。徐碧城一直都没有提起唐山海,仿佛唐山海是与她无关的一个人。徐碧城说起当初在青浦时,陈深是侦谍组的教员,而徐碧城是一名普通的学生。陈深听了好久以后,都是一言不发,仿佛要把那一段往事给忘掉似的。但实际上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徐碧城,像一棵长势良好的青葱,浑身上下洋溢着阳光的气息。 你爱过我吗?徐碧城说。我说你真像一棵美人蕉。 我问你爱过我吗?徐碧城的语气中有些不满。陈深看着徐碧城,好久以后才声音低沉地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那天陈深离开凯司令的时候,徐碧城没有走。她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泡了在这家咖啡馆里。徐碧城是一个话不多的女人,在特训班的时候,也未必就是最亮眼的女人。她就像苏州河,与黄浦江相连却不是江。河面平静,底下波澜。在咖啡的浓香中,她一直痴想着比现在更年轻的岁月。战火让她从军,并且到了重庆,并且对一个叫陈深的热爱理发的侦谍组教员念念不忘。然后她潜回上海,不知道下一分钟会不会有性命攸关的危险。她不停地转动着咖啡杯,越转越快。她在想,这个漫长的下午,陈深是如何打发的。 陈深的下午,是去将军堂接出皮皮,并且带他去大世界白相了一天。然后他又在书店买了许多周璇的唱片送给李小男。在李小男新租的住处,陈深帮李小男做了几个不咸不淡的小菜,看上去他就是像一个上海里弄里头生活的缩头缩脑的小男人。李小男赖在一张钢管沙发上听《银花飞》,那是周璇唱的广东小调。李小男像一堆随便扔在那儿的衣裳一样,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个下午。听完了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桌,陈深坐在餐桌边对着李小男笑。李小男懒洋洋地趿上拖鞋踱到餐桌边坐下,斜了一眼陈深说,嫁给你挺不错的。 陈深说,那得问我愿不愿娶。李小男提起筷子说,那我不管,反正和你在一起有吃有喝。还会做头。陈深的下午,在和李小男一起吃完晚饭后就结束了。李小男靠在门边送陈深,陈深说,你靠着门的样子,很像是北平八大胡同里的女人。李小男就说,滚!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滚就滚。接下来陈深滚进了属于他的夜晚。这个夜晚已经与此时离开了咖啡馆的徐碧城的猜想无关了。陈深去问毕忠良要钱,毕忠良一边骂陈深沉湎赌场和舞场,一边扔给陈深两根小黄鱼。接着他又翻起了陈深上次私自将共党嫌疑人宰相的白金壳怀表充公的旧账。毕忠良其实在虹口开着一家“神仙堂”土膏行,经常让陈深带着扁头等几个心腹偷偷去十六铺码头的“宏济善堂”进货。神仙堂经营吗啡、红丸和高根,赚钱的速度不比抢钱慢半拍。平常陈深没少给他出力,而且陈深借着毕忠良的名头,和上海各帮混得烂熟。说到底,毕忠良不信任任何人,但是要排名次,他最相信的当然还是陈深。所以毕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仍然扔给了陈深两根金条,算是他对兄弟的仗义。 你要么就是死在舞场里,要么就是死在赌桌上。你不会死在前线,也不会死在抓捕国共嫌犯的行动中。毕忠良无数次给陈深下定论,他说刘兰芝一直关心着陈深的个人事体。毕忠良说,你嫂子也说了,一个男人要是不娶上家主婆,这个男人就没有长大。 陈深哑然失笑:我没长大?我已经老了。我老了,一点也爱不动。毕忠良又骂:你在舞厅里怎么有那么多爱。 陈深:那不是爱。毕忠良:那是什么? 陈深:歌舞升平……人总是要死的。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那天晚上毕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带着陈深,又叫上了唐山海等几个直属行动队的头目,去了日租界虹口吴淞路的樱花俱乐部赌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陈深将口袋里刚刚问毕忠良借到的两根金条又还给了毕忠良。毕忠良叹一口气,你就是个穷人的命。 陈深却得意地笑了:人穷没关系,只要命还在。毕忠良把两条小黄鱼扔还给陈深。陈深却坚决地把小黄鱼塞还给毕忠良。 陈深说,输了就没有翻盘的机会的,所以最好不要输。输了就得认输。可你输了。但我未必永远会输。等下趟。下趟我一定把这两条黄鱼给捞回来,记得欠下的总是要还的。陈深似笑未笑,却说得毕忠良有点儿不太自在。那天晚上,唐山海等人已经散去,只有毕忠良和陈深走在吴淞路上。两个大男人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朝着有昏黄路灯光的大路上走去。清冷的风吹着他们的脸,他们觉得无比兴奋,仿佛回到了剿赤匪的年代。曾经锄杀过陈深的军统组织飓风队已经瓦解,整个上海军统组织陷于瘫痪。在新军统力量抵达上海以前,陈深和毕忠良都没有危险。两个人一直都没说话,一直沿着吴淞路大步向前走着。陈深突然觉得仿佛缺了什么,他渴望飓风队还在的日子,这样他可以因为自保而让自己的神经高度紧张。来接毕忠良的车终于来了,在吴淞路的尽头,毕忠良上了车。上车前他回头望了孤零零站在路灯下,像极了一棵发育不良的歪脖子树的陈深说,这世道,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你要是有捞钱的活路就尽快捞,我睁眼闭眼。 毕忠良的车子很快被黑夜吞没了。陈深晃荡着像是要把上海的马路全部踏遍似的。他鬼差神使地来到了米高梅舞厅的门口,站在远远的路灯下,他的心很快被忧伤填满了。他仿佛能看到舞厅门口正落着一场纷扬的雪,胸前挂着白金壳怀表的宰相向他笑了一下,然后一声枪响,宰相倒在了雪地中。雪很快就把她整个儿盖住,像是盖住一段需要埋葬于阴冷处的故事一样。陈深揉了揉眼睛,看到舞厅门口真切地走出了李小男和苏三省。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混在一起的。陈深的耳畔再次传来一声枪响,因为苏三省和李小男站立的位置,恰好就是宰相倒在雪地中的位置。他好像看到李小男也不由自主地在那儿旋转了一下。 李小男看到远处一言不发的歪脖子树陈深。她和苏三省低声地说了什么,然后她像小鹿一样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在陈深面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李小男问,你为什么不去跳舞?陈深笑了。陈深说,你离他远点。然后陈深就转过身,继续前行在上海的马路上。他突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的步子加快头顶升腾着热气。他轻易地想到了,苏三省和李小男一定并排站在一起,怅懵地目送着一个午夜突然出现的男人的背影。 有毛病。苏三省不以为然地说,病得不轻。 拾 第二天上午,陈深站在欧嘉路的海报墙前,挤在一堆人群里看着各种布告和广告。他看到了其中一份招收记者和排字工人的广告中,明显有医生下达的嵌字命令:归零计划务请抓紧。 街上人来人住,不时传来汽车不耐烦的鸣叫声,或者是有人叫卖糖炒栗子的声音。陈深其实早就看懂了命令,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难得的阳光从很高远的地方直扑下来,打在他的后肩,让他的后肩和脸颊有了一些温暖。他之所以久久不离去,是因为他听到了不远处沙泾路上工部局屠宰场传来的猪的嚎叫声。他能想象杀猪的场景,可以想见血水从猪喉咙的一个小孔里,像水龙头放水一样地不断外喷。他站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站在江河里。他不仅觉得自己那么小,而且还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是屠宰场的一头猪。这样想着,他的内心突然悲哀地猪一般嚎叫了一声。 第5章麻雀(5) 这个寒冷的冬天,陈深在直属行动队书记室门口走廊上替行动队的兄弟们理发。他觉得在理完三个头后,手脚已经完全放开了。所以他十分主动地提出要为柳美娜用烫发器烫一个小波浪。柳美娜正坐在书记室里办公,她在整理一份毕忠良急要的文件,但是她没有拒绝陈深的邀请。她的内心深处,不仅仅是愿意把头发交到陈深手里,他甚至愿意把自己也交到陈深手里。风就那么急地奔跑过柳美娜湿漉漉的头发,锃亮的理发剪子喀嚓喀嚓地响着,柳美娜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笑意。而在二层楼对面的办公室里,脸色阴沉的毕忠良站在窗口望着对面的二楼走廊。他听到自己的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除了会剃头和跳舞,陈深真的是一个不太能扶得起来的阿斗。已经有人在打陈深的小报告,认为陈深霸着一分队队长的职务,其实是十分不作为的。但是毕忠良不可能换掉陈深,换陈深,差不多比换掉老婆还难。因为陈深一直是他的左手,或者说右手。卸掉任何一只手,无疑都是剧痛的。 在陈深喀嚓喀嚓的剪发声音中,柳美娜度过了美好的一天。这天晚上陈深还和柳美娜去了静安寺路的大光明大戏院看电影,那是根据川岛芳子为原型拍的《满蒙建国的黎明》。在电影机投影的光线交错穿过陈深的头顶时,陈深不经意地听到柳美娜说起了书记室里的一些文件。归零计划的副本,因为55号不是直接责任单位,而且清乡计划已经接近尾声,所以只当作一般文件藏在书记室的保险柜里。 那天陈深差不多兴奋得要把上海的几条马路给踏破。他不知道电影究竟说了什么,但是他还是趁机印下了书记室保险柜的钥匙模。他觉得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一半的任务,所以他提出必须要送柳美娜回家。在柳美娜家的公寓楼楼下,陈深和柳美娜站定了,他们隔着冬天的空气互相对视了好久以后,柳美娜说,要不上去坐坐吧。 陈深笑了。陈深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因此而变得美好。但是他没有上楼,他能看到柳美娜眼里一闪而过的火星,那火星如同瞬间淋了雨一般随即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陈深看到柳美娜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大步地向着楼道走去。陈深分明能看得出柳美娜背影里的落寞与失望,然后柳美娜消失了,消失在楼道的黑洞里。 陈深那天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去李小男那儿。李小男一直坐在钢管沙发上抽烟,她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躺了好多的烟蒂。所以陈深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堆烟雾中的李小男,像成了仙一样。陈深把装栗子的纸袋放在李小男面前,李小男抽了抽鼻子,然后吐出一口烟,看着陈深说,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陈深说,你怎么知道。李小男说,我闻到了孤独女人的味。你少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她的味里面有杀气,不周正。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不要你管。 拾壹 陈深在书记室里打开保险柜之前,猛灌了酒。如果收拾一下陈深的零星记忆,在家里花了半天时间车了一把钥匙,毫不比白俄的万能钥匙逊色。接着陈深晃荡着来到行动队书记室,借故支开了柳美娜。然后陈深迅速地打开了保险柜。为什么会在白天打开了保险柜,是因为他觉得白天比夜晚更安全。然后陈深开始快速地翻找着归零计划,他明明已经看到了归零计划的封面,同时也看到了一只敞开的铁皮盒子里一小堆零钱。就在陈深的手快触到归零计划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此时的门口,一定已经站了一个人。陈深迅速地将归零计划放在原处,同时掏出了钱包里的一沓钞票,迅速抓在手上。此时门突然打开,毕忠良真切地看到,陈深的手里抓了一把钞票。 毕忠良说,放回去!陈深随手把钱扔在了小铁盒里,回过头来朝毕忠良笑了。陈深说,要杀也行,要剐也行。毕忠良当然不愿意杀剐陈深,但是他的语气里仍然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缺钞票你可以问我拿,但你不可以拿队里的钞票。主要是不值。这时候柳美娜悄悄地进来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毕忠良的眼睛。毕忠良说,保险箱子忘锁了。柳美娜的脸色随即白了。忘锁保险箱,等于忘拿武器上了战场。她不知道一向严谨始终板着脸的毕忠良会如何拿她开刀。毕忠良拿起了手中卷成棍状的一张报纸。用报纸勾起柳美娜的下巴。柳美娜的脸被抬了起来,眼睑却仍然低垂着。 毕忠良慢条斯理地说,钞票要放好。如果下次再忘锁保险柜,你会像水蒸气一样蒸发的。 毕忠良说完转身走了。柳美娜望着毕忠良远去的背影,突然就感到自己像是被从水中捞起来似的,浑身乏软全是汗水。她小心地把保险柜门合上,有气无力萎顿在椅子上说,以后缺钞票你跟我说。 拾贰 唐山海喜欢坐在那把巨大的沙发上,一边喝白兰地,一边抽雪茄。长久的时间里,他都选择一言不发,只有不断晃动的光线从高处的一个换气圆孔里断下来。上海军统站已经是全线摧毁,重庆方面并没有指责唐山海,但是唐山海认为是自己不力,没有挽救整个上海站。唐山海抽雪茄的过程无比漫长,徐碧城无声无息地把一杯热咖啡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当唐山海抽了半支雪茄后,用雪茄刀小心地剪灭了雪茄,然后他对徐碧城十分认真地说,不能再等重庆来人了。 什么意思?徐碧城认真地问。唐山海一边整理着自己领口的领结,一边站起身来说,曾树和苏三省得死,不然日本人和汪精卫以为党国无人了。唐山海像一枚孤独的钉子,钉在上海的最深处。在军统新力量充实到上海之前,他仅有的力量是徐碧城,以及每人两支手枪。唐山海没有让徐碧城参加行动。三天后在极司菲尔路附近的一条弄堂,他盯上了曾树和苏三省,看上去他们是在争执着什么。唐山海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遮住了整张脸。其实苏三省早就察觉到有一个男人正从他们身边经过,但是当他突然醒悟到天气晴好的时候,黑色雨伞已经被唐山海掀起,他迅速地朝苏三省和曾树开枪。曾树连中两枪,苏三省却避开了子弹,猛地撞开了弄堂的一扇木门冲了进去。当他拔枪并使子弹上膛,从木门跃出回到弄堂时,弄堂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曾树躺在一小堆粘稠的血中,不停地像一只被掐去脑袋的蚂蚱一样抽搐着。 陈深正带着扁头和一帮队员迅速地赶来。从弄堂狭长的上空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陈深从大街拐进弄堂之前,苏三省蹲下身对着曾树笑了。曾树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听到了遥远的脚步声,嗓子里努力地翻滚出两个字,救我。 苏三省认真地说,既然要我救你,那你为什么占着站长的位置那么多年?曾树的嘴里冒着血泡泡,他仍然竭尽全力地发出音节:救——我。苏三省说,好的,我救你。然后苏三省站直身子,一声枪响,曾树不再抽搐。一分钟后,陈深疾奔着拐入了弄堂,他的身后跟着带鱼一样的一串特工。陈深气喘吁吁地站在苏三省的面前,扁头迅速地蹲下身去探了一下曾树的鼻息,然后站起身来对陈深摇了摇头。 苏三省把枪插回腰间,对陈深说,军统还有力量在上海。那天陈深在弄堂里发现了一把黑色的雨伞。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雨夜,他和唐山海站在沙逊大厦的楼下。那时候三辆篷布军车已经在沙逊大厦门口待命,唐山海在雨中撑着的也是一柄黑色的雨伞。陈深向扁头努了努嘴,立即有两名特工迅速地拖走了曾树,像拖走一棵被锋利的斧子放倒的树一样,在路上留下一条发黑的血线。 苏三省跟着扁头等人走出了弄堂,只有陈深仍然在原地站着,他为自己点了一支烟。他倚着墙,目光却一直望着那柄黑色的雨伞。抽完烟后,他把烟蒂在青砖墙上揿灭,捡起了那柄雨伞并收拢了。他拄着雨伞就像拄着拐杖似的,向一片白亮的弄堂口走去。陈深已经十分清晰地意识到,从重庆投诚过来的唐山海只会是两种身份之一,一种是军统潜伏人员,一种是中共潜伏在特工总部的人员。但无论是哪种人员,在国共合作时期,都是友而不是敌。苏三省受了一场虚惊。他在清剿国民党军统上海站的行动中立功的嘉奖令很快下来,同时在李士群的授意下,他被毕忠良提为直属行动队的二分队队长。没过几天,日本特务梅机关的机关长影佐祯昭少将特许,让苏三省在上海建立了东亚政治研究所。也就是说,苏三省已经是一个有自己地盘的人了。毕忠良在上海饭店摆了三桌,请了直属行动队和76号总部几个头面上的人物一起吃了饭,以示自己在为苏三省庆功。他摇晃着酒杯十分感慨,希望直属行动队能多出几位像苏三省这样的人物,同时又由衷地表达了为苏三省的升迁感到高兴的心情。那天毕忠良显然喝得有点儿多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是所有的说辞都是滴水不漏的。陈深一直扶着他。苏三省离开后,毕忠良让陈深扶着他进了一间包房。 在这间漆黑的没有开灯的包房里,毕忠良抽了生平第一次烟。烟是他问陈深要的,陈深为他点上了火,然后两个火星就在黑暗之中明明灭灭。毕忠良并没有醉,他恢复了常态,十分冷静地说,册那,我们这是在刀口上舔血啊!毕忠良让陈深留意苏三省的动向,他十分害怕苏三省平步青云,风头盖过了自己,说不定自己就会被总部直接撸下。毕忠良又让陈深盯紧唐山海,尽管总部首脑李士群认为唐山海是真心投诚,且是带着见面礼来到特工总部的,但是毕忠良仍然觉得唐山海是个不能全信的人物。毕忠良告诉陈深,因为害怕重庆派人锄杀苏三省,总部已经同意让苏三省在外面租房办公。那是一处隐秘的,对毕忠良也保密的红砖房民居。但在毕忠良看来,这一切都是苏三省随时会被重用的信号。 此刻的苏三省,坐在一辆黑色的别克车里,在另一辆车子的护卫下像两条水中潜行的鱼一样消失在夜幕中。几乎是从那个时刻开始,苏三省更喜欢从黑暗中观察夜上海了。他仿佛给自己打了一支强心针,用一双乌亮充血的眼睛,紧盯着上海的每一寸夜色中的空气。他提醒自己要开始一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军统组织被全线摧毁,却还有力量可以对曾树和自己下手。他决定从第二天开始,就摸查这隐藏在黑暗中的幕后凶手。这个凶手会是谁?苏三省的脑海里迅速地浮起几个人的脸,其中一个无疑是唐山海。他对唐山海印象深刻,那天在沙逊大厦,当他像一只哈巴狗一样湿漉漉地堆着笑站在唐山海面前时,唐山海像一个贵族一样,叼着雪茄温文尔雅地喷着烟。苏三省在黑暗之中无声地笑了,他觉得唐山海当初的那种气势,令他十分得不舒服。 拾叁 苏三省就此在毕忠良和陈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带着一辆车子来到55号直属行动队。那天李小男刚好顺道拐进直属行动队来看陈深,她和陈深站在二楼阳台上吞云吐雾地抽着烟,并且聊着电影明星胡蝶的发型。从二楼阳台往下看,车门打开,苏三省乌亮的皮鞋从崭新的黑色别克车里迈出来,然后出现了他同样乌亮的头发。他抬头仰望了一下小楼,那些刺眼的阳光从屋檐滚落下来,直接扑进他的怀中。所以他笑了。他对手下一名为他打开车门的特工说,告诉毕队长,二分队要求马上开会。 那天在直属行动队狭长的会议室里,只有四个人参加了会议。苏三省、毕忠良、陈深和书记员柳美娜,坐在一起像是一盘象棋残局中的几粒棋子。苏三省一直在一张1932年的上海地图上不停地比划着,很像是一位军事指挥家的样子。苏三省后来讲得口渴了,他把一枚图钉钉在了大方旅社的标记上,然后让人倒来一杯水。他坐了下来,眼光贼亮地在各人的脸上闪过。 苏三省说,我要讲的就这么多,究竟该怎么做,我听毕队长的。 陈深的手指头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张地图上。地图上的各种方块图案,迅速在他的想象中成了弄堂、街道、商店、旅社和民居,那些隐藏其中的杀机四伏,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张起来。他突然之间想到,苏三省已经自作主张把这锅馒头给蒸熟了,然后再来问大家,是吃掉还是扔掉。陈深最后把目光移向了毕忠良,骑虎难下的毕忠良干咳了一声说,傍晚六点吧。 苏三省看了一下表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在傍晚六点以前,行动队所有人员都只准进入不准离开。所有电话全部停用。谁用了电话,或者谁离开了,就有通敌嫌疑。 毕忠良对苏三省的咄咄逼人很不满意,他认为苏三省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但是他还是认同了苏三省的方案。毕忠良也希望苏三省能够把这件事干得漂亮利落一些,说到底苏三省的功劳,就等于是直属行动队的功劳。但是毕忠良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如果说苏三省这把斧头能把唐山海这棵树放倒,那么,有朝一日也能把他毕忠良放倒。 第6章麻雀(6) 此刻的唐山海,已经被苏三省控制在他临时租用的民居里。他坐在办公桌前,被铐上了脚镣和手铐,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偶尔向看守他的特工要一杯咖啡,或者让人为他点上半支吸剩的雪茄。关押唐山海的屋子很黑,但他仍能看到一些光线从缝隙里漏下来。偶尔一只麻雀,在屋顶上鸣叫。唐山海猜想着这只鸟是如何用轻盈的脚步,在黑瓦上跳跃着前行。自从军统组织被全线摧毁以后,唐山海一面请求戴笠尽快重组上海情报站,一面开始按既定计划向重庆传递情报。重庆派出了代号猫头鹰的特工,经常和唐山海在凯司令咖啡馆见面。他们总是戴着两顶相同的黑色礼帽,见面后一言不发地把两顶帽子挂在同一个衣帽架上。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爵士音乐中看当天的报纸,然后安静地不动声色地摘下对方的礼帽离开。礼帽中也同样安静地躺着需要交换的情报或者命令。他们一点也没有想到,苏三省早就派人盯住了唐山海,并且终于掌握了关于礼帽故意调错的细节。苏三省在他租来的据点里,不由得笑了,他的笑声由轻而重,最后越来越响。他收住笑声的时候,脸色慢慢平静下来,轻声重复了当初在沙逊大厦初识唐山海时说过的第一句话。苏三省说,唐先生,在你未到重庆之前,苏某就已对你仰慕已久……在这个浩海一样的上海滩,唐山海像一名孤独的行者,他留给上海的是一个叼着雪茄烟的背影。这个宽阔的背影没有想到,一辆失控的脚踏车向猫头鹰冲去,把猫头鹰撞翻在地。骑车人扶起猫头鹰,捡起帽子替猫头鹰十分认真地戴上,并且赔付了十块钱,再深深地鞠躬致歉。猫头鹰没有想到帽子已经被悄悄换了,同时换掉的还有帽子里面的纸条。纸条内容是苏三省亲笔写的,其实他一直在练书法。他写好了这张纸条后满意地笑了,他觉得他的字如果再练几年,一点也不会输于那些书法大家。纸条的内容是这样的:所有各地抽调抵沪人员务必于明晚六点前赶到大方旅社302包房。 唐山海在还未到家门口的时候,就被突然从电线杆后蹿出的两个人拖进一辆车子。他们给唐山海戴上一个黑色的面罩,唐山海还在车内声嘶力竭地叫骂,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男人说,你要是觉得喊有用,你就继续喊吧。 唐山海听了话以后迅速安静下来,他马上意识到,情况一定发生了变化。车子开走了,又停了下来,很快他被关进一间黑屋子,而那顶帽子始终没有再回到他的头上。他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从这间黑屋子里走出去了,这一刹那他的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他开始想念徐碧城。在另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苏三省的办公桌前摊着一张压着镇纸的纸条和一顶帽子,纸条上的内容是:提供汪伪政府汉奸详细名单,飓风队即将重建。风一阵一阵地吹着,那张纸条就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哭。 苏三省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慢慢露出了笑容,他觉得新的飓风队在还没来得及重建的时候就要被掐灭火焰,他也用不着再过提心吊胆的地下生活。后来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一步步地向门外走去。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看到绵软无力的太阳光,虽然没有多少暖意,但是却相当得刺眼。差一点他迎风流泪的烂桃一样的眼晴里,就要流下一大堆水汪汪的眼泪了。 现在苏三省的目光在毕忠良、陈深和柳美娜的身上一一扫过,然后他把那张唐山海帽子中的纸条放在桌面上,缓缓地移到了毕忠良面前。毕忠良低垂下眼帘,迅速地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字。他在不停地喝着热茶,这个谁都不太说话的会议室里,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偶尔响起行动队大院里狼狗的吠叫,以及刑讯室里嫌疑人受刑时的惨叫声,丝丝缕缕地透过门缝钻进会议室里。 无比漫长的三小时就要开始了。会议室的门打开,毕忠良沉着一张脸出来,然后是柳美娜和陈深。陈深不停地仰脖喝着格瓦斯,而柳美娜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陈深。在回办公室的过道上,她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陈深:你没事吧? 陈深转过身来笑了:你觉得我有事?柳美娜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露出一口细碎的小白牙:没事就好。然后柳美娜赶在了陈深的前头。她把文件记录抱在自己的胸前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仿佛是抱着自己一般。陈深突然觉得柳美娜的背影像一棵安静的素柳,她很像是电话公司或者银行的职员,她不应该来到行动队谋职。陈深回到了办公室,看到李小男已经趴在他的办公桌上睡着了,一汪口水就流在那本打开的书上。那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陈深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摇了摇头。陈深的手伸出去,手指头在李小男的头发上划过,然后他轻轻摇醒了李小男。 李小男怅懵地抬头望着陈深,抬起袖管擦了一下自己的嘴。陈深说,你不是一直自称是明星公司的演员吗?李小男点着头说,我不像演员吗?陈深说,有一场十分重要的戏,需要你来演。 那天陈深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全塞进了李小男的包里,然后他去了毕忠良的办公室。他是去借钱的,借钱的时候免不了被毕忠良训斥一顿。然后突然有人叫起来,毕忠良和陈深都奔了出去。在陈深办公室门口,面色煞白的李小男在地上不停翻滚着,像是要搅起多少大的浪头似的。她的胃疼得厉害,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在地上。陈深大叫,赶紧送医院。这时候苏三省慢慢地从一间屋子里踱了出来,他看到倒地的李小男,脸色变了,迅速地跑了过来。 陈深拦腰抱起李小男就要下楼,这时候苏三省拦在了他们面前。苏三省笑了,陈队长不用亲自送。 苏三省身后闪出了两名特工。苏三省问,最近的是什么医院?一名特工说,万航渡路上的同仁医院。苏三省的手伸出去,一把握住李小男的手。李小男的手汗津津的,她的嘴干燥开裂,整个人不停颤抖着,像一只惊惶的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兔。苏三省点了点头,两名特工迅速扛起李小男快步下楼,奔向了院子里停着的一辆车子。毕忠良靠在二楼的阳台护拦上,望着这辆车子驶出院子。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发现乌云密布,整个直属行动队的上空,被一大块的黑色笼罩着。毕忠良想,要下雨了。他转身回到办公室,就在他合上门的瞬间,密集的雨阵裹挟着潮湿的空气从天而降。 这个无比漫长与沉闷的三小时里,李小男被送进了医院急诊室,两名特工寸步不离守在急诊室门口。李小男后来被从急诊室推了出来,她的脸色蜡黄,脸上有着疲惫的倦容。她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阑尾发炎引发的胃痛,迅速注射了盘尼西林,吃了两片止痛药就被送到了观察病房。这天陈深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放着格瓦斯汽水和一罐樱桃牌香烟,有五个烟蒂已经安静地躺在了高射机枪弹壳做成的烟灰缸里。和他相隔不远的书记室里,柳美娜心神不定,她仿佛是做不了任何事,在打字机前敲打了几下后,索性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而毕忠良在他的办公室里喝开水,那是一杯温热而干净的开水。毕忠良不时地伸出手去,喝一口,然后又把杯子放回办公桌上。他相信苏三省说的都是对的,军统站重建也是迟早的事。他盘算得最多的不是这些,而是为了队长的位置,他要怎么样才能把苏三省用一记闷棍打压下去。他的身后是窗户,窗外就是漫天的雨幕。那密集的雨声里,他没有想到的一些事正在紧锣密鼓地发生着。 拾肆 傍晚五点五十五分。穿着军用雨衣的毕忠良站在了楼下小院里,他的手腕抬了起来,一直看着表面上的指针。他的面前是陈深带的行动一队和苏三省带的行动三队,以及四台篷布军车。毕忠良的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闪过,抿紧了嘴一言不发。傍晚六点,毕忠良抬起的手腕缓慢地垂下,喃喃地说,开始吧。 所有的队员都陆续登车了。毕忠良走到陈深面前,陈深眯着眼睛笑了,看了看不远处踌躇满志的苏三省说,千万别在江西剿赤匪时没死成,最后死在自己人手里。陈深说完就上了自己的车,他重重地关上车门时,车子的马达轰鸣声骤然响起来。 毕忠良咬紧嘴唇,望着四台车子鱼贯而出。他抬头望了望灰黑的天幕,雨水直接拍打在他的脸上,毕忠良的脸瞬间就湿了。他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四辆车消失后突然之间显现的冷清,让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独。 傍晚六点五十,两组人马回到队部,一无所获。四台车子像四只巨大的甲虫,蛰伏在院子里。听到汽车声,毕忠良穿过狭长的阳台过道,顺着露天楼梯下楼。他看到了刚从一辆车的副驾室下来的苏三省,苏三省的表情灰暗,在路灯光下那张气急败坏的脸显得有点儿发绿。 苏三省斜了一眼陈深,对毕忠良说,55号院子里所有人,都是值得怀疑的对象。 毕忠良笑了,他反背着双手站在苏三省的面前,脸对着苏三省的脸说,包括我吗? 苏三省略一低头说,这是你说的。那天晚上,在医院观察室里那两名灰溜溜的寸步不离看守着李小男的特工已经被苏三省召回了。陈深晃荡着出现在观察室门口,他推开黑暗中的门,开亮了灯。 李小男就坐在病床上,她紧盯着陈深好久以后终于说,你姓国还是姓共?陈深把一罐刚从粥摊打来的咸肉粥放在李小男的面前:我是皇协军。看上去李小男的胃口很不错。在白亮的灯光下,她十分卖力地喝着粥。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医院楼下,停着的一辆车里坐着苏三省。他知道李小男就在医院观察室,他也没有找出李小男的任何破绽。路灯光钻进车窗,直接打在他的脸上。如果从车窗外往里望,因为隔着一层不停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歪歪扭扭。苏三省的巨大失落,让他整个晚上都开心不起来。他相信行动已经泄密了,他不知道毕忠良、柳美娜和陈深有哪一个人泄了密,或者他们是通过什么方法泄的密。 隔着车窗玻璃上的雨阵,他看出去的世界是一个晃荡着的一点也不安稳的世界。 只有李小男是明白人。她专注地喝着粥,偶尔拿眼睛瞟一眼面前坐在病床上的男人。这个男人被雨淋湿了半个身子,那罐粥上却没见一粒雨滴,显然这是一个心细如发的男人。今天这个沉闷的下午,她按陈深的意思想尽办法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医院的一位护士,那位护士是陈深启动紧急程序中唯一可以联络的人。接下来,有人砸碎了大方旅社302包房的窗户,使得在千钧一发之际,所有各地分站抽调过来的军统人员因警觉而迅速撤退。同时也有人打通了徐碧城电话,让她得以在遭到围捕前的一分钟从家中消失,转移到贝勒路福煦村的三楼一间租房内。 事情就是那么简单。在这座被雨覆盖的巨大的城市,所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发生了。楼下苏三省的车子终于缓缓开走,在此前的一个小时以前,他被毕忠良叫到办公室里喝茶。一直到喝茶结束,毕忠良都一言不发。在苏三省离开之前,毕忠良突然说,你把直属行动队当你的军统站了吧。 苏三省愣了一下,他不能一下子反应过来,说,军统站又不是我的,我只是副站长。 毕忠良笑了,仰脖喝下了一口茶,并用手指头挖了一小坨泡烂的茶叶往嘴里送,十分细心地咀嚼着。这时候苏三省才突然明白,毕忠良一是在说他既然能出卖站长,那也就有可能会出卖他毕忠良;二是在说他在行动队目空一切,不懂礼数。 所以,坐在车里望着窗外不停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阵,苏三省一直都在为自己今天的失利而懊恼着。他发动了车子,车子向前冲进夜色,一会儿就不见了,像是一条游向深海的鱼。 然后,医院大门口一个撑着巨大雨伞的男人出现了。他刚从医院观察室出来,站在医院门口十分暗淡的路灯光下,像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他是陈深。 福煦村三楼一间租屋里,阳台上方搭着一大块白铁皮。雨落下来,就会在白铁皮上敲击出很响的声音。好在这种单调的声音并不吵人,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在这样的安宁里,梳着长辫穿着格子小西装的皮皮怯生生地站在徐碧城面前。徐碧城安静地坐在一盏落地台灯下,她的一只手弯曲着放在桌子上,桌上还放着一台从家里离开时带出来的机器。陈深在不远处的一堆光影里抽烟,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冯·古拉顿牌的德国收音机,十分著名,连日本人手里都不多。陈深抽完了一支烟后,将烟蒂按进烟灰缸里,认真地说,你的头发有些长了,我帮你修一修吧。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了围单、剪子和梳子。徐碧城笑了,说,好。 徐碧城伸出手去,冯·古拉顿牌收音机的开关被她纤白的手指打开,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徐碧城移过凳子,十分正规地背对着陈深坐了下来。在皮皮懵然的目光里,陈深在昏黄的灯光下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剪着头发。皮皮还听到了这个木头匣子里传出来的好听的女人的声音。他当然不知道唱歌的人叫周璇,他只知道一个女人在不停地唱着茉莉花……陈深手中的剪刀在喀嚓喀嚓单调地响着。雨敲铁皮棚子的声音仍在传来,这个雨夜因为这些单调的声音,而显得无比得漫长。在这样机械重复着的声音里,徐碧城的头发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她在微笑着,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甚至她的嘴唇在轻轻地跟着乐曲的旋律而发出细微的音节。陈深说,皮皮是将军堂里孤儿院的孩子,我一直在资助他。你没有孩子,要是你愿意,我让他认你当干娘。 徐碧城眼波流转,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皮皮,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第7章麻雀(7) 陈深拿眼睛看看皮皮,皮皮随即叫,干娘。这时候陈深手中的剪子停住,突然说,唐山海恐怕走不出55号了。一阵静默。徐碧城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依然微笑着哼曲。陈深手中停顿的剪子终于又喀嚓了一下,在这清脆的铁器的声音里,一缕黑色头发纷扬着落下,同时落下的是徐碧城的一串儿眼泪。 拾伍 有很长时间,李小男没有来55号院子找陈深。陈深有时候会怅然若失,他觉得李小男本身就像是一场辽阔而虚无的梦境。 苏三省却经常开车出现在李小男的楼下。他送李小男去片场,有时候李小男这样的小角色在片场等上一天才会在黄昏的时候轮到一场戏。但是这也让苏三省相信了,这个来自盐城的大大咧咧的女人,果然是明星公司的演员。当然,苏三省不会相信李小男说的《十字街头》白杨饰演的角色本来是属于她的。 李小男最佩服的是那个叫周璇的常州人。有一次她在夜排档呼啦呼啦吃热馄饨时这样告诉过苏三省。夜色深沉,路灯暗黄的光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馄饨的热气很快裹住了李小男。苏三省看过去,李小男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人。李小男夸张地说,周璇简直不是人,周璇就是一只鸟。 那天晚上苏三省把李小男送回家。李小男甩着包歪歪扭扭晃荡着往楼道走,苏三省说我扶你上去吧。李小男打了一个饱满的酒嗝说,我有的是脚。那天苏三省看到李小男的身影被楼道的黑暗吞噬,然后他关掉了车灯,长时间地陷在车里想着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李小男胃痛送医院时,一直有他的两名手下在场。55号院子里,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半步。那么为什么军统组织的人,能够全线从大方旅社撤离? 那天晚上,陈深出现在李小男的房间里。陈深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像一个陌生的客人。他看到李小男就窝在沙发上织一块红色的毛线围巾,显然李小男织围巾的样子是笨拙的,她始终没有抬头看陈深一眼。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后来陈深终于说话了,陈深说,你这围巾,是给苏三省织的吗? 李小男说,是,他缺一块围巾,他围围巾的样子应该不错。他瘦。你的眼力不行。 我眼力怎么就不行了。苏三省不适合你,他就是一个混混、人渣。那谁适合我? 你会后悔的。李小男笑笑说,不怕后悔,就怕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那天晚上陈深在李小男的屋子里坐得很晚,尽管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他给了李小男一支樱桃牌香烟,他们就在一起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他们的身边很快浮起了一层烟雾。接着陈深起身走了,他打开了门,就有一股风迅速地冲进来。这股风冲散了烟雾,而且让李小男感到了一丝凉意。李小男在沙发上紧了紧自己的身子,她看到门又合上了。陈深消失了。 李小男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她将那块还没有织好的红色围巾扔在一边,然后她突然觉得胃真的开始疼起来了。她抱紧了自己的胃部,身子慢慢歪倒下去,脸就贴着沙发的绒面。她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惨白的灯光均匀地分布和挤满了整个房间,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潜伏在墙上。 第二天中午,李小男懒洋洋地走下公寓楼的时候,看到苏三省突然从法国梧桐树荫下的一辆车里钻出来。苏三省手里拎着一长串纸包的中药。阳光射下来,被一堵墙挡住了一半,所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把那串药高高提起。他得意地说,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胃病。 唐山海被处决以前,陈深带着理发剪子去了关押唐山海的优待室。门被打开的时候,唐山海背对着他站在脸盆大小的一扇小窗前,光影投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而修长,像一棵松树。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陈深发现他的胡子刮得青青的,脸容整洁,身上穿着的西装干净而笔挺。他冲陈深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那天陈深为唐山海理了一个发。其实唐山海的头发并不长,但还是十分高兴地让陈深替他剪了头。有那么一瞬,陈深看到唐山海的眼角有水沁出来,但是他很快地用手指头拈掉了。唐山海说,这沙眼是老毛病了。 陈深知道这是唐山海在掩饰。那天陈深十分细心地为唐山海掸去了围单上的碎发,然后拉着唐山海站起来。他们微笑着,面对面却不说话。陈深看着唐山海点着了最后一支雪茄,抽到一半的时候,唐山海把雪茄掐灭了,认真地拉过陈深的手把雪茄放在陈深的手心里,轻声说,要抽就抽亨牌的雪茄。陈深把手合拢,然后他走出了优待室的铁门。他知道唐山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许的灼热。 在小树林,毕忠良亲自监刑。那天他穿着一件长皮大衣,戴了一副墨镜。陈深觉得隔着这副墨镜,自己和毕忠良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埋唐山海的坑已经挖好了,黑而深地对着天空敞开着,仿佛一只凝视天空的眼睛。唐山海却没有往坑里走。唐山海说,我要等他来。 他果然就来了。他是苏三省。苏三省是匆匆赶来的,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热气腾腾地站在唐山海的面前,像一个刚出笼的包子。唐山海笑了,说你真像一个包子。那天唐山海说,兄弟一场,我有话要说。他先是紧紧地抱住了陈深,他的嘴唇就在陈深的耳边,所以他十分轻地梦呓一般和陈深说,其实我知道你姓共,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 陈深一言不发。唐山海接着说,你要帮我照顾徐碧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爱她。陈深仍然一言不发。唐山海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如果行,你就一会儿当着我的面抽一支烟。然后唐山海又走到苏三省的身边。苏三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唐山海笑了,张开双臂。同样的唐山海紧紧抱住了苏三省,唐山海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轻声说,你会有报应的。 苏三省悲凉地说,我也知道会报应的,在有报应之前,我送你先走。唐山海微笑着,继续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说,那我在那边等你。那天毕忠良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本来行刑任务是由陈深下达的,那天苏三省像是突然爆发似的,猛地推开唐山海大吼起来,可以开始了,让他走! 陈深望着唐山海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深挖的坑,走得十分从容,仿佛是走向可以散步的林荫道或者一处公园。唐山海在坑里站定,他的目光像飞鸟一般在众人面前掠过,然后仰望着头顶的树叶。那些树叶的间隙里,漏下一些细碎的光影,有些光影斑驳地落在了唐山海的脸上。同时落在他脸上的,还有那一锹一锹落下来的黑土。 这时候陈深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唐山海随即笑了,他开始唱歌,他唱的是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唐山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然后随着泥土没到他的胸口,他已经被压迫得发不出声音了。泥土落到脖子处的时候,唐山海的脸因为血液都往上赶的缘故,已经胀得通红。毕忠良这时候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大步流星地走了,紧紧跟着他的是陈深。 陈深不知道小树林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扁头告诉他的,苏三省对着唐山海的头狠狠地踢了一脚,那时候一道积聚在唐山海头部的本就将要迸发的血光冲天而起。苏三省紧咬着的嘴唇却始终没有放松,他仿佛对唐山海无比怨恨,像是唐山海害了他一生一样。那天晚上李小男突然造访了福煦村三楼的一间民居。那时候徐碧城正扑在陈深的怀里泪如雨下,她哭得无比延绵,那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十里长山的山脊,时高时低。有时候,她紧紧咬住陈深肩上的肉不放,陈深感到了疼痛,等她松开嘴的时候肩膀上已经湿漉漉的一片。徐碧城不知道,此时李小男跟着陈深来到了这儿。透过窗缝,李小男看到徐碧城在陈深的怀里不停地呜咽。 你们是假夫妻吧?陈深问。徐碧城仿佛警惕地抬起头,谁说的?我猜的。 徐碧城说,也不完全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是我没有答应他。你应该答应他的。 现在说这些,答不答应还有什么两样吗?答应他,他会走得更幸福一些。徐碧城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陈深不再说话,他侧过头斜眼看了看自己肩头那黑湿的一片说,不过你答不答应他,他都会要求我照顾你。徐碧城说,我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 陈深仍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只是在救自己的国家。我们不能没有国家,我们的孩子也不能没有国家。 那天,徐碧城看到了陈深胸前挂着的白金壳怀表,但是她没有看到门外李小男流着眼泪离开。很久以后,陈深才轻轻推开了徐碧城说,以后让我照顾你吧。刚才……有个人刚刚离开你的门口。 徐碧城的脸色随即白了。陈深说,没关系,她不会伤害你。 拾陆 不久,万念俱灰的徐碧城信了上帝。在她的要求下,陈深把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她说落发是对唐山海的一种纪念。礼拜天的时候,徐碧城会带上一本圣经匆匆地去鸿德堂做礼拜。每次做礼拜的时候,她都在想自己十分短的一生,就怎么会卷进那么多的暗战中。她把唐山海牺牲的消息传到了重庆,重庆的回复十分简单:继续战斗! 接到重庆回复的时候,徐碧城的双脚不由自主地紧紧靠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在替唐山海完成任务。这样的使命感,让她的心中又升起了力量。 有一天陈深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正蹲在地上鼓捣几个瓶子和灰色的药粉,以及一些小小的碎铁片。 陈深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忙碌。徐碧城头也不抬地说,千万别抽烟。陈深说,我又不傻。 陈深接着又说,你在配炸药。你这种炸药威力不大,炸鱼都未必炸得死。徐碧城仍然头也不抬地说,我做的炸药威力用不着大。陈深离开福煦村某个租住房三楼的时候,徐碧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再见,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地上的那个已经成形的简易炸弹。好长时间以后,陈深的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时候她的眼泪才流了下来。她突然这样想,也许自己其实是爱着唐山海的,对于自己想爱而不能爱的陈深而言,唐山海又有哪点不好? 陈深踩着这个冬天的柏油路面,走到了上海冬天的最深处。他在窦乐路的邮筒里投进了一封信。他一直担心,在邮筒里传递情报会不会不安全。他是想要请示医生,自己收留了一名军统人员,在国共合作期间是否触犯纪律。 投下信后他就大步离开了,自己什么时候被捕,甚至有可能是被毕忠良或苏三省捕获,都不是没可能的事。所以有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自己被抓了,最担心他的会是谁?想了好久以后,结果令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担心他的,可能是嫂子,也就是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 三天后,医生在海报墙上给陈深下达的指令是急催归零计划,对于陈深询问的关于收留或照顾军统人员的问题闭口不谈。陈深有些泄气,他觉得组织上有些不近人情。陈深一直都没能拿到归零计划,而队部的几次会议中,却越来越明确了76号特工总部下达给行动队的命令:尽一切力量,加强搜查、搜捕一名代号叫麻雀的中共分子。尽管近期麻雀并没有什么活动,但是从情报系统得来的消息,在此前一年的时间里,这位名叫麻雀的中共特工拿到了汪精卫政府的十八份情报,其中一份甚至是绝密会议纪要。 与此同时,苏三省却在梅机关和特工总部红得发紫,而且东亚研究所的经费也一加再加,这让毕忠良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苏三省在自己租的办公地点办公,偶尔地也来一下毕忠良的办公室作简要汇报。看上去他风尘仆仆,比毕忠良都要忙好多。有时候他会出现在李小男家的楼下,他纠缠李小男,经常开车带她去法租界逸园赛狗场看赛狗。这令陈深很厌恶,他说赛狗有什么好看的,赛狗有赛人好看吗?而李小男却不想让陈深管这事,李小男说,你管得太宽了,我爹从来不管我这些。 陈深说,你爹干吗的?李小男摇了摇头说,死了。这些年我像一棵草一样自己长大,我在黎锦晖主办的中华专科舞蹈学校毕业后去了明月歌舞团,唱歌跳舞养自己,好不容易进了明星电影公司。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深说,明白。李小男说,什么意思? 陈深说,你终归是要找一个归宿的。那天在李小男的屋子里。陈深在沙发上坐下来,没有像以往一样和李小男杀一盘,而是把一些扑克牌随意地发在桌面上。他只要看扑克牌的背面,就能记住每一张扑克牌代表的点数,然后他很快地收了起来,动作麻利得像一名长期浸泡在赌馆里的赌徒。 陈深说,你想学下棋,还是想学打牌?你将来当游手好闲的太太的时候用得着。 李小男说,我都不想学,太累。陈深想了想说,那还是下棋吧。 李小男是陈深见过的最臭的臭棋篓子。围棋摆在了桌面上,陈深让了她五子,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小男下着棋,更多的时间里,他在翻看着报纸。李小男托着腮,长久地盯着棋盘看,看上去她的黑子已经把陈深的白子围得死死的了。陈深看到了窗外的夕阳,从很远的地方滚动跳跃着漫过来,直接穿过玻璃窗落在棋盘上,使得棋盘上看上去镀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 陈深想,傍晚说来就来了。然后陈深伸出手去,用两只手指夹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盘里。李小男一下子就愣了,她这时候才发现,只这一颗棋子就让她死路一条。陈深站了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说,你要懂得步步为营。 第8章麻雀(8) 李小男说,步步为营太累,没有喝酒演戏来得轻松。李小男拿过了那块没有织完的红色围巾,不再看那棋盘一眼,低着头织了起来。陈深终于打开那扇有些陈旧的木门,走在傍晚有气无力的夕阳余辉中。打开门以前,陈深留下了一句话。陈深不以为然地说,你就不是一个女红的料。 冬天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陈深走在上海萧瑟的街头。黄昏过后是即将来临的漫长黑夜,陈深想到了毕忠良从梅机关开会领回来的任务,在几个月前疯狂攫取了情报的中共情报人员麻雀现身后突然隐藏,如果不揪出来,76号特工总部的所有头目都可以进行一次大换血。陈深还想到了,归零计划仍然不能拿到。最坏的打算是,暴露自己孤注一掷。踩在上海冬天生硬的柏油路上,陈深又想到,他有好久没有去将军堂孤儿院看皮皮了。 拾柒 郭小白被捕的时候,陈深参与了审讯。那天扁头闯进书记室,柳美娜正在修手指甲,陈深就坐在一口矮木柜上,晃荡着两条腿。陈深正在给柳美娜讲一个叫范绍增的军阀娶了十八房姨太太,最后一房是一个游泳舞后杨秀琼的轶事。他讲得十分缓慢,有一搭没一搭的。其实柳美娜也希望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她在想着什么时候能离开55号院子,这个看似平静的地方一点也不平静。她想要过安生的日子。而陈深的目光无数次瞟向那口保险柜,书记室外有巡逻的特工,进入书记室有大铁门,书记室内又是保险柜。如果不是孤注一掷,他要怎么拿得到归零计划。 这时候扁头闯了过来。扁头说,毕队长让你赶紧过去刑讯室。柳美娜看到陈深从矮木柜上滑落下来。柳美娜一边修着手指甲一边看着陈深摇晃着的魁伟的背影,她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始向往一个叫临安的地方。那是她的老家,她特别想从55号院内消失,然后回到那个满山长满小核桃的地方。 陈深摇头晃脑地跟着扁头去了刑讯室。两名执勤的特工打开了厚重的铁门,陈深大步走在刑讯室长而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回荡,夹杂着一声声毛骨悚然的惨叫。陈深进入刑讯室的时候,看到了吊在一根柱子上的郭小白。 郭小白已经皮开肉绽,他的头垂着,仿佛一棵被晒蔫的白菜。苏三省和毕忠良就坐在审讯台边,他们的身边还留着一张座椅。陈深叼起一支烟,就站在门边看着那棵晒蔫的白菜点着了火柴。他重重地吸了一口,喷出烟雾的时候他看到了苏三省和毕忠良探究的目光,也看到了郭小白低垂的血肉模糊的脑袋。他觉得,郭小白就快扛不住了。 郭小白果然就没有扛住。陈深吸完一支烟,将烟蒂在皮鞋底掐灭以后走到了郭小白面前,他托起了郭小白的下巴,看到他的两个眼眶都肿起来了,嘴里血肉模糊,一颗断掉的牙齿还摇摇欲坠地挂着,一些血结成了面糊状,一条条挂在他的嘴边。他的目光几乎已经是毫无生机,仿佛一条被击扁了七寸的疲软的蛇。 陈深阴着一张脸,在苏三省边上坐了下来。嘴巴硬是不是?先关他两天再说。陈深说。毕忠良笑了,说你昏头了,两天?两天中共的人就全转移了。关两天不如直接拖到小树林去。陈深不再说话。他看到郭小白的头慢慢抬了起来,含混不清地发出一个声音说,我说。陈深和苏三省、毕忠良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笑了。但是陈深听到自己心里传出来的一声沉闷的惨叫,他知道一场杀戮或者追捕又将开始。那天郭小白十分正确地交待,潜伏上海的中共特派员医生,从上海传出了大量的情报。他是这个黄浦江边千疮百孔又华丽无边的城市里,有着众多下线的老牌交通员。他的所有下线,没有横向联系,全部和他保持单线联络……但是,郭小白却并没有见过医生……郭小白交待完所有以后,再也支持不住,他的头重重地垂了下去。苏三省走过去,拎起地上一桶水,重重地浇在了郭小白的身上。郭小白的身上开始不停地往地面滴水,仿佛他是一条刚被从河里捞起来的鱼。苏三省对一名手中拿着皮鞭的汉子说,给他换身干净衣裳,让卫生队给他把伤口处理一下。 拾捌 围捕医生,是在毕忠良带着苏三省和陈深离开刑讯室后随即开始的。陈深主动要求参加围捕行动,他是想要在围捕过程中,看能不能随机应变让医生突围或者提前撤离。在车队去往六大埭一间废弃仓库的路上,陈深坐在副驾驶室里一直都在抽着烟,抽得口干舌燥嘴唇开裂。 陈深、苏三省和所有的特工们把仓库团团围住,仓库边上的青草正发出苏醒的声音。也许不出一个月,它们就要开始在隆冬过后放肆地生长了。苏三省挥了一下手,围捕开始了,陈深一直都冲在前面。他不敢开枪走火,不敢摔倒在地绊倒身边的特工,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在拥进一扇破门的时候,扁头第一个冲上楼道,而一根腐朽的木棍从他的脚下滚动下来。陈深知道,那是医生预设的。医生一定是已经警觉了。 那天陈深踢开一扇木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束安静的阳光。那阳光像松针一样均匀地撒在一张桌子上。地上一片狼藉,医生正在大口地吞咽着什么,她的脸涨红了,喉咙发出呜咽声。随后赶来的苏三省大吃一惊,迅速地冲上了去一把掐住医生的喉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医生把一份情报咽了下去。医生笑了,她竟然是李小男。 陈深、苏三省和李小男三个人,在这间破旧的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屋子里,站成了一个三角形。看着桌子上一盆墨绿色的仙人球,正开出星星点点的淡红色小花,陈深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李小男住处杂乱无章的模样。他终于明白,李小男果然是个演员,她一直是热烈地爱着太阳花的姑娘,一直在演一个大大咧咧的风尘里打滚的女人。李小男笑了,慢慢举起了手。在苏三省伸向后腰掏手铐以前,陈深出奇不意地亮出了手铐迅速铐住李小男,同时也把自己的左手铐住。而与此同时,一把编号上海银行025的小钥匙,也在陈深铐住李小男的时候,滑落在陈深掌心中。苏三省阴着一张脸,看着李小男与陈深的离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有的行动队员迈着凌乱的脚步紧紧跟了上去,但是没有人知道在陈深与李小男一起并排前往的过程中,李小男右手的拇指一直在陈深的掌心里不停地敲击着,看上去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却将刚刚掌握的已经吞咽下肚的所有信息,通过发报时的长短快慢的敲击节奏传达给了陈深。这条路走得无比漫长,他们一起走过了走廊,下到楼梯,再走过院子里的荒草,再走向停着的汽车。走到汽车旁边时,陈深看到了脸色阴沉的刚刚赶来的毕忠良。 毕忠良仿佛不认识李小男似的,他只是对陈深说,早就和你说过,少和戏子来往。 李小男阳光灿烂地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看上去她是愉快地上车的。她翻阅过陈深的档案。陈深曾经在无线电学校有过两年的学习生涯。所以在自己被捕的情况下,向外传输情报的使命无疑落在了陈深的身上。在疾速驶向55号直属行动队队部的车上,李小男分几次向陈深不停地眨着眼睛,每次连续眨眼的长短次数不同。陈深记下了,凭直觉他觉得这是一个电话号码。后来李小男就不说话了,因为她累了,她把头重重地靠在了车座位的椅背上。其实李小男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陈深下围棋时的场景,在那个有着凉薄夕阳的黄昏,陈深把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盘上,围住了李小男的一大片黑子。陈深说,要步步为营。 一个能记得住棋局的人,当然更能记得下一个电话号码,以及刚才李小男用大拇指传出的信息。 那天苏三省把李小男送进了优待室。他和李小男久久对坐着,用仿佛痛苦的语音和李小男说话。李小男却像没事一般,一首接一着地唱着周璇的歌,从《四季歌》到《天涯歌女》,从《春风秋雨》到《送君》,一直唱到口干舌燥,把苏三省唱得昏昏欲睡。最后苏三省终于忍不住了,苏三省说,我给你一支笔和一张纸,你明天中午以前把该写的名单都写出来。 苏三省离开优待室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门边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来说,如果你把名单写出来,我愿意带着你一起离开上海。 李小男故作惊喜地说,去哪儿?苏三省说,去香港。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有的是钱。李小男说,香港不也是沦陷区吗?苏三省突然有些恼怒了,可是不沦陷的,差不多只剩下重庆了。李小男笑了,说,没沦陷的除了重庆,还有四万万人心。这是一次无趣的对话。苏三省不想再说什么,他重重地合上门,大步向前走去。那天苏三省带人搜查了李小男的房间,搜走了一大堆的物品。就在他带着特工们离开的时候,陈深和扁头出现在李小男的房间里。陈深像是熟客一样,为自己倒了一杯白水,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李小男蜷在沙发上的情景,李小男和自己下棋的情景,李小男织围巾的情景,以及所有杂乱无章的记忆,都一下子跳跃着波浪一样涌动在陈深的面前。陈深的目光四处巡行,他发现李小男那条正在织着的红色围巾没了。 就在苏三省把一沓周璇的唱片胡乱地扔进一只纸箱的时候,陈深说,唱片留下。 苏三省愣了一下。陈深加重了语音:我让你把唱片留下!苏三省笑了,他把唱片重又从那只纸箱里翻出来,小心地放在陈深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带着行动三队的人撤出了李小男的房间,屋子里只剩下陈深和扁头。 陈深缓慢地站起身来,挑了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就响了起来,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是一个不夜城……陈深十分清楚,夜上海确实就是一个不夜城。这个不夜城的夜晚来临的时候,陈深找到了一间公用电话亭。亭子里管电话的胖女人,坐在一张凳子上背靠着木板做的墙,正流着涎水睡着了。陈深在公用电话亭不停拨号,以响起的长音次数为数字,第一时间传出了密电码。 走出电话亭的时候,陈深回望了一下孤独的亭子和一条绳子一样软沓沓扔向远方的马路。在看不见的星空下,或者说路灯下,或者说霓虹灯下,或者说电话的那一端,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在上海像走钢丝绳一样的生活着。走出一段路后,陈深回过身来,对着那间公用电话亭挥了挥手轻声说,再见,同志。 拾玖 第二天苏三省打开优待室的门时,看到李小男把那张白纸折成了纸船,船帮上用苏三省给他的笔写下了三个字:胜利号。 看到这三个字,苏三省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李小男的小命可能是不太保得住了。他看着李小男很久,转身走出了优待室。接着李小男被迅速地解往刑讯室。这天陈深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柳美娜办公室的矮木柜上,举着一瓶格瓦斯不停地往嘴里送。柳美娜也像往常一样,不停地修着指甲,只不过她不时地拿眼忐忑地瞄一下陈深。因为她知道这一次被捕的是苏三省追求的三流电影演员,同时也是对陈深有着好感的干妹妹。 今天你不会去参加审讯吗?柳美娜声音中露出几分脆生生的怯意。 一定会。为什么? 因为毕忠良一定会去审。他一定会叫上我,他要看看我和这个干妹妹是不是串通一气的。 那你们串通一气吗?陈深仿佛是生气了,他把手中的格瓦斯一口气喝完,然后将空瓶重重地顿在了矮木柜上。那巨大的声音把柳美娜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候扁头出现在书记室门口,气喘吁吁地说,毕队长让你去刑讯室。 白炽灯雪亮地照着李小男。李小男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被反绑着,她一直在等着陈深的到来。陈深来的时候她笑了,仿佛等到了望眼欲穿的故乡亲人。陈深也笑了。火红的炉子里煨着的烙铁已经通红,大小不一样的皮鞭挂在墙上,辣椒水、老虎凳,所有刑具都堆在墙角。但是显然不需要用刑,因为看到陈深的时候,李小男说,给我一支烟。 那天陈深认真地给李小男点烟。毕忠良一直一言不发地注意着陈深和苏三省的表情,他总是觉得无论是被击毙在米高梅舞厅门口的中共分子宰相,还是被埋在小树林里的军统潜伏者唐山海,还是现在被捕的三流演员李小男,他们的背后还有一个像影子一样的人。如果没有这个人,这些人的努力可能都是白费心力的。毕忠良不是不怀疑陈深,而是害怕怀疑陈深。这个陈深会是一个称职的理发师,或者是直属行动队一分队队长,或者是中共地下交通员,或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麻雀?更或者所有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私下里的猜测,完全冤枉了这个替自己走私烟土、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割头兄弟。 李小男在抽完一支烟后开始招供。李小男说出她其实是宰相多年未交往的亲妹妹,从此他们家再也没有一个人活在世上了。陈深表情平静,他的眼前浮起米高梅舞厅门口李小男看到宰相吞枪自尽的时候一声惨叫的情景,才明白原来李小男竟然早就看到了宰相和自己在舞厅内的接头。陈深的心里多了一些害怕,他害怕李小男扛不过大刑,那么李小男脑子里埋着的一堆联络人员名单怎么办? 除了这些,李小男不再说和情报有关的事。刚才说和宰相的关系,仿佛是故意说给陈深听的。此后的大段时间,李小男都在说着片场的轶闻,以及某个导演的风流韵事。毕忠良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看了苏三省一眼说,我只要结果,你给我结果。如果你给不了结果,你自己向76号交待,你自己向梅机关去交待。如果你吃不了,那你就得兜着走。 第9章麻雀(9) 苏三省阴着一张脸,他长久地盯着这个他追求了许久的女人。后来他让一名特工找来了干毛巾,他说把干毛巾塞进李小男的嘴里,让毛巾进入食道和胃,等到胃酸把毛巾融合后猛地外拉,据说可以将胃拉出。如果胃拉出了,那些情报纸一定还没有消化完,所有的情报都有可能被他抢回来。即便是抢不回来,那么对这种骨头比铁还硬的共产党人来说,就算是一种刑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毕忠良看了陈深一眼说,苏队长的方法,你怎么看?陈深盯着苏三省咬着牙说,亏你还死乞白赖追求过她,我真想杀掉你。苏三省笑了,所有汪主席和新政府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敌人就得除去,不然敌人会把你除去。陈队长想为嫌疑分子说话吗?陈深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刑讯室。在离开之前,李小男突然叫住了陈深。她又要了一支烟,陈深再次为她点燃了香烟。李小男说,如果有时间,帮我去看看那盆仙人球。 陈深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李小男的话却落在了毕忠良的耳朵里。在长长的走廊上,陈深的步子沉重而缓慢,一会儿李小男的干呕和惨叫的声音传了过来。陈深的眼睛里浮起一阵薄雾,他知道苏三省已经在让人往李小男的嘴里塞干毛巾了。再接着,毕忠良也出现在走廊上。他一直跟在陈深后面不远的地方,一阵阵的惨叫让他的头皮发麻。自从剿赤匪时头皮上挨了那一枚弹片后,他头皮发麻的毛病时常会发作。特别是在阴雨天的时候。 五分钟后,毕忠良让身边的一名队员马上赶往废仓库,把那盆花带到他的办公室。那天下午,毕忠良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研究他的手下从仓库里带回来的一应杂物,以及那盆仙人球。毕忠良最终也没有发现什么,最后他把花交给了陈深。陈深说,你是不是怀疑这花里有情报?我看到花盆的土已经动过了。 毕忠良说,换谁都会怀疑的,不过,这花坛子里没有任何秘密。陈深拿着花,小心翼翼地捧走了,他拿着花回到办公室以后,把花放在了向阳的窗前。那墨绿色的球体上,星星般的淡色小花开得热烈而奔放。陈深就想,仙人球的秘密,大概就是,胜利。 贰拾 陈深带着那枚从李小男手心里滑落的钥匙来到了上海银行。在李小男租用的上海银行025保险柜里,陈深看到了一封信和李小男留下的一块红色毛线围巾。陈深终于知道,这围巾原来是给自己织的,而不是给所谓的正在追求她的苏三省织的。那天陈深花半天时间将头埋在围巾里,深深地吸着毛线的味道,一会儿这块围巾就湿了一大片。 陈深又去了欧嘉路和沙泾路交界处,在海报墙上发现了医生被捕前下达的最后指令。这次的指令显得十分单调,但是单调中却又有那么深重的急催的味道。内容是这样的:归零归零归零归零归零……陈深久久地站在海报墙前,听着不远处沙泾路上工部局屠宰场传来的阵阵猪的嚎叫,他的脑子里开始急速地动转起来。墙上那些颜色不一的海报,有好多已经翘起了角,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从很远的地方看过去,可以看到陈深宽阔的背影,以及干燥起壳的海报在风中有节律的舞动。在陈深大步离开海报墙以前,他已经作了一个决定:以暴露为代价,迅速拿到归零计划。 拿到归零计划首先要进入书记室的铁门,然后是打开保险柜的锁。后来陈深一直都在自责,他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内心充满了阴暗。那天他带着柳美娜去了米高梅跳舞,他还和柳美娜喝了好多酒,总之是他把柳美娜灌醉了,然后从她的包里拿到了铁门钥匙。 陈深带着铁门钥匙匆匆地回到了55号,当着游动哨的面,说是来拿柳美娜的一只小包。在别人眼里,他仿佛和柳美娜有了那种意思。他用早先配制的钥匙打开了保险箱,拿到归零计划后,匆匆地回到了舞厅。那时候柳美娜还伏在包厢的长沙发上酣睡着。等她醒来的时候,舞厅就快散场了,她醉眼朦胧中看到了坐在一边的陈深。陈深看到她醒来的时候,眯着眼笑了一下。 柳美娜想要站起来,但是她觉得头有点儿痛。所以她站着的身子晃了晃,像一棵被风吹歪的树。这时候她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张火车票和一颗子弹,她的酒就全醒了过来。 柳美娜怅然地坐了下来,说,你是让我选一样是不是?陈深把那颗子弹收了起来说,我希望你选火车票。其实那天保险箱里的钞票多了出来,我就知道你的身份是共产党。我只是不想说出来。为什么不说? 我害怕说了以后,你就消失了。为什么不是军统? 军统的气味和你不像。片刻的沉默后,柳美娜又说,你是让我选,死还是走?我选走。其实我老家一直有个男人等我回去成亲,只是我不喜欢他而已。我喜欢你也是自找的……柳美娜拿起了包,匆匆地向外走去。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因为她的人生将发生巨大的变故。陈深突然叫住了她说,你不能回老家临安,也不能再回你的住处。 柳美娜笑中带泪地说,我早就没有住处了。自从爱上你后,我身心都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住。 静默了好久以后,柳美娜说,我们还会见面吗?会的。 见面了你还会给我剪头发吗?会的。 然后,柳美娜的脚步声响起来,她完全地从陈深的视线里消失了。陈深不知道的是,此后漫长的一生之中,他都没有再见到过柳美娜。柳美娜也自此成了长在他心中的一枚拔也拔不掉的倒刺。与此同时,苏三省站在书记室的门口,听一名巡逻哨的行动队特工告诉他,陈深来为柳美娜拿过包。苏三省的眼睛重重地闭了一下,等他终于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已经发生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对院里停着的一辆车高喊起来,马上分两路去柳美娜和陈深家里。马上! 陈深和柳美娜在苏三省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就在陈深想把归零计划放入窦乐路邮筒前,他去了欧嘉路和沙泾路交界处的海报墙看嵌字指令。新的医生果然已经到任了,医生的指令是:若拿到归零计划不按原交通线传递,须亲自送出上海具体待命。 与此同时,苏三省在毕忠良的授意下,疯狂地搜寻着陈深的踪迹。毕忠良和妻子刘兰芝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相对无言。看上去刘兰芝已经有气无力,像被抽掉了筋骨一般。一会儿她终于耸动肩膀哭了起来,你知道的,我一直当他是我阿弟的,我还在张罗着给他找一个家主婆。 毕忠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就晓得伊勿简单。毕忠良说这话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着。他的酒瘾又发作了。他的手努力地伸向了桌面上的一瓶酒,迅速地打开瓶盖,举起瓶子猛灌了起来。毕忠良足足灌了半瓶洒,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他把酒瓶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时,又重复了一句,我就晓得伊勿简单。 贰拾壹 陈深把自己藏在了徐碧城在福煦村租的民房里,他像是一个居家男人一样,一下子变得温文尔雅。除了有时候喝喝格瓦斯,或者抽抽香烟以外,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徐碧城待在一起。这样的时光让徐碧城无比珍惜,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没有日本人突然像蝗虫一样闯进中国,以及汪精卫自作主张地建立新政府,她完全可以和陈深一起,天天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事实上,她对陈深的生活是一无所知的。 这年的除夕,陈深还是没有接到组织上让他离开的指令,所以他是和徐碧城在一起过的。他们一起晃荡着去了将军堂孤儿院里看皮皮,在那条漫长的道路上并肩行走时,他们的手臂总是不小心地碰撞着。最后是徐碧城挽住了陈深的手,挽住陈深手臂的那一刻,幸福像从天而降的闪电,一下子击中了她,差点让她的鼻子也酸了起来。那天孤儿院里吃的是羊肉白菜粉皮,皮皮大概是吃饱了撑的,和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小男孩干起了仗。皮皮挥出第一拳的时候,陈深和徐碧城刚好迈进将军堂院子的大门。保育人员和老师迅速上前想要劝开皮皮,这时候陈深的声音响了起来。陈深兴奋地说,让他打一架。打一架不容易啊! 那天陈深和徐碧城看着皮皮打架,皮皮被打得满脸乌青,那个圆脑袋的小男孩最后躺在地上直喘气。徐碧城一边替皮皮擦去脸上的血,一边开始责怪陈深。陈深笑了,说没有流过血的男人长不大。 这时候徐碧城突然发现,走路一向有些瘸的皮皮仿佛已经好多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虎虎生风的味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皮皮就在陈深面前不停地挥舞着双手,模仿青年军的样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皮皮大声地朗读着蒋委员长演讲的话。皮皮说,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在皮皮高声的朗读声中,徐碧城挽着陈深的手,离开了将军堂孤儿院。 这个有着零星爆竹声的除夕,徐碧城烫了一壶绍县的黄酒,炒了个小菜。他们相对坐了下来的时候,徐碧城突然红着脸问,那把口琴还在吗? 陈深笑了:还在。徐碧城:能给我吗?陈深:不能。那把琴生锈了。徐碧城:琴在哪儿? 陈深:在一个树洞里,树洞用水泥封了。陈深说完就举起了酒杯说,现在能过上年都是一件有福气的事。而徐碧城的脸上却浮起了失望的神情,她想起了当年自己送给陈深的那把口琴,但是显然,那把口琴陈深没有用心地去珍藏。所以她举筷子的时候,有点儿闷闷不乐的神态。陈深显然留意到了徐碧城的变化,他伸出手去,拢了一下徐碧城的头发说,傻瓜。那天晚上陶大春是突然造访的。门打开的时候,陈深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腰间,而徐碧城却仍然不动声色地喝酒吃菜。她斜了一眼陶大春说,坐下一起喝一点。 这时候陈深才知道,军统锄奸的飓风队又重组了,队长就是陶大春。陶大春倒上了一杯酒,举起来对陈深说,重庆说了,解除对你的锄杀。我们的人已经知道你是中共。 陈深笑了,也举起了杯。两个人重重地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陈深说,那皖南事变又怎么解释?陶大春说,那不是我们两个要操心的事,是蒋委员长和毛主席去操心的事。 贰拾贰 深居简出的陈深,有一天戴上厚重的呢帽子,围上围巾走在街头上时,突然被一辆车上跳下来的人拉上了车。陈深都来不及拔枪,甚至来不及看清车上的人,车子已经蹿出去老远。陈深开始在车内挣扎起来,却被人钳住了手腕动弹不了。这时候陈深意识到,他一定是被苏三省的人带走了。 坐在驾驶室里的男人扭过脸来,对着陈深笑。那人摘下了假胡子,取下头上的帽子,这时候陈深才认出了陶大春。陶大春说,今天我让你看看,飓风队是怎么除奸的。 这天傍晚,苏三省和一名女人被堵在一条弄堂里。苏三省显然是和这个女人从一幢民居里出来的。陶大春突然出拳,拳头重重地砸在女人的头上。女人哼也没哼就歪倒在地上。陈深看到女人穿着淡色的有着小花点的棉旗袍,像一条在春天盘在脚下的菜花蛇。苏三省想要拔枪的时候,陈深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随即有三杆短枪的枪管,都顶在了苏三省的脑门上。 苏三省的脑门上随即沁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陈深蹲下身去,从苏三省的腰间拔出手枪,然后他开始解苏三省的衣扣。他解得特别得缓慢而认真,最后他用力地扒开苏三省的衣裳,露出了皮肉。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他的手里突然多出了一把剃刀。陈深很轻地问苏三省,哪儿是胃部? 苏三省浑身发抖,声音变得语无伦次,他说陈队长你肯定是误会了。陈深红着眼吼了起来,马上告诉我,哪儿是胃?陶大春也蹲了下来,他伸出平举的手说,给我。你不能干这事,你会犯你们的纪律。 陈深想了想,把剃刀塞在了陶大春的手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他的手开始在身上摸索,找到了唐山海给他的半支亨牌雪茄。陈深叼着烟,划亮了火柴,火柴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有了一些明灭的深浅不一样的红光。陈深美美地吸了一口,扔掉火柴叼着烟大踏步地向前走去。白色的烟灰不时地被风吹落,陈深突然觉得,春节过了,风仿佛也有了一些暖意。 这时候弄堂深处传来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惨叫声中陈深说,唐先生,安息吧。小男,你也可以闭眼了。 再次站在海报墙前时,陈深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海报上的嵌字指令告诉他,让他在窦乐路邮筒附近接头,交通线上的危险解除,组织上就要带他和归零计划一起离开了。陈深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他觉得此时离开上海,反而有些恋恋不舍。 那天晚上陈深十分认真地给徐碧城剪了一次头发。其实在没几天前,陈深就给徐碧城剪过一次。但是徐碧城不怕多剪,她喜欢自己的头发被温水打湿,湿乱的头发湿嗒嗒地贴在额前;喜欢陈深拿起剪刀时喀嚓喀嚓的声音,以及他用温厚的大手轻轻按住她的头时的感觉。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陈深就要正式消失了。那天陈深有意无意地遗忘了理发剪子,那把剪子十分安静地像一个熟睡的少年一样,躺在桌面上。那天徐碧城还听陈深说,以后要找更好的理发师剪头发,自己的手艺太老土了。徐碧城根本没往深处想,她觉得陈深这是在开玩笑。 和陈深一起消失的是皮皮。在将军堂孤儿院门口的弄堂里。陈深一直牵着皮皮的手往前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皮皮说,我们要去哪儿? 陈深说,我们去一个地方,和一位叔叔碰头,然后我们一起去延安。延安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孩子。 皮皮说,你是说都没有爹妈吗?陈深说,你有爹,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妈姓李,叫李大男,她有另一个名字叫宰相。我不久以前才知道你还有一个姑妈,你姑妈叫李小男,她的另一个名字叫医生。 第10章麻雀(10) 皮皮说,那你有另一个名字吗?陈深:有。我叫病人。 陈深把胸前戴着的白金壳怀表摘下来,挂在了皮皮的脖子上说:这是爸爸当年送给你妈妈的。 这天午夜,陈深带着皮皮出现在窦乐路邮筒边上,路灯光打下来,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地上无比凄凉与孤独地向前延伸着。一辆邮政局的脚踏车呈S 形路线向这边拐了过来,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脚踏车停了下来,一个十七八岁脸上长满疙瘩的邮递员对陈深笑了,他说我是许仙,你可以叫我小许。 为什么要让我亲自送出上海?因为你手上的情报太重要了,不适合用电台传递。也因为邮筒虽然安全,但不是万无一失的那种安全。陈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问宰相邮筒会不会出问题时,宰相说不会。原来这个叫许仙的邮递员就是自己人,情报都会先落入许仙的手中。但是陈深不知道的是,通过邮筒传递情报,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许多上海各个角落里的交通员。陈深更不知道的是,他的兄弟毕忠良并不是省油的灯。他不仅知道苏三省被锄杀,也在一天前知道了陈深藏身在哪。他一直忍着,连妻子刘兰芝这儿也不愿告诉。但是他终究会做出一件事来,那就是建功立业。 毕忠良下令的围捕正式开始了。带队的是扁头,他们迅速地向邮筒靠拢,很像是被风吹往某地的一群沙,无比密集而迅速。这时候一脸少年稚气的许仙正要打开邮筒,陈深感觉到了异样,一把将皮皮揽在怀中,同时拔出了手枪。 显然许仙也觉察到了危机,他将开邮筒的钥匙扔进邮筒里,同时从一只挎包里迅速掏出了一个手雷,拉开插销塞进了邮筒中,那里面有许多他还没来及取走的情报。邮筒爆炸了,三个人没命地向前奔跑着。而烟雾散尽后,扁头带着行动队员们再次追了上来。陈深让许仙带着皮皮顺着一条弄堂离开,他自己躲在电线杆后断后。扁头和行动队的队员们,向着这位曾经的头儿逃跑的方向冲了过来,但是街面上空无一人。就在他们继续前行的时候,一声枪响,一名队员应声倒地。枪声密集起来,此刻的毕忠良坐在一辆车里,静静地发着呆。他在不停地为自己灌着酒。他的车子就停在前面不远的路口,如果陈深想要从这儿跑走,那么拦截他的有毕忠良和一台车,以及二十名行动二队的队员。 陈深一边开枪一边退,他退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救护车边,一枪击开车锁上了车。陈深迅速地扯出了电线,两根电线碰撞出火苗发动了汽车。车子向前疾冲,经过了毕忠良的车和行动二队的队员。他们疯狂地开着枪,把陈深开着的救护车打成了一个筛子。但是救护车却仍然在歪歪扭扭地前行。毕忠良的车子迅速地跟了上去,死死地咬住了救护车。一直追到了黄浦江边,救护车凌空而起,直直地驶进了江里。 毕忠良的车子停了下来。他从车上下来,静静地看着冒着气泡的黄浦江的江面。一会儿陈深用带着的一颗自杀用的手雷,引爆了汽车。一道水柱冲天而起。 望着水柱掉落在水中,水面慢慢变得平静,毕忠良红着眼流下了眼泪,却对着黄埔江的江面笑了。毕忠良说:你不应该当兵,也不应该在战场上救我。你就应该当一名剃头匠。 贰拾叁 这是一间温暖如春的小房子,墙上除了一幅画得十分拙劣的画,以及一只小而破旧的柜子,一张小床,已经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只有屋子中间那火炉,正举着热气腾腾的火光。那些粗大的木炭,浑身通红,仿佛发了疯一样的一阵又一阵地散发着热量。皮皮就站在火盆的旁边,他已经脱得一丝不挂,脚下堆着一堆蛇蜕一样的衣服。许仙懊恼地坐在不远处,火盆发出的红光让他脸上的疙瘩越发的红亮,红亮得有些生机勃勃。 许仙在皮皮身上寻找着情报,但是他一无所获。陈深没有交给许仙情报,那么情报一定会在皮皮身上。许仙的目光降落在皮皮胸前挂着的那只白金壳怀表上,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甚至能听见血管里的血像河水一样奔流着的声音。许仙站起身来,迅速走到皮皮身边,解下了白金壳怀表。那是我爸爸送给我妈妈的。皮皮清脆如黄瓜的声音在这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响了起来。 我要的就是它。许仙边说边打开了怀表,接着又用小刀打开了怀表的壳,却连一粒灰尘也没有发现。许仙坐了下来,失望地将怀表放在了柜子上。 你把表还给我。皮皮说。许仙走了过去,把怀表在皮皮的脖子上挂上。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皮皮的长辫,那麻绳一样粗大的长辫,让他的血液再次加快起来。许仙迅速地解开了皮皮的辫子,终于在靠近皮皮后脑勺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织得如指甲片大小的纸。许仙打开那张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那是缩小了许多号的归零计划。 驻华日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驻南京、上海的海军航空兵60架飞机……驻镇江的月浦混成旅团……一些字眼迅速地跳起来,争先恐后挤进许仙的眼眶。许仙的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他打开了木窗,冷风拥进来裹住了他。这时候窗外开始飘冬春之间的第一场春雪,许仙就对着那春雪不停地流着眼泪。最后他面对着白亮的窗口跪了下去,重重地把那张情报纸贴在心窝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赤条条的皮皮望着许仙的模样,他想许仙一定拿到了一张特别有用的东西。他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夜晚,陈深十分细心地替他洗了头,并且帮他编了一次辫子。皮皮看到许仙站起身,转身向他走来,并且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许仙说,皮皮,我要带你走。皮皮说,能不能叫我李东水,我的大名叫李东水。许仙说,为什么要叫你大名?皮皮说,因为我长大了。 那天晚上,毕忠良和刘兰芝在屋子里发呆,毕忠良一直在喝着酒,显然他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了。他的眼前一片红光,老是浮起在江西剿赤匪时的情景。那时候枪炮声不绝,子弹就在他的耳边呼啸,泥石被子炸弹掀起来四散射开。一块弹片削去了他的头皮,他的脸上随即血肉模糊。陈深冲了过来,背起他就走,他像面条一样软软地挂在陈深的身上,血不停地滴落下来。他总是以为自己要死的,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死。倒是那个救了他的陈深,现在已经死了。 毕忠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点了一炷香,十分认真地插在小香炉上。看到毕忠良插香,刘兰芝哭了,她的眼眶已经被眼泪浸泡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就快被泪水化掉了。书桌上还放着陈深给她送来的草药。陈深在一个春天曾经十分认真地对他说过,嫂子,你要是老了,我会服侍你的。 为什么?因为你太像我早些年死去的姐姐了。 刘兰芝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他还是个光棍,刘兰芝说,我阿弟他还是个光棍他就死了。 听刘兰芝的口气,仿佛光棍是不能死的。毕忠良又提起酒瓶猛喝了一口酒,显然他有些烦躁了,紧皱着眉头手臂猛地一挥说,没啥好哭的,我晓得伊这就是在寻死。贝勒路福煦村一间租房的三楼,陶大春就坐在徐碧城的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陶大春锄杀了极司菲尔路76号特工总部的龚放、55号直属行动队的苏三省……他把一沓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挑出了龚放和苏三省的照片,扔进了正烧着水的炭炉里。照片迅速在明亮的火中扭曲卷起,化为灰烬。陶大春把余下的照片,小心地塞进了口袋里。那些照片上的人,是重建后的飓风队即将锄杀的汉奸。他在不停地喝茶,其实他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徐碧城也一直不说话。所以他们的喝茶是安静的,基本上只能听到水被炭炉烧开时翻滚的声音,以及两个人唏嘘的喝茶声。 陶大春离开的时候,看到窗外漾进来一阵春风。看上去春天就快要到了,他还闻到了窗外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所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说,戴老板的意思,让你别惦着回重庆,就留在上海站分管报务工作。 徐碧城仍然没说话。她穿着一袭阴丹士林旗袍,像一棵素白菜一样纯净。她伸手拨弄了一些炭火,加了一点水在茶壶里。陶大春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这时候徐碧城正双手举着小巧的青瓷杯喝茶,她安静中透出的力量在瞬间击倒了陶大春,他觉得这个女人很像一幅山水画。这时候徐碧城的手垂下来,落在桌面上的一张报纸上。她把那张《中华日报》轻而缓慢地移动着,移到了陶大春的面前。一行粗黑的标题落在陶大春的眼里:共党嫌疑分子陈深殒命黄浦江。 他死了。徐碧城腼腆地笑了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爱死就死吧!活都不怕,还怕死? 第11章麻雀(11) 徐碧城说到后来的时候,有些愤然了,仿佛她在恨着陈深。陶大春笑了笑说,我明白了。你保重。陶大春打开了门,穿着他宽大的黑色风衣走了出去。他没有带上门,任由着一股风潦草而凌乱地蹿进来,让那煮水的炭炉燃得更旺了。徐碧城坐在炭炉边一动不动,她想,有时候不如做一颗炭,被火烧化了,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第三天。陶大春的飓风队在兰桂戏院截杀了毕忠良。那天陶大春带的人很多,在临时开会的时候,陶大春把毕忠良的照片扔在了桌子上。执行任务的飓风队员们一个个轮流传看着照片,都默记了一分钟毕忠良的特征。陶大春下达命令以后,多加了一句话,就算死多少兄弟,也要把这个人在今天晚上除掉。 那天陶大春安排的人中,有外围拦截的,有买了票进入戏院直接刺杀的,总之陶大春织的是一张网。毕忠良在落座后戏还没开场就惊觉了,在几个人的护卫下,他去了厕所。但是他没有从厕所出来,而是翻窗从戏院后门逃了。后门本来是堵死的,所以陶大春在后门根本就没有安排人手。但是毕忠良却在后门停着车,他迅速地拉开了车门,并且发动了汽车。这时候他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想是不是又要下雨了,一抬头看到雨点果然争先恐后地落在了车窗玻璃上。这时候戏院内传来了枪声,毕忠良笑了,他知道等不及的军统的人,已经向他的手下下手了。 毕忠良开着车子缓慢前行。多年的枪口刀锋上讨生活的生涯让他变得从容而冷静,他的脸上甚至绽开着油菜花一样的微笑。长长的完全被雨淋湿的弄堂没有一个行人,看上去这条弄堂显得无比漫长,仿佛通向的是一个未知幽深的世界。一个撑着伞穿着旗袍挎着小包的女人出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她走得十分缓慢而有韵致,很像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女人在和毕忠良的车子交错而过时,突然掏出一个瓶子扔进了毕忠良车子的驾驶室。汽车开出没几步就炸了,一声炸响以后,车子只是摇晃了一下,连窗玻璃也没有震碎。旗袍女人像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女鬼一样,在长长的弄堂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汽车又向前开动了……这次行动牺牲了三名飓风队的人。这是陶大春和徐碧城说的。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无疑就是徐碧城。 在徐碧城的房间里,陶大春说,毕忠良跑了。徐碧城说,跑不了,你就等着看报纸新闻吧。陶大春说,为什么跑不了。 徐碧城说,我自己配了个小炸药。陶大春:能炸死他吗? 徐碧城说,炸不死他。但是瓶子里的碎铁片浸过砒霜和苍耳子。他不死也得死。 那个乍暖还寒的夜晚,陶大春一直在徐碧城的房间里坐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太舍得离开。尽管他们的话并不多,炭炉还是那只炭炉,茶水还是那盅茶水,人还是那个人,但是他却对着这一切有着无比的眷恋。陶大春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是一个有革命理想的人,当年加入飓风队的时候就宣过誓,为党国和理想献身。现在他一点也不愿献身,他觉得如果献身了,怎么看徐碧城泡茶和喝茶。 陶大春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屋外只有一盏走廊灯发出昏黄的光。风已经有了暖意,仿佛一只从远处伸过来的女人的手,把你拉到了春天的怀里。陶大春骨头变得松软起来,他大步地迎着风走了出去,他说,春天来了。 黑暗中远处的远处,传来一只猫叫春的声音。但在徐碧城听来,那是一种难听而凄厉的声音。她举起杯缓慢地喝下一口茶后说,陈深,安息。 本章尾声 1949年春。逃往台湾的船票已经涨到了每张船票11两黄金,等于是一大一小两条黄鱼。警察局长毛森开始杀人,提篮桥监狱里500多名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杀得只剩下28人。汤恩伯总司令驻守着上海,司令部里每天都在烧文件和转移物资。但是,黄浦江和苏州河的水还在流着,歌舞升平必须继续。 米高梅舞厅。一名围着红色围巾的中年男人和一名年轻的女孩在接头。女孩叫春羊,她的代号叫布谷鸟。 中年男人说,你真年轻,你不怕死吗?春羊说,不怕死,可我怕黑。中年男人说,天就快亮了。我该叫你叔叔,还是叫你哥哥。叫我同志。 中年男人把一张麻将牌放在桌面上,那是一张“一索”,看上去是一只鸟的形状:我的代号是麻雀。 春羊说,麻雀不是早就牺牲了吗?中年男人笑了:是的,可我在为她活下去。她有两个代号,她的另一个代号叫宰相。以后我会一直用麻雀这个代号。春羊说,用到什么时候?中年男人说,要么是牺牲的时候,要么是天亮的时候。 借着舞厅的灯光,春羊看到中年男人的脸上全是密布的坑坑洼洼的疤痕,看上去一脸的沧桑。 我丈夫一个月前也牺牲了,他是浙东四明山游击队的。春羊喝着茶水,低垂着眼帘说。这很正常。我全家也差不多没了,但幸好还有李东水同志。李东水是谁? 我儿子,他的小名叫皮皮。中年男人说,我很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嫂子。我的那个兄弟已经不在了,但她还是我嫂子,她一直生病,她有哮喘,她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姐姐。她一直想给我做媒,她叫刘兰芝。 中年男人看到舞厅中有一些人涌进来,人群突然乱了起来。保密局上海特派员徐碧城带着陶大春等人冲了进来。 春羊紧张起来。中年男人压住了春羊的手,眯起眼睛微笑着说,布谷鸟同志,你看着我。你不要去看他们。你有尾巴,你的麻烦已经来了。 春羊看着中年男人眼角的微笑,稍稍镇定了下来:怎么办?中年男人说,我认识这两个人,你不要怕。带武器了吗?没有。 如果走不掉,那边楼梯口有个电闸,你撞上去就行。春羊紧咬着嘴唇坚定地点了一下头。中年男人笑了:我想请你跳个舞,这是工作。 《夜上海》的歌响了起来。中年男人说,知道吗,这是周璇唱过的歌。有一个明星公司的女演员,特别喜欢周璇的歌。 中年男人是陈深,他的微笑中,眼泪流了下来。这时候,距离解放上海的炮声,已经越来越近。 我愿意是一只麻雀 ——《麻雀》创作谈 1.1986年我已经初中毕业了。热气腾腾的冬天,我手持一杆汽枪,穿着从村里退伍军人蔡建昌那儿买来的旧军装,像侦察兵一样出现在一棵棵掉光了树叶的树边。成群的麻雀装出不怕冷的样子,在天空中像一粒粒横飞的子弹,最后落在颤悠悠的树枝上。我举起汽枪瞄准,铅弹无力地穿透寒冷的空气,击落麻雀。一只麻雀落地的同时,总会有一群麻雀惊惶地逃离一棵萧瑟的树。1986年冬天,多么萧瑟的少年在多么萧瑟的光景里滥杀无辜。 2.有一阵子,我开始对上海着迷。上海是一座和杭州太近的城市,在1980年代,有好多年的暑假我在上海度过。我生活在上海杨树浦区龙江路75弄12号,那个地域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绍兴、宁波,大部分来自江苏北部。我能听懂上海话,也可以用上海话和当地人进行简单的对话。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所了解的烟火生活,只是上海特别浅表的一面。我经常骑自行车穿过外白渡桥,然后让自己站在外滩边上,像是去视察一样,呆呆地看那些江面上轮船。那些运货的驳船,像一条接一条的带鱼一样,用力地发出柴油机的声音,穿过苏州河。1949年,黄浦江面上的轮船曾经穿过浓重的雾,疯狂地往台湾运送大批财物。在许多的那个年代留下的资料里,我突然发现上海应该有一些别的名字,比如歌舞升平,比如恩怨情仇。我觉得我应该喜欢《上海滩》的歌词,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3.浪奔浪流里,我发现了一个特殊的时期,就是汪伪政权时期。那是一个特别奇怪的年代,是一个漂浮着的年代,也是上海的“孤岛”时期。这个年代和我现在身处的焦虑的时代,略有相同之处。尽管日军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座城市,但是沦陷后的上海仍然有着她沧桑的美丽。精致的呢子大衣,旋转的舞厅,高档的咖啡馆,如此等等,有人的地方就有欢娱。我觉得那时候的人们,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场电影。那时候的麻雀也是,它栖在屋檐上的时候,一定望着这座苍桑而繁华的城市百感交集。 4.所以虚构了《麻雀》,是因为觉得男主角陈深,像一只文雅的麻雀。他已经有点儿老了,至少他的年龄在迅速地向中年靠拢。中年总是一个不再生猛的年龄,像温开水一样的年龄。陈深和成千上万的人在那个热血的年代里,无比忠诚,具有信仰,敢爱,爱得从容;敢死,死得从容。种种真实的比影视剧更精彩的资料,让我一点也不怀疑那个时代的革命。我也愿意是一只麻雀,和所有热血沸腾的年轻的麻雀一样,组成成群结队的青春。它们在上海的空中低空飞行,铺天盖地,最后热闹而孤独地老去。 5.我真愿意是一只有温度的麻雀。 第12章捕风者(1) 1 在苏响的记忆中,上海弄堂的天空,永远挤满了狭长的铅灰色的云。当苏响带着一身风尘和三个月身孕从扬州赶到上海,并且找到卢加南住处的时候,开门的却是鲁叔和程大栋。程大栋把八仙桌上一只包着白布的木盒推到苏响面前。程大栋说,节哀,这是卢加南同志。 那天的风吹起窗帘,苏响仿佛听到卢加南吹口哨的声音,十分遥远而飘渺。苏响将自己无力地靠在墙上,摸着肚里的孩子说,这是你爸爸。 鲁叔的脑门上沁着油亮的汗珠说,对不起。苏响盯着这位把卢加南从扬州江都带到上海来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她把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中,对鲁叔轻声地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死?鲁叔额头上稀疏的头发随即耷拉下来。他一言不发,看上去十分惶恐,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苏响的声音突然放大了无数倍,她像一个疯婆一样吼起来:你把他从扬州带出来,就应该把他再带回去!你说,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死?鲁叔仍然无言以对。苏响放下骨灰盒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向鲁叔。鲁叔额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杯子落地传来碎裂的声音以后没多久,他的脑门上才开始流下一条蚯蚓一样的粘稠的血。那条血流过了他的左眼,让他看出去的景物都变成了一片红色。所以在鲁叔的记忆中,那天美丽的苏响一直都罩在一片红光中,像一位悲伤而愤怒的新娘。 站在一边的程大栋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本来想告诉苏响,卢加南的脖子被割开了,像一张咧开的嘴,也像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程大栋最后说,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郁华,中国职业妇女俱乐部主席茅丽瑛,都是他们杀的。苏响说,他们是谁?程大栋说,76号的人,龚放。 苏响看到程大栋说话的时候,他嘴里的一颗金牙不时地闪着暗淡的金光。苏响后来觉得自己的力气全部像水一样流光了,她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久久地抱着卢加南的骨灰,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程大栋叹息一声,看了一眼额头上挂血的鲁叔。 在黄昏来临以前,三个人都一声不响,恍若三件静止的家具。当一缕略带寒意的残阳跃上雕花格子窗时,苏响瞪着鲁叔从牙缝里嘣出一个字:滚!那天傍晚苏响站在黄浦江边,一直都在抬头看着铅灰色的云。她久久地把头仰着,是因为这样的姿势她照样能听到水拍岸的声音,照样能把两眼的泪水安然地盛放在眼眶里。夕阳掉进黄浦江里,那醒目的红色就成了湿答答的一片。这时候不远的轮船鸣了一声长笛,苏响才发现她的心仿佛是被掏空了似的。 她的身体无疑就成了一座废弃的空城。她仰头对着铅灰色的云层说,孩子,你爸爸走了。 2 苏响在慕尔堂找到马吉的时候,马吉正在专注地喂养一群白鸽。这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他蹲在地上正努力地把面包撕碎。那些自命不凡的鸽子摇摆着在马吉的身边走来走去。他是美国人,一个职业牧师,也是苏响父亲苏东篱的好朋友。 当苏响在慕尔堂礼堂的长凳子上和马吉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苏响觉得时间真的十分漫长,像是一滴水想要把这个世界滴穿那样漫长而遥远。不时地她能听到窗外鸽子振动翅膀的声音,她果断地认为那不是翅膀声,也不是飞翔的声音。那只是风声。 那天她还看到了马吉黄白的在风中颤动的头发,以及刮得青青的络腮胡。后来她把头靠在马吉的肩膀上说,虚弱地说,神把卢加南带走了。 马吉询问了苏响父亲苏东篱的近况,苏东篱刚娶了第三房老婆。苏东篱是扬州江都有名的绅士,瘦削得像一根竹竿。当他把第三房老婆娶回家门的时候,苏响看着那个女人健硕而浑圆的屁股,想,父亲的那根细腰会不会突然断掉。这样想着的时候,苏响的心里会回荡起一阵快意的欢笑。 那天马吉还把一架半新的意大利产博罗威尼手风琴送给了苏响,他说你什么也没有了,就把这个琴留下。苏响抚摸着手风琴,她觉得这可能就是她的卢加南。 马吉送苏响离开慕尔堂的时候,苏响一直都注视着慕尔堂红黄的砖墙。她一下子爱上了慕尔堂高高的屋顶,以及屋顶上的十字架。那时候十字架上涂了一层夕阳的余晖,让整个色调变得温暖。苏响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一些鸽子趁机从屋顶上咕咕欢叫着飞临到苏响的身边。 当许多鸽子落在苏响身边的时候,苏响又说,马牧师,神把卢加南带走了。 3 在白尔部路渔阳里31号三楼一间朝北的屋子里,苏响开始整理卢加南的遗物。她整理遗物的时候,不许负责照看她的程大栋在场。在很长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整理遗物,而是在屋子里把脸久久埋在卢加南留下的一堆旧衣服里。 程大栋也是一个话不多的男人,他就一直站在门口抽烟。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把自己抱紧了,慢慢蹲下去,蹲在房间的门口,像一个街头的乞丐。 苏响真正开始用心地整理遗物,是在晚上开亮灯以后。她让门口的程大栋进屋,然后程大栋就一直看着苏响在一盏低垂的有着灯罩的白炽灯下整理遗物。桌子上放了一溜东西,有照相机,也有笔记本,还有一些照片,甚至还有围巾、船票和半新的皮箱。苏响拿起了一张自己和卢加南的合影,那是卢加南刚从法国回到扬州时和她拍的。他们就站在贴着倒“福”的一幢老式民居的大门前,表情呆板。那时候卢加南还没有跟鲁叔去上海,每天有用不完的时间。他规定自己每天都必须给苏响讲述至少一件法国的趣事。 苏响把遗物整理好,小心地放在皮箱里,还专门把那张照片留在了身边。苏响在这间三楼朝北的房间里住了下来,她只是想要努力地凭着卢加南留下的气味回忆一些什么。她有时候也想想自己供职的小学校。她是扬州江都邵伯镇上一所小学校的音乐老师,也是拉手风琴的高手。她的琴声总是能压倒那些学生的喧闹。 程大栋受鲁叔的委派照顾她,一直要等半个月后把苏响送回扬州。鲁叔不敢再露面,他觉得自己欠了苏响一条命。他怕苏响再用茶杯把他的额头砸破。 程大栋是个话不多的男人,但是她还是能看到程大栋说话的时候,嘴里的金牙一闪亮起暗淡的亮光。她经常看到程大栋悄无声息地去里弄的老虎灶打开水。如果她没用热水,程大栋就会在合适的时候把热水瓶里的温水倒掉,重新再去打一壶。看上去他好像酷爱打热水似的,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把一叠照片扔在了苏响面前的桌子上。 照片拍的是一座叫南京的城,城里除了袅袅的残烟以外,是一整片的废墟。废墟上全是断手残腿,或者少了头的身体。苏响的目光落在那些凌乱的尸体上,当看到一张开膛破腹的照片时,面对那一堆肠子,苏响呕吐起来,吐得一塌糊涂。程大栋拿一只脸盆给她接呕吐物,他第一次张嘴笑了,说死个人一点也不可怕。 苏响说,那什么可怕?程大栋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国家死了才可怕。 4 七天以后,苏响让程大栋送她去极司菲尔路76号。程大栋一惊,说你去那儿干什么? 苏响说,不要你管。程大栋说,不行,我得向鲁叔汇报。去那儿等于去火葬场。苏响仍然平静地说,也不要鲁叔管。那天无奈的程大栋喊了一辆黄包车把苏响送到了极司菲尔路76号,他站在远远的一家同来顺南货店门口看着苏响从黄包车上下来。苏响走到76号门口的木头岗亭前,她对着木头岗亭认真地说,我寻苏放。 木亭子里荷枪的卫兵说,这儿没有苏放。苏响说,有的!他是扬州江都人。卫兵说,江都人只有一个,叫龚放,不是苏放。苏响的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下,她想起程大栋说过,杀卢加南的是龚放。苏响说,那就寻龚放。 卫兵说,你是他什么人?苏响说,我是他妹妹。 那天苏响坐在龚放办公室的金丝绒沙发里,她等了龚放很久。办公室的窗户上挂了厚重的窗帘,室内开着一盏落地灯。苏响突然觉得这个办公室里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很久以后,沉重的门被打开了,龚放穿着中山装出现在苏响面前,他的鼻子上还残留着一滴鲜血。他刚刚因为恼怒而在刑讯室里就地处决了一名军统嫌犯。见到苏响的时候,他说,你怎么来了? 苏响说,你改名了?你叫龚放?龚放说,不用你管。苏响说,你依然那么恨你爹苏东篱?龚放说,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需要钱?苏响淡淡地笑了,说我不缺钱。龚放说,那你缺什么? 苏响说,我缺哥哥。龚放一下子就黯然伤神,他是苏响同父异母的哥哥。苏东篱的大老婆生下龚放,二老婆生下苏响,接着苏东篱又娶了一个三姨太。苏响不知道三姨太还能不能为体弱多病的苏东篱生下一个苏什么。在她的印象中,苏东篱面容冷酷,很少说话,总是穿着一袭皱巴巴的长袍。苏家有一个很大的丝厂,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家。但是苏家的少爷苏放,也就是龚放,在一个多雾的清晨突然消失了。消失前一天的晚上他刚刚和苏东篱大吵了一场。他骂苏东篱狗东西的时候,苏东篱的手杖挥起来,在龚放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记。龚放的手随即搭在头上,一会儿就有血丝从他的手指缝里钻出来。 龚放看了看手上粘乎乎的血,用舌头舔了舔说,真咸。那天龚放对苏东篱笑了,笑得苏东篱有些莫名其妙。龚放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躬说,谢谢你把我养大,苏东篱。第二天清晨,当龚放和一只藤箱在苏家大院消失以后,苏东篱的大老婆敲开了苏东篱的房门,她站在苏东篱的床前平静地说,老爷,你杀了我儿子。那天在龚放的办公室里,龚放在苏响不远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洋娃娃,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外国孩子,有着卷曲的头发。龚放就抱着这个布娃娃和苏响说话,他的口气柔软了不少,说,以后没有什么事,不要来这儿找我。 为什么?因为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你还待在这儿?因为我早就不是人了。 苏响不再说话,好久以后她紧盯着龚放毫无血色的脸和薄薄的嘴唇说,你杀了很多人?郁华?茅丽英?卢加南?……龚放说,乱讲,都不是我杀的。苏响说,那至少也和你有关。龚放看了看紧闭的门口,轻声说,最大的杀人犯是汪主席。 在苏响离开以前,龚放的门被敲响,一个戴眼镜长得像大学教授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把文件夹打开,递到仍坐在沙发上的龚放面前说,那五名嫌疑人死活不招,都差不多打死了,到现在连是共党还是军统都没审出来。 龚放看了苏响一眼,接过文件夹沙沙地签字。边签边轻声地对中年男人说,押到小树林,活埋。 中年男人拿着文件夹走出去的时候,苏响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块手帕,她伸出手去十分细心地替龚放擦着鼻子边上的一滴鲜血。 苏响说,以后小心点。 5 程大栋站在同来顺南货店的屋檐下,看到苏响从76号写着蓝底白字“天下为公”四字的门台下面走过,穿过门岗向他走来。程大栋叫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带上了他和苏响。在回渔阳里31号的路上,程大栋试探着问苏响去76号是见谁,苏响仍然是那句老话,不要你管。那天的天气其实是晴好的,但是苏响却仿佛听不到了任何声音。她大部分的时间是眯起眼睛看着从天上漏下来的参差不齐的阳光。而程大栋看到的却是穿着黄色车衣的车夫在奔跑与摇摆中的背影。苏响的目光从天空中慢慢收回,然后她看到了街景,看到了霓虹灯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看到了各种咖啡店、商号、旗袍行、大药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上演着一场无声电影。同父异母的哥哥龚放惨白的脸在她面前不停晃动。她总是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她觉得龚放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 一声枪响把苏响从无声世界里拉了回来,她看到了杂乱蜂拥的人群。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辆卡车突然驶到了四海酒楼的门口,与此同时,数名黑衣人揪着一个汉子从酒楼的大门口出来。苏响和程大栋几乎同时看到了鲁叔变形的脸,他的脸红得像一个胡萝卜,很像是喝了酒的样子。他的嘴上全是血,显然是挨了重重的一拳,说不定连牙齿也被敲了下来。两个黑衣人紧紧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手反扭在背后。一个黑衣人的手撑着鲁叔的脸,以至于鲁叔的脸变得扭曲并且朝向天空。他们正向那辆车子走去。鲁叔挣扎了一下,他看了黄包车上的程大栋和苏响一眼,突然吐出了一嘴的血泡。他的喉咙咕噜翻滚着,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鲁叔的目光大约和苏响的目光触碰了三秒钟,然后他怪异地笑了一下,猛地挣开黑衣人重重地撞向汽车挡板上的角铁。苏响看到阳光下红白的液体飞舞,那块角铁上沾上了鲜血、脑浆与头发,而鲁叔的身子萎顿下去,像一株晒瘪的白菜。很快鲁叔被扔进了车厢,黑衣人纷纷上车,车子疾驰而去。惊恐的人们又迅速地围了上来,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苏响看到了经久不散的一阵血雾。 在四海酒楼二楼的窗口,一个叫陶大春的男人低着头看着楼下街道上的苏响。他是苏响的同乡,他看到了鲁叔撞铁自杀的一幕,也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苏响。陶大春叼在嘴上的香烟不停地颤动着,他身边的阿六忙划亮了一根火柴为陶大春点烟。陶大春抽了一口烟,透过喷出的烟雾,他看到苏响和一个男人同乘着一辆黄包车远去。 第13章捕风者(2) 陶大春轻声对阿六说,真不牢靠,共产党的交通站怎么老是出问题?当苏响请来牧师马吉,在渔阳里31号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为鲁叔做祷告的时候,苏响眼前仍然晃荡着鲁叔的目光。那个短暂的三秒钟目光交汇中,鲁叔有很多话和她说,她无法转述但是她明白鲁叔的意思。这令程大栋感到奇怪。那天在马吉做完祷告的时候,程大栋十分认真地对苏响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苏响却惨淡地说,你不如说这是一个悲惨的世界。程大栋说,你要是给报馆写文章的话肯定很好,说的话就像诗。苏响说,我写不好文章。我拉手风琴不错。第二天清晨,程大栋送苏响去火车站。他们坐在有轨电车上,车子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天的风很大,把斜雨送进了车窗。苏响十分喜欢这样的清凉,任由斜雨把她的半边身子打湿。她抱着那个包着白布的木盒说,加南,咱们回家了。 在摇晃的车厢里程大栋说,鲁叔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前年,交通站被破坏。程大栋说这些的时候像是在自言自语,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苏响听进去了,她一直在微笑着,脸上是那种仿佛深陷在甜蜜回忆中才会有的表情。电车叮叮叮地一路响着,晃荡着行进在上海的清晨。在车子停下来以前,苏响转过头十分认真地对程大栋说,如果我说我想留下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奇怪。 程大栋也认真地看着苏响说,为什么要留下来?苏响说,鲁叔比我家多死了两个人,这对鲁叔不公平。程大栋笑了。他的嘴咧开来,露出一颗金灿灿的牙齿。 6 程大栋帮苏响找到了西爱咸斯路的一幢公寓楼,苏响很快搬了过去。那天晚上,程大栋带来了一个发福的女人。女人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还烫了头发,把头发弄成了一个卷心菜的模样。她看上去已经有四十多岁了,眼睛下面有了明显的眼袋,脸上的皮肤也松垮垮的。她叼着一支小金鼠香烟,不时喷出的烟雾让苏响对这个女人十分讨厌。女人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居高临下地紧盯着苏响看。程大栋说,这是梅娘。苏响微笑着,但没有吱声。 梅娘说,你看我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吗?我家是书香门第,在老家有一百多亩山地和竹林,五百多亩水田……苏响说,你吹的吧。梅娘不高兴了,眼神中掠过一丝无奈。不是吹的,是现在没有了。那是我爷爷手上的事。苏响说,那还是等于没你的事。 苏响边说边飞快地织着一件线衣。这是一件暗红的织了一半的线衣,本来苏响是为卢加南织的。现在卢加南不在了,她还是想把它织完。看着苏响上下翻飞的手指头和毛线针,梅娘的目光没有再离开。 你的手很巧。梅娘说,指头很长,不胖不瘦。可惜了。怎么可惜了?打毛衣可惜了,你可以做其他的,比如弹钢琴。你盛产山地和竹林的老家也有钢琴? 笑话我?我没那么多力气来笑话你。我会拉手风琴,是小学音乐老师。梅娘笑了,那就好。 那天梅娘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而程大栋把窗户关得紧紧的,厚重的窗帘也拉上了。浓重的烟雾熏得苏响差一点晕过去。一直到梅娘离开,苏响也没有起身,她不愿意和这个女人多说话,而是十分认真地织着毛衣。她拿毛衣在程大栋的身上比划了一下说,你和加南差不多身高,我比照一下。 几天以后梅娘又来了,这一次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素色阴丹士林旗袍。她在沙发上坐下以后,把一包小金鼠牌香烟放在桌上,随即抽出一支,边用打火机点烟边说,我想和你谈谈。 苏响没有接话,她的目光长久地投在烟盒上。烟盒上站着一个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披着金色斗篷,戴着白色手套,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苏响突然觉得,如果梅娘再瘦一点,倒和烟盒上的女人很相像。那天梅娘照例是程大栋陪着一起来的,后来程大栋就像一个影子一样没有插进来一句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梅娘在说话。梅娘主要是在陈述着她年轻的时候有多少风光,苏响一直认为,这个讨厌的女人是一个吹牛不要命的人,她怎么会是一个共产党地下交通小组的头目? 梅娘离开公寓房之前,苏响盯着梅娘臃肿的脸认真地说,让我为卢加南活下去。 梅娘看了她好久,她手指头夹着的香烟在无声地燃烧,那越来越长的一截白灰很像是一粒虫子在缓慢爬行。一截烟灰掉落地面的时候梅娘说,你愿意随时死吗? 苏响摸着肚子说,我有孩子。梅娘突然咬着牙怒喝,那你没有资格为卢加南活下去!你只能为你自己活下去! 苏响望着愤怒的梅娘有些愣了,后来她叹了口气说,我愿意的,但我更是一个孩子的妈。 梅娘紧绷的脸终于慢慢松弛了,她把烟灰弹在一只碎器碗里说,你们结婚吧。 梅娘接着又说,你的代号,黑鸭子。那天晚上苏响一直看着梅娘肥胖的身影一扭一扭地消失,她清楚地看到梅娘穿的阴丹士林旗袍有一个线头脱开了,像一根卷发一样垂在旗袍的开衩处。苏响对程大栋说,梅娘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程大栋说,没有。苏响说,那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怎么像个仇人似的。 程大栋笑了,说她对仇人从来都不愿说话,她和你说了那么多话,是把你当成亲人了。 7 程大栋带着苏响去了威海路三十八号。苏响看到了店门口的一块牌子:华声无线电修配公司。这是程大栋开的店,后来苏响才知道,程大栋毕业于南洋无线电学校。 那天苏响在店里看到了一大堆待修的无线电,她仿佛陷进了无线电的海洋里。她的耳朵里不时灌进呼啸的声音,有时候像海浪扑岸,有时候像树枝在风中摇曳。那时候苏响觉得,自己的耳朵里灌进了那么多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人生从此不安静了。这时候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踢了苏响一脚,她这才想起她现在是程大栋的假妻子,孩子的真妈妈,卢加南的遗孀。 程大栋和苏响住在了一起。他们互不干扰又相互关心,有时候苏响觉得她和程大栋之间更像是兄妹。她把那张卢加南和她的合影照片剪下来,放进一只怀表的盒盖里,怀表的时针就一直在她的胸前走动。这让苏响觉得卢加南还活着,至少活在她心房里。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怀表走动的声音让她觉得那是卢加南的心跳。这样的夜晚,偶尔会有日本人或者76号的巡逻车拉着警报飞驰而过,十分的凄厉,像是鬼在哭的声音。 苏响觉得日子好像一下子平静了下来。有时候她会想想瘦骨嶙峋的苏东篱,也会想想咫尺天涯的龚放。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十分滑稽,她怎么可以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老婆。睡不着觉的晚上,她会光着脚起身敲开程大栋的房间,叫醒程大栋和程大栋一起坐在床沿上说话。 苏响说,我能不能叫你哥?程大栋说,不行,你必须叫我老公。你要是习惯了叫哥,你改不了口。 改不了口,那就十分危险。苏响说,那加南的孩子生下来,他该叫你什么。程大栋慢条斯理地说,叫我爸爸。 程大栋其实是很在意她的。他十分照顾着她,吃的喝的全放在她的房间里,教给她须注意的事项。最主要的是程大栋教会她收发电报,她的手指太灵巧了,听力又那么敏锐,所以程大栋有一天告诉她,你要捕捉到的是稍纵即逝的风。那时候上海的天空中,除了铅灰色的云以外,有许多商业电台的网络。那些奇怪的看不见的声音,就在云层里穿梭。苏响总是会想象这样的场景,信号就像是不停往前钻的一条箭鱼,而黑夜无疑就是墨绿色的深海。信号在深海里一纵而过,连波纹都不曾留下,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苏响觉得地下工作实在是一件平常得有些乏味的事,平常得把日子都能过得十分舒松和慵懒。电码是程大栋译的,苏响只负责收发电报。而那个神秘的交通员,苏响一次也没有见过面。在这样的慵懒中,她生下了卢加南的女儿。为了纪念故乡扬州,她给女儿取名卢扬。但是在这时候她只能叫孩子程扬。她反复地告诉程大栋,孩子其实叫卢扬。 因为跑前跑后照顾苏响,因为在医院里太过忙累,程大栋的下巴一下子瘦削了许多。这时候苏响才发现,程大栋在短短几天内就变得那么清瘦了。看上去程大栋是十分地热爱着这个孩子,他抱着小得像一只老鼠的孩子,紧紧地贴在胸前说,卢扬。 就在那一刻,苏响决定和程大栋真结婚。她没有爱上程大栋别的,就是觉得程大栋会对卢扬好。对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而言,在重新择偶的过程中,谁对自己的孩子好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苏响头上搭着一块毛巾,她显然并不虚弱,甚至还有些许发胖。她望着抱着孩子的程大栋说,我要嫁给你。 程大栋愣了一下说,你本来就嫁给我的。苏响说,我要真的嫁给你。我会向组织上打报告。程大栋突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说在老家绍兴有一个小酒厂,他家里并没有多少钱。父亲好不容易凑足了钱让他读大学,结果读了大学他就参加了革命。现在经费紧张,他把自己开无线电修理公司的钱全部贴补了进去。他希望苏响三思后行,但是苏响看出来,程大栋其实是喜欢她的。因为他看到了程大栋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光在跳跃。 苏响说,我是经过三思的。程大栋咧开嘴笑了,再一次露出那颗闪着暗淡光芒的金牙。程大栋成了一个有孩子的父亲。他把和苏响的结婚申请书放在梅娘面前的时候,梅娘刚吃了一碗辣肉面。她剔着牙不屑地扫了一眼申请书说,你要三思而后行。 程大栋说,我三思了,苏响也三思了。梅娘说,你们在找累。程大栋搓着双手局促地说,做人本来就是累的。 梅娘点了一支小金鼠,她收起申请书,重重地抽了一口烟说,我要开一家书场。以后可以到书场来找我。你走吧。 程大栋那天看出梅娘有些不太高兴。但是程大栋不去理会这些,他完全沉浸在甜蜜中。果然没几天组织回复,同意结婚。苏响不知道程大栋其实偷偷地烧了三炷香,打开窗户对着夜空说,加南兄,我不会亏待苏响的,也不会亏待卢扬的。苏响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春天的茂盛。她在春天里发报,用黑布罩着台灯,嘀嘀答答的声音里那些风声在疯狂穿梭。它们呼啸着集束钻进苏响的耳膜,让苏响因此而生出许多激动来。情报源源不断地传了出去,对交通员一直都充满着好奇的苏响终于在一个春夜里问抱着孩子的程大栋,交通员是谁? 程大栋本来堆着笑的一张脸,随即收起了笑容,他说你不能知道。你以后也不要再问了。程大栋补充了一句,这是纪律。苏响望着严肃的程大栋说,那我可以说说其他的吗?程大栋说,可以。 苏响说,我肚里有孩子了。你的。程大栋在愣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他差一点就要哭出声来。苏响久久地看着程大栋的表情,她没有多少的激动,但是她内心还是荡漾着甜蜜。她有一个十分简单的评判法则,爱孩子的男人不会坏到哪儿去。 苏响不知道交通员是一个在四川路上马迪汽车公司开车的少年。后来她才知道,这少年其实是梅娘的娘家侄子。他是个孤儿,十分害羞的一个人,喜欢戴一顶车行的制服帽。此刻他就孤单地坐在车里,车子就停在白尔部路渔阳里31号公寓楼楼下不远处的阴影里。少年抬头望着三楼窗口映出程大栋抱着孩子的剪影,想起了父母突然消失的那个夜晚。那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梅娘对他说,以后你不用叫我姨娘了。你叫我妈。 8 暖风密集地灌进苏响的身体,她的整个身体就完全地打开和酥化了。她抱着卢扬去梅娘开的梅庐书场听评书,脚步轻快地越过了一条条街道,然后她看到台上有人弹着三弦在唱《三笑》。苏响喜欢这种苏州腔调,带着绵软的糯滋滋的声音。这让她想起了家乡,她想起家乡扬州有一个瘦弱的湖,还有成片的油菜花,以及浓烈的南方味道。 苏响在一间小包厢里见到了梅娘。梅娘一个人在抽烟,她躺在一把藤椅里,把光脚丫搁在一张长条凳上,稠密的烟雾已经布满了整个包厢。苏响皱了皱眉头,她看到梅娘懒洋洋的,十分像一只初夏阳光下眯着眼的猫。梅娘说,你觉得这儿接头方便吗? 苏响想了想说,我又不是交通员。梅娘说,你不是,不能说明别人也不是。苏响回过头看着书场里那一大群头颅,不能分清这批陌生人的身份。苏响笑了说,果然方便的。但是你要小心,有人在戏院里演唱抗日歌曲,被76号的人逮进去不少。 梅娘说,你怎么知道的?苏响说,报纸上看来的。梅娘想了想说,你听书吧,不要钱。苏响说,我没想过要给钱。 苏响的身体里一直有一个欢快的声音在唱歌。她抱着卢扬走出包厢的时候顺手把门带上,把那层层的烟雾和微胖的梅娘关在了屋子里。这一天书场遇到例检,苏响看到一批穿黑衣的人冲了进来,手里都拿着枪,大声地叫嚷着,例检例检。听书的人大概是习惯了例检,他们坐在位置上不动声色,台上的演员也没有停下来。这时候苏响看到了一个反背双手,脸色苍白的男人出现在书场里。他的身边簇拥着几名黑衣人,他的目光在书场里迅速地掠过,很像捕鱼的翠鸟迅捷地在水面上掠过。接着他看到了苏响。当他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走向苏响的时候,苏响想,其实龚放的瘦弱与举手投足,都是有着苏东篱的影子的。他们的血是一条连在一起的河,可是龚放一直把父亲苏东篱当成敌人。 龚放穿着一件黑西装,脚上套了一双锃亮的皮鞋。他走到苏响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但是龚放旁若无人地用手在卢扬的脸上摸了一把说,她叫什么名字? 苏响说,程扬。龚放说,她住哪儿?苏响说,住西爱咸斯路73号。 第14章捕风者(3) 龚放竟然解下了脖子上的一根红绳,绳子上吊着一块玉牌。龚放把这块玉牌替卢扬挂上,对苏响说,对她好一点。龚放接着又说,她也算是我的孩子。我记住名字了,程扬。 苏响突然说,那你给我找份工,我要去你那儿工作。龚放说,你不适合。龚放说完,大步地向回走去,走了三步又突然停住转过身来说,我只有你这样一个妹妹了。龚放走后没多久,所有黑衣人像是突然蒸发掉一样不见了。一会儿书场外就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只有台上的演员仍在专注地演出。梅娘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苏响的身边轻声说,你有没有提要去他那儿工作? 苏响说,我提了。梅娘说,他怎么说。 苏响说,他说我不适合。你……调查过我?梅娘说,我不用调查你也知道。在你加入组织以前,你就去找过他。苏响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在梅娘这儿是透明的。 梅娘说完留下一堆小金鼠的烟味,一扭一扭地穿过听曲的人群回到她的包厢里。苏响的情绪里突然充满了些微的伤感,她抱着卢扬望着梅娘的背影,觉得梅娘的背影很像一只清代的花瓶。 就在那天晚上程大栋突然告诉她,他被调往江西参加游击战争,组建各地游击小分队。那天程大栋花了很多的心思,做了一桌饭菜,并且拼命地往苏响的碗里夹菜,这让苏响隐隐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苏响很想问程大栋有什么事,但程大栋一直说没事。在饭桌上,程大栋破天荒地喝了半瓶老酒。他故意装作很高兴似的不停说着他的任务,并保证他会尽快回来。苏响一言不发地小口小口往嘴里扒着饭,不远处的床上放着正撑着手脚咿呜学语的程扬。程大栋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其实也就半年一年的,很快就回来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的职务肯定上升了。 苏响的耳朵里灌进了很多风声,她默不作声不停地吃着饭,吃着吃着眼泪随即掉了下来。凭直觉她认为程大栋会回不来。她已经送走了一个卢加南,她不能再失去一个程大栋。 能不走吗?苏响扒完了最后一口饭,将筷子十分小心地搁在空碗上说,你的职务上不上升我不在乎。 不能。这是命令,不是儿戏。苏响突然恼了,那你就把我和程扬抛在这儿?程大栋咬着牙说,为了胜利。苏响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最后只能虚弱地说,什么时候走?程大栋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只箱子说,一会儿就走。我白天都准备好了行李。苏响的内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突然觉得心的角角落落都开始疯狂地生长荒草,她甚至能听到那些荒草生长的声音。好久以后,她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那件本来是为卢加南织的暗红色毛线衣,递到程大栋面前说,把它带上。 程大栋说,这……是加南的,我不夺人之爱。 苏响:你把我都夺走了,你还在乎夺一件毛衣。你必须带上,这也是命令。程大栋想了想,拿过毛衣叠好,塞进了箱子里。望着麻利地装箱的程大栋,苏响调整了一下情绪,装出高兴样子说,那你和程扬也告个别。程大栋走到床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撑手撑脚正发出咿呀声音的卢扬的脸,又和苏响贴了贴脸,拎起皮箱决然地走进上海滩苍茫而辽远的夜色中。苏响这时候突然变得平静了,她拿起一只旧箱子上的牧师马吉送给她的手风琴,拉起了《三套车》,眼前苏联辽远的土地一闪而过,一辆马车钻出了丛林。苏响的手风琴已经拉得很好了。床上的卢扬入神地听着苏响弹的乐曲,她把手整个用力地住嘴里塞着,看上去好像是想把手吃掉。 苏响拉完了一曲《三套车》,静默了很久以后才平静地对着打开的窗户说,程大栋,我爱你。 窗口漾进来浓重的黑色,苏响的肚子已经很圆了,那里面藏着她和程大栋的孩子。不久苏响生下了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程三思。 梅娘来看她的时候,破天荒没有抽烟。她连看都没有看孩子一眼,而是对苏响直接说,你真能生。 苏响无言以对。梅娘接着又说,你只能坚强。梅娘让苏响去梅庐书场帮忙,干一些茶水活。但是苏响并不是一个十分适合这个活的人,有时候她宁愿坐在听众席里听台上的评书演员们,用棉花糖一样的声音演唱一个个才子佳人的故事。陶大春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带着一个看上去连话也不会说的伙伴,一起听了一下午的《三笑》。没有人知道这个伙伴有没有听书,他只是在不停地剥花生吃,仿佛永远也吃不饱似的。后来苏响知道他叫阿六,是吴淞口码头货场里的工人。 那天陶大春走到苏响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苏响看着这个留平头的男人,眼角有笑纹但是却年轻、充满活力。苏响能把一个人看穿,她看到了陶大春涌动在胸腔里的海浪般的力量。苏响也微笑着,那些少年光景就重新跃出来,像一场电影一样在她面前上演。陶大春和苏响走得最近的那一次,是陶大春用脚踏车带着这位苏家大院里的小姐去郊外。那时候油菜花正恶狠狠地油亮着,蜜蜂们像轰炸机一样疯狂鸣叫,仿佛要把整个春天炸掉。春风当然是宜人的,那些风长了脚一般在苏响裸露的胳膊上跑过。 陶大春消失得十分彻底。因为有一天苏响家里多了一个叫卢加南的人,卢加南也是扬州江都人,他家是邵伯镇上开酱园的。他十分安静地坐在苏响家的屋檐下,脸上保持着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一条线,就是这条线让苏响感到踏实。苏东篱在那天晚上穿着皱巴巴的长衫走进苏响的闺房时,苏响说,爹你作主吧。苏东篱就笑了,这个为大少爷苏放突然离家出走而纠结了好多年的江都县的望族,干瘦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苏东篱说,幸好你没让我多操心。 现在这个陶大春出现在苏响的面前,唤起了苏响的少年记忆。她被自己那段纯真岁月小小感动了一把。陶大春告诉她,自己在吴淞口一个货场做记账员,来到上海已经一年。 那天黄昏,陶大春带着那个不停吃花生的阿六离开了梅庐书场。苏响送两个人到书场的门口,她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空中两个小小的黑影划过,那是两只鸟向着两个方向飞去。陶大春说,我还会来找你的,然后他就像一滴墨汁洇进黑夜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当苏响回头的时候,看到梅娘叼着小金鼠香烟站在她的身后。 这个人你一定要小心,他不像是货场里的人。梅娘说。苏响不太喜欢梅娘过问她私人的事。她说,不要你管。 梅娘猛地吸了一口烟说,必须管,这是命令。苏响笑了,你要是这样说,那我不执行命令。请你枪毙我!梅娘一下子语塞,她愣愣地望着苏响的背影向书场内走去。苏响的背影越来越圆润了,像一把琵琶。梅娘认为这一定和她生下了两个孩子有关。梅娘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那火星就在烟身上疾速地向她的嘴唇靠拢。当她喷出一口浓烟时,烟雾把苏响的背影彻底虚化了。 有那么一段时期,梅娘并没有什么情报上的事让苏响去做,程大栋临走的时候也没有交代她接下来怎么做。情报工作就像突然断了一般。交通员和译电员都不见了,惟留下了收发报员苏响,三只脚缺了两只,苏响就知道这个三人电台小组等于是瘫痪了。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苏响带孩子在王开照相馆拍了母子三人的合照,她的身边站着卢扬,手中抱着程三思。她把洗出的照片给了梅娘,让她想办法带到远在江西的程大栋手中。 梅娘拿着照片端详了好久,然后拿一口烟喷在照片上,随便地把照片往一本书中一夹。梅娘的随便让苏响很不舒服,但是苏响又不好说梅娘什么。苏响看到那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四个字:啼笑姻缘。 直到有一天,那名交通员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天她回到西爱咸斯路73号三楼那间朝北的寓所里,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屋子中央,他笑了,笑得十分羞涩,脸上的雀斑也因此而生动起来。他说我叫黄杨木,五号线的交通员。我是按照组织指示直接和你来接头的。 苏响突然想起老家有一句谚语叫千年勿大黄杨木,是一种怎么长也长不大的树。这样想着,苏响觉得这三个字有些苍凉。 9 在六大埭一个房屋密集的居民区,苏响绕过了很多弯,然后她出现在一条弄堂里。当她敲开梅娘家的门时,梅娘睡眼惺忪地趿着拖鞋来开门,她的卷心菜一样的烫发现在看上去多么像一个蓬乱的鸡窝。她的皮肤显然十分松弛了,眼袋就那么了无生机地垂挂着,浑身散发出成年人睡醒后才会有的一股浊气。苏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收起那把杭州产的阳伞,局促地站在门口。 进来吧。梅娘说,口气中有残留的烟草味。梅娘先进了屋,坐下后的第一件事是点了一支烟。 苏响环顾着四周,除了一张桌子和四条凳子,已经空空如也。苏响坐了下来,她觉得梅娘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和她讲,才把她约到家里来。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这四宝本来应该出现在书桌上,但是现在却奄奄一息地出现在饭桌上。这个清晨,苏响听到梅娘清晰地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我们家原来是大户人家,我是书香门第出身。第二句话,我把整个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我要你去救一个人。 这个漫长的下午,梅娘泡了一壶茶,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喝茶。苏响终于搞清楚梅娘凑了一笔钱,甚至当掉了最值钱的祖传的一只玉石鼻烟壶,是为了让她用这些钱去打点救人。 苏响说,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人?梅娘说,我知道,你听我先说完。你要找的人是陈淮安,名动上海的大律师。我们查到他是扬州江都人,而且他父亲和你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很熟。我们给你准备一份厚礼,去见陈淮安父亲,当然主要是为了见陈淮安。需要救的人叫唐海洋,是地下交通线新来的一号线负责人,刚到上海就被公共租界警务处的人逮捕了。 苏响终于弄清楚,因为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没有唐海洋的什么犯案证据,准备放人。但是76号汪伪特工总部行动队队长龚放也正在极力运作,希望让工部局警务处把唐海洋引渡给他们。而最为重要的是,尽快和陈淮安搭上线,这个大律师有能力把唐海洋从租界警务处捞出来。 梅娘后来点起了烟,她把脚搁在桌子上,苏响能看到梅娘脚上的皮肉还是雪白的。她想或许年轻的时候,梅娘果然是风姿绰约的。这个开了一家书场独自一人过日脚,声称书香门弟,老家曾经有过丰厚家产的女人,让苏响觉得充满了神秘。就像她此刻隔着烟雾看到的半透明的梅娘。 苏响隔着浓重的烟雾和梅娘说话,苏响说,组织上是不是没有经费了?梅娘说,组织上一直缺经费。苏响站起了身,那你出的钱我会还你的,我家里不缺钱但我没有理由问我父亲去要……等到……胜利那一天吧。梅娘笑了,日本人不走,就算你家道再殷实,那也不是你的钱。我老家诸暨多少富有,可惜现在败落了,什么也没有了。你坐下吧,陪我聊聊天,知道诸暨吗? 苏响说,不坐了。我不知道诸暨。梅娘说,那是勾践的老家。苏响说,我明白了,勾践有一段时间也很穷。梅娘说,你脑子转得真快,所以你一定能把唐海洋救出来。苏响说,我试试吧。我走了。 苏响向门口走去,她看到门口那一大片的太阳光,她觉得她太需要阳光的拍打与照射了。梅娘的声音跟了上来,梅娘说,如果你一定要还的话,我只要你还两个字。 苏响站住了,静等着梅娘的下文。 梅娘吐出一口烟说,胜利!苏响撑起那把杭州产的阳伞,走进了那一地的阳光中。 10 苏响果然认陈淮安家的老爷子当了干爹,也顺利地让陈淮安把唐海洋救了出来。那天苏响对着旧箱子上的手风琴久久不语,她有一种预感,自从她认识了陈淮安,她的生活就开始了变化。她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陈淮安时的情景,那天她跟着陈老爷子走进霞飞路陈淮安宽敞的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陈淮安一直都在埋头办公。老爷子说,是我来了。陈淮安抬起头朝苏响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苏响就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对她说的。那天她穿了件月白色旗袍,头发让“海上花”的一个理发师替她鼓捣了半天。陈淮安看到苏响将用黄纸包着的十根小黄鱼塞进他抽屉的一幕,但是他没有点破,当然也等于没有拒绝。陈淮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苏响半天说,你不认识唐海洋? 苏响无法抵赖,她一下子觉得陈淮安不是一个好缠的主,他的目光如锥,脑子敏慧。 陈淮安接着说,三天以后,你来我办公室,我会给你一个结果。陈老爷子忙追上去一句,你一定要帮她的忙,她父亲苏东篱和我像兄弟一般。 陈淮安皱了皱眉说,我知道。那时候苏响一直在判断着陈淮安的年龄,39?41?43?听说他单身,那么这个年龄的单身男人,是不是应该有过婚史? 三天以后苏响换了一件苏绣旗袍,施了十分薄的妆,薄得就像是散淡的暮春的一缕风。苏响站在陈淮安的面前微笑着,说,我是来听结果的。 陈淮安说,你这样保持一种姿势站着累不累?苏响说,不累。家父一直教我这样站着。告诉我结果。陈淮安停顿了好久以后才说,他出来了。那天晚上陈淮安带着苏响去虞洽卿路上的米高梅舞厅跳舞。苏响学过跳舞,但是却跳得十分生疏,陈淮安拒绝了金大班给他介绍的舞女,而是拉着苏响一次次地旋转在舞池里。苏响不喜欢跳舞,她觉得陈淮安的手总是汗津津的,这让她不太舒服。从那一晚陈淮安对米高梅舞厅的熟络程度,让她十分明确地知道了,陈淮安一定是这儿的常客。 第15章捕风者(4) 这个突如其来的舞步纷乱的夜晚,苏响的目光不时扫过一名叫陈曼丽丽的舞女。陈曼丽丽穿着合身的旗袍,其实她是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女人。看上去她很年轻,有着少许的风尘味。她是被金大班安排给一名银行的高级职员的,她陪着这位高级职员不停地磕瓜子和聊天,原因是这位高级职员的脚是有一些坏的,他并不适合跳舞。但是脚坏了并不影响他好色。他流着口水一次次地把手伸向陈曼丽丽,但总是被陈曼丽丽有意无意地挡开。陈曼丽丽的目光主要停留在陈淮安和苏响身上,等到银行职员离去以后,陈曼丽丽抽着烟一摇一摆地走向陈淮安和苏响的席位。 陈曼丽丽对苏响笑了一下,苏响觉得陈曼丽丽的笑容中有带血的钩子。在这样的笑容中,苏响的心脏忽然就痛了一下。一直到后来陈淮安告诉她,他欠了陈曼丽丽时,她回想起陈曼丽丽的笑。那时候她的心里就浮起阵阵凉意,有的人可以用目光杀人。 陈曼丽丽手里夹着烟晃荡着身子说,陈大律师,我想和你谈谈。陈淮安说,能不能改天? 陈曼丽丽说,择日不如撞日。陈淮安想了想说,好吧。那就撞日,我反正无所谓。那天晚上苏响是一个人回家的,陈淮安不能把她送回去。苏响牵挂着家里的卢扬和程三思,她转过身把背影留给了米高梅舞厅的那些红男绿女,一步一步从容地向舞场门口走去。当她站在米高梅舞厅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个细雨中的夜上海,所有的灯光因为雨而显得朦胧。一辆黄包车像是在水中滑行的泥鳅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上了黄包车说,去西爱咸斯路73号。 车夫身上的车衣已经被微雨打湿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宽阔如门板的身板在跑动的时候不停地摇摆着。当黄包车在公寓楼下停稳的时候,苏响淡淡地说,你怎么当车夫了? 陶大春摘下了头上的毡帽回过头来笑笑说,还是被你认出来了。苏响说,我问你怎么当车夫了? 陶大春说,我不在货场做了。苏响不愿再问,她把一小卷潮湿的钱塞进陶大春的手里,然后走进公寓楼的门洞。陶大春拿着钱,一直愣愣地看着一个旗袍女人走进一片黑暗中。看上去苏响就像是被一堵墙吸进去似的,这让陶大春想起了《聊斋》。 在三楼朝北房间惨淡的灯光下,苏响用干毛巾擦着头发。卢扬和程三思显然已经睡着了,来照看他们的梅娘坐在床沿抠脚丫吸烟,屋子里已经布满了烟雾,地上有一只“小金鼠”的烟壳。苏响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不耐烦地说,少抽几支你会死啊? 梅娘笑了,不用你管。苏响懒得再说她,她看不惯梅娘的做派。梅娘十分清楚苏响的心里在想什么,她竟然没有回六大埭的住处,而是找了一床薄被抛在沙发上,然后无赖般地躺了下来。 梅娘说,今天晚上我住这儿了。我想和你谈谈工作。梅娘没有谈工作。梅娘在谈她自己的事,她对自己的事有十分浓厚的倾诉欲,她说她当大小姐的辰光,在老家诸暨的笔峰书院里读书,家里有多得不得了的山地和竹林。她对自己家族的败落耿耿于怀,她姓斯,她的祖上曾经因为救过一个强盗,而强盗的报恩让她们家发达了,如此种种。 我们家一定是书香门弟。梅娘断然地说。苏响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躺在床上她一手揽着卢扬一手揽着程三思,心里想着遥远的江西,在丛林里奔突与冲锋的程大栋。苏响想,大栋现在一定是一个强壮的、黝黑的、胡子拉碴的人了。在这样的念想中苏响沉沉地睡了过去,睡过去以前她听到梅娘的最后一句话说,我和你一样,身边没有男人哪。 这时候苏响就在心底里轻笑了一下,我那不是没有男人。为了胜利,我男人在丛林里。 11 陈淮安是在上海进入初秋的时候向苏响求婚的。秋天的风经过了沙逊大厦的楼顶露台,陈淮安的头发被风吹起,他把目光从遥远的上海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中收回来,突然对苏响说,你嫁给我! 苏响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陈淮安接着说,我是认真的。苏响仍然没有说话。陈淮安说,你必须表个态。一直到黄昏来临,苏响还是没有表态,她只是微笑着任由秋风把她的头发吹来吹去。那天晚上陈淮安请苏响在沙逊大厦8层的中式餐厅一起吃饭。陈淮安的兴致很高,他喝了至少有一斤绍兴酒。一直到晚餐结束,苏响仍然没有给他答复。她只是这样说,你对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吧。 这让陈淮安十分扫兴,他盯着苏响看了大约有三分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苏响顺着陈淮安的话说,我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人。第二天苏响就在梅庐书场的一个小包厢里把这件事告诉了梅娘,苏响说算我向组织上汇报吧。梅娘点了一支烟站起来来回踱步说,你当然应该汇报。苏响说,那我该怎么办?梅娘笑了,从现在开始你是单身,没有人知道你是嫁过人的老黄瓜。苏响皱起了眉头,你说话真难听。梅娘说,真话一向难听。你必须接近陈淮安。苏响说,这是组织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梅娘说,组织上我会汇报。一会儿,梅娘又加了一句,但这更是我个人的意思。苏响说,那你就给我闭嘴。我有卢加南,我是有男人的,我不像你!梅娘一下子就愣了,她的脸上迅速地掠过痛苦的神色。像是胃病发作似的,她紧紧地捂住了胃部。看上去她明显地软了下来。她说那这件事你再考虑一下。另外组织上要启动3人新电台,组建5号交通站,你是报务员,我是组长。译电由我负责。 梅娘十分仓促地说完这些话后,就把自己的身体卷成一团,紧按胃部坐进一把椅子里。 那天苏响破天荒问梅娘要了一支烟,梅娘用火机为苏响点着了烟。在剧烈的咳嗽中,苏响把一支烟抽完,然后她重重地在桌子上揿灭了烟蒂说,孩子怎么办? 梅娘腊黄着一张脸说,孩子我来带,你可以宽心。要知道我是书香门弟出身,知道怎么教孩子。苏响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了,那是在和无趣的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后才会有的反应。她顺手拿过了一张《大美晚报》,目光在那些黑黝黝的文字上凌乱移动时,发现一张形迹模糊的被抓拍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显得十分得远而小。他正在打开车门钻进汽车。而不远处是乱哄哄的人群,一个穿西服的男人仰天倒在地上。他的头部有血渗出,在报纸上像一块被不小心沾上去的墨汁。 苏响知道,这是国民党军统戴老板派出的人在上海滩上锄奸,在此前的几年里,已经有许多汉奸倒在了血泊中。苏响还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当汉奸是总有一天要还的。 苏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报纸收了起来。那天她离开梅庐的时候没有和她告别,而是匆忙地离开了那间包厢。后来她终于明白,她连一句话也懒得和梅娘多说。 一个月后的清晨,陶大春在西爱咸斯路73号公寓楼楼下不远处的小弄堂里截住苏响。那天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苏响穿着厚重的秋衣去菜场里买菜。陶大春对苏响笑了,苏响也笑了,苏响看到陶大春嘴里呵出了白色的气雾,苏响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当杀手的。 陶大春的脸色变了,说你开什么玩笑。苏响把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掏出来,平举到陶大春的面前说,这个背影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陶大春沉默不语,最后把那张报纸小心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随时准备死。 苏响说,为什么准备死。陶大春咬着牙说,为了胜利。 苏响听到了“胜利”两个字,这让她想起当初梅娘和她说过的话。梅娘让她还给她两个字:胜利!陶大春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诉你。你还记得那个厚嘴唇的阿六吗?你在梅庐书场碰到过的那个小伙子。他才十九岁,可他已经死了。他妈生了六个儿子,现在一个也不剩了。 陶大春在这个秋天的清晨显得十分激动。他只是想来看看苏响的,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苏响已经知道了他是军统的人。他索性能顺水推舟要苏响加入军统,并且告诉苏响,他一定会做通军统上海站站长的工作,给苏响一个比较好的岗位。陶大春突然想到了陈淮安,他认为站长一定会希望和大律师陈淮安搭上线,那样可以在租界工部局警务处营救更多的军统人员。陶大春越想越觉得动员苏响加入到自己的阵营是对的,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动苏响,但是苏响却十分平静地说,我只想过小日脚。 陶大春说,那你还有没有一个中国人的良知?苏响说,请不要再说这些。你走!陶大春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异样,一条腿软绵绵地拖着,显然是一条坏掉了的腿。苏响有些心痛,这个曾经心仪过的男人大概是受了枪伤。苏响说,怎么回事? 陶大春扭转头来说,没什么。你知道的,那天我们截杀汉奸冯铭博,我中枪了。就是报上登的那一次。 陶大春认为他解释得十分清楚了,所以他又转过头去,拖着一条病腿麻利地向前走去。苏响一直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她记起少年辰光陶大春的脸永远是黄的,眼睛下有两个浮肿如蚕茧的眼袋,脸上全是蛔虫斑。那时候陶大春多么单薄与瘦小啊,在秋天的风里简直像一张纸片。而现在他留给苏响的背影,几乎是一面移动的墙——魁伟,结实。 12 那次公共租界工部局在沙逊大厦顶楼高大的金字塔房举行的年度答谢招待酒会上,陈淮安喝多了。苏响就坐在大玻璃窗边,她喜欢吃螃蟹,所以她就用心地剥着层层蟹黄的螃蟹。她十分喜欢坐在窗边看窗外的夜景。那天的斜雨均匀地打在窗上,望着雨水在玻璃上划落的痕迹,苏响开始想念一个在江西打游击战的人。苏响的耳畔于是就响起了枪炮声和地雷爆炸时沉闷的声音。她想象着炸弹的冲击波把泥石掀起来的场景,也想着一些同志穿越密林时的身影,同时她又望着密密的雨阵想,看样子程大栋只是在她生命中突然下的一场阵雨。 陈淮安摇晃着身体,举着杯子和很多人打招呼和喝酒。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作为大律师有很多人卖力而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那天其实苏响是听到陈曼丽丽和陈淮安的争吵的,他们躲在一个暗处热烈地吵着,仿佛一定要把一件事吵出一个结果来。隔着那些晃动的人头,苏响看到陈曼丽丽的脸上全是泪水。 陈曼丽丽口齿清晰地说,你爸王八蛋。苏响听到这些的时候,她皱着眉眯起了眼睛。但是最后她没有对任何人说什么,她端着酒杯就像是皮影戏里一个飘渺的人物,飘荡在那个歌舞升平的雨夜。 她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一切为了胜利。那个有着微雨的夜晚,苏响陪着陈淮安走出金字塔房,去了沙逊大厦顶楼的露台。陈淮安喝醉了,他站在潮湿的空气里,对着苏响大声地说,你能不能嫁给我。苏响一言不发,她想起了梅娘说的,组织上希望她能和陈淮安结婚。 陈淮安的一条腿跪了下来,跪在烂湿的沙逊大厦露台上。雨显然已经停了,他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泪痕。陈淮安十分认真地说,苏响,我要你嫁给我。 苏响走到了露台边,望着上海的夜色,她对着夜空说,你连鲜花也没准备,你把我当什么? 陈淮安随即站起,他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陈淮安说:我送你一车的花。苏响说,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东西,我不会要。苏响转过头,看到了陈淮安插在衣袋上的派克金笔。苏响把那支笔拔了下来,拧开笔帽,在手底心上写上了一个字:风。陈淮安说,什么意思?苏响说,没什么意思。你把这支笔给我吧,代替花。陈淮安说,那我给你买支新的。苏响说,不要,就要这支。 那天晚上陈淮安开车把苏响送回西爱咸斯路73号。陈淮安的车子开走后,苏响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梅娘的家。她在梅娘家门口站了很久,四面八方的黑色的夜向她奔涌而来。在这样的黑夜里,她有想哭的冲动。她十分想念程大栋,所以她最后还是哭了起来。她哭得酣畅淋漓,最后哭得蹲下身去。她说程大栋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这时候屋里的电灯光亮了,梅娘披着衣坐起身来,顺手就点起了一支烟。 怎么了?梅娘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苏响止住哭,她对着玻璃窗上梅娘的剪影认真地说,我要嫁给陈淮安了。 13 米高梅舞厅的音乐声里,金大班把陈曼丽丽领到陶大春面前。陶大春穿着合身的西装,他今天的身份是贩酒的商人。平常陶大春偶尔会喝一些酒,所以他对酒比较了解,即兴地就把今天的身份定为酒贩。金大班戴着白色滚丝边的手套,叼着一支细长的香烟,拿一双微微有些吊起来的丹凤眼说,陶老板侬要好好之谢谢我。 陶大春似笑非笑,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陈曼丽丽的身上。陶大春说,我们又见面了。 陈曼丽丽在陶大春的大腿上坐了下来说,没一个男人不这么说。陶大春说,你要是不是舞小姐,你就像一名小学老师。你甚至像一名女校的校长。 陈曼丽丽捏了陶大春一把说,陶老板你抬举我了。谢谢你那么多次关照我。 陶大春说,我真想娶你。陈曼丽丽说,你不会!你只会逢场作戏。这话陈淮安以前也说过很多次,我和你说起过。陶大春笑了,我还知道你恨死他那个王八蛋的爹了。 陶大春那天和陈曼丽丽跳了很久的舞,也喝了很久的酒,那天是陶大春比较放松的夜晚。军统在上海的工作处处受挫,同时却又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陶大春被自己的身份和工作迷惑了,他乐此不疲地把一条命拴在裤腰带上,在血雨腥风的上海街头滚打。这一次他来舞厅的真实意图,是来和一个人接头的。 第16章捕风者(5) 陈曼丽丽挽着陶大春的手和陈淮安、苏响碰到的时候,是他们一连跳了七支舞以后。他们跳完一曲走向座位,陈淮安和苏响显然才刚刚赶到舞厅,差一点还撞了满怀。苏响看到陶大春一身西装,知道陶大春大概又是在执行什么任务。陈曼丽丽把头昂了起来,这一次她像是对陈淮安示威般的,紧紧地挽住了陶大春的手。陶大春拍拍陈曼丽丽的手对陈淮安说,谢谢你以前对陈曼丽丽的关照。 四人相对,有些尴尬。陈淮安无法接陶大春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只有陶大春是从容的,他微笑着,根本就不像一个吴淞口码头货场的记账员,也不像是黄包车夫。他就像一个留连舞厅的欢场里的公子。 陶大春说,要不是你现在找的女人是我喜欢的女人,我一定出钱让斧头帮的冯二把你给卸了。 陈淮安也笑了说,你就不怕法律的制裁吗?在国家都没有的时候,法律是个屁。你究竟想说什么? 陶大春笑了,拍拍陈淮安的肩说,我只想说一句,你对苏响必须得好一些。陶大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向陶大春走来,他一边走一边脱着礼帽。陶大春看到他的动作,知道他要找的接头人来了。而此时从楼梯上奔下来五六名汉子,他们撞到了一张桌子,迅速地向陶大春和礼帽靠拢。陶大春和礼帽撒腿就跑,尖叫声中舞场内随即乱了起来。一名汉子手中挥起的刀迅速劈向了礼帽,一条胳膊随即被卸了下来。那条带血的胳膊死气沉沉地就躺在苏响、陈曼丽丽和陈淮安的脚边,跳舞的男人女人和陈淮安一样,都吓得往后直退。在舞客们剧烈的如同潮水退潮一般的喧哗声中,苏响和陈曼丽丽却反应平静。 苏响说,你挽错了男人的胳膊了。陈曼丽丽话中有话地说,我从来都没有挽对过男人的胳膊。此刻从舞厅里追出来的五六名汉子站在舞厅门口,望着路上的行人、灯光与车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手中都握了一把刀,愣愣地四下张望着。那时候一辆电车正响着叮叮的声音,缓慢如蛇行般向这边寂寞地驶来,而陶大春和礼帽显然已经不见了踪影。苏响不知道,此刻在二楼的包厢里坐着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龚放。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正在十分专注地品一壶普洱茶。他的怀里就抱着那个可爱的布娃娃,他甚至举起布娃娃亲了一下。刚才他站在二楼护栏边让五六名特工奔下楼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妹妹苏响挽着陈淮安的手站在舞厅里。他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后,就又走进了包厢喝茶。 一会儿一名汉子匆匆进来,垂手站在龚放的面前说,队长,人跑了,砍下一只手来。 龚放喝了一口普洱茶,抬起头来用陌生的目光望着这名汉子:手有什么用?又不是火腿! 龚放说完又埋下头去喝茶,他吸了吸鼻子,仿佛是要吸净普洱的香味。当汉子们陆续回到了包厢的时候,龚放平静地说,一群废物。 龚放又闻了闻茶水,喝了一口说,好茶。 14 苏响拿着喜帖坐在龚放办公室的沙发上。看上去龚放白净的脸上没有血色,在昏暗的屋子里,龚放一步步踱过来,拿起喜帖认真地看了一眼说,你长大了。 苏响说,人总是要长大的。龚放说,可惜我长不大。 龚放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窗口。帘布被风掀起,苏响隐约可以看到插在窗台上的几只纸风车,在风里呼啦啦地转着。苏响笑了,她认为哥哥太率性了,率性得根本不像一个行动队的队长。苏响仿佛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奔来的风的脚步声,她身上的血就不由自主地欢叫了一下。龚放把一只小布袋放在苏响的面前说,我刚立了功,端了军统在上海的一个分站,日本梅机关奖了三十条小黄鱼。我们一人一半,算是我给你的贺礼。苏响说,你干吗出那么重的礼?龚放说,我主要是想让你结婚后尽早出去,中国太乱了。苏响说,过几年以后中国会不乱的。 龚放说,你太自信了。苏响说,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出去? 龚放说,我能出得去吗?我的命不是我的!军统一直在盯着我,戴笠下令让军统锄杀汉奸,傅筱庵是怎么死的你总知道吧。跟了他三十年的厨师杀了他,拿了赏金走了。 龚放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挥舞双手开始大声说话,并且唾沫四溅:76号捕杀军统和中共地下党员,军统锄奸也想要捕杀我。对我来说,在上海滩过一天算一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两者必居其一。 苏响平静地听着龚放激动地说话。龚放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但是他仍然在不停地喘息。 苏响站起身来说,九月初八那天你一定要来,这事我没有告诉爸爸,是希望你不会在婚礼上碰到他。 苏响说完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又加了一句话:我只有一个哥哥。 九月初八龚放一直躲在办公室里,唯一的一盏灯挂在一张精巧的茶几上方,茶几上放着几个冷菜和两瓶绍兴老酒。灯光就藏在灯罩下,可以照到龚放的身体却照不到他的脸。龚放的身边站着行动中队队员阿灿和阿乙,龚放拧开酒瓶盖的时候说,不能惊动酒席上的人,去吧。 阿灿和阿乙走了,他们像影子一样飘出龚放的办公室。沉重的防弹钢门合上了,屋子里十分安静,安静得龚放能听到灯泡发亮时电流运行的声音,安静得甚至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龚放把酒倒在一只陶瓷酒杯中,然后他举起杯说,苏响,新婚快乐。 龚放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个人的喜酒,他把自己喝得有些多了。他的脑子里像电影院里播放的默片一样,播放着一格一格的镜头。远而近的苏家大院里,院子里的树上有鸟鸣的声音跌落下来,瘦而威严的父亲苏东篱穿着皱巴巴的长衫,他一共娶了三房妻子。苏东篱一直对大太太不好,这让苏放对苏东篱无比憎恨,直到有一天晚上苏放和苏东篱一场大吵。而苏放离开家乡扬州江都邵伯镇的季节是乍暖还寒的春天。他穿着单薄的衣衫,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在一个清晨突然消失。他把名字改为龚放,把所有的一切关系就此斩断。 而苏东篱得到的信息是:有同乡人告诉他,你儿子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当官。 苏东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喝茶,他把茶叶也慢慢嚼碎了,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我儿子早就死了。 现在这个在父亲心中已经死去的儿子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男人,他只对76号头子李士群负责,他也只为李士群杀人。但他从来没有亲自杀过人,他是一个书法特别好的人,所以他只会在手下送他阅处的文件上,用他喜欢的草书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字:毙! 他喜欢草书是因为人生太潦草了。阿灿和阿乙一直在荣顺馆对面老校场路的海记小酒馆里喝酒,他们已经喝了差不多有一锡壶的酒了。又当厨师又当小二的老海将一盘腌过的猪头肉放在两人面前时,看到了阿灿腰间鼓出来的一大块,那分明是一把枪。老海抬起老花眼,他看到了对面灯火通明的荣顺馆,大律师陈淮安在这个专做上海菜的著名菜馆里办喜宴。而在大饭店和小酒馆之间的这条老校场路街面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细雨。这些细雨发出蚕咬桑叶般的沙沙声,均匀地和路灯光混合在一起,柔和地铺在了街面上。 老海叹了一口气,巍颤颤地进入了厨房。阿灿和阿乙又各倒了一杯酒,他们的口袋里藏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的五官,已经深深地刻进他们的脑海里。这个男人他们必须在今晚除去,因为这个男人太想除去阿灿和阿乙的上司龚放。 荣顺馆里苏响站在一堆嘈杂的声音里,她穿着老苏州旗袍行里定做的旗袍,在大堆人群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味道。陈淮安很得体地在招呼着客人,看上去喝了一点儿酒的他精力很旺盛,有时候还会发出巨大的难抑喜悦的笑声。苏响的面前弥漫着雾气,这些雾气和菜香、人声纠结交缠,像一道屏障一般把她和这一场喜宴隔开。她十分清楚地知道,此刻程大栋在江西一座不知名的山上,说不定正在擦枪;卢扬和程三思在梅娘家里;龚放没有来,那就一定待在极司菲尔路76号;自己的父亲苏东篱一定坐在太师椅上,坐成一幅肖像画的样子……然后她隔着热闹的人群看到了陶大春和陈曼丽丽,他们坐在喝喜酒的人群中,看上去他们已经像一对情侣了。但是她能清楚地看到陈曼丽丽的目光越过了众人,一直都像一只飞累的小鸟一样,长久地栖息在看上去意气风发的陈淮安身上。 苏响知道,陈曼丽丽这一生,大概只会爱陈淮安一个男人。那天陶大春喝醉了,他在陈曼丽丽的搀扶下一次次去卫生间里呕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喝醉了,后来他就一直趴在饭桌上睡觉。散席的时候,陈曼丽丽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饭店门口走去,陶大春把整个身体都伏在了陈曼丽丽的身上。陈曼丽丽站立不稳,陶大春就像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这时候苏响一步步向这边走来,站在了陈曼丽丽的面前。 陈曼丽丽看了一眼地上软成一团的陶大春,她不再理会他,而是望向远处的陈淮安。陈曼丽丽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她说我能为他死,你能吗? 苏响犹豫了半天,她能说假话的,但是此刻她不想说假话。陈曼丽丽就笑了,说,你不能。陈曼丽丽转过身的时候,苏响发现她的眼圈红了。她努力地把陶大春拖了起来,再把陶大春的右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饭店门口走去,像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走到门口的时候,陶大春竟然转过身来,大着舌头努力地发出一组含混不清的音节: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然后他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苏响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陈曼丽丽扶着陶大春出了店门。站在荣顺馆门口的一堆光影里,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来,让陶大春差点就吐了。陈曼丽丽叫了一辆黄包车,她努力地把醉成烂泥的陶大春扔上车,然后车子就消失在上海白亮的黑夜里。 街头空无一人,显得寂廖而漫长,仿佛通向神秘的世界的尽头。一些路灯孤零零地站着,发出惨淡的光。一辆黄包车从后面跟了上来,车上坐着阿灿和阿乙,他们都戴着墨镜,在他们的视线里上海的黑夜就更黑了。前面陶大春的黄包车拐入一条弄堂的时候,阿灿公鸭一样的嗓子轻轻响了起来,他说给老子追上去。 陈曼丽丽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后面跟着一辆黄包车,她只是看到了陶大春黑夜中的眼睛突然睁开,闪着精光,而一只手已经摸在了腰间。在咔嚓的钢铁之音中,陶大春已经将手枪子弹上膛,并且将陈曼丽丽压在了身下。陈曼丽丽的心脏狂乱地跳了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她意识到两件事情:一,危险就在前头;二,陶大春根本就没有醉。 就在同时,阿灿和阿乙的黄包车越过了陶大春的黄包车,阿灿和阿乙从车上跃下,向陶大春开枪的同时,陶大春突然从座位上跃起,连开了两枪,一枪击中了阿灿的前胸,另一枪击在了电线杆上冒出火花。而一颗子弹穿过秋天的风,迅速地钻进了陈曼丽丽的手臂。陈曼丽丽觉得手臂上微热了一下,转头的时候已经看到胳膊上开出了一个美丽如花的小洞。陈曼丽丽的尖叫声响起的时候,车夫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像一截木头一样笔直倒下了,一颗亲切的子弹钻进了他的胸膛。而陶大春也一枪搁到了阿乙,阿乙仰天倒了下去,和地上的阿灿组成十字形。陶大春笑了,他一步步走过去,把手枪里的子弹全部射进两个人的身体,然后划了个十字说,阿门。 那天晚上陶大春肩膀上扛起了受伤的陈曼丽丽,把她带回了租来的亭子间。他用一把煨过火的小刀割开陈曼丽丽的皮肉,动作娴熟地替她取出弹头。陈曼丽丽痛得昏死过去,差点把衔在嘴里的毛巾给咬烂了。与此同时在陈淮安和苏响座落在福开森路的新洋房里,苏响要把陈曼丽丽和陶大春送的贺礼给扔了,那是一口法国产的落地钟,苏响认为这是一件不吉利的东西。陈淮安没有扔,陈淮安说,我欠了陈曼丽丽的,她怎么做都不过份。 那天晚上苏响把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了陈淮安,上面写着约法三章,其中一章是如果苏响不愿意,陈淮安不能要求苏响过夫妻生活。苏响的意思是她害怕这事,陈淮安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望着苏响那不容讨价还价的目光和苏响手中的那支派克金笔,最后还是接过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他把纸交还给苏响时,苏响说,对不起。 陈淮安挤出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说,是我太失败了。那天晚上苏响在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卸去新娘妆的时候,对着窗外黑如浓墨的天空轻声说,程大栋你这个天杀的,为什么还不给我滚回来。而第二天早晨,陈淮安坐在床边头发蓬乱,眼睛红得像要杀人。 苏响醒来的时候定定地看着他,她把手插进了陈淮安的头发里,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15 苏响和陈淮安的婚姻很平静。她按组织的要求,从公共租界警务处保出了好多共产党地下党员。陶大春也经常来,他以舅爷的名义有事没事就来送云南茶叶。他以喝茶为名来碰陈淮安,然后让陈淮安帮忙周旋,从租界警务处也保出了许多朋友。只有苏响十分清楚,陶大春保出的一定是军统上海站的人。 第17章捕风者(6) 他的钱怎么那么多?他生意做得很好吗?陈淮安这样问苏响。苏响不知道陈淮安是真装傻还是假不怀疑,她也不知道陈淮安会不会怀疑她的身份。表面上看上去陈淮安十分恋家,除了处理律师事务所的公事,基本上待在家里看报喝茶。有一天他喝了点酒,红着眼睛从背后抱住了苏响。他的手在苏响身上摸索着,这让苏响的身体渐渐变热。她反过手去搂住陈淮安的脖子,认真地和陈淮安好好地吻了一场。然而她的脑子里一直是程大栋的笑脸在沉沉浮浮,她终于一把推开了陈淮安,气喘吁吁地说,我害怕这事。 陈淮安终于吼了起来,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你先生吗?这样的争吵并不多。大部分的时间里,苏响挽着陈淮安的手出席一些酒会,看上去苏响已经辗转在上海的名流圈里了。偶尔她也会偷偷去梅娘的住处看看卢扬和程三思,偶尔她还会拉拉从西爱咸斯路73号三楼那间朝北的公寓带到新房的手风琴。她特别喜欢《三套车》是因为这个曲子可以让她发呆,她能想象马车越过雪地的场景。 那天陈淮安带着苏响和法租界警务处的贺老六一起在茶楼里喝茶,贺老六说起有一个共产党嫌疑犯被极司菲尔路76号的龚放要求带走了,那个人有九个手指头。那天中午的阳光很散淡,这些细碎的阳光落在苏响三人喝茶的茶楼露台上。苏响端起了一杯绿茶,那绿茶也浸在阳光里。苏响的心里却翻腾起细浪,她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快捷地把情报传给梅娘,她也不知道那个九个手指头的人能挺住龚放的酷刑多久。看上去苏响很平静,甚至和贺老六聊起了家乡扬州江都邵伯镇盛产的一种肚皮发白的鱼。她找了一个机会去茶楼的吧台借电话,但是那天的电话却坏了。这让苏响几乎陷入了绝望之中。 那天晚上苏响找了个借口匆匆去六大埭梅娘的住处找梅娘,梅娘叼着烟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卢扬站在梅娘的身边,程三思躺在床上扳着脚。在两个孩子的眼里,苏响变得越来越陌生。她穿着考究,举止文雅,越来越不像他们的妈妈。梅娘皱起了眉头,因为她听到的是被捕者只有九个手指头这样一条信息。 这样的消息,显然是十分苍白的。梅娘吐出一口烟说,你赶紧回去吧。 那天晚上陈淮安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一直在看着苏响坐在妆台前卸妆。你是共产党还是军统?陈淮安突然这样问。苏响对着镜子笑了,说你觉得我像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有些怪异。苏响转过头来,对陈淮安妩媚地笑。我让你帮忙从租界保出几个人来,你就怀疑我是军统和共产党?不是。我看你下午喝茶的时候心神不定。 苏响这时候意识到,她低估了陈淮安的眼睛。陈淮安低下头继续看报,但是他的嘴没有停下来。他说,就算你是共产党也没什么。 苏响不再说话。她加入了组织但从未入党,因为她不用入党。为了保密起见,她的档案也在共产党的阵营里被撤去的。有时候她是一个影子,或者说她只是一阵风,穿过雨阵和阳光突然降临的风。这个对于苏响而言沉闷漫长的夜晚,她和陈淮安按部就班地上床睡觉。但是她不知道这个夜晚有多少地下党员紧急转移了,不知道她的哥哥龚放在76号的刑讯室里已经坐了一整天。 龚放坐在刑讯室的黑暗中,他看到强光灯下照射着的九指的脸。他叫潘大严,是地下党一条线上的头头。他耷拉着头坐在龚放的对面,看上去他还没有吃过苦头,只不过脸肿了起来,那是被76号的人从捕房带过来时,被特工狠狠地甩了几个耳光。龚放一直在等着潘大严招供。他已经坐了一天了,而且一直在喝茶。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慢慢地走向潘大严。他的裤子是新的,呢子料。他的皮鞋擦得锃亮,看上去他纤尘不染,十分儒雅。他走到潘大严的面前,一名特工随即用一把刀的刀柄托住潘大严的下巴,把潘大严的头抬了起来。 龚放笑了,他轻声说,潘先生,我等了你一天,现在是午夜十二点。我决定不对你用刑,但是十二点到了你等到的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招供,我给你一笔钱去大日本。二是不招供,用刀用枪都会让你死得太难看,所以我让你坐电椅。现在开始选择,我给你五秒钟,五,四,三……潘大严的汗一下子就涌了满头。他惶恐地吼叫起来,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潘大严把什么都说了,一边说一边哭,眼泪和鼻涕一下子糊了满脸。龚放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始终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直在微笑着,并且不停地点头。记录员在迅速记录,在潘大严交待完一切以后,记录员把一张纸刷地撕下,递到了龚放的手中。 龚放弹了一下纸,交给身边的行动中队副队长说,马上出发。但是那天晚上,有数辆脚踏车也从六大埭出发,滑行在上海清冷的街道上。一个个地下党员迅速转移了,以至于76号的行动中队队员踢门入室的时候,所有的被窝都几乎还是热的。天亮以前,当行动中队队员们从四面八方空手回到极司菲尔路76号的时候,龚放的脸一下子就青了。他突然意识到,共产党的情报系统太强大了,远比军统的情报线来得坚固和灵活。 第二天潘大严就在龚放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走出了76号的大门,当他忐忑地走过76号门口的木头岗亭时,开始大步地奔跑起来。他害怕从76号某个角落里突然追出一颗子弹把他击毙。但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跑出好久以后也没有见人追上来。 在龚放的办公室里,副队长对龚放放走潘大严百思不解。龚放从一堆书里抬起头来说,我懒得毙他。龚放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合上书本说,因为有人会制裁他。几天后潘大严在一个亭子间里被处决。那天他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屋外突然响起了鞭炮声。他光着身子拉起窗帘的一角往弄堂里看,好像是一户人家在娶媳妇。在最后一个鞭炮的声音响起以前,门被踢开了,一声枪响,潘大严的脑门上多了一个小窟窿。床上的女人跌落下来,在床边颤抖成一只从天上突然跌入水中的鸟。第二天潘大严躺在地上的照片就出现在报纸上,他很像一条被暴晒过的鱼干。 在梅庐书场的一个角落里,苏响和梅娘面对面站着。梅娘叼着烟说,你不用知道潘大严是谁杀的。 所以苏响只知道,潘大严死的时候没穿衣服,脑门上有一个小窟窿。苏响在上海滩的名头越来越响了,其实她是一个很会交际的人。尽管陈淮安在律师界的名气很大,但是陈淮安并不十分喜欢应酬。而苏响在辗转酒会、舞厅的过程中,搜集到了许多情报。不久,热爱苏响的陈淮安在《申报》上登了招聘启事,他为苏响聘了一名司机,并且买了一辆别克汽车。那名穿格子西装的司机出现在苏响的面前时,苏响笑了。 司机就是黄杨木。陶大春依然常来找陈淮安,看上去他和陈淮安的关系比和苏响还熟。常和陶大春在一起的陈曼丽丽却始终对苏响充满着敌意,但是苏响十分理解陈曼丽丽。苏响是在一个充满月亮的夜晚听陈淮安说起,陈曼丽丽曾经为陈淮安打过胎,但是陈淮安的父亲不允许陈曼丽丽进陈家的门,因为她只是个舞女。 陈淮安威严的父亲反背着双手,站在陈淮安面前说,你要是娶陈曼丽丽过门,你先把我像杀傅筱庵一样,用菜刀给劈了。 16 龚放被军统组织锄杀,是在冬天的一个薄薄的夜晚。龚放从来不愿意出门,那天是冬至,刚好下了一场雪。龚放手里拿着一只纸风车,带着两名特工走出了极司菲尔路76号,那天他只是想去吃一碗羊肉汤。看到漫天飞雪的时候,龚放的心情就有些激动。那时候没有风,他努起嘴吹了一下纸风车,风车就转了起来。而风就是在这时候被他引来的,一阵风吹落了树上的积雪,也吹得风车不停地转动起来。这让他想起老家扬州江都邵伯镇上的雪景,大雪铺盖了苏家大院,大雪铺盖了邵伯镇的街道与河流,以及邵伯人的睡梦,大雪还铺盖了整个的乡村。偶尔一丝灯光在积雪的覆盖下透出一丝清淡的温暖。龚放喜欢这样的场景,所以走在街头的时候他有些兴奋地把两手并举,头抬起来,仰望着天际。 那些纷扬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转瞬即化,丝丝凉意给他带来了快感。不远处就是一个卖羊肉汤的夜排档,一对中年夫妇正表情木然地在路灯光下忙碌着。红色的炉火与雪交映,十分夺目。就在这时候一声枪响,龚放的身体被抛起来,重重地落地。接着又是两声枪响,两名特工还来不及拔枪,就被击毙在雪地里。殷红的鲜血抛洒,在雪地上形成一条清晰的血线。龚放仰卧着,脸容特别安详,甚至脸上还漾着笑意。他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漫天的飞雪,双眼的睫毛上落了雪花。他的左手还捏着那只纸风车。 三个男人穿着大衣踩着积雪迅速地向龚放靠拢。为首的一个男子手里持着长枪,他麻利地在三具尸体上又补了几枪。一名男子掏出一张写了字的黄纸盖在龚放的脸上,然后三名男子很快消失了。那对摆摊的中年夫妇目瞪口呆,他们不能反应过来,男人一手拿着羊骨头一手拿刀,像一个冻僵的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很快雪就把他的头发变成了白色。 好久以后,他看清了不远的地方那张黄纸上的字,上面写着:杀尽汉奸。这时候中年男人才悲哀、绝望地惨叫了一声,手中的刀子和羊骨头跌落在地上。 喜欢翻看报纸的苏响有一天突然扔下手中的报纸,从所住的福开森路的洋房中蹿了出来,迅速地叫黄杨木发动汽车。黄杨木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他开着车无声地在雪地里前行。阳光已经将上海照成了一片白光,苏响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当她出现在陶大春面前时,直接扑了上去撕咬着。两名站在陶大春身边的汉子上去就把苏响一把扭住,扔出门外。苏响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再次扑向陶大春,她披头散发像一个疯婆子一样。这时候两名汉子再次上前,被陶大春喝止。陶大春说,滚开。 这是一个尖叫与撕咬的下午。苏响疯狂地撕咬陶大春的时候,陈曼丽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她冷冷地看着苏响将陶大春的衣服撕破,打陶大春耳光,甚至用尖利的指甲抓花了陶大春的脸。苏响突然看到被她撕开衣服的陶大春的胸口,刺着两个字:苏响。 陶大春掏出一把匕首递给苏响说,你可以刺我一刀,但是你别杀我。算我欠你一条命,现在我不能还你,是因为我还得杀汉奸。 苏响接过了匕首,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所以从她的泪眼看出去陶大春是白晃晃的陶大春。苏响将匕首重重地插在了桌子上,扭转身就走。走到陈曼丽丽身边的时候,被陈曼丽丽叫住了。陈曼丽丽说,站住。 苏响站住了,她转过脸去,和陈曼丽丽的脸相距得那么近。陈曼丽丽说,你现在看上去像一匹母狼。 苏响说,母狼总比母羊好。陈曼丽丽说,所以我才永远都会输给你。苏响说,你输给我什么了。陈曼丽丽看了一眼陶大春胸口上的字,转头对苏响说,你懂的。 苏东篱从扬州江都邵伯镇上赶来了。他有很多年没有见到儿子苏放,他不知道苏放已经改名龚放,也不知道龚放在76号里已经当上了行动中队队长。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像顶着一层雪一样。他的长衫看上去仍然皱巴巴的。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所以他的长衫看上去就略显宽大。 在一间空房子里,从来没有为龚放穿过衣的苏东篱,第一次给龚放换上了衣服。苏响就站在苏东篱的身边,他看到苏东篱伸出了颤抖着的手指头,十分细心地为龚放扣上了扣子。他发现了一个露在袖口处的线头,所以他拿过一把剪刀,仔细地剪去了那个线头。 一名特工匆匆进来,搬进来一只箱子。他把箱子当着苏东篱的面打开了,里面竟然是一堆的玩具。陀螺、洋娃娃、《封神演义》的卡片……那天苏东篱透过窗户,看到76号院子里那只狼犬正吐着腥红的舌头。一帮日本宪兵队的人穿着白衬衣和一帮汉奸特工正在打一场篮球。球场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掉了,打篮球的人浑身散发出热气,像是从锅里捞出来的馄饨一般。而不远处有一排人跪在墙角的雪地中,他们的手被反绑着,像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粽子。一名特工突然走了过去,拉动枪栓对准这批跪着的人的后脑,一枪又一枪地击发。这些人依次向前扑倒,面前的雪地上随即多了一堆堆的血。一辆车子迅速开来,下来一群特工,把这些尸体抛上了车。车子向院门外开出去,这让苏东篱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杀人可以这么迅捷,这么得不留痕迹。 那天苏东篱站在雪地中对苏响说,跟我回去吧。 苏响说,回不去了。苏东篱说,为什么?苏响说,因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苏东篱的眼泪随即流了下来。那天苏东篱去了慕尔堂,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马吉。马吉和苏东篱坐在教堂可容纳380人的楼座上,坐了一个下午,然后苏东篱走了。他的背影像一只大虾。 苏东篱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下阳光下的慕尔堂。一群马吉养着的鸽子欢叫着,突然飞了起来。 苏东篱说,再见,马吉。 17 苏响一点也不知道,陈淮安已经被另一支部吸收为党员。陈淮安也一点都不知道,苏响一直是秘密战线上的人。那天梅娘在六大埭她的房子里告诉苏响,陈淮安已经是自己人。在关键时刻可以向陈淮安透露身份并求助,但是得等到万不得己的时候。所以这对夫妻各有身份,却相互不暴露。但是相对而言,苏响比陈淮安更在暗处。 第18章捕风者(7) 苏响的上级只有一个人:梅娘。苏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梅娘的住处看一次孩子。梅娘像一个保姆一样,十分尽职但是却对孩子十分严厉。当她呵斥卢扬或者程三思的时候,苏响就不太舒服。很多时候她是躲在窗帘后看孩子的,梅娘说孩子一直在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回苏响的身边。梅娘就说,等天亮的时候。 稍大一些的卢扬就会问,天亮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们。梅娘就说,要等大天亮的时候。 卢扬就会问,什么时候是大天亮。梅娘就说,等大天亮了,我会告诉你的。卢扬比程三思要大一些,她已经开始学写毛笔字。梅娘对苏响说你把孩子放在我这儿算是赚了,我是书香门弟,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卢扬学会的第一个字是:风。 梅娘也教卢扬唱歌。那天苏响躲在窗帘后,听卢扬唱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苏响听着听着,眼泪就掉在自己的鞋背上。从那天开始,苏响稍微有点儿相信梅娘是大户人家出身,但是看上去她仍然像一个烟鬼。她的烫发蓬乱得就像是鸡窝,身上的旗袍难掩她越来越发福的身体。 她竟然备了一把戒尺,甚至用戒尺责罚不听话的孩子。所以有一次梅娘从家里送她进入弄堂的时候,她突然一下把梅娘的胸襟揪住说,你要是敢再动一下我的孩子,我剥你的皮。 那天梅娘在弄堂里剧烈地咳嗽着,等她稍稍平息下来后,她点了一支小金鼠香烟靠在墙上说,剥我皮我也得管好他们。他们不光是你的孩子。 苏响说,难道是你的孩子?梅娘把一口烟吐在苏响的脸上大声决然地说,他们当然也是我的孩子。春天来临了。春天来临的时候,苏响去梅庐书场听书。在一个小包间里,梅娘一直沉默不语。后来她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梅娘把一粒金牙放在了茶几上,苏响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苏响说,还有什么?梅娘又掏出一张用手帕包着的带血的照片,照片里是苏响和卢扬、程三思的合影。 苏响擦了一把眼泪,但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流着。苏响说,我就知道他回不来的,可他还是要去江西。 梅娘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只是一直抽烟。苏响伸出手去,也颤抖着从烟盒里拿了一支“小金鼠”香烟,点了无数次的火,终于吸着了香烟。很短的时间里,她竟然把一包小金鼠抽完了,小包厢里就一直升腾着怎么也散不去的烟雾。 后来梅娘站起身来说,死一个人算什么。苏响说,我知道,国家死了才可怕。苏响又抹了一下泪,说,我不哭,我才不哭呢。苏响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来,对梅娘说,你看,我笑了。苏响的话音刚落,又一串眼泪掉了下来。那天陈淮安在家里看到苏响的时候,苏响的眼睛是肿的。陈淮安看到苏响的手指头上多了一只金戒指,他不知道苏响是用程大栋的金牙打的金戒指。陈淮安没有问这金戒指是从哪儿来的,他只是觉得这个金戒指显得有些土气,不太像是苏响去打金店里打来,或者从商场买来的戒指。 这天晚上苏响洗了一个澡,她十分主动地靠近陈淮安,这让陈淮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苏响知道陈淮安十分可怜地忍了很久,她觉得自己欠陈淮安很多。当陈淮安颤抖着幸福地一头走进苏响的时候,苏响的眼泪在那一刻流了下来。 这天晚上苏响十分疯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一直到后半夜,苏响才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睡着的时候不断地说着梦话,又哭又笑。等到第二天清晨她醒来的时候,看到陈淮安就坐在床边,原来他一夜没有睡。陈淮安平静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哪条线的? 苏响没有说什么,她支起赤裸的身子在床上坐了好久,对着窗帘里透进的一丝亮光说,你在说什么? 18 一年后苏响生下儿子,取名陈东。陶大春带着陈曼丽丽来了一次福开森路苏响的家。 陶大春小心地在陈东的襁褓里塞了一个红包,轻声地对沉睡着的陈东说,我是舅舅。 19 抗战胜利的时候,苏响和陈淮安手挽着手在大街上走。他们看到大街上的人们举着蒋总统的大幅画像在游行,声浪一波一波地传来。苏响在人群中看到了陶大春,他穿着一身挺括的呢子军装在朝他们笑。陶大春的身边是陈曼丽丽,他们已经结婚了。 陶大春兴奋地说,胜利了。苏响突然想起梅娘说过,她付出那么多钱,但只要苏响还她两个字:胜利。可是梅娘十分明确地告诉过苏响说,还没有胜利。那天陈淮安数着陶大春肩膀上的星星说,不小啊,是中校。陶大春笑了,说肯定很快就会不是中校。好日子就要来了。那天陈曼丽丽对陈淮安说,我现在不恨你了。一点也不恨。原来你长得那么胖了,你简直像个猪似的。陈曼丽丽穿着一套精致的月白色旗袍,笑得花枝乱颤。游行的队伍望不到头也望不到尾,喊口号的声浪铺天盖地,仿佛一片冒着泡沫汹涌而来的海水。苏响在心里就叹了一声,她突然很想去看看卢扬和程三思。 在梅娘的屋子里,卢扬和程三思并排站着,头上都戴着一顶鸭舌帽,身上穿着小格子西装。 梅娘严厉地说,给我站好了。卢扬和程三思就把自己的小胸脯挺了一挺。梅娘说,叫妈。 卢扬和程三思努力了好多次,但是都没有叫苏响妈妈。苏响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说,我是妈。 卢扬说,我妈是梅娘。程三思也学了一句,我妈是梅娘。 苏响有些愤怒了,对梅娘吼起来,你为什么不说他们有妈妈。梅娘冷笑了一声,万一有人试探他们怎么办?分分秒秒都有危险。苏响无言以对。梅娘告诉苏响,日本人走了,全面的内战又打得火热。 有一个潜伏地下的代号张生的党员已经被激活起用,但不是自己这条线上的人。他只和梅娘的上线马头熊单线联系。 苏响没有接梅娘的话,而是说,你抢走了我的孩子。 20 陈淮安是在凯司令咖啡馆里被捕的,那天他奉命去和代号张生的神秘人物接头。他有情报需要张生传递,同时他和张生要一起赶往杨树浦发电厂附近一个叫八大埭的地方,去和人开一个秘密小组会议。 但是张生一直都没有出现。陈淮安喝了三杯咖啡,一点钟的接头时间一直等到三点钟,仍然没有动静。陈淮安坐在咖啡馆里慢慢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当他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礼帽准备离去的时候,几名汉子突然涌了过来,枪就顶在了他的腰眼上。 陈淮安不紧不慢地扣着衣服的扣子。他不知道的是,张生在咖啡馆外就发现了危机四伏,他也是第一次和陈淮安接头。但是他不敢迈进咖啡馆半步,而是转身躲进了一条弄堂的角落,并且迅速地撤离了。 陶大春从不远处的一个卡座上起身走了过来,他走到了陈淮安面前说,我应该早就料到你是共产党。 陈淮安没有吱声,他在想着一个问题,是不是张生已经遇到了不测,或者张生已经叛变。 陶大春说,大律师应该很会说话,你为什么一言不发。陈淮安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在他喷出一口烟剧烈咳嗽的时候,陶大春突然意识到陈淮安向来是不抽烟的。陶大春劈手夺下他嘴上叼着的烟,迅速地将烟纸剥开,却在烟丝堆里只发现了一张纸的毛边,很显然情报已经燃完。 陈淮安笑了。陶大春也笑了。陶大春突然收起了笑容,恨恨地一拳击在陈淮安的脸上。陈淮安的一串鼻血随即如面条般凝成血条挂了下来。他的鼻子明显歪了,那种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知道,他的鼻梁骨一定是断了。 这天晚上陶大春去了福开森路苏响家里。管家领着陶大春出现在苏响面前时,苏响抱着陈东在逗陈东玩。陶大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知道我为什么来你家吗? 苏响说,你今天说话有些阴阳怪气。陶大春就笑了,说陈淮安是共产党你知不知道?苏响转瞬间掠过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收敛了,她的脸部表情天衣无缝。 苏响说,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陶大春说,他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监狱里待着,你可以去看看他。苏响不再说话,她默默地把陈东从手中放下来,牵着陈东的小手一步步向卧室走去。等门再次打开时,出来的已经是苏响一个人了。苏响在陶大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说,他是共产党?陶大春盯着苏响的脸说,他隐藏了好多年。苏响说,有没有办法把他保出来?我有的是钱。陶大春说,有钱也没用,我忠于党国。苏响这时候一眼瞥见陶大春肩上的校官军衔已经从两颗星换成了三颗星。她想起陶大春在街上对她和陈淮安说过,肯定很快就不会是中校。果然如此。 陶大春坐到苏响的身边,慢慢伸出手揽住了苏响的肩头。苏响目光呆滞没有反应,她的目光一直投在墙上的结婚照上。 陶大春说,我可以带你去香港。苏响仍然呆呆地没有反应。陶大春的手就落在了苏响的屁股上,苏响转过头对着陶大春笑了。陶大春忙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给苏响看。苏响不屑地轻声地说,你配不上我。 陶大春的笑容就一直僵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把手移开,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打转。最后他站起身来说,你的性格一点也没有变。 陈曼丽丽去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监狱看陈淮安,陈淮安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像一只破旧的四面通风的箩筐一样。他是大律师,一向用嘴说话,可现在他的嘴唇被刀片割开了,分成了两半。他是笔杆子,写得一手好字,但是现在指甲被拔光了,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看到陈淮安的这副样子,陈曼丽丽随即耸动肩膀哭了。陈淮安却笑起来说,有什么好哭的。 陈曼丽丽说,你为什么不招? 陈淮安咬着牙说,死个人算什么?我就算死,也不会招的。陈曼丽丽睁着一双泪眼慢慢地后退着,退到门边的时候她转身快步地离开。她找到了陶大春的办公室咆哮,陶大春却顾自喝着茶,根本没有去理会陈曼丽丽。 陈曼丽丽说,你准备杀了他还是怎么?你还是他太太的同乡呢。陶大春仍然不理陈曼丽丽,他翻开一张报纸,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报纸新闻。 陈曼丽丽说,你就知道升官发财。陶大春这时候把报纸扔在了茶几上说,你是在念旧情吧?陈曼丽丽想了想说,是。陶大春说,你觉得我会念旧情吗? 陈曼丽丽说,你不会。陶大春说,错!只要他把他的那条线招出来,他还是我兄弟。我马上送他去法国,他可以买座庄园每天骑马种葡萄。陈曼丽丽说,你错了。你想要撬开他的嘴,比你当上将军还难。陶大春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说,咬紧牙关说,你一定会当上将军夫人的,你等着。 陈曼丽丽离开陶大春办公室的时候,陶大春拨通了苏响家的电话。陶大春说,你应该让他见一下孩子,他太想念你们了。 苏响选择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去了西郊的淞沪警备司令部,黄杨木开车送苏响和陈东一起去。那天苏响化了一个淡妆,穿上了一袭新做的阴丹士旗袍。在车上,她一直都紧紧地抱着陈东,仿佛陈东是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鸟。黄杨木表情平静地开车,他从一名少年成长为一名小伙子了。他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在苏响抱着陈东下车的那一刻,黄杨木为他们打开了车门。黄杨木的手一直搭在手门上说,平静地说,你最好不要去看他。苏响迟疑了一下,没有理会黄杨木,而是抱着陈东一步步走向了监狱的大门。 苏响去找陶大春,但是陶大春手下的一位少尉记录员却说陶大春去市里办事了。苏响又按程序要求接见陈淮安,少尉记录员说陶大春有关照,如果一个叫苏响的女人要求接见,可以见。其他人一律不见。 苏响说,我就是苏响。那天陈淮安正在被执行水刑。两名汉子不停地给陈淮安灌水,这让陈淮安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强烈的窒息感让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穴。他在洞穴里手舞足蹈,洞穴的顶部亮着白亮的光芒。当他的头被人从水里拉起时,他的鼻涕一下子全喷出来了。陈淮安是律师,知道这种呛人的水刑导致的结果是肺、胃、气管、支气管大量进水,大小便会失禁。比起之前的割唇和拔手指甲,那些都只能算是小儿科了。这时候陈淮安十分渴求一颗子弹,他想起了他在他的上线马头熊面前举起手宣誓的时候,他就说过时刻准备着为胜利而牺牲。现在这个时刻就快到了。 陈淮安再一次被按入水中。他并没有死,而是被湿淋淋地推到了窗前。透过狭小的窗子口,他看到了苏响就站在院子里的一堆阳光下,怀中抱着他的儿子陈东。苏响被一群特工们拉着,他们推搡着苏响,然后和苏响一起拍照留影。他们甚至让陈东在地上爬,陈东被吓得哇哇大叫。然后特工们把陈东在地上一把拎了起来,让他挨个叫他们爸爸。陈淮安的心像被割下了一瓣似的疼痛起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十分实际的问题,他可以死,苏响和陈东怎么办?他们是被人欺侮一辈子?还是陪着他一起死? 陈淮安的信念就是在那一刻动摇的。他突然想到他应该远离中国,他完全有能力带着苏响和陈东去美国或法国,他仍然可以当律师,长大后的陈东也可以当一个医生或是律师。他为什么要在这儿受那么巨大的痛苦?而与此同事,在一个隐秘的爬满爬山虎的窗口,陶大春一直在望着被特工们欺侮的苏响母子。他笑了。 第19章捕风者(8) 陶大春慢条斯理地走出了办公室,他轻声对自己说,上场。陈淮安透过狭小的窗口,看到陶大春突然出现。陶大春咆哮着挥拳将几个特工打倒在地,让特工们跪在地上给苏响道歉。苏响的脸色冷冷的,她没有理会特工,她根本就没听清楚特工在地上道歉说了什么话。她想起了少年时光,想起邵伯镇上的竹林、河流、升腾着的地气、小街与田野等等,那时候陶大春为了保护他,像一头咆哮的公狼和一群地痞混战在一起。最后满头是血的陶大春手里举着铁锹,气喘吁吁地望着地痞四处奔逃。那些少年旧事像水蒸气一样,在阳光下上升,最后不见了。 苏响回过神来,认真地对陶大春轻声说,陈东爷爷愿意出五十条大黄鱼。陶大春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说,你不要害我。你知道……我答应过让陈曼丽丽当将军夫人的。苏响不屑地笑了,你夫人真庸俗。 陶大春有些不悦地说,不许你这样说她。她是我夫人,你说她就等于是在说我! 苏响说,那让我见见他!苏响见到陈淮安的时候,十分惊奇于自己竟然没有流下眼泪。陈淮安湿漉漉的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他的手指头已经红肿化脓泛白,嘴唇因为被割开后发炎,已经肿成了很大的一块。陈淮安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要去抱儿子陈东,但是陈东却哇地哭了起来。 陈淮安手足无措地搓着手,他不愿意惊吓到他视作生命的儿子。苏响一直微笑地看着陈淮安,她想起当初程大栋告诉他,鲁叔一家三口都牺牲了。现在她扳着手指头算,卢加南和程大栋已经牺牲了,如果陈淮安也牺牲了,那刚好也是三个。这样的话,她家就和鲁叔家扯平了。所以苏响话中有话地说,你儿子我一定会照顾好,上学、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光宗耀祖。 陈淮安说,你什么意思?苏响仍然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你放心吧。 陈淮安怅懵地“噢”了一声,他看到苏响低身抱起陈东,像没有任何留恋一般决绝地向外走去。走到一截围墙边,苏响看到了墙上恣意攀爬着的碧绿的爬山虎,在阳光底下迅猛生长。她仿佛听到了爬山虎在风中生长的声音。她想,多么绿啊。而陈淮安一直都在看母子俩的背影,在他闪烁的目光中,陶大春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陶大春凭着敏锐的直觉,他觉得陈淮安已经像一块松动的墙砖了。只要用点儿巧力摇几下,就能把这块砖从墙上拆下来。 这天傍晚陶大春打电话让陈曼丽丽从家里送来一瓶藏了好几年的绍兴老酒。陈曼丽丽说什么事情让你那么兴奋,喝酒就不能回家喝吗? 陶大春挥了一下手说,你懂什么?你就等着当将军夫人!陶大春支开看守和警卫,以及刑讯室的特工,带着酒走进了陈淮安的牢房。 21 对于陶大春而言,这一次搜捕是令人失望的。从午夜十二点开始,十多台军车驶向不同的方向,每台车上都配备了一名队长和十名士兵。但是抓回来的却只有一名代号“马头熊”的共产党地下党头目。陶大春在办公室里等到中午,直到所有军车都驶回了警备司令部,他才匆匆从办公室里出来,直接到了刑讯室。 他在刑讯室里见到了唯一的收获,马头熊。这让陶大春脑子里迅速地掠过一个信号,军统内部出现了内鬼,有人泄密了。他开始排查,参加会议的十名特工都有可能泄密,参加搜捕行动的一百零十名士兵也有可能泄密,要想在这庞大的人群中锁定内鬼,比赶走日本鬼子还难。 但是好在他抓到了来不及撤离的马头熊。陶大春认为,只要马头熊也成了叛徒,那是不是也可以咬出一串鱼来?陶大春亲自审了马头熊,这是一个长着浓眉大眼的中年人。陶大春拍着马头熊的脸叫大哥,陶大春说大哥你招了咱们就是兄弟,你可以吃香喝辣。你要是不招,你的路就只能有一条。 马头熊说,按你们的规矩是不是先用大刑?陶大春愣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马头熊说,你先把该用的刑用一遍吧,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扛得住。 陶大春笑了,他知道马头熊的意思是死也不招,他也知道马头熊的语气中饱含着一种挑衅。陶大春对身边的特工说,先把手和脚的骨头敲断。马头熊昏过去三次,三次都用冷水浇醒了。陶大春坐在审讯桌前对刚醒过来的马头熊说,想好了,我没有耐心。马头熊张着所有牙齿已经被敲落的空洞的血糊糊的嘴,口齿不清地说,我想好了,我肯定活不长了。陶大春知道,他碰到了一个钢板做的硬货。这让他很不愉快,但是他还是通知苏响接走了陈淮安。按照陈淮安的意思,苏响带着陈东,坐着司机黄杨木的车子在晚上去接陈淮安。在接到陶大春打来电话让她去接人的那一刻,苏响就知道,陈淮安叛变了。 陈淮安之所以选择夜里离开警备司令部监狱,是因为他怕见到太阳光。他坐上车子的时候,一把抱住了陈东,仍然把陈东吓了一跳。陈淮安抱紧陈东,又腾出一只手揽住了苏响,眼里含着激动的泪水,他说苏响,我以后再也不能抛下你们娘儿俩了。 陈淮安回到家里洗澡,叫来私人医生为伤口消毒,换上了新衣服。他决定马上离开上海,去香港避避风头。他告诉苏响,第二天中午他会去十六浦码头上船。苏响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她不知道该不该将叛徒要出逃的消息告诉梅娘。直到快天亮的时候,苏响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天中午苏响看到陈淮安上了他自己的司机老金开的车,车子离开了大门。陈淮安在临走前曾经说过,等不打仗了,一家人可以在香港团聚,现在他出去只是打前站,同时也好在香港避一下风头。苏响不愿把这个消息告诉梅娘,她突然觉得如果陈东没有了父亲,那么三个孩子的命运变得一样的残酷。尽管她没有汇报这一消息,但是梅娘的眼线还是从码头的客运部那儿得到了消息,有一张甲等船票属于陈淮安。 梅娘那天在屋子里抽了三支烟。她抽烟的时候十来个人围坐在她的身边,大家都昂着头想听梅娘有什么话要说。一片寂静,一直等到梅娘掐灭第三支烟的烟头时,大家才把热切的目光投向梅娘。梅娘说,把他绑回来。 十多个人蜂拥而出,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只有卢扬和程三思扑闪着大眼睛,一片迷懵地望着梅娘。那天中午梅娘手下的人并没有绑到陈淮安,因为陈淮安没有出现在船上,也没有出现在码头。陈淮安只是虚晃一枪,让老金开车在大街上转了一圈,而他自己其实一直还躲在洋房的另一间屋子里。黄昏时分他突然现身了,手里拎着一只皮箱出现在苏响面前。陈淮安告诉苏响自己要去机场,他没有买机票,而是要搭一个在邮政局工作的老熟人的邮政货班的班机去香港。陈淮安临走前紧紧拥抱了苏响,在苏响的耳边轻声地说,中午组织上一定派人去码头了。苏响在陈淮安的怀里问,你怎么知道? 陈淮安说,我的直觉一向灵敏。我到香港后会联系你,条件成熟了我们一家人全过去。 陈淮安说完,又抱起陈东,用那张被割裂的红肿的嘴亲了亲陈东,然后拎起皮箱快速地离开了洋房。一会儿苏响掀开了窗帘一角,她看到陈淮安迅速地上了老金从暗处突然开出的车。苏响就在心里感叹,陈淮安一定是学会了地下工作的那一套。 苏响走到电话机边,看着那部金色的西洋电话机,她觉得十分得奇怪。她总是对这种可以把声音从某处传达到另一处的机器感到好奇,她一直都犹豫着要不要拎起电话机。苏响拎起电话机又放下了电话机,如此反复。连续三次以后,苏响开始拨一个牢记于心的号码。 梅娘守在书场的电话机边,她完全确定苏响是知道陈淮安去十六铺码头的,但是苏响却没有向她报告。她派出的人马扑空以后,怀着赌一把的心态她守在电话机旁。电话响起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从话筒里钻出来,陈淮安正在从福开森路前往机场搭乘邮政货机。 电话迅速挂断了。梅娘再次将嘴里的小金鼠香烟掐灭,飞快地离开了梅庐书场。她风风火火地跑到一条弄堂附近时,数名汉子迅速地向她靠拢。梅娘急切地说,机场……就在此时,苏响在家里呆呆地站在窗前。她的手里拿着一张白纸,那是她在新婚夜写下的约法三章,上面有陈淮安的签名。苏响把这张白纸折成一朵小白花的时候,脑海里浮起了她和陈淮安一起在米高梅舞厅里跳舞的场景。苏响突然觉得,她仿佛和陈淮安过了很多年,不然她的记忆中陈淮安怎么会有那么得青春勃发或者说少年倜傥。苏响把白纸裁开,折成了两朵小白花,一朵塞在了陈东的手里。什么也不懂的陈东开心地笑起来,他说,妈妈,花花漂亮。 22 陈淮安举行大丧以前,苏响去慕尔堂请马吉牧师。那天马吉正蹲在慕尔堂门口喂一群鸽子,听了苏响的请求他一言不发。 在墓地,一身黑衣的苏响突然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她知道原来是又一个秋天来了。那天如苏响所愿,天空中下起了雨,这让她想起陈淮安向她求婚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雨天。苏响已经记不起来那天来了多少人,来了哪些人。她只记得来的人中有陈淮安那微颤颤如一根风中稻草的老父亲,有陶大春和陈曼丽丽,还有牧师马吉。她当然也记不起来马吉在墓前说了什么,只记得陈曼丽丽的肩膀耸动得厉害。她微笑着走到陈曼丽丽的面前,陈曼丽丽泪流满面地问,你不难过吗? 苏响说,他去了该去的地方,那儿满是福祉,有光明和温暖在等待着他。陈曼丽丽惊讶地说,你信教了?苏响说,我不信。我只相信黎明就快来了。陈曼丽丽诧异地说,现在不是天亮着吗? 苏响说,你不会懂的。在众人即将散去的时候,陶大春把苏响拉到了一边。陶大春穿着一身黑西服,显出无比的肃穆,却缀着一朵触目惊心的白花。陶大春鹰一样的双眼紧盯着苏响,咬紧嘴唇说,是你杀了他? 苏响平静地说,血口喷人!陶大春说,你是共产党? 苏响说,你觉得是那就是,你把我抓走吧。陶大春沉思了良久说,算我又欠了你一条命。那天陶大春回到警备司令部后直奔刑讯室。在刑讯室里他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马头熊。陶大春蹲下身轻轻地拍着马头熊的脸说,再问你一次,招不招?马头熊说,我要是招了……我地下的先人不认我。陶大春的耐心彻底失去,他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时头也不回地拔枪。翻转手向地上的马头熊连开三枪。苏响不信陶大春会不查自己,所以在安顿好所有以后,她离开了陈家,把自己留在福开森路那幢洋房里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苏响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搬离洋房的,她站在车边望着那幢楼,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儿的生活像一场梦。苏响选择在清晨搬家是因为,她觉得清晨比黑夜更干净更不引人注目,她喜欢清晨潮湿的生涩的空气。 苏响带着陈东住进了辣斐德路文贤里11号的一个亭子间里。秘密电台仍在运转,交通员仍然是黄杨木。为了便于工作,梅娘最后让苏响把陈东也送到了她那儿。苏响抱着陈东去梅娘家的时候,打开门她看到梅娘头上戴着一朵小白花。两个同样戴着白花的女人在这个清晨相遇了。梅娘点了一支烟,给苏响也一支。苏响犹豫了一下接过了,任由梅娘替她点着了烟。两个人就在一堆烟雾里面对面站着。她们都没说话,有时候偶尔的相互笑笑,后来她们笑的频率渐次提高,有几次她们简直是在畅快地大笑。 苏响装作抽烟十分老道的样子,喷出一口烟来说,你这是替谁戴孝?梅娘说,替我男人。 苏响惊讶地说,原来你……你有男人?梅娘说,谁能没有男人啊。我丈夫叫……马头熊。苏响一下子愣了。这时候梅娘的眼泪滚滚而下,她用肥厚的手掌擦了一把泪,又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恶狠狠地说,他妈的,这烟呛的。梅娘说完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吸吸鼻子说,无所谓,不就是一条命吗! 23 在陶大春带人拘捕梅娘以前,梅娘已经送走了卢扬、程三思和陈东,她把孩子交给了黄杨木。她一直都在等待着C 计划的出现,而风声越来越紧,她无处可搬,即便搬了也不利于接头。终于在梅娘拿到C 计划,并且译成电文后,她把电文给了苏响。同时交给苏响的还有一本张恨水的言情《啼笑因缘》。 苏响摸着书封上“啼笑因缘”四个字,她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苏响就想,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却是和三个男人一起构成。那天梅娘从菜市场回到家,她本来想在中午的时候炒一盘鸡蛋的,并且喝半斤绍兴老酒解解乏。她刚进家门,就发现屋里有人来过的痕迹。她放在门槛上的小枝条明显落在了地上,她刚要退出,一把枪从后面顶在了她的腰上。梅娘只得往屋里走,她看到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陶大春。梅娘笑了,说你好像特别懂茶叶似的。你是不懂装懂吧?陶大春也笑了,说我对不懂的东西都想研究。梅娘抛了一支烟给陶大春,并且为他点着了,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陶大春说,我早就怀疑过你。但我一直找不到证据。梅娘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说,现在你有证据了? 陶大春说,把C 计划交出来,你仍然可以开你的梅庐书场。你经营了那么多年书场,没人经营了可惜。 梅娘说,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我已经活得够本了。 陶大春退后一步,再一步,他已经不愿再费什么口舌。他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两名特工随即上前扭住梅娘的手。 梅娘说,不要绑我。我是书香门第出身,我有大户家小姐的底子,十分好面子。不信你们看看墙上。 第20章捕风者(9) 其实陶大春早就看到了,梅娘写的是“捕风”两个字,笔风刚劲,黑汁淋漓。陶大春连笑了三声,他说,书香门第你捕什么风? 就在这时候,在文贤里11号的亭子间里,苏响纤长灵活的手指在嘀嘀嘀的按响着敲击键。她的手指如同飞翔的小鹿,迎风奔跑,一分钟可以敲下两百次键。她的属相天生就在十二属相以外,她属于风。手指如飞的时候她的血就开始加快流速,那是一种奔涌的速度,所以看上去她的面上涌起了潮红,一个伟大的情报被苏响传出。那就是C 计划。 那时候军统早已改组为保密局。陶大春一直没有找到设在警备司令部内保密局的内鬼,他的无线电侦缉车却找到了文贤里附近活跃着不知名的信号,并且已经排除了商业电台。陶大春得到的所有信息是,每天后半夜两点,必有神秘电台在文贤里一带活动。 陶大春的侦缉车找到了文贤里附近活跃着的信号。但是侦缉车却无法侦察到具体发报和接收电文的地址。陶大春让人找到了文贤里附近的一处高楼观察,无线电发报人可能会用黑布蒙住灯泡,但是无线电使用时的功率却会不经意让附近住户的灯泡发出暗淡的时隐时现的不规则灯光。 陶大春布置完这一切以后离开了淞沪警备司令部,作为派到军队监督军官动向的保密局下派人员,陶大春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真正的敌人。离开司令部以后他直接去了上海饭店,这一天他为陈曼丽丽庆祝生日。他一直以为陈曼丽丽不容易,受过太多的委屈,他必须对陈曼丽丽好一些。而与此同时国军的战况一直不佳,他觉得自己和司令部人员一起撤向台湾几乎成定局。但在撤走以前,他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军人职责,绝不放过一个共产党。在上海大饭店的一个豪华包厢里,陶大春为陈曼丽丽举行了生日晚宴。 然后转场去了米高梅舞厅,在他为陈曼丽丽打开车门的时候,一名特工向陶大春报告。文贤里附近的所有行动人员已经到位,这时候才晚上九点钟,离行动时间还有五个小时。 陶大春笑了,说今天这条鱼一定不能漏网了。这是一个狂欢的夜晚,陶大春却一直坐在桌边,等待着下属向他的汇报。 他一边看着陈曼丽丽在舞厅里旋转的优美舞姿,一边脑海里浮现了这样的场景:在文贤里附近停着无线电侦缉车,在一座高楼上有人在向文贤里居民区瞭望。文贤里附近还停了一辆军车,车上是十名武装人员,随时准备出击。陈曼丽丽从舞场上下来,大声地用手掌扇着风喊着热。后来她去了卫生间,陶大春在好久以后才发现陈曼丽丽去卫生间了,他和陈曼丽丽的女伴们开玩笑说,女人就是事多,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半个孩子也拉不出来,跑卫生间却跑得比谁都勤。陶大春在这中间去打了几个电话,询问了蹲守的情况。当他从舞厅里可以打电话的吧台上回到座位上,再次看到陈曼丽丽的空座位时,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足足待了半分钟,才一拍脑袋向外冲去。 那时候侦缉车已经侦察到了信号,在高楼观察的特工确定了文贤里12号和10号的亭子间有微弱灯光,那么基本可以确定电台在文贤里11号。他随即按计划向守候在文贤里附近的一辆军车用手电筒示意,连续打出了两个代号一字的信号。车上全副武装的士兵迅捷跳下车,向文贤里11号扑去。 陶大春也赶到了文贤里附近,他和那批士兵汇合在一处。当他得知无线电信号的传出方向是文贤里11号时,带着士兵踢开了11号的门,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台尚有余温的电台还躺在桌子上。 11号的灯被一块黑布罩着。陶大春一把将那块黑布扯下,转身带着士兵们冲了出去。陶大春大声喊,封锁附近所有弄堂口。 这个无比静寂的夜晚,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女人背影出现在弄堂里,她十分散漫地向前走着,看上去她比散步还显得悠闲。路灯把她的身影拉长,所以她一直都是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往前走。她很快遇上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成为了他们拘捕的目标。陶大春大声地喊,给我站住。 女人没有站住,也没有加快步幅,而是平静地一如既往地向前走着。所有的士兵们都向这边涌来时,女人开始不急不慢地奔逃,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十分清脆的声音。陶大春开枪了,一枪击中了她的大腿,女人随即跌扑在地上。这时候她抬起头,看到了弄堂上空的缺了一只角的月亮。 陶大春带人将女人围在了中间,女人被翻了一个身,她仰躺在地上。陶大春愣了片刻,最后蹲下身,用枪顶住了陈曼丽丽的头说,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陈曼丽丽笑了,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陶大春说,我对你不错吧。陈曼丽丽真诚地说,挺好的。我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你。 陶大春咬牙切齿地突然吼了起来,那你还要这样对我?你不仅通风报信,还为你的同伙转移而拖延时间。 陈曼丽丽说,大春,我怀孕了。陶大春后来无奈地收起了枪,对两名特工说,带走。陈曼丽丽被人拖了起来,拖向那辆远远停着的军车。陈曼丽丽的脸仰向了天空,天空中有稀少的星星在亮着。陈曼丽丽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开始喃喃自语,她说陈淮安你真是软骨头,我瞧不起你;她说宝贝,妈对不起你了;她说大春要是我们都是老百姓该有多好啊。陈曼丽丽的鞋子被拖掉了,露出一只光脚。陈曼丽丽的头一歪,她一口衔住了衣领,一会儿她的嘴角沁出了黑色的污血。 陈曼丽丽最后看到的是所有的星星,合并成了一颗最亮的星星。她觉得这颗星星肯定就是她肚里的孩子,所以她轻声说,孩子。 然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很累,但她还是看到了天空中一颗流星拖着一条尾巴划过黑色如缎的天幕。陶大春飞扑过来,两拳打到了拖着陈曼丽丽的特工,他开始抱着陈曼丽丽大声地嚎哭起来。 陈曼丽丽不会再说话。没有人知道陈曼丽丽此前如何找到了苏响,也没人知道她和苏响说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陈曼丽丽是共产党地下组织中哪一条线的。她就像被激活的一颗星,在突然擦亮了天空以后,瞬间就谢幕了。苏响在陈曼丽丽的掩护下成功撤走了。一直到上海解放以后,苏响才知道陈曼丽丽的代号,就是张生。一九四九年春天,马吉在慕尔堂门口的空地上不停地晃荡。他来到中国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他学会了使用筷子,并且使用中文对话。他有为数不多的朋友,扬州江都邵伯镇上的苏东篱就是其中一个。马吉这一天一直都在哼着一首和故乡有关的歌曲,在他哼到第二段第二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些衰老了,她戴着帽子,嘴巴用薄围巾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用明净的眼睛盯着马吉看了良久。 她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我是谁?马吉听到声音大笑起来,说原来是你。苏响说,我来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主动去一下淞沪警备司令部,找一个叫陶大春的人?马吉说,投案自首吗? 苏响说,你真会开玩笑,我想请你为很多人做祷告。他们就要死了。 马吉说,为什么?苏响说,因为天就要亮了,天亮以前有很多人要死去,阎王爷会收走一些好人。 马吉去了西郊的淞沪警备司令部,他是在一批犯人临刑前为他们做祷告的。他找到一个穿上校军服的男人,男人正在办公室里匆忙地整理一些档案。马吉被一名卫兵带到了他面前,马吉说,是一个叫苏响的人让我来找你的。 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沓档案,听到马吉这样说,他愣了一下停下来。你有什么事?他说。 马吉说,苏响让我来为一些人做祷告。男人愤怒了,他把一沓档案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档案随即乱了,随即他又一拳击在玻璃台板上。桌上的玻璃台板裂开了许多细密的纹路。马吉看到碎纹下面,一个女人穿着旗袍浅笑的样子。这个女人马吉不认识,她叫陈曼丽丽。 男人就是陶大春,他颓丧地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头,好像是脖子支撑不住他的头颅的样子,又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很久以后他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我满足她的要求,我让看守带你去。 陶大春又补了一句,苏响把什么都算到了。还是她笑到了最后。当马吉被两名持枪的看守带着,走进囚房的时候,看到了那些眼神忧郁的人。他们有的靠墙,有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死气沉沉。马吉为他们做祷告,他不知道该用哪一段祷文,所以他随便地选了一段。这个高鼻子蓝眼睛头发有点儿稀疏的美国半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大声祷告:愿人都尊你的名和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食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们的,直到永远……马吉一边走一边祷告着。一个女人突然扑了过来,她已经血肉模糊,混身结痂,看不清她的脸容。甚至她的一只眼球已经没有了,深陷下去一个瘆人的小坑。她的双手就撑在木栅栏上,有一只手的手掌不见了手指,另一只手的几只手指也软软地挂着。她的嘴里发出了含混的声音,几个音节在喉咙里翻滚着跌扑出来。她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马吉是不抽烟的,但那天他宽大的衣袋里刚好藏了一支别人送给他的雪茄。他把雪茄颤抖着递给女人的时候,女人伸过一张嘴来。马吉这才意识到女人的手显然是坏了,一个看守替女人点着了烟。女人猛吸了一口,十分贪婪的样子,然后女人开心地笑起来。女人说,这是雪茄,我见过但我不爱抽。我喜欢小金鼠香烟,我家是浙江诸暨的,知道诸暨吗? 马吉摇了摇头:猪鸡?女人说,那你总知道西施吧?西施?西施是一个女地下党员,打入敌人的内部去了。最后,勾践胜利了,知道勾践吗?他们都是诸暨人。马吉懵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西施,也不认识勾践。女人显然有些烦了,猛挥了一下那只已经没有手指的手说,懒得和你说这些。告诉你,我家是书香门弟,我们梅家一门九进士……女人就是梅娘。 第21章捕风者(10) 这是马吉在上海的最后一次祷告。其实苏响来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行装想要回美国了。走出警备司令部监狱的时候,他抬头看到了破棉絮一样无力的太阳,懒洋洋地半隐半现挂在云层里。马吉选择了一个清晨离开慕尔堂,那天苏响来送他。苏响依然戴着帽子,依然用薄围巾包着嘴。马吉的身边放着一只超大的皮箱,他和一个中国牧师在道别。中国牧师也姓马,他躬着身子十分虔诚地听马吉在交代着什么。马吉其实什么也没有交待,他唯一要求这个叫马大为的中国牧师做的,是替他喂好他的鸽子。 没几天梅娘和一批人被带了出去,用一辆篷布军车拉到一个废弃的石料仓库。陶大春站在一边监刑,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梅娘身上,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马头熊一样是钢做的,就算你把她拆得七零八落,她也不会向你吐一个字。如果她一定要说话的话,她会这样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在陶大春的内心里,他对这个女人升起了无限的敬意。囚犯们都转过身去,只有梅娘没有转身,梅娘也在微笑地看着陶大春。陶大春走到梅娘面前,他把一包小金鼠香烟拆开了,抽出一支插在梅娘的嘴里,并且为梅娘点着了烟。梅娘美美地抽了一口,她看到陶大春把剩下的烟和火柴全塞进了她的衣兜里。 陶大春说,带着香烟上路吧。梅娘说,你觉得我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吗?陶大春说,你比秦始皇家的出身还大气。 梅娘就满足地笑了。就在她抽完最后一口烟的时候,行刑士兵们的长枪都举了起来。预备,一名瘦脖子的军官在一边这样喊。 陶大春站在一边仍然定定地看着梅娘。所有的人都开始喊共产党万岁,只有陶大春清晰地听到了梅娘的喊声。梅娘是面朝着枪手们站立的,她大声地吼叫着,我的三个孩子,你们要为我活下去! 那一刻陶大春的神经被梅娘的叫声击中,他突然觉得这批钢一样的人是他和他的党国所摧毁不了的。那天陶大春在枪响过后狼狈地离开了,他的脑门上渗出了虚汗。在那天晚上,陶大春一直不能入睡,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枪声。陶大春固执地认为,他可能得了耳病。 第二天早上黄杨木把一张《申报》交给了苏响,苏响看了一眼以后,仔细地把报纸折了起来藏在口袋里。报纸上面有梅娘等人被执行枪决的消息,苏响轻声说,姐。苏响又轻声说,姐。苏响再轻声说,姐姐姐姐姐……苏响呜咽起来,说姐我承认你是书香门弟。苏响这样说着的时候,一边的黄杨木眼圈红了。黄杨木说,她是我亲姨。苏响知道,无论是鲁叔,还是梅娘,还是自己,还是其他的人都把整个家掷在了血与火中锻打。有时候,他们都来不及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这天黄杨木向苏响传达了组织上的一个新的命令,让苏响转道香港去台湾建立六号电台。苏响接受了命令,她从这间借来暂居的狭小小屋的床底下取出了手风琴,十分专注地拉了一曲《三套车》。有五月的风从窗口漾进来,吹起她的头发。慢慢地,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那天黄杨木紧紧地拥抱了她,在他的心目中苏响永远是一个只能远观的女神。她刚洗的头发散发出阵阵发香,在此后黄杨木的记忆里,就一直有她的发香在飘荡。黄杨木软软地跪了下去,双膝着地,脸紧贴着苏响的小腹。苏响的手垂下来,抚摸着黄杨木略微有些卷曲的头发。她的手指头不经意地触到了黄杨木的脸,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苏响说,孩子们在你那儿都好的吧。黄杨木说,都好。黄杨木又说,我把他们当成我自己的。苏响说,在我老家有一种不能长大的树,叫黄杨木。黄杨木说,可是我已经长大了。 苏响就笑了,说我明天早上八点就走。我到你那儿要看看我的孩子们,我怕以后看不到他们。 黄杨木说,好。但他们不能见你,在天亮以前,任何有可能引起麻烦的事都不能做。 苏响又笑了,说黄杨木,你果真长大了。这是一个五月的雾茫茫的上海清晨,苏响站在一座小院的院门外,她的身边放着一只皮箱。她穿着一袭蓝旗袍,隔着门缝看黄杨木和卢扬、程三思、陈东按高矮站成一排。 黄杨木说,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唱《送别》,长亭外,古道边,预备唱。三个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开始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在歌声里苏响决然地拎起了皮箱,大步流星地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她一边走,一边泪流满面,合着孩子们的歌声一起大声地唱着: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而她的皮箱夹层里,藏着的是一台被分解的电台。 后话 上海解放了。黄杨木带着卢扬、程三思和陈东去了慕尔堂,他看到马大为牧师在慕尔堂门口伺弄一些鸽子。那些鸽子振振翅膀,咕咕欢叫着飞向了天空。 马大为牧师喜欢模仿外国人的模样,他不停地耸肩,说一些简单的英语单词。卢扬、程三思和陈东一下子爱上了那些鸽子,他们不停地喂鸽子吃面包屑。马大为牧师耸耸肩说,主会保佑你们的。 黄杨木是少数几名转到新成立的上海市公安局上班的地下工作者之一,地址是福州路185号原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黄杨木坐在高大宽敞的办公室里,干的是他的老本行,主要负责敌特情报收集与侦破工作。与此同时,苏响奉命由香港维多利亚港天星码头去了台湾,抵达基隆组建六号电台。不久,工委委员蔡人培被捕获,把整条共产党地下交通线全部招出,国民党保密局密捕苏响。而此时苏响已经听到风声飞往浙江舟山。那时候舟山还没有解放,缉拿在逃女匪苏响的密令却已经先期到达舟山。在舟山沈家门镇一家充满鱼腥味的医院里,苏响潜藏了整整七天,遭到了国民党保密局人员的搜捕。当陶大春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苏响正以病人的身份躺在病床上。陶大春说,对不起。 苏响笑了,说见到你很高兴。苏响从病床上起来被保密局特工带走了,在刑讯室,陶大春和苏响久久对视。 陶大春说,需要吃的吗?苏响说,不需要。陶大春说,那你需要钱?需要机票? 苏响说,不需要。陶大春说,需要自由? 苏响说,不需要。恐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日本鬼子被打跑的时候,我们在上海街头碰到。你说胜利了,可是我没有说,因为那时候没有胜利。但是现在,快了。 陶大春无言以对。他明明是胜利者,他把苏响缉拿归案,但是他却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喜悦。他爱着苏响,不然他的胸口不会刺上“苏响”两个字。可现在他差不多是杀死了苏响的人。 苏响在第二天就被执行了死刑命令。陶大春没有参加行刑,他根本就不敢参加。但是他带走了苏响的遗物,一张藏在怀表里的照片,一枚金戒指,和一支钢笔。这三样遗物和三个男人有关。 陶大春在这年的冬天奉命潜回上海进行破坏活动,完全由地上工作转为地下工作。望着黄浦江奔流的江水时,陶大春知道上海和中国都不再属于他的党国。他的青春和满腔热情都已经不在了。他租了一个亭子间,化名姜明泉深居简出。有一天黄杨木带着公安人员踢开了他的房门,那时候他的耳朵里还挂着耳机,他的手指头还按在敲击键上。黄杨木蹲下身说,久违了。 陶大春摘下耳机,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他理了理衣领,扣紧第一粒扣子。其实他想吞掉衣领上的氰化钾,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勇气。他想起了陈曼丽丽吞掉衣领上的氰化钾的情景,这时候他明白,他永远都不是陈曼丽丽的对手,也永远不是苏响和梅娘的对手。因为她们敢死。 这时候黄杨木的耳朵里却灌满了滴滴答答的发报声。看到电台,他想起了苏响。 苏响的遗物就放在黄杨木的办公桌上。一张苏响和卢加南的合影;一枚金戒指,那是用程大栋的金牙打出来的;一支派克金笔,是陈淮安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黄杨木对着三件遗物慢慢地脱下了帽子。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字。那是在六大埭梅娘的屋子墙上发现的,黄杨木把这幅字装裱了,挂在墙上。 这两个字是:捕风。黄杨木对着那堵墙说,姨娘,黑鸭子来和你接头了,她是来给你当发报员的。你仍然是译电员,我是你们的交通员。黄杨木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他到现在才知道,黑鸭子就是苏响的代号。这时候一场雪正在阳光下融化,黄杨木转眼透过窗子刚好看到一蓬雪从瓦楞上掉落,纷纷扬扬像一场雪雾。 这是后话。 致无尽的忧伤 ——《捕风者》创作谈 2012年5月7号晚,此刻南方阵雨,我书房的墙壁上,栖着一只童年的蜻蜓。我不知道它是少男还是少女。我只知道所有的青春都像云烟,黑夜从四面八方向我奔袭,我眼前浮起的却是一幅幅画面:在车水马龙的旧上海,一个个年轻人穿越霓虹灯的光线,他们从容地集会、游行、散发传单、进行爱情,以及在一声枪响中倒下。 我坚信有一种职业,叫做捕风。捕捉着风的声音和风的信息。在杭州飞住北京的客机上,我虚构了这个叫做《捕风者》的。那时候我心情激动但外表平静,眼里看到的除了舱外浮云,还是浮云。我写下这个的第一个字的时候,女人苏响就以蜻蜓的姿势飞临我的书房。她从懵懂到明朗,从青涩到成熟,最后成为我党一名地下工作者。这些于我而言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定有棉旗袍和丝绸,有首饰,有胭脂,有手表,有婀娜的舞姿,以及大把的青春。她生活在早已离我们远去的旧上海,像一场默片中出场的人物。她的人生必定短暂,也必定精彩。我十分愿意她是我的亲人。 极司菲尔路76号曾经在我的作品《旗袍》中出现,沙逊大厦、苏州河、六大埭和八大埭,以及提篮桥。我要如何将旧上海用我的笔复原,我要如何描摹《捕风者》中的三个女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人生路线却有着相同的信仰,她们一个又一个坚定地倒下,像一张随风飘落的梧桐叶片,如此静美。 这是一九四零年代的上海,我多么愿意生活在那个年代。即便矫情我也要号啕大哭,为如花的女人曾经的青春、爱情、理想,和无尽的忧伤。 第22章上海往事 旗袍 即便是一只蜘蛛,她也会在雨后选择一个角落回忆往事。现在就是一个雨水充沛的午后,我觉得自己像一株葱茏的中年植物,想要把脚长成根须的模样。我必须老实交待,我生于诸暨县,枫桥镇,丹桂房村,如果你不明白,你就想象一下一座江南的村庄。武侠中少年侠客骑着马披着蓑衣,一般都会打马跃过这样雨水不断的村庄。一闪而过啊,一闪而过。我生活在杭州,在城西吃住,在闹市区工作。我总是在微醺的时候迷恋和想象上海,她是我生命中一个时常重复的长梦。如果给这个梦一个时间,我希望她是民国。 民国年间的“孤岛”时期,硝烟还没来得及散尽,沉闷的炮声刚刚过去,但上海的繁华不会输于现在。《色戒》中王佳芝坐着叮叮作响的轨道电车,微雨洒进了车窗,我觉得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镜头。在车墩影视城,我看到一位开这种车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脏兮兮的灰白色制服,面无表情地为一个新开的戏把车子开过来又开过去。我觉得我喜欢这种单调的职业,我愿意当这样一个在电车上发呆的司机,哪怕开的是没有乘客的空车。 在同一条短小的路上,反复地脸含愁容地开着同一辆作为道具的电车,这是一种变相的幸福。 现在,请假定这是一辆空车,车里装满的必定是我民国年间的忧伤。然后,枪声响起来,汪伪、军统特务,日本宪兵和特务机关,共产党地下人员,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开始暗战。那种平静之中的惊心动魄,是一种比曲别针还弯曲但却闪亮的人生。2010年的某一天,我开始创作电视剧《旗袍》,一个叫丁默群的清瘦男人,一直都坐在极司菲尔路汪伪特务机关的某张皮沙发上,一坐就坐过去他的一生。我不知道是为王志文而写了一个丁默群,还是丁默群本来就为几十年后的王志文活过一回。总之《旗袍》就这样粉墨登场,女一号马苏不停地变换着旗袍,在这部剧集里走来走去,仿佛她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 我十分害怕她细小的腰肢,有一天因为高跟鞋的突然折断,而在百乐门舞厅里折了她的腰。 我想我是迷恋旗袍的。我认为专做旗袍的裁缝,一定会有一只藤箱,里面装满了皮尺、剪刀、划粉、布料、盘扣,以及一应俱全的各式工具。他去为太太小姐量体裁衣,民国才会显得丰盈起来。他的藤箱如同我的电脑包,同样是为谋生而使用。我总是背着电脑包风尘仆仆地赶往剧组,在那儿住下来开始我的生活。所有的演员都在演戏,我有时候也去拍摄现场看看,可是我怎么都觉得我一步步走过去,走进的不是片场是我的人生。 《旗袍》是写得很辛苦的一个剧,我留下的纪念不是一袭旗袍,而是拍戏的某个夜晚,我在片场捡起的日本宪兵枪膛中跳出的子弹壳。现在这枚子弹壳躺在我的书房里,见到它时,我总是仿佛能听到一声枪响。多么响亮啊,像一记生活的耳光。 电视 在我十分少年的时候,我认为电视机是一种妖怪。其实你可以想象的。在上海龙江路75弄12号低矮的房子里,一个少年目光呆板,盯着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看电视。那时候电视机没有遥控器,换台时需要转动旋扭,旋转的时候啪啪作响。那时候电视机的屏幕是外突的,闪着灰色的光,像一个营养不良的乡村孕妇。这个哈着腰长得壮实肉感土里土气的少年,把大把的时间都用在了盯电视屏幕上。每天晚上,他看电视都要看到半夜,直到屏幕上雪花纷纷扬扬。这让少年想到了故乡枫桥寒冷的冬天,他在上海里弄外婆家狭小得转身都困难的房子里,十分坚定地认为电视机是一个妖怪。如果它不是妖怪,它怎么会把那么多的人间悲欢装进一个小小的匣子里。 少年就是我,那时候的我肯定不是玉树临风,我很肉,长得很像小兵张嘎。那时候我检阅的电视大部分都只有上下集,你可以想象一下那大概是三十年前。三十年是一个什么概念,三十年就是一个哇哇降生的八零后突然间娶妻生子,这需要多少的光阴啊。接着我看到的是《虾球传》《蛙女》《上海滩》《霍元甲》《陈真》《万水千山总是情》……许多睡不着的夜晚,我从外婆家打开门溜出去,穿着短裤汗背心趿着拖鞋。我完全地顺着路灯光铺成的马路走,手里捏着一根捡来的短棍。短棍在墙体上行走,划过了高大的围墙,划下一道细碎的白色印痕。我觉得那时候我的少年是如此地充满忧伤,我一个又一个地数着路灯,一直走到离开外婆家很远很远,一直走到摆渡的码头,一直走到天色发白,一直走到可以看到“牡丹牌”电视机的巨大广告。然后我站住了,像一个马路上突兀的标点符号。 我就那么顺着许昌路走,一直走到杨树浦发电厂附近。然后回头的时候选择另一条路,转个弯是怀德路,接着是龙江路。我把这些角角落落都写进了我的长篇《向延安》中,我小小的胸腔里装满了整个的上海。 那时候我认为上海就是我的。 《代号十三钗》《向延安》《捕风者》《旗袍旗袍》……我笔下的这些或者电视剧,一个又一个地把发生地选择在了上海。上海是一个产生故事的地方,当然也产生大量的工人。我喜欢看到的旅行包的图案是工厂正在冒烟,上面有两个字:上海。我的大舅是国棉十三厂的,大舅妈是上海拖拉机厂的。我的小舅和小舅妈都是上海自行车三厂的。二阿姨和二姨夫都是上海钢铁二厂的。我的四姨是上海医疗设备器械厂的,四姨夫在一家金店工作。我的小姨和小姨夫是环卫管理处的。我的母亲是老三,她戴着大红花上山下乡,雄赳赳地来到了丹桂房村。她看到了辽阔而贫穷的田野时,她觉得上海反而是她一个刚刚发生过的梦。那时候她十分青春,但是她很快就明白,青春逝去的速度,如同闪电。 这就是普通的上海家庭的成员,他们都是工人。我少年的辰光也希望成为一名工人,我在外婆家的屋子里,能听到不远处“新沪钢铁厂”巨大的机器声。这样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淹过来,将我整个的少年都淹没了。我见证了那时候十分年轻的舅舅阿姨们的恋爱,他们的脸上闪动着光洁的笑容。现在我回头想想,他们生活得多么像一部电视剧。 我开始恋爱的时候,女朋友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时候我从部队回来没多久,我傻愣愣地坐在她家里。我们有时候谈天很热烈,我们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谈起了文学。我们有时候一言不发,坐成一张照片的样子。我觉得1992年真是一个十分好的年代,我们穷得只剩下大把的时间了。那时候我用28寸的自行车把她驮来驮去,那时候我们的样子简直比风还要嚣张。我穿着旧军装敞着怀,露出雪白的衬衣,她穿着自己做的棉布裙子。我们开始看一部叫《过把瘾》的电视剧,每天都会在午夜播放。我喜欢上王志文的演技,但是我永远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写一个叫《旗袍》的剧本,有一天王志文会来演这部电视剧,有一天会和王志文在横店影视城的一个饭店里喝酒。 妈的!电视真是一个妖怪。 极司菲尔路76号以及上海歹土是我梦里面最深的黑白底片 很多次我啃着碎面包,或者吃半碗黄酒,在潦草生活中看《色戒》。我对那些被人津津乐道的镜头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76号这个汪伪特务机关里,电影一开场就出现的那条狼狗。我喜欢那条狼狗的眼神,那是一种电一样的攻击性眼神。我还喜欢那辆黄包车,蹬车的汉子屁股离开座凳,这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骑车姿势。当然我也喜欢看那辆有轨电车,我觉得我一半的魂一定丢在那辆车上了。用现在的话来说,那辆车可以有另一个名字,叫往事。 也许你已经明白,我把这部电影当作纪录片来看。我总是觉得我前世的所有梦都埋在了旧上海的光影里。我固执地爱着上海,偶尔会梦见外祖父和外祖母,梦见火车,梦见火车里下雪天的爱情。这些碎梦构成了可以拼凑的一个剧情。 我疯狂地钻研着极司菲尔路76号的结构,我发现这里面有刑讯室,有办公室,有机要室,有译电室,有图书馆医院,也有行动大队、警察大队……这多么像是一个十分正规的单位,而这个单位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易先生在文件上签下了命令,他十分平静地告诉手下,把王佳芝给毙了。 扣动扳机是容易的,听到枪响也是容易的,但是签下这个字不容易。我能想象王佳芝在泛着银辉的月光下,会流下眼泪和干净的鼻涕。她一定在想着,青春和爱情是多么的懵懂啊。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屋子是杭州城西的一间叫布鲁克的酒店。酒店的219房十分狭小。这个阴雨连绵的夜晚,我的头发蓬乱眼睛血红,我甚至还喝了三两五年陈的黄酒。我实在搞不懂是我梦见了我的一生,还是我的一生都是在梦中。我想,壁虎也会回忆往事的,这种尾巴很脆的动物,我认为完全可以把它当作宠物来养。我不相信它比那些宠物蜥蜴会逊色多少。我想完全可以在壁虎的身上贴一张小的标签,上面写上:正在回忆,请勿打扰。 所有的电视剧,必定是一些人在集体回忆。 遥远是因为我害怕走近,走近是因为我害怕遥远 我认识两位上海导演,他们一位要拍我的《向延安》,一位要拍我的《代号》(龙一老师的原著)。很多时候我都想选择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坐着高铁去上海和他们聊聊剧本。最后我没有成行是因为,我十分害怕我坐在高铁车厢的座位里,一个小时不到列车就把所有的路程全部走完了。而在我少年的辰光里,坐着棚车从绍兴到上海要十一个小时,坐着绿皮火车从诸暨到上海要九个小时。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那么快,让我来不及做好思想准备,有些措手不及。 我的父母,妹妹,以及一些亲人都生活在上海。我十分害怕和上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年少轻狂时候唱过的歌,其实还跌落在外滩上。但是我知道上海的一切都变了,当我查到我生活过的龙江路75弄早就成了一片林立的高楼时,我更不愿意站在高楼的面前,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 我相信我更愿意站在那片黑压压的低矮的旧民居前,家家户户都在上演着柴米油盐的电视剧。 我不再去想象上海。只愿意在电视剧里重新构架我梦想中的旧时上海。我喜欢《暗算》里最后一个镜头,年迈的柳云龙白发苍苍,看到有人在拍一个戏,戏里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正打算去执行任务。他看到的不是电视剧了,看到的是从前。我在写《捕风者》的时候,一开始就写到一个女人来到拥挤的上海,在里弄的一间房里,有人把一只包着白布的骨灰盒扔在了她面前,说这就是卢加南同志……女人没有哭。她替卢加南同志活了下去,她完成了一项项任务,她在上海的任务,是捕风……女人叫苏响。她没有哭,而我自己写着写着号啕大哭。我被中的人物打动,她和我打招呼,她说我们都寻找过爱情的不是吗?我们都愿意去死的不是吗?于是我想,我们都生活在无尽的忧伤中啊。我和我的夫人正在老去,女儿正在青葱。我觉得我们就像一粒被风吹来吹去的草籽,或者就是风的本身,在春天里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