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冬日里长途跋涉可真是个苦差事。 栖迟坐在马车里,脚边的炭盆中还泛着红,却感觉不到丝毫热气,车上帘子掖得严实,也总是有冷风钻进来。 她两手拢在袖中交握着,等到细细搓热,才舍得伸出两根手指,挑开帘子往外看。 昨日一场大雪刚停,积雪未化,四处都是一片莽莽皓白。 沿途树木凋敝,枝墨叶枯,延伸出来,挑着一线蜿蜒的白,随风抖索时,雪沫子便簌簌地打着旋飞落。 这里是北国大地,不比她以往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印象里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厚的雪。 给她拉车的都是西域引入的高头大马,竟也一蹄下去雪埋半腿,走得分外艰难。 厚厚的门帘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传入一道人声,是先前出去看路的侍女新露,她隔着帘子小声地唤:“家主,可是小睡醒了?” 栖迟望着车外说:“没睡,有事便说吧。” “是世子……”新露停顿一下,才道:“他早就托奴婢传话,说想与您同车。” 栖迟转头看了眼紧随在后的马车,放下帘子,没有发话。 后面的马车里坐着的是她的侄子,光王世子李砚。 车门外的新露竖着耳朵,好一会儿也没得到回复。 她是贴身侍候的,知根知底,世子年纪还小,已没了父母,孤苦伶仃地养在家主膝下。 以往家主什么都顾着他,宝贝的很,这次长途劳顿,反而放他一个人独处,想来还是因为前阵子的事。 前阵子世子从学塾回来,身上竟带了伤,全府惊动,据说是与人生了是非。 之后家主忽然就下令迁居,草草准备,轻装简从,千里迢迢来到这苍茫北国,也不知是不是要效仿那三迁的孟母…… 刚琢磨到此处,却听车内栖迟又开口了:“他身上不是还有伤么,叫他好好待着,别折腾了。” 那就是不允了。 新露叹息着道了声“是”,想着待会儿要如何去跟世子回复,那孩子一路都不知在她这儿说了多少好话了,刚才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开了口,却也没办成。 过了一会儿,栖迟问了句:“还有多远?” 新露答:“已不足十里。”就再没说过其他了。 一时无话,只剩下车辙碾过深雪的辘辘声。 栖迟端坐着,其实心里也是记挂侄子的。 那是个可怜的孩子,是她哥哥光王的独苗。 当初她嫂嫂光王妃生他时难产而亡,去世时甚至来不及看孩子一眼。 她哥哥冲进房里,怀抱孩子,对着王妃尸体泣泪下拜,发下重誓,一定会好好抚养他们的骨血。 此后多年,不曾再另娶妻。 直到前年,父子二人去光王妃墓地祭扫,回程路上遇上了山洪爆发,随行无一幸免。 她哥哥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保了儿子周全,自己被救出来时却泥浆遍身,早已不省人事,回府后就没能下过床榻。 自父母故去,栖迟就依靠着哥哥长大。哥哥一向宠她,她多有自由,即使常年外出行走,他也从不干涉她在外做些什么。 怎么也没想到那次她离开期间,他竟就遭了这样的厄劫,匆忙赶回时,光王府顶梁柱已倒,荣耀一落千丈。 药石无医,只能耗着日子。 在最后那段时光里,她哥哥记挂的事只有两样:儿子,还有妹妹的婚事。 那日,他很郑重地告诉栖迟,他已经去书,催河洛侯府的人过来。 栖迟与洛阳的河洛侯府世子订了婚约已有多年,是她父母俱在时就定下的。 说是有次河洛侯登门来访,见着她后惊为天人,当即便开口为儿子提了亲。 当然那是河洛侯的说法,栖迟那会儿还小的很,毫无印象,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把她夸成了那样。 光王府的书信是送去了,侯府却迟迟无人来定过门。 等了三个多月,才终于来了人,却是来退婚的。 据说是那位侯府世子看上了旁人,河洛侯也没有办法。 侯府的人过来千万遍地告罪,赔了一堆的礼财,但还是把她哥哥气得呕了红。 他甚至强撑着下了床,不顾左右劝阻,拟文上奏今圣,请求给妹妹赐婚,要出一口恶气。 也许是圣人仁慈,很快便择定了人选,乃是当朝安北大都护伏廷。 安北都护府手握雄兵,可伏廷此人不过是寒门之后,论出身怎么也配不上皇族宗室出身的栖迟。 收到消息时她就明白,自己不是承了恩德,反而成了天家拉拢一方军阀的筹码。 然而旨意已下,不得不服。 或许也有好处,至少那位大都护并未插手婚事,自称军务繁忙和疏于“宗室礼节”,将一切都交给了光王府。 于是婚事是在光州办的,选定的吉日也是在光王气色好转的时候,是为了让她哥哥亲眼瞧着安心。 可惜这场婚事并未带来喜气,成婚当晚,光王就到了弥留时刻,所谓的气色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 栖迟匆匆跑出新婚的青庐帐,赶去他房内,他已仰面躺着,面白如纸。 “阿迟……”他摸索着抓到栖迟的手:“也不知我这样安排……是不是害了你……” 年轻的光王从未被命运压弯傲骨,那时候却垂眉颓唐。 “怎么会,这桩婚事,我很满意的。”她小心盖住哥哥冰凉的手,想给他捂热些。 “以后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砚……”话断了,气若游丝。 那天将近子时,有人来报,大都护接到军报,已经连夜返回北地。 至天明,栖迟脱去嫁衣,着了麻服,开始撑起整个光王府。 轰隆一声巨响,来得突然,栖迟陡然从回忆里转回神来。 “世子!”车外响起新露的尖叫。 马嘶着,很多人都在慌忙呼喊。 栖迟一手掀了门帘,探身而出。 车夫和新露早已朝后方马车跑了过去。 雪地里脚印踩出的坑洼杂乱,双马拉就的车倾斜在雪地里,两匹马正在不安的刨着雪地,马车顶上压着一截粗壮的树枝。 是道旁一棵大树连根倒了,正好砸到了车顶上。 木质的车厢小半边都被砸碎了,一边摔着本该坐在车门边的世子乳母王嬷嬷,一手捂着头,一手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在喊“老天爷”。 光王世子还在车里。 众人手忙脚乱地赶过去营救,栖迟却是怔住了。 那晚哥哥弥留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他最后只惦记着:“阿砚……”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接过话:“我会照顾好他的,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听到这句保证,哥哥才闭了眼。 但现在,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她一手提起衣摆,抬脚便要下车,却瞥见那车厢里钻出了一道人影来,王嬷嬷顿时就扑上去了:“世子!吓坏奴婢了!” 李砚捂着鼻子咳两声,拍了拍衣上沾上的雪屑子,安抚她两句,转头朝栖迟看了过来,喊道:“姑姑别担心,我没事的!” 栖迟停了下车的动作,再三看过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松开衣摆,又缓缓回了车内。 刚坐定,有人跟着进来了,不是李砚是谁。 他虽然年岁不大,却已束了发髻,罩了金冠,身上罩着厚厚的大氅,脖子缩着,鼻头通红,额角边还带着一块结了痂的伤,在她身边坐下来,一边看她,一边搓了搓手:“姑姑……” 栖迟垂眼,轻轻揉着手指,是还在缓解刚才的后怕,刚才揪衣摆揪地太紧了。 她的目光落在炭盆上,一偏,扫到侄子脚上的锦面罩靴,这还是她当初在外行走时带回来送给他的。 李砚问:“姑姑,您冷么?” 说完又接一句:“我好冷呀。” 栖迟没作声,却动了动脚,将炭盆往他那里挪了寸许。 李砚知道她心疼自己,逮着机会就卖起乖来:“姑姑,都怪我,那日不该在学塾里与人生是非,您就理一理我吧。” 栖迟往后靠了靠,斜倚着:“那怎么能叫生是非呢?” “我落了伤回来,已是大大的是非了。”李砚惭愧道。 “明明是你被打了,怎么能算你生是非?”栖迟给他颜面,怕下人们听见,轻声细语的说着事实:“你在光州刺史府上的那间学塾里一共有七个同窗,可以邕王世子为首,里面有四个都敢欺负你。被欺负了大半年,你居然一声不吭,这次若不是他们动了手叫你留了伤,恐怕还要继续瞒下去了。” 李砚低下头,不做声了。 那些人总是在背后骂他是扫把星,克死了母亲,又连累父王死了,天生是最晦气的。他一再忍让,他们反而变本加厉,到后来也不遮掩了,当面也敢欺凌。 那日他们下学后又拦住他冷嘲热讽,最后竟说到了他姑姑。 说他姑姑好歹也是一个被正式诏封过的县主,竟然没男人要,只能由天家做主嫁给一个出身低微的武夫,一定也是被他这个扫把星给祸害的。 他没忍住,瞪了他们一眼,就被推搡着摔在桌角,额角磕破了,站起来想要还手,最后一刻却还是忍住了。 只可惜这伤太显眼,没藏住,回府就被发现了。 其实刚刚马车被树砸中时,他甚至在想他们的嘲讽是不是真的,自己果真是倒霉得很,也许他真是个祸害。 可这只能想想,若是被姑姑知道他有这样颓丧的想法,定然是要被数落的。 他没抬头,嗫嚅道:“算了姑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侄儿也没什么事。” 栖迟说:“你倒是会息事宁人。” “侄儿知道的,”李砚头垂得更低:“如今父王不在了,我们不比以前风光了,我不能给姑姑惹麻烦……” 栖迟不禁看住了他。 才十一岁的孩子,却被她哥哥教得懂事得过分,身上没有半点娇气,可也因为这样更叫她不好受。 就因为邕王与当今圣人血缘亲近些,他的儿子即使寄居在他们的地盘上学习,气焰竟也这么嚣张。 邕王之子是皇族之后暂且不提,那跟着后面做他爪牙的几个又算得上什么东西,竟也敢对一个亲王世子欺侮到这个份上。 不过就因为他还是世子。 明明她哥哥去世后就该子承父爵,天家却至今没有下诏册封,只宣宦官来吊唁过,赏赐了一番以作安抚。说是圣人久恙,待世子长成些再册不迟。可当初她哥哥袭爵时也不过才十三岁罢了。 如此不公,一副光王府朝不保夕的架势,又怎么会没人欺负上来? 以往是逞口舌之快,如今是动了手,那往后呢? 栖迟心中悲凉,叹息道:“我叫你一路独坐车内,竟也没想明白我在气你什么。” 李砚悄悄看她一眼:“姑姑放心,侄儿以后绝不再与别人生事了。” “哐”的一声轻响,他脚一缩,是栖迟踢了一脚炭盆,翻出点点红星,差点撩到他衣摆。 他睁大双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姑姑。 “愚钝,我气的是你没有还手!”栖迟低低道:“你本就在年少轻狂的年纪,以后谁欺负你就欺负回去,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算真出什么事,你还有个姑姑顶着呢。” 李砚愣了好一会儿,鼻头更红了,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委屈的:“姑姑是心疼我,但若真能这样,您又何必领着我离开光州呢?” 他想一定是为了避开邕王世子那些人才走的。 怕姑姑难受,他不敢直说出来。 栖迟还没说话,车外新露来报,说是后方马匹已卸下来了,东西都挪到了别的车驾上,稍后清理完了便可接着上路了。 她看了看侄子的脸,到底还是心疼,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了,朝他招了招手:“罢了,你只要听我的就是了。” 李砚过来挨着她坐好,还不忘先弯腰两手把炭盆扶正,随后将脸枕在她膝头,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侄儿当然听姑姑的。” 第二章 第二章 姑侄二人又和好如初。 栖迟揽着侄儿,他身上原本冰冰凉凉的,到这会儿才总算是有些热乎气了。 过了片刻,再低头一瞧,这孩子竟然睡着了。 她既好笑又怜惜,这一路人疲马乏的,刚才他又受了一惊,不累才怪了。 休整妥当,复又上路。 新露掀了门帘要进来,瞧见这幕,抿唇忍了笑,又退出去了。 她就知道,他们家主是最心软的了。 北疆广袤,雄关漫道,号称八府十四州。 好不容易就要到地方,不想遇上这一番耽搁。再启程,赶到城下已是暮色四合,城门早早就闭上了。 外面有些吵闹,将李砚给吵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讷讷问:“怎么了?” 车外坐着的新露将门帘掖紧了些,小声道:“世子莫出声,在外行走还是要小心为上。” 栖迟揭帘看了一眼,城门下的雪地里聚着不少人,大多穿得单薄,在渐渐暗下的天光里像是一道道飘忽的影子。 “没什么,只是些流民罢了,并非什么恶徒。” 李砚好奇:“什么叫流民?” “从别的地方过来的,要流入这北地的八府十四州里,自然就叫流民。” 李砚咋舌:“这里天寒地冻的,还有人愿意过来,想必这里一定是治理的不错了。” 栖迟道:“治理好不好不清楚,我只知道这里常年征兵,流民来这里可以垦荒种地,也可以混口当兵饭吃,何苦不来?” 李砚好学好问,听了什么都能记下来,心里更加佩服姑姑,难怪父王还在时总说她四处走动,阅历不输男子,这些事情不亲眼出去瞧一瞧,又如何能清楚。 “北地的事情果真与光州不同,”他边回想着学到的知识,边说道:“我记得这里应当是归安北都护府管的。” 话陡然一顿。 安北都护府。 怎么觉得那么熟悉呢? “啊!”他想到什么,猛一惊,转头看着姑姑。 栖迟听到他说安北都护府的时候就猜他会有这个反应,一点也不意外。 李砚见她不说话,想岔了,又勾起一些伤怀:“都是我拖累了姑姑,叫姑姑成婚后还要留在光州。” “莫说痴话,大人的事,你不懂。” 虽说她对那位夫君没什么了解,但他着实算得上大度,至少这么久也没有发过话要她过去都护府里,逢年过节还会派人送些东西去光州,说两句忙碌无法脱身而至的客气话。 反倒是她,向来表示得很少,关心的只有侄子。 他在北,她在南,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这种夫妻也算是这天底下的独一对了,如何能叫他一个孩子懂?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懂。 新露在外问:“家主,是否找城头的将士通融一下?” 栖迟想了想,也不是不可,只是颇为麻烦。尽管他们有身份,但没什么急切的事由,容易落下话柄。何况城门一开,万一这些流民也跟着一起挤入,出了什么岔子她也要负责。 最后发话道:“转道,去客舍。” 城外有旅舍供往来行人落脚,是为客舍。 一行车马到了地方,天完全黑透了。 主家是女子,也不能叫小世子去抛头露面,新露便叫车夫进店里去安排。 车夫也是冷坏了,扔了马鞭就小跑着进了门,不多时,又跑回来,跟新露说:店家放话说客住满了,容不下他们这许多人。 新露搓着手呵着气,冷得哆嗦,正准备着要进去喝口热汤呢,闻言顿时急了,连忙钻入车内回话。 李砚已醒彻底了,忍不住嘀咕:“怎么会呢,我们一路行来也没瞧见多少人,一间城外的客舍如何就住满了?” 栖迟抚一下他的头,“说的很对。”一面吩咐新露:“取我的帷帽来。” 新露一怔:“家主要亲自去安排吗?” “嗯。” 帷帽在后方马车拉着的行李中,新露去麻利地取了来,伺候栖迟戴上,又给李砚将大氅拢紧了。 外面车夫已经打起帘子,放好墩子。 院墙上挑出两盏灯火,雪拥舍门,瓦下悬着三尺冰凌。 栖迟牵着李砚进了门。 正如他所言,没见有几个人,她迅速一扫,那一间厅堂连着后方的灶间,也不见有什么烟火气传出来。 “如何劳动夫人亲自过问,真是罪过罪过……” 柜上的那位已被车夫引了来,一见栖迟衣着绫纱锦缎,帷帽垂纱下若隐若现的乌发如云,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女子,再看她身旁还跟着个金冠玉面的小郎君,更有数了,嘴巴很乖巧,拱手见礼。 “听闻客满了?”栖迟问。 “也不是满了,”柜上的支支吾吾:“只是这冬日里天气不好,流民又多,不敢胡乱做生意。” 倒也无可厚非。 栖迟伸手入袖,拿出样东西递给新露,示意她给柜上的看。 新露将东西送过去,柜上的接了,贴着眼细细端详。 那是块雕成鱼形的青玉,除了成色好之外,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那柜上的看了后却变了脸色,忙不迭将东西还给新露,再看栖迟时恭恭敬敬:“有眼不识泰山,夫人莫怪,这便安排,宿饮俱全。”说完匆忙往后方招呼人手去了。 新露吐了口气,舒服了,转头出去将人都叫了下来,拴马卸车,忙忙碌碌。 李砚瞧得诧异,悄悄地问:“姑姑刚才给他看的是什么?” 栖迟将玉纳回袖中,食指掩一下唇,道:“是个信物,这客舍算起来,是在我名下的。” “什么?”李砚愣了。 新露正好过来,听得这句,心情一好,便想打趣,刚要叫世子,想起这里不便,改了口:“郎君当家主以前四处行走是去玩儿的不成?” 李砚很快回味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姑姑,嘴巴张了张,瞥见那柜上的又领着人到了,要带他们去客房,只好把一肚子话先忍回去了。 其他人忙着备饭烧水,他们姑侄俩先进房内休息。 进了门,栖迟刚摘下帷帽,李砚就扯住了她的衣袖,凑过来,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嘴巴一开一合,简直是用气息在说话:“姑姑,行商可是下等人才做的事呀。” 栖迟存心逗他,也学他语气,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是呀,可如何是好呢?” 李砚低着头,脚底蹭来蹭去,不做声。 栖迟起初以为他在纠结,仔细一看,发现他嘴角牵着竟是在笑,反而奇怪了:“你笑什么?” 李砚抬头看看她:“我笑果真是我亲姑姑,连暗中经商的事也敢做。” 栖迟拿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一下。 他捂着脑袋躲开了。 晚饭二人也是一同吃的,只因李砚来了兴趣,非要赖在姑姑房里,要她说那些在外的经历。 饭吃完了,也还是不肯走。 “父王知道吗?” 栖迟漱过口,净了手,站在灯前挑灯芯,火苗窜起来,将她眉目照得明艳艳的晃眼:“知道的,你父王跟你差不多的反应。” 李砚又忍不住要笑了,额头上伤口发痒,笑着笑着就想伸手去碰,被栖迟看见,一手拍开。 “钱可是个好东西,很快你就会更想笑了。”她说。 “……”李砚眨眨眼,琢磨着姑姑话里的意思。 没想明白。 倒是忽然明白了为何父王当初提过多次姑姑在外行走的事,就是怎么都不提她做什么。 原来是赚钱去了。 其实他又如何会知道,当年会暗中做这一手,也是源于无奈。 从栖迟父亲做光王时起,天家便对当初分封外放的藩王渐渐苛刻起来,一边打压世家大族,一边大力提拔寒门,到了她哥哥这一代,更加明显,上贡翻了好几倍。 光州尚算富庶,可时间久了也难,她哥哥又不愿学别的藩王多征税,那便要用田地去抵。 那正是天家所愿的,等于把赏赐的封地又一点点还回去了,而后便可去长安、洛阳圈养起来,仰仗着圣人的心情过活。 虽说天家政令多变,如今又温和起来,但那几年委实不好过。 栖迟封号清流县主,那年借口要去采邑清流县看看,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交给哥哥一笔款项,帮衬他交纳上贡。 哥哥问她哪儿来的钱,她如实相告,是拿自己名下宅邸做抵押,从民间的质库里换来的。 光王着实给吓了一跳,质库利滚利,万一还不上怎么办,岂不是要叫天下看尽笑话? 栖迟咬牙说:再赚钱赎回来就是了。 光王沉脸半晌,最后却是掩面大笑,指着她摇头:你胆子可真大啊! 此后她再怎么外出,他只当不知道,从不过问。 被逼到了那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 谁曾想,一来二往的,竟然越做越大,反倒是停不下来了。 毕竟钱真是个好东西。 客舍里住的大多还是商旅,奔波劳碌只为了讨生活,一般天还没亮就要离店出发,继续去奔波了。 几个住客离店,又有几个新客投宿。 朝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新露正在为栖迟绾发。 她捻了根金钗在手里看了看,有些嫌重,但还是递给了新露。 “家主要簪这支?”新露诧异,她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沉重炫目的装点么? 昨晚被李砚那小子缠着说了太久的话,没睡好觉,栖迟眼还闭着,只懒洋洋地点了个头。 新露乖乖给她簪上了。 刚刚妆成,门被敲响了。 不等应答,对方推门而入。 新露刚转头要呵斥,看见来人,转怒为喜:“是秋霜赶来了。” 栖迟睁了眼,转头瞧见自己跟前的另一个侍女秋霜,着圆领袍,做男装打扮,是为了行走方便。 “家主万安。”秋霜见了礼,顾不上一身风尘仆仆,满脸的笑:“您交代的事都办好了,邕王府的人追着我过来的,一心要见您呢。” 栖迟笑笑,起身道:“好在我走得慢,否则入了城,他就未必还追得上了。” …… 虽在客舍,李砚起身后仍不忘来给姑姑问安。 至门口,却看见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守着,里面有隐隐的说话声。 他也机灵,没多问,又转头回了房。 这客舍是回字形,他住的房间恰与他姑姑那间相折而邻,推开窗勉强也可瞧见她房里什么情形。 运气算好,姑姑那边没关窗,他瞧见有个人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架屏风,应当是他姑姑在那后面,挡得严实,瞧不清楚身形。 再仔细一瞧那跪着的人却很熟悉,居然是邕王世子跟前的老奴。 “求县主开恩,是我家世子不对,不该对光王世子不敬,万望恕罪,万望恕罪啊。” 那一厢房内,老奴将头磕地砰砰作响。 屏风后,栖迟端正跪坐,在等案上茶汤头沸,不动声色。 邕王世子寄居光州求学,却败家的很,嫌家中给的花销不够,竟将他母亲的首饰偷摸出来去质库里换金银。 不巧,那质库是她的。 她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只吩咐质库柜上将东西清点发卖,去邕王的封地上卖最好,也好让他们邕王府脸上涨涨光。 邕王世子收到消息忙派人去阻拦,可柜上扬言因为光王世子于他有恩,而邕王世子数次欺侮光王世子,便是一死他也要为光王世子出气。 邕王世子一个毛头小子,如何斗得过这种不怕死的刁民,当即就慌了神,忙叫身边老奴带了重礼过光王府谢罪。 然而光王府掌家的清流县主带着世子出游了,只留下个侍女秋霜还在半道。 顾不上许多,只得一路追来。 待到茶汤沸了,老奴的头也磕破了。 栖迟终于开了口,未语先叹:“我一介深闺女流,就算有心谅解贵府世子,也爱莫能助啊,那质库是何等地方,利滚利,可断人头颅。不如你回邕王那里求个饶,让他出钱将东西赎回去也便罢了。” 老奴一听,呆了。 “新露,送客。” 门打开,新露和秋霜齐齐走了进来。 老奴被带出去前还想再说几句好话,讨个手信什么的给那质库柜上拖延几天也好啊,抬头时无意间一瞥,见屏风上映出县主发间一根金簪,眼熟的很,似乎也是邕王世子当初典当出去的,手抖两下,再无颜面说什么了。 人走了,屏风撤去。 栖迟朝窗外看了眼,李砚转着头正望着那老奴离去的方向,双唇抿得紧紧的。 其实这是个刚毅的孩子,她是知道的。 第三章 第三章 李砚现在算是明白了,他姑姑说的那句很快他就会更想笑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他早该想到的,以姑姑对他的关爱,怎么可能容得下他吃这么一个亏,肯定是要替他讨回来的。 正是这样,他之前被欺负了才没说,是真不想给她惹麻烦。 但姑姑可比他想的要厉害多了。 两声轻咳传来,他循声望过去,他姑姑靠坐着,长衣迤地,正隔着扇窗看着他呢。 敢情刚才偷看她,结果全被她看到了。 他一下缩到窗后,又一手扒着窗框,露出半张脸,眨眨眼,嘴巴开合,比划出句话来。 那头,瞧见他姑姑笑了。 栖迟手里还端着那盏没喝完的茶汤,看得清楚,李砚用嘴巴比划着,是在说她昨晚说过的那句话: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呢。 白给他报仇了,还会揶揄他姑姑了。 刚要白他一眼,那小子已经闭上窗,躲着不露面了。 她笑着放下茶盏,抬头,新露和秋霜已经返回了。 二人不仅送走了那老奴,还把邕王世子托他带来赔罪的礼品清点了一番,一一报给她听。 以邕王世子那气度,送的东西栖迟都瞧不上眼,带着也嫌累赘,发话说:“拿去叫客舍柜上的折合成钱银吧,城外流民这么多,散给他们好了,也算做件好事。” 秋霜应下,心里却是不忿,真是好人没好报,他们家主和世子多好的人啊,却要到这边陲受罪,那张牙舞爪的小人真是活该被教训。 栖迟动一下脖子,觉得头上沉,终于想起了头上那支沉甸甸的金钗。 她抬手拔下,递给新露:“这个做见面礼,带着我的拜帖,去为世子到城里请一位新老师。” 新露接过去,与秋霜对视一眼,出门去办时,心里都明白了,看家主的意思,短期内是不打算离开这北国了。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栖迟,一天已过去大半日。 窗外又下雪了。 栖迟计划着入城的事,看着那纷纷扬扬的鹅毛雪花,推测着这雪何时会停。 风声呼啸着,窗口边的一截细长的树枝摆舞扭曲,随时都要被折断了一样。 栖迟想:这地方的名字怎么能叫瀚海府呢,瀚海已结了厚冰,只有漫天的风雪,狂风席卷,百草尽摧。 她想起了光州的山与水,四季分明,惠风和畅,竟有些感慨了。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个男人,跟她可真不是一个天地里的。 但她此行的最终所在,就是都护府。 李砚不知道,新露和秋霜也不知道,她决定了,便来了。 咔咔的轻响,果然是窗外的树枝被吹断了。 栖迟抬手关窗,窗外声音更大了,风声夹杂着东西被刮落的声音,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别的声音。 好像是……马蹄声? 她仔细听了听,蓦地一声烈马长嘶,接着是什么被撞开的声响。 若没听错,应当是门。 回过头,外面已经传来纷杂吵乱声,但瞬间又寂静了,像被什么生生制止住了。 而后是一阵迅速而齐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潮涌一样,蔓延而来,仿佛将这里包围了。 漫长而无声的沉寂后,有人声传来…… “外围二十八间,内围十间。” “外围已查,无所获。” “去内围!” 栖迟听得清楚,那些人往她这里来了。 她寻思怕是避不过要会上一会,取了妆奁上的帷帽戴上,倏然想起李砚,隔壁一声踹门响,他们已到了。 那边李砚早已听到动静,起先一惊,正要出门,想起平日里姑姑的教导,遇事要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又收住了脚。 心里却是很急,早知道先前就不开那一下玩笑了,否则现在肯定是陪在姑姑身边的,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门被轻轻推开,乳母王嬷嬷悄悄摸了进来,大冬天的,竟是一脸的虚汗,拉住他道:“世子千万不要出去,是一队带刀枪的,来势汹汹。” “什么?”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架势,难道这北地还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匪徒吗? 恰闻那边一声踹门,他吃了一惊,刀枪无眼的,若是出什么事怎么办? 这一路算不上太平,总有些或大或小的波折,但若不是因为他,姑姑又何必如此鞍马劳顿地带着他远离光州。 那些人骂他晦气,他自己倒霉没什么,决不能连累事事护着他的姑姑。 李砚想到这里,再待不住,挣开王嬷嬷的手,夺门而出。 门被破开,一群人鱼贯而入。 屏风竖在角落,栖迟就在屏风后面坐着。 “搜!” 一声令下,那群人便在房中散开了来。 “慢着。” 轻轻的一声,所有人不禁停住,才发现这房内的是个女子。 栖迟刚往茶盏里重新加了热水,是为了捧在手里焐手。 窗户没来得及关,风雪卷进来,冷得很,就像这群人一样,拦都拦不住。 “你们什么人?” 一个年轻人答:“无须多问,只需由我们搜查即可。” 栖迟说:“若是官府搜查,出示凭证,我绝无二话,但你们上来便如此行事,我这内围住的都是女眷和孩子,若有差池,你们担待不起。” 那人啧一声,似不耐烦:“事出突然,没有凭证。” “那就出去。” 那年轻人似被噎住,停顿了一会儿,嘴里嘀咕起来:“算了,我跟个女人掰扯什么……” 说完扬声道:“搜搜搜!麻利的!” 栖迟两指搭在茶盏边沿,摩挲一下,又一下,眼看着就要有人进入屏风来,手一甩,茶盏砸了过去。 碎裂声乍起,那人脚步一缩,竟被吓退回去了。 外面那年轻人也诧异地嚷起来:“呵,脾气不小啊。” 那人似乎是要亲自来查了,尚未走近,听得一声呼喝:“放肆!” 是李砚。 栖迟隔着扇屏风,未曾看清楚他身影是如何进的门,只注意到那年轻人一把搡开了他,愈发不耐道:“哪儿冒出来的孩子,我们可没那么多功夫与你们耗!” 话在这儿停住了,四下忽然安静了许多。 那年轻人忽然道:“三哥,怎么亲自来了?” 有人进了门,几声脚步响。 屏风外人影攒动,让开条道。 李砚忽又愤怒喊起来:“放肆,谁准你进去的!”听声音却发颤,像是被吓着了。人还未动,便被那年轻人一把拖住了胳膊。 “就那里面没查过了。”那年轻人说。 栖迟隐约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走近,别过脸。 她早料到或许会拦不住这些人,所以才早早戴上了帷帽,遮了面容。 那人阔步在她周围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她几步之外。 她垂着眼,帽纱下,瞥见他一双黝黑的皮质靴子,靴筒紧紧束在紧实的小腿上。 忽的寒光一闪,她眼前伸来一截剑尖,她才明白刚才李砚为何像是被吓着了,原来这人竟是持剑而入的。 那截剑尖挑起了她帽檐下的垂纱。 然后下巴一凉,剑尖托起了她的下巴。 栖迟不得不正脸对着他,眼观鼻,鼻屏息。 剑拿开了。 却颇耗了些时间。 栖迟一手抚住下巴,一手拉下帽上垂纱,又将脸别过去。 好在,这人手算稳,剑没伤到她。 外面那年轻人发觉不对,忙问:“怎么,难道就是她?” 说着众人便动了,往屏风处拥来。 余光扫到眼前的人手抬了一下,栖迟瞄过去,看见他腰间悬着的空剑鞘,毫无装饰。 外面那些人影都停住了,没再接近。 那人在旁走动了两三步,她心存避讳,始终没看他。 而后,那人走了出去。 栖迟再看过去时,发现他似在李砚跟前停留了一下。 “走。”他忽然说。 那年轻人松开李砚,追了出去,其余众人鱼贯而出。 李砚匆忙跑进屏风后来,扑在栖迟膝前:“姑姑,可有伤着?” 栖迟握着他手,摘去帷帽,摇了摇头,一时也说不上话来。 即便暗中行商多年,她也未曾遇到过这种被人拿剑挑着的情形。 看这阵仗,不由分说,干脆利落,应当是军人的做派。 可这北地的军人都是都护府的。 莫非…… 栖迟蹙着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对了。 城门快关时,新露和秋霜才完成家主交代,返回客舍。 二人在路上就遇到有队人带刀骑马出城,一路而去的正是客舍方向。 新露较为心细,当时便与秋霜说,可别要波及客舍才好。 秋霜说她那是瞎担心,那些人若是恶人,带刀而过时遇着车马就会下手,明明对她们都视若无睹,怎么会打客舍的主意呢? 哪知二人刚回来,便从王嬷嬷那里听说了先前的事,难怪客舍里的住客忽然间少了许多,想必都是被吓跑了。 新露不禁瞪一眼秋霜,哪知秋霜也在瞪她。 她嫌秋霜心大,秋霜嫌她乌鸦嘴。 客房内,栖迟已经用过晚饭。 几个时辰里,李砚不肯走,一直都陪在她身边。 栖迟到现在也没有说他什么,今日的事突发,她本还该数落两句他冒头的举动,想想这份情义已是难得,又何必说他,就做罢了。 新露和秋霜匆匆进门来探视,见两个主家都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 还没站定一会儿,忽又听见外面马嘶声,俱是一惊。 “怎么回事,城门都落了,难道又有什么人来了不成?” 新露快步出门去看,只见客舍大门口忽然快马而至两队兵马,与白日所见要不太一样,穿的都是兵服,个个手持火把,很显然是军中的。 列队当中,停着一驾由四匹雪白高马拉的马车。 一个年轻人打马出列,翻身下马,直接入了客舍。 新露看他所来方向直冲着自己,连忙调头跑回了栖迟房中。 “家主,似是冲着您这儿来的。” 栖迟想了想:“可别是那个熟面孔吧。” 李砚闻言,走去门口朝外望,一眼看到那人大马金刀地往这儿走来,竟然被他姑姑说中了,真的就是白日里闯入的那个年轻人。 他双眼圆睁:“怎么又是你!” 那人看到他,眼神闪躲一下,摸摸鼻子,没吱声。 一直走到门口,他一掀衣摆,单膝下跪,抱拳见礼:“末将罗小义,特来恭迎县主过府。” 栖迟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问:“奉的是何人之命?” “瀚海府,大都护。” 她说不上该作何表情,居然歪打正着,叫她猜中了,还真是安北都护府的人马。 或许还不止如此。 “这次可有凭证了么?” 罗小义一愣,忽然就想起白日里她的话来,感觉碰了一鼻子灰,干咳一声:“这次有了。那个入了屏风的……就是大都护本人。” 第四章 第四章 听闻这话,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如何,就冒出了大都护来了? 李砚悄悄看一眼姑姑,她脸上没有半点惊诧,端端正正地坐着。 就如同她白日里面对那一队持刀拿枪的闯入者,在屏风后也是这样平稳地坐着。 其实栖迟只是在想:他竟然还能认出自己。 当初成婚时匆匆一面,她因着礼仪之故,只看见他一个大概的模样。 后来哥哥故去,他连夜返回北地,此后也没机会再见。 谁能想到,再重逢,他还能一眼认出她来。 “大都护何在?”片刻后,栖迟问。 罗小义答:“还领着人在追查几个逃逸的突厥探子,先前搜查客舍也是因为这档子事,冒犯县主,并非有心。” 有理有据,她若拿这个说事,倒显得是不顾及大局了。 她唤一声新露,后者回到房中来,听她嘱咐两句,又再出去,对罗小义道:“有劳将军稍候,容奴婢们为县主描妆,再启程上路。” 罗小义说了声“是”,一面起身,一面腹诽:不愧是宗室里的女子,规矩可真他娘的多啊。 栖迟并非要描什么妆,只是要晾一晾罗小义。 房门紧闭,她以眼神安抚李砚,叫他喝了一盏热茶汤。 耗着的时候,新露和秋霜也把能收拾的都收拾了。 而罗小义,在门外吹了许久的冷风,光是门口的步子声就听他踏了不下十几个来回。 到后来还是李砚心软了,觉得差不多了,她才终于点头,吩咐出门。 出到门外,罗小义连忙迎上来。 先前隔着屏风看不清,此时他才能悄悄打量一下这位素未谋面的大都护夫人。 栖迟身上罩着连帽的披风,映着灯火,看得最清楚的是那袅娜的身段。 他咧咧嘴,心道可真是南方润水浸养出来的,嫩柳一般。 正要引路,栖迟带过手里牵着的李砚,对他道:“忘了与你说了,这位你先前推搡过的,是我侄子,光王府的世子。” 罗小义身一僵,看一眼李砚,眼珠滴溜溜转两圈,讪讪地笑:“那怎么能算是推呢,我那是想扶着他。” 说完还要伸手来扶李砚,但李砚一让,避开了。 栖迟道:“走吧。” 罗小义如释重负:“是是是,这便走。” 灯火漫道,城门夜开,只为了迎接新到的女主人。 北地既然号称八府十四州,安北都护府名下自然管辖着其他八府十四州的都督府,瀚海府是总统领所在地,是为大都护府。 光是听听这名字就够气派的,新露和秋霜在车中时不时小声嘀咕两句,都觉得那府邸定然是不同一般的。 这些李砚也是学过的,到后来,也忍不住加入她们,问:“真有那么风光么?” “应当的,就说今日用军仪来迎接家主,也算得上很风光的了。” 李砚想想白日遭受的待遇,心说不这样,他姑姑还未必会上这车马呢。 栖迟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心里回想着的却是白日里的那一幕。 早知道那是他,便大大方方地抬眼瞧了。 当朝安北大都护,持剑见妻,是何等的威风呀。 她想着想着,竟忍不住勾唇笑了。 新露悄悄扯扯李砚袖口,示意他看,低低道:瞧,家主也高兴着呢。 李砚咕哝:是吗? 那可能,也是好事一桩吧。 一声号令,马车停下。 两队人马护卫,竟然一路都未出什么嘈杂之声,说停便停,齐整划一。 外面罗小义道:“到了。” 车帘打起,栖迟脚踩到地,手撩起帽檐,看了眼面前的府门。 耳中忽然听见身后罗小义轻声嘱咐车夫:“记得将马好生送还军中。” 她留心了一下,回头望去,罗小义已笑脸迎来,抬手做请,领他们入府。 光看府门,大都护府的确是算得上气派风光的,匾额上的字也苍劲有力,应当是出自琅琊颜氏的书法。 伏廷的事栖迟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成婚时就已得知他早年父母亡故。 不出意料,进去后果然发现冷冷清清的。 一般府上没了长者和当家做主的,就是这个情形。 她不陌生,因为光王府也差不多。 前面是处理公事之所,并未掌灯,也没见到什么仆从,靠罗小义进门时从护卫士兵手上顺手拿了支火把在前照路。 到了后宅,才见到几个垂手而立的下人,亮了院中的灯火。 罗小义不好再进了,将火把交给一个下人,便要告辞了。 “大都护今夜可回?”栖迟忽问。 罗小义脚步停顿一下,露出会意的笑来:“我马上就去为您催催。” 说完抱一拳,转头走了。 栖迟手指拢住披风,轻轻遮住双唇,竟生出些不自在来。 她问那一句未必有上赶着要见那男人的意思,被他这么一回,就全是那个意思了。 伸手牵起李砚,进了后宅,那边新露与秋霜已先一步进到屋中打点,她进门时,正好撞见她们神色不对的走出来。 “家主,您快来看看。” “怎么了?” 栖迟入门,解下披风,环视屋中。 窗外风大,吹着窗棱吱吱作响,灯火不够明亮,只点了一盏,照亮的地方陈设简单,且老旧。 榻上无纱垂帐,屏风描画斑驳。 李砚就近摸了摸一把胡椅,转头看着栖迟:“姑姑,这地方未免有些……” 寒酸。 栖迟默默在心里接了这两个字,转头出去,从下人手里取了罗小义留下的火把,往前厅一路查看过去。 晚间雪停,夜间复降。 纷扬雪花里,几匹马喷着响鼻,轻轻刨着雪地,没有栓绳,却并不乱跑。 百步之外,乱石丛生间,一簇火堆渐熄。 伏廷坐在石头上,眉目已沾上了一层风雪。 对面几个人冷得挤在火堆旁,牙关打颤。 都是他的近卫军。 他将剑竖在雪中,从怀里摸出一只酒袋,拧开灌了一口,丢过去。 一人接了,兴高采烈抱拳:“谢大都护!” 忽有人接近,雪地里脚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罗小义赶来了。 “大都护今日是新夫人到了高兴,所以赏你们酒喝呢。”一到跟前他就打趣,顺手又丢给大伙一大包肉干。 接过去那人道:“罗将军倒成头一个见着都护夫人的了。” 罗小义低骂:“放屁么不是,咱们大都护若没见过,能一眼就认出来吗?” 伏廷纹丝不动地坐着。 罗小义说着话已挤到他跟前来,塞给他一块肉干:“三哥放心,人我已好好给你送府上去了。” 伏廷拿在手里撕开,看他一眼,他连忙伸手拦一下:“你颈上伤还未好,少说话,听我说便好。没什么事,那位县主嫂嫂没我们想的那么不讲理,不曾胡搅蛮缠,除了晾我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怕还是为了她那侄子。” “光王世子。”伏廷忽然开口。 “对,对,光王府的小世子。嘿,那小子……”罗小义越说越远了。 伏廷将肉块放入口中嚼着,想起白日里的情形。 他对李栖迟那张脸记得很清楚,是因为成婚当晚光王弥留时刻,他也过去看了一眼。 当时她也是垂着眼,与被他剑尖挑起下巴时神情差不多,只不过比当时少了两行涟涟泪。 之后他就匆匆赶回北国,算起来,确实有很久没见过了。 他剑挑着,花了些时间端详,是怕看错了。 而她,并不看他,也没有慌乱。 那边酒袋传了一圈,又送还伏廷手上,被罗小义按了一下,冲他揶揄道:“三哥可真是个神人,嫂嫂我已见着了,不愧是皇族宗室里的,那活脱脱就是水做的啊。你成婚后将她放在光州那么久也便罢了,如今人都送上门来了,到现在竟还待在这雪地里,照理说还不早就回去抱上滚他一遭了。” 行伍出身,没有门第的人,说话没轻重,荤素不忌。 他又低笑着自掌一嘴:“瞧我说的,以三哥的本事,一遭不可能,定是几遭才对嘛!” 伏廷灌了口酒,喉结滚动,酒入腹中,身上回了些热气。 他拿拇指,慢慢抹去下巴上残余。 那女人是什么滋味,他还没尝过。 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是实打实的高攀,从投身行伍开始,他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娶上一个宗室贵女。 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忽然自己千里迢迢地过来。 这八府十四州,皆是荒凉苦寒地,如今都护府又是这么一幅光景。 她一个贵族娇女,就算来了,又能待得了多久? “这就是堂堂统领八府十四州的安北大都护府?” 都护府内,李砚不可思议地嚷了句,随后想起莫要惹了姑姑不快才好,嘟了嘟腮帮子,没再往下说了。 其实新露和秋霜哪个不是这个感受? 来的路上还想着这府上应当是无比风光的,没想到刚刚随着家主在这府上走了一圈,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倒还有广阔气度,只是旧得很,甚至许多东西已不能再用了。 栖迟将手里的火把交给新露,让她找东西竖了,就在这屋内留着照明好了。 一面吩咐去将府上管事的请来。 时候已不早了,她估摸着初来乍到,还要忙上许久,想叫王嬷嬷带着侄子先去找个屋子安置了。 但李砚哪里肯走,眼下这境况可是闻所未闻,他就挨着姑姑待着,两只眼睁得圆溜溜的,有精神的很。 栖迟只好随他去了。 很快秋霜带了个老人进门来。 新主母进门,老人也是头一回见,在地上跪拜见了大礼。 栖迟也叫新露封了些碎钱给他,然而一问,这位却并不是什么管事的。 秋霜在她耳边低声说,大都护经常住军中,根本也不怎么回来,所以这府上就没管事的,这老人只不过是因为年纪最长,才被推过来的罢了。 栖迟明白了。 所以这只是个挂名的宅邸,他在外面有什么事,什么人,可就无人知道了。 别说李砚没见过这种境况,就是她也没见识过。 她问了老人一些府中的事情,大概有数了,叫秋霜把人送出去,顺便去清点一下仆人名册。 随后又吩咐新露准备纸笔,要列个单子,明日好派人出去采买。 李砚一点不稀奇,他姑姑本身在光王府里掌家就做得好得很,到了这空宅子一样的都护府,还不是信手拈来。 面前一方檀香木的小案,上面纹路斑驳,因为陈旧,反而愈发有香气钻出来了。 栖迟在上面铺上纸,提笔蘸墨,边想边写。 李砚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姑姑,你说这里怎么会这么穷啊?” 栖迟笔停一下,回想起当时罗小义悄悄吩咐车夫的那句话,眉心不由得蹙一下。 连拉车的马都是军中借来的? 那男人得罪了她,是要给她充个场面不成? “我又如何知道?”她摇摇头。 不过只是费些钱能解决的事,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至于其他的,再另说。 第五章 第五章 五天后,大雪仍时不时地下着。 新露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入了都护府。 这是先前特地为世子李砚延请来的新老师。 穿廊而过,只可见府中十分忙碌,园中有仆从在新植花草,洒扫庭院,还有婢女交相扶着,在那廊檐下悬挂起挡风的垂帘,往来穿梭,安静本分,没一个脚步停顿的。 不多时,入了西面早就备好的学堂。 老者是这瀚海府有名的隐士,博闻广识,但见这堂内摆着洛阳纸、徽州墨,上好的太湖石镇纸,四下的坐用器具,无一不精,也不禁摸了摸胡须,暗生感慨。 不愧是一方军阀享有的大都护府。 顺嘴,老人家就问了句:因何当时拜帖是清流县主之名,却入了这大都护府中教学? 新露早已瞧见他眉宇间钦叹的神色,笑着告诉他:这大都护府如今正是由他们县主掌家的。 若非如此,这里岂会短短数日就有这一番变化? 就要如此这般,才能配得上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号才是。 新露想到这几日家主作为,叫府中奴仆无不心服口服,还有些得意来着。 …… 李砚去上课了。 少了他在跟前晃悠,栖迟多出不少闲暇,正好,着手将府上的开支记录下来。 这对她而言,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秋霜为她捧来一炉熏香,看她下笔迅速,皆是出账,哪有入的,忍不住道:“谁承想,家主来这儿的第一件事竟是花钱。” 栖迟也没想到,本以为安北都护府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谁能料到内里是这么一幅模样。 她笑:“钱赚来便是花的,不花我还赚它来做什么呢?” 眼下还不清楚缘由,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何况这地方她也要带着这许多人住的,弄舒服些,不是也让自己好过么? 秋霜听了转过弯来,转着眼珠想:也对,叫那大都护回来瞧见,必然要感动涕流,届时少不得对家主呵护备至,那这钱花再多也值了。 忙完没多久,李砚回来了。 今日只是见师礼,没有讲学。 新露跟在他后面进门,笑容满面地对栖迟道:“先生夸世子是个好苗子呢,不是那等纨绔子弟,定是个可造之材。” 李砚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小脸,挤到栖迟跟前来。 栖迟顺手摸摸他头:“那才不枉费我带你来这里,好好学着,他日要叫那些瞧不起你的都不如你。” 李砚一下就想起了邕王世子那些人,眨了眨眼,看着她:“原来姑姑有这个用意吗?” “自然,别忘了,你还有个光王爵要承袭的。” 李砚这才明白姑姑的良苦用心,又想起英年早逝的父王,鼻尖酸溜溜的,从她怀间站直身,道:“侄儿领训,这便回屋去了。” “做什么去?” “去温书。” 栖迟失笑:“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李砚更不好意思,小跑出门去了。 栖迟的笑也敛了,想到哥哥,往事便涌上心头,总是不好受的。 从那温柔乡一般的光州来到这朔风凛凛的北地,也不知她哥哥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她是做对了。 新露见她神色郁郁,眼下有些青灰,料想是这些时日忙碌府中的事没休息好,走去榻边揭开新垂的帷幔,道:“家主小睡片刻吧,从启程上路以来,到这府中,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栖迟点点头,起身过去时,对秋霜招一下手:“给我把刚送到的账册拿来,若睡不着还能翻一翻。” 秋霜一边去匣中找,一边打趣:“家主是要看看自己又赚了多少入账,才高兴呢。” 她扬眉:“正是这个道理。” 新露和秋霜听了都不禁笑出声来。 听到她们笑,栖迟心情也转好了,她向来不是个沉溺伤怀的人。 人退去,房中炭火烧得旺,舒舒服服的。 栖迟躺在榻上,翻了大半,渐渐乏了,背过身去,将册子塞在枕下,合上眼。 迷蒙间倒是想起一件事:那男人至今还未回来过。 到后来便睡着了。 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闻得声响,叮的一声,好似金勾解带,一串细碎声。 接着沉重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倒了下去。 栖迟掀了掀眼帘,尚有睡意,料想不是新露就是秋霜,何时竟如此毛手毛脚了。 只一瞬,又睁了眼。 因为想到她身边的人都不可能这样行事。 伸手撩开帷幔,她两只脚慢慢踩到地。 地上新铺了西域绒毯,光脚踩上去也不会冷。 她起身离榻,脚步无声,走了几步,便看见地上淋漓的水渍。 目光顺着那点点滴滴的水渍望过去,案上搭着一条一指宽的腰带,往前是床。 床沿下也是一滩水渍。 栖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眼看到上面躺着个人,脚上胡靴未褪,粘着的雪化成水,滴落在地。 下一眼,看到他的脸。 不妨他突在此时就睁了眼,栖迟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就走。 身后的他霍然坐起,一把抓着她扣回去,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叫。”耳边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是我。” 栖迟跌坐在他身前,手指挨着他的佩剑,还是那柄她见过的剑。 男人的手捂着她的唇,粗糙,沾了风雪的凉气。 她没想叫,早已猜到是他。 毕竟能直入内室的,除了男主人,也不会有别人了。 她用手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只手停顿一下,拿开了。 栖迟抬手抚一下被他碰过的双唇,没有回头。 方才微惊,心口仍快跳着,她努力压下,想着眼下光景,夫妻重逢,第一句该说什么? “家主!”门忽然被推开,新露跑入,一眼瞧见里面情形,呆了呆,反应过来,忙低下头退出去了。 家主被人拥着坐在床上,就是傻子也该明白那是何人。 门外已传来罗小义的声音:“怪我怪我,是我莽撞,惊搅了几位姐姐。” 栖迟听见还有外人在,从床上起身,理一下鬓发,唤了声新露。 新露又推门进来,一路垂着头近前,搬一张胡椅过来,拿了披风给她披上,伺候她坐下,一面贴在耳边将事情与她说了。 原来刚才秋霜经过一间厢房,察觉门开着,就走了进去,不想竟看见罗小义在里面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当然方寸大乱。 新露慌忙就来告诉栖迟,没想到这里也有人…… 直到这时,栖迟才又重新看向床上的男人。 伏廷正看着她。 他身上是两层厚厚的军服,胡领翻折,本是最贴身的,如今腰带已解,散在身上,形容落拓。 光是在那儿坐着,栖迟都觉得他身形高大。 她眼垂下,须臾,又抬起看一眼。 他仍盯着她,眼里带一层疲惫。 看着他脸,她忽然就想到一件往事。 当初成婚前,光王曾暗中派人来北地打听大都护容貌。 来人回去后禀报说:大都护虽出身寒微,但仪表英武,远胜王公贵侯。 栖迟当时问哥哥:打听这个做什么呢?天家所配,难道他生得难看,你还能悔婚不成? 她哥哥说:不打听一下不安心,若是那等獐头鼠脑的,又如何能配得上你这等容貌。 有些想远了,她回了神,听到罗小义的声音,已到了门口…… “惊扰县主嫂嫂了,末将跟随大都护刚刚返回,几天几夜未合眼,实在累极了,摸到间房就睡了,是我没规矩,可千万别怪我才好。” 栖迟知道这府上以往无人,他肯定是随意惯了,也没放在心上,说了句:“不妨事。” “嫂嫂好人,宽宏大量!”罗小义甜嘴甜舌地说着,探入半张脸来,惊异道:“三哥,你这屋里何时变得如此暖和了?” 伏廷听到这话才有所觉。 他数日奔波,一直追着那几个突厥探子到了边境,若不是累死了一匹马,实在不能再耗下去,只怕现在还在外面。 回来后倒头就睡,此时才注意到这屋内的确温暖如春,难怪方才沾枕即眠。 他转着目光,一点一点在这房内扫视。 刚醒时还以为这房内不同了是多了个女人,现在发现何止。 窗纸是新的,灯座遍布角落,屏风上的装饰也已新描画过,添了大大小小十多样用器,炭盆香炉,罗幔轻纱,皆是以往没有的。 一圈扫完,目光在地毯上停留一下,他往坐着的女人身上看去。 衣摆动了动,是栖迟缩了缩光着的双脚,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的白嫩。 “你安排的?”他问。 栖迟眼光往门口瞥一眼,罗小义探了下脑袋,似乎也在好奇这事。 她点一下头:“是。” 明摆着的,不是她,难道还有别人。 伏廷看着她,眉心皱一下,松开。 栖迟已经瞄见,心道莫非不喜她擅自安排? 耳中却听他唤了声小义。 罗小义会意,在门口接话道:“县主嫂嫂花了多少,叫你的侍女告诉我,回头大都护也好将花销如数奉还。” 其实说了也肉疼。 这些宗室贵女可矜贵了,一来就如此铺张浪费。 他三哥身上带伤,话不多说,叫他开口,可大话放出去容易,真拿钱,要上哪儿去拿! 话虽如此,这炭火烧得可真暖和啊,好些年没在这凛凛寒冬里感受到这热乎气了。 他不自觉往门内靠。 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不禁朝里瞄了一眼。 是栖迟,她笑得很轻,因为有些忍不住。 想不到这男人还挺有骨气的。 “以往逢年过节,你也往光州送过不少东西,还是在都护府如此光景下,如今便当我给你这里送些东西,又有何不可呢?” 这话,她说得是有些诚恳的。 之前虽有不快,因为想到这点,也消弭不少。 伏廷闻言没说话,却忽往门口看了一眼。 罗小义眼神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他不记得自己有送过东西去光州。 若没猜错,一定是罗小义。 自成婚以来,罗小义便时常劝他去光州走动,免得娶了妻还做和尚。 他身边能关心他私事的,除了这个多事的,也想不出来还有旁人。 栖迟注意到两人眼神往来,心里回味了一下。 看一眼伏廷,她起身道:“新露,去给罗将军住的屋子里也生盆炭火,我们先退去,莫妨碍大都护与将军休息。” 新露称了声“是”,扶她回去榻边,以身挡着,悄悄给她穿上鞋袜。 门口的罗小义闻言又是一阵肉疼。 多一盆炭,又是多出一份钱来。 若不是他三哥房里多了个人,真想直接开口说就在这里跟他挤挤睡一觉得了,何必浪费那个钱。 伏廷倒是没说什么。 看着栖迟在榻后半遮半掩地穿戴齐整,走出门去,唯有耳后头发微乱,是他方才弄的。 他五指握一下,指间忆起捂过她的唇。 又想起罗小义的话,水做的一般。 栖迟出了门。 罗小义回避着,退到一边给她让路。 她脚步停一下,低低道:“多谢将军之前数次破费送礼了。” 罗小义见她已知情,也就不隐瞒了,干笑道:“县主嫂嫂莫客气,我都是替大都护送的,那就是大都护对你的情分。” 栖迟含笑点一下头,移步走了。 待到转过回廊,脸上笑便没了。 新露看过去时,就见她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伏廷……”她念叨一遍那男人的名字,手指撩了一下耳边发丝,心里有些难言的气闷。 原来,还算是她自作多情了。 第六章 第六章 眼见栖迟走远,罗小义转头就扎进了房里。 暖烘烘的热气烤得他浑身舒坦,他却顾不上享受了,趋近床前,低声道:“三哥,你怎么就这么大方,我早留心到这府中到处都变了样了,嫂嫂这笔开销可不小,要担下,如何担?” 伏廷不答反问:“你拿军费去给她送礼了?” 罗小义辩解:“那叫什么军费,那是你应得的赋税,是你自己全将它充作了军费,我给你留作一些家用怎么了?” 伏廷觉得这是屁话,若无军费防范外敌,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家? 他沉坐半晌,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印信抛给他。 罗小义捧着印信,不等他开口便明白他意思了,两眼睁得犹如铜铃:“三哥这是要拿自己压在军中的老本给嫂嫂不成?” 伏廷说:“我的人,不拿我的,拿谁的?” 罗小义思来想去,以他三哥的为人,不是个惯于攒钱的,这钱一直留着定是有用处的,一时便没动。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新露的声音,说已为他在房内烧好炭火了,请他去休息。 伏廷说:“滚吧。” 罗小义一咬牙,心想算了,这钱花都花了,他非要睡到那盆炭烧光了才算挽回本来! 想完一扭头出去了。 外面新露很细心地将房门合上了。 伏廷将压在身边的长剑随手扔下地,脱去军服长靴,一头倒到床上。 这床铺也变了,身下柔软,垫的是厚厚的羊绒。 枕上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他的手指捻到一根细长的发丝。 多的,是女人的气息。 这一觉,直睡到天黑。 之所以醒,是因为房内太热了。 伏廷睁眼坐起,身上已有了汗。 下了床,走到案头,看见上面摆着一副精致的茶具。 他揭开冷炉上盛水的壶口,端起来仰脖灌了口冷水,房门被敲响了。 两名侍女垂头进门见礼:“大都护醒了,奉家主之命,已为大都护备好沐浴热汤。” 说罢新露去掌灯,秋霜去立屏风。 十几盏灯座点上,屋内亮如白昼。 热汤灌入浴桶,两人又退出去了。 伏廷看她们一有动静就进来了,显然是早就等着的。 他往胡椅上看一眼,舔了舔被冷水浸过的牙,先前他那位妻子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也许宗室女子,都是如此的无可挑剔。 解衣进去,浴桶边摆着只金盘,里面盛着数十粒澡豆,通体雪白,欺霜赛雪,香气扑鼻。 这种东西是长安洛阳的世家王公爱用的,他一介军旅中人,从来不用。 如眼前这种规格的,以粒计价,粒粒赛金,也许宫中也未必能用得上几回。 李栖迟,倒比他想的还娇贵。 …… 罗小义又过来时,伏廷澡已洗完,仆从们刚把房内清理好。 “三哥,这等享受,是神仙日子吧,我都不想走了。” 他睡饱后也洗了个澡,与伏廷不同,显然是用了不少澡豆,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腻人的香气。 新露和秋霜刚好进来,听到这话憋了满脸的笑。 她们是来请用饭的,既然罗小义在大都护房里,干脆就将饭菜送过来了。 摆案设席。 伏廷和罗小义各坐一案。 他系着外袍,胳膊搭膝坐在那儿,无人敢多看大都护如此形容。 一道道菜端上来,罗小义两眼越睁越大。 常言道菜品贵细贵精不贵多,这些菜式可是他做到将军都未曾尝过的。 再看一眼那些仆从还在门外候着,看样子他们眼前这些用完了,还有新的要送进来。 还以为他之前所见已是莫大的奢侈,此时看到这些菜肴才发现那不过是凤毛麟角罢了。 他实在忍不住,凑身过去道:“三哥,不如我去劝一劝嫂嫂,叫她节俭些?” “少废话。”伏廷拿起筷子,那意思,吃就吃,不吃滚。 罗小义摸摸脸,他三哥是个铁血汉子,那清流县主却是个金贵蛋,这么下去,还怎么过日子? 好不容易熬过一顿晚饭,罗小义叨扰够了,要告辞了。 临出门,却又强打起笑脸开了句玩笑:“三哥今日花销太大,可要在嫂嫂身上讨回来,兄弟就不打扰你们夫妻好事了。” 伏廷没理他,脑海里晃过那一闪而过的白嫩脚趾。 罗小义只见他灯火里一双眼黑漆漆的,狼一般,贼笑着走了。 不想刚转过回廊,就遇到了秋霜,说是她家家主请将军过去说几句话。 罗小义转着心思,想着:应当是要说一说那花销的事了。 难不成她还挺心急要钱的? 栖迟正在李砚的住处。 趁伏廷他们休息用饭,她陪侄子练了许久的字,听说人请来了,才停了。 李砚将两本字帖齐齐整整收起来,抬眼瞧见罗小义进了门,撇一下嘴,没作声,站去姑姑身旁。 罗小义见到被自己得罪过的小世子也在,讪讪笑了笑,抱拳见礼:“不知县主嫂嫂召末将来是有何吩咐?” 栖迟坐在暗处,看不清神情,只抬了一下手,身旁的新露便过来,奉上一只木盒给他。 罗小义接了,带着疑惑打开。 里面是一柄匕首,鞘子竟是通体黄金打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满脸诧异:“这是?” 栖迟道:“答谢你之前数番破费送礼。” 罗小义心又凉了,按他三哥的意思,这花销也得包下来,他拿他三哥的东西,何苦来哉? 刚想找个理由推拒了,听见栖迟又道:“叫你来,是想说一声,大都护说要担了我的花销,你不必照办。我与他毕竟夫妻一场,若是花些钱也斤斤计较,未免太过生分了。” 罗小义一愣,没想到她竟如此慷慨识大体,竟不是要钱,而是送钱的。 他试探着道:“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啊。” 栖迟话中带笑:“放心,我在光王府也掌家多年,若是用度奢侈不知数,早已没有你眼前的我和光王世子了。” 罗小义明白了,她这意思是说她花得起。 娘老子的,他三哥娶的到底是个什么婆娘?难道说宗室里的女子都如此财大气粗? 夜已深,栖迟不便与他一个外男久待,没给他太多闲暇胡思乱想,直说了叫他来的用意:“我只想知道,堂堂安北都护府,因何会是如今模样?” 花钱是小事,她得买个明白。 据她所知,各大边疆都护府都是不用给朝廷上贡的,所收赋税皆可自做屯兵用,若无缘由,是不该有此光景的。 罗小义一手拿着那木盒,一手摸了摸怀里伏廷交给他的印信,本还顾及颜面,转念一想,时间久了也纸包不住火,还不如大大方方告诉她算了。 于是叹息一声开了口:“县主嫂嫂有所不知,其实以往倒也不是这样……” 北地毕竟幅员广袤,部族众多,以往赋税的确是不用愁的。 可惜前几年一场瘟疫席卷,牛羊数以万计地折损,万顷田地也颗粒无收。 连着几年收不上来赋税,北面突厥又趁虚而入。 打仗就是烧钱的,一两场仗下来,库存便空了。 驱逐了外敌,往后还得年年增强军备防范战事再起,久而久之,自然入不敷出。 若是个世家豪族来当这安北大都护,或许还有家族帮衬着,可他三哥这样白手起家的,谁来帮他? 李砚听得惊异,不自觉抓住了姑姑的衣袖。 栖迟将他拉过来牵在手心里,问:“朝中不曾过问?” 罗小义无奈笑两声:“朝中倒是过问过一番,但一番过后,便有别的都护府也争相去哭穷。这天下六大都护府,一来二去,圣人也要摇头,更何况咱们安北都护府还兵强马壮……” 想起眼前这位还是个宗室女,他赶紧收住了话,一根手指挠了挠人中。 栖迟明白了,朝廷以往大力提拔寒门,如今他们羽翼渐丰,却又生了防心。 圣人既要用伏廷,也要防他,否则又何来她与他这桩赐婚。 “有劳将军告知。”她微微颔首,叫新露送人。 罗小义到了门外,又想起那金匕首来,想还回去,但新露摆手不收。 说但凡她们家主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言下之意,在他三哥身上花的钱也不会收回了? 他边走边回味着先前说的话,已经尽量说得温和了,也不知那娇滴滴的县主听了什么感受。 会不会嫌弃他三哥,转头就回光州去? “姑姑怎么想?” 屋子里,众人还因为那一番话震惊着,反倒是李砚先发话。 栖迟起身坐到灯火明处来,脸上并无多大反应:“能怎么想,来都来了,难不成还掉头就走?” 李砚一本正经道:“倒也是无奈事由,若真走了,才显得我们薄情寡义呢。” 栖迟笑他:“人小鬼大。” 时候已不早了,新露近前来提醒:该安置了。 说话时,神情颇为微妙。 栖迟眼睫颤一下,敛下两道阴影。 意思是,大都护还在等着。 她手指轻轻抚了一下下巴,仿佛被他剑挑着的冰凉还在。 这男人,怕是除了能认出她来之外,根本就未曾将她放在心上过。 她抬起头,说:“你去替我回一下大都护。” 新露附耳过来,听她说了句话,蹙了眉头,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领命去了。 伏廷站在窗口。 他嫌屋中太过温热,灭了炭火再生火又麻烦,干脆就推开窗吹了片刻冷风,手里拿着军服里剩下的半袋烈刀烧。 灌了两口下肚,身上凉透,腹中却如火烧。 到第三口,想起这酒烈气灌喉,万一待会儿叫她闻着气味,或许不喜,抹了一下嘴,塞上了。 其实那样的娇女喜欢什么,他又怎么清楚。 若是喜欢的就是这种奢侈富足的生活,他眼下,也给不了。 有脚步声进来了。 他转过头,只看见一个侍女。 新露下拜:“家主命我来向大都护告罪,她先前在客舍受了惊,身上不适,已在别处安置,请大都护自行安排。” 伏廷把玩着手中酒袋,咧了嘴角。 之前没有半点异样,连被他扣在怀里都不曾有惊状,到了这时候却旧事重提,是故意要在这时候回敬他了。 “她人呢?” 新露在他面前本就有些战战兢兢,乍一听到问话就愣了一下。 伏廷不等她回答就说:“请她过来。” 新露连忙离去了。 栖迟料到了他的反应,独独没料到他会叫她过去。 难道他还要与她当面对质不成? 她安抚一下一脸担忧的侄子,施施然起身过去。 刚到门口,已听到里面传出细微声响。 她一手提起衣摆,迈脚进门,看见那男人穿上了军服胡靴,一手抓了佩剑,长腿阔步地走了过来。 到她面前,他停下,看着她。 栖迟不得不仰头看他。 他下巴犹如刀削出的一般。 “你睡这里。”他忽然说,两眼在她身上停留一下,出去了。 栖迟看着他出的门,新露跟过去了。 不多时,新露返回,悄悄告诉她:大都护去书房睡了。 “他是个哑子不成……”栖迟低低说。 新露在旁与秋霜咬耳朵,大都护看着是话不多,先前不是还叫罗将军传话来着,的确像个哑子似的。 栖迟轻轻掐着手指,白一眼他离去的方向,心道:什么男人,竟连句软话都不会说。 第七章 第七章 天寒地冻,听不见任何鸡鸣报更声。 伏廷每日到时便起身,靠的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对窗立着,手拿一柄小刀,沾了盆中凉水,刮过下巴。 北地每到冬日就大风大雪,他向来不喜蓄须,嫌沾了雪麻烦。 手上动作时,忽然想到当今圣人常留一把花白胡须,因而一时间朝中文人公卿也时兴留起美髯短须来,或许宗室之中是偏好那种的。 伏廷丢开小刀,抿唇自嘲:想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她偏好什么样的,他还要由她牵着鼻子来? 外面有人来报,罗将军在外等候着了。 他拿手巾抹一下,拿着佩剑勾上腰带,一手抓了马鞭,走出门去。 微青的天光里飘着细细的小雪。 罗小义坐在马上,以一种身体前倾的姿势趴在马背上,这样不会太冷,久了也不会太累。 见到伏廷从大门里出来,他一下坐直,将旁边一匹马的缰绳抛了过去。 伏廷接了,一脚踩镫,翻身上马。 罗小义凑近看他,未见有异,看来那番实话相告竟没叫那位县主落跑? 伏廷问:“你看什么?” 他玩心又起,啧啧两声:“我瞧三哥精神怎么没减,回府这趟,竟像是一身好体力没泄掉,莫不是因为我那嫂嫂娇贵,你不敢尽兴?” 伏廷扫他一眼。 他忙摇着两手道:“你养伤吧,别多说,我自说我的。” 其实是怕他拿马鞭抽自己。 伏廷抬手抹去脸上雪屑,朝府门内瞥了一眼。 她当时仰头看他的那双眼无端浮上眼前,看似什么事没有,就给他软软地来了一下。 瞧着端庄,却原来并不是个好揉捏的女人。 他娶了她,总不能用强,她既不愿,那便不碰就是了。 目光转回,他两腿一夹马腹,疾奔出去。 罗小义在后面忙打马追赶:“哎三哥,等等我!” 房内炭火刚熄,暖意未退。 新露在为栖迟穿衣,顺便告诉她,大都护早已前往军中了。 栖迟一点不意外,这间房离书房又不远,一早那男人马靴踏过廊下的脚步声便叫她听见了。 新露给她系上腰带,又在外给她披上一件防寒的厚披风,忽而在她脸上端详一下,担忧道:“家主可有不适?瞧着唇干得厉害。” 栖迟肤白水嫩,历来不见有瑕疵,一双唇更是如浸桃色,以前从未这样过。 见新露说的认真,她便坐去镜前照了照,唇是有些干。 她轻轻抿一下,说:“没事,北地是要干燥些的。” 新露可不这么想,如今在大都护跟前,家主要比往常更注重容貌才对。她马上就麻利出门,去为她取润养的膏方来。 前脚刚走,秋霜后脚进门,身上又穿上了男式的圆领袍。 她较为爽直一些,栖迟一般叫她帮着打理外面的买卖事,常有外出走动的时候。今日一早出去,也是去这就近的生意场上查视去了。 “家主,奴婢听闻件事。”秋霜神神秘秘地近前,将听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通。 才这些天的功夫,邕王世子那事已传过来了。 据说邕王花了重金将东西赎了回去,将儿子打了个半死。 即便如此,坊间也已嘲笑起他来,说他不仅教子无方,还落魄到要典当王妃的首饰来过活了。 栖迟只当做个笑话听在耳中,笑了笑:“但愿那邕王世子能记得教训,以后不要再胡乱招惹生事了。” 总得叫他知道,有些人不是能随意招惹得起的。 秋霜正觉畅快呢,笑道:“家主说的是,如今世子已在大都护府上,以后自然不会再有人敢随意欺负他了。” 当然,栖迟心说:否则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什么呢? 侄子的事,有一就有二,她需看得长远。 比起温柔的光州,这里纵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这里有她的丈夫,还有他丈夫手上一方不可小觑的雄兵。 就如同经商,这些,都是本钱。 只是可惜,那位丈夫压根没将她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栖迟又无端生出些闷气。 伏廷。她倚在镜前,手指绕着鬓边发丝,想着那男人,那刀削似的下巴。 心里说:像个石头。 转脸看一眼窗外,她对秋霜道:“留心着时辰,城门落时要记得告诉我。” 秋霜不明所以地应下了。 小雪飘到后来便停了。 城门落时,三通鼓。 伏廷返回。 罗小义跟在他身后挤进府门,将马交给仆从去喂草,搓着发僵的双手笑说:“三哥,兄弟知道不应该打扰你与嫂嫂,但还是想在这儿烤会儿火再回去。” 顺便,吃个饭再回去也好。 反正他那位县主嫂嫂说她花得起。 他不比他三哥,自认没脸没皮不嫌羞的。 伏廷没管他,这家里他也来惯了,只说了句:“别再往主屋跑。” 是不想叫她觉得他跟前的人没有规矩。 “是,我知道嫂嫂在那里,怎么还好意思再去。” 人说狼崽子也知道护食,他三哥如今也知道护食了。罗小义在心里悄悄编排了他一番。 至后院门中,远远瞧见新露伸了下头。 罗小义瞧见她手里捧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炭盆,落慢一步,走了过去。 新露见礼,小声说:早知将军会与大都护一起来,家主早已给他备好了。 罗小义满心惊异:想不到那位县主嫂嫂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娘的,可别是个神算子吧? 被他想成神算子的栖迟正站在书房门口。 她叫秋霜看着时辰,到了时候就过来了,算起来,等了也有一会儿了。 点上灯后,百无聊赖,她从怀中手炉上腾出只手来,拨着门栓。 一下,又一下。 门忽然开了。 她抬头,眼前站着伏廷。 瞬间自己好似被他的宽肩罩完全了。 他停着,没说话,目光压在她身上。 栖迟也没指望他说,毕竟半个哑子,就休要奢望忽能舌灿莲花了。 她将手炉放在一旁椅上,两指搭住他腰间挂剑的金钩。 “过往从未近前伺候,今日来,是补上妻礼。”她盈盈垂首,手上轻轻拧开,“叮”的一声轻吟。 伏廷一把握住将要落下的佩剑。 剑太沉,他不及时接着,她未必拿的住。 两眼从她恭谨的眉间扫过,他迈脚进了门。 那些所谓的贵族礼仪他并不精通,也不是很在意。 将剑放在案上,他回头又看一眼。 栖迟觉得他这眼光好似在探究自己说的是真是假一般。 照理说成婚第二日,她便该服侍他起身穿衣,回府更衣的,但挂名夫妻做久了,今日才是第一回。 她慢慢走到他跟前来,在他身上看了看,伸手碰到他袖口。 行军服饰,袖口上总紧紧绑着束带,他虽为大都护,绑的却是最普通的布带子。 缠缠绕绕十几层,她一层一层松解开,又去解另一只手上的。 伏廷一直看着她。 她盘的头发堆云一般,乌黑光亮,衬着光洁的额。 他紧着牙关想:这女人的心思是不是也如她头发般盘结错绕,前面才回敬过他,眼下又来示好。 无意间又看见她发干的双唇。 北地对她而言,或许是太恶劣了。 栖迟将他两只袖口松开了,又去松他腰带。 那腰带是皮质的,却不知里面衬的是什么,硬实实的,带扣咬合分外扎实。 她手上用力了,解不开。 伏廷看见她眉头细细蹙了起来,眼里只盯着带扣,舌尖抵腮,嘴角提一下。 两只手伸过来,按在她手上,用力一错,带扣开了。 栖迟掀起眼,他已将手拿开,搓着手指,脚下走动一步,忽而自己一手抽下了腰带,说:“我自己来便是了。” 这种行军作战的衣物,讲究的便是紧束,不拖泥带水,她解不开不稀奇。 说完利落除衣,剥了外面那两层厚军服,搭在一旁,又从悬地图前的木架上拿了便服披上。 还不如不开口,开了口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栖迟腹诽着,手复又伸去,握住系带,道:“礼不可废,你不在意,我却需做全。” 说罢低头仔细结系。 伏廷不语,手指又搓两遍。 女人的手柔软得恰如这北地的雪,却没那么冷。 秋霜进来奉了盆炭火,合上门后悄悄看了一眼。 大都护英伟,她家家主貌美,二人贴在一处越看越般配。 不枉费家主特地等在这里伺候大都护,如此体贴情意,哪样的男人可以招架呀? 看着看着,忽而,秋霜就变了脸色,惊呼道:“家主!” 栖迟系上衣带,手背上忽然一滴温热,抬头时,鼻尖亦是一热。 她一怔,抬手摸过鼻下,手指上沾了淋漓的温血。 秋霜已经快步跑至跟前,一脸慌乱。 “别动!”伏廷忽然说。 秋霜吓住,缩回扶家主的手。 他一弯腰,将栖迟打横抱起,一脚踹开房门:“小义!” 罗小义正在外间烤着炭火,乍闻他三哥唤声,似是不对,匆忙跑来。 伏廷已折返房内,抱着栖迟坐在榻上,揽她坐起,让她稍稍前倾,一手抵住她额,说:“煎药!” 罗小义粗粗一扫就有数了,来不及应一声,转头就跑去办。 北地气候不似他处,尤其是莽莽冬日,比任何一处都要更干燥。 军中常有外来的新兵蛋子入了营就长流鼻血不止,有的甚至严重到晕厥。 所以对这种事,行军打仗的伏廷和罗小义是再熟悉不过的。 若不及时处置是有些麻烦的,但赶上巧,用当地的药物治一治也就好了。 栖迟靠在伏廷身上,鼻血未停,似是有意要让她流一阵似的。 她恍惚间想,先前新露说她唇干还没当回事,不想竟如此麻烦。 她不想叫自己这狼狈情形给伏廷瞧见,伸手推了他一下。 他手劲大,将她按得死死的:“别动。” 我是你手下的兵不成? 她没好气地想。 伏廷吩咐:“取个冷水帕子来。” 秋霜正不知所措,闻言忙跑出门去。 药草半熟即可用,罗小义很快就端着药碗进来了。 新露也闻风而来,见到家主衣上沾了血污,鼻下仍有血出,脸上惊得发白。 伏廷腾出手来接了药碗,递到栖迟唇边。 她只闻到一阵刺鼻气味,便知苦不堪言,皱了眉。 新露忙要上前接碗:“我去为家主添一味甘草来。” “不能添。”伏廷说。 新露一惊,后退。 伏廷看着怀间的女人:“出去。” 罗小义不便多瞧,早已出去了。 新露小心翼翼看看他,又看看怏怏的家主,慢慢出了门。 室内无人了,他将药碗抵着栖迟的唇。 她两眼看住他。 男人高鼻挺直,双唇紧抿,颈边若隐若现似有条疤,亦直直地对着她的视线。 然后,他一只手摸到她下巴,捏开,另一手抬起。 药汁入了嘴,那只手在她颈上抹一下,入了喉。 苦得难言。 栖迟皱着眉,半个字说不出来。 良久,听见伏廷的声音:“可知道这北地的厉害了?” 知道了,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身前,心中说:你这男人的厉害,我也知道了。 第八章 第八章 李砚刚下学,便听王嬷嬷说后宅有动静,似是他姑姑出了些事情。 他心中一惊,放下书本就跑了过来。 半道撞见罗小义也在廊下,正朝书房那里观望,他更加担心,匆忙过去。 “姑姑!”口中焦急地唤着,一进门,声音戛然而止。 他姑姑好好地躺在榻上,额上盖着块帕子,新露和秋霜都在旁谨慎地站着。 榻边,还站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 李砚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想起来,当时在客舍里,这男人持剑入屏风会了他姑姑一遭,临走前还特地看过他一眼。 光王府的世子,自然是知礼节的,他当下便提衣拜了下去:“姑父。” 第一次听到这声称呼,伏廷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而后,又看了眼榻上的栖迟。 尚不习惯,但因为榻上的女人,这孩子也是他的侄子了。 “嗯。”他应了,手在胸口按一下。 是想给他个见面礼,但换过衣物后,怀间别无他物。 军服里也许有,可对方是一个亲王世子,想来也未必拿得出手。 干脆又收回了手。 似有道目光追着,他转头,对上栖迟的眼。 她眼神微动,缓缓背过身去。 嘴里尚有苦味缠绕不去,栖迟本还很不舒服,此时背了身,嘴角却隐隐有了笑。 因为早已看见他手上动作。 这男人,再厉害,也总有这一样是不如她的。 “敢问大都护,可还有什么需要防备的?”秋霜在旁问。 伏廷想着,方才已让她放任将燥血流了,又喂了药,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歇着就行了。”他目光在栖迟背上盘桓一下,转头出了门。 李砚目送他出去,才从地上起来。 问过新露和秋霜,都说是大都护将他姑姑照料过来的,大都护既然说没事,那应当就是没事了,这才放了心。 他挨着榻沿,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开口:“姑姑,我怎么觉得姑父对我无话可说,莫不是我跟来,叫他生厌了?” 从头到尾就说了个嗯,简直惜字如金。 他以往总被欺负,心思也养细了,既已知道如今北地情形不好,难免会多想些,或许自己跟来这里是成累赘了。 栖迟还没完全缓过来,声轻轻的:“他便是这样的人,你不必在意。” 李砚将信将疑:“我只担心自己讨了个不喜。” “不必多想。”栖迟浅浅笑一下,一手扶着额上帕子,心里说,就算不喜又如何? 总会叫他喜欢的。 …… 罗小义杵在廊下,看到伏廷远远走来,那衣上还留着点滴血迹,便又记起他先前救人时那凌厉干脆的一幕来。 “三哥抱得可紧,我瞧着像是舍不得撒手了,定是久别胜新婚抱不够了吧?”他忍不住揶揄。 伏廷早知他又要胡扯,过来伸脚就往他小腿肚子上踹了一下。 那是他娶的人,抱了又如何? 罗小义龇牙咧嘴地抱着小腿蹦两下。 伏廷伸手,揪着他后领,另一手在他怀间摸了一下,摸出酒袋来。 冬日太冷,他们倒不是嗜酒,只是惯常带着烈酒暖身。 罗小义松开腿站定了,嘀咕:怎么还喝上了。 伏廷拔开塞子,往嘴里倒了一口,又抛还给他。 天早黑下去了,廊下悬的灯被大风吹得摇晃,身上吹冷了,也没什么感觉。 他喉咙一滚,酒咽下去,一只手摸着脖子。 罗小义接了,这才留心到他脸色似是不对,凑近一看,两眼睁大:“三哥,你这伤!” 伏廷拿开手,掌上抹了一手的血。 他皱了眉,在腿上蹭一下:“没事。” 伤口开了,也不知是抱人的时候,还是喊罗小义那一嗓子给扯到的。 他方才出门时就有些察觉了。 罗小义拿手在自己颈上比划了一下:“那可是一钩子差点穿喉的伤,你竟说没事?” 说到这个他就想起那些天杀的突厥探子来。 瀚海府向来防备严密,那些人被抓个现行,匆忙逃窜,本是他这个做将军的分内事,谁能料到他三哥也会亲率近卫去追捕。 原先众人以为对方全是男人,罗小义交手时便没防备女人,还以为那只是个被吓坏躲避的民女,待那彪悍的突厥女忽然冲上来,险些没一钩子割破他脸。 幸亏伏廷挡了一下,那一钩子勾到了他颈上,差些刺穿了下颚,也叫他们逮着机会跑了。 眼下倒是看不太出来了,最早几天根本连一个字都说不了,吃喝都成问题。 若非如此,当初在客舍,也不会连全是女眷的内围也不放过搜查。 罗小义忆起当时,看他三哥在那屏风里待了那么久,还以为真就抓到人了。 倘若不是他三哥及时抬手拦住了,众人说不定已经抽刀进去了。 谁承想,里面的不是探子,倒是他屋里头的。 他又凑近看了看伏廷渗血的脖子,拧眉说:“三哥,依我看,不如就花一笔去买了那好药来,你可是大都护,怎能有伤一直拖着?” 一早就找人治了,但大夫说了,要好得快就要用几味稀药。 金贵药都在那金贵地方,别说药材本身,就是运来北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三哥将钱都投入军中了,根本不在意,只用些寻常伤药应付了,不几日,就又如以前一般喝酒吃肉。 若非他一直不让他多说多动的养着,只怕还要更糟。 眼下,是万万不能再耗了。 伏廷感觉颈上血还未止,用手按住了,听到这话只刮了他一眼。 罗小义心一横,从怀里摸出那印信,道:“嫂嫂没要你的钱,不如就先动些老本去买药好了。” 他知道伏廷的脾气,原本是不想告诉他这事的,但现在顾不得了。 何况人家是两夫妻,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果然,伏廷看到那印信,脸色便沉了:“你没给她?” 罗小义忙道:“嫂嫂有钱,并不在意的。” 她不在意就觍着脸用她的? 伏廷劈手将印信夺了过去。 罗小义摸了摸鼻子,不敢吱声。 书房内,灯又多添了两盏。 李砚到底乖巧,几句话就被栖迟给安抚走了。 新露和秋霜暂时还不敢让她多走动,刚刚拿了衣裳过来,就在这里给她换了。 栖迟看着她们将那身沾了血迹的衣裙捧出去的,早已皱得不成样。 是那男人之前将她死死按在怀里,给揉皱了。 她斜斜倚在榻上,捏了盏刚刚煎好的热茶汤,小口小口地抿着。 嘴里被伏廷灌下去的苦味总算是被压下去了。 觉得已好差不多了,刚打算走,外面有人来了。 栖迟抬头,看见伏廷长腿窄腰的身影入了门,灯前顿时多出一道长影。 在他身后,是紧追而至的罗小义,脚步追得急,一脚已跟进了门,连忙扒住了门框,头朝里伸了一下,又悻悻然缩回门外去了。 她看得分明,仰头,目光转到伏廷身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手在腰里摸一下,递到她眼前来。 是他的印信。 栖迟伸手,两指自他掌心里捏了,问:“给我的?” 伏廷说:“凭这个可取你的花销。” 栖迟朝门口看一眼,这下就明白为何罗小义是那个模样了。 他对娶进门的人倒是不吝啬。 这么想着,竟觉出他一点好来了。 她抿去唇边的笑:“岂不是要我用你军中的钱。” 不等伏廷回答,门外罗小义便嚷道:“何止是三哥在军中的钱,还是他扛着伤都不肯动的钱!” 伏廷冷声:“滚。” 不知怎么,栖迟一下就想起了先前在他颈上见过的疤。 抬眼去看,他衣领遮着,那疤斜的一道往上,连到下颚,确实是新伤的模样。 下颚处,不知何时已贴上了张褐纸皮子,映出一小块黑色的膏剂印子来。 想来刚才他是去用药了。 她抬高声音:“什么伤?” 是在问罗小义。 外面声音回:“说出来怕县主嫂嫂吓着,那可是铁钩穿肉的伤,险些要刺入三哥的喉咙,没几个人能扛得住的!” 伏廷脸绷着,双唇抿成一线。 若非面前还有个女人在,他已经出去将罗小义踹走了。 栖迟唇抵住茶盏,下意识的遮了下脖子。 之前他将她按在怀中时力气大的很,若非罗小义开口,谁能知道他还挨过这出。 光是听着她都觉得疼。 她瞄他一眼,心想难道他是铁打的,这都能扛。 “为何扛着不治?” 罗小义:“要想好得快,需得用几味稀贵药的!” 伏廷磨了下牙,想着待会儿再收拾罗小义,沉声说:“我自己有数,东西给你就收着。” 话是对栖迟说的。 她捏着印信的手指纤细葱白,他两眼扫过,转身欲走。 衣袖紧了一下,是栖迟拉住了他的袖口。 “你是要与我分家了么?” 伏廷一时站住了。 栖迟手指拉着他的衣袖,两眼正看着他。 先前失了些血,她一张脸白寥寥的,颓颓然娇软地倚在他这张榻上,连拉他的手指也没什么力气。 他没来由的多看了两眼,喉结滚动,说:“不是。” 栖迟追问:“既然不是要分家,又何需如此泾渭分明?” 伏廷不语。 他虽出身寒门,但一身金戈铮铮,从未想过靠裙带关系攀附上爬,这桩婚事若不是圣人所赐,他绝不奢求。 纵然李栖迟贵为宗室,身娇肉贵,他眼下境况不济,可既已娶入了门,就绝不会让她饿着冻着。 又怎能用她的钱。 栖迟看着男人沉凝的脸,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拉他衣袖的手却又紧了一分,口中轻叹:“想不到我堂堂一个县主,大都护夫人,想要为家里花些钱,竟也是不行的了。” 伏廷不禁看住她。 她目光坦荡,反而显得他不近人情了。 有理有据,他嘴抿紧了,竟找不出半个字来反驳。 栖迟话已说到,料想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拉着他衣袖坐直身来,不由分说,将那枚印信塞回他腰间。 她手指轻缩一下,收回手,不自觉抚了一下鬓发。 伏廷按一下腰里印信,眼盯着她,良久,终是一字未吐。 一扭头,出去了。 外面罗小义早避开,没叫他寻着机会。 不多时,又折返门边,煞有其事地向栖迟道谢:“多谢县主嫂嫂,还是嫂嫂能治得住三哥。” 栖迟倒要感激他,那男人是半个哑子,什么也不说,好在身边还有他这个话多的,倒是能让她知道不少事情。 她问:“你为何总唤他三哥?” 罗小义回:“我追随大都护多年,是拜过把子的,所以兄弟相称。” 栖迟心说难怪总是形影不离的。 又问:“那前面的大哥二哥呢?” 罗小义笑起来:“嫂嫂误会了,没有大哥二哥,只因三哥小字三郎,我才唤他作三哥的。” 三郎。栖迟在心里回味了一下,无端泛出一阵亲昵来,不想了。 她拎拎神,道:“他需要的几味稀贵药是什么,你都告诉我吧。” 罗小义不禁冒了个头:“嫂嫂?” “我给他治。”她笑着说。 第九章 第九章 雪后初晴,城中药材铺子的门早早就开了。 铺子柜上的就站在门口,时不时朝外张望一眼。 不多时,外面车马辘辘,有人到了。 两名着圆领袍,作男装打扮的侍女打头入了门,而后转头,将后面的人迎了进来。 柜上的立即搭手见礼:“夫人到的及时,已准备妥当了。” 栖迟身上罩着厚厚的披风,头戴轻纱帷帽,点下头。 秋霜和新露跟着她,往前几步,进了侧面耳房。 她名下生意名目虽多,药材这项倒是不常做的。这间铺子是新近盘下的,为了网罗药材方便罢了。 今日一早,柜上的来报东西已备妥,因着太过贵重,需请她亲自过来检视,她才来了这一趟。 耳房里,案头上,摆着一只漆彩描金的七层宝盒。 秋霜过去,动手打开,从上往下,一层一层摆开来。 每一层里面都是一包仔细捆扎的药材。 这些都太金贵了,须得分开着放,堆一起怕会错了药性。 栖迟解下披风和帷帽,交给新露,在案后坐下,手指轻拨,将每一样都看过了,问:“可有缺漏?” 秋霜摇头:“皆是按照罗将军说的去搜罗的,都在这里了,柜上的说倒是有一味号称‘天方子’的,实在难寻,最后只听说南诏往宫中入贡时才会有,费了不少周折,却也总算是弄到了,只不过花费不小。” 她跟随栖迟久了,早已见多识广,并不小家子气,既然会说花费不小,那肯定是真的不少了。 然而栖迟听了,也只不过嗯了一声作罢。 弄到就行了,至于花了多少,她并不是很在意。 能治好那个男人就是好事。 秋霜悄悄和一旁的新露打了个眼色。 光是搜罗算什么,这些药可是日夜兼程送到北地来的,快马都跑死了几匹,人力物力,前前后后都不是小钱。 家主对大都护可真是舍得呢。 …… 药材都收妥当了,栖迟让新露和秋霜拿去同柜上的碾出来,做成膏贴,也好上药。 正在耳房里等着,忽听外面有马鸣声,接着有人在唤:“店家,店家!” 这声音分外熟悉。 她走到门边,手稍稍推开道门缝。 罗小义正一脚跨进门来。 几乎下意识的,她就往他身后看去。 果然,伏廷就在后面一步进了门。 他军服紧束,右臂肘上又加了一层皮护,是拿兵器的架势。栖迟便知道他肯定又是去过军中了。 她看过去时,他正将手里马鞭塞入后腰,侧对着她,高拔挺立,长靴裹着的一双腿笔直。 栖迟看着恍了个神,忽而想到:男人中,他应当是她见过的最英挺的一个了。 伏廷是被罗小义拖来买药应急的。 往军中一趟,伤口又开了。 他倒是没在意,只是架不住罗小义唠叨,嫌他之前用的伤药不顶用,半道被拽来了这里,要他换个新方子先对付着。 罗小义还在唤柜上的。 伏廷站着,一只手,摸上了脖子。 另一只手想去摸酒袋,已伸到怀里,顿一下,还是空着拿出来了。 烈酒虽能分散精神,他却不想依赖上。 余光里,忽然察觉什么。 伏廷眼神一动,扶着脖子扫过去。 侧面耳房的门无声半掩。 栖迟只不过悄悄看两眼罢了,谁能料到行军的人这般警觉,竟险些就要被他发现了。 她立在门口好笑,怎么夫妻两个,弄得好似做贼一般。 转过身,突感身后门被推开,一回头,当头罩下一道高大人影,人被迫一退,抵在墙上。 伏廷欺在她身前,眼神由冷转缓,一只手从腰间佩剑上收回来:“是你。” 他也意外,还以为城中是又混了什么进来了。 栖迟眼神扫过他,身动一下,低低说:“你压着我了。” 伏廷留心到她背还抵着墙,一张脸紧挨着他胸口,那张脸薄薄的透白,浮着抹微微的红。 军服糙厚,他真担心压上去会将她这样的脸皮给蹭破了。 他抹一下嘴,自嘲是警惕过头了,两腿站直,一手将门拉到底,朝外说:“没事。” 外面早没动静了,罗小义刚才接到伏廷示警,便准备着了,此时见到耳房里的人是谁,才放下戒心:“原来是嫂嫂啊。” 伏廷想起进门时看到外面停着的车马,回头问:“来这里做什么?” 自上次她流了次鼻血,他后来还没再过问过,此时才想到,或许她是还没好? 忽而想起那晚她拉着他,问他是不是要分家的模样。 若是因为那个还没好,那就全是他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摸一下脖子,心里骂自己一句:是不是个男人,与她争那几个钱的事干什么。 栖迟走到门边来,看一眼罗小义。 罗小义顿时就会了意,插话道:“三哥这是多问了,嫂嫂来这地方,自然是给你买药来了。” 伏廷看向栖迟。 她与罗小义交换了个眼神,说:“我寻着个偏方,听说治伤有奇效的,就不知你敢不敢用了。” 罗小义抢话道:“三哥何等人,天底下绝没有他不敢用的药。” 伏廷眼扫过去。 这小子今日话分外的多了。 自己,却也没说什么。 新露和秋霜差不多一前一后回来了,怀间捧着那只盒子,见着大都护竟在,还以为是来接家主的,一时意外,面面相觑。 罗小义再不想买什么药了,说道:“回吧,嫂嫂出来一趟料想也累了。” 伏廷看了眼栖迟,又看了眼那只盒子,一言不发地出门去解马。 栖迟叫新露在盒中取副药贴给自己,转头见罗小义仍盯着自己,含笑点了个头。 意思是让他放心。 罗小义马上朝她拱拳,低低道:“嫂嫂真是救星,若真治好了三哥,你就是我亲嫂嫂!” 说的真情实意的,毕竟他三哥对他可是救命的恩情。 当时那一钩子若真割破了他脸,不死也半残,就算是个将军也娶不上媳妇儿了。多亏了他三哥,他都愧疚多久了。 那日听这位县主嫂嫂发话说要治好他三哥,他简直视作大恩大德。 栖迟出去,上了马车。 坐定后,揭帘朝外看了眼。 伏廷打马遣退了几个禁卫军,缰绳一扯,朝她马车这里过来,就挨着马车窗口勒住了马。 是想要她先回去。 栖迟先发话:“先上副药再去军中。” 伏廷看了眼那头等着的罗小义,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一副药,又有什么可惧的,总不至于试出什么事来。 他翻身下马,掀了衣摆在腰上一掖,跨步上车,就在她面前坐了。 栖迟这才将手拿出来,掌心里,刚调好的药膏还软哄哄的,黏在几层白布帕子上。 伏廷比她高许多,倒方便她上药。 她靠近些,见他下巴上连先前应付的褐纸皮子也没有,心说真是不要命了,难怪会被罗小义拖来买药。 也不敢去看那伤处,她只低头,细细将帕子弄齐整了。 就要送到他颈上时,忽而另一只手伸出去,握住了他搭在膝上的手。 伏廷手上一软,不禁看向她,颈上忽的一痛。 栖迟已将帕子按上去了。 这贴药竟是痛如刺骨。 那只手又自他手背上抽走了。 伏廷拧眉看着眼前的女人,乌黑的发髻盘绕,掩着她的脸,尖尖的下颌。 她却并未看他,只看着他颈上的帕子。 他忍着痛想:原来只是要叫自己分个神。 “好了。”栖迟松开手。 伏廷自己按住帕子,又看她一眼,揭帘下去了。 新露和秋霜这才敢上车来。 栖迟再揭帘看出去,见他将衣领拉高遮了那带药的帕子,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疾奔走了。 她放下帘子,那只手缓缓收回袖中。 男人的手比她的大许多,方才差点便握不住。 有些想笑,但秋霜和新露还看着,她又忍住了。 一帖药,伏廷本没有太在意。 然而不过几个时辰,便察觉到了不同。 临晚归府。 书房里已灯火明亮,炭火温暖。 伏廷跨进门里,解剑卸鞭,一只手扯着腰带,一只手再摸脖子,竟已没了感觉,仿佛之前那些疼痛不适都不曾有过一样。 再回想这一日在军中,几乎都不曾记起带伤的事来了。 身后,有人进了门。 他回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 栖迟衣裙曳地,拢着手站在那里,一双眼看着他。 不急不缓的,倒像是早就等着他回来的。 伏廷扯着腰带的手按回去,又扣上了。 栖迟的确是等好的,听着这里有动静便来了。 她说:“我来给你换药。” 说着走过来,看了眼他颈上的帕子,药膏渗出来,白帕子已污了。 她低头,将袖中拢着的新帕子拿了出来。 两人站在一处,伏廷闻到一阵香味,幽幽的,似是什么花香。 是女人发间的味道。 北地的花少,他也闻不出那是什么花。 “据说第二副药要烈些的。”她忽而说。 伏廷自己动手将颈上的揭去了,说:“没事。” 这伤扛到现在,早已没什么不能扛的,何况先前那一副上颈时也不好受,他早已有了准备。 栖迟没再说什么,只抬手,将那帕子按了上来。 伏廷浑身一紧,咬了牙。 她竟没夸口,这一贴比起先前第一副不知烈了多少倍,宛如钝刀剜肉。 他头稍一偏,被栖迟紧紧按住:“别动。” 这语气分外熟悉,他瞬间便想起自己按着她灌药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莫非是在这里等着他的? 他咬着牙,军服里浑身绷紧。 李栖迟,只当她是宗室娇女,却是错了,她可比他想的要狡黠多了。 生生挨过了那阵割肉般的痛,栖迟手还按在他颈上。 她仰着头,从那伤处看到他脸上。 他下巴处拉紧,两眼定定,脸如刀削。 她心说:可真能忍,这药好得快,可据说也是最难熬的,他竟一声不吭。 “很快便能好了。”她说。 “你用的什么药?”伏廷忽然开口问。 开了口才能察觉之前他忍得多狠,声音已有些嘶哑了。 栖迟不妨他竟是个瞒不住的,心思动一下,偏就不直说:“何必管它是什么药,能将你治好了便是好药。” 伏廷眼睛看住她,倒像是有数了。 光是先前罗小义与她一唱一和的,他也看出些端倪了。 只是眼下疼痛难当,一时也无心再说其他。 栖迟避开他视线,眼神转回伤处,垫脚,查视着可贴完全了。 伏廷只觉耳旁软风一般,是她嘴唇动了动,说了句话。 屋外,有仆从来请问大都护:可否用饭了? 栖迟松开手,拿帕子擦两下手指,转过头,缓步出门去了。 伏廷站着,许久,直到门外仆从再问一遍,才动了下脚。 两眼却仍望着门口。 刚才栖迟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若将你治好了,可能与我多说几句话么? 他摸住脖子,舔了舔牙关。 猝不及防,她会来这一句。 第十章 第十章 栖迟回到房中时,李砚正在那里坐着,穿一身月白袄子,粉白面庞,如玉雕琢,好似这北地里的雪团子一般。 他是下学后来陪姑姑一同用饭的。 栖迟见他在,袖口轻轻拢一下唇,便将从书房里带出来的那丝笑给掩藏去了。 新露和秋霜进来摆案传饭。 李砚坐着没动,到现在也没叫一声姑姑,头微微垂着,似有些心不在焉。 栖迟察觉出异样,坐下问:“可有事?” 新露闻声立即近前,贴在她耳边低语一阵。 栖迟心中沉了。 这次给伏廷搜罗那些稀贵药时,恰好逢上圣人下诏册封了两个王爵,消息顺着送药的带过来,传入了栖迟耳中。 这事她早已知道了。 不妨今日新露与秋霜在房中闲话起来,便叫进来的李砚听到了。 圣人之前推托,悬着光王爵迟迟不封,转头却又诏封了他人,叫他身为光王世子作何想? 案已摆好,菜也上齐,栖迟拿起筷子说:“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吃饭吧。” 李砚抬起头,看看她,又垂下去,那脸上倒算不上愁眉苦脸,只是有些悲戚:“我只是想到光王府是父王和姑姑费尽心血保下的,如今却在我这处传不下去,便心有惭愧。” 栖迟停箸,知道他懂事,自然心疼他,脸上却反而笑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不知天家情薄。 从她决心来这里,来那个男人身边时,便已不再指望圣人恩惠。 想要什么,还需靠自己伸出那只手去。 至少光王爵还在,有北地的助力做依靠,总会寻着时机,她便还不算对不起她哥哥的嘱托。 只要,她能得到那个男人的心…… 看一眼侄子,她故意冷起脸说:“想来还是怪新露和秋霜多嘴,今日我得罚了她们才行了。” 新露和秋霜听闻家主这话,马上跪下,齐声附和:“正是,都怪奴婢们嘴碎,才惹得世子如此沉闷。” 李砚一向宽和,那也是随了姑姑,他知道姑姑这是故意说这话好叫自己振作,忙站起来去扶二人:“没有的事,姑姑莫怪她们,我不再想便是了。”说着又乖乖坐回去,拿起筷子。 栖迟这才动筷。 李砚吃了两口菜,那菜是用刀片出来的,雕成形,盛在盘中,根根直竖,状如金戈,他看着不禁联想到了他姑父。 不多时,振了振精神,又开口:“姑姑放心,他日若真不得转圜,我便学姑父,将王爵一分一分挣回来。” 栖迟笑:“只要你还姓李,便永不可能去经历那些从无到有的日子,何况……” 话顿住,不往下说了。 其实是想说,何况如你姑父那样的,多少年才能出一个。 少入行伍,金戈铁马,战功赫赫,一年跃三品,如今才能做到这大都护。 无人知晓他经历过什么才有了今日。 她捻着筷子,回想起他在书房里那张紧绷沉凝的脸。 思绪渐渐的,变的漫无目的起来,不自觉的,眼光轻动。 那样的男人,真不知有朝一日陷在女人臂弯里,会是何等模样。 一早,伏廷照常起身。 拿了军服搭在身上后,转头端了案头喝剩的凉水泼进炭盆。 灭了一室的温热,他才摸了下脖子。 那阵割肉之痛过后,竟是一夜安睡,现在又和之前一样,好似什么感受都没了。 窗外风大如嚎,料想是又下起了雪。 他很快穿戴好,抬起只手臂送到嘴边,咬着军服上的束带扯紧,腾出另一只手去推窗。 窗推开,果然外面飘着小雪。 天色黯淡,映着那片飞屑,女人的窈窕身影倚在柱旁。 听到开窗的声音,栖迟回头看了一眼,与他视线一触,站直了身。 是在这里站久了,有些累了,不自觉就倚上了柱子。 “换药吧。”她直说来意,转头便推门而入。 伏廷在窗口站着,看着她走到身前来,先一步在案席上坐了。 他什么都没说,却在想:这种下人就能做的事,何须她次次亲力亲为。 身边衣摆掖一下,栖迟已在他身边坐下,袖中两手拿出来,除了新一副膏贴外,还有块热手巾。 伏廷已自觉将颈上的旧药膏揭去,经过一晚,早已干了。 手巾揣到现在只剩半热,栖迟给他将那些残余的擦干净了,拿着膏贴送到他颈边时停一下,说:“可能还是会疼。” 伏廷眉目沉定:“没事。” 栖迟将药膏贴了上去。 伏廷搭在膝上的两臂稍紧,本已做好了准备,却没有预料中的痛楚,眼一偏,看向身前的女人。 栖迟说:“不疼么?那料想便是要好了。” 字字真诚,何其无辜。 伏廷抿住唇,腮边动两下,却也没说什么。 就算她是存心想要捉弄一下,他还要跟着计较不成? 栖迟捉弄归捉弄,还是不忘给他贴严实了,手掌贴在他颈边细细按压着布帕子。 行军之人风吹日晒,她的手要比他的脸白多了。她悄悄观察他侧脸,眉眼鼻梁,下颌线至耳根,深挺磊落,无一处不似刀刻。 手落在他喉头处,在那突出上停留一下,收了回来。 喉头一动,伏廷手扶住膏贴,眼盯着她,手上将衣领往上提了提,遮掩伤处。 外面有人在唤三哥。 是罗小义来了。 栖迟照旧低头擦了擦手指,起身出去。 刚出门,忽听远远一阵擂鼓声,混着风雪,时断时续。 罗小义已踏上回廊,口中还在叫:“三哥,城中急务!” 伏廷霍然起身。 栖迟回头时,见他抓了马鞭就出了门,大步飒沓,顷刻便转过廊下不见了。 她站到廊边,又细细听一遍那鼓声,却不是报战事的。 廊下人影跑动,秋霜快步到了跟前,附在她耳边说:附近她名下的买卖不少都被人冲了,消息是从城外送来的。 “若不是什么大事,叫下面的去应付便是了。”栖迟边想边说:“过三刻,若还是这般,再来告知我。” 秋霜应是。 栖迟回到屋中,本是想补个短眠的,因为先前等伏廷起身也没睡好,现在听了秋霜的话,只重新理了妆,也睡不着了。 以她所有,倒不在意这一些细微损失,只不过秋霜既然来报,想必也是要急。 如她所料,三刻过去,秋霜又进了门。 “家主,那些柜上的怕是应付不了,听得城中方才已鸣鼓告急了。” 栖迟听说与鼓声有关,便拿起了披风。 乘车出府时,雪停风息,倒是适合出行。 她只带上了秋霜,毕竟也是要掩人耳目的事。 马车上了路,却是越走越难。 直到城门附近,停住,再不得前进半分。 坐在车中,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必是十分拥挤混乱。 车夫安抚了一下马,跳下去,挤进人堆里打听了一下,回来后将消息告诉秋霜。 秋霜隔着帘子递话:城门已落,方才鼓声便是这里传出的。 是城外那些流民,不知怎么,忽而动乱起来了,难怪连周遭寻常买卖也受了波及。 栖迟想到那些城外见过的流民,不过是讨生活的,并非恶徒,更非叛民,应该不会这般才对。 她将帷帽戴上,下了马车。 脚踩到地,四周左右皆是水泄不通,寸步难行,乱却在城外,才会被城门挡住。 栖迟叫秋霜看住四周,刚在人群中站定,听见身后迅疾马蹄声似雷声隆隆。 两侧人群连忙散开让道。 她被人群一挤,只得一并让去道旁,转头望去,隔着一层轻纱,雷声已至眼前。 一人身跨烈马,疾奔而至,身后两列兵马,个个手执兵器。 至城下,他提手勒马,沉着两眼,盯住城门。 是伏廷。 上次见到安北都护府的兵马,还是他迎接她入府的时候。 眼下再见,竟比上次更加迅疾如箭,齐整无声,是从未见过的阵势。 栖迟看着马上的男人,一只手稍稍掀开了垂纱。 她早知他手下的兵马,是一方雄兵。 伏廷打着马,信步盘桓,军服紧贴,一身凛凛,盯着城门时一手持缰绳,一手按在腰上。 栖迟留心到他腰上配的并不是他惯带的剑,却是一柄一掌宽的刀。 手在柄上,刀藏鞘中。 她看了片刻,城门忽然开了。 一马飞入,城门复又闭合。 是罗小义,单枪匹马出去了一趟,又返回了。 他驰马至伏廷身边,歪着身子与他耳语了几句。 伏廷没说什么,只点了个头。 下一瞬,城头又是一通急切击鼓。 他按在刀上的手紧了,手背上青筋凸起。 围观的人听出不对,匆忙四散。 一时道上混乱不堪。 罗小义招手唤了几人,打马过来护道。 他竟是个眼尖的,栖迟脚还未动,便被他发现了,一双圆眼落过来,上上下下地看。 罗小义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她为何会在这里,也不好当着大庭广众的面问。 最后只得手按一下,以口比划着,示意她不要乱动,一转头,匆忙回去找他三哥。 栖迟便是有心回避也来不及了。 她手扶着帷帽,避开人群,一直退到墙角处,再看过去,马上的男人已转头望了过来。 而后,他手上缰绳一扯,往这里过来了。 她便站定了。 伏廷打马到了面前,隔着帽纱看了眼她的脸,问:“为何来这里?” 他不曾听说宗室贵族有那等寻常百姓般看热闹的闲心。 栖迟尚未开口,那头马车边的秋霜喊道:“大都护恕罪,只因奴婢一早外出采买许久未归,家主挂念,寻我而来,这才在此遇见大都护。” 伏廷听了,便没再问。 “先回去。”他说。 栖迟点点头:“是要回去了。” 城外显然是去不成了,只能回去。 伏廷转头,看了看道上。 拥挤人潮,胡乱推挤,一片尘土飞扬。 若非有罗小义带人在防护,只怕已经出事了。 城头擂鼓未息,眼下这里并不安全。 他看见栖迟的马车已被迫挤到路边,车夫和秋霜全被堵在那头,只能望着,也过不来。 罗小义好不容易打马过来:“三哥,快叫嫂嫂回去,万一出事可怎么好。” 一人摔过来,差点撞到栖迟身上,伏廷用手挡了一下,一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递给她:“骑马回去。” 骑马是最快的。 栖迟接了,在他身前站着,说:“我上不去。” 伏廷说:“脚踩住镫便上去了。” 她又道:“你的马太高了。” 伏廷知她身娇,肯定不会骑马,但耳中城头擂鼓又响了一遍,他二话不说,手在她腰上一扣,抱着她就送了上去。 女人娇柔,从他臂中落到马上。 他将她脚塞入马镫。 “大都护府的夫人,岂能不会骑马。”说完,将缰绳塞入她手中。 栖迟握住了。 “说的也是。”她提一下缰绳,两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腹。 马在她身下,缓缓前行几步。 她回过头,一手掀开帷帽上的垂纱,冲他看了一眼。 伏廷站住了。 他看出来了,她分明是会骑马的。 “三哥。”罗小义遥遥唤。 伏廷生生转回盯在女人背上的双眼,转身过去。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栖迟自然是会骑马的,以前常在外行走,又不得亮身份,难免会有车船不便的时候。 若是不会骑马,路途麻烦,可想而知。 伏廷的马是军中战马,通体黑亮,身长腿高。 她坐在上面,恍若人流中高高鹤立,混乱的行人几乎挨不到她。 打马穿行,直到那阵人潮没了,她才勒马暂停。 身下马鞍皮革已旧,灰褐的,裂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出来。 她用手摸一下,甚至觉得糙手,想起了那男人不由分说将她抱上马的情形,转头遥望一眼。 已看不见城门,也不知他那里,现在情形如何了。 秋霜落在后面,晚了半个时辰才回到都护府。 本还担心着,入了府门见到新露,听她说家主早已安全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栖迟回来后,先翻开册子清点了自己在城外的铺面,而后便坐去了窗前。 安安静静的,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街道上的喧哗人声已听不见了。 秋霜走进房来,以袖拭去手心里惊出的冷汗,轻声问:“家主,往下要如何是好?” 眼下城也出不去了。 栖迟望着窗外,说:“还没看明白么,只要解决了城外的流民,便也什么事都没了。” 秋霜回味过来,确实根源在流民。 栖迟坐正,想了想:“今日罗小义说不定又会到府上来,你与新露去外面等着,若他到了,就来告诉我。” 话说完,还没等秋霜应下,耳中便听到那阵鼓声又响了一通。 她眼睛又望了出去。 …… 鼓声急急促促,响在城头。 道上人已散尽了,只剩下肃然两列兵马陈阵城下。 罗小义打着马,回到伏廷身边,搓一下冻僵的脸,问:“三哥有何打算?他娘的,人太多了!” 外面忽然流民激增,他出去一趟,已询问清楚,是因为原先流至下面各都督府的流民也一并过来了。 伏廷统辖着八府十四州,一身积蓄不仅投入了瀚海府,更优先了下面的各都督府军备、十四州边防。 尽管如此,今年流民多于往年,几大都督府也无力再收容这么多人。 那些过去的流民并未寻着落脚地,反而被驱赶出来,最后只得统统涌向首府瀚海府。 瀚海府外的流民听说他们竟是被驱赶过来的,担心首府也会一样赶人,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一时流言四起,便先自乱了。 伏廷扶刀立在城门前,双唇紧抿。 罗小义说:“听闻前些时候还有个好心的给城外的流民散过钱银,倒叫他们安稳了些日子,谁承想眼下说乱就乱了。” 他恍若未闻,在沉思。 以城挡着,并不是办法。 城头鼓声又起。 已是一催再催了,罗小义心急,从马背上跳下来,贴近他身前,又唤一声:“三哥,到底如何说?” 能如何说?伏廷沉眉。 皆是平民,他手中的刀是用来杀敌的。 若非要防范城中受损,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耳中听着鼓点,他一咬牙,手从刀柄上松开,说:“开城。” 罗小义一怔:“要放他们进来?” 流民入城,入军者充军,垦荒者落户,本无可厚非,可如今人数过众,以他们眼下的境况,根本是难以负荷。 他似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嘀咕:“我知道了,三哥那老本,原来就是留着做这个用的。” 伏廷没作声,也没否认。 他早有扩军打算,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 “不如,还是再想想吧。”罗小义又犹豫了。 虽然扩军有益,可那些老本要安置这么多人怕是不够,还是有空缺。 伏廷决心已下,嫌他罗嗦:“少废话,开城!” 罗小义看看他脸色,手抄了抄后颈,无可奈何,只好上了马,一夹腿,往前奔去,高声传讯:“奉大都护令,开城收人!” 鼓声彻息,城门缓缓开启。 临晚时,担心城中情形会传入府里,栖迟抽空去看了一下侄子。 李砚照常在随先生念书,已快下学。 门窗关着,他手执书卷,轻轻晃着脖子在念一首绝句,根本没听见城中嘈杂,倒是安安稳稳的。 她隔着窗缝看了两眼便离开了。 从他院中出来,就碰上了小跑过来寻她的秋霜。 正如她所料,罗小义真的来了。 新露已如往常般将他请去外间那间屋子里烤火去了。 大都护,倒是还没回来。 栖迟心说正好,这事也只能单独跟罗小义说。 罗小义其实是经过,他三哥领军入营了,让他率人安置流民。 他半道经过都护府,想着进来问一下那位县主嫂嫂安全回府没有,回头好告诉他三哥。顺便也可以给他府上报个信,好叫他嫂嫂安心,结果就被请来烤火了。 正两手在炭盆前伸着翻来覆去,栖迟进了门。 罗小义马上起身,嘴甜地唤:“嫂嫂。” 栖迟拢着手,不进来,只站在门口,逆着光,也叫他看不清神情。 她问:“那些流民如何了?” 罗小义正忧心着,一听她问便想吐苦水:“三哥果断,自然是放入城中来了,只不过……” 话说一半闭了嘴,想着得给他三哥留点面子,还是不要说太多了。 不妨却听她接话道:“只不过花费太多,料想是又拮据了。” 罗小义被她揭破,一阵干咳。 娘的,他三哥的人竟是个人精。 栖迟早就猜到了。 那男人率军而至,飒然果决,光这份魄力,这点小事早就解决了。 能有什么事是能让他迟疑的? 无非就是因为这个罢了。 她抬袖遮了下唇,说:“缺多少,我可以出。” 罗小义脚下一撇,险些被炭火撩到,抓着衣摆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嫂嫂说真的?” 栖迟点头。 罗小义早见识过她大方,先是一喜,接着却又摇了头:“不行,流民入了营,拿的是军饷,哪有问嫂嫂要军饷花的。” 这与给他三哥治伤可不是一回事。 若是叫他三哥知道了,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罗小义虽然动心,可也觉得拉不下那个脸。 “确实,”栖迟不紧不慢道:“但往小了说,我帮的是自家夫君,他好了,于我只会更有益;往大了说,安顿流民,可扩军也可增富民生,对这辽阔北地有益,于国更是有利。我身为宗室,为家为国,有何不可?” 罗小义细细一想,竟然无一处不说在点子上了。 他睁大两眼,就差拍腿了:“嫂嫂你是诸葛转世不成!” 就凭这张嘴皮子,都能去借东风了,难怪能治得住他三哥了。 栖迟笑:“那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罗小义搓了搓手:“我是可以,但三哥不是好糊弄的,只怕瞒不住。” 栖迟心说那又如何,他知道了便知道了,她又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嘴上却道:“就是知道你三哥为人,我才只与你说这事,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办便好。” 罗小义思来想去,点头答应了。 栖迟走近一步,细细将打算与他说了。 罗小义点头,全都记在了心里,而后一抱拳,也顾不得烤火了,脚步匆匆地离去。 直到出了府门,抓着马缰时,心里却又犯起嘀咕:莫非他三哥这是否极泰来了? 这位嫂嫂简直就是处处在帮着他,可真是没话说了。 他走后没多久,天就黑下来了。 院中一圈都掌起了灯火。 因为早上飘过一次小雪,打湿了回廊,下人们也已细细洒扫过了,还有些痕迹未干。 伏廷从外面回来,胡靴踩过廊下,是直往书房的路,忽而停步,往主屋那里看去。 想起了白日里的情形。 那里面是他的妻子,不过问一下似乎说不过去。 不然好像不是个男人。 他将马鞭塞入腰里,脚下转了方向。 主屋许久不来,愈发变了样。 门前悬着厚厚的挡风垂帘,被挑起搭在门上,垂下数条丝绦,是光州时兴的式样。 他往屋内扫了一眼,满室熏香。 空无一人。 但这屋子里到处都是李栖迟的印迹。 他又看了一遍,往廊上看了看。 也没见到她身边常跟着的那两个侍女。 若非罗小义告诉过他,她已安全回来,现在怕是还要出去找了。 伏廷站了站,转头回书房。 走至半路,听见马嘶声,似是他坐骑的声音,循声走了过去。 一直到马厩,不见有人,只有棚上挑了盏灯。 他低头进去,战马立着,喷着响鼻,一只蹄子时不时抬一下,似是要踢人的架势。 转到侧面,才发现那马腹上贴着一只细白的手。 手的主人从马身旁站了起来,看着他。 伏廷看着她朦胧灯火里的脸,心说难怪不见人,原来在这里。 是栖迟。 “叫新露给你备了副新马鞍,她们都不敢靠近你的马,只好我来了。”不等他开口,她先说了缘由。 送走罗小义,她才想到了这事。 刚才蹲着,正是在系马鞍,此时站起来,她才松手放开敛着的衣裙,手指抚了抚衣摆。 伏廷扫了眼新马鞍,是层新皮子做的。他过得随意,倒真有多年未曾换过鞍辔了,以往身边也没有人会替他想起这些细碎事情。 他不禁又看她一眼,说:“这马烈,兴许会伤人。” 栖迟说:“我骑了一路,不曾察觉它有多烈。” 伏廷下巴一动,心说那是他抱她上去的,不然试试? 想到这里,倒是记起先前那幕了。 他低下头盯着她:“你会骑马为何不说?” 面前的女人眼珠轻轻转动,低低回:“你也不曾问过。” 实话实说。 当时她明明只说了上不去罢了。 难道不是他先小看了她么? 伏廷一时无言。 过半晌,才道:“谁会问那个。” 心里却觉得,似是又着了她的道。 栖迟似笑非笑,眼瞄着他。 他立在马厩里,几乎快要挨着棚顶上的横木了。 又看到他身上,他腰上塞着马鞭,那一柄宽刀还未卸下,就横在他腰后,军服腰身收束,一身莽气。 伏廷察觉到她看着自己腰后,怕吓着她,摸到那柄刀,解了下来,拿在手里。 刚要低头出去,忽听她声音低低的,贴着背后传来:“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问我就是了,不问我又如何会知道。” 他停步,莫名想起,那日她说治好了他,要他与她多说几句话的样子。 她又转到他身前来。 “给我看看伤。”她垫脚,贴近他颈边看了看。 伏廷仰起脖子,眼却往下看着,落在她额上。 她的手在他颈上按了两下,大概是在这里被吹凉了,碰到他脖子一阵冰冷。 身旁战马认主人,误以为贴近有险,立即抬起前蹄。 伏廷一把摁住马额。 马嘶两声,才安静了。 栖迟看一眼马,又看一眼他,手收回来,说:“原来还真是个烈的。” 伏廷看着她,良久,才想起从马额上收回手来。 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 心里说:别说马,就连他自己,也要适应了这女人才行。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又是一场大雪刚停。 晨光入窗。 盆中凉水倒映着脸。 放下刮下巴的小刀后,伏廷摸了摸颈上,伤处发硬,已经结痂了。 他低头,整一下军服,在案席上坐下。 门外有人小步进了门,他看过去。 不是来给他换药的栖迟,只是一个仆从,进来送早食的。 又看一眼门外,天已经亮起有片刻了,平常这时候他早已出府入营。 今日,却还在这里坐着。 他嘴角一动,竟觉好笑。 连着每日出去回来都见她过来上药换药,难不成还养出习惯了。 想到这里,立即起身,去拿马鞭。 走出后院,迎头撞见罗小义。 “三哥先别走,”他风风火火而来,伸手拦一下:“我有好事要与你说。” 伏廷停了步。 …… 栖迟今日起晚了。 她想着那男人该是走了,走到书房外面,却见门是开着的。 手提一下衣摆,脚迈进去,里面的男人立即转头看了过来。 他旁边还站着罗小义。 她看了一眼,作势转身:“想来你们是有话说,我先回避。” 罗小义忙道:“嫂嫂是三哥屋里人,哪里用得着回避,留下来不碍事。” 栖迟看向伏廷,他军服利落地站在那里,眼仍在她身上,对此也没说什么。 她只当他同意了,走了进去。 要经过他身边时,有意无意的,她踮起脚,看了眼他颈上的伤。 那伤的最严重的地方已长出新肉来,泛着红,显然是要好了。 她心说,似乎也用不着她了。 顺便,将手中带来的新膏贴收起来了。 他似是察觉到,头往她这边偏一下。 她已走开两步,敛了衣摆,在案席上跪坐下来。 伏廷转头去看罗小义。 不等他开口发问,罗小义先朝外唤了一声。 他手下的一个兵抱着个匣子进来,放在桌上就退出去了。 伏廷扫了一眼,问:“这什么?” 罗小义一手掀开,捧给他看:“三哥可瞧清楚了,是飞钱。” 伏廷低头看着,一只手伸进去,翻了翻,确实是飞钱,而且是厚厚的一大叠。 这些都是凭证,拿着这些便可去兑取现银。 不是小数目。 他抬眼问:“哪里来的?” 罗小义道:“那些城外流民起乱时冲了不少买卖,我派人去稳住了,守了几日。如今那些商人的生意通畅,心生感激,这些飞钱便是他们自愿拿出来充作军饷的。” 伏廷眉皱一下,没说话。 罗小义不见他有回应,又道:“三哥想什么呢,我们正缺这些补上空子呢,这钱岂不是来的正好?” 伏廷这才开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好事。” 商人重利,怎会突然自愿出钱。 罗小义一愣,反应倒也快,马上又道:“不过算是他们多交些税罢了,眼下北地还没完全缓过来,也就这些商户手里有余钱,他们花钱壮军,也是为保自身平安,人之常理啊。” 说完悄悄看一眼他嫂嫂,腹诽他三哥: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好事,还不多亏你娶了个好婆娘。 栖迟坐着,从案头的漆盘里拿起一个橘子。 这橘子是她花高价从南边运来的,只因李砚贪嘴想吃。 特地叫新露也送了一些摆在书房里,这男人却至今一个也没动过。 她用手指慢慢剥着橘子,仿佛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伏廷手按在腰上,盯着匣子,缓缓踱步。 他一路走到今日,靠的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从来不相信什么运气。 如今天大的好事就放在眼前,说不奇怪是假的。 罗小义一直观察他神色,又瞄他嫂嫂,却见她真就只是进来听听似的,竟不闻不问,无奈心一横,道:“反正我已答应收下了,三哥便是不要也没辙了。” 伏廷沉脸,抬眼说:“那你还来与我说什么?” 罗小义笑起来:“三哥是大都护,不与你说与谁说。” 说完又冲那头案席道:“叫嫂嫂见笑了。” 栖迟捏着瓣橘子,抬起头:“你们说的什么,我刚才倒没在意听。” 罗小义笑说:“是了,这些军中的事乏味的很,嫂嫂不用关心,只当我与三哥说笑好了。” 二人打暗语似的客套完,他看一眼伏廷:“三哥与嫂嫂说话吧,我去外面等你。” 说罢转头就出门去了。 反正匣子是留下了。 直到此时,伏廷才回头看一眼。 她只是坐在那里剥着橘子,看不出来是不是真没在意听。 他心想或许不该在她面前说,军中的境况叫她知道了,他脸上又有什么光。 栖迟手里捏着的一瓣橘子压在唇上,抬头见他看着自己,放了下来。 “我方才见你伤已大好了。”她说。 伏廷摸住脖子,说:“结痂了。” 她站起来,知道他该走了,走至他身边,拿了一旁的马鞭塞去他腰间。 伏廷低头,看着她手伸在他腰侧塞着马鞭。 腰带紧,她用了两只手才塞进去,手指紧紧压在他腰里。 他又嗅到她发间熟悉的香气,眼动着,看到她一片雪白的侧颈。 “那我以后不必每日早晚都过来了。”她口中忽然说。 伏廷回味过来,她说的还是伤的事。 面前的女人忽然抬起了头,眼中隐隐带笑:“倒像是来习惯了,不知你习惯了没有。” 他双唇抿紧。 被她看着,不自觉地在想要如何回答。 回想先前,倒像是真习惯了。 她却又像并不在意似的,拿开手说:“好了,走吧。” 伏廷手在腰上重新塞了一下马鞭,仿佛那双软糯的触碰还留着。 察觉自己似乎看她太久了,他才动了脚。 “等等。”栖迟唤他。 伏廷回头,见她指了一下桌上的匣子:“钱竟也不要了。” 他过去拿上了,一条手臂挟住,走到门口,停下回头,看着她:“没在意听?” 是在反问她先前的话。 栖迟对上他的眼,他高拔挺俊立在那里,一双眸子比常人要黑,落在她身上又深又沉。 她不觉就出了个神,移开眼,手指拉住袖口:“嗯。” 伏廷看着她别过去的脸,便知她听的一清二楚,嘴角微咧,一时无言,转头出了门。 出了府门,罗小义已牵着他的马在等着了,远处是一队带来的兵。 伏廷过去,接了缰绳。 罗小义搓着手呵口气,打趣说:“三哥与嫂嫂说什么私话了,叫我好等。” 能说出来的还叫什么私话。 他将匣子抛过去,踩镫上马。 罗小义稳稳接了,说回正事:“不瞒三哥,我已叫人先回去准备发饷了,只等这匣子里的凑够了一起。” 言下之意是匣子里的钱必须要用了。 伏廷抽出马鞭,说:“下次再先斩后奏,我灭了你。” “那是自然,绝没下次了。”罗小义赶忙保证。 而后从怀里抽出块布巾来,仔细将匣子包起来,往胸口前一系,爬上了马,一挥手,领着人兑现银去了。 屋内,栖迟已在镜前坐着。 她许久不曾动过这么大的手笔。 上一次花这么多,还是帮她哥哥纳贡给天家时,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她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拿着笔,在上面勾了几道,合起来,交给秋霜。 秋霜见她眉眼带笑,疑惑道:“家主分明花了许多,为何竟好似还高兴着。” 不像花了钱,倒像是赚了钱。 栖迟轻轻地笑:“花的值得,自然高兴。” 花在那男人身上,多少都是值得的。 他重兵在握,不过一时龙游浅滩罢了,只要花钱便可解决,又何乐而不为。 军中发饷,着实忙碌了许久。 罗小义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一身轻松。 临晚,便又没脸没皮地跟着伏廷上他府上来蹭吃蹭喝。 心里想的是,他帮他嫂嫂这一出,又帮了他三哥,当是个功臣无疑了,今晚必定要好好与他三哥喝上一盅。 刚进了府门没多远,恰好遇上李砚下学。小世子穿着锦袍自院内出来,手里还捧着好几本书。 罗小义不能当没瞧见,抱拳与他见礼:“世子。” 李砚看看他,视线转去他身后,唤了声:“姑父。” 伏廷刚将马交给仆从牵走,转头看见他,颔首。 李砚又见一次他这模样,不禁想起姑姑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见了个礼就走了。 罗小义回头道:“三哥,这小世子真是个有意思的,我得罪了他,他每次见我也不对我冷眼相向,想来还是嫂嫂教的好。” 伏廷看他一眼,倒是不知道他何时与李栖迟竟如此亲近了,嫂嫂叫的比谁都勤快。 “毕竟是个世子。”他说。 罗小义不知怎么就想远了,叹息一声:“若是嫂嫂早些来与三哥团聚,料想膝下的小子也会跑了,我说不定都能带他骑马了呢。” 伏廷不禁想起那女人雪白的侧颈,那柔软的手,心说人都还没碰到,有个屁的小子。 他将马鞭扔过去,说:“滚去烤你的火。” 罗小义一把接住,讪笑着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仆从过来报事。 说外面有个商户来请罗将军,他白日里拿飞钱去兑现银时没有兑全便走了,料想是太急切了,又过来请他去取剩下的。 伏廷想了一下,命仆从将马再牵出来,不唤罗小义了,他自己去一趟。 …… 罗小义那头在屋里烤了许久的火,早已饥肠辘辘,却始终不见他三哥回来。 终于忍不住要出去看看,一出门,正好撞上新露过来。 说是她家主知道他来了,还未吃饭,已经备好饭菜,马上送来。 罗小义顿生感激,还是这位县主嫂嫂心疼人,他越发觉得他三哥娶对了人。 新露正传着菜,有人大步进了门。 罗小义抬头,高兴道:“三哥来的正好,刚好可以用饭。” 伏廷扫一眼左右,一手扯住他衣领往外拖。 左右吃惊,连忙退避。 罗小义也吓一跳,却也不敢反抗,他三哥人高腿长,将他揪出去轻而易举。 一直到廊下,伏廷松了手。 他站定了,吃惊问:“怎么了三哥?” 伏廷问:“那钱从何而来?” 罗小义一愣:“已告诉三哥了,就是那些商户一起出的。” 伏廷冷声:“那为何那么多飞钱都放在同一家私柜上,还都是同一日放上去的?” 罗小义暗道不好,没想到这都能被他发现。 他早与他嫂嫂说了,他三哥不好蒙骗的。 伏廷也不与他废话:“是领军棍还是直说,你自己挑一个。”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栖迟倚坐在榻上。 膝头上,是一本刚从千里之外送到的新账本,她手指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纸张轻响声中,新露快步走到了跟前,贴在她耳边低语了一阵。 栖迟手指一停,诧异抬头,问:“人如何了?” 是在问罗小义。 新露说他竟被用了军棍。 “不知如何,人还在前面,我只听了些动静就赶紧来告诉家主了。” 新露哪里见识过这等军中阵仗,只不过悄悄去听了听,只听到罗小义惨嚎了几声,便被吓白了脸,直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栖迟坐直身,合上手中账本,蹙着眉想:应当是钱的事叫那男人发现了。 她倒是不在意被他发现,可这么快就叫他发现了,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难怪之前罗小义说他不好糊弄。 她点个头,意思是知道了,又朝外指了一下,示意新露继续去打听情形。 新露退出去了。 栖迟手指捏着账本,也没心思翻了。 想起罗小义,既无奈又好笑。 他这么傻做什么,真揭穿了就直说好了,何苦挨那一顿皮肉之苦。 正想着对策,忽感门前灯影一暗。 她以为是新露去而复返,抬起眼,看到的却是男人高大的身影。 伏廷一手往上一挑,顶住半搭的垂帘,低头进了门。 而后,他站直了,看过来。 栖迟悄悄将手里账本塞进身后的垫子里。 朝他身上看一眼,他长身挺直,一双眼黑沉锐利。 她手指不自觉地捏住衣摆,心思动一下,抢先开口说:“听说你打小义了?” 伏廷盯着她,心里冷笑一声,心道这女人,倒像是要先追究他的事了。 他抿一下嘴,说:“他已招了。” 栖迟两眼一动,心说果然。 从他进门时她就料到他是知道了。 毕竟是凭本事做到大都护的人,怎么可能是一根直肠子。 她又悄悄看一眼伏廷,心想这男人果然是个烈的,就这么点事情,至于动军棍么。 故意不再看他,她转过头去,拿了案上的茶具,慢条斯理地摆弄煎茶。 伏廷看她一幅端坐无事的模样,便又想起刚被他整治了一通的罗小义。 其实罗小义起初并不肯招,被按着用了一顿军棍也紧咬牙关,死活不肯松口说是谁出的钱。 最后是他发话说兄弟没得做了,才终于逼出了实话。 罗小义趴在那儿嘶着痛喊:除了嫂嫂还能有谁?他就没见过别家像他嫂嫂那么有钱的人了。 栖迟手里夹出了块茶饼,放去炉上。 伏廷看见那茶饼,犹如细筛水淀的泥膏般光滑水润,是上品中的上品。再看那副茶具,每一样都是精细琢磨出的。 他不喜欢喝茶,嫌煎茶费事,一碗凉水就能对付。 只是愈发知道了,光是她手里这点寻常事物,也是千金万金的东西。 眼睛扫了一圈这屋子里的装点用器,最后落到女人身上。 别说罗小义,就是他自己,也没见过这么有钱的女人。 他眼盯牢了她,问:“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先是这府邸里精贵的用器,每日的用度,如今,竟然能补一笔军饷的空缺。 他想起来了,还有他的伤,那药。 脸越发绷紧了。 栖迟停了手,不看他,轻声回:“我的私钱,你也要问么?” 伏廷闭紧了牙关。 确实,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追问自己的女人有多少私钱的。 他点一下头,服了这女人,下巴收地紧紧的。 顿一下,又问:“那你为何要往军中投?” 家中已经用了她的且不说,如今竟连军中也要花她的钱,他不就成了个被女人养的软蛋。 他伏廷立马扬鞭,身掌八府十四州兵马,如果传扬出去,以后还如何面对麾下六军,还有那些突厥铁骑。 栖迟迎上他黑漆漆的眼,便清楚他在想什么,毕竟早已见识过他的骨气了。 她轻叹口气,说:“我只知道那钱是花在你身上的。” 管它什么军中还是家里,不都是为他花的么? 说罢迎着男人的视线起了身。 她一腔好意竟还被质问起来了,何必与他说这些,还不如去看看可怜的罗小义。 走到门口,眼前男人手臂一横,挡住了去路。 伏廷伸手拦着她,头低下,看住她脸。 她便往旁边走,他一条腿伸过来,迫近几步,就将她的路轻易全堵死了。 栖迟被他堵在门边,整个人被罩得严实,无路可退。 低头,看见他一条腿从衣摆里伸出来,隔着几层衣裙贴在她腿上,压制着她,裤管绷紧,修长结实,她心口莫名跳快了几下,不禁咬住了唇。 伏廷说:“还没说完。” 意思是不会放她走了。 栖迟觉得他的伤大概真是要好了,那把声音在近处听竟比以往要低沉的多。 她抬手顺了一下耳边发丝,撩去耳后,抬起眼,看住他:“钱便是我花的,已经花下去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你还有什么可问的?” 连他以剑相向都见识过了,她还真不怕这男人。 难道他堂堂大都护,敢动手打自己的义弟,还敢动手打自己的夫人不成? 伏廷看着女人仰着的脸,眼里愈发沉了:“我只问你,你想干什么?” 如此手笔,不是寻常女人所为。 他娶的人却偏偏干了。 栖迟别过脸,敷衍说:“我既有钱,又逢你缺钱,那我便给你补上了,如此而已。” “就这样?”他又问,腿压紧了。 她有些吃疼,轻轻蹙了眉,终于肯将头转回来。 是因为知道敷衍不过去了。 “不止。”她说。 伏廷盯着她双眼。 “还没看出来么?”她声音忽然低下去,垂下眼,一只手搭在他腰带上。 手指勾住了他的带扣,她勾着,往自己身前轻轻拉了一下。 抬起眼,眸中敛了一室灯火。 余下的声音,低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我还想取悦你。” 为你治伤,每日上药换药。 甚至是换一副马鞍这样的小事。 为你一掷千金。 我想干什么,竟还没看出来么? 是想取悦你罢了。 或者也叫,想讨你的欢心。 …… 新露小心地伸头进门看了一眼,又连忙退开。 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扬声开了口:“禀大都护,罗将军伤得重,已受不住晕过去了。” 不说不行,看里面的架势,怕大都护欺着她家家主,实在不可再忍耐了。 安静片刻,门上垂帘被一把掀开,伏廷大步走了出来。 她连忙退避,头也不敢抬地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了。 再悄悄看一眼门里,她家家主倚在门后,垂着眼,双颊绯红,一只手捏着衣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已入了神。 身后秋霜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新露回头,听她与自己咬耳朵…… 大都护冷脸过来一趟,又一言不发地走了,谁都看得出来是挟着怒气的。 武人出身,果然还是不会心疼人,家主一心为大都护所想,竟还遭此对待。 想想若是没有退婚那事,家主早已嫁成了那洛阳的河洛侯世子,那样清贵的世家子弟,对待家主必定不会是这样的。 新露连忙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哪怕是心疼家主,也不能说这种话。 身后,忽然传来栖迟的声音:“这种话以后不要让我听见第二回,否则我便真罚了。” 她方才已经听见了。 秋霜捂嘴噤声,与新露对视一眼,再不敢多说了。 栖迟转回头去,回想着那男人的眼神,那将她堵在门口的一身英悍气,手背在脸颊上靠了靠。 她宗室出身,县主位尊,从未对一个男人说过这般露骨之言。 除了伏廷。 倚门许久,才想了起来,她原本是打算去看罗小义的。 罗小义毕竟是个做到将军的人,岂是那等身娇肉贵的,军棍虽重,他知道他三哥也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哪里至于晕过去。 不过就是想装个可怜,好叫他三哥原谅他罢了。 也是好心,不想他三哥有机会去寻那位县主嫂嫂的不快。 正趴在前院长条凳上,一手掩着衣摆,忍痛佯装着,远远瞄见一人大步而来。 不是他三哥是谁。 他忙拿开手,闭上眼。 伏廷走过来,冷声说:“滚,不滚再添二十!” 罗小义立即睁了眼,从凳子上翻下地。 刚想与三哥说几句好话,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连他脸上是何神情也未瞧清楚。 罗小义扶着腰站起来。 想想这许久下来,也没听见后院有什么动静,料想他那位县主嫂嫂还是有本事的,应付得了他三哥,多少宽了些心。 而后才一瘸一拐地出府去了。 伏廷一手推开书房的门。 房中还未掌灯,一室昏暗。 他伸手去扯腰带,摸到带扣的瞬间,就又想起了那女人。 想起了她手指勾着,轻轻拉了一下的模样。 扯腰带的手伸到怀里,摸出了酒袋。 两个仆从进来点上了灯座,又退出去了。 他好似没发现,仰脖灌了口酒,眼睛扫到案头。 案上放着剥开的橘子,是先前栖迟在这里剥开的,还原封不动的放着。 她差点送入口中的那一瓣就挨着皮放着,上面浅浅的沾了一点朱红。 是她唇上的胭脂。 伏廷撰着酒袋,看着案头,耳边似又听见她先前那一句轻轻的话音。 她说:我还想取悦你。 他当时腿上抵紧了,声沉着:你再说一遍。 她眼睫垂下又掀起,轻声说:便是说十遍又如何?你是我夫君,我想取悦你,有何不可? 说罢抬眼,看着他,又唤一声:夫君,有错吗? 那一刹那,他竟要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去她房里的了。 伏廷抹一下嘴,抵住后槽牙。 她想必不知道,说出那番话后,她乌黑鬓发下的一双耳朵已经红透,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栖迟,可真够有勇气的。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一抹朝光的斜影拖在廊下。 栖迟站在窗前,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位置,推算着已经流逝掉的时辰。 顺便也计算着,已经过去了几天。 旁边探过来一张粉白的脸。 是李砚,他唤一声:“姑姑,我已算完了。” 栖迟回过身,见他手里拿着密密麻麻的一页纸。 她朝纸上看了一遍,伸手指了两处,说:“这里,还有这里,算错了。” 李砚今日没课,一早就在她跟前玩着推演算术。 其实他没算错,只是见姑姑眼总瞄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就故意算错了两个地方,不想她还是看出来了。 他坐回去,握着笔,心里琢磨着姑姑出神的缘由,忽而想到什么,看一眼门外,头又转回来:“说起来,有好几日都没见着姑父了。” 栖迟看他一眼,心里默默说:连他都发现了。 自那晚伏廷走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他在书房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入军中,之后就没再回来。 这几日,一直都住在军中。 “家主,”新露小步从门外走进来,唤回了她的思绪,禀报说:“罗将军来了。” 自那一通军棍后,这也是罗小义头一回再登门。 栖迟正想问问他伤势,说:“请他过来说话。” 新露出去,不多时,领着罗小义到了门口。 “嫂嫂安好。”罗小义在门口站定,抱拳见了个礼。 栖迟略略打量他一遍,他身着胡衣,外面加一层甲胄,显然是从军中来的。 她问:“你那伤如何了?” 罗小义笑道:“嫂嫂放心好了,我一身糙骨头,几下军棍算什么,养了几日就又能走能跳了,否则今日又如何能过来。” 栖迟见他还能笑,就放心了:“那过来是有事?” “正是,”他收敛了笑,正经道:“我是来接嫂嫂去同三哥会合的,他需出行一趟,要带上嫂嫂同行。” 栖迟眉头轻轻挑一下,有些意外。 随即就想起那晚自己说过的话,两耳又微微地热了起来,问:“他为何不自己来,是在回避我?” 罗小义可不知那晚发生了什么,诧异道:“嫂嫂怎会这么想?三哥若要回避你就不会叫我来接你了,不过就是……” 他眼神往李砚身上一飘,不好直言,讪讪说:“军务繁忙罢了。” 栖迟心里有数了。 还是因为那钱的事。 是她低估了那男人的一身骨气了。 那他现在又派人来接她,是肯揭过了么? “嫂嫂如何说?”罗小义见她不做声,怀疑她是不想去了。 甚至想问一问,那晚是不是因为钱的事跟他三哥怄上气了。 难得他三哥发了话要他来接人,可别她这头又撂挑子,那这对夫妻岂不是要因为一笔钱就此杠上了? 栖迟看见他脸上表情,终究点了个头,说:“去。” 而后吩咐新露去收拾一下。 罗小义插了句话,帮他三哥也收拾几件衣裳。 栖迟心里回味,那男人说出行就出行,只派人来接人,竟连东西都不回来取一趟。 想完一转头,就瞧见李砚眼巴巴地盯着自己。 她有些好笑,问罗小义:“我再带上一个可行么?” 罗小义也早眼尖地瞧见小世子的模样了,笑道:“嫂嫂发话,自然可行。” 李砚顿时两眼发亮。 他不比他姑姑,出去的地方少,听到出行的消息时就竖起了耳朵。 罗小义虽然没说要去什么地方,但至少是可以出这道府门的。 他来了北地许久却还没出去走动过,现在有这机会,自然心动。 车马很快准备好,由罗小义带来的一队兵守着。 栖迟出门前罩上一件连帽的厚披风,坐进车里时,李砚已由新露和秋霜先一步领着进到车里了。 他一向乖巧安静,此刻难得雀跃,忽而一惊,懊恼道:“不好,还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去几天,我竟忘了与先生告假了。” 栖迟掀下兜帽说:“放心吧,叫人替你留话了。” 他吐口气,这才安心了。 车马上路。 栖迟知道罗小义在旁打马护车,隔着窗格垂帘问了句:“路途远吗?” 罗小义在外面回:“不远,是我与三哥每年都去的地方。” 左右赶路无聊,他索性在外面与她细细解释。 要去的地方是都护府辖下的皋兰州。 只因那里有马场,每年只有冬日他们才有空闲,会去走一趟,主要就是为了看马。 原本今年早该去了,先是因为追捕那几个突厥探子拖延了许久,紧接着她这位大都护夫人就忽然过来了。 前前后后,才拖到了今日。 其实也是因为那笔钱,他被他三哥晾了好几天,又是一阵耽搁。 这个他就不提了。 提了怕这位嫂嫂花了钱还不快。 栖迟问:“既是看马,又何必要带上我?” 罗小义答:“皋兰州每年都来其他州府的达官贵人,今年听闻都带了家眷的。三哥身为大都护,万一遇上可不好,往年嫂嫂没来也便罢了,今年都来了,怎能不带上嫂嫂呢。” 栖迟闻言不禁心中一闷,抿住了唇。 还以为是那男人想通了,却原来只是因为不得不带上她。 罗小义在外面听不到她声音,补了一句:“嫂嫂安坐着吧,等到会合的地方我会说的。” 栖迟轻轻应了一声,转眼看到李砚将双手拢在袖中仔细搓着,才想起走得匆忙,轻装简从的,竟也没在车内准备盆炭火。 她想一定是她性子太好了,几日不见,那男人一句话她便答应同去了。 车马应当是出了城,能听见车轮滚过城门下时的回声。 而后就没什么声响了。 直到中途停顿了一下,栖迟才察觉过去许久了。 身旁的李砚都开始打瞌睡,到现在也没再听见罗小义的声音。 她隔着窗格问了句:“到哪里了?” 也没人回。 疑惑着,伸出根手指,挑帘看出去,一眼看见车旁一匹黑亮高大的战马。 男人的腿踩着镫压在上面,腰身紧收,后挂佩刀,身下是她曾亲手系上去的马鞍。 她手指挑高,将帘子全掀起,看见了他的侧脸。 伏廷眼观前方,目不斜视。 谁也没料到他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罗小义已去了后方,车旁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他和他的近卫军。 栖迟手指捻着细密的锦缎帘布,眼睛盯着他。 他脸偏过来,与她视线一触,又转了回去。 身后罗小义唤了声三哥。 栖迟放下了帘布。 眼神却仍落在缝隙处,布帘偶尔被外面大风吹起一下,她便能看见他一片军服的衣角。 到后来才拉紧了,是怕风灌进来冻着旁边的李砚。 伏廷打着马,身旁跟上来罗小义。 “三哥,停下休整一下吧,这又不是行军。” 他们习惯使然,赶路太快,一早入府接了人就走,直到现在,都赶大半天路了。 可这次不同以往,是带了家眷的,又是女人又是孩子,体力可比不上他们这些行伍里的。 伏廷看一眼身旁马车,勒了马。 车在十里亭旁停下,李砚第一个从车里跳下来。 他嫌冷,拉紧了身上裹着的大氅,搓着手,脚步动着。 外面日头还在,倒比车里暖和些。 罗小义看见,叫人在亭外生了丛火。 李砚靠过去,仔细掖着衣摆蹲下,烤着手,眼往旁边瞄一下,唤:“姑父。” 伏廷坐在台阶上,身侧是刚刚解下的刀。 他看一眼旁边的孩子,见他鼻尖冻红了,一手从怀里摸出酒袋,抛过去:“喝一口。” 李砚两手兜住,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诧异地看着他。 许久,又看一眼怀里酒袋,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伏廷是想叫他暖个身罢了,一条胳膊搭上膝,说:“别多喝就行。” 罗小义在后面给他鼓劲:“世子莫怂,你可是光王府的世子,要做顶天立地的男人,岂能不会喝酒呢。” 伏廷看他一眼。 罗小义闭了嘴。 钱的事还没过去,他身上伤才见好,暂且还是少在他三哥面前玩笑比较好。 李砚又看一眼伏廷,见他就这么席地坐着,再看自己,却是如此毫不松懈,一抿唇,便也松了衣摆,干干脆脆席地坐下。 而后,终于拧开酒袋上的塞子,抿了一小口。 只一点,也烈气冲鼻,他捂着嘴,脸红起来,但很快身上就热乎了。 “谢谢姑父。”李砚道着谢,将酒袋又还回去,拧上塞子前还不忘用袖口拭了一下。 伏廷发觉他有点过于懂事乖巧,再坐着怕他拘谨,拿了酒袋起身离开火旁。 罗小义见他走开,才坐到李砚跟前去,放开来打趣:“世子就该这样,来了这北地就不要再端着光州的样子了,那么正经做什么,不如我再给你喝点?” 说着又去怀里摸出酒袋。 …… 伏廷一直走到亭后,站住了。 栖迟倚着亭栏在他眼前站着,双手拢在披风中,脸掩在兜帽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知道她一定是看着他从火堆那里走过来的,手中酒袋在腿上敲一下,问:“难道你也想喝一口?” 栖迟看了眼他手里的酒袋,说:“我不会饮酒。” 说了和她侄子一样的话。 伏廷看着她白生生的脸,想起了那晚,似是好笑。 他低头,也低了声:“现在不取悦我了?” 栖迟心突地一跳,眼睛在他身上一扫。 他目光猎猎,盯着她脸,似在激她。 她不禁有些气恼,转过脸去,淡淡嗯了一声:“倘若在你眼里这是个笑话,便当我没说过好了。” 说完转身要走。 男人的身体挡了一下,她又被他结结实实堵住了路。 伏廷将酒袋塞到她怀里。 “喝吧。”他说。 早已看到她冻得发白的唇。 他心说或许就不该带她走这趟。 在军中本已准备直接上路了,被罗小义几句话一劝,最后还是去接了她。 栖迟拿了,看他眉眼沉定,也不知到底气消了几分,语声便也缓和了:“喝了真能暖和?” 他眼抬一下:“嗯。” 她手伸到塞子上,又松开了:“算了,怕会醉,不成规矩。” 伏廷心道连往军中投钱的事都敢干的女人,这时候又说起规矩来了。 干脆说:“醉了就在车中睡。” 醉总比冷强。 栖迟这才拧开塞子,手轻抬,只稍稍抿了一口,瞬间就皱了眉,一只手急急堵住唇。 否则怕是当场就吐了。 伏廷看到,嘴角不禁扯了一下。 忍耐了半晌才熬过那阵入口的烈气。 盖上塞子后,她脸上已经微红,但好在,身上真的回了暖。 她将酒袋递过去,抵着他手指。 伏廷五指一张接了,见她拢了一下披风,转过半边身去,只有沾了酒气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临走前,她忽而轻轻留下一句:“这下,别再给别人喝了。” 因为她已碰过了。 伏廷看着她走远,扫了眼酒袋塞口,唇抿成一线,一把揣进怀里。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栖迟走得急,转过亭子后,就直接上了马车。 是因为饮了口酒真不太好受。 坐上车后,她一只手还遮着唇,再摸摸脸,酒气上来了,热烘烘的。 口中烈气搅得思绪乱飞,她没来由地想:也许北地的酒就跟人一样,入口难。 坐了许久,车帘自外掀开,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扶着个人进了车。 她看过去,是李砚。 他似是昏昏欲睡一般,整个人软绵绵的,一上车就歪靠在一旁。 栖迟伸手将他扶住,问:“怎么了?” 新露忍笑说:“罗将军给世子灌酒喝,哪知世子真就喝了,便成眼下模样了。” 她蹙眉,随即又好笑,本还担心自己会醉,没想到醉的是他。 新露和秋霜退出去了,怕世子醉酒后吹风会受凉,特地仔细掖好了帘子。 李砚坐不端正,窝到栖迟身边来,挨着她一动不动,忽然说:“姑姑,姑父今日竟与我说话了。” 栖迟听他话都说不利索,已是真醉了,好笑道:“那又如何?” 李砚忽而将脸枕到她膝上,闷声说:“我想父王了……” 栖迟一怔,脸上的笑缓缓褪去,回味过来。 他出生便没了母亲,是她哥哥一手养大的,她哥哥离世后,他身边就难得有个成年男人,如今和伏廷稍稍亲近些,难免会想起他父王。 她摸一下他的头,轻声说:“你也可以将你姑父视作父亲。” 李砚闻言抬头,憨然醉态毕露,一脸茫然:“啊?” 栖迟两手扶住他脸,对着他双眼,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阿砚,你要记着,人不能只索求,却不付出。若你想你姑父以后对你好,你便也要对他好,明白吗?” 李砚眨两下朦胧的眼,似是懂了,又似没懂,呐呐点头。 栖迟拍拍他头,让他继续睡,转过头,一手掀开帘子。 外面,两个兵刚刚扑灭火堆。 伏廷在腰后挂上了佩刀,踩镫上马,一扯缰绳,往车边而来。 她明明帘子只挑开了一点,他竟一眼就看到了。 他眼看着她,打马至车边,一手将帘子拉下。 外面的风被挡住了,人也看不见了。 栖迟坐正腹诽:怎会有这样的男人,刚叫阿砚要对他好,竟就如此霸道。 …… 车马上路,继续启程。 临晚时抵达驿馆。 李砚睡了一路,下车时都还没醒,还是罗小义过来背下去的。 他心有惭愧,托着背上的小世子向栖迟告罪:“嫂嫂莫怪,是我玩闹过头了,下次再不敢叫世子喝酒了。” 栖迟倒觉得没什么,踩着墩子下车时说:“他平日里心事重,放不开,难得不乖巧一回,我倒觉得更好些。” 回想他在车里那一句想父王的话,竟带了哭腔,料想也是在心里憋了很久的。 罗小义见她没生气才又有笑脸:“就知道嫂嫂宽容。” 说完背着李砚送去馆舍屋里。 新露和秋霜先去料理李砚安睡。 栖迟手指拢着披风,立在馆舍廊下,看见伏廷解了佩刀抛给左右,跟着来迎他的驿馆官员入了前堂。 她看了一眼,先去了屋中。 众人忙碌安置,妥当后已是暮色四合。 栖迟用过了饭,还不见李砚酒醒,便去他屋里看了看。 李砚拥着被子睡得沉,一屋子都是散出来的酒气。 她也没打搅,又转头出去。 没几步,看见男人大步而来的身影。 她站定了,等着他。 伏廷走到她跟前,停了步。 栖迟看他刀又挂上了腰,手上还拿着马鞭,似是要出去的模样。 果然,他说:“我出去一趟。” 她顺口问:“去做什么?” 伏廷本是正好撞见她,便告诉她了,说完已要走,不妨她会发问,脚收住,说:“去见个人。” 耳中,听到她又问一句,声音轻轻的:“男人还是女人?” 他眼睛看着她,说:“女人,如何?” 栖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倒觉得他那一句“如何”好似在考验自己似的。 她看了看他,沉默一瞬,忽而伸手拉了拉身上披风,将兜帽罩上,说:“既是女人,那我也能见了,我与你同去便也可以了。” 伏廷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回应,手指转着马鞭,嘴角咧一下,说:“我骑马去,乘车麻烦。” “我会骑马。”她回。 没错,他记得。 所以这意思是非带上她不可了。 他没说什么,直接朝前走了。 栖迟缓步跟上。 伏廷的马一直未拴,就在馆舍门边。 栖迟过去时,他已坐上马背,一旁是牵着马的罗小义。 她还以为罗小义也是要去的,却见他将手中缰绳递了过来:“听说嫂嫂要与三哥一同出去,那骑我的马吧,我的马温顺,也矮些,不似三哥那匹倔。” 栖迟接了缰绳,问他:“你不去?” 毕竟平时总见他跟着伏廷。 罗小义笑笑:“赶路累了,就不去了,再说也不好妨碍三哥与嫂嫂啊。” 她听到这句打趣,不禁看一眼伏廷。 心说他怕是还不知道他三哥刚才说的是要去见女人吧。 伏廷原本看着罗小义,察觉到她目光,眼就转到了她身上。 而后手扯一下缰绳,先走了。 不多时,身后栖迟跟了上来。 “我骑得慢,你别太快。”她忽然说。 他没回应,却也没动手上的马鞭。 忽而想:能跟着自己的夫君去见别的女人的,天底下怕是只有她这一个女人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勒停。 一家挑着帘子的屋子在眼前,天还未全黑下,里面已经点上了灯。 伏廷下了马,走到门口,一手掀了帘子,刚准备低头进去,留心到身后没动静,回过了头。 栖迟一手牵着马,一手拢着披风领口,并未上前。 他问:“怎么,不见了?” 栖迟看着那屋子,那分明就是一家寻常卖酒的酒庐罢了。 原来他口中所谓的来见个人便是来见卖酒的。 堂堂大都护,想喝酒还需要亲自跑一趟不成。 她觉得自己被这男人耍弄了,眼神在他身上扫过去,说:“不见了。” 伏廷见到她脸上神情,嘴角又是一动,径自掀帘进去了。 风有些大了。 栖迟站了片刻不见他出来,觉得手足发冷,先牵马走了一段。 北地不似中原,生活着众多部族,汉胡混居,有许多是牧民,逐水草而居,自然比不上中原城镇繁华。 离了瀚海府,直至抵达下一个大城镇前,眼中所见大多是人少地广的模样。 这地方也不例外,小小的一座镇子,酒庐附近没见几间屋子,道上也无人。 她一个人,不便走远,没多远就停了。 侧耳听了听,没听见报时的鼓声,也不知这小地方有没有宵禁的规矩。 道旁有个土坡,她松了马,走下去避风。 走到坡下,踏入一丛枯白的茅草里,脚下忽的一滑。 她险险站稳,拨开草一看,原来草下掩着个池子,池面结了冰,光白如镜,她已踩到冰面了。 刚收回脚,身后一声马嘶。 转过头,男人已经走到她身后。 伏廷看一眼池子,又看一眼她,开口说:“这里随处都有冰湖。” 是好意提醒她别乱跑。 刚才出了酒庐没见到她,还是一路找过来的。 栖迟问:“这冰有多厚?” 他又看一眼冰面,推测说:“两三尺。” 她不禁低语:“西边雪岭的冰都快比不上这里了。” 伏廷已耳尖的听见,看向她:“你见过西边雪岭?” 远在西域的地方,离光州远得很,离她的采邑清流县也远得很。 栖迟眼神微动:“嗯,我若说我去过不少地方,你信么?” 天下十道,她去过九道,大漠孤烟的西域,重峦叠嶂的岭南,再到如今,这辽阔深远的北疆。 伏廷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问:“去干什么?” 栖迟未防他会问这个,回答说:“见识见识罢了。” 难不成她还能说是去做生意的。 安北大都护的夫人竟有个商人的身份,如何说得出口。 她眼睛又看向池子,问:“这冰能走人么?” 有意无意,便将先前的话题给转开了。 伏廷想说能走人你还敢走不成。 话还没开口,就见眼前的女人手提衣摆,真踩上去了。 他拧眉:“你不怕落水?” 这种天气,真破冰落水,非把她冻哭不可。 栖迟已踩着冰面小心走出两步,转过身来,道:“不是还有你在么?” 女人的声音软软的,似是依赖,伏廷闻言不禁盯紧了她。 可听她说的理所当然的,又似是吃定了他。 他站直,将马鞭往腰间一塞,两手按在腰上,说:“你怎知我一定就会救你。” 栖迟手扶一下兜帽,眉目轻动,轻轻念一句:“是么?” 说话时缓缓踩着冰面。 伏廷看着她走动,唇渐渐抿紧。 她衣摆下的鞋锦面绣金,身上披风猩红,冰面上模糊地倒映出影子,暮色里看,不似真人。 她踩着冰,轻声问:“若我真落下去,你真要见死不救?” 似是回应一般,脚底突兀的一声细响。 栖迟脚步顿时停住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也不敢再动,抬起眼看向岸上的男人,手指不禁捏紧了披风。 伏廷也听见了,按在腰上的手放下,大步过去,已到冰边,看见她不敢动的模样,又强行收住了脚。 刚才他就想说,冰虽然厚,但总有薄的地方,不想她却是先一步踩到了。 女人的脸在暮光里盯着他,难得见她也有无措的时候。 他一掀衣摆,在岸边蹲下来,看着她说:“你趴在冰上,或能避过一险。” 栖迟蹙眉,她身为县主,贵族教养出身,怎能趴在冰上。 但这男人只是看着,偏不过来。 她咬着唇,心里慌了一下,很快便又沉静了:“算了,我便自己走回去,若真不幸落入冰窟里,传扬出去,世人也是嘲笑你安北大都护见妻遇险却不出手相救。” 说罢直接迈脚,踏冰而回。 脚下踩出一串碎裂声响,她恍若未闻,直至岸边,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她胳膊。 身后,冰面裂开了一块,好在未碎。 伏廷早在她走过来时就站起了身,一把伸出了手,眼睛牢牢盯着她。 栖迟压下微乱的心跳,看过去,他贴着她站着,假若刚才真的踩出了个冰窟窿,大约他也及时将她拉住了。 她看了一瞬,低声问:“你的气可消了?” 是在问钱的事。 伏廷抓她胳膊的手一紧,反问:“还有没有下次?” 只要她不再犯,他也可以就此揭过。 说到底,毕竟也是帮了他,他不是不明道理。 栖迟胳膊被他紧紧握着,动不了,想了想,说:“先上去再说。” 伏廷松开了手。 二人回到坡上,上了马。 栖迟这才开了口:“只要你一日还有需要,我便会还愿意花,所以我也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说罢一拍马,先往前而去。 伏廷握着缰绳坐在马上,看着她绝尘而去,良久未动。 险些要被气笑了。 他早知这女人狡黠了,哪有这么好摆弄。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李砚揉一遍脸,过一会儿,又揉一遍。 一张雪白的小脸都要被揉皱了,他才停手,叹口气,看向身旁:“姑姑,我真睡了那么久吗?” 说着话时,马车正在继续前行。 栖迟忍笑点头:“千真万确。” 李砚脸一皱,又揉一下,心道以后再不能乱喝酒了。 若非要等他酒醒,今日也不至于到日上三竿才继续动身上路。 想完,他探身至窗格边,揭开帘子往外看。 外面罗小义瞄见了,大声说:“世子别看了,已要到皋兰州了,现在发现喝酒的好处没有,睡一觉便到地方了!” 一句话,引得左右都笑起来。 李砚放下帘子坐回来,颇有些难为情。 栖迟在他揭帘时也朝外瞥了一眼,却只见到罗小义的身影,车旁并无他人,忍不住将刚放下的帘子又掀了起来,往外看去。 没看见伏廷。 她转着目光,从前往后看过去,一直扫到车后方,对上男人的双眼。 他打着马,只远远跟在后面,不上前。 她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一只手搭上窗格边,冲着他,手指轻轻勾了一下。 动作轻微,但伏廷还是看见了。 女人的手指只露了一半,食指极轻地屈了一下,一双眼盯在他身上,便多了些不可言喻的意味。 那意思是叫他过去。 伏廷下巴紧收,朝左右瞄了一眼,他的近卫军都在后面,应当没看到。 再看向马车,她仍旧隔着半掀的帘布看着他。 他手里缰绳一提,终究还是打马过去。 刚刚贴近窗边,便听到她低低的两个字:“小气。” 她眼波一扫,放下了帘布。 伏廷盯住帘布,心中不禁好笑。 叫他过来便是为了说这两个字。 他不愿意当一个被女人养的窝囊废,倒还成他小气了。 一瞬的功夫,车内传出女人低低的声音:“阿砚,你可知女子成婚后有归宁的习俗?” 李砚答:“不知。” “归宁便是女子成婚后随夫回娘家省亲,回来那日,女子乘车,夫君需打马贴车护送,一丝也马虎不得。”话到此处,多出一声叹息:“可惜我未曾归宁过,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护送……” 伏廷一字不落地听入了耳里。 他们是在光州成的婚,自然不会有什么归宁。 她在这时候提起这个,哪是要说给侄子听,无非是说给他听的。 他手撰着缰绳,眼瞄着窗格。 须臾,便见帘布又掀开一点,女人的眼又朝外看来,被他等了个正着。 “满意了?”他低声说。 他没走开,还打马护在车旁,她满意了? 栖迟眼动一下,心思得逞,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了帘子。 李砚从旁靠近一点:“姑姑刚才是在与姑父说话?” 她抬袖掩了掩口,正色说:“没什么,莫多问。” 李砚听话地坐回去了。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传来了罗小义的声音:“到了。” 车马入城,扑面而来喧闹的人声。 李砚按捺不住,坐去门边,掀开厚厚的门帘往外看。 坐在外面的新露和秋霜一起打趣他:难不成世子还想下去逛一番不成? 车随即就靠边停了。 栖迟听到罗小义的声音说:“嫂嫂想带世子下车走动走动也可,待到了落脚的地方,怕是没那么多空闲了。” 她看一眼侄子,见他万分期待地盯着自己,点头说:“也好。” 帘子打起,李砚立即就下去了。 栖迟落在后面,先戴上了帷帽,才下了车,转身便看见旁边的男人。 伏廷已下马,手中缰绳交给了身后近卫。 她正好站在他身前,被他高大身形挡着,方便说话,低低问:“可会耽误你的事?” 知道是他下令停的车,否则罗小义哪里敢替他三哥做主。 伏廷说:“有片刻空闲。” 他方才在马上已看到了李砚探脸朝外观望的样子。 一个半大的小子却似甚少出门的模样,还不如就近停车让他看个够。 李砚人已到前面了,但知规矩,还在等着姑姑。 栖迟看见,刚要走过去,又停步,回头看着。 伏廷只见她帽纱轻动,脸冲着自己,也看不清她神情,扯一下袖上束带,说:“如何,护车完了还要护?” “嗯。”她回的干脆,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这不就是你身为夫君的责任么。 而后转头去牵李砚。 等走在街上,她再稍稍转头往后看。 男人裹着皮胡靴的双腿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迈着。 皋兰州比不上瀚海府,更不及光州,沿街的铺面一间挨一间,都没什么花样,大多还是一些卖起居用具的。 但在李砚眼里却是新奇的。 他进了一间卖杂货的铺子,盯着里面的东西瞧,忽而惊讶道:“姑姑,这里竟也卖光州的茶。” 栖迟早瞧见了,她打量一遍这铺子,看见墙上挂着的鱼形商号,朝身旁的秋霜看过去。 秋霜朝她点了点头。 她便明白了,这间铺子是她的。 她亲手打理的生意大多在长安洛阳、扬益二州那等商业繁华之地,如这等零头买卖,一般都是交由秋霜管着的。 若不看见,还真不知道。 伏廷一直在外面,此时看了一眼日头,才走进来。 是想提醒一下该走了。 却见李砚还在那摆物件的木板前站着,眼睛盯着一个小珠球看着。 他不想费时,直接说:“买下吧。” 李砚闻声抬头,忙道:“不用了姑父,我只看看。” 他怕麻烦姑父。 伏廷没说话,已看向铺里,却没看见柜上的。 栖迟悄悄朝秋霜递了个眼色。 秋霜会意,道一声:“我去将柜上的寻来。”说完挪动脚步,往后面去找人了。 不多时,柜上的便跟着她出来迎客。 伏廷指一下珠球:“买一个。” 一面伸手入怀。 柜上的称是,开口报了个价,他手一停,看过去。 那珠球虽是个小玩意儿,却也是绘了彩的,手艺东西多少也值些钱,柜上的报的怕是还收不回本。 紧接着柜上的又补一句:“这原是做多了的,摆着也卖不出去,因而才贱卖了。” 伏廷听他话语真诚,也不想再费时在这小事上,才又取出钱来。 身侧香衣鬓影,他转头,看见栖迟挨着他站着。 她两根纤白的手指捻了一颗珠球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回去,转过脸,隔着帽纱看着他,问:“只给阿砚买?” 伏廷听出她话中意思,却不信她会对这种小物事来兴趣。 盯了她一瞬,却还是重新伸手入怀,改口说:“买两个。” 两个,只花了一成不到的钱。 外面,罗小义来催了。 怕走晚了天又冷起来。 栖迟领着侄子坐回车上时,手里还捏着那枚珠球。 李砚拿着那珠子团着有趣,她却只是看着想笑。 一时兴起要了这个,其实还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他真给她买了,眼下却又无处可放了。 最后只好解下腰上香囊,塞了进去。 车马继续上路。 约莫半个时辰后,驶入一座高墙院落。 栖迟下车入内。 本以为这便是皋兰州的都督府,走到里面却发现这里并无处理公事的地方,庭院别致,花木却疏于打理,陈设也简单陈旧。 叫她想起了当初的都护府。 忽而听见遥遥几声马嘶,她不禁掀了一下眼前帽纱。 伏廷看见,说:“马场就在后面。” 她这才明白,这里原就是连着马场的一座别院,恐怕只有他们过来时才会用一下。 伏廷不喜那些繁琐的虚礼,连皋兰都督要来迎接他们入城都没让,每年都是径自来这里,已习惯了。 他解了腰后的刀抛给罗小义,往里走了两步,回头说:“去看一下顶阁可还空着。” 这别院围马场而建,虽因如今北地境况困窘,不似当年舒适,但屋舍众多。 最高的一座是顶阁,也是最好的。 只因今年皋兰州来报说,其他州府的贵人来得多,恐怕已被入住了,他才会这么说。 罗小义有数,口中笑道:“顶阁每年都给三哥留着的,怎会不空着。” 他三哥又不是个贪图享受的,问这个无非是怕怠慢了自己带来的家眷罢了。 说罢走去门边,向新露和秋霜指了个路。 两个侍女行一礼,先行一步过去打点了。 李砚到此时才将那枚珠球收了起来。 栖迟摘了帷帽,领着他去住处。 刚到半路,新露和秋霜一前一后过来,脚步慌忙。 她停住问:“有事?” 新露与秋霜彼此对视一眼,谁也不开口。 栖迟拍拍李砚的头,叫秋霜先带他去歇着。 待秋霜将李砚带走了,她转头,再问新露:“到底什么事?” 新露近前,将事情细细禀明…… 她与秋霜方才去料理顶阁时,发现了个女子。 栖迟神情微动:“什么样的女子?” 新露看过左右无人,又贴近她耳边说了下去。 栖迟听完,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将手中帷帽交给她,继续往前走了。 至顶阁,她走进去,手提衣摆,踩着木扶梯走到转角,才停了下来。 静静的,似有乐声。 下方脚步声响,她转头,看见伏廷走了进来,身后是罗小义,正往另一头而去。 她走下去几步,轻轻咳了一声。 伏廷停步,转头看她。 栖迟指一下楼上,问:“上面有个女子在等你,知道吗?” 他沉眉:“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连罗小义也始料未及。 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拉着伏廷走开两步,低声说:“是了三哥,怕是以前那个。” 伏廷仍未记起:“哪个?” 罗小义瞄一眼那头站着的嫂嫂,再小声提醒一句:“就是那个,箜篌女。” 伏廷这才有些印象。 是以往皋兰都督见他每次都与罗小义一等男人同来,身侧无人,给他安排了个陪伴的。 据说是长安教坊出身,弹得一手好箜篌。 他忙得很,根本不曾理会,连相貌都记不清了。 若非罗小义提到箜篌,他根本就忘了。 他转头看着栖迟。 她立在四五步高的楼梯上,看着他,似在等一个说法。 他朝罗小义挥个手,示意他先出去。 罗小义觉得情形尴尬,干咳一声,讪讪地走了。 伏廷走到楼梯前,踩上去两步,看着面前的女人,问:“你要如何处置?” 栖迟看着他,他人太高,此刻矮了几层台阶,才恰恰与她齐平了。 她与他目光平视,挑眉:“你叫我处置?” 新露方才说,她们当时就问过那女子,对方说是在等大都护的。 他却叫她处置。 伏廷说:“你是我夫人,这种事不是你处置,谁来处置?” 栖迟唇边带了丝笑,追问:“我是你什么?” 他转过头去,嘴角提一下。 她本就是他娶进门的夫人,是大都护府的当家主母,又没说错。 知道她听得清清楚楚,偏要装作没听清。 再转过头来时,他刻意的,脸贴近一寸:“夫人,听见了?” 栖迟本是故意问的,却没料到他会突然接近。 一下看入他眼里,被那漆黑的眼珠盯住,她不禁声轻了:“嗯,听见了。” 伏廷看着她镇定的脸,扫一眼她的耳根。 微微的有点红了。 那一点红连着雪白的脖子,晃人的眼。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治住她一回了。 “这是你说的,”她忽而又说:“那便任凭我处置了。” “我说的。”伏廷目光收回来,脚一动,转头下楼梯,出了阁楼。 真就将这里留给她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栖迟在楼梯上站着还未动,紧跟着又有人进了门。 是罗小义,一跨进门他就道:“嫂嫂,千万不要误会。” 他刚才看见他三哥走的,还以为他们夫妻是吵了架,又心知他三哥不喜多言,特地过来解释的。 栖迟双手收在袖中,也不说话,只听他说。 罗小义道:“那女子是皋兰都督当初送来作陪的,也不能说是坏心,讨好三哥的罢了。今年已发话给他说要带嫂嫂来了,料想他不敢做这种事,想必是那女子来惯了又自己过来了,反正不是三哥自己找的。何况三哥对那女子似不大中意,我日日与三哥在一处,就没见那女子进过他房的。” 他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很明白了。 说一千道一万,他三哥没碰过那女子,还不够吗? 然而眼前的栖迟依旧只是站着,不发一言。 他有些急了,嗓子里干咳两声,尴尬地压低声音:“嫂嫂要如何才能信三哥,他浑身上下的钱都投入军中去了,哪有闲钱养女人啊。” 若非出于无奈,是不真不想这么说。 这也太叫他三哥没颜面了。 栖迟抬袖遮了下唇,否则便要忍不住露笑了,而后才说:“所以他身无闲钱,于我倒是好事一桩了。” 罗小义笑得更尴尬:“正是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总觉得叫他三哥失了脸面。 毕竟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大都护,别的权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他三哥是个特例,本就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忍心定性都没话说,没那等花天酒地的习性,又逢上北地如此境况,真是权贵里过得最惨淡的一个了。 栖迟看他脸色,便知他也是无奈才说了这番出来,不难为他了,点了点头说:“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好了。” 罗小义松口气:“我想着嫂嫂与三哥还不知道有没有揭过那钱的事,可别又闹僵了,既然嫂嫂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说完才又出去,到门口还回头看一眼她神色,确定无事才走了。 栖迟目送他出去,转身踏上楼梯。 直到阁上,她在层栏边站定了,往下望出去。 望见了伏廷远去的身影。 男人军服贴身,收束出宽肩窄腰的一个背影,身如劲松。 她看着,想着罗小义说的话。 其实早已猜到了。 他一个大都护,真与那女子有了什么,直接收入府中就好了,又有谁能说什么。 他却没收。 如他这般的男人,若那么容易就能攀附上,那她倒也不用如此费劲了。 她手指拎起来,隔空点住他的背影,轻轻的,圈了一下。 似是将他彻底圈牢了。 唇边不禁有了笑。 “家主。” 身后,新露和秋霜到了。 栖迟回神,敛了笑,收回手,说:“走吧,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一路而去,隐约的乐声越来越近。 新露和秋霜当先而行,至房间门口,一左一右,打起了门帘。 屋内原本三三两两的乐声顿时一停。 栖迟提衣迈步而入,抬眼看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案席上,发绾斜髻,罗衣彩裙,脸上敷得雪白,一双细细的眉眼,颇有风情。 又看到她身前,那里摆着一架凤首箜篌。 新露正要开口亮出家主身份,不想却叫她抢了先。 她膝行两步,下拜:“一定是三哥的夫人到了,贱妾杜心奴,问夫人万安。” 新露和秋霜闻言都冷了脸,竟有脸叫大都护三哥,几乎同时去看家主。 栖迟却神色自若,一句话便看得出这女子的心思。 是想叫她气恼罢了。 按照罗小义的说法,这称呼无非也是从罗小义那里听来的。 这个叫杜心奴的,竟是个聪明人。 她朝秋霜招一下手,唤她过来低语了几句。 秋霜听完,快步出去了。 栖迟这才走去案席上,敛衣而坐。 杜心奴便退让到下方去了,万分恭谨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她也不想挑什么错,轻轻扫了眼那架凤首箜篌,开口说:“听说你精通箜篌,可能为我弹奏一曲?” 杜心奴一怔,抬了头,这才看清这位大都护夫人。 案席上的女人身罩猩红披风,乌发云鬓,肤白胜雪,下颌微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 出乎她意料,竟然是个貌美的。 她一个外人,并不知内情,只是见以往那位大都护每次都是孤身而至,便猜测他一定是对原配夫人不满意。 可眼下看,这等容貌,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再转念想,方才一激,本是想惹这位夫人动怒,好博一个恭顺的名声,或许能叫大都护怜悯,收在身侧。 偏偏眼前这位夫人没动怒。 不仅没动怒,还神态平和,端坐着,似是真想听曲的模样。 杜心奴一时琢磨不透,只好脸上堆出笑来,答:“贱妾唯此一道能拿得出手,夫人既然想听,自然遵从。” 说罢膝行至凤首箜篌旁,双臂抬起,轻轻抚弄。 乐声倾泻,潺潺不断。 时而绵绵,时而铮铮,空灵飘然,若山间回风。 栖迟只听了个开头便觉此女技艺精湛。 漫长的一曲。 直到快结束时,秋霜返回了。 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从,各抬一只箱子进来,放下后便垂手退了出去。 杜心奴手抚着箜篌,眼已瞄到那两只箱子。 又瞄一眼案席上端坐的女人,心中揣测着她的用意,手一划,收了尾。 栖迟点头,说:“赏。” 秋霜掀开只箱子,从里面取了一匹红绡出来,放在箜篌旁。 杜心奴心中诧异,才知道这箱子里装的竟是这等昂贵的轻薄丝绸。 她转了转眼珠,问:“夫人这是做什么?” 竟会赏她? 她险些要怀疑这位夫人是不是忘了她是来与她争宠的了。 栖迟淡笑:“你有此技艺,当得此赏,拿着便是。” 这是真心之言,纵然她身为县主,也很少听到这样精彩的箜篌曲。 只说此女的造诣,她确实是心悦诚服的。 她此行轻装简从,所带多是飞钱,这些还是刚才叫秋霜去她名下最近的绸庄里取来的。 杜心奴良久无声。 她已发现,这位夫人与她所想一点也不同。 栖迟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便知她在想什么。 也不多言,只说:“可还有拿手的,尽管弹出来吧。” 一旁新露和秋霜相视无言。 家主这是怎么了? 这可是明着来攀搭大都护的人,什么也不做也就罢了,竟还打赏,仿佛就是来听听曲的。 伏廷再回到顶阁里时,远远就听到一阵悠扬乐声。 他立在楼梯前,停住。 想起了之前站在这里的女人。 又想到她那一句“这是你说的”,不禁嘴角一抿。 心说仿佛怕他会反悔一样。 一个他自己毫无印象的人,可能连话都没说过,既然已经交给了她,她还有什么好信不过的。 想到此处,他抬眼上望。 那乐声还没停。 没有其他动静,听不出那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抓着衣摆往腰后一掖,跨步上楼。 房间凭栏,一扇开阔的窗。 雕花窗棂的上方有一处窗纸裂了,尚未来得及补上,露了一个缺口。 伏廷身高,站在那里,两眼正好能透过缺口。 室内满是箜篌声。 他的目光落在案席上,看着那个女人。 她微微斜倚在那里,唇边带笑,眼睛看着弹箜篌的女子,只专心听着乐曲。 又看到那箜篌女的脚边,已经堆了一摞的红绡。 他倚着墙,抱起双臂,眼盯着室内。 心说这就是她的处置之法? …… 又是一曲停了。 栖迟再度开口:“赏。” 秋霜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将红绡放去那女子的箜篌旁了。 杜心奴垂下双臂:“夫人厚赏,我再无可弹的了。” 其实是被惊住了。 这样昂贵的薄绸,在这位夫人眼里却好像根本不值钱,起先是赏一匹,而后是两匹,三匹…… 眼下那两箱都快全成她的了。 大约她不说停,还会源源不断地受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不知究竟是何用意,已心生忌惮了。 栖迟自案席上坐正,叹一声:“可惜,既然如此,那只能说些别的了。” 话说完,便见眼前的杜心奴跪端正了,头低着,后颈至肩都拉紧了一般。 她心中好笑,是吓着人家了不成? 其实她已很收敛了,是因为对此女只有一面之缘,尚不知对方心性如何,倘若是个爱财的,见她出手太阔绰,误以为大都护府无比富裕,反而会愈发的缠上来。 但听到现在,却又觉得能沉心琢磨出如此精湛乐技的人,必定也是有些心性的。 她问:“你一年所得乐资几何?” 杜心奴一时没答。 是在想该如何回答。 栖迟没等她答案就又开了口:“不论你所得几何,说个数,我给你十倍,你领钱而去,可自行安排此后生活。” 她手臂搭上靠垫,坐舒适了,又缓缓道:“或者,你真是对大都护匆匆几面便生了爱慕之心,要誓死追随,也不是不可。我将你买回去,此后只要得闲时你在我身旁弹上几曲,便可衣食无忧,不用以色侍人,自然也就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会色衰爱弛。” 杜心奴抬头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照她的意思,买自己回去,是为了伺候她的,却是近不得大都护的身了。 栖迟看着她的脸色,柔柔补一句:“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 一室无言。 新露和秋霜原先虽有不忿,此时却又释怀了。 这就是她们家主的做派,早已习惯了。 许久的安静后,霍然传出一串笑声。 是杜心奴。 她笑了好一阵,连手掌都拍了两下:“夫人是贱妾平生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了。” 栖迟也笑:“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是出手最大方的。” 杜心奴又笑两声:“自然也是最大方的。” 叫她随口开价,再加十倍的,当真是顶大方的一个了。 她收起笑,拜下去:“贱妾愿领十倍乐资而去,此后专心事乐弄音,再不纠缠。” 栖迟不意外。 如她所料,这是个聪明女子。 她经商时见识过太多苦出身的女子,天底下有那么多可怜人,若非走投无路,有几个愿意看别人脸色去以色侍人。 何况那还是个对她不闻不问的男人。 她朝旁边看一眼。 秋霜和新露便马上领人出去了。 杜心奴临走前又拜一拜,看了看她的脸才离去。 栖迟听久了,也累了。 她捶两下发麻的小腿,从案席上站起来,走出门。 踏着楼梯下去,转过身,便看见了站着的男人。 伏廷站在楼梯旁,身姿笔挺,眼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那个杜心奴被带走了,站在他身前,说:“人我已送走了。” “我看见了。”他说。 她心思微动,问:“我处置的如何?” 如何?伏廷想起先前所见,薄唇轻抿。 有风度,有涵养,出手阔绰,不急不躁,几句话就将对方打发了。 兴许别人还对她生了感激。 连他也心生佩服。 但见眼前的女人在等他回应,开口却故意说:“善妒。” 栖迟眼睫颤一下。 确实,身为一个正室夫人,不管如何,到底还是把人送走了,的确算不得贤良淑德。 她瞄着男人,他身前的军服沾了路途的风尘,翻折的领口灰蒙蒙的,贴在结实的胸膛上。 她手指动一下,轻声说:“便当我善妒好了。” 伏廷看着她。 没想到她还大大方方承认了。 下一刻,胸口上多了根手指。 女人的手指点在他胸口处,她说:“反正你身边除我之外,不可能有旁人,来一个我还会再送一个,来十个我就送十个。” 伏廷看着那根手指,紧了腮,目光转到她脸上,牢牢盯着。 敢对夫君这么放话的,他头一个见,竟有些想笑。 他嘴一动,又想激她:“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夫人?” 栖迟忽然收回了手。 是因为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应当是新露和秋霜回来了。 她眼看着他,猜不透这男人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暗暗咬一下唇,低声回:“不错,就凭我是你夫人。” 她在他身上如此付出,他日终是要收回本的。 岂会叫别人摘了硕果。 这男人,还有这男人背后的一切,除她之外,谁也别想染指。 新露和秋霜到了门口。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伏廷手按一下胸口,仿佛她点的那一下还在。 回想她方才的眼神,有些后悔故意激她了,倒叫她生出几分认真来。 随即又想笑,是没想到,她还会有横的时候。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住在这座临近马场的顶阁里,就连半夜也常能听见马嘶声。 栖迟睡得并不好,但还是一早就起了身。 只因今日伏廷要去马场,她这个大都护夫人也要随行。 她坐在镜前,想着稍后需见外人,对正在给她梳妆的新露说:“妆上重些。” 新露应是,给她绾了庄重的宫髻,又忙着给她描眉,忽而想起缺个帮手,朝房门口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没见着秋霜?” 正说着,秋霜就进了门。 新露想叫她来搭手给家主选珠钗,她却像是没瞧见示意,走到栖迟跟前说:“家主,方才罗将军将我叫去了。” 栖迟看向她。 秋霜不等她发问便说了下去。 罗小义叫她去,是为了问打发那箜篌女时花了多少。 栖迟先是在想他问这个做什么,随即就想到,他怎会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钱? 她问:“你告诉他了?” 秋霜回:“未得家主吩咐,只说了个大概。” “那他如何说?” “他说记下了。” 记下了。是要还给她不成? 栖迟顿时就明白了。 罗小义怎会想着来担她的花销,必定是伏廷叫他问的。 他竟然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钱。 那便一定是看见她是如何处置的了。 他明明看见她是如何处置的,竟还说她善妒? 真觉得她善妒,又何必还来过问她花了多少? 这男人,果然是故意的。 栖迟有些气闷自己又遭他耍弄,随即却又笑了。 心说:可真是个嘴硬的男人。 到底不是真说她善妒,她心情好了许多,转头说:“我自己选个装点吧。” 新露立即将沉甸甸的首饰盒子捧到她跟前来。 …… 妆成,从顶阁里出去,仆从禀报说大都护已与罗将军先行一步去马场里了。 李砚还乖乖等在车前。 他有些期待,呵着气暖手,一面道:“姑姑,这还是我头一回见识马场。” 栖迟将揣着的手炉塞给他,给他拉一下身上的大氅,说:“跟着你姑父,以后有的是这样的机会。” 她想带他来这一趟是对的。 至少他与伏廷亲近多了,这是好事。 今日无风无雪,还有日头在,虽然依旧冷,却是个看马的好天气。 马场中一座高台,是连着他们落脚的别院所建,矗立在马场边沿,上面分隔了一间又一间的独室,是供人休憩之所,也是个观望马场的好地方。 栖迟登上高台,走进去一间,站去窗边朝外望,能看见围栏里挤在一起的马匹,蔚为壮观。 近处,李砚已跟着新露走动去了。 远远的,有不少车马正在驶来。 她细细看了看,猜测那些应当就是从其他州府过来的达官显贵们了。 身后门帘忽的一响,她回头,看见了那个嘴硬的男人。 伏廷一身蟒黑胡服,腰上惯常佩刀,低头进来,抬起眼,在她身上停顿住。 栖迟自知今日是特地打扮过的,头上鬓发庄重,点过盛妆的一张脸,迎着他视线,轻声问:“如何,好看么?” 伏廷眼动两下。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貌美的女人。 栖迟根本也不等他开口,接着便说:“算了,我不过是个善妒的,如何能好看的起来。” 他眼稍沉,目光追着她,看她神色自若,便知她是故意的。 心说:这是又回敬过来了。 他也不多言,坐去一旁榻上,手在旁边拍一下,说:“过来坐着。” 栖迟挑眉,她知道这男人那点气还没过去,这几天一直与她别扭着。 昨日还刻意说她善妒,此刻竟然会叫她过去他身边坐着。 她心中意外,一时便没动。 伏廷眼看着她,手又在身侧拍一下,声低沉沉的:“如何,不愿意?” 忽在此时,外面有仆从来报:皋兰都督携家眷前来见礼了。 栖迟一怔,这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 原来是为了接受拜礼。 她蹙一下眉,又好气又好笑,缓缓走过去坐下。 故意没看男人的脸,只瞄到他挨着她的腿,绷得紧紧实实的。 暗暗说:这个石头,迟早别落我手里。 一行三人进来行礼。 为首的着圆领官袍,身后跟着牵着孩子的丰腴妇人。 栖迟看了一眼,发现这位都督竟也很年轻,只因下巴蓄了一撮短须,才添了些老成。 她看一眼身侧的男人,心里默默想:他手下全是如罗小义和这位都督这般正当年富力强的人,无疑也是一笔有力的资本了。 伏廷与皋兰都督说着马场的事,又问了一下今年都来了哪些达官显贵。 她没仔细听,目光转到那位都督身旁的孩子身上。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依偎在父母身旁。 她不禁想起了外面的李砚,当初他也曾是这般冰雪可爱的过来的。 只可惜却无父母依偎了。 忽而腰后一沉。 栖迟从思绪里回神,察觉自己腰后多了只手,往旁看一眼。 是伏廷。 他一手托在她腰后,脸偏过来一些,盯着她。 她看向前方,原来是皋兰都督在拜见她,她走了神,竟没察觉。 皋兰都督说:“夫人今年来得巧,刚好逢上最热闹的时候了。” 栖迟方才并未仔细听他们说话,问:“如何热闹?” 都督答:“往年也常有贵客来马场赏玩,但今年来的是最多的,皋兰州已半月车马不息了。” 栖迟心说原来是说那些权贵。 她知道二都之中有许多王公贵族偏爱玩马,曾有人重金买马,一买数匹,早已见怪不怪。 她无甚兴趣,只点了个头,算是应答。 皋兰都督携妻儿又拜一下,告退出去。 她再看身旁,男人的手到此时才收回去。 他眼看着她,问:“发什么呆?” 栖迟不想叫他知道,寻了个话题:“在想以往我不在,你都是如何见他们的?” “只见下官,不见家眷。”他说。 她心想说得这么干脆,可见过往眼里就只有公事了。 忽而就动了个心思,她又问:“那你为何不干脆将我接来?” 话音慢慢的,拖长了,她眼神也飘过去,盯着男人眉目英挺的脸:“是不是我不来,你便永不会去接我?” 她也不知为何会问起这个,或许是早就疑惑了。 伏廷被问得沉默了一瞬,才说:“不是。” 他一个男人,娶了妻岂会一直干晾着,无非是看北地境况不好,想过了这道坎再去接她罢了。 反而是她忽然自己过来了,叫他始料未及。 更始料未及的,是她来了后做的事。 想到这里,便又想到因那一笔补军饷的钱。 倘若事情传扬出去,那他一个大都护,连刚才坐在这里接受下官拜礼的颜面都没有。 他抿着唇,站起身来,去窗边看马。 栖迟一直看着他,是有些诧异。 想起初入府时,他没将她当回事的样子,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了,却没想到他直接说了会去接她。 忽而听到外面一连串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上来了。 众人谈笑风生地散入到各个独室里去。 皋兰都督与他们谈笑的声音传过来。 忽然间传出一阵惊呼声。 她正奇怪是出了什么事,门帘一动,罗小义走了进来。 他急急忙忙,竟顾不上栖迟在场,开口就道:“三哥,来了一批上好的马!” 伏廷转身。 罗小义抬手抹一下额头,上面竟有浮汗,是急跑过来导致的。 他一脸的笑:“方才一群西域马商赶过来的,与我们马场里养的不相上下,是可做战马的良驹。” 伏廷闻言脚一动,刚要出去,皋兰都督揭帘而入。 “禀大都护,外面来了一批好马,但被截住了。” 他皱眉:“什么叫被截住了?” 罗小义也变了脸,他方才见还好好的,那群马商就待在马场门口,怎么忽然就有变数了。 都督答:“是那些前来赏玩的权贵,眼见我们马场里的好马得不到,便想买这群马商手里的,刚说好了,要在此地竞买。” 栖迟透过帘缝朝外看,什么也没看见,猜测方才那一阵惊呼声便是因为看到了那群新到的好马。 她悄悄看一眼站着的男人。 他早已冷了脸,双唇抿得死紧。 罗小义见他三哥这般神情,便知不妙,一手摸腰,都有去截的心了。 忍耐着又说一句:“三哥,那批马不能放,我们刚扩了军,急需培养骑兵,马场的马又不够,眼下这批若是补上是再好不过的了。” 伏廷说:“废话。” 他会不知道? 偏偏这批马早不来晚不来,赶在这群人在的时候来。 皋兰州数年难度难关,多亏皋兰都督开放马场,引那些权贵过来赏玩,赚取了不少厚利,为北地减轻了不少负担。 没想到如今却又成了坏事。 一群散卖的马商,又与马场没有约定,他总不能强迫别人不许买马。 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栖迟,不想叫她听见太多,朝左右看一眼,说:“出来。” 罗小义和皋兰都督都跟了出去。 栖迟看着他们出的门,暗暗揣度。 看眼下境况,是都想要这批马了。 她站在商人的角度,倒是觉得这群胡人马商很精明。 竞买,便是人人都有机会,价高者得,既不得罪诸位权贵,又能赚取高价。 何况他们也真是占尽了运气。 不是所有买卖都能逢上这样供不应求的境况的。 她在榻上坐了许久,想着那男人的神情。 不由地叹息:那样一个男人,偏偏遇上这样的困境。 不知多久,门帘又掀开,伏廷回来了。 他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回头说:“走吧。” 似是无事发生。 还没动脚,罗小义追进来,直奔他身前,低低说了句话。 栖迟已听到了。 他说的是:三哥,真不要了吗? 伏廷低叱:“滚。” 罗小义脸一僵,转头朝栖迟身上看一眼,嘴动两下,似是想说话,又看看他三哥,摸摸鼻子,默默出去了。 伏廷看一眼栖迟,抿住唇。 猜到她已知晓。 他方才去看了马,也命皋兰都督去周旋过,竞价是高利,马商不愿放弃。 虽看在都护府的权势上愿意让步,按照规矩,也要一次结清。 这笔数目,叫他想到了那笔军饷。 他不禁扯一下嘴角,自嘲:真是所有难关都被她看了个够了。 栖迟起身,拦住了他的路,伸手朝窗外指了一下。 伏廷顺着她指的看出去。 看见了一群皮毛光亮的好马,远远的挤在草场一角。 耳侧,忽而传来女人轻轻的声音。 栖迟垫脚,在他耳侧轻轻问:“你想要是吗?”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会这么问,栖迟也是带了很重的私心。 想要他好,想要他的六军强悍无可匹敌,他越强,她和李砚的倚靠便会更加稳固。 所以明知这男人会有何等反应,她还是问了。 你想要是吗? 果然,伏廷立即转头,死死看住她。 他声音低沉,压在喉咙里:“你想都别想。” 栖迟眼神微微一动,拢着手站在他眼前:“我身无长处,唯黄白之物多些罢了,也只能这样帮你了。” 这样的谦辞,简直要叫伏廷笑了。 她岂会身无长处,一身都是长处。 聪慧、狡黠,便是她口中最不是一处的钱多,也是他最大的短处了。 他吸口气,盯着她:“你当这是打发一个箜篌女?先前的事还未过去,你休想再动心思。” 栖迟捏着手心,心说这男人怎就如此固执。 口中问:“为何?你分明最需要这批马。” 伏廷眼睛望向窗外,又看到那批马,心沉到了底。 确实,一批好马,与其沦为权贵们饲养的玩物,不如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但境况如此,莫可奈何。 “你信不信命?”他忽然问。 栖迟蹙眉,她若信命就不会来这里了。 没想到这男人看着有骨气,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不禁有了几分恼意,凉凉道:“不信。” 伏廷霍然说:“我也不信。” 她一怔。 又听他说:“所以眼下得不到又如何,他日终能得到。” 她一时无言,心说原来如此,方才所想竟是轻贱他了。 外面传来众人纷乱话语声,竞买已要开始了。 一个仆从托着漆盘无声无息掀帘进来,放下后又退出去。 盘中,盛着一摞筹牌。 这是用以计价的,方便诸位贵人投掷竞买。 栖迟知道一定是送错了,因为伏廷并不打算参与。 他已看见,迈步要走。 栖迟伸手拉住他衣袖:“若一直这样,你便一直不要马了么?” 伏廷脸僵着,想着之前不得不叫一个都督去与马商调和,这已是他做大都护以来最为窘迫的境地。 瀚海首府,统领八府十四州,他也本可锦衣玉带,富享一方,区区一批马,一口买入,掀个眼的事。 偏偏遭逢天灾,连逢战事。 这北地各部百姓都是他两手拢护的,他总不能去强吸他们的血肉来富自己。 他看着女人拉着他的手,牙关咬紧,心想:一直?他不信会一直这样下去。 蓦地冷笑一声:“老子不信迈不过这道坎。” 栖迟错愕,却见眼前男人身姿笔挺,瘦脸刚正,一双眼中眸光定定,说不出的刚毅。 她被他一身傲气慑住,手指不禁松了。 伏廷感到袖口一松,嘴角抿住。 是察觉到自己说的太粗莽了。 知道她出身贵重,他自己一身军营悍气,在她面前多有收敛,从没说过这样的匪气之言。 刚才却没管牢嘴。 他看一眼她的脸,她垂着眼看着地,他怕是吓到她了,不禁缓下声来:“你别参与就行。” 栖迟抬眼看他:“我说过的,只要你一日还有需要,我便会还愿意花。” “我不需要。”他斩钉截铁,看见她眼神,又补一句:“你的钱只花在你自己身上。”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高官之位,重权在握,这几年都下来了,没道理如今军需样样都要靠女人。 他不想活得那么废物。 “好吧。”栖迟忽然说。 伏廷眼一凝,没想到她会松口。 她点头,又说一遍:“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不是真想错过这批马,也知道他口是心非。 但方才已逼出他那样的话来,再坚持便是折了他的傲骨了。 伏廷无言,她说服软就服软,反而叫他不习惯了。 “三哥。”外面罗小义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看着栖迟,声音不觉轻了许多:“你在此等我。” 栖迟点头,乖乖走去榻上坐下了。 伏廷又看她一眼才离去。 他走了,她的眼睛便又看向那漆盘中的一摞筹牌。 一指来长的筹牌,各室不同色,送入这里的是紫竹雕成的,一根便代表一翻。 她手指捻了一根,把玩着,琢磨自己退步让出这批马是不是做对了。 外面忽而一声报价。 报出的是底价,接着啪的一声轻响,筹牌抛落。 又是一道朗声报数。 他们已开始了。 栖迟又为那个男人感到可惜。 那样一个铮铮铁骨的男人,若是没有这样的境遇,该是何等的作为。 转而又想:她没有看错人。 突来一声低唤:“嫂嫂。” 栖迟看向门口。 罗小义并未进来,只隔着门帘低声问:“嫂嫂可与三哥说好了?” “说好了,”她说:“我答应他不参与了。” 罗小义竟像是松了口气:“嫂嫂不参与的好,我也觉得再用嫂嫂的不妥,三哥去与皋兰都督说事了,我在此陪嫂嫂观个片刻。” 是伏廷叫他来的,叫他来看着动静,他便过来守着了。 他是最舍不得那批马的,也确实动过心思想请嫂嫂帮忙,但做人得讲廉耻,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伸手问她要钱。 算了,不要也罢了。 这点说话声很快就被外面一阵又一阵的报价声遮掩了。 栖迟方才听到了底价,在她眼里不算高价,不免又觉得可惜了。 但既然已答应了那男人,也只能听着了。 新露领着李砚走动完了,正好回来。 李砚没见过这阵仗,进来便问:“姑姑,外面这是怎么了?” 栖迟说:“抢马。” 门边罗小义接一句:“可不是。”心在滴血。 李砚方才进来时特地看过,这高台正中是空着的木板地,用熏香灰浇了个圈围着,四周独室门前帘子都掀了一半,里面时不时有筹牌抛出来,就落在那圈中。 只有他姑姑这间,门帘是垂严实的。 他回忆了一下,告诉姑姑:“应当是斜对角那间能抢到了,我见那边抛出来的是最多的。” 门外罗小义听见了,就朝那间看了一眼,帘子里果然又抛了一根出来。 他一早就注意到了,也打听过对方了,啧一声道:“邕王的人。” 室内传出栖迟的声音:“你说谁的人?” 罗小义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一遍:“邕王。” 栖迟在室内已听清了,都想笑了,还能在此遇上。 她问:“他买马做什么?” 罗小义说:“听闻前些时候他缠上了什么质库的事,人人都笑他穷到典当王妃首饰,气得他砸了那间质库,眼下正四处花钱好辟谣呢。” 话到此处又是一声啧,他在想这些权贵的闲钱给他们北地多好。 栖迟朝新露看一眼。 新露过来小声说:是有这事。 邕王也不敢大张旗鼓叫兵去砸质库,毕竟是违律的,只叫几个家丁去的,没弄出什么事来,底下的人也没损失,便没上报。 栖迟手上事多,的确不用事事都报,眼下却是知道了。 她想也许是给邕王的教训还不够,自己教子不严,倒还怪起她的质库了。 “掀帘。” 门外的罗小义闻声回头,就见新露将门帘挑开了一半。 一只手伸出来,一抛。 “啪”一声轻响,筹牌飞落在外面圈中。 立即有人喊:“新增一方竞价。” 罗小义愣住,这才反应过来,他嫂嫂竟又忽然出手了。 伏廷出去一趟,让皋兰都督去与那批马商订了下一批马,以给予北地经商便利的条件,压低了价。 刚返回,就见门口的罗小义在搓手,见到他,立即迎上来,低声说:“三哥,嫂嫂出手了。” 伏廷脸一沉,转眼就看见了半掀的门帘,女人的手伸一下,抛出来一根筹牌。 他叫罗小义过来便是防她出尔反尔,没想到竟成真了。 罗小义怕他动怒,一手推着他胸膛,解释一句:“原本没动作,不知为何,嫂嫂一听到邕王名号便出手了。” 伏廷一言不发,越过他进了门。 临门摆着一张胡椅,栖迟坐在椅上,一只手正要往外抛,看见他进来,停顿住。 伏廷先沉默了一瞬,想到罗小义所言,却也没动气,只问:“为何?” “我是答应你不参与。”栖迟自知理亏,语声软软的:“可你也说过,我的钱要花在我身上。” 她撰着手里的筹牌,一口气说:“邕王欺侮过光王府,我花钱杀他威风,便是为我自己花钱,与你无关。” 伏廷拧眉:“当真?” 一旁的李砚轻声接话说:“姑父,是真的……” 他知道源头在他这里,看姑父来势不对,不得不解释。 “不必多说。”栖迟打断他,听到外面报价声,手又想抛出去,停住,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 伏廷看了看李砚,便知这不是谎言,这不是个会撒谎的孩子。 他脸还是冷着的,却走开了两步,站去了门边。 许久,忽然说:“抛吧。” 栖迟眼一动,不敢相信:“真的?” 就连罗小义都惊骇地掀了一道帘缝看进来,担心是自己听错了。 伏廷被她盯着,点头:“你要为自己出气,我不拦着。” 身为一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夫人说想出气,没道理阻止。 否则就是向着欺过她的外人。 这也的确是她为自己花钱。 他又说一句:“适可而止。” 栖迟心里忽而舒坦了许多。 这个男人愿意站在她这边,将邕王带来的那点气也压下去了。 她又看他一眼。 他站在门边,嫌腰后的佩刀碍事,解下来抱在臂弯里,就这么看着她。 她便迎着他视线,将手中筹牌扔了出去。 外面报:有一家已弃了。 伏廷听着外面的动静。 竞买是先竞价,再定要的匹数。 这种玩儿法,只有外面这群权贵敢开。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要面子,谁也不会轻易收手,眼下有人弃了,可见价已走高了。 他又看向胡椅上坐着的栖迟。 她未坐正,身是微微倾着的,是在侧耳倾听外面动静,一只手捻着手心里的筹牌,涂了胭脂的唇轻轻抿着,眼神专注。 他忽而觉得她这模样似是无比精通。 随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眼睛却没再离开过她身上。 帘外几声脚步响,传来皋兰都督的声音:“不知夫人竟也参与了。” 伏廷不禁抿紧唇,不语。 栖迟带笑说:“大都护攒了许久的积蓄,叫我拿来挥霍了。” 他喉结动了动,嘴愈发闭紧。 这哪是他的钱,她竟还给他脸上贴金。 不自觉的,就被戳到了个软处。 皋兰都督在外低低道:“北地已有数年未收赋税,朝中援济有限,大都护年年仍往各都督府拨钱,军中更是各个吃饱穿暖、金戈铮亮,料想这一笔积攒不易,还望夫人珍惜。” 他不知道伏廷就在里面,竟是好心来劝阻的。 栖迟自然知道这男人的不易,可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伏廷抱着臂,倚在门边,眼落在一旁,腮边咬硬。 她知道他定然是又生出了骨气,死撑着。 就如同撑了这数年的北地安然一样。 室内的新露和李砚皆退去了榻边,不好多听,怕叫大都护折了颜面。 门口边的罗小义轻咳了一声,在提醒皋兰都督,接着干脆将他拉走了。 栖迟不紧不慢的,又抛了一个筹牌出去。 知道他一身硬气,她便当做没听到刚才那些话好了。 外面接连有人弃了。 连番的竞价,终于只剩下几家。 邕王的人,倒是还在撑着。 啪,筹牌落地,仆从喊价。 邕王府的价已高出预期好几番,惹来一阵惊呼和称赞。 伏廷听得清清楚楚,眼转过来,看见栖迟的手又举了起来。 他身一动,几步上前,一把握住那只手。 “就现在,弃了。”他说。 这个价已经够让邕王痛放一笔了,她的气也该出了。 他之前说适可而止,就是说止在此处。 再往下,可就不一定还是为她自己花钱了。 男人的手掌干燥粗糙,五指有力,栖迟手腕被握着,半分挣不开。 她只能往他身上倾,低低说:“已是骑虎难下了,夫君。” 伏廷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生了双杏眼,说话时眼角微挑,风情毕露。 他不禁恍了个神,一凛神,伸手已来不及。 栖迟另一只手端起漆盘,直接倒了出去。 一串声响。 满室寂静。 外面,仆从终于高声报出来:“余者尽弃,紫竹筹牌竞得!” 紧接着,转身朝那间室门拱手:“敢问竞得者是何方贵客,欲购几匹?” 安静片刻,门帘里传出一道女声…… “瀚海府,包场。”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声豪奢语,引来四面揭帘观望。 对面的独室里,甚至有人探身问了句:“那是何人?” 皋兰都督正好走入来陪同,低声说:“那是咱们北地的大都护夫人,清流县主。” 说话时内心也一样震惊着,没料到这位大都护夫人会如此挥霍。 可罗小义将他拉走时说了叫他别多管,他一个下官,也只能看看了。 那人闻言不再坐着,竟起身出去看了。 一出去,就见对面垂帘被掀开,走出来个高大英伟的男人。 紧接着门帘又是一掀,一个女人款步而出。 栖迟是追着伏廷出来的。 她也未多加思索,是怕此时若叫他走开了,怕是会和上次一样,又拧上一阵。 却没料到一出门就迎来各方视线。 她不好失态,头微垂,小步快行,眼睛往前看,男人的背影就在几步外。 也不好喊他,她只低低咳了两声。 伏廷早已察觉到她跟了出来,本是硬了心要走的,却听四周窃窃私语,转眼一扫,都是看着他身后的。 又听到她两声低咳,脚步还是停了。 想起刚才,发生那一幕时,他还紧紧握着她手。 她也不看他的眼,开口就说:“好了,是我错了。” 语声又低又软。 他嘴抿了又抿,无言。 她干干脆脆认了错,反倒叫他无可奈何,总不能像对罗小义那样赏一通军棍。 沉默半晌,只能一松手,揭帘出来了。 伏廷忽朝对面那间独室扫去,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正盯着她看着。 他闭紧唇,心想他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的,把自己的夫人丢在后面任人观望。 一转头,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似就在等着他。 他终是大步回去,身在她侧面一挡。 栖迟见他肯回来,心安了许多,看了看他的侧脸,心道还好他不是那种没担当的男人。 她眼下理亏,乖巧得很,轻轻挨着他,一步一步离开了高台。 直到不见人影,从对面独室里走出来的人才低低说了句:“那就是清流县主李栖迟?” …… 罗小义等在外面,眼见他三哥与嫂嫂紧挨着出来,还吃了一惊。 待看见他三哥脸色,就知他还是不高兴的。 他快步上前,说:“三哥,你亲自去验个马吧。” 是不想让他们夫妻有机会生出不快,赶紧支走一个。 伏廷如何不知道他心思,扫他一眼,又扫一眼身旁的女人,没作声。 他这次倒真不算动怒。 上次是被瞒着,他觉得是被自己的兄弟和夫人合着伙的当猴耍了。 这次当着他的面,眼见了全程,到底如何心里多少有数。 但毕竟是军需,他不能次次由着这女人。 栖迟手拢一下衣摆,在他身侧轻叹一声:“我已认错了,你若还是不痛快,那就等回去再罚我,总不能在这马场里叫我难堪。” 伏廷眼盯着她,心说:他有说过要罚她? 这女人,又跟他玩起以退为进了。 旁边的罗小义不好多听,已默默走开了。 “如何,你还是不痛快?”栖迟看他一眼,声更软了:“反正我不想那批马沦为玩物,给你总比给邕王强。” 女人的声软,但直到听了这句,伏廷才终于有些心软。 他自己也清楚,那一批好马,在他手里比在那群权贵手里强。 突厥始终虎视眈眈,骑兵是北地最有力的屏障。 他看着她的脸,眼落下去,又看见她的手。 她露在袖外的手雪白,手背上一些红分外显眼,是他之前握得太紧了。 这么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栖迟见他半天没说一句,便又悄悄看他。 伏廷身忽的一动,似是要走了。 她立即问:“去哪里?” 他停住,牙关里挤出两个字:“验马。” 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沉,栖迟却没听出多少怒意来。 她看着他走向罗小义的背影,心想至少是肯去验马了,那眼下该算是认了。 到此时,才又回想起之前那一番挥霍。 她不免觉得好笑:真是千金买马,也难博君一笑。 马场的事,沸沸扬扬,喧闹了一整日。 直到翌日清晨,李砚来顶阁里问安,见到栖迟的第一句话仍与这有关。 “姑姑,你不知道昨日你与姑父走后,有多少人在跟着看你。” 他昨日落在后面,跟着新露好不容易才下了那高台。 里面那些人都跟在他姑姑和姑父身后看,险些将道也挡住了。 栖迟一早起身,临窗坐着,闻言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 这种场面,生意场上见识过多次,虽没昨日那么大的手笔,她也早习惯了。 耳中,却又听见一阵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日的马场可太热闹了……” 她朝外看了一眼,是两个洒扫的婢女在廊上饶有兴致地闲话。 都传到这些仆从的耳里了。 她心想:也好,料想灾后数年瀚海府都形同蛰伏,如今也该当扬眉吐气一回了。 “嫂嫂。” 罗小义来了,他刚好瞧见她自窗内露脸,便唤了一声。 栖迟从窗内看过去。 他笑着说:“请嫂嫂和世子随我走一趟。” 看他模样,倒像是有什么好事一样。 栖迟转头朝新露招手,起身添了件披风,领李砚出去。 罗小义领他们出顶阁,一路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别院。 这别院挨着马场建的,他走的是条近道,穿过一扇小门,就进到马场里了。 栖迟还在想怎么又到马场里来,转眼就瞧见了一片围栏。 新竖的篱桩,圈了一大圈,里面是一匹匹毛色光鲜的高头大马。 李砚被吸引,快走几步过去,手扶着篱桩朝里看。 罗小义走至围栏边,停下说:“三哥说了,请嫂嫂和世子各选一匹当坐骑。” 栖迟看着他,心里意外。 那男人竟会有这安排? 罗小义瞧出她不信,笑道:“是真的,嫂嫂既然会骑马,世子也到了该有马的年龄,给你们选一匹是应当的。” 这的确是伏廷的安排,昨天验完马后交代的。 他起初也意外,但伏廷说马都是她买的,全都是她的,有什么不能给的。 李砚闻言,从围栏边回过头说:“可我马骑的还不好。” 罗小义道:“怕什么,来了北地岂能不会骑马,我和你姑父都会教你。” 栖迟看了看那群马,猜测着那男人交代这个时的神情,竟也猜不出来。 心里倒是越发放心了。 他这回,应当是真没动气吧。 …… 天上若有似无地飘起小雪。 伏廷握着缰绳,打马进了马场。 昨日瀚海府出尽风头,那些权贵争相邀他去宴饮,皆被他拒了。 后来和皋兰州里的官员们议事了一整晚,囫囵睡了几个时辰,便又来了这里。 远远的,看到围栏边只站着罗小义。 他一夹马腹,策马过去,勒停了问:“马选好了?” 罗小义早看见他过来,点头说:“给世子选好了一匹,他已去试骑了。” 伏廷脱口问:“她呢?” 罗小义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他嫂嫂,朝远处看了一眼,说:“嫂嫂说了,少选一匹便是给军中多一个骑兵,她只叫我给世子选个次的用着,她自己就不用了。” 说到此处,又不禁感慨:“嫂嫂真是我见过最识大体的女人了。” 伏廷转头朝远处望去,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女人。 她远远地立在马场另一头,在看李砚试马,浑身罩在披风里,被小雪模糊成了一片红影。 他看着,想着昨日的种种。 其实他又哪里是气她,气的是他自己。 若非他拮据,何至于叫她出钱。 虽说拮据是天灾战事所致,那也是他的事,不是她的。 他抹去眼前雪屑,手中缰绳一扯,往那头过去。 栖迟只听到一阵马蹄声,转过头,身跨高马的男人已经到了跟前。 “你没选马?”他问。 她点头,心说不选马不是为他好么,难道这也做错了? 却见他腿一跨,从马上下来了。 伏廷下了马,走近她一步,先朝那头试马的李砚看了一眼,才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栖迟被他抓住胳膊,不明就里。 他握着她胳膊拉近,另一手搭上她腰,说:“踩镫。” 栖迟虽疑惑,却还是抬起只脚踩住了马镫。 身陡然往上一提,是男人托起了她。 还未反应过来,她人已经坐在马背上。 伏廷一手按住马额,看着她:“这马认人,我已两次抱你上去,它会记得你,以后我用不着的时候,你可用它。” 栖迟意外,坐着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让我用你的马?” 随即又回味过来了,是因为她没选马,叫他心生感动了不成? 想到此处,她脸上不禁有了笑,轻声说:“我有车,不太用马。” 伏廷本要说:那就想用的时候用好了。 却见她盯着自己,嘴角带着笑,似是揶揄他的意思。 他腿一动,站直,一手绕住马缰,一手拉她:“那下来。” “不。”栖迟却又扯住了缰绳,眼在他身上轻轻带过,说:“我现在忽又想骑了。” 他嘴角一动,抿住,盯着她,松开手。 马迈蹄,驮着女人在场中缓行。 伏廷站着,两手交替,整理着袖口上的束带,眼睛看在她身上。 她披风上沾了一层细密的雪花,优哉游哉地行远。 他一直看着,直到身后有人见礼,才回过头。 是皋兰都督,向他见了一礼,而后近前,低语了一番。 昨日马场盛会,有一位贵人自洛阳而来,晚了一步,到了才知道马已全被瀚海府包了。 今日对方便托皋兰都督递话,想从他手上买一匹走。 眼下人已到了。 皋兰都督说完,让开两步。 他身后几步外,站着另一个人。 伏廷看过去,是个年轻男子,一袭锦袍,束着玉冠,有些眼熟。 他看了两眼,记了起来,是昨日对面独室里一直走出门来盯着李栖迟看的那个。 当时多看了一眼,因而留了印象。 对方上前搭手见礼,温声道:“在下崔明度,久闻伏大都护之名,还望大都护成全我一片爱马之心。” 伏廷听这名字就有数了。 清河崔氏,是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 难怪皋兰都督会来递话,是不得不给几分颜面。 他说:“这是战马。” 崔明度道:“是了,皋兰都督已与我说过,我自知不该,但渴求一匹西域宝马久矣,愿出价双倍,并附赠我手上已有的十匹良驹给伏大都护充军。” 伏廷竖手,意思是不用说了。 他相中这批马是看在精,不在数。 一旁,罗小义正在与皋兰都督咬耳朵。 他早过来了,是想见见皋兰都督带个人来做什么。 趁他三哥跟那个崔明度说话,他便向皋兰都督打听了一下这人的来路。 刚打听清楚,眼见他三哥竖了手不想多谈,已走出去了,他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三哥,”他追上伏廷,小声说:“可知道那人是谁?” 伏廷停步,说:“知道,崔氏大族的。” “不止。”罗小义道:“那还是河洛侯府的世子。” “那又如何?”他反问。 天底下的世子那么多,他一个大都护,岂用得着都卖面子。 罗小义忙解释:“我不是说他一个世子有多了不起,是说他身份,你忘了河洛侯府与嫂嫂的关系了?” 伏廷转头,看向远处坐在马上的女人。 记起来了。当初他蒙圣人赐婚时,罗小义这个做兄弟的得知他要迎娶一位宗室贵女,颇替他得意,特地打听了一番李栖迟的事来告诉他。 那时他便已知道她与河洛侯府订过婚约,后来不知何故又遭退了。 只是一桩未成的婚事,他早已淡忘了,今日才又想起来。 他不禁朝那边站着的崔明度看过去,一个清朗的世家公子。 心想难怪昨日会盯着李栖迟看,原来是有渊源的。 …… 栖迟打着马绕了一圈,缓行而回,再去看伏廷时,发现他和罗小义站在一起,另一头站着皋兰都督,身旁还有个生面孔。 她边行边上下打量对方一眼,是个白面清瘦的年轻男子。 料想应当是有事来寻伏廷的,她便打马从旁过去,没妨碍他们。 不想那人转头瞧见了她,身一顿,朝她搭手,遥遥拜了一礼。 皋兰都督在旁道:“夫人,这位是洛阳河洛侯府的崔世子,特来与大都护说事的。” 话音刚落,刚见完礼的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马上垂了眼。 栖迟慢慢抿住了唇。 她乍见此人有礼,还准备下马回礼,听到这里却只坐着没动。 良久,只居高临下地点了个头,什么也没说,手上缰绳一扯,缓缓打马,越他而过。 本是与她有婚约的人,没料到初见却是在北地的一片马场里。 对她而言,却只是个生人罢了。 她不曾负过他们侯府,是他们侯府先弃了她,甚至当初还将她重伤在床的哥哥气得呕了血。 她如今还能回应一下,已是给了崔氏莫大的颜面了。 伏廷在那头已经看见这幕。 打马而过的女人掩在披风兜帽下的脸没什么表情,透出一丝丝的冷。 他不动声色,这是她以往的事,他在这件事里更像个外人,也只能不动声色。 “伏大都护,”崔明度忽又走了过来:“我知大都护说一不二,但还是想与大都护打个商议,听闻北地胡人有赛马习俗,赢的便可讨个彩。我愿与大都护赛一场,若我赢了,便允我买一匹马如何?” 伏廷听他又说回马上,摇一下头:“我行伍出身,这又是我马场,你不占优势。” 是想叫他打退心思。 崔明度只听出这男人一身傲意,道:“我一个爱马之人,自认骑术不差,又多次来此,对这片马场已十分熟悉,只要大都护应承,输赢皆认。” 想不到他一个世家子为了一匹马这么执着,伏廷心中好笑,就不知是真执着还是假执着了。 他不想应付,转头说:“小义,你来。” 罗小义一下被推出来,只好应了一声,搓了搓手,走过来,请崔明度去选马。 他与他三哥一样都是日日与马为伴的人,应付一个世家子弟自认得心应手。 崔明度看一眼伏廷,也接受了,跟着罗小义去马圈。 伏廷站着,又去看马上的栖迟。 她离得不远,正打马过来。 小雪纷扬中,她骑着马慢慢到了跟前,问:“你不比么?” 他才知道她已全听到了,说:“让小义应付就行了。” “可我想要你比。” 伏廷抬头,看着她的脸。 她眼看着他,轻轻地动,又说:“你可知道他是谁?” 伏廷不知她为何要摆出这种脸色,看着像是心虚一样,口中说:“知道。” 想想又补一句:“都知道。” 栖迟便明白他知道那桩婚约。 本也不想瞒他,她又不是做错事被退的婚,是他们河洛侯府言而无信罢了。 刚才多少有些不自在,既然他知道,她倒轻松了:“那我便更想要你比了。” 伏廷嘴角一扯,是因为多少猜到了她的心思,却还是问了句:“为何?” 眼中见她咬了一下唇,接着听见她说:“为叫他知道,我如今的夫君比他强。” 伏廷有一处被牵动,是因为觉出了她语气里的一丝倚赖。 继而又想起了她先前那带着一丝冷的脸色。 肩上一沉,她的手搭在了他肩上。 她身稍倾,搭着他的肩,借了力从马上下来,将马缰递过来:“我想要你赢。” 伏廷看着她的眼,一伸手,接住了。 …… 马场多的是地方跑马。 崔明度选了条线路,罗小义便叫人打马飞驰过去设了终点的桩子。 上面悬了个坠子,是崔明度出的彩头。 他这边的彩头自然是买马的允可。 不过他是不会让这个崔世子赢到的,毕竟每匹马都是他嫂嫂花重金买来的。 他一边上马一边想:若非看在这是个有身份的,直接赶走得了,还用得着搞这些花头。 在马上坐好了,正准备要冲出去,旁边忽而冲来一匹黑亮大马。 罗小义转头一瞧,讶异:“三哥?” 伏廷将两袖的束带再紧一遍,说:“我来。” 罗小义落得轻松,打马去一边了。 崔明度骑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高马,同样是匹四肢健壮的良驹。 他两袖也束了起来,朝伏廷抱拳:“大都护肯赏脸一战,是崔某之幸。” 伏廷一介军人,耳中听到一个战字,神情便不对了。 原先只当一个寻常跑马,还有些懒散,此刻端坐马上,手中缰绳在手心里一绕,目视前方,一身凛凛。 “请吧。” 罗小义在旁号令,高喊了一声“去”,手一扬。 两匹马瞬间冲出,迅疾如电,顷刻只留下一阵尘烟。 他只遥遥看了几眼就发现,这个河洛侯世子居然还真是个骑术不错的,竟然能跟他三哥冲在一条线上。 崔明度的确是与伏廷在一线上,甚至还甩开了他。 然而很快伏廷就追了上来。 崔明度侧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位大都护脸色沉定,身稳气平,再看他身下的黑马比刚才势头猛烈许多,才察觉他刚才落后可能是有意叫马做休整,才没用全速。 想到此处,再不敢放松,手中马鞭一抽,往前疾驰。 过片刻,再看身侧,伏廷已超过了他,始终比他多出几尺。 不多不少,就是几尺的距离,他看似可追上,却又似遥不可及。 耳边风声呼啸,断断续续的小雪扑在脸上。 崔明度眯眼看路,也无暇思索这位大都护是不是有意为之。 过了中途,二人皆已一脸风雪。 崔明度一扬马鞭,偏了些方向。 他知道马场地形,已入了最坑洼的一片地方,需抢先占到好走的道,才有可能扭转战局。 伏廷已留心到,却也随他去。 直至面前出现一个几尺高的土堆,连着一片洼地。 崔明度将细窄的平地占了,终于赶上他,超过去。 眼见就要到终点,身侧忽来风呼。 崔明度一偏头,看见那匹黑马跃马扬蹄而至,一下落在前方,马蹄上全是积雪,绝尘而出一大截。 他不禁回头又望一眼,那一片起伏坑洼的路障对那位大都护毫无用处,他是直接一路破障过来的。 急急冲至终点,已是晚了。 崔明度亲眼看见伏廷抽了腰上的马鞭甩了出去,勾了桩上悬着的坠子收在手里,一勒马,回过头。 “承让。”他说。 崔明度勒住马,抚去眉眼上沾的雪花,还在喘气,悻悻道:“不愧是能震慑突厥的安北大都护,我认输了。” 他接着又说一句:“我那十匹马也一并赠与大都护吧,算是弥补我今日的莽撞。” “不用了。”伏廷从鞭上解下那个坠子,收进怀里:“这个给我夫人做个彩头即可。” 说罢马缰一振,策马而去。 崔明度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想着他口中的那位夫人。 昨日他的确来晚了,也错过了竞买马,但今日却不是为马而来。 是想来看一眼那个与他有过婚约的女人。 那个在高台上豪奢一掷的李栖迟。 昨日匆匆一面,他未能看清。 却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就想再看一眼。 即使明知自己没有这个颜面。 他又抚一遍眉上雪屑,想到先前她对着他那冷淡的面孔,默然无言。 的确是侯府对不起她,他又凭什么出现在此处。 默默想完,崔明度打马从另一头返回。 …… 栖迟站在围栏边,远远看见那边伏廷打马而来。 她拢着披风,眼看着他驰马到跟前。 他坐在马上,一手抹去脸上风雪,一手伸出来,说:“手拿出来。” 栖迟伸出手,掌心里多了个坠子。 她早知他会赢,毫不意外。 伏廷看着她将那坠子拎在眼前看。 那是个白玉坠子,上面缀了一串流苏,分外精巧。 他看着她脸,没看出她是不是觉得喜欢。 一个与她有过婚约的人身上的东西。 他不禁咧了嘴角,觉得有些嘲讽。 下一刻,却见栖迟捏着那坠子的手轻轻一抛。 坠子滚入积雪的草地里不见了。 她扔了。 伏廷眼随着她手动一下,问:“为何丢了?” 栖迟本就不打算留,她不稀罕河洛侯府的任何东西,等的便是拿到后扔了。 她仰起头看他,说:“不过是一个来与你抢马的人身上的,我为何要留。” 风雪里,他在马上看着她。 心说原来只是一个抢马的。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顶阁内,秋霜跪坐在妆奁前,从底层取出一本账册。 栖迟坐在一旁,接过来翻开,一手握着笔,勾了几下,又添上了近日的出账,合上后再交还给她。 秋霜收起来,一面道:“家主近来出账一笔比一笔大了。” 栖迟点头:“一点不假。” 若不是还有诸多生意的入账,如此挥霍,怕是早已坐吃山空了。 秋霜虽感慨,却又想起一件高兴事来,笑道:“说起来,昨日奴婢瞧见邕王的人气冲冲的走了,当初那个追去客舍向您求情的世子老奴竟也在,听闻买家是清流县主,脸色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栖迟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她一向认为给了教训就够了,只要他们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事,她也犯不着落井下石。 外面传来喧闹的锣鼓声,她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发现今日难得还有了日头。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不成?” 秋霜听她问起,想了想:“听说今日是有个什么节庆的,好像是皋兰州当地胡民过的。” 栖迟明白了,素闻皋兰州内胡民多,会如此热闹也不奇怪了。 忽而想起今日李砚又在马场里练骑马,她想去看看,起身添了衣,叫秋霜不必跟着,走出房门。 出了顶阁,循着上次罗小义带她走过的近道,穿过别院,一路进了马场。 刚进去不远,就看见坐在马上的李砚,一旁是跟在马下教他的罗小义。 李砚的马还很认生,一直抬蹄。 罗小义要帮他稳着,追着跑了一段,衣襟松了,怀里不慎掉了个东西出来。 那东西被风一卷,直吹出去好远,都快落到栖迟脚边。 栖迟一眼看见那是个厚纸册子,被风吹开摊在那里。 她走近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拿在手里,入眼就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写得大小不一,歪七八扭,却都是数目。 只看了两眼,她就看了出来,这上面是记的账目。 罗小义已跑了过来。 她问:“这是你写的?” 他伸手来拿,笑得很不好意思:“是我写的,嫂嫂见笑了,我念书少,字写得丑。” 栖迟将册子还给他,什么也没说。 心里却有些好笑:这大概是她见过记得最乱的账了。 罗小义其实不太想叫她看见这册子,他将册子收入怀里,掖两下,打了个岔:“嫂嫂看小世子骑得如何了?” 栖迟看向侄子。 李砚已打马过来,他身上穿着厚厚的袄子,坐在马上,紧紧抓着缰绳,小脸都冻红了。 自这趟来了皋兰州,他便愈发崇敬像他姑父和罗小义那样的男儿,这几日每日都来马场里练骑马。 栖迟见他有心磨炼,便随他去了。 此时见他这模样,不免又有些可怜。 “还要坚持练?”她问。 李砚点头。 罗小义笑道:“我看世子的确是铁了心要练好马了,今日都坐在上面几个时辰没下来了。” 栖迟笑笑:“好,这才是光王府的好男儿。” 语气有些感慨,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哥哥。 料想他哥哥看见儿子这样有恒心,也是高兴的。 一晃神间,李砚身下的马忽又惊起来,抬起蹄。 栖迟回神避让,身旁一只手伸过来,扣住马嘴,重重一扯。 她转头,看见伏廷。 不知他是何时到的,忽就从她身后出来了。 罗小义忙过来帮忙:“还好三哥来得及时。” 直到受惊的马安分了,伏廷松了手,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李砚。 李砚被吓了一下,脸还有些发白,忙问:“姑姑没事吧?” 栖迟摇头,手抚一下衣襟。 她一个会骑马的,方才应该能及时避开,只是若无人及时出手,怕还是会受些惊。 李砚只怕再伤着她,赶紧去远处练了。 栖迟这才看向旁边。 伏廷站在那里,正在活动手指。 刚才那一下用了点力,稍稍扯了一下。 感觉到看过来的目光,他抬起眼。 她问:“你受伤了?” “没有。”他手握一下,放下了。 她心说这个嘴硬的男人,连脖子上那么重的伤都扛,这点小伤自然是没有了。 “真没事?”又问一句。 是为救她落下的,她不介意为他再治一次。 伏廷看着她,那只手抬起来,在她面前握了几下。 意思是你自己看。 栖迟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修长有力的五指,忽而想起了他上次紧紧握着她的手。 心说难怪这么有力气,这的确是一只有力的手。 她看了好几眼,好似是真没事,眼睛才慢慢转开,去看李砚。 伏廷收回手,也看向李砚。 马场的地不平,并不好走,他骑得不稳当,刚才还受了一惊,但还是低着头,紧紧握着缰绳,到现在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看不出来,这小子看着乖巧,竟也有几分倔劲。 眼看着那马又要抬蹄,他大步过去。 栖迟视野里忽然多了男人的身影。 伏廷走过去,先稳住了那马,跟着李砚走了一段,而后伸出手,在他腰后一拍:“坐直。” 李砚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身旁不是罗小义,才唤了一声:“姑父。” 伏廷又拨一下他的腿:“松些。” 李砚一一照办,没料到他姑父会突然过来教他骑马,不禁抬头朝栖迟这里看来。 栖迟冲他微微笑起来,目光从他身上转到伏廷脸上。 他看着李砚踩镫的脚,脸色认真。 这两个男人,是她如今最亲近的人。 她希望他们能越亲近越好,最好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亲如父子。 伏廷教了片刻,见李砚骑得好多了,就走了回来,老远就看见栖迟带笑的脸。 他问:“你笑什么?” 栖迟脸上的笑还在,叹息说:“阿砚没了父母,只能由我带着,看到你肯教他,我高兴罢了。” 伏廷心想一点小事竟也能高兴,不免就听出了些弦外之音,盯着她:“难道你还怕我对他不好?” 栖迟眼神微动,想说怕,可那样便是显得不信任他了,笑着敷衍了句:“没有的事。” 伏廷再看一眼李砚,忽而觉得,她似乎很看重这个侄子。 …… 罗小义接了伏廷的手继续教李砚,等他骑到第三圈的时候,不教了,停在那儿与他说了几句话。 栖迟看见李砚听了他的话后,身抬了一下,似乎都想下马了,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回去了。 随后罗小义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边走边笑着说:“嫂嫂,今日皋兰州里有节庆,不想我们今年来得晚,倒是来巧了,眼下这个时候是最热闹的,可惜小世子铁了心要练马不肯去了,嫂嫂可要去城里看看?”他说着指一下那头。 皋兰都督正从那头过来,他就是看见了才过来的。 栖迟想起了之前听到过的那阵锣鼓声,的确很热闹的模样。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你去不去?” 伏廷摇头。 他本就是有事的,即将返回瀚海府,他还需与州中官员议事。 栖迟叹息:“那我也不去了,你去我便去。” 伏廷不禁看住她。 正好皋兰都督到了面前,搭手请问:“不知大都护和夫人是否要去城中观一观节景。” 他手指转着马鞭,想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想着她来此不久,未见识过,去一趟也无妨。 皋兰都督便匆忙去准备。 栖迟迎着男人的视线,得逞一般,戴上了兜帽。 罗小义也是好心,眼见此番买马的事似乎没叫他三哥动怒,是想着趁这机会再叫他嫂嫂和三哥能将先前的事一并消尽了才好,才会如此殷勤建议。 他当先领路出马场,看见他嫂嫂看着李砚那边,怕她担心,特地说一句:“马场里会有人看着的,小世子不会真摔着,嫂嫂可放心。” 栖迟点头,跟着伏廷离开马场。 皋兰城中前所未有的热闹。 大街上到处是人,杂声震耳。 一辆马车驶至街头,再难以前进,只好停住。 车帘掀开,栖迟从里面走下来。 她站定了,手指捏着兜帽看一眼街上,想不到这城里人会这么多,难怪车已无法前进分毫。 眼下还是白日,看这情形,怕是晚上也要夜不闭户了。 她往旁看,一眼看到伏廷。 虽然人多,但他生的高,又身形伟岸,即便周遭有许多经过的高大胡人,他也是最突出的那个。 马也是行不了了,只能脚行。 伏廷将马缰交给后面的近卫,怕吓着人,把腰后的刀也解了下来,一并交给近卫抱着。 皋兰都督着了便服,在前面陪同,已和罗小义走去前面,未见他们跟上,又忙回头做请。 栖迟缓步跟上。 一群人在奏胡乐,铺了个毡毯在地上。一个胡女大冬天的竟穿的很少在毯上跳舞,惹得众人纷纷驻足围观。 罗小义瞧见,也不禁啧啧两声。 栖迟站在人群边看了一眼,瞥见身旁男人的身影,低声问:“好看?” 伏廷抬头扫了一眼,才知道她在问什么。 不禁看一眼身旁的女人,心说分明是她叫他来的,现在却又问他别人好不好看。 他扫到那胡女一截冻的发红的脚踝,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另一双雪白的脚趾,又看一眼身边的女人,故意说:“好看。” 栖迟看他,他头抬着,目光落在前方,似真是在看那胡女的模样。 她不知真假,低头,伸手入袖,摸出些碎银,一下撒了出去。 那胡女发现有人赏钱,马上停下,面向栖迟这边道谢。 栖迟手拢着兜帽,笑道:“该赏,谁叫我夫君说你跳得好看。” 说完似笑非笑地朝旁看去。 一时引得罗小义和皋兰都督也看过来。 伏廷眼盯着她,扯了嘴角,只好转头走开。 如今越发知道这女人的滑头了。 栖迟跟着他走出去,没几步,看见街道尽头一群人舞着五彩斑斓的面具往这边而来。 一时间锣鼓震天,正是她先前听到过的那阵声响。 路被占了,百姓们都往后退。 她被挤在伏廷身侧,紧紧压着他的胳膊,问:“那是什么?” 伏廷看见自己胳膊挤着她,动一下,侧了身,让她站到自己身前,头一低,下巴挨到她头上的兜帽。 那帽上有圈雪白的绒毛,扫在他下巴上,有些痒,他头偏一些,说:“胡民的法事罢了。” 好不容易那群人过去了,人散开,周围才松通。 皋兰都督方才挡在他们前面,听见了栖迟问这个,回头来说:“夫人有所不知,那是祛瘟疫的法事。” 说到此处,不免就提及了当初那场瘟疫。 当年瘟疫爆发,皋兰州是几个损失最惨重的地方之一,民生凋敝,难以形容。 突厥还趁机过来烧杀抢掠,一时哀鸿遍野,简直是人间炼狱了。 栖迟虽未亲眼所见,只听寥寥数语也觉得感慨,她问:“现在如何了?” 皋兰都督答:“比起当初自然是好多了,多亏大都护体恤,又强悍骁勇,北地才能安稳下来,否则今日的景象怕是也难看到了。” 罗小义在旁接话道:“那是自然,那群突厥狗还以为我们虚软了就好捏了,哪知三哥说战便战,杀的他们有来无回。” 伏廷已经走出去几步,回头说:“你有那功夫,不如来开路。” 说着看一眼栖迟,这种瘟疫战事的东西在她面前说什么,也不怕吓着她。 罗小义本还想再说些他三哥的英勇事迹给他嫂嫂听,被他打断,只好笑着过去了。 栖迟跟上去,看着那男人,想象着罗小义说的那番场景。 在瀚海府里还没察觉,出来了才知道他在这一大片广袤北地官民心目中的地位。 转而又想,他已为北地如此勒紧腰带,厚彼薄此,若是还没这地位,那也真没天理了。 她跟着,低低在他身后说:“你便一点都不胆怯么?” 伏廷怀疑是真吓着她了,回过头:“胆怯什么。” 她瞄一眼左右,轻轻抿唇,眼波流转,在他眼前低低说:“我年纪轻轻,你便不胆怯叫我做了寡妇么?” 伏廷看着她的眼,第一次发现,她眉眼灵动,似会说话一般。 他声压低,似是好笑,说:“我命硬。” 栖迟心说这回的什么话,转头又去看旁处了。 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她说的一般。 …… 走动许久,一行人在道旁檐下停顿。 是皋兰都督的提议,他担心这位娇滴滴的大都护夫人疲惫,不敢久行。 路上依然到处都是人,四周铺面竟也难得的人满为患。 栖迟又不知不觉撞上自己的铺子,一半好笑,一半见怪不怪,收着手在那里看着。 耳中听着皋兰都督与伏廷在说这北地的民生。 罗小义从旁过来,看她盯着铺子里的东西,打量了一下里面,说:“嫂嫂上次带世子入城时逛的便是这商号的铺子,今日怎么又看这家的。” 栖迟心说哪里会想到这么巧,北地比起中原荒凉多了,她在这里生意原本并不多,也算是有缘了。 口中却道:“也不知这家的东西如何。” 罗小义看一眼他三哥,小声说:“巧了,上次流民的事,嫂嫂让我去城外守铺子,一大半都是这家的。我只知道这家买卖做的广,又杂,想必是十分富裕的。” 一说到富这个字,他便有些心驰神往了。 穷了好几年了,谁不盼着富。 栖迟抿住笑,还得附和着点头,说:“应当是吧。” 罗小义更想叹息了。 栖迟看他神情更想笑,用袖口掩去了,忽又想起他们之前说的与突厥的战事。 她想着:这北地毗邻外邦,若是能没有战事,安然行商,该有多好,必定是稳赚的。 一动起经商的心思,便不免有些可惜了。 路上忽而有些突兀的惊呼声。 栖迟转头看过去,就见一群人跑动了起来。 几个高大的胡人被挤过来,逼得她退后好几步,似是被困住了一般。 罗小义用手推了一下:“干什么,让开!”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紧。 是伏廷抓住了她的手。 他另一手隔开了那几个胡人,拉着她带到身边,说:“跟我走。” 栖迟跟着他走出去时,皋兰都督已经命人去查问原因了。 伏廷带着她,一路避着行人。 他人高腿长,脚步快。 她有些跟不上,觉得他仿佛带的不是自己的夫人,伸手扯了一下他袖口上的束带:“你慢些。” 伏廷看见她头上兜帽都已被风吹开,走得太急,脸微微泛红。 他左右看一眼,不想拖在这道上,手臂一收,将她揽住,说:“先走过这段。” 栖迟一下被他手臂收着,贴在他胸膛,一时间心口跳了下,也忘了其他,只能随着他的步伐快行了。 路上有两个人差点撞上来,伏廷都挡住了。 直到人少了些,他伸手推开扇门,将她带入一间道旁的馆舍内,才松开手。 他在馆内走动一圈,看过了四周,觉得安全,才回头说:“你在这里等我。” 栖迟走得太急,还有些喘,只能点头,一手理了理鬓发。 伏廷大步出门走了。 馆内清静,是因为有人在做茶。 这种昂贵的茶寻常百姓难以享用,因而来客寥寥。 栖迟一落座却就选了个最好的。 侍从接了她的钱,毕恭毕敬,连忙为她选调料煎茶。 她坐了片刻,才算缓过来了。 朝外看一眼,突来的混乱还未过去,比上次瀚海府里的街头还乱。 一盏茶做好了,侍从捧着请夫人来品。 栖迟端在手里,轻轻嗅着茶香,刚抿了一口,抬起头,无意间看出窗去。 看见了个锦衣玉冠的人。 是河洛侯世子崔明度。 他带着一群随从,被人簇拥着走在街上,脚步很急,大约也是过来回避的。 栖迟看见时便转开了眼。 她放下手中茶,起身,戴上兜帽,直接迈脚出门。 侍从眼见着这最好的一盏茶,这位夫人竟然只品了一口就出了门,更是咋舌了。 伏廷打着马去源头走了一圈,皋兰都督已将乱子止住了。 是有胡人养的野兽牵来城里杂耍,却没管住,不慎咬伤了人,这才引出了乱子。 尽管如此,伏廷还是带着罗小义在城中四周巡了一圈。 确定没有其他缘由才作罢。 罗小义知道他向来防备心重,打马跟着他说:“放心吧三哥,不会是那些突厥探子,他们被咱们追跑了才没多久,哪里敢这么快就潜入这皋兰州里。” 说到此处,他忙又道:“三哥还是赶紧去看看嫂嫂,万一要叫她受了惊吓可怎么好。” 伏廷点头,手里缰绳一振,驰马出去。 很快便到了那间馆舍。 他下了马,进去却没看到人。 里面的侍从还记得他,一是因为这位贵客胡服紧束,英姿飒飒,似是军中之人,又因那位夫人出手太阔绰了,想忘记都难。 忙告诉他说,人早已离去了。 …… 附近一座高亭,背城望山,视野开阔。 栖迟在僻静处避了片刻,眼见路上行人不再乱了,知道应当是无事了,就来了这里。 她倚栏而坐,忽然觉得腰上硌得慌,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自己的香囊。 里面还放着她当时叫伏廷买的那枚珠球。 她拿了出来,捻在手指里看着。 伏廷大步走过来,一眼看见坐在亭中的女人,抿了下唇。 险些要以为他将自己的夫人给弄丢了。 他走至亭下,就在她对面站着。 她并未发现,身靠在亭栏上坐着,手里拿着那枚珠球在看。 他看了片刻,问:“这种便宜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栖迟这才发现他,抬头看他一眼,手心握起,将那枚珠球包了起来,反问一句:“便宜便不是钱了?” 伏廷无言。 心中自嘲:也是,他有何本钱在她面前说东西便宜。 以她的手笔,恐怕什么都是便宜的。 栖迟手心握着那枚珠球,顺着钱,想起了前面的事。 忽而说:“我已看见小义身上记的账了。” 她知道那是什么,秋霜当时告诉她,罗小义问了打发杜心奴的钱,她再看那数目,便知道了。 上面都是她近来所出的数目,最近的一笔,是竞买那批马的。 伏廷眼一沉,心想罗小义办事越发不牢靠了,竟叫她发现了。 再看眼前的女人,紧抿住嘴,一时无言。 栖迟看着他。 男人依旧一身蟒黑胡服,站在她眼前,手指撰着马鞭。 她看着他英挺的眉骨,深邃的双目,扫过他紧闭的薄唇,便也看到了这男人的一身傲气。 她笑一下,点了点头:“好吧,便当你是问我借的好了,他日再还我就是了。” 就成全他的傲骨好了。 反正终究会有那么一日的。 伏廷确实就是这么想的,纵然眼前困顿,但他日未必。 可听她这么说了,他又不禁扬了嘴角,心里想着那一笔笔的数目,忽然问:“不怕我还不上?” 栖迟眼睫轻颤,心里回味着,耳边一瞬间响起了这男人的那句狠话…… 老子不信迈不过这道坎。 这种男人,岂会还不上。 她笑起来,手臂搭上亭栏,轻轻摇一下头:“不怕,只要是你伏廷,就一定能还上。” 伏廷顿住,抬眼看过去。 栖迟倚坐在那里,身上罩着大氅,脖上一圈白雪似的狐领。 她手臂搭在栏上,脸枕着臂,冲着他,轻轻地笑。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茫茫北地的冬日,似已过去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节庆过后,就到了返回瀚海府的日子。 别院大门口,仆从们进进出出,将行李送上车马。 李砚抓着马鬃,爬上了自己的那匹马。 他眼下已骑得不错了,此番决心要自己骑回瀚海府去。 在马上坐定后,他看向一旁:“小义叔,我怕姑姑担心,劳你在旁看着些。” 罗小义正在理自己的马缰,第一次被他这么称呼,顿时笑出声来:“就冲世子你叫我一声叔,我也定要看好你啊。” 李砚是看在他是姑父的结义兄弟,唤一声叔也是应当的,却被他打趣出了不好意思来,打着马跟去后面了。 栖迟站在马车旁,看到此刻,才转头登车。 新露看她脸色,似是没多少精神,还以为她是太担心世子了,一面扶她踩上墩子,一面宽慰一句。 栖迟摇头,想了想,大概还是节庆上,在那座高亭里坐了许久受了风。 她心里有数,登上车里坐了。 伏廷出来时正好看见女人上车的身影。 看着那道车门帘子放下了,他才伸手去牵马。 一旁,皋兰都督前来拜别。 伏廷跨坐到马上,听他说着话,一只手的拇指按着额角。 他为赶着出发,连夜与下官们议事,根本没怎么睡。 皋兰都督拜别完,告退下去,紧跟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伏大都护。” 伏廷手一停,看着来人。 崔明度立在马前,正向他搭起两手,温文尔雅道:“这次来北地马场,能结识安北大都护是崔某之幸,特来拜别。” 伏廷上下看他一眼,抱拳,回的是军礼。 而后腿一动,打马到了车旁。 崔明度看过去时,就见他坐在高马上,贴在了马车旁。 马车的小窗被连人带马的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皋兰都督没想到这位崔氏大族里的贵客也会来送行,攀谈一句:“崔世子年年孤身来此,今年难得与大都护一见如故,定是怕他走了自己便会无趣了。” 崔明度转过眼来,笑了笑:“确实。” 说完又看一眼马车,退开两步,让了道。 车内,栖迟早已听到外面的声音。 她没揭帘,只是听着。 不想这个崔明度今日竟还会来拜别一番。 难道他还想与伏廷结交不成? 与她有过婚约的人若与她现在的夫君结交了,那未免就有些可笑了。 她懒洋洋地倚靠着,忽而想起皋兰都督方才的话。 记得当初河洛侯府来退婚,理由便是河洛侯世子看上了旁人,坚持要退的。如今却又说他是年年孤身来此,难不成是婚后不和? 她在心里笑一下,却也只是一想罢了,对他们崔家的事并不关心,反正都已与她无关。 车马上了路。 直到此时,栖迟才揭了下帘子。 一掀开布帘就看到了男人佩着宽刀的腰身。 是因为伏廷比往常离车要近,她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腰后的刀。 往上看,贴的近了,窗格已挡住了他的脸。 她也看不见什么,便放下了帘子。 …… 一行离开了皋兰州。 赶了大半天的路,一直没有停顿过。 不知多久,日头都已倾斜。 后方忽而传出李砚的一声询问:“那是谁?” 车马这才停了。 栖迟揭帘看出去,就见伏廷自眼前打马出去了。 道旁是大片的荒凉地,他马骑得很快,一路驰下去,远远的拖出一道尘烟。 她一直看着,直到他在荒野那头勒了马,发现那里还有个人坐在马上。 离得太远,只能看出那人穿了身黑衣,像个黑点。 李砚打马挨近说:“姑姑也看见了?方才就是看见那个人才停下了。” 栖迟心说难怪他刚才在问那是谁。 罗小义自前方回过头来,见他们都看着那头,解释道:“嫂嫂放心,是熟人,那是三哥的旧部,就住在前面不远的牛首镇上。” 栖迟这才明白,随即却又奇怪,看向他:“既是熟人,为何你不一道过去?” 罗小义笑了笑,手扯两下马鬃:“都熟了那么久了,也就犯不着再见了不是。” 他素来是个会做人的,栖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是真不想见了,她也就不问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伏廷已打马回来了。 栖迟再往那头看,那人已经走了。 她放下帘子,抚一下喉咙,觉得有些口渴。 坐了片刻,却见车马未动,她探身下车,才发现大家已原地休整了。 道旁一棵粗壮的秃树,伏廷倚在那里,正在拔酒塞。 栖迟唤了新露去取水囊,走过去,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袋上。 想起了来时的事。 伏廷瞥见身侧女人的衣摆才知道她下了车,抬起眼,看到她正盯着自己手里的酒袋。 “看什么?”他问。 她眼看过来,没回答,反而轻轻问了句:“你后来,可有给别人喝过?” 他瞬间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来的路上,她喝了一口。 留下一句:这下,别再给别人喝了。 以往他常与左右同饮同食,这一阵子下来,却的确没再给别人动过。 今日是有些疲惫,想喝口酒提提神,才又拿了出来。 伏廷手指把玩着酒塞,干脆将酒袋送到嘴边,用牙咬住,盯着她。 不答,由着她猜。 栖迟看着他。 男人放松两腿倚着树,叼着酒袋,却不喝,就这么看着她。 她猜他一定是故意的,就是不想回答。 可看到他嘴碰到的地方,想到自己也碰过,还是不自觉地捋了一下耳边发丝。 转而又想,或许他早就给他的那些近卫们喝过了。 虽没什么,可想起来还是有几分难堪。 最后一圈想下来,竟有些后悔问他了。 伏廷看她眼动了几下,甚至双颊都有了浮红,猜她肯定是想歪了,不禁想笑。 甚至都想告诉她算了,一旁新露将水囊送到了。 他这才喝了两口酒,将酒袋收回怀中。 栖迟捧着水囊喝了一口,顿时皱了眉。 一路下来,水凉得如冰,从口舌到喉间都是冰的。 新露见状,忙道:“家主还是别喝了。” 栖迟自认没那么娇贵,还是托起来,又小口抿了两口才交给她,喝完后眉头还没松。 伏廷看着她脸色,越看越有些不对,忽而走过来,一手摸到她额。 再看她一眼,才明白她脸上为何会有浮红。 栖迟额上忽被男人的手贴了一下,看过去,就听他说:“你病了。” 她怔了怔,伸手也摸一下额。 是稍稍有些烫。 新露顿生自责,赶紧唤秋霜来,要扶她回车里。 伏廷走到道上,上了马,唤:“小义,去牛首镇。” 罗小义正坐在那儿歇着,一愣抬头:“去哪儿?” 伏廷已握住缰绳,看他一眼:“聋了?” 罗小义闭上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爬上马背。 牛首镇不远,没耗多少时间就到了。 车马停下时,李砚来车边过问了一下。 栖迟倚在车中,不太想动,只轻声安抚了他几句。 帘子打起,新露和秋霜一起进来,将她扶出去。 栖迟脚站到地上,一抬头就觉得眼前有些熟悉。 一个小小的镇子,通往镇外的路下有坡,坡下是结了厚冰的池子,再往镇子里面看,看见了挑着帘子的酒庐。 竟然是她之前随伏廷来过的地方。 之前随他来了这酒庐,觉得被耍弄了没进去,后来还在那池子的冰面上站了一遭。 伏廷早已下了马,正站在酒庐门口,回头看她:“进来。” 栖迟缓步走过去,他手将帘子又揭高些,让她进门。 里面不大,一条黑土砌出来的横隔,上面搭了块木板,便是柜台。 柜后几只酒瓮,一屋子都是浓郁的酒气。 伏廷将马鞭扔在柜上,从墙角端了条横凳过来,放在她身后。 她看了看,坐下了,问:“来这里做什么?” 伏廷说:“你这样不能赶路。” 他知道北地的气候,又是在路上,一些小毛病也可能拖出事来。 栖迟端端正正坐在这简陋的横木凳子上,看他架势,猜测着,他似是对这酒庐分外熟悉的模样。 难道先前不是第一回来? 李砚从外面走了进来,脱口就说:“好香。” 是闻到了这满庐的酒香。 新露和秋霜跟在他后面进门,一人手里托了个纸包,说:“罗将军刚快马加鞭买来的,说是能退热。” 伏廷指一下柜台后:“去煎了。” 那里还有扇垂帘的小门。 新露和秋霜毕恭毕敬称是,进去忙碌了。 李砚见姑姑坐在这庐内吹不着风,又见他姑父在旁站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放下心出去了。 栖迟看着他出去,又看见外面一行人都还在乖乖地等着,轻叹一声:“要耽误赶路了。” 伏廷站得离她近,垂眼就看到她一头乌发,说:“误就误了。” 她又叹一声:“我以往没这么娇弱。” 这是实话,以往走过许多地方,很少会在路上生病。 来了这北地,反倒像是身娇起来了。 他扬唇:“早告诉过你北地厉害。” 这也因人而异,李砚那小子至今就未病过一场。 他心想她来了这里也算是遭了些罪了。 忽有一人从外面走入,打断了他们。 “三哥怎么过来了?” 栖迟看过去,看见一个穿黑衣的人,身形瘦长,皮肤略黑,一脸的英气。 却是个女人。 她看着女人身上的黑衣,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就是先前远远在马上的那个。 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又问伏廷,脸色已肃然起来:“方才已去见了三哥,为何又过来,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伏廷看一眼栖迟:“她病了。” 他们方才在道上,离的最近的地方就是这牛首镇,来这里是最快的。 听了这话,女人才缓了脸色,她走近一步,向栖迟抱拳:“末将曹玉林,早听说嫂嫂来了,今日才见到。” 栖迟打量着她,面上如常,心里却很讶异。 罗小义只说那是伏廷的旧部,却没说是个女人。 再听她也叫伏廷三哥,越发意外。 可看她举止的确是军中出身的模样,罗小义应当说的不假。 她心里慢慢回味着,忽而想起什么,问:“这是你的酒庐?” 曹玉林点头:“是。” 她朝伏廷看过去。 上次他来时,说的是要见个女人。 她只当是被他耍弄了,不想竟然是真的。 曹玉林闻到了药香味,看了看栖迟的脸色,说:“我去后面收拾一下,好叫嫂嫂进去歇着。” 说罢走去了柜后的门里。 栖迟口中应了,眼睛仍盯着伏廷。 男人漆黑的两眼看着她,她看见他唇角有了弧度,肯定是与她想到一处了。 她也不好说什么,是她自己想错了,总不能怪他。 伏廷刚才是想起了那晚她在酒庐外,自以为被耍后不愿进来的样子。 他唇角抿了抿,忍了笑,说:“以后信我说的了?” 栖迟顿时觉得额上脸上都烫了,也不想说话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曹玉林进去一趟,很快又出来,却见眼前两人神情似有些古怪。 伏廷盯着栖迟,栖迟却不看他,专心摆弄着自己披风领子上的系带。 她也不好多问,走过去说:“嫂嫂,去我屋里坐片刻吧,里面暖和些。” 栖迟这才站起身,看了眼伏廷。 他脚动一下,让她过去:“去吧。” 曹玉林过来伸手将她扶住了。 栖迟被扶着,穿过柜后那扇小门。 里面有两间屋子,一间是灶下,一间是住处。 竟然是连在一处的,可见这里简陋。 曹玉林自己也知道,刚才特地整理了一下,才请栖迟进来。 栖迟在她那张小床上坐下,看了一圈眼前密闭的小屋子,正好方便说话,问道:“你也与小义他们一起结拜了?” 曹玉林没坐,只在她面前站着,答:“不曾,但我也随罗小义唤大都护一声三哥。” 她说话时脸上无多大变化,栖迟觉得她一定是个不大说笑的人。 心里悄悄回味了一下,原来是随罗小义叫的,那想来应该是跟罗小义更亲近了。 接着又问:“那因何独居在此呢?” 曹玉林道:“以往受了伤,无法在军中效力了,便来这里了。” 说完观察着栖迟的神色,她知道这是出身宗室里的一位县主,担心她第一回到了这鼠窝一样的住处会嫌弃。 却见栖迟只是看着她,在听她说话,并无其他神情,才稍稍放了心,又道:“嫂嫂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便是。” 栖迟说:“也没什么,只是刚认识你,想听听你的事。” 曹玉林沉默一瞬,说:“我的事,几句话便能说完了。” 她如今虽已离开军中,却还继续为伏廷效力。 这一间酒庐,是个买卖地方,也方便任何人出入。 她在此卖酒为生,其实也暗中搜罗着四方消息。 上次伏廷来时,提到跑掉了几个突厥探子,需防着北面有异动。 曹玉林搜罗到了些消息,在道上等了几日,今日正好等到伏廷经过,报给了他。 突厥那边倒是没什么异动,伏廷之所以防得如此严密,是因为北地如今已有所回缓。 前段时间又安置了大量流民,除去军中的,还有许多落户的。 一旦开春垦荒,便是民生复苏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叫战事给毁了。 栖迟听到此处才明白来龙去脉。 一切都是为了北地重新好起来罢了。 心中沉思着,抬起眼,却见曹玉林正盯着她,眼也不眨一下。 她不禁摸一下脸,仍只是发烫:“怎么了?” 曹玉林眼睛这才动了,道:“我从未见过像嫂嫂这么好看的人。” 栖迟不禁笑起来,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险些要以为是自己的病加重了。 偏偏她又生得英气,站在面前说这种话,像是被个男子夸了一样。 曹玉林以为她不信,点头说:“真的,我以往想不到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三哥,今日见到嫂嫂就知道了。” 栖迟笑得更深了:“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话。” 自她嫁给伏廷以来,听的多是伏廷出身寒微,配不上她,这种话的确是头一回听。 曹玉林见话已说得够多了,怕她会累着,转身要走:“嫂嫂歇着吧,我出去了。” “等等,”栖迟叫住她,又看一遍这屋子,问:“你卖酒的生意可是不好?” 是觉得她这日子过得有些太清苦了。 曹玉林也不否认:“是,但我只会卖酒,其他的也不会,勉强糊口罢了。” 栖迟心想,军中出身的人,是圆滑不起来的。 也巧,叫她遇上了。 她说:“你若信我,我指点你一番,或许能叫你的买卖做得更好一些。” 曹玉林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栖迟自袖中取出一只钱袋来,递过去。 “嫂嫂的钱我不能收,”曹玉林推一下:“三哥每次来都给了。” 栖迟说:“这只是些零钱,给你做本钱的,却也不是白借的,我也是要请你帮忙的。” 曹玉林犹豫了一下,这才伸手接了。 接到手中,只觉轻如鸿毛,心想看来的确是零钱,打开一看,却愣了。 好几张飞钱。 这在她眼里是零钱? …… 伏廷出去看了眼日头,再回来就见曹玉林从里面出来了。 “三哥放心,嫂嫂已睡下了。” 他点头,看了眼那扇小门,问:“你进去这么久,与她说什么了?” 曹玉林犹豫一下,道:“嫂嫂问了我一些往事罢了。” 拿了钱的事没说。 是栖迟交代的,反正要做的不是坏事,她也就答应不透露了。 伏廷在先前栖迟坐过的那条横木凳子上坐下,解下腰后的刀,拿在手里。 一只手的拇指抵着刀鞘,抵开,又扣回来。 曹玉林看他像是在打发时间,只是为了等那位嫂嫂休息。 她追随伏廷的日子不比罗小义短,却还是头一回见他在除战事以外的事情上如此有耐心。 直到新露出来报:药已煎好了。 伏廷才起身,将佩刀又扣回腰后,入了柜后那扇小门。 栖迟浅浅地睡了一觉。 这小屋只有门能透入光,她睡得不好,很快就醒了。 忽而感觉有人进来,抬眼看见男人的身影,他手里还端着药碗。 伏廷走到她跟前站定,将药碗递过来:“喝了。” 栖迟立即嗅到浓郁的药味,蹙起眉。 他看见了,想了起来,她怕苦。 他手往前送一分,几乎要抵着她唇:“苦也得喝了。” 栖迟退后一些,扫了他一眼,如同刮了一刀一般,是想起了他曾灌药的举动。 她一只手来端碗,说:“我自己来,免得叫你再逞凶。” 伏廷想笑,看她虚软无力,怕她端不住,没放手,说:“就这么喝。” 栖迟又看他两眼,手伸过来,摸到了他端碗的手。 他手指稳稳托着碗,一动未动。 她心里又腹诽一句石头,连他手带碗一并托着,低下头,就着碗口,一口一口喝下去。 伏廷看着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手上被她碰过的地方有些热,是她手心里在发热。 他看一眼她脸色,说:“再歇片刻吧。” 转身要走,身旁人影一动,栖迟已经站了起来。 “我歇够了。”她说着,身轻轻晃一下,顿时靠到了他身上。 这一下并非有意,她也没想到坐久了起身后竟会晃一下。 但只一瞬的功夫,便又听之任之。 她的肩抵着他的胸膛,头挨过去,软软地说:“我病了。” 所以靠着他也是天经地义的。 伏廷的脸在上方,她也看不见,只觉得他下巴抵在自己额角,一定是在低头看着她了。 腰上忽的一紧,是男人的手将她扣住了。 栖迟一怔,紧接着却被扣得更紧了。 伏廷的手臂搂着她,手掌紧紧压在她腰后,往下,甚至快要碰到她臀上。 她一时没料到,反而惊住了。 他将她搂得紧紧的,头更低,声沉着:“你想病得更重?” 那把声似就在耳边,栖迟的心口一下一下跳快了。 她抬起脸,在这幽暗的屋子里看着他的脸,似也看不清,想反问一句:如何就病得更重了? 外面忽有脚步声在接近,很快就到了门口,传出李砚低低的声音:“姑姑,可好些了,我能不能进来?” 栖迟闻声收敛,伸手推了一下伏廷。 他手却没松,还是扣着。 她又推一下。 “姑姑?”李砚大概以为她睡着了,声更低了。 “何事?”伏廷终于松了手。 还不想真叫她的病加重。 李砚听到他在,声高了些:“姑父,小义叔让我来问问姑姑如何了,何时可以走。” 伏廷看着她:“你到底还歇不歇。” 栖迟抚一下衣摆,轻轻摇头,看他一眼,唇抿着,缓步出门去了。 他看着,心想仿佛是他欺负了她一般。 到了外面,李砚已经等去门口了。 曹玉林在柜台后坐着,他不认识,所以也无话可说,只能站在门口。 栖迟拢一下披风,在凳子上又坐下来。 曹玉林自柜后站起身,看了一眼栖迟,觉得她脸上红似退了些,又似更重了,道:“嫂嫂若觉得没好,再在这里歇上片刻也好,反正三哥也等到现在了。” 栖迟转头,正好看见伏廷从小门内大步出来,眼神在他身上轻轻扫过。 伏廷看她一眼,对曹玉林说:“不歇了。” 说完出门去了。 外面的人得了命令都忙碌准备起来。 栖迟看一眼门口的李砚,忽而意外,罗小义今日怎会支使起他来了。 平常有什么事都是他自己走动的。 外面已准备好,李砚走过来,想要来扶她。 栖迟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站起来又晃一下,想起方才伏廷在那屋里干的事。 她抚一下被他手掌揉过的披风,站了站,才迈脚。 曹玉林过来送她,一路送到门口,停住了,没出去,跟在她身后低低说:“嫂嫂的事我都记着了,他日寻了机会再去找嫂嫂。” 栖迟点头,出去了。 伏廷站在马下,看着她过来。 栖迟与他视线撞上,他迎着她注视,翻身上了马。 她看了一眼,忽而见到他身后的远处,罗小义坐在马上,离这里很远,只在那头等着。 她回头低声问李砚:“他这是怎么了?” 李砚顺着她目光看一眼:“姑姑问小义叔?” 他左右看看,犹豫了一下,垫着脚,凑到栖迟耳边低语。 方才她睡着的时候,李砚听见他姑父的近卫里有人在闲语。 说以前罗小义追着里面的那个黑衣的女子寸步不离,后来被甩了冷脸,便再也不接近了。 李砚不是个爱道是非的孩子,这种事情对他而言也是一知半解,他也不明白为何被甩个冷脸就何至于不见了,只能照着原话搬给他姑姑知道。 栖迟听了诧异,便又想起曹玉林先前说,她是随罗小义唤伏廷三哥的。 却没料到能说会道的罗小义还会有这种时候,不禁又回头看一眼酒庐,缓步登车。 伏廷打马过来,贴在了车旁。 刚才他已听见她和李砚在窃窃私语,看了一眼窗格,又看一眼远处的罗小义。 车马上道,驶出去。 罗小义打马迎了上来,又和往常一样说笑:“三哥,嫂嫂休整了一番好多了吧?” 伏廷扫他一眼,低骂:“怂货。” 罗小义嘴一闭,调转马头去边上了。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因着栖迟这一场病,回程这一路行得很慢,在驿馆里拖了两日不说,每每车马上道几个时辰还会停顿休息一番。 眼下,又停在了道上。 眼前就一条道,左右都是坡地荒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若非为了休息而休息,可真不是个适合停顿的地方。 罗小义坐在枯草地上,冲着旁边笑:“三哥可真够疼嫂嫂的,要在往常,咱们一个来回都走下来了。” 他琢磨着,之前的事一定是都过去了。 此行带他嫂嫂出来一趟,可真是带对了。 伏廷坐在那儿,仰头灌了口酒,塞上酒塞时扫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罗小义的笑顿时僵了,知道他三哥说的是什么事,伸手摸着鼻子,无言以对。 伏廷平常不说这个,都是男人,犯不着说这些风花雪月的是非,今日也是难得将他一军。 将完他,也就起身走了。 栖迟刚从车里下来,秋霜和新露都在旁跟着,李砚也迎了上来。 “姑姑竟还没好透,这北地的天也太狠了。”他担忧地看着姑姑的脸,依偎到她身旁来。 栖迟拢紧身上披风,摸一下他头,身上的确还有些无力。 眼睛看着这辽阔的地方,再听了他的话,她不禁就想起了伏廷曾说过的那句:可知道北地的厉害了。 她轻叹一声,心说可不是,小声嘀咕:“早知还不如不来这里了。” “那你又为何要来?”忽然就被接了话。 栖迟转头,看见说话的伏廷。 李砚见到他来就走开了,新露和秋霜也一并退开了去。 只是病中的一句牢骚语,不料竟被他听到了。 她是长远思虑过后才决定来的,又岂会因为一场小病就生出退却。 她眼睛游移开,不看他,低低说:“随口抱怨一句罢了。” 伏廷也没在意,他过来本也不是为了说这个的。 见她脸上还有病色,语气不觉就轻了:“为何要下来?” 栖迟看向他:“想走动一下,已在车里闷了一路了。” 伏廷听她语气,竟觉出几分可怜来了,不像是在车里坐了一路,倒像是被关了一路,不免好笑。 他看一眼左右,说:“走吧,别太远。” 栖迟踩着干枯的茅草走出去,走得很慢。 伏廷在她后面跟着。 头顶有日头,照下来,拖出人的影子。 男人的影子斜长的一道投在身侧,栖迟看见了,故意用脚踩了上去。 那位置,似是正好踩在了他肩上。 她有些想笑,有意无意地朝后看一眼,问:“瀚海府在哪个方向?” 伏廷伸手指了一下。 栖迟顺着他指的看了一眼,除了荒野,什么也没看见。 “你没看错?”她故意问。 伏廷看着她:“这是我的地方。” 是了,没错,这里是他的天下。 她早就听说,他最早的战功也是在这里立的,一战破千军,扬威万里,直至官拜大都护。 她踩着步子,在心里说:这里,迟早也会是她的。 又往前走一段,她脚下踩着的影子停住了。 “可以了,回去吧。”他忽而说。 栖迟回头,看了一眼走出来的地方,说:“我才刚走了几步。” “有风。” 她只好点头,知道已经让行程落下许多了,万一再叫病加重了更麻烦,转身回去。 经过他身边时,特地停一下,看他一眼说:“谢夫君关怀。” 伏廷看着她擦身而过,站在那儿,扬了唇角。 知道她那恭谨都是做出来的。 栖迟已经走回去了。 风吹一下,前面地上的茅草都被吹得摆动起来。 伏廷朝她刚才站的地方又看一眼,倏然脸色一凛。 他几步走过去,身一侧,凝神细听。 栖迟正准备登车,忽听一阵呼嚎,不知是从哪个地方传来的。 转头就见一旁众人原地拔起,迅速上了马背。 伏廷大步过来,眉峰下压,眼神锐利如刀。 他手挥一下,一队人无声而出。 剩下几人守在车旁。 他翻身上马,看一眼栖迟:“在这里等我。” 话未尽,马已纵出。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立在栖迟身后,都不敢作声。 李砚走过来,声也不觉放低了:“姑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栖迟食指掩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耳中又听见了那阵呼嚎声,似是有人在求救。 她远远望出去,只看得见一阵尘烟自远处而来,尘烟的前方依稀能看出有车有马,负了重物,渺小如点的人在狂奔,正往这里接近。 半道,伏廷的人马已冲了过去。 “是商队。”她看出来了,低声说。 伏廷策马跃上高地。 眼前马蹄飞驰,罗小义冲回来报:“三哥,是群散匪,劫了一群胡商,怪他们命不好,叫咱们遇上了。” 他问:“可携兵器?” “携了。” 伏廷肃眉冷眼,自腰后抽出刀:“一个不留。” 北地自从遭遇瘟灾,冒出了不少匪患,但都被他的兵马一一剿灭了。 不想今日还能遇到一群残余的。 自然一个都不能留。 …… 道上,栖迟坚持在车边站了片刻,是为了确认那商队的来源。 很快她就知道,那不是她的商队。 因为听见了胡语,那是一群胡商。 秋霜在旁小声道:“还好不是家主的。” 她心说不是她的也不是好事,哪个经商的愿意遇上这种事。 很快,风声,草响声,夹杂着时不时骇人的声响传过来。 她看见李砚还站在身旁,觉得不妥,朝新露和秋霜看过去:“上车。” 他是光王府唯一的血脉,半点闪失也出不得,否则她无颜面对她死去的哥哥。 新露秋霜会意,忙左右扶了李砚,送他上去。 李砚上去,掀着门帘急急唤:“姑姑一并上来。” 栖迟举步登车,忽见左右守卫的近卫军抽了刀,才发现已有几人往这里冲来。 马受惊,车直摇晃,她无暇多想,先将李砚用力推了进去。 “家主!”新露努力扒着车门唤她。 栖迟本就没什么力气,一用力,更是险些站不稳。 脚下不自觉退一步,身侧刀光烁烁,她心中一寒,往车后退避。 身后忽有人大步接近,她立即疾走出去,被人自后一把揽住。 眼前一黑,一只手捂住了她眼,接着脸上一热。 有什么在她身前倒了下去。 “拖走。”是伏廷,声音低沉的响在她头顶。 那只捂她眼的手拿开,在她脸上擦了一下。 栖迟低头看,看见身前一大滩血渍,便知道刚才眼前发生了什么。 她转头,看见持刀的伏廷。 他军服丝毫未乱,只有手中的那口刀鲜血淋漓,一双眼盯着她,猎猎如鹰。 她又看见他另一只手,指尖有血,不禁摸一下脸。 知道那是刚才从她脸上擦去的。 刚才他就在她眼前解决了一条性命,甚至鲜血溅到了她脸上。 谁也没料到这一番停顿竟还解救了一支商队。 罗小义得了命令,跨马宣威。 叫那群劫后余生的胡商放心,大都护亲自坐镇,可保北地通商安全,此后尽管来此,互通有无。 伏廷叫他这么说不是为了扬自己的威风,只是为了不妨碍到北地此后的好转。 众人重整待发。 一切稀松平常,之前的事仿若没发生过。 他们身为军人,又逢北地事多之秋,早已见怪不怪。 唯有车中的几人吓得不轻。 新露和秋霜还缩在里面没下来。 李砚先自车内出来,脚刚沾到地,身前忽而抛来一样东西。 他连忙两手接住,是一柄短匕首,不禁愣住,抬起头,看见刚刚打马而回的罗小义。 “小义叔给我这个做什么?” 罗小义从马上下来,边走过来边说:“不是我给的,是你姑父叫我给你的。北地是边疆,不比太平中原,一是给你防身,二是要告诉你,你是个男人,今后若再有事,记住不要缩在女人后面,要挡在女人前面。” 李砚怔怔无言,想起了之前姑姑把他推进车里那一下。 罗小义知他年纪还小,今日说不定也吓着了,又堆出笑来,过来拍一下他肩:“你姑父是个铮铮铁汉,因而才有这番话,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快入营了,自然是不同的。” 说完腹诽他三哥:也真是的,小世子可是金贵的身子,这才多大,又不是谁都跟他自己一样。 …… 伏廷席地而坐,一手捏着块粗布,拭去刀上血渍。 刀背上映出女人的身影,他抬眼,看见站在那里的栖迟。 自刚才起,她就一直在那里站着,一只手轻轻擦着脸。 那张脸上毫无神情。 他想着刚才那一幕,握刀的手不觉紧了些。 心想可能是吓到她了。 他收了刀,站起来。 栖迟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形。 前一刻还在闲步,后一刻就遇上了这种事,若不是真发生在眼前,简直像是做梦。 脸上血迹留下的温热似乎还在,甚至鼻尖都还残余着那抹腥气,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袖口擦拭。 手再抬起来的时候,被抓住了。 伏廷一手拿着刀,一手抓着她手腕,往前走。 她跟着他的脚步,看见他袖口束带上也沾了血,心里不自觉地想,见惯了他佩刀佩剑,今日才见沾了血。 他忽从前方回过头来:“为何不说话?” 栖迟转着头,眼看一圈周围。 莽莽荒野,枯草杂生,未化掉的雪一丛一丛,看在眼里好像四处都是一样。 她轻轻说:“只是在想你要带我去何处,这地方会不会迷失了方向?” 伏廷脚步不停,拿刀的手指一下头顶发白的日头:“迷路便循着太阳。” “那若是风雪天呢?” 他道:“那便循着风。” 她似是不依不饶:“那要是无日无月无风无雪呢?” 伏廷停步,看着她。 她身上披风的猩红衬着脸上的白,那白生生的脸上血迹残留的印记干了,也被她擦红了,始终没擦掉。 她只静静地看着他,似是想到了就问了。 他看了两眼,转头继续前行,说:“那就跟着我。” 栖迟被他拉着,走下一块缓坡,面前是个冰湖。 伏廷停住,拉着她蹲下来,一手抽刀,刺裂冰面。 他放下刀,伸手沾了水,抹到她脸上。 栖迟触到水的冰凉,激了一下,眼看着他,他的手指在她脸上重重擦了两下。 他的手指粗糙,她脸上那块地方很快热了,是被他的指腹蹭的。 伏廷拿开手,盯着她,忽而说:“别怕。” 她眼动一下,撞入他漆黑的眼,又听他说:“身为大都护府的夫人,不能怯懦。” 栖迟轻轻笑了。 怎会忘了,她嫁的不仅仅是位高权重的安北大都护,还是个刀口舔血的男人。 她转过脸去,觉得被他小看了,毕竟曾走过那么多地方,岂会因为事情怯懦。 真正的怕是阿砚出事,是无法完成哥哥的嘱托,不是怕死,是不能死。 “我没怕,”她说:“也会习以为常。” 跟着这个男人,迟早会习以为常。 伏廷看着她,她一身柔弱姿态,垂眼抿唇的侧脸却露出一丝坚毅。 他牢牢看着,说:“那你将脸转过来。” 栖迟转过脸来,迎着他视线,往前靠近,缓缓的,越来越近,直至四目相对。 她轻声开口:“如何,不信我么,那你看清楚好了。” 男人的眉眼近在咫尺,她看见他的眼越发的黑了,无端的想到了狼。 他的鼻尖已要抵到她的。 甚至他一阵阵的呼吸就吹在她脸上。 栖迟轻轻动一下,终于碰了上去,轻轻扫过他高挺的鼻尖,声更轻:“信了么?” 下巴忽被捏住了。 她被迫抬起头,对着男人冷峻的脸。 伏廷手捏着她的下巴,猛地低下了头。 栖迟唇上一烫。 男人的唇已经压在她唇上。 她的心口一紧,接着渐渐跳快了。 他的唇干燥温热,紧贴着她的,重重地碾。她气息顿时急促起来,忽而颈后一沉,是他的手,按着她愈发往他脸上贴近。 她浑身无力,睁着眼,看见他脸转了一下,磨过她唇的时候眼还盯着她。 栖迟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心口扯得更紧,一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就在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叼到他的下唇,咬了一下。 伏廷停了一下,接着那只手按得更紧,唇上碾得更重。 不知多久,他终于放开手。 栖迟身上还是软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口一口地呼气,吸气。 伏廷捏着她的下巴,舔了下被咬的下唇,说:“信了。”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一队近卫将周遭迅速清理完毕,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罗小义跟李砚已随口扯完了一番人生歪理,新露和秋霜也终于缓过来下了马车,却无人见着大都护与夫人的踪影。 众人也无处可寻,只能待在原地等着。 许久,才见到二人一前一后地过来。 罗小义当即就打趣说:“三哥定是好生安抚嫂嫂去了。” 李砚一听,想到姑姑为他受了惊,连忙迎了上去。 栖迟走在前面,眼垂着,只专心看路。 李砚到了跟前,只见她脸上红艳艳的一片,就连双唇也是鲜红欲滴,那唇边却勾着一抹淡淡的笑,一头雾水:“姑姑怎么了,为何遇了险还能笑出来?” 栖迟抬头,似是才回神,摇一下头说:“没事,你还小,莫多问。” 李砚道:“可姑父说我已是个男人了。” 说着恨不得将那柄匕首拿出来给她看看。 栖迟笑了笑,心说那也等遇到了个女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想完,她悄悄朝后面看去。 伏廷将刀扣到腰上,手抓住马缰,眼睛看了过来。 她被他看着,就又想起了先前的事,想起了他碾着她唇时,眼还盯着她的样子。 忽而觉得,这男人的嘴就如他的人一般强悍。 唇上还有些发麻,她不禁抿了一下。 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双唇可以如此滚热。 到后来,她终于在那片冰湖边平复了气息,还是被他拉着站起来的。 他低头问:不能走了? 岂会不能走了,她便抢先一步自己走回来了。 她转回眼来,不再看了,提衣登车。 伏廷看着她登上车,嘴角不自觉咧了下。 低头扯一下衣襟,那里皱了一片,是被她的手用力抓皱的。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火了些。 一旁忽而凑过来罗小义的脸。 “三哥,你嘴皮子怎么伤了?”他还以为是除匪的时候伤到的,仔细地看了两眼,嘀咕:“这也不像是兵器伤的啊。” 伏廷冷脸,扫他一眼:“上路。” 罗小义被这两个字切断,便知他是不想多言,只好不多问了。 半道遇上匪事,之后就再没有停顿。 一日后,车马入了瀚海府。 穿行过大街,还未至大都护府,一行暂停。 伏廷勒了马,让其他人护送车马回府,只叫了罗小义随他立即入军中去。 准备再拨人于北地全境彻查一遍。 为着民生好转,哪怕就是只剩一个匪类也要拔除了。 罗小义自是知道他向来雷厉风行,抱拳领了命,就要跟他走。 伏廷却没动,先朝马车看了一眼。 窗格帘子半掀未掀,栖迟脸只露了一半,正看着他。 罗小义眼尖地瞄见,嘿嘿笑两声,知趣地打马先行:“我去前面等着三哥。” 栖迟将帘子挑起,看出去。 一路下来,此时才有机会与他说话。 她低低地问:“你就这样去?” 说完伸出根手指,点了一下唇。 指他的下嘴唇,那里她咬了一口,破了皮,细细的一点血痕,已结痂。 她也没想到那一口竟还咬得挺重的。 伏廷眼盯着她,拇指按一下唇说:“不碍事。” 他军中管束甚严,没人敢闲话。 栖迟看他一眼,低低说了句话。 实在太低了,伏廷没听清,问:“什么?” 她看着他,眼一动,示意他贴近。 他扫一眼左右,自马上稍稍俯身,贴近,终于听见她说什么。 她说:我本不想咬的,是你亲的太凶了,叫我喘不过气来。 一句话,叫伏廷瞬间忆起了当时,他不禁看了眼她的唇。 心想:或许下次该轻一些。 栖迟见他不做声,只盯着自己,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伏廷看见,拇指又按了按唇,忍了一丝笑,调转马头,说:“走了。” 栖迟轻轻倚在窗格边,目视着他策马而去的身影,手指捏住衣角。 心里想着:她如今,算不算是已成功取悦到他了。 直到马车重又驶出去,眼里再无男人的背影,她才回了神,放下帘布,朝外唤了一声秋霜。 秋霜掀帘进来,她细细吩咐了几句。 是要秋霜替她留心着军中清剿散匪的消息。 秋霜不明所以:“家主为何要留心这个?” 栖迟笑:“看到了经商的好时机。” 路上遇到那一群散匪,叫她看清了伏廷护商的决心,如今北地急需好转,对任何一个商人而言,都是绝佳的机会。 她仗着是他夫人的便利,得了先机,岂能不把握。 秋霜恍然大悟:“家主是要将在北地的买卖做大不成?” 栖迟摇头,何止,她在皋兰州时就想着,这里毗邻外邦,或许还可以更大。 …… 再回到府内,一切如旧。 主屋里凉了一阵子,如今又烧上了温暖的炭火。 栖迟终于可以脱去厚厚的披风。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她端坐着,喝了一碗药,先往嘴里塞了瓣橘子止苦,而后便将一张地图摊开,放在身侧的小案上仔细看着。 新露进来添了灯火,劝她一句:“家主病还未好,暂且还是多歇着吧。” 她摆一下手,示意她出去。 新露只好退了出去。 后一刻,眼前灯火暗了一层,有人挑高了门帘。 栖迟以为仍是新露,抬头看了一眼,看见的却是抬脚迈入的伏廷。 室内灯火瞬间暗了一分,因被男人的身影遮挡了。 伏廷将腰后马鞭和佩刀解下,一并搁在门口,而后抽开袖上束带,松解了袖口,眼看了过来。 栖迟看着他,想了想,问:“刚回来?” “嗯。”他看一圈屋子。 忽而想了起来,上次他主动来这间屋子,还是为了那笔钱来质问的。 这次无事,回来后就来了。 栖迟听他是直接过来的,唇边不禁有了丝笑。 她心里想着,为人妻子此时是否该殷勤伺候好夫君,为他更衣,为他煎茶。 人却只是坐着,带着笑看着他。 伏廷已走过来,先看见了案上的地图,问:“看这个做什么?” 栖迟敛神,实话实说:“看一下北地的商路有哪几条。” 她虽在北地有买卖,但这里的商路还从未亲自走过。 他目光转到她脸上:“为何要看商路?” 她听出他语气里有探究的意味,盯着那地图,转着心思道:“见你为北地好转忙着,我身为大都护夫人,岂能不多知道一些,又如何能帮得上你。” 伏廷看着她,一时没有作声。 心里却是受用的,大概是因为这话里全是向着他的意思。 栖迟悄悄看他,见他脸上似是没了探究的意思了。 她站起来,伸出根手指,勾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帮我看看?” 是想叫他帮自己指出来。 伏廷看一眼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扯起嘴角,走到案边一掀衣摆坐下,说:“过来。” 案席矮,他向来不似栖迟那般端正跪坐,屈着条腿,手臂搭膝,卷了两道袖口,露出一双结实的小臂,看着她,等她过去。 栖迟缓步走近,就见他伸出手,在地图上点了一道。 她才知道他是愿意指给她看了,跟着用手点上去:“这里?” 手被握住了,伏廷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捏着她的食指,从一头点住,划着,拖到另一头。 他说:“这一条,是我们回程时经过的那条。” 她明白了,便是遇上那群散匪的那条。 随即看见线路上标着一个湖泊,她止不住猜想着,那是不是就他亲她的那片冰湖,不由得,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似变热了。 伏廷握着她那只手,又划了几个地方。 栖迟站在他身前,手被他握着,似被他拥在身前,这姿势瞬间叫人感觉无比亲昵。 她用心记下那些路线,心说:不要分神。 伏廷感觉她就贴在身前,又嗅到她发上那熟悉的花香,混着刚喝完药的药香味。 他抬头看了一眼,本想问是什么花,想想又算了。 反正是她身上的。 “都记住了?”他松开手。 栖迟点头,眼睛从地图上,看到他露出的小臂上。 他小臂紧实,搭在膝上,自衣袖间,若隐若现地有道疤延伸而出。 伏廷看见她眼神,放下小臂,一手拉下了袖口。 并不想叫她瞧见,怕她未曾见过,觉得狰狞。 栖迟却已看清了,她问:“你身上有多少疤?” 伏廷听了不以为意,军旅中人,带几道伤疤是常事,他身上不多不少也有几条,算不上什么。 他也不说有几条,只反问:“你想看?” 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其中所含的意味。 似多了一分难言的旖旎。 栖迟却不禁抿住了唇,没了回音。 眼睛轻轻扫过眼前的男人。 伏廷被她的眼神扫过,收住下颚,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身上穿着交领襦裙,高腰处结系丝绦,收着纤细的腰肢,只要他手一伸,就能搂进怀里。 他抬眼往上看,看到她的脸,便止住了念头。 那脸上仍有微微的浮红,他又嗅到她身上的药味。 早知她还没好。 一下忆起先前,也不知是不是他拿冰水给她洗脸冻到了,他心想,最后还是叫她病加重了。 “好好养病。”他忽而说。 栖迟眼神动了动,心说这话接在前面那句话后面,反倒更有些其他意味了。 她都快以为这男人是故意的。 门外,传来新露的声音:“大都护,罗将军来请了。” 伏廷站起来,将两手的袖口重新束上。 栖迟才知道他只是中途返回了一下罢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将刀和马鞭都拿在手里,低低问一句:“何时再来?” 伏廷不禁回头,眼盯着她,似有笑意:“随时。” 这里是他的宅邸,她是他的夫人,他自然是随时随地都能过来。 栖迟也意识到自己多问了,嗯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 他看了一眼她笑容,不知她又在动什么狡黠的心思,揭帘出去了。 一直走到府门外,罗小义正在那儿等着。 “三哥中途返回府上是有什么急事不成?”他是来请伏廷去点兵的,一切已准备就绪了。 伏廷说:“少废话。” 罗小义脑子一转就回味过来了,这府里有什么,除了他那位嫂嫂什么也没了。 他笑了两声,什么也不说了。 只是觉得,以往还真没见过他三哥这样。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栖迟虽有一幅娇柔面貌,身体底子却是好的,没几日,病就已大好了。 她在房内喝完了最后一碗药,放下碗,秋霜正好自外而归。 “家主,罗将军领着搜查的人一夜巡地百里,行事很快,已先行回来一批了。”她近前,小声禀道:“奴婢方才去打听过了,都说没再遇到匪徒。” 栖迟一面用帕子擦着手,一面听着。 秋霜又道:“罗将军亲口说,当初大都护为了剿匪三个月都没回过府,那日还会遇上几个最多算是漏网之鱼,料想是真没了。” 栖迟自皋兰州一趟回来后,也特地着人打听了一番以往北地的情形。 最早北地爆发瘟疫是自牧群之中开始的,而后一路蔓延至全境,有人说是天灾,也有人说是突厥有意为之,但也不可考证了。 之后走投无路的越来越多,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杀人越货的盗匪。 伏廷杀伐果断地派军围剿,紧接着就投身抵挡突厥入侵。 料想这几个残余也就是当时借着战事的空子才偷活下来的。 如今来看,那些商路应当是安全了。 她放下帕子说:“将地图取来。” 秋霜转头去取了来,在她眼前展开。 那上面,她已用朱砂标出了路线来,都是当时伏廷指给她看的。 秋霜看一眼那地图,问:“家主想要在北地扩大买卖,可还要继续做原先的民生行当?” 栖迟点点头:“原先的买卖自然还要接着做,而且要选用好货。北地民生艰难,需要的是经久耐用的好物,你叫下面的铺子以后利压一成,只卖质好的。物美价廉,眼前虽是薄利,但不出半年,所有百姓都会认着我们商号的东西,不会再看二家。” 秋霜称是,暗暗记在心里。 这是为着长远着想,以后自然都会再赚回来了。 栖迟细细想好了规划,招手,唤她附耳过来。 秋霜卷上地图贴近,认真听完,接着便悚然一惊,低呼:“家主竟想将买卖做出边境去?” 栖迟食指掩唇:“如今在都护府中更要分外谨慎,千万不可走漏一丁点消息知道吗?” 秋霜连连点头,她进房时连门都关上了:“家主放心,自古商人位低,奴婢绝不会叫大都护知晓半分。” 栖迟这才露了笑,安抚她:“没事,按我说的着手去办吧。” 她最初做买卖时,是迫于无奈,但占了出身的好处,有足够本金,可以很快立稳脚跟,又眼观六路,善取时机,才能发展成如今的势头。 但无论如何,人若无胆,都终是一事无成。 倘若当初没有迈出那一步,今日光王府早已不是光王府。 如今,也要敢于迈出那一步才行。 秋霜得了吩咐要走。 “对了,”栖迟往外看出去:“他回来了没有?” 秋霜自然知道是在问谁,回:“时候已不早了,料想大都护就快回了。” 栖迟没作声,在心里想,不知他这次会不会又直接过来。 这几日伏廷虽忙着出入军中,但真的随时都抽空过来。 就在昨日,还过来与她一同吃了顿饭。 当时两张小案摆在一起,两个人也坐在一起。 她在他身侧坐着,问他:以前我不在时,你都吃什么? 他答得简略:与常人无异。 她便知道,那是吃的不好了。 一个大都护怎该与常人吃的无异。 他似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拿着筷子不再言语。 她不禁笑起来,想让他多说一些往事,可他却不肯说了,最后只专注地看着她说:下次。 下次便下次吧,反正来日方长。 栖迟将眼前的地图收起来,自己常翻看的账本也一并合上叠好,让秋霜都放好了再出去,免得被他来时看见。 在军中听完彻查散匪的回报后,伏廷驰马回了府邸。 他将马缰交给仆从,刚要进门,罗小义打马而至。 “三哥,军中有你的一封信!” 伏廷停步:“何处的来信?” 罗小义下了马,快步过来:“说出来你怕是不信,竟是那个邕王的。” 说着自怀里摸出那信函递过来。 伏廷扫了一眼,没接。 他与邕王素无往来,唯一有过的交集便是上次在皋兰州竞买马匹一事。 虽远离二都,他对朝中皇亲贵胄却也有所了解。 邕王是当今圣人亲侄,仗着与天家血缘亲近,历来骄纵跋扈,为人气量狭小,来信能有什么好话,必定是因为买马的事生了怨尤罢了。 “不看,你看吧。”他说。 罗小义也不客气,当即便拆开了,边看边念地看了个大概,嘴里咦一声:“这个邕王竟是来道歉的?” 伏廷本已脚迈入了门,又转过身来。 罗小义见他看着,又往下看了两眼,便明白了:“我说如何,原来也是暗讽,表面上是说他家小子欺负过小世子,来道歉的,却原来是想说嫂嫂买马是挟私报复他,可真有脸……” 话戛然断了,信已被伏廷夺了过去。 他拿在手里自己看着。 邕王在信中说他教子不严,致使儿子欺侮了光王世子,更致于清流县主带着光王世子远避北地。 然而都不过是幼子无状,孩童耍闹罢了,何至于叫清流县主惦念不忘?连个民间的质库都愿为她出头不说,后来竟还叫他在诸多权贵面前折了颜面。 如今来信给大都护,是想化干戈为玉帛。有安北大都护庇护,又有何人敢再对光王世子无礼?彼此皆为李姓宗室,何至于互相生怨,只会叫人觉得心无气量罢了。 罗小义说的不错,通篇所言,明面上是替儿子致歉,言辞间却无歉意,反而在指责栖迟没有容人气量。 伏廷却看到了别的。 李砚被邕王世子欺负过。 他想了起来,竞买那日,栖迟说过,邕王欺侮过光王府。 莫非是指这个。 他将信纸丢给罗小义,转身进门。 “三哥?”罗小义不明所以,看着他的背影转了个弯,入了院落。 西面院落里,李砚刚刚下学。 他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那柄匕首,小心拔开,试了试,却不太会用。 正思索着是不是该找个人请教一下,就见伏廷自院外走了过来。 “姑父,”李砚难得见到他,鼓了勇气,将匕首递了过去:“可否请您教我用一用这个?” 伏廷接过来,想起了教他骑马的事。 也就一并记起了当时栖迟的话,他记得,她很看重这个侄子。 他将匕首塞回李砚手里,握着,转了两下手腕,一刺,一收,就松开了手。 李砚很聪明,开了窍:“明白了,是要出其不意时用的。”说着将匕首仔细收入鞘中,别在腰间。 他穿着锦缎袍子,别了匕首后,颇有些少年意气。 伏廷看了两眼,开门见山地问:“你被邕王世子欺负过?” 李砚听了这话不禁抬起脸去看他,心里惊诧姑父为何会知道,自己分明没有说过。 他摇摇头,不想搬弄是非,也是不想给姑父添麻烦。 伏廷直接说:“邕王已来信为此致歉了。” 李砚一愣:“真的?” 邕王世子一向标榜自己与圣人血缘更亲,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惯了的,他的父王竟会忽然好心致歉?他实在是难以相信。 伏廷见他反应就知道是确有其事了,沉默了片刻,才又问:“你们是为此才来北地的?” 李砚不答,是因为记得姑姑说过,来了之后便忘却以往那些糟心事,好好在此修习,他日扬眉吐气。 他看着面前的姑父,总觉得他脸色变了,却不知为何,也不能一直不说话,只能避重就轻地说一句:“事情都已过去了。” 伏廷却也用不着回答了。 是北地的事太多了,叫他险些已快忘记,光王去世了几年,光王爵位却还悬着迟迟未曾落在这个世子身上。 他点一下头,良久,又点一下,想通了许多事情。 想明白了那一笔一笔花下去为他强军振民的钱,想着那个女人,心里一声冷笑。 原来是因为他是个强有力的倚靠。 …… 天已快黑了。 栖迟兑完了一笔积攒的账目,走出房门,站在廊下,远远看着后院的门。 过了片刻,看见了男人走来的身影。 她等着,果然他是直接朝这里来的。 伏廷脚步略快,要至跟前时才停了步。 栖迟看着他,问:“今日可是回来晚了?” 他站着,一言不发。 只一会儿,自她身侧越过,往前走了。 栖迟盯着他的背影,蹙了眉:这男人为何又如往常一般成半个哑子了。 她心中奇怪,不禁慢慢跟了过去,他没去主屋,去的是书房。 一直走到书房门口,伏廷推门进去。 他如平时般解开腰上带扣,松开两袖的束带,看见门口站着的女人,手上停了下来。 而后两臂打开,看着她,等人宽衣的模样。 栖迟身为妻子,责无旁贷,走过来,接了手,去掀他的军服。 他手臂忽的一收,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怔一下,抬头看他。 伏廷抱着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你还有什么取悦的手段,对我用出来。” 栖迟听见他这低沉的一句,心中一撞,以为听错了:“什么?” 他的嘴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重复:“取悦我。” 这男人何尝是个会玩闺房情趣的人,何况这语气也不像在玩什么情趣。 栖迟想不透,她转脸,对着他的侧脸看了看,终是垫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退开时轻声问:“如何?” 搂着她的那双手臂箍得更紧了,他转过脸来看着她,室内无灯,看不清他神情,只听见他说:“很好。” 很好?栖迟愈发觉得古怪。 总觉得他像是在跟自己打哑谜一般。 她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心中揣测,他是不是藏了什么事。 伏廷终于松开手,他一只手在脸颊上摸一下,转过身说:“今日累了,你先回去吧。” 栖迟想了想,试探一句:“那明日我等你?” 伏廷背着身,没有回音。 一只手搓着手指,那上面沾着她亲在他颊上的胭脂。 他一直搓着,直到搓的干干净净,也没搓出来,这其中到底包含了多少女人的柔情。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翌日一早,城外的一间铺子里。 栖迟戴着帷帽,在屏风后面静静地坐着。 屏风外,是穿着圆领袍的秋霜在与一干商人说着她新定下的安排。 一通计划刚刚说完,就听外面渐渐喧闹了起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秋霜刚刚说的要做境外买卖的事…… 有人叹息着道:“要做境外的买卖谈何容易。” 秋霜问:“商队、人手都已备足,有何不容易的?” 那人面朝屏风道:“东家有所不知,在北地出境做买卖,是需要大都护府出具凭证的。” 一时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正是如此。” 栖迟一字一句全听在了耳里。 很快,秋霜进来了,低低道:“家主都听见了?” 她点头,摆两下手。 秋霜出去,将人都遣散了。 栖迟站起身来,走出屏风,将头上帷帽戴好。 秋霜返回到她跟前:“家主,听说不仅要大都护府出具凭证,还是要大都护本人亲自批的才行,这可如何是好?” 栖迟想了想:“先回去再说。” 出了门,登上马车。 秋霜跟上来时,正好见她摘下帷帽,看了看她脸色道:“家主似是睡得不好。” 栖迟无奈嗯一声。 自然睡得不好,昨晚从书房离开后,回到房里她被困扰了一宿,也没有想通那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甚至后来还数次站在门口朝书房看了过去,那里一直未亮灯火,她不知道那男人是睡下了,还是在昏暗里坐着,什么动静也没有。 看起来似是无事发生,可总觉得那并不是他该有的模样。 她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 不想今日一早来了这铺子里商议买卖的事,竟然又说到要他本人亲批的凭证。 她不禁叹出口气来,忍不住又想:他到底是怎么了。 马车驶出去,秋霜坐去了车外。 没多远,她隔着门帘小声说:“家主,前面似是遇上了大都护的人马。” 栖迟揭帘往外看,恰好快到城门口,没看到伏廷,只看到几个跨马肃整的近卫在城下候着。 就这片刻功夫,已然遇上了。 一趟皋兰州之行,伏廷的近卫早已识得夫人的车马,当即有人打马上前来问:“可是夫人在车中,是否要通知大都护?” 栖迟想了想,通知了必然要问她是从何而来,还要遮掩,便小声问秋霜:“这附近可有什么去处?” 秋霜揭帘,压低声回:“只有间佛寺,家主问这个做什么?” 栖迟说:“你就与他们说,我是要去佛寺,就让他们如此去通知大都护。” 秋霜放下帘子,如是在外回复了。 近卫称是回去了。 秋霜在外叫车夫转了方向,驶去附近的佛寺。 那佛寺就在紧邻城门一座峰势平缓的小山上,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栖迟自车里下来,踏着山门石阶,入了寺院中。 大雄宝殿里寥寥几个香客,皆在跪拜求着什么。 唯独她一人,只在塑像前站着,最后觉得太过突兀了些,才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跪下来时,心里思忖,方才已叫近卫通知了伏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过来。 不知多久,身旁有女香客在窃窃私语,不停地往殿门处望。 身后有人自殿外进了门。 栖迟没动,直到身侧出现熟悉的身影,才侧头看了一眼,看见了男人腿上那双见惯了的黑色胡靴。 她揭开帽纱,露出脸来看他:“你来了。” 竟像是松了口气,他终究还是来了。 伏廷刚才自城外军中而来,只在城门口停顿了一下,就听近卫来报说遇到夫人去了佛寺。 栖迟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脸冲着他。 其他香客都看着他们。 他在旁边走动一步,扫一眼佛像,问:“为何来拜这个?” 栖迟想了一下,答:“为北地祈福。” 伏廷眼盯着她,手里马鞭在腿上轻轻一敲,不太信:“我记得你不信命。” 栖迟竟被他说住了,她确实从不拜神求佛,她只信她自己。 若真求佛就有用,她一定认认真真求老天开眼,好让她知晓这男人此时正在想什么。 她转过脸,正对着佛像,合起双掌:“那我便求问佛祖,我夫君可是对我藏了什么事。” 说完转头,眼睛看着他。 不是在问佛,是在问他。 伏廷下巴绷紧,又放松,说:“无事。” 栖迟站起来,避开左右香客的视线,细细地看着他的神情,柔柔问:“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快了?” 他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唯有一双眼是沉的。 “没有。”声亦是沉的。 她千里迢迢来投奔他,是应该的,岂会有错。 是他一番下来,错将她的取悦当成了真情罢了。 想到此处,他脸上愈发没了表情,心里冷笑,是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所以不如不说,说了也不过是徒增不快,身为一个男人,只当无事发生就是了。 栖迟看不出端倪,也问不出东西来,只在心里思索着。 她不信是真无事。 寺院住持不知从何处听得风声,从殿后过来,拜见大都护和夫人。 “大都护可要与夫人点上一盏佛灯?”见二人只是站着,住持便开口为两位贵客推荐庙中可玩赏的东西,道:“夫妇同点,有祈愿长生与姻缘和美之意。” 栖迟看着伏廷:“你要为我点么?” 他颔首:“你若想要便点。” 答得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栖迟却蹙了眉,他说话时双眼根本没有看她,这样一味的包容也只是包容,反而叫人不安。 “算了,不要了。”她改了主意,心说反正她也不信命。 接着她故意的,又转头问了一句那住持:“佛灯便算了,请大师慧眼明辨,为我断一断婚姻如何?” 住持呼一声佛号,双手合十说:“夫人婚姻必然美满,他日子孙满堂。” 栖迟闻言不禁想笑,想不到佛家中人也如此畏惧权势,面相手相一个未看,张口就来。 她去看伏廷的神色。 他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栖迟看了两眼,又不知他在想什么,将帽纱放下,叹息一声:“走吧。” 走出殿门,罗小义正等在外面,见到她出来,笑着问:“嫂嫂今日怎么有兴致来佛寺了,求什么了?” 栖迟眼神往后一瞥,说:“什么也没求到,只听了几句不知是真是假的好话。” 罗小义还以为她是来了一趟不尽兴:“那何不多待片刻,求到了再走。” “不用了。”她问:“你们这是又要去军中?” 罗小义道:“不是,正要跟三哥去过问一下那些圈地垦荒的新户呢。” 栖迟看一眼伏廷,他自殿门里长腿阔步地走了出来。 她说:“我同你们一起去吧。” 说完走向马车。 罗小义看着她上了车,转头看向伏廷:“三哥,那信还回吗?” 虽不想提,但毕竟是个亲王的信,他不得不问一声。 结果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已见他三哥脸沉了。 伏廷寒着两眼,冷冷说:“回什么,我大都护府的夫人要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他邕王来指手画脚。” 说完大步下了山门石阶。 罗小义好一会儿才跟上去,他知道他三哥的脾气,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他心想,早知他三哥如此维护嫂嫂,还不如烂在肚子里不问了。 所谓的新户,便是那些先前安置下来的流民。 一半年轻力壮、自愿从军的已然收编在军中,剩余的都落户成了新户。 瀚海府广袤,任由垦荒。 开春在即,眼下已多处已被开垦,便到了将田亩录入册的时候,便于他日收成过后收缴赋税。 栖迟下了车,就见眼前一大片荒郊野岭,四处都是被翻动的痕迹,地面是灰白的,翻过后露出黑色的松土。 秋霜在旁和几个垦荒的新户竟说上话了。 她一看过去,那几个新户就朝她作揖,嘴里说着拜谢话。 正奇怪是怎么回事,秋霜过来说:“家主可还记得曾打发奴婢们去给这些流民散过碎钱?不想还有人认得我呢,我告诉他们是大都护夫人出的钱,他们可感激坏了。” 都是刚来北地时候的事了,栖迟早已忘了,不曾想这点小恩小惠还被他们记着。 她冲那些人点了点头,朝前望出去,看见伏廷在远处巡视着。 高而挺拔的一道身影,面容冷肃。 她看了片刻,见另一头罗小义和几个下官正在手忙脚乱地领着人在算田地,对秋霜说:“去帮帮他。” 伏廷将四处都巡视过一遍,往回走时,眼睛已先一步看向那头。 栖迟穿着披风,戴着帷帽立在那里,手里拿着本册子。 他看着她模样,心想看起来病应当是好了。 罗小义走过来:“三哥,嫂嫂可真厉害,将那些田地都算出来了。” 他这才知道她站在那里拿着册子是在干什么,扫他一眼:“你们干什么吃的?” 罗小义干笑:“谁知道嫂嫂算账那么厉害,她这也是为了帮你。” 伏廷心说她已帮的够多的了,这里的人有一半都是靠她安置的。 他看着那里的女人,说:“送她回府。” 罗小义怔一下,只好回去请栖迟登车。 栖迟眼睛从册子上抬起来,望出去,就见伏廷又往远处去了。 她跟来这一趟,还是没弄明白他是怎么了。 总觉得他似是离自己远了。 …… 乘车回到府里,一日已过去了大半。 栖迟走回房里,就看见坐在那里的李砚。 他似乎等了许久了,一见到她就站起身说:“姑姑,我有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 栖迟解下披风,问:“何事?” 李砚走到她跟前,小声说:“姑父来找过我。” 说完一五一十将经过都说了。 伏廷交代过,问过就算了,只当他没去过那趟。 只要他们还在北地一日,以后就绝无人敢欺压一分。 但李砚自小对姑姑是没有半分秘密的,还是没忍住如实相告了。 栖迟听完良久未言,手指捏住衣摆,想着那男人昨晚突兀的一句“取悦我”。 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李砚见姑姑想着事情似入了神,愈发自责,忍不住道:“一定是因我的事拖累了姑姑。” 栖迟摇头,缓缓坐下:“终究会有这一日的。” 又不能瞒他一辈子。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伏廷已许久没再来过主屋。 栖迟一面想着,一面看着新露将眼前的炭盆从房中移了出去。 一晃,天都已经不再那么冷了。 她推开窗,在房中缓缓走动着。 想起李砚来找她时说过,伏廷去问他话时,提到了邕王来过信。 那男人心思深沉,一定是信里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叫他发现的。 又是邕王。 这一笔,她记住了。 秋霜进了门,禀报说:“家主,人已到了。” 栖迟拎拎神,在椅上坐下,就见一人跟在后面进了门。 来人一身黑衣,满脸的英气,向她抱拳见礼:“嫂嫂。” 是曹玉林。 栖迟笑了笑:“许久不见了。” 曹玉林点头,自怀间取出一块卷着的羊皮来:“嫂嫂之前叫我帮忙的事已做好了,全在这上面了。” 秋霜接了,送到栖迟手中。 她拿在手里打开,上面是用小笔记下的境外物产,一些地方的大致情形。 上次在酒庐里得知曹玉林善探听消息,她便动了心思,请她帮忙留心一下境外的情形。 当时倒是没想太多,是为了让她安心接受自己给的本金,也是想着留一手备用。 不想如今送来的正是时候,她要扩新买卖,正需要这个。 她收好了,伸手入袖。 眼前曹玉林瞧见,抢先开口说:“嫂嫂莫再给钱了,这本就是拿钱替嫂嫂办的事。” 栖迟手便拿了出来,不与她客气了:“你现在买卖做得如何了?” 曹玉林道:“多亏嫂嫂提点,又给了本金,已好多了。” “说到这个,”栖迟想了想,又问:“你可愿随商队走动?” “商队?” 她点点头:“我想你既然需要出入探听消息,必然要四处走动,若跟着商队行走会方便许多,秋霜认识些商户,让她为你引荐好了。” 说的自然就是她自己的商队。 她想着曹玉林出身军中,是有身手的,探听消息时又需要遮掩身份,而她眼下正好又需要用人,可谓一举两得。 秋霜在旁接到示意,立即接话:“正是,曹将军若愿意,点个头即可,奴婢自会为您安排。” 曹玉林略一思索就答应了,抱拳道谢:“嫂嫂想得周到,这样倒是方便许多。” 说到此处,她想起了伏廷,转头朝外看一眼说:“不知三哥何时回来,我既然来了,理应是要拜见的。” 栖迟听她提起那男人,就又想起了如今与他的情形,摇一下头:“你若要见他,在这里是等不到的,还得亲自去找他了。” 曹玉林一愣,似是不信,这是他们夫妻的屋子,岂会等不到他? 但看栖迟脸色也不像说笑,她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嫂嫂可是与三哥生出龃龉了?” 栖迟手抬一下,示意新露和秋霜都出去,才笑着说:“没什么,你莫要多想。” 夫妻间的事情,她也不想叫太多人知道。 曹玉林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应当。 当时在酒庐里,伏廷那样子她是看在眼里的,分明是很在意这位嫂嫂,若没什么,不大可能会这样。 她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能照着自己对伏廷的了解来宽慰:“三哥不同其他男人,孤狼一样的性子,向来说的少做的多,料想嫂嫂是受了委屈。但他是个顶重情重义的汉子,既然娶了嫂嫂,就绝不会对嫂嫂差的。” 说的都是实在话。 她是亲眼见着伏廷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 他是个恪尽职守的军人,可以为你挡刀挡枪,但恐怕不太会在嘴上哄这样娇滴滴的妻子。 栖迟冲她笑笑,点了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她知道那男人对她不差,便是眼下,也愿意做她的庇护,但她要的又何止是不差。 她要的是他宠她,爱她,将她放在心尖上。 那样,才会全心全意地向着她。 大约,是她太贪心了吧。 她转头,眼睛落在窗外一截挑出的枝丫上,脸上的笑渐渐敛去。 心里想着,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曹玉林离开那间主屋后,一直等在都护府的前院。 她也有耐心,差不多等了快有两个时辰,才等到来人。 伏廷从府门外走入,步下生风。 她快步上前,抱拳:“三哥。” 伏廷停步,看见她在,瞬间沉眉:“有事?” 没事她不会突然来到瀚海府。 曹玉林忙道:“没什么大事,我来送消息,顺便也是探望一下嫂嫂。” 伏廷这才松了眉目。 他眼往后院方向一扫,沉默一瞬,问:“她如何?” 曹玉林顿一下,才知道他是在问谁,愈发坐实了心里的想法,道:“三哥何不自己去看看?” 伏廷嘴角一扬,手里的马鞭转了一下:“忙。” 曹玉林见他一双胡靴上沾了尘灰,的确是在外忙碌而归的样子,料想也不全是虚话。 她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身为属下,本不该过问三哥的家事,但也正因追随三哥多年,更知你孤身一人撑着这北地的艰辛,如今理应有个自己的家了。” 她自怀里取出一只小袋,手心一张,从里面倒出堆东西出来。 伏廷看了一眼,是几样混在一起的种子。 曹玉林道:“上次在酒庐里,嫂嫂听我说了三哥在扭转北地民生,便指点我去寻一些易种好活的花果种子来卖,还指点了其他的法子。可见嫂嫂不是寻常的贵女,还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三哥既在意她,更要对她好才是。” 伏廷看着那把种子,说:“会的。” 自然会对她好,她是这北地的恩人,岂能不对她好。 他还欠着她一身债呢。 曹玉林见他答得干脆,也就不好再僭越多说了。 她取出自己袖口里卷着的一小条纸,递给他:“虽无大事,但近来三哥还是多留心城中状况。” 伏廷接过去,点了点头。 曹玉林又抱了抱拳,出府走了。 伏廷将纸上消息看完,不动声色地撕了,走入后院。 直到书房门口,看见门虚掩着。 他推门进去,见到榻上倚坐着的女人。 栖迟坐在那里,衣裙长长地自榻沿垂下。 她本垂着眼,似在想着什么,听到开门声才抬头看过来。 伏廷还没开口,她先说:“你不去见我,只好我来看你了。” 他合上门,看她一眼,手上解了腰带,褪去军服,穿着素白的中衣,如往常一般,取了架上的便服换上。 心里过了一下,的确有许久没去过主屋了。 他随手将腰带一系,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看吧。”他任她看着,也看着她。 栖迟原本就伸着腿,他一坐,便碰到了她。 她的脚挨着他身下的衣摆,就靠在他大腿侧,不禁缩了一下。 却见他只是坐着,近来忙碌,那刀削似的两颊瘦了一些,两眼沉着地看着她,仍是那幅无事发生的模样。 她便想起了来此的用意。 她眼睫颤了颤,那只脚挨着他的腿,轻轻蹭了过去。 他腿坐下时绷紧,脚尖碰过的地方是一片硬实。 伏廷眼一垂,就看见贴着自己腿侧伸出的一只脚,掀眼看住她,沉了声:“你想干什么?” 他已用不着取悦了,本就欠她的,理应做她和她侄子的倚靠,又何需她再如此费心。 栖迟迎着他的眼,捏紧手心,是在暗暗给自己鼓劲。 良久,她才终于低声说出口,却是一句反问:“你说我想干什么?” 如此露骨的举止,她不信他看不出来她想做什么。 一个女子,只会在自己的夫君面前这样。 她的目光落在他唇上,想起他亲她的样子,也不信他全然无动于衷。 她想回到让他愿意亲近她的时候。 脚上陡然一沉,她一惊,脚背被男人的手抓住了。 伏廷坐着未动,一只手死死按在她脚上。 栖迟动一下,却挣不脱。 隔着一层袜布,他的手将她的脚背都给弄热了。 伏廷曾见过她脚趾,知道她有一双好看的脚,此刻被他掌心握着,不禁紧了腮。 随即就看见,她眼神落在一旁,耳根又红了。 以前他就想,如她这般的出身,因何能在他面前一次一次展露出这等勇气,如今才知道缘由。 他险些就要问一句,为了她的侄子,她还能做到哪步? 想到此处,他嘴角竟露笑了:“可我还不想。” 栖迟蹙眉,看过去。 他稳稳坐着,除了嘴角那一点笑,脸上什么多余的神情也没有。 唯有那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脚,不让她动弹半分。 她不动,他也不动,僵持着。 直到她觉得脚背都疼了,才动一下腿,说:“放开吧。” 伏廷松了手。 栖迟坐正,两条腿放下榻,默默穿鞋。 又看一眼身边,他仍在盯着她。 她站起身,一时找不到能说的,轻轻抿住唇,往门口走去,转身时衣裙掀动,扫过他的腿。 伏廷看着她拉开门走出去,紧咬的牙关松开,周身似才松弛。 他坐着,一只手伸进怀里,下意识地想摸酒,却摸到空无一物,才想起刚换了衣服,酒不在身上。 想着那个女人,嘴角提一下,又紧紧抿住。 …… 栖迟一直走出去很远,才在廊下站住了。 她摸一下耳根,方才的热度终于缓缓地消去了。 但下定的决心,是不会消的。 她倚着柱子,又回头看了一眼书房,捏着手指,心里想:他是定力太好,还是真不想。 如今,竟有些猜不透这男人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栖迟回到房中时,新露刚刚点上灯座。 她理了理鬓发,免得被看出来什么,在案席上端端正正跪坐了。 新露笑道:“看家主模样,一定是好生与大都护说过话了。” 都知道近来大都护没过来,她们做奴婢的不敢多言,但见今日家主已主动过去了,有什么事定然也没了,心里也是高兴的。 栖迟闻言轻轻一笑,无言以对。 她也想好生与他说一说,但从何说起。 本就是为了侄子,为了哥哥的遗愿来的,她总不能骗他说都是出自一腔真情。 那男人又岂是好骗的。 栖迟在这事里是自知理亏的,并不怪他,也知他不是那等没担当的男人。 她只希望能撬开了他,偏偏他又撬不动。 想到此处,不免就又想起那可恨的邕王,脸色都冷了。 新露点完了灯,忽而过来,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她眼前:“家主,这是您去书房时刚送过来的。” 又是信。 栖迟一看到信便蹙了眉,待看到信封上的字迹,却又觉得奇怪。 洛阳来的。 她接过来,抽开来看,眉心又是一蹙。 竟然是崔明度寄来的。 栖迟展开,拿在灯前,细细看到了结尾。 崔明度在信中说,因为她先前在皋兰州买马的豪举,邕王已去圣人跟前说了一嘴。圣人倒是没说什么,但他既然知晓了,还是来信告诉她一声。 整封信言辞恭谨,知礼守节,只是为了说这个罢了。 她两指夹着信函,凑到灯座上,引燃了,扔去地上。 新露见了吃惊:“家主怎么烧了?” 火苗映着她的脸,她脸色平淡,语气也淡:“我已是有夫之妇,岂能与其他男子私通信件。” 新露一听,这才知道信是别的男子寄来的,连连点头,忙蹲下,将地上灰烬收拾了。 信里说的事,栖迟并不在意,她决定买马时就想到这一层了。 圣人碍于其他都护府跟着要钱,早已不怎么过问安北都护府的境况,每年给的援济本就没有多少,听闻去年都没有。 既然如此,如今就算听闻瀚海府有了钱,又岂会说什么?反倒是邕王上赶着去说舌,更有可能招引圣人嫌弃。 如此小事,她不知道崔明度为何要特地写信过来说,而且还不是寄给伏廷,是寄给她。 难道…… 她眼睛动了动,想着皋兰州里遇到过他的情形,忽而失笑。 新露抬头,诧异地问:“家主笑什么?” 她摇头:“没什么。” 只是忽然觉得,天底下的男人真是古怪,没得到的便记上了,送到口边的又反而不要。 城中接连晴了两日,似乎再无风雪的踪影了。 秋霜将马车帘子打起,扶栖迟上去。 她戴着帷帽,登到车上,车夫立即赶车驶出去。 秋霜在外小声问:“家主,凭证还未拿到,要如何是好?” 说的还是那商队出境的凭证。 栖迟说:“再等等吧。” 她暂时也没办法,至少也得先过了伏廷那关才有可能。 她坐在车中,理着头绪,忽而觉得十分安静,问了句:“外面无人?” 秋霜回:“今日街上的人的确很少。” 说话间,车马驶到了城门口,停住了。 “家主,城门落了,出不去。” 栖迟掀开帘子望出去,看见街上走动的人,三三两两的,都是往回走的模样。 城门的确已经落下了。 她看一眼日头,不知为何会落的这么早,难道又是出事了。 秋霜正要下车去找个人问一下,几个骑着快马的士兵冲过来,一路喊:“戒严!各自退避!” 秋霜忙贴着车不敢动了。 栖迟又往远处看了看,后方忽有声音传过来:“嫂嫂?” 她回头,看见骑马而来的罗小义,身后还领着几个兵。 “嫂嫂这是要出城?” 栖迟随意找了个说辞:“随处走走罢了,今日是怎么了?” 罗小义道:“嫂嫂有所不知,三哥收到消息,城中怕是又混入突厥的探子了,盯了一整日了,抓了两个,剩下的还在搜捕。” 栖迟忆起来,曹玉林刚来过不久,看来不止是来给她送消息的,也是来给伏廷送消息的。 她点点头,放下帘子,唤一声秋霜。 秋霜揭帘进来,她小声吩咐:“你设法递信给手底下的铺子和商队,都帮着留心一下。” 记得曹玉林说过,伏廷防的紧是为了民生恢复着想。 既是为北地好,她理应是要出力的。 秋霜点点头,从车里下去了。 栖迟又揭帘去看罗小义:“你若忙便先去忙吧。” 不想耽误他的事,毕竟抓探子拖不得。 罗小义也想走,可思来想去觉得把她扔街上不像话,何况眼下也不一定安全。 他望了望回去的路,又觉得远,干脆说:“嫂嫂便随我一起吧,我要四处巡查,待到都护府附近,便将嫂嫂送回去就是了,这样才好向三哥交代。” 栖迟听了,不禁问:“何出此言?” 她都快以为那男人要对她绝情了。 罗小义却是一头雾水:“什么何出此言?” 他想着他三哥那般维护他嫂嫂,还用说,自然是不能出岔子的。 “便听你的吧。”栖迟放下了帘子,也不愿多说了。 罗小义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细细一想,近来他三哥也有些古怪。 好似都不怎么说话了,有时候比之前脖子受伤的时候话还少。 眼前还有事在身上,他也不多想这些私事了,招手叫车夫跟上自己。 车夫驾着车,随着他绕城巡逻。 一圈下来,还没到都护府附近,有一个兵快马来报,说又发现了两个,已被拦截了。 罗小义立即问:“在何处发现的?” “是一支商队来报的,说有两个可疑的,去了果然逮到了。” 栖迟在车里听得分明,猜测着是不是她的商队。 近来城中似乎没有别家有什么大商队,只有她手里有,只因没有都护府的凭证,一直压着未能出去,才盘桓在城中了。 外面罗小义已经叫转了方向,往那里去了。 似是绕了个大圈子,停下时,栖迟听到了秋霜的声音。 她将帷帽戴好,下了车。 面前是城西的一间铺子,卖粮食的,厅堂很大,此时里面都是官兵。 两个络腮胡的胡人被刀背押着跪在门外。 秋霜本在门口站着,见到家主到了,立即迎了上来,小声说:“家主,巧得很,真发现了。” 栖迟便明白了,还真是她的商队发现的。 或许是探子以为商队可以出城,便暗暗藏过来了。 她问:“这间铺子的柜上可信得过?” 是怕眼下有罗小义等人在搜查,万一待会儿询问起柜上的详细来,会扯出和秋霜的关系,那便会将她的身份给撞破了。 秋霜扶住她手臂,小声道:“家主放心,按照您的吩咐,北地所有铺子里的人手皆已换过了,都是信得过的。这一家的柜上,正是当初冒死为世子出面教训邕王世子的那个质库柜上,怕邕王家使坏,离开质库藏了几个月,现今正好调过来用。” 栖迟点头:“做得好。” 从她决心亲自来做北地的生意后,便有意将这里的人手都换了,免得日后在伏廷眼皮子底下走动多了会被发现端倪。 正盯着那两个胡人看着,忽见其中一个晃了一下身体。 她一愣,脱口而出:“不好。” 一道身影过去,一把捏住了那人的喉咙。 栖迟又是一怔,看着他,他胡服笔挺地立在那里,一只手卡着那个胡人的脖子,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嘴。 她看了眼他过来的方向,不知他何时就在了,方才竟没看到他。 伏廷转头说:“拿东西来!” 左右皆懂,是防着这探子咬舌自尽,要找东西塞住他嘴。 栖迟快步上前,从袖中摸出个东西就塞进了那探子的嘴里。 伏廷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探子嘴里塞的东西,竟然是她的钱袋。 他抿住唇,一时顾不上说别的,转头唤:“小义!” 罗小义早已跑过来,拿了布条换下了他嫂嫂的钱袋,将那探子的嘴结结实实捆住,口中骂了一句:“娘的!想死哪儿那么容易!” 混乱里,另一个探子趁机挣开了束缚,一下冲出来,直扑栖迟。 栖迟拉着秋霜便往后退,眼前忽的飞来一刀,正中那人后背。 那探子双膝一弯,痛嘶倒地,被兵及时按住。 栖迟抬头看过去,伏廷大步过来,抽走了那探子背上的刀,带出一道淋漓血迹。 罗小义将那两人制服了,才有空说话:“三哥既然过来了,余下的是不是都逮到了?” 他嗯一声,看向栖迟。 罗小义忙道:“是我欠考虑了,不该将嫂嫂带来这地方。” 栖迟这才清了清喉,开口说:“不怪他,因缘巧合罢了。” 她猜那探子突然寻死就是为了让同伴逃脱。逃脱的那个肯定是从衣着上看出她有些身份,想过来挟持她做人盾。 不想都没能逃过这男人的戒心。 伏廷看着她,忽而说:“近来你总出府。” 栖迟心思一动,低低回:“原来你都知道,我还以为你并不关心了。” 他抿唇无言。 心想是他疏忽,今日事发突然,应该留句话给府上叫她别出来的。 想完看一眼铺子,说:“去里面。” 是觉得里面安全。 栖迟点点头,想着待会儿还是寻个机会再与他说话的好。 伏廷见她往铺子走了,才握了刀走过去,贴在那探子扭曲的脸上左右一拨,看过后说:“不是之前那批。” 罗小义跟在旁,啧一声:“可不是,几个小杂鱼,轻而易举就逮到了,最可恨的还是跑了的那几个,尤其是那个伤了三哥的突厥女,再见到非剐了她不可。” 栖迟听见,停下了脚步:“什么突厥女?” “就是使一柄铁钩,伤了三哥喉咙的那个。”罗小义冲她比划了一下那铁钩模样,这么长这么宽。 想想又怕说得骇人吓到她,几句话就不说了。 栖迟想起来了,看一眼伏廷,进了铺子里。 里面搜查完毕的正收兵出来,柜上的跟在后面,见到她进门,忙搭手见礼。 栖迟只点了个头,柜上的便退开了。 …… 等确定里外都没有问题了,搜查的士兵们才尽数撤走。 栖迟站在铺子里,听秋霜与她描述搜出那两个探子的过程,一面时不时朝外看一眼。 伏廷解了武器,低头走入了铺门。 柜上的忙迎上前拜见。 他扫了一圈铺子,目光落在墙上。 栖迟顺着他视线看一眼,看到了挂在那里的鱼形商号。 那都是她名下铺子的标志。 伏廷问:“就是你们报的信?” 柜上的恭谨道:“回大都护,正是。” 栖迟忽而心里一动,问:“你要赏他们么?” 伏廷朝她看过去:“嗯。” 栖迟心里回味一下,说:“方才听闻柜上的正愁无凭证出境做买卖,你不如给他们出具个凭证好了,便算是赏了。” 柜上的立即附和:“是,请大都护恩准。” 伏廷又看一眼那商号:“东家何人?” 栖迟听了暗暗无言,还好隔着帽纱看不出来。 柜上的回:“东家是外地人,不在北地,因而只能托小的代办了。” 伏廷想了想,点头:“择日将详情呈报入府,我会过问。” 柜上的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伏廷这才走过来,将她的钱袋递过来。 绣着金线的钱袋,内里是衬着皮子的,他怕她嫌脏,说一句:“已命人擦干净了。” 栖迟接了,将里面的飞钱抽出来拿着,钱袋还是不想碰,交给了秋霜。 秋霜捧着出去了。 伏廷看着她,想起方才那一幕,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竟然直接拿了钱袋就塞过去了。 栖迟抬头看见他眼神,将帽纱揭开,道:“如何,很怪么?我早说了这便是我唯一的长处,想到就用了。” 她心说还不是为了帮他。 伏廷没说什么,转身说:“走吧。” 栖迟站着不动:“我还不想走。” 他站住了。 她眼看着他,说:“才与你说了几句话,我还不想走。” 说罢,想起了书房里的事,两耳又生热,她脸上却无表情,淡淡说:“或者是,你分明就是开始躲避我了。” 伏廷听了在心里好笑,也想起了先前的事。 他有什么好躲避的,无非是不想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轻易得逞罢了。 她已得逞太多次了。 他两脚一动,就在她面前站定了:“好,那便等你想走的时候再走。” 外面有近卫问:“大都护可否动身返回了?” 他说:“都滚。” 罗小义在外面跟着骂:“瞎吗,看不见大都护在陪夫人?滚滚滚!” 一行人纷纷走了。 栖迟听在耳里,被他高大的身影挡着,看不见那些人是不是笑了。 她不想仰头看他,只盯着他胸前,发现他衣领处有道细小的划口,也不知是不是抓探子时动了手弄破的。 看久了,甚至想动手去给他抚平了,手动一下,捻到手里还撰着的飞钱。 她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男人,低头,抽了张飞钱,手指一折,忽的,往他腰间一塞。 伏廷低头,看见腰带里多出的一张飞钱,沉眉:“干什么?” 他不知这女人又要动什么心思了。 “买你与我说句实话。”栖迟说着,又捻出一张:“不够我可以加。” 伏廷抿住唇,险些要被气笑,将那张飞钱抽出来。 她将手里的那张折了,真的就又塞入了他腰间。 手伸进他腰里,又觉出那紧实的触感,她收回来,捻住剩下的飞钱,捻一下,又一下。 似乎只要他不开口,就还准备继续。 伏廷捏着那张飞钱,看着腰里新塞的,腮边动一下,终于开口:“说。” 栖迟眼睫一颤,问:“你可还会与我好好做夫妻么?” 伏廷看着她的眉眼,似比平时多出一丝冷冽。 他沉默一瞬,点头:“会。” 栖迟这才抬起眼来看他。 想着那个在马场里没有丢下她的男人,当不会言而无信。 她说:“那我也会对你好。” 伏廷眼一动,盯着她。 栖迟知道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她索求于他,也会对他好。 她是如此做的,也是如此教李砚的。 她声轻了:“我既嫁了你,就只会对你好。” 只想让他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她便会一心一意对他好,绝无二心。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伏廷走入书房。 回过头,栖迟就跟在他后面。 入府后,她身上的帷帽披风都交给了侍女,唯有手里,还拿着他还给她的那两张飞钱。 被他看着,她才想起,收入袖中了。 伏廷想着她说的那番话,什么也没说。 她要对他好,也的确对他好,到底什么意思,他心里有数。 正因为明白,也无话可说。 他转头,解了佩刀,放下马鞭。 一只手伸来,扶住了他胳膊。 栖迟站在旁,手搭在他胳膊上,眼看着他。 四目相对,她慢慢贴近,靠在了他胸膛上。 伏廷看着胸前女人的脸,下巴一动就扫过她如云的黑发。 他没回避,却也没动。 栖迟靠在他胸前,听着男人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 心里想着,他亲口说过会与她好好做夫妻,可她说完那番话后,到现在也没听见他回应。 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却没有等到他有什么动静。 她不禁抬头看他,心想他是对自己的话反悔了不成。 却见伏廷头低了下来,眼看着她说:“再不走,怕你会后悔。” 她眉头微挑:“为何?” 门外廊上,忽而远远传来罗小义的声音:“三哥,人都来了!” 伴随着话语声的,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还不止一个。 栖迟立即退开,咬了唇,懊恼地看着他。 他要在这书房里见外人,为何不早说。 伏廷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低声说:“早定好了抓完了探子便要议事。” 他收到消息后在城中布防时就已经定下了。 栖迟越发懊恼,耳中听着门外脚步声近了,要出去也来不及,转头就往屏风后走。 书房中本就是处理公事的地方,屏风只摆在角落不常用,也未摆好,她用手推一下,推不动。 罗小义的声音已到门外了:“三哥,回了没?” “都等着!”伏廷忽然说。 外面顿时声都停了。 栖迟看过去时,他已走了过来,一手拉开屏风,看着她,手在屏上拍一下。 示意她进去。 栖迟立即走去后面。 伏廷看着她在后面端正地跪坐了,才走开两步说:“进来。” 罗小义打头进来,就见他站在屏风前换着军服,笑道:“我说要等什么,原来三哥刚回,衣服还未换下。” 他差点就要打趣一句是不是陪嫂嫂在那铺子里待太久了,想着还有别人在才没往下说,回头招一下手。 四五人跟着走进来,皆身着官服,朝伏廷见礼,都是他瀚海府中的下官。 伏廷将军服搭在屏风上,系上便服,说:“坐。” 栖迟看着那屏风上绘景的屏纱,又隔着屏纱看一眼外面影影绰绰的来人,担心这也挡不住什么,坐着一动也不动。 随即却见伏廷就在屏风外的案席上坐了,正好隔着扇屏风挡在了她身前。 她稍稍放了心。 否则叫这群下官撞见她一个大都护夫人这般藏头露尾的,岂非更难堪。 外面,他们已开始说话了…… “大都护已许久未召我等议事了。” “是,这都护府都许久未曾进过了。” 伏廷说:“说正事。” 罗小义接话:“三哥,那几个探子身上搜出来的都是有关咱们北地民情的,连牧民的牛羊、农人的田地都记了,倒是没有探到军情。” 他说:“突厥狡诈,要谨防这几个只是打头的。” “是。” 栖迟默默听着,他们说完了那几个探子的事,又说到北地民生上。 几人提了一番下面各个州府的现况,眼下都是在忙碌的时候。 “八府十四州已数年未收一分赋税,大都护先前只缓作安排,现今大刀阔斧,扩军安民,似是迎来转机了。” 罗小义笑道:“三哥时来运转,如有贵人相助,你们懂什么。” 贵人却正躲在屏风后。 她轻轻笑了,看一眼屏风外的男人,他端坐如钟。 “只如此还不够,也亏得大都护一早便定下了一番详细的安排。” “倘若这口气能缓过来,那便算挺过去了。” “那是自然,安北都护府迟早要重回当初一方豪势的鼎盛。” 栖迟听到此处忽而心中一动,是因为听到那句大都护一早就已定下一番详细安排。 她心说这男人原来早有扩军富民的计划了,那定然是早存了雄心。 既然如此,此番真能回缓,安北都护府又何止是回到当初。 外面谈了许久,一直没结束。 栖迟也不知他们要说到何时,只能等着。 她掖一下领口,将锦缎轻绸的衣摆细细拉平整。 时候不早了,天似也比之前冷了,她在这里坐久了,感受的明显,袖中双手握在一起,轻轻搓了一下。 谈话仍在继续。 身上忽的一沉,她些微一惊,才发现身上多了衣服,手拉一下,是军服,往上看,记起来,是刚刚伏廷脱下后顺手搭在屏风上的。 不禁看一眼屏风,男人宽肩的一个背影映在那里,稳坐着在听他人说话,根本没有动过的模样。 她心想:莫非是自己掉下来的? 直到窗外暮色暗了一层,几人终于起身告辞。 栖迟身侧亮堂一分,是伏廷自屏风外站了起来。 她还未动,听见他问:“你还不走?” 罗小义在那儿笑:“我都许久没来三哥府上打扰过了,今日想留下吃个饭再走,三哥是要轰我不成?” 伏廷说:“去前院等我。” “成。”罗小义出去了。 室内再无其他声音了,栖迟这才动了,拿下了身上披着的军服。 那上面似有他的气息,她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总觉得是靠近他时闻到过的,就是他身上独有的。 她手指在衣领那道细小的划口上抚一下,心说该换件新的了,放在了一旁。 屏风被移一下,伏廷走了进来。 她已准备站起来,看着他,又坐了回去,说:“我脚麻了。” 伏廷看了看她,走过去,握着她胳膊,拉她起来:“我叫你这样的?” 他已提前结束了,真要议完所有事,怕是天都要黑,她得在这里躲上几个时辰。 不是,是她自找的。 栖迟扶着他胳膊站起来,心里气闷,却又想到他方才好歹替自己遮掩了一下,也不说什么了。 她弯下腰揉了揉腿,松开了他:“算了,小义还在等你。” 他说:“嗯。” 不是他支走了罗小义,还得耗上一会儿。 栖迟看他一眼,转出屏风,出门走了。 伏廷等她走了,才把军服捡起来,拎在手里抖一下,随手抛回屏风上搭着。 许久,才终于出去找罗小义。 新户们的垦荒还在继续。 隔日,李砚骑着自己的马,跟着姑姑的马车到了地方。 只看到一大片翻垦出来的田地,他便稀奇地下了马背,四下张望。 栖迟从车中出来,看了看他:“看见了?这又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非要跟来做什么?” 昨晚她一回房就被他缠上了,说想来看一看这里。 今日只好带他过来了。 李砚是从教书先生那里听说了这事,北地民事正兴,先生说不可闭门读书,也要多看看窗外事,他便央了姑姑带他同来。 其实也有其他心思。 “我想看看姑父在做的事,自上次之后许久未见他,心里总有些不安。”他说着,就又想起伏廷去找他时的情景。 栖迟摸了摸他的头,轻叹:“与你无关,你何时能少想一些,我倒还高兴。” 李砚听了便不说了。 新露自车上取了帷帽过来,栖迟戴了,走去前面。 这种垦荒都是大片的,百姓众多,因而各处都有专人守着,这里也不例外,田边建了简易的棚舍,供往来查看的官员歇脚的。 她一走过去,便立即有人迎了上来。 不是罗小义是谁。 “嫂嫂今日怎么又来了?” 栖迟说:“来帮你们不好?” “好啊!”罗小义打心眼里觉得好,他嫂嫂上次短短来了一趟,记起册子来可真是太快了,算东西又快又清楚。 但他还记着伏廷的话:“就怕太辛苦嫂嫂了。” “无妨。”她心想恰好能在这上面帮帮忙,又不是什么大事,能累去哪里。 罗小义便将她带进了棚舍。 …… 伏廷过来时,就看到棚舍里,女人坐在那里,握着笔记着东西的样子。 他松开马缰,低头走入。 一旁罗小义张嘴就想叫他,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本想与他解释一番是嫂嫂自愿来帮忙的,也没能说,默默出去了。 栖迟记得专注,毫无所觉,直到眼前册子已翻到底,才说了句:“该换新册子了。” 一只手捏着本新册子按在她面前。 她看见那只手,和手腕上紧束的袖口,抬眼看过去,才知道身边站的是谁。 伏廷看了眼那册子:“你从何处学的算账?” 宗室之中的女子,学的多半当是琴棋书画女红描红之类的,不曾听说有算账这一类。 栖迟说:“我打小便算术学得好,如今不过是半学半用罢了。” 前半句是实话,后半句是编的。 伏廷似是信了,没再多问,低头出去:“我去外面巡一遍。” 栖迟将册子合上,搁下笔,跟着走出去。 看着他上了马,自眼前纵马去了远处,马蹄过处,拖出一道尘烟。 马上的人身挺背直。 伏廷将四下都巡视了一遍,停在一片山下。 这山原本很高,已被垦荒弄得多出坑洼,掏出了巨大的空腹。 他转头唤一声:“小义。” 罗小义自远处打马过来:“怎么了三哥?” 伏廷说:“叫他们别垦这山了。” 为了民生,田地本是多垦多得,不限制百姓的,只是也不能只盯着一处垦。 罗小义得了令去传讯。 他勒马回头,到了棚舍外,看见栖迟还在那儿站着。 “站着做什么?”他问。 “看你。”栖迟直言不讳,眼神就落在他身上,轻轻流转。 她看自己的夫君,有何不可,看多久都行。 伏廷嘴一扯,被她的直白弄的,腿一跨,自马上下来。 心说这女人,简直无孔不入。 身后,忽而传来罗小义的呼唤:“三哥!” 他回头,看见罗小义打马自远处一路冲过来。 后方还跟着许多人,皆在往这里跑。 伏廷脸一沉,往前走两步,只听轰隆声动,就见远处他刚去看过的那座山尘烟四起,峰头缓缓下滑。 罗小义冲过来,喘着气说:“晚了一步,那山在眼前说塌就塌了,已叫人都跑了!” 他已看出来了:“带人过去。” 罗小义一抱拳,匆忙调头,招手唤了官兵过去。 伏廷本也要跟着过去,转头看了一眼,脚停住了。 栖迟站在那里,遥遥望着那山。 原本她就生的雪白,眼下一张脸似没了血色,越发的白,双眼凝着,似陷入了怔忪。 他问:“你怎么了?” 她眼睛动了,看向他,仿佛才回神,摇一下头:“没什么。” 伏廷从未见过她这模样。 便是之前面对散匪,面对探子,都见了血,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像是惊到了一般。 他丢了缰绳,走过去,盯着她脸,又问一遍:“到底怎么了?” 栖迟被他身体一罩,犹如无处可逃,眼抬起,看着他下巴,只好说了实话:“只是想到了我哥哥罢了。” 伏廷记了起来。 光王是死于山洪,听说也是半路山体滑下,将他砸伤的。 他心说难怪。 栖迟又哪里是惊吓,惊人不是场面,只不过扯到了亲人便不同了。 她想着哥哥,连周遭纷乱的声音也听不清了,倏然抬头:“阿砚!” 李砚随着新露,不在周围,她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他,无暇多想就跑了出去,一手扯住了伏廷的马缰,踩镫上去。 罗小义刚又打马过来,就见他嫂嫂骑着马冲了出去,顿时一惊。 “三哥……” 伏廷大步过来,将他扯下马,翻身而上,就朝着她追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栖迟从未骑过这么快的马。 自坑洼不平的田地间一路驰过去,到了山脚附近,也未见到李砚踪影。 头上的帷帽已被风吹落了,也顾不上,她转头四顾,只见那山已被塌下的尘烟遮挡,看不清楚。 众人纷乱,只往她反向跑。 只有她,逆着人群,一遍又一遍地唤:“阿砚!” 身后快马而至,她一回头就被伏廷抓住了手腕。 “下来。”他沉眼盯着她。 栖迟平复一下轻喘,说:“我不可让阿砚出事,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盯着她的两眼又压低一分,脸颊绷紧了。 她看得分明,另一只手伸过去,握住他抓她的那只手:“我知道不妥,你让我在附近找一找便是了,他是我哥哥交托到我手中的,我不能负了哥哥的临终嘱托。” 几句话说的得又急又快,语气低软,像是求他。 伏廷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她鬓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 她此刻,甚至算得上失魂落魄。 让他想起了光王去世时,他瞥见的那一眼,她那幅阖眼垂泪的模样。 他抿紧唇,腿一跨,下了马背,抓着她的那只手用力一扯,不由分说将她抱了下来。 栖迟没料到这男人竟如此强横,心中生急,挣扎了一下,用手推他:“我要寻我自己的侄子也不成吗?” 伏廷手臂一收:“我帮你找!” 栖迟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无法动弹,抬头看着他的脸。 他沉声说:“我帮你找,便是掘地三尺也一定给你找回来。” 一句话,掷地有声。 栖迟眼珠动了动,点头。 大约是因为他的语气叫她定了心。 伏廷放开她,防着她再乱跑,一手抓到她手,五指紧紧钳住:“走。” 栖迟被他拉着走出去。 百姓们大多当时见状不对就跑了。 山底一片狼藉,散落着犁车农具,甚至还有沾了泥的破布鞋。 滚落的土石掩埋了田地,山道也被隔绝了一段。 伏廷的身边很快聚拢而来近卫,行动迅速,已在四周搜寻过一遍,是来报信的。 “禀大都护,目前有伤无亡。” 听到无亡,他看一眼栖迟:“将光王世子找出来。” 近卫领命散去。 栖迟脸色缓和了一些,只要李砚生命无忧,其他都好说。 却又怕下一刻便会送来不好的消息,眉目缓和又凝起。 山上仍不断有山石滑落,直滚到脚边,带出尘土飞扬。 伏廷紧紧拉着她,自己走在里侧,每一步都走得很准。 一路下来,他肩头沾满了尘灰,栖迟几乎没有挨到一粒飞溅的土石。 她也没发觉,一颗心全落在了侄子身上,眼睛始终看着四周:“我们寻了多久了?” “没久到无救的地步。”他说的直接,是不想叫她胡思乱想。 栖迟不自觉地点头。 不知为何,这种时候有个男人在身边说着这种不容置喙的话,反而叫她心安。 不多时,罗小义领着两个人一路找了过来。 “嫂嫂,新露回来了!” 栖迟拉一下伏廷,站住了。 新露刚刚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说跟着李砚一起,根本没有到山附近走动,可也突然就找不到李砚了,只好回头去找家主说这事。 罗小义听了这情形,便立即跑来通知了。 他说完了,抹一下额头上的汗,问伏廷:“三哥,这就奇怪了,小世子应当是没出事的,为何偏偏不见人影?” 栖迟想了想,李砚平日里是顶乖巧的一个,任何时候出事都会第一刻便跑到她跟前来,岂会平白无故悬着叫人担心。 她看了一眼那塌下去的山,低低呢喃:“莫非……” 莫非也是牵扯到了前尘往事。 手被一扯,伏廷拉着她离开了山脚。 …… 瀚海府的官兵又来了一批,皆忙着为这场不大不小的塌山善后。 天光已转暗。 一棵低矮的老树下,李砚抱着双膝在那儿坐着。 伏廷到时就看到这一幕。 他松开了栖迟的手,另一只手里握着刀,那上面沾了他方才一路找过来时砍过的荆棘土石。 他手蹭一下刀背,收入腰后鞘中,看一眼栖迟。 她站在他身后,鬓发仍乱,脸色已恢复往常般镇定,却没有上前,只是看着那里。 他又转头,看向李砚。 李砚似是听到了动静,忽然抬头:“父王!” 伏廷拧眉,看着那张年少的脸。 天色暗淡里,李砚脸上隐约可见哀哀戚戚,似挂了泪痕,茫然无助地缩在那里,如一只受惊的家雀。 伏廷想起了他口中的父王。 他与光王只有一面之缘,只在成婚当日,弥留时刻,他过去看的那一眼。 印象里是那一幅人躺在榻上的苍白画面,那张苍白的脸与李栖迟有着相似的眉眼,如若无恙,应当是个温和俊雅的男子。 后来北地急报,他匆忙返回,半路听说光王就在那一眼的几个时辰后便离世了。 光王于他而言,就仅是那一面的印象。 但对李栖迟和李砚而言,显然远远不止。 “起来。”伏廷看着李砚。 甚至想接一句:你父王早已没了。 是看在他眼下哀恸才未开口。 坐在这里一味伤怀有何用,光王也不会再回来。 李砚听到这把冷肃的声音,身一僵,像是回神了,低低唤:“姑父。” 紧接着,就看见了姑父身后的姑姑。 李砚顿时站了起来,彻底回神了,小跑几步过来:“姑姑,我……” 他之前远远看见了塌山,就想起了他父王当初遇险时,将他死命护在身下的情形。 若非是那一护,他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回想到此处,他便难以自抑,缩在这里许久也未动。 直到此刻,他姑父一句话,将他打回了现实。 现在又看见他姑姑找了过来,才想到自己的行径必定是惹了她担心,心中惭愧,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来。 栖迟站着未动,看着他,凉凉地说一句:“我平日里都白教你了。” 李砚愈发惭愧。 姑姑教他不要沉湎过去,要往前看,如今自己却半分也没做到,他垂下了头,又吸了吸鼻子。 栖迟说:“若有下次……” “没有,”他连忙抬头接话:“姑姑放心,再没有下次了。” 栖迟这才自袖中伸出手来,按在了他肩头。 知道他难受,她又何尝不是,心中一半酸楚,一半无奈。 但事已至此,光王府不需要一个孱弱的世子,要的是能承接光王爵位的男人。 李砚以袖拭眼,不再消沉,自姑姑身侧站直,又低低保证一句:“再无下次了。” 声音虽低,却语气坚定,仿若瞬间就长大了。 她点头,知道他这回已认真了。 伏廷站在数步之外,一直看着他们。 罗小义手里举着支火把,悄悄凑到他身边来:“三哥看什么呢?” 他心想虚惊一场,此时嫂嫂和小世子都正需人安抚呢,应当上前去说话才是啊,光站着看做什么。 伏廷不语。 视野里,火光映着栖迟低垂的眉眼和她身边清瘦的李砚。 看见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姑侄。 看清了以往没有留心过的许多事。 此时此地,如此情形,如果不说,谁能想到这一个是亲王之后,一个是位县主。 他什么也没说,将腰刀一按,转身:“回吧。” 罗小义领命,过去请嫂嫂和世子。 栖迟这才转头去找男人的身影。 他已走远,身隐在暗下的天光里,颀长的一道孤影。 她低头,揉一下手腕,又捏两下手指,至此才发觉他先前抓她的手劲有多大。 回都护府时,已是入夜的时候。 伏廷亲自护车,持令让开城门,才得以顺利到达府门前。 其余众人仍留守在原处彻夜善后。 李砚回来时没骑马,陪姑姑坐了一路的车。 栖迟与他说了一路的话,先前的事似对他也没什么波澜了。 他从车里下来,看见刚刚下了马的姑父,想了起来,先前姑父也一并去找过他。 顿时便觉得自己今日是添了麻烦,他应当去与姑父说句话才对。 栖迟跟在后面从车里下来,就看见李砚正站在府门边,毕恭毕敬地与伏廷说了什么。 伏廷拿着马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嘴动了动,应是回了他一句。 李砚似是怔住了,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才点头入了府门,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栖迟走过去,看着他:“你方才与他说什么了?” 伏廷停了手,说:“没什么。” 如何会没什么,她都已看见了。 “到底说了什么?”她想知道。 他朝前往府里走:“真没什么。” 方才李砚在他面前惭愧说:“我以后绝不会再给姑父添麻烦了。” 他回了句:“你若将自己当成麻烦,那你永远都是个麻烦。” 李砚这才无言了半晌,默默走了。 伏廷不想说,是觉得这话或许对李砚而言是重了。 但道理,总要有人让他知道。 这北地数年的困境,若个个都如他这般沉浸在过去,那永远也站不起来。 栖迟没问出什么,只跟着他的步子。 穿过回廊时,借着廊下的灯火,看见他军服上一边的肩头至半边胳膊都沾满了尘土,甚至那肩头处都磨破了一块。 却记不清是在何处沾上的,但还记得他紧紧抓着她找人的场景。 她唇一动,本想说谢,可又觉得那样太生疏了,他们是夫妻,她恨不得与他关系近些,岂能再拉远。 于是转口说:“今日多亏有你。” 昏暗里,他的脚下似慢了一步。 栖迟看着,他手里的马鞭,从左手换到右手,又塞入腰间。 才听见他一声低沉的“嗯”。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李砚再来到栖迟跟前时,已恢复如常。 他站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是去塌山处善后的官兵们都回来了,有整队而过的声音。 “放心,料想已处置好了。”栖迟在旁说。 李砚回头看一眼姑姑,在她面前坐下,忽而想到什么,开口问:“姑姑近来与姑父还好吗?” 栖迟正坐在椅上看账,抬眼看了看他:“好得很,不是都一起去找你了?” 李砚犹豫一下,道:“可最近似乎不常见你们在一处。” 只除了找他的时候。 栖迟翻纸的手未停,甚至还笑了笑:“没什么事,便是有事也与你无关。” 一句话,就将他的胡思乱想给止住了。 李砚双手搭在膝上,看着她。 栖迟察觉到,看过去:“还有事?” 他嗯一声才说:“我想将乳娘送回光州。” “为何?”她问。 他的乳母王嬷嬷一直负责贴身照料他,若送回光州,他身边便无人使唤了。 “乳娘来了北地后身体一直不好,正好,我也不需人照顾了。”李砚说的很认真。 他想着他姑父和小义叔一个身为大都护,一个将军,身边也没见总有奴婢仆人跟着,他不想做那等被人前呼后拥的无能之徒。 栖迟知道他是想独立了,也是好事,点了头:“好,我会叫新露好生安排送王嬷嬷回光州。” 李砚手在膝上搓一下,又说:“我还想去学武。” 栖迟看见他腰间别的那柄匕首,据说是伏廷送他的,问:“你决定了?” “是。”李砚回得干脆,脸色比刚才还认真。 她想了想说:“也好,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走,若有困难,我也帮不了你。” 学武不是学骑马,她需提醒一句。 “是,我记住了。”李砚是仔细考虑好才来与她说的,说完就站了起来:“姑姑忙吧,我走了。” 栖迟看着他出了门,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经过这一次,他似真长大了一些,眉眼越发地像她哥哥了。 转而想到他问的那句:姑姑近来与姑父还好吗? 她手里的账本一合,想着那晚回来后的情形,心说好或不好,或许只有那男人自己清楚。 新露自外面进了门,唤一声家主,双手捧着件衣裳,放在了案上。 栖迟看了眼那衣裳,眸光轻转,说:“出去等着吧。” 新露称是,退了出去。 房内无人了,她将账本收好,起身,走去妆奁边跪坐下来。 铜镜中映出她的脸,她手指抚过鬓边发丝,想着近来种种,对着镜中的自己静静说:再试一次。 而后一手捏了笔,对着镜子,细细描妆。 …… 天快黑时,伏廷自马厩里拴了马出来,身后跟着罗小义。 二人都是刚处置完垦荒的事回来,一身风尘仆仆。 “三哥,都处置好了,那些田册可还要过目?” 伏廷想起回来前刚看过的那些册子,有一半都是栖迟记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还有什么可看的。 “不用。” 罗小义感慨,就是那塌山的地方要重新量地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转而又道:“就凭如今多出来的这么多地,秋后收成,真收了赋税,得比以往多出许多了。” “做好眼下再说。” 还没到眼前的事,伏廷从来不会先想着好处,那是白日做梦。 罗小义想得却美,正笑着,就见李砚迎面走了过来。 “小义叔,能否请您教我习武?” 罗小义一愣,下意识就去看他三哥。 伏廷看着李砚,那张粉白脸上没有露怯,不像说笑。 这小子看起来倒像是来真的。 他用脚踢一下罗小义:“问你话听不见?” 罗小义一听就知道他三哥是许了,笑起来:“这有什么,只要世子你能受苦,我还不好说。” 说着走上前去,也不顾身份,便用手搭住了李砚的肩:“不是我吹,跟着我学,定叫你成为北地第二。” 李砚抬头看他:“第二?” “是了,第一自然是你姑父了。”罗小义拍他两下:“走,先教你比划几招去。” 伏廷看着两人走远了,走入后院。 踏上回廊,廊下垂手立着恭谨的侍女。 新露向他见礼:“家主交代,请大都护回来后往主屋一趟。” 伏廷停步,朝主屋望了一眼,没作声。 新露垂着头不敢多话。 大都护已许久不去主屋,她担心这次怕是也不会去了。 正担心就要完不成家主的吩咐,却见大都护脚一动,往前走了。 她连忙跟上去,发现他正是往主屋方向去的,暗暗松了口气。 伏廷一手掀帘,进了主屋。 解剑卸鞭,皆随手扔在了门边,身后门一声响,自外被合上了。 他看了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转过头,就看见室内屏风后女人的剪影。 栖迟自屏风后走出来,眼看着他:“差点以为你不会来了。” 伏廷看见她时,唇角便是一扯。 她身上穿着件坦领衫裙,裙带齐胸,衫是薄薄的透纱,一双手臂若隐若现,颈线如描。 他偏一下头,故意当做没看见,问:“有事?” “看你军服已破了,我为你做了件新的。”她指一下案头放着的新衣,走过来,松开他袖口束带,解他的腰带。 如往常一样紧扣的腰带,她这次顺利解开了,抽开,掀开他的衣领。 伏廷由着她将自己的军服褪了,看着她取了那身新的过来,送到他眼前。 “试试?”她展开,走去他身后。 他二话不说,手臂一伸,套上去。 栖迟绕过来,为他搭上衣襟,系好,手指在他肩上划着比量了一下,说:“我看得真准,正好。” 蟒黑的厚锦胡服,与他原先的很像,是她特地选的。 日日看着他着胡服的模样,竟也将他身形摸准了。 伏廷扯一下衣领,低头说:“试完了。” 试完了,还有呢? 他知道她叫他来,不会只是为了试衣服。 何况还是不怕冷地穿成了这样。 栖迟的手指自他肩头缓缓划着,踮起脚,两只手臂都搭上去,攀着他的肩,低低说:“我还备了酒。” 她眼往旁轻轻一瞄。 伏廷眼顺着扫过去,看见小案上摆着的酒菜。 她又说:“合衾酒。” 成婚至今,那杯他们还未曾喝过的合衾酒。 话至此,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伏廷眼转回来。 她脸上精心描过,眉黛唇朱,皎若秋月。 那双勾着他的手臂上薄纱滑下,嫩藕一般,无遮无拦地露在眼前。 他看着她微红的耳根,游移的双眼,喉头微动,抿紧唇。 栖迟看见了,见缝插针地手抚了上去。 他脖子上治好的伤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疤,她用手指轻轻摸过去。 他眼沉住,牢牢盯着她,一动不动。 似在看她有多坚持。 栖迟被他看着,却不见他有其他动静,脸上神情渐渐淡去,心沉到了底。 她今日,已然是破釜沉舟般的姿态,他却也只是看着。 不禁就有些泄气,她拿开搭在他肩头的双臂,咬了咬唇,嘀咕:“石头。” 伏廷眉峰一压,沉声:“什么?” 不妨已被他听见了,她眼神动了动,想着连日来在他眼前抛却的矜持,情绪一涌,斜睨过去:“如何,我说错了?你伏廷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不,不止,就是块石头,也该被软化了。 只有他,捂不热也撬不动。 还要她怎样? 手臂忽被抓住。 伏廷抓着她,一把拉到身前。 栖迟撞上他胸膛,蹙眉,伸手推他一下,转过脸去。 他冷脸盯着她,忽的一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本想不动声色地揭过,是她自找的。 “你看我是不是热的。”他大步走去床边。 栖迟一惊,人被他按到床上。 他拖着她的手放到腰上,俯下身,贴在她耳边又沉沉说了一句…… 刚才怎么穿上的,就怎么给我脱了。 她心口顿时跳快,似是遂了她的意,又猝不及防。 那只手抓着他的腰带,竟没来由地有些慌了,两颊瞬间转烫,手上怎么也解不开。 她下意识地缩一下腿,被他死死制住。 布绸裂开声轻响,身上一凉,坦陈相对。 栖迟被他压着,垂眉敛目,呼吸渐急。 伏廷捏起她下巴:“看着我。” 栖迟心口又是一紧,捏着手心,暗暗想:慌什么,不得到他人,又如何能得到他心。 于是如他所言,掀起眼,看住了他。 伏廷眼里人如白玉,他盯着她的脸,咬紧牙关。 她身轻轻的颤,脸上的红晕开了妆,眉头时紧时松。 忽而紧紧一蹙,眼睫颤动不停,死死咬住了唇,一声脱口而出的闷吟被生生忍了回去。 男人在这种事上似有绝对的掌控,她只能任由摆布,一双手无处可放,伸出去,揪住身下铺着的羊绒。 伏廷忽而抓了她的手,搭在他身上。 她掌中如触烙铁,用力掐了一下,如同发泄。 他沉笑一声,愈发凶狠。 有一瞬间,栖迟甚至后悔了。 她仰头,急急地呼气吸气,身上觉不出冷,反而出了薄汗。 “下次还敢不敢了?”许久,她听见他在耳边问。 她努力转头,贴上他的耳,轻喘着回:“我也不知道。” 又是这般回答,伏廷已不意外了。 他又笑一声,咬牙,心说非制服了这女人不可。 不知多久,栖迟才终于感到被他松开了一下。 她轻轻动一下,却又被他抓住了脚。 伏廷捞住她,一双眼黑沉,如狼似鹰:去哪儿? 还未结束,他不说停,就没到停的时候。 直至朝光照到眼上时,栖迟才悠悠醒来。 睁眼的瞬间,便又记起昨晚的事,一张脸顷刻间红透。 悄悄往旁看一眼,身侧无人。 她竟像是松了口气,一手贴住脸颊,一手扶着胸前厚被缓缓坐起。 已是日上三竿。 想着昨晚的举动,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的大胆了,不自觉地清一下嗓子,竟已有些发哑。 门推开,新露和秋霜走了进来,合上门后看向她,半遮半掩地笑:“家主醒了,早为您备下热汤沐浴了。” 栖迟拉高被子,轻轻咳一声,二人便立即收敛了笑。 她左右看一眼,问:“他呢?” 新露回:“大都护一早起身入营了,和往常一样的时辰。” 她若无其事地点头,脸上却更烫,心说这男人难道是不会累的,昨晚那般折腾她,今日居然还能起的那么早。 新露和秋霜不多站了,转头去为她准备沐浴。 栖迟以绸裹身,走入屏风,坐入浴桶中时,浑身仍酸痛难言。 这种事,竟然是如此痛的。 她手臂搭在桶沿,一身的气力仍未回来,颓然如倾。 新露取了软帕为她擦着肩背,无意间扫到她腰上,吃惊道:“家主腰后竟青了一大块。” 栖迟伸手摸一下,拧眉低语:“出去吧。” 如此私密模样,不想再叫她们看见了。 新露又想笑又心疼,忍住了,退出屏风。 栖迟手抚过腰,又想起昨晚身上的男人。 她想忍,一直死咬着唇不出声,直到后来,他手指捏开她唇,在她耳边说:想叫就叫,只怕你会哭。 她不禁往下坐了坐,水浸到了颈上,也漫过了急跳的心口。 看着水中映出自己泛红的脸,许久,才低低说出一句:莽夫。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日薄西山,军营整肃。 罗小义追着伏廷的脚步出了军帐。 “三哥,你今日好似有些不对啊。” 伏廷一边走一边往腰上挂上佩剑,头都没回一下:“有何不对?” “今日入军中时我明明白白瞧见你往身上灌了三桶冷水,不是不对是什么?” 罗小义早就想问了,那一大早的,天还没亮透呢,他一入营就瞧见他三哥立在军帐外,光着上身在往身上浇水。 他险些以为眼花了,那可正当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光是看着都要牙关打颤,也就他三哥能扛得住了。 忍一天了,直到现在要离营了才问出口。 伏廷接过近卫送来的缰绳,翻坐上去,面不改色:“冲个冷水澡罢了。” 罗小义忙也解了马,坐上马背后上下一打量他,什么也没瞧出来。 心想难道真就是洗个澡? 在那舒舒服服的都护府里不洗,到这军中洗什么? 这么一看,倒是看出他身上胡服有些不同,虽和先前那件相似,却分明是簇新的,奇道:“三哥穿的是件新军服啊,原先还没看出来,莫非是嫂嫂给做的?” “少说些废话。”伏廷抛下一句,策马而去,顷刻就出了营地。 罗小义一愣,不过也被他说惯了,根本不在意,赶紧又打马追上去。 一路疾驰而回。 罗小义跟着他回了府上,还要去继续教李砚习武,先往世子住的院子去了。 伏廷落得耳根清净,走入后院,一个仆从来报:有个商户送了待批的文书入府,已送入书房。 他想起来,是先前那个帮着抓到探子的铺子提过的,想要出境做买卖的凭证,便转向先去书房。 推门进去,书房桌上果然摆着份文书。 他拿在手里,还未处理,先扫一眼周围。 这书房里他已起居很久,皆是他的东西。 他朝外唤了一声:“来人。” 两个婢女很快进来听命。 “将东西都搬去主屋。”他说完,拿着文书出了门。 …… 栖迟换了身高腰襦裙,腰带系得很松,是新露怕她觉得疼,特地没系紧。 左右都退了出去。 她仍有些累,斜斜倚在榻上,抿着新露刚煎好的茶汤,眼睛盯着窗口。 那里冒出头的一截细枝,已能看出些绿意了。 看到这个才察觉到自己来这北地已有多久了,却是才与那男人刚开始做夫妻似的。 她放下茶盏,忽而听见李砚的声音,又听见罗小义的声音…… “昨日教你的那两下练地如何了?走,去后面耍给我瞧瞧。” 栖迟动了动,缓缓坐起来,忽而听见有人入门,转头就见两个婢女捧着东西走入,向她见礼。 见完礼,婢女将手里东西规规矩矩地在房中放下,又退了出去。 她看了出来,是伏廷的衣物。 紧接着就又有人进了门,她一转头,就看见走入的伏廷。 铿然一声响,他解了腰上佩剑按在案上,另一只手捏着份文书,眼睛朝她身上扫来。 栖迟与他四目一撞,移开,竟有些不自在。 余光里,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反倒坦荡的很。 新露匆忙进门伺候:“不知大都护已回了,是否要传饭?” 他颔首,捏着文书在案后一坐,仍是那般随意的坐姿,胡服未换,就连胡靴也未褪。 栖迟看着这稳如泰山的男人,暗暗捏住手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日日都在这主屋里出入,所有的不自在都叫她一个人给占了。 新露很快领着人进来,摆案传菜,一面端水伺候净手。 栖迟起了身,走过去,在他身旁跪坐下来,看见了他手里的文书。 伏廷将手里的文书展开,察觉她在身侧看着,也没阻拦,只是看到文书上写的商户东家的户籍时,眼才朝她看了过去。 “清流县人。”栖迟瞄了一眼,说:“真巧,竟是我采邑里的人。” 她为了暗中经商,身份做得滴水不漏,有凭有据的,并不慌张。 伏廷又扫一眼文书:“清流县的人都这么富?” 她一怔:“什么?” “否则因何你能如此富庶。”贵族受采邑,他不过问她的私钱,但料想也都是出自采邑。 栖迟眼珠转了转,轻轻点头:“大约是吧。” “笔。”伏廷伸手。 新露连忙取了桌上一支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过来双手奉给他。 他接了,下笔如刀,在文书上批了字。 出境做买卖有风险,但正经商户又立了功,没道理不准。 栖迟看见,暗暗定了心,甚至还拿起筷子,为他夹了菜。 伏廷看了一眼,扫到她指尖,那上面都凝了一点青紫,不是在他身上,就是在别处掐的。 他早意识到自己昨夜有多狠了,亲眼看到,还是觉得有些过了。 一顿饭吃完,天早已黑透。 房内点上灯火,新露和秋霜进来伺候安置。 栖迟梳洗过,转头看见伏廷自屏风后出来,已换上便服,就在床边站着,理着袖口,脸上不觉又是一热。 左右退下,房门掩上。 伏廷自进门就一直看到她脸上这般神情,心说昨日大胆的很,今日才记起羞怯了。 他衣摆一掀,在床边坐下。 栖迟缓步过去,挨着他坐下来。 灯火描着他的侧脸,她目光转过他身上,便又难免想起昨夜癫狂。 心口难以抑制地跳快,她伸出手,为他宽衣。 伏廷一把抓住那只手,低低说:“今晚免了。” 她眉头轻挑,有些诧异,还以为他主动搬入是食髓知味了,听这话又似乎不是,有些摸不准他心思,故意问:“难不成是昨夜劳累,今日疲了?” 伏廷险些没笑,敢说这种话,与明目张胆的挑衅无异。 想要制服了她,难,这女人永远都敢。 他手一扯,将她拉到眼前:“你当我走到今日靠的是运气?同样的法子,不能在我面前用两次。” 得叫她明白,他不是任由她牵着鼻子走的。 栖迟被扯着跌在他身上,正对着他脸,另一只手勉强扶着他肩,分明是暧昧的姿势,却又被他制着,动弹不得。 她一时竟被他说住了,回味过来。 倘若他是这么好激的人,阵前被突厥军激个几次,命早都没了,又谈何能做到大都护。 伏廷一只手伸到她腰后,声沉沉的在她耳边道:“以后这种事,我说了算。” 她耳廓被他呼吸一拂,又听着这话,瞬间心又是猛地一跳,紧接着腰后忽然一疼,险些轻嘶出声。 是他的手掌扶在上面按了一下。 更甚至,他还用手重重揉了两下。 她蹙眉,手揪住他衣襟,忍不住轻哼:“你弄疼我了。” 伏廷盯着她轻皱的眉目,可算是听到一句像求饶的话了,这才松开她:“睡吧。” 栖迟被这一下提醒了腰后还疼着,咬唇上了床,躺去里侧,眼下无心与他计较,只背过身不理睬他。 伏廷看着她的背,心说明明就还没好,逞什么能。 难道她以为套牢了他的身,就能套住了他的人? 就算那样,也得由他来掌控。 他在她身侧躺下。 她的身体与他比起来实在算得上娇小,背抵着他的胳膊。 与昨晚不同,今夜起,他才真真切切觉得身边多了个女人。 “大都护又一早入军中去了。” 新露再拿着梳子为栖迟梳妆时,如常禀报。 栖迟“嗯”一声,摸一下腰后,觉得似是没那么疼了。 这么一想倒是庆幸伏廷没再碰她,要真被他再如那晚般折腾一回,怕是好不了了。 新露为她梳好了发髻说:“曹将军来了,已等了片刻了。” 栖迟想起来,那凭证已下了,她定然是打算随商队出发了才来的,起身说:“为何不早说。” 新露怕她身上还疼,忙伸手扶一下。 都护府园中的凉亭里,曹玉林正在里面坐着。 她来时听秋霜说大都护刚从主屋走,也没去打扰栖迟,料想夫妻二人应当是没事了。 亭外轻轻的脚步声响,曹玉林看过去,起身抱拳:“嫂嫂。” 栖迟步入亭中问:“今日是准备走了?” 曹玉说:“是,亏了嫂嫂的主意,是准备随商队外出探一趟了,既然又来了瀚海府,自然要先过来见一见嫂嫂。” 她是个耿直人,从酒庐里那一次便觉得这位县主没有看不起人的架势,甚至还出手相助,多少生出了些亲近之心。 栖迟示意她坐,身后新露和秋霜一并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漆盘放在石桌上。 盘中盛的皆是北地难见的瓜果小食,一份一份地拼在一起,品类繁多。 有好几样甚至是曹玉林从来也不曾见过的。 她察觉到这位嫂嫂出手似乎一直很阔绰,不免就想到伏廷这些年的艰难。 两相比较,甚至怀疑先前他们夫妻就是因此而生出不快的了,可又想到三哥并不是那等吝啬之人,应当不至于。 她看向在对面坐下的栖迟,端详了那张脸一番,忍不住道:“嫂嫂似有些不同了。” 栖迟襦裙曳地,颈上圈着雪白的狐领,臂弯里挽着披帛,眉眼看来,唇边带笑:“有何不同?” “说不上来,”曹玉林斟酌着:“总觉得更似个女人了。” 栖迟听到这句,不免就有些想偏了,反问:“难不成我先前不似个女人?” 曹玉林语塞一瞬,解释说:“怎会,是觉得嫂嫂比起上次见眉目舒展了许多,想来还是与三哥无事的缘故了。” 她原先就觉得栖迟生得貌美,少了上次见的郁色,神态一转,自然而然遮不住的风情,可不就是更似个女人了。 但她表述不好,也说不过栖迟,险些要被弄到无话可说了。 栖迟也是逗一逗她罢了,笑了笑:“算是吧。” 她将小食往前推了推:“到底是个姑娘家,临出远门,不该吃些好的么?别多说了,吃吧。” 曹玉林一愣,脸上虽无变化,心中却是一暖。 军中出身,已忘了自己是个女子了,今日却似真有了个嫂嫂一般,与她用这样的口吻说着话。 但她节俭惯了,还是舍不得动那些贵重的小食,想说上几句话便告辞了,手迟迟未伸出去。 正坐着,有人自廊下一路走了过来:“嫂嫂。” 话音至,人已到亭外,顿时没声了。 罗小义身着甲胄,站在亭阶下,眼看着亭内,神情有些讪讪。 栖迟看看他,又瞥一眼对面的曹玉林,当做什么也不知道,问:“军中已无事了?” 罗小义口中啊一声,回了神一样,干笑:“也不是,我是特地来送东西的。” 说到此处,他才看向曹玉林,端着那点笑,道:“许久不见了。” 曹玉林点头:“是许久不见了。” 他问:“你伤都好了吧?” 她又点头:“早好了。” 罗小义哦一声,似是没话说了。 曹玉林朝栖迟抱拳:“既已见过嫂嫂了,我便先走了。” 栖迟点头,叮嘱一句:“在外小心。” 曹玉林道了谢,起身离开凉亭,越过罗小义走了。 罗小义还在亭下站着,也没看曹玉林离开。 栖迟朝后看一眼,新露和秋霜退去,她才说:“你既对她有意,又为何要躲着她?” 罗小义自然听出她是在说谁,眼睛都睁圆了,随即又笑得有些尴尬:“不瞒嫂嫂,我与阿婵的事已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是非要躲她的。” “阿婵?”栖迟以为自己听错了。 罗小义这才反应过来:“是了,是我忘了告诉嫂嫂,曹玉林是被胡人养大的,她以往有个胡名叫玉林婵,入军中后嫌没气势,改回了汉姓曹,才有了现今的名字。” 栖迟不禁笑起来:“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罗小义听她这么一说,愈发尴尬,笑笑说:“我先回军中了。” 说完匆匆走了。 栖迟没再多说,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事,她不好多插手。 新露很快返回来,手里捧着一只盒子。 “家主,真巧,方才罗将军给了这个,说是如今世子习武恐有损伤,放我这儿备用着。这是军中的膏药,治别的不行,对跌打损伤是效果最好的,我想着世子暂时也用不着,不如先给家主用,料想对您腰后的伤见效很快。” 栖迟意外,他特地跑一趟就为了送这个?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伏廷一手挎刀,立在演练场里,望着正在操练的新兵。 当初这些流民刚入营时还诸多麻烦,如今训练下来,已经像模像样了。 罗小义自营外而来,一路走到他身旁:“三哥,药已送回去了。” 他点了个头。 罗小义这趟回去的够久,是因为先前撞见了曹玉林,心里复杂难言,特地在外溜达了一圈才回军中的。 他忍不住嘀咕:“三哥对世子忒好了,眼下又没受伤,也不是什么急事,大不了我晚点去时带过去就是了,何苦多跑这一趟。” 伏廷扫他一眼:“要你送就送。” 罗小义堆出笑来:“是,我只是想世子那金贵身子,要什么药没有,也不缺这个不是。” 伏廷唇一抿。 说的没错,李栖迟一身富贵,要什么药没有。 一个近卫匆匆走来,近前呈上奏报。 伏廷接了,翻开,里面还夹了个细小的纸条,写着暗文,他迅速看完,合起来问:“曹玉林来过了?” 罗小义愣住:“三哥怎么知道?” “她的消息和斥候探的一起送到了。”他将奏报扔过去,转身说:“点够人手,跟我走。” 罗小义两手接住奏报,匆忙打开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快步跟上他。 伏廷大步走在前面,原本脚步很急,忽然一停,招来一个近卫,吩咐一句:“传个消息回府中。” …… 栖迟不在府中,已到了铺子里。 商队已经出发,她来此是为了交代了几句,嘱咐一番后续事宜。 柜上的听了吩咐退走了,她伸手抚了一下后腰。 那药竟然真挺有效的,原本就好了一些,现在涂了之后,都不觉得疼了。 秋霜收了铺中账本,揣在怀里,过来请她:“家主,可以回去了。” 栖迟转身出门,刚好有几人进门,其中一个与她迎头撞了一下,擦过她肩。 秋霜连忙扶住她胳膊,斥道:“怎么走路的?” 栖迟扶住帷帽,看了眼那人。 是个胡人,头戴一顶绒帽,扫了眼秋霜,眼神竟有些凶恶,一言不发地进了铺子。 秋霜直脾气,差点就要上去再与他理论一番,刚好新露赶了过来,才止住了。 “家主,”新露在门口小声说:“大都护命人回府传了话,请您这两日最好不要出门。” 栖迟想起他一早入军中后到现在也未回,料想是有事在忙,点头说:“那便回去吧。” 登车时,柜上的匆匆出来,也不与她说话,只与一旁秋霜小声说了几句。 秋霜过来,在她耳边说:“柜上的说,方才新来了几个谈买卖的,听说家主手上有商队,想谈笔大的,他无法做主,问家主是否要亲自过问。” 栖迟看了眼头顶日头,不好多耽误,说:“叫他自己谈,我在旁听个片刻便走。” 秋霜称是,返回铺中。 耳房里,竖起屏风。 栖迟在后面坐下,听着柜上的将人引入,一言一语地谈论起来。 听口音,对方不似汉商,隔着屏风看了个大概,似乎就是刚才进门的那几个胡人。 只几句,她便觉得对方不是真心要做生意,说得天花乱坠的,却皆是空话虚言,买卖列了一堆,却不说详细。 还未谈成,先许了一堆不切实际的好处,又叫柜上的派车送他们出城。 她觉得不对,起身说:“回吧。” 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自后面开了门,随她出去。 到了外面,她登上车,才捏着门帘,对秋霜低低吩咐:“叫柜上的不必谈了,那几个不像正经商户。” 秋霜闻言点头,回去传话。 栖迟叫新露登车,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先避开总是对的。 新露还未上来,嘴里一声惊呼,竟被谁扯了下去。 忽而人声杂乱,马车毫无预兆地驶出。 栖迟在车厢内猛地晃一下,勉强坐正,就见门帘被人揭开。 先前那个撞过她的胡人就蹲在车门边,一只手摘去头上绒帽,在脸上抹了抹,嘴边泛黑的胡须被抹掉后,竟露出了一张女人的脸,正冲着她冷笑。 另一只手勾着门帘。 之所以是勾,是因为那只手里拿着一柄铁钩。 日头斜移一寸。 枯草乱石之间,一群人静静蛰伏。 “三哥,既已收到消息,为何不在城中设防?”罗小义趴在地上,悄悄看向身旁。 看到奏报时他就想问了。 伏廷身半蹲,藏身石后,缠着袖上的束带,低语:“这几个你不是没交过手,应当有数。” 罗小义闭上了嘴。 那几个不是一般的探子,应当是突厥特地培养的精锐。 眼看开春,北地民生恢复有望,突厥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 伏廷故意没在城中走漏风声,而是在这里伏击,就是防着再让他们有可逃之机。 远远的,有马车驶来。 众人瞬间凛神,无声无息,四周只余风吹草动轻响。 忽然,那车停了。 驾车处坐着个帽檐低压的人,跳下车来,人高马大,一看就是胡人。 门帘掀开,两三个胡人接连跃下。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个女人。 罗小义握紧了手中的刀,认了出来,那个天杀的突厥女。 他冷笑,轻轻说:可算叫老子等到你了。 下一刻,那突厥女从车里又扯了一个人下来。 罗小义悚然一惊,转头:“三……” 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 伏廷按着他,眼盯着那里,牙关不自觉咬紧。 栖迟被那个突厥女扯着胳膊,头上帷帽被她一钩子揭去,迎风立在那里。 她为何会在这里? …… 栖迟冷静地站着,瞥一眼抓着她的女人。 宽阔的前额,鼻似鹰钩,两颊高颧。 在看见那柄铁钩时,她就知道这女人是谁。 罗小义曾给她做过比划,那个使一柄铁钩,伤了伏廷的突厥女。 又想起伏廷曾在议事时说过,要谨防先前那几个探子只是打头的,不想被他说中了。 那突厥女牢牢抓着她,防着她跑,铁钩就对着她腰,一面警觉四顾,与其余的人说着突厥语。 只片刻功夫,就又有两个人骑着快马自城中方向而来,下了马后聚拢过来。 很快,又是一个。 栖迟才明白,他们是在等人聚齐。 直到她身上已被风吹冷,眼前已然聚集了六七人。 突厥女用力扯一下栖迟,说了句什么。 所有人同时看向她。 栖迟发现此女似是头目一般,其余都是男人,却都听她一个人说话。 突厥女说的是:这就是从上次那个端了我们人的铺子里捉来的。 她眼见着栖迟进的耳房,倒是不信中原女子有能经商的,只当她是那间商户的家眷。 既然端了他们的人,岂能好过,今日去那间铺子,就是冲着报复去的。 栖迟听不懂突厥语,只觉得她话是冲着自己说的。 那突厥女说完,用铁钩勾出了她腰里的钱袋,往一人手里扔过去,伸出另一只手来摸她腰间其他东西,没摸到,又用铁钩抵住她手腕,伸入她袖中去摸。 栖迟袖中藏着随身携带的鱼形青玉,是她作为商号东家的信物,向来不轻易示人。 她暗中经商不以真身示人,只靠此作为凭据,是极其重要的。 突厥女搜了过去,以为是块名贵的玉石,得意一笑,揣进自己怀里。 栖迟蹙眉,看他们已开始瓜分她财物,可能是准备走了。 他们要走,她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果然,那突厥女再看过来,眼神里已多了些狠意。 甚至左右的男人都露出笑来。 她拎拎神,朗声问:“可有能传话的,问她,要多少钱可将我放了。” 她知道这突厥女是当她做商户挟持来的,不管他们动不动心,能拖一刻是一刻。 无人应答,只有人笑。 忽有道声音传过来,说了句突厥语。 栖迟心中一震,转头看出去。 是伏廷的声音。 她听出来了,却不见他踪影,也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似离了段距离。 左右皆惊,顿时按腰,围住四周防范。 突厥女一把扣住栖迟,铁钩抵到她颈边,一双眼来回扫视,嘴里吼了一句。 伏廷的声音紧跟其后回一句,冷得似刀。 声音来源却像是换了个方向,听不出所在。 越是如此,越是叫人忌惮,仿佛他随时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一般。 栖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突厥女抓她更紧了,脚步在动,仿若想逃,铁钩抵得更近。 她不得不被迫昂起头。 伏廷又是一句传来,声音沉静,简短有力,毫无波澜。 栖迟听着那突厥女的呼吸,一下又一下。 接着突厥女忽而松了铁钩,用力拉她上车。 车又驶出时,她才明白,这突厥女是要带着她继续潜逃了。 入夜时,栖迟被拽下车。 头顶有月,惨白的一片月光。 她被按着坐在树下,那突厥女始终亲自守着她,大约以为她娇弱,倒是没给她捆手捆脚。 那几个男人影子一样聚过来,听突厥女低低说了一句,又全散去。 只剩下她与突厥女二人,在这月色里相对。 她暗暗思索着,到现在没再听见过伏廷的声音,竟要怀疑先前所闻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就算如此,新露和秋霜应当也及时去找人了,只要她能拖延住,便多出一分胜算。 月影拖曳,渐渐转淡。 即使很冷,突厥女也没生火,应当是怕引来追兵。 她坐在栖迟对面,铁钩不偏不倚,钩尖对着她脚踝。 栖迟撑着精神,等着她睡去。 但见她如此防范,恐怕一动也会引来她下手,只能耐心等着时机。 不知多久,她两脚都已僵住,悄悄看一眼头顶,月色已经隐去了。 也许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暗暗想:府中也许已经乱作一团了,阿砚必然担心坏了。 忽的身前人影一动。 突厥女拔地而起。 她一惊,看着那身影。 突厥女扯着她起来,左右走了几步,口中低低说了句什么,如同低骂。 栖迟忽而想起来,之前出去的那几个男人,到现在一个也没回来。 骂完了,突厥女又低吼一声,如同发狂一般。 栖迟颈上一凉,又被她手中铁钩抵住了,只听见她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铁钩在颈边比了又比。 好几次,栖迟怀疑她下一刻便要钩下去,不知为何,她却又忍住了。 “你是他什么人?”忽来一句,突厥女威胁着她问。 栖迟才发现她是会说汉话的。 她不露声色,有一会儿才回:“哪个他?” “姓伏的!” “我不认识什么姓伏的,”她低低说:“我只不过一介商户罢了。” 突厥女咬牙切齿:“最好是真的,若非见你还有点用……”她冷笑一声,没说下去。 栖迟说:“我自然有用,北地正兴民生,扶持商户,我家缠万贯,颇受重视。你若杀了我,只会叫如我等这般富户愈发贴近安北都护府,以后皆对都护府大力出资支持,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昏暗里,突厥女似被她说住了,骂了句突厥语。 栖迟不再多说,说多了也怕刺激了她。 突厥女喘了两口气,又朝左右看了一眼,终于接受了等不到同伴回来的事实了,不再久留,揪住她便往前走。 栖迟抵不过她力气,被拽着,跌跌撞撞,再下去,已不知身在何处。 等察觉到一丝青白时,才发现天已泛出鱼肚白。 突厥女扯着她进了一片茂密的枯树林。 杂草丛生,碎石遍地,一棵一棵的树光秃秃的还未长出新叶,在这天色里犹如嶙峋斑驳的精怪。 突厥女停住了,嘴里冒出一句,似是又骂了一句。 栖迟猜她是迷路了。 她自己也迷路了。 没来由地想起上次遇险。 她问伏廷,迷路了该如何? 他说跟着他。 她心说,他在哪,该怎么跟。 忽而一声,自外传来。 突厥女顿时又将她挟紧了。 是伏廷的声音。 栖迟眼睛动了动,依然分不清他所在。 心却渐渐扯紧了。 …… 伏廷倚在树后,左右都已包抄而至。 他沉着双眼,盯着林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将刀轻轻收入腰后鞘中。 上面还沾着血,是其他几个探子的血。 等到今日才等到这几条鱼再入网,但原定的安排却被打乱了。 因为栖迟被挟持,他不得不耐着性子慢慢来。 罗小义在另一边树后,悄悄看他一眼,只看到他沉凝的侧脸。 心想他三哥实在沉得住气,简直是布了阵似的在与这群突厥狗周旋。 天上又亮了一分时,栖迟已经感觉到突厥女拿钩子的手松了一分。 刚猜她是疲惫到松懈了,她又陡然拿紧了。 她口中低低说了句突厥语,竟还冷笑了一声。 意识到无法再耗下去了,她拖着栖迟不管不顾地往一个方向走。 栖迟一夜水米未进,口干舌燥,已有些没力气了。 突厥女也没好到哪里去,走了没几步就开始喘气。 她不明白,为何每次入瀚海府都会被追捕,那姓伏的究竟有什么本事,次次都能防得如此严密。 迟早,迟早要将他置于死地。 时有时无的脚步声跟着。 突厥女喘息渐乱,挟着栖迟一路回避,越走越深。 忽觉四下无声,已经走到一片空旷地里。 意识到时已经晚了,破空一声呼啸。 霍然飞来一箭。 栖迟只觉耳侧似掠过了一道风,甚至擦过了她的鬓发。 紧接着,又是一箭,中了颈边持铁钩的手臂。 身上一轻,突厥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连声音都没发出。 她几乎立即就朝前跑了出去。 没几步,有人大步而至,一把抓住了她。 栖迟一眼看到他的脸,下意识就抓住了他衣袖。 伏廷一手持弓,一手拉住她,扫一眼地上的突厥女,说:“走。” 她紧紧跟着他,直到出了林外,才停下。 “不是叫你不要出府?”他沉声问。 栖迟一时无话可说,总不能说是出来做买卖的,只好抿了抿唇,轻轻说:“我错了。” 伏廷看她鬓发已乱,衣裙脏污,一张脸发着白,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抓着她的手太紧,至此才松了些。 栖迟手抚一下鬓发,看他一眼:“方才你的箭差半寸,我就死了。” “有我在你死不了。”他拉着她,往前又走了一段,看见了他的马。 他扔下弓,从马腹下摸出一只水囊递给她。 栖迟接过来,拧开喝了两口,才算好受了一些。 伏廷将水囊拿过去,拖着她站到马鞍前,两眼盯着她:“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她咽下口中水,点了下头:“知道,那个伤了你的突厥女。” 他问:“你不害怕?” “我说过,我会习以为常。” 伏廷记了起来,曾在冰湖边,她说过。 栖迟嗅到他身上隐约的血腥味,又看到他马上兵器齐备,似是早就准备好的:“你早就等着了?” 他没作声,就是默认了。 她心说还以为是特地来救她的,原来是刚好遇上罢了。 “若我再出事,你会不会特地来救我?” 伏廷不禁皱了下眉:“你很想出事?” 栖迟心说不想。 她看了看他脸,又问:“你怎会突厥语?” “为了防敌。”他站直一些,看她两眼,忽而察觉到她是想借着说话尽快回缓。 “那你昨日最后,与那突厥女说了什么?”栖迟又问一句。 她记得这句话后,突厥女就改了主意,带上她潜逃了。 伏廷漆黑的眼一动:“一句威胁罢了。” 他转头,去看林中的人有没有出来。 回想着当时他说的话,的确只是一句威胁罢了。 他说的是: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栖迟说了一通话,渐渐回复了。 伏廷站在她旁边,眼睛一直看着林中方向,她看过去时,就见林中的人陆续出来了。 罗小义走在最前面,嘴里骂了一句:“他娘的,叫这突厥女死的太容易了!” 几个近卫抬着那突厥女跟在他后面。 栖迟转过脸去,没多看。 罗小义很快走到跟前:“嫂嫂受惊了,没事吧?” 她捂了一下脖子,那里先前被那突厥女用钩子抵着,有些疼,口中却说:“没事。” 罗小义又看向伏廷:“三哥,还是老规矩处置?” 伏廷颔首:“搜过之后处理了。” 栖迟知道他们说的是那突厥女的尸首,听到一个搜字,忽而想起什么,倏然将脸转回来。 罗小义抱拳领命,正要去处置那尸首。 她走出一步:“等等。” 伏廷看住她:“怎么?” 她说:“她身上有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 她的那块鱼形青玉,还在那突厥女的身上。 伏廷记了起来,先前藏身暗处时,的确看见那突厥女夺了她的财物。 他将袖口一扯,转头走向那具尸身。 栖迟跟上几步,拉住他衣袖:“我自己来。” 他回头:“我替你摸出来就是了。” 如她这般的贵女岂会愿意去碰什么尸首,他来动手就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栖迟想了想,轻声说:“那是我的贴身私物,我不愿被人瞧见的。” 罗小义在旁看见她拉着他三哥,不禁笑起来,心想这么急切,一定是女子不能被瞧见的东西了,当下挥着双臂招呼众位近卫转身:“都听夫人的,别瞎看!” 伏廷却觉得她有些古怪,看了眼她拉着自己的手:“什么样的私物?” 就算别的人不能看,难道连他身为夫君竟也不能见一眼。 栖迟只能顺着往下圆:“是我哥哥留给我的,他说只给我做个念想,不想被别人瞧见。” 说完先在心里向哥哥赔了个不是,要搬出他的名号来。 听到光王,伏廷便不奇怪了,想起她当初那涟涟泪眼,又想起李砚缩在树下哀戚的模样,知道她有多在意这个哥哥。 他收回手:“随你。” 栖迟看他收手站去一旁,走近几步,在尸体旁敛衣蹲下。 那突厥女致命的一箭在额心,也不知伏廷哪来的力道,一箭竟然没入了半截,人死了连眼都没闭上。 她只扫了一眼,看见那伤处血肉模糊,尸首双眼圆凸,便将眼移开,忍着不适,伸出只手往尸首怀里摸去。 伏廷看她这模样,便知她是在强撑,忽见那尸首抽动一下,她手立即缩了回去。 他有点想笑,忍住后说:“死透了。” 正常的,是她没见过罢了。 栖迟方才真以为这突厥女还没死,听他这么说了才又伸出手去。 她不怎么看那尸首,一时没摸对地方,好一会儿也没摸到。 伏廷看着她那缓慢的动作,走过去,蹲下,抓了她那只胳膊往里一送。 栖迟停住,就见他眼朝尸体一扫说:“摸,我碰不到。” 她的手在尸体怀里,他手握在她胳膊上,的确碰不到东西。 栖迟放了心,由他的手带着,在尸体发冷的怀间摸了一圈,直到抵近腰间,才终于摸到了。 她紧紧握在手心里,拿出来时手藏在袖里:“好了。” 伏廷真就一眼没看,松开她站起来,唤了声:“小义。” 罗小义闻声而动,招了两个人过来,接着来搜突厥女的身。 栖迟走开两步,背过身,将那块鱼形青玉收回袖中藏妥当了,再转头时,他们已经将那突厥女从头到脚搜过一遍。 罗小义拿着几样东西送到伏廷手中。 一卷羊皮卷,里面都是他们探来的消息。 伏廷展开看了一遍,里面用突厥文记了瀚海府里的民生恢复情形,各城门防守状况,还有几张地图,是他军营附近的。 军中深入不了,倒是没叫他们探出什么。 罗小义手里还捏着个圆珠坠子,给他看:“三哥,瞧见没,这突厥女身上有这个,倒是叫我发现了她的身份,是突厥右将军府上的,八成还是个宠妾之类的。” 他们与突厥交手多年,许多情形也摸清楚了,凭个东西便能大致推断出对方身份。 他没好气道:“说不定以后是要报复回来的了。” 伏廷将羊皮卷抛过去:“他们想来还需要什么借口。” 罗小义两手兜住,笑一声:“也是。” 向来都是那群突厥狗先挑事,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几个近卫去处置那突厥女的尸首。 伏廷看一眼栖迟。 她自拿到东西后,就十分安分。 他手招一下,唤来一个近卫,吩咐两句。 没多久,那近卫便将栖迟的马车赶了过来。 他们一早正是循着车辙的踪迹于附近藏匿的。 马车门帘已被扯坏,好在还不妨碍行驶。 栖迟先进车里去等他们,将门帘仔细掖了掖,才终于有机会将袖中的玉佩拿出来看了看。 还好没丢,她又仔细收回袖中。 这一天一夜下来,早已远离了瀚海府。 等他们赶到城外时,天也要黑了,城门早就落下。 罗小义打着马在附近看过一圈,回来问:“三哥,附近有间客舍,是要继续前行入城,还是就近休整?” 继续入城要再拖上个把时辰才能歇下,他们倒是无所谓,这话是替他嫂嫂问的。 伏廷看一眼马车,到现在她还未眠未休,却也没出声说过半个字。 “就近休整。” 栖迟在车中一直强撑着精神,忽感车马停下,揭帘下去,眼前院落围拥,门内灯火昏黄,是间客舍。 她看了两眼,觉得实在凑巧,是她名下的客舍不说,还是当初刚到瀚海府时,她落脚过的那间。 罗小义在那头拴马,似乎也记起来了,转头过来笑:“对了,这里是我当初迎嫂嫂去府上的地方。” 栖迟还当他忘了,看一眼站在她前方的男人:“是,当初还有人在此地对我执剑相向过。” 伏廷手上解着刀,朝她看过来。 记起了当初他以剑尖挑起她帷帽的那幕。 他提了提唇角,什么也没说,往前一步,站在门口看着她。 栖迟眼下裙摆都被勾破了几处,也未戴帷帽,料想鬓发也乱了,如此仪态,不想被生人瞧见,只能小步上前,跟在了他身侧。 伏廷挡在她身侧进去,左右近卫环绕,也无人敢近前。 客舍里迎上贵客,不敢怠慢,遣了一个粗使老妇来伺候栖迟。 栖迟被送入房中,先清洗了手和脸,才吃了些东西。 东西本就算不上可口,她饿过了头,也食之无味。 老妇走了,她对着镜子细细理好了鬓发,又照了照颈上,那里被突厥女的铁钩抵出了几个血点来,还好没弄到鲜血淋漓,心想已是万幸。 男人们都在外面守着。 她在床沿坐下,听了片刻他们的说话声,不知不觉疲乏上涌,靠到了枕上。 伏廷推门进来时,就见她歪着身子在床上一动不动,显然是睡着了。 他靠在门上,忽然想要是这趟没遇上怎么办,或许就真出事了。 随即又抹了下嘴,自己笑自己,胡想什么。 …… 栖迟忽而醒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坐起身的一瞬还以为是在都护府的房中,借着昏暗的灯光见到室内简单的摆设,才记起先前种种。 外面已无动静,至少也是半夜了。 没看见伏廷,她顺着光亮看去,角落里挡着屏风,灯火亮在那后面,在屏上映出人影。 她起身走过去,转过屏风,就见男人近乎赤裸地坐在那里,拿着汗巾擦着身上。 一大片脊背露在她眼里,肩背紧实,蜿蜒着几道伤疤,腰上如有线刻,低低地围着一圈布巾,却似什么也没遮住。 灯火里氤氲着迷蒙的光,他手一停,转过头。 栖迟匆忙转身,快走两步,站到桌边,才发现心已跳快了。 后面响了两声,又没了动静。 她这才转过身去。 一转头,正对上男人的胸口。 伏廷已经到了她身后。 他将油灯放在桌上,声沉沉地问:“躲什么?” 栖迟一怔,心想也是,躲什么,她是他夫人,又不是没见过。 可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像是受了莫大的触动一般,下意识的竟就避开了。 “没什么,不想妨碍你。”她低低说着,眼神扫过他胸口。 他胸膛上青紫了一块,可能是之前动手时落下的,她才知道他方才也许是在处理这点小伤。 往下,是他劲瘦的腰腹,横着沟壑般的线条。 她转开眼,想走开,眼前胸膛忽而贴近了一分。 伏廷低头看着她:“睡够了?” 栖迟抬眼看他,似晃了个神:“嗯?” 他两眼沉黑,没有只言片语,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 栖迟躺在床上,细细理过的鬓发又乱了。 她忍着不吭声,所有思绪都被在她身上的男人引领了。 伏廷一手摸到她后腰,看着她神情,没见到痛色。 她察觉到,还以为他是又想用手去按,一手推他一下。 他发出一声笑,说:“还很有力气。” 栖迟顿时咬了唇,是他又狠起来了。 伏廷用手捏开她的唇,不让她咬。 她一声轻吟没忍住,羞赧难言,紧合住牙关才忍耐住,眼盯着他的下巴,忽然想起,他一直没亲她。 他似乎很久都没亲她了。 她勉强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 伏廷看着她直勾勾的眼,她不用直说,眼睛便会说话。 他双唇死死抿着,恨不得将她这眼神撞散,手在她颈上一抚,托起她下巴,头低下去。 栖迟颈上一热,他嘴碰在她被铁钩抵过的地方,似吻似啃,有点微微的疼,又有些麻,她不禁昂起了脖子。 却又细细地蹙了眉,心说还是没亲她。 伏廷如常睁眼。 天还没亮,他坐起身,朝身旁看一眼。 栖迟还在睡,安安静静地窝在里侧,娇软如绵。 他心里自嘲,觉得高估了自己的克制力。 分明没想这么快就再碰她,昨晚竟然没忍住。 起身穿戴整齐时,外面罗小义已在唤众人起身了。 他端了桌上的凉水灌了一口,扣上佩刀出去。 “三哥,可要马上回城?”罗小义边走来边问。 “嗯。” 众人立即着手准备。 他正要回头进房,门打开,栖迟已经收拾妥当,走了出来。 她站在他身前,看了他一会儿,口中低低说了句:“莽夫。” 听到这两个字,他眼看过来,竟笑了一声:“不错,你嫁的便是个莽夫。” 栖迟脸上升起红晕,是又想起了半夜的事。 虽仍是莽夫,比起上次,却似已是手下留情了。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朝日初升时,一列轻骑,环护着马车,入了瀚海府。 罗小义打头,刚至城中,早有安排好的兵等候着,见到队伍,便上前贴着他马禀报了一番城中情形。 罗小义扯马回头到伏廷身边:“三哥,有些状况。” 伏廷听完,提缰一振:“去看看。” 栖迟听到这句,揭了窗格帘,就见他们转了方向。 看了片刻,发现似乎是往她铺子所在的方向。 约莫过了三刻,车马到了地方停下。 栖迟揭帘一看,真的就是她当时出事的那间铺子。 门庭处还好,一边耳房已被烧没了,露了黑糊糊的墙和半塌的砖瓦在那里,火早灭了,只余了一阵残烟还未散尽。 一个近卫进去一趟,柜上的闻讯出来,向众人见礼。 伏廷下了马,问:“怎么回事?” 柜上的垂着头道:“禀大都护,前两日有几个胡人冒充商人来谈买卖,却点火烧了铺子,还伤了人。” 栖迟帘布揭了一半,没想到当日遇险还出了这种事。 柜上的对她被劫的事自然一字未提。 伏廷看了看铺门,走回到她车边来,一只手扶在她窗格上,低声问:“当日你是在何处被劫持的?” 她想了想:“附近。” 他转身过去,对柜上的说:“你们被盯上了。” 栖迟也猜到了,难怪城中无事,那突厥女直奔她而来。 但她总不能不帮北地,这一劫看来是避不过了。 罗小义已进那间耳房查看过一圈,出来说:“还好,救火及时,只烧了这一间。” 伏廷朝他看了一眼。 罗小义明白意思,对柜上的传话道:“你们商号对北地有功,都护府不会让你们白白损失,以后有任何事可来报官,这次损失了多少,也一并报上吧。” 栖迟抬起只手,拢着唇,轻轻咳了一声。 伏廷看她:“怎么了?” 她抚一下喉咙,说:“被烟呛着了。” 柜上的却已得到提醒,回话道:“并无多大损失,铺中伙计只受了些小伤,也已无碍了,只求日后能安稳经商,便不上报了。” 伏廷对罗小义说:“记着。” 罗小义点头:“记下了。” 如此好说话的商号,真是别无他家了,自然是要记着,以后多加照拂的。 栖迟又看了看铺子,确定没出大事才算放心。 忽听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几匹快马冲到了跟前,急急勒住。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马车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转头看过去,却见那几人全都下了马,朝这里走来。 “大都护,不想在此遇见了。”说话的是个老者,络腮白须,高鼻深目,身上穿着带花纹的胡服,腰带上有玉钮装饰,向伏廷见了礼。 他身边跟着个同样大眼高鼻的姑娘,看起来才十几岁的模样。 刚从与他们有相似容貌的人手里逃过一劫,栖迟不免多看了他们两眼。 都是胡人。 她记得只有有身份的胡人,才能在腰带上系玉钮。 伏廷眼神扫过几人:“刚到?” “正是。”老者回了话,又转头与罗小义打招呼。 罗小义熟门熟路地与他们闲话了两句,笑道:“我与三哥近来太忙了,竟忘了三月已到了,今年来瀚海府议事的是你们仆固部?” 老者跟着笑两声:“是,今年轮到我们。” 罗小义又看向他身后的姑娘,打趣:“哟,小辛云已长这么大了。” 姑娘腼腆地笑笑,眼睛看着伏廷,又转头,看向了马车。 栖迟被她盯着,不知她在看什么,勾唇冲她一笑。 那姑娘似愣了一下,接着也笑了笑,脸转开了。 伏廷翻身上了马:“回头再叙,我先送人回府。” 老者称是。 随即是姑娘家的一道声音:“送大都护。” 伏廷没回话,打马启程。 …… 李砚匆匆走至后院,就见他姑父刚从后院里离去,顾不上问候,便朝主屋跑去。 一进门,见他姑姑坐在椅上,松了口气:“姑姑,可有受伤?” 栖迟刚回来不久,重新梳洗过后,换了身衣裳,正坐在椅上,饮着手中的热茶汤。 新露在旁道:“世子都急坏了,奴婢们报官后,还领着奴婢们在城中找了好几圈,直到官员说大都护早有安排,应当无事,叫我们放心,才总算回了府。” 栖迟看到李砚眼下泛青,料想这两日也没睡好,安抚道:“放心吧,没事,北地不比中原安稳,你我要习惯才是。” 李砚自然是明白的,可姑姑是他唯一的亲人,岂能不担心。 “还好有姑父在。”他想来仍有后怕。 栖迟想起这一路惊险,的确多亏了有伏廷,随即便想起了刚回城时的情形。 她将茶盏放下,看向新露:“你当日可有受伤?” 新露当时被扯下车,摔伤了一处,养了两日已好多了,摇头道:“没有护好家主已是该死,哪里值得家主惦念。” “莫要胡说。”栖迟轻斥一句:“他们是有备而来,本也避无可避。” 新露知道她向来不轻看手下,心中愈发有愧,转头与旁边的秋霜对视一眼,彼此都心有余悸,倘若家主出什么事,那真是天要塌下来了。 栖迟将秋霜唤到跟前,细细嘱咐了几句。 她来时从光州也带了些人手过来,吩咐秋霜安排下去,将那些人都用起来,顺便再叫名下铺子都招揽一些护院。 自成婚之后,她忙于操持光王府,便再没亲自外出经商过,只在幕后摆布。 如今又亲自料理北地生意,竟然开头就遇上了突厥这棘手的麻烦。 伏廷一夜未归。 栖迟早上醒来时才发现。 昨日他送她回府后离去,便一直没回来。 大约是为了叫她好休息,到现在了也没见新露秋霜进来唤她起身。 她翻个身,趴在枕上,手指绕着发丝,理着头绪,想着先前对买卖上的事,是否还有哪里没有安排到。 忽然瞥见一双男人的双腿,眼看过去,发现伏廷已回来了,刚走到床前。 “去见昨日那个老者了?”她问。 “嗯。”他眼在她身上扫了过去,转身自架上取了自己的军服来换。 “就他一个?” 伏廷看她一眼:“那是仆固部的首领。” 她有些想笑,男人与女人有时说话的点根本不在一处,她问是不是只见了一人,他却在说那老者很重要。 仆固部她有所耳闻,据说是北地铁勒九姓之一,擅长骑射,曾归属于突厥的一支,后来归降天家,成了安北都护府辖下的一部。 难怪昨日见那老者有些身份,原来是一位首领。 伏廷动手换着身上的军服,系上腰带时说:“随我出去。” 栖迟知道肯定是要见一见他们了,赤脚下床,走到妆奁前跪坐下来,手指拉出一层抽屉,回头看他:“帮我选一支?” 伏廷看着她素薄中衣裹着的身体,双臂柔伸,半露后颈,对着他,带着刚醒来的一身慵懒。 他没看那抽屉,只看着她:“随意。” 她闻声转头,没看见他眼神,他已先一步出门去了。 新露和秋霜早等在门口,一见大都护出门,连忙进来伺候家主梳洗理妆。 伏廷也没走远,就在廊下等着,手里拿着酒袋。 喝了两口提了个神,见到栖迟过来,便拧上了,眼看到她发上,她绾好的头发乌黑地盘着,最后什么也没簪。 他心想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替她选。 栖迟走到他跟前,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循声看去,后面园中,罗小义和昨日见过的老者、姑娘在一处,手里都拿着弓。 “他们在做什么?”她问。 “射雪。”伏廷指了下树顶:“要把枝头残雪射下来,仆固部的玩法。” 她看他一眼:“还是头一次见你开府迎客。” 伏廷说:“仆固部不同,自突厥中归顺,对都护府多有功勋,在八府十四州的胡民中地位很高。” 言下之意是他很重视。 说话间,那姑娘已拿着弓走了过来,一手按怀,向伏廷见了胡礼:“大都护可要来一场?” “不了。”伏廷直接拒绝了。 姑娘似没话说了,拎着弓站着,正好罗小义领着那老者来了。 伏廷让开一步:“这是夫人。” 老者立即见礼:“仆固京见过夫人。”说完又拉过旁边的姑娘,“这是我孙女仆固辛云。” 姑娘跟着见了个礼,抬眼看了看栖迟。 罗小义怕栖迟不知道,笑着道:“嫂嫂,每年三月都有各胡部推举首领来瀚海府议事,今年来的是仆固部,这位正是首领。” 栖迟点头,难怪昨日听他说三月到了。 正说着,李砚过来了,罗小义一眼看见,笑着朝他招手:“世子来的正好,正要教你习武,来一起耍上一回。” 李砚不明所以地被他拉进了园中。 几人又新开局,罗小义先教李砚玩这个的诀窍。 为了防止伤人,玩这个用的是木箭,因而不太好射。 仆固京却不玩了,请了伏廷去一旁说话。 栖迟缓步进了园中,站在树下看着。 三月在中原已经是盛春,四月便芳菲尽了,在北地却只能看到个春日的影子。 园中开阔,种着北地的树,都是坚实糙厚的,不过刚绿了一寸,枝头还有未化尽的一点残雪,成了他们眼下最后一点乐趣。 伏廷和仆固京说着话走远了,仆固辛云找了个地方坐了,看似在休息,脸却朝着他们的方向,远远看着,手里的弓再没拉开过。 女人似有天生的直觉,第一眼见到这姑娘时,栖迟便觉得她对伏廷不一般。 与箜篌女杜心奴不同,这感觉,不是攀附。 她默默看了片刻,移开眼去看李砚。 李砚终于拉开弓射出一次,木箭打在她身旁的树梢上,梢头残雪一振,落到了她身上。 她脸上遇凉,思绪一顿,笑着抬手拂去。 李砚见她笑了,也跟着高兴起来,对罗小义道:“小义叔再教我射一箭。” 罗小义奇道:“怎么忽然来劲了?” 李砚说:“姑姑此番受惊而归,可算展了眉,我想叫她高兴。” 罗小义啧一声,想不到这小子竟比个闺女还贴心:“成,你去把木箭捡回来,我去给你找把好弓。” 说完匆匆走上回廊,却见他三哥已谈话回来了,正在柱旁站着,眼看着园中。 罗小义顺着看一眼,看到了他嫂嫂的笑脸,凑近打趣:“三哥看什么呢,叫你玩儿又不玩儿?” 伏廷忽然伸手:“弓给我。” 栖迟帮李砚将那支木箭捡了,忽而头顶落下一阵雪屑。 她一边用手抚一边躲开,抬头去看那树,枝头犹自震颤不止,接着又是一颤,雪屑落在她脸上,又痒又凉。 她笑起来,还以为又是李砚,却见他已到了身旁,也在拍着身上雪花。 “姑姑,好多日不下雪了,就又像下雪了一样。”他跟着笑。 栖迟没来得及说话,左右头顶枝头皆颤,雪花纷扬而落,她走开几步,以手遮了眼回望,簌簌扬扬的一阵雪落如雨。 她觉得不可思议,脸上笑还没退去,看到地上击枝而落的几支木箭,手拉着领口转过头,除了仆固辛云朝这里张望着,便是廊上站着的罗小义。 还以为是他故意弄的,她才收敛了笑。 罗小义看着那头嫂嫂的笑,也跟着笑了一阵,转过头,就见他三哥自树后走了回来,将弓抛给了他。 “三哥已多少年不耍这些小把戏了,今日难得好兴致。” 伏廷回望一眼,笑了下,什么也没说。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李砚去廊上问罗小义要弓了。 栖迟走离树下,想起像这样对着雪玩闹,似乎都是小时候干的事了。 光州很少下雪,即便下了也很小,记忆里她跟着哥哥一起玩过几次雪。每一次都是哥哥动手,她在旁站着,只因哥哥不让,怕她冻伤手。 她摊开手心,里面还残留着几点雪屑,以手指拂去,暗暗想:多少年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还有哥哥宠着的小姑娘了。 不知不觉站定,才发现园中只剩下了她和坐在一边的仆固辛云。 两人离了只有几步远,仆固辛云拿着弓起了身,不能再在她面前坐着,否则便是失礼了。 栖迟冲她笑一下。 她站在那里,如初见时一样,也回了一笑。 好一会儿,她看了眼方才那阵落雪的树,开口说:“看夫人方才见落雪高兴,我也愿为夫人射上几回,不知夫人高兴后,可愿与我说上几句话。” 栖迟闻言好笑:“何出此言?” 仆固辛云拉扯着手里的弓弦:“听祖父说夫人是皇族出身,尊贵的县主,不敢冒犯。” 她这才知道这姑娘为何方才一直坐着,却不接近,淡笑说:“即便出身皇族,我也是常人,不需如此拘礼,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仆固辛云一双眼掀起看她,又敛下,好几次,才开口:“夫人为何到如今才来?” 栖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看着她泛圆的双颊,还没长开的模样,如同看一个孩子:“有些缘由,倒是你,为何会问这个?” “只因……”她似是思索了一下,才说:“我想不出有谁嫁了大都护,还会舍得远离他。” 栖迟心中动了动:“你是这么想的?” 仆固辛云愣住,才赶紧回:“大都护是北地的英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我才会如此推断的。” 语气急切,如同解释。 “是么?”栖迟轻笑着挑起眉:“我竟不知,他还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 仆固辛云以为她不信,竟还解释了一番:“北地不似中原,中原女子喜爱的是文人墨客,北地女子只爱那等英武善战的勇士,便是如大都护这般的。” 栖迟点头,眼看向她:“那你呢?” 仆固辛云一愣:“我什么?” 随即才反应过来,低低说:“大都护无人可配得上,我想都不敢想。” 栖迟忽然就想起了曹玉林当初说过的话,也是说想不出谁能配得上伏廷。 她当时没在意,如今再听到一个人说起,才算真正听进了耳里。 她一张脸上似笑非笑:“我敢想,而且,这无人能配的北地情郎,如今已是我夫君了。” 仆固辛云被她一句话说住,手上越发不自觉地拉扯着弓弦,绷着脸不说话。 到底年纪小,她已回味过来自己话说得不周全。 说无人能配得上大都护,岂不是把眼前这个夫人也说进去了? 但这夫人一句话便让她哑口无言了。 “你还有别的要与我说么?”栖迟看着她。 她摇摇头,因为已瞧见有人过来,退开一步,装作先前什么都没说过的模样。 李砚已走回来了,手里拿着张新弓:“姑姑可还要玩下去?” 栖迟摇头:“不了,我先回去了。” 李砚还有些可惜:“刚问小义叔那儿找清诀窍呢。” 栖迟笑笑:“你们玩就好。” 她走上回廊,停在柱旁时,手指撩起耳边鬓发,想着自己方才所言,竟觉有些好笑。 是没想到自己会和一个孩子说这些话。 那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却不是个随意用钱就能打发了的杜心奴。 她看得出来,那小姑娘的谦卑只有对着伏廷,对她却没有。 或许,她只是一个有身份的,抢了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临晚,府中设宴招待来客。 新露进了房中,栖迟正坐着,在对一本新账。 她知道家主是趁大都护不在才有机会看一看账本,等了片刻才问:“家主可要赴宴?大都护正要于前厅宴请仆固部首领。” 栖迟合上账本,点头:“去。” 大都护府还有夫人在主事,岂能不去。 新露正要为她更衣,她想起了园中那稚嫩的小姑娘,笑了笑,又说:“妆也再描一遍吧。” …… 伏廷走入厅中,仆从们已经将宴席备好。 各人分坐,仆固京跟在他后面进来,在下方左首坐了。 菜一道道送至各人案前,仆固京看见那些菜品精致,惊讶地抚了把胡须,口中感慨:“上一次来已是几年前,记得府上还很简朴,大都护为北地苦了多年,如今府上却是好转多了。” 仆固辛云在祖父身旁落座,小声说:“谢大都护慷慨。” 她以为是大都护看重他们,因而才如此破费。 伏廷走去上首坐了,拿着块布巾擦着手,说:“要谢便谢夫人,府上皆是她料理的。” 罗小义在对面作陪,笑道:“那是,嫂嫂可是三哥身后的大功臣。” 仆固辛云悄悄看一眼伏廷,他脸上神情如常,似是默认了这话。 仆固京愈发感慨了:“想不到大都护夫人如此会当家,困境未过,竟然能将这府上操持成这般。” 伏廷闻言嘴一动,险些要笑,他怕是误会了,这可不是李栖迟省出来的。 仆固京忽而想到什么,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孙女,眼都笑弯了,额上挤出好几道皱纹来:“还好当初不是这傻丫头入了府,否则可真没这本事。” 罗小义跟着笑起来,甚至一手拍了下桌:“是了,我记起来了,当初你还说要将小辛云许给三哥呢,那时候她才多大呀,这么高?”他伸手在旁边比划了一下。 仆固辛云垂着头,脸上泛着红,一声不吭。 罗小义看她这模样,故意逗她:“小辛云还害羞了,你那时候只是个孩子,大家都没当真的,三哥还能真娶个娃娃不成?” 她皱着眉抬起头,嗫嚅一句:“谁小孩子了。” 罗小义忙摆手:“好好好,你长大了。” 话虽如此,却是笑得更厉害了,一面看了看他三哥。 伏廷两手松解着袖口,听着他们笑,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罗小义也不意外,那毕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料想他三哥都已忘了。 当初他们杀突厥时,在仆固部中停留过一阵子,仆固京见伏廷作战骁勇,便想将宝贝孙女许给他。 不过仆固辛云当时还小,大家只当个玩笑听听,伏廷心里也只有战事,根本没放在心上。 之后战事平定,没过两年,圣人便指了婚。 这事自然就无人再提了,若非仆固京今日说起,谁也记不起来了。 仆固京笑说几句,见孙女都有些气恼模样了,慈爱地抚了抚她头,才想起来问:“对了,说到此时,怎还未见到夫人?” 话音未毕,门口立了两名侍女,毕恭毕敬,谨守仪态,是他们胡部中少见的中原贵族仪范。 随之便见那位拜见过的夫人自门外走入,落落一身清贵,颔首轻轻说了句:“久等。” 伏廷抬眼看去,栖迟已朝他走来。 她身上衣裙曳地,轻束高腰,鬓发高绾,在他身旁落座后,长长的眼睫掀起,才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看了两眼,才说:“开席。” 栖迟其实早已到了,至门口时,刚好听到那句玩笑,于是便叫左右不要出声,听了个完整。 她没看仆固辛云,心里却在想:难怪会对伏廷不一般了,原来有这层渊源。 仆固辛云却正在看她。 如她这般年纪,正是在意外表的时候。栖迟白面无暇,飞眉妙目,身骨匀停地走进来,身上是她这般年纪所没有的风情。 她不得不承认,这位夫人生了副好皮囊。 大都护一身英伟,多了这么个娇柔的女人在侧,她垂了眼,不再看了。 仆固京却是没有吝啬赞美,先夸了夫人貌比天仙,又夸了一通夫人持家的能力,才动了筷。 栖迟笑笑说:“夫君放心将家交给我,我才敢随意摆弄的。” 仆固京笑道:“大都护与夫人恩爱非常,是好事。” 她看一眼身旁,伏廷黑沉的眼也看了过来,视线对触,又移开。 …… 席至中途,说起了正事。 栖迟拿着筷子,碍于场合,不好与伏廷说什么,便只能听着他们说。 仆固京此番入府,是带了要事来的。 北地各胡部都是游牧民族,牛羊便是牧民的民生大计。 今年冬日大雪冰封,却未必是坏事,春后草场必然茂盛,各部首领看准了时机,想入手一批好的牲畜幼崽扩充各部牧场,推举了仆固京入瀚海府来向大都护禀明。 但胡部众多,需要的也不是个小数目,一时间很难寻到合适的渠道买入,何况北地遭灾数年,至今才有回复迹象,他们也要考虑价钱。 她这才知道伏廷先前一夜未归是在忙什么。 罗小义在中间打趣:“已经议了一整日了,三哥自有计较,先安心用饭吧,可还有女眷在呢。” 仆固京便不提了,笑着举起酒盏,敬向栖迟:“是我无趣了,夫人隆冬刚至,应当敬一杯,这是仆固部的敬意。” 栖迟本是想婉拒的,听到最后一句,便不得不举起杯了。 伏廷看她小口抿了一口,低低说:“你会后悔。” 她一怔,轻声问:“为何?” 话音刚落,就听仆固京道:“夫人,既然饮了便是接了我部祝福,需一杯饮完才算得了全部祝福,如此不吉。” 她蹙眉,才知伏廷为何会这么说,心想早知还不如直言不会饮酒了。 罗小义在下方笑:“嫂嫂只能喝了,三哥也不能给你代的。” 伏廷一只手搭在案上,看着她,嘴角抿了抿。 知道她是不会饮酒的,早知便提醒一句仆固京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如胡女般善饮的。 栖迟只好承了:“那好,我便受了仆固部的盛情了。” 说罢低头,就着酒盏将酒饮尽了。 仆固京顿时笑出声来:“夫人原来如此豪爽。” 他甚至还想再敬一盏了,手已拿到酒壶,忽而瞄见上方大都护的眼神,便笑着作罢了。 北地的酒都是烈的,栖迟一次饮下这么多,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但她还要端着仪态,坐得很端正,即便如此,也渐渐疲乏上涌。 伏廷再看过去时,就见她脸颊微红,已是微醺之态,眼都垂了下来,竟想笑了。 眼见她身歪了一下,他手自案下一伸,撑住了她腰。 栖迟腰上一沉,回了神,看他一眼。 他低低说:“回吧。” 她点头,知道不再撑下去了,否则便要失态了,提神唤了一声:“新露。” 新露和秋霜进来,扶她起身。 仆固辛云看着栖迟自案下走去,仍是端庄仪态,再看伏廷,却见他眼神一直盯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那如狼如鹰的男人眼里,竟有了一丝柔情。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宴散时,已是深夜。 伏廷自厅中出来,身后跟着罗小义。 “三哥,胡部的事你有计较了?” 他点头。 罗小义朝跟出门来的仆固京笑道:“我便说三哥已有计较了,仆固首领可以安心了,只要是北地民生的事,三哥不会不管的。” 仆固京连忙道谢。 罗小义瞅见他身后的仆固辛云眼睛还朝这边望着,打趣说:“小辛云看什么呢,快随你祖父去歇着吧。” 仆固辛云被他说得头低了一下,再抬起来,眼前已没了大都护的身影了。 …… 伏廷走进主屋。 房内还亮着灯,他以为栖迟还没睡,进了门,扫到床上,却见她已躺下,一手抽下腰带,轻按在桌上。 走到床边,见她侧躺着,呼吸轻匀,双颊微红,一幅醉态。 他伸手一拨,领口里,她颈上被突厥女铁钩抵出的几个血点已退了。 大约是觉得被打搅了,她轻轻动了一下。 伏廷咧嘴,松了手,转身去洗漱。 栖迟饮了酒后不舒服,被新露秋霜伺候着回房后就歇了。 忽而悠悠醒转,是因为口渴,她眼未睁开,先唤了一声:“新露,水。” 床前几声脚步响,一只手抬起她颈后,唇边挨上茶盏,她抿了两口,睁开了眼,看见男人坐在床沿的身影。 伏廷转头去放茶盏,手臂被扯住了。 “松手。”他回头说。 栖迟醉了,也分不清是真是幻,才伸手拉了一下,听见他说松手便皱了眉,忽而起身下床,往他面前而来。 伏廷看她眼里迷蒙,没睡醒的模样,显然是酒还未醒,果然下一刻她就踉跄了一步。 他一只手还捏着茶盏,另一手挟住她:“你干什么?” 她手臂勾住他脖子,似没听见他问话:“凭什么叫我松手?” 伏廷好笑,人各有各的醉态,李栖迟的醉态,他却是第一回见。 他干脆手臂一收,几乎是将她半抱半拖地带到了桌边,才将那只茶盏放下了。 栖迟腰抵在桌沿,人被他手臂抱着,勾紧他脖子,不依不饶:“凭什么叫我松手,就因为那个小姑娘?” 伏廷一顿,才知道她在说谁:“你说小辛云?” 她醉颜上眉心细蹙:“你唤她什么?” 他盯着她脸颊上的飞红,低头贴近:“你在意?” 栖迟双眼眯起,如在思索,许久,轻轻摇头,松了勾他的手。 伏廷眼神一沉,双臂扣住她往上一托,抵在桌上,沉声问:“你在不在意?” 栖迟人已坐到桌上,腿几乎要缠到他腰,下意识地又勾住他。男人托着她,她觉得被桎梏住了,抬着尖尖的下颌说:“她不好打发。” 伏廷眼神更沉。 她只在意好不好打发。 栖迟眼里,男人的脸始终朦胧,她又犯困了,推他一下:“你压我好紧。” 伏廷紧贴着她,两腮咬紧,嗅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 下一刻,勾在脖子上的手臂忽的一松,她眼已闭上,头歪在一边,又睡着了。 他抱着她软软的身躯,两腮松开,自顾自扯了扯嘴角。 她并不在意。 一醉之后,再醒却好像什么也记不得了。 栖迟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淡淡的春阳,手指轻揉着额角,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好似伏廷把她整个人都抵上桌了。 她回头看一眼那张桌子,想着那场景,不禁有些耳热。 “家主。”秋霜走过来,贴在她耳边一阵低语。 栖迟听完,有些诧异:“当真?” 秋霜点头,自袖中取出一份书函:“奴婢今日出府去铺子上听说的,这是都护府的官方文书。” 栖迟接过来。 昨晚宴席间听仆固京说了胡部眼下需要大批牲畜幼崽,却又买卖无门,不想今日都护府竟下令开放让私商来做了。 北地没有足够的幼崽,但天下之大,其他地方还有,甚至境外也有,有私商介入,各地流通,便会快多了。 那男人可比她想的要心思活络多了,当机立断就用上了私商。 她打开书函,是都护府请辖下各大商号东家出面议价的文书。 下面加盖了都护府的府印,是伏廷亲手批的。 秋霜小声道:“家主不便出面,反正对外说的也是东家不在北地,此事要么还是算了。” 栖迟想了想:“这不是笔小买卖,接了大有利在。何况都护府邀人议价,是为了稳住价,照拂各胡部,事关北地民生,不能算了。” 秋霜明白了,私商接了这样的生意,若无监管,必然是各家各价,水涨船高,各胡部必然吃不消,都护府才会提前将价议好。 看来家主是想用手上的商号来帮着稳住价了。 “那便还是派个柜上的出面吧。” 栖迟将书函交给她,点头:“老规矩办吧。” 秋霜应下。 “对了,”栖迟又问了句:“今日他何时走的?” 秋霜道:“大都护天未亮便起了,定是为了此事,眼下带着仆固部去了军中,料想待商户们来了便回了。” 栖迟心想,那仆固辛云定然也跟着了。 …… 都护府大门敞开。 一行人自军中返回。 “三哥可真够有魄力的,怎敢用私商,你早前不是还说商人重利?”罗小义从马背上跃下,看着他三哥直感慨。 伏廷刚下马,丢开马缰:“既是为民生,有什么不能用的,我用的就是他们重利。” 罗小义啧一声,往府里看:“料想人都该到了。” 他想都护府召唤,商户们岂敢拖延。 城内外,但凡附近商号,能接到书函的皆是有能力接手大买卖的铺子,本也人数有限,自然是随招随来。 只要稳住了这些大头,其余北地各处商户想做这买卖,也必须要遵守定下的规则,也就不用忧心了。 伏廷正要进府门,忽听马嘶一声,回过头,就见仆固辛云手怯怯地自他马背上缩了回来。 十来岁的小姑娘,绑着胡辫,穿着带花纹的胡衣,看起来也只比他的马高出一点,但凡他的马抬个蹄,可能就要伤人了。 他提醒一句:“别乱碰,除了我和夫人,没人能碰它。” 说完进了门。 仆固辛云愣住,可他说得自然而然,她并未听错。 …… 前院开园,露天设座,作为议事之所。 十来个商户被引着走入园中,按序落座。 各门皆有兵士把守,众人难免惴惴,谁也不敢多言。 栖迟立在假山后,朝那里看着。 秋霜跟在她身后,小声说:“只请了这些人来,那些商号虽也是富户,但只做北地本地买卖,不似家主各地铺展,论财力物力,都比不上家主。” 栖迟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就看到伏廷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罗小义和仆固部的人。 商户们纷纷起身见礼,不敢怠慢。 各自落座后,罗小义拿了都护府的书函像模像样地宣读一番。 大意是此番事关北地民生大计,都护府才开放让私商介入,望各位以大局为重,莫要只顾眼前小利,都护府也会对商事多加顾念。 栖迟看着伏廷,他也不坐,只站在那里,胡服束身,腰上的佩剑斜贴着腿。 她担心会被他发现,又往后退了一步。 顺带看了一眼仆固辛云,不出所料,又是眼朝着伏廷身上的。 她心说单论相貌,这男人也有招这小姑娘痴心的本钱,何况还有以往那渊源。 场中,仆从们送了笔墨过去,请各商户写下心中认定的价格。 各人左顾右盼,也不好讨论,提笔写了。 仆从便将纸收了,送去上方给伏廷过目。 他拿在手里一张张看了,又交给仆从,再给仆固京过目。 如此几轮之后,弃了许多,才算拎出了几个价来。 伏廷问仆固京:“如何?” 仆固京皱着眉,脸色不佳:“还是太高了。” 栖迟觉得看这样子,还要耗上许久才能真正论到点上,便让秋霜先看着动静,自己先走开去,免得被撞见。 绕到廊上时,听见那边传出一阵呼喝声。 秋霜小步跑来,告诉她说有个仆固部人因为不满,觉得商人胆敢欺压他们胡部,差点抽了手里的弯刀。 商人不过是地位轻贱的小民罢了,追逐利益而已,哪里见过他们这架势,因而闹出了动静。 栖迟往回走,想去看看,转过拐角,就见伏廷在眼前站着,似是等着她的一般。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收手入袖,看了看左右:“随意走过来的。” 伏廷方才就发现她站在假山后了,故意不动声色,趁他们闹腾才过来的。 他说:“是酒还没醒走错了?” 栖迟听到他说这个就又记起醉酒的事,又闪过被他抵在桌上的记忆,嘀咕一句:“有时你也够坏的。” 他眼盯过来:“我什么?” 她淡淡看他一眼:“坏。” 故意提她的醉态,不是坏是什么。 伏廷两眼紧盯着她,心说她大概是没见识过真正的坏。 还未开口,一道声音横插进来:“大都护。” 他眼扫过去,仆固辛云站在身后一丈开外,垂着头说:“事已解决了,是我部中鲁莽,请大都护回去接着议。” 栖迟轻扫一眼,低低说:“叫你呢。” 他回头,想起了昨夜她的话,沉沉笑一声:“听见了。” 说完大步走了。 仆固辛云跟着他走了。 栖迟看着他们离去,忽而想起了一些。 她醉了时,有提起这姑娘么?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毕竟是在都护府里,谁敢真惹事。 中途一场喧闹,眼下,自然是又安安分分地都坐下了。 栖迟又回到那假山后站着。 反正她也被发现了,回来倒也不在意再被伏廷看见了,还可以观望着那头的动静。 商户们人微言轻,在这官府里面,也不敢高声说话,坐地一个比一个端正,谁开口都是小心翼翼的…… “官府的买卖自然是不敢乱来的,只是运送往来,成本都很高。” “是,首领又需要好的牲畜崽子。” “还是有些难办的……” 说来说去,还是想加些价。 栖迟觉得他们是知道如今北地正值民生兴起之时,都护府重视,掐准了这道,想发些财,在谨慎地试探官府的底线。 仆固京的声音听来已有些怒气了:“皆是狡辞!倘若还是当初,北地未曾遭灾,还轮到你们坐在此处与我们议价!” 他是作为胡部表率来的,担着责任在身,岂能让步。 牧民是最早经受瘟灾的,这几年才有所回缓,连赋税都交不上,哪里出得起什么高价,若非为了北地民生好转,他宁可不与这些狡诈商人为伍。 罗小义干咳一声,提醒老人家莫要动气,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他三哥决心用私商了,还是要给几分薄面。 仆固京手抚了两下花白胡须,忍住了,去看大都护。 伏廷在场中缓缓踱步,忽而问:“名下不止一间铺子的有谁?” 有近十人立即站了出来。 他扫了一眼,又问:“有五间以上有谁?” 坐下去几个,剩了六七人。 “十间以上的有谁?” 只剩下了三四人。 “二十间以上的。” 只剩下了一个。 伏廷看过去,中等身形,蓄着短须的一个白面中年人,他认了出来,就是先前被烧了铺子的那家柜上。 “代你们东家来的?”他记得他们东家不在北地。 柜上的搭手称是。 “你们东家有多少铺子?”他问。 柜上的仔细想了想,回:“约莫……百余家吧。” 罗小义一声惊呼:“娘的,这么多!” 柜上的讪讪垂头:“小的也不能断定,我家东家是做天下生意的,不拘泥一处,各处有专人分管,小的也不清楚具体有多少。” 罗小义想了起来:“是了是了,你们鱼形商号那家,我记得,的确是到处都有买卖。” 伏廷说:“那你报个价。” 柜上的一愣。 罗小义精明得很,知道他三哥意思,当即接话:“正是,你们是这里最大的商号,由你们报价,别家又能说什么,他们不服,这买卖独独交由你家来做!” 这话一说,在座的各商户都有些变了脸色,纷纷看向那柜上的。 秋霜忽而小步走了过来,垂首小声说:“大都护,家主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伏廷眼朝假山看了眼,果然看见那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左右看了一眼,说:“你们继续。” 秋霜告退,朝柜上的看了一眼。 那柜上的趁机告罪,说要去如厕。 罗小义叫个仆人带他去,一面与仆固京讨论了两句。 仆固辛云看着伏廷的背影,他已走出视线,看不见了。 …… 那头,伏廷低头走去假山后。 这假山是栖迟来后修的,南方式样,低矮的很,他一进去,几乎就要碰到头,只能一直将头低着,看着身前的女人。 “要说什么?” 两边狭窄,栖迟几乎要贴着他,低低说:“也没什么,只是想说,方才我不该与你在廊上斗嘴。” 伏廷想了起来,先前她说过一句他有时也够坏。 “就这个?” “嗯。” 他想笑,看不见她神情,手一托,抬起她下巴:“你是有心耍弄我不成?” 这个时候把他叫来,就为了说这个。 栖迟不妨他忽而托起自己下巴,倏然对上他脸,心口一撞。 他的脸近在眼前看愈发深刻,深目挺鼻,她心说难怪能叫人家小姑娘念念不忘。 伏廷一下对上她的脸,也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她的唇。 彼此竟有一瞬谁也没说话。 “如何?”栖迟拖了片刻,稳住了,露出了笑来:“你我夫妻,耍弄一下也不成么?” 他似好笑,点两下头:“成。” 说完头一低,转身出去了。 栖迟目送他离去,缓缓靠在假山上,摸摸耳根,想笑。 多少次了,都与他有夫妻之实了,怎么还如此薄面皮。 秋霜回来了,悄悄说:“家主,已送到了。” 她点头,走出假山。 方才在这里观望了许久,她计算了一番成本,估出了个价来,叫秋霜设法递给柜上的。 既然已经送到,便也不用待了。 她做了能做的,剩下的只要交给伏廷就好了。 …… 伏廷回到场中,柜上的也匆匆返回了,写好了价在纸上。 罗小义接过来,递给他,顺带也看了一眼,脱口道:“可算有个正经谈事的了,这个价倒是还能议上一议。” 伏廷将纸递给仆固京。 老人家看了眼神一亮,甚至都起了身:“就凭此价,尚觉得商人之中仍有重义者,敢问贵家商号,从此以后,永为我仆固部友人。” 柜上的忙起身见礼,亮了手中的一方鱼形木牌:“首领盛赞,这便是东家的商号。” 伏廷扫了一眼那鱼形商号。 先前他们被突厥盯上,刚烧了半间铺子,如今又报出如此实诚的价来,未免有些不计损失。 他忽而觉得,这一家似乎太向着他的都护府了。 仆固部却是高兴的,仆固辛云也露了笑,替她祖父说:“你们东家必定是个仁义之人,此后若到我部中,必定礼待有加。” 仆固京点头,算是默认了。 柜上的连声道谢。 远处,栖迟边走边笑。 仆固辛云的话她已听见了。 那个仁义的东家,便在眼前,还是抢了她们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暮色四合,前院的动静才终于转小了,应当是商户们陆续告退了。 这一通议价,竟然持续了几个时辰。 栖迟收起刚看完的账册,站在窗边,给灯座里添灯火。 忽而听见外面罗小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今日多亏了那商号,事情办得太顺利了,该庆祝一下才是。” 仆固京说:“那堪称是北地的义商了。” 仆固辛云跟着笑道:“祖父可瞧见那其他商户的脸色了,不甘心可又无可奈何,谁叫人家家大业大他们比不上呀。” 随即是附和她的几声笑。 栖迟听了,唇边抿出淡淡的笑。 这世上哪有凭空而降的好事,她身为大都护夫人,可是估完了价,还特地降了一成的,算是给各胡部的让利了。 只要来年牛羊肥硕,都护府收了税,一样是回本,何况,还赚了个口碑。 于百姓民生,也是大大的好事。 这样的买卖,一本万利,做的很值。 眼前忽而多出一道人影,她抬头,才发现伏廷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刚解下的佩剑。 她转头朝窗外看了眼:“你没去与他们一同庆祝?” “没有。”他交给罗小义了。 栖迟转头合窗,忽听外面仆固辛云的声音在问话,隐约听见了大都护怎么没来。 她看一眼伏廷:“又在叫你呢。” 伏廷朝窗外看了一眼,不语,走到她身边,一把拉上了窗。 栖迟心说先前不是还说听见了,这回怎么不说了。 她胳膊与他相抵,轻声问:“若无圣人赐婚,你会娶她么?” 他像是听见了笑话:“什么?” 栖迟手指撩一下耳边发丝,“都说了夫妻间耍个趣也没什么。”看着他,似玩笑,似试探地问:“还那么小的姑娘,你可下得去手?” 伏廷是真笑了,被气笑的。 他就当那是个孩子,若非仆固京带来,都已忘了世上还有这个人了。 她不在意还说这个,不是耍趣,是要探探他的底了。 他束带一抽,一扔,一把捞起她腰,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我对她下不去手,对你下得去手。 栖迟被他抱了起来。 这感觉熟悉,她瞬间又有些回忆起醉酒后的情形,他似乎也是这么抱着她的。 但清醒时与醉酒时不同,她心跳又快了。 “门。”她轻轻说。 门还没关。 伏廷手臂一收,直接抱着她走到门边,脚带上了门,顺势就将她抵在门上。 栖迟的衣裳已被他剥开。 外面忽而传来新露的声音:“家主不在?” 她心一紧,紧抿住唇,生怕被听见动静。 伏廷手上未停。 栖迟颈上忽的贴上他的唇,怔一下,是他又亲在了她脖子上。 却不止,不止脖子。 她张了张唇,又连忙咬住,怕出声。 他还亲到了她身上…… 除了她的唇,他该碰的都碰了。 她心跳疯了,浑身如浸沸水。 他是在故意折磨她,却叫她头一次有了方寸大乱的感觉。 仿佛无比漫长的触碰,直到她身开始轻颤的时候,他似是肯放过她了,才终于抱起她去床上。 整个过程,伏廷如在罚她。 又见她咬了唇,他手指拨开。 栖迟出了声,听见他低沉的话:“我是莽夫,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端县主的仪态。” 他要她出声。 她伸手想抓什么,最后紧紧抵到他心口。 那漫长的折磨后,每一下都是更磨人的煎熬。 伏廷终于在她脸上见到无措,一手按着她贴在心口的那只手,咬着牙根,在她耳边问:这地方你想要? 她茫然地抓了一下,似回了神,又抓了一下,声碎了:你给么? 他沉笑一声。 她现在这神情,让他觉得,谁套牢谁还不一定。 天已亮了。 栖迟睁开眼,看了眼身旁。 伏廷闭着眼,连睡着时也是刚正的眉眼。 她不禁侧过身,盯着他脸看。 平常这时候他早已起身走了,今日却还在。 不禁又想起昨晚,几乎忘了是何时结束的。 她几乎没了任何思绪。 有一瞬间,甚至一片空白,手不自觉抓在了他身上。 她耳热起来,悄悄起身,不再想了。 昨晚不曾有人打扰过他们。 甚至新露秋霜都未来请用晚饭。 她猜她们一定是知道房中光景了,披着衣裳坐在镜前时,脸上也红了。 早知道说那番话试探他做什么。 一个小姑娘罢了,只要他无心,本也不值得她在意。 她对着镜子坐着,忽而扫到床上,伏廷已经起身了。 他套了胡裤,赤着上身,朝她看过来。 栖迟手指勾开妆奁抽屉,装作在认真选饰物。 他忽而走了过来,俯身,在她抽屉里拿了根钗出来,按在她眼前:“这次我帮你选一根。” 她一怔,自镜中看他。 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铜镜昏黄,映着两人的脸。 他亦从镜中盯着她。 紧接着又说:“戴了应当能比人家小姑娘强。” 栖迟眉一蹙,才知他是有心的。 他嘴一动,似笑了下,起身去穿军服。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一晃,已至三月中。 春阳笼罩,已稍稍浓烈起来了,风吹到脸上,也有了春暖的气息。 军营里,一群人正在击鞠。 是仆固部里的几个胡人和军中的几个新兵在互抗,双方骑在马上,抢着以杆击球。 场中马蹄翻飞,泥土飞溅,双方谁也不让谁。 仆固京和仆固辛云在场边看着,到精彩处,时不时抚掌而笑。 他们部族原本脱胎于突厥,善战一族,尤其喜爱待在军中地方。 在瀚海府待了快半月,这两日才算是彻底将牲畜买卖的事给敲定了,他们放下了一块心中大石,便又常随着伏廷出入军营。 仆固辛云看了一阵,想起来,今日他们先到了,却还未见到大都护现身。 紧接着,就听见车马声,转头看去,一队近卫护送着一辆马车驶来。 大都护贴车打马,身旁跟着的是罗将军,还有都护府里见过一面的少年。 她看了一眼便知道,来的是谁。 秋霜打起车帘,栖迟自车中下来,新露立即将手里的一件薄披风为她罩上。 栖迟左右看了看,营帐铺陈开去,竟一眼看不见头,至远处,一丛一丛,就如开在北地上的白花。 在府中待了快有半个多月才有机会再出门,却是第一回来伏廷的军营。 李砚自马背上下来,感慨:“姑父的军营竟这么大。” 她听了莞尔,似乎每一次见到这男人的兵马,都会被震慑。 伏廷松了马缰,看过来:“跟我来。” 她跟上去:“今日怎会带我来军中?” 他脚步不停:“怕你闷坏了又跑出去,还得再救你一回。” 她斜睨一眼他背,想起了被突厥女掳走的事,暗自气闷无言。 伏廷说完回头看了她一眼,瞥见她脸色,只觉好笑。 至中军大帐,他站在门口,揭了帘。 栖迟走入。 帐中陈设简单,两侧竖着兵器架和地图架。 最里面摆着一张旧榻,搭着他的衣物。 光这般看,可一点看不出来这是个大都护的大帐。 帐门外,罗小义唤了一声三哥,伏廷走了出去。 场中一阵人呼马嘶,正抢得激烈。 仆固京祖孙俩一见到他,就过来见礼。 有什么朝眼前飞了过来,伏廷手一抬,接住了。 是他们击鞠的球。 他把球丢了回去,拍了两下手。 仆固京道:“大都护何不上场一展身手,这本也是军中演武的把戏。” “祖父说得对。”仆固辛云附和。 击鞠本就是自军中演练而生的,伏廷是个中好手,但他早已不大耍这些了。 刚要拒绝,却听罗小义道:“三哥,要不就耍一场,我看世子已有些摩拳擦掌了。” 李砚正盯着场中,闻言脸红一下:“小义叔莫要取笑我了,我是在看规则罢了。” 伏廷看过去,李砚眉目与栖迟有些相似,特别是脸红那一下,神情也很像,他心说真是一对亲姑侄。 他问:“你想不想上?” 李砚说:“我没击过。” “想,还是不想。” 他犹豫一瞬,点了头:“想。” 伏廷紧袖:“那就来一场。” 罗小义掏出根带子为李砚绑袖口,一面笑道:“你姑父疼你吧?” 李砚嗯一声,想着姑姑的话,要对姑父好,姑父就会对他好。 可他觉得自己并未替姑父做过什么,姑父对他也不差。 …… 栖迟在帐中坐了片刻,听见外面一阵山呼声,便走了出去。 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口,与她说着方才的情形…… “家主,世子下场去击鞠了。” “是大都护领着去的。” 栖迟一直走到场边,果然看见他们已在场中。 李砚拿着杆,在马上被风吹着,脸上红扑扑的,谨慎地左躲右挡。 伏廷就在他后方,衣摆掖在腰间,杆拎着,替他挡了一下,一杆击中了球。 众人又是一阵呼声。 栖迟看得有些入神。 击鞠在贵族中也很盛行,倘若她哥哥还在,一定也开始教李砚耍这些了。可终究连骑马,他都是在北地学熟的。 没想到,伏廷愿意带着他。 在知道那件事后,他还愿意带着他。 她很少见到这样的伏廷,闲散又随意,身在马上,如在平地,手中一杆,如握千钧。 好一会儿才回神,是因为听见了姑娘家的声音。 栖迟找了找,才发现场中还有仆固辛云在,原来她也下了场。 罗小义在场门边站着,两手拢在嘴边朝她喊:“小辛云回来吧,你也不看看今日在击的是谁,待会儿可别输到哭鼻子!” 大家都笑起来。 她驰着马挥着杆,有些生气:“我可不至于输不起。” 罗小义怕真把小姑娘逗哭了,连连摆手:“好好好,不逗你了,你专心击就是了。” 伏廷纵马,一俯身,手臂一抡,击球如飞。 “李砚!” 本以为李砚要接不到了,没想到他反应很快,自前方马一横,一挥杆,竟击中了。 伏廷接了他一杆,击鞠入门。 又是一阵呼声。 他勒马看向李砚:“不错,习了武还是有用的。” 李砚头一回得到他夸奖,笑起来:“谢姑父。” 伏廷调转马头,看见了场外的栖迟。 她迎风立着,披风翻飞,眼睛落在他身上,脸上若有若无地带着笑。 他对这笑不陌生,曾经教李砚骑马时她也是这般笑的。 他低头一笑,转头唤:“小义。” 场中暂停,罗小义走进来。 他将杆抛了过去:“你来吧。” 罗小义接住:“成,我来替三哥。” 仆固辛云问:“大都护不击了?” 伏廷嗯一声,打马离场。 栖迟离得远,并未听清他们说什么,只看到人都停下了,伏廷已要离场走了。 场中一声惊叫,仆固辛云的马猛然抬了蹄,她人自马背上抛摔下去。 伏廷离她最近,反应迅速,一跨下马,接住了她。 左右都来帮忙稳马,罗小义还在马上就伸出了手,甚至连李砚都靠了过来。 仆固辛云手紧紧抓着伏廷的衣领。 伏廷放她下地:“来人。” 仆固部的人跑了过来。 他说:“扶出去。” 仆固辛云一怔,他放得太干脆了,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抓他衣领的手默默松了。 栖迟看着那幕,见到伏廷接住她时不自觉挑了下眉,却又看他那么快就松了手,眼便移开了。 仆固辛云被扶了出去,仆固京都惊得说出一串胡语来,在那儿数落了她好几句。 伏廷走出场外,接了块布巾擦手。 栖迟走过去问:“怎么不击了?” 他擦着手背,看她:“被你盯着击不下去了。” “那便怪我了?”她叹息:“我还想说你击得可真好。” 伏廷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嘴角却是牵了一下。 栖迟看着他手:“你这双手反应可真快。” 伏廷眼一掀:“我是在救人。” 说完却觉得自己是在解释。 她笑:“我说的就是你救人。” 说完越过他往前去了。 “去哪里?”他问。 她脚停了一下:“来此便是为了招待仆固部,人家小姑娘落马了,我自然得去问候一番。” 伏廷没说什么了,看着她走远。 仆固辛云坐在军帐外的一张小马扎上休息,眼睛早就望着那边的伏廷和栖迟。 忽而就见栖迟朝她走了过来。 “擦擦脸吧,蹭脏了。”栖迟拿着自己的帕子给她。 她有些懵,接过来:“夫人来看我的?” 栖迟点头。 仆固辛云沉默一瞬,低声说:“我还以为夫人会生气。” 栖迟反问:“我为何要生气?” “因为……大都护方才接了我。” 栖迟好笑:“我还不至于是非不分,倘若他近在咫尺却见死不救,既不顾念仆固部,也无男人该有的担当,我反倒要瞧不起他。” 仆固辛云无言以对。 方才是她见大都护要走,一时情急,手里的杆不慎戳到了哪里才惊了马,让自己摔了下来。 她心思也快,想着大都护离自己最近,便没有扯缰绳。 果然,大都护出手救了她,她还想着也许这位夫人会气她的。 没想到人家根本没当回事。 大约是在提醒她,这就是救她一场而已。 “夫人对我一定很不喜。”她想着先前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觉得大都护无人可配,也将这位夫人算进去了,的确是不讨喜的。 栖迟忽然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也就比我侄子大三岁,”她说:“我看你与看我侄子差不多,还是孩子而已。” 仆固辛云朝场中那少年看了一眼,默默擦了擦脸,将帕子还给了她。 “谢夫人,但我已长大了。” 栖迟接过来:“等你何时想得到一个人时,不用自欺欺人,也不用自卑自谦,那才叫长大了。” 仆固辛云被她戳到了痛处一般,皱眉不语。 栖迟早已猜到了她的那些小心思,毕竟小姑娘的心思也好猜。 她将帕子在袖中一收,说:“只此一次,希望你下次别再落马了。” 仆固辛云脸一僵,没作声。 仿佛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全暴露在她眼皮底下了。 栖迟已经转身走了。 临晚,一行就在军中歇下了。 是因为仆固辛云落马,仆固部暂时没离营,拖到此刻,只好歇下了。 仆固京前前后后向伏廷拜谢了好几次,到此时才去陪孙女。 大帐里点上了灯。 栖迟坐着,拿着筷子,细细嚼着眼前一餐普通的军饭。 口味一般,却还有肉,可见伏廷的钱都花在何处了。 吃完了,新露端水过来,她洗漱了,问:“阿砚那边安顿好了?” 新露称是:“秋霜在的,世子今晚要与罗将军住一处,说要讨论习武。” 她点头,想起仆固辛云,说:“你去那小姑娘那里伺候下吧,权当都护府的善待。” 新露领命去了。 栖迟将灯挑亮些,坐去那张旧榻上,看着架上的地图,计算着自己的商队大概走到哪里了。 按照日子来算,应当也快出境了。 伏廷低头入帐,身上只穿了中衣,脸上颈上都有水珠。 栖迟看他是刚洗了澡过来的,不禁看了眼身下的旧榻:“今晚就睡这里?” 伏廷看她端正坐在那里,抹了一下湿漉漉的脖子:“还能睡哪里?” 她低语:“怎会有大都护带着夫人住军中。” 他一笑:“今日便有了。” 说完走过来,坐在榻边解了中衣。 又拿了件干净的换上。 栖迟看见他的肩背,灯火里,露着两道疤,交叉在一起,不禁问:“什么伤的?” 他套了只袖,转头看她:“什么?” 栖迟伸出根手指,点在他背上,顺着疤的纹路滑下去:“我说这个。” 手被他抓住了。 “刀,突厥用的弯刀。” 她心想这么长,这么深,当时得多疼。 他抓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忽而深了。 栖迟被他这般看着,眼神就不自觉游移一下。 他松开了,似好笑:“睡吧。” 接着补一句:“外面会听见。” 她顿时听明白了意思,脸一热,躺去里侧。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伏廷紧跟着吹了灯躺下。 这张榻旧且窄。 一个人睡着还好,两个人便有些挤了。 他身高腿长,只能侧卧。 栖迟背对着他,似窝在了他怀里。 帐外还有隐约的灯火亮,时不时还有走过夜巡的守军。 她一时睡不着,想着刚见过他身上的伤,问:“你身上还有哪些伤?” “我以为你早瞧遍了。”他声响在她头顶,听来又低又沉。 黑暗隐藏了她脸上的微红,她轻声说:“没顾上看。” 他似是笑了一声。 栖迟很少听见他笑,还有些意外。 紧接着听见他说:“一处飞箭伤,两处刀伤,还有一道在腹侧。” 她接话:“还有你脖上的。” 他顿一下:“嗯。” “就这样?”她以为他会说详细的。 伏廷回忆起那些伤,都没多大印象了。 只记得飞箭尖头带钩,取时要先入半寸,才能退出那钩角,而后从斜向再用力拔出来;刀入三寸,皮肉外翻。 但这些要在她面前说出来,便像是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有多威武一样,还有可能会吓着她。 他又嗯一声:“没了。” 栖迟不语了。 男人的身体紧贴着她的,她的背靠着他坚实的胸膛,他甚至一条腿都要压在她身上。 比这更亲密的都经历过了,最近时他们简直连在一起,不分彼此。 可眼下只是这样,她竟也能面红耳赤。 她收了神,不想了,闭上眼。 因在军中,伏廷起得比平常更早。 外面日夜巡守,脚步声不断。 他睁了眼,先看见胸前紧靠的女人。 她睡得安分,这一个姿势几乎一夜没变过,他也像是自后拥着她睡了一整夜。 伏廷一手撑在榻上,无声坐起,看着她的侧脸,散在榻上的青丝,伸手摸了一缕,在指间捻了一下,又放下。 这样,忽然叫他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亲昵。 下了榻,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他便干脆利落地穿戴好了,出了帐门。 一个近卫端着水过来,臂搭布巾。 只在帐外,天还没亮透,仍有凉风,他却已习惯了,挽起袖,抄着冷水洗漱。 拿起小刀刮着下巴时,远处操练声已起。 他手停一下,说了句:“叫他们声小些。” 近卫称是。 “三哥。” 伏廷放下小刀,抹了下下巴,转过头。 罗小义领着仆固京过来了,后面跟着仆固辛云。 “大都护,近来在府上叨扰够了,又来军中叨扰,实在心中有愧。”仆固京见礼道。 仆固辛云跟着他垂下头行礼。 伏廷说:“既如此,料想仆固部也诸事繁忙,你们差不多也该回了。” 罗小义闻言一愣,诧异地看了眼他三哥。 仆固部是有功之部,他三哥一向是很礼待的,还是头一回说这种逐客般的话。 仆固京似也有心要走了,接话说:“大都护说的是,是该回了。” 仆固辛云悄悄抬了下头,看了眼伏廷。 罗小义笑着开口,权当圆场:“下次再来,料想各部中都有新景象了,眼下的确是太忙碌了些。” 仆固辛云忽而小声开口说:“下次再轮到我们仆固部来,至少也得两三年后了。” “那你就是大姑娘了。”罗小义打趣,顺嘴说了句:“三哥你说是不是?” 伏廷点头:“到时候便可寻个仆固部的勇士了。” 罗小义笑出声来,连仆固京都笑了,一面看了看孙女。 仆固辛云低头无言。 伏廷束着袖口,冲他们一颔首:“军中还有操练,就这样吧。” 说完转身走了。 罗小义这才追上去,小声问:“三哥,我可是听错了?你方才是在逐客不成?” “不用废话。” 伏廷眼不拙,昨天那马坠的及时,他不是没数。 一个本就没留心过的小姑娘,在他眼里连熟人都算不上,更谈不上计较,只是不喜这种小把戏,早些回去就算了。 也免得再叫李栖迟觉得不好打发。 …… 栖迟被新露伺候着梳妆完毕,用了一碗小米淡粥。 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渐渐人声吵了起来,似有行马声。 她捏着帕子拭了拭唇,起身正要出去,迎面撞见伏廷走了进来。 “仆固部的人要走了。”他说。 栖迟意外:“这么快?” 朝外面看了一眼,果然是仆固部的人在牵马。 她心说莫非是昨日一番话说重了,叫人家小姑娘难受了不成。 来者是客,要走了,也不能没有表示。 她说:“那便送送他们吧。” 伏廷已安排好了,拿了马鞭在手里说:“他们自军中走,要走一段近道,路不好走,你就不用去了。” 栖迟想了想:“那我骑马与你一道去。” 伏廷看她一眼,走出去,吩咐一句:“牵匹马来。” 新露闻言,立即去为家主取了披风来。 栖迟披在身上,边系边出了帐门。 仆固部轻装简从来的,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很快就收拾好了。 军中出了一队兵护送。 一行人上了马背,整装待发,忽见大帐方向,大都护和夫人一前一后骑着马过来了。 仆固京连忙调转马头来道谢:“怎敢有劳大都护和夫人亲自来送行。” 伏廷说:“无妨,走吧。” 栖迟跟着他,不疾不徐,看见队伍里的仆固辛云。 小姑娘穿着云纹胡衣,头发绑成一束,坐在马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下的马,似乎没想到她会骑马,随即就转过头去了。 出了军营,一路无话。 直到上了山道,道路难行,众人走成了细细的一列,才彼此有了话语。 栖迟看那窄道,羊肠一般,不过只一段,过去便是坦途。 再左右看一眼,的确要比走官道省了一大圈。 伏廷自前面回头说:“跟紧了。” 她抓着马缰,看了一眼山道下方,虽不深,却也有些危险。 再看前面,伏廷的马走得笔直,她的马似找到了头目一般,循着他的马走,一点没歪,很顺利地就过去了。 上了坦途,忽而传来轻轻的歌谣。 栖迟看过去,是仆固辛云在唱歌,唱的是胡语,回荡在众人耳边。 有的仆固部人甚至在跟着唱。 栖迟赶上伏廷,问:“她唱的什么歌?” 伏廷看她一眼,说:“不知道。” 栖迟有些不信,他连突厥语都会,岂会连北地自家的胡语不懂,何况仆固部也与突厥很有渊源。 她又问一遍:“你真听不懂?” 他抓着缰绳在手上绕了一道:“不懂。” 栖迟信了,也不问了。 伏廷岂会不懂。 那是北地胡部的情歌,唱给有情郎听的。 但既无瓜葛,他不需要懂。 歌声停时,队伍也停了。 仆固京又回头来向大都护和夫人见礼,请他们不必再送了,到此便可以了。 伏廷打马出去一步,示意他过去说话。 是要说些民生上的事。 栖迟自马上转头,看向仆固辛云。 她也正着这里。 “保重。”如初见时一样,栖迟冲她笑了一下。 仆固辛云回礼,没说话。 伏廷话说完了,打马回来,扯缰转了方向:“不回军中了,直接回府。” 接着又说一句:“放心,李砚会有人好生送回。” 栖迟听他还提及侄子便笑了:“他如今跟着你们大有变化,我倒没那么担心了。” 伏廷没说什么。 道上,仆固辛云看着他们走远。 仆固京在旁拍了拍她的头,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句胡语。 她垂下头,默默无言。 别人看不出来,自家祖父岂会看不出来她这点心思。 仆固京劝她:大都护是驯服这北地八府十四州的人,这种男人是天上的雄鹰,不服驯的,除非他眼里有你,才会收翅。 可他眼里已装了别人了。 …… 至瀚海府城门口,伏廷将随行的人遣回了军营,只带着近卫跟着。 一入城,他的马踩到平地,就行快了。 栖迟有些赶不上,一夹马腹,让马小跑着,才追上去。 “你走太快了。” 伏廷放缓了马速,看她一眼:“你分明也能追上。” 她马术不差,他看得出来,不过是碍着县主之尊,在城中顾及仪态罢了。 果然,就听她低低说:“你要我在这城中追着你跑不成?” 伏廷嘴角一动,忍了笑,看了眼眼前宽阔的大街,日头照着,人不算多。 忽而想让她少些庄重,反正在他面前也不庄重过那么多回了。 他说:“不妨试试。” 语毕,策马驰出。 栖迟蹙眉,看着他箭一般的背影,又看了眼身后紧跟着的近卫,觉得被他们看了热闹,反倒不好意思留着了。 她戴上披风兜帽,抓紧缰绳,疾驰出去。 一路疾行,快到都护府时才看到伏廷骑着马的身影。 随即又不见了。 栖迟已数次被这男人故意的行径耍弄过,本想不追了,可已要到府门口了,干脆还是一路驰马到底。 到了府门外,她灵巧地跃下,将缰绳递给仆从,就进了门。 伏廷早已进了府,立在廊下饮了口酒袋里的烈刀烧,好笑。 他没事逗弄她做什么。 转头,就看见栖迟快步而来。 她很少这样走得迅速,上一次这般急切,好像还是为了她的侄子。 伏廷看着她斜斜绾着的鬓发,微挑的眉,走动时轻轻抿住的唇,低头将酒袋塞进怀里,两条腿站直。 栖迟走在廊下时还左右看了一眼,没看到他,待走到主屋外,忽而伸来一只手,将她拉了进去。 门合上,伏廷抱住了她。 她一惊,推他。 这还是白天。 他已抱着她走向床。 一放下她人,就跟着压了上来。 …… 又如上次一般的折磨。 栖迟身颤轻曳,不自觉地就忍了声。 到后来一条胳膊勾着他颈,化作了水一般,又像是故意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怎么这么急。 很快她就不说话了,是说不出来了。 一旦他真狠了起来,便叫她无法思索了。 伏廷身紧绷着,被她这句话弄得紧了牙关。 直到看见她无力思索的脸,才算放过她一回,缓和了一些。 女人面若桃李,如花盛放。 他对这样的李栖迟,简直百看不厌。 …… 李砚回来时,已过去许久了。 罗小义送他回来的,如常要去教他习武,走至廊下,看见他三哥自房中出来,笑着说了句:“仆固部的事忙完了,接下来三哥也可以好生歇上一阵了。” 伏廷翻折着军服上的领口,嗯一声。 罗小义顺嘴问:“嫂嫂呢,不是与三哥一同送人去了?” 栖迟跟在伏廷身后走了出来,脸颊尚有未退尽的红晕。 李砚唤她一声:“姑姑。” 她应了,声轻飘飘的。 罗小义笑着搓两下手:“嫂嫂,我今日也留在府上吃饭可行?” “行。”栖迟冲他笑笑,瞥一眼伏廷。 他立在那里,长身挺拔,已将军服整好了。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其实罗小义说了些什么,栖迟都没怎么听。 全然就是顺着他的话在接罢了。 伏廷军服整好了,朝她看了过来。 看了一眼,又去看罗小义:“还有事?” 罗小义忽而觉得这一眼不善,好似嫌他妨碍了他们似的。 他方才就觉得他三哥和嫂嫂有些不对劲,可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一个整着军服,一个红着脸,却又不像是吵了架的样子。 他嘿嘿笑一声:“我们方才是不是打搅到三哥与嫂嫂了?” 听到这话,栖迟脸上更热,只是还能压着,镇定地一笑:“没有的事。” 罗小义拉一下李砚,解释:“只不过世子一回来就要来见嫂嫂,我才跟着过来的罢了,可不是有心打扰。” 被卖了的李砚听到姑父那么问,虽不明缘由,还是怕他不悦,忙说:“我没什么事了,这便回院里去了。” 说完又看栖迟:“姑姑,我回去了。” “嗯。”栖迟仍回得心不在焉。 罗小义走之前问一句:“三哥与嫂嫂也还没用饭吧,可要吩咐了一起?” 栖迟谁也没看,低低说:“不了,我在房中用。” 伏廷说:“你去吃你的。” 罗小义听他三哥这么说,又是在赶人的架势了,赶紧走人:“我还是与世子一同吃吧。” 说完拽一下李砚,一起走了。 伏廷这才转过身,面朝向栖迟:“你不累?” 栖迟乍听到这句,脸上刚退下的热度又要起来了,紧接着又听他说:“跟出来做什么。” 不禁看他一眼,他眼里沉黑,偏偏脸色整肃。 她眼移开,口中轻轻说:“我没说错,你这人,果然还是坏的。” 伏廷看着她,声沉沉的:“就因为在白日?” 她脸又红了,眼勾在他身上,不做声。 他被她眼勾着,脚一动,忽而走近一步,低头说:“不是说了,这事我说了算。” 栖迟眼轻轻一转,低语:“你就是这般做大都护的?” 伏廷并不在意这点反击,颔首:“不错,这北地八府十四州都是我说了算,你也一样。” 她想着今日何止是丢了一回的县主仪态,脸上的红褪了又起,差点又要说一句“莽夫”。 对上他黑定定的眼,又忍住了。 伏廷这才又问一遍:“出来做什么?” 她说:“想唤人来备汤沐浴。” 他抿唇,忍了笑,是因为知道原因。 她方才,身上出了汗。 那一幅汗津津柔弱无骨的样子似还印在眼里,他摸一下脖子,停了回味,绝不会说出来。 想起她的侍女还没回来,他才说:“唤两个婢女来安排。” 栖迟唤了一声“来人”,转身进了房。 伏廷看着她进去的,不妨碍她,先去书房。 …… 罗小义吃了个饭,又教了李砚一番,就时候不早了。 听一个下人说他三哥人在书房,他这回才总算放心地过去找人。 门一推开,却见伏廷正从屏风后出来,身上套着衣服,似是刚擦洗过身子的样子,他啧一句:“三哥大白日的怎么如此讲究。” 伏廷身上穿着便服,将衣袍一掖,系着腰带说:“又有什么事?” 罗小义说:“先前不好妨碍三哥与嫂嫂,我没直说。” 伏廷说:“少废话,直说。” 他这才笑着说:“是好事,我自军中回来时特地去过问了一下胡部买卖的事,其他铺子都还没有动静,唯有鱼形商号那家已着手做了,这不就想来告诉三哥一声。” 伏廷看着他:“他们动作这么快?” “是啊,我也惊奇,因此才特地来与三哥说的。”罗小义感慨:“这牛羊牲畜毕竟是活物,要找货源,要安排人手,还要规划好运送的商路,哪一项不需要费时费钱的。这才多久,仆固部可才刚走呢,那家商号便已进展得这么快,我只能说,可真他娘的财大气粗,否则哪有这本事!” 他语气里全是羡慕。 伏廷一只手折着袖口,又想起那日议价,那柜上的说他们商号到底有多少家铺子具体都不清楚。 “同样都是做买卖,为何他们家总是格外尽心?”他忽而问。 罗小义被他问的一愣,挠两下鼻子,想了想说:“这家向来是尽心的,料想正如仆固部所言,是仁义之商。” 伏廷思索一瞬,说:“随我出去一趟。” 罗小义也不知他忽而怎么了,赶紧跟上他。 …… 新露和秋霜回来时,天色将晚。 栖迟在胡椅上坐着,换了身衣裳,在饮茶汤。 屋中一直没开窗,气息一直没散出去,最多的是沐浴热汤的香气,隐约的,是其他的气味。 栖迟觉得那是伏廷身上的气味。 她在他军服上闻到过不止一回,被他抱着时闻得最清楚,不难闻,很独特,大约是专属于这北地男人的气息。 “家主。”秋霜近前,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一番有关胡部买卖的事。 她和秋霜回来前顺带去几个铺中走了一趟,得知进展顺利,便赶紧回来了。 栖迟凝神,听完后,点点头。 是她特地吩咐要越快越好的,手下才能办得如此迅速。 新露在旁,一面点灯一面道:“大都护和罗将军似是一同出去了,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栖迟闻言,放下茶盏,起身坐去榻上,招一下手:“拿新账来,趁他不在,我看一会儿。” 几乎一整日都被伏廷弄得心不在焉的,她想找些事情做。 新露去为她取了来。 她拿了,又道:“去外面守着。” 新露和秋霜一并退了出去。 一直守到快入夜了,秋霜忍不住推一下新露,小声提醒她:莫叫家主看了,大都护一直不回,就不叫她休息了不成? 新露进了房,却见家主已经倚在榻上睡着了,悄悄拿下她手中账册,仔细收了起来。 正要回头来叫醒她,外面传出秋霜唤大都护的声音。 她忙垂手退了出去。 伏廷出去一趟,到现在才回。 进了门,就见栖迟倚在榻上。 他刚在想这么晚了竟还没睡,是她精力太好了,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已是睡着了。 他看了眼床,又看了眼她。 她睡觉一向安分,一动不动,灯火里长睫轻掩,安宁得有些不真实。 他手一动,才察觉还拿着马鞭,放了下来,走近,俯身,一只手臂伸去她颈下,一只手臂伸进她膝弯。 对他而言,栖迟很轻,抱在怀里,轻轻松松。 走去床沿,踩着地上的绒毯,脚步无声。 栖迟却忽而醒了。 她先看见男人的胸膛,他穿着简单的月白胡衣,不是什么细绸锦缎的,也有些旧了,认出来,这是他的便服。 再看见男人刚毅的下巴,往上是他的脸。 她睡迷糊的思绪回来了,才意识到他正抱着她,接着想起自己先前在看账,她扫一眼榻上,又扫一眼房门,见已合上,料想是新露秋霜都安排妥当了,才算放了心。 眼睛又看向伏廷,一眼先看到他的唇。 他的唇很薄,惯常的抿成一线。 就在几个时辰前,这双唇还落在她身上,叫她出了一身的汗。 只不过依旧没亲她唇。 已到床边,伏廷放下她,才看见她已醒了。 他抿着唇,要站直。 衣襟忽而被她拉了一下。 他垂眼看她:“没睡醒?” “醒了。”她嗓子未清,声有些哑,没来由地问了句:“你亲过别的女人么?” 伏廷说:“什么?” 栖迟对他这语气不陌生,知道他已有些不悦了,眼轻动,缓缓说:“听说你是北地女人惦记的情郎,我才这般问的。” 他鼻间出气地笑了一声:“我不曾听说过这些。” 北地这么多事,每一年都是在困苦艰辛中挣扎过来的,他还有闲情管自己是不是别的女人惦记的情郎? 只要突厥别惦记着他就是好事了。 栖迟说:“你根本就没回答我。” 这没来由的一问,完全是想到就问了,其实问完自己也有些诧异。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转头拉开被衾。 伏廷直起身,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目光扫过她唇上,只当她还没完全清醒。 他说:“没有。” 栖迟转头看他。 他被她盯着,又说一遍:“没有,只有你。” 栖迟被“只有你”那三个字给撞进了心里,愣了一下,连方才在问什么都忘了。 伏廷看了看她模样,走去屏风后,抄着盆中的凉水洗手。 他没亲过别的人,除了她李栖迟。 仆固部走后,都护府便恢复如常,又是安安静静的了。 一大早,栖迟醒了,还以为已经很早了,转头却见身旁已经无人。 坐起身,新露进来伺候了。 “大都护刚刚出府了。”她不等家主询问就开了口,一面过来伺候她穿衣。 “又要入军中?”栖迟问。 罗小义昨日还说仆固部走了,就可以好好歇上一阵子了,怎么他又忙起来了。 “不知,只看见罗将军在外等着。” 栖迟想起来,昨日他们就一起出去过,可能是真的有什么事吧,没再问了。 …… 伏廷走在府门外,身上军服齐整,腰上挂着佩刀。 罗小义牵着马走到他身边来:“三哥,不是叫你歇一阵子,怎么又忙上了。” 伏廷拿了缰绳,站在马前:“北地这么多事,你替我干?” “那你昨日还认了我的话。” 伏廷认他的话不是说自己,是说栖迟,仆固部走了,她可以歇着了。 他还有北地一个大摊子,如何歇的了。 他翻身上马,问:“让你做的事如何了?” 罗小义道:“按你说的,我留心着那商号了,真是没话说,办事太利索了,就这一晚,我再去过问,又是一番进展,料想不用多久胡部就能与他们交易了。” 昨日他跟着他三哥在城中转了一圈,到入夜才回,将城中那家鱼形商号的铺子几乎都看了一遍。 他三哥叫他留心一下买卖的事,他便很上心的照做了。 他又道:“这家不仅有钱还办事快,听闻他们家在北地又多出许多铺子,又如此仁义,以后说不定还会再帮咱们的。” 伏廷忽而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罗小义一愣:“三哥问什么?” “你说他们家忽而在北地多出了许多铺子?” 罗小义点头:“是,是三哥叫我留心,我才察觉的。” 伏廷问:“何时的事?” 罗小义想了想:“约莫就是我们自皋兰州回来之后,简直如雨后春笋一般,不止瀚海府,下面各地也都多了许多。” 伏廷想着昨日见的那一家一家的铺子,不是寻常散漫的买卖,是一家连成一体的大商号,各有分管,井然有序。 他沉思良久,翻身上马:“替我传份文书过去。” 罗小义跟着上了马背,问他:“传什么?” 他说:“我要见他们东家一面。”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李砚在院中练着一套罗小义教的招式。 收了最后一招,他往边上看,腼腆问:“姑姑,如何?” 栖迟今日特地来关心他的学业,问到他习武如何了,他便练了一手给她看。 她收着手站在边上,看着他笑:“我看不出好坏,只能说你比起先前结实了一些,总是好事。” 李砚抹了把额上的汗,笑了笑,觉得这已是夸赞了。 走到她身旁去时,正巧看见秋霜自院外匆匆而来,一路小跑,他不禁奇怪:“这是怎么了?” 栖迟看了一眼,她身边的人一向规矩,很少这样。 秋霜跑到跟前说:“家主,有要事。” 栖迟见她脸色有些不对,立即问:“怎么了?” 秋霜小声说:“都护府传了文书,大都护说要见东家。” 栖迟一愣,竟有些没回味过来,还问了句:“哪个东家?” 秋霜急道:“我们商号的东家,自然就是家主您啊!” 栖迟脸上一凝,将这话仔细回味了两遍。 伏廷怎会想到见商号东家? “你没弄错?”她还有些不信。 秋霜连连点头:“绝不会有假,罗将军将文书送去了铺子里,下令要尽快递送给东家,说是大都护亲自下的令,不可有半点延误。” 栖迟惊讶过后,很快就镇定了,想了想:“可曾说了缘由?” “不曾,”秋霜说:“只说了要召家主来见。” 她沉默,理着头绪。 李砚全都听到了,还没弄明白。 她姑姑是商号东家,姑父却要见东家,那不就是兜了个大圈子,却是要见他姑姑? 他知道自古轻贱商贾,从不敢将姑姑暗中经商的事往外说,不免有些担忧,看着栖迟,悄悄问:“姑姑,要紧吗?” 栖迟思索了片刻,冲他笑笑:“你不用担心,该干什么干什么,此事我自会料理。” 李砚素来相信姑姑,乖巧地点头:“我只能帮姑姑守口如瓶了。” “嗯,如此就够了。”她说完,看一眼秋霜,往院外走。 秋霜会意地跟上。 到了院外,栖迟才说:“暂时不明原因,先不要慌乱。” 目前都护府里知道她有这身份的只有秋霜与新露,还有李砚。 伏廷是因为什么要见她尚不清楚,她不能自乱阵脚。 她想:还是待他回来再说。 …… 午后申时三刻,栖迟将账本一册一册地收好,锁入柜中。 正在妆奁前坐下,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她立即起身,走出去时,面前已迎上男人的身影,她一脚已跨到门外,险些要与他碰到一起。 伏廷收住脚,看着她:“要出去?” “没有。”她退一步,让他进来。 伏廷看了看她,进了门,抽了腰后马鞭扔在一旁,转头去案头上拿了只茶盏。 栖迟看着他,他似是又忙了什么回来,胡靴上沾了些灰尘。 她见他拎着盛凉水的壶,随手倒了一盏,走过去,将刚煎好的热茶汤倒出一盏,递给他:“喝这个吧。” 伏廷端着凉水正要送到嘴边,看见她递来的,眼落在她脸上,放下了手里的,接了她的那盏,喝了一口。 茶虽精贵,但加了太多东西,反而不解渴。 他喝了,还是端起凉水喝了一口。 又看她一眼,其实对她的举动有些受用。 栖迟看了看他的脸色,问:“听闻那胡部买卖的事进展得挺好?” 伏廷嗯一声,又喝了一口凉水,放下了。 “那些商户,可顶用么?”她又问。 伏廷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鱼形商号的那家,“还好。” 说着看她一眼:“为何问这个?” 栖迟说:“秋霜今日外出采买,看见小义自那鱼形商号家的铺子里出来,似是宣了什么命令,回来告诉了我,我还以为是进展不好,这才问起。”她说着,在往想问的事上慢慢靠近:“小义可是真宣了什么命令?” 伏廷也没瞒她:“没什么,是我想见一见那家东家。” “为何?”她终于接上自己想问的。 伏廷又看住了她。 她暗暗捏住手心,道:“我只是好奇,因何你身为大都护,却想要见一个商人。” 伏廷说:“探探他的底。” 他走去屏风后换衣服。 罗小义先前也问过他,为何非要见一个商户的东家。 他回答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如此不计得失地相助都护府,一次,他可以相信是出于仁义,两次,却未必了。 那位东家根本都不是北地之人,甚至都未曾到过北地,却可以放弃商人逐利的本性,数次相助都护府与北地,未免太过奇怪。 过往几年,曾也有几大都护府出面,说要替他在圣人面前进言,详叙北地艰难,让朝廷重视。 他留了个心眼,并未多言。 到头来,却不过是想从他这里获得良驹精兵做交换。 未能得逞,那几大都护府最后好话都说给了自己,并未替他的安北都护府说过半句话,反而是争着去朝中要钱了。 他一路走到今日,从不相信天底下会有平白无故的好事。 朝中尚且讲利益,何况是本就重利的商人。 一家本就财力过人,如今又在北地各处蓬勃的商号,尚不完全知根知底,已与都护府扯上诸多关联,还渗入了民生关节。 北地多年艰苦,刚有起色,他不得不谨慎。 栖迟却还站在小案旁,想着他的那句话。 她不好问得太过详细,自然也不知他要探什么底,一时反倒更没底了。 她往屏风后看,伏廷没完全走进去,半边身体被挡着,这半边刚解开的军服搭着,他低着头,在松袖口。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转头看了过来,手上未停,眼睛盯着她:“还有要问的?” 栖迟不好再问这个,否则便太明显了,她问了别的:“瀚海府有何值得一去的地方?” 伏廷听到这问话,眼在她身上又是一扫,心说今日她是怎么了,尽问些不相关的事。 却还是给了回答:“能去的地方很多,但方便的大约也只有佛寺。” “什么佛寺?”她问。 他说:“你先前去过。” 栖迟想了起来,她也只去一家佛寺,就是城外那家,沉思一瞬,提议说:“不如去那佛寺中住上些时日如何?” 伏廷转眼看来:“为何?” 栖迟轻声说:“在府中也感受不到什么春光,料想在外会好一些。” 这是这是随口找的理由,也不知他是否会答应。 伏廷抿着唇,脱着军服想,这似乎还是她头一回提要求。 栖迟正看着他,在等他回答。 他看了看她的脸,点了头:“我会叫小义安排。” “好。”栖迟说完,在案边缓缓坐下,没料到他竟爽快地答应了,又悄悄看他一眼。 心想:还说他是莽夫,但这男人莽夫的时候大概只在床上了,心思分明深沉的很,否则又如何会来这突如其来的一步。 第二日一早,罗小义收到他三哥传令,做好了安排,赶来都护府。 一行仆从已将马车备好。 他在门口等了片刻,看见他三哥走了出来,快步迎上去,禀报说:“三哥,寺里已好生打点过了。” 所谓打点,就是叫选好的两队兵身着便服护在寺外,这是伏廷的吩咐,既不妨碍他人正常进香,也可保证安全。 他说完又道:“嫂嫂怎会想起去寺里住了?” 伏廷说:“她想去就去。” 罗小义笑起来:“三哥果然还是疼嫂嫂。” 他扫来一眼:“去开路。” 罗小义笑嘻嘻地去前面上了马。 栖迟走出府门来,身上披着件湖绸披风,看着伏廷:“我好了。” 伏廷点头,伸手扯了马缰,翻身上去。 新露秋霜一个打帘,一个放墩,栖迟踩着登上了车。 …… 一早,寺院里还无人上香,安安静静。 山门大开,众僧在列。 住持听闻大都护与夫人竟要来寺中小住,早就领着僧侣们候在山门前恭迎。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方见得一行人登入山上来,住持忙迎上前去见礼。 “大都护,夫人,请……” 伏廷走前,栖迟跟在后面,随着住持入寺。 她看他今日身上换了件玄黑军服,身上挂剑,比起往常愈发一身寒冽,入殿前,忍不住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伏廷回头,见她在他腰上看了一眼,明白过来。 她是提醒他别吓着寺里的僧人。 他将剑解了,抛给近卫,才随住持进去。 住持一路做请,引着二人到了后院禅房前,呼了声佛号,停下说:“得知大都护与夫人要来,特地空出了寺中最好的两间禅房,只因寺院乃清修之地,只能冒犯请大都护与夫人分房住了。” 栖迟闻言,多少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先看了一眼伏廷。 他目光沉稳,一如平常:“知道了。” 住持道了谢,退下了。 他在此时转头看来:“看什么?” 原来早就发现了。 栖迟眼一动,转开:“没看什么。” 他多少猜到了些,嘴角忍笑,转头去看那禅房,两间是挨在一起的,都差不多,只不过左边一间朝南,光亮堂些。 他先走进了朝北那间。 栖迟见他进去了,便进了南面的。 新露和秋霜跟进来,手脚麻利地为她料理了一下房中。 只一会儿,秋霜便悄悄走近:“家主是故意住入寺中来的?” 栖迟点头。 哪里是为了什么春光,只是见伏廷是动了真的,在都护府里或许会不方便她安排,出来了会便利一些。 秋霜又小声问了句:“那家主可有计较了?” 她蹙起眉,轻轻摇了摇头:“文书要送到理应要花些时间,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秋霜转头与新露对视一眼,都不再多言,只当是来此游春来了。 …… 栖迟在禅房里待了片刻,出来时,日头不过刚升起。 这后院里种了些花树,只是北地春晚,其实所谓的春色还不如都护府,一截桃花枝挑出来,枝光秃,花刚结了骨朵。 她站在树下,却也没用心看,只在想着这桩棘手的事。 伏廷正要出寺,经过时停了下来。 栖迟侧对着他,站在树下,大约是因为要来佛寺,今日头上绾着庄重的云鬓,未戴贵重首饰,素净的一张脸,却更显得雪白。 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注意到他站在一旁。 他也不出声,看到枝头一截桃枝扫着她鬓发,再看她,却仍在出神。 他伸手,将那截桃枝折了下来,又看了看她脸,手捏着,比在她发间,瘦枝缀骨朵,衬着她的发,却似个装点似的。 看了看,还是拿下来了。 是没有捉弄她的心,想到他身为大都护,却身无余钱,总不能给自家夫人只簪一支桃枝。 栖迟感觉发上被什么碰了一下,终于回了神,转头看来,才发现他站着,手上已拿上马鞭,另一只手里,却捏着一支桃枝,问:“那什么?” 他随手扔了:“刚折的罢了。” 说完往外走。 “去军中?”她问。 “嗯。”他往前走远。 栖迟想还好是去军中,看着他走了,忽而觉得发上似有什么,伸手去摸了一下,摸到了一颗花苞。 捻在指间看了看,也不知是何时沾上的。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寺中日子,枯燥,且一成不变。 讲经房里,住持讲经的声音沉缓宁静。 诸位僧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下方的蒲团上,鸦雀无声。 最前方,栖迟端正跪坐,也在听经之列。 一篇经讲完了,住持合上经书,恭敬地问:“不知夫人听到现在,有何见解。” 栖迟却并非真是来听经的,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只是过来寻常小住的模样罢了,方才甚至连他所讲的一句经文也没在意听。 她双手合十,将问题抛还回去,温声说:“还请住持赐教。” 住持呼了声佛号,道:“佛说四大皆空,心境豁达,便可超脱尘世。” 栖迟问:“如何做到四大皆空,心境豁达?” 住持答:“放下挂碍,便可无欲无求。” 栖迟闻言不禁笑了一下,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放下挂碍? 她自光州而来,就带着一份最沉最重的挂碍。 她说:“我有欲亦有求,所以我只是人,成不了佛。” 住持被这话一回,碍于对方贵为大都护夫人,也不好再拿什么佛理来说服她,只合着双手又呼一声佛号,不再言语了。 门边,新露站在那里,朝门里露了个脸。 栖迟看见,起了身,话别住持,走出门去。 出了讲经堂,她领着新露,一路进了大雄宝殿。 殿内香烟袅袅,香客不多,有人正在佛像前跪拜。 秋霜在旁边的蒲团上拜着,拜了几拜之后,起了身,旁边那人已走了。 那是栖迟名下铺子的一个柜上的。 秋霜过来,小声说:“家主,罗将军给铺子里安排了八百里加急去送文书,便是东家远在天边,也很快就要给出回复了。” 栖迟听了,愈发觉得伏廷是铁了心地要见她了。 “官家召见,身为一个商户,是没理由拒绝的,何况还是安北大都护。”她低语一句,轻叹。 尚不知伏廷用意,她也不好轻易找人冒名替代,万一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正沉思着,罗小义一脚跨入殿来。 栖迟看到他,先看了眼他身后,是下意识地找伏廷,却没见到。 只有他一人进的门,身上还穿着甲胄未脱,就这么大咧咧地进了这佛殿。 不想罗小义却也是找伏廷来的,看到她就问:“嫂嫂,三哥可过来了?” 栖迟摇头,想了想说:“如若军中没有,那便是回府去了,也不一定日日都住来这山寺。” “那怎会,”罗小义笑起来:“嫂嫂既在这里,三哥岂会不来。” 栖迟被这话打趣得笑了一下,眼神闪了闪,觉得他好像在说伏廷在围着她转似的。 罗小义看了一圈殿内,没注意她神情,走过来两步,接着又道:“那我还是去府上找三哥去,在这寺庙里也不能吃酒,什么也干不了。” 栖迟好笑:“你可得放敬重些,在寺中怎能还想着饮酒。” “嫂嫂冤枉我了,我可不是一心想着饮酒。”他道:“只是因为眼看着三月就要过去了,还有顿生辰酒未吃呢。” 她问:“什么生辰酒?” 罗小义看了看她,忽而一拍脑门:“是了,嫂嫂定然还不知道。” 她不禁奇怪:“知道什么?” 罗小义手一伸,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新露和秋霜退开两步,去一旁候着。 栖迟跟着他走了几步,站去那佛像的侧面:“到底什么?” 罗小义笑一声,神神秘秘地道:“嫂嫂竟不知,三哥的生辰就在三月啊。” 栖迟一愣,全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 “真的?” 罗小义见她不信,反问一句:“嫂嫂可还记得三哥的小字唤作什么?” 伏廷的小字…… “三郎。”她说。 这名字当初只听罗小义说过一回,她便记住了。 “正是,”罗小义点头:“三哥之所以叫这名字,就是因为他生在三月。” 原来如此。 栖迟前一刻还在思索着对策,这一刻却被这消息弄得意外不已。 “就是今日?”她问。 罗小义笑出几分尴尬:“那倒不是,三哥父母过世的早,他一个人从不在意自己的,哪里还记得自己是哪日生的。只我与他一同从军多年,才知道这事,每年都惦记着,赶在三月里寻一日拉他喝上一顿酒,便算是顺带着过了。” 说到此处,他忽而两眼一亮,看着她:“对啊,今年嫂嫂来了,理应由嫂嫂来为三哥过才是啊!” 栖迟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按道理说,她身为妻子,是应该过问的,却还是靠他提醒才知道这事。 罗小义当她不好意思,笑了两声:“那我走了,也不去找三哥了,这事便交给嫂嫂了。” 他想着他三哥往年身旁无人,他做兄弟的陪着是应当的,现在自然是人家夫妻俩一起是最好的了。 说完真就麻利地走了。 栖迟无言地站了片刻,回想连日来伏廷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做什么,一点迹象也没表露。 若非现在罗小义提及,谁能想到,这竟然还是他的生辰月。 她转头唤了新露和秋霜,一同往后面禅房而去。 秋霜跟着,以为家主与罗将军方才说了那么久,是有关眼前正棘手的事,却听她忽而问:“为人过生辰的话,要送什么?” 秋霜不禁看一眼新露。 新露反应快些,笑道:“以家主的财力,要送什么还不都是易事。” 栖迟心想,是容易,但未必合适,否则何须一问。 若是能叫他转开对自己商号的注意力,就是为他大操大办三五日又如何,根本不在话下。 可那是伏廷,分明是不可能的了。 天色将暮,伏廷将马拴在寺外,进了山门。 寺中已无外客,僧侣们正在做晚课,念经声朗朗。 他直接走去禅房。 到了门前,先朝旁看了一眼,隔壁禅房的门紧闭着。 他以为栖迟早早歇了,伸手推开自己那间禅房,走进去,却看见了女人模糊的身影。 栖迟襦裙曳地,臂挽披帛,正站在窗边关窗,窗合上时,转头看了过来。 “你这间好似比我那间还小。”她看了看左右说。 寺中的禅房,自然比不上都护府,连摆设都没有,墙角一张床,门边一只搁盆的木架,就连吃斋用的小案都是为着他们来而特地添置的。 她觉得她那间,却要比这间更敞亮一些。 伏廷将佩剑竖在门边,马鞭扔在地上,说:“我看都差不多。” 栖迟有意无意问了句:“今日可是也忙了那商户的事?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说:“不止,诸事繁多。” 忙到此刻,特地赶在城门落下之前,又来了这里。 她不再多问。 伏廷看了看她:“为何等在这里?” 她回:“小义来找过你,他说三月就要过了。” “嗯。”他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若非罗小义言语认真,光是见他此刻说的如此轻巧,栖迟可真要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没这回事了。 “小义说,”她缓缓开口,盯着他脸:“你的生辰就在三月。” 伏廷眼神在她身上定了定,嘴一撇,笑了下:“我早忘了。” 栖迟点头:“小义说了,他说你连自己生辰在哪一日都不知道。” 伏廷走去盆前,抄了水洗了把脸,一只手抹去脸上水珠,又扯正了军服领口,没作声。 父母离世时,他才刚过十岁,自幼清贫,本就不怎么过生辰,往后也没了人能告诉他,多年下来,自然是不记得了。 她倚在窗前说:“多可惜,你身为安北大都护,若每年都过生辰,光是礼金也应当是项不小的入项了。” 他闻言朝她看一眼,险些要笑了:“北地都这样了,你竟还叫我这样敛财。” 栖迟自是知道他干不出来这事,故意说的罢了,说完先自己笑了一下,转口问:“过了生辰,你今年多大了?” 他看着她,似好笑:“我以为你成婚时就该知道了。” 栖迟眼动两下,圣人赐婚,成婚仓促,她并未留心,那时心里只有哥哥的事了,只能说:“记不太清了。” 他说:“再有两年就到而立了。” 她听在耳里,料想他也不记得自己岁数,趁机问:“那你可知道我多大了?” 伏廷只想了一瞬就回:“比我小四岁。” 成婚时看到的,仍有印象。 他们成婚时都已过了寻常人成婚的年纪。 他是因为北地,一直无暇顾及婚事,故而拖了多年。 李栖迟,他想应当是因为曾与河洛侯府有婚约,所以未能早早议婚。 栖迟无话可说了。 没想到他真知道。 她看了看他,心想很少有人能在他这年纪就做到如此高位的,不过寻常人在他这年纪,膝下早已不止一个孩子了。 她不想了,伸手指了一下小案,岔开了话:“那是为你备的。” 伏廷看了一眼,案上摆着一只描彩的漆盒。 “什么?” “给你的生辰礼。”她说。 他只扫了一眼,就说:“我从来不过生辰。” 栖迟离了窗边,走到那小案后,跪坐下来,伸手揭开漆盒:“你何不先看看是什么?” 伏廷看了她两眼,走近,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眼漆盒。 盒中摆着一只碗,里面是尚且冒着热气的一碗面。 他抬眼看着她。 栖迟迎着他视线说:“我知你不愿我在你身上多花钱,这寺中也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一碗长寿面罢了,难道只是这样,你也不愿过?” 伏廷抿住唇,眼从她脸上,又扫到那碗面上,许久才说:“你特地准备的?” 栖迟想起还是罗小义提醒她为他过的,似乎也不能算是特地准备的,只得避重就轻,轻声说:“面我倒是跟着一起做了。” 伏廷看了眼她的手,那双手纤白细嫩,料想从未沾过阳春水。 他心中一软,伸出手,端出了那碗面。 栖迟看着他拿了筷子,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捞起了那碗面,送进嘴里。 他吃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长寿面只图个吉利,本也不多,几口便吃完了。 栖迟看着他放下碗筷,又看他神色,低低问:“如何?” 伏廷紧抿着唇,喉动了动,脸绷着,有一会儿,才说:“太咸。” 她蹙眉:“不可能。” 她明明看着新露做的,盐倒是她放的,也是按照新露说的放的。 只因寺中贫寒,吃不起精贵的细盐,还是她叫秋霜特地买来的。 她看一眼空碗,又说:“你分明都吃完了。” 是觉得他又是故意的。 伏廷眼转到她脸上,看着她的眉眼,慢慢看到她唇上。 他一手撑在案上,倾身过去,沉声说:“张嘴。” “嗯?”栖迟看向他。 他另一手捏住她下巴,倏然低下了头,结结实实堵住了她的唇。 栖迟愣住,没料到他忽然就亲了她。 她甚至都快以为他不会亲她了。 唇被迫张开,她碰到了他的舌,竟惊了一下,被他的手牢牢按在颈后,实打实地触上去。 他眼始终睁着,看着她脸,揉着她的唇,磨了一遍。 她被那漆黑的眼盯着,心跳地发麻,喘不过气来。 直到最后,伏廷狠狠地在她唇上含了一口,才放开她:“咸吗?” 她在他眼前喘着气,抿唇,点头:“咸的。” 其实并不确定,似尝到了,又似只缠了他的舌。 他看着她脸,喉结滚动,想笑自己。 故意扛了这么久不亲她,现在,却输在了一碗面上。 外面传来一声呼佛号的声音,似是个年轻的小沙弥,在问:“夫人何在,可要传斋饭来?” 新露回:“稍后吧。” 栖迟才想起,这还是在寺中。 她看了看他,起了身:“我先过去。” 说话时仍有些轻喘。 伏廷只颔首,没说话。 她一手提着衣摆,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回头看着他,试探着,轻声唤了句:“三郎?” 伏廷坐着的身形一顿,转头看过来:“你唤我什么?” 她手指撩起耳边发丝,抿了抿微麻的唇,眼垂下,又掀起,落在他身上:“我不能这么叫么?” 伏廷盯着她,喉又一滚,点头:“能。” 自然能。 这名字已多年未有人唤过,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除她之外,世上好像也没有别人再有资格唤了。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三月就这么过去了。 清晨,僧人做早课时,栖迟起了身。 新露拿着块湿帕子过来,双手递上。 她接了,擦了擦手指,推开窗,远远看见院墙那几株桃树上,终于开出了两三朵花来。 视野里忽而多出一双男人的长腿,她转眼看去,就见伏廷从隔壁走了出来。 他又穿上了那身蟒黑胡服,腰带紧紧束着,一面扎着袖口,一面朝她看了过来。 接着走近了两步,站到了窗前,眼看着她:“刚起?” “嗯。”她看着他挡在窗前的胸膛,又看了看他扎好的那只袖口。 “僧人们都不在,你还不如多睡片刻。”他说:“无人给你备斋。” 他很少有关心这些小事的时候,栖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笑了下:“无妨,我自己有侍女,已让秋霜去忙了。” 他一笑,仿佛觉得自己多说了,将两只袖口都扎束好了。 栖迟轻轻问:“要出去?” “今天不用,”伏廷眼睛又落在她身上:“稍后有人要来报事。” 她看他腰上未挂刀剑,也没拿马鞭,的确不似马上要出去的模样,想了一下有人要来报事的意思,又问:“什么人?” 他也不隐瞒:“那商号里的人。” 栖迟心中一动,已猜到了。 是她吩咐的,来这寺中给伏廷回复,便于她在旁安排。 没料到比她想得还快。 “只为了这个,你都不去军中了?”她问。 伏廷一只手搭在窗沿,似是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就快要碰到她压在窗口的衣裳,他头低了些,说:“这很重要。” 栖迟眼神轻动,看得出来他的意思了。 正站着,秋霜从远处走来,看见大都护在门边站着,愣了一下,走过来,先向对他见了礼,再面朝着栖迟说:“家主,请您移步去用斋。” 伏廷问:“为何不送入房中来。” “是我不想在房中吃的。”栖迟说着走了出去,对他道:“我先过去,很快就回来。” 说完了,就见伏廷两眼正盯着她。 她忽而觉得这话似是叫他等着她似的,手指捏着裙摆,转过头,小步走了。 秋霜跟着她,转了个弯,在寺院僻静的墙角处,才低低开口:“家主,人已到了,这次是粮铺柜上的亲自来的。” 粮铺就是被烧了半间的那个铺子。 那柜上的当初还在做质库柜上时,栖迟就觉得他办事比较稳妥,才会交给他去整治邕王世子。 自出席过议价之后,伏廷应当是彻底记住他了,召见的文书也是直接送去了他铺中。 上次来大雄宝殿拜佛给秋霜递消息的是另一个柜上,却也是这柜上的托付来的,就是怕叫伏廷认出来,故意找了个生面孔,可见他心思很细。 栖迟听说他本人亲来,也稍稍放了些心。 “人在何处?” “在大雄宝殿里候着。”秋霜有些担心:“家主,事已至此,到底要不要推辞掉?” 栖迟站在墙根处,细细思索着。 甚至将伏廷的话也从头到尾回味了一遍。 他说:这很重要。 直到真快过了一顿斋饭的时间,她才朝秋霜招一下手。 秋霜正等着,立即附耳过去。 她低低说了几句。 秋霜看了看她脸,略有迟疑,但见她神情镇定,便也不多问了,匆匆转头回大雄宝殿去传话。 …… 伏廷仍在禅房外站着,一身军服整理地服帖笔挺。 一个近卫过来报:“禀大都护,人已到了,只因在大雄宝殿里拜了会儿佛,拖延了少许,正要告罪。” 他不想耽搁,说:“直接带来这里。” 近卫退下去领人。 他再抬眼,就见栖迟远远走了回来。 她走近,问他:“有人报事,我可以一并听着么?” 伏廷看得清楚,她说话时眉头微微挑了一下,似有些小心思似的。 他连她这些小表情都留心到了,听着她低软的语气,牵了下嘴角:“可以。” 栖迟笑了一下,走回房中,又在那窗口边站着,两只手收在袖中,隔着窗口,远远看见柜上的已被近卫带来。 柜上的很快到了禅房前的台阶下,穿着一袭青布袍子,跪拜见礼。 伏廷看过去,半边身子遮着窗口,问:“如何说?” 柜上的头也不敢抬,搭着手回:“大都护见谅,东家近来四处经商,不慎染病,身体抱恙,正卧病在途中,并不适宜赶路……” “是么?”他说。 栖迟悄悄看一眼他侧脸。 他目视着柜上的,脸色沉定,看不出喜怒,只一把声音,沉冷了许多:“不知是哪个途中,可要我亲自走一趟。” 柜上的忙拜到底,恭谨道:“不敢,是小的怕说错话,只顾着在腹中措辞,未能及时将话说完,大都护见谅。” 他拜了拜,又连忙接着道:“东家虽身染疾病,接到大都护召见的文书后却是不敢怠慢。尽管落脚处离北地有些路途,仍是匆忙上路,一路换快马,昼夜无休。只是这一通日夜兼程赶路下来,病情又加重了许多,因而特地传信于小的来向大都护请罪,只要大都护肯恕她无状,她便是夜间也要来拜见大都护的。” 话锋一转,这一通话便言辞诚恳,且诚惶诚恐。 栖迟不动声色地听着,皆是按照她所交代的说的。 她知道伏廷不会接受推托之词,故意以退为进,主动抛出万般诚意,也许反而能叫他打消几分疑虑。 再不济,也可以拖延些时间。 伏廷在窗边走动了两步,只这两步,却叫柜上的脊背微微发抖了几下。 他扫了一眼,说:“也好,那就夜间。” 柜上的浑身一僵,呐呐抬头:“大都护说夜间?” 他颔首:“就如你们东家所言,夜间见。” 柜上的无言,当着他的面,也不敢看一眼窗口中的栖迟。 完全没料到大都护会顺着这话,直接就定了下来。 竟有种不近人情的架势。 栖迟也没想到,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唇。 这男人,根本不按常理行事。 柜上的被近卫带下去了。 伏廷转身,看向她的时候,栖迟也正要探身过来说话,隔着窗口,她的脸正对着他的胸膛,几乎要贴上。 她一抬脸,看见他的下颌,他的唇。 他头低了些,下巴紧收,看着她的双眼沉黑。 莫名其妙的,两个人竟然谁也没说话。 伏廷看着胸前女人的脸,甚至头又低了些,忽而余光扫到禅房里站着的新露悄悄背过了身去,才开了口:“我出去一趟。” 栖迟回了神,自然知道他是要去干什么:“夜间不回了?” “那得看那位东家了。”他手在窗沿一按,转过身走了。 新露此时才敢回过身来,匆匆走到窗边,不敢置信地问:“家主,方才柜上的说的是真的?” 她在禅房里待着,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了。 秋霜快步从外进来,接过了她的话:“自然是真的,是家主亲口吩咐的。” 新露震惊:“那、那要如何去见大都护?” 栖迟倚窗良久,叹了口气:“给我备身男装来。” 秋霜眼都睁圆了:“家主要亲自去?” 她嗯一声。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只有她亲自去见了。 从太阳下山,到天黑入夜,罗小义领着一队人,一直等在瀚海府的城门口。 今日城门不落,还有军士在此守着,左右百姓以为军中有要务,皆不敢近前。 直到只剩下城头灯火时,夜色里,一行人快马而至。 伏廷领着几名近卫,自军中一路疾驰过来,手中执鞭,腰后佩刀。 马一勒停,罗小义拿了支火把,打马上前,先说趣一句:“三哥在寺中住到现在,可算舍得回城了,若非是那商户有了回音,只怕还是不舍得回来的。” 左右近卫都跟随伏廷多年,虽不敢直接笑,却也在忍笑了。 伏廷没管他废话,直接问:“对方有新回音没有?” 罗小义正色:“没有,我等到此刻,也未见有车马过来。” 伏廷不语。 片刻功夫,有两名士兵飞奔来报:“大都护,柜上的遣人来报,人已至城外三十里的医舍。” 罗小义一愣,看着伏廷:“怎么着,这是不打算入城来了?” 伏廷扯了下缰绳,心想不管如何,至少也来了。 他一夹马腹:“去医舍。” …… 军中人行马烈烈如风,持火赶路,不出半个时辰,他们便已快马行至医舍前。 停住时,却又齐整无声。 伏廷下了马,柜上的已自门边过来,在他眼前见礼。 他打量眼前。 医舍建在城外,多做的是往来流客,或是周边小民的生意,尽管如此,这间医舍却也有高墙院落,屋舍数间。 他问:“这也是你们东家名下的?” 柜上的回:“是,东家因为染病,行到此处已是极限,不得已落脚,这才劳累大都护亲自过来,实在万死。” 伏廷没说什么,挥下手,叫所有人等候在外,只看了一眼罗小义,示意他随自己进去。 柜上的在前引路。 穿廊而过,至尽头,一间室中亮着灯火。 他向伏廷拜道:“大都护,东家的病不适宜见太多外人,望大都护体恤。” 罗小义贼笑着道:“那如何使得,这可是大都护,万一你们东家图谋不轨,总得有人在旁防着。” 柜上的哭笑不得:“我等小民,哪敢有那心思,这医舍为迎接大都护都已清空了,将军何必玩笑。” 罗小义见吓着了他,嘿嘿一笑。 这家素来仁义,怎会做这事,他就是故意玩笑的罢了。 伏廷说:“你就在门口等着。” “行。”罗小义就在门边站了。 柜上的推开门,躬身做请。 伏廷走进去,一眼扫过室内,四周密闭,药香袅袅,却没见到人,只看见一架屏风。 屏纱不透,映着灯火,也难以看清后面的人。 他扫了一眼,问:“何意?” 柜上的忙下跪道:“大都护见谅,东家重疾,出不得声,脸也实在无法见人了,但又一心要见大都护一面,不得不出此下策,因而先前才说要请大都护恕她无状。” 伏廷想了起来,沉声说:“是说了这话。” 柜上的松了口气:“无状之处,正是指这个了。” 他盯着那屏风,将衣摆一掀,在外坐下:“我只问几句话罢了,不想却连话都说不成了。” 柜上的立即奉上茶来,又退去那屏风边跪坐着,接了张纸出来,送到伏廷眼前,恭敬道:“请大都护任意发问,东家虽此刻口不能言,但仍有些力气提笔写字。” 伏廷接过看了一眼,上面写了一番告罪之词。 他将纸按在一旁,不露声色,只盯着那屏风。 屏风里,栖迟身着一身圆领袍,坐在小案后,心提到了一处。 她此刻多少能理解为何伏廷要求夜间就见了。 大约是不想白日见面,引来其他商户注意,夜间更可以避人耳目。 如此一来,对她也是有利的,夜间更利于遮掩,只是她出于谨慎,不可露出半点行迹。 选择此处,悉心规划,皆不敢掉以轻心。 而现在,他却在外一语不发,叫她摸不着底。 直到屏风边柜上的都开始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忽而听见男人的声音问:“经商多久了?” 她一怔,提笔写了字。 柜上的递出去,看了一眼,顺带就回了话:“回大都护,东家十五岁便行走经商了。” 伏廷又问:“所营哪些名目?” 栖迟又提笔,因为太多,只写了大概,递出去。 柜上的将纸送出。 纸上所列,皆为民生各项,也有质库那等盈利如海的,也有一线一豆蝇头小利的。 只一瞬,他又问:“为何来北地经商?” 栖迟心定了定,又提笔作答。 外面,伏廷接来那纸,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有利可图。 他问:“何利?” 又一张纸递出来,上面写着:民生待兴,皆为有利之处。 看起来,是个毫无纰漏的答复。 伏廷却在想之前批示凭证时,见过的这人名籍。 清流县人,人至中年。 十五经商,也有多年了,却只到如今才大力于北地开拓商事,像是一早就看准了时机。 除非,他在北地有眼线,否则如何能时机寻得这么准。 他起了身。 柜上的看着他:“大都护刚问几句,不再问了?” 话刚说完,就见大都护一手按上了腰后的刀。 柜上的悚然一惊:“大都护……” 伏廷霍然拔刀,刀光过处,柜上的惊骇出声。 屏风由上等良木制成,嵌了金丝做屏,分外牢固,却在这一刀之下裂开,轰然倒下。 连外面的罗小义都一把推开了门,惊讶看来:“怎么了三哥?” 伏廷大步走入,眼一沉。 屏风后有一张窄窄的病榻,上面躺着个紧闭双目、面色蜡黄的男子。 柜上的膝行上前,往榻上看了一眼,颤抖着向他拜道:“大、大都护见谅,东家已被吓晕了。” 伏廷眼神扫过那男子身上,又扫了眼一旁小案上散乱的笔墨。 柜上的小心翼翼看了眼他手里的刀:“大都护,还有任何要问的,不如待明日?” “不用了,”他收刀入鞘:“我只问这几句。” 他转身出去。 罗小义连忙跟上他。 柜上的良久未言,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外面马蹄声远去,才敢转头,小声说:“东家,大都护只问了这几句,料想是无事了吧?” 栖迟抱着膝,屈着身子蹲坐在榻下,到此时心口仍在狂跳。 榻上的,是医舍里早已昏迷数日的一个病患。 她自知欲盖弥彰,才特地留了这一手。 没想到,伏廷果然难糊弄。 多亏柜上的及时膝行过来以身挡了一下,否则,她也不确定刚才会不会暴露在他眼前。 “东家?”柜上的又问一声。 “不知。”她轻轻说。 此番她又何尝不是在试他的意图,才会如此小心。 难道他真的就只是为了问这几句话而已? …… 夜色里,伏廷骑马行至半道。 罗小义追上他:“三哥,为何只几句话的功夫你就走了,方才那里面到底是何情形啊?” 伏廷放缓马速,说:“看似一切合理。” 什么叫看似? 罗小义摸不着头脑,啧一声:“那可要我领人暗中守在那医舍周围看看动静?” 他想着反正也是他三哥想要了解那东家底细,这样也干脆直接。 伏廷却说:“不用,那是他自己的地方,又是城外,想回避,多的是办法。” 罗小义问:“那要如何是好?” 伏廷握着缰绳说:“他还有大批商铺在北地。”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后半夜,天还没亮,一个小沙弥早早将山寺的门打开。 暗暗天光中,新露和秋霜皆身着圆领袍,做男装打扮,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两队兵身着便服,奉命在寺外日夜换岗巡逻,巡到此处看到,见怪不怪。 谁都知道那是夫人身边的两个侍女,寺中清贫,总有她们出去采买的时候,经常如此,已然习惯。 新露和秋霜就这么离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两个侍女就又回来了。 天仍没亮。 小沙弥又给开了山门,二人低着头入了寺院。 一路脚步轻浅地进了禅房,怕惊动他人,连灯也没点,新露摸着黑唤了声:“家主。” 与她一同回来的是栖迟。 只因知晓伏廷安排了人手守护在寺院左右,她才定好了时辰,叫新露秋霜去接她。 秋霜暂且只能留在寺外,等到翌日有人进香的时候再一并进来了,如此才能不引人注意。 栖迟一面解圆领袍一面问:“寺中如何?” 新露低低回话:“如家主所料,大都护还未回。其余一切如常,无人知道家主出寺,皆以为家主早早睡下了。” 栖迟点头。 新露借着一点稀薄的天光,走去盆架子那里绞了块湿帕子,走过来往她手里递,小声说:“家主这一夜定然疲惫至极,还是赶紧洗漱一下,歇片刻。” 栖迟的确累了,与伏廷交锋不是易事,简直如履薄冰。 她披着半解的圆领袍,接过帕子,细细擦着脸。 外面隐约有一声马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只在这静谧时刻,才听得分明。 栖迟将帕子递给新露,脱下身上的圆领袍一并给她,说:“快出去吧。” 担心是伏廷已经回来了。 新露抱着她的衣裳,连忙带上门出去了。 栖迟躺去床上,忍不住,又将他先前问的那几句话回味了一遍。 其实她回得都是实话。 十五岁时,为助哥哥还上天家的上贡,被逼无奈走上经商一途,什么可牟利便经营什么,才会有了如今名下这百般的名目。 现在回想,她理应回答地更符合那个捏造的身份才是。 却不知为何,落笔写的几乎都是实话。 窗外忽的一闪,接着一声轰隆巨响,她被惊得回了神,一下坐起了身。 门外两声脚步响,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她坐着,看着走进来的高大身影。 “惊醒了?”伏廷的声音。 他刚才走到门外,听到房里轻响,就过来了。 栖迟没答,问了句:“刚才是雷声?” “对。”他走到床边来,问了句:“门怎么未闩?” 她低低说:“闩了你也进不来了。” 他语气里似有些笑意:“嗯。” 忽的又是一声惊雷,栖迟耳边都被震得嗡嗡响,忍不住说:“怎会有这么响的雷声。” “北地的气候就是这样。”伏廷在床沿坐下:“你总不至于还怕打雷。” “怎么会。”栖迟躺了回去:“我以后便知道了。” “北地与中原不同之处多得是。”他说:“你以后都会知道。” “嗯?”栖迟在雷声里没听清,不禁看向他脸。 窗外不过刚有些鱼肚白,逆着光,也看不清他神情。 她的手指搭在床沿,触到什么,摸了摸,才发现摸的是他的手指,接着被他一把抓住。 伏廷抓着她的手,忽而俯下了身,贴在她身前。 栖迟感觉他脸近在咫尺,没来由的,又想起他亲她的时候,没说出话来。 他的脸贴在她颈边,呼吸拂过来,扫在她颈上微微的痒,他忽而问:“你身上怎么像有药味?” 她一怔,一只手搭住他肩,昂起身子,鼻尖往他颈边一贴,说:“好似是你身上的,你去哪里了?” 伏廷脖子被她鼻尖碰到,伸手摸了一下,头更低。 耳中听见呼佛号的声音,是僧人们早起清扫了。 其实那阵味道很淡,确实也分不清是谁身上的了,大约真是他自那医舍里带出来的。 他盯着她朦胧的脸说:“没去哪里。” 那只手还握着她的,她的手也还搭着他的肩。 好一会儿,栖迟拿下了那只手:“可别叫寺院里发现你在我房里。” 他抿了下唇,似笑非笑地松了手:“雷声过去了,接着睡吧。” 说完起身往外走了,合上门时,身影被天光照出来,腰上的刀都还未解。 栖迟看着他离去,躺着,闭上眼。 心口跳得有些急促,是被他的举动弄的,可能也是被眼前这事情忧虑的。 她想,若能就此过去就好了。 …… 这一觉,直睡到午时过后才醒。 还是新露觉得她该吃东西了,特地将她叫醒的。 栖迟起身,换了身衣裳,又仔细理了妆发,一如常态。 坐去小案前用斋饭时,她想起了伏廷,捏着筷子,抬头朝隔壁瞄一眼:“他还在休息?” 新露说:“大都护天亮后没多久就又出去了。” 栖迟蹙了眉头,心想他回来的这么晚,却又这么快就又出去,这才休息多久。 莫非又是因为她的商号? 新露在旁站着,朝外看了一眼:“奇怪,香客都往来好几拨了,怎么秋霜还未回来。” 栖迟也朝外看了一眼。 就这功夫,秋霜从门外走了进来。 新露顿时忍不住责备:“怎么才回来?” 秋霜抬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顾不上与她说话,匆匆走到栖迟跟前:“家主,出事了。” 听到“出事”两个字,栖迟的脸色顿时就严肃了:“何事?” 秋霜朝新露递个眼色,让她先将门合上,这才在她身旁跪坐下来,贴耳说了一通…… 都护府忽然下令,叫瀚海府城内外,所有鱼形商号家的柜上即刻离开北地。 待商号的商队回来后,出境凭证也要一并交还都护府。 “什么?”栖迟难以置信。 经商多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秋霜一脸焦急地说:“奴婢寻了个由头,悄悄去问了罗将军,他说是大都护亲自下的令,连他也不清楚具体缘由,或许是知道也不好说,奴婢只能打听到这些了。” 新露不禁也在栖迟身旁跪坐下来,担忧道:“家主,如此您在北地经营的一切,岂非要受损了。” 栖迟沉默一瞬,问:“那些柜上的呢?” 秋霜回:“正要与家主说这事。军队带兵下令,诸位柜上的不敢争辩,也只能收拾走人了,眼下谁都没了主意,也不知该去何处,皆在请家主出面。” 她蹙眉:“我此刻不方便再出面。” “正是。”秋霜无奈。 她也不能代替家主出面,这么多大柜上的,皆是家主心腹,算起来与她是一样的,她平常只能传话,没有家主亲手所持的青玉是下不得令的。 何况这棘手的事,她也处置不了。 栖迟垂下眼,细细思索。 新露和秋霜都不敢打扰她,只能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看着她,等着她下决断。 良久,栖迟伸手入袖,自层层叠叠的深处,摸出那枚鱼形青玉。 “罢了,叫粮铺柜上的领两个人去申辩,记得要找大都护本人,尽可能拖住他。” “城外有我名下一间新铺,尚未入都护府眼中,叫其他柜上的都去那里等着,日落时我会过去。” “为避人耳目,就对寺中说,今日我出去是回府一趟。” 几句话说完,新露秋霜齐声称是。 午后申时,日光薄淡。 伏廷站在铺前,一只手里拿着酒袋,往嘴里灌了一口。 罗小义走过来,瞧见这模样,便知他是在喝酒提神,笑道:“三哥,你急着处理这事就不要半夜回寺里了,觉也没睡好,就为了多看一眼嫂嫂不成?” 伏廷看他一眼:“干正事的时候少说些废话。” 罗小义不说了,指一下眼前的铺子,小声道:“三哥是不是太狠了,这家财大气粗啊,又是有功的商户,若非你下令不得走漏风声,还不得叫其他人吓得不敢来北地经商了。” 伏廷将酒袋收起来:“我有数。” 他的命令是叫那些柜上的走人,并没关这些铺子,反而派人暂时接手代管,看起来一切如常。 本意也不是要动他们。 一名近卫快步来报:有个柜上的来求见,要面见大都护。 罗小义说:“应当是来求情的了。” 伏廷问:“只有柜上的?” 近卫回:“一个柜上的,领着两个伙计。” 罗小义啧啧两声:“这样了那位东家都不冒头,莫不是真病入膏肓了?” 伏廷想起夜间病榻上那张垂死蜡黄的男人面孔,抽出腰上马鞭:“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一个商户,竟能让他如此费心,已是少见了。 …… 日落时分,栖迟已经准时坐在那间铺子里。 一旁,站着做男装打扮的秋霜。 新露此刻,正乘着她的马车缓缓赶回府上。 眼前是一方竹制的垂帘。 她坐在案后,那枚鱼形青玉就摆在案头。 帘外,是匆忙赶来的诸位柜上的。 足足几十号人,已快将厅中坐满。 秋霜站在帘边看了几眼,俯身说:“瀚海府内外的,差不多都在了。” 栖迟点头。 这些人能算得上都是她的心腹,才会被特地调来这北地,但也几乎无人见过她真容。 多年来,他们是全部身家系于她一身,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能得她信任,用到了刀刃处。却也没有刻意提拔过谁,到完全信任的地步。 只因心知光王府势微,她从没想过将全部托付给一两个人,否则将来未必能压得住。 可也因为一视同仁,如今,需要她亲自出面,凭这枚东家信物来亲手处理这事。 一片鸦雀无声中,偶尔传出两声叹息。 “东家,如何是好?”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出声询问。 栖迟看一眼这间新铺。 这是一间制茶坊。 原本,她并没有开这铺子的打算,只因附近落户了一批流民,在周边垦荒后,除了种粮外也试着种了一批茶树。 她得知后就顺带开了这铺子,既可惠己,也可惠民。 在北地新增的那些铺子,大多都是如这般,她看准了北地民生所需而经营上的。 但伏廷不知道,否则他便不会说停就停了她的商事。 她看一眼秋霜。 秋霜跟随她多年,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是心知肚明的,朗声道:“诸位放心,你们皆跟随家主多年,皆依赖家主为生,家主断不会叫你们失了饭碗。” 这话一说,大家多少心定了些。 过了片刻,才又有人担忧道:“我们过往各地经商,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大都护亲自下令,怕是难以解禁,此后北地的路怕是要断了。” 栖迟终于开了口:“不会,他再如何,也不会拿北地民生大事做赌注。” 那人问:“那东家有何打算?” 栖迟想,这大概是釜底抽薪,到此时,反而有些明了伏廷的意图了。 他一定是对她的商号起了疑。 然而那些事,她必然得做,不做,北地又如何能好起来。 这是一个死局,唯一低估的,是那男人的心思。 她拎拎神,说:“料想不会长久下去,我会设法打消都护府疑虑,你们暂且不必远离北地,可于各州府下铺面待着,也可在此暂留,解禁是必然的。” 众人纷纷称是。 正说着,秋霜朝外走出去两步。 她安排了人手守在外面的,此时门却被推开了道缝,她自然要留心去看。 进来的却是那粮铺柜上的。 她讶异道:“不是叫你去向大都护求情,为何回来了?” 那柜上的叹息:“大都护根本未曾见我,我等了许久,只听说他已领人走了,只好过来向东家禀报。” 栖迟闻言一怔,隔着帘问:“可知他往何处去了?” 柜上的回:“不知。” 她眼珠轻轻一转,又问:“你出城时可曾遇到兵了?” “在城门处撞见了一队兵,我料想是巡城的,但也避开了,应当是无事的。” 栖迟霍然站了起来。 秋霜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了,家主?” “回去。”她说。 秋霜不明所以,但还是连忙跑去后面推那扇后门。 栖迟一手拿了案头上的青玉,一手拿了帷帽,正要转身,听到一声惊呼。 是秋霜的。 紧接着,前厅一声踹门响。 她隔着垂帘看出去,隐约看见一队人冲了进来。 进来的是一队兵。 外面守着的人早已被架上兵刃,一个字也不敢发出来。 秋霜所在的后门口,亦是几个兵。 这里已然被团团围住了。 两声沉着的脚步响,所有人看到进来的人时,都立即站了起来,垂着头,不敢作声。 伏廷一手按刀,走入厅中。 他的眼睛,盯着那方垂帘。 不必盯着什么医舍,他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这些柜上的,会替他请出这位东家。 罗小义已稳住了场中,过来朝他点了个头。 伏廷脚一动,走向垂帘。 帘后的人影一动未动。 直到他站去帘边。 罗小义跟着过来,一眼看到帘后的人,双眼圆睁:“嫂……” 嘴被一把捂住。 伏廷一只手捂着他嘴,双眼死死看着帘后的人。 栖迟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们,只有脸色,有些发白。 她看着伏廷,唇张开,又轻轻合上。 伏廷松开罗小义,目光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至少看了两遍,但没看错,的确是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一只手拿着帷帽,一只手里拿着块玉石,似是个鱼形。 他紧着牙关,伸手一把抓住。 这只手,几个时辰前他才握过,此刻却换了境地。 栖迟手动了一下,挣不过,他拨开她手指,拿出了那枚青玉。 她手中空了,心也沉到了底。 伏廷很艰难的才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拿着那枚青玉,递到眼前。 鱼形青玉,与商号一致。 面前忽而人影纷动,跪下了一片。 他转头,看着厅中跪了一地的柜上的。 目光又转回玉上。 他们不是在跪他这个大都护,而是在跪这个。 伏廷看向栖迟,她两眼看着他,到现在,一个字也没说。 他喉滚了滚,沉声唤她:“东家?”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栖迟没有应声。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声称呼会从自己夫君的口中喊出来。 伏廷没等到她回音,忽而一手抽出了腰后的刀。 他刀一横,指着跪了一地的人,声更沉:“帘内的可是你们东家?”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许久,才有一人战战兢兢地回:“不知,小的们只认青玉。” 栖迟默默听着。 她知道伏廷问不出什么,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 他们只知道东家是清流县人,是个女人,有些身份,因而从不露真容,见青玉如见东家。 如果他们知道她就是大都护夫人,或许今日就没这么慌张了。 伏廷眼扫到一人身上:“你说。” 是那粮铺柜上的。 他抬了一下头,又慌忙垂下:“是真的,小的们只认青玉,不识东家。” 伏廷刀指着他脸:“说实话。” 柜上的僵住。 他曾听命于东家帮着光王世子对付过邕王世子,也见识过东家与大都护数次同在一处,心里虽早有揣测,但也从不敢开口求证。 何况东家用他对付邕王世子时就已买死了他的口,多年来,更不曾亏待他半分,东家有损,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只有硬着头皮将头点到地上:“大都护若不信,可以杀了小人。” 伏廷咬牙说:“很好,那当日屏风后的又是谁?” “也是东家,”柜上的说:“小的见到了青玉,那便是东家。” 他没说谎,是见到了青玉,只不过不在病榻上的男子手中罢了。 “所以,谁都可能是东家。”伏廷说。 “是,”柜上的头不敢抬地道:“如今青玉在大都护手中,大都护也可算是东家。” “放肆!”罗小义顿时呵斥:“说什么混账话!” 跪在厅中的人全都头不敢抬,却又齐齐道:“不敢欺瞒。” 齐刷刷的一声,罗小义一下也被弄得没话了,手揉两下腮帮子。 刚才他三哥捂他那下实在手太重了,他到现在都觉得疼。 伏廷看着手中青玉,又看向栖迟。 她立在帘后,除了脸色有些发白之外,安安静静,恍若置身事外。 “都出去。”他忽而说。 跪了一地的人连忙起身,垂着头退出了门。 罗小义看看他脸色,忙说:“三哥,兴许是弄错了,你也听见了,他们只认玉的,哪可能跟嫂嫂有关联。” 说着朝帘内拼命使眼色,希望他嫂嫂赶紧开口解释一下。 栖迟捏紧手中帷帽,眼睛只看着伏廷。 他心急的想,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明明嫂嫂很能治住他三哥的。 就这当口,忽有一名官员自门外快步走入,到伏廷跟前见礼:“大都护,城中许多商户来官府询问何故遣散鱼形商号家的柜上,都很忧虑,已无心商事了,可要如何是好?” 伏廷扫一眼罗小义。 罗小义一愣,忙近前小声道:“三哥是信不过我办事不成,天未亮我就去办了,带去接管的人皆身着便服,又特地下令威胁了这群柜上的不可在城中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他们又怎能够急忙出城寻东家,何况那时候还有雷声遮掩,其他商户如何能知道?除非是有人专程给他们送了消息。” 话到此处一顿,他心想,莫非真是有人给他们送了消息? 伏廷手中的刀收入鞘中,看着栖迟:“待我回去解决,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 官员只好退去了。 栖迟不动声色,在想,看来新露已经顺利返回府上了。 原本她是打算借其他商户施压,再设法打消他顾虑,现在,也许只能走到这步了。 伏廷问:“是不是你?” 她终于开口:“是什么?” 他盯着她脸,点一下头:“看来只有我自己求证了。” 说完转身大步走出。 栖迟站着,忽而回味过来,匆匆戴上帷帽,提上衣摆就快步跟了出去。 到了外面,已不见伏廷身影,只有守得严密的兵,里外两层,如同对敌的架势。 有不认得她的兵一见她出门就想来拦,被跟出来的罗小义瞪住,又连忙退开。 栖迟随手牵了一匹马,踩镫上去,来不及说一声就飞驰出去。 罗小义想喊,想起他三哥的举动,料想是不能揭破嫂嫂身份,只好闭上嘴忍住了。 …… 天已黑了,但城门未落。 栖迟一路疾驰回府,几乎什么也没想。 到了府门前,她下了马,摘下帷帽,快步走回主屋。 刚到门口,脚步收住。 新露跪在门外,抬头看到她,才敢起身离去。 栖迟走进房。 房中灯火通明,却四下凌乱,箱柜皆开,已然被搜过一遍。 伏廷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却不是她的账册。 只是她随手写过字,算过账的而已。 账册早已被她锁了,叫新露移了地方。 他在这屋中,或许能看出蛛丝马迹,却搜不到任何证据。 伏廷看了两眼那册子。 与他那夜见过的字迹不同。 那一夜递出来的字迹,龙飞凤舞,的确不像是女子的笔迹。 看起来依然毫无破绽。 他朝她看过来:“你可是要告诉我,你是如何巧合得到的那枚青玉,又是如何去的那间铺子?” 栖迟轻声问:“我说你会听么?” “不会,”他说:“因为是你,反倒一切合情合理了。” 安置流民,千金买马。 那一笔笔的财富都有了出处。 这家商号会对他的都护府如此尽心尽力,也都有了缘由。 栖迟唇动一下,轻轻抿住。 手下的人出卖不了她,他也未搜到什么,如果存心遮掩,也未必没有退路。 只要,她像上次那样,再捏造一个谎话。 但她无法再说。 伏廷拿起那块玉:“这就是你的贴身私物是吗?” 她沉默一瞬,点头:“是。” 他脸色铁青:“那你何不继续骗我,这财富也是光王一并留给你的。” 她不语。 “能让我动用兵马,亲自搜查的,除了突厥人,就是你,”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夫人。” 栖迟说:“今日我也可以不去,也可以不管那些损失,但我不想让北地有损失。” 伏廷看着她:“没错,是我逼你了。” 她抬眼:“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与你一样,皆是为北地好。” 哪怕她存着私心,希望北地好了之后更有利于她,也同样是希望北地好。 他两步走到她跟前来:“那你何不现身,直接告诉我?” 她轻声说:“我贵为宗室,却暗中经商,有失身份。” “身份?”伏廷冷笑:“我又是什么出身,会介意身份?” 别说她是暗商,就是明面上的商人,他娶了也会认了,岂会计较什么身份。 李栖迟如此精明,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她声更轻:“让你知道了,只会叫你为难。” “你何不说实话?”他低头,凝视着她双眼:“你骗我,无非是你不信我。” 她眼睫一颤,合住双唇。 伏廷脸绷着,双眼黑沉:“连我召你都不见,甚至还防着我,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 想起当初皋兰州里,冲着他笑的女人。 她说:只要是你伏廷,就一定能还上。 他当时以为自己寻到了一个支持信任他的妻子,足以支撑他迈过北地的寒冬。 就算后来知道她不是真心,至少还有这份信任在。 却原来,连这都是假的。 他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你骗我,却还想摆弄我。” 她脸在灯火下没了血色。 听见他冷冷的声音:“我伏廷是你能摆弄的人吗?” 他松了手,转身大步出门。 栖迟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直到廊上,拉住了他的手。 伏廷回了头:“松手。” 她抓着他的手没放。 伏廷伸手,来拨她的手。 她心一沉,手指终究被他拨开。 …… 李砚听到风声,快步跑到主屋外时,只见到他姑姑在廊下站着。 他走过去,看见她模样,如同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有一会儿才敢开口:“姑姑,你怎么了?” 栖迟两眼看着前方,到此时才回神,摇了摇头。 李砚不放心,扶住她:“姑姑脸色不好,还是先回去歇着。” 栖迟被他扶回房中,在榻上坐下。 李砚看到房中凌乱,委实震惊了一下,站在她身旁陪着:“姑姑可是与姑父有什么不快了,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与我说吧。” 栖迟摸了摸他的脸,轻轻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叫他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罢了。” 李砚一愣,继而就反应过来:“姑父知道了?” 她点头,脸上仍然笑着,眼里却无笑意,出神般说:“若我有朝一日无法再助你,你能走下去么?” 李砚一愣:“姑姑怎会说这种话?” 她眼动了动,轻轻笑了笑:“是我说笑的,你莫要多想。” 李砚松了口气,姑姑向来是教他往前看的人,何尝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看了看周围,心中担忧,这样的阵仗,真不知道姑父怎么样了。 新露送了饭菜进来,看到家主只在榻上坐着,放在她眼前后,手脚麻利地去收拾,也不敢说什么。 李砚将筷子递给栖迟:“姑姑,先吃点东西吧。” 栖迟平静地接了过去:“都出去吧,我自己待片刻。” 李砚看她似有回缓,放了心,叫了新露,一同离开了主屋。 栖迟独自坐着,筷子迟迟未落下去,想起了刚才的情形。 伏廷拨开她的手时,她说了句:我还有话说。 他看着她,声沉冷:我已不知你对我还有几句真话。 满腹的话,顿时无法再说半个字。 她从未听过他那般语气,似失望至极。 天刚蒙蒙亮,寺院山门已开。 住持走出门,看见眼前站着的人,不禁意外,连忙合手见礼:“夫人已然回府,为何又返回寺中?” 栖迟站在山门前,衣裙随风轻掀,身后只有一马,并无随从。 她一夜难眠,天没亮就来了这里。 “我记得,这寺中可以点佛灯。” 住持道:“想必是夫人要与大都护同点了。” 她摇头轻语:“我想为亡者点一盏,不知可否。” 住持呼一声佛号:“自然可以,夫人请。” 栖迟跟随他入了寺中。 穿过大雄宝殿,入了一间佛堂,里面皆是明亮的灯火。 门边一张桌案,上面放着笔墨纸张。 住持拿了笔,双手递来:“请夫人写上亡者名号。” 栖迟握笔,停在桌前,低着头许久,才在纸上下笔。 住持见状感慨:“夫人似心有挂碍,深沉难解。” 她写完,搁下笔:“也许吧。” 住持又呼佛号:“挂碍不解,难见本心。” 她笑一下:“我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住持叹息,过去接了那张纸,看到那名前缀有光王头衔,便不敢怠慢,亲手去为她贴到佛灯上。 莲花状的佛灯点了起来,住持交到栖迟手中,合掌告退。 栖迟捧着灯,放到诸多灯盏正中。 她在灯前的蒲团上跪下,看着那盏灯。 似是看到了哥哥的脸,他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对她说:以后光王府,就靠你了。 还有阿砚。 她的心,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想起了伏廷。 他觉得她不信他。 昨晚在廊上,她就想告诉他,不是不信,是不敢。 他是她最后的倚仗,她在他面前不能走错一步,不能在没到万全的时候就露底。 但这些话,又怎能说得出口。 说出口了,又叫他作何想。 手里的财富是她最后的底气,甚至也是为阿砚铺路的底气,容不得半分试探,从她来北地时起,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火光跳动,仿佛哥哥此刻就躺在她眼前,每一句嘱托都还在耳边。 耳中忽而又响起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摆弄的人吗? 她心中一撞,眼前朦胧。 耳边反反复复几句话缠绕,挥之不去…… 以后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砚…… 我会照顾好他的,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她手撑在身前,湿了手背,低低呢喃:“哥哥,对不起,我恐怕,完成不了你的嘱托了……” 现在,她还没得到他的心,就已身无所恃了。 反而叫他寒了心。 “也许是我错了,我还不知在他心中分量,我不敢,哥哥,你可听到了么?”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若真那样,你莫要怪我,莫要怪我……” 眼前一片模糊,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想让自己心安一些。 一路走来无人可诉,只有此时此地,能叫她松懈片刻。 在这无人的佛堂里,她只允许自己这一刻放纵,与至亲言谈。 用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声音。 她一遍一遍地向哥哥道歉。 希望他能原谅自己。 良久,直到她已看不清烛火,忽而听到一把声音:“县主?” 她缓缓抬眼,看见门边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伏廷走入军帐,解了刀放上兵器架,顺手将马鞭搭在刀鞘上,走到角落里的窄榻边,倒头躺下。 闭上眼前,他看见榻上垫的旧虎皮。 这张皮子是他多年前猎的,已有些褪色,枕下翻了一角在那里。 是上次栖迟来时两个人挤在一起睡了一晚造成的,他一直没管。 他自外而归,一夜没睡,本想躺片刻,看到后又坐了起来。 …… 许久后,罗小义从帐外进来,就看见伏廷在地图架前站着。 他身上松松地披着军服,似刚冲洗过,脸上颈上都带着水珠,拿着酒袋,在往嘴里灌酒。 罗小义不敢吱声,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晚自那围着的制茶坊赶回城中后,他就匆匆赶去了都护府,进去正好撞见伏廷自后院大步出来。 当时他就看出他三哥不对,走出来时给人那感觉,就好似胡部草原上一头离了群的孤狼。 除了他嫂嫂,没人能让他三哥这样了。 伏廷早就看到他,一连灌了三口,拧上塞子,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 罗小义连忙堆起笑,开口说:“昨晚三哥不是交代我去处理那些商户的事,眼下他们已被稳住了。” 昨晚他带着几个官员去挨个给那些商户宣了都护府的文书。 只说先前并不是要遣散那鱼形商号家的柜上,而是念在他们家将胡部买卖的事上办得迅速积极,特地招了他们去领赏的。 好歹是把那些商户给弄安生了,顺带还敦促了一下各家手上的买卖。 伏廷放下酒袋,随口嗯一声。 罗小义看看他神色,干笑一声:“三哥这会儿怎么看起地图来了?” 伏廷说:“看看她在北地的经营。” 她是谁,罗小义心知肚明。 他笑得更干了,喉咙里声音跟被沙子磨着似的,小声说:“那什么,我早就看出嫂嫂不是寻常女人了。” 他已经震惊了一整夜了。 想想以往见识过的那些鱼形商号,那一沓一沓的飞钱,全都是他嫂嫂一个人的,他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难怪他嫂嫂从不把钱当回事,她是真有钱啊! 伏廷听了不禁扯了下嘴角。 的确,李栖迟,从来不是个寻常女人。 所以他一点也不惊讶,她能有如此大的家业。 罗小义伸头看了眼他神色,试探着说:“三哥,嫂嫂有钱也不是坏事啊,咱们也可以放心了,是不是也能将她手底下那些柜上的给放了,也免得再叫其他商户瞎想不是?” 昨日他自那制茶坊里离开时,那些柜上的还被围在那里,他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伏廷拉一下身上披着的军服,掖上衣领:“我已将人放了。” 罗小义这才想起什么:“昨晚从都护府里出来后就不见三哥人了,莫非就是去忙这个了?” “嗯。” 罗小义说:“那何不叫我去呢,三哥又何须亲自跑一趟。” “必须我去。”伏廷手上扣紧腰带,摸到腰间收着的那枚鱼形青玉。 他去这趟,是为了封口。 带着青玉过去,是有心了解商号在北地各处的经营。 每个人都在他跟前签了生死状,制茶坊里发生的事,必须忘了。 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他们只是些本分商人,利于北地民生,都护府不会为难。 想到这里,他看向罗小义:“叫昨日调动的人马都立下军令状,半个字也不可外传。” 罗小义一想就明白了,正色说:“是了,三哥说得对,嫂嫂如此贵重的身份,岂能被人知道经商。” “那是其次。”他说。 罗小义莫名其妙:“那还能是为什么?” 伏廷手上束着两袖,说:“她是大都护夫人,若叫人知道,会以为她所得皆是以权谋私,对她不利。” 他将那块玉掏出来,递过去:“这块玉你拿去还给她。” 罗小义回味着他的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玉,不接:“三哥连这都为嫂嫂考虑好了,分明就是没气,那你为何不自己去还?” 伏廷冷声:“少废话,你不懂。” 罗小义说:“哪里不懂了,我看三哥就是对嫂嫂在意的紧。” 伏廷眼也冷了:“你想领军棍?” 罗小义也是见不得他昨晚那模样才说的,硬着头皮说下去:“便是领军棍我也要说,你多年孤身一人,嫂嫂可算是你唯一的家人了,你在意她又有什么不对!” 伏廷咬腮,脸上一笑:“你懂个屁!” 不错,李栖迟的确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的家人,只在光州。 他将那块玉收回腰里,看一眼罗小义:“妄议上级是非,十军棍,办完事自己去领。” 罗小义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出了军帐。 有些后悔了,没料到他真如此不近人情,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不成。 伏廷出帐不久,一个近卫到了跟前,向他禀报…… “大都护,朝中派遣了人过来,已入了瀚海府。” 他问:“何人?” 近卫报了名号。 他只点了下头:“知道了。” 山寺的佛堂里,栖迟已经站起了身。 起身的同时她就稍稍偏了头,抬袖拭了拭眼,再转过脸来,已然恢复如常。 终于看清来人,她上下看了一眼,没料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 自皋兰州一别后,她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 崔明度穿一身湛蓝的圆领罗袍,一根玉簪束着发髻,正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看了几眼,语气平静地问:“崔世子因何会在这里?” 崔明度眼定在她脸上,到此时才动了,搭手见礼,温声道:“来此是带了公务,入城前听闻县主与伏大都护近来正在寺院小住,便寻了过来,果然在此见到了县主。” 栖迟心想可真巧,入城前偏偏要打听他们的所在。 “小住已经结束,既然是有公务,世子该去见我夫君。”她说完,朝门外走。 崔明度看着她到了跟前,将要自他身边走过去时,他忍不住问了句:“县主过得不好吗?” 栖迟脚步停住,看他一眼。 崔明度五官很清秀,面白,一身文雅清贵,与伏廷截然不同。 伏廷英挺、硬朗,鼻挺目深,至少要比他黑一层。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看着他却想到了那男人,淡淡说:“我过得很好,不明白世子为何有此一说。” 崔明度看着她微红的双眼:“因为方才见你似很伤心。” 他入寺时本没抱太大希望,却不想在这佛堂门边一眼看到了她。 她跪在蒲团上,手撑在身前,颓然将倾,默默垂泪。 实在太过惊诧,他才会脱口唤了那声县主。 栖迟并不希望自己那模样落在他眼里,转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世子想多了,这里是佛寺,我不过在此悼念至亲罢了。” 崔明度不禁朝佛堂里看一眼,那一片明晃晃的佛灯挨个放了几排,也看不清,他却有数:“县主可是在悼念光王,可否容我也祭拜一下?” 她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脚下走出了门:“不用了。” 崔明度自知当初退婚伤了光王,心有愧疚已久,如今想要弥补也没有机会,眼见着她走远,缓步跟了过去。 山门外,台阶下,一个小沙弥牵着马缰递给栖迟。 她接了,留心到身后的人影,回头看了一眼:“崔世子还有事?” 崔明度自台阶上下来,眼睛看着她的马:“县主怎会一个随从也没带,就这么骑马来了?” 她说:“这是北地,我身为大都护夫人,要如何都可以。” 崔明度指一下远处:“我带着随从,也理应要去都护府拜访伏大都护,不如就由我护送县主回府吧。” 她笑了一下:“最好还是免了。” 崔明度看着她脸上那笑,低声问:“县主是否因为当初的事至今对我难以原谅,才会屡次回避?” 栖迟看他根本就是个半熟的人,无爱无恨,更谈不上什么原谅,她不原谅的只是当初他们侯府气到了她哥哥,加重了他的伤势。 对于这个人,根本谈不上什么怨尤。 她说:“世子既然也记得当初的事,就该知道我已嫁做人妇,既有前尘瓜葛,更应避嫌才是。” 崔明度犹豫了一下,说:“若只是避嫌,那我倒是放心了。” 栖迟不禁看他一眼,直觉他语气里有别的意味,忽而就想到了他当初给她写信的事。 “世子若要去都护府,请自便,我该走了。” 崔明度立即退后半步:“是,县主请。” 栖迟踩着马镫上了马,头也没回地飞驰出去。 崔明度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又想到初见时她马场高台一掷,追随男人出来时的那惊鸿一瞥。 每一次见她,她总会叫他意外。 马场里是,在这佛堂里垂泪也是。 军营里,领完十军棍的罗小义忍着疼,揉着后腰走到营帐前,就见一人一马自眼前飞快驰出去了。 他顺着看过去,那黑亮的高头大马上的人,不是他三哥是谁。 顺手就揪住了一个近卫:“怎么着,大都护又愿意回府去了?” 近卫抱拳说:“大都护接到奏报,朝中派了贵人过来,自然是要回府了。” 罗小义啧一声,心说还以为是自己的十军棍叫他三哥回心转意的呢。 “来的是谁啊?”他顺嘴问。 近卫答:“东都洛阳的河洛侯府世子。” 罗小义一愣,扯到伤处,咧嘴嘶一声:“来的怎会是他。” …… 伏廷一路疾驰回府。 刚下马,一个身着常服的兵打马而至,在他面前下跪,禀报说先前派去寺院周围看守的人已经全都撤回,临走前在寺中看到了夫人。 他问:“她为何又去寺中?” “不知。” 伏廷没说什么,刚要入府,那兵又报:朝中派来的贵人也入了寺中,与夫人先后出了山门。 他握着马鞭,想起了崔明度那个人,冷眼看过去:“你们什么都没看到。” 那兵称是退走。 伏廷进了府门,走到书房里,看见了栖迟。 她在桌边站着,似在等他。 “我知你一定会回来。”她说,听崔明度说带了公务,便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伏廷看着她的脸,看出她眼睛有些红,咬着牙,忍住没有询问。 他一只手伸到腰里,掏出那枚青玉按在桌上:“还给你。” 到最后,终究是他自己来还。 栖迟看着那枚玉,又看了看他:“你还怪我么?” 他说:“你为北地做的,我没理由怪。”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她伸手拿起那枚玉,轻声问:“这个还了我,那我以前的夫君,是否也能一并还我?” 伏廷不语,想笑,却笑不出来。 栖迟看见他的下巴,她知道他每日都仔细用小刀刮过的,今日却好似没管,微微泛了青,眼里,似也有疲惫。 她想她可能得不到他的回答了,捏着那枚青玉,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你以前说会好好与我做夫妻,是不是也不作数了?” 伏廷低头,终于笑了一声:“是你从没想过好好与我做夫妻。” 门外,一个仆从匆匆赶到,禀报说朝中贵人已至。 伏廷转身走了出去。 半道,就见到了赶来拜见的崔明度。 “伏大都护。”他见礼。 伏廷抱拳,回军礼:“崔世子远道而来,为何连一句口信也没有?” 崔明度笑道:“在下只是奉圣人令要往靺鞨一趟,途径北地,圣人素来关心北地民生,在下才决心逗留几日,好回去上呈天听。” 伏廷说:“那是崔世子有心了。” 圣人多年不曾派人来北地,最关心的还是突厥,说素来关心北地民生,未免有些过了。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姑且信了。 崔明度看向他身后,书房里,栖迟缓缓走了出来。 她朝他们这里看了一眼,远看只有一张脸白寥寥的。 崔明度看了又看,才确定她看的是面前的男人。 伏廷头未回,却留心到了他的眼神,想起了先前来人报的事。 李栖迟对崔明度如何,他在马场里是见识过的,不至于平白无故的捕风捉影,但崔明度对李栖迟是否一样,就未必了。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天阴沉,压着黑云。 都护府外,五六个官员穿着齐整的官袍等候着。 伏廷走出来,身后跟着崔明度。 官员们立即上前,向崔明度见礼,请他去瀚海府内外走一趟。 这是伏廷的安排。 既然崔明度说是要替圣人来察看北地民生,他自然要成全。 仆从牵着伏廷的马过来,他刚接了缰绳,忽听崔明度问:“伏大都护何不请清流县主同往?” 他看过去:“崔世子希望我夫人也同往?” 崔明度道:“只是当初在皋兰州里时常见你们夫妇同来同往,料想你们感情很好,我才有此一说罢了。” 他话稍沉:“原来世子如此留心我们夫妇。” 崔明度一怔,笑了笑:“当初县主千金一掷,在场之人无不关注,在下自然也留心了一些。” 听这意思,似乎不带上李栖迟就不对劲了。 伏廷眼在他身上扫过,只当没注意到他话里的那点欲盖弥彰,吩咐仆从:“去将夫人请来。” 崔明度客气地搭手:“是在下失礼僭越了。” 伏廷捏着马鞭,一言不发。 是不是真客气,他心里透亮。 片刻后,栖迟自府门里走了出来。 崔明度立时看了过去。 她头戴帷帽,襦裙曳地,臂挽披帛,看不清神情。 他不知她是否还如在书房门口时那样白着脸。 新露和秋霜自她身后走了过来,二人如今在大都护跟前本分非常,头也不敢抬,过去车前将墩子放好了,又回头去扶家主来登车。 栖迟走到伏廷跟前,停住了。 新露和秋霜退去。 她撩开帽纱看着他,眼朝那头的崔明度身上一瞥,低低说:“你若不想我去,可以直说,我可以不去。” 伏廷一只手握着缰绳,又甩上马背:“我并未这么说过。” 栖迟垂了眼,刚才在房中听到仆从来请她时,她没料到伏廷会主动开口,多问了一句,仆从说是贵人向大都护问起的,她才知道原来是崔明度开的口。 她没再说什么,踩着墩子上了车。 伏廷腿一抬,踩镫上了马,看一眼那头。 崔明度果然又看着他们这里。 他不禁瞄了眼马车,尽管他偏居北地,也知道圣人恩宠崔氏大族。 倘若当初李栖迟真的嫁给了崔明度,她是否会将那一腔柔情都用在崔明度的身上,把所有对他说的话,也都对崔明度说一遍。 想到此处,他嘴角一撇,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没有倘若。 李栖迟,已经嫁给了他。 …… 一行上路,先去城外看了垦荒好的大片良田,又往城中而来。 官员们陪在一旁,一路与崔明度介绍着如今情形。 大都护交代过,走个过场即可,他们不过也就说些大概罢了,全然就是些场面话。 崔明度也没在意听,他坐在马上,时不时看一眼那辆马车,又看看前面马上的伏廷。 车帘掀开了一下,他看见栖迟抓着帘布的手,又放下了帘子。 再回到城中时,黑云更低。 不出半个时辰,天上落起了雨。 伏廷下令,就近避雨。 官员们就近找了个铺子,请贵客进去避雨。 因为下雨,铺子里客少,来了官员后就彻底清空了。 伏廷进去后,先看了一眼墙上的鱼形商号。 他看了一眼跟在后面进来的栖迟,她脸冲着他,收着两手在袖中。 再到了她的铺子里,谁也没话可说。 北地的春雨急促而干脆,说来就来,从檐上落到地上,溅起一片。 官员们陪同着崔明度坐在一旁。 铺中的伙计过来伺候诸位贵客,奉了茶招待。 崔明度往耳房里看,隐约看见栖迟坐着的身影。 他又往门口看,看见高大的男人。 伏廷站在那里,并未进耳房。 他又朝耳房看一眼,这一路下来,这对夫妇说过的话寥寥无几。 尤其是栖迟,他几乎没见她怎么开口,只是默默地跟着伏廷。 他想起佛堂里看到的那一幕,书房门口栖迟发白的脸,反反复复。 “崔世子?”一个官员唤他。 崔明度回了神,温文尔雅地笑了一下,过了片刻,眼睛再次朝耳房看去。 一直到雨停,伏廷始终没进过耳房。 众人将要离开。 出门之际,崔明度看了眼左右,才跟伏廷说了句:“想不到北地还有如此富庶的铺子,想来还是北地的买卖通畅。”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这里面卖的大多是南方运来的物产,恰是北地没有的。 若无足够的财力和人力,是很难千里迢迢运来这里供应的。 伏廷没说什么,看了一眼从耳房里走出来的栖迟。 他如何会知道,如此富庶铺子的主人就在眼前。 回到都护府时,已然天色昏暗。 新露和秋霜在车下等着,栖迟摘下帷帽递过去。 走进府门,前院难得的开了,官员们还在。 伏廷应该也在那里。 她想起来这一路,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她沿着回廊走着,还未到后院,一名侍从快步而来,在她面前拜礼:“恭请县主移步,我家郎君有圣人口谕要传给县主。” 她一瞬就明白过来:“你家郎君是崔世子?” “是。” 圣人怎会有口谕给她,分明都不曾在意过她这个宗室。 她左右一想,跟着侍从走了过去。 前院廊上拐角处,一丛树长得正好,枝丫伸着。 她走过去时,听见一声低低的唤声:“县主。” 栖迟停了步,并未看清他人,问了句:“圣人有何口谕?” “对不住县主,”崔明度隔着树站着,看着她若隐若现的身影:“我知县主有心避嫌,因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想与县主说几句话。” 栖迟侧身对着他:“我与世子应当没有私话可说。” 他似有些急切:“请县主容我说一句。” 她没作声。 崔明度眼前三两枝绿叶伸着,将她轻衣云鬓的身影半遮半掩,将将隔在了他们中间。 他看着她的侧脸,低声道:“其实,我还未成婚。” 栖迟垂着眼,脸上没什么变化。 倒是想了起来,当初在皋兰州里,似乎听皋兰都督说过,他年年孤身去马场。 她当时以为他是婚后不合,原来是还没成婚。 “世子何必与我说这个。” 崔明度走近一步,低声说:“县主应当知道我意思,我是想告诉县主实情,当初退婚并非我本意,我根本没有看上过他人,我自知此举不妥,与家中抗争了三个月,但……” 但结局已经知道,不必多说了。 栖迟语气平静无波:“那想来,便是河洛侯府看不上势衰的光王府了。” 崔明度语气低了下去:“缘由不是一两句可以说清,我只希望县主知道,退婚并非是我本意。” 栖迟捏着衣摆,心中澄如明镜。 需要捏造一个理由来退婚,缘由只可能是因为光王府。 当初订婚时她父母还在,哥哥年少出众,光王府人际广阔。 后来父母去世,嫂嫂难产而亡,哥哥又不愿另娶,之后重伤不起,只剩下一个尚不成事的孤子。 树倒猢狲散,精明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 或许河洛侯捏造一个看上他人的理由,已经算是给够他们光王府面子了。 “多谢世子告知,”她说:“已不重要了,不过是前尘往事。” 倒要感谢这场退婚,她不需要一个做不了主的丈夫,更不需要一个看不上自己门楣的夫家。 她转身,没有看他一眼,想要离去。 崔明度追了一步:“县主。” 栖迟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他想起先前种种,终于忍不住说:“县主分明是过得不好,若是安北大都护对你不善,那皆是我的过错,我愿承担。” 栖迟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缓缓转过头:“世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崔明度终于仔仔细细看到她的脸,这里偏僻,还未悬灯,暮色里他却看得清楚,她眉眼如描,朱唇轻合。 这样的脸本该只有笑,不该有泪。 他看着她身影,心里忽而冒出一句:这本该是他的妻子。 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给惊住了,良久,他才说出一句:“我知道。” 栖迟眼神平淡,语气也淡:“婚已退了,我与河洛侯府再无瓜葛,世子不必将我过得如何看得如此之重。” 刚才那几句话会说出来,崔明度自己也没料到。 或许是因为内疚,或许是因为不甘,或许是,马场一见至今没有忘记。 再见,却只有她苍白垂泪的模样。 他问:“县主是因为侯府,才如此决绝吗?” 栖迟头转回去:“就算没有侯府,也是一样。我的夫君并未对不起我,我便也不能背叛他,这是最基本的道义,希望世子能成全我。” 他皱眉:“你们看上去并不好。” 她声忽而轻了:“那是我愧对他。” 崔明度怔住,不知真假。 “世子不要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与你说话的是谁,这些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崔明度似是回了神,这里是安北都护府,与他说话的是大都护夫人。 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眼前已经没有了栖迟的身影。 …… 栖迟走得很急。 她半分也不想停留。 廊上湿漉漉的,她走得太快,忽而踩到边角湿处,脚底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腰上一沉,却又稳住了。 她的腰上多了只男人的手,袖口紧紧扎着束带,她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伏廷的脸。 他从她身后过来,身上军服沾了些雨水,湿了半边肩头。 见她站稳了,他那只手抽了回去。 栖迟忽然伸手抓住了,她抓着他那只手按着自己的腰,顺势贴到他身前。 伏廷军服上湿的那片触到了她脸上。 她全然不顾,手臂穿过去,抱住他,人往后退。 伏廷被她抱得紧紧的,她往后退,他不得不低着头迁就她,一连走了几步。 两人缠着,撞入廊边的门里。 门轰然合上,栖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抱着他,一只手来拽他的腰带,一只手伸入他衣襟。 伏廷的脸已绷紧了:“你干什么?” 栖迟心口猛跳着,她也说不清。 就在刚才他要把手收回去的那瞬间,她觉得仿佛机会就要失去了。 如果不抓住,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她垫着脚,仰着头,亲到他的脖子,往上,亲他的下巴。 想亲他的唇,但他不低头。 她扯不开他腰带,伸入他衣襟的手摸到他胸口时,被他一把按住了。 他声音似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又低又哑:“我问你干什么!” 她仰着脸看着他,脸上带着潮红,轻轻喘着气。 不久前另一个男子才对她示了好,她此刻却只在对他示好。 她看着他的脸,他黑沉的眼,垫着的脚缓缓踩回去,轻声说:“是了,我忘了这事由你做主了。” 伏廷咬住牙,怀里的女人软在他身上,他的手还在她腰上。 他没有低头,否则就会对上她的眼,她的唇。 栖迟松开了他,垂了垂眼,许久,抬起头来说:“其实我想跟你好好做夫妻的,不管你信不信。” 她退开,抚一下揉皱的衣摆,越过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伏廷站着,站了许久,才抬手掖住被扯开的领口。 栖迟出了门,反而沉静下来了。 既然已经走错了一步,她不至于没有承担的勇气。 事已至此,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或许,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强求。 主屋门口,新露和秋霜等着。 她走过去,理了理头发,急促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了,轻声说:“将我从光州带来的人都清点一下吧。”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天气放晴,城中粮铺的柜上照常开门迎着客,刚送走几位客人,忽见一群人护着一辆马车到了门口。 他仔细看了两眼,便打发伙计将闲人清了,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等候着。 须臾,常来传话的秋霜走了进来。 秋霜如往常般着圆领袍,做男装打扮,进了门,朝他递个眼色,然后转过头,垂着手,退开两步。 栖迟戴着帷帽走入,袖口微抬,露了青玉。 柜上的连忙搭手:“东家。” 栖迟点了个头,在铺中缓缓走了一圈,看过了铺中的前前后后,又走回来,说:“账册交给我看看。” 柜上的连忙去取了来,双手呈到她跟前。 栖迟拿了,在手中大概翻了一遍,就有了数,合起来交给他,忽而问:“你叫什么?” 柜上的愣住了,诧异道:“东家这么多年从未问过小的名字,为何突然……” 秋霜打断他:“既然问你,说就是了。” 柜上的说一声是,报上了名来:“小的名唤解九。” 栖迟记了下来,说:“你当日在制茶坊里做得很好,之前的事做的也不错,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北地各处的买卖就由你帮我照看着。” 解九不禁奇怪:“东家分明还在北地,何出此言?” “不必多问,”她说:“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他忙道:“是,小的记住了。” 栖迟这一路过来已经检视过好几家大铺子,这一间,是最后来的地方。 她眼扫过铺中四周,顺带着,也理了一下头绪,慢慢说:“北地民生刚兴,百姓大多贫苦,此后若是涉及到农事用具、医药伤患的买卖,允许他们赊账,特许额外让利一成。” 解九垂着头:“皆听东家吩咐。” “一切照旧,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有任何难决断的,再传信给我亲自处理。” “是。” 栖迟停在门口,一时想不到别的要交代了,走了出去。 回到车上,秋霜跟了上来,忍不住问了句:“家主真决定了?” 栖迟摘下帷帽,倚在车中,轻轻嗯了一声。 秋霜看了看她脸色,不好再说什么。 “他可是去了军中?”栖迟忽然问。 秋霜回:“是,大都护领着崔世子入了军中。” 她点一下头:“那正好。” …… 马车驶回都护府。 府中忙碌,仆从往来穿梭。 栖迟走回主屋,里面也正在忙着。 新露捧着她的账册整理着,一本一本仔细叠放收拢好,再包裹起来。 一旁坐着李砚,他穿着雪白的绸衣,正盯着新露忙碌的动作,见到栖迟进来,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栖迟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笑了笑:“你这是有话说?” 李砚看着她的笑脸,开口问:“姑姑可是真高兴的?” 她脸上那抹淡笑未退:“为何这么问?” 李砚伸出手来,牵住了她的衣袖:“姑姑这些年为了我从未顾过自己,如今好不容易才与姑父团聚,这件事……难道就没法子了吗?” 身为宗室,却暗中经商,他那晚见到姑姑的模样,就知道这事严重,其实已经悄悄担心了许久。 栖迟拍拍他手背:“放心,至少你还有个有钱的姑姑,我早与你说过,钱是个好东西。” 李砚脸皱了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 栖迟安抚他:“好了,去吧,你那边事是最多的,快去准备,莫误了事。” 她说完朝秋霜看一眼。 秋霜会意,过来请李砚:“世子,我去帮你收拾吧。” 李砚只好站了起来,出了门,又回头看一眼姑姑。 栖迟坐在那里,眼神落在房中一角,没有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摸了摸腰间别着的匕首。 这是他姑父送给他的,教他做一个男人,遇事不要总缩在女人身后。 他一路走一路想,在廊上,唤了声秋霜:“我要去与老师说一声,姑姑若问起,请她等一等我。” 秋霜道一声是:“那世子千万要快些,不要误了时辰。” 李砚答应了,往前走去,却没往平日里上课的学堂而去,反而脚下一转,往外去了。 风过军营,日已将斜。 伏廷行走在演武场外。 罗小义跟在他后面,一只手揉了揉还没好透的伤处,一只手抬起,朝身后的人做了个请。 崔明度由几个官员陪同着,跟在他们后面。 演武场里士兵们正在操练,却没多大气势。 别人不知道,罗小义心知肚明,那不过就是士卒们在做做样子罢了,普普通通的,并没什么看头。 他三哥交代了,这位世子就是打着幌子来北地的,何须给他看什么真刀真枪。 他们可犯不着将瀚海府的精锐拿出来,给一个素无往来的崔氏大族的人看。 崔明度看了一圈下来,向伏廷答谢:“我在城中叨扰已经失礼,有劳伏大都护竟还容许我入军中来一睹诸位将士的风采。” 伏廷看他一眼:“我都护府中沉闷,想必崔世子无人说话,不如来军中。” 崔明度闻言脸上稍有变色,总觉得这话里有些弦外之音,不禁看向他。 伏廷沉黑的眼在他身上一扫,转过头去。 都护府是他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能有什么偏僻的地方。 雨后树下,崔明度和李栖迟站在那里即使只有片刻功夫,也早被他发现了。 他没过去听半个字,更没揭穿,是知道那是李栖迟的往事,理应由她自己处置。 不代表他不知道。 崔明度朝演武场中看去,客气地赞赏了一句:“难怪是能抵挡突厥的强兵。” 是有意将这话题揭过了。 伏廷没接话。 罗小义只好揉着腰后堆笑接了句:“崔世子过奖了。” 他心想真不愧是那些酸绉绉的文人,连这都能夸。 忽闻一声马嘶,伏廷转身,眼睛远远扫过去。 一人骑着马似是刚刚飞奔而至,手上还在勒马。 他眼力好,一眼看出那是谁,不等近卫来报就大步走了过去。 罗小义见他忽然走了,顺带着朝那头看了一眼,眯起眼一瞧,那穿着雪白细绸衣的贵气小少年可不就是小世子,怎么好端端地跑来军营了。 李砚上次来过一回,因而还认得路,只不过上次是他姑父带着来的,这次独自来,费了好大的劲。 军营守得严,他还没接近就被附近巡逻的兵拦住盘问了一番,好不容易有他姑父身边的近卫认出了他,才放他过来。 他看见了远远走来的姑父,立即下了马。 伏廷走到他跟前,上下看他一眼:“来营中做什么?” 李砚马骑得太快,喘口气,乖巧地说:“我是特地来找姑父的。” “有事?”伏廷问。 李砚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 伏廷转身:“到我帐中来。” 李砚快步跟上。 入了帐门,伏廷一直走到地图架前,回过头站定:“说。” 李砚手摸着腰里他送的那把匕首,鼓起勇气道:“我想问姑父,是不是嫌弃姑姑了。” 伏廷皱眉:“什么?” 李砚垂了下头,又抬起来,声音低低的:“我知道商人自古轻贱,姑姑身份尊贵,却做了这事,一定会被认为是自贱身份,我不知姑父是不是因此嫌弃她了。” 他只想知道,他姑父是不是就因为这事,便容不下他姑姑了。 若真是那样,那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伏廷说:“不是。” 他答得干脆,没有半丝迟疑。 李砚眼立即亮了:“真的?” 他颔首。 他一个一步一脚印走到今日的人,最不在意的就是身份。 商人怎么了,至少生活不愁,他最苦的时候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又岂会看不起商人。 与李栖迟之间的事岂能与一个半大的小子说清,他只说:“若你来只是为了问这个,可以放心了,回去吧。” 说完便要出帐。 李砚赶紧道:“姑父留步,我还有事。” 伏廷停了脚步,看着他。 李砚握紧手心,心一横,说了实话:“姑姑她,要走了。” 叫新露清点从光州带来的人,收拾了东西,去城中看了铺子,前前后后的事宜都料理地差不多了。 她是准备走了。 …… 罗小义正陪着崔明度从演练场里出来,忽而远远瞧见大帐帐帘一掀,他三哥大步走了出来。 他正奇怪,就见李砚跟着从帐中走了出来,有些局促不安似的在那儿站着。 “那位可是光王世子?”崔明度问了句,他在皋兰州里见过,稍微有些印象,也是因为李砚五官与栖迟有些相似,寻思道:“来此找伏大都护,莫非是清流县主有什么事?” 罗小义听他提到嫂嫂,笑两声,心想三哥跟嫂嫂的事还没过去呢,这位可别跟着掺合了,敷衍说:“岂会呢,世子在跟着我习武,应当是来找我的。” 说着朝那边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他拍一下李砚的肩:“怎么了?” 李砚左右看看,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了两句。 罗小义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去找他三哥身影,只听见一声烈马长嘶,人早已在马上冲了出去,顷刻没了踪影。 栖迟坐在妆奁前,理了理妆,站了起来。 新露过来说:“家主,已经都准备妥当了,只是世子去与他的西席先生话别了,或许要等上片刻。” 栖迟点了点头:“催一催他,天色不早了,再晚城门该落了。” 新露领命去了。 栖迟走出门去。 廊上静悄悄的,该忙的都忙完了,仆从们已经退去。 她走出后院,沿着回廊走着,就快至府门时,霍然停住了脚步。 渐暗的天色里,廊上站着男人的身影。 她微微一怔,没料到他竟忽然回来了。 伏廷一身军服收束,高大地站在前方,离她几步之遥。 他眼睛盯着她,从上到下地扫视着。 栖迟鬓发绾地细致高峨,身上披着件月白的薄绸披风,显而易见的装束。 刚才回来时他已看见了,外面车马已经套好,她当初从光州带来的随从们都垂着手在等着。 李砚说的是真的,她要走了。 他声压得沉沉的:“你要不告而别?” 栖迟眼珠轻动,猜他已经看见了,两只手轻轻握在一起:“我只是不想叫你以为,我是拿离开在要挟你。” 何况眼下崔明度还在,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 他盯着她:“所以你就要悄悄地走。” 栖迟她眼睫轻垂,声淡淡的:“若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愿走,但走到这步皆是我强求所致,也许是你我夫妻缘薄,此后,我不再强求了。” 伏廷眼神陡然一沉:“你再说一遍。” 栖迟被他这一句撞入耳中,心里似也被撞了一下,抬起头:“你我夫妻缘薄,我不再强求了。” 伏廷紧紧抿住唇,面容冷肃,黑眼定定地看在她脸上。 她看着他脸,想了诸多可能,但心知都没可能了,往前走向府门。 擦身而过时,他一动不动。 出了门,她提着衣摆缓步登车。 手刚要去接车帘,左右随从全都垂下了头。 身后忽来几声迅疾的脚步响,一只手抓住了她胳膊。 她一回头,对上男人的脸。 脚下踩着墩子,她才得以与他平视。 伏廷看着她,手一伸,挟住了她的腰。 她吃了一惊,人被他扛在了肩头。 左右皆不敢多看,他直接扛着她往回走。 栖迟何尝遇到过这种架势,身压在他肩上,一只手抓着他军服,想要挣扎,却被他手臂死死扣着双腿,就这么一路被他扛到了房中。 他重重摔上房门,将她一把按到椅中。 仿若天旋地转,她坐下时,微微急喘,对上他的脸。 “夫妻缘薄?”这几个字似是从他牙关里挤出来的:“那你跟谁缘厚?” 她说不出来话,起身想走。 伏廷拽住她,冷笑一声:“走?我欠你的债你不要了?” “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她故作不在乎,转身时披风不慎扯落,也不管了。 伏廷抓她的手倏然用了力。 他自后搂住了她的腰,扣入怀里,声音贴在她耳边:“你真什么都不要了?” 她心中一跳,腰带被他的手扯开。 栖迟双手扶住胡椅,背露了出来,有些凉。 有一瞬,身猛然绷了起来,耳中反反复复都是他那句:你真什么都不要了? 身上轰然热了起来,是他的唇落了上来。 她双手撑住胡椅的扶手,咬住唇。 身后军服带扣一响,下一刻,与他相贴。 他的手,他的嘴,都在折磨她。 身软如水,心跳如飞。 伏廷忽然伸手过来,拨过她的脸,低头凑近,堵住了她的唇。 栖迟怔一下,心急跳起来。 他狠狠地亲她,从她的唇角到整张唇都描摹了一遍,舌尖一顶,挤入她牙关。 她轻哼一声,思绪顿空。 …… 屋中没有点灯,外面天色已暗。 栖迟恍恍惚惚,一遍又一遍地被他低下头亲住。 她绵软无力,忘了缘由。 直到某一瞬,她快撑不住,险些软倒,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将她转过来,一只手紧搂着她,一只手抬起她下巴,声低哑:“终有一日,我会叫你将瀚海府当成自己真正的家。” 栖迟眼神慢慢在他脸上聚拢,撞入他漆黑的眼里,似回了神,又似更出神了,语声轻忽:“我等着……”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身下是垫着的柔软丝绒。 栖迟的手摸了摸,睁开了眼,瞬间被明亮的朝光晃了一下,等适应了,看见头顶床帐,才发现自己已在床上躺着。 她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到的床上了。 身侧无人,她以为伏廷已经走了,缓缓翻过身,一愣,看见坐在那里的男人。 就在那把胡椅上,伏廷坐着,收着两条腿,随意地搭着两条手臂,脸朝着她。 他身上换了身玄黑的胡服,利落齐整,一丝不苟地束着发,下巴上刮得干干净净。 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栖迟拥着绸被坐起身,拿了床沿搭着的衣裳,往身上穿。 伏廷看着半遮半掩雪白的身体,她双臂伸入衣袖,衣衫拉到青丝半掩的肩背上。 想起了昨晚。 那日被她抱着时,他没有接受,是不想夫妻之间只剩下这个。 可昨晚,似乎也只剩下了这个。 他自后面搂住她。 她的背倾下去,轻轻出了声。 到后来,手臂不自觉地反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看着她迷离的眼,似乎终于看出了点她那所谓的“不要”里藏着的口是心非,才放过了她,将她抱去了床上。 他在这里等她醒来,已经快有两个时辰。 “你打算去哪里?” 栖迟正在系腰带,手上停住,看着他,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伏廷纹丝不动地坐着:“你不是要回光州。” 栖迟微怔,掀了被,垂下腿坐在床沿,两只手放在膝上:“你怎会知道?” “你没有回去的理由。”他说。 李砚说的也是她要走,而不是回光州。 如果光州还能做她的依靠,她又何须千里迢迢来北地。 正因为心知肚明,他才回来得这么快。 栖迟没想到会被他一眼看穿,轻点了下头:“是,我不是要回光州,我只是想离开瀚海府罢了。” 眼下,还没有回光州的时机。 她只是已经没法叫他再相信自己的话,解释无门,一再强求只会叫彼此更僵,不如离开,至少夫妻关系还在,她还是大都护夫人。 或许将来能有转机,或许永无转机。 她只会往前看,也只能往前看。 “离开瀚海府。”伏廷重复一遍,咧了下嘴角。 他知道,否则他就不会说出那句话来。 她至今没有将瀚海府当成是家,说走就能走。 “我问你打算去哪里。” 栖迟看着他,“其实我哪里都能去得。”她手指无意识地捏住膝上裙摆,淡淡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腰缠万贯,何处都能落脚。” 只不过,可能无法再完成哥哥的嘱托了。 伏廷点头,心中自嘲:没错,她如此富有,自然是什么地方都能去得。他仿佛是多问了。 他手在扶手上一按,坐到此刻,终于站了起来。 栖迟立即看住他,知道他是要走了。 伏廷走到门口,脚步停住,脸对着紧闭的房门,没有转头看她。 “该说的我已说了,”他沉着声说:“你真要走,我不会拦你第二次。” 已给了承诺,总不能捆住她的手脚。 如果她坚持要走,他拦又有什么意思。 他侧脸如削,没有神情,拉开门走了出去。 栖迟默默看着他的身影离开眼中,回想起他说过的:终有一日,我会叫你将瀚海府当成真正的家。 她当时失了所有思绪,没多想就回了一句“我等着”。 “家主,家主?” 接连两声唤,栖迟回了神,才发现新露已经到了跟前。 房中多少有些凌乱,她也只能当别人看不见了。 新露拿了她的外衫来伺候她穿,一面道:“下面的都还在等着家主吩咐,既然大都护回来了,家主可还是要走?” 栖迟站起来,想起昨日已准备好的车马行李,耳后一热,问道:“他们还在等着?” 新露给她系着衣带,回:“昨晚就叫他们将车马牵回了,只因崔世子忽然过来了一趟,看见了苗头,奴婢记得家主的吩咐,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话,便先行打发他们回府里等吩咐了。” 栖迟点头:“嗯。” 既然被崔明度看见了,多半又会觉得她是过得不好,节外生枝。 她与伏廷如何,都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与其他人无关。 …… 伏廷走出后院,看见立在廊前,锦衣玉带的崔明度。 未等他走近,崔明度已走过来,温文尔雅地笑道:“昨日军中一行还未尽兴,伏大都护便没了踪影,今日只能来此等待伏大都护一同再入军中了。” 伏廷说:“有劳。” 他这个人向来惜字如金,出于官场客套,对崔明度算是很客气的了。 一名仆从双手捧着他的刀和马鞭送过来。 崔明度看着他将那柄一掌来宽的刀负在腰后,又拿了马鞭,再看他的脸,刚毅冷肃,看不出其他表情。 自当初在皋兰州里初见,他就觉得伏廷此人并不好接近,也许是因为身为军人的缘故。 他不知这位大都护对待已娶进门的妻子是不是也是如此。 刚想到这里,就见栖迟自他身后走了出来。 伏廷感觉身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 栖迟刚理完妆,庄重地绾着发,穿一袭轻绸襦裙,站在他身后。 他想起刚不久在房中说过的话,抿紧唇。 三人在一处是巧合,却似狭路相逢。 崔明度看了看二人,笑一下:“昨日见伏大都护匆匆离营,在下还以为是都护府里出了什么事,去下塌处前特来看了看,在府外见有随从和车马,也不知是不是府上有人要远行。” 伏廷嘴边一笑,看他一眼,不是听不出他话里那点探寻的意味。 还没说话,栖迟忽而道:“也不是要远行,只不过是我闲来无事又想去寺中小住,知道夫君在招待世子,未曾告知,哪知夫君不放心我一人前去,收到消息就匆忙赶回了。” 她说着走到伏廷身旁,伸出手攀住他的胳膊,脸上露出笑来:“夫君临走该跟世子说一声的,倒叫别人误会了。” 伏廷看着胳膊上她那只手,又看了看她脸上的笑。 心里明白她想法,他没看错,她对崔明度,态度一如既往,没有半分念头。 他换只手拿鞭,那只胳膊一动,手伸到她腰后,按住:“夫人以后要出门,最好还是说一声。” 他语气如常,只更低沉,栖迟腰后被那只手掌按着,分明没有多用力,却还是被带着往他身边贴近了一步。 当着外人的面,她不知脸上又红了,也没看崔明度,温软地点头:“嗯,我记住了。” 崔明度看着眼前这幕…… 伏廷身姿高大,一只手拿着鞭子,栖迟轻挨着他,仿若依偎,他低着头,下巴快碰到她发上簪的玉钗。 崔明度没看到她身后那只手,但也知道这是男人轻揽女人的姿态。 他守礼地侧过身,移开眼去,笑了笑,客套一句:“原来如此。” 看起来,却是夫妻恩爱的模样。 有一会儿,伏廷才松开栖迟,走了过来,手在他面前客气地抬了一下,走了出去。 …… 眼见伏廷和崔明度已经走了,栖迟才继续往前,没几步,遇上了迎面而来的李砚。 “姑姑,”看到她,李砚退两步,垂着头说:“我正要去向你告罪,昨日,是我去向姑父报的信。” 栖迟看着他,没作声。 其实已经猜到了,方才就是准备来找他的。 李砚抬头看了看她,道:“我知道姑姑也不想走的,只不过是因为那事与姑父弄得无解了,可我问过姑父了,他那般的英雄,一言九鼎,说了不会计较就绝对不会,姑姑大可以放心。” 栖迟轻轻叹口气,不好与他解释:“我知你心细贴心,但这事,你不明白的。” 李砚听她如此说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小声道:“从小到大,我只有这次忤逆了姑姑,也是不想姑姑后悔。倘若姑姑还是坚持要走,不管去何处,我一定都会跟着姑姑。” 栖迟又何尝想让他走,待在都护府里自然要比在外面好。 昨日只是觉得侄子是她的责任,她若要走,理应是要带上一并离开的。 她说:“我不怪你,来找你也只是看一看,你放心就是了。” 话音刚落,秋霜走了过来。 “家主。” 栖迟看了一眼她来的方向,问:“你出去过了?” 秋霜是从府门过来的,她称一声是,近前,贴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栖迟缓缓拧眉。 秋霜道:“是那叫解九的柜上找到我说的。” 她想了想,低低呢喃:“这下,怕是不想走也得走了。” 军营里,一群兵正在对着靶子射箭。 罗小义领着崔明度走到此处时,时不时看一眼那头站着的他三哥。 伏廷站在那里,看似看着场中,到现在没怎么说话。 瞧着,倒是一切如常。 他也不敢多问,但到现在没听到别的动静,料想嫂嫂是没走成,也不知他三哥在想什么。 崔明度忽而说:“请罗将军给我一张弓吧。” 罗小义听了,从一个兵手里拿了张弓过来,递给他:“崔世子也想试试身手?” 崔明度拿在手里,笑一下,走向前方的伏廷。 “伏大都护,”他开口说:“不知能否与在下玩儿一场射靶?” 伏廷看他一眼:“崔世子是想玩儿,还是想比?” 崔明度一愣,笑道:“伏大都护何出此言?” 男人看男人,总是无比透亮。 伏廷心里有数的很,从崔明度来的第一日,他就有数的很。 他忍到今日,也着实忍了许久,眼下正不悦,对方自己撞上来,怨不得他。 他将袖口上的束带一收,说:“崔世子若与我比诗词,我自当甘拜下风,但你若要与我比赛马射靶这些军中的东西,只会叫我觉得,你很想赢过我。”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 崔明度脸上笑容微僵,没来由的,又想起先前都护府里的那一幕。 伏廷手一伸,自他手中拿过了弓,另一只手伸出去:“箭。” 一个兵连忙跑来,送上箭袋,又退开。 他连抽三支,搭弦引弓。 羽箭离弦,呼啸而去。 一箭之后迅速接第二箭,第三箭,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三发三中。 最后一箭过去时,力穿靶心,木头制的靶子留了个肉眼可见的洞。 是他下了狠劲。 崔明度看到,心中震慑,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三箭不是玩儿,是动真格的。 他脸上有一会儿才露了笑:“伏大都护不愧是能力抗突厥的猛将。” 伏廷收回手,目视前方:“不错,我只是一介武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这话我只说一次。” 崔明度下意识问:“什么话?” 他眼看过来:“我不管李栖迟以往如何,她已嫁了我,就永是我伏廷的女人,谁也别想动。” 手里的弓在二人身前一点,他冷冷说:“请崔世子谨记。” 崔明度无言,脸上再无一丝笑。 伏廷扔了弓,转身走出去,没几步,又回头说:“靺鞨路途遥远,崔世子不如尽早上路吧。”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栖迟走入粮铺。 柜上的早已等着,见到她立即抬了下手,请她入耳房。 她摆手遣退了他,快步走进去,合上门后,摘下头上的帷帽,见到房中站着的人。 是曹玉林。 “嫂嫂。”她依旧一身黑衣,出去了一趟,脸上又黑一层,脸颊略微瘦了些,冲栖迟抱一下拳。 栖迟上下看过她,问:“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是。”曹玉林说:“我是从近路赶回来的。” 栖迟一脸凝重:“到底怎么回事?” 一从秋霜口中得知消息,她便立即赶过来了。 秋霜说是曹玉林返回送来的口讯,具体发生了什么,自然还是要来问本人。 曹玉林有些不解:“这是商队的事,嫂嫂为何会来问起?” 栖迟暂时无法言明,只说:“我从秋霜那里听说了一些,你且先告诉我详情。” 曹玉林还当她是好奇,请她入座,一边开了口:“那支商队出了些事,暂时怕是回不来了……” 此番她随商队行走,原本是一切顺利的。 出境后,商队先是将从北地携带过去的中原物产卖出,赚取了厚利,再将境外的物产买入。 之后再要返回时,却被一家商号给拖住了。 只因商队先前接到了东家的传讯,说是接了胡部买卖,要他们在境外物色一批好的牲畜幼崽,一并带回来。 商队很快就办好了,与境外一家商号谈拢,将要交易时,却发现数额不对。 原定一头价格如常的牲畜幼崽,忽而翻了百倍,一批幼崽有百头,一通下来,瞬间近乎天价。 商队核实再三,却发现那订好的文书里早被做了手脚,根本无处说理。 这样下来,便是寻当地的管事也说不清,便成了他们亏欠对方商号一笔巨财。 那商号眼见他们是第一次出境的商队,更是变本加厉,放话若要退掉买卖,便要翻倍补偿。 眼下告去了当地管事跟前,只给商队两个月时间,若是还不上钱便要拿商队的货来抵。 当地管事便照规矩,通知商队东家去处置。 商队已在返回之际,能用的钱财已然全都用了,这么一大笔钱,必然也要经手东家亲自批账,这事无论如何也肯定会送来东家跟前。 曹玉林是因为随行才得以被放行,提前赶回通知这家商号。 栖迟听完,眉头紧蹙:“可知那作对的商号底细?” 曹玉林说:“出事时就已打听过了,那家也是个大商号,素来没有敌手,也许是见这商队第一次出境便如此手笔,想要打压。” 栖迟脸色渐冷。 她许久不曾亲自走商了,这些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倒是不曾消停。 商队她一直关注着,货物皆是她亲自吩咐买入的。 里面有些境外物产是讲究时令的,经不起久耗,牛羊幼崽更是胡部等着的。 更何况还有她手底下那么多人手也被扣了。 她想了想,又问:“这事多久了?” 曹玉林说:“快有大半月了,还是因我自近道日夜兼程赶回才缩短许多,否则要等他们管事的送消息到,两个月早就过去,那批货就真成他们的了。” 栖迟心说还好有她,才能叫她知道的如此及时。 “那里管事的是哪一方?”她又问。 “既不是北地也不是突厥,那地方名义上属于靺鞨,但离靺鞨首府远得很,因而由当地胡人管事自行管理,多亏商队有都护府的凭证,能证明是正经行商的,否则只怕更糟。” 栖迟明白了,有安北都护府的凭证在,至少人手暂时是安全的,只是要将那批货带回来,还得解决了眼下这事才行。 她又问:“可知那家商号是做什么买卖的?” 曹玉林不明白她为何问得如此细致,却还是说了下去。 …… 半个时辰后,栖迟戴着帷帽,从耳房里出来。 秋霜正在外面等着。 她吩咐说:“安排人手,将能用的都叫上。” 秋霜有数:“家主是要即刻过去?” “嗯。” “那大都护那边……” 栖迟闻言沉默一瞬,想起了伏廷的话。 他说她若真要走,他不会拦第二次。 她方才已经算过时间。 曹玉林说知道近道,若是跟着她走近道,时间应该充裕。 只不过不能耽搁了。 她不是要走,但眼下的确是要出瀚海府一趟。 不能这么走,她既然决定不走了,岂能平白叫他添了误会,那与火上浇油何异。 她往外走:“回府。” 秋霜立即去车前放墩子。 她们走后,曹玉林从耳房里走了出来。 她正准备赶去城门口等着。 方才栖迟走之前说这铺子的柜上说了,这商队的东家今日就会随她出发,需要她带路,请她先去等待。 曹玉林不知她嫂嫂一个宗室贵女如何会管起这事来,但这商队帮了她的忙,她帮忙也是应该的,便答应了。 都护府外,新露和秋霜已将人手点好,吩咐妥当。 主屋里,栖迟换上了一身男装,将脸上的脂粉皆抹去。 她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走到屋外,看了一眼日头,又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回廊。 伏廷还未回来。 她又看一眼日头,再等下去,可能城门就要落了。 她拿了披风,走出门去。 新露已匆匆回来,看见她出门,忙问:“家主不等了?” “不等了,”她停下脚步,说:“去将阿砚叫来,我嘱咐几句。” 新露刚要走,她又道:“你和秋霜留下,不必随我同去。” …… 都护府外恢复安静时,天也暗下了。 罗小义推开府门,转头先等他三哥进门,一边问:“三哥,你为何不由分说就将那姓崔的送走了,莫非是看他碍眼了?” 要不是因为这事,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回来。 伏廷进了门:“嗯。” 罗小义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伏廷已经越过他走去里面了。 他走得很快,一路直去主屋,进门前脚步一收,握紧了手里马鞭。 在想进去后是不是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只一瞬,他又抬脚走入。 房中一切如旧,案席上摆着她常靠的软垫,案头残茶还留着余香,她的妆奁铜镜还竖着,只是无灯,也无人。 他扫了一圈,马鞭握得更紧,转身就要出门。 门外,李砚匆忙赶来,一脚跨入,险些撞上他,赶紧站住:“姑父可算回来了,姑姑已经走了。” 伏廷抿唇站着,一言不发。 李砚忙道:“不是,是我没说清楚,姑姑没走,她只是暂时有事离开,特地留了话给我,叫我告诉姑父一声。她真没走,怕姑父不信,还特地把新露秋霜留下了,我也还好好待在府里。” 伏廷回味过来,握鞭的手松了些。 确实,李砚还在,她不可能走。 他问:“她去做什么了?” 李砚小声说:“姑姑去处置买卖上的事了,她去经商了。” 伏廷沉眉:“什么?” 她竟然就这么出去经商了。 李砚怕他生气,不敢多看他脸色,垂着眼道:“是,姑姑说她决心不走了,就是去处置买卖了,若姑父仍不信她,她也确实是说了实话了。” 他眼看过来:“她真这么说?” 李砚点头:“原本姑姑是要自己告诉你的,一直没等到姑父回来,她赶着上路,这才托我传话的。” 为了传话,他特地将姑姑的话背了下来,一个字也不差。 伏廷听她上路如此急切,便知一定是事出突然,问:“带人了没有,去了何处,要去多久?” 一连三个问题抛出来,李砚都呆了一下:“我、我忘了问了。” 随即又忙道:“人带了不少,姑姑将从光州带来的护卫全都带上了,还说到了地方后会叫沿途铺子送信回来报平安。” 说到此处,李砚又想起什么:“对了,姑姑是跟那位姓曹的女将军一同去的。” 伏廷听说曹玉林也在,才算放心了一些,颔首:“知道了。” 李砚看了看他,好似没有生气,心想姑姑的交代应当是完成了。 刚打算走,伏廷叫住了他:“信送到后说一声。” 李砚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姑姑报平安的信,点点头:“是,我记住了。” 说完告退出去。 伏廷朝窗外看一眼,果然看到了新露和秋霜那两个侍女。 他一边解刀,一边回想着李砚说的每一句话。 她不是真的要走。 他将刀按下,看着房中,她所有东西也都还在。 没多久,房门口传出罗小义的声音:“三哥?” 他方才从李砚那儿打听了,李砚只说他嫂嫂暂时出府一趟,没说要走,他忍不住过来瞧瞧他三哥动静。 伏廷看他一眼:“传令下去,夫人还在府上,未曾出府。” 出去的是鱼形商号的东家,若叫外人知道都护府与这么大的商号有关联,只会有害无利。 罗小义看他脸色,比起先前可好看多了,放心说:“明白了。” 伏廷又吩咐一句:“盯着各处的动静。” 罗小义心知肚明,这是为了他嫂嫂在外安全,讪讪一笑:“早知三哥就不要急着送那姓崔的走了,也不至于在路上耽误那么久,还能尽早回来与嫂嫂当面说上几句不是。” 他接着道:“对了,我看那姓崔的当时在路上与三哥说了好几句话,都说什么了?” 伏廷说:“没什么。” 罗小义不问了,再问怕又挨十军棍,转头办事去了。 伏廷看过房中四周,想着罗小义方才问的话。 崔明度临走时,在路上问了他一句:大都护既然能因县主对我放狠话,为何又让她在佛堂独自垂泪? 他当时就想起了她那日泛红的双眼。 他知道李栖迟不会为他垂泪,但不管她因何垂泪,都是他的事。 他说:那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崔明度再无他言,向他搭手告辞。 他低下头,手上松着袖口。 想起最早她来时,也曾给他松过袖口,宽过衣。 这里她毫无预兆地来了,如今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好在,没有毫无预兆地走。 他松了手,摸出酒袋,拧开喝了一口,塞上时咧了下嘴角。 纵然她心里没他,也不够信他,她既然愿意留下,他就不会轻易放了她了。 夜深人静,一间荒庙外的院墙里,落脚了一群护卫。 荒庙里面,燃着一丛火堆,曹玉林坐在火旁,看着对面的栖迟。 她穿着一身圆领袍,外罩披风,束着男子的发髻,原本头上还戴着一只深檐的斗笠,进了这里后才拿下来。 看了许久,曹玉林终于忍不住问:“为何今日来与我碰面的不是那商号的东家,而是嫂嫂?” 先前栖迟在城门口与她碰了头,就上了路。 这一路下来,走的全是僻静的小道,这种路只有如她这般的探子走的来,可不是贵族们受得了的。 可她也没瞧见栖迟抱怨半句,甚至马也骑得很快,她心中早已疑惑许久。 栖迟笑了笑:“那商队的事由我处置,待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缘由。” 曹玉林点头:“嫂嫂既然如此说了,料想事出有因,便是冲着三哥,我也该信嫂嫂的安排。” 栖迟听她提起伏廷,不禁垂了眼。 心说也不知阿砚将话带到了没有。 更不知他听了,会不会信。 曹玉林见她坐着不动,问了句:“嫂嫂是在想三哥?” 栖迟没动,轻轻嗯了一声。 曹玉林语气少有的暖融:“嫂嫂与三哥夫妻情深,那太好了。” 刚说完,却见栖迟脸上露了丝无奈的笑,她不禁奇怪:“难道我说错了?” 栖迟本不想说的,但也无法在她面前装出夫妻情深的模样来,低低道:“我们没你想得那般好,我瞒了他一个秘密,寒了他的心,只怕,再也捂不热了。”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坐着,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被火光在脸上照出一层阴影。 先前她与伏廷有事,也不曾这样过。 “嫂嫂为何会这么认为,竟像是觉得毫无转圜了一般。” 栖迟又想起那一日,他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很清楚。 尤其是他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摆弄的人吗? 她说:“我从未见过他那样,他从未如此动怒过。” “怒?”曹玉林摇头,眼望着火光,似在回忆:“三哥何等人,他真怒时一人杀入突厥营中,斩敌数百,浑身浴血。他的怒只会对敌,不会对自己人。我想在嫂嫂面前,三哥应当从未动过真怒。” 栖迟霍然抬眼,看她许久,轻轻笑了笑:“你这是在宽慰我?” 曹玉林一脸认真:“嫂嫂抬举我,我是最不会宽慰人的了。三哥的心是不是真寒了,嫂嫂不必看他说什么,看他做什么就知道了。” 栖迟眼动了动,随即又笑了。 心说分明就很会宽慰人。 至少,她已受到宽慰了。 说了一番话,曹玉林将外衫在地上一铺,先睡下了。 栖迟睡不着,坐了许久后,起了身。 荒庙正中一尊残像,看不出是哪一尊神佛,前面横着一张破败的木香案。 月光照入,从香案上拖到她脚下。 她拉一下身上的披风,摸到袖中的鱼形青玉。 想起伏廷将这玉还给了她,想起他将她扛起就回了府。 她心说:是了,她怎会忘了,他向来是个嘴硬的。 眼前香案上积了一层灰,她手搭在上面,无意识地描画着,回了神,看见上面被她写了个伏字。 是她想得出神,随手就写出来了。 她抹掉,细细擦着手心,又忆起他那句:终有一日,我会叫你将瀚海府当成自己真正的家。 心里又说一遍:我等着。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二十多天后,北地境外百里的一座小城里。 曹玉林黑衣飒飒,穿过狭窄的街道,拐入一间拱门圆顶的客舍。 最里面的客房门口守着两个身着便服的护卫,她走过去,护卫便当即打开门让她进去,又将门合上。 “嫂嫂,”曹玉林从怀里掏出一叠飞钱,递给房中的人:“这是剩下的。” 栖迟身上穿着月白的圆领袍,站在拱形的花窗前,接在手里点了点:“竟还有这么多没花完。” 曹玉林不解:“嫂嫂到底有什么用意?我们时间已然不多了,为何只每日叫我去那商号家的店里花钱?” 尽管她们一路上没有半点耽搁,也花了大半月才到达这里,又待了数日,眼看着这许多天就过去了,除了花钱疏通了一下当地管事,暂且保着商队的人和货,其余便再无动作了。 栖迟只是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每日去作对的那家商号家去花销,倒好似要叫他们多赚些钱似的。 “我只是想探探这家商号的底罢了,”栖迟抬眼看她:“你花销时,可有见到他们家的铺子有何不寻常之处?” 曹玉林想了想:“没有,只是平常做生意罢了。” 栖迟问:“对其他往来商户如何?” 曹玉林说:“也是如常。” 栖迟心说:难道就只是奔着她这家来作对? 她又问:“他们家在这城中有多少家铺子?” “十来家。” 栖迟看了一眼手里的飞钱,不免好笑,原先听曹玉林说这家也是家大商号,还带了些谨慎。 可这数日下来,不过十来家店铺,也并非是什么销金窟,可见财势远不及她想象的那般足。 她故意问:“那你觉得是商队家的商号大,还是这一家大?” 曹玉林想了想:“料想是商队家的吧,这一路下来,也看见了不少鱼形商号家的铺面了。” “听你这么说我便觉得好办多了。”栖迟理一下衣袍,系上披风,拿了桌上的帷帽,说:“走一趟吧。” 曹玉林见她终于有了动作,立即跟她出门。 到了门外,栖迟停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门边的护卫。 护卫接了,匆匆出去递送。 “可是嫂嫂报平安的信?” 她的脸隔着帽纱看不分明,语气里却是有些淡淡的笑意:“是,晚了好几日。” 曹玉林跟着她的脚步,边走边道:“这一路下来,嫂嫂以往的神采好似又回来了。” 栖迟随口问一句:“是么?” “是。” 自那晚荒庙里一宿之后,曹玉林便察觉了,以往那个娇滴滴却眉眼含笑的嫂嫂又回来了。 出了客舍,门口一队护卫守着一辆小顶马车等候着。 栖迟登上后,回头朝曹玉林招一下手,示意她一并上来。 曹玉林跟上去,发现车中堆着一只一只的匣子,多看了两眼:“我还道嫂嫂是按兵不动,原来是早准备好了。” 栖迟坐下后,取了一纸文书在手中,翻看了一遍,收起来,对她说:“我得感谢你,都亏有你相助,否则难以进展如此顺利。” “嫂嫂何须如此客气,便是除去三哥这一层,我与嫂嫂也不该如此生分。” 曹玉林总是一板一眼的,可也因如此,说话便给人感觉分外真诚。 栖迟撩开面纱,冲着她笑起来:“那我以后就唤你阿婵如何?” 曹玉林木讷地看过来:“嫂嫂为何会知道这个名字?” “你说我还能从何得知?”栖迟反问,眼神有些揶揄。 罗小义说过曹玉林是由胡人养大的,有个胡名叫玉林婵,只因这名字太过秀气,与她本人英姿飒爽的模样反差太大了,栖迟才会记得这般清楚。 曹玉林会意,面无表情:“是了,定然是罗小义说的。” 栖迟看了看她脸,怕戳到她不快,说:“我不过玩笑罢了,并非有意打听什么,你莫放在心上。” 曹玉林端坐着,两手交握:“嫂嫂不必如此顾忌,我与他的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无非就是曾与他相好过一场罢了。” 栖迟一怔:“什么?” 曹玉林看看她,说:“我与罗小义相好过,又分开了,就这么回事。” 栖迟着实没有想到,看之前情形,她还以为是罗小义一厢情愿,没料到竟然还有过这样的往事。 “那为何要分开?”她问。 曹玉林平静地摇一下头:“不是一路人罢了。” 她掀帘朝外说了声“上路”,又回头对栖迟说:“嫂嫂以后就唤我阿婵好了。” …… 这座小城名叫古叶城。 与北地不同,随处可见拱门穹顶的房屋。 石头铺成的街道又直又窄,梳着小辫的幼童欢笑着跑过,两边的胡人小贩直接在地上铺一块毡毯就兜售各种东西。 各色的人往来穿梭,穿着五颜六色的胡衣,说着各种话语。 街道正中,一家两层高的酒肆,门前挑着胡语写就的招牌。 马车停下,曹玉林先下来,再掀了帘子。 栖迟走出来,抬头,隔着帽纱看了一眼酒肆大门:“就是这里?” 曹玉林点头:“不错。” 那家与她作对的商号最大的店面就是这家,曹玉林早已打听清楚,他们的东家就在这里。 栖迟走了进去。 就算是白日,酒肆里也闹哄哄的。 临门一张横柜,站着酒肆里的伙计,见到一群随从簇拥着两人进来,皆是中原面孔,忙上前笑脸迎客,说一口生硬的汉话。 曹玉林说:“叫你们东家出来,便说还钱的来了。” 伙计似是早等着的,一听这话,麻溜地请他们上楼去。 栖迟走上去,楼上是一间一间被分开的小隔间,招待贵客用的,算得上安静。 伙计挑开拱形的门上垂着的珠帘,请他们进去。 里面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桌后坐着个胡人汉子,布巾裹着卷曲的头发,一脸络腮胡,有一只眼睛翻白,似乎是天生独眼,正在喝酒吃菜,身后站着好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 伙计用胡语唤了他一句,这一句栖迟听得懂,过往经商时与胡商打交道时听过许多次,是东家的意思。 她看一眼曹玉林,曹玉林冲她点头。 所以这就是那个与她作对的人了。 那独眼汉子看了一眼当先进来的栖迟,放下手里的银质酒杯,上下打量她,用汉话问:“怎么贵号东家就是你这么个女人?” 栖迟虽然身着男装,但只是为了行走方便,身段是遮掩不住的,任谁也能看出她是个女人。 她隔着帽纱看对方两眼,软言软语地道:“东家是我夫家,奈何出了这事,叫他急得卧病在榻,无法前来,只好由我代替了。” 这一番说辞是早就在车上与曹玉林说好的,她故意将语气摆的低软可怜。 独眼笑一声:“你们就是再可怜,我也不能不要我的钱,此事你们必然要给我一个交代,否则货别想带走。” 栖迟叹口气:“既然如此,这桩买卖也做不成了,那便按照你说的,退掉买卖,翻倍补偿吧。” 独眼跟左右随从打了个眼色,看着她:“你这话是真的?” 栖迟朝身后看一眼,几个护卫捧着车里备好的匣子走了进来,放在桌前空地上。 曹玉林弯腰,打开一只,里面不是飞钱,而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银。 这样的盒子放了快有一排,独眼扫了一眼,笑得络腮胡一抖:“早知你们如此爽快,我也犯不着告去管事那里了。” 他摆一下手,叫身后随从过来拿钱。 栖迟竖手阻止:“钱给了你,我的人和货要如何是好,你我得立下文书,免得去管事处赎人时,空口无凭。” 独眼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那排匣子,手拍一下桌:“好,立文书吧。” 栖迟从袖中取出文书来:“我一介女流,不懂经商,心急如焚的,也不知写得对不对,不如请你帮我看一看,不然回去后无法向夫家交代,我便难辞其咎了。” 独眼是想自己立文书的,见她立好了本还想推却,却见她是这么一幅模样,料想也就是个深闺宅院里的女人,咧着嘴笑:“那我便瞧瞧好了。” 曹玉林接了那文书,送到他跟前。 独眼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这里面明显有个纰漏,他原先提出的是补偿翻倍,这里面竟然写了两个翻倍。 这一个笔误,却又是要翻上一番了。 他将那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其他问题,也故意不说这纰漏,在桌上一按:“可行。” 栖迟说:“那便就此定下了。” 独眼叫人取了红泥来,往文书上按了指印,便叫随从去取匣子。 曹玉林把文书拿过来,送到栖迟手中。 随即便听到一声怒喝:“你们敢耍老子!” 那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已经揭开了那一排匣子,除了那一只里装满了金银,其余皆是空的。 独眼一声暴喝,顿时那几个随从就跟围上来。 外面的护卫也瞬间涌入,双方对峙起来。 栖迟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到他跟前,一手将文书按在桌上,一手伸入他面前的酒杯,两指沾了酒,在文书下一抹,说:“你何不先看看清楚自己按过手印的文书?” 独眼一看,那文书下面浮出半清半楚的字迹来:所得赔偿款项多少,便按照一通宝一头的价格,提供相应的牛羊幼崽。 一通宝一头,这简直是贱卖得不能再贱卖,这天价的赔偿折合下来,他需要提供成千上万的牛羊幼崽不成。 独眼嘴里骂出一句胡语,紧接着又用汉话骂:“你这女人装模作样骗老子!” 明明检查了好几回,如何会没看出来这点,只能说明这女人是个老手,这些歪门邪道懂得很。 栖迟手指在文书上点了点,语气竟还很温和:“这不就是你们用的伎俩,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早不知多久就已无人再用了,若我去管事的那里揭发,也未尝不可。” 独眼大喊了一句胡语,劈手就来夺文书。 曹玉林眼疾手快地按着他手臂,一柄匕首狠狠一插,钉着他的衣袖扎进桌面。 那几个随从听了他的喊声本要动手,见状都不动了。 桌上酒菜皆翻,独眼扭着身子在那儿,翻白的那只眼翻的更厉害了,他看一眼自己的手,匕首钉入的是衣袖,可差寸许就要是刺入他手臂了,又看一眼曹玉林,脸色僵了:“你什么人?” 曹玉林说:“你管我什么人。” 独眼到这会儿才意识到是小看这两个女人了。 栖迟将文书收好,拢着手站在桌前说:“我本可以直接去见管事,特地走这一遭,只想弄清楚缘由。我已摸清你的底,你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商户,既然如此,何不打开门好好做生意,为何要独独寻这商队的事?” 独眼梗着脖子:“劝你不要多问的好。” 栖迟说:“你既然如此说了,我便不得不问清楚了。莫要忘了,此地是靺鞨所属,靺鞨是我朝臣邦,你敢对我朝正经行商的商队下手,便不怕他日闹大了,弄成靺鞨对我朝不敬?我听闻我朝刚派遣了使臣前往靺鞨,你要在此时生事?” 独眼脸上一番变化,翻白的那只眼动来动去。 “如何,你还是不肯说?”栖迟转身:“走吧,去见管事。” “慢着!”独眼忙喊一声。 她停住。 独眼看看左右:“我谁也得罪不起,只是有人发话,我照办而已,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栖迟蹙眉:“何人?” “劝你少问。”独眼说:“你们要是现在走人,我就当你们没来过,什么商队和货也别要了。” 曹玉林抓着匕首的那只手猛地一用力,刀锋又入桌面几寸,止了他的话,看向栖迟。 等着她发话。 无论是商队还是牛羊幼畜,都是必须要带回去的。 栖迟看一眼独眼,平静道:“你去管事处撤了告诉,放了我的商队和货,原先的牛羊买卖按照正常的价格来,我方才给你的那一匣子金银便是报酬。” 独眼以为她在说胡话:“话我已说了,你还敢要这批货和牛羊?” 她点头:“便是一根羊毛,我也要带回去。” 独眼说:“好,有种,夜间你到城外来,赶了羊交了钱就走,别说我没提醒你。” 临晚,栖迟才走出酒肆。 一路走一路思索着。 上车前,她脚步一停,吩咐身旁护卫:“马上去官署接应商队出来,叫他们不要休息,即刻带上货去城外等着,夜间一旦交易完牛羊就上路,半点也不要耽搁。” 护卫领命而去。 曹玉林问:“嫂嫂这是怎么了?” 栖迟说:“思来想去觉得不对,那商号如此畏惧,指使他的恐怕不是小来头,谨慎些好。” 曹玉林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城外先行打探一下,免得交易出事。” 说完不等她开口,转身匆匆而去。 栖迟登上车,吩咐赶回客舍。 回去后,不管其他,先收拾了东西,便立即赶去城外。 大约是往来商贸的缘故,这境外小城没有宵禁,从早到晚都仍然有人进出。 往来的车马当中,商队被放了出来,车马有十几辆,随行护送和负责买卖的人有近百,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全在城门外等候着。 栖迟到时,看到城门前悬着灯,许多人穿行而过,不免安心了些。 她从那独眼的话里想到了些什么,只是暂时还未坐实,也只能当做什么也没有。 护卫牵着马过来,她弃了车,坐到马上,随着人流出了城门,在僻静的城墙下与商队一同等待着。 夜色一点一点降临。 一名护卫来报,对方用木栏车运着牲畜幼崽过来了。 栖迟叮嘱一句:“快办,记住,无论如何,一定先将牲畜运回去。” 护卫去传了话,商队的人马上赶了过去,双方在夜色里交易。 栖迟没再见到那个独眼,料想他本人没敢来。 正等着,忽而看见曹玉林自城中打马过来,一到跟前就对她说:“嫂嫂快走!” 她一惊:“怎么?” “有人马过来了,不知是什么来路,但有兵器。” 远处,已经传来马蹄声。 好好的城门处,忽然冲来一群持刀的人马,瞬间惊叫声四起,到处都是逃窜的人。 事出突然,无暇多想。 栖迟立即策马而出,顺带看了一眼商队,牛羊牲畜已被赶去前方,有一部分人还落在后面。 曹玉林打马跟上她,想为她挡一下周围,但前方竟又冲出人马来,来势汹汹,多不可数。 顿时,从城门涌出来的人皆被包围了。 伏廷走入书房,解了刀后,先算了一下日子。 今日离她离开已有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他大半住在营中,也是今日需要议事才返回。 他在盆中洗了下双手,正准备更衣,罗小义忽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三哥,边境送来了消息。” 伏廷这才看见他手上拿着的奏报,在袖上蹭一下手,伸出去:“拿来。” 罗小义送上。 他翻开看了看,问:“什么人做的?” “不知道,很古怪。”罗小义道。 是斥候送来的消息,一群人劫持了一群平民百姓,其中有他们北地的商队,做得很隐秘,是半夜动的手。 若非伏廷早派人盯着,可能还不会发觉。 伏廷又看一眼。 商队,北地的商队目前只有一支。 就算消息快马送到,也至少发生好几日了。 他问:“这地方准确?” “是,在境外,出事的地方叫古叶城,那一带就那几个小城。” 外面忽而传出两声急促的脚步响。 伏廷转头,看见李砚匆忙跑了进来。 “小义叔方才说古叶城出事了?” 罗小义见他一脸惊慌,莫名其妙:“你怎么了这是?” 李砚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封信,他白着脸说:“刚收到姑姑送回的信,她说……” 伏廷已经大步过去,拿了过来。 信是秋霜去铺中取来的,西域快马送回,没有半点耽搁。李砚记得姑父的吩咐,拿到后就送了过来,本意是来替姑姑报平安,不想却听到这个消息。 姑姑在信中就说,她眼下就在古叶城。 伏廷看完了信,眉眼一凛。 李栖迟,居然跑去那里了! 他二话不说就出了门。 罗小义反应过来,连忙去追,眼前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风刮着,卷着飞沙,拍打在拱形的窗户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关了一群人,全都挤在墙角。 栖迟坐在靠门的角落里,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她被关在这地方已有好几日。 曹玉林就在她身旁,正贴身于窗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许久,才听到隐约几句交谈声,并不分明,她却听出来了,转头过来小声说:“是突厥语。” 栖迟环住膝,拧了眉,心说果然。 她当时听了那独眼的话时便猜到了一些,这一带夹在北地和突厥中间,他说他谁也得罪不起。 那能让他得罪北地商队的,也就只有突厥了。 她们来此数日也不曾有事,一旦商队要走对方便现身了,可见那独眼说的没错,他们就是要留下商队的货。 她低声说:“也许是突厥军。” 曹玉林道:“我也怀疑,只是见他们用的不是突厥军中惯用的弯刀,也未着甲胄,因而未下论断。” 栖迟说:“单看他们如此人多势众,就绝非常人。” 当夜太黑没能看清,但四处都是人马,都能将城门都团团围住,岂是普通的突厥人能做到的。 曹玉林有经验,低语一句:“若真如此,便事态麻烦了。” 栖迟被围住时头上的帷帽就已遗落,如今束着的发髻已乱,脸上也沾了尘灰。 她朝屋内扫视一圈。 那群人没把他们当人看待,不论男女肆意就关在一起。 她没与旁人挤在一起,身边除了曹玉林,还有她商队里的不少人,以及几个抵挡时受了伤的护卫。 商队已被这突发的事情拆散,当时有部分人赶着牲畜幼崽及早上了路,也不知有没有能够逃脱。 剩余的护卫也不知所踪,或许是被关在了别处,是那样的话倒还算好的了。 这间屋子也并不是什么住人的地方,连着茅房,连日下来,一群人吃喝睡都在一处,充斥着一股难言的气味。 她闻了觉得很不舒服,胸口隐隐不适,几欲作呕,一只手按住胸口。 曹玉林见到,往她身前挡了挡。 想她如此娇贵的贵族女子,应该半点不曾受过这样的苦,如今却被困在这种地方,不免自责:“是我没保护好嫂嫂。” 栖迟小声说:“与你无关,真是军队来了,仅凭我们这些人是跑不掉的。” 曹玉林还担心她会害怕,不想她倒还镇定地宽慰起自己来,低语一句:“放心嫂嫂,三哥向来关心边境动向,一旦得知消息,必定会来救你。” 栖迟一直刻意地没去多想,被她勾动,就难以遏制地想起了伏廷。 上一次被突厥女掳走时她还问过他,若有一日她出事,他会不会来救她。 没想到真有了这一日。 他会来么? 她想他那样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自己的妻子出事应当会来的,可似乎,又不够确定。 他现在可还对她有气? 忽然想起,他们已有一个多月未见了。 “恐怕很难,”她垂眼,捏住衣摆:“外面那些人若是刻意隐瞒,可能还无人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 说到此处,她捏衣摆的手指愈发用了力。 她还有许多事没完成,绝对不能被困在这里。 更不能死在这里。 “不行,”她低低地,仿若自言自语:“一定要逃出去才行。” 曹玉林闻言,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捏在了手里:“嫂嫂说得对。” 外面传出一连串的脚步声,二人立即收敛,没了声音。 栖迟沉默着等待那群人过去,又看了看屋中被困的人。 天南海北的人都有,有许多是中原人。 她看过去时,也有人朝着她这里看,她看着他们,发现那些也不过就是寻常出来讨生活的平民和商人罢了。 这群突厥人,竟连普通百姓也不放过。 莽莽荒原,尘沙飞扬。 大队人马迅疾驰骋而过,如风过境,除去轰隆如雷的马蹄响外,再无其他动静。 直至日暮,一马勒停。 后方众人齐整停下。 伏廷当先坐在马上,极目远眺。 一条湍急河流横挡在眼前,河对岸就是一条直通边境外的近道。 他对北地地形了如指掌,这一条是最近的路。 罗小义打马在旁,喘了两口气,又抹了把脸上的汗:“三哥,我们日夜未停,已是最快的速度了,应当是赶得及的。” 这么说是怕他太担心嫂嫂了。 “何况还有阿婵在。”他又说一句。 曹玉林身手不亚于他,若非离了军中,军衔也不会比他低的,罗小义虽也着急,但历来是相信她的本事的。 伏廷没说话,只两眼凝视前方。 很快,一名斥候快马加鞭地自远处驰来,近前后顾不得下马,一抱拳便开了口:“禀大都护,古叶城外有突厥战马行过痕迹,但未见突厥军。” 伏廷听到突厥二字,手已按上腰后的刀,问:“古叶城有何动静?” “暂无其他动静,看似一切如常。” 看似一切如常。 有突厥行军痕迹却不见突厥军,古叶城出了这样的事却一切如常。 伏廷迅速做了判断,当即下令:“所有人卸下战甲,只着便服,不可泄露安北都护府将士身份。” 所有人领命,下马整装。 罗小义也跃下了马,手上毫不迟疑地照办,口中却诧异地问了句:“三哥这是为何?” “此事与突厥脱不了干系,”他说:“古叶城也许已被突厥控制了。” 出了这种事,古叶城却无人问津,只有这一个可能。 如果是突厥军所为,劫持了北地的商队,最终还是为了对付北地。 如今他们隐于暗处,他不能暴露在明。 众人迅速变换着装,软甲内着,外罩便服,所有兵器藏于马腹之下。 罗小义翻上马背,看了眼那河水:“可要等水流缓些再过去?” “马上走!”伏廷手中马缰一振,一马当先,破河而过。 后方兵马立时跟上,马蹄奔踏,震裂长河,直奔出境。 栖迟一直没怎么吃,也没怎么睡。 在这种环境下,她只能尽量闭目休息,让自己保持清醒。 屋中,有不知何处而来的胡民被困久了,在人群里低低地跪地祈祷,念着听不懂的祷词。 今日的屋外,却忽而多了些不寻常。 她抬起头,听见好像不时有人被带出带进一般,偶尔还有一两声惨嚎传来。 身旁曹玉林低低说:“他们要对我们下手了。” 她暗暗心惊,往窗外望,只看到有模糊的人影经过。 门忽而被推开,一个生着鹰钩鼻的突厥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拖着柄长刀。 外面一点暮光照进来,挤在一处的人不敢作声,祈祷的胡人也不敢再开口。 那鹰钩鼻拖着刀在屋中走了一圈,停在栖迟这群人跟前,用不大流利的汉话问了句:“你们商队的东家呢?” 商队里的人都摇头。 “东家没来。” “我们底下的人都没见过东家,谁也不知东家在何处。” 鹰钩鼻不耐地冷哼一声,朝外说了句突厥语。 立即进来几人,要拖走商队里的人。 商队里有人连忙道:“且慢,我们只是普通百姓而已,货已是你们的了,岂可再得寸进尺。” 那鹰钩鼻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两声,摆摆手就要往外把人往外拖。 忽而有什么扔了过来,鹰钩鼻伸手一兜,竟然是一沓飞钱,有的还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看过去,看到一个发髻微乱、罩着披风的人。 “放了他们,这些钱是你的了。” 开了口,才发现那是个女人,只不过束了男子发髻,做了男装打扮。 鹰钩鼻只看到她雪白的脸,就阴恻恻地笑起来,嘴里又说一句突厥语。 听他命令的人不再管其他人,转而去拖栖迟。 曹玉林听出他话里意思,胳膊一动,想挡,被栖迟一只手按住。 她说:“我在古叶城中各处都有钱,放过我们,五日后我再说个地方,你可以去取一笔回报,绝对比你刚才得到的还多。” 鹰钩鼻掂了掂手里的飞钱,好似有些被说动了,手摆一下,刀却架在了她颈上,说了句汉话:“说地方。” 他竟想现在就想去拿钱。 栖迟不过是权宜之计,古叶城中虽存有钱,也需要她拿青玉去亲自取,就是他手中这一沓飞钱,也未必能兑出现钱来。 但能拖一刻是一刻。 “现在杀了我你什么也得不到,不过就是多留我们五日,我们也跑不掉,于你又有什么损失,到时候真没拿到,你再想怎样也不迟。” 鹰钩鼻冷笑着拿开刀:“明日,只留你们到明日。” 他无遮无拦地看一眼栖迟,又露出那阴恻恻的笑来,透着一丝淫邪:“你,今晚我再来。” 说完扫一圈其他人,揣了飞钱出去。 跟着他的人将门锁上了。 栖迟脸上白了一分,环紧膝头。 商队的人都看了过来,小声又惊慌地问:“这……如何是好啊?”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鹰钩鼻的意思了。 曹玉林在她耳侧低声说:“实在不行,我只能为嫂嫂杀出一条血路了。” 护卫们已失去了武器,带着伤,仍效忠地跪了下来。 栖迟抱着膝,想着可能发生的情形,紧紧咬住唇。 …… 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来。 外面每响起一声脚步,都让曹玉林等人戒备万分。 栖迟被曹玉林要求吃了些东西,却食不下咽,最后只勉强咽了些垫了腹。 她强撑着精神,眼睛落在鞋面上,忽而感觉有人挪了过来,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彩衣,只是已经沾满灰尘,就快看不出来本色。 她隔着商队里的几个人,看着栖迟,小声问:“能否与夫人说几句话?” 栖迟以为她有什么事,摆一下手。 身旁腾出空地来,那女子挪到了跟前,歪着脸细细地打量她的眉眼,忽而轻笑一声:“原来还真是夫人,贱妾瞧了好几次,险些要以为是认错人了。” 栖迟问:“你认识我?” 女子抹一下脸:“夫人何不看看是否还认得贱妾?” 屋内已经昏暗,栖迟不得不凑近细看,对方手抹过后,露出残粉未消的脸,稍细的眉眼,略带风情,很是眼熟。 只两眼,她便认了出来:“是你,杜心奴。” 何曾想到,当初皋兰州里被她打发掉的箜篌女,竟还有再见的一日。 “夫人竟还记得。”杜心奴倒有些惊喜了。 她不过一介低微蝼蚁,眼前的却是高高在上的大都护夫人,久未见面,不想她还能记得自己,实在叫人意外。 栖迟轻轻说:“我记得你弹得一手好箜篌。” 杜心奴越发诧异,她以为这位夫人会记得她如何纠缠安北大都护,再不济也是记得花销了多大才打发了她,没料到却是这一句。 这一句,倒好似只看见了她的技艺。 她掩口笑起来:“贱妾以往没说错,夫人是贱妾生平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了。” 栖迟也跟着微微笑了一下:“这样的光景里重逢,委实不能再说什么有意思了。若是太平时候,我倒希望坐着好好再听你弹一弹箜篌。但眼下,相认不如不认。” 说着她指了一下紧闭的门,提醒一句:“那些,是突厥人。” 杜心奴听了捂了一下嘴,左右看了看,被吓到了,她原先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劫匪,不想竟然是突厥人。 再看一眼栖迟身边紧挨着的曹玉林,又看一圈围在周遭的这许多人,皆防范似的盯着她,明白了,连忙低语:“贱妾不过是与夫人一面之缘,连夫人从何而来都不知道,只是为夫人弹过几支曲子罢了。” 栖迟笑一下:“多谢。” 杜心奴盯着她看,想不透她如此身份为何会在这里,但看这情形也不好多问了。 她叹口气道:“拜夫人所赐,贱妾这些时日下来才得以不用为生计奔波,还能走遍各地修习乐音,如今路过此地会与夫人再重逢,大概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栖迟点头,感觉眼前又暗了一层,想着即将到来的事,勉强淡笑:“能在这境地下遇到一个故人,于我也是安慰。” 杜心奴看了她一会儿,忽而问:“夫人可否将身上的披风赠与贱妾?贱妾衣衫单薄,实在觉得有些冷了。” 栖迟看她形单影只,被困在此处到现在才过来认她,料想也受了不少惊吓,点了个头,便将披风脱下来递给了她。 杜心奴披在了身上,系好了,两手解开头发,以手指做梳,梳理了一遍后,拢起来束发。 她一边束一边道:“贱妾在这境外走动以来发现,好多胡人男子看我们中原女子,一眼两眼是很难分个细致的。” 栖迟看着她将头发束成了个男子发髻,穿着她的披风,又说了这样的话,隐隐觉得不对劲,问:“你这话何意?” 杜心奴弄好了,拉一下披风,低声道:“先前的事贱妾都看到了,那突厥人八成是要来了,贱妾的意思是,以色侍人并非夫人能做的,却是贱妾拿手的,那何不由贱妾代劳呢?” 之前商队这边的动静全屋的人都看到了。 谁都看得出来,那个鹰钩鼻的男人说晚上再来是带着什么意图。 杜心奴就是那时候留心到了栖迟的脸,仔细辨认过后,才过来相认。 她本也迟疑,但与栖迟说了这番话后,还是下了决心。 她能有如今的生活,都是这位夫人的慷慨赐予的,是给了她一条活路,还是一条体面的活路。 虽出身低微,但她也知礼义廉耻。倘若她对今日的事视而不见,那便是连为人的一点良知都没了。 如她所言,外面真就传出了脚步声来。 栖迟身边瞬间人人戒备,却又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惊奇。 曹玉林手里匕首已经滑了出来,也忍不住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栖迟却只盯着杜心奴,压低声道:“此事与你无关,快将披风脱下来,我不可欠你如此大恩。” 杜心奴拜道:“凡事必有因果,夫人不曾欠我什么,是贱妾有心报恩罢了。倘若夫人当初不是宽容优待,而是将我打将了出去,那么今日贱妾便不是报恩,而是报仇了,所以夫人要谢便谢自己吧。” 话没说完,她就起身出去。 “等等!”栖迟反应过来去伸手去拉她已来不及,门已推开,她直接就迎出了门。 鹰钩鼻摸着黑走进来,阴笑着问:“等什么?” 杜心奴在他身旁柔柔道:“不必等什么了,贱妾都已迎出门来了。” 栖迟脱口说:“这是我朝宫廷中的乐师,以往只有圣人才配听她弹的曲子,不能随便走。” 鹰钩鼻听了问:“当真?” 杜心奴倒是听明白栖迟的意思了,隔着一片昏暗看了她一眼,笑道:“正是,贱妾的确出身宫廷,倘若不弃,愿叫诸位听一听我朝圣人才能听的乐曲。” 鹰钩鼻说:“走。” 一边低声吩咐了句突厥语。 门锁上了,他们一起走远了。 曹玉林在旁小声问:“嫂嫂为何这么说?” 栖迟抚一下心口,她方才一急就直接扯了这个谎:“突厥历来对我朝虎视眈眈,倘若有个机会让他们能享受圣人才能享受的,只会叫他们觉得畅快,我想他们应当会愿意花时间听所谓高不可攀的宫乐。” 曹玉林明白了:“嫂嫂还是不想那女子为你委身突厥人。” 栖迟点头,又抚一下心口。 杜心奴有这技艺傍身是好事,便能拖延。 哪怕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外面果然传来了隐约的箜篌声。 奏的果然是宫廷乐曲,许多人张扬的笑声传出来,仿佛十分得意。 笑声当中有人说了一句突厥语。 忽然有人低呼出声:“他们是突厥兵!” 栖迟看过去,似乎是白日里那个祈祷的胡人,他原来是懂突厥语的,与身旁的中原人在小声说:“方才那人说到了什么右将军,他们肯定是突厥兵!” 人群骚动起来。 她听得分明,心说坐实了,他们果然是突厥军。 但这个称号,好似在哪里听过。 好一会儿,她想了起来…… 当初突厥女被杀,罗小义自她尸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上发现她正是出自突厥右将军府。 多亏有摸青玉一事,栖迟才能记得此事。 突厥女虽然当场就被伏廷灭了口,商队帮着抓过探子的事却在北地不是什么秘密,也有可能被突厥知道,这次针对商队是一箭双雕。 既可以报复了她的商号,又可以挫了北地的民生,归根结底仍是要对付北地。 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小心身份。 不论是商队东家,还是大都护夫人,落在他们手里都不会好过。 她提提神,听着那箜篌声,口中低语:“阿婵,你听到了?他们的确是突厥军。” “我听到了,突厥军……”曹玉林说,声音有些不对。 栖迟本想说杜心奴的拖延是个机会,她们应该早做打算,或许出去后还能将杜心奴一并解救了。 听到她的语气,转头看去,却见她一只手按在胸口,脸色发青,立即伸手去扶:“你怎么了?” 曹玉林缓了缓,才说:“对不住嫂嫂,我旧伤发作了。” 栖迟心沉到了底。 钱没了,还有色,色没了,就只剩一条命。 可她必须得坚持下去。 窗口泛出一丝白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栖迟陡然惊醒。 她先前一直没有合眼,始终听着远处的箜篌声和欢笑声,却还是撑不住坐着睡了片刻。 现在醒了,是因为忽然察觉箜篌声没了,再细听,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紧接着,忽然传出几声高昂的突厥语,似在下命令一般。 就连身边坐着没动的曹玉林都抬起了头。 “原来如此。”她说。 栖迟问:“你听出什么了?” “古叶城早被突厥把控了,”曹玉林低声说:“城里管事的靺鞨人送消息给他们,有人混入了城里,他们现在要去解决那批人了。” 栖迟心说难怪,那早就是联手设好的一个请君入瓮的套等着她来钻了,独眼难怪畏惧成那样。 “也许是三哥来了。”曹玉林几乎是用气息说出的这句。 栖迟心口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窗口望。 门上忽然一声重响,被人推开,一个突厥人用生硬的汉话大喊了一声:“都出来!” 听口气好像还是那个鹰钩鼻。 所有人都不得不起身出去。 栖迟压着情绪,起身时伸手扶住曹玉林:“你好些没有?” 她垂着头,走得还算稳,并未多说:“嫂嫂放心。” 出了屋子是院落,出了院落却是城中的街道。 他们被押来那晚天太黑了,绕了很多路,未曾发现一直就还身在古叶城中。 外面天还不够亮,栖迟悄悄看了看前后,他们是分批被押出来的,前面有一些人已被押着走了,后面还有的没出来,她没能看到杜心奴在何处。 街边,一群人站在那里等着,天光熹微中人影幢幢,看不太分明。 鹰钩鼻领着一群突厥人过去,与那群人交谈了几句,说的竟然是汉话,随即下令上路。 栖迟扶着曹玉林,大概听见了几句。 那群人是靺鞨人,他们等在这里,是要帮着这群突厥兵转移他们。 她眉头皱一下,心说就算伏廷来了,可能也找不到她们了。 如今整座城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要寻机脱逃简直难于登天。 一声呼喝,她回了神。 突厥人已经赶着他们上路了。 …… 天色完全亮起前,浩浩荡荡被押着的人已经走到城门口。 鹰钩鼻忽然喊了一声,手一抬,不让走了。 “谁说要出城的?”他用汉话问。 突厥和靺鞨语言不通,靺鞨通汉话,以致于他们反倒要靠汉话来交谈。 一个靺鞨人回答:“去城外找个地方更妥当。” “不行!”鹰钩鼻警惕地拔出长刀,转头指着所有人:“都蹲下,谁都不准走!” 被抓的几乎全是平民百姓,一见刀便惊叫着蹲下不敢动了。 栖迟也跟着蹲下,看一眼曹玉林,见她好些了,才把手松开了。 鹰钩鼻正指着个靺鞨人下令:“你,去关城门!” 那靺鞨人没动。 鹰钩鼻怒道:“怎么回事?叫你们领头的来说!” 那靺鞨人让开一步,他身后,一个人来走了出来。 栖迟忍耐着听着动静,却没听到说话声,悄悄抬眼,看见走出来的那个靺鞨人高大的身影。 他一身胡服紧束,微低着头,一只手拿着马鞭,缓缓走来时,一下一下地轻敲在腿侧,好似在数着脚步。 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霍然抬头,心口猛烈地跳动起来。 是她看错了? 怎么会,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现身了。 天还没完全亮透,但他已经走近,身形和脸型在她眼里已很清楚。 的确是他,是伏廷。 伏廷停步,低着头,眼盯着她,忽而朝旁一瞥。 栖迟下意识地顺着看过去,那里是一匹黑亮的高马。 是他的马。 她眼转回来,心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她独自逃跑? 那其他人怎么办? 他头更低,下巴紧紧收着,又朝那边看了一眼,唇抿得死死的。 她看明白了,的确就是这个意思。 “你干什么!”鹰钩鼻半天没等到话,终于忍不住大步过来。 伏廷转身,迎着他抬起了头。 鹰钩鼻刚要质问,看见他的脸,嫌光不够亮,走近了又看一眼,大惊失色,立即拔刀,口中一串突厥语戛然而断。 伏廷手里的刀已经先一步送了出去。 曹玉林已看明白,低低催促:“嫂嫂快走。” 就是现在,伏廷制造了一个时机。 栖迟握紧手心,起身,跑向那匹马。 伏廷看她上了马,朝曹玉林点了个头,意思是已有安排,借着双方混乱,迅速追上去。 栖迟身前扑来一个突厥兵,下一刻就被一刀解决。 伏廷刀未收,一手拽住缰绳,紧跟着翻身而上,将她一揽,直冲出了城门。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出古叶城近百里,是一大片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 日光淡薄,风啸未停,一匹快马跑至,匆匆勒停。 伏廷腿一跨,下了马,一手提刀,一手将栖迟挟下来,扣着她手腕往前走。 栖迟还没站稳就被他拽了出去,脚下急切,几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边走边看着他的后背。 他转着头,两眼警觉地扫视左右,一言不发。 前方矗立着一片年久失修的佛塔林,塔身已然斑驳,塔尖许多也已塌了,脚下一路杂草丛生。 伏廷拽着她走了进去,脚步一停,回过头,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插,将她按着靠在一座佛塔上,手拨正她的脸,两眼上下扫视她:“你有没有事?可有受伤?” 从一早到现在,足足好几个时辰的奔波,栖迟早已筋疲力尽。 她靠在那里,轻轻喘着气,摇摇头:“没有,没有伤。” 伏廷抬高她脸,迅速地又看了她两眼,确信没有受伤,从怀里摸出水囊来,用牙咬开,递到她嘴边。 栖迟顾不得饮水,刚平复了些便问:“其他人怎么办,阿婵还在他们手里,还有杜心奴,就是当初那个箜篌女,若不是她,我的名节便保不住了。” 伏廷蓦地笑一声:“名节?命都要没了你还管名节!” 栖迟怔了一怔,这才发现他一张脸紧绷,眉峰压低,似是一直忍到了现在。 她不知他是不是带着气,对着他的脸,没了声。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伏廷盯着她,声沉下去,另一只手还牢牢扣着她手腕。 栖迟低低说:“突厥军。” 他点头,一条腿压着她抵在身前,像是不让她逃一般:“你还敢不告诉我就跑来这境外?” 栖迟身前是他的胸膛,身后是佛塔,无法动弹,只能迎上他的眼:“我也想告诉你,可经商得撇清与都护府的关联,何况当时你我……” 她眼神动了动,在他脸上轻扫而过,没说出来。 彼此心知肚明。 伏廷嘴一抿。 道理他如何不懂,不懂就不会配合着遮掩了她这一个多月以来出府的事实。 可真正事到眼前,他又恨不得早知道。 他咬了咬牙:“只差一步,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栖迟垂了眼,脸上发白。 直到此刻回想,她仍心有余悸。 也许能逃出来。 也许差一步,她就真没命了。 伏廷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鬓边微散的发丝掩着苍白的脸,忽又后悔说了这一句。 心说吓她做什么。 突厥会在靺鞨的地界上来这一出,连他也没料到,又何况是只能以商人身份行走的她。 他把水囊抵着她唇上压一下,缓了声:“喝水。” 栖迟抬起头看他一眼,立即配合地伸出只手来托着水囊,就着他的手,启开双唇喝了两口。 伏廷扣着水囊,拇指在她下颌上一抹,抹掉了她唇边那点残余的水迹,将水囊递到自己嘴里灌了两口,去摁塞子时,才终于松开那只一直抓着她的手。 很快,他又从怀里摸出一袋干粮,递到她眼前:“吃了。” 栖迟拨开,里面是黑乎乎的肉干,她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干硬无比,几乎嚼不动,似乎也并不觉得饿,摇摇头,不想再吃了。 这是军中的东西,伏廷知道对她而言是难以下咽了些,但还是又拿了一块递到她眼前:“吃完,不吃没体力赶路。” 栖迟看了看他不由分说的架势,终是抬手拿了,送到口中。 伏廷收起东西,转头拔了地上的刀,环顾四周一圈,又凝神听了下动静,快步过去牵了马来,抓着她的手就走。 栖迟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肉干,被他拉着,一直走到塔林深处。 隐隐有水声,伏廷松开马缰,手在马额上一按,多年战马,极通人性,跪下前蹄,俯低不嘶。 他拉着栖迟往前,拨开一人高的茅草,草下横着一条河。 “下去。”话音未落,他人已跨入河中,回头手一拉,将她拉下去。 河水略急,伏廷紧扣着栖迟蹲下,一手拄着刀,藏身水草之中。 栖迟并未听见什么动静,但知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踩着河中的石头,半身浸水,勉强抓着他的胳膊蹲稳,被他扣得太紧,人几乎埋在他胸前。 茅草掩着光,不知多久,伏廷才稍稍松开了她。 栖迟自他胸口抬起头,喘口气:“没事了?” “只能说暂时没事。”他盯着她的脸,将手中的刀收入腰后鞘中,没急着上去,往后退了一步,手抄着河水,抹过她的脸。 将她脸上的灰尘都洗干净了,他又抄了水,淋着她的脖子清洗了一下。 栖迟的脸和脖子都被他的手抚过,呼吸不自觉地快了些。 伏廷站了起来,拖着她的手上了岸。 大风吹着,云低压,天光似也暗了一层。 他将她拉到背风的佛塔后,蹲下去,两手抓住她衣摆,用力拧去水。 起身后,他解了腰带,将身上半湿的军服脱下,没顾上拧,先将里面一层穿着的软甲脱下,塞在她手里:“穿上。” 栖迟拿在手里时,又听他说:“就现在,歇片刻。” 她靠在塔后,解开身上的圆领袍,将软甲套上中衣,刚掩上,朝他看过去,见他已走去将马牵了回来,半湿半干的军服在身上披着,所幸脚上穿着长过半膝的胡靴,胡裤未湿。 他松了马,又拔了刀,在另一头坐下,与她离了几步的距离。 栖迟看着他,想着他到现在为止都雷厉风行的,现在又坐在另一边,也许真的是还有气未消。 可又想到他来救了自己,心里便像被什么坠着一般,沉甸甸的。 她瞄了瞄他的侧脸,心知这一次她还是理亏的,故意放软声调,唤他:“三郎?” 伏廷转头看过来。 他是故意守在这里,方便盯着外面的动静,想叫她休息片刻,没料到忽然听到这么一声,不禁盯住了她。 栖迟被他盯着,眼睛动了动,又唤:“三哥?” 伏廷嘴角一动,抿紧,快被她瞎叫得弄笑了,不知道她是在卖什么关子,手搭在膝上,故意不动声色。 栖迟也不知该说什么,想问他是否还带着气,又不想再提先前的事,一只手缓缓摸了摸胳膊。 北疆天气不似中原,气候多变,眼下大风正盛,她方才入了一下水,此刻便难免觉得冷了。 她又搓一下胳膊,轻轻说:“三郎,我冷。” 伏廷看到她这模样,不禁磨了下牙根,想骂自己。 他将刀在身边一放,说:“过来。” 栖迟起身,走过去,胳膊被他一拉,扯入怀里。 他拉开军服衣襟,紧紧裹住她。 栖迟埋在他怀间,双手环去他背后,手下摸了摸他紧窄的腰身。 他手臂钳制住她两手:“别动。” 还不想在这地方办了她。 栖迟靠着他的胸口,不再动了。 她是想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四周只有风吹草动声,还有他隐约可闻的呼吸,可一路的奔逃下来,又好似很不真实。 下巴忽而被手一托,是伏廷抬起了她的脸。 “以后还敢吗?” 栖迟盯着他的双眼,他眼下带着一层青灰,眉骨突出,眼窝深邃,一双眸沉如点漆。她不禁问:“敢什么?” 他说:“还敢不敢再不说一声就跑出来?” 她此时分外听话,摇一下头:“不敢了。” 伏廷点头,将她扣得死紧,低头盯着她双眼:“我就是听见箜篌声才寻到你们的。” 栖迟心中一动,才知他是在回她先前的话。 她当时不知就身在城中,并没指望能有人听见声音,没想到歪打正着。 如此说来,杜心奴未必有事了。 “他们人太多,”伏廷越发托高她的脸,脸色认真:“我带的人不够,要想救其他人,就必须吸引开他们的主力,我已在他们跟前露了脸,所以现在你我才是最危险的,明白了吗?” 栖迟一瞬间就懂了,轻轻点头:“明白了。” 伏廷是早有安排,只有将大部吸引走,罗小义才能带着剩余的人去解救其他人。 否则那么多人,要从密不透风的一座城里带走很难。 突厥人既然看到了他的脸,就绝对不会错过杀他的机会。 眼下看情形,他们已经一路追过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栖迟,手上将她揽紧。 直到此时才发觉并不是气她不告而走,只是后怕罢了。 睁开眼,一缕稀薄的天光在眼前。 栖迟动一下,才发现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她的人却在动,身下是前行的马,不疾不徐。 伏廷在身后紧紧抱着她。 这么久过去,两个人的衣裳都已经快干透了。 “醒了?”他低头看了一眼。 “何时上的路?”她竟然一点也未察觉,大约是连日来太过疲惫了。 “夜里。”他说,一面将马勒停。 漫漫荒野,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伏廷下了马,将她抱下来。 不用说一个字,栖迟便立即跟上他。 四周无声。 他放马在后,拉着她用脚前行。 走出很远,料想不会留下马蹄印了,才要上马前行,伏廷忽而又停住了脚步。 栖迟顿时便不敢再走。 毕竟他们已经是吸引突厥大部的靶子,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动静都叫人忌惮。 他听了片刻,拉着她,就近在一块大石后蹲下,低声说:“有人在前面。” 栖迟往前看去,远远似有一大堆人停在那里,因为没有声音,在这天色里竟然险些没被察觉。 人都坐在那里,旁边有许多辆车,似乎是在休整。 伏廷眼力好,已然看清:“那是商队。” 她眯眼细看许久,发现那些车驾都是木栏车,是装牲畜幼崽的,有些惊喜:“那是我的商队。” 是赶着牲畜先行的那一批,还担心他们没能逃脱,原来已到了这里。 伏廷闻言不禁又看了一遍,眼扫到远处有一群人守着,沉眉说:“不是休整,应是被拦截了。” 栖迟蹙了眉,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那群人当中,有一个打头的,看来有些眼熟。 似乎是那个独眼。 他已经看出来:“人不少。” 她心沉到了底,低声说:“我本与他交易了,他现在追过来拦截,一定是突厥指使。” 伏廷心中有数:“无非是不想让北地好罢了。” 突厥针对商队,不管是出于私还是出于公,都是不愿意让北地好起来。 他们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栖迟默不吭声。 伏廷看她一眼,问她:“想拿回来?” 她自然想,否则就不会放话一根羊毛也要带回去,可对眼前情形很清楚,轻声说:“我们只有两个人。” 他沉思一瞬,说:“可这两个人是北地的大都护和大都护夫人。” 栖迟不禁看向他。 他指一下那里:“既然是北地的东西,为何你我不能拿回来。”说完拉她一下,“走。”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天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商队连人带畜的在原地一直休整到此时,才终于有人动了。 在胡人的看管下,几个商队里的人自后方的木栏车里取了草料,挨个将这批牲畜幼崽饲喂了一遍。 其余的人都无声地站了起来。 不远处,一片坡地下,两道紧贴的人影正看着那里。 “他们好似要上路了。”栖迟轻声说。 伏廷为防有险,俯下身时将她罩在了身下,在她耳边嗯了一声。 看了眼胡人们面朝的方向,毫无疑问,是要将商队赶回古叶城去了。 一直待到此时,他们也休整了一番,顺便将那头的情形都看清了。 商队前后左右的胡人都带了刀,剃头,只留一条侧辫,那是靺鞨武士的装束。 说明这些胡人应当是古叶城中的靺鞨兵,兴许是被突厥操控来做了拦截的事。 靺鞨兵虽算不上能征善战,但对付人手不够的商队,已是绰绰有余。 伏廷坐起,抓住栖迟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柄匕首,盯着她:“就按我们方才定好的做,怕吗?” 栖迟握着那柄匕首,听着耳边他低沉的声音,不能说毫无畏惧,毕竟在逃出了古叶城后,还未逃开危险。 但那些人出自她的商队,也是她的责任。 她低低说:“怕也要试试。” 伏廷看着她的侧脸,声更沉了些:“放心,你应当用不上它。” 栖迟不禁转过头,就见他自身后拿出了准备好的长弓。 他将弓握在手里,箭袋放在一侧,两眼沉着地在她脸上看了一眼:“有我在你就用不上它。” 听了这一句话,又见到他这样的架势,栖迟顿时心定了许多。 天上忽而传来一声鹰啸声,伏廷抬头看了一眼。 栖迟看他抬头,便也跟着看了一眼,问:“怎么了?” 他看了两眼,低头想了想这附近一带的地形,就连居住了哪些部族也了如指掌,又看一眼泛蓝的天,说:“再等一等。” …… 片刻后,天彻底亮起。 忽来一句胡语呼喝,商队就像是一条凝滞的长龙,拖动了沉缓的身躯。 若非胡人众多,将商队前后围得水泄不通,看起来他们真的就只是在这里休整了一宿,不像是被拦截的。 最前方,那个独眼走了出来,抹着卷曲的络腮胡须,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强打着精神准备领路。 正要出发,忽的,有个胡人喊了句什么。 独眼闻声,惊觉地看过去,就见远远有一人走了过来。 那是个穿着圆领袍的中原人,纵然衣袍宽大,一路走近,衣带当风,行动间也遮掩不住其身姿纤秀窈窕,何况脸上还以一块白帕子做面巾遮掩了大半,只露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 于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女人。 商队正要上路,却忽而冒出了个如此打扮的女人来,难免惹人奇怪,那群胡人当中有人用汉话喝了一声:“什么人!” 对方站在一丈开外,说:“点儿。” 问话的人没听懂,持刀相对。 独眼拨开人走出来,看她那身衣摆已然脏污的圆领袍,越看越熟悉,再听这声音,脸色一变:“是你!” 是栖迟。 她拢着手站在那里,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平静道:“点儿过路,山门开否?” 这一句,是买卖场上的黑话,所谓点儿,指的是愿出钱的主顾。 她在问:她是来谈买卖的,可愿谈上一谈。 独眼也是混迹买卖场上多年的人,汉话里就属这些话是听得最多的了,自然是听懂了,只是莫名其妙。 他看了看身后的商队,又看了看这前后左右,只见到她一个人,上下打量她,龇牙笑起来:“开了山门遇海冷,点绝!” 海冷指兵,他现在可是带着兵来的,就凭她如今孤身一人,又是个女人,居然敢空手前来,真是不要命了。 这里可不是他那间酒肆了,还能任由她猖狂得起来。 栖迟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持兵的胡人,缓缓道:“孤草头行江,杵门子不敢收?” 意思是何不先听听她的买卖是何呢?反正她也只是孤身前来,难道他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女人不成? 还是说有钱赚他还不想赚? 独眼看了眼周围云里雾里的靺鞨兵,翻白的那只眼转了转,心想听一听也无妨,反正此时不必怕她了。 “开。”他回。 栖迟点头,指一下天:“至密埝,二道杵。” 独眼胡须一抖,变了脸色。 她指的是天,话里的密埝却是指北面,说的是叫他带着商队改道,送入北地,届时会给他再翻一番的报酬。 “开否?”栖迟问得很认真。 这就是她和伏廷商定好的做法。 仅凭他们二人,也许可以将商队直接抢回来,但未必能安全送入北地,毕竟他们还在吸引突厥军的路途上,无法兼顾这么一大批人和牲畜。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群拦截的人,收为己用。 让他们放弃回古叶城,而是直接护送商队回北地。 独眼胡须抖了又抖,想骂她疯婆娘。 栖迟却抢先又说了几句,皆是暗语…… 我们商号买卖大,你有数,倘若你愿做成这桩买卖,此后北地与靺鞨商号互通,两家互惠,可获长利。 我商号如此大的经营,你绝不用担心我食言,今日许诺,必然达成。 你早已说明得罪不起任何人,如此帮着突厥对付中原商号,已是与上邦作对,我是在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一连几句说完,她又问一遍:“开否?” 独眼心里盘算着,脸色数番变化。 说对钱不动心是假的,也知道这是家中原的大商号惹不起,背后的天朝上邦更是惹不起,若能安安心心做生意,长久获利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突厥的刀已经架上脖子了,他能怎么办? 钱再重要,也比不上命。 他也回了几句…… 之前就劝你们离开,是你坚持要这批货,如今还敢回来,简直找死。 你自称是这支商队东家的屋里人,倘若我抓你送去给突厥人,我便是头功,没有如此做,就是不想得罪你们,早说了商队和货都留下,赶紧滚,还能留下一命。 怨不得我,要怨就怨突厥。 旁边有个靺鞨武士用靺鞨语问了句他们在说什么,已有些不耐烦了。 独眼知道不能耽误下去了,冲着栖迟冷笑两声,也顾不得打什么暗语了,直接道:“你个娘们儿不想死就赶紧走。” 栖迟话已说清,也不打哑谜了,声冷了许多:“我不计较你出尔反尔,已是大人大量。你当我一个女人敢站在这里,真是孤身前来?你有海冷,我有冷子点,还是个海翅子。” 冷子点是官,而海翅子,是高官。 独眼大惊,转着头四下望,没看见任何人,呸了一声,只当是被她骗了,毕竟这女人的手段也见识过了,他忙嚷起胡语,叫靺鞨兵去抓她。 忽听一声破风而来的轻啸。 一支飞箭射来,斜斜插入地面,离走得最快的一个靺鞨兵的脚步只有几寸,阻断了他们的脚步。 众人骇然,仓皇四顾。 看不见对方身在何处,便不知对方有多少人。 仍有不信邪的靺鞨兵冲上来,又是一支飞箭,射在他脚边,这下再无人敢随便动弹。 栖迟不动不退,站在那里,语调平稳地说:“看到了?我在路上遇到了我朝高官,已然报官处置,方才礼遇你不愿接受,莫要后悔。” 话音刚落,一声突兀的鹰鸣自空中传来。 她的身后,一人策马而出,马蹄猎猎,踏风而至,顷刻便到了眼前,一手持缰,一手按着腰后长刀。 他跨马一横,挡在栖迟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下来:“安北都护府行辖,何人敢造次。” 饶是一群持刀的靺鞨兵,听到安北都护府几个字还是不禁后退了半步。 独眼脸都白了,翻白的眼不停转动,连带脸上卷曲的胡须也一抖一抖个不停。 海翅子,莫非就是安北都护府里的? 但见只有这一人,他还是不信。 “何以证明你就是安北大都护?” 伏廷自腰后取下那柄刀,横在眼前:“问问你们当中可有兵龄五载以上的,不认得我的人,还不认得我的刀?” 队伍中已有几个靺鞨兵连忙跪了下来。 安北都护府足以叫突厥色变,何人敢小觑。 古叶城夹在中间,边境战起时少不得有人见过他出入战场,光是靺鞨自己也曾与北地交过手,后称臣纳贡,再不敢异动,有些阅历的稍微受些提醒就认了出来。 伏廷将刀一收,自腰间取出印信,朝他们一翻。 半个字没有,跪了一地。 这下独眼也连忙跪了下来:“大、大都护,小的该死。” 伏廷将印信收起,手按在刀上,冷声说:“敢拦截我北地商队,的确该死。” 独眼抖抖索索:“大都护见谅,并非小的敢如此行事,只因不得已而为之,古叶城全城都被突厥军占了,只消我们透露半点消息,家人便要一命呜呼,不敢有人违背。” “古叶城之事我已知晓,正是来解围的,已命斥候赶往靺鞨首府报信,必然会有援军赶至。” 这一句是实话,入城之前他已下令做了。 他拇指抵着刀鞘,铿然一声,刀出一寸,伴随着他冷肃的声音,如利刃封喉:“我朝使臣正出使靺鞨,你们是想先反叛?” 众人伏地不起,皆称不敢。 “那便照办。”他拇指一扣,刀回鞘中。 最终,还是独眼抬头,看了一眼被他挡在后方的女人,畏惧道:“实不相瞒,这笔买卖小的也动心,但就算安北都护府能解救了古叶城,眼下突厥大军就要过来了,我们只看到大都护一人,恐、恐怕抵挡不住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栖迟不禁转头朝远处看了看,心提了起来,看向伏廷。 早在计划之时,他们便已猜到会有这一层,没想到真是如此。 伏廷也朝她看了一眼,收着下颚,冷冷说:“谁说我只有一人?” 独眼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伏廷耳中听着四方动静,口中说:“我的人马上便至。” 刚说完,马蹄震震,当真有人而来。 栖迟循声看过去,一群跨马持弓的胡人从远处过来,尘烟弥漫,一时也看不清有多少人。 伏廷说:“这是先头胡部,大军在后,你们是要即刻上路,还是要等我大军前来?” 独眼听到,再不敢多言,忙隔着马,向栖迟行胡礼:“请夫人海涵,网开一面。” 是希望她千万别在安北都护府前告他了。 栖迟淡淡问:“那这笔买卖你便接了?” 他忙道:“接了接了。” 栖迟走出一步,对着商队最前列的人亮了一下袖中的青玉,点了个头。 商队中皆俯首,听凭安排。 伏廷看一眼远处的尘烟,心知时间不多,发话说:“快滚。” 独眼慌忙起身,招呼众人上路。 商队改了道,往北而行。 伏廷目视他们走远,立即转头朝栖迟伸手:“上来。” 栖迟将手递给他,被他拽上马背。 那群胡人的马蹄已到了跟前。 他转头冲着他们高喊了一句胡语。 那群人急急勒马,继而调转了马头,四散而去。 伏廷一夹马腹,往前疾驰。 栖迟缩在他怀间,问了句:“他们是什么人?” 他说:“住在附近的一支胡部。” 早在看到那只鹰时,他便记起了这周围居住的部族,这一支靺鞨人靠打猎为生,鹰是他们的向导。 在打马出来之前,他等着那只鹰盘旋到头顶,故意朝鹰翅射了一箭。 羽箭擦过飞鹰翅膀,激出一声突兀的鹰鸣,鹰往此处坠来,必然惹得这群人追来观望。 由此,正好冒充他的人。 栖迟明白了,心说这男人有时候也太过狡猾了。 她又问:“你方才喊的什么?” 伏廷的声音被两侧刮过的风吹着,凛冽如刀:“突厥人来了。” 他把他们吸引来,总不能置他们于险地,自然要支开他们。 远远的,似有另一股更沉更重的马蹄声踏来。 伏廷策马,故意往湿软处行,留下马蹄印,好为商队离去吸引开紧跟而至的突厥军。 马蹄声似乎就紧随着他们身后,但很快,就听不见了。 伏廷策马冲下一片坡地,勒停了,将栖迟抱下来,拉着她前行。 几乎是在跑,一直到草深处,枯树后,他停了下来,一把接住来不及收脚的她。 栖迟喘着气:“他们没追来了?” “也许。” 伏廷打马现身前,用弓支在那里,拉着弦,做了个假象。 只要剧烈的马蹄踏过,震下压着的石块,箭离弦而出,盲目地射出去,便会叫他们以为是有人藏身在那里,必然会追去查看。 现在人没追上来,或许是奏效了。 风吹着,二人都喘息不止。 栖迟两手攀着他的胳膊,背靠在树干上,忽而弯了眼角。 伏廷盯着她:“笑什么?” 她说:“这是我做过的最有意思的买卖。” 纵使现在她没有一文钱,他也没有一个兵,竟也做成了。 伏廷看着她的脸:“真的?” “嗯。”她眼里笑得发亮,摄人一般,喘着气,脸上的半透不透的白帕子随着呼吸一呼一吸,描摹出她的唇。 他眼神凝在她脸上,抓她的手一紧,一手扯去帕子,低头堵上去。 栖迟呼吸更急,被他用力地压着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伏廷狠狠含着她的唇,纠缠时,手上也用了力,她忍耐不住颤了一下,整个人靠在他怀里。 他却又停了手。 声沉沉的响在她耳边:我还要保存体力。 她心漏跳一瞬,埋着脸在他怀里,耳根滚热,舌根发麻,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口一口的呼吸。 缓不过来似的,是因逃跑还是因他,似也分不清了。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伏廷向来有一说一,他眼下的确需要保存体力。 自北地一路赶来时,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所有人只能轮流休息探路,他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路上,几乎连吃饭喝水、洗漱都没下过马。 入城后寻找栖迟又片刻不得耽误,直到此刻,他还没怎么合过眼。 他搓了搓手指,指尖似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滑腻,不禁自嘲:刚才不收手,可能就停不下来了。 栖迟自他怀间抬起头,终于平复了喘息,心还快跳着,看见他那只手,脸上又热起来,轻声说:“我身上都脏了。” 伏廷差点要说一句滑的很,知道她面皮薄,牵了下嘴角,说:“没有。” 栖迟没作声,手指不自觉地拉一下衣襟。 伏廷低头又看她一眼,见她不言不语,怀疑是不是被他那句直白的话给弄的,问:“想什么?” 栖迟不好意思直言,岔开话题说:“只是想怎么那么巧就叫你看见了那只鹰。” 他笑一声:“可见这回连老天也站在了北地这边。” 这声笑里,似带着一丝张扬的意气风发。 栖迟不禁看向他挺鼻深目的脸,忽而就想起曾经听他说起的那句:老子不信迈不过这道坎。 没来由的,她也跟着笑了一下。 伏廷从怀里摸出酒袋,拧开灌了两口,提了神,收回怀中,拖起她手腕,走出枯树后。 马在外面吃着草。 他手臂在她腰上一收,抱着她坐上马,跟着踩镫上去,坐在她身后揽着她,扯缰前行。 马蹄踏过长及人腰的茅草,越行越偏。 栖迟却觉得他似是故意的,揽在她身前的那只手握着缰绳,五指有力,控着马的方向,游刃有余一般。 穿过一片头顶遮蔽的密林,马行下坡,前方是一丛一丛的帐篷,在半青起伏的山地间驻扎,好似是某支聚居的部落。 伏廷下了马,将她抱下来。 栖迟脚踩到地,看向那里:“这是何处?” 他握着她胳膊说:“就是我说的那支胡部。” “来这里做什么?” “你方才说身上脏了。”他说。 栖迟这才回味过来,胳膊一动,人已被他拉着往前去了。 最近的帐篷前,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正在缝补,看到有人牵马过来,便站起了身。 伏廷松开栖迟,说:“等我一下。” 她嗯一声,就见他大步走了过去,停在那老妇跟前,说了几句胡语,从腰间掏出些碎钱递给了她,又转头指了一下她。 不是什么大事,给了钱,胡民也好说话,老妇当即笑着回了两句,朝栖迟招招手。 她走过去,伏廷朝老妇偏一下头说:“跟她去。” “那你呢?”她问。 他扯一下军服,看着她:“我也要洗一下。” 栖迟这才点了点头,跟着老妇入了帐篷。 帐篷不大,吃睡的用具都放在一间里,看起来很挤。 角落里是个大木圆桶,已然老旧。 老妇手脚麻利地拎了几桶水来,浇进去后,又添了好几块石头进去,很快就准备好了,冲栖迟笑笑,说了句胡语,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手里捧着一套衣服摆在了木桶旁,手在她身上上下比划了一下。 栖迟明白是给她穿的意思,道了谢。 老妇出去了,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 栖迟将帐门掩好,解衣入水时,踩到那些温热的石头才想起来为何这老妇的动作这么快。 以往走南闯北,也曾听说过胡部这种法子,这些石头是一直烧着的,烫的很,水烧到半温浇进来就行了,因而费不了多长时间。 这样也好,伏廷带着她东躲西藏的,这点时间原本就是偷出来的。 …… 虽然很疲惫,栖迟也没耽误时间在这上面,抄着水将全身洗了一遍,又解开头发梳洗了一下。 拿到那件软甲时,才想起这还一直由她穿着。 当时是当取暖才穿上的,她放在一边,想着还是还给伏廷,换上了那件胡衣。 圆领袍已经脏污的不成样子,她收拾了,拿了那件软甲,走出去,正好撞见伏廷。 他身上松散地披着军服,自另一头而来,头发和脸上都湿漉漉的,显然也是刚清洗过。 “好了?”他在帐门前停下。 栖迟点头,看着水珠从他发上淋到脸上,又落入他微微敞露的胸前,眼神轻轻闪了闪,将软甲递给他:“这个忘了给你了。” 伏廷看了一眼:“穿着。” 她摇头:“我也用不着。” 他拿了,手在她肩上一按,推着她就进了帐。 帐门掩上,他便动手剥了她外面的胡衣。 她怔一下,就见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说:“第一次穿胡衣?” 她点头:“穿得不对?” 他嘴角一扯:“太松了。” 原本这件衣服对她而言就有些宽松,她又没系紧,被他一剥就剥下来了。 栖迟这才明白他意思,默默无言,再看他,却见他又将手里的软甲给她套上了。 他接着又把那件胡衣给她穿上,紧紧一收,扣紧了腰带。 “叫你穿着就穿着。”说完他先揭了帐帘走出去了。 栖迟拉正衣襟,摸了摸脸,好一会儿才跟着出去。 那个老妇还在外面,正在架着锅煮东西,看见她出来,招了招手,似乎是想招待她。 栖迟走过去,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才想起头发还随意地盘着。 她看了看老妇,胡人女子的发式大多利落简练,与中原很不同,乍一看有很大区别。 她冲老妇笑笑,指一下头发,又指指老妇自己的头发,意思是让老妇给自己绾一个同样的发式。 既然衣服换了,再换个胡人的发式,便更有利于遮掩了。 老妇笑着点头,放下手里的活,擦擦手,动手摆弄起她的头发来,一面还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了两句什么,好似在赞叹她头发好一般。 栖迟也听不懂,只能微笑,坐着任她忙碌,眼睛看着四周,忽而发现这帐外多了许多匹马,马背上还放着弓。 伏廷的马也在,就徘徊在一间毡房外,她往毡房里看,看到好几个人站在里面,正中坐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老人的对面站着个人。 看背影,是军服穿戴齐整的伏廷。 栖迟隔了好几丈远,看那老人盯着伏廷,似有些沉脸不善,嘴巴开合,说了两句什么。 下一刻,就见伏廷一手扯开了袖口上的束带,松了袖口后往上一提,露出条结实的手臂,另一手在腿侧靴筒中一摸,抽出柄匕首,往小臂上一划。 栖迟一惊,身一动,头发被扯了一下,蹙了眉,才想起老妇还握着她的头发。 老妇大概是看出来了,绕到她身前来,指了指毡房,又摇了摇手,拍拍她肩,安抚一般。 栖迟眼盯着那里,觉得毡房里的人似乎都很震惊,个个面面相觑。 那位老人脸色看来倒是好看多了。 她拦一下老妇的手,想起身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见毡房里的人都走了出来,又坐了回去。 伏廷走在最后面,那个老人与他一同出的门,出来时还递了块布巾给他。 他接了,按着缠在小臂上,裹住了那道伤口,抬头朝她这里看了一眼,接着就往这里走了过来。 栖迟盯着他到了跟前,问:“怎么回事?” 老妇正好也在此时忙完了,去一旁搅动锅里煮着的东西。 伏廷在她旁边坐下,说:“我伤了他们的鹰。” 各部有各部的规矩,这支部族就是以鹰为图腾,伤了他们的鹰,等同伤了他们的神灵,他没什么好回避的。 伤在鹰翅,他便二话不说,割臂偿还。 栖迟蹙起眉,盯着他小臂,伸手去摸袖口。 伏廷一眼看见,抿了下嘴角:“又想花钱解决?” 她眼神动了动,因为被他说中了。 “原想赔些钱给他们买药来医那鹰便是了,”她忍不住说:“何须如此。” 要不是摸到衣袖是刚换上的胡衣,她险些都忘了,眼下她已身无分文。 不是想藐视胡部的规矩,只是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何况如今还在逃亡路上,他怎能添伤。 伏廷看着她,有些好笑,真是难得,李栖迟竟也有没钱可花的一日。 “不必,他们不追究了。” 这些胡民也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之徒,见他如此自罚,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顿一下,又说:“我是想让他们帮忙。” 栖迟想着方才那群胡民出来时的神情,好似的确是没事了,才放了心,问他:“帮什么忙?” 他说:“帮忙探一探古叶城的消息。” 她明白了,又瞄一眼他的小臂。 心说不疼么,说割就割下去了。 旁边的老妇盛了碗锅里的汤过来,端给栖迟。 她接了,道了声谢,本要喝,闻到那汤一股腥膻的气味,觉得不适,又不想喝了,只在手里端着。 老妇又盛了一碗给伏廷,笑着说了句什么。 他看一眼栖迟,回了一句。 栖迟看着他:“她与你说什么?” 伏廷端着碗,看看她的脸,早已留心到她头发也梳成了胡女的发式。大约是图简便,老妇给她在两边编出了两条辫发,缠到后面绑在了一起便了事了,可是衬着她雪白的中原面孔,坐在眼前,是一种独特的风情。 他抵了下牙关,实话实说:“她问我,你是不是我女人。” 栖迟眼一动,被这一句露骨的话弄得脸上又要生热,朝那老妇看了一眼,心说若在中原,都是说夫人或妻室才是,可也知道乡野之间,大多也就是称婆娘或女人了。 她眼转到他身上,问:“那你是如何回的?” 他脸正对着她,眼里两点沉沉的黑:“你说呢?难道你不是我女人?” 她被问得偏了一下脸,好似是问了个不该问的话一般,手指捧着碗,许久,才低低回了句:“嗯,是。” 伏廷看着她,像在品她那一句承认一般。 这样的话对她而言或许粗俗,对他来说却是习以为常,直接、透彻。 嫁了他这样的人,自然就注定是他的女人。 他仰脖,将碗里的汤喝了。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地上日影斜移一寸,胡部帐篷外马嘶阵阵。 栖迟坐在沸腾的大锅旁,朝声音来源看去,就见部族中的几个男人又跨上了马背,新持了只鹰,接连出去了。 其他人都入了帐篷,偶尔有几个女人和孩子从帐篷里钻出来朝她这里观望,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好似对他们的到访很新奇。 伏廷目送着那几个男人离去,放下碗,用胡语向老妇道了谢,转头看到她手里那只碗还端着,说了句:“吃完,别耽误。” 说完就起身大步走了。 栖迟看一眼手里的碗,只好忍耐着喝了下去。 汤里有肉,她也艰难地咽下去了。 她将碗还给老妇,想了想,全身上下除了那块鱼形青玉,真的是什么也没了。 倒是那身换下的圆领袍还值些钱,虽然脏污不堪,但好歹是细绸的,名贵的很,本想送给她做报答,转念一想也不能留下,否则被突厥人找来发现了这点蛛丝马迹,也只会害了人家。 她只好空着两手冲老妇笑笑,指一下伏廷离去的方向:“他是个好男人,不是有意伤你们的鹰的,我也没什么可给你们的了,只能道谢。” 老妇笑着露出牙,点点头,倒好像是听懂了一样。 栖迟站起身,转过头,伏廷已牵着马到了跟前。 她看了一眼,问:“现在便走么?” 伏廷颔首:“不能久留。” 任何地方都不能久留,尤其是有人的地方,待久了若被突厥人发现,也会对这支胡部不利。 栖迟自然也知道缘由,只是想着方才那群男人刚离开,应当是去打听古叶城的消息了。 “我以为你会等他们打听回来才走。” 他手指一下天:“他们会用鹰传讯。” 她明白了,难怪那几人出去时带着鹰,随即又看了看他的小臂:“你的伤就这样?” 那只袖口已经束起,看起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伏廷看着她,声低了些:“我自己下的手,有数。” 说完牵着马,那只手伸来抓住了她手腕,脚步很快:“走。” 栖迟收敛心神,急走几步,是为了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身高腿长,脚步也大,若不拉着她,真的很容易就叫她落在后面。 待出了胡部,远离了那片帐篷,他才转身,一手将她托上马背,跟着坐上去。 也是不想在附近留下他战马的印迹。 …… 彻底远离了那片地方,又回到茫茫荒野。 天光渐沉,时已将暮。 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从眼前延伸而出,翻着土白,沟壑丛生,两边是杂生的茅草和树林。 栖迟往前看着,认了出来,这好似是往边境去的地方。 伏廷手一扯缰,转向入了林中。 他先下马,再朝她伸手。 栖迟撑着他的手从马背上下来,看了看左右:“就在这里等消息?” 伏廷看她两眼,不用他说什么,她已知道了。 他抽了刀,斩了附近的杂草,点头:“要与小义会合了才能走。” 他的目的是要拖住突厥大部,为解救其他人争取时间,如今还没等到罗小义的消息,就算到了边境一带,也要继续周旋,还不能抛下他们先入境。 叫胡部去打听古叶城的消息,就是为了得知罗小义的动向。 栖迟在他斩出来的地方坐下,背挨着树干。 知道他是有心为之,特地没有在那支胡部里休息,而是跑出这么远才停下。 伏廷并没有坐,只在马旁站着。 她抬眼看过去,看他站得笔挺,身姿如松,臂上挽着那张弓,手扶着的马鞍下露出一截剑鞘,是他藏着的佩剑,腰后的刀还片刻不离地挂着。 目光往上,看到他的侧脸,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他下巴上明显泛青,一定是好久都没刮过了。 不知道这一路他们是如何赶来的,想起罗小义和曹玉林,她心里也有些担忧:“也不知他们如何了。” 伏廷看向她:“如今突厥在暗,我不能直接大军调入,否则会被利用成是我占据古叶城,唯有先等靺鞨援兵到。” 栖迟一想就明白了,突厥如此隐瞒,未必没有这个意图。 “一旦进入边境就不用顾虑了,”他说:“料想突厥暂时不敢冒进,除非他们想即刻开战。” 栖迟看着他,只在这时候他会言谈多些,眉宇间却是一如往常寡言时的样子,她说:“我想你应该不愿打仗。” 她知道他有多在意民生。 果然,听见他说:“北地刚有起色,最好不打。” 只要尽快和罗小义会合,返回边境再作处置。 真要打,无所畏惧,但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只片刻功夫,忽而远远的,传来了一声鹰啸。 伏廷抬头看了一眼,叫她:“上马。” 栖迟一直提着精神,立即起身过来。 他几乎与她同时上的马,没有半点耽搁,振缰出了树林。 一路驰出,直往鹰啸的方向而去。 半道,伏廷忽而勒马。 栖迟被这急停弄得倾了一下身,被他一只手臂捞住,稳稳靠在他胸前。 她觉得不对劲,轻声问:“怎么了?” 他没作声,眼睛扫过四周。 一片开阔的荒凉之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身下的战马蹄刨地,低低嘶鸣。 他霍然扯缰调转马头,疾驰出去,一手牢牢揽住怀里的栖迟。 荒野崎岖,风利如刀。 栖迟耳侧只余呼呼的风声,听见他说:“他们追来了。” 未及多言,风声中已传来剧烈的马蹄声响。 马驰太快,路便越发显得颠簸难行。 身后马蹄声迫近,接连有羽箭射来。 伏廷马走斜道,才得以避过,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栖迟,多亏她会骑马,才能在这情形下也坐得很稳。 他将马缰递到她手里:“你来控马。” 栖迟接了,他便立即松了双手,拿下臂上的弓,抽了羽箭,搭箭回头。 一连两箭,射中两人,但他们的速度没被拖慢,踏过那两具尸体紧追而来。 伏廷冷眼收弓,一俯身,从马腹下摸出马鞭,用力一扯,缠在栖迟腰上,又绕过自己,紧紧绑住。 栖迟被他的举动弄得惊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看着前路,手里紧紧握着缰绳。 伏廷将缰绳抢了过去,摸到她发凉的手指,手在她身上一按,将她完全护在怀里。 箭矢不断,直追而来。 天已经渐渐暗下,天气不好,又刮起了大风。 但对伏廷而言却是好事。 他策马往左,终于在前方见到一片陡峭的坡地,直冲而下。 那里是一大片黄沙地带,大风而过,扬起纷扬的沙尘,足以遮蔽人的行踪。 马停了下来。 栖迟被沙尘迷了眼,也顾不上,身上马鞭一松,她被伏廷一手挟下马,往前走。 四周昏暗,似是大片的密林和深山。 等到入了更暗的地方,她眼才得以睁开,总算看清,已身在一处山洞里。 “甩掉了?”她回头问。 伏廷站在洞口,点一下头。 她松了口气,直到此时才敢回想刚才,之前什么也没想。 伏廷解了腰后的刀,扔了臂上的弓,抓着她的那只手一用力,把她拉到跟前。 栖迟贴在他胸口,抬头对着他的眼。 他抓着衣摆往腰间一掖,就地坐下,又拉她一下:“坐下。” 她跟着坐下,看着他。 洞中昏暗,他脸上似蒙了一层雾,看不分明。 “怕血吗?”他忽而问。 她怔了怔:“为何问这个?” 伏廷在昏暗里盯着她,胸口起伏,在轻喘,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送到肩后:“如果不怕,就帮我取出来。” 栖迟手碰到什么,顿时一缩,惊住了。 “别怕,只是中了一箭。”他说。 她已摸到了,是羽箭。 不知道什么时候中的,全然没想到。 如果他不说,她甚至没有察觉。 她僵着手:“我帮你取?” 伏廷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塞在她手里,她茫然地摸了一下,好似是膏贴子。 “拔了箭,把这按上。”他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栖迟看着那支箭,心不觉跳快了,声飘着:“我怕会出事。” “不会。”他按住她那只手:“快,越拖越麻烦。” 她捏住手心,定了定心。 心说:别慌,这种时候,只有她能帮他了。 “好,你教我。”她盯着他脸,声稳住了。 伏廷将她拉近,喘口气,说:“刺入半寸,再斜着拔出,用全力,下手快就行了。” 栖迟更惊,竟然还要先入半寸。 她往前,跪坐到他身上,一手搭住他肩,一手悬在那支箭上,盯着他的脸,想问一句,该如何叫他分神。 却又怕问出口了,反而叫他无法分神了。 不知道箭入了多深,更不知道拔出来会有多痛。 忽然想了起来,倘若软甲还在他身上,就不会这样了。 昏暗里,他的脸近在咫尺,一双眼沉定:“拔。” 她被他的呼吸拂过,想起了他亲她的时候,眼盯着他的唇,手握住了箭。 两个人对视着,她感觉手下的肩绷紧了,他似浑身都绷紧了,已做好了准备。 她拎了拎神,搭他肩的手环到他肩后,忽而就主动贴了上去。 伏廷唇上一软,是她在主动亲他。 瞬间他就亲了回去,一只手按住她后颈,狠狠地含住她的唇。 栖迟急喘,他下巴上泛青的地方磨过她的唇和下颌,微微的痒。 但她还没忘了初衷,不敢犹豫,用尽全力,一刺,一拔。 伏廷陡然吃痛,按在她后颈上的手猛地用力,没收住,不慎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忍住了,退开。 栖迟顾不上唇上那点痛,连忙拿着那块膏贴子撕了按上去,指尖触到了温热的血,用衣袖直接擦去了,紧紧压着。 伏廷稳坐着,一动不动,只有不稳的呼吸能听出他此时的忍耐。 好一会儿,他摸到那支箭,拿起来看了一眼,声音有些嘶哑地说:“还好,无毒。” 栖迟顺带看了一眼,借着洞口暗沉的一点天光,才发现那箭竟然是带着倒钩的,难怪要先入半寸再斜着拔出,就算如此,被拔出来后还带出了一丝血肉。 她胸口一闷,捂住嘴,险些要呕出来。 伏廷扔了箭,抱住她腰,将她的脸拨过去:“别看。” 栖迟伏在他肩窝里,一想到他竟连这样的痛楚都能忍,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天终于亮了,大风转缓。 外面除了伏廷的马嘶了几声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伏廷坐在那里,一低头,就看见膝上躺着的栖迟。 这一夜她几乎是挨着他睡的。 他动一下肩,肩上缠着布条,是自她里襟上撕下来的。 所幸她在胡部里换过了干净衣裳,是干净的,却用在了这里。 昨晚太暗,还好没有缠错。 小臂上的伤因为用弓也崩开了,但比起箭伤已经不算什么。 他解开袖口,重新裹了伤口,朝外看一眼,又垂眼看着栖迟,发现她唇上被他咬破了,还有些肿。 他舔了下唇,想起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亲他,猜到是为了叫他分神,也的确是奏效了。 被她碰上的一瞬,他心思就都在她身上了。 又看一眼她唇,觉得他那一下太狠了,他伸手摸了一下。 栖迟被这一摸弄醒了。 她坐起来,看着他。 一夜过去,都有些怀疑昨晚的事是不是真的。 伏廷拉她起身:“就趁现在走。” “你的伤不要紧?”她跟着站起来。 “至少能扛回北地。”他指一下外面:“鹰鸣传来了。” 栖迟一听,立即跟着他出去。 拿了水囊洗漱了,坐上马背,她将手里的血迹蹭干净,转头看到他肩上的血迹,还是触目惊心。 多亏昨日光暗,否则她不知是否真能拔得下去。 她看看他,担心他是不是在硬撑。 伏廷用水抹了脸,翻身坐到她背后,怕她见了又不舒服,将她的脸拨过去,仍不让她多看。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两人毫无停顿地上了路,连干粮也是在马背上吃的。 风过留尘,一路出去,偶尔还能看见地上凌乱的马蹄印。 可见突厥军一定在附近搜寻过。 伏廷打马慢行到此处,看过四周后,下了马背。 栖迟见他下马,也跟着下来,就见他一言不发地指了一下前方的密林,她明白意思,跟着他穿过去。 脚下只有踩过枯叶的细响。 将要出林子之前,她伸手拉了他一下。 伏廷转过头。 她小声问:“为何不遮掩一下?” 是说他现在的模样太惹人注意了。 他说:“我是有意的。” 故意没作遮掩,就是为了吸引追兵。 栖迟也知道缘由,可也知道眼下境况不比先前,轻轻瞄了眼他肩后说:“可你已受伤了。” 伏廷没说什么。 突厥恨他入骨,一心要除去他,早已将他的相貌刻地很深,即便遮掩也未必有那么大用处。 只是听她这么说了,他还是问了句:“你想怎么遮掩?” 栖迟说:“你蹲下来。” 他二话不说,依言蹲下。 她挨着他,半蹲在他身后。 伏廷只感觉头上发髻散了,她的手在摆弄他的头发,心里就有数了。 栖迟学着那老妇的样子,帮他将侧面头发编成一辫,掖去肩后。 他的头发又黑又硬,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她弄好了,退开看一眼。 原本他就穿着胡衣,又身形高大,如今换了这个发式,确有几分胡人男子的模样了。 伏廷转头看过来,看到她头上的发辫,又扫了一眼地上挨着的两道薄影,低声说:“这下该像一对胡人夫妇了。” 栖迟本是好心替他遮掩才这么弄的,听了这句,倒好似她是故意的一般。 她不禁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胡衣,又看了看他的模样。 中原束发讲究礼仪,胡人的发式却野性,衬着他英挺的面貌,似也将他骨子里那丝野性给露了出来。 她看了好几眼,低语一句:“难怪小辛云说你是北地情郎。” 伏廷已听见,沉声一笑,起了身,一把将她拉起来,趁势就抵在了树干上:“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这种时候还能提起个外人来,他觉得她简直是故意的。 栖迟眼神闪躲一下,心说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提醒一句:“你还有伤。” 伏廷冲着她咧了下嘴角,眼扫过她脸,拖着她出去。 心想还知道他有伤,没有伤早就让她说不出话来了。 这次,他们走的是条僻静的小道。 过了条奔流的溪水,不断地穿行于山林密草之间,再不见了之前见过的马蹄印了。 伏廷还记得一早传出鹰鸣的方向。 要往那里去时,才终于现身荒野。 还未上马,隐约看见远处有两个人马在游走。 他将栖迟拉上马,朝那头指了一下。 栖迟也看见了,正打算退避,胳膊被他抓住。 他朝马背偏下头,示意她上去,解了刀藏在马腹下,低低说:“只有两人,试试看你的遮掩可有用。” 栖迟猜到了他的想法,多半是想解决了对方。 她迟疑了一下,是因为想到了他的伤,但见他眼神沉凝地望着那里,还是照他所言爬上了马背。 伏廷牵着马缰在下方,看起来他们真的很像就是一对普通过路的胡人夫妇。 那两个人打马缓行而来,一路走一路看,很快就发现了他们。 伏廷故意牵着马往侧面走,对方一声呼喝。 瞬间,他手自马腹下抽出,一刀掷了过去,正中一人胸腹。 那人直直地从马背上倒了下去,他手里抽出的剑已投向另一人。 这一剑却未能要了他的命,伏廷大步过去勒住他,又低又快地问了两句突厥语。 对方残喘着回了两句。 他听完手下一送,一剑毙其命。 抽了刀和剑,他将两具尸体迅速拖去一边草丛里,又将马匹赶远。 他做得极为干脆凌厉,返回马旁时,栖迟才从另一面转过头来,也没看他染血的刀和剑,轻轻说:“可见还是有些用的。” 他将刀剑收好,看她一眼,一路下来,她倒是坦然多了,这种时候竟也能半开玩笑了。 翻身上马后,他看了一眼这两个人来的方向,不能再往前去,扯缰朝另一个方向而去:“绕道过去。” 方才他已问出来,突厥军已经回头去拦截古叶城里救出的人了。 如果罗小义等人就在鹰鸣声附近,那么离他们已经很近,并非什么好事。 一思及此,他立即驰马加速。 马速一快,栖迟便嗅到一股轻微的血腥气。 她想往后看,但伏廷紧紧扣着她,无法回头。 “你的伤……” “没事。”他直接打断了她,声音响在她头顶。 栖迟不禁蹙了眉,没作声了。 他方才分明动了武,一定是扛着的,还不知要这样扛多久。 天碧蓝如洗,云白低垂,半空中盘旋着一只鹰。 忽而那只鹰凄厉地叫了两声,往远处飞走了。 伏廷看得分明,心里迅速过了一遍。 这不是什么好讯号,说明下方有人干扰了这只鹰,或许突厥军已经拦住他们了。 他快速做了判断,偏了方向,驰马未停,直至冲下一片坡地。 这里一大片都是飞沙走石的不毛之地,散落着不知从哪座山头上滚落下来的大小石块,被风送到此处,堆积得犹如一堆一堆的小丘。 距离边境已经不远。 他跃下马,将栖迟挟下来:“在这里等我。” 栖迟转头看向他:“你要一个人去吸引他们?” 他说:“我去帮小义,带着你不方便。” 突厥的目标在他,他已受伤,带着她怕会无法兼顾,反而还会害了她。 栖迟蹙眉不语。 总觉得这样太危险了。 伏廷将她按着蹲在石堆后,说:“最多三刻,我一定返回。” 这句话是承诺,三刻内无法帮罗小义他们转移开突厥人,他也不会拖延,直接赶来带她离开,入境后再做计较。 栖迟在这方面帮不了他,也不能拖累他,只能点头。 他看她一眼,想说一句这次让她信他,他一定返回。 随即却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何况也不能再耽误。 他翻身上了马,疾驰出去。 栖迟的目光追着看去时,只看见他臂挽长弓的一个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她又转头朝边境方向望了望,眉头未松,手指好几次捏起衣摆,又放下。 但想着他一路下来的本事,多少又安心了些。 是这个男人发的话,她总觉得他是能做到的。 伏廷快马到了半道,听到了几匹马驰来的声音。 他立即跃下马,往边上回避,一手拿出弓。 那几匹马就要冲到跟前,他的弓也已拉满,忽而又松懈了力道,一箭射偏,射在了对方马前。 那马一停,后方几人也急急停住。 马上的人看了过来,先是一怔,继而大喜:“三哥!” 是罗小义。 伏廷大步出去,打量他们,罗小义带着几个近卫,一行不过十人。 他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罗小义道:“自然是来接应三哥的了,我们的人都已安全抵达边境了,只差三哥和嫂嫂没回来,怎能叫人不着急。” 方才看到伏廷,乍一眼还有些没认出来,是因为他做了胡人打扮,但仅凭那身形和军服,罗小义还是不出两眼就认出来了。 伏廷朝鹰鸣的方向看了一眼,皱眉:“你说你们已经到边境了?” “正是,”罗小义岂会拿这个来诓他:“三哥可实在小瞧了突厥人对你的杀心了,他们一见了你简直倾巢而出。剩下的人都被我们在城中东躲西藏地给诱歼了,加上城中百姓也暗中相助,解救得很顺利。” 伏廷沉眉,那两个突厥人不顾性命也要透露个假消息给他,便是有心要把他引来这里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们一路到边境可有遇上什么险阻?” 罗小义摇头:“很顺畅。” 正因如此,他才叫其他人先带着人入了边境,自己率了轻骑过来找寻他三哥,免得人多惊动了突厥大部。 说到此处,他问了句:“对了,嫂嫂呢?” 伏廷听到此处,已经全都有数了,脸色一沉,立即翻身上马:“快回!” 罗小义一愣,听他语气不对,连忙跟上。 …… 日头高了,三刻行将过去。 栖迟坐着一动未动,耳边却忽而听到了若有若无的乐声。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竖起根手指感受了一下,风自北而来,这乐声也是从北面送来的。 再凝神细听,隐隐约约的,似乎是箜篌。 难道是杜心奴的箜篌声? 她觉得不可思议,若真是如此,那实在再好不过,料想她们应该在她前面了,说不定都入了边境了。 想到此处,不禁一怔,她恍然惊起,若真如此,那伏廷可能就入了套了。 远处,轰隆声如雷踏来。 她探身看了一眼,退后两步。 若没看错,那似乎是一直追着他们的突厥军。 …… 伏廷马驰得极快,怕晚了就出事了。 与突厥交手至今,他很清楚对方的狡诈。 那一出很可能是突厥军故意为之,引他过去,再从后方包抄。 只有前后夹击,才有可能彻底把他留住。 而他们要包抄的后方,是边境。 栖迟还在那里。 伏廷腮边收紧,往之前停留过的地方冲去,远远的,已经看见大军携带遮天蔽日的烟尘自斜前方冲了出来。 他们马蹄所向之处,是那片他放下栖迟的石堆所在。 身后,是另一股震耳欲聋的马蹄响。 两股突厥军正试图合拢而来,围拢的尽头,是他们这一队轻骑。 伏廷狠狠抽了下马鞭,急冲过去,眼里只剩下了那一处。 “栖迟!”几乎下意识的,他喊了一声。 风迎面而来,将他的声音也盖了回来,没有回音。 他又抽一下马鞭:“李栖迟!” 仍无回音。 伏廷心沉了下去,攥着马缰的手死紧,忽的,有人影出现在了余光里。 他转头,看到那道穿着胡衣的熟悉人影,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一松。 那是栖迟,她竟然从另一头的草丛里出来了。 前方突厥军已经越来越近,再近就会进入羽箭的射程范围。 伏廷狠抽马臀,全然不顾地疾驰,朝她喊:“快!” 后面罗小义已明白情形,立即吩咐:“掩护大都护!” 栖迟往他那里跑去。 她在见到突厥兵马的踪影时就躲开了,原本试图往边境走,可是忽而听到了唤她名字的声音,又跑了回来。 她提着衣摆,咬着唇朝前跑去。 四周都是弥漫的尘烟,几乎要看不清楚情形。 但她只能往前跑,因为生机在那里。 “快!”伏廷的声近了些。 天地混乱间,他只留心着那一个人。 马行太快,风割着脸都麻木了,他咬着牙朝奔跑的人驰近。 百步,五十步,十步,他急扯缰绳,一俯身,手臂用力,揽住她腰,扯上马背。 几道羽箭射出,是后方罗小义领着人在掩护。 他的马迅速冲出,一条手臂还紧紧箍着怀里的人:“抱紧我。” 太过急切,栖迟被他揽上马时是侧坐的,闻声立即环紧他腰。 直到此时,变化太快,她都还没转回神来,除了用力抱着他,再无能做的。 前方已至边境。 一支大军横亘在边境线前。 是距离边境最近的幽陵都督府的军队,早已得斥候命令,在此等候。 伏廷目视前方,就快到时,手臂一挥:“收翼!” 话音未落,一手搂住栖迟,伏低身去。 身后罗小义等人全都俯身马背。 前方一声高呼:“放!” 万箭齐发,呼啸过他们的头顶,直往突厥军而去。 马蹄前跃,踏过奔流的河水,跨入边境。 后方突厥兵马被箭雨所阻,勒停半道,远远对峙。 两军横陈相列,一方暗藏,一方急烈。 皆不在万全准备之时。 许久,突厥人终于缓缓退去。 犹如潮水归息,烟尘却弥久不散。 军中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冲过来的人,然而当先奔入的人一路驰马去了后方。 罗小义朝三哥嫂嫂奔远的地方看了一眼,扫过军前,不想叫三军意识到方才惊险,喘着粗气喊了句:“恭迎大都护!” 众军皆闻声,跟着齐整持兵见礼:“恭迎大都护!” 虽已不见大都护踪影。 直到驰出很远,伏廷才勒停了马。 他坐在马上,紧紧抱着栖迟,手扶着她脖子,摸到她身上的温热,仿佛还不够真切,一低头,含上去,从她破了的唇边到颈上,如啃似咬。 栖迟顾不上在荒郊在马上,昂着头,由着他逞凶,哪怕吃痛,也只轻轻颤了下,没有避让。 这点痛才让她觉得是真的。 伏廷退开,狠狠地喘息。 她从他怀里抬了头,双手还牢牢抱着他的腰,亦在喘息不停:“我们进边境了。” 他颔首,沉眉敛目,刚才那一幕已不愿再想。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远处传来罗小义唤三哥的声音。 栖迟听见,松开伏廷,坐正了。 他低头看她一眼,从怀里摸出酒袋,咬开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口酒。 刚才那阵惊险似乎才彻底过去了。 栖迟看着他手里的酒袋,想醒醒神,鼓起勇气说:“我也喝一口。” 伏廷知道她酒量,盯着她被风吹着的雪白的脸,没有照办,只伸出拇指在酒袋口沿一按,抹在她唇上,嘴边一笑,低声说:“怕你会醉。” 她舔了舔唇,觉得刚好,这点酒气让她清醒了许多。 罗小义领着人找过来时,伏廷刚好把酒袋收起来。 “三哥,嫂嫂,幽陵都督府带人马来接应时扎了营,就在附近,我们的人也都在那里等着。” 伏廷扯缰:“走。” …… 边境线附近,军队后方几十里外,新扎了一处营地。 天就快黑,篝火丛丛。 火堆旁坐着曹玉林。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看见一匹快马带领着十数名轻骑一路冲入了营中。 为首的马上坐着伏廷和栖迟,后方跟着的是出去接应他们的罗小义和一行近卫。 饶是平日里木讷寡淡的曹玉林,这次也担心了许久,一看到他们回来,立即就站了起来。 罗小义从马上跳下来:“就是这里了。” 伏廷从马上下来,脚一落地,就朝马背上的人伸出了手。 栖迟搭着他的胳膊下了马。 “大都护。”前方立即有一人过来见礼。 伏廷朝那人瞄了一眼,在栖迟耳边小声提醒说:“幽陵都督。” 栖迟朝对方看了一眼。 边境附近生活的皆是逐水草而生的胡民,幽陵都督本人便是胡人首领出身,也是个胡人,褐发白肤,身着官袍,立在马前。 伏廷朝曹玉林那里偏了一下头,说:“你先去休整。” 栖迟知道他是要与幽陵都督说话,朝曹玉林那里走了过去。 曹玉林已然迎了上来:“嫂嫂可算安全回来了。” 营帐四周都是伏廷带来的兵马,栖迟转头看了一圈四周,只看到了她,其他古叶城中的人却都没有瞧见。 她在火旁坐下,问:“古叶城里出来的人呢?” 曹玉林坐在她一步外,回道:“嫂嫂放心,不是北地的出了城便自行离去了,是北地的也在几个时辰前各自散去了,对了,那个箜篌女……” 栖迟抬头看着她,正想问杜心奴:“她如何?” “她也走了,”曹玉林说:“料想也是担惊受怕了一番,到这里后没多久便走了,临走前托我带话给嫂嫂,他日若是谱得了新曲,有缘再聚时再请嫂嫂品鉴。” 栖迟一路惊险,几乎没有片刻松懈的,此时听了这话却不禁笑了:“如此最好。” 还能这么说,证明人没事。 火堆上烤着肉,正在滋滋流油。 曹玉林用刀割了一块递给她,顺带着,将其他事情都仔细说了一遍给她听。 商队的人和货都安然无恙,因被突厥盯上了,入了境后是最早离去的。 曹玉林自行做主,让她身边剩下的护卫跟着护送商队先走了。 栖迟拿着那块肉,越发放了心。 曹玉林话说完了,便没话说了。 栖迟转头,正好看见罗小义从旁经过。 先前还未留心,此时才发现他发髻乱了,灰头土脸的。 她看看罗小义,又看了看曹玉林,问了句:“你们可有遇上凶险?” 罗小义停下来,眼睛朝曹玉林身上一瞥,笑着露了牙:“嫂嫂放心就是了,咱们安北都护府的大都护和夫人舍身忘死地吸引了突厥大军,我们哪还可能遇上什么凶险。何况阿婵本身武艺也不差,用不着我做什么。” 曹玉林眼睛从燃烧的火堆上收回来,道:“还是得谢你,我旧伤犯了,没你们及时过去,不一定能出得来。” 罗小义嘿嘿干笑:“多大点事,这么客气做什么。” 说到此处,他忽又接着道:“说起来,此番三哥真是如有天助,可见他命不该绝,料想那些突厥人该气坏了,那个劳什子右将军也要气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把我们扣着呢,这下可是两边都没捞着。” 曹玉林没再做声。 栖迟看他模样,倒好似还与平常一样口舌伶俐,只是一句不停的,反而给人感觉像是在找话说一般。 她又看了看两人,料想是在曹玉林面前的缘故。 能把八面玲珑的罗小义弄得没话找话,她真不知这二人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好多言,便转头去看伏廷。 他和幽陵都督站在一处,半明半暗的火光描摹出他的身形,倒比身边那个真胡人看着还要高出一些。 罗小义的话停了,周围一下没了声。 三人相对,只剩身旁一丛篝火在烧得哔啵作响。 栖迟看了一会儿,安静地坐着,渐渐疲倦了。 不多时,伏廷朝这里过来了。 罗小义看到他,如蒙大赦一般问了句:“三哥,如何说?” “靺鞨的援兵已快到了。”他在火堆旁坐下,腿挨着栖迟:“但料想突厥今晚就会退兵。” 幽陵都督方才禀报,斥候带回消息,因为崔明度在靺鞨首府出访,消息送到后,多加催促,援兵来得很快。 不过突厥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对付安北都护府,如今打草惊蛇,没能达成目的,不可能留下来与靺鞨交战,肯定会及时退走,不会给靺鞨抓住把柄。 罗小义听了,立即道:“那三哥有何安排?” 伏廷说:“回瀚海府再做计较。” 突厥既然有了动作就不会善罢甘休,他需尽早做安排。 罗小义会意:“那何时动身?” “现在。” 他下令向来说一不二,罗小义没废话,看一眼曹玉林,过去安排了。 伏廷看向栖迟。 她挨着他坐着,到现在没作声,也没动。 曹玉林在旁见了,小声唤了句“嫂嫂”,没见她动弹,压低声:“嫂嫂怎的不说话了?” 伏廷已然看见,她眼帘已经垂了,看起来坐得端正,其实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手里捏的那一块肉一口未动,已经自手里滑到了地上。 他有些好笑:“睡着了。” 曹玉林松了口气:“还以为是怎么了。” 伏廷一只手扶着栖迟,直到现在,终于见到她颓弱的模样了。 真不知道她这幅娇贵的身子是如何扛下这一路的惊险的。 他看一眼曹玉林,声低了不少:“你们即刻动身,我在后防着突厥,半道会合。” 曹玉林抱拳,起身去办了。 伏廷俯身,将栖迟抱起来。 她身躯温软,窝在他怀里,居然睡沉了。 他看了两眼,愈觉好笑,心说一定是真累了。 幽陵都督早已见到这个胡姬随他一同回来,此时见他直接抱着这女人从火堆旁离开,还爽朗地问罗小义:“那是大都护带回来的战利品不成?” 罗小义心说什么玩意儿,他三哥何尝是那等人,要不是他自己屋里的,他哪能这么人前就抱着不撒手了。 他笑两声,招招手。 幽陵都督附耳过去,听他说了几句,颇为意外:“原来大都护与夫人如此恩爱。” 方才罗小义告诉他,那是大都护夫人,是大都护此行来边境巡视特地带上的,片刻也离不开。 他三哥来时就吩咐过了,只当他嫂嫂先前都还在府里,如今现身边境是因为随行,如此便不用回避下官,也可撇清与商队关联。 否则古叶城里救出来的那些人就不会散得那么快了,皆是安排好的。 离开营地往瀚海府而去,走的是一条最短的捷径。 天高云白时,栖迟醒了。 她是被车的晃动给摇醒的。 逃离险境后,她整个人就似彻底松懈了一般,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疲惫席卷而来,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了。 车中铺着厚厚的一层毡毯,待她出去往外看时,车已停下。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附近居住的都是逐水草为生的游牧部族,偶尔能看到一丛一丛的胡帐。 重兵防守在后。 曹玉林站在车旁,看到她露脸,开口道:“嫂嫂醒了就好,我们按三哥说的路线走的,比先前更快,穿过这里可以缩短一半行程,只不过路难行些,要换骑马了,正准备叫醒你。” 栖迟整一下衣裳,又摸摸头发,这一夜和衣而睡,不知该成什么样了。 曹玉林已拿着水囊递来。 她下了车,倒着水洗漱,看了看左右:“他们人呢?” 曹玉林说:“三哥给我们殿后,马上就到。” 难怪没看到他人,栖迟心说他是不用休息的不成。 将水囊还给曹玉林,她拿帕子擦了擦脸,眼前递来了干粮。 “嫂嫂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听了这话她才注意到,的确自昨晚起就没吃过东西。 她看了看那干硬的肉干,在伏廷那里吃到过,军中的东西,摇了摇头:“算了,不想吃。” 好似此刻才知觉回笼。 先前都是压着的,想着不能拖伏廷的后腿,能忍则忍,现在却是根本没有食欲。 远处忽有一阵快马驰来,到了跟前,是伏廷和罗小义过来了。 下了马,伏廷走了过来,仍是那般胡人发式的装束,可见真的是一夜没歇。 栖迟软软地倚在车旁,等着他到了跟前,看了眼他下巴上更重的一层青色,轻语一句:“你的伤不要紧了?” 看起来竟和没事一般。 伏廷向来轻描淡写:“没事。” 他看到了曹玉林手里的干粮,问她:“为何不吃东西?” 她实话实说:“没胃口。” 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她的脸,觉得她下颌都尖了许多,说:“必须吃。” 栖迟看了看两边,罗小义已及早转开眼了,曹玉林倒是一板一眼地还在看着,她拿下他的手。 伏廷也朝左右看了看,一路下来习惯了,已经没在意还有外人在场。 他接了那干粮塞她手里:“吃饱了再上路。” 栖迟光是拿着,就觉得不舒服,胸口一阵一阵地翻滚一般,可也知道不吃不行。 忽而后方一阵烟尘滚来。 有人在喊:“大都护留步。” 伏廷转头看去,是幽陵都督打马而来。 他将马缰塞到栖迟手里:“先上马等我。” 说完朝那头走去。 幽陵都督带了三五个随从,往后还有一队人马。 那队人马足足十来人,跟了好几辆车,看方向是从边境那里一路过来的。 伏廷走过去时,幽陵都督已风风火火迎上来,向他见礼,说是古叶城的管事连夜赶来,要求见大都护。 幽陵都督当时就说大都护连夜便走了,但对方坚持要见,他只好亲自带着人马追了过来。 伏廷点头,允对方一见。 栖迟站在马旁,万分勉强地咽下几口肉干,递给了曹玉林,踩蹬上了马,转头朝那头看去。 跟着幽陵都督来的那队人马当中,走出了一个做靺鞨人样貌的老人,规规矩矩地向伏廷见礼,头也不敢抬地说着话。 有一会儿功夫,也不知说了什么,伏廷忽然转头,朝她这里指了一下,嘴动了动。 老人下拜,领着人很快退走了。 伏廷没管他们,在那里与幽陵都督交代了一番边防的事,便走了回来。 栖迟被风吹得微微眯了眼,看着他到了跟前,问:“那是什么人?” “古叶城管事。” “他来做什么?” 他说:“赔礼道歉。” 突厥已经退兵,他们自知得罪了安北都护府,实在惶恐,便连夜赶来告罪,想要赔礼道歉。 栖迟也不诧异,若非这管事插手,她也不至于被要求过来这趟,她问:“那他赔什么了?” “钱财,我已命他赔给商队。”他答得很干脆。 当然是她的商队。 “就这些?”栖迟不禁又朝那头看一眼。 心说看这架势,好几辆车马,还以为赔了很重的。 伏廷抬眼看了看她:“就这些。” 她忽而想起来:“可我看你方才指了我一下,说什么了?” 伏廷咧嘴:“随手一指罢了。” 栖迟见他想笑未笑,便想多半又是故意耍弄自己了。 这人有时候坏的人,她早已领教过了,便干脆不问了。 伏廷抓缰,翻身而上,坐到她背后,低头看她一眼,才笑了一下。 其实刚才他没说实话。 古叶城管事提出赔钱之外,还送来了十个靺鞨美人。 他直接拒绝了,叫管事把钱赔给商队,人都领回去。 管事以为他对靺鞨美人不满意,再三保证个个都是城中挑选出来的上等美人。 伏廷于是指了下栖迟,说:大都护夫人就在那里,你看我还需要什么美人。 他后来又说一句:我这里,有她一个就够了。 管事连看也不敢多看,连忙退去了。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连日赶路,不曾耽搁,距离瀚海府已经不远。 栖迟却觉得伏廷的话越来越少了。 两人同乘一马,行得不快不慢,大多时候他只是扯着马缰专心看路,甚至比先前话还少。 头顶白日惶惶。 她坐在高高马背上,目光投出去,已隐约看到瀚海府的城郭了。 伏廷终于发话,众人最后一次停下休整。 栖迟从马上下来,正好看见罗小义坐在道旁发着呆,身上的甲胄灰蒙蒙的,也顾不上打理,睁着双圆眼望着远处。 她看着不免好笑,想了起来,曹玉林已然离去了。 曹玉林为探消息,向来行踪不定,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没打。 半道上栖迟一觉醒来,就不见她踪影了。 栖迟想了想,叫他一声:“小义。”她手在袖中摸了一下,拿出来,捏成拳在他眼前晃一下,“你猜我手里拿着什么?” 罗小义转头看来,挤出丝笑来:“嫂嫂拿的什么?” 她说:“飞钱。” “啊?”罗小义莫名其妙,心想他嫂嫂拿着飞钱出来做什么,眼睛却是下意识地就盯住了。 栖迟手捏了捏,好似揉成了团一般,手抬高,往外使劲一抛。 罗小义的眼睛随着她的动作甩了半圈,睁大了眼,当即嚷起来:“哎!嫂嫂你扔钱做什么!” 他可心疼钱了,说着马上就要去捡,身都动了,一眼看到栖迟身后,身拔起一半,停在那里:“三哥。” 栖迟回头,就见伏廷正抿着唇盯着罗小义。 罗小义总觉得他这眼神似是在骂他傻,顿时回味过来了,啧一声,懊恼说:“定是被嫂嫂骗了!” 是他蠢了,被他三哥瞪着才想起他嫂嫂是死里逃生回来的,身上到现在那身胡衣还没换下呢,哪可能还有半文钱。 栖迟摊开手心,果然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说:“逗你的罢了。” 无非是见他无精打采的,想叫他提个神罢了。 罗小义摸了摸鼻子,干咳两声,讪笑道:“嫂嫂是想看我的笑话,可不是,就叫三哥看了我笑话了。” 话虽如此,人倒是的确打起精神来了。 栖迟笑了笑,看了眼伏廷,走了过去。 伏廷坐了下来,脚边放着他的刀,见她过来,拿着水囊递过来。 她接了水囊,蹲在他身侧,喝了一口水,指了下罗小义,小声问:“他和阿婵的事你可知道么?” 伏廷眼掀一下,便明白她刚才为何要逗罗小义了,故意问:“什么事?” 栖迟眉头轻挑,声轻轻的,不想叫别人听见:“我以为你一定是知道的。” 是说曹玉林和罗小义曾相好过的事。 身为义兄,他如何会不知道。 伏廷不遮掩了,点头:“知道。” 她捧着水囊,看着他,其实有些想问缘由,但又觉得打听别人的事不好,还是忍住了。 伏廷已看见她脸上神情,压低声说:“别管,她有她的理由。” “谁?”她下意识问。 “曹玉林。” 栖迟听着,他又道:“你不如管管眼前。” 她看向他:“眼前怎么了?” 伏廷本是想说还不如管管你我自己的事,随口一说,倒叫她岔偏了。 心里有些好笑,他一手摸到刀,站起来:“没什么,走吧。” 只坐了片刻功夫便又上路,栖迟觉得他太心急了,好似一点也容不得耽误的模样,难怪话也变少了。 …… 城门大开,快马骑兵开道,直入瀚海府。 尚在白日,大街上往来百姓皆退避两侧让道。 栖迟坐在马上,人被伏廷拥在怀里,刻意低了头,不想被人瞧见自己眼下模样。 这一路紧赶慢赶,哪里还有半点仪态形貌可言。 忽见两侧近卫收拢,严严实实挡在了四周,她才又抬了眼,身侧男人的手臂一动,收了回去。 伏廷早已注意到她模样,挥了一下手,便叫左右遮挡住了,手臂也将她揽紧了些,以身挡着,免得她不自在。 直到都护府门前,左右才散开,让大都护的马入府。 早有仆从立门等候,上前牵马伺候,不敢延误。 罗小义是个活络人,眼下又有了精神,笑嘻嘻地打马过来说:“三哥与嫂嫂回了府便好了,我也苦了一遭,今日定然也是要蹭上一顿饭才回的了。” 伏廷下了马,将栖迟接下来,说了句:“自己吃。” 罗小义不以为意,笑着下马,跟上他入府。 栖迟先一步进了府门,穿过廊下,直到书房门口,既没看见新露和秋霜,也没见到李砚。 她还想着出了这样的事,该叫他们急坏了,却不想根本没见到他们。 叫了个仆从问了一句,仆从禀报说,世子连日里总去军中,二位侍女也总出府。 她便明白了,一定是去打听她的消息了,料想城中铺子也没少跑。 伏廷已走了过来,问了句:“府中可有大夫?” 以往她还没来时,他为省花销,从没在府中安排过大夫,只用军中的军医,如今府上有没有,自然只能问她。 栖迟看向他,已然觉出一丝不妙:“有,怎么了?” 他推开书房的门,迈脚进去,一边解刀,一边说:“治伤。” 她跟进门,就见他抽下了腰带,解开军服,衣服剥下来的一瞬,她便蹙紧了眉:“你为何不早说?” 他肩后中衣上一大滩干涸的血迹,那军服因是蟒黑的,又厚,穿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脱下了才发现。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为何他一路话越来越少,原来是因为扛着伤。 先前居然还说没事了。 伏廷随手扔下军服,看了看她,声低缓不少:“不是致命伤,血也止了,我有数。” 他还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只不过入了皮肉,少不得钻心蚀骨的痛楚,一路下来忍耐了不少。 话刚说完,便听到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三哥你……” 罗小义是来找伏廷的,刚到书房门口就见到这么一幕,眼都瞪大了。 伏廷看他一眼:“你慌个屁,去叫大夫!” 罗小义不敢耽误,一阵风似的跑去叫大夫了。 栖迟胸口有些难受,捂着口转开眼。 尽管他说的轻巧,看到那中衣背后的血迹,她还是不舒服,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 他为何就不能爱惜自己一些。 很快,罗小义就将大夫给拽了来。 这大夫其实是当初栖迟从光王府中带来的,只因当初来时知道旅途劳顿,她怕李砚会身体不适,这才特地带上的。 伏廷除了上身衣裳,袒露肩背,坐在榻上。 大夫将他身上那副用以应急的膏贴子接下,清洗伤口,换药包扎,麻利地料理好了,竟连药方子都没开。 只说伤势并无大碍,大都护身强体健,寻常人怕是要卧床休养的,竟叫他扛过去了。 伏廷听了点头,拿了干净的中衣套上,看向栖迟。 她在一旁坐着,脸上泛白,怏怏无力的模样。 他问:“被吓到了?” “没有,被药味熏的罢了。”屋中的确弥漫着股药味,她闻了不舒服,捂了捂口。 伏廷说:“那别待着了,先出去吧。” 栖迟站起来,走出门去,深吸了两口气。 伏廷看着她背影,想想不放心,转头对大夫说:“去给夫人也看看。” 说完一头倒了下去。 罗小义正在门口看着,忽见他三哥一头倒下去,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昏过去了,连忙跑到跟前唤:“三哥!” 栖迟也回过了头。 大夫在旁看了看,说:“无妨,大都护只是睡着了。” 罗小义这才吐出口气来,心想他三哥也真是能扛,这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还挨着箭伤,就这么没事一般撑了回来,不累才怪了。 栖迟跟着松了口气,低声说:“先让他睡吧。” 大夫不敢忘大都护的吩咐,躬身出门,来向她请脉。 罗小义跟着出来,见状道:“嫂嫂是该瞧一瞧,看起来气色不好。” 她摸摸脸,想着连日来的确不大舒服,点了下头。 …… 罗小义先去吃饭了。 主屋里,栖迟端坐着,伸出手。 大夫在对面仔细把完脉,又询问了她近来可有不适。 她说:“常有恶心反胃,料想是马上颠簸所致。” 大夫诧异:“县主竟还历经颠簸,实在是我见过女子之中身体最好的了。” 她随口问:“何出此言?” 大夫更加意外:“县主难道对自己的身子一无所觉不成?” 听了这句,她才留了心:“怎么?” 大夫忽而笑了起来,倒叫她反生莫名了。 “县主自光州而来至今,得一大喜啊。” 伏廷醒过来时,先看了一眼窗外。 外面日光如常,他按了下后颈,起了身。 两个仆从进来,送来了清洗的热水和饭食。 他先吩咐去将罗小义叫来。 仆从退了出去。 待他洗漱过,也用了饭,栖迟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他已醒了,她站在门口,一时没作声。 伏廷正往身上套上干净的军服,眼睛看着她,原还想着去主屋看一下,不想她先过来了。 栖迟已换过了衣裳,头发也梳回了端庄的云鬓,一双眼如有话说一般,在他身上流连了一遍:“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一个日夜了。” 伏廷这才知道为何还在白日,原来他睡了这么久。 他看了看她神色:“你在等我醒?” 她眼神游移一下:“算是吧。” 伏廷虽受用,却还是看出她神情不同,不止是眼神,就连语气也不同往常,他问:“有话说?” 栖迟两手交握住,看他穿着军服,先问了句:“你这是要出去了?” 伏廷扣上腰带:“嗯,要入军中。” 她唇启开,又合上。 他已瞧见了:“有事直说。” “是有件事……”栖迟轻声承认,忽而转过头,捂着嘴干呕一声。 罗小义正好走到门口:“三哥叫我?” 伏廷还看着栖迟:“你没看大夫?” 忽而想起在路上就好几回见她这样了。 栖迟掩了掩口,说:“看了,没病。” 他这才看了眼罗小义:“叫你去营中布防,先去外面等我。” 罗小义知道这是防范突厥的大事,不敢耽误,只是觉得眼前二人古怪,看看他,又看看栖迟,挠了挠鼻子走了。 伏廷站到栖迟面前:“何事?” 走之前,还是要先听她将事说完。 栖迟脸上莫名多了两抹红晕,一只手抚在小腹上,想着罗小义还在等,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头再说吧。” 伏廷仔细看了看她脸色:“你真没生病?” “嗯。”她点头。 他再三打量她一番,才拿了马鞭出门。 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般。 伏廷一路走一路转着手里的马鞭。 罗小义跟在他身后道:“知道三哥防着突厥狗,但你这一路就没好好歇过,还受了伤,只睡一日哪够。” 伏廷一个字没听,思来想去觉得栖迟那模样不对劲。 明明干呕了好几次,却又说没病。 “女人作呕是怎么回事?”他忽然问。 罗小义一听便笑了:“三哥怎的问起这个,我只听人说一次作呕坏肚子,一直作呕怀小子,谁知道真假啊。” 伏廷想着栖迟捂着嘴,一只手抚在小腹上的样子,一脚跨出府门,停住。 罗小义跟着停下,看他两眼沉黑地敛在眸中,手里马鞭捏紧了,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三哥?” 伏廷忽将马鞭往他身上一抛:“先不去了。” 说完转头,快步往回走。 罗小义捧着他的马鞭,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栖迟还未离开书房,先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好笑。 刚才本想说的,可最终却又好似开不了口似的。 身前忽而罩下一层阴影,她头一抬,伏廷去而复返,站在她眼前。 他盯着她,从上而下,看了好几遍,忽而问:“多久了?” 栖迟眼眨一下,脸上微红,侧过身去:“什么多久了?” 伏廷挡着不让她回避,手臂在她腰上一揽,将她扣到胸前,另一手贴上她小腹,盯着她,喉头滚了滚:“多久了?” 栖迟红着脸想:看来不用她说了。 昨日那大夫问她为何对自己身子也一无所觉,她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来月事。 大夫说她自光州而来至今,得一大喜。 这一喜,在她腹中。 她看着在她面前低着头,胸膛微微起伏的男人,轻轻移开眼,低语一句:“何不问你自己。” 这么说便是承认了。 伏廷站直,手抹了下嘴,心里有一处像是被狠狠地抓住了,难以置信:“你居然……” 他舔住牙,没说下去。 居然从那么危险的境地里走了一遭。 一旦想起先前种种险况,若有意外,简直无法想象。 栖迟看了看他,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 她又何尝不意外,难怪连大夫也说她身体好。 伏廷眼睛盯在她腹上,又看她的脸,一步未动,心里却已波涛翻涌,嘴角扬起,又抿上,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偏厅里,大夫接受了一番问话,跪拜离去。 伏廷紧跟着走出来,在廊下漫无目的地走动了两步。 直到此时问过了大夫,确信栖迟的确安然无恙,他才算彻底放心。 他伸手摸怀,又想摸酒,可过了寒冬腊月需要驱寒的时候,也不用再时刻提神,怀里并没有再装着酒袋了。 日暮时分,斜阳将尽,在廊前拖出他一道斜影,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有些好笑。 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三哥?”罗小义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 伏廷看他一眼,站直了,脸色也摆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罗小义直笑:“我已经听说了。”他指指大夫离去的方向,眉飞色舞的。 他先去了趟军中,再过来时正好瞧见大夫从偏厅里离开,原先以为是他三哥的伤出事了,去问了一下,不想竟问出了个喜讯来。 “三哥,说实话,你可高兴坏了吧?” 伏廷说:“我是你不成?” 罗小义啧一声:“是了,三哥素来稳重,自然是在心里高兴了。” 伏廷知道他是在揶揄,今日却也任他去。 “可要庆祝一下?”罗小义忽然问。 伏廷看他一眼:“哪来的花头。” 罗小义一下子又认真起来了:“这算什么花头,你打父母亡故后就一直一个人到如今,如今嫂嫂就要为你添丁进口了,怎能不庆祝?” 伏廷听他提及父母,抿住了嘴。 罗小义一下反应过来,讪笑:“我不该提这茬的,没别的意思,反正就是替三哥高兴呗。” 他跟着伏廷多年,比起其他人更深知他的过往。 伏廷父母早亡,但这段过去,他几乎从来不提。 左右跟随他的人要么是军队下属,要么是下级官员,也只有他这个当兄弟的清楚。今日一不小心说溜了嘴,实在是有些不应当。 “三哥,要不喝一盅吧。”他岔开话。 伏廷站了一瞬,说:“也好,喝点儿吧。” 罗小义见他发话,才又轻松起来,拍一下腿:“好啊!” 说着又止不住嘿嘿的笑起来。 他这个人生了双圆眼,一笑就特别明显。 伏廷抬脚踹他一下:“别笑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有孩子了呢。 栖迟在主屋里坐着。 身边早已被围住。 新露和秋霜在她面前恭敬下拜,规规矩矩地见了礼,起身后俱是一脸的笑:“恭喜家主。” 李砚在她面前站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小腹:“太好了姑姑,我这是要有弟弟了,不,也许是个妹妹,反正都好。” 新露和秋霜听了他这又乱又急的话语,皆掩口而笑。 李砚连日来因着实在担心栖迟安危,为了第一时间等到斥候的消息,坚持要住在军中,连带新露和秋霜也一并只能在那里伺候着。 今日收到消息后他们匆匆赶回来,正好见到栖迟随同伏廷一同从书房里出来。 当时那情形,用李砚的话来说便是,他姑父的脸色倒是没瞧出什么,可一只手紧紧扶在她姑姑腰后,姑姑却又面颊微红,瞧着没有半点事,却又好似很有事。 当时还不知道缘由,随后他姑父让他们来屋里团聚,适逢一个婢女送来大夫交代的安胎汤药,才叫他们知道了这消息。 顿时翻天覆地一般,新露和秋霜都快要喜极而泣了。 原先他们只顾着担心栖迟安危,哪里会想到人不仅没事,还多出了一个呀!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 于是新露和秋霜立即行了大礼,跪拜道喜。 李砚也是惊喜地有些语无伦次了。 栖迟看着他们这模样,有些好笑:“被你们弄得如此郑重,我倒是没想到。” 新露道:“自然要郑重了,家主此后有了大都护的骨肉,一定会更得大都护疼爱,料想以往那些波折都不会再有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呀。” 栖迟听了心思轻动。 她原也意外,但现在已平静许多,这个孩子来了,突然,却又顺理成章,一瞬间就让她明白她已与他有了更深的联结。 的确是好事,她与他之间从此后不只是彼此了。 她莫名的想要笑,又看了看他们,还是收敛了:“行了,莫要再说这个了,倒叫我生出负担来。” 新露一听那还得了,看了看秋霜,又扯一下李砚衣袖,笑着道:“那家主还是好生歇着吧,我们这便退去了。” 李砚原本还想问她此番出去可有遇到什么惊险没有,此时都不敢再提。 临走前,他还有些感慨:“姑姑可千万要好好休养,这不管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可也是我们光王府的宝。” 刚才他就在想,若是他父王还在世,不知该有多高兴。 栖迟看着他:“你才是光王府的宝。” 李砚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叮嘱了两句,才随着新露秋霜一同离去。 待他们都走了,栖迟随手拿了本账册翻了翻,又放下。 忽而想到,若是光王府一如往昔,北地也重振了雄风,这孩子身兼光王府和安北都护府两重荣光,不知该是何等的荣贵。 可惜如今北地还未完全复苏,光王府也一蹶不振。 她转回神,心说:总会好起来的…… 坐到此时,不觉有些乏了。 知晓原因后,感受似也明显多了,她去榻上躺了下来。 原本只是想小歇片刻,不想竟睡着了。 …… 天已黑了。 后院外,罗小义打着飘的走了。 考虑到伏廷身上有伤,只想随便喝点儿的,他也抢着替他三哥喝,这才喝多了,告辞的时候舌头都发硬了,直感慨几句他三哥是太高兴了,就赶紧溜了。 伏廷走到主屋门口时,嗅了下身上的酒气,朝垂着的门帘看了一眼,想起栖迟现在闻到点味道就不舒服,转头叫了几个仆从吩咐了几句。 低头进门,就见栖迟在榻上安安静静睡着。 他走过去,垂眼看了看,她侧卧,身姿纤软,大约是有了身子不舒服,睡着了还细细地蹙着眉。 几个仆从端着水进来。 他手挥一下,示意送去屏风后,拿了绒毯给她盖上,转头出去。 恰好看见新露在,他问了句:“她可有好生用饭?” 新露忙敛衽屈膝回:“家主都有用饭,只是还有些不舒服,吃的不多。” 他点点头:“记着好生照顾。” 新露何尝听他吩咐过这些小事,心中替家主一喜,抬头已见他大步回到房中去了。 …… 栖迟醒来时,身上盖着绒毯,坐起身,理了理衣裳,看见屋中亮着灯火,屏风后有轻微响动,一道人影立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出是伏廷。 他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刚刚清洗过,换上了宽松的衣袍,看到她醒了,走了过来,衣襟微敞,露着一片胸口。 栖迟两手搭膝,眼波扫来,眼角微微挑起,有种别样的风情。 他看了一眼,又多看了一眼,衣袍一掖,在她身旁坐下。 栖迟瞬间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你喝酒了?” 伏廷嗯一声,低头问:“闻着难受?” 就是怕她闻到味道难受,才特地清洗了一下,他此时有箭伤还不能碰水,否则便直接洗澡了。 栖迟摇一下头,没觉得多难受,只是觉得味道有些浓,看了眼他的脸,他脸色如常,唯有两眼似是多出了些迷蒙,沉黑如墨地落在她脸上,竟有了些深远的意味。 她问:“好好的喝酒做什么。” 伏廷说:“小义说想庆贺一下。” 原本也没那个心思,只是听罗小义提及早亡的父母,忽就意识到,这世上就快要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出来了。 且是唯一有血脉联系的人了。 于是才点了头。 栖迟自然明白是要庆贺什么,没想到他们如此在意,竟叫她有些受宠若惊了,低低说:“原来你们如此高兴。” 伏廷眼扫过去,她半身斜倚在榻上,微微倾向他这边,他能清楚地看见她一根一根的长睫。美人娇柔之态,连言语都软绵绵的。 他手一伸就将她揽到了胸前,低头看着她:“难道你不高兴?” 栖迟正当身软的时候,被这一揽就紧紧贴上他胸口,抬头时脸都摩挲过了他的衣襟,下颌扫过他的胸膛,那触感好似黏在了她脸上,她一时有些心不在焉,微微挑起眉头:“什么?” 伏廷被她这神态一惑,言辞低沉:“为我生孩子,你难道不高兴?” 栖迟眼睛动了动,只因那句‘为我生孩子’太过直白露骨,伸出只手抵在他胸前,轻轻说:“你这是在冤枉我,我可没这么说。” 他是她夫君,她为他生孩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也只可能与他生,何来这一问。 伏廷脸上一闪而过地笑了一笑,手没松开她。 此时的她分外乖巧,浑身软得不像话。他收着手臂,心想就像个收敛了翅膀的家雀,可见怀孕对女子而言真是不小的改变。 他捏一下她下巴:“你也只能与我生孩子。” 栖迟心猛地一跳,仿佛方才所想被他猜到了一般,眼睛掀起,又垂下,好几次,才落在他脸上,低语:“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神情都与往常有些不同,好似多了些情绪似的。 伏廷脸更低了些,想亲她,但又怕口中的酒气叫她不舒服,忍住了,脸挨在她颈边,把她抵着胸膛的那只手拿下来,握在手里。 那只手慢慢往下。 栖迟的手穿入他的衣袍里,入手皆是紧实的触碰,他的脸低着,目光凝视着她。 她眼神闪躲,回避不开。 伏廷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你看我是不是喝多了?” 声不觉低哑了许多。 她咬住了唇,不语。 伏廷舌抵住牙根,抓着她的手,侧过脸来看她的表情。 许久,伏廷的手还按在她手上。 她松了唇,低语一句:“是真喝多了。” 伏廷在她颈边低笑一声,呼出一阵酒气。 他不是个克制不住的人,只是面对她需要费些事。 外面忽然传出一个仆从的禀报声,说是有突发要务,有下官来请。 他说了句:“知道了。”语调又恢复四平八稳的模样了。 栖迟本还靠在他怀里,一听有别人的声音,立时抽出了手。 再掀眼时,才发现伏廷已去屏风里一趟,走出来时已经又清洗过,换了衣裳,眼睛还在看她。 他眼神已然清明,沉渊一般盯着她,收拢了被弄散的衣襟,收束起早已松开的腰带。 “等我回来。” 栖迟倚在榻上,直到看着他出了门,又羞又恼,暗自腹诽:这男人真是越发的坏了。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翌日,日上三竿,秋霜才进了主屋。 原是想着有了身子,家主应当会多睡会儿的,谁知进去就见她已经好好坐着了。 新露正伺候她喝温补的汤药,一面叮嘱着:“家主切记以后走路要慢些,不要劳累,千万不可动了胎气……” 栖迟放下药碗,用帕子拭了拭唇,点着头,心中却是叹息。 如此紧张,若是叫她们知道了在古叶城经历的险况,还不得吓死。 她如今已经算小心了,因着养胎,能不出府就不出府,事情也只在府中处置。 想到此处,再看到进门的秋霜,便知她是带着事情来的,趁势便岔开了新露的话:“料想是商队的事来消息了。” 秋霜称是:“家主英明,商队的事都处理好了,先头回来的反而是后来被救回来的那批,由家主的护卫护送着,带着货都交接好了;后头到的才是运送牲畜幼崽的那批,直到牲畜交付给了各胡部,古叶城那群护送的人才离去的。” “是么?”栖迟倒是有些意外。 秋霜笑道:“可不是,这一通下来耗时颇久,听商队回来的人说牲畜到了各部手里都算不得幼崽了,那古叶城商号家的护送下来,不知费了不少饲料谷物,心疼的要命,倒是省了北地不少草料了。” 她说得好似见过的一般,绘声绘色的。 在栖迟出境期间,各胡部就已接到鱼形商号家从国中各地送来的牲畜,其余各家商号供给的要慢些,但胡部里催的急,总算也都陆续送到了。唯有境外这一批是最晚到的,却也是最肥壮的一批。 据说是仆固京亲自接的手,老人家很是诧异,得知这批牲畜来之不易,还感慨了许久鱼形商号的仁义,更是感慨大都护维护北地事事亲为,领着部族中人表了番忠心。 栖迟听了也好笑,先前策动那独眼替她护送商队回到北地,不想对方办得还挺尽心。 她自然不信这是独眼忽然有了什么商人良心,这种人她见得多了,明哲保身之徒,哪头有利哪头偏,无非是畏惧伏廷那日的威压罢了,真要说,怕的也是安北都护府的兵马。 不过事情办得好,她也高兴,吩咐说:“将拨账的账册取来。” 秋霜忙去取了过来。 这些账册当初栖迟特地命令避开伏廷藏着的,后来暴露了,临走去古叶城时也就干脆在房中放着了。 彼时是以为失去了依恃,大有让伏廷随意看自己家底的意思,然而离开这么久,他却并未翻开过一回。 等她这趟回来后才听新露说,她离开的那段时间,伏廷根本就不怎么回府,大多时候都是宿在军中的,也就难怪了。 秋霜将账册送到她手中,又递了笔过来。 栖迟翻开,用笔写了数目,勾画几下,很爽快地就拨了出账。 当初答应给那独眼双倍报酬,现在还多付了一笔,就当是酬谢他替各胡部多养了一阵子的牛羊了。 合上后她吩咐说:“叫解九安排得力的人手再去古叶城一趟,与那独……商号家的东家立个共惠的协定。” 秋霜认真记下,只是不太明白,问了句:“家主为何有此安排?” 照理说那境外的古叶城不过一个贸易小城,经此一事,再不敢做拦截商队的事了,又何须再特地去立个协定呢? 栖迟坐在榻上,调整个姿势,她有了身子后害喜不算厉害,就是容易乏,经常坐一会儿就要寻个倚靠。 “立个协定,双方商队行走都有保障,我的商号可放心经古叶城出去,他的商号也不用担心我报复回去,大可以入北地经商。” 她将胳膊搭在软垫上,又说:“叫去的人办得细致点,此后协定里也可吸纳其他商号加入,如此一来,北地其他商号也可放心往外经商,外地商号再进来北地,这样可以加速北地好转,对我们商号也大有好处,何况我还是立这协定的,可稳价,可稳市,以后好处多的是。” 经商最厌的便是胡来的竞争,突厥人暗中捣乱且不管,也得防着此后再出什么岔子。 所以商人经商,大多以和为贵,不到万不得已犯不着撕破脸皮,毕竟不是做一笔就收山的买卖,打这地头过,与他们能互惠互利是最好的。 原本栖迟上次亲自去一趟古叶城,就抱着这个想法了,可惜刚跟那独眼挑明就被他劝跑路,接下来一连遇险,此事只有交由下面的人去办。 不过经此一事,再由下面的人去办,那独眼料想也不会敷衍了。 秋霜听明白了,这是又想着北地长远的打算了,这要是真立了规矩,往后北地商事得繁荣许多才是了。 难怪要特地走一趟那境外,想想也是后怕,为了北地能重振,家主也真是够尽心的了。 也只在心里琢磨,秋霜手上没耽搁,很快又取了纸墨过来请栖迟写协定内容,怕她受累,东西都特地放在小案上,送到她眼前来。 栖迟是早就在心里拟好了的,坐正执笔,下笔很快,洋洋洒洒,顷刻便写满了两页纸。 正忙着,一个仆从走到了门口。 新露看见,即刻出门去问话,回来后收着手站在一旁,并不敢打扰栖迟忙碌。 栖迟余光扫到,笔未停,问了句:“何事?” 新露这才开口:“大都护命人传话过来,事情还没忙完,今日家主也不必等他。”说到此处,脸上止不住的笑,“恕奴婢多嘴,大都护如今对家主真是越来越贴心了。” 以往何曾说过这些小事呀,又想起大都护特地吩咐她要好生照顾着家主,愈发替家主高兴。 栖迟停顿一下,眼珠轻转。 她是知道为何的,昨晚便有仆从来报过一回了。 伏廷临走时说了句“等我回来”,她当时都被他那举动弄得心不在焉的,也没在意。 没想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就差了个人来报,说有事要忙,叫她好生休息。 大约是真担心她会等着了。 不想今日他又命人来报了一回。 “的确多嘴。”她唇边挂着丝笑,大概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也没顾上琢磨伏廷是在忙什么,毕竟手上还在写着协定,分不得心。 待到写完了,秋霜吹干了墨,捧着要走,栖迟又问了句:“商号中可还有其他事?” 她这趟出境许久,自然是要过问的。 秋霜停下来,想了想道:“说起来还真有件事,边境一带的药材价格近来涨的厉害,家主这协定立的也真是时候。” 栖迟听了抬起了眼:“药材涨价?” “是,”秋霜回:“家主让解九帮着管北地的铺子,边境那些州府的铺子昨日刚报到他这里来的,我们商号里的倒是还压着没跟着一起涨。” 栖迟问:“可知缘由?” 秋霜回忆一下:“说是官府大批收购的缘故,药材一稀缺,卖到百姓手上自然就涨价了。正因如此,才送了消息来,想问其他铺子调一些药材过去呢,都不够卖的了。” 官府出面收购? 又在边境。 栖迟心里回味,忽而想到,伏廷忙到现在还没回来的事,会不会跟这个有关联? 但凡能叫他忙得一夜不归的,通常也不是小事。 比大都护府低一级的瀚海府官署里,几乎整个瀚海府的官员都到齐了。 每个人都穿着齐整的官袍,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厅里,面前的大都护却还是晚间出府时新换上的一身便服。 一夜无人合过眼,但谁也瞧不出累。 就算累,也不敢表现出来半分,毕竟眼下情形特殊。 官署多年不曾翻新,大厅也是质朴,并没有多少摆设,两人腰宽的一张长桌摆在当中,四下设座,再无其他装饰。 桌上,摆着几份奏报,一份一份,全摊开着,皆是边境几大州府送来的。 伏廷脸色沉凝,在桌旁缓慢踱步,手里还拿着一份,另一只手按在腰侧。 这是他无意识的一个动作,但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动作不敢作声,因为都知道他腰边是什么地方,那是常配刀剑的位置。 谁都看得出来,边境送来的几封奏报,让他动了沉怒之心。 终于,又走动几步后,他停了下来,手中奏报唰地合上,问:“还有没有新的送到?” 离门最近的是瀚海府长史,正是他昨夜将伏廷请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门外,垂首答:“应是没了。” “应是?”伏廷冷声。 众人头垂得更低,长史赶紧回:“没了。” 伏廷扫了一眼桌上的奏报,脸色更寒。 出府时他尚且还是轻松的,而此刻,面对这些奏报,心弦绷紧,再不可能轻松的起来。 瀚海府长史便是该在这时候充当智囊的官职,此时其他官员不做声,只能他打头阵,眼下看见大都护脸色,硬着头皮道:“禀大都护,说来各州处置还算稳妥,一有苗头便立即封锁了消息,又由官府出面收购药材医治病患,都是按照大都护以往吩咐好的做的。” 伏廷脸色未见好转:“我没说他们处置得不妥,只问出病患的是不是只有这几州。” 长史抱拳,躬身俯拜:“边境各州之间彼此距离不远,互有通气,一州来报,其余各州若也有此事,绝不敢隐瞒,料想这一夜之间陆续送到的就是全部了。” 意思是出事的也就是桌上摆着的这几州了。 “靠说没有用,”伏廷声虽冷,但很冷静:“我要的是确切消息。” 长史慌忙称是,其他官员也连忙附和,随即分头派人去督促斥候和官驿。 忙碌之时,门外有人小跑了进来。 跑进门的是罗小义,他半夜收到消息跑过来时酒都没醒透,腰带系的都是斜的。 此时酒是彻底醒了。 他进了门来,手里托着一只鸽子,一边跑一只手已在鸽腿上解着,到伏廷跟前时,正好解下鸽腿上的竹管,递过来:“三哥,阿婵传回了消息。” 伏廷按在腰上的手终于放了下来,迅速接过去。 竹管中塞的不是惯常的纸条,而是一截布条,看起来是来自一截衣角,上面写的是暗红色的暗文,应是以枝条蘸着血迹写的,足以看出事出急切。 曹玉林根本来不及寻找纸笔就飞鸽传书而来。 伏廷看完上面的字,脸色一沉,将布条塞给罗小义:“盯着全境,随时回报!” 话未毕,人已疾步出门。 罗小义来不及追他,便展开布条看去。 暗文是伏廷治军后自创的一套传讯方式,为了防范突厥,将军级别及以上与特地训练过的斥候才能看懂,罗小义自然是懂的。 一看完,他已大惊失色,当场就嚷道:“刚才我在外面听见有人说只有那几州中招,谁说的?边境的幽陵也出了这等事了!” 曹玉林传来的消息说,从他们经过的那条捷径上,就出了几户病患。 她的消息,先于幽陵都督一步送到了。 长史顿时噤声不敢多言,想起大都护方才转头就走,没有留下与他算账,又生后怕。 罗小义也知道为什么伏廷走得这么急了,他们一行可是刚从那条捷径返回,这一路都带着他嫂嫂,沿途甚至有时还入过一两户的胡帐里讨过热水来给他嫂嫂喝。 若是其中哪户恰好就得了病症,如今他嫂嫂还有了身子…… 这么一想,连他也急起来了,若非伏廷让他盯着消息,他恐怕已经跟上去了。 也难怪伏廷叫他盯着全境,从古叶城里救出的那些人早已各自离去,散入各州,也是自幽陵而散的。 虽然他们被幽陵都督送走时走的是官道,但为防万一,还是需要留心。 好在北地的管控向来是进来容易,出去严格,倒是叫罗小义心中松了不少,否则叫那些人随意散入了中原各处,才是麻烦。 他顾不得多想了,赶紧派人快马去各州询问消息。 都护府里却是风平浪静。 过午后,大夫例行来给栖迟请脉。 栖迟有钱,历来也不会委屈自己,既然有了身孕,该调理调理,该滋补滋补,只要不像新露说得那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是配合的。 大夫每日来请脉过问是必须的,所用一切药材补品也都是顶好的,可以说金贵得就快赛过宫中那些怀了龙嗣的贵人们。 她倚在榻上,由着大夫请完了脉。 一切如常,大夫报完,便要告退。 伏廷陡然自门外走了进来。 他出现得太过突然,高大的一道人影蓦地就现了身,大夫拿着药箱刚站起,吓了一跳。 栖迟也诧异地看了过去。 不是叫人传了话说今日也要忙的么,怎的忽然又回来了? 还没问出来,伏廷眼扫到大夫身上,说了句:“出来。”转头就出了门。 栖迟更觉莫名,就见大夫忙不迭跟着他出去了。 门外,伏廷走至廊柱下,回过头,压着声问:“你确定夫人身体无恙?” 大夫忙道:“已禀告过大都护,夫人的确无恙。” 伏廷站着,唇抿了又抿,才又开口:“下去候命,要随叫随到。” 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他又进了房。 大夫惊愕难言,不明所以,忽而听见外面有仆人在喊:“快,奉大都护令,关闭府门,所有人不得外出!” …… 外面那点动静栖迟也听见了,朝门外看去时,正好伏廷回来。 原本又见,她还有些不大好意思,是难免又想起了他饮酒后的孟浪,可此时被这些动静一打岔,便忘了。 她也懒得动,就坐在榻上不挪窝,看着他问:“这是怎么了?” 伏廷这趟回府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速,甚至胸膛还在起伏,那是一路快马加鞭所致。 他没急着回话,先将房门合上了,走过来,端着案上的茶盏,灌了口凉水,放下后,一只手撑在案头,眼看过来,才说:“昨夜收到急报,边境几州出了‘赶花热’的病人。” 栖迟从没听说过什么赶花热,却是一下就跟秋霜说的事对上了,便越发认定是有关联的了。 “所以边境各州官府才大力收购药材是不是?” 伏廷似是盯她盯得更紧了:“你已知道了?” “我只知道那里的药材涨价了。”她实话实说。 他唇抿成一线,不得不说经商消息灵通,同一件事,他们由不同的途径得知了。 栖迟又问:“那是什么病,因何需要官府出面?” 寻常百姓生病自然是自己去医治了,需要官府出面只能说明这病不太寻常。 伏廷看着她,撑在桌边的那只手五指紧抓一下,站直说:“不是什么好病,官府要防范。” 那就难怪他忙到此时了。 栖迟稍作思索便回味过来了,能要官府防范的,必然是有危害的那一类病症了,轻声道:“看来是会感染的了。” 伏廷脸色凝住,不语。 说到此处,想起方才听到的动静,她又明白了什么,边境的事还不至于这么快就传入瀚海府,忽而闭府,当不可能是防着外面的感染进来,便是防着府里的感染出去了。 她讶异道:“难不成连我们回来的路上也有这病了?” 伏廷喉滚一下:“是。” 栖迟眼神微动,随即却又松了口气:“好在大夫接连请脉皆说无碍,否则我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要感染上。” 她说着笑了笑,拿了茶具煎茶。 其实本是打算翻翻账册的,但他在跟前,她多少还是不太好当面翻,只能摆弄这些。 伏廷看着她的模样,她今日穿了袭抹胸襦裙,腰身宽松,裙摆是水绿的,映得她脸色明朗,敛下的一双眼,眼角微扬,好似外面娇艳的天气。 他看了好几眼,依旧没声,仿佛默认。 其实赶花热这种病是不会说发就发的,真沾染上了,至少也要在人身子里藏上将近半月的时间。 他在回府时就在马上算过,这一趟除去她被掳入古叶城,再那一番惊险,自经幽陵而回走上那条捷径时算起,到现在,前后差不多正好就要过去半个月。 可能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所以曹玉林才会那么急切地送来消息,时间如此巧合,晚上一天半刻都可能有变数。 但这些,他看着她这张明媚的脸,皆咽在了喉中,没有告诉她。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这个下午,伏廷一直待在房里。 而房门,是关着的。 栖迟原先以为他赶回来是要休息的,可也没见他躺下。 他就坐在她旁边,隔着臂长见方的小案,眼睛看着她。 那感觉,仿若他在守着她似的。 她心里渐渐觉得古怪,茶是早就煎好了,却也无心去饮上半口,上下看了他好几眼。 就快忍不住要问的时候,他起了身:“我去洗个脸。” 说着去了屏风后。 木架上每日都有仆从专门送来净手净脸的清水,那里很快响起水声,他的确是抄着水洗脸去了。 栖迟回味着他的眼神,心说是自己哪里不对劲不成,为何他要如此盯着自己? 于是抬手摸了摸脸颊,又按了按心口。 伏廷洗了把脸出来,像是把一夜绷着的戒备也洗去了,然而一看到栖迟抬着手在按心口,瞬间又绷紧了周身:“你怎样?” 栖迟被这话问得抬起头,看着他,手停住:“我应该怎样么?” 伏廷听到这话才意识到她并没什么事,挂了一脸的水珠,此时才顾上抹了一把,摇头:“不是。” 顿了顿,又看着她说:“若有任何不适都要告诉我。” 栖迟一怔,看他脸色认真,并非随意说起的样子,虽觉古怪,还是点了下头:“好。” 直觉告诉她,是与那赶花热有关,难道他还不信大夫的诊断? 伏廷不想弄得跟看犯人似的,怕叫她难受,手在衣摆上蹭两下,转头找出搁置的佩剑,拿了块布巾,走开几步,站在那里擦剑。 然而拿了剑在手里,在官署里压着的怒意就被勾了出来。 一个不该出现的病又出现了,他在收到消息时就没停下过心里的寒意。 他还是将剑搁了回去,忽觉身后安静,回头看了一眼。 栖迟闭着眼歪着头,靠在榻上,看着像是睡着了。 他立即走过去,伸手握了下她的手,觉得她手指很凉,脸色一凛,转头就出了门。 大夫被一个下人匆忙唤至。 伏廷站在门外,几乎是将他推进了门:“去仔细地看!” 大夫仓惶进去,他却收住了脚,转头几步到廊下,沉着脸,来回走动,心里像是压着把火,烧到了四肢百骸,最后脚一抬,踹翻了栏边的盆景。 厚实的白瓷花盆翻滚下去,发出一阵破裂的声响,像是被人生生扼断了咽喉。 他立在那里,气息未平,胸口起伏。 大夫走了出来,在他身后小心道:“禀大都护,夫人无恙,只是小眠。” 他抹下嘴,像把情绪也抹下去了,回过头:“你看仔细了?” “是,小的在光王府中侍候多年,绝不敢怠慢县主半分。” 他点点头,算是对这个回答满意了。 大夫松口气,躬身告退。 “慢着,”伏廷叫住他,忽而问:“听说过赶花热吗?” 大夫觉得好似在哪里听说过,想了一下,大惊:“那不是当年北地的……” “那就是听说过了。”伏廷打断他,不过是想叫他有个数,挥下手说:“去吧。” 大夫心惊胆颤地走了。 伏廷在原地定定神,进了房,又将房门合上。 回到榻前,栖迟仍靠在那里闭着眼。 他蹲下,皱着眉看着她的脸,不自觉的,又去摸她的手。 她就在此时睁开了眼,眼神清亮,分明刚才没睡着。 伏廷一看就明白了,眉峰一沉,抓着她那只手用了力:“你干什么,骗我寻乐子?” 栖迟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手上吃疼,细细蹙起眉尖:“哪有,我方才的确是犯了困的。” 他的手松了,神情却没松,紧紧抿住唇。 栖迟半卧,目光正好落在他蹲下时的宽肩上,他眼下神情不对,她甚至想伸手去抚一下他的肩,好将他的眉眼弄顺了。 再开口时,声轻轻的:“你方才,吓着我了。” 伏廷看着她的脸,喉结上下一滑,出声低沉:“你也吓到我了。” 她怔住,忽而就明白了他刚才那句带气一般的质问,眼光微闪:“你可是有什么话没明说?” 伏廷站了起来:“也没什么,过后我再告诉你。” 栖迟一直看着他,想着他的话。 什么叫过后? …… 天色将晚时,伏廷才又开门出去了一趟。 外面站着新露和秋霜,是来伺候栖迟的,来了却见房门紧闭,又见大都护忽而出了门来,顿时意外。 尤其是秋霜,外出办了事回府,就见府门紧闭了,只准进不准出,还想来问一问家主是怎么回事呢,不想还未敲门,大都护走了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又垂头见礼,不敢多话。 伏廷只吩咐了一句:“饭菜送到门口,你们不要进门。” 顿一下又说:“若李砚过来,也不可让他进来。” 说罢回了房。 新露看看秋霜:“这是怎么了?” “我如何会知道。”秋霜低声回。 二人不敢违逆,很快送来了饭菜过来。 栖迟坐在房中已太久,早已坐不住,刚要起身,就见伏廷再度出门,这回再进来时,亲手端来了饭菜。 他单手将托盘放在案头,看她一眼:“吃饭。” 饶是再装作若无其事,栖迟也心中有数了,他的确是在守着她没错了。 托盘里盛着湿帕子,她拿了擦了擦手,放下后拿起筷子,看着他坐在身边,就如同这一整个下午的情形一样,口中似是随意般问了句:“那个赶花热,是如何传染的?” 伏廷也刚拿起筷子,闻言眼一掀,盯住她。 栖迟原本就看着他,此时坐得近,看得更清楚,他浑身上下都一丝不苟的利落,唯有眼神,沉沉地一动,深邃的眼里像搅动了一场风波,多了些凝滞与迟疑,有一会儿才开口:“接触过多,便会传染。” 栖迟抓筷子的手顿了顿,想了一下回来路上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想着无法进来的新露和秋霜,想明白了什么。 “那你不怕被感染么?”她忽而问。 伏廷几乎脸色始终沉着,直到听到这话,嘴角才有了点弧度,但几乎看不出来。 他说:“北地不是头一回有这病症,经受过的都不会被感染。” 原来不是头一回,他还经受过。 栖迟眼珠轻缓地转动,心说难怪他好像很了解的模样。 用罢饭,新露和秋霜又送了热水过来,也只敢送到门外,小心翼翼地唤一声“大都护”。 伏廷事事亲为,又出门去端了热水进来。 天黑了。 栖迟怀着身子,不多久就又犯了困。 她净了手脸,先躺去床上。 伏廷在她身旁躺下时,她还没睡着。 困是困,可被眼前的谜团扰着,实在也难眠。 身下垫的软,男人的身躯躺在身侧微陷。 她衣裳未除,和衣而眠,背贴着他的胸口,能感觉出他的呼吸一阵一阵地拂过她头顶的发丝,吹在她的前额上。 终究,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何时才算是‘过后’?” 伏廷的声音响在她头顶:“明日。” 他声音有些干哑,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像是很艰难一般。 再后来,她还是没抵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原以为伏廷会比她先睡着的,毕竟他都一宿未睡了。 房中一直没点灯,从昏暗到漆黑,后半夜,月色迷蒙入窗。 栖迟隐约醒了一回,感觉腰上很沉,手摸了一下,摸到男人的手臂,箍着她的腰。 她拨不动,闭着眼,转而去扯被子。 耳边听到低低的问话:“冷吗?” “嗯。”她睡得昏沉,随口应了句。 却觉得腰上那只手臂扣得更紧了,随即被子盖到了她身上,连同身后的躯体也贴上来。 她觉得舒服多了,往身后的躯体里窝了窝,睡熟了。 但最后,那副躯体还是退离开去了。 伏廷坐起,摸了下她的后颈,温热,不冷。 又摸她四肢,也不烫。 赶花热初始时会忽冷忽热,他方才听到她说冷,便再也睡不着了。 月色如水淡薄,照到床前,穿不透垂帐,在床前朦朦胧胧像蒙上了一层雾,投在栖迟睡着的脸上,在他眼里,那眼眉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他一只手搭在栖迟身上,另一只手紧握,连牙关也紧紧咬住,坐在床上形如坐松,更如磐石,许久也没动过一下。 只有两只手,有间隔地探着她身上的温度,她呼吸的平稳。 有时会怀疑自己摸得不够准,好几次,甚至都想下床去叫大夫。 又在下一次摸过去时打消念头。 反反复复,如同煎熬。 栖迟后半夜睡得很熟,醒过来时天已亮了。 满屋都是亮光,裹挟着一缕又薄又金的朝阳投在床帐上。 耳中听到一阵很轻的声响,她翻了个身,看见伏廷早已起了,人坐在椅上,侧对着她,袒露着半边肩头,那背后的箭伤刚换上了新的膏帖子。 伤在背后,他大约是包扎麻烦,没再绑布条,直接拉上了衣襟。 她坐起来,明明没什么动静,他却立即就看了过来。 “醒了?”他手上衣带一系,走了过来。 “嗯。”栖迟看着他,又看一眼窗外的亮光,抬手摸了一下脸:“我这算是‘过后’了么?” 伏廷嘴角轻微地一扯,眼底还有没遮掩下去的疲惫,盯着她的脸许久才说:“算。” 栖迟拉了下衣襟:“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 这一日夜下来,她已猜到了许多,但她也算有耐心,真就等到他口中的那个“过后”才追问。 伏廷又仔细看着她的脸,尽管看来一切如常,还是问了句:“你没其他不舒服了?” 仿佛要得到她亲口确认才放心。 栖迟没等他说明,却只这一问,摇头说:“没有。”随即又蹙眉,觉得他如此小心,绝不是个简单的传染病,“这赶花热到底什么病,如此严重?” 伏廷沉默,脸稍稍一偏,好似自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颈都拉紧了一般。 直到栖迟都快以为他不会说了,他转眼看过来,开了口:“那是瘟疫。” 她一下愣住:“什么?” 伏廷说:“那就是导致北地贫弱了数年的瘟疫。” 栖迟唇动一下,怔忪无言。 那的确是瘟疫,最早受害的胡部里用胡语叫它“赶花热”,因为先冷后热,后憎寒壮热,旋即又但热不寒,头痛身疼,神昏沉倒,继而高烧不止,直到被折磨致死。 汉民们未曾见过这病症,便也跟着叫了这名字。 下面官员来报时,伏廷的沉怒可想而知。 才安稳数年,在北地有了起色的时候,那场瘟疫居然又卷土重来。 整整一夜,他等在官署里,眼见着快马交替奔来,奏报从一封增加到数封,最后,又等到幽陵的消息…… 他看着栖迟的脸色,毫无意外从她眼里看到了震惊。 其实正是担心她惊慌,才刻意没告诉她。 直到此时过去,才开了口。 栖迟先是怔愕,随即便是后怕。 此时方知他为何在此守了一个日夜,原来如此。 再想起自己回府后接触过侄子,还有新露秋霜,倘若真的染上了,简直难以想象。 难怪他会闭府,难怪他说经受过。 她许久没做声,心里却没停下思索,忽而说:“几年都没事了,去冬又是大雪连降,瘟疫很难再发才是,突然又出,莫非事出有因?” “突厥。”伏廷接了话,语气森冷:“先是古叶城一事,你我回来便爆发了这事,不是他们还有谁。” 这也正是他生怒的原因。 北地拥有一条漫长的边境线,与靺鞨交接的古叶城一带不过是其中的一处。 但突厥人去过的古叶城没事,附近的幽陵却有事,病患偏就那么巧,就全出在边境里。 而这病症最早就是出自于突厥人,北地中本没有这种病症。 当初是人畜共传的,如今这次,还没有畜生染上的消息传来,却先有人接连病倒,说明被染病的人没有在居住地停留,多半是在外走动时被传播的,所以只可能是人在外被感染,带回了北地,而不是北地自己爆发的。 栖迟问这话便是有了这猜想,当初便有说法称那场瘟疫是突厥人为,看来是真的了。 她已见识过突厥人在古叶城中的作为,早知他们手段狠辣,可此时这消息还是叫她不寒而栗,说话时脸色都白了一分:“他们为何如此执着于散布瘟疫?” “不是执着于散布瘟疫,”伏廷说:“是执着于削弱北地。” 栖迟不禁看向他,脸色还没缓过来,心里已经了然:“你是说,突厥不想让北地有喘息之机。” 他点头。 对于北地恢复,伏廷早有规划,因着栖迟到来,一笔一笔地砸钱,推动起来便比原定快了许多。 如今明面上,新户垦荒的已然种植成良田,胡部也多了许多牲畜在手,商户也条不紊地运转,牵动一些旁枝末节的小行当小作坊都运作起来。 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突厥接连派入探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地好转,从古叶城那事开始,他们便按捺不住了。 或许在布置古叶城的事时,瘟疫已经开始散布。 “凭什么?” 忽来的一句低语,叫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栖迟赤足坐在床沿,鬓发微散,两手搭于身前,嘀咕了这句,唇刚合住,脸色微白,一双眼里却有了凌厉,甚至冷意。 她这话说得多少是出于不忿,她自己来了北地后出钱费心,便是想着北地能振兴起来的。 偏生这么多血本下去,突厥却总是横生枝节。 凭什么?凭什么北地不能站起来,一有起色就要被打压。 伏廷不管她因何说了这句话,反正都说到了他心里,他一身的傲气都被这句话给激了出来,蓦地出了声笑:“没错,凭什么。” 栖迟看过去,他看过来,二人眼神对视,莫名的,好似有种同仇敌忾的情绪似的。 她眼角弯了弯,却没笑出来,因这情绪又将她拽回到了眼前,她垂了眼:“可是,已然叫他们得逞了。” 伏廷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赤着的双足,那双脚白嫩,脚趾轻轻点在地上铺着的毯子上,他看了一眼,又一眼,移开眼,低沉一笑:“没那么容易。” 栖迟觉得他语气里有种笃定,抬头:“难道你有应对?” 话刚说到这里,轻轻“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莫非那些官府收购药材,都是你的吩咐?” 伏廷点头:“已经着了他们一次道,怎么可能再叫他们轻易得逞。” 当初击退突厥后他就吩咐过,再出这种事,官府立即封锁消息,医治病患,不可让突厥有可趁之机。 当夜送来奏报的几州,皆是按照他吩咐做的。 自曾有过瘟疫后,北地对往来管控也严格,出境经商需要都护府凭证,入中原也要仔细检查。 这些,都是拜提防突厥所赐。 栖迟佩服他的先见,却也并不觉得好受,因为这样的应对,全是被逼出来的。 刚好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是新露和秋霜又来听用了。 伏廷收心,过去开了门:“进来。” 外面的两个人端着热水热饭,大概是没想到会直接准他们进来,惊异地对视一眼,才见礼入门。 …… 新露和秋霜伺候着栖迟梳洗时,伏廷也去屏风后重新换了衣裳。 趁大都护不在眼前,新露和秋霜眼神不断,一肚子疑问要问家主,但栖迟只是摇头,叫她们什么也别说。 她此时也没心情引起她们的慌乱。 二人只好忍着退出去了。 伏廷换上了军服,要出屏风时,看到屏纱上的映出的侧脸,如隔薄雾,像他昨夜透过月色看到的那般。 但昨夜他再不想回顾。 那种感觉煎熬了他一宿,比不上在古叶城外的任何一次惊心动魄,却更让他提心吊胆。 像喉前悬了柄锋利的刀,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割下来,永远都有一股子凉意渗在颈边。 到现在,人还在他身边,如同失而复得,他却仿佛历经了千军万马。 他也不走出去,反倒用力将屏风往旁一拉,撤去了这层相隔。 栖迟于是无遮无拦地站在了他身前,被他看真切了。 她抬起眼来,像是刚从思索的事情里回神,一只手轻轻扶在屏风边沿,看着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让她后怕的设想:“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真染上了呢?” 伏廷的脸不自觉地就紧绷了,昨夜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般,低头看着她的眼说:“也不至于要命。” 栖迟眼一动:“能治?” 他嘴抿了抿:“能,否则收那些药材做什么。” 她稍稍松了口气:“那倒是好事,看你这一日一夜如此小心,我还以为是不治之症。” 伏廷看她的双眼沉了许多,从她脸上,滑过她腹间,声更沉:“是能治,只不过会去半条命。” 栖迟微怔,从他这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低头抚了下小腹:“意思是会保不住他?” 他默不作声,就是默认了。 光是摸索出能治,就不知堆叠了多少条性命。 他昨日回来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若她真染上了,再怎样都保不住这个孩子。 纵然满腔愤怒到踹了花盆,然而真到了那一步,便是亲手灌,也要将她保住。 这些想法都只能一个人压着,直到现在过去了,才说出来。 栖迟手心贴住小腹,想着他这如履薄冰的一个日夜,看着他:“真那样,你下得去手?” 伏廷手一伸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眼前:“当然!难道我要为了一个没出生的孩子不管你死活吗!” 她扶着屏风的手指轻微地颤了一下,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脸上。 若非知道他先前还特地饮酒庆贺这个孩子的到来,简直要以为他是心狠。 可她知道他不是。 伏廷松开她,脚下动了一步,是不想提这事了。 “三郎。”栖迟忽而叫住了他。 他站定,看着她,通常她这样叫他的时候,都是嘴最软的时候。 “怎么?” 栖迟开口便唤了,也不想再说那些没发生的事,徒增沉重罢了,脸上露了笑,转口问:“你打算如何解决这事?” 伏廷见她笑,也跟着松了点精神:“只能加紧医治。” 她轻轻点头:“医治需要大夫和药材,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 他眼一动,盯住她:“你想说什么?” 栖迟眼波微转:“我想出钱帮忙,就怕你不乐意。” 不等他开口,她眼睫一掀,手又按在腹上,补一句:“这次突厥险些害了我,说起来,我也是为自己花钱。” 伏廷好笑地看着她,话都让她说了,看她样子,也许连孩子的份都算上了。 他有什么不乐意的,这不是为他军中花钱,是为百姓,为北地。 反正她花了,他以后都会还上。 何况光是她现在还能鲜活地说要花钱,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手在屏风上一拍,仿若一锤定音:“花吧。” 你想花就花。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一连数日,罗小义忙个不停,直到接到伏廷命令,才有机会再来都护府。 快马驰至大门前,他一跃而下,臂弯里挟着一只卷轴,匆忙走向府门,脚步猛地一停。 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一见就开了口:“阿婵!你没事吧?” 曹玉林站在门柱旁,惯常的一身黑衣,险些要没注意到,看他一眼,口气平平淡淡:“瘟疫我又不是没经历过,能有什么事?” 罗小义一下噎住似的没了话,觉得自己有点刚才那话说得多余。 的确,当初跟随伏廷作战都经历过那场瘟疫的,她能有什么事呢?问得倒显得他上赶着讨好一般。 曹玉林却也没再说什么,只看了一眼紧闭的府门:“听说都护府闭了好几日。” 罗小义也跟着看一眼,这才又找回自己灵巧的舌头来:“你的消息一送到,三哥就急忙回来看嫂嫂了,但我今日收到三哥的命令了,料想已是无碍了。” 曹玉林问:“那为何还不开府?” 罗小义也不清楚,只能推测:“对了,嫂嫂有孕了,三哥一定是想稳妥些,多闭了几日。” “嫂嫂有孕了?”曹玉林难得露出点意外的表情来,甚至还笑了:“真替三哥高兴。” “可不是……”罗小义看了看她的笑容,讪讪一笑。 曹玉林皱了下眉:“你看什么,我是真替三哥高兴。” 罗小义又被噎了一下,曾经他还怀疑过曹玉林是不是惦记过他三哥,因为总觉得她对伏廷要比对他更亲近,刚才讪笑确实也有点那意味,可也不是有心的,何况现在她怎么想,跟他还有哪门子关系? 他囫囵一句:“那是当然了,大家都高兴。” 曹玉林脸上又严肃起来:“嫂嫂既然有孕,那就更不能有事了。” “对……”罗小义又有些无话可说了。 两人一左一右隔着都护府的大门,就这么站着。 好在下一刻,大门被人打开了。 仆从出来,请他们进去。 罗小义这才又松快起来,笑了笑说:“瞧吧,就说没事。” 曹玉林已经先一步进门了。 他无奈摸一下脸,又将臂下挟着的卷轴一提,跟进去。 仆从在前面引路,直往书房走去。 曹玉林走得快,大概是听了那个消息的缘故。 罗小义也有心让她先行,落后了一大截,刚好在廊上遇到李砚。 “小义叔,”李砚唤他说:“这阵子都没见你来教我习武,可是那事情棘手?” 罗小义笑:“你小子,能知道什么事情?” 李砚喜穿白,细白织锦的衣袍在他身上,把他年少的脸也衬得雪白,偏生表情老成,说话时压低了声音:“我打听了一些,连我们光王府的大夫都听说过,那可是当初肆虐北地的瘟疫,怎会不知道?何况这府上还闭了好几日。” 罗小义啧一声,这小子,真是不能小看,还知道打听了,本还打算吓一吓他的,干脆也打消念头了:“没什么,有你姑父在呢,少担心。” 李砚点点头,连日闭府,说不担心是假的,不过他姑姑有孕,他便没多表露,只能在此问一两句。他朝廊后看一眼:“我刚从书房过来,姑姑和姑父正在等小义叔呢,我就不多说了。” 罗小义越过他往前走,心里还在嘀咕,这些贵族子弟都太少年老成了,看着乖巧,还是精的。 这一耽搁,到书房时,已经听见曹玉林在里面说话了:“听说嫂嫂有孕了,却是接连凶险,实在波折……” 门口立着新露和秋霜,书房里的长榻上摆了好几个软垫,栖迟靠坐在上面,一袭襦裙,衣摆如水般自榻边倾泻。 伏廷就站在她对面,军服笔挺地靠在桌沿,手里拿着份奏报,看得出来是有意腾出地方让曹玉林与她说话,眼睛还偶尔往对面看一眼。 罗小义一脚跨进门就开始圆融气氛,接话道:“还好嫂嫂又是逢凶化吉了。” 栖迟笑着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去听曹玉林接着说。 伏廷放下手里的奏报,问他:“东西带来了?” “三哥吩咐,自然带来了。”罗小义拍拍胳膊下的卷轴。 他指一下旁边说:“挂上。” 那里是悬地图的木架。 罗小义在忙的时候,栖迟在那边轻笑着说:“我倒觉得这孩子是有福的,真的是逢凶化吉,次次都能安然无恙,这也是本事。” 她说得轻巧,还带着笑,周遭好似也多了一层轻快的气息。 说完眼一转,就见伏廷已经到了跟前。 他一只手搭在榻边,眼看着她。 曹玉林看他过来就很识趣地走开了。 栖迟往他身旁靠了靠,轻声问:“我说得可对?” 他迁就她犯懒,稍稍俯下身,头偏向她这边,也跟着低了声:“什么?” “我说这孩子厉害,你不觉得?”她挑了下眉头,埋怨般说:“若没听见就算了。” 伏廷抿下唇,嘴边有笑:“听见了,你说得对。” 她这人看着娇柔,却是通透乐观的,若放在别人身上,恐怕还会觉得不祥,她反倒只看好的一面,也是不易。 栖迟又挑眉,这几日为稳妥他一直闭着府门,在她跟前寸步不离的,话都好似坦诚了许多。 两人凑在一处低语这几句的功夫,罗小义已经瞧见了,又见曹玉林站在一旁,咳了一声,笑着道:“三哥,好了。” 伏廷站直了,看过去。 罗小义带来的卷轴是北地的全境地图,现在已经悬在了木架上,半人高,一人长的大地图。 他朝栖迟看一眼,示意她去看,顺带吩咐一句:“挪近点。” 罗小义将木架移近,就横在榻前,一面不解地问了句:“三哥叫我带着地图来做什么?” 伏廷没答,先问一句:“我叫你盯着的消息如何?” 罗小义不敢耽搁,立即道:“皆已询问过,各州关卡都管得严,好在没别的消息来了,目前就是我们当夜见到的那几州里出了事。” 伏廷又看曹玉林:“你那里如何说?” 曹玉林回:“暂时也没再有其他地方中招。” 他点点头,看向栖迟。 栖迟坐正一些,看着那张地图:“哪些地方?”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边沿一滑,圈了个大致的范围:“六州,全在边境。” 栖迟看了一遍,说:“既然是瘟疫,还得要有协助的人去才行。” 伏廷说:“把军中经历过的都挑出来派去就行,最需要小心的还是那些新户。” 栖迟明白了,他说过经受过的都不必担心,而今年北地的新户,从民间到军中,都多出了许多。 也难怪突厥会故技重施。 说起来,她也算得上是新户之一了。 她起了身,走到他身边去,盯着地图:“一个个来,你先说这些地方的境况。” 伏廷手在一处一点:“阴山州,地势狭长,居民分散,阴山都督府所在算是集中地。” “那就直接派去都督府。”栖迟手跟着一点,挨着他的手指,看着他:“十名大夫够不够?” 伏廷那根手指点了点,看她的眼神沉如点漆。 “不够?”她眼一动:“那加十个。” “不是不够,”他纠正:“是多了。” 栖迟却也无所谓:“多就多吧,人多好办事。” “还有好几个州,每州都二十名大夫?” “嗯,还要有上好的药材。” 伏廷这回连眼角都弯了一下,却也是习惯了,她向来如此豪气。 栖迟眼在他身上一勾,轻语一句:“你答应让我花的。” 他颔首:“我没说不让。” “那下一州吧。”她见缝插针地催促。 伏廷只好接着往下说。 …… 站在一边看了半天的罗小义总算明白了,他三哥和嫂嫂在地图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这是在处理各州瘟疫病患的事啊。 一旁的曹玉林也在看着,他为避免尴尬,嘿嘿笑着,小声说了句:“嫂嫂可真是三哥的贤内助。” 曹玉林转头看他一眼:“我早说了嫂嫂和三哥是顶般配的。” 罗小义附和着,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再看那头,见伏廷与栖迟站在一处时不时交谈思索,忽然都觉得他三哥如今口舌都比他利索多了,有点想叹息。 直至幽陵,边境一共中招了六州,都是需要重兵防范的要地。 栖迟手指点在最后一处的幽陵。 最后定下来,这次除去要给这几州派大夫过去,还要在那里建上几间医舍,用她的话说,是以备不时之需,顺便也是扩一下她的铺子。 伏廷没多问,多问了就有给她行方便之门的架势了。 栖迟定好了,想起什么,看着伏廷说:“这事还得守着风声才对。” 伏廷嗯一声。 事发时就锁了消息,免得引来恐慌,让突厥有可趁之机。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大张旗鼓了。”她看着他:“得找个理由。” 伏廷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栖迟笑了笑:“大都护夫人有孕在身,身体不好,多招些大夫来北地看看,倒也说得过去的。” 他故意问:“不怕被说娇纵?” “那就说好了。”她问:“你觉得如何?” 伏廷很干脆:“就这么说吧。”其实与他想到了一处,刚才那一问还是逗她的。 都安排好了,栖迟朝外唤一声秋霜。 秋霜进门,就见她已坐回榻上,那里摆着一方小案,上面早已摆好纸笔。 她拿了笔,心里草草算了一通,在纸上写了个数目,拿了递过去:“按我吩咐好的去办吧。” 秋霜双手捧住,看一眼那张纸上的数目,又是一个庞大的数目,心里吃惊,也不敢多言,捧着赶紧出门去了。 曹玉林站得离门不远,瞥到了纸上的字,眼神很震惊,再看栖迟,目光都不太一样了。 罗小义自是注意到她这点神情了,料想她还不知道嫂嫂那个藏着的身份,否则就会跟他一样见怪不怪了。 刚想到这儿,伏廷走了过来,看他一眼:“出来。” 罗小义忙跟他出去。 出了门,伏廷下了走廊,一直走到一丛花木旁才停下,开口说:“刚才的安排你已听见了,选调军中经历过瘟疫的老兵前往边境各州。” 罗小义明白得很,这是要叫不怕感染的去协同那些大夫医治病患。 “放心吧三哥,我即刻就去办。”说着就要走。 伏廷扯住他衣领拽回来:“还有。” 罗小义又站定。 “一个月内绝了这瘟疫。”他脸色渐沉:“下令边境各州都督届时入瀚海府来见我。” 罗小义不明所以:“三哥叫他们来做什么?” 伏廷冷着两眼,沉声说:“备战。” 罗小义一愣,继而就明白了:“三哥是觉得突厥要下手了?” “迟早的。”伏廷在他眼前走动两步,与先前在书房里不同,军服凛凛,一身骁勇悍气:“让他们来,老子擦好刀等着!” 原本为了北地民生,不该轻言兵戈,但是他们这回犯禁了。 先是栖迟,后是孩子。 他没什么好说的,想打就打,又有何惧。 罗小义领了命令去后,伏廷回到书房,便又如无事一般,收敛了气势。 书房里只剩了栖迟和曹玉林,二人还在地图前站着说话,见到他进来,曹玉林便抱了个拳要告辞。 栖迟叫新露去伺候,想她这趟忽然远道而归,怕是还没用饭。 新露从门口过来,请着曹玉林离去了。 伏廷走过去,看了眼她身旁的地图。 这次完全顺着她的意,她想怎么安排便怎么安排,他派人手来配合。 他不禁问一句:“舒坦了?” 栖迟回得很谦逊:“尚可。” 他想着她那一大笔支出,竟还是尚可,嘴角提了提:“你已然多花了。” 栖迟想了想,故意说:“我本也不想的,可忽的觉着腹中动了一下,似是在提醒我遭受的不公,我便要出口气了。” 说到此处,她一手抚上小腹。 伏廷脚一动,人已欺近,左手揽她,右手跟着摸到她腹上:“真的动了?” 当然没有,还没到时候呢。栖迟胡诌的罢了,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不好意思说实话了。 他手贴在她腹上,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手心里的温热,颈边是更重的温热,那是他的呼吸。 伏廷也没追问,低了头,军服的衣领蹭在她颈边:“方才你们在看什么?” 栖迟耳廓发麻,伸手指了一下地图:“阿婵说这一大片地带都是你打下来的。” “嗯。”他眼落在她雪白颈边,往下是隐约可见的胸口,随口应了一声。 她颈边很痒,想要转移注意力,找了个问题,指了一下边界线:“为何不往前打了?” 他终于扫了一眼:“那里没人。” 其实他没那么好战。 栖迟没忍住,笑了。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钱多好办事。 重金聘请下,百多位大夫不日便自中原入了北地,由安北都护府亲自检视,确认无误,再由特地挑选出来的老兵们护送去了边境。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边境六州如火如荼地围剿着瘟疫,而这一切,在都护府里都感受不到。 只在秋霜送到的消息里,栖迟才知道大致情形…… “医舍都建好了,解九挑了好手去照应的,买了死口,各府都督都以为是大都护的安排,还诧异大都护这次怕是将全部家当都投进来了。” “家主各地的铺子都调上药材来了,供得没断过。眼下只听说有一个年老的实在没熬过去,其余就没有坏消息出来了。” “对了,家主与那古叶城商号立的协定近来也有新商家加入了,药材价已稳住了,虽没降,倒也不再涨了……” 秋霜仔仔细细禀报的时候,手上却也在忙着。 她的身前站着李砚,正拿着绳在为他量身。 量完了,感慨一句:“世子长高了许多,想来衣服是都要重新做的了。” 栖迟坐在对面看着,原本正想着她禀报的那些事,听到此处,便多看了两眼侄子。 发现他确实是长高了不少,笑了笑说:“那便将衣服都重新做了。” 李砚忙道:“姑姑还是别破费了,眼下正当用钱的时候。” 他知道姑姑什么都给他顶好的,这一通下来不是小数目,也知道她月前刚为了瘟疫花了大钱,一个多月下来还断断续续往里不断投钱呢。 栖迟手里端着一碗汤水,那是特地为她做的酸汤,不知为何,身子月份多了,近来就喜欢的紧。 她吹一下,抿了一口,咽下去后说:“做吧,这点钱算不得什么。” 秋霜早记下了,全光王府谁不知道家主顶疼爱世子,吃穿用度哪能亏待。她量好了,看一眼栖迟微凸的小腹:“奴婢觉着还该做些小衣服,待不久后小郎君或是小娘子出来了也是要穿的。” 栖迟含笑剜她一眼:“哪有那么快。” “快得很,家主都显怀了呢,您瞧,一晃世子都长高那么多。” 听她絮絮叨叨的,栖迟干脆说:“随你。” 秋霜高高兴兴地去忙了。 近来她跟新露总在猜家主是要生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在这众人担忧着瘟疫大事的关头,唯有这个是能叫她们生出点乐趣的事来了。 李砚不用再干站着,活动两下抬酸了的臂膀,走到栖迟跟前来:“姑姑,都说这瘟疫是突厥人传的,他们怎么还有这本事呢?” 栖迟放下汤碗,捏着帕子轻轻拭了拭唇:“什么本事,无非心狠罢了。” 李砚一愣:“姑姑为何如此说?” 栖迟说:“突厥要传这瘟疫,必然他们自己当中也有人得了这瘟疫。他们将军府里的女人都能用来做探子,将病人推出来做引头刀又有何不可。” 李砚听得咋舌,“他们便如此仇视北地吗?”说到此处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自己改了口:“不对,他们是冲着中原?” “不错,说是仇视,倒不如说是觊觎。”栖迟叹了口气:“这么大块地方,入了便是直入中原的大道,这天下十道辽阔的壮丽山河,无数的繁华富庶,谁不觊觎。” 李砚已然全明白了,却感触更深:“北地便是国之屏障,姑父在此镇守多年,圣人一定对他很信任。” 栖迟不禁笑了。 信任么?她不觉得,真信任就没她嫁与他这事了,圣人可能是不得不信任。 换了一个人来,能在贫苦积弱的境地下撑着北地屹立多年? 只有伏廷。 旁人怕是没他那份咬牙死撑的耐力,也没他那身宁折不弯的傲骨。 想到此处,不禁多看一眼侄子。 她没料到他个头高了,连眼界也开阔了,竟也开始关心这些事了。 正这当口,新露小步进了房门来:“家主,有您的一封信。” 李砚贴心,怕累着姑姑,先走过去几步接了,再送到栖迟手中来。 栖迟拆开来看,先看了内容,又看了信封,脸上表情虽没什么变化,眼神却淡了,递给新露说:“烧了。” 这一幕有些熟悉,新露伸手去接时忽而忆了起来:“莫非又是……” 碍着李砚在场,她及时打住了。 栖迟点头,又是崔明度寄来的。 此番她借口怀孕身体不好,一下招了百来个大夫来诊断,自然是大手法了,哪家的贵女也不至于如此阵仗的。 那日伏廷问她,不怕被说骄纵? 还真说中了。 风声传出,邕王又按捺不住,在宫中嚼了舌根。 崔明度这回又是来知会她的。 据说是在皇家私宴上,邕王趁圣人教导宗族亲眷勤俭时,话里有话地指责了一番她骄奢无度。 这次与上次不同,崔明度说圣人听闻后竟然当众呵斥了邕王,令邕王碰了一头一脸的灰,狼狈不堪。 信的最后,崔明度恭贺了她几句,自称从靺鞨返回匆忙,无法亲身道贺,甚至还说伏廷因她怀孕而有如此阵仗,可见对她宠爱有加。 言辞之间礼敬又本分,仿佛之前在她跟前说出那种逾越之言的是另一个人。 新露在李砚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将那封信引火烧掉了。 栖迟亲眼看着纸张化为灰烬,落在脚边,忽而生产一种感觉…… 崔明度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这些小事告诉她,就好似站在她这边似的。 她难免想起他以前那幅愧疚的模样,甚至要将她承担成责任的模样,眼中眸光微动,轻轻牵开唇角。 心想当初一场退婚罢了,他就如此觉得对不起她么? 外面忽然有了响动,像是很多人在走动忙碌。 新露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报说:“大都护回来了,还下令开了府上正门。” 栖迟一怔,朝外看去。 这是要迎客不成? 随即就进来了两个婢女,见礼说:“奉大都护令,请夫人沐浴更衣,去前院见客。” 都护府大门敞开,仆从们垂手立于两侧。 接连的快马到来,车辙辘辘,在府门前次第停下。 前院忙碌,栖迟到时,在厅中看见站着的伏廷。 他身上穿着那件她给他做的军服,腰带紧收,长靴利落,手扶在腰后刀上,抬脸看来时,两眼朗朗若星。 栖迟走到他跟前,朝门外看了一眼:“来了什么客?” “边境六州都督,”伏廷说:“我早已下令叫他们来见,今日都到了。” 原本想直接入军中见,便没提,但他们带了家眷,还是入府来见了。 栖迟点头,想着秋霜所报的消息,看来瘟疫的事处置地还算顺利,不然他们来这一趟可能就会拖延了。 伏廷趁机打量了她一下,她鬓发上珠翠点摇,略点眉唇,换上了鹅黄的抹胸襦裙,双臂间挽着雪白的细绸披帛,宛如流云。 毕竟怀着身孕,这派头对她而言可能有些折腾,本想问一句是否觉得累,她那张点饰过的眉眼忽而看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有件事说来挺奇怪的,你想不想听一听?” 伏廷于是把话咽了回去:“什么事?” 栖迟眼波轻转:“听说这次招大夫的事,邕王在圣人面前嚼了我舌根,圣人向来宠信他,这回竟苛责了他,你说为何?” 伏廷长身笔挺地立在她面前,看着她:“因为早有奏折呈报宫中言明瘟疫之事了。” 她低语一句:“果然。” 圣人怎么可能替她说话,不过是因为知道实情罢了。 刚才想起时,便猜是不是他做了什么,还真是。 “以邕王的小肚肠,说不定以后要记到你头上来。”她故意说,心里接一句:不过好在他是个蠢的。 伏廷并不在意,他早就写了折子呈递宫中,是为禀明情形,毕竟随时可能会有出兵之事,却也的确是要防着这等口舌流言。 即便她说了那句“那就说好了”,既为北地做了这些,他就不会容着小人背后诋毁她半句。 圣人就是再宠信邕王,也该知道突厥是家国大事,总不至于来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想到此处,他问了句:“你从何处听说的?” 栖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是崔明度寄来的,那算什么,没事找事不成? 好在这一犹豫之间,罗小义就快步进来了。 他一抱拳:“三哥,嫂嫂,各位都督到了。” 伏廷一手握住栖迟胳膊,带了一下,坐去上方坐榻上。 栖迟跟着他落了座,伏廷手还握在她胳膊上,最后放下去,搁在她腰后。 她就好似半边身子倚着他,坐在了他怀里似的,碍于场合,借着他那只手扶的力量坐正了些,轻轻问了句:“只是招他们来见,也要特地拜见?” 伏廷点头:“下属都督入都护府必要拜谒。” 罗小义在旁听见了,笑道:“大都护府可是罩护下方各州都督府的,就是这北地的天啊,他们入府就拜是礼数。这还不算什么呢,嫂嫂等着,待他日北地重收赋税,还能见到二十二番大拜呢!” “什么二十二番大拜?”她问伏廷。 他眼看过来:“每年交贡时,八府十四州都督携家眷入瀚海府述职跪拜,便是二十二番大拜。” 稍作停顿,他又道:“多年不收赋税,也多年不曾有过了。” 栖迟想了起来,这是听说过的,是各大都护府的至高礼数。 只是迄今为止只见到北地挣扎于复苏,似已忘了,这安北都护府本就是一方封疆大吏所在,一方强兵军阀的象征。 她想象了一番那场景,眉头轻挑:“那样的阵仗,我倒是不敢受了。” 这是玩笑话,是觉得这架势太大了,难怪圣人都要忌惮各大都护府。 伏廷说:“你受得起。” 她不禁看到他脸上,眼里有了笑:“也是,我花了好多呢。” 他嘴动一下,似觉好笑,声沉沉地说:“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受得起。” 只要她一日是他的夫人,还坐在他身侧,就受得起。 栖迟没再说下去,因为各位都督进来见礼了。 边境六州都督携带夫人,无人不是风尘仆仆,鬓发带尘。 除了他们,皋兰州都督也来了,他是来送战马的。 虽然只有七州都督,一起齐整地跪在地上,这场景已足够整肃了。 栖迟端正坐着受了礼,在场的她只对皋兰都督和幽陵都督有印象,其余都是头一回见,只觉得大多都在盛年。 身旁的伏廷站了起来,朝她看了一眼,低声说:“可以了。” 礼数走完了,他便不做耽搁了。 罗小义有数的很,马上叫各位都督随大都护去议事。 其余各位都督夫人自然是要陪同大都护夫人的了。 新露和秋霜伶俐地进来请各位都督夫人去偏厅就座。 栖迟起身出厅时,赶上罗小义还没走。 “嫂嫂,三哥说了,累了你就去歇,犯不着一直与这些都督的家眷待着。”他三哥先走了,他留下就是为了传这句话。 栖迟叫住他:“阿婵呢?叫她来一同陪着好了。” 她想曹玉林应当是对这些都督的家眷很熟悉的。 罗小义干笑:“嫂嫂知道她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就嫂嫂与三哥安排瘟疫那档子事时见了她一回,再没见到了。反正还在瀚海府,指不定哪日又过来了,这阵子她不是常来看嫂嫂嘛。” 栖迟一想也是,曹玉林这阵子常来,就是今天不在,也可能是刻意避开他了。 再说下去又怕他不自在,她便先往偏厅去了。 天色渐渐黑了。 伏廷没有半点耽搁,在议事厅里听了各位都督有关边境瘟疫的情形禀报,又议论了边防布置。 这一番耗时太久,出来时天便已经黑了。 都护府里悬上了灯。 由罗小义作陪,诸位都督都被请去用饭了。 本以为栖迟早该安歇了,他先去沐浴了一番,收束衣袍出来时一边理着边境的事情,一边扫了一眼。 忽然看见远处新露和秋霜捧着瓜果小食自廊下而过,又去了前院,才知道栖迟可能还没睡。 他一路走过去,到了偏厅外,果然听到里面仍有说话声,不仅栖迟还没睡,甚至连各位都督的夫人都还在。 …… 偏厅里,眼下正热闹着。 各位夫人得知大都护夫人有孕,都是带着礼来的。 但眼下正值各州有难处之时,栖迟虽受了,却回了更重的礼,一时叫诸位夫人受宠若惊。 也就只有皋兰都督的夫人刘氏最淡然。 她甚至都想找机会与其他人说一说这位大都护夫人当初在马场里的豪举了,大都护夫人历来是大手笔的,大都护由着她的。 这一来二往下来,各位夫人与栖迟熟悉了一些。 坐了许久,栖迟也从她们口中得知瘟疫已经控制住,再聊下去,便是一些闲话了。 不好耽误男人们说正事,也只能相对枯坐。 但闲话已经渐渐说尽了。 本着奉迎的心思,刘氏便及时提议玩个游戏。 众人之间,栖迟也就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算得上熟悉一些,既然开了口,她虽无多大兴致,也问了句:“什么游戏?” 刘氏说:“夫人如今有身子,不便多动,叫婢女搬个壶来,坐着投一投壶便是了。” 投壶是源于古代六艺中射礼的游戏,演变至今,如今大多是女子们爱玩的东西了。 栖迟笑了笑:“你们想玩便玩吧。” 于是新露秋霜便照吩咐很快安排好了。 诸位夫人轮番上场,几轮下来,时间就晚了,还未曾察觉。 幽陵都督的夫人是与他同部族里的胡女,胡人尚武惯了,她拿了羽箭双手送到栖迟跟前来,笑着说:“大都护英勇善战,夫人岂能不一露身手呢?” 羽箭是特地做出来的玩物,连箭簇也是木的。栖迟拿在手里,觉得好笑。 她玩这个还真不行,但也无所谓,人总有不擅长的,她打小就九章算术学得好,可能天分就是在做买卖上,这些东西差一些又如何呢? 手上随手一抛,果然,没中。 幽陵都督的夫人也是耿直,竟还啧了一声:“嗨呀,可惜!” 还是刘氏会做人,重新拿了一支递过来:“夫人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再来一次定当能中。” 栖迟摇手:“算了,你们玩吧。” 比赚钱再叫她还差不多。 “夫人何必谦虚,您可是宗室县主,这种小玩意儿于您不过雕虫小技罢了。”刘氏笑着奉承。 栖迟只好拿了又投了一次。 依旧没中。 众人观望之际,刘氏捡了回来说:“是我没摆正那壶,夫人还是重投一次。” 栖迟笑着转开眼,不想再接了,新露忽而贴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刘氏将木箭又呈过来。 栖迟看了看新露,又扫一眼身后,终究还是拿了,起身说:“罢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刚才新露在她耳边说:大都护说了,这样投不中,还是去后面的屏风的那里站着才好中。 她不知新露从哪里听到了伏廷的话,竟还指导起她来了,虽不信,但这一下投完便打算走了,玩笑一下也无所谓。 后方立着屏风,灯火照不入,笼着一大片暗影。 她就在屏风旁站定了,手臂抬了起来。 忽而身后贴上身躯,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怔住的时候,另一手搂在她腰上,耳边低低的一声:嘘。 而后,那只手抓着她的手腕一投。 “叮”的一声,中了。 她回过头,瞥见灯影里藏着的高大身影,不知他何时来的,竟全然没叫人发现。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中了!”见箭入壶,刘氏第一个抚掌笑道:“便说这对夫人来说是易事一桩!” 其实也是松了口气,谁不想讨好大都护夫人,若是再投不中,她可要借口是怀了身孕不便,就此揭过了。 但毕竟是宗室里的贵女,这种贵族子弟打小便会的玩意儿,果然还是玩得好的。 幽陵都督的夫人也豪爽地跟着笑起来:“夫人原来是藏着的,一定是为了给我们留颜面了。” 一时间诸位都督夫人都止不住赞赏,好话不断。 毕竟是北地最尊荣的女人,就是投不中也要像刘氏那般说尽好话,何况眼下还投中了,多好的亲近机会。 栖迟脸上带笑,眼瞄了瞄那暗处,故意说:“料想还是站着投好,那便再投一投吧。” 众人皆称好。 栖迟往后退,又站至那屏风旁,有意的先抬一下手臂,所有人视线便被吸引了过去,不自觉就被这一抬弄得都看向那壶口。 下一瞬,她的胳膊又被握住,男人的身躯及时贴近,轻轻巧巧地又是一投。 留心着壶口的诸位夫人纷纷拍手欢笑。 自然又是中了。 “不愧是大都护夫人!” “以后可不敢在夫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紧接着又是一下,羽箭落入壶口,又是一声清脆的“叮”。 夫人们再次一阵赞叹。 “连中三下,夫人真是太厉害了!” 恭维声此起彼伏。 栖迟见好就收,再下去,怕是就要被她们夸上天了。 她朝新露递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时候不早了,诸位夫人也该暂歇了,实在玩久了。” “是是是,劳累大都护夫人了,我们该告辞了。” 一叠声的自责歉疚,诸位夫人自知失礼,恭谨地行礼。 栖迟已转身,朝屏风后那暗处走去。 “咦?”身后有人出声。 她担心被看出什么,脚步立时快了,没几步,手腕被抓住,她在灯火暗处被男人手臂一搂,迅速走出去门去。 一路穿过回廊,半步不曾停顿,直到一下推开书房的门进去,两副身躯仍贴在一起。 栖迟背靠在门上,因为快走,呼吸已急了起来。 大都护和大都护夫人竟然做贼似的,想来也好笑:“偷偷摸摸的,像做坏事一样。” 伏廷紧紧搂着她,也想笑,现在这样,倒更像是偷偷摸摸的了。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半明半暗,他垂眼,在这晦暗的灯火里看着她起伏的胸口,揽着她的手忽的一带,头低了下去,呼吸喷在她颈边:“嗯,那又如何?” 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 “大都护这是下了决心了。” 接着是罗小义的声音:“那是自然了,三哥还会跟突厥客气不成。” 几位都督大概是准备出府了,说话声渐远。 “你下什么决心了?”栖迟喘着气问,男人的身躯压在她身前。 伏廷正在亲她的脖子,唇移到她耳边:“不用管。” 颈上一麻,是他亲得狠了。 她心快跳着,手不自觉地抓到了他的腰带,手指在那边沿勾着摩挲了半圈。 他刚沐浴过,腰带系的不紧,勾了两下,半松半散。 伏廷含着她的耳垂,一停,手按住了腰带,退开了,两眼黑漆漆地看着她。 栖迟犹自喘息,亦看着他,灯火里的脸带着潮红。 伏廷暗暗咬了下腮,被她眼神勾的,又低下头去亲她。 栖迟软在他身前,被他手搂得紧,气息急促,快站不稳了一样。 他似有所觉,手臂一收,抱着她往后退,直到小腿上被重重一抵,停住了,已在榻边上。 外面新露在报:“家主,各位都督已携夫人离去了。” 她拎拎神,回了句:“知道了。” 随即唇就被堵住了。 伏廷已经听见新露离去了。 在唇舌发麻的时候,栖迟终于找到缝隙,轻轻推他一下:“我腿有些酸了……” 伏廷停住了。 这一推,好似叫他清醒了过来,他看了眼怀里的人,终是忍住了没继续,手握着她胳膊,按着她坐下:“坐着,站到现在了。” 栖迟坐在那里,微微喘息,眼睛还看着他。 伏廷蹲下,撩起她裙摆,屈着拇指在她小腿上左右各按了几下,口中说:“军中的法子。” 栖迟“嗯”了一声,只这几下,就觉得舒服多了,眼神转去看他的头顶,他头发束得利落,沾着些沐浴后的水气。 她伸出根手指,悬在他耳廓边,指尖抚了一下他黑硬的头发,倾身过去,轻轻问:“你在忍么?” 他亲得虽狠,可比起以前还是克制多了,她早已看出来了。 伏廷舔了下牙,心说这不显而易见的? 他抬起头,眼盯着她,扫了眼她小腹:“怕伤着你和孩子。” 视线里,栖迟的脸一下红起来,眼神微微闪动,声轻轻的:“大夫说过,头三个月和后两个月不行,其他时候只要轻一些……” 她脸上鲜红欲滴,甚至觉得伏廷看她的眼神都沉了一些,眼神转开,又扫回来,意思不言而喻。 就是说现在可以。 虽是夫妻私话,也是有些没羞没躁的,她缓缓站起身,自他身边走开两步:“我只是听大夫说的。” 手被抓住了,伏廷站起,脚跨一步,坐在榻上,将她拉回去,一把声音低沉:“你也是忍着的。” 她眼光轻动,眼角微挑,呢喃否认:“没有。” 伏廷拉她的手按到她腰后,把她往跟前送,端详着她的脸,好似在看她有没有说谎。 栖迟的确说谎了。 …… 灯火摇曳人影。 他还是克制的,止不住要碰她,碰了还是克制,是真怕伤了她。 栖迟的手抚在他背上,摸到他背上的伤疤,一道道的轻抚。 又抚过他颈下被她治好的伤,肩后刚揭去膏帖子不久的箭伤,那里已留下个指甲大小的痕迹,她的指尖轻轻刮了一下,仿佛在试他还疼不疼。 耳边听到伏廷的呼吸愈发沉了,甚至出了喘息声。 不知多久,他停了。 栖迟软软地坐在他身上,仍在轻喘。 伏廷托着她的腰,给她拉起衣裳,嘴贴在她耳边,忽然说:“明日我就要动身。” 她下颌抵着他肩,神思还未回来:“嗯,动身去何处?” “率军去边境防守。” 她回味过来了,一时无言。 原来先前听到的决心是指这个。 伏廷在与各位都督商议的时候就定好了这个计划。 议事完没停顿就去找她,也是因为这个。 第二日一早,他早早起身,坐在床边看着栖迟。 昨夜是他将她一路抱回了房来。 后来临睡前,她才问了句:你这趟要去多久? 他回答:那得看突厥。 她听过后侧卧在枕上,看着他说:那看来是要挺久的了。 当时他甚至想问一句,可会记挂他? 最后终究是没问出口,从军作战这么多年,何时来得这么优柔寡断过,别弄得像是被自己的女人给绊住了似的,还如何统帅六军。 天还未亮,他先将军服穿戴齐整了,又走到床前看了一眼,昨晚可能是累着她了,到现在她还睡得安宁,轻敛眼睫,呼吸均匀。 他顺带扫了一眼她的小腹,拉了一下被角,转头出去。 罗小义起得更早,已经在府门口等着了,身上穿上了甲胄。 伏廷出来时已经刮过下巴,精神振振,腰后负刀,手中还握着剑,另一手拿着马鞭,步伐雷霆。 罗小义光是看着就有种要应战的觉悟,抱拳道:“三哥,兵马都点好了,各府都督也都要随军启程了,几位都督夫人还想来拜别嫂嫂来着。” “推了,让她好好睡。” 昨晚她们已经待得够久了。 伏廷走去阶下,长剑塞入马鞍下,扯了缰绳,翻身而上。 …… 栖迟坐在桌前,捏着勺子,一口一口用着早饭。 她很快就醒了,不过伏廷已经早一步走了。 新露在旁道:“大都护是悄悄走的,应是想叫家主好生歇着。” 栖迟差不多已了解伏廷的做派,他要去哪里都是雷厉风行的,既是奔着要防守突厥去的,更是如此了。 她想了想,放下勺子:“还是去送一下。” 好歹还有那些都督和都督夫人呢,他们匆忙而来,一个命令就得走,她总不能连面也不露。 新露本想劝她不要多走动了,见她已起了身,还是去拿了件薄披风来给她披上。 兵马自营中而出,浩浩荡荡整肃地停在城外,伏廷需要出城门,与大军集结后方可出发。 诸位都督皆轻装简从而至,夫人们也随行骑马。 他们其实都已习惯伏廷作风,夫人们此行跟来是为了道贺大都护夫人有孕,顺带也装作探望,如此就好坐实了大都护夫人的确身体不好才招了那些大夫来,全然没有瘟疫什么事。 所以来了就走,也无人说什么,皆知大都护军令如山,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防突厥做的对策。 皋兰都督是送战马来的,此行不在其列,与诸位道别后,又领着夫人刘氏拜辞了马上的大都护,便转头回皋兰州。 因他这一番耽搁,启程便被稍稍拖晚了一些。 天已经亮透了。 城门里有马车驶了出来。 大军集结处,是不该有车马随意出城来占道的。 伏廷坐在马上,朝那里望了一眼,看到马车时,手中缰绳已经扯动。 马车停下。 栖迟揭开窗格帘布朝外看了一眼,只看见赫赫整肃的大军游龙一般。 队伍太长,以至于她一眼竟没有找到伏廷所在。 捏着帘布扫过去,见到远处各位都督和都督夫人都已瞧见了她,正遥遥向她见礼。 她只能点头回应,将帘布放下了。 下一刻,帘布却又被人掀起。 她抬头,看到了被束带紧紧绑着袖口的一只手,往上看到伏廷的半张脸。 “还以为你已走了。”她低低说。 伏廷坐在马上,贴车近,难以看清她脸全部,只能看到她点了胭脂的唇轻动,说了这么句话。 没料到她会来送他,他竟有些意外了,甚至还能说欣喜。 他朝两边看了一眼,察觉许多人在看着,干脆下了马,衣摆一提,抬腿登车。 栖迟只觉车身晃了一下,门帘掀开,他已低头进来。 也不能待太久,毕竟三军在侧,总不能在夫人马车里耗着。伏廷没坐下,进来后一手搭在她身侧,长话短说:“时候不早了,你来晚点我已走了。” 她挑眉:“那我是来巧了。” 他颔首,低声说:“待在瀚海府稳妥些,你好生安养。” 栖迟想起曾经被突厥女掳走不就在瀚海府,哪里稳妥了,好笑地轻语:“我倒觉着跟着你才稳妥些。” 伏廷已动了一下,是准备出去的架势了,闻言又顿住,看着她。 她抬眼看过去,一只手已按到她颈后,她往前一倾,被他堵住了唇。 他在她唇上重重碾了一遍,松开她,眼在她脸上沉沉一扫,揭帘出去了。 栖迟看着他离去,直至门帘落下,抬手抚了一下唇。 想着他方才的眼神,不禁笑了一下。 这种眼神让她觉得,他眼里就只剩下她这一个人似的。 大概在他守着她度过瘟疫那个日夜里就有了,又或者,在他去古叶城救她时就有了。 她不禁又笑了一下,才又揭开帘布看出去。 伏廷回到马上,去了尽头处遥遥领着。 队伍这才动了。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曹玉林再来都护府时,已是伏廷走后两个多月的事了。 都护府园中的凉亭八角飞檐,风过无声。 栖迟这会儿就在亭中坐着,手里拿着份官署的文书在看。 忽而听见新露报了一声,她抬头,就见曹玉林冷不丁地出现了。 她将文书放下,笑着说:“你是故意的?小义随军去边境了,你才来。” 曹玉林今日倒是没着平常的黑衣,着了身青布衣裳,只有那张脸一如平常的严肃,走入亭中,站到她跟前来,一板一眼道:“我是奉了三哥的命令来的,三哥叫我在他走后多守在嫂嫂跟前。” 栖迟眼光轻动,没想到伏廷安排得如此细致,他走时却是半个字也没说,不禁又笑道:“那你还到现在才来?” 曹玉林黝黑的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嫂嫂莫要逗我了,我这么久没来只是去四处打探了。” 栖迟便依言不逗她了,逗了她也没有表情。 正要说别的,李砚走了过来。 “姑姑,都已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她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曹玉林伸手扶她一把:“嫂嫂要去做什么?” 栖迟指一下面前的文书:“官署送了文书来,报了民生上的事,眼下都护府只有我在,只好我来过问了。” 曹玉林了然:“三哥不在,交给嫂嫂也是一样的。” 栖迟笑笑,她本也没有插手这些官署事务的心,但来报的官员说大都护走之前交代过一句,有关民生的事可请夫人过问,因知夫人也是为北地好的。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官署是得了吩咐的,也不可让她多操劳,凡事来报一声便好了。但听了这话,她多少还是上了心,今日得空,便打算亲自去官署看看。 毕竟她的确是想让北地好起来的。 有曹玉林在,栖迟便不打算带新露秋霜了,她们近来又忙着给她腹中的孩子做衣裳,正在兴头上。 新露领命退去时,李砚快步迎了上来,堪堪站在亭前。 “我陪姑姑去吧,如今姑父不在,府上就我一个男丁,刚好今日也无课业,否则我不放心。” 曹玉林原先只知道他是光王府的世子,只觉得是个乖巧的少年,没想到他对自己姑姑竟是如此知冷知热的,看一眼栖迟:“嫂嫂好福气。” 栖迟看了看侄子,真是觉得他有些男子汉的模样了,已把自己当这都护府里的男丁看待了,点了点头:“那你就跟着吧。” 曹玉林虚扶在她左侧,李砚扶着她右侧,好似多慎重似的。 栖迟穿着抹胸襦裙,下裙宽松地遮掩着腹部,有孕以来身也并未添丰半分,乍一眼可能还瞧不出有孕,却被他们如此小心地搀扶着,无奈地笑一声:“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 可二人全然不听,她只好随他们去了。 说话间,一路出了府门。 护卫们守着马车停在府门口。 一身锦袍的李砚金冠束发,将栖迟扶到车旁,才松手,去从护卫手中牵了自己的马,打算跨马护车。 这是学了他姑父的样子。 正踩蹬的时候,栖迟也提着衣摆准备登车。 忽听一声马嘶,如被利刃刺中般的尖利嘶鸣,她转头看去,李砚忽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眼前身形一闪,曹玉林迅速过去,拉着李砚就是一扯,口中大声喊道:“护卫!”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曹玉林那完全就是生生扯拽的动作。 李砚刚从马上跳下,就被她迅疾地按在地上,那马不知怎么了,如同疯了一般狂嘶不止,不停地跳起扬蹄,又踢着后腿。 眼看着就要踩到人,栖迟离得最近,垫起脚,手一伸,扯住了缰绳。 这一个动作也有些累,她另一手扶住后腰。 左右护卫早已冲上前来,防护着她,一部分人握着兵器环护戒备,另一部分帮着拉住马。 栖迟紧紧扯着缰绳,口中急急说:“保护世子!” 又有护卫连忙去拖地上的李砚,曹玉林已起身,挟着李砚往府门口退。 栖迟这才松了缰绳,被护卫们簇拥着退回到府中,从马车到府门不过是一段台阶的距离,她走得急,一手扶着小腹,隔着高大的府门看出去,吃了一惊。 李砚的那匹马被两名护卫按着,伏地嘶鸣,马臀上赫然中了一支箭,血滴到了地上。 在曹玉林刚才按着李砚趴伏过的地方,还插着一支箭。 刚才那一瞬间,是因为她看见了马臀上的那支箭才及时将李砚拖了下来,才免于他被后一箭射中,而马受了伤,发了狂一般,很可能就要踩伤人,多亏被栖迟拉住了。 不知是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栖迟紧捏着手心,在府门外扫视一圈,都护府左右历来防卫严密,门前大街也不可能有闲杂人等随意往来,根本没见到有别人的踪影。 她抑制着剧烈的心跳,吩咐一句:“去查,知会官府搜城查。” 护卫们立即分头而去。 她扯上李砚,又唤曹玉林:“先回去再说。” 府门幽深,高阶威严,是天然的防护,门前又隔着重重护卫。 郎朗白日,这一出突兀而迅疾,却又好似再无动静了。 曹玉林没急着走,眼睛来回扫着左右,确定再无冷箭射出,拨开护卫走了出去,很快就回来,手里拿着那支箭。 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是绝不可能再出府了。 几人沉默不语地返回府中,一路都走得很快。 李砚紧紧扶着栖迟的胳膊,这时候仍知道顾忌她的身孕。 一进屋,栖迟就拉住他问:“阿砚,你可有事?” 李砚摇摇头,脸色发白,又回问她一句:“姑姑没事吧?” “我没事。”栖迟眼睛已看向曹玉林。 不等她发问,曹玉林就道:“嫂嫂放心,我也没事。” 新露和秋霜闻声而来,还觉得奇怪:“家主因何返回了?” 话刚说完,却见世子脸上脏污,衣裳也沾了灰尘,再见后面跟着的曹玉林手里还拿着一支箭,顿时都知情形不对了。 也是在北地这地方给锤炼出来了,见着不对就知道是出了事。 栖迟手扶着榻边,缓缓坐下,才算定了些神,吩咐一句:“莫要多问了,先煮壶热茶来。” 新露行个礼,忙去煮热茶汤,秋霜去拿湿帕子来给他们擦手净脸。 有一会儿,屋中谁也没人说话,或站或坐,皆还陷在先前那一出中。 直至茶香味传出,曹玉林看了眼栖迟,见她除去脸色稍白,神情平静,倒好似和自己这种军人一般经历过似的。 不过连古叶城那般凶险的情形都度过了,也的确是经历过了。 栖迟已经看到了她手中的箭,只一眼就蹙了眉:“这是突厥的箭。” 曹玉林有些意外:“嫂嫂竟认得突厥的箭?” 栖迟看着那箭,拧眉更紧,点了点头:“见过。” 她当然认得,当初在伏廷背后见过,那种带着倒钩的箭,只有阴狠的突厥人才会用。 新露趁机已去前面打听过,回来后和秋霜耳语了几句,正好听到这一番话,都很惊骇,但家主和世子都还镇定,只能装作无事。 “奇怪……”曹玉林捏着那支箭又看一眼,才板着脸出了声:“因着三哥要领军去边境,我这阵子一直打探消息,并未察觉有突厥人混入,怎会有突厥人放出的冷箭?” 如今不管是因为瘟疫还是因为备战,各州府的关卡都极其严格,城门都不怎么开了,如何会有机会让突厥人混进来? 作为首府,瀚海府的关卡更是严密万分。 栖迟轻声说:“的确奇怪,且不说突厥人难以混入,就是真混入了,也该冲着我来,为何会冲着阿砚?” 李砚却是实打实受了惊的,在旁一声不吭,原本脸就白,此时才有些回转。 好一会儿,他才道:“万一就是冲着姑姑的,那可如何是好?” 曹玉林点头:“世子说得对,只因世子在马上较为显眼,从都护府里出来,自然是冲着嫂嫂来的。” 栖迟思索着,还是觉得不对,她先前送伏廷时也出了府,却并未遇到行刺的。 可要说冲着李砚,似乎也说不通,突厥要刺光王府的世子有何用? 一盏茶已冷,相对站着,毫无头绪。 李砚揉一下脸,先前那一下脸贴着地,着实不轻,但他可能太过惊讶了,竟也不觉得疼,用手按了两下就作罢了。 栖迟看了看他,又去看曹玉林,忽而注意到曹玉林身上的衣裳破了。 一定是方才救李砚导致的,那支箭应当是擦着她的衣裳过去的,在衣襟上割了一道口子,里面的中衣已露了出来。 她唤一声秋霜,叫她带曹玉林去换身衣裳。 曹玉林本想推辞,但看了看,觉得这样不雅,放下那支箭,抱了抱拳,随秋霜去了。 见她走了,李砚才问栖迟:“姑姑,此事可要知会姑父知晓?” 栖迟方才也想过了,想了一会儿才说:“先等官府搜查的结果再说。” 她看了看门外,想起刚才,仍是心有余悸,又看了看他的脸,还好他没出事。 此时才觉出后怕。 ……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瀚海府负责城守的官员带着人匆忙入府来报…… 根本没费什么事,还是她的护卫先抓到人的,在都护府附近就将人抓到了。 但抓捕的时候对方就先自尽了。 栖迟听了禀报,眉头松了又紧:“是突厥人?” 城守在她面前擦着冷汗,初听闻此事时,他的冷汗就下来了。 大都护还在边境镇守呢,都护府周围却出了这等事,若是夫人出了什么事,还怀着身子,岂不是要叫他官职不保? 他擦了擦额上冷汗,再三在栖迟跟前躬身禀报:“回夫人,看样貌确是胡人,但如今情形紧急,大都护临走前特地交代的,城中城门每日定时开闭,更有重兵把守,是绝不可能混入突厥人的,下官也不确定此人来历,但他手中弓箭还在,确实是刺客无疑。” 栖迟心想今日出府只是临时起意,事先并无动静,一出府便遭遇这事,那便说明对方是早就等着的了。 曹玉林也说近来没突厥人混入的可能,那这人只可能是早就混入了。 城守在她面前不停擦汗,已经跪下了:“请夫人放心,下官一定加强城防,杜绝此事发生。” 栖迟本就身子渐重,易乏,又听他说了这番话,诸多思绪理不开,也有些烦闷,摆了下手:“官署的事你们自己处置,在都护府周围加强守卫。” 短期内是不打算出门了。 城守连忙称是,又擦了擦汗,还想着如何给大都护交代,这才退去了。 李砚在旁道:“姑姑,真是突厥人冲着您来的不成?” “看起来,的确是这么回事。” 李砚皱眉:“若真如此,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栖迟一听也有些担忧,想去与曹玉林说一下此事,才想起这么久了,她换衣裳都还没出来。 她叫李砚等着,起身去客房。 秋霜正在廊下守着,看到她过来,小声问了句:“家主和世子都好些了吧?” 她点点头,问:“阿婵还没好?” 秋霜远远朝门看了一眼:“本来应该早就好了,但曹将军不要我们帮忙,都将我们打发地远远的。” 栖迟有些担心,也不知她是否受了伤,径自过去了。 抬手敲了两下门,里面声音杂乱,栖迟更不放心,推门而入,正好见曹玉林抬头。 她两手正在遮掩衣裳,半敞的衣襟没能及时掩上,胸口光景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栖迟看到瞬间一怔,她胸口上有很多伤疤。 但随即,她又恢复了常态,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般说:“我还以为你落新伤了。” 曹玉林手上拢着衣裳,遮掩好了,垂着眼说:“没有,旧伤而已,嫂嫂放心。” 栖迟点了点头,一时无言。 方才入眼的那一幕太过震惊,以至于她原本要来说的事都给忘了。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此事还是该说一声。” 曹玉林问:“嫂嫂有头绪了?” 栖迟轻声说:“正是因为没头绪才不妥。” 一个看似布置好的行刺,没得逞便立即自尽了,总叫她觉得古怪。 不管是不是突厥人所为,都叫她不踏实,尤其是差点叫侄子受害,就更让她不踏实。 曹玉林将衣裳整理好了,又问:“那嫂嫂打算如何说?” 她想了想:“此时多事之秋,他人在边境抵御突厥,不好分心来查,就按官府查的说吧。” 犹豫一下,她又说:“还有个要求,也不知他是否会答应。” 边境各州犹如一条蜿蜒的曲线,中间的榆溪州不远不近,刚好可以兼顾各处。 伏廷带来的兵马在此扎了营,如横兵利刃悬于边境,猝不及防地就出现了。 而突厥就在对面。 如他所料,他们早已集结兵力,瘟疫不过是头阵。 然而伏廷说出现就出现了,根本没给他们半分可趁之机。 临晚,暮色四合,笼盖营地。 伏廷打马立于帐中,面前是一排刚归的斥候,连马都未拴,入了营就来报事。 斥候分七路,六路往来探于各州,还有一路,是探瀚海府的。 每人都报完了所探消息,他的脸色就冷了:“都护府居然出了这事?” 斥候无声抱拳。 罗小义忽然揭帘而入,手里递来一封暗文写就的信。 “三哥,阿婵那里送来的。” 伏廷接过来,迅速看完,脸色更冷。 罗小义瞄了一眼,悄悄问:“写的什么?” 写的什么,暗文里写了当日详细的经过。 都护府门前都能发生行刺,简直当他瀚海府无人。 他示意斥候都出去,忽而觉得好似漏了什么,又翻开那信看了一遍,看到末尾一行娟秀的小字:我能否去你那里? 罗小义脖子伸得老长,笑了一声:“是嫂嫂写的吧,定然是惦记三哥了。” 说到这里,他又笑不出来了,“三哥答应不答应?” 能看得出来他嫂嫂那字写得又小又轻,这战场前线,想要过来,确实不好开口。 伏廷看了一眼手中的暗文,想起临走前她在马车里无心的那句,还是跟在他身边稳妥,手指反复捏折了几下那发皱的纸。 “瀚海府为何会有突厥人混入行刺?” 罗小义一愣:“啊?这怎么可能?” 其他时候还有可能,但这紧要关头都能叫突厥人混进去,瀚海府岂不是形同虚设了。 罗小义想了又想,还是摇头:“这不可能啊。” 伏廷也觉得不可能,也就不奇怪栖迟会有这要求了。 本以为瀚海府固若金汤才留她在那里的,他一走却就出了这种事。 他手心捏着那信,揪成了团,来回踱了两步,忽而问:“各都督的夫人可还在?” 罗小义啧一声:“在。” 自然在,这边境六州的都督都是胡人,胡人的夫妻那可是比汉人黏糊多了。胡姬本就不那么拘束,终日跟着自家男人,罗小义有时候要去寻那些都督说些话都不太方便。 想来还有些头疼,也不好直说叫人家回去的话。 却不知他三哥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伏廷手心一捏,说:“叫那几位夫人再去瀚海府一趟。”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北地气候多变且复杂,在这辽阔而遥远的北疆,几乎难以感受到春夏。 春天几番雷,夏季几阵雨。 雨是畅快痛彻的,一颗一颗直直砸入地底的那种,甚至能溅出坑来,也溅出湿热沉闷,但只会持续几天。 之后,风乍起,就入秋了,随之进入漫长的秋冬。 而越往边境去,天气就越复杂,有时候便是一天感受四季也有可能。 时日就在这翻转不定的气候中流逝过去…… 笔直的官道上,车马辘辘而过。 来自边境的六位都督夫人结伴同行,又去瀚海府中拜谒了一趟。 这一趟十分巧妙,仿佛毫无边境两军对阵的剑拔弩张,只是一群北地的贵妇相约出游,便好似这北地也一派风平浪静。 眼下,已在返回的路上。 去时六辆马车,返回仍是六辆,只是无人知道,其中一辆里,多出了好几个人。 正中间的马车里,李砚尚且没有回神。 前一日,刚听说六位都督夫人再度入都护府来拜见大都护夫人,还想着他姑姑会很忙,哪知到了半夜,他就被新露叫起来,登上了这辆车。 事前完全没有半点风声给他。 城守夜半开城放行,到此时,早已不知走出多远了。 马车很开阔,他的身旁坐着栖迟,对面坐着曹玉林,新露就在靠门的地方。 秋霜没来,据说是被他姑姑留下照看商号了。 “放心,这都是安排好的。”栖迟早就留心到他神色了,温温和和地说了一句。 李砚点头:“嗯。” 他心里有数,那日遇刺的事还历历在目,姑姑带上他,肯定是为他的安全着想。 他又看看对面的曹玉林,除去上次被她救,这是第二次离她这般近。 忽而想起至今还没向她道过谢,他立即坐正了,向她端正地见了个礼:“那日多谢女将军相救大恩了。” 曹玉林英气勃勃的眉眼看向他:“世子不必客气,我已不是什么将军,直呼我姓名即可。” “那怎么行,您于我是长辈,也有救命之恩,我……”李砚一身教养,向来知礼,可说完却又不知该叫她什么,不禁看向姑姑,以眼神求助。 栖迟提点说:“跟着你小义叔唤就是了。” 李砚常听栖迟唤她“阿婵”,开口道:“那我唤阿婵婶?” 跟着叔来叫,可不就得叫婶? 曹玉林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竟多了丝不自在:“世子还是叫我名字好了。” 栖迟因侄子这一个无心之言,心情都松快了一些,怕曹玉林更不自在,还是说:“唤阿婵姨就是了。” 李砚搭手,忙改了口。 曹玉林这才没说什么,算是默认这个称呼了。 队伍忽而停顿。 紧闭的木质车门被敲了两下。 新露打开门,幽陵都督的夫人敛着胡衣,灵巧地钻进车来,只屈膝跪在车门边上,带着笑道:“已出瀚海府,有劳夫人稍候,我们得换个头面,方便遮掩一下。” 说完将怀中掖着的一身衣裳递给曹玉林:“你这打扮不行,也得换了。” 新露替曹玉林接了过去。 “有劳。”栖迟轻轻点个头。 幽陵都督夫人见礼告退。 给曹玉林的那身衣服是齐胸襦裙,寻常女子最常见的衣服,但她平日里束袖黑衣,从未穿过这个。 可也知道意思,无非是要她改头换面,防人耳目罢了。 所以新露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接了。 李砚不便在车中待着,先下去回避了。 出了车中,只看得到前后左右的人,皆是跟随护送的人马,简直里外三层的架势,严密地围在几辆车左右,看起来只是这群夫人所带的寻常护卫,可一路下来也没半点嘈杂声响,分外齐整肃穆。 没一会儿,忽见方才去过车上的那位幽陵都督夫人自前面车中露了个头,她身上已换上汉家女子的齐胸襦裙,若非发式还没来得及改,简直要认不出来了。 李砚这才知道她方才说得换个头面是什么意思。 …… 车里,曹玉林正解开外衫,手上很慢。 栖迟朝新露看了一眼,又朝门看一眼。 新露会意,便也和李砚一样,先出去回避了。 曹玉林留心到,看向栖迟,手上才快了一些:“多谢嫂嫂。” 栖迟看了看她:“你可以不用换,这一路上别说保护的人马多,就是往来斥候和粮草也不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是几位夫人有心罢了。” 曹玉林听了,便将那身衣服放下了。 说实话,她根本也不会穿这种衣裳,这种抹胸外罩轻纱的衣裳只适合眼前这样水做的贵族女子,于她实在格格不入。 栖迟看了一眼那衣裳,目光转回她身上,犹豫一下,还是问道:“阿婵,你身上的伤没事了吧?” 曹玉林眼睛抬起来,沉默了片刻才道:“想必那天是吓到嫂嫂了。” 栖迟立即摇头:“没有,我只是想为你治,同是女人,怕你觉得伤在那种地方不好言明,是硬撑着的,我还记得当初在古叶城里你旧伤复发过。” 说话时又想起当时看到的场景。 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是看见了,曹玉林的胸口上何止是累累的伤疤,甚至说得上是面目全非,留下了大块难以言说的可怖伤痕。 这才是她当时震惊无言的缘由。 但怕伤害到曹玉林,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若非实在担心她是扛着伤不做声,今日也不会再问起半个字。 曹玉林语气平静:“已经好了,嫂嫂放心,早已过去了。” 栖迟不知该说什么好,那是何等非人的伤,岂是轻易就能过去的。 一时想起刚才李砚在这里无心地叫了她一句婶,又想起伏廷曾说过,她有她的理由,心里像被揪了一下,轻轻问:“你莫不是因为这个才跟小义分开的?” 曹玉林坐在那里犹如一尊泥塑,很久才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嫂嫂都看见了,我这般模样,已算不上个女人了。” 她蹙眉:“莫要胡说。” 曹玉林摇摇头,似不想再提了:“我知道嫂嫂心疼我,只希望嫂嫂将此事忘了就好了。” 栖迟不想戳她伤疤,更不会询问她这些伤是如何落下的,点点头:“我只当不知道,只要你不要带着病痛就好。” “真没有,我可对天发誓。”她说得极其认真。 栖迟没再说话了。 车中一时沉寂,二人仿佛什么都没交谈过。 直到李砚和新露又登上车来,队伍继续往前。 …… 其实榆溪州距离瀚海府并不算太遥远,但因为栖迟身子渐重,此行自然走得十分缓慢。 各位夫人收敛了胡姬风范,不骑马,着汉衣,端端庄庄地乘车不露面,倒也有耐心。 都是女人,还几乎都是过来人,六位夫人都替栖迟算着日子的,越走月份越足,越足自然速度越慢。 途中经过每个州府都会停顿,各州府都督和夫人只当迎来这群夫人拜访,又好生送行一程去下一个地方。 前方是边境,已然戒备森严,后方诸州府自然也加强了防范,所以这一路虽然走得无比缓慢,反而没有半点危险发生。 榆溪州,城门处。 夜色深浓,兵马分列,持火映照。 伏廷坐在马上,手扶着腰侧佩剑,片刻后松开,眼睛看了看远处,五指又扶上剑柄。 安排几位都督夫人去接栖迟,算是反其道而行,将女眷们张扬地放在明处,叫各州府都不得不出面护送,反正她们也多的是空闲。 可也没料到会拖那么久,一去一返,便又耗去了一个多月。 时日越长,他越要提防渐渐按捺不住的突厥,还要留心她们的行程,直到今日才收到确切消息,她们已至榆溪州。 夜半,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视野里。 没有持火把,走夜路她们倒是很收敛,无声无息的。 伏廷扯缰打马退去城门旁,吩咐身旁的罗小义:“叫她们直接入城。” 罗小义后面还跟着各州在此协防的都督们,闻声不等罗小义开口,纷纷打马上前,直接引车入城,没有半点停顿。 原本诸位夫人还要出来向大都护见礼,有人掀帘探了个头,见此情形又坐回去了。 马车一辆一辆自眼前驶过,伏廷在城门旁看着,直到其中一辆偏了向,直向他这里驶来。 车帘揭了一下,火光映照中露出女人的一双眼。 伏廷打马靠近,盯着那双眼说:“走。”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 罗小义跟在后面,先小声打了个招呼:“嫂嫂。” 车内的栖迟应了一声。 走在前面诸位都督和都督夫人都觉得有些失礼,竟让大都护和大都护夫人落在了后面,不由得放缓了速度,回头等着。 却见寂静长街上,大都护跨马护车,远远而来。 各位都督领着自家夫人马车让开请大都护先行,大都护策马缓行,直接便过去了,马车帘布严密,没掀一下帘。 一路直入州中的贺兰都督府。 这里如今算是军营的后方。 马车停下,伏廷下了马,吩咐罗小义:“着人安排一下。” 罗小义笑道:“放心吧三哥,早已安排好了。” 话刚说完,车里走下了曹玉林,李砚紧随其后。 他看了眼曹玉林,讪笑着道:“走吧,带你们先安置,料想一路累了。”说着拉一下李砚,领着他们先入了都督府门。 新露扶着栖迟在后面下了车。 伏廷走过来,一手握了栖迟胳膊,带着她往里走。 新露很识趣地退后默默跟着了。 栖迟跟着他,胳膊在他手里,其实算是被他扶着。 她边走边看他,他身上还是那身军服,但臂上套着护肘,走动时长靴踏步,佩剑轻响。 贺兰都督府比起大都护府要小许多,没走多远就入了早已备好的房间。 进门时,他已一只手将她抱住了,反身另一手合上门。 人前镇定的大都护和夫人,人后却不是。 然而真抱了才发现已要抱不住了,伏廷低头,往下看,彼此身体贴着,她身上宽松的裙摆已显露了一个明显的轮廓来。 他手臂松了些,免得压着她,手指托一下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早知还不如直接带你来。” 栖迟发现他脸颊瘦了一些,眼窝也深了些,反倒眉目更深刻了几分:“现在来也一样。” 他手按在她后腰,正好一低头,嘴对着她额角,说话时就要蹭上,声便低沉了:“也好。” 直到此时才感觉到已有数月没见到她了。 至少这下能赶上她生产了,也是好事。 栖迟已到了最容易疲累的时候,只站了这会儿功夫已经将身子倚他身上了,还是不自觉的。 伏廷再低头时,她连脸都贴他胸口了。 他也不意外,毕竟赶路到此刻了,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送去床上。 她侧卧着睡了。 伏廷在床边站了片刻,走了出去。 曹玉林就在门外不远处站着,向他抱拳。 伏廷走过去,压低声:“查出什么了?” 是说那行刺的事。 曹玉林摇头:“除去那个自尽的刺客,一无所获。” 伏廷不语,这事只能搁后再查。 曹玉林朝房门看一眼:“我原以为三哥不会让嫂嫂来。” 若以伏廷往常做派,的确不会,此番也不是毫无犹豫,但曹玉林在暗文信里提及了李砚,他便明白了栖迟想来的另一层原因。 “她很看重李砚,为了他也会来。”他说。 甚至看重到比她自己还多。 曹玉林倒是也留心到了,却又说了句:“我看三哥是不想在后方留一个弱处给敌人,三哥这是把嫂嫂当宝对待了。” 听这话像是在打趣,但她何尝是个会说轻松话的人,口气这么一本正经的,伏廷都要想笑,牵了下嘴角:“你我皆是军人,我把她当什么,你应该懂。”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一阵若有若无的鼓点声响在外面,栖迟醒了。 房中亮堂堂的,天早就已经亮了。 她慵懒地躺了片刻,坐了起来,弯不得腰,只伸出脚去够鞋子,一面看了看身上,身上穿着中衣,昨晚也许是伏廷给她脱了外衫。 隐约有点感觉,夜里他还是睡在身旁的,只是不知是何时走的。 不禁有些无奈,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是不知不觉就先睡了过去,她心想,连话也没能说上几句。 终于穿好了鞋,她起身去推窗。 这统辖榆溪州的贺兰都督府也是完好地承接了北地的贫困,描漆的窗棱都早已褪了色了,斑驳地凸着皮,推了两下才推动,还发出了一阵干涩的吱呀声。 她一手扶着窗沿往外看,想听听那阵鼓点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一缕微云如丝,拖着拽着悬在院墙上方,日已当空。 房门随即就被推开了,有人进了门。 她以为是新露,轻叹一声:“我一定睡了许久。” 没有回音,却有只手伸到了她身侧,抵着她的腰,就撑在窗沿上,她一转头,入眼便是男人胡服领口翻折的胸膛,眼睛往上,看到伏廷的脸,不禁一怔。 “你没走?” 伏廷说:“走了,又回来了。” 早就去巡了趟边,估摸着她该起了,就又回了。 栖迟眉梢微挑,眼里带了笑,听这话无疑在说就是为她回来的。 伏廷手在她眼前遮一下,看她不自觉地眨了下眼才拿开,她有时候笑得太晃眼了。他声低了些,也认真了些:“有事要交代你。” “嗯?”她收神看着他:“什么?” 他看一眼窗外:“听见那阵鼓声了?” 栖迟点头。 “那是报平安的,若有险情,会是又烈又响的急鼓。” 她明白了,难怪与当初在瀚海府中听过的不同。 “还有呢?” “我军营在城外往西六十里处。” 栖迟仔细记下。 到了前线还是该熟悉些情形,这些都是必须要说的。伏廷说着这些时,撑在窗台上的那只手臂已完全支撑了她身上的重量,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白天才看得清楚,她的下颌还是那么尖。 肚子已如此明显,脸上却没长肉,他心想是吃太少了不成。 “没了?”栖迟仰头看他。 “其余都交代给小义和曹玉林了。”他说完,又看了看她,声稍沉:“临产在即来前线的,也就只有你。” 栖迟眼珠转了转,缓缓说:“谁说的,没听说过汉代光武帝的故事么?他打仗的时候便是带着他的夫人阴丽华的,阴丽华那时候可也怀孕了。” 行军打仗的事,伏廷自然是知道的。 确实听说过汉光武帝刘秀行军期间带着怀孕的阴丽华,甚至为她还将行军速度放到最慢,最后阴丽华就在军中生下了孩子。 他还没说什么,又听她轻轻接了一句:“你就不能学刘秀对阴丽华那般对我?” 伏廷总觉得她话里带了几分试探似的,故意说:“学他什么?我记得他有好几个婆娘。” 栖迟眉头一蹙,眼扫过他:“你这人真是……” 故意来扫她兴的不成! 伏廷摸一下嘴,猜她八成又是要说他坏,忍了笑站直。 外面突然传来罗小义的唤声:“三哥!” 这声音听来有些急切,他一下正了色,扶着她站稳:“我该走了。” 栖迟也听出些不对,点点头,闲话不再多说。 伏廷动作很快,手松开她,大步而出,拿了扔在门口的马鞭便出了门。 新露早已在外面守着,随后进来,手里端着热水:“家主,各位都督夫人已等了许久了。” 贺兰都督府被腾出来给栖迟专住,她们都散在城中各处落脚,今日是特地来的。 栖迟目光自伏廷离去的方向收回来:“你该早些叫我起身的。” 原本便起得晚,方才又那一阵耽搁,得叫她们好等。 新露放下水盆,一面绞着帕子,一面笑道:“家主便安心歇着吧,谁会说什么,都说这时候是最容易倦的,毕竟眼看着便要到生产的时候了。” 栖迟不禁抬手抚了下小腹,扶着后腰过去梳洗,免得再叫她们久等。 …… 几位都督夫人等待太久,早已围坐在都督府的前厅里说起了话。 栖迟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她们的交谈声…… “别看咱们幽陵府地处边境,那也是北地八府之一,历来是缴赋的大府,如今已挡了突厥数月,牛羊也快肥了,只要撑到突厥退兵,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入瀚海府去交赋了。”这声音来自幽陵都督的夫人。 “论交赋,下面的七府十四州哪里比得过首府?听闻瀚海府今年可是多了好多良田呢,又新来了许多汉民,他们种地可厉害了。” “附近的仆固部都已先屯了一批肥羊了,我们榆溪州自然也是不能落于人后的。” “眼看着深秋之后便要入冬,这可是各州要论收成的时候了,突厥有那么好心,真能乖乖地退兵?” “能退兵自然是最好的了,一想到要打仗我就心里突突的,想想当年那场战多惨。” “你这是担心自家都督吧?” “谁不担心,难道你不担心呀?” “哪次作战不是大都护身先士卒,要担心也是大都护夫人担心,夫人那般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都还没你这么胆小呢。” 顿时一阵轰然笑声。 栖迟默默听着,心里却有数,这次突厥掐准了来的,也不知伏廷用了什么法子威慑住了他们,竟拖了这么久,已是很不易了,但真要不战而退兵,恐怕很难,毕竟他们那么费心地挑起了事端。 新露先轻咳了一声,侧身在门边请她进去,笑声顿停,厅中几人纷纷起身,面朝门口见礼。 “夫人见谅,我等闲话罢了,还望夫人莫怪。”说话的是贺兰都督的夫人,虽也是胡姬,却生得个头娇小。 栖迟柔柔笑着说:“岂会,我还等着诸位去瀚海府里呢。” 贺兰都督夫人笑着回:“夫人放心,必然会的。” 幽陵都督夫人接着便道:“眼看着夫人好日子临近,我们特地为夫人送了稳婆来。” 说话间朝门外招了两下手,很快有几个中年仆妇自门外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向栖迟见礼,大约是特地拣选过的,都是汉人,且本分知礼。 栖迟原本自己是早有准备的,过来时要轻装简从便没带上,好在她们心细,不等她开口就安排好了。 说话间,又听见外面传出了鼓声。 她转头望出去。 这一次倒不是先前那鼓点,却也不急切,她在瀚海府听过,是闭城门的鼓声。 一刹那,在场的几位都督夫人顷刻都动了脚步。 幽陵都督夫人抢先道:“看样子是军中有动静了。”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向门口,却又对着栖迟停了下来。 “夫人,可容我们在闭城前去送行一番?”贺兰都督夫人小声问。 栖迟身为大都护夫人,她们自然是万事以她马首是瞻。 眼见六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栖迟又想起罗小义那声急切的呼唤,还有伏廷快步离去的身影,多少也猜到了些,朝新露看一眼:“备车,我与几位夫人同去看看。” 几位夫人一叠声道谢。 外面很快备好了马车,近卫调了一批守卫都督府的人马随行护车。 栖迟特地交代了新露不要惊动李砚,免得他又担心,只吩咐告诉一声曹玉林,这才出了都督府门。 天气已转凉,新露扶着她登车时,先往她身上披上了件月白缎子的披风。 曹玉林很快就来了,照旧一声黑衣。 栖迟朝她招下手,她跟上车来说:“嫂嫂这是要去送三哥一程了。” 毕竟是军人,鼓声代表什么意思她很清楚。 栖迟点点头,指一下外面的几位夫人:“也免得她们挂念。” 几位都督夫人倒是着急,跨马来的,出门也直接跨了马。 只有贺兰都督的夫人作为陪同,跟在曹玉林后面,一并登上了栖迟的车。 若非身子实在重了,栖迟也宁愿骑马,倒还方便些,大约也是被几人的急切给感染了,怕要赶不及似的。 马车在城中驶出时,贺兰都督夫人顺便与她详说了一番榆溪州中的情形。 榆溪州聚居着铁勒诸部之一的契苾部,多为牧民,逐水草而居,因而城镇也就只有贺兰都督府所在的这一处罢了。 州中大多是牧场,也是边境各州中最为薄弱的一处,开阔难守,历来是突厥最易进犯的地方,因而诸位都督才会跟随大都护在此处着重防守。 栖迟听她说着时,顺带揭帘朝外看了一眼,恰好看见一间街角的瓦舍,临街方方正正的小窗被木板条撑开,隐约可见里面高大的药柜一闪而过,窗前悬着鱼形商号的木牌,她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 是她应对瘟疫开的医舍。 街道空荡,百姓都已被清走了。 车门还未闭,但也没多少时间了。 城门处也有重兵把守,有大都护的近卫打点,方才放行。 马车驶出城门,不多时便停了。 未到军中,但军中方向已有大军自城外而过。 新露麻利地下车,揭开帘子,将栖迟扶下来,曹玉林跟在一旁,也扶了一把。 栖迟脚踩上灰白的土地,拢着披风看出去,远处一片开阔的原野,草半青半黄,在风中摇曳。 一行大军远远而来,绵延相接,一望无际,如同一道割开天地的屏障横挡在眼前。 队伍的最前列,马蹄声阵阵,有人策马而来。 曹玉林抱拳退开,新露也退后几步。 她转头,看见伏廷跨马而来,眼神落在他身上,顿了顿。 伏廷身上穿上了铠甲。 玄色的铠甲覆在他身上,凛冽厚重,可他坐在马上的身姿笔挺,周身被勾勒得如雕如琢。 她是第一次见他这模样,不禁多看了几眼:“看你这样,便觉得要打仗了。” 伏廷抿唇,跨马下来,几步走到她跟前,裹着黑色胡靴的长腿停在她眼前:“各州已到收成之时,突厥应该按捺不住了。” 栖迟想起先前几位都督夫人的闲谈,也料到了,却也松了口气,因为听他这么说,便是事先防范,还没攻过来。 “要往哪边?” 他指一下东北面:“这里攻不进,他们转向了。” 栖迟点头,忽而看见远处的贺兰都督夫人立在马前,一只手压在马上坐着的人胸口,在说着什么,那位应当就是贺兰都督了。 不仅是她,其他几个都督夫人也都大同小异,各位都督或在马上,或在马下,几位夫人都伸着左手按在他们胸前,说着胡语。 “她们在做什么?”她小声问。 伏廷转头看了一眼:“铁勒胡部的规矩,女人在男人出征前都会这样,祈祷平安。” 说完眼睛看着她,忽的嘴角一牵,转身就走。 朝那头的罗小义挥了下手,便是号令军队开拔了。 罗小义坐在马上,眼从远远站着的曹玉林身上收回来,干咳两声,转头去吩咐。 伏廷手抓住缰绳,正要上马,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过头,就见栖迟站在身后。 她眼睛看着他,轻轻抬起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口。 伏廷盯着她,又看着她那只手。 “怎么?”她眼神轻动:“我还以为你方才是想要我这样的。” 他静静地站着,眼中沉沉然的两点黑,如墨翻涌。 栖迟掌心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眼扫了扫左右:“我该说什么?” 他不可遏制地笑了:“随你。” 栖迟认真想了想,不好耽误他时间,迅速地说:“那就平安。” 伏廷颔首,垂眼看了看她小腹,伸手抚了一下。 她收回了手,察觉四周都看过来了,耳后有些热,若无其事地退开两步。 伏廷上了马,看一眼曹玉林。 后者朝他抱拳:“我这便送嫂嫂回去。” 他点头,又看一眼栖迟,打马往前。 大军远去,诸位夫人这才念念不舍地回头,都涌到栖迟身边来,又是一番道谢。 栖迟目送马上的背影远了,笑了笑,领着众人返回。 伏廷去的十分及时,一如先前,横挡在突厥的突破口处。 据说这次交了手,突厥先锋受挫,撤退几十里,暂无所获。 不过数日,曹玉林便探得了这个好消息,带回都督府里。 是夜,栖迟坐在床头,如常端起一碗温补的汤药。 新露一字一句告诉了她这消息,顺带往她碗里加了勺蜜:“家主可以放心了。” 她缓缓喝完,点了点头,又漱了口,安心入睡。 既然能抵挡这么久,这次应当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躺在床上时,她无端地又回想起了手按在伏廷胸口时的那一幕,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还挺准的。 因为易乏,她近来睡得多,很快便入眠了。 不知何时,外面突兀地传出一阵急促的鼓声。 栖迟被惊醒,睁开眼,又听一遍。 又烈又响的急鼓。 眼前迷蒙,似有一层亮光在跳跃。 她眨了眨眼,再三看了看那阵光亮,在床帐上拖曳出光影,飘摇跃动。 神思一下清醒了,她立即扶着小腹坐起,披上外衫,赤着脚便下了床,走到房门口,一把拉开门。 一股热浪扑来,外面火光熊熊。 新露匆忙跑了进来:“家主,走水了!” 鼓声急促,一阵又一阵。 她又急忙道:“不止一处,城中多处都走水了!” 栖迟往外看,院墙外也有火光,映亮了半边天,不知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 很快就有近卫来报:“夫人,是突厥人混入放火烧了城,可要回避?” 栖迟扶着门框,定了定神,摇头:“城中防守严密,就算有突厥人混入也只是少数,兴许是为了吸引兵马回防的计策,先灭火。” 本也惊异,但联想到刚收到的消息,细细一想,突厥已到了不得不攻的关口,偏偏又一次被伏廷挡住了。 他们放火制造混乱,岂会不是声东击西,吸引开了前线的大部兵马,便有机会攻入北地了。 近卫抱拳而去。 新露觉得不放心,扶着她胳膊急急问道:“家主真不用回避?” 栖迟刚要说话,忽而腹中一阵急痛,顿时握紧了门框。 新露见状忙问:“家主怎么了?” 栖迟按着小腹,先是以为又是平常的被踹了一脚,继而就察觉到了不对。 “好似……提前了。”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混乱之际,曹玉林匆匆赶来。 她走得极快,到了门前看见栖迟已被新露手忙脚乱地扶住,脚步更急,几乎两手架住了栖迟。 “嫂嫂可要紧?” 新露如见救星:“曹将军来得正好,家主怕是要生了,我这便去寻人!” 火都已快烧到眼前来,大家都正忙着在灭火,她扯着嗓子喊也未必有人听见,还是亲自去的好。 曹玉林闻言也有些慌乱,毕竟没见过女人生产,只能紧紧架着栖迟。 栖迟这会儿却又没那么疼了,撑着她双臂,趁着间隙问:“情形怎样?” 曹玉林在发现起火时就出府去探了,正好带回了消息:“不太好,今夜风大,火势涨得太快。” 栖迟看了眼远处的火苗,隔着道院墙窜动着,随时要翻越过来的模样。 难怪都督府这么多人守着都能让火燃得这么大,恰好赶上这干燥大风的天气。 新露还未回来,忽有道身影冲了过来:“姑姑!” 李砚也是自床上刚起来,衣领还敞着,也顾不得拉紧。 他跑得太急,一到跟前就喘着气说:“火要烧过来了,姑姑不能待在这里,得赶紧走!” 曹玉林也道:“不错,我刚才出去看过,都督府的火是最大的,嫂嫂要生产不是一时半刻,此地不能再待。” 栖迟刚要说话便又疼了,捂着小腹低哼一声,人就要站不住。 李砚吓了一跳,才知她是要生了,惊骇地想,不是听新露提过还没到日子吗?为何竟提前了? 还偏偏赶上他姑父不在,四处起火的时候! 曹玉林当机立断,将栖迟身上外衫一拢,背上她便走。 李砚跑进房里拿了件披风出来搭在姑姑身上,跟了几步,脚下一停。 “阿砚……”栖迟低低唤了一声。 曹玉林停下,回头四顾,才发觉李砚已不知踪影。 不仅是他,新露也还没回来。 她接连叫了两声“世子”,没有回音。 只是片刻功夫的犹豫,她咬牙想背栖迟先行离开,但栖迟按住了她肩头:“不行,阿婵,再等等。” 曹玉林一下想起伏廷说过她十分重视这个侄子,只好站定了,何况新露也是她的贴身侍婢,料想也是丢不得的。 只是心中十分着急,她又转头叫了好几声“来人”,终于叫来几名忙着灭火的近卫。 “夫人临产在即,保护夫人!” 近卫皆是伏廷的身边人,只因栖迟到来,才特地留下守着她的,任务便是保障夫人安全。 一名近卫火速去调人。 就这时候,忽见火光堵着的廊前冲出个人来,不是李砚是谁。 他手里竟还拽着一个人,那是个仆妇,衣袖上沾了火,正吓得惊叫。 李砚捂着鼻子咳了几声,鞋尖上也沾了火屑子,一面踏灭了,一面用力拍打掉她身上的火,随即就将她扯了过来:“我找了个稳婆来,姑姑生产不能缺了稳婆!” 新露就紧跟在他后面,呛得咳了好一阵,都要哭了,踉跄近前道:“多亏世子冲来,否则奴婢一人真不知能不能带出人来。” 她方才去找稳婆时,火已烧上回廊,截断了去路。她见不得家主受苦,便想冲过去,李砚跑了过去,先一步将衣裳一裹,埋头过去了,不多时就扯了个吓坏了的稳婆来。 这一遭真是吓坏了,倘若世子有什么不测,也是天塌的大事啊。 栖迟伏在曹玉林背上,瞪了李砚一眼:“你……” 下一瞬疼白了脸,再说不出半个字。 李砚忙道:“别说了姑姑。阿婵姨,快走!” 曹玉林小心托一下栖迟,知道她肚子这样压着不舒服,快步走向后门。 近卫先一步安排好了马车,车上垫了好几层软垫。 栖迟被李砚和曹玉林扶着送进去前,扶着车门,终于看清都督府的情形…… 整个前院都已烧着,眼看着火势就要蔓延去她住的地方,里面的人还在奔走灭火,刚被灭掉的地方冒着黑烟。 四处都是一股焦糊味。 一个近卫上前来报:“诸位都督夫人来了。” 栖迟扶着小腹倚在车门旁,摆一下手:“叫她们不必过来,突厥人还未清除,躲在暗处,一出事她们便往这里跑,易被看出端倪,反而不利。让她们各自安排灭火,留心自身安全。” 缓口气又说:“城门守好,把纵火的突厥人都揪出来。” 近卫领命赶去传话。 栖迟说完,又开始阵痛了。 新露赶忙催促要走。 李砚将稳婆拽上车,几人挤在车上,行驶上道后,直觉便是往火光小的地方而去。 “阿婵姨,你刚看过城中各处,哪里可以落脚?” “火从城门处蔓延,烧得最严重的便是官署。”曹玉林扶着栖迟说,言下之意去其他官署落脚是不太可能了。 几人正思索之际,听见了栖迟轻轻的声音:“去医舍。” 她方才忍着痛,凝起精神,想了一番这城中自己的地盘,便想起了临街看到过自己的地方,那间悬着鱼形商号的医舍。 李砚长长地松了口气:“去医舍好。” 曹玉林点头,朝外吩咐去医舍。 …… 医舍因在街角,逃过一难,此时倒是好好的。 马车一到,近卫将前后左右都团团围住,里面的大夫都被惊动,慌忙地领路,请众人进入。 原先医治过瘟疫病患的几间房都封住了,要待时日够久了才能再开,最里面的一间却是未曾用过的。 新露当先跑进去,整理了一下床榻。 曹玉林随后就将栖迟背了进来。 栖迟刚躺下,李砚已将稳婆推了过来:“快!” 稳婆见在医舍,心安了不少,这里有药有大夫,真有什么也不必担心,凑近看了看栖迟的情形道:“夫人这是提前了,一定是遇到走水受了惊才……” 李砚打断他:“何必废话,好好接生,若出事为你是问!” 在场的人都有些吃惊,从未想过他这样一个乖巧的少年也会有急到发怒的时候。曹玉林抹了把额上的汗,甚至打量了他一番。 稳婆战战兢兢地回:“是是!”一面忙招呼新露去烧热水。 只有栖迟忍着痛,冲他摇了一下头:“莫慌,你先出去。” 李砚抓了她的手,看了看,才终于出去了。 新露快步出去烧水时,在门口看到他,停下宽抚了一句:“世子放心,我知道你是担心家主。” 李砚点头,垂着头一言不发。 光王妃便是因生他难产而亡,他虽未到年纪,对于女子生育却早就知道了最坏的一面。 何况现在的情形又如此糟糕,怎能不心急如焚。 新露去烧水了,他在外面紧紧握着手指,来回地踱步,听着里面姑姑的动静。 数百里外,前线大军阵前。 黑夜里凉风如镰,营地里篝火熊熊,军士巡营而过,齐整无声。 纵使深夜,也依旧是兵戈整肃。 一行数人快马驰回营地,踏出一阵飞扬的尘土。 为首的马一勒停,其余纷纷停下。 伏廷坐在马上,一只手里还提着刀,随手一掷,插在地上,下了马。 后面跟着罗小义和六位都督。 “突厥狗这次是安分了?竟然一战之后就缩回去了。”罗小义边走边道。 幽陵都督接话道:“也许是觉得讨不得好了,听说此番领军的又是那个右将军阿史那坚,以前就没占过便宜,这回还不该学乖了。” “阿史那坚?”罗小义呸了一声,心想什么烂名字,交手数次,从没将此人大名当回事。 说到此处,忽见前方伏廷扫了他们一眼,罗小义闭了嘴。 幽陵都督接到这一眼,顿时也不多说了,方才所言无疑已是犯了轻敌的忌讳。 忽的,一匹快马飞驰而至,马上的斥候急切喊道:“大都护,榆溪州遇袭!” 一瞬间,众人脚步停顿。 伏廷立在火堆前,冷眼扫去,锐利如刃:“怎么回事?” 罗小义和几位都督也都聚集过来。 榆溪州是行军后方,粮草辎重和家眷都在那里,岂能不着急。 斥候报:“有突厥人潜入城中纵火,多处官署被烧,尤其是都督府!” “什么?”贺兰都督怒喝,那是他的管辖地,是担着职责的。 罗小义低骂了一句:“娘的,缩回去不动原来是在这里等着的!都督府……”他一愣,看向他三哥。 伏廷霍然抽了地上的刀。 众人一惊,齐齐看向他,他脸上沉冷,不见表情。 “调拨回援。” 罗小义有数,马上道:“我即刻去拨人。” “两千人足够。”伏廷说,扫一眼在场的几位都督:“大部留在这里,我回来前挡不住突厥军,提头来见!” 诸位都督闻言无不骇胆称是。 谁都看得出来突厥去榆溪州里纵火是想调虎离山,因此大都护才只要带两千人手去回援。 此地自然还需着重防守。 罗小义领命去办。 …… 瀚海府里带来的精锐集结迅速,两千兵马出营上道。 伏廷握着缰绳坐到马上,无声挥手。 夜色里,只有马蹄声响,队伍迅疾如箭,赶往榆溪州。 一路上,伏廷都驰马极快,甚至要甩下后方队伍一大截。 罗小义要数次追赶才跟上他。 “三哥放心,最迟半夜,必然能赶到。”他喘着气道。 伏廷紧紧握着缰绳,不知为何,这一次的消息比任何一次都让他焦急。 夜风凛凛,在马上疾奔感受更加明显,连气候似也在向榆溪州发难。 医舍里点满了灯火,处在僻静处,外面纷乱之声似乎也听不见了。 栖迟出乎意料地能忍,这一路下来都只是轻哼,但忍到现在,却也忍不下去了。 忽的一声痛呼。 李砚在外面立刻转头贴在了门上。 他贴着听了听,又退开,在外面来回地走动,一时想着姑父眼下不知如何,又想着姑姑在里面受着痛,焦急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里面隐约还有新露带着哭腔的声音:“家主受苦了。” 稳婆四平八稳地道:“哭什么,生孩子哪有不受苦的!虽是提前了,夫人并无异常,肚子养得也不大,好生的。” 李砚听了胡乱地想:那怎么还叫肚子养得不大,他记得分明很大了。 似是回应似的,稳婆道:“有些人怀了便是胡吃海喝地补,夫人连身形都没怎么变,却是对的,肚子越大越难生,像夫人这样才好生。” 栖迟在轻声的哼,忽而又是一声痛呼。 …… 过去许久,烛火似乎都暗了,李砚全身已经出了一身汗。 栖迟似是累了,声音小了许多。 他都恨不得进去看一眼。 脚下,已不知走动了多少圈。 霍然一声啼哭响了起来。 瞬间一切都变了。 屋中传出一叠声的恭喜,新露喜极而泣的声音,曹玉林长舒口气的声音,全都汇在了一起。 他一下精神了,舒了口气,抬手拍门:“姑姑,可好些了?” 拍了两下,忽然听见一声断喝,随之一阵兵戈声响起。 外面似乎出事了。 他一惊,继续拍门:“姑姑!” 曹玉林闻声而出,拉开门一出来,便有一名近卫快步跑入,开口就道:“快请夫人离开,情势变了!”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风势转小,但夜色仍浓,远处已能见到城中的一两点火光。 伏廷疾奔至此,倏然勒住了马。 前方有人打马飞驰而来,背后正是榆溪州方向。 听动静,好像只有一人。 伏廷抬手止住后方兵马,朝罗小义一挥手。 罗小义迅速招呼上一行人,往前而去。 前方黑影幢幢,双方相接,却并未交手。 很快罗小义就带人原路返回:“三哥,是近卫。” 伏廷手又抬一下。 队伍已全都拿起亮了兵器,此时才收回。 近卫自罗小义后方打马过来,刚到跟前就一头从马上滑了下来,昏暗的夜色里,捂着胳膊跪在地上:“大都护,城中情势突变!属下特来求援!” 伏廷握紧缰绳:“说!” 近卫身上带伤,喘息不止,迅速地禀明情形…… 城中本正忙于灭火,清剿混入的突厥兵,忽然城门被攻破,又杀入了一批突厥军,已经与城中的守军厮杀起来。 罗小义一听就骂:“突厥军都被挡在边境,榆溪州外还有军营,又来一批突厥狗,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近卫急忙道:“尚不知缘由,属下们都保护着夫人待在医舍,夫人特地下过令要闭城清除突厥人,但城中突厥人还未剿灭,他们就已杀来了,为保夫人安危,属下才冲出城来求援。” 伏廷手握紧刀柄:“他们有帮手了。” 罗小义悚然一惊:“谁?” “不管是谁,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他冷冷说:“恐怕这里才是战场。” 突厥的调虎离山是反的,在城中纵火让他们相信是一出声东击西,如今他大部留在了另一头,这里反而成了突厥着重攻击的目标。 但即便如此,突厥能出现在这里的人马也必定有限。 而他军营未动,仍扎在城外,他们不会有多少时间,只可能速战速决。 伏廷又岂会给他们太多时间,立即挥手启程,扫了眼近卫:“夫人如何?” “回大都护,夫人已在生产,一出事属下便已赶出,眼下情形未明。” “什么?”罗小义当场就叫了一声:“你他娘的不早说!” 伏廷浑身一僵,手上重重挥下马鞭,立即往城中奔去。 医舍外围已经混战成一片。 李砚一头冲进屋里,这里却还安静。 栖迟已由新露扶着坐起,鬓发沾着汗水贴在额前,脸色还没褪去苍白。 她双臂收拢在怀间,疲惫地抬起双眼,看到他,笑了笑:“来看看你弟弟。” 新露在旁笑道:“世子,家主生了个小郎君。” 李砚一愣,不自觉走近,先往姑姑怀里看了一眼。 孩子被清洗的干干净净,用她的披风包裹着,灯火晦暗,看不清楚,只觉得脸皱皱的,红红的,在她怀里看来小小的一只。 他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又看看姑姑,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但随即门就被推开,曹玉林快步走了进来:“嫂嫂,得赶紧走。” 栖迟朝门外看了一眼,方才已经听见了那些响动,不禁将孩子抱紧了些:“外面出什么事了?” 曹玉林说:“城门开了,杀入了突厥军,各个官署都被袭击了,外面也已动了手。” 兵戈声已然清晰可闻,外面到处是混乱的脚步声。 原本屋中还有的一丝喜气荡然无存,稳婆吓得缩了好几步,新露紧紧扶着栖迟,也变了脸色。 曹玉林顾不上这些,过来催促:“快,嫂嫂,敌暗我明,趁近卫还在挡着,赶紧走。” 稳婆这才道:“夫人刚刚才生完……” “那就走,”栖迟却自己开了口:“这里本也不能久留。” 之前是因为事出紧急,不得不来此。但在疼痛时她也捏着把汗,这里毕竟是她的商号,突厥人一旦混入,肆意放火,岂会错过鱼形商号。 如今既然多出了突厥兵,更加凶险,她已勉强坐正。 李砚过来帮忙扶她,新露也忍着惊惧过来帮忙,接过了孩子。 曹玉林又将她背起来,匆匆出去。 栖迟伏在她肩上,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心口突突地直跳,转头看见新露抱着孩子跟在左右,李砚也寸步不离,才算放了心。 曹玉林自后方出去,摸着黑出了医舍。 栖迟小声说:“突厥能杀入,恐怕没有地方是安全的了。” 曹玉林也有数,但脚下未停:“嫂嫂有何打算?” 栖迟想起了伏廷的交代:“去军营是最安全的。” 曹玉林仔细盘算了一下路线,往西去另一处城门口,从那里出去是可行的。 “好,那就去三哥的军营!” …… 城中多处已经灭火,百姓被疏散了,或许是自己逃跑了,远处街道隐约可闻兵戈相击声。 一群近卫跨马护送着马车往另一头城门而去。 车里的栖迟从新露手中接过了孩子。 这孩子出奇的乖,竟也不哭闹。 她倚在车上,压着纷乱的心绪问:“外面情形如何?” 曹玉林悄悄揭帘看了一眼,其实光在车中坐着已经能听见大概。 “近卫说几位都督夫人都受到了攻击,若叫他们知道嫂嫂在这里,不会有好事。” 栖迟无言。 外面有近卫报:“前方已至城门。” 车辙碾过大街,那道城门却是被攻开的,只开了一半,还有兵马在厮杀。 曹玉林只看了一眼,冷肃地说:“只能冲出去了。” 忽的马蹄踏上什么,抬蹄狂嘶。 近卫喊了一声:“有扎马钉!” 车中因此而猛地一颠,栖迟尚未缓过来,抱着孩子晃了一下,手上险些脱力。 曹玉林和新露都连忙去扶她,李砚恰在她对面,眼疾手快地就接住了襁褓,紧紧搂在怀里:“我替姑姑抱着弟弟。” 即便如此,孩子也没哭闹,还睡得安安分分的。 栖迟看他抱得好好的,松了口气。 马车停住,再没有往前,下一刻,外面已经传来交手声。 一名近卫顾不得其他,直接揭了帘子就道:“夫人快走,遇到伏击了!” 稳婆已不慎落下车去,害怕得厉害,不知跑去什么地方了。 曹玉林拉起栖迟:“我带嫂嫂先躲避一下。” 栖迟被她不由分说地背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近卫在车外杀开了一条血道。 远处有一群骑兵正在涌来,火光里,衣着似北地胡人的打扮,手持弯刀的身形却又如同鬼影,来势汹汹,口中低喝着突厥语。 曹玉林脚步一顿,又猛冲出去,往巷口里躲避。 李砚和新露紧跟在她后面。 新露脚步慢,眼看着追兵将至,将李砚往前猛地一推,自己落在后面,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躲进一堆杂物里。 李砚被她这一推踉跄了一下,却也跟着进了巷口,回头看到她躲了起来没有被逮到,才又赶紧往前跑。 “阿砚。”栖迟在唤他。 “在,姑姑,我还好好的,弟弟也好好的。”他连忙抱着弟弟跑过去,又说:“新露躲起来了,但愿没事。” 栖迟在昏暗里点头,已经明白,突厥此番是有备而来,先是纵火,再将人引出后便伺机抓捕诸位夫人作为人质。 “他们或许是有帮手的。”她靠着墙壁,喘着气。 曹玉林也在喘气:“我们这样不行,不知他们有多少人,一旦近卫拖不住他们,谁也跑不掉。” 栖迟的手一下抬了起来,搭在了李砚肩上,又缓缓落下,抚在他怀里的孩子身上。 不能谁也跑不掉,阿砚不能,她的孩子也不能。 “附近除了军营,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她忽然问。 曹玉林想了想:“仆固部就居住在附近一带。” 栖迟立即下了决心:“那好,我们先在城中躲避,引开他们,让阿砚去军营,我们便伺机去仆固部。” “姑姑,你说什么?”李砚难以置信地问。 远处还有一缕未灭掉的火光,隐隐约约地照出了一丝眼前的光景。 栖迟眼睛盯着他:“阿砚,你姑父一定会来的,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活着,所以我把弟弟交给你,明白吗?” 李砚愣住。 栖迟将军营位置告诉他。 几名近卫冲了进来:“快走,此地已暴露!” 曹玉林拔地而起,背上栖迟就走。 栖迟按着她肩急急吩咐:“保护世子和大都护的骨血。” 刚出巷口,已有骑兵追来。 近卫顿时卯足了劲去抵挡。 栖迟回头,李砚抱着孩子跑出来,倏然调头就往另一边跑去。 她舒了口气,他终是听了她的话,对曹玉林说:“走另一边。” 曹玉林转头跑去,后方骑兵果然追来,又被仅剩的近卫挡住。 …… 一直寻着窄暗处而行,片刻后,终于寻到一处暗角,那里已倒着几个死人。 曹玉林背着栖迟冲过去。 暗角里是一间没人的屋子,屋门半掩,门口边的尸体处落着刀。 她捡了起来,放下栖迟,挡着她一同躲在里面。 再没有近卫过来,一定是都被拖住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说话声,隐约难辩方向,栖迟虽不懂,但已经听过好几次,仍是突厥语。 “他们在说什么?”她的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曹玉林回:“右将军阿史那坚命他们速战速决。” 栖迟不禁看向她,因为这句话她说得很沉缓,仿佛被什么重物压着一般,带着痛苦。 连忙伸手去拉,就见她一只手捂在了胸口。 “阿婵,你伤又发了?”这情形与古叶城中所见相似。 曹玉林一手撑着地,很久才道:“对不起嫂嫂,我怕是又无法护你了。” 栖迟打断她:“先别说这些,好生休息,挨过这一阵便好了。” 曹玉林看着那柄落在脚边的刀,五指抠着地面,深深抓了一下:“恐怕好不了了。” “什么?” “我受的伤,与嫂嫂所想的不同。”曹玉林颓唐地垂着头,抬起那只手:“如今才发现,我怕是……已经无法握刀了。” 栖迟一怔:“为何?” 曹玉林沉默了一瞬,却说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我当初,被突厥军俘虏过。” 另一端的激战未停,近卫们拖着那群突厥骑兵,吸引守军赶来。 夜色正是最浓重黑暗的时刻。 几名突厥兵如同游魂一般散开,四处搜寻,手中抓着雪亮的弯刀。 他们的目标是不漏掉任何一个官署出来的人,方才伏击都督府出来的马车已经叫人逃脱,其余人马去追赶,而他们负责搜寻其他漏网之鱼。 分散搜寻许久,其中一人发现了一处破败的院落,朝那里走去。 院子杂乱,无人居住,还被火烧过,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人发现院角有一处遮盖着什么,手里的弯刀举起,一把上前去揭,忽的没了动作。 喉咙被刀锋割过,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身体便轰然倒地。 李砚收回手里的匕首,在衣摆上胡乱擦了两下,随即又缩回去,抱紧怀里的襁褓。 他往后退,一直退到无处可退,背抵着墙壁,小心地抱着怀里的弟弟。 怀里的小家伙忽的一动,出了声,他怕引来追兵,连忙把手指递去给他啜。 这是无意中发现的,一定是饿了,这样就能安抚他。 手指上还沾着突厥人的血,但也顾不上了。 “别怕,别怕……”李砚无意识地呢喃,或许不是说给什么也不懂的弟弟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是他第一次杀了人,沾了血,浑身都发冷。 但他不能退,姑父说过,出事时应该要挡在女人身前。甚至连刚才那狠戾的一招,也是曾经姑父教给他的。 以往总是姑姑护着他,这一次也一样,姑姑可以拿命护着他,如今他也要护着姑姑的骨肉。 人在被保护时还能软弱,但现在他必须要反护他人,再不能软上半分。 没事,杀了人又如何,他是皇族宗亲,是在保家卫国。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他紧紧抱着弟弟,握紧匕首轻语:“父王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栖迟坐在原处没动,在恢复体力,也在看着曹玉林。 她刚才说,她曾被突厥军俘虏过。 “你的伤,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 尽管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是问了这一句,因为倘若不是如此,她就不会提起这一段。 曹玉林点头,想起黑暗里看不清楚,又开了口:“是。” 她挪动一下,像一个迟缓的老人,艰难地伸出手去门口,拖着一具尸体用力一拽,挡在门前。 栖迟看得惊惧,但此时此刻,更担忧她的状况。 曹玉林忙完这个,才靠在旁边接着道:“俘虏我的就是刚才听到的那个右将军,阿史那坚……” 那是当年最惨的一战。 全境八府十四州都被瘟疫祸害了一遍,军民死伤无数,突厥长驱直入攻下了四州,洗劫一空,再往前就要深入腹地。 伏廷领着只有突厥一半的人马坚守不退,她在去支援的路上遭到重兵埋伏。 为了拖住这股兵力,他们只能力战到底,最后除去战死的,她手上活着的一百八十六个部下也一并被俘。 “他们想从我口中套出军情,我不说,就在我眼前一个一个虐杀我的人……我只能忍着,眼睁睁地看着。” “一夜不到,一百八十六人……最后轮到我。” “阿史那坚羞辱我身为女人领军,将我赏给虐杀了我手下的那些人。我不从,趁机杀了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全都对我举起了刀……”她的声音诡异地平静:“一刀又一刀……他们说要让我永远留着耻辱,在我胸口上割上了突厥文,写的是突厥奴。” “最后放话说第二天我还活着,等着我的就是被所有突厥人蹂躏,然后……” “别说了。”栖迟打断她,声音发颤:“别说了阿婵。” 虽然她说的简略,只这几句,她已经听不下去了。 “然后三哥就来了。” 栖迟一怔。 想到那些场景,再听到这一句,仿若转机,甚至都振奋了一下。 曹玉林似陷在了回忆里,喘着气说:“是三哥杀入营中救了我。” 身上挨了多少刀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衣裳破碎,浑身是血。 她被悬挂在营中的高木上,地上到处是与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北地将士,眼前血红模糊,嘴里含着血肉,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所有经过的突厥兵都能对着她嘲笑唾弃。 就在当晚,伏廷领着人杀至。 其实当时他手上的兵力已经不多,为了救人,他让罗小义率军假装袭营,引走了阿史那坚。 后来曹玉林才知道,那一晚伏廷只带了二十人,本意是解救了他们后,便可以一同杀出来,可是短短几个时辰,等待他的便是满营的鲜血和残躯。 在看到曹玉林模样的那刻,他脚下转了向。 那是曹玉林第一回看到伏廷发怒,他的本意是救人,却生生变成了屠营。 其余人解下她匆忙出营时,伏廷孤身一人杀回营中,一口气斩杀了百余人。 直至半道,他浑身浴血地拖着砍下的突厥军旗追上来,盖在她身上。 “曹玉林,可还活着!” 她应了一声:“三哥,我还活着。” “好,”他说:“否则我对不起小义。” 曹玉林说:“不要告诉他……” 那之后,她就离开了军中。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作战受了伤,不得不离军休养。 伤结了疤,突厥奴的字样被她自己划去了,又结一层疤。 胸几乎已毁了,那里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再也不是个女人模样。 但这些都没什么,至少她还活着,比起惨死的一百八十六人,已经算好的了。 她的伤好了,却开始怯步于军营。 伏廷不止一次说过她随时可以回到军中,她都拒绝了。 她以为自己在外面或许用处还大一些,可以游走于各处搜集突厥情报,仍可以效力军中,仍可以对付突厥。 伤似乎都好了。 直到上次在古叶城里,在确认对方是突厥军后,又听到右将军这个称号时,她才发现没有。 纵使她还能若无其事地搜集突厥情报,面对突厥军,当初的事就又活了,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眼前,身上的伤就会做疼,提醒她那些都还没有过去。 她长话短说,靠在那里,像个枯槁的朽木:“嫂嫂如今都知道了,这道关我没迈过去,已是个废人了。” 栖迟忽然撑着起来了,摸到她的手,很凉,用力拽了一下:“阿婵,这不是你的错。不管你是不是废人,我们都得继续逃命。” 外面混乱卷来,有马蹄声,有刀兵声,她们根本没有时间缅怀过去。 榆溪州的城墙上,火把熊熊。 城有东西两道城门,西城门已被攻破,东面城门上守城的士兵眼看着城中已经燃起战火,却还得坚守在城头上,无不握紧了手中兵戈。 北地将士,从未有畏惧突厥的,哪怕只是一届城头守军。 但职责所在,他们只能坚守在此处,守着退避到这里的百姓。 后半夜浓烈的黑暗还未过去,风吹着浓重的烟熏火燎味钻入鼻尖,忽然城头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在这寂静而又沉重的时刻,本不该出声,但那人不仅出了声,还推了一下身边的人,示意同伴往前看。 远处,一道焰火冲天而起。 守城官顿时大喊:“八方令!大都护下八方令了!” 城下远处,一行黑压压的人马正在接近。 夜色里,传来一道高昂的喊声:“瀚海府兵马至!” 城门口清空,城门轰然开启。 先头部队两千人马暗流般冲入,急切的马蹄声几乎要震碎街道砖石。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最前列的黑亮战马,马上的人玄甲凛冽,一手已经抽出了刀,径自冲了过去。 …… 城中激战最严重的地方便是各处官署。 守军本该顺利挡住这批突厥军,但眼下却投鼠忌器。 烟火浸漫的长道,两军对垒,守军持兵在退,只因眼前突厥骑兵的弯刀下押着三个人。 那是贺兰都督夫人、幽陵都督夫人和阴山都督夫人。 六州都督夫人被抓了一半,他们不得不谨慎。 蓦地飞来一支飞箭,正中其中一名突厥骑兵手臂。 顿时人群松动,阴山都督夫人惊呼一声躲避,守军赶紧上前抢人。 隆隆马蹄声响,前后包抄而至。 仰赖栖迟砸钱,瀚海府扩军后训练过一支精锐,个个目力过人,最善多变应袭。 今日点来的,个个都是这批人,正好派上用场。 只凭残余火光照明,一箭射出,余箭已至,百步穿杨。 紧随其后的是倏然齐整的抽刀声。 …… 一波既灭,另一波还未平。 伏廷一手扯缰,一手从一个突厥兵身上抽回刀。 天光将亮,淋漓的鲜血顺着刀沿一滴一滴落在石板街上,风卷硝烟里似在数着流逝的时间。 旁边就是那间鱼形商号的医舍,连门扉都沾了血迹。 “问清楚了?”他紧着喉问。 罗小义解决了手上的突厥兵,喘着气过来:“问了,追嫂嫂的不是他们,阿婵一定带着嫂嫂躲开了。” “搜!”伏廷声冷如刀,割开凌晨的凉风:“入城的,一个不留。” 栖迟早已身在城外。 “放我下来,阿婵。” 曹玉林坚持背着她,尽管自己已经体力不支,走得踉踉跄跄。 “不行,嫂嫂,他们追来了。” 从那间屋子里没待多久,追兵就到了,他们刀上一定沾了不少近卫和守军的血,因为追兵已少了许多,大概只有十数人。 但这十数人对她们眼下而言,已是致命的。 她们几乎是一路盲奔出了城,往仆固部的方向而去。 马蹄声就在身后,曹玉林凭声音判断了一下距离,往前奋力跑去。 然而后方传出突厥军的恫吓声时,她便如同又感受到了那些弯刀的利刃,那些突厥人凶恶的眼神,死去同袍的惨状。 猛地往前一倾,快要摔倒时,栖迟借力从她背上滑下,抓住她胳膊往前拽:“走,阿婵,不能停。” 两人跌跌撞撞滑下一处陡坡,下方都是乱石,却有个深坑,栖迟忙推曹玉林进去。 深坑里居然还蜿蜒着个洞,栖迟贴着曹玉林坐下时,她手里无力拖着的刀一下落在地上。 就在此时,忽见外面亮起一道焰火。 “那是什么?”栖迟看见了。 “八方令。”曹玉林喃喃说:“那是三哥的八方令,以往从未见三哥用过,今日他为嫂嫂用了。” 所谓八方令,是当初抵挡突厥入侵时立下的,其实是彼时全民皆兵状态下的无奈之举。 一旦发出,周边八方州府、胡部,都必须要立即赶来支援,否则就会被追责。 伏廷立下后就没用过,因为太过兴师动众,哪怕他自己涉险也未用过,如今扩了军,再用不着。 但这一次,他用了。 栖迟透过狭窄的洞口看着那片天际,有些出神,耳中却又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声,拎拎神说:“他连这都动用了,可见我们只要能撑过去就会没事了。” 曹玉林看着她,想爬起来,又捂住了胸口:“就怕来不及了。” 她想去堵住洞口。 天就要亮了,这里很快就会被发现。 栖迟也没力气了,浑身都是尘土泥污,她靠在洞中,疲惫地说:“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曾瞒过伏廷一个秘密?可还记得当初我一定要去古叶城?” 曹玉林不禁看向她:“嫂嫂想说什么?” 她说:“今日我就告诉你缘由,那家鱼形商号是我的。” 曹玉林脸色凝结,眼珠都惊讶地不动了。 栖迟故意不去听外面越来越近的声响,握紧手心,竟笑了一下:“你看,我有这么大的家业,还有没完成的事要做,现在又多了个儿子,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伸手抓住那柄刀,拖了一下,白着脸说:“倘若他们杀来,我一定会拼力一搏,但我没有你的武力,最终可能也只是陪你一起死。” 曹玉林讷讷无言,手伸出去,又捂住胸口。 那晚她问伏廷把栖迟当什么,伏廷说你我皆是军人,我把她当什么,你应该懂。 军人铮铮铁血,唯有这一条命可以许诺。 伏廷是把她当命。 “不,嫂嫂不能死……”曹玉林撑着地喘息:“嫂嫂是三哥的命,我欠三哥一条命,就要还他一条命。” 栖迟震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她的话,也许是因为她的模样。 “那你还能握刀么?”她问。 曹玉林看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那张脸苍白得过分,眉头却扬着,神情看起来分外坚毅。 “阿婵,”栖迟将刀拖着,送到她手边:“还能不能握刀?” 不想逼曹玉林,但她不甘心。 她凡事都不认命,不到最后一刻一定要争上一争。不甘心死在这里,也不甘心让突厥再在曹玉林身上得逞一次,甚至让她成为第一百八十七条命。 若伤在身上,花再多钱都可以给她治好,但这样的伤,无人可以帮她,只有靠她自己。 “阿婵,你还能不能握刀?” 曹玉林狠狠按住胸口,手伸出去,“能。”她用力去抓刀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能,我还能握刀,我是个军人。” 刀拎起来,又脱落,又努力抓起。 她还能握刀,必须要握刀。 天亮了。 军营中最先赶来援军,已经将榆溪州各处堵住。 城中街道巷口如同沟渠,大军犹如潮水,汹涌灌入。 很快又有兵马顺着突厥人出城的方向一路追踪而去。 城门附近,罗小义一刀砍倒一个突厥兵,领着人往前继续肃清。 忽而几个士兵提刀往前一路跑去。 那里是片废墟,坍塌着烧毁后的残砖断瓦,下面一根横木隔挡,垒在墙角成了个漏棚一般,边上散落着几名近卫的尸体。 士兵将近卫尸体拖开,伏廷策马而至。 他冷眼扫过,手腕一转,豁然挥刀,劈开废墟上的一角,立即逼出里面的人。 那人冲出来抵挡,他手臂抬起,又猛的收住。 那是李砚。 他握着匕首,大口地喘着气,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厉,直到看清眼前情形才缓过来:“姑父……” 伏廷看到他胳膊上被割开了道口子,还在流血,刀一收,立即下马,扯了束袖的带子就要给他包扎。 “你姑姑呢?” “等等。”李砚顾不上回答,拦一下,转头钻回去,又出来,收着手臂拢在怀间,小心翼翼送到他眼前来:“姑父,这是弟弟。” 伏廷眼神一凝。 一旁的罗小义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三哥!” 伏廷迎风立着,盯着那一处,五指一松,刀落了地,伸出手将他抱了过来。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只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自己的孩子。 罗小义凑过来看,忽然觉得不对:“三哥,孩子怎么没声啊?” 伏廷拨开披风,看着孩子的小脸,他的嘴上甚至还沾上了血迹,闭着眼,一动不动。 “是了,听说刚出生的小崽子要打下屁股就哭了。”罗小义换只手拿刀,一下就照着孩子屁股拍了上去。 并没有动静。 伏廷脸色一点点沉下,单手抱着孩子,又拍了一下。 还是一动不动。 罗小义脸色僵住了。 李砚陡然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姑父,一定是我没照顾好弟弟,是我对不起姑姑和姑父……” 他明明很小心的,刚才还好好的。 偶尔也会哭两声,只要他递了手指便稳住了,莫非是哪一次捂着弟弟了,或是饿着弟弟了,还是受冻了,一定是他的错。 罗小义看他一眼,又看他三哥:“都怪那群突厥狗……”说话间已哽住。 “闭嘴。”伏廷死死抿着唇,下颚收紧,抱着孩子又重重地拍一下。 刚刚肃清的街道,战火摧毁的残垣断壁,血腥味和烟火味混在一起。 所有人收了刀剑,默默看着这一幕。 伏廷一身玄甲未卸,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一动不动。 蓦地,怀里的孩子一动,似是呛了一下,随即脸一皱,嘴一张,哇的就哭了出来。 李砚一下站了起来,罗小义也抬了头。 这道哭声嘹亮,几乎响彻长街。 顿时阴霾尽扫,三军振奋,下意识地就高呼:“威武!” 伏廷紧咬的牙关松开,看着怀里的孩子,手臂一收,嘴角扯开:“好小子。” 始终铁骨铮铮地站着,无人注意到他眼眶微红。 他扯了披风兜住孩子,系在身上:“带你去找你母亲。”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十几个突厥骑兵追到道上,盘桓扫视。 附近地势开阔,两侧都是绵延起伏的坡地丘陵,青黄相接的杂草一丛一丛铺陈而出,一眼就能看到大概。 天亮前还能看见的两个人影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 一行人下马,几句又低又快的突厥语交流后,分头搜寻。 …… 阳光升起,拖着几道灰白的人影晃在坑外。 每一道人影手里都有弯刀的轮廓。 接着这些影子散开,其中有一道往下,直往坑里而来。 坑掩着深而窄的洞口,脚步声一点点接近,忽而,里面挥出一刀。 对方倒地,并未毙命,刚要一声喊出,又是一刀。 曹玉林早已紧紧盯着外面情形,一下探身出洞口,挥出第一刀时还没能完全握紧刀柄,险些要叫对方发出声,但下一刀几乎整个人扑了出来,用了全力。 她抽了刀,将其尸首拖进洞中藏匿,再回到洞口时,身体半蹲,手撑在刀上,不住地喘气,侧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却面无表情,蹲在那里宛如泥塑。 栖迟靠在旁边,不去看那具突厥兵的尸体,勉强提着精神,拉了衣袖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汗,一只手抓紧衣摆,一只手按住她的胳膊。 曹玉林冲她点了下头,极低地说:“嫂嫂放心。” 意思是自己还挺得住。 虽然艰难,虽然刚才看着外面那些影子时,手上差点又要脱离刀柄,但最终,她这一刀还是斩下去了。 外面再度响起脚步声,却不止一个人的了,也许他们都来了。 栖迟不自觉屏地住了呼吸,看见曹玉林抓刀的那只手几乎扣死了,指节都泛白。 忽的,一道声音横插而入。 洞外的脚步声停住了。 那是一道年轻姑娘的声音,说的是突厥语。 曹玉林侧过头,仔细听着他们话中的意思…… 那姑娘自称是右将军府上的人,似乎出示了凭证。 外面安静片刻后,她问为何只剩下他们几个,城中情形如何? 一个突厥人回答:他们被一群护卫给拖住了,损失了很多人。城中情形有变,刚开始他们借着风势放火抢了个先机,攻破了西城门,抓了几个都督夫人,却被守军堵着没法转移。而且姓伏的狡诈多端,虽然调走了大部人马,他们追人出城的时候看见已有大军从附近赶来支援了,说明他大营根本没空。 姑娘质问他们为什么连一群护卫都奈何不得。 突厥人接连一串突厥语说得急切,甚至还带着愤怒,说那是姓伏的近卫兵,以前不知杀了他们多少探子,何尝是普通护卫。 姑娘:那你们追的人呢? 突厥人:还在找,右将军好不容易打通这条道过来,不抓到人回去没法交代。 姑娘:哪条道? 忽然没了声音。 接着便是一声突厥语的怒吼:你到底是什么人! 冷不丁就响起了刀剑碰撞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冲了过来,外面一下变得声音杂乱无章,呼喊和嘶吼一阵又一阵。 栖迟看向曹玉林,她也看了过来,彼此对视,都很惊异。 难道是内讧了? 很快人声遮盖下去,归于平静,甚至有突厥人的尸体倒入了坑中来。 随后有人越过那具尸体进了坑里,就要接近洞口。 曹玉林横刀俯身,栖迟挨着她贴住洞壁。 忽而听到一声很低的呼唤:“夫人?” 栖迟稍稍一怔,听来还是刚才那姑娘的声音,换成汉话,才发现这声音有些熟悉,贴着洞壁悄悄看出去,看到穿着斑斓胡衣的少女。 “辛云?” “是。” 来的竟然是仆固辛云。 她也带着防备,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看到栖迟才收起来,转头就朝外唤了一声胡语。 接着又蹲下,从狭窄的洞口里钻进来,上下打量一遍栖迟,见这位大都护夫人眼下如此狼狈,脸色憔悴,与先前在瀚海府里见到的判若两人,一时眼神微妙,竟不知该说什么。 外面已陆续有人进来。 “夫人!”仆固京亲自入了坑中,尚未见到栖迟就在洞口外跪了下来:“仆固部奉八方令而来,替大都护迎回夫人。” 栖迟听了顿时转头:“看,阿婵,我便说了,只要撑过去就没事了。” 仆固辛云这才惊觉旁边还有个人,一扭头就见曹玉林一袭黑衣地蹲在那里,如同个影子,手里握着刀无比戒备的模样,还满脸的汗水,不禁吃了一惊:“曹将军?你怎么了?” “没什么,”栖迟抢先说,又看一眼曹玉林:“没什么。” 曹玉林迎着她视线点头:“对,没什么。”她撑着刀站起来,先钻出洞口,再回头扶栖迟出去。 仆固辛云也钻出去,在旁搭手。 栖迟缓缓走出了那个坑里,被亮光晃着眯了眯眼,才看清外面浩浩荡荡的胡部人马,男人们穿着胡衣,戴着毡帽,挽弓牵马,从坡上一直蔓延到眼前,有几个曾跟仆固京祖孙一同去过瀚海府里,她还有印象。 那些追她们的突厥人已被处置干净。 栖迟第一次发现他们有这么多人,或许是整个部族都出动了。 到了此刻她才算放松了些,撑着曹玉林的胳膊,身陡然一晃,软倒下去。 早已虚弱不支,只不过是强撑到现在的罢了,脱了险后便再也撑不住了。 曹玉林连忙伸手扶稳她:“嫂嫂。” 栖迟倚靠在她身上,白着脸,勉强冲她笑笑,低声说:“别担心,你这次护住我了。” 曹玉林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像是有一处被扯痛了,一直哽到喉咙,默默提着那柄刀站着。 她最沉痛的莫过于当初没能护住那些部下,如今总算替三哥挽回了嫂嫂。 其他人都不知情,只觉夫人脸色苍白,身体抱恙。 仆固京立即吩咐去备车,一面下令,赶紧去报知大都护。 出城二十里,背离城廓的原野里,一支从城中逃窜至此的突厥兵马刚刚被剿灭。 旁边一条河流贯穿而过,河水淌过时甚至都混入了血水。 伏廷蹲在河边,抄着水清洗着刀,后方是还没来得及休整片刻的大队人马。 罗小义自另一头快步赶来,身上甲胄也染了血迹,抹了下脸上的汗:“三哥,仆固部先一步找到嫂嫂了!” 伏廷抬头,拎着刀起身:“如何?” “来报的人说嫂嫂没受伤,只不过身体虚弱,已经被仆固京请去部中休养。”说到此处,罗小义摸了下鼻子,小声补了句:“阿婵也没事,都没事。” 伏廷神情一松,直到听到这消息才算放心,没白费他动用一回八方令。 “还有件事。”罗小义贴近,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伏廷听完,眼神冷肃:“好不容易打通这条道?” 罗小义道:“突厥人自己这么说的。” 他颔首,迅速做了决断,沉声说:“调一支兵马,按我吩咐排布,先不要打草惊蛇。” 罗小义不屑地嗤一声:“那个劳什子右将军的确像条蛇。” 伏廷看他一眼,想起曹玉林,抿紧了唇。 …… 待伏廷交代完,罗小义领命而去时,却是皱着脸,一脸的不可思议。 但对于他三哥的安排,他一向都认真地照办,并没有多嘴问什么。 伏廷看着他走了,唤来一个兵,吩咐:“即刻快马去仆固部报平安。” 李砚和孩子都在他这里,他怕栖迟担心。 吩咐完他便越过大队人马,往后走去。 河流后方不远就是一片放牧人临时居住的胡帐。 伏廷走到帐门口,说了句胡语。 帐门随即掀开,一个胡人妇女走出来,将怀里的孩子递到他跟前来,带着笑说了两句,又指指孩子。 说的是:这孩子可真能吃啊,饿坏了吧? 伏廷抱过孩子,小家伙已经睡着,刚被喂了奶水,吃饱喝足后很安逸,小小的嘴唇都还在习惯性的吮动。 他谢过胡人妇女,将孩子绑到身上。 胡妇见了颇为不忍,下拜说愿为大都护照料孩子,请大都护专心应战。 伏廷又道一声谢,直接走了。 这孩子好不容易才到他身边,交给谁他都不放心,情愿自己带着,直到带去栖迟跟前。 另一间胡帐里,李砚刚刚也吃了些东西垫了肚子,得知了姑姑安全的消息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胳膊上的伤早已包扎好了。 伏廷朝他点个头,示意上路。 刚回到马旁,斥候快马到了跟前,抱拳道:“大都护,又发现一批逃窜的突厥军。” 伏廷眉眼微凛,一手托住怀里的孩子。 “继续清剿。” 虽想立即赶去仆固部,但他还是这北地的大都护,摆在眼前的敌军不能视而不见。 仆固部虽也是游牧部族,却有自己固定的草场。 大片胡帐挨个扎在山脚之下,高山就是天然的屏障,远看一片万仞峰壁,一顶顶的胡帐似从山巅上落下来的云头,碎成了零星点点白色的斑点。 快马加鞭送了消息入仆固部中时,栖迟已经身在此处。 正中一间胡帐里,仆固辛云正站着,看着旁边的胡床。 胡床上躺着栖迟,她刚用了些软食,身上盖着一层羊毛毯子,得到世子和儿子都平安的消息后,终于彻底放松,阖眼休息。 仆固辛云看着她,方才他们仆固部里的大夫来了一趟,给她看了身体,说她产后不久便惊忧奔波,亟待调理休养,切不可再惊动了。 栖迟却在睡下前又提出要派人再去城中鱼形商号的医舍里寻个大夫来瞧瞧,只因那里的大夫都是特地从中原请来的,个个医术高明,有他们这样的在,她会比较放心,顺带也请他们帮着寻一寻她的人。 仆固辛云倒是没对她这娇贵的做派意外,意外的是刚得到的消息…… 她竟是刚生产完不久。 她与大都护已经有孩子了。 自瀚海府一别,许久不去留心大都护府的消息,原来他们一家人已如此美满了。 眼睛还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扫着,栖迟忽而睁了眼。 仆固辛云一下没避开,直直地就与她眼神撞上了。 “有件事我要问你。”栖迟此时说话都还没多少力气,但得知他们都平安,神情很安稳,她轻声慢语地道:“先前你与那群突厥人在洞口外都说了什么?” 仆固辛云还在想她与大都护的孩子该是长什么模样,一下被问起这个,回了神,一五一十地说了:“大都护下了八方令后,还命一名近卫特来我部中传话,让我们设法去打入那些突厥人当中,弄清楚他们是如何得以进入榆溪州的。” 栖迟想了想就明白了,仆固部是原属突厥的一支,要打入他们倒是容易许多。 突厥狡诈,曾在古叶城外时就特地以死传给伏廷假消息,也就难怪他会用这法子了,怕是抓住了突厥俘虏也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想到此处,她不禁奇怪:“那你是如何叫他们信任你的?” 仆固辛云从怀里摸出个圆珠坠子来:“这是罗将军当初从一个突厥女探子身上搜出来的,说是突厥右将军府上的凭证。” 栖迟看了看,认了出来,她也见过,是当初那个挟持她的突厥女身上的,的确是罗小义搜出来的,竟还有这个用途。 仆固辛云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他们离得最近,接到八方令和这特殊的任务,赶去也是最快的。 也是巧了,栖迟和曹玉林也正往仆固部而来,他们在路上就恰好遇到了追着她们的那十几个突厥人。部族中所带的女子大多太过年长,仆固京便让孙女拿着这东西去试一试,话也是老爷子教好的。 可惜一问到他们右将军打通了哪条道,突厥人便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当场动了手。 栖迟听完便有数了,他们这句话里,一定和突厥人忽然出现有关。 仆固辛云没再多说,此事已经报知大都护,他一定会处理。 她看着栖迟,说了句跑偏的话:“想必大都护现在很高兴,虽然有战事,但夫人已为他生下子嗣了。” 栖迟看她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仆固辛云也没说什么,默默退去了。 …… 两个时辰后,仆固部派去城中的人回来了。 尽管城中仍混乱不堪,但突厥人都被剿灭了,去鱼形商号的医舍里请几位大夫来倒是没废多少波折。 一辆马车远远驶到草场中,车帘掀开,新露一下从车里跳下来,脸上还带着烟灰,转头就招呼车上的人:“快,快些。” 跟着下来的是背着药箱的大夫。 二人快步跟着赶车的仆固部人往前走,直至一间胡帐前,新露揭帘而入便唤:“家主。” 帐中用具俱全,只是有些陈旧。 栖迟睁了眼,看到她,眼神顿时松缓下来:“你没事就好。” 新露也想说这话来着,她回头又唤一声大夫,走过来在栖迟床前跪坐,后怕地捂着心口:“真是吓坏奴婢了,还好我趁乱跑回了医舍,否则他们来请大夫时便撞不上了。” “可有遇险?”栖迟问。 新露看她脸白成这样,哪里还愿意说那些惊险的回忆来,直摇头:“没事,待回去了还能与秋霜吹嘘上一回呢。” 栖迟不禁笑了笑。 大夫过来请脉。 栖迟伸出手,给他按过之后,说的话大同小异:“夫人身体底子是好,但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此番切记好生休养。” “那是自然,”栖迟从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点头说:“用最好的药,只要好得快,好得彻底。” 因知这北地情形,大夫不免惊异于她的口气。 一旁的新露道:“你放心做就是了,没有我家家主用不起的药。” 大夫称是,刚要告退,栖迟留了他一下:“我还有些事要请教你。” 说这话时,她将新露也打发出去了。 …… 曹玉林就在隔壁胡帐里坐着,歇了片刻后,刚准备去见探望一下栖迟,大夫进来拜见,说要给她把脉,是夫人的吩咐。 知道这是栖迟的好意,她便坐下让大夫把了脉,顺口问了几句栖迟的情形,大夫大致说了一些,她听了默不作声。 没什么事,大夫嘱咐她好生休息便告退了。 曹玉林坐了片刻,起身去隔壁帐中。 栖迟睁着眼,并未睡着。 “我记得嫂嫂并没有中刀伤。”曹玉林一进去就说。 栖迟看向她:“嗯。” 曹玉林心里明白得很,站在她床前说:“那些陈年旧伤,我不想嫂嫂为我破费。” 栖迟要特地去医舍里请医术好的大夫来,并不全是为了自己。方才已问过大夫,可有能祛除陈年旧疤的良药,大夫说有,只是年数多了,只怕效果未必理想。 这一问叫大夫还以为她是中了刀伤留了疤痕,曹玉林问起时,顺嘴说了一句没有外伤模样,不知为何要用祛疤的好药。 栖迟看了看曹玉林,她们俩年岁相当,但曹玉林一直都是个实诚人,实诚的叫人心疼。 “阿婵,”她轻声说:“我知道未必就能都祛掉,何况就算去掉了身上的,也还留在心里,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说什么你已不是个女人这种话。你做到了这天下女人都做不到的事,有不输于男人的气魄,是这北地的英雄,那些疤痕不是耻辱,是你的功勋,既然如此,我为一个女英雄治下伤又如何?” 曹玉林竟被她的话弄得垂了头:“我没嫂嫂说得那么好。” “自然有,而且远远不止。”栖迟冲她笑笑,忽而问:“你觉得你比伏廷硬气如何?” 曹玉林被问得一愣:“自然比不上三哥。” 栖迟说:“那便是了,他再硬气,我也照样给他治伤了。” 曹玉林这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暖,却也不善表达,再也说不出什么。 李砚在临时驻扎的营帐中待着,所谓临时的营帐,不过就是一张遮风避雨的行军毯遮在头顶,两旁是竖着的军旗,他待在里面,怀里抱着安稳睡着的弟弟。 左右皆是守卫的兵马。 此刻的另一头却是喊杀声不断。 约莫半个时辰后,大部人马轰隆踏蹄而来。 伏廷打马到了跟前,先收刀,拿了布巾擦手,而后伸手过来。 李砚将弟弟送过去。 他接了,说:“上马。” 李砚听话地爬上后面的马匹。 伏廷看一眼孩子,一个时辰前刚又吃了一顿,这小子居然还是睡得那么沉。 罗小义打着马凑过来看了一眼:“嗬,这小子果然能吃能长,跟一天一个模样似的。” 前一刻还在跟敌军拼杀的一群大男人,此刻却又自然而然地围着个孩子转了。 伏廷怀抱孩子,单手扯缰:“走。” 接着往前而行,这一路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 所有人竟也习惯了。 罗小义跟在伏廷旁边,走了一段,怕扰着孩子睡觉,悄声说:“三哥,人马都按你的吩咐调动了。” 伏廷嗯一声:“盯好动静,也许很快蛇就出洞了。” 天气反复无常,说变就变。 呜咽的凉风吹起来时,栖迟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她掀开帐门往外看了看头顶灰蓝的穹庐,算着日子已过去多少天了。 新露端着药过来,身上早已换上了仆固部里的胡人服饰,看到她立在帐门边,一边请她入内一边道:“家主已能走动是好事,不过还得小心些,最好还是多躺着。” 栖迟开口就问:“今日可有消息来?” 新露摇头:“大都护的人马应该还在路上。” 栖迟没说什么,坐着将那一碗黑漆漆的药灌下去。 苦得要命,但为了早日好起来,这点苦她宁可忍了。 外面传来仆固辛云和仆固京的说话声。 栖迟理了一下衣裳,走去帐门边。 她身上穿的也是胡衣,据说是仆固部里最尊贵的身份才能穿的,湛蓝锦面上绣金线的云彩,这件衣裳大概是穷了好几年的仆固部的珍藏,因她来了,仆固京献了出来。 新露一见,连忙追上去,给她披了件毛领的厚袄衫。 此时披着这个太厚了,栖迟推掉了。 仆固京祖孙俩远远站在空地上,身前是一辆马车,车上是送来的药材,皆是她这阵子需要用的,眼下好了不少,今日却又是送了一回来。 是自鱼形商号里送来的。 送药来的不过就是个医舍里的小伙计,还是被仆固部的人看着过来的,可到了部中后,仆固京却显得特别客气,甚至还要招待这小伙计用了饭再走。 仆固辛云也颇有些和颜悦色的意思,吩咐了人送小伙计离开。 栖迟便想起了她曾经说过话来,倘若他日鱼形商号的当家入仆固部,一定会好生礼待,原来真是说话算话的。 她看着祖孙二人,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入了帐门。 一阵风入帐,远处送来了快马而来的马蹄声。 接着是男人的声音:“栖迟!” 栖迟以为听错了,却还是转头看了出去。 远处灰蓝的天似往下沉了些,日头发白,照着朗朗大地,一线乌泱泱的人马正在往这里接近。 近处有一匹马正在驰来。 她定定地看着,一下提了衣摆就跑了出去。 新露追了出来,仆固辛云也诧异地看了过去。 远处高山巍峨,开阔的草场上栖迟一路小跑,前方是驰来的高头黑马。 马上的人玄甲烈烈,长腿一跨下了地,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接住了。 仆固辛云看了出来,那是大都护。 栖迟也没想到一到跟前就被他一把抱住了。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他现在情形,抵着他坚硬的铠甲,一颗心跳的混乱。 伏廷一只手抱着她,退开一些,将另一只手里抱着的孩子递过来。 她怔了怔,伸手去接。 里面还裹着她那件月白缎子的披风,外面一层却又裹了他玄甲外的红披风,厚厚实实的,好似长大了一点,小脸不再皱着,白了许多,大约是被这一下给弄醒了,睁开眼,缓缓眨了两下。 她觉得不可思议,轻轻说:“这几日都是怎么过的,若非长得像你,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伏廷低头看了看,其实觉得长得更像她,低沉地一笑:“北地男儿,吃了北地的百家饭。”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曹玉林听说了兵马赶来的消息,从胡帐里走出来,一眼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罗小义胳膊里挟着自己的盔帽,正站在那儿朝帐门探头探脑的,撞见她出来一愣,接着又讪笑:“阿婵。” 曹玉林点了个头,上下打量他一番,他还是跟以前行军打仗时一样,除了打仗什么也顾不上,好歹是个将军,满面尘灰也不管,发髻也乱蓬蓬的。 罗小义被她看着,整了一整身上甲胄,往帐门口走了两步。 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风渐大,她也没邀请他入帐去坐,刚好可以避一避,免得就跟傻站着吹风似的,他站定了,瞄瞄她。她身上穿着胡衣,却束汉人的男子发髻,不伦不类的,不过他早已看习惯了,又道:“听闻这回你是单独带着嫂嫂逃出来的,所以我来瞧瞧你。” “也不算,”曹玉林道:“有三哥的近卫拼死拖着我们才得以逃脱。” 罗小义知道她从不邀功,想到折损的那些近卫也不是滋味,叹口气:“跟随三哥出生入死的近卫折损了大半,也难怪三哥这么快就做了安排,肯定不会放过那群突厥狗……” 曹玉林打断他:“这些不必与我说,我已不在军中,你该知道规矩。” 战事之前,有什么计划和安排都是主帅与将士的事,她只在外围负责搜寻情报罢了,不能知道太多。 罗小义脱口道:“我正是想来与你说这事的,你就没想过回军中来?” 曹玉林问:“三哥叫你来问的?” 罗小义撇了撇嘴,的确是伏廷叫他来问这句的,路上的时候就说了,多余的半个字也没提。 “也不能这么说,我自己也是想问的。”他干咳一声:“毕竟都在阵前了,你那么有本事,埋没了多可惜。”后半句跟欲盖弥彰似的,自己说完都自己在心里啧了一声。 曹玉林沉默,右手下意识地握了一下。 这只手的确握起了刀,握起时重有千钧,挥出时如缠泥沼,但抓紧后,斩下时,又如释重负。 可她还不能确定是否可以再面对突厥大军。 伏廷既然来问她,便是信任她清楚自己的情形。 她手又握了一下,摇头。 罗小义笑起来,倒好似是轻松了一点似的:“也好,不打仗还平安些。” 曹玉林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半个字没有,转头走了。 罗小义对她这冷淡模样已习惯了,盯着脚下的土地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话,总觉着没一句说得对得起自己这张嘴,抬手就抽了一下自己。 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小义叔?” 罗小义一愣转头。 李砚自后方而来,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显然是已看到他刚才抽自己那一下了。 罗小义摸了下脸,摆两下手:“将我教你的拳脚多练几回,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砚见惯了他玩笑模样,对他这一本正经的架势更莫名其妙,目送着他远去,心想这是怎么了? 帐中两道人影紧挨着,栖迟稍稍昂起头,眼睛扫到胡床上安稳睡着的孩子,又扫到一旁的铜镜里,里面映着拥着她的男人身影。 伏廷抱着她,从她的唇亲到她的颈边,被他泛青的下巴磨蹭出一阵麻痒。 栖迟胸口起伏,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肩头抵着一身的厚重铠甲:“你这样我没法再说下去了。” 原先正在说着逃出来的经历,但他忽然亲上来,就说不下去了。 伏廷适可而止地停了,一只手臂揽着她的腰,低头问:“身体怎样?” “要晕了。”她故意轻声说。 他嘴角动一下,知道她还在休养,按着她在胡床上坐下,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眼在她身侧睡着的孩子,说:“不用再说了。” 本是想知道前后情形,但听她说了个大概便不想再问了。 她身骄肉贵的,嫁了他却连生孩子都没个安稳的环境,再说下去他心里也不舒坦。 栖迟也不想提了,再回想一遭都觉得惊险,在这里安定下来后的头两晚还做了噩梦,只是都没说。 有时候她也会想,倘若那时候哪里差了一步,去医舍的时候发现医舍被烧了,或是生孩子中途突厥已攻入,境况不知要多糟。 但醒了便告诉自己是自己吓自己罢了,才算好受了。 她抬眼看向伏廷,手摸到孩子的襁褓:“若我没能逃掉,或者孩子……” “别问这些。”伏廷沉声打断了。 他想都不敢想。 栖迟也觉得这么说不好,不吉利,于是又带着轻松地笑了:“你可还记得那个箜篌女?” 伏廷看着她,不知她怎么在这时候又提起这么个人来:“怎么?” “她曾与我说,世上凡事有因必有果。”栖迟倚在床头,缓缓道:“边境医舍绵延,你军中兵强马壮,是我种下的因,如今才有我又一回逢凶化吉的果,这也是因果,所以我必然是没事的。” 伏廷抿唇,竟然还觉得挺有道理的。 有时候的确佩服她,一颗心能如此的有韧性,不等别人来安慰,自己便先将自己安慰好了。 栖迟坐着,他站着,她的手指挨着他玄甲的前襟。 这种铠甲通体铁质,十分厚重,她用手指拨了一下上面冷冰冰的铁片,问:“为何不卸甲?” 伏廷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栖迟一下明白了:“随时还要回前线是不是?” 他颔首:“突厥还会有动作。” 战事还没有结束,他是特地为了她和孩子赶来的。 栖迟也明白,见他肩头铁片上还沾了干透的血迹,便知他一路过来一定是与突厥兵交手了多次,跟着便想起了仆固辛云的话,所有所思道:“他们这次入侵得太过蹊跷了,像是有帮手,时机又寻得这么准,像是冲着你我来的。” 伏廷沉默一瞬,说:“我已有数,只是不敢确定。” 不是不确定,而是不敢确定。栖迟细心地察觉到这点细微的差别,不禁看了看他。 伏廷却没说下去了,他伸手扯了羊绒搭在她膝上:“歇着,这些事都交给我。” 栖迟“嗯”一声,虽然他说还没确定,这一句话,却还是让她有了种心定感。 “大都护,有军报送到。”帐外一个近卫低低禀报。 伏廷神色立时收敛,直起身说:“我先出去,让李砚进来,他该急了。” 霸占她到现在,也该让他们姑侄说说话,趁机也将战事的事转开了。 栖迟看着他走出去,人已坐正,早已挂念着侄子。 李砚后脚就进来了,身上雪白的锦袍已经脏了,一条手臂上包扎着布条,一看到她竟然什么也没说出来,在帐门口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短短几日,他已瘦了一圈,栖迟看着心疼,招了招手。 李砚缓缓走近,这才道:“姑姑,我一路上都挺好的,没遇着什么凶险,弟弟也乖。” “真的?”栖迟看着他,知道他又是不想叫她担心。 李砚点头,看一眼床上的弟弟:“真的,就算有凶险,逃过了也就不算凶险了。” 栖迟抚一下他胳膊上的伤,冲着他微微笑起来:“你已长大了,是真正的光王府世子了。” 若她哥哥能看见他如今的样子,不知该有多骄傲。 天黑如墨,穹窿似盖,笼罩着草场。 大都护带子入部中,这对一方胡部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仆固京不可怠慢,少不得就要着手庆祝。 几个部族里的男子掳着袖子,兴冲冲地在草场上要宰羊,忽有一个兵小跑着过来传话:大都护下令不必费事,战事当前,一切从简。只需要为夫人多找几个仆妇照顾孩子即可。 仆固京原本还在旁亲自指挥,得了这命令只好作罢,感慨一句:“大都护实在节俭,为了北地连头一个孩子也顾不上。”说着连叹两声气,摆了摆手,遣散了族人。 仆固辛云站在他身旁,朝远处亮着灯火的胡帐看去,想起那位夫人一向手笔很大,大都护如此在意她,岂会不庆祝呢,说不定是自己庆祝了吧。 …… 胡帐里,灯火燃了好几盏,照得亮堂堂的。 帐门拉得紧,桌上摆着一只装着热水的木盆。 新露抱着刚刚洗完澡的孩子送到栖迟跟前来,叹息着道:“若是在都护府里,从出生到现在哪一日都该是热闹的,可现在三日都早过了,才得以为小郎君行三朝礼。” 栖迟接过孩子,无奈一笑:“那也没法子,谁叫这孩子会挑时候来。” 三朝洗儿是生子三日后的礼节,原本不管是洗澡水还是行礼的人都有讲究,洗澡水要用桂花心、柑仔叶、龙眼叶、石头仔及十二枚铜钱煮成,亲朋好友都得出席。 可现在是在前线,只走一个形式罢了,只有往洗澡水里扔钱的那一步,栖迟没略过,是自己来的。 通常是扔碎钱,她没碎钱,身上倒是有些飞钱,也沾不得水,最后新露洗一下她便压一张飞钱。 带着的全都给了,若非只带了这些,怕是还要继续。 就连新露都说:家主这是想将全部身家都给儿子了。 栖迟也是心存愧疚,这孩子一出生就遭了回罪,就想给他所有。 桌上还放着仆固部送来的两身小衣服,赶不及做,是别的孩子的,有些大,但也还能穿。 新露不禁又嘀咕,想她和秋霜为家主的孩子做了多少小衣服,皆是上等的名贵绸缎制成的,不想遇上这种凶险,一件也没带上。 “这下连衣服也是百家的了。”栖迟笑着说。 刚给孩子换上衣裳,帐门掀开,伏廷走了进来。 新露立即见了一礼,退出去了。 栖迟看着他:“你回来晚了,错过了一回礼。” 伏廷看了眼孩子,小家伙躺那儿,穿着宽大的胡衣动了动小胳膊。 他第一回当父亲,哪里知道这些礼数,料想都是贵族里注重的。 “那就下回,”他说:“下回不会错过了。” 栖迟看着他在铠甲外又配上了刀,心里有数:“军报送到的消息不好?” “突厥有动作了。”他说。 栖迟也猜到了。 外面传来两声脚步响,但没出声。 她却已听见了,问伏廷:“又有人来找你了?” “嫂嫂,是我。”外面罗小义低声回:“没事,你与三哥说话吧,我等着就好。” 伏廷看了看孩子,转过头,握着她胳膊轻轻一推,携着她走到床尾,离帐门远了,才低下头看着她说:“大夫说大概要休养多久?” “至少也得出月内的。”栖迟说。 伏廷想了一下,说:“我将兵马留在附近,也会交代仆固部,待你休养好了,我再来接你去我营中。” 如果不是知道她现在需要静养,他甚至想现在就带她走,此后只将她放在眼前。 或许真该像她说的那样,学一学汉光武帝刘秀,将阴丽华直接带在身边。 栖迟听了这话,便知他是马上要走了,眼睫垂下,点点头,想想还是叮嘱一句:“小心。” “嗯。”伏廷看她垂着眼,就自然而然盯住了她的唇,回味先前亲她的模样。 栖迟抬头看他,他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漆黑的眼珠敛在深深的眼窝里。 到后来床上的孩子哼哧两声,好似要哭了,才一下把两人给拉了回来。 他手掌在她腰上轻轻摩挲着,心想这小子真是选了个好时候,眼里竟带了点笑。 …… 罗小义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伏廷才走了出来。 他立即走上前去,压低声说:“按照三哥的排布,果然有动静了,也许是那蛇出洞了。” 伏廷点一下头,回头看一眼帐门,往前走:“马上走。” 二人穿过草场前行。 伏廷走在前面,没听见罗小义再说半个字,扭头看了一眼:“曹玉林没答应?” 罗小义顿时回了神似的讪笑:“嗨,三哥真是料事如神。” 他沉沉低斥一句:“说你怂货还不认。” 罗小义又不做声了,他总不能死缠烂打,只叫人家不快活罢了。 伏廷点到为止,这种事情,他毕竟也插不上手。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北风吹过,气候已寒。 榆溪州城外,贺兰都督一遍又一遍地踱步,憋了一肚子的气发不出。 背后是被大火烧了一半的城池,一旁是几具排在一起的尸首。 他在前线与几位都督奉命抗敌时,忽而接到大都护军令,命他个人返回榆溪州善后,方知突厥竟杀入了他城中,甚至还掳劫了好几位夫人,连同他自己的夫人也在内,甚至就连大都护夫人也险遭毒手。 远处,一队人马快马而来。 贺兰都督举目望去,脸色一正,连忙快走几步迎上前,掀了衣摆跪下。 快马至,齐齐勒停。 伏廷一马当先,居高临下扫了一眼周围情形,问:“查清了?” 贺兰都督皱眉禀报:“回大都护,查清了,当日纵火的就是身后这些人。” “自尽了?”伏廷冷眼看着,那一排尸首五六人,每个人嘴边都拖着黑血,有服毒迹象。 贺兰都督回:“正是,他们早有预谋,一暴露便自尽了,和城中被俘的那些突厥兵一样,说好了似的,全也自尽了。” 伏廷打马上前,绕着尸首缓缓走了一圈,抽出腰后的刀拨了拨其中一个的脸,打量了一番五官,说:“这不是突厥人。” 虽也是胡人面貌,但与突厥人特征不同,寻常人看不出来,他却一眼就能分辨。 罗小义跟在后面道:“怎么回事,这几个胡人跑进城来帮突厥人放火?” 贺兰都督心里又窜出气来,也不好在大都护跟前发作,忍着道:“是,这几人是打后方来的,正是因为觉得他们来处不是突厥,才得以顺利混入城中来……” 他越说越气,榆溪州前方是边境,后方自然是北地和中原。城中守军见他们自榆溪州后方而来,还以为他们是自己人,因战事被困走投无路才收留的,没想到他们入城后趁着夜晚以突厥语放火,引发混乱,以至于叫后至的突厥军有了攻开城门的机会。 放他们进入的几个守军得知消息后,自认愧对北地和百姓,当即就拔剑自刎了。 什么也没问出来,又遭受如此损失,还折损了几员守军,叫他怎能不气愤。 伏廷一言不发,收刀入鞘。 贺兰都督深感渎职,上前战战兢兢听命。 他这才开口:“重整榆溪州,收敛牺牲将士,待战后厚葬。” 一连好几句,没提到处分他的事,贺兰都督便知是要战后再说了,垂头领命。 罗小义正想上前来与伏廷商量一下这事,远处有斥候快马赶来报信…… “大都护,前线诸位都督受到突厥进攻了!” 伏廷看他一眼,策马就走。 罗小义会意,只好暂时收声,跟他前往战场。 几位都督所在地位于榆溪州东北方,而伏廷的军营横挡在榆溪州正西方。 除此之外,伏廷还叫罗小义抽调了两支人马于暗处排布,其他人尚不知晓。 几方人马如四方之足,环绕榆溪州分布。 天陡然阴沉了,云往下坠,北风转烈,呼号而起。 就在东北方各位都督率军抵挡的时候,另一支突厥骑兵悄然跃进边境,往军营处袭来。 军营中旌旗如常,甚至连造饭的炊烟也如常。 铁蹄毫不留情地冲了进去,弯刀起落,劈开营帐,突厥语的喊杀声四起,随即却又徘徊四顾。 营中根本一个人也没有。 旌旗,炊烟,不过都是假象。 接着另一股喊杀声便来了。 浩浩荡荡的烟尘自远处压近,此地如瀚海,那里便如海上掀来的一道风浪。 对面的高处,伏廷正坐在马上。 马匹上也覆上铁甲,他的手按在刀上,眼看着远处。 冲过去的风浪是他军中的步兵,快马近前后立即翻身而下,个个手里都提着长柄雪刃的快刀。 那是陌刀,用于斩马,专为对付突厥战马而制。 横刀扫过,马蹄斩断,骑兵倾倒,优势不再。 烟尘里送来血腥气。 罗小义戴上盔帽,问:“三哥,这批骑兵不多,应当只是先头部队,我们可要动手?” 伏廷紧盯着下方,双眼如鹰:“再等。” 话音刚落,远处马蹄隆隆,又是一队骑兵来了。 罗小义骂了一句:“狗日的突厥还是这么狡诈,这么多年还是花样百出。” 伏廷不语。 突厥既然先火攻了榆溪州,必定是早有一支部队在榆溪州境外盘桓等待,便能里应外合的夹击。 可惜榆溪州未能拿下,但他们的大军也不会白放着,还是会攻进来,只不过改成了突袭军营。 忽而,伏廷看见了队伍中举着的旗帜,突厥文写就的一个阿史那的姓氏。 两军交锋,却见对方新到的这支骑兵当中有人下了马,竟也拿出了陌刀,挥向了他的骑兵。 “他们怎会有我朝的陌刀!”罗小义惊诧大喊。 伏廷冷声:“上!” 一声令下,后方一支队伍驰出,漫坡往下,如一股黑色湍流泄洪,席卷而去。 罗小义也想策马而去,被伏廷按住:“别急。” 他们还需等待。 罗小义道:“三哥何必拦我,我是瞧见那条蛇了。” 下方阵中,厮杀之时,对方队伍后方坐在马上的主帅暴露在旗下。 那是个利眼白面的男人,身服突厥褐甲,盔帽下压着辫发,一双眼阴沉沉地往上,盯着伏廷。 伏廷也看到了他,远离百丈远,那人被左右包围保护的水泄不通。 “阿史那坚那条蛇。”罗小义不屑道。 伏廷抽出了刀,忽然说:“你要记着他这张脸。” 罗小义一愣,一张蛇脸,记他作甚? 阿史那坚是突厥王族,伏廷以往并没将之放在眼里,直到数年前那一战,才将这个突厥右将军放入眼里。更何况发现此后所有探子与进犯的事,都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或许从头到尾与北地主战的,都是此人。 然而只是遥遥一眼,阿史那坚便立即往后退去,突厥骑兵立即包涌过来,拼死抵抗,护卫着他退离。 因为又从侧方杀入了一支兵马。 这是伏廷叫罗小义安排的人马之一,只待见到阿史那的旗帜便动手。 小股作战,很快就见分晓,他的兵马增多,占据多数,又以逸待劳,突厥骑兵已然受挫。 他算得很准,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也会有陌刀,那是严禁外流的兵器,何况还是流去了突厥。 “把他们的刀都留下。” 斥候领令,策马挥旗,军中战鼓擂响,所有人马下了死手。 阿史那坚往边境的退路被围死了,无法原路退回,最后换了方向,拖着尘烟往另一头离去。 “就是此时。”伏廷立即振马而出。 剩余人马尽数跟上。 罗小义紧跟而上,终于明白了,他三哥是想生擒了那条蛇。 …… 既然在此处偷袭失利,阿史那坚必然会去与另一头与各都督交战的己方大军会合。 然而若沿着边境线走,那里皆是北地驻守的兵马,只有人多人少的分别,但绝对都有人在。 于是这支剩了千余人的突厥兵马及时调转了方向,改为绕过整个榆溪州,再往东北向而去,刚好可以从后方夹击几州边境都督的兵马。 罗小义一边快马跟着伏廷,一边喘着气说了以上想法:“三哥,我觉着,那阿史那蛇一定是这么打的主意。” 果然,阿史那坚与他所想一致。 他在后方紧跟着的时候,亲眼看见前方人马急而有序地奔驰进榆溪州外的荒野,远处甚至已能看见榆溪州被烧坏的城楼一角,风里还有残余的烟熏气味。 “你瞧是不是,蛇都是游着走的。” 伏廷顾不上他瞎叫,眼牢牢盯着前方人影:“专心追,他或许会绕更大的圈子。” 看得出来此人领兵有一手,剩有千人,便立刻判断出形势,及早抽身,而即使在逃,也临危不乱。 为了进入北地,怕是也下了不少功夫。 罗小义本还没明白他的话,在远远大半圈的绕过榆溪州后,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阿史那坚的兵马没有往另一头的战场而去,而是接着绕行,继续往榆溪州的侧后方走,那可不是回突厥的路,还真是绕了个更大的圈子。 罗小义先是惊讶,接着就想起他三哥叫他在排布兵马的事,那两支人马中的另一支,就排布在了这榆溪州的侧后方。 随即又想起那几个纵火自尽的胡人也是自后方而来,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 阿史那坚的帮手来自后方自己人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无人荒原,却并不平坦,沟壑丛生,且被荒草掩盖,马行速度自然而然的变慢。 伏廷的人马已然赶上,杀入其中。 阿史那坚的队尾被切断,但他仍被剩余的人护拥在最前端。 离了很长的距离,他忽而回头,隔着厮杀的人群看向伏廷,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罗小义说得没错,这人的确像是条阴冷的蛇。 伏廷看见他嘴唇翕张了几下,比出了句话。 如果没看错,那是汉话,说的是:瀚海府,今非昔比。 比起当初,不知多了多少兵力来抵挡突厥,甚至都可以兵分几路了,的确今非昔比。 但紧接着,他便又动了动嘴,比出了另一句:迟早灭之。 他伸出只手,先按下拇指,接着是食指与中指。 突厥人把拇指代指父母,后面两根代表妻儿。 皆灭之。 就连罗小义都看到了,如此嚣张的挑衅,气得他想骂,一扭头看见伏廷,已是冷脸肃杀,浑身杀气。 伏廷一刀解决了一个靠近的突厥兵,偏头朝他低语一句,手腕一转,刀柄紧握,策马冲杀入阵,直取中枢。 突厥骑兵猛然抵挡,却仍被他生生杀出了条道来。 距离缩短,抵抗越强,眼看着伏廷就要杀至阿史那坚身前时,霍然,其身后涌出一批弓箭手,霎时间一阵箭雨朝伏廷兵马袭来。 众人迅速俯身躲避,罗小义抱着马脖子抬眼去看,那一批人身着胡服,看起来就像北地胡民的打扮,也像那日杀入榆溪州城中的突厥兵的打扮,仿若寻常猎户平民,但那绝对不是猎户平民该有的身手。 再去看伏廷,就见他背对着自己,右手一挥。 罗小义立即高喊:“出!” 早已埋伏在此的那支兵马从他们后方拔起,弯弓对空,同样一阵箭雨回敬过去。 他早就想动用这支人马将阿史那坚一网打尽了,但伏廷刚才对他低语了句:等看到阿史那坚的帮手出来了,再动用我们的伏兵。 风起,双方交战在这种地方,尘土弥漫。 那群突然出现的帮手似乎没料到对面会有伏兵,队伍一下松散,竟有了仓皇之感,被杀的七零八落。 阿史那坚嚣张的底气已失,终于抵挡不住继续逃出。 “留下活口。”伏廷命令完,刚要去追,被罗小义拦住。 “三哥,你受伤了。” 何止是他,许多人都已受伤倒地。 伏廷顺着他视线看了眼手臂,小臂没有盔甲覆盖,被支箭擦中,并不深。他咬牙拿在手里,不是突厥的箭,再在手中一转,却看见沾血的箭尖泛着黑,才眼神微变。 但只一眼,他便抬了头去看战局,那些帮手已被伏兵俘获,被刀押住时,忽然纷纷抽了箭羽在手,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罗小义这才发现:“糟了,箭有毒!” 大半个多月都要过去了。 仆固部背山而居,感觉不到外面的动向,一派风平浪静。 胡帐里,栖迟端坐着,看着怀中的孩子,这张小脸已经长开了不少,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还是没有消息?”她看向对面。 面前一张胡杨木的做的条几,一臂来宽,仆固京恭恭敬敬坐在对面,禀报道:“是,夫人,前线战报是不会送到仆固部中来的,我们自己去打探,也打探不到什么,或许可以请曹将军去走一趟?” “不用。”栖迟不想曹玉林那么快又去面对突厥人,还是让她好生歇一阵子再说。 仆固京花白摸一下花白胡须,脸上堆出笑,宽抚她道:“夫人放心,连日来部中祭司占卜的都是好结果,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栖迟从不信什么占卜鬼神之事,只觉得以伏廷的为人不该这样,他亲口说的话,不会言而无信。 他说过会来接她,眼看着便要到日子了,竟然一点音信也没有,未免有些奇怪。 帐门揭开,曹玉林从外面走了进来。 “嫂嫂不必对我挂忧,我可以出去探一探消息。” 她早已到了帐外,方才那两句话都听到了。 栖迟看了看她,干脆抱着孩子起身:“罢了,我们自己去他营中好了。” 伏廷的大部人马都在附近,在此吃的都是仆固部中的粮草,再待下去本也有些不合适。 仆固京连忙道:“夫人何不再等等,或许大都护很快就来了。” 正说着,外面竟然真有了马嘶声。 曹玉林立即出去看了一眼,转头回来说:“嫂嫂,的确是三哥的人马。” 栖迟起身,一旁立着的新露从她手中接过了孩子。 她走出帐外,看着阳光下驰马而来的人影,却发现是罗小义。 “嫂嫂,”罗小义抱拳:“我来接嫂嫂。” 栖迟朝他身后看了看:“他人呢?” 罗小义看看她,欲言又止:“三哥……眼下不太好。”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一辆马车自远而来,一路驶入了军营。 仆固京领着大半族人随行而至,前后还有驻扎的大队兵马压阵。 车一停,罗小义从前方马上跃下,快步走至车门旁揭开了帘子:“嫂嫂。” 新露先从车里下来,两手扶着抱着孩子的栖迟下了车,又将臂弯里挂着的白绒领子披风给她罩上。 一旁立即有仆固部里的仆妇上前来,接过孩子去照料。 颈上带子尚没系好,栖迟便对罗小义道:“走吧。” 罗小义当先领路,往中军大帐走去。 军营里遭过一场突袭的痕迹已经没了,军帐按序重新驻扎,全员整肃,兵马休整,持戈的士兵往来穿梭巡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唯有边角几间军帐里不断有人进出,那里面安置的是受伤的士兵。 中军大帐镇守正中,守门的两个兵见到罗小义过来便动手揭了帐门。 栖迟在帐门口停了停,走了进去。 入门两排武器架,地图架横挡在前,绕过去,后方是一张行军榻。 伏廷仰面躺在榻上,身着军服,搭着薄被,双眼紧闭,一条手臂搭在榻沿,上面绑着厚厚的布条,却还渗出了血迹。 栖迟站在榻前看着他,眉心不自觉蹙紧了。 一路上都在想着罗小义说的不太好是怎样的情形,却没想到这么严重,分明已经昏睡,何止是不太好。 罗小义在旁说:“三哥原本是想自己去接嫂嫂的,但突然躺下,只能由我去……” 他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那日发现那些箭上有毒后,伏廷当即就扯了袖口束带紧扎住了胳膊,又割了伤口放血,而后仍下令继续追击阿史那坚,控制战场,直到回营,才招来军医诊治。 栖迟光是想象着那场面都觉得不舒服,再看伏廷那条手臂上厚厚的布条,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他是不要命了吗?” 罗小义恨声道:“别的都好说,与突厥有关,三哥必要盘查到底,何况那阿史那坚还刻意挑衅。突厥害了三哥的父母,还想害嫂嫂母子,三哥又岂能饶他们。” 栖迟目光落在伏廷脸上,也许是因为失血太多,他嘴皮发白,干涩地起了皮,她甚至想用手指去抚一下:“军医如何说?” “军中祛毒为求干净不留病根,历来都是刮筋伤骨的法子,寻常人根本扛不住,三哥虽然能扛,但本就失血过多,撑了几日,还是躺下了。”罗小义尽量将话说得轻巧:“军医说多亏三哥处置得及时,否则恐怕就不是睡着如此简单了。” 言下之意,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栖迟点头,捏着手指藏在袖中,默默站着。 榻上的这副身躯如此高大强健,竟然也会有躺着一动不动的时候。 “这都不算什么,”罗小义咬牙切齿道:“三哥不是因为杀敌伤成这样,却是被自己背后的人害的,简直可恨!” 栖迟沉默着,看着伏廷军服衣袖上沾上的血渍,干了后成了褐红色的一片,那都是他自己的血。 她忽然转头朝外走去,揭帘唤了声新露,让她去将自己带来的中原大夫叫来。 罗小义看她脸色平静,有些不可思议,却又暗自松了口气,毕竟他三哥已倒下了,他还不希望嫂嫂也跟着慌乱。 新露是跑着去的,来得也快。 大夫背着药箱跟随她过来,一脚跨进帐中,向栖迟见了一礼便赶紧去了榻边。 栖迟站在帐门口,隔了一丈远,看着伏廷的脉搏被大夫搭住诊断,随即又被安排施针。 这一切看起来分外不真实,她转头出了帐门。 曹玉林就在帐外站着,眼睛盯着帐门,黝黑的脸上有种木然地哀沉。 罗小义跟在后面出来,本还撑得好好的,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扭过头吸了下鼻子,手指在眼下重重一捏,又若无其事道:“三哥什么风浪没见过,哪回没挺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曹玉林凝滞的眼神动了,“说得对。”她看一眼栖迟,似乎想安抚两句,但也许是找不到该说的,最后只说了句:“嫂嫂放心。”说完转头走了。 罗小义看她走远,回过头来也宽慰:“没错,嫂嫂放心就是了,三哥刚有了个小子,如何舍得出事?你也知道,他是顶能扛的一个人。” 栖迟不做声,被这话牵扯起了先前的,掀眼看过来:“你刚才说,突厥害了他的父母?” 罗小义愣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说了这句,一时激愤说出了口,没想到她就记住了。 “是,”他看一眼垂着的帐门,将两个守门的兵给遣退了,这才低声道:“三哥的父母确实是被突厥人杀的,那会儿他十岁还不到,过了几年就入了营。” 栖迟眼神怔忪:“从未听他说过。” 她只知他父母双亡,还以为是自然的生老病死,谁知道如此惨烈。 “三哥不提是有缘由的。”罗小义叹息:“据说他父亲当初只是个微末小吏,母亲一个寻常妇人,一家人就靠那点微薄薪俸勉强糊口。那年正赶上突厥纠集势力卷土重来,气焰正盛,一路杀入北地,屠了城,他父母连尸首都没能留下。” “后来三哥建功立业,只能立了两个衣冠冢。但那时候他已被突厥人恨上了,接连派探子来毁了坟,想激怒他。三哥不愿耗费兵力去为自家守坟,干脆用胡人的方式将坟头踏平了,我便是因此事才知道这些的,从此后他就再也没提过父母的事了。” 栖迟缩了一下手指,她从不知道他有过这样的过去,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他当初,就是因为这个从军的?” 罗小义点头。 栖迟心中忽有一处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世上哪有生来便有的家国大义,先有家仇,而后才撑起了国恨。 伏廷便是如此。 这些事,她竟是至今才知晓。 …… 罗小义再进去一趟,大夫已经开具好药方,走了出来,面朝栖迟又见一礼:“军医医治得很彻底,为今之计,唯有等大都护醒。敢问夫人,可还是要按您先前的要求来配药?” 栖迟眼睛动了动:“自然,只要他能醒。” 大夫称是,退去了。 罗小义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勉强挤出丝笑来,故作轻松道:“有嫂嫂在我是最放心的,都说有钱好办事,三哥肯定会没事的。” 这话说着倒像是给自己定心,因为栖迟看着比他镇定多了。 栖迟点头,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根本没在意,转身揭帘,回去帐中。 里面多了一阵药味,她脚步轻浅地走到榻边,低下头看着他。 “三郎?” 低低的一声呼唤,没有回音。 她手扶在榻边,缓缓蹲下,盯着他的侧脸。 原来这样一个可以给她依靠的男人,也有可能会失去。 说不定一个凶险,他便不在了。 一阵北风吹过营地。 李砚坐在火架子旁,远远看了一眼中军大帐,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灰白干裂的土地。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姑父也会倒下。 姑姑曾跟他说,要把姑父当做父王看待,这么久以来,似乎真习惯了将姑父看做父王般的存在了,如今看见他受伤,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李砚拿出那柄伏廷送他的那柄匕首,割开胳膊上缠着的布条,那点伤快好了,他不想再缠着包扎。 衣摆上忽然落了一副黑乎乎的膏帖子,他抬头看着来人,又看见另一头站着冲他见胡礼的仆固京,知道她是仆固部首领的孙女。 “祖父让我拿来的。”仆固辛云在部中从未与他说过话,只记得他是大都护夫人的侄子,什么世子。她正情绪不佳,也没见礼。 眼下人人都担心着大都护的情形,仆固京也是想给她找点事做,刚好看见李砚坐在这里的动作,还以为他是在独自换药,便打发了孙女来送张部中的膏药。 李砚将膏帖子递还给她:“多谢,我不用了。” 仆固辛云心不在焉,已经想走了,没接:“用就是了,汉人一点伤总要养很久。” 李砚觉得这话是在说他太过娇贵,但他经历此劫,便再不想娇贵下去了,放下膏帖子说:“不是所有汉人都那样,我姑父就是最好的例子。” 听他说到伏廷,仆固辛云眼睛泛红,看了眼远处的大帐,嗫嚅道:“大都护不一样,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北地的天,是天上的鹰……” 话到此处,她一扭头走了。 李砚却听明白了,她是说,他姑父是不会说倒就倒的。 他又看向大帐,栖迟站在里面侧影纤秀。他身一动,想起身去与姑姑说几句话,又坐了回来,还是觉得让她陪着姑父好。 远处,仆固京拍着孙女的肩,用胡语宽慰她,低低地说着,担心她还惦记着大都护。 仆固辛云摇头,大都护连孩子都有了,她还惦记什么呢?但这样的一个英雄怎能倒在毒上,不可能也不应该,更不值得。 大夫接连诊治了好几番,送药的快马伴随着送军情的快马终日踏入营中。 入夜时分,又是几个派出营地的斥候快马返回。 罗小义刚躺下就听见动静,马上起身,一边套着甲胄一边走出营帐,外面斥候已经等着了。 “有什么事快报!”如今伏廷躺着,他便暂代了一切军务,不得不雷厉风行。 斥候一抱拳,当即接连禀报…… 没有追到突厥右将军阿史那坚;诸位都督仍在前线与突厥作战;外面有传言说大都护久不露面是受伤不治了,突厥恐有反扑态势。 “娘的,这不明摆着动摇军心!”罗小义朝中军大帐看去。 帐中仍然亮着灯火,他嫂嫂连日来就住在帐中,三哥还没醒。 他一咬牙,发话道:“去前线传令,就说我即刻领兵去支援,奉的就是大都护的军令。” 斥候领命而去。 …… 中军大帐里多添了一张小榻,灯一直点着,是怕伏廷随时会醒来。 栖迟睡不安稳,翻了个身,看了一眼伏廷躺在那里的身形,他身上军服已褪去,穿了干净的中衣。 灯火照在他鼻侧和眼窝,那张脸一半都覆着阴影。 她看着,不知怎么心里一动,起身走过去,竟俯下身,贴在他胸口听了听。 听见他心跳仍然有力,她才安了心。 外面传来罗小义的说话声,她拉好衣裳,起身出帐。 夜色中火把熊熊,一队人马军容整肃,手持兵戈,牵马整军。 罗小义甲胄加身,举着火把在旁清点着,似要准备出营。 曹玉林从侧面走了过来,衣裳齐整,显然还没睡,她看了一眼罗小义那里道:“突厥还没撤兵。” 栖迟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了看她:“替我去送一送小义吧。” 说完便回去,放下了门帘。 曹玉林犹豫一下,走了过去。 罗小义一手牵了马,回身要拿自己的刀时,正好看见她站在身后,不禁一愣,接着才道:“外面都传三哥坏消息,我替三哥去稳一下军心。” 曹玉林平淡道:“阿史那坚十分谨慎,战局不对就不会久留,没抓到他就一定是逃回突厥了,但他对北地图谋已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消息可能就是他放的。” 罗小义也不是没想到,只是诧异她对阿史那坚如此了解。 “你特地告诉我这些?” 毕竟是仇人,曹玉林早已将此人查过好几回,但她也只是说:“我在外走动这么久也不是白走的。” 罗小义手上摆弄着缰绳,压着声说:“如今三哥躺着,有你在营中,也算好事。” 其实伏廷麾下将领很多,用不着她做什么。但这话叫曹玉林想起了过往一同追随伏廷的岁月,不禁看他一眼,右手一握:“三哥醒之前,我会守着这里。” “那我就放心了。”罗小义打马要走。 曹玉林沉默了一下说:“小心。” 罗小义应了,朝身后兵马一招手,领军出营。 直到出去很远,他坐在马上忽然一愣,才意识到她居然叮嘱了他一句小心? 回头去看,哪里还有曹玉林的身影。 罗小义离开后的第二日起,战场上就接连送了几份战报入营。 但能看的人还没醒。 栖迟按送到的时日整理过了,摆在那里,转过头,看着大夫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灌入伏廷口中。 据说箭簇上淬毒是难有久效的,那些人是在箭筒底部注入了毒汁,插在其中的每支箭便都是泡在毒中的了。 也好在这样,被俘的人成了尸首,箭筒却还在,里面的毒汁也还在,军医后来才得以对症下药。 新露昨日告诉她说,秋霜来了封信询问家主情形,边境有战事都知道了,本就担心着,商号里近来花了几笔又都是在医药上,让她很不安。 栖迟只让新露回复她是因为孩子出生的缘故,叫她放心,只要人还好好的,什么都不算事。 帐外有阳光,只是风大,一阵一阵地卷着帐帘,帐中光亮时增时减。 药用完了,大夫行礼退去。 栖迟走去榻边,看了看伏廷的脸,他嘴边残余着一滴药汁,她用手指抹去了,摸到他下巴,上面已经冒出胡茬。 外面,新露哄着哭着的孩子去找仆固部里安排的仆妇喂奶了。 她直起身,在案头上找到一把小刀,是他惯常用来刮下巴的,拿去在水盆里浸了水,走回榻边蹲下,给他细细刮着下巴。 他本就两颊如削,最近只能吃流食,又瘦了一些,眼窝也更深了。 栖迟捏着刀,不大会用,小心着力道,刮得分外缓慢,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脸颊。 这张脸看了这么久,好似还是第一次这么摸上来,竟然觉得格外亲近,有种别样的感觉。 刮得不算干净,但她已尽力,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下巴。 手下的脸动了一下,她一怔,停下手。 伏廷睁开了眼。 她以为看错了,低头靠近:“三郎?” 他眼珠动一下,看着她,又是沉沉然一动,身体迅速复苏,喉结滚动,声音沙哑低沉:“你在。” 栖迟忽而有种松懈的感觉,似有什么一直提着悬着,到了此刻才从她肩头四肢上落了下去,周身一轻。 “我在等你回来,”她轻轻说:“等到了。”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仆固京来过一次,得知消息后立即去告知了整个部族…… 大都护已经醒了。 李砚、曹玉林闻讯都到帐外转了一圈,怕打扰了他休息,确定他已无事便离开了。 伏廷却已坐起,身上穿戴整齐,下巴最后还是自己刮了。 战事当前,他的身躯也在应战的状态,醒了就没再躺着。 何况他也睡够了。 他眼睛看向帐门,栖迟立在那里,刚从新露手里接过了孩子。 睁眼的时候还不太确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她,如果不是那声三郎,他大概还要多看好几眼。 “我睡了多久?”他问。 栖迟抱着孩子走过来:“不算久,可你食言了,未去按时接我也便罢了,连孩子的满月礼也错过了。” 她这话多少有些故意,说完还看着他。 伏廷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抿唇点头,算是承认了:“嗯,我食言了。” 栖迟见他这样反倒不好说下去了,心说这么认真做什么,她又没怪他。 其实哪有什么满月礼,他都躺着了,谁还有心思去操持这些。 伏廷伸手拉她一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低头看向她怀里的孩子,小家伙吃饱了,又睡了,看着很安逸的模样,他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算我亏待了他。” 栖迟心里一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父母的事,罗小义说他踏平父母的衣冠冢后就闭口不提往事,她便知道他一定也是带了愧疚。 她眼睛看过去,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有些后悔刚才故意说那话了,柔声道:“你没有亏待过任何人。” 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除了你自己,”她又说,眉头轻轻挑一下,站起来,提醒他:“所以你还是该歇着。” 伏廷的眼睛追在她身上,她抱着孩子出帐门,他便看着她出了帐门。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身影,他才低头自顾自笑了一笑。 男人最招架不住的便是这种不经意间的柔情,他领略到了。 外面进来两个兵送水送饭,请示更换他臂上伤药。 伏廷活动了一下双腿,站起来,先去案头上拿了军报翻看。 前线突厥残余兵力还在进攻,阵前有关他的消息大有演变成噩耗的趋势了。 他一份份看完,丢开,顺带一只手五指张握,恢复着身上的气力。 可惜,要叫他们失望了。 …… 大都护醒了,整个军营顿时就像是活络了起来。 营中进出奔走的人马都多了。 天黑后,栖迟将孩子交给新露,再返回帐中时,还在帐门外就听见了大夫的说话声,无非是恭维他非常人般的体魄,恢复速度惊人,竟能安然熬过了这一关云云…… 她想等大夫走了再来,便原路又回了新露的小帐里。 新露刚将孩子安顿好回来,仆固部里的那几个仆妇照顾孩子有经验,有她们在一点也不用操心。 她打了热水来给栖迟梳洗,说着贴己话:“家主也该注意自己身子,您刚休养好,可别又累着。” 栖迟随口应一声,倒没觉得累,伏廷比她想得还能扛,说醒就醒了。 这时候她又心安了,这样的男人哪是会说失去就失去的。 忽而外面传出了一阵马蹄声响。 伏廷的声音在问:“夫人呢?” 栖迟刚接了擦手的帕子就放了下来,起身出去,正好看见一队人马离了营。 “夫人,”留守的一个士兵过来朝她见礼:“大都护趁夜出营了,留话请夫人安心等候。” 栖迟走向中军大帐,揭帘一看,榻上空的,案后也是空的,哪里还有人在。 难怪刚才有大夫在,原来是在问能不能出去了。 整条战线如今只缩拢至东北方这一处。 日头西斜,残阳如血,洒在边境线上,和喷洒在地上的血混在了一处。 尘烟弥漫,杀声震宇。 突厥骑兵特地拖到此时冲杀了过来。 六州兵马分作三支,呈左中右三路盘踞应敌。 中路由幽陵都督与阴山都督率领,急出迎战,然而一击便调头转向。 突厥紧追,踏过原野荒草。忽而先头一排马蹄落空,连人带马往前跌去,那里马蹄踏过的地方是被杂草掩盖的一条深深的壕沟,罗小义来后带着人连夜挖出来的。 先头杀入的跌入壕沟,被埋于其中的钉蒺藜簇所伤,后方而至的突厥骑兵却可以踏着同伴的尸首杀过了沟堑。 沟后右路兵马杀来与中路会合,左右扑杀。 连重整榆溪州的贺兰都督也现了身,六位都督分头部署,各司其职,谁也不敢松懈,毕竟让突厥人进入可是要掉头的罪名。 罗小义驰马奔走在战场上,特地观察了一番,这回没再见到突厥人有陌刀,可见他们得到的就只有那日见到的那一批,虽然为数不多,且被他们拦截回来了,但想起来终究还是叫他心里不痛快。 喊杀声稍小了一些,击退了一次进攻,几位都督打马过来。 “罗将军认为他们还会攻几次?”问话的是贺兰都督,因战事在他的地界上,自然更为关切。 罗小义道:“看样子还有些日子,有人告诉我那个阿史那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话间眼神已向远处扫去,他知道阿史那坚一定就在对面。 “我看他们是想借大都护受伤的时机想钻空子,到现在还不死心,甚至都有人传大都护已丧命了。”幽陵都督左肩受了伤,没法穿铠甲,只穿着胡衣,怕被将士们听见,说话时压着声,哼哧了两声粗气。 罗小义本就挂念着,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放屁!一点小毒就想要三哥的命,当我们北地男人是纸糊的不成!” 话音刚落,鼓声擂响,突厥又攻了过来。 早在战前,几位都督就跟随伏廷演练过数次,对于突厥的数度进攻都按计划行事,哪怕是这种车轮战式的进攻,也不至于焦虑,都还耐着性子应对。 眼下更担心的还是军心,就怕是突厥故意在拖耗军中士气,连日来越来越多的不利消息也尘嚣日上。 这次突厥攻的是左侧,为首一员主将狂笑着用汉话喊:“姓伏的已死了,你们还能瞒到几时!” 当头劈来一刀,差点削掉他一只耳朵,罗小义瞪着眼,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左侧两州人马已冲杀上来。 众人正全力抵抗之际,斥候快马自后方而来,手中挥舞令旗。 罗小义看得一愣,放弃缠斗,抽身回马。 那意思是:援军来了。 他从马上看过去,天际边拖曳出纷扬的尘烟,铁蹄振振,两杆大旗迎风鼓舞在最前,一面玄底绣赤,赫然振动“瀚海”二字,另一面走笔如刀的一个“伏”字。 早有眼尖的都督先一步喊了起来:“大都护来了,是大都护来了!” 一句话,叫战场里厮杀的形势起了微妙的变化。突厥领军的将领看过去时,差点被一刀斩下马。 视野里,黑亮的高头战马当先,踏尘裂土,马上的人玄甲烈烈,手臂自腰后抽出,残阳反射着刀口上的寒光。 举着战旗的士兵策马随后,高声呐喊:“奉大都护令,击退敌寇!” 眼见这熟悉的身影再现战场,三军振奋,战鼓催扬。 伏廷纵马跃入战场,罗小义立即飞奔近前,惊喜难言:“三哥!” 任何话都比不上他亲自现身有说服力,罗小义从未如此激动过。 伏廷点了个头,目光远眺,越过战场,越过壕沟,看向远处竖着的阿史那军旗。 战旗下徘徊着几个马上的身影,皆是他们此战的将领,但没有看见他的目标。 罗小义看了眼他手中的刀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带着气道:“阿婵说得一点不假,那条蛇谨慎得很,躲着不露面了。” 伏廷抬起握刀的手,紧一下袖上束带,眼中杀机未减:“不用急,迟早的。” 话毕,眼神落回战场。 “也该送他们回去了。” “突厥被灭了两支先锋,折损三员大将。” 军营里,栖迟坐在曹玉林住的军帐里,怀里抱着孩子,听她说着带回来的消息。 她早就猜到了,伏廷是去前线了。 孩子越大越精神,这会儿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帐顶,时不时哼唧一句,倒好似在应和似的。 曹玉林不禁看了小家伙一眼,被他模样弄得眼神暖融许多,接着道:“这是前阵子的事了,突厥先头诡计没有得逞,这支兵马光靠强攻占不了先机,近来应当是在扫局了。” 栖迟问:“何为扫局?” “就是到了战局最后了。” 栖迟明白了,心定许多:“那便是好事了。” 正说到此处,李砚忽然跑了进来,身上穿着水蓝底绣云纹的胡衣,身量也衬高许多,一脸的笑:“姑姑,姑父胜了!” 栖迟一怔,看着他:“你从哪里知道的?” “仆固部的人说的,”李砚喘口气,眼神都是亮的:“他们已有人看见大部回营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快马带来的高喊……“突厥退兵,我军胜!” 营中顿时一阵山呼。 怀里的孩子被惊动,撇着小嘴想哭,正在帐门边站着的新露连忙过来将他抱了过去,一面轻轻拍着哄,一面笑着对栖迟道:“家主,多巧,眼前就送来好消息了。” 栖迟与曹玉林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出了帐。 营外已有一队兵马先行返回。 栖迟看着最先疾驰入营的人…… 战马跑得太快,又身披铁甲,勒停后如喘息般甩着脖,马上坐着的伏廷除了盔帽,解了佩刀,悉数交给马下兵卒,一跃下马,看向她。 除去下巴上又泛了青,他和走时没多大区别,栖迟没在他身上见到有新伤的样子,想来一切都很顺利,也不好当着这么多军士的面说什么,默默转身,又回了帐中。 曹玉林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罗小义瞄曹玉林时刚好看见这幕,对伏廷道:“嫂嫂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气三哥了?毕竟你可是一醒就上战场了。” 伏廷没说话,看着她的背影入了帐。 …… 得了胜,例行要犒劳三军。 营地里很快就忙碌起来。 仆固京为给军中省一笔开销,特地命人回去运了几头肥羊来。火头军们架火烤肉,埋灶做饭,难得的奢侈。 从午后一直忙到日暮,天冷了,人不自觉地就聚集到了篝火旁。 气氛如此热烈,就连李砚都加入了进来。 他坐在罗小义跟前问:“小义叔可有受伤?” 罗小义搭着他的肩:“没白教你一场,还是你小子心疼人,我以后要生儿子就生个像你这样的。” 李砚都被他说笑了:“小义叔想娶妻生子了?” 罗小义啧一声:“随口说一说罢了。”眼睛却已下意识地扫来扫去,曹玉林远远坐在另一头,和仆固部的人坐在一处,他看了几眼,讪讪转过了脸。 天色暗了,愈发热闹,篝火又添了好几丛。 伏廷从一间空军帐里冲了澡出来,身上收束着齐整的军服,抹了下湿漉漉的脸。 两名近卫守在帐外,他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去传令几位都督善后事宜。 近卫领命走后,他脚步转向,避开篝火人群,走向曹玉林的军帐。 栖迟刚好从帐中出来,一抬头就看见立在外面的高大人影。 “夫人。”仆固辛云忽从人声热闹的那头走了过来,离了几步远,恭顺地说:“曹将军惦记夫人,祖父也让我来问一问,夫人可要去营前同贺。” 栖迟作为大都护夫人,露个面也没什么,但她先看了眼那里的人影。 伏廷站在她对面,背临着另一间军帐,周身都披着暮色,军服蟒黑,以至于仆固辛云从他前方过来,完全没留意到他。 他不动声色地站着,脸冲中军大帐的方向偏一下。 栖迟拢着手,又看了一眼。 他的脸仍往那里一偏,退后两步,从两间军帐中间穿过去走了。 她将目光转到仆固辛云身上,看着暮色里少女朦胧的脸,找了个理由说:“不了,我近几个月都要少吹风。” 仆固辛云被提醒了,再请她跟害了她一样,不自在道:“是,辛云冒昧,我去转告曹将军。” 栖迟目视她转过军帐,往篝火旁去了,转头朝前走。 一路到了中军大帐前,守门的兵已不在了,她手在帘缝处摸一下,掀开些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撞上一副胸膛,伏廷就立在门边等着她,面对着帐门。 “生气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压得低沉。 栖迟反问:“气什么?” 他走前还特地问了大夫,有理有据的,她还能说什么。说到底也是为了北地,难道要说他浪费了她花的钱不成? 何况他还好好的,也不算是浪费。 “那就是没气了。”他一只手臂伸过来:“帮我一下。” 栖迟低头看了一眼,帐外篝火的光亮映进来,他卷着衣袖,小臂上包扎的带子散了,另一只手在系着,早已不再渗血,只是还有些肿高。 她咬了下唇,终是抬手帮他系上了。 伏廷那条手臂送到嘴边咬着扯紧,另一只手搂住她腰一收,就将她抱住了。 栖迟一下撞进他怀里,心口也跟着撞一下。 他头低了下来,含住她的唇,刚包扎好的手伸出去拉上帐门。 栖迟抱住他的腰,感觉帐门始终没能拉好,外面有巡逻的士兵经过,眼角余光甚至能从帘缝里瞥见他们手里的兵戈,她心跳得更快。 终于,他将帐门拉上了,两只手腾了出来,伸过来,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栖迟不想他手上吃力,双臂搂住他脖子,垫着脚迎合。 伏廷低着头,彼此连在一起难舍难分,她呼吸急促,从舌根到头顶都是麻的。 帐外仆固京的声音在问:“大都护呢?” 身上胡衣被拉扯半褪,伏廷的唇舌落在她颈边。 栖迟想起他曾说过营中能听见,紧紧缠在他身上,咬着唇,双臂搂紧他脖子,贴着他肩窝的侧脸微热。 熊熊火光在军帐上投出帐外经过的一道道人影,脚步声混着说话声,外面无比热闹。 他将她按向自己的腰,抱着她往榻边走。 忽明忽暗的光亮描摹着彼此。 栖迟越发紧攀住他,短短几步,到那张行军榻前,身已软绵无力。 伏廷将她放在榻上,却又生生停了,嘴衔着她耳垂,低低说:再多休养一阵子。 他可以在她面前抛去自制,也可以为她全然克制。 栖迟雪白的手臂露了出来,搂着他颈,抚着他结实贲张的肩背,指尖插入他的发,埋首在他肩头,一口一口地呼吸。 军中禁酒,尽管如此,热闹也持续了大半夜。 第二日一早,栖迟自榻上起身,发现原本两张分开放的行军榻是并在一处的,合成了一张床一样。 至于伏廷何时弄的,竟没察觉,只记得昨晚被他抱着睡了一夜。 身旁已空,他早已经起了。 她穿好衣服,掀帘出去,外面人马忙碌,往来穿梭,辎重粮草都已收整上车,战马被陆续牵出,还有不少人在收拾营帐。 伏廷在营地另一头与曹玉林说着话,眼睛一看到她就停了,冲曹玉林点了个头。 曹玉林抱拳,转身走了。 伏廷转身朝大帐走来。 “就要走了。”他站定了说。 栖迟嗯一声,看他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身上胡服紧束,袖口也系地好好的,将她给他包扎的伤处遮盖了。 “好像我起的最晚。” 他朝左右看一眼,低声说:“那又如何,大都护夫人不走,谁敢走?” 栖迟目光微动,抬手撩了下鬓边发丝,藏了唇边的点点笑意,转头回帐去准备。 天阴沉,风呼凛凛。 全军拔营。 等栖迟系上披风坐入车中时,新露已经抱着孩子在等着了。 李砚准备骑马随军而行,牵着马过来,先探身进车逗弄了一下裹成小粽子似的弟弟,再对栖迟道:“姑姑,应当不久就能回瀚海府了吧?” 栖迟眼一动,想起瀚海府里的事,又若无其事地冲他笑笑:“应该是。” 有伏廷在,再回去她倒没那么担心。 …… 马车外,众人上马启程,踏过荒原,先往榆溪州方向而行。 伏廷打马要去车边时,罗小义跟了上来,他环顾左右,低低道:“三哥,这场仗是打完了,可那幕后的‘帮手’呢,就这么算了?” 与突厥从对峙到如今,大半年都下来了,论打仗却就这么几场,可错一步便凶险万分,榆溪州中还遭了这样的伤亡损失,若非有人相助突厥,以瀚海府如今兵力,岂会让突厥如此猖狂,想想便可恨。 伏廷沉声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何止,还必然要揪出来。 罗小义又朝左右看了看,歪着头靠过来:“三哥可是有计较了?否则你当时何必叫我突然去榆溪州的后方安置一批兵马呢,现在越想越觉得你是算好的。” 伏廷问:“你觉得他们是如何凭空出现的?” 罗小义转着眼珠盘算:“突厥狗都被挡在边境,前面进不来,又不能飞进来,总不会是……”话到此处一顿,眼珠睁圆,“莫非是从后方?” 不然他何必在榆溪州的后方兵马设伏,还一拦一个准。 伏廷颔首。 罗小义额上都要冒出汗来,扯着马缰,挨他更近:“可是后方是咱们北地腹地,再往后就是中原,他们如何能先越过咱们这关进入那里再过来?” “还有别的地方。”他忽然说。 “别的地方?”罗小义望天,回忆着榆溪州的地图。 榆溪州地势狭长,纵呈三角与突厥交界,其后背倚北地大片疆土,连通中原要道,而三角的另一面却也算是个边界,搭界的也是自己人的地盘。 他恍然道:“还有别的都护府。” 伏廷看他一眼:“一个能给他们提供陌刀,人马接应的势力,必然有兵马。” 罗小义一惊,下意识道:“他们怎么敢,那可是叛国重罪啊!” “死无对证,什么也没搜出来,又如何说人家叛国?” 罗小义皱紧了眉。 伏廷说:“我已叫曹玉林暗中查探,未出结果前不要声张。” 原本他也只是怀疑,帮助突厥混入城中纵火的是自后方而来的胡人,还能怀疑是北地内出了内贼,但出现陌刀和那群弓箭兵时,他便留了心。 罗小义不禁朝前看了一眼,曹玉林换回了惯常穿的黑衣,骑着马在马车旁前行。 这事关系重大,的确不能随意声张,人家都护府的名字都含在嘴里了,他又忍回去了。 看到马车时,他忽然想起前事:“先前瀚海府也混入了突厥人行刺,这两件事可有关联?” 伏廷果断说:“没有。” “三哥为何说得如此笃定?” “因为一个要我赢,一个要我输。” 瀚海府里的事直接推在了突厥身上,不管当时行刺是造成栖迟出事还是李砚出事,都会让他更恨突厥,势必会英勇杀敌。而帮助突厥却是明摆着要他输去这一战。 二者之间也许有关联,但他们的目的不同。 他看了眼马车,心想这件事也要揪出来。 好在不管如何,北地终是挡住了突厥,让全境安然度过了收成期。 人马过了荒原,上了宽阔平整的直道,暂时停住。 后方一路送行至此的仆固部该辞行归部了。 仆固京领着仆固辛云打马过来,向伏廷见礼辞行。 栖迟忽听见外面李砚惊诧地说了句“好多人”,揭帘看出去,目光一凝,也颇为诧异。 直道两侧站了许多百姓,看起来都是附近的游牧部族,骑着马,携儿带女地赶来,即使被大军隔绝,眼神却分外殷切,纷纷向队伍按怀见礼。 伏廷仍在马车后方,仆固京已与他说完话,领着孙女就要走了。 仆固辛云忽然停顿一下,因为有什么从她眼前飞了过去,轻轻落在了伏廷身上。 道旁有坐在马上的胡女咯咯笑着,举起的手刚收回去,一只手兜着胡衣衣摆。 栖迟顺着往地上看了一眼,那原来是朵花。 一朵之后,紧接着就有跟多的胡女抬手,从兜着的衣摆上,藏着的袖口中,提着的布袋里,拿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朝队伍里扔进来。 有些落在了将士们身上,大多都是往伏廷身上扔的。 就连仆固辛云身上都被连带着落了几朵,她看了眼伏廷,垂着头,打马跟上祖父,行向队尾。 道旁百姓无人关心他们离去,所有人眼里只有这支军队,以及军队中的大都护,女人们在笑,男人们在吆喝壮威。 罗小义身上也落了两朵,原本还严肃的一张脸也被弄得缓和不少,朝马车看一眼,又看看他三哥,摸着鼻子笑了笑。 伏廷却像是见怪不怪,手一拂,落在军服上的花就被他拂掉了。 “这是做什么?”她轻轻问。 曹玉林在旁司空见惯一般道:“嫂嫂不必在意,这是胡女的传统,往英勇的男人身上扔花,表达爱慕,也是敬仰。三哥此战得胜,保了他们安然无恙,他们是在感激。” 栖迟眼光轻转,看向伏廷的身影,心说原来这才是北地情郎的场面。 伏廷一眼就捉到了她视线,缰绳一扯,打马过来,一面挥手下令继续前行。 行进时,仍不断有花飞落。 从他身上跌落在地,被马蹄踩过,碾入土里。 胡女们不觉无情,她们仰望这样的英雄,并不奢求被青睐。 风过马嘶,卷了一朵,飘入车中,落在栖迟脚边。 她拿起来看了看,不知是什么花,粉紫圆苞,竟然在这寒季里还未凋谢,难怪适合赠予英勇之人。 窗前曹玉林和李砚皆退去,给伏廷让开位置。 栖迟拈花在指,抬起头,看到他跨马而来的身影,作弄心起,手一抛,朝他那里丢了过去。 伏廷手一伸,接住了。 她微怔,没料到他就这么接住了。 紧接着就看见他拿了那花在手里,眼看着她,漆黑的眼底似多了层暗流,藏了些不言而喻的东西,而后嘴角动了动,仿若似笑非笑。 不知其他人有没有看到,栖迟眼珠轻转,半掩帘布,搭着胳膊,搁在窗格上。 忽有什么落了下来。 若非那些胡部百姓已被甩在后面,她还以为又是花,抬眼,鼻尖一凉。 天空灰蓝,呼啸的北风卷着雪屑,打着旋地落了下来。 北地的冬日漫长,早已到来,但直到落雪,才能算得上是严严寒冬。 她抚了下鼻尖说:“下雪了,严冬到了。” 眼前按上一只手,伏廷自马上俯身,看着她双眼:“北地此后都不会再有严冬了。” 毕竟最严寒的长冬都过去了。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战事之后需要安定,尤其是榆溪州这样遭受了重创的地方。 拔营后,只在榆溪州落脚一日,祭奠了诸位牺牲的将士,伏廷便下令回瀚海府,让各州都督各回各处安置民生。 尽管如此,因为大雪连天,怕冻着孩子,他们行程很慢,回到瀚海府时早已过了年关。 数月后…… 都护府。 秋霜将几份册子挨个放在桌上,怕惊动什么,压着低低的声音道:“家主,自战后以来,商号的所得可是翻了许多,当初为瘟疫请来的那些中原大夫也大半留下了。” 栖迟坐在桌后,点了点头。 有钱自然能留人了,何况北地也需要他们。 她翻着眼前的账目,一只手握着笔,时不时落下添写两句。 秋霜看了一阵,又忍不住劝:“家主可别一直忙了,还是多歇着吧。” 栖迟头也不抬地道:“这都多久了,怎么还当我刚回来似的。” 秋霜想起这些还不忿:“还不都是新露说得可怕,奴婢至今心有余悸。” 刚回府那阵,新露背地里跟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场战事的惊险之处,又说到栖迟如何在战火中产下儿子,如何各自分散奔逃,甚至连大都护都中毒躺了一阵,简直听得她心如擂鼓,以致于后来一见栖迟忙多了便要在旁催她休息,倒像是改不掉了。 刚说到此处,被她定为罪魁祸首的新露进了屋里来,也压着声:“家主,大都护忽然回来了。” 栖迟放下了笔:“是么?” 自回瀚海府,伏廷便一直在忙着查什么,又要安定各州,时常外出,以致于她已有阵子没见到过他,才会有此一问。 其实她有数,在瀚海府中查的,多半是和行刺的事有关,在外查的,多半就是突厥的事了。 想来也有阵子没见到曹玉林了。 她拿了帕子擦一下手,站起身:“我去看看。” 说着转过头,继而一怔,快步走向床榻。 秋霜和新露见状也是一愣,忙跟着往那儿跑。 小郎君原先在床上睡着午觉呢,就躺在床中间的,眼下却不见了人,岂能不急。 尤其是秋霜,自认家主生产时未能在身侧陪护,自打在府里第一眼见到小郎君就心疼得不行,刚回来的头几天几乎是寸步不离,连着几个月下来才算好多了。 二人还未凑近,栖迟却已先到了,掀开床帐一看,松了口气。 孩子原来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声不吭地爬到了床脚,穿着锦缎小衣,正伸着雪白圆润的小手自己扯着床幔在玩儿呢。 新露和秋霜吓了一跳:“险些要被吓坏了。” 孩子听到声音,自己转过脸来,长高长壮了不说,小脸也算是长开了,眼睛出奇的像伏廷。 栖迟伸手过去,拍了拍:“来,占儿。” 孩子认得母亲,也知道是在叫自己,两手撑在床上,动着小腿爬了过来。 这小名是她取的,但孩子大名是伏廷取的。 彼时正在临近瀚海府的路上,一场大雪刚停,车中炭火温热,她忽然想起来,揭开帘子说:“这么久了,我们还没给孩子取名字。” 伏廷从窗外看过来,拂了一下眉上雪花,望着苍茫的大地,说:“生在战中,便取名伏战。” 战虽利,带了他的姓,便有了降服的气势。 栖迟觉得名中带有兵戈,终归是太过凌厉了些,便取了个谐音做小名,唤作占儿。 栖迟抱着占儿出了屋,他已沉了许多。 转过回廊,远远见到伏廷的身影,穿着军服,胡靴染尘,手提马鞭,正停在祠堂前,面朝里看着什么。 继而他扔了马鞭,走了进去。 栖迟心思微动,抱着占儿缓缓走过去。 祠堂其实以往根本没用过。 伏廷以往是个无家的人,始终觉得无颜供奉父母,这里虽然竖着父母的牌位,但他已多年不曾来过,今日经过却见门开着,上方香案洁净,下方蒲团簇新,案前祭品香烛齐备,显然是祭拜过的样子。 说不惊讶是假的,他眼睛上下扫视着。 忽的听见一声咿呀声,伏廷转头,就见一只小手在扒着门框拍拍打打。 栖迟随即从门外露了半张脸。 他一下明白了:“你安排的?” 栖迟点头。 本也没有想起,孩子百日时还在路上,那时候她便忽而想起,是不是该告知他父母在天之灵一声,回来一直忙着买卖上的事,其实也是近来才做的。 她抱着占儿走进去:“不带他见见祖父祖母?” 伏廷伸手将占儿抱过去,有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了?” 她想了想说:“我只知道你没有亏欠过任何人。” 这话她说过,他便明白她的确是知道了。 他眼神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心头似软软地被戳了一下。 以往她心里的亲人只有光王府里的,现在,是不是也多了他这里的了。 …… 从祠堂里出来,一路回屋,占儿趴在伏廷肩头又有点想睡的样子了。 伏廷将他放去床上,转头看见栖迟站在旁边的身影,手一伸就将她拉了过来。 她生育后多少丰腴了些,比起以往不知添了多少风情。 “还要再查么?”她问。 “不用担心。”他没说详细。 她也不再多问。 伏廷心头被她戳软的那处还在,头往下低,还没碰到她,旁边咕噜噜一个小身影在爬着拽着他衣摆。 他回头,是占儿黏栖迟,没睡下,有想往她身上奔的劲头。 好在乖,没有哭闹。 栖迟想抱他,被伏廷拉住,他一手遮着孩子的眼,还是低下了头。 她气喘吁吁地退开时,舌上酥麻,看一眼床上,伏廷的手已放下来了,正被占儿捏着玩。 哪有这样的?她暗暗瞥一眼伏廷,打了个岔问:“还出府么?” 他被这一眼看得略微一笑:“不出,下面八府十四州就该入瀚海府了。” 她先是一怔,恍然。 是他们该入首府来纳赋税了。 这一日等得也着实够久了。 伏廷给边境各州收整缓和,满打满算从停战之日算起,都快叫他们休整了有小半年。 如今气候好转,各州都督便立刻启程赶来首府。 瀚海府多年不曾有这样的景象。 道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几乎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各州都督的车马自清早就入了瀚海府,一辆一辆,叫人目不暇接。 新户们不太懂这阵仗,多亏有其他久居的告知,方知道这是安北都护府最大的盛事。 时日尚早,朝阳初升,都护府府门大开。 前院大厅开阔,正上方设榻置席。 坐榻背后是一张两人高的八折屏风,系乃御赐。八折屏扇代表的是北地八府,各扇之间描金镶玉,每一扇屏纱上都描绘了各府山川地貌,配以各府都督府名称,仿若一张北地的大致地图。 下方设座,分列左右两侧。 诸位都督已携妻带子的进了都护府中,入厅后,只在厅门处等候,彼此都熟悉,因着几年未曾入首府纳贡,也多年未能这般聚首,少不得要寒暄交谈几句。 说的都是先前那场战事情形,最后边境六州都督被围住,讨论起那突厥的右将军阿史那坚,仍咬牙切齿。 不多时,屏后走出一行仆从,侍立两侧后,又走出一行瀚海府中的下属官员,个个身着齐整官袍,其中还混着个穿着军服甲胄的罗小义。 他一个将军,事务皆在军中,今日来无非是来观礼的。 这许多年下来了,又迎来这收钱的时刻,如何能不来,看到各位都督的时候都激动地先暗暗搓了搓手了。 诸位都督大多与他相熟,见了面便与他说笑起来…… “诸位都督辛苦了,”罗小义难得打一回官腔:“毕竟是个大日子,三哥与嫂嫂要准备,马上便至。” 皋兰都督道:“那是自然的,夫人是皇室贵胄,今年的礼数理应做全。” 他的夫人刘氏笑道:“大都护与夫人皆是人中龙凤之姿,便是不准备也足以叫我等仰视了。” 还有许多州府的都督和家眷是没见过大都护夫人的,听了这话便免不得互相打听。 幽陵都督夫人与身旁几位夫人道:“依我看,论大都护夫人,咱们安北都护府绝对是几大都护府里拔尖儿的了,出身样貌,哪样不是第一?便是战场前线上产子也算得上一桩英勇之举了,半分也不带虚的。” 众人听得都讶异,不想这战事里还有这一出,可真是出乎意料了。 却又有人接话道:“这话说的,何止是大都护夫人,便是只论大都护,那也是咱们拔尖儿呀!” 一时间众人都不禁笑起来,气氛就松弛了。 原本诸州府熬到了这一刻便已不易,眼下确实是可以放松不少了。 谈笑间,忽听瀚海府长史报了一句:“大都护至……” 众人立时噤声,各自归位站定,望向上首。 屏后几句极低的言语,伏廷和栖迟一同走了出来。 饶是见了不止一次,但见眼前大都护身姿英伟,夫人娇美,在场的人还是止不住多看,尤其是几位胡部都督夫人,惯常的直接,看完了还以眼神交流…… 果真不假,上面那一对,光是看相貌,那也的确是拔尖儿的。 大都护与夫人在上方落了座,所有人便严肃了。 栖迟发梳高髻,遍簪花钗,身衣锦缎彩绣的高腰襦裙,绫纱披帛,长裙曳地,坐在那里,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她悄悄看一眼身侧坐着的伏廷,他与她坐得极近,几乎两肩相抵,今日难得地着了圆领官袍,宽松得宜的衣袍,唯有窄腰处收束,衣摆遮盖了长腿,但身姿本身就是副好架子,遮也是遮不住的。 这幅面貌她也是头一回见,从方才与他一同过来时,就不知看了多少遍。 伏廷侧脸一动,眼瞄过来,低低说:“此后都不穿官服了,免得你老盯着。” 栖迟不禁想笑,扫了眼下方,收敛住情绪:“我没那意思,你穿着是好看的。” 这话三分解释七分安抚似的,但叫人受用。伏廷表情微动,只在心里过了过,脸色还是肃正的,毕竟下方众人都在瞧着。 他朝一旁点个头。 瀚海府长史立时高喊:“各府拜礼……” 北地八府,除去首府瀚海府以外,由边境往腹地,挨个上前见礼。 幽陵府当先,幽陵都督携夫人,后跟两个十岁出头的女儿,上前拜礼。 先是一手按怀鞠躬的胡礼,而后又是跪下叩首的汉礼,起身后,幽陵都督自怀间取出奏报,亲手呈上,里面所记乃所缴赋税,而后开口述职。 府下人口多少,军中军士多少,增添损耗,边防补守,一个不得落下。 长史在旁记录,事后还需一一核对,这些都是固有的流程。 伏廷拿着奏报看完,又听了述职,问了几句,幽陵都督皆仔细回答。 最后又是一番叩拜,方才得以落座。 之后,坚昆府、金微府、燕然府、卢山府、龟林府、新黎府,其余诸府陆续上前拜礼。 每一府都递上了交纳赋税的奏报。 每一府都是携家带小地郑重大拜。 栖迟顺带认人,因而看得仔细,总觉得他们交出那份赋税时,脸上神情竟有种说不出的意味,腰杆挺得笔直,甚至叫她瞧出了几分骄傲来。 或许缴赋对他们而言,更像是将这数年来积压的贫弱和忍耐也甩去了。 她看见罗小义在旁眉开眼笑又暗自忍耐的模样,又悄悄去看伏廷,他目视前方,侧脸认真,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和罗小义一个天一个地,仿若本该如此。 她抿着笑,心想也是,本就该是傲视一方的军阀,本也该是他享受的一切。 八府之后,是十四州,亦是自边境始,往腹地终。 彰显的是对边境位置的重视。 长史刚要开口,榆溪州的贺兰都督夫妇都已动脚要上前了,屏风后忽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栖迟不禁往后看去,方才出来前将占儿交给了新露和秋霜带着,低低安抚了两句,还很乖,不知怎么就哭了。 其实原本是不该带他来的,只是他太粘着自己,不得已只好带上。 她想动,一只手按在了她裙摆上,转头对上伏廷的眼,他低声说:“坐着。”说完起身去了屏风后。 除了罗小义敢伸着脖子往屏风后张望,其余人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是或多或少有些意外。 这场合历来是大都护府里最郑重的,便是诸位都督自己携带了妻儿,一路上也反复三令五申地强调要守礼,不可冒犯。因而有的都督此行是不会带太小的孩子出门的,或者就带上最听话最乖巧的那个来充场面。 不想大都护子嗣尚幼,竟然就带在了身边,更诧异的是一哭还自己过去了,反倒让大都护夫人在这儿安稳坐着。 栖迟坐得端正,可也止不住留心屏后情形。 孩子哭声中,只听见伏廷低低的一句问话:“哭什么?” 她蹙眉,真担心他把孩子给吓着了。 不多时,孩子哭声停了。 她刚松口气,却见伏廷走了出来,一只手臂里就抱着儿子。 下方众人无一不惊诧,就连罗小义都眼睛瞪圆了。 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他三哥哪里是惯着孩子的人,刚才按他嫂嫂那下可是瞧见了,分明是不想他嫂嫂离去才直接将孩子给抱出来了。 伏廷单手抱着儿子,刚坐下,占儿便划着小手要往栖迟身上爬,被他毫不留情地捞回来。 占儿嘴一撇,眼看着要哭,他眼转过来,嘘了一声。 大约是被他震住了,占儿终究是忍住了。 栖迟看得好笑,没想到他还真给哄住了,轻声说:“还是我来抱吧。” “别由着他。”伏廷紧挨着她而坐,只松了些手臂,将占儿往中间放了放,眼睛扫下去:“继续。” 栖迟无言,一手抓住儿子的小手,他才彻底乖了。 长史回神,忙接着再报。 贺兰都督夫妇这才上前来拜礼。 于是众人最后便瞧着上方威整而坐的大都护和端庄雍容的大都护夫人中间多了个粉白团子似的孩子,睁着黑亮的两眼被大都护携在臂间,这画面着实有些让人始料未及。 直至最后一州拜完,厅中左右,连同瀚海府中官员,甚至是罗小义,都一同跪了下来,再行大拜…… “贺,大都护府重振威仪!” “愿,大都护府永镇边疆!” “享,大都护府万世太平!” 栖迟震了一下,之前听说二十二番大拜时,她便已做足了设想,这一番下来并无太多惊异之处,只在此时,望着大厅中跪了泱泱一片的人,才被这几句话实实在在震慑到了。 每一个都是一方统帅的都督,但他们唯任身旁人驱使,同心同义到让人难以置信。 如此阵势,形同一方霸主。 伏廷一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轻微一抬。 众人起身。 栖迟看着他们站起来,忽而有种感觉,北地是真正的站起来了。 …… 拜礼结束后,诸位都督散去,由瀚海府官员照惯例于下行官署中接待。 只有罗小义留了下来。 伏廷终于将占儿交给了栖迟。 占儿立时摆着两手,一头扑进母亲怀里。 栖迟正要抱他离开,就见李砚从外走了进来。 短短半年,李砚个头又窜高许多,进来就直接走到伏廷跟前,搭手道:“姑父,恭喜。” 他早已得知今日的盛况,特地等到诸位都督离去来道贺的。 伏廷点了个头,手在他肩上拍了下。 虽没说什么,但动作亲昵。 李砚腼腆一笑,见罗小义走了过来,便让开了,去姑姑跟前逗占儿。 罗小义走过来,拉着伏廷去一旁悄悄说话:“三哥,你可知道你如今手上有多少钱了?” 他低声说:“我有数。” 奏报都看过了,总和自然有数。 罗小义眉飞色舞:“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是不是!” 伏廷忽然转头看了栖迟一眼,转回头来,嗯一声:“当初记的账尽快给我。” 罗小义瞄瞄他嫂嫂,知道他三哥这是要将用了嫂嫂的钱都给还回去了。 尚未说话,忽有一名仆从到了门前,脚步匆忙,垂首禀报道:“大都护,朝中来人拜见。” 伏廷看过去:“传。” 栖迟本正含笑由着侄子逗着儿子,听到朝中二字,眼睛便抬了起来。 一路赶来的朝中信官很快入内,风尘仆仆,跪下呈上文书…… “圣人有旨,安北大都护驱退突厥,镇抚北地,致百姓安定,民生复苏,再添新功,着日入都述职受赏。并特令清流县主、光王世子随行入都。” 伏廷接过文书,展开迅速看完,合上说:“回去禀明圣人,臣已领旨。” 信官再拜,退出离去。 伏廷看向栖迟:“都听见了?” “听见了。”她抓着儿子的小手,看一眼侄子。 李砚也看着她,早已满脸诧异:“圣人竟然也想见我?” 栖迟轻轻笑了一下,她又何尝不诧异,倒是不惊讶圣人会知道李砚在这里,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他们光王这一支,多少年了,从未入过都,见过圣人面。 不过,她悄悄看了一眼伏廷,心想,或许这也是一次机会。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当晚,一回到主屋,栖迟便将秋霜叫到了跟前,嘱咐她留心一下光州情形,尽快告知她。 其实她一直都留意着光州,因着自己商铺方便,得到消息也便捷,但过往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送到。 如今忽然被圣人召入都,自然还是要准备些。 秋霜领了吩咐便即刻去知会下面了。 屋门随即被推开,伏廷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官服已经换掉了,穿回了军服,手里那份文书还在,随手扔在桌上,看着她:“可要去与诸位都督庆贺?” 栖迟知道今日必然是整个北地都开怀的日子,但眼下收到要入都的消息,便没了其他兴致,摇了摇头:“你一定又叫小义去了,我便不去了。” 被她说中了。伏廷说:“那就不去了。” 说完外面就有两个仆从送了饭菜进来。 栖迟才知道他原来是准备好的,自己也不打算去了。 饭菜在案上摆好,府里也有庆贺之意,香汤软食,颇为丰盛。 伏廷没有入座,看她一眼,忽然问:“就要入都,你没想说的?” 栖迟眼神扫过去,落在他军服腰带的铁扣上,唇微微合住。 伏廷见她不做声,走去案后:“没有便用饭吧。” 衣袖忽被扯住。 他转头,栖迟靠了上来,手臂一伸,搭住了他的肩。 室内灯火通明,她头上钗饰还未除去,仰头看着他时,脸上的妆艳艳地灼眼。 “三郎,”她话稍顿了顿,脚踮起,手从他肩头滑到他颈后,环住他脖子,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 伏廷迁就她,略微低了头,声音不自觉放低:“如果什么?” 如果有机会,你可愿为阿砚求回爵位? 话已在唇边,栖迟却还是觉得不妥,眼波轻转,又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还未入都呢,能有什么话说,有也得等入了都再说了。” 此时说这些还太早,不清楚朝中情形,也怕贸然开口会叫他不快,时机很重要。她思来想去,还是将话咽回去了。 他垂眼看下来,仔细看了她的脸,说:“也好。” 多余的,他没再说。 李砚会被圣人点名去,他也没想到,出于何种原因,大约真只能等入都后再说。 栖迟放下手,刚要退开,伏廷手在她腰后一按,又将她按回了怀里。 扫了一眼屋中,占儿不在,一定是送去乳娘那里了,否则此刻必然又要缠着她。 他手往下走。 “你不吃饭了?”栖迟小声说,气息变快起来。 伏廷头埋下去,一条腿抵入她,在她耳边说:“等会儿。” 栖迟很快就站不稳了,软在他怀间时还在想,先前要说什么来着? 皆被他弄忘了。 皇命一下,启程便不能耽搁。 北地刚撑起这一回,往后仍不得松懈,各州府都督只在首府待了两日便离去了。 他们一走,都护府便着手安排上路。 伏廷下令自军中调一支精锐做随行护卫。 罗小义领着这支人马赶至都护府门前时,车马都已拴好,随时都能启程了。 他将人马安排好,走去队伍前列那匹黑亮的战马前,问:“三哥,可要我一同随行?” 伏廷正往腰上挂刀:“你留在军中,也好随时接应曹玉林。” 罗小义心里有数,伏廷这次给曹玉林安排了不少人手,暗中查了这么久,或许是要有消息了,才会有此安排。可听了这句,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干干地笑:“三哥你这是给我添个机会不成?” “我给你什么机会?”伏廷斜他一眼:“你自己怂,八辈子也是个光棍。” 罗小义冷不丁被损了一遭,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连着两声咳,转头逮到那头在牵马的李砚,匆匆过去:“我去与世子道个别。” “站住,”伏廷叫住他,又叮嘱一句:“各处的动静都盯好了。” “是是是,记住了。”罗小义巴不得赶紧溜,一个劲应下了。 马车里,栖迟刚刚坐定,就被扑腾过来的小手给扒拉了胳膊。 她又无奈又好笑,伸手轻轻一拍,占儿就从新露手里连爬带蹬地进了她怀里。 秋霜入车,敛着衣摆跪坐到她身侧来:“家主,光州那里还是差不多老样子,真要说什么事,也就是原先在光州刺史府上求学的那些个纨绔子弟都离开光州回自个儿家去了。” 只因那些人大多曾欺负过李砚,她说得也不客气。 栖迟握着占儿的小手,点头嗯了一声:“知道了。” 光州刺史府上有位声望颇高的教书先生,因而除去李砚原本在那里求学外,还吸引了诸多其他权贵子弟远道而来求学,此时全都回去了,也算不上什么事,毕竟也个个都到年纪了。 只不过时机赶得有些巧。 外面,伏廷打马过来揭帘看了一眼,看了眼张手咿呀的占儿,又看了眼栖迟,放下帘布,下令启程。 精锐开道,车马上路。 李砚辞别罗小义,爬上马背后,还特地赶到车窗边低低唤了一声:“姑姑,也不知圣人是何等的秉性,如何的威严。” 栖迟揭了下帘子,尚未说话,伏廷在旁握着缰绳说:“该如何就如何,其余不用多想。” 李砚被戳中了心思,的确是心怀忐忑才会说起这个,称了声是,将这些心绪都压下去了。 栖迟冲侄子笑笑,以作安抚,转头问伏廷:“我们先往哪里?” 伏廷看看她脸,脸色忽的有些不大明快:“洛阳。” …… 自瀚海府出城后往中原方向而行,抵达长安之前,路线确实要先经过东都洛阳。 连日的好天气,适宜赶路,只要不受旅途波折所扰,大半月便可接近洛阳地界。 早已有人算着时日等候在行馆。 日当正午,烟尘弥道。 安北都护府的人马很好辨认,无论是前排招展的旌旗,还是随行整肃的护卫军容,都无法叫人小视。 行馆前守候观望的小卒瞧见,迅速跑进行馆中去禀告。 很快,等候的人出来,望向道中。 车马停下,伏廷先扫了眼等候的人,一言不发地勒住了马。 那人身着圆领袍,带着四五个随从,立于行馆门前向他搭手见礼,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伏大都护,崔某奉旨在此恭迎接待。” 伏廷平淡地抱了下拳:“有劳崔世子。” 话刚说完,就留心到崔明度的眼神飘去了他身侧。 一旁车中,栖迟探身而出,早已听到动静,脚踩上墩子时抬头看了一眼。 她头上已戴上了轻纱帷帽,隔着层纱看见崔明度看向她的眼神,发觉他似有些怔忪。 栖迟脚踩到地,新露跟在后方,秋霜自后面马车的乳母那里抱来了刚吃饱喝足的占儿。 她刚要抱,伏廷已下马走至跟前,先一步伸手接了过去。 眼前这一幕叫崔明度回了神,他搭手向栖迟见礼:“没想到县主当真随行而来了。” 栖迟不禁看他一眼:“崔世子何出此言,圣人召见,我与光王世子皆需随行,岂敢推托,难道我不该来?” 崔明度看向她身后的李砚,眼神收回来,又看向她,接着垂下眼帘:“是了,是在下失言。在下是想说县主既然刚产下麟儿不久,多休养是应当的。” 说着眼光又落到伏廷臂弯里的孩子身上。 小小的孩子穿着织锦小袍,一只手塞在嘴里吧唧吧唧的,模样很像抱着他的伏廷。 再见她已为人母。 栖迟觉得他言辞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身旁伏廷已经开口:“先进去。”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她一下。 栖迟被他打断思绪,不再多言,转身领着新露秋霜入了行馆。 崔明度退开两步,给她让了路。 伏廷单手抱着儿子,另一手解了腰上刀,往身后近卫手里一扔,看向崔明度:“我行走沙场惯了,只是途径洛阳,无需什么接待,世子可以回去了。” 崔明度听出他是在逐客,也没坚持,又搭手道:“既如此,就不打扰大都护了,望大都护一行珍重。” 伏廷颔首,怀里的占儿咿呀支吾了一句。 崔明度看着不禁露了丝笑:“大都护与县主好福气。” 语气里似有一丝怅惘,伏廷只当听不出来,抱着儿子转身进了行馆。 栖迟入了客房,不多时就看到伏廷走了进来。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他将孩子放在床上,看过来。 “你想说什么?” 栖迟小声说:“你吃味了么?” 伏廷问:“吃谁的?” 看他不承认,栖迟眉一挑,转过头:“罢了,当我多说了。” 伏廷牵着嘴角一笑,忽而又问:“他值得我吃味?” 栖迟想了想,实话说:“不值得。” “那还说什么。” 倒是有道理的很,她没话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道:“这次崔明度倒是真心接待的。” 伏廷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栖迟指一下周围:“这间行馆虽建在洛阳城外,却是只接待贵族的,我们住的这一片也是其中顶好的。” 伏廷不咸不淡说:“那我倒是该谢他了。” 栖迟心说你不是没吃味么。 行馆占地极广,堪比一处皇家行宫。 后方有一处极为宽广开阔的平地,平日里是给王公贵族们用以骑射玩乐的地方。 傍晚时分,伏廷从房中出来,前去安排行程,远远自那片场中而过,忽而发现李砚站在那里。 他手里的弓掉在地上,看来是来这里练箭的,却未捡起,也没有往箭靶处而去,而是站在一棵树前。 伏廷往那里走了两步,忽见李砚身一挺,衣领上多出只手来,这才发现他身前还有个人。 那人自树后而出,是个少年,模样看起来比李砚要大一些,锦袍金冠,嘴巴开合不知在说什么,昂着下巴,虽看不清神情,也看得出倨傲。 伏廷又走近几步,军旅出身,凝神伫立,远处的两人毫无所觉。 他打量一番那少年,不动声色地看着。 那少年不知又说了什么,重重推他一下。 伏廷身后闪出两道近卫的人影,小声问:“大都护,可要出手相助?” 明摆着李砚是被欺负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伏廷看着李砚的模样,说:“拿张弓来。” 李砚站得很稳,似乎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伏廷看得出来他是在忍,以他现在的身手,要制服这么一个跟他个头差不多的少年很容易,但他始终没动。 忽的,那少年声音大了些,吼道:“定是你当初弄得鬼,否则能叫我们邕王府颜面尽失?我呸!你小子……” 声又低下去,说着又推他,甚至还扬起了手。 那是邕王世子。 就在他手举起来的那刹那,李砚垂着的头忽然一下抬了起来。 什么也没说,就这么两眼冷冷地盯着他。 邕王世子举着手,竟退了一步:“怎么着,翅膀硬了?老子怕你?” 然而最终却也没敢打下去。 李砚一手摸在腰间,忽然抽出了匕首。 邕王世子仓惶后退,一下跌在了地上,连连大喊:“你想干什么?想杀人不成!” 李砚却又将匕首收了回去,走过去扶他:“世子怎么了,为何忽然如此慌张?” 邕王世子推开他的手爬起来,调头就跑远了,头都没敢回。 另一头的伏廷刚接过弓,本还想吓一吓那逞凶的,看到这幕又递了回去。 看来是用不着了。 他看着李砚在那头弯腰捡起了弓,拍了拍衣摆,眼神上下一扫。 以前就觉得这小子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果然,人的血性是要打磨的,如今的李砚已有了几分。 …… 栖迟在房中等着,大半个时辰过去,没见伏廷回来,却见李砚回来了。 “姑姑。” 她正抱着占儿在玩,看到他神情,问:“有事?” 他道:“邕王世子也在此落脚。” 她眼神顿时冷了。 李砚忙道:“他只是落脚,据说又是被邕王骂了,打发去别处游学了,明日便不在了。” 栖迟拍着占儿的背,眼盯着他:“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自然是邕王世子数落他的时候自己说的。李砚不想说出先前那档子事,也不是什么好事,找了个理由道:“我远远见着他便打听了一下,放心吧姑姑,他再也欺负不了我了。” 栖迟看他眼神便知道不是骗人,何况他如今身手就算再不济,要对付一个纨绔子弟还不绰绰有余,应当是真话。 李砚打岔,拍着手说:“我来抱抱占儿吧。” 栖迟脸上这才又有了笑意,将占儿交给他。 李砚抱着占儿出了房,栖迟在门边叫人跟着。 占儿与他算亲近,小手扒着他脖子,睁着双咕溜溜的眼睛四下望。 李砚笑着逗他:“怎的又沉了,你吃得也太多了。” 占儿自顾自哼唧两声。 在外面转了好一会儿,天都黑了,小孩子就爱在外溜达,小家伙却是越转越精神了。李砚怕他着凉,还是赶紧抱他回去,再转远了也怕遇着邕王世子。 不过对方向来吃软怕硬,料想见了也不敢露面了。 李砚想想也算吐了一口恶气。 从几间客房外穿过去,刚要转弯,忽然一间客房门开了,两道黑影扑了过来。 天色暗,对方又浑身罩黑,李砚只见到一丝寒白的亮光迎面而至,直指他怀间。 经历过一番突厥人的追杀,立即就认出那是刀刃。 怀里就是占儿,李砚转身就将弟弟护住了。 背上却没落下预料中的痛楚,暗处有人影窜出来,迅速迎上了那几人。 是随行护卫的精锐,原来早在暗处护着。 李砚一时不明情形,趁机抱着占儿就跑走了。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事情发生地出其不意,且没有太大动静。 然而一旦交了手便惊动了左右,顷刻间大批披甲执锐的精锐赶来,自园中到廊下,皆是安北都护府的兵士。 李砚因此得以顺利跑脱,一路奔入了栖迟的房中。 …… “又是一次行刺?” 房中,栖迟紧抱占儿,看着对面。 李砚跑太急,在对面坐着,犹自喘息,点头说:“他们好像是冲着占儿来的。”说着又喘口气,端起桌上茶盏喝了口茶汤,才发现那还是滚热的,被烫了一下,放下,手指紧紧抓着衣摆。 占儿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哥哥抱着跑了一路还咯咯地笑,以为是在闹着玩儿,这会儿才在栖迟怀里消停下来了。 栖迟听着外面纷乱的动静,心潮起伏不定,无意识的,就将占儿抱得更紧了。 “抓活的。”外面一句冷语,打断她的思绪。 栖迟抬头,伏廷已经推门而入,身后是一闪而过的几道身影。 他已知道了。 不过走开了一下,回来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李砚忙站起来:“姑父放心,多亏一早安排了护卫,只虚惊一场。” 伏廷眼扫过他,又看过占儿,发现的确都没有受伤,脸上冷色却没有减少,紧抿着唇不做声。 这种明着伤人的招数在他这里是不奏效的,就算是暗箭,他也做足了防范。 只是没想到在这地界上也能出事。 栖迟看了眼侄子,心疼他受了一惊,说:“叫新露在旁伺候着,你回去好好歇着。” 李砚于是乖巧地出去了。 他走了,伏廷才走过来,拉她到身边:“可有受惊?” 栖迟看一眼占儿:“你看他哪里像受惊的样子。” “你呢?” “我更无事,都没亲眼瞧见,如何能被惊到。” 伏廷这才松了手,还没说话,外面脚步声传来,他刚派去的人回来了。 他走了出去。 回来的人报:两个刺客被制住时企图畏罪自尽,死了一个,但另一个被及时挡住了,没死成。 伏廷一只手搭在腰后的刀柄上摩挲:“押起来,等我过去。” 众人退去。 栖迟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手上轻轻拍着占儿。 占儿终于累了,在她肩头歪着小脑袋睡着了。 她将孩子放去床上,出了这事,暂时还不想让他离开眼前。 再回头,伏廷已到身后,房门也合上了。 她小声说:“这情形让我想起了先前那次。” 伏廷看着她:“都护府门前被行刺那次?” “嗯,就是那次。” 伏廷查过那事,与她想到了一处,看了看她,忽而压低声说:“那次的事我已查明,刺客不是突厥人,而是出自北地的胡民。” 栖迟早怀疑过不是突厥人,真听到这消息却还是不由得一怔:“自己人做的?” “这要看你如何认定自己人了。” 她若有所思。 “我听说刺客的目标是占儿?”伏廷忽然说。 栖迟回了神:“是。”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刺杀他除了激怒你我,有什么好处。” 栖迟心中一动,觉得方才想不透的地方被他点透了。 伏廷忽而低下头,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呼吸拂过耳边,她抬起眼,看住了他。 伏廷拨一下她的脸:“放心,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你们出事。” …… 直到入夜,事情仍未过去。 崔明度被惊动,深更半夜里仍带着一行人来了行馆。 行馆早已被守得密不透风,便是他站立的院子里也全都是肃穆冷戈的士兵。 他站着等候许久,才见到伏廷和栖迟一同过来。 伏廷军服齐整,栖迟襦裙外还挽着披帛,俱是没有入睡的模样。 崔明度上前施礼,垂首道:“皆是在下安排不周,才致使出了这事,好在有惊无险。请大都护与县主放心,洛阳距离长安不远,快马加鞭一日便可达,在下已命人送信至长安,此事圣人一定会过问。” 伏廷说:“不必惊动圣人,我自会查明。” “事关大都护幼子安危,不得马虎。”崔明度说得很诚恳。 伏廷不语,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正人已在他手上扣着,肯定是要他自己审的。 栖迟也没说话,只不过是来应付一下罢了,忽见崔明度抬头看了一眼,眼神却是冲着自己,如有话说一般,又低了头。 这一眼突兀又迅速,她在心里回味了一下,不动声色。 崔明度接着将负责行馆守卫的将领叫了过来问话。 这行馆不属于哪位权贵,是洛阳城官署名下的,负责护卫的也是洛阳城的守城军士,自认是严密的,却出了这事。 确认过刺客已被捕,且再无余党,已经安全了,崔明度才开口告辞,要领着这守卫的将领回城中交给官署问罪。 伏廷并不插手,这里已被他接手,他自行负责安全,叫了个近卫相送,准备亲自去刺客那里走一趟,叫栖迟先回房休息。 栖迟与他在廊下分头,看着他大步走远,才往房中走。 新露加快脚步跟了上来,谨慎地贴到她耳边:“家主,不知是不是我瞧错了,总觉得崔世子在跟着您。” 栖迟停步转头,暗夜裹挟灯火,崔明度竟还没走,就在不远处的一丛杏树下站着,脸朝着她的方向。 “家主还是别管了,是奴婢多嘴了。”新露知道家主不喜与这崔家的世子接触,后悔说了这句,便想请她回去。 栖迟却没动,朝那里望着。 许是撞见她眼神,崔明度忽的向她见了一礼:“县主,千万小心。”说完才转身离去。 栖迟回想着前后种种,越想越觉得他古怪,招了一下手。 新露附耳过来,她低低说了一句:找时机递个话给他,就说我要见他一面。 一大早,住在行馆另一片的邕王世子慌忙离开了行馆。 据说是听说了安北大都护的爱子遇刺,还是在李砚在的时候遇刺的,吓得他担心要连累到自己头上,一大清早就安排上路。 伏廷正往关押着刺客的地方走去,两个近卫近前送来了这消息。 “大都护,可要追回来?” “不必,与他无关。” 死去的那个,尸首他已看过,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能推断出动手干净利落,如果有这两个人在身边,邕王世子根本用不着那么害怕李砚。 不过恰好赶在他在时动手,恐怕也有让他担罪的意思。 伏廷心里有数,越有数,心越沉。 …… 洛阳城中,自古繁华富庶之地,鳞次栉比的商铺一家接一家,沿着宽阔的青石大街延伸没有尽头。 街心一间鱼形商号开设的茶舍里,今日柜上的一早就闭门谢客。 刚过午,一人乘车而至,下车后,未带一个随从,独自从后门进了舍中。 柜上的躬身上前,请他入内,自己与伙计们守在门前。 这茶舍本就是富贵人才会来的地方,上有阁楼,登阶而上,往里有雅间。 四下悄然无声,走到头,唯有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立在门前,看到来人便推开了身后的门,齐齐垂首:“崔世子请。” 崔明度走进去,茶室小,门窗紧闭,当中一张茶座,上面已经茶香四溢。 顶级的茶汤,色泽如碧,盛在瓷白茶盏中。 座后顶上悬有纱幔,是茶舍里专为女贵客所设,此时都垂了下来,隐隐约约遮挡着其后端坐的女人身影,她身上罩着的水青披风尚未解下,清晰可见。 他站了一瞬,才搭手:“难得县主竟肯主动相见。” 栖迟隔着纱幔道:“不是崔世子暗示,我又怎会前来?” 从她踏足洛阳时便言辞古怪,更是数次以眼神和言语提醒,仿佛在向她示警,她便是想不注意也难。 崔明度僵站着,笑了笑:“说得不错,的确是我有心暗示县主。” 栖迟手抬一下,请他入座:“既然如此,请世子直言,屡次提醒,究竟为何。” 说完补一句:“放心,这里守卫严密,你可以放心说。” 他站了一瞬才跪坐下来,看着她的身影,声音骤然压低:“我只想告诉县主,行刺的目标并非是县主幼子,而是另有其人,望县主一切小心提防。” “是么?”栖迟心中一紧,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目标莫非是我的侄子,光王府的世子李砚?” 崔明度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县主已知道了?” 栖迟握住手心。 当晚,伏廷在她耳边低低说的那句话便是:目标不是占儿,是李砚。 因为李砚抱着占儿,刺向占儿,他必然要护,届时杀了他,便可以造成他是为救占儿而死的假象。 之后就算查,也只会顺着往要杀占儿的人这条线上查,而要杀李砚的是谁,就会被忽视了。 她怎样也没想到,崔明度一开口就说了这个。 她压着心绪,接着问:“既然如此,世子一定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隔着纱幔,崔明度的脸似沉重许多,手端起了茶盏,却迟迟没送到嘴边,沉默片刻,才道:“县主,我今日其实不该来,也不该与你说起这些。”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很急,不似他惯常温文尔雅的做派,声音都紧了许多,语气里夹杂了诸多情绪,似有不安、懊悔,甚至还有一丝畏惧。 栖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即使刚才透露了那样一个惊天的消息给她,他也不曾像这句话这样。 “那你又为何要说呢?”她问:“之前你便几次三番来信知会我朝中情形,仿佛有意相助,这次也是,为何?仅仅是因为退了婚觉得愧疚?” 崔明度脸色一白,默不作声,过片刻,却又突兀地笑了一声,低低地:“是,我对县主有愧。” “这话你早已说过。” “是早已说过,但我有愧又何止是退婚。” 栖迟看着他:“何意?” 崔明度又显露了方才的模样,左右看了一眼,仿佛在看这里够不够安全一般,忽然开始饮茶,两手托着茶盏,抵在嘴边一口一口喝干了,才放下。 茶盏笃的一声,落在茶座上,他也似定了心神,抬头看过来:“也罢,县主既然想知道,我便都说了好了。” 栖迟敛神:“既如此,幕后的究竟是谁?” “县主以为,一个藩王世子,何人敢轻言其生死?” 心中倏然一紧,栖迟无言。 这一句反问就像一把利刃,直接刺入了她最不敢想的那一块,她手心握起,又松开,反复几次,伸出手去,轻轻挑开了纱幔。 像是挑开了自己早已想到,却无法承认的事实。 崔明度一抬眼就看见她被纱幔半掩的脸,朱唇烈艳,愈衬得面庞生生的白,一双眼定定然望来。 这一幕扑面而来,让他忘了该说什么,只能看着。 她说:“那位,想要阿砚的命么?” 崔明度回了神,低声道:“何须那位下手,只要稍稍透露些心意,多的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去出手。” 所以查到最后,也查不出什么。 因为这分明就是按圣旨办事。 那位,指的是圣人。 栖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原来,他竟是如此在意光州。” “那一位的确早就想动光州,诸多藩王封地当中,光州富庶,还握有直属光王名下的兵马,光王府又人丁稀少。”崔明度搁在膝头的手握紧了,干脆说了下去:“从老光王去世时起便开始了,光王妃无高门背景又难产而亡,光王纵然年轻有为,却已不再娶,膝下只有一个幼子,便有了最好的时机。” 这些栖迟自然早就有所体会,只是从他口中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觉得遍体生寒。 “但原先……并没有动光王世子的打算。”崔明度这一句说得很艰难:“如今这般却不止如此。”他看着她,“不只是因为光州,还因为你。” 栖迟眼神顿住:“你说什么?” “原先将你赐婚给伏廷时,北地还积贫,嫁了你,北地帮不了光州,却能拉拢了伏廷。可惜如今形势变了。” 栖迟一瞬间明白了:“所以当初在都护府前行刺的胡人,也是朝中安排的,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是不是?” “是。” 圣人本没有动光王世子的心,直到觉出北地有复苏迹象。 一击未能得手,之后都护府便如悄然无人一般,终究作罢。 对帝王而言,只要北地能抵挡住突厥,就是再贫困又如何?总好过一个富庶强大到随时会有威胁的藩镇。 可偏偏北地站起来了。 栖迟听到这里,竟然凉凉地笑了一笑:“原以为只有突厥才不希望北地站起来,没想到……” 没想到连自己的君王也不希望。 简直背后生寒。 “县主以为伏廷不知道吗?”崔明度声更低,身体却不自觉前倾,连称呼都换了也未曾察觉:“他若不知道,便不会在当初我去他军中时,连他手下半个精锐也没看见。” 栖迟心中一震。 崔明度的声音几乎快要听不见,压在了喉中:“如今北地重立,突厥一战兵强马壮,八府十四州民多商盛,甚至尤甚当初,那位再想动光州,又有何办法?若不动,让光王府恢复荣光,安北都护府又与如虎添翼何异?” 安北大都护手握重兵,朝廷还要靠他抵挡突厥,断不会动他。 唯有除去李砚。 李砚死了,朝廷便能顺理成章地撤了光王府。 光州回到朝廷手中,安北都护府失去一份助力。 帝王多疑,唯有此可叫圣人心安。 栖迟脸色发冷:“因为我,的确是因为我。” 她的存在,才将光王府和安北都护府连在一起。 “县主早也被留心了,”崔明度道:“那位想知道北地为何忽而能周转回来,似乎自县主去了便有了改变,一直暗中在查,却又查不出任何端倪。” 她冷冷说:“他查不到。” “是,查不到,入了北地更是音讯全无,安北大都护果非泛泛之辈。” “倘若,”她说:“倘若找到了让北地复苏的源头,那位又当如何?” “不知,但也许,会得到重创安北都护府的机会。” 栖迟心头更冷,几乎抓不住眼前纱幔。 崔氏一族是御前红人,他说的一定是最合理的推断。 不是打压,而是重创,圣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机会,让北地重归贫困。 她忍耐着,眼珠转动,忽然盯住了他:“你先前说,这些都是揣摩其心的下臣们所为?” “不错。” “比如,”栖迟缓缓说:“河洛侯?” 崔明度迎上她视线,如遭一击,她脸色较先前更白,白得惊心,一双眼亮如秋水,却如藏寒刃,他忙道:“家父从未出过手,他只是……只是……” 只是见死不救罢了。 即便那是与他订有婚约的光王府,既然圣心不想眷顾,河洛侯府又何必顾念,自然是退婚。 如他们崔氏这般的百年世家大族,婚姻只能被用来壮大家族势力,而非取信于人,纵然他不愿,也只能看着。 看着光王府如何一步步没落,且还要揣度圣心,出谋划策。 这才是退婚的真正缘由。 栖迟已经放下了纱幔。 也明白了,难怪崔氏一族能深得荣宠不衰,难怪崔明度未获官职也能屡屡承担要务。 难怪他总对她带着一股难言的愧疚。 难怪…… “我最后只问一件事,”栖迟的手指紧紧捏着,已经捏到麻木:“当初我哥哥的死,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幔外无声。 隔了许久,崔明度才道:“已是往事,那就是一场山洪引发的塌山,县主不必再问。” 不必再问。 栖迟身在暖室,心在冰窟,点点头,手摸索了一下,撑着坐席慢慢起身:“世子今日什么都没说过,你我也并未见过。” 崔明度一下站了起来。 他看着纱幔里的人影,想说话,却又无话可说。 背后早已汗湿,这一番话只挑选了与她相关的部分相告,还有许多,再不能说。 即便如此,也是泄了天机,是重罪。 但他心有愧疚,一直觉得崔家是光王府败落的罪魁祸首之一,眼前的女人本该嫁给他,做他的侯府夫人,却在他的目睹下走上另一条路。 一面奉迎帝王打压光王府,监察北地,一面想到她便会自责。 这自责快压得他抬不起身来,怀疑她过得不好,便又压上一层。 她是王府明珠,贵为县主,本该被万人宠爱,为何要遭受这些,在北地一次次刀头饮血。 倘若他已是河洛侯,能自己做主,绝不会放弃责任,可他无力做主。 直到如今父亲重病卧床,时日无多,他才能在她跟前贸然说出这一番实情。 此时惊魂未定,却又如解脱。 栖迟出雅间,下楼。 恍若一切如常。 直到回到行馆,新露和秋霜跟着她,一切都好好的,甚至还去看了一眼被乳母带着的占儿。 然而刚进房门,栖迟身子猛的一晃,软倒下去。 “家主!”二人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要上前扶她。 “都出去。” 二人愣住,伸出的手又收回,诧异地盯着她,只好退出去,合上了门。 栖迟两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却没用上力,脸上露出了笑,甚至笑出了声,眼里却涌出了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从她的手背,到地上。 “以前只道天家无情,没想到还无耻。”她笑着,似无比讽刺:“哥哥,你瞧见了么?光王府何曾对不起他,北地何曾对不起他?他便是如此对待我们的……便是如此对待你的……甚至连你最后的血脉也不放过……” …… 伏廷从关押刺客的房间里出来,脸色沉凝。 天要黑了,洛阳的风吹过来平和得若有似无。 他却觉得燥郁,边走边伸手入怀摸酒袋。 没有摸到,又空着手拿出来。 “大都护……”一名近卫跟在身后,只开了个口就被他打断。 “今日的审问,半个字也不得泄露。” “是。” 伏廷才说:“接着说。” 近卫禀报:“夫人今日去了趟城中,特地点了人手护送去的。” 他看了眼天色:“回来了?” “是,往返安全。” 伏廷颔首,往客房走。 门开了,轻轻一声响。 眼前蒙了一层水雾,栖迟的神思也被这一声拉回来了,她自地上坐直,想起身。 一双手将她扶住了:“你怎么了?” 栖迟透过朦胧的眼,看见伏廷蹲在面前,却又似很不真切。 伏廷尚在门外就看见新露秋霜惊惶的模样,一进门又看见她跌坐在地,握着她的手,只觉冰凉,托一下她脸,让她正视自己,才发现她眼是红的,还泛着泪光。 他拧眉,摸到她胳膊也是冷的,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你到底怎么了?” 栖迟嗅到他身上气息,搂着他的脖子将他抱住了。 “先别问,你抱紧些。”她轻轻说。 伏廷觉得她身子都在微微地抖,捞着她腰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将她抱紧了,心里不是滋味:“你给我个准话,好些没有?” “嗯……”栖迟脸埋在他颈边,想起那些话,手臂便也不自觉地收地更紧。 忽然一道朗声高呼“圣旨到”的话音顺着夜风送至,外面,新露隔着门道:“家主,有快马送的圣旨到了,在唤您接旨。” 她一怔,松开手。 伏廷握住她胳膊:“我去。” 刚要站起,栖迟拉了他一下。他转过头时,就见她两手抹过眼下,一直抚过了鬓边,再抬头时发丝不乱,已端庄如常。 她起身说:“让他们来。”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行馆内外整肃无声,左右仆从跪了一地,一个宫中派来的年轻内侍,领着两三个随从,就站在房门前宣读了圣旨…… 安北大都护之子遇刺,必要严查,着洛阳官府严查刺客。 幼子受惊,清流县主不宜再入都,着其携子休养,赏赐千金以作安抚。 另,光王世子李砚亦不必随行,即日返回光州待命。 门内,栖迟抬起了头,冷眼看了过去。 猜到了假惺惺的关切,却没猜到最后一句,竟是要李砚返回光州。 “待什么命?” 内侍细声细嗓地说:“不知,这是圣人特命传给清流县主的圣旨,请县主接旨。” 伏廷看向身侧,栖迟泪痕已干,脸上没有表情,神情冷淡。 他其实也没想到,圣人会在途中改变计划,突然就让李砚返回封地。 他伸出只手,暗暗握住了栖迟的手腕。 栖迟像是被这一握拉回了心神,终于缓缓开口:“接旨。” 圣令宣完,来人退去。 其他人也退去,房中只剩下彼此,伏廷才问:“在想什么?” 是怕她还不舒服。 栖迟站在他眼前,脸色还是冷的,忽的一笑:“在想圣人真是大方,赏赐千金便能安抚了。已行至此地,却又突然改了意图,要让阿砚返回光州,要我休养,这意思,是要叫你一人进都了。” 语气很轻,伏廷却听出了一丝嘲讽,沉声说:“圣人必有其缘由。” 确实,栖迟心里冷笑,缘由就是分开他们,让伏廷独自入都,让李砚独自回封地。 伏廷是北地的支柱,统帅六军,圣人绝不会动他,也动不了他,反而要拉拢他,才会继续召他入都,可李砚呢? 回了光州之后,等着他的,又是什么? 她眼神慢慢转回伏廷身上:“那我们就只能遂了他的意了?” 伏廷眼一掀:“为何这么说?” 栖迟眼睫垂下,再抬起,又笑了笑:“感慨罢了。”她往外走,“我去与阿砚说一声吧。” 伏廷拉住她:“你歇着,我去说。” 栖迟站定了,被他往里推了推,看着他走了出去。 伏廷出了门,没多远,停了一下,问身后跟着的近卫:“可知她去了什么地方?” 近卫答:“夫人去的是洛阳城中的一间茶舍。” “鱼形商号的?” “是。” 伏廷心中过了一遍,若只是去一趟商号,当不至于这样。 看她模样,倒好像是知道了什么。 圣人忽而在此时改了初衷,或许是因为朝中局势有了变化。 但圣心已很清楚,便是势必拿到光州。 因为是待命,而不是待封。 天色暗下,李砚的住处忙忙碌碌,来了两个行馆里的随从,开始动手帮他收拾。 他站在房门口,看着面前军服紧束的伏廷:“姑父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伏廷点头。 李砚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也没想到,忽而圣人就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伏廷说:“放心,我会亲自护送你回去。” “谢姑父。”李砚垂着头,好一会儿才说:“我去见一见姑姑。” 伏廷点头,招手唤了近卫,去安排人马。 李砚默默站了好一会儿,才往栖迟房前走,到了房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下了。 新露和秋霜站在门的两边,看到他都忍不住以袖抹眼,都是出于不舍,却又强打着精神露出笑来。 “世子来的正好,家主正等着。” 李砚走进去,屋中灯火通明,早早摆好了案席,案席上是菜肴酒水。 他满腹的话一时憋在了胸间,上前几步,唤了一声:“姑姑。” 栖迟已然在案后坐着,怀里抱着占儿,朝他点个头:“坐下吧,这是你的饯行宴。” 李砚更是无言,慢慢走过去,在她下方案后坐下。 案上的菜都算得上熟悉,蒸羊肉,煮骨汤,倒都是他在北地吃过的,大多是胡人的菜式,因而比不上中原菜式精致,甚至说得上粗犷。 栖迟说:“特地叫这里的厨子做的,只是做得太匆忙,也不知能否做出北地的味道,待回了光州,大概也尝不到了。” 李砚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她怀里的占儿。 占儿只觉得好玩儿,伸着小胳膊想往李砚跟前处划,嘴里咿咿呀呀的,栖迟抓住他不安分的小手,说:“吃吧。” 李砚拿起筷子,想着就要分别,心里自然难受,垂眼看着面前的菜,下不去筷子:“姑姑放心,在北地待了这么久,本也该回去了。我回去后会好好撑起光王府,一定不会叫您失望的。只是不明白圣人为何忽又不见我了,要我回光州,莫非是圣意有其他安排?” 栖迟笑了一声,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你说的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只需记着,圣人不会将光王府还给你了,永远不会。” 李砚错愕抬头。 “所以你要做足最坏的打算,至于其他的,待你回了光王府再说。” …… 伏廷返回房中时,李砚已经离去。 房里安安静静,栖迟坐在案后,眼睛望着床上,却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看了一眼,床上是睡着的占儿,正睡得香。 他走过去,掀了衣摆,在她面前坐下。 栖迟回了神,将筷子递给他,推了面前的酒盏到他跟前。 伏廷扫了一眼,说:“这时候还叫我喝酒?” 又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她一想也是,轻轻一笑:“不喝算了。” 伏廷迁就她情绪,还是端起那只酒盏喝了一口,中原的酒太温太淡,他根本喝不惯。 栖迟看见他嘴唇上沾了酒滴,凑过去,伸出根手指替他抹去了。 伏廷捉住她那只手,看着她:“担心李砚吗?” 她想了想,轻声说:“不担心。” 他问:“那怎么在这里发呆?” “我在等你。”她眼睛动一下:“有话要与你说。” “说吧。”伏廷松开她手,等着她往下说。 栖迟想开口,唇启开,又合上,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目光从他鼻尖往下扫过,落在他薄薄的嘴唇上,忽然凑过来,亲了一下。 伏廷眼中一暗,手一伸就将她揽住了,低头贴在她耳边:“这就是你要说的?” 栖迟仰起头,胸口不自觉地起伏,低低唤他:“三郎……” 只开了个头。 伏廷没等到下文,手已伸到她腰下,将她搂了过来。 小案被推开,伏廷忽而瞥了一眼床上的孩子,松开她,起身过去,将孩子抱了出去。 栖迟跟着站了起来,心口急跳,思绪空着。 伏廷很快回来,合上门,走过来,一把就将她抱住了。 悉悉率率的解衣声,栖迟被就近放在高桌上,连她都难以解释为何忽而这般急切,手扯着他的衣襟,腿紧箍住他的腰。 下一刻,便如同被撷住了心绪,周遭骤停了一般,只剩下面前男人的脸。 灯火投着人影,他们从桌上,又移去别处。 最后回到床上。 …… 直至灯火暗下,栖迟自帐中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又被拉回去。 她攀着伏廷的肩,轻抚着他背后的疤,靠在他耳边,轻声喘息着说:“我想随阿砚一同回光州。” 伏廷搂着她,偏过头看她一眼:“这才是你要说的话?” 她点了点头:“嗯。” 伏廷没做声,难怪她说不担心,原来是做了这个决定。 栖迟不再说话,安静地窝在他颈边,等着他的反应。 耳边,能听见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伏廷在心里迅速思索了一番,权衡了一番:“也好,圣旨要你休养,在光州休养也一样。” 栖迟唇动了动,又合住。 第二日一早,行馆内外便忙碌起来。 栖迟起身时,伏廷已然起身在外安排。 她坐起来,仍浑身酸软,看一眼四周,昨晚放纵的痕迹还在。 手抚平了床榻,她披了衣裳起了身,赤着脚走到桌旁,取了笔墨,坐下来,对着纸默默坐着。 圣人已对光王府绝了情,对安北都护府却还没有。 她很清楚。 如同她对李砚说的,既已决心回光州,便要做最坏的打算。 …… 半个时辰后,栖迟出去,车马已准备妥当。 她自袖中取了枚印章,递给身后的秋霜:“封好了,派个人快马加鞭送去光王府,凭这个便可以调人来接我们。” 那是她哥哥光王的私印。 秋霜连忙去办。 栖迟走去队伍前。 伏廷正配上刀,看到她,视线在她身上一扫,低声说:“东西都收好了?” 她点头,看着他的脸。 发了话,新露和秋霜自然都收好了。 伏廷被她盯着,扫了眼一旁的队伍:“昨晚我以为你要说别的事。” “什么事?” “那叫你不舒服的事。” 栖迟这才转开眼:“没事了。” 伏廷看了看她:“真的?” “嗯。” 他手扶她一下:“上车吧。” 其实已经知道那日崔明度也去过茶舍,但他不至于怀疑栖迟,只是猜出必然是二人说了些什么。 李砚正在旁踩蹬上马,看到栖迟过来,嘴一动:“姑姑……” 出发前他才得知了姑姑也要一同回光州的事。 “走吧。”栖迟打断他,去了马车旁。 新露来给她系披风,她特地嘱咐将占儿抱来她车上。 远处,有洛阳城中闻风赶来送行的官员,齐齐整整十来人站在大道一边,一见车马动了便拱手施礼。 然而不用看也知道是来送伏廷的。 如今的安北都护府,何人不高看一眼。 至于光王府的世子,大约无人注意。 …… 车马上路,前往光州。 此去很远,伏廷是自己要送李砚的,不能耗上太久,因而走了条捷径。 避开官道上必经的大城镇,只走乡野小道,路虽难行,一来避人耳目,二来也免于其他官员招待,否则势必要耽误更多时间。 一路上,栖迟几乎不假人手,始终亲自抱着占儿。 占儿近来会爬会坐,便显得分外顽皮,动不动就在车里动来动去,口中说着叫人听不懂的呀呀声。 栖迟抱着他,在眼前教他唤“阿娘”。 风吹着帘子,一下一下地动,他张着嘴只会咿呀。 还是太早了,她只好作罢。 她将占儿抱在怀里,挑开帘子看一眼车外,伏廷打马在旁护着,李砚跟在后面,远处是种着庄稼的田野,风里有了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南方的温和已能感觉到了。 临晚时分,队伍抵达一间官驿,距离光州仍有一段距离。 栖迟下车时,仍抱着占儿。 官驿前赫然站着一队齐整的带刀护卫,一行数百人,看到她便见礼,齐声呼:“县主。” 随即又转向李砚,呼:“世子。” 伏廷下马,扫了一眼,问她:“光王府的?” 栖迟嗯一声,是临走前叫秋霜安排的,皆是光王府的府兵。 伏廷又看一眼,再看她:“不要我送了?” “就在这儿吧,圣人随时都会要你去长安。”她看了看他,转头进了官驿。 伏廷看出她眼中意味,跟了过去。 众人趁机卸车喂马,暂时在官驿里安置下来。 进了房中,栖迟抱着占儿,就站在窗边。 伏廷进去,看她这模样,忽而就有了分别的意味,走近说:“我的东西也都带上了,送你们到了地方就直接入都,返回就来接你。” 栖迟没做声。 伏廷看了眼她怀里的占儿,发现她连日来总是抱着,解了刀,过来接手:“我来。” 栖迟先没让,头抵着占儿的额头靠了靠,才递给他。 占儿还支吾了两声,不想离开她怀里,最后被伏廷牢牢扣着,只能安分地扯他的军服衣领了。 他心想就要与他分开了,这小子竟也不见与他亲近。 栖迟忽然说:“让占儿跟着你吧。” 他眼扫过来:“为何?” “跟着你我放心。” 伏廷不语,上下打量她:“难道你怕光王府不安全?” 栖迟摇头,光王府自然安全,否则她又岂会回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给他:“这个你回程时再看,我们就在此暂别。” 伏廷一手抱着占儿,腾出只手来接了。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秋霜捧着光王私印来还给栖迟时,恰好看见大都护自房中走出,臂弯里还抱着占儿。 她忙退避让道,就见大都护直接往外走去了。 待人已走远,她走入房中,就见栖迟站在窗口,遥遥望着窗外。 “家主,大都护这是……” “他走了。”栖迟望着外面,一动不动。 外面马嘶远去,伏廷坐上了马,朝她这里看了一眼,转头,身影自眼中远离。 占儿在车中乳母的怀中。 秋霜吃了一惊,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队伍整个行远,栖迟目光往上,看了眼官驿上飘着的旗帜,上面写着:淮南道官驿。 整个淮南道,官驿有许多,但这一处,是他们的分离之处。 她没回头,伸出手。 秋霜这才想起来意,将私印送上。 栖迟收起来,握了下手指,方将怀中抱过占儿的感觉给缓去了。 而后那只手伸入怀里,拿出一本账册,递给秋霜:“交代商队去办,办完后就将这本册子烧了。” 秋霜打开匆匆一观,诧异地瞪大了眼,甚至往门口看了一眼,心惊胆战地放低声音:“家主怎会要商队买入这些……这、这些可是重罪啊。” “那又如何?”栖迟轻笑一声,想着刚刚离去的伏廷和占儿,低低说:“如今的光王府,还有什么可惧的?” …… 伏廷出发到半路,忽有自洛阳方向快马飞驰而来的信差送来了报信。 他勒马停住,接过来看完,下令原地等候。 附近只有村郭,并无可落脚之处,眼前只有一条不算平整的土道,也只能在原地等候。 众人原先未能落脚,此时正好停下休整。 伏廷下马时刚好听见占儿在哭,乳母在车中哄个不停。 这小子向来很乖,平时哭的并不多。 他吩咐左右:“去抱来。” 一个近卫立即过去传了话,倒让乳母吓了一跳,还以为大都护嫌她照顾得不好,掀了车帘,战战兢兢将孩子送了出来。 近卫将占儿抱过来,伏廷接了,他倒是不哭了,只是还一抽一抽的。 伏廷拇指抹去他小脸上的泪痕,想说一句“男子汉哭什么”,可毕竟还小,拍了拍他的背,抱着他在附近走去了一旁的树荫下。 天上还有日头,却也不烈。 近卫们跟随伏廷久了,最知道他刚硬的秉性,哪里见过他这么照顾小孩子的时候,一群人交换着眼神,只当没看见。 等了约有三刻,远处马蹄阵阵。 一人骑着马飞驰到了跟前。 马上的人一跃而下,开口就唤:“三哥!” 是罗小义,入了中原,身上穿上了寻常的胡衣,乍一眼倒瞧不出是个将军了。 伏廷抱着占儿从树荫下走出来:“你怎么来了?” 方才那信差来送信便是说他来了,正在寻他们。 罗小义也真是赶巧了,一路紧赶慢赶地到了洛阳,恰逢他们离开,也不清楚是走的哪条道,只好托了信差帮忙找人送信,一面自己追了过来。 好在追的路线倒是没错。 “原本是要按三哥说的继续接应阿婵的,可她说消息要亲自给你。”罗小义说的有些讪讪,其实明白肯定是曹玉林觉得消息重要,可说出来又好像显得自己不被曹玉林信任似的,才落得这么个结果。“我来是觉得情形不对,有其他事要与三哥说。” “什么事?”伏廷问。 罗小义凑近一些,低语道:“前些时候瀚海府中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因着不是突厥人,起初我没动他们……” “又是来查她的?” “不是。”罗小义摇头,知道他说的是查钱的事,接着说:“不是查嫂嫂的,嫂嫂那身份,倘若不是当初她自己露了马脚给咱们,咱们也未必查得出来,别人又哪里查得到。这回却是查世子的。” 他细细地说,那一行约有三四人,俱是中原人,凡是有关李砚的人和事都被摸了一遍,连在都护府里教授李砚读书的那个老先生也不例外。 伏廷面色沉凝:“然后呢?” “我将他们全都……”罗小义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法子,干脆利落。 为保护他嫂嫂暗中经商的身份,查探的多半是自接了当地抹去了,与他嫂嫂相关的世子,自然也就这么办了。 只是又悄悄添一句:“就是不知为何会冲着世子来,他一个半大小子,孤苦伶仃地跟着嫂嫂去北地,已然跟寄人篱下似的了,还能碍着谁的眼?” 伏廷没什么表情,也没回答,只点了下头:“也好。” 圣人大概是想换个法子了,来一次绝一次,也好让他们断了这条路。 罗小义听到这句就放心了,证明自己没做错,这才放松下来看了看他怀里的占儿,又转头看看左右:“嫂嫂呢,世子呢?怎的三哥竟要自己带起小子来了?” 伏廷说:“一起回光州了。” 他一愣:“怎么,三哥与嫂嫂吵架了?” 这都闹到要回娘家了? 伏廷扫他一眼,想起了那只锦囊。 其实当时他并未答应要就此分开,栖迟说:你看到了就会明白了,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才终于点了头。 他看了眼怀里还在有一下没一下撇嘴的占儿,刚离开这点么点远便哭了,多半也是想她。 “抱着。”他把占儿递给罗小义。 罗小义两手在腰上一蹭,就要来抱。 哪知占儿一下扑在了伏廷肩头。 比起栖迟,伏廷的确不够亲近,可比起罗小义,那却是眼下最亲近的一个了,便难怪他有这样的反应。 伏廷拍一下他背,还是将他递给了罗小义。 罗小义也机灵,一抱住就马上哄道:“乖侄子,叔叔带你去旁边玩儿。”说着又转回树荫下去了。 伏廷趁机走开两步,从怀里摸出那只锦囊。 拆开,里面是一叠纸张,一张一张难以数清,他越看眼神越沉,直到最底下夹杂着的一份文书,他手指一攥,转身就走:“返回官驿!” 罗小义吃了一惊,转头望来,连忙抱着占儿跟出。 乳母已伶俐地跑过来,将孩子接了过去,返回车上。 众人上马的上马,回车的回车,顷刻间调转回头,沿着原路再往先前的官驿而去。 ……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出现了淮南道官驿迎风招展的旗帜。 伏廷一马当先,抽着马鞭,疾驰而入。 几名官役刚送走一批贵客,正在洒扫,忽见他冲入,吓了一跳,才发现是之前来了就走了的大都护,慌忙见礼。 伏廷下了马,径自往里走去。 一路走到那间房门口,推开门,已然没人。 他死死捏着马鞭,转身走回去,入了院中便问:“这里的人呢?” 一名官役小心翼翼回:“大都护可是在问清流县主?县主已然离去了。” 伏廷咬牙,翻身上马,迅速冲了出去。 罗小义刚刚随着队伍在官驿前停下,就见他已绝尘于道上,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距离官驿几十里外,路旁一间茶寮,经过的大队人马暂时在此歇脚。 天已黑下,茶寮早已闭门谢客。 门口有搭着的木棚,棚下有未收回的粗制木凳条桌,却没有灯火。 李砚坐在凳上,看着对面,低声问:“姑姑,您怎么让姑父走了,连占儿也被一并带走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栖迟手指拢一下披风,脸朝着他:“我已与你说过了,你拿不到光王爵了,要做最坏的打算。你如今已成天家眼中钉,肉中刺,唯拔之而后快,或许我也是。” 李砚心中一凉,抓着衣摆。 其实已有所觉,在饯行宴时她说这些时便有所觉了,只是未曾细想,未敢深思,原来竟是事实。 “我正要告诉你,”栖迟平静地说:“暗中不行,天家大概不想故技重施了,如今让你回到封地,或许是想要转到明处。比如查你的事,在你身上捏造错处,甚至罪行,最后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对你问罪处置,继而撤藩。” “自然,”她又说:“或许还有其他的法子,让你待命,最终也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 李砚坐着一动不动,似在慢慢接纳这些话,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了变化:“所以姑姑你莫非有心……” 栖迟说:“我现在只想保住你。” 李砚于是没有说出来,默默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过来一会儿才又问:“这些事姑父知道吗?” 栖迟倏然沉默,昏暗里看不清神情,片刻后才说:“阿砚,你姑父是北地的英雄,你弟弟还很小。” 答非所问,李砚却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在天家面前,也许轻易就会被打成叛臣贼子,北地全靠他姑父撑着,占儿什么都不懂,怎能被扯进来。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栖迟打断:“待回了王府,我再告诉你缘由。” 似是乏了,再不想说下去。 短暂休整,为安全起见,马上便要继续启程。 李砚起身时都有些脚步虚浮,走了几步才稳住了。 栖迟走出棚去,新露小跑着迎了上来:“家主,留在后面看风的人回来了,说亲眼看见大都护他们又返回了那间官驿,大都护似乎还追上来了。” 她一怔,快步走去道上,没几步,忽然转头说:“给我解匹马来。” 立时有护卫去办,很快就从后面牵了匹马过来。 栖迟牵了,踩蹬而上,一夹马腹便驰了出去。 后方十几个护卫带着刀上了马,匆匆跟上她。 …… 天上云散月出,照着地上亮盈盈的一片白。 远处点点村火,近处是一片遍布软草的野地。 栖迟马驰至这里,停顿下来,已听见远处急促的马蹄响,月光勾勒着马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她忽而想调头离去,想问自己为何要过来。 但已来不及,这想法生出来的时刻,前方人影已近。 马疾奔到面前,伏廷手一勒缰,跨腿马下,大步朝她走来。 栖迟看着他,默默下了马背。 后方护卫立即跟近,他扫了一眼,冷喝:“滚!” 栖迟心神一凛,挥了下手。 护卫自行退远。 伏廷止步,月色披在他身上,自他肩头至脚下,周身描刻,走线如刀。 他抬起一只手,手里拿着那只锦囊:“我问你,这里面是什么?” 栖迟说:“不过是一些店铺地契罢了,都是北地境内的。” 何止是一些,整个北地的都在了。伏廷咬牙:“那最里面夹着的文书又是什么?” 她沉默。 “你在打发我?”他声沉着:“还是要跟我决裂?” 夜风吹过,栖迟看着脚下拖出的淡薄人影,回答不上来,难以回答。 伏廷走近一步,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你早就想好了是吗?” 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是。” “你想的就是将我撇开。”他声更沉:“你想干什么?” 栖迟更不能回答了。 伏廷忽然拖着她的手在胸口一按:“你不是想要这儿吗?我伏廷一身铁骨,唯有这颗心不值一提,你想要,来拿啊!” 栖迟心中一震,被他的低吼震慑地抬起头。 从未见他如此压低眉目,半明半暗的月色里,一双眼沉得可怕。 “说话啊!你对我全是虚情假意?”伏廷紧紧盯着她:“你我做夫妻以来种种都是假的?” 栖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手被他紧抓着,心也像是被揪紧了。 始终没见她开口,伏廷声音忽的哽了一下:“李栖迟,你我谁才是石头?这么久了,我都还没有将你焐热。” 栖迟竟看见了他泛红的眼眶,心头一窒,酸楚难以言说。 她见过他刚硬的时候,寡言的时候,甚至使坏的时候,霸道的时候。他是北地的英雄,也是北地的情郎,何曾有过这样的一面。 伏廷喉头滑动:“你我连占儿都有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她面前问出这个。 栖迟张了张嘴,他看着,霍然松开她,退了一步:“算了,我瞧不起我自己。” 他将锦囊在她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栖迟脱口唤他:“三郎。” 伏廷停步。 “他日……我还能不能回去你们身边?” 他日若她还好好的,还能不能回去与他们父子团聚? “我不等什么他日。”他上了马,扯缰驰出,消失在夜色里。 栖迟下意识地跟着追了好几步,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身影。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光王府迎回了久违的主人。 虽然已离开很久,但府中一切如旧。 一群老仆将四下都洒扫过了,府兵严严实实地守在了各处。 栖迟入了府,连披风都未解,先带着李砚去了祠堂。 这里终日有人照料着,香案洁净如新,牌位前的供品都是每日必换,一截香烟袅袅地竖在坛中。 栖迟说:“我现在就将路上提到的缘由告诉你。” 李砚早有准备,添了柱香,站在一边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栖迟说地很慢,也很简练。 光王府的遭遇,圣人如今的态度…… 话没有说多久,李砚却像是听了很久,一番话入耳,他脸上已满是震惊:“父王他……” 栖迟看着他,又轻又缓地点了个头。 李砚后退两步,眼神茫茫然一片空洞,脑中还有当初父王将他牢牢护在身下的记忆,之后就只剩下父王躺在榻上的画面,缠绵日久的病榻,日益萎靡的面容,一日日消磨掉了外人口中赞为“玉人”的光王。 以往邕王世子带头骂他是扫把星,他也以为自己是最晦气的,出生没了母亲,后来没了父亲,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落在了他头上。 原来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他惊愕之后,陡然捏紧了拳,转身就跪了下去,面朝上方牌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抬起时额头上已红,甚至有了血印子。 栖迟抽了帕子过去,给他轻轻擦了擦,在亲口告诉侄子这些话后,她自己反而很平静。 “恨吗?” 李砚拳握得关节作响,眼中泛着水光,说不出话来。 栖迟抬手按住了他肩:“恨也要忍着,光王府还无力报仇,你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你自己。” 李砚终于抬起头来,无声哽咽。 栖迟默默看着,明白他眼下心里有多难受,自己也一样,也只能由着他熬到平复。 许久,李砚如梦方醒,抬袖在眼下一擦,站了起来,忽的竖起三指,对着祖父母和父母的牌位,嘶哑着声道:“今日所知,永世不忘。” 哪怕还无法讨回公道,哪怕永远也讨不回公道,他也绝不会忘了他父王和光王府经受的一切。 栖迟看着他站在身侧,如今越发轻易的从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她自袖中摸出那枚私印递给他:“光王府的兵马只能由光王亲自调动,你尚无资格动用,但皆由我光王府所养,凭你父王私印,若遇急难,让他们保你一程应当不难。” 李砚双手接了过来,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字,又想起父王,红着眼看着她:“姑姑为我一路筹谋至今,却不妨天家早已锋戈相向,事已至此,到此刻您也仍顾念着我,真值得吗?” 她蹙眉:“说什么胡话。” 李砚垂了下头,又抬起来,攥着印章道:“不是胡话,若天家执意要这光州,我便给他好了,父王已没了,我不能再连累姑姑。” “交出封地就会被送去长安,圈养在圣人脚下。”栖迟低着声,脸冷下来:“在他耳目下,一旦被发觉你已知晓你父王往事,只有死路一条。你别忘了,当初那次山洪若不是你父王以命相护,你也早就一并死了。那位何等心思,这两年未动你,只不过因为你倚靠已倒,不值一提,如今已变了形势,他岂会还一直留着你。” 李砚点头,眼眶更红:“正因知道,我才更不想拖累姑姑,姑姑已有自己的家,不应再背负着我这样的负担……” “那我就该看着你去死吗!”栖迟霍然低斥。 李砚话被一断,再无他言。 是,若是今朝他与姑姑位置对换,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明知不该却仍不舍,这不就是血亲的意义吗? 他只是觉得愧对姑父和弟弟,要尽力保他的不只是他的姑姑,还是他姑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亲,叫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栖迟对着牌位站着,无声良久,说:“先出去吧,我上炷香。” 李砚默默走了出去。 门外,遥遥站着新露和秋霜,眼见李砚出去,秋霜跟上前去伺候,新露走过来,进了门,在栖迟身后小声说:“家主,刚收到官驿那边消息,大都护已离开,似是去长安了。” 栖迟点了点头,手上点着香。 新露悄悄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栖迟对着牌位默默上了香,看着香案上飘忽的烛火,不知怎么想起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最终记了起来,她曾在北地的寺庙里为哥哥点过一盏佛灯,眼前便也是这样摇动的烛火。 也记起了寺中住持曾在点佛灯前说她心有挂碍,深沉难解。 后来又说她挂碍不解,难见本心。 她还记得自己回的话:我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天家让她哥哥家破人亡,她如今,拆了自己的家来保他最后一丝血脉。 她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只要压着不去想伏廷,不去想占儿,她似是的确可以做到的。 八月中,长安。 皇宫巍巍,帝王理政的含光殿前静穆无声,只垂手立着两个内侍。 午时未至,日头已浓。 含光殿门打开,伏廷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官服,走出两步,转头看了一眼。 殿门内露出帝王端坐的身影,微垂的头,已是难以遮掩的老态龙钟。 其御座前的地上,满是扔落的东西。 一眼过后他即转过了头,走下殿前台阶,回味着方才殿内情形。 早在入殿之前,便有内侍在门边提醒:圣人暂时不听任何与藩王封地有关的上奏,请大都护切莫触犯天颜。 一句话,便知是圣人事先的安排。 他在殿中述职,也听圣人过问了有关遇刺的事,甚至问了占儿如何,原先他在心中拟好有关李砚的话,却终是半个字未能提及。 圣人始终稳如泰山,直到听他禀报到突厥军中出现了陌刀,才勃然大怒,甚至当场扫了面前桌案上的东西,以至于香炉奏章都落了一地,随即便下令他彻查到底。 伏廷对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据说当初圣人年轻时曾在边疆遭受过突厥袭击,此后便十分痛恨突厥,后来对他这个能抗击突厥的臣子也出奇的重视。 这一番面圣不过两刻的功夫,最后,要离去前,圣人忽而问了他一句:卿久未入朝,可有相熟的臣子走动? 伏廷答:泛泛之交,都不至于相熟。 唯一熟悉的,不过一介悬着吊着的世子,彼此心知肚明。 圣人摆手,结束了这次短暂的召见。 伏廷再三回味了那句话,觉得自己先前所想没错,朝中局势的确变了,或许这才是如今李砚处境的直接缘由。 一路往外,过了两道宫门,已至外宫,罗小义正站在宫墙下,与先前为他们入宫引路的一个小内侍正有说有笑的。 他过去时,内侍正好离开了,临走时往袖口里塞着什么。 是罗小义给的钱。 伏廷一手牵了马,往外走。 过了这一段,是禁军守卫的外宫大门,直至出了宫外,他才低声问:“问出什么了?” 罗小义牵着自己的马,凑近来低语:“也不知是不是个有用的事,据说圣人近来忽而疏远了邕王,邕王为表上进还将儿子打发出去游学了,但圣人对他避而不见,用那内侍的话说,甚至已有了厌恶之心。” “其他藩王呢?” 罗小义一愣:“三哥怎知还有其他藩王的事,还真听说有两个藩王出了事,汴王打猎时坠马死了,翼王也意外受了重伤,据说伤到了脑袋,这两个都还未成婚,眼看着便是都绝了后了,委实可惜。” 伏廷心里过一遍,都是远离都城的藩王,与光王府何其相似。 “还有呢?” 罗小义道:“还有是我猜的,听那内侍说漏一句,好似是圣人幺子病了,可再要细问就问不出来了。嗨,这些宫里的都精得很,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嘴巴可严了。” 他是心疼那些钱,好不容易如今有了余钱,可当初的穷劲儿还没完全缓过来呢,为打听这些可花了不少疏通。 伏廷前后连在一起一想,看似没什么关联,却都是皇族宗室里的事。 当今圣人年至花甲,膝下只有三子,早年早逝了一位,还剩下两个,一长一幼。 伏廷久在边疆,这些事都难以深知,却也听闻过圣人素来疼爱幺子,至今也没有立储,便是因为更想传位于幺子。 如今幺子卧病,圣人却关注藩王,心存防范之意,难道是在为皇位传承暗中铲除威胁势力。 他想到此处,翻身上马:“回去。” 罗小义忙跟上他,嘴一张,想说什么,看他已打马往前,只好先闭上。 后方近卫一并跟上。 行至长安东市,宽阔齐整的街道旁商铺林立,大街上人来人往,见者避让,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家鱼形商号的店铺,是卖绫罗绸缎的,斜对角是另一家,是间门庭开阔的质库。 伏廷勒住了马。 罗小义也早就看到了,方才就想说来着,忍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上前问:“三哥,你就不过问嫂嫂的事了?” 伏廷眼睛没看他:“过问她什么?” 罗小义摸一下鼻子,这是他惯有的小动作,明知有些话不该说又偏要说时,就会这样讪讪然:“你说过问什么,她是你夫人啊,如今这般局势待在光州,你定然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吧。” “夫人?”伏廷目光收回来,当晚的情形便涌至了眼前,腮边一动,沉着声说:“她未必那么想。” 那锦囊里夹在众多地契间的那一封文书,是她所写的自罪状,里面罗列了她如何欺瞒天家暗中经商的事,要他到无法转圜时以此为由休了她,再去天家面前告发她,便足以撇清与她的关系,弃车保帅。 伏廷统领八府十四州以来,从未有过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这个女人是他的夫人,却要他划分得清清楚楚,决裂得明明白白。 如果走到这步,她还能说断就断,就当他如外人一般,那他只能认栽,是她绝情,他无话可说。 罗小义看看左右,打马跟着,低低叹一句:“那就不找嫂嫂了?” 找?找过了,她若真有心回来,就别说什么他日。 伏廷不发一言,马鞭一甩,疾驰出去。 光王府里,栖迟坐在窗前,手里拿着秋霜刚刚送来眼前的消息。 消息自长安、洛阳二都网罗,经由商号传递送至,是她早就吩咐收集的。 经商途径,所知有限,但也好过耳目闭塞。 她看完,揭了面前香炉,将几张纸投了进去烧掉。 看起来暂时风平浪静,或许天家不会着急动手,越是此时,越不能自乱。 “其他安排如何?” 秋霜小声道:“家主交代的都吩咐下去了,线路、人手,无一处疏漏,一旦……真有对世子不利的时候,便是最差的一步,也足以妥当安排世子撤走。” 她又问:“阿砚那边呢?” “世子带着印绶亲自去了府营。” 府营里驻扎着光王名下的直系兵马,栖迟觉得李砚能亲自去再好不过。 秋霜恰好禀报:“商队已走动出去,按家主所说,办好后会烧去账册,暗中听从吩咐。” 府营兵马虽有,但太平中原不似边疆,兵器已旧,商队要运的是生铁。生铁做冶兵用,朝中历来禁止私自买卖。 若有可能,栖迟一辈子也不会碰这种生意,宁愿他们一辈子暗中等着吩咐,永远用不上。 秋霜禀报完便出去了。 栖迟独自坐着,看着窗外绿树繁花,斜阳熠熠。 没了北地的大风凛凛,雪花飞扬,这里只剩下光州独有的温柔,她竟有些不习惯了。 想到北地时,便及时打断了,怕收不住。 过了一会儿,新露来了:“家主,外面有人求见。” 栖迟正好岔开头绪,看过去:“何人?” “说来只怕要叫家主觉得好笑。”或许是有意让栖迟心情好些,她还真笑了一下:“当初皋兰州里的那个箜篌女罢了,竟还有脸登门拜访。” 她一怔,起身说:“请她过来。” …… 庭院里,露天设席,来人很快被带到。 栖迟敛裙端坐席间,看着被带到面前的女子:“竟然真是你。” 杜心奴一袭绿缎衫裙,带着笑向她盈盈见礼:“贱妾也没料到还有机会与夫人再见。” 栖迟手抬一下,请她免礼:“你为何会在光州?” 杜心奴脸上的笑多了丝羞赧,眉眼都是弯的:“实不相瞒,自古叶城一别后,贱妾可再不敢往外走,便在中原各处继续研习技艺,如今得遇良人,正准备随其返回长安,择日嫁做人妇,临行前无意间在路上得见夫人身边侍女,认了出来,忆起夫人高贵身份,方想起正有个光王府的娘家在此,便想着莫不是夫人也来了,于是贸然前来拜访,原来竟叫贱妾猜着了。” 栖迟闻言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在这情形下还能再见,还能听到她身上有这么个好消息:“那我该道贺了,难为你还能特地来告诉我这件喜事。” 这世间总算还是有好事发生的不是。 杜心奴笑了笑:“贱妾蝼蚁之人,一些琐事何敢惊动夫人知晓,不过是他日于边境离去前,妾曾留过话,待他日谱了新曲要来请夫人品鉴的,这才来了。” 但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她看了看左右,早已注意到王府上到处都是守着的护卫,只是她有眼力见,只当没看见,但也寻思着是否不该再继续打扰。 刚想着就此开口告辞好了,却听栖迟说:“再好不过,我也很想听一听,毕竟机会难得。” 杜心奴不禁一愣,看她坐在那里容光一如往常的娇媚动人,要说有何不同,大约也就是眉宇间有些郁郁,却不知为何说的话却有种恐无他日之感。 不过也只是心中胡乱揣测罢了,当即又堆了笑出来称是。 新露安排,着人将她那架精致的凤首箜篌搬了过来。 杜心奴敛衣在对面跪坐,朝栖迟略一低头施礼,而后抬手起势。 轻轻的乐音流淌,恍若回到了当初的皋兰州中。 栖迟不知这恬淡时光还剩多少,只这一刻,也是好的。 乐声是演奏人的心声,她听着那空灵的乐音,起手纷纷扬扬如水滴落溪,如人点滴情绪,如女人悄然回眸;中途流畅回旋,如情绪奔浓,如酒入喉,如相思在心头;婉转时如低诉,高昂时如争鸣;平缓时甜蜜,急促时揪心…… 她似认真听了,思绪却完全偏离了。 连日来终日忙碌,刻意不去想,此时当这些情绪涌出来时,脑中所想就只剩下了那一人。 他用剑挑起她的下巴;冷硬地不肯接受她的钱,也毫不犹豫地为她出头赛过马;在湖边狠狠地亲过她,也曾断然拒绝过她;将她扛回去时说过要让她将瀚海府当成自己的家;古叶城外为她中过箭,也在战时为她动过八方令…… 最后这些一幕幕都淡去了,只剩下那晚他质问的脸,月色里拖着的一道长影…… 你不是想要这儿吗?我伏廷一身铁骨,唯有这颗心不值一提,你想要,来拿啊! 你我到底谁才是石头?这么久了,我都还没有将你焐热。 你我连占儿都有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 箜篌音停了,杜心奴收手,垂眉低笑道:“夫人乃贱妾知音,想必也听出来了,此曲是为心爱之人所作,不知夫人听后有何感触?” 说着抬起头,却是一愣:“夫人这是怎么了?” 栖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入了神一般,眼神定在了一处。 她怔怔地抬起手,摸过眼下,指尖微湿。 “我这是怎么了?” 当初在皋兰州里为了他打发了眼前的杜心奴,还恍在昨日,还曾扬言要在他身上收回回报。 不就是奔着倚靠他去的吗?不就是希望能在最坏的时候靠他庇护,靠他支撑的吗? 为何真到了这时候,却反而将他推开了? 她将他当什么? 不是本心未改,一直未变吗? 如今已经彻彻底底得到他心了不是吗?她又是在干什么? 她僵坐着,盯着指尖,低声喃喃:“这已违背我的初衷了不是么……” “夫人?”杜心奴没听清,小心翼翼地又唤一声,错愕地看着她,若非怕冒犯,已然要开口询问了。 栖迟回了神,收敛神色,缓缓站起来:“请在此少坐片刻。” 杜心奴看着她离席而去,不明就里,只能坐在原处。 栖迟走开不远,在园中浅池边站定,从袖中取出那只锦囊,抽出了那份文书。 展开看了一眼,已记不清写下时是何种心情。 一步步走到今日,以为自己一直是清醒透彻的,原来被他那般质问过后不是故意不去想,是不敢细想。 栖迟看着池面上自己微白的脸,忽而动手,一页一页撕了文书,扔入水中。 游鱼一涌而上,又随着纸屑纷扬潜入水底。 她转头,又回了庭院中。 杜心奴立即起身相迎:“夫人。” 栖迟问:“你方才说,你就要去长安了是吗?” “正是。” 她轻轻点头:“正好,我想请你替我带一封信。”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长安行馆中,伏廷正在住处坐着,手里拿着一份刚送到的北地奏报。 刚看完奏报上的军务,罗小义推门走了进来。 “三哥,都安排好了。”说着压低声音:“都中再有新消息就会及时送过来的。” “嗯。”伏廷放下奏报:“准备动身。” 圣人古怪,结束觐见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也无安排,他也是时候离开长安了。 只是离开前特地布了眼线,留心着都中新的动静。 罗小义抬脚出门前,犹豫着问了句:“那咱们就直接回北地了?” 伏廷扫了他一眼。 光是一言不发,就叫罗小义觉得好似自己多嘴了似的,咧着嘴干笑。 忽的两只小手冒出来,软软地抱住了伏廷的腿。 他偏头一看,是占儿。 小家伙穿着雪白的衣袍,小脸粉白圆润,近来到了忍不住想站的时候,经常抱着他的腿做支撑就冷不丁站起来了,口中还咿呀个不停。 罗小义见状,趁机溜出门去了。 伏廷看着占儿抱着自己的腿不放,也就不动,稳稳地撑着他。 占儿抱着他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不稳,小脸趴在他膝头自顾自地玩。 伏廷看着他这幅模样,想起栖迟,这一幕没能叫她看见了。 缺了她,这些时日以来,占儿倒是与他亲近了许多。 只一会儿工夫,罗小义忽而又回来了。 “三哥,外面来了个人要见你。” 伏廷问:“什么人?” 罗小义表情有些微妙:“就是当初那个箜篌女。” 毕竟当初在皋兰州里是奉迎过他的,忽然跑来这地方求见,叫罗小义不多想都不行。 伏廷如今倒是对这个人有印象了,那是因为当初在古叶城里她曾出面保过栖迟名节,特地被栖迟提起过好几次。 “她来做什么?” “早被近卫盘问过了,并不肯说,说是要当面见到大都护再说。” 伏廷念及她曾经作为,点了头。 罗小义朝外吩咐一声。 不多时,两名近卫推开门,杜心奴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个水青布衫的年轻男子,帮她抬着箜篌进来的,放下后与她交换了个眼色,躬身朝伏廷见了礼便退出去了。 门合上,杜心奴敛衣下拜,向伏廷见了礼:“贱妾听闻大都护如今身侧空虚,特来拜会,不知大都护如今身边可缺人近身侍候,若蒙不弃,贱妾愿尽心尽力。” 伏廷冷眼看去:“若是因此而来,你可以走了。” 罗小义在旁咳了一声,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三哥正不悦着呢。 杜心奴不过是有意试试他心意罢了,悄悄瞄一眼伏廷,见他一身军服,生人勿近的架势,又看了眼他腿边紧挨着的孩子,暗暗想也真够不易的,难怪夫人会暗自落泪,光是瞧着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也舍不得呀。 她不敢再玩笑了,垂首道:“贱妾失礼,大都护莫怪,其实今日贱妾是奉夫人命令来的。” 伏廷眼顿时扫向她。 罗小义听了不禁瞄了瞄他,见他不说话,机灵地问了句:“夫人叫你来做什么了?” “夫人叫我来送信。” 伏廷依旧默不作声,听到信脸色沉了。 杜心奴察言观色,叹道:“夫人说倘若大都护对她有气,不愿展读,便由贱妾代劳,不过夫人也说了,她不愿别人多唤大都护名字,最好还是由大都护本人来读。” 说罢自腰间取出封信来,便要撕口。 伏廷说:“放下。” 杜心奴受到威慑,忙福身施礼,将信函放下,看一眼他神色。 罗小义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杜心奴却又笑了一下:“大都护见谅,夫人花了钱的,要贱妾为她在大都护跟前献上一曲,以表心意,贱妾收了钱,得把曲子给弹了才能走。” 罗小义挠挠头,心说他嫂嫂这是做什么,他三哥哪里是个爱听曲的人啊。 杜心奴却已坐去箜篌后,洋洋洒洒地就弹奏了起来。 占儿站累了,就挨着伏廷的腿坐在了软垫上,伸着脖子,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声音的来源。 伏廷紧抿着唇,只不动声色地听着。 乐声悠扬,倒好似这屋中此时正在享乐一般。 一曲终,杜心奴抬头道:“此曲唤作凤求凰,以表夫人爱慕之情。” 伏廷眼一掀,看了过去。 罗小义已在旁暗暗称奇,悄悄看他一眼,心说嫂嫂竟然是表爱意来了。 杜心奴起身:“夫人交代贱妾已办到,还请大都护尽快看信。” 说罢告退出门。 伏廷看一眼罗小义:“先出去。” 罗小义被他一眼看清醒了,将占儿抱起来,也出了门。 伏廷看了眼那封信,拿了起来。 信在他手中展开,起首一句“夫君”,后面都是寻常问候,可有添减衣裳,可有吃饱睡好,占儿可有病着冻着,一路是否都平安。 他刚沉了眉,翻过下面一张,却见称呼换作了“三郎”…… 她知道他一定知晓李砚的事了,她以北地商铺地契托付,倘若最终确实走到要从天家手底下讨命的地步,只期望他将她在北地经营的商事划出去,那里以后依然可以为北地民生经营。而文书里暴露了她定好的中原商铺,可作为一道保全他和占儿声名的证据。 他是功臣,是北地的支柱,帝王倚重,百姓仰望,六军傍身,只要大义灭亲,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她所思所想皆是一己之心,以为北地不可无大都护,却独独罔顾了他心意;以为占儿不能没有父亲,却罔顾了占儿也不能没有母亲…… 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何能做出这种灭妻之举。 是她一叶障目,不见本心。 …… “你以性命相护,我却轻言别离……” “先前从未忆起;忆起后,再未断绝……” “你问我把你当什么?” “我当你为何,当如你待我。” 信至末尾,已然落款,边上却有斜着添上去的一段,大约是后来加上的,字迹也有些微的潦草…… “白日忽梦一人,看似熟悉,走近却又不是。自别后,眼中所见者之众,众人中却无人是你。自然不是,那些人岂会是你……三郎,我金刀铁马的伏三郎。” 这添上的几句如同梦语,字迹飘忽,边上有一道墨迹,似要涂去,最后却只涂了几个字,终是留了下来。 伏廷抬头,喉间一滑。 许久,又看一眼最后那一句:三郎,我金刀铁马的伏三郎。 他霍然站了起来,信紧紧握在手心里,吐出口气。 李栖迟,你就是仗着我将你放在了心尖上。 罗小义听到动静,一下推开门。 他已将那封信折好,抬头说:“出发。” 栖迟立在窗前,默默思索着长安的情形。 也不知杜心奴的信有没有带到,也不知他看过后是何等心情。 那封信交给杜心奴之前,再三斟酌,她迟疑了好几日,杜心奴来取信那日,她捏着信倚榻浅眠,忽而做了个梦。 梦见她独行于荆棘道上,远处有人朝她打马而来,她张口要唤三郎,近了却发现是张模糊面容。 恍惚坐起,捏着笔将这段添了上去,本是想自嘲般说一句,随便梦到的人岂会是他,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是他,他金刀铁马,一身铁骨。 最后写出来却全然不是那个意味。 想要抹掉,抹了一半,却又扔了笔。 还遮遮掩掩做什么,她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该大大方方告诉他,矫情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终究是就这么送出去了。 余光里有谁正快步朝这里走来,栖迟朝窗外看了一眼,来的是李砚,他一手拎着衣摆,朝她这里走得很急。 她见状一惊,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可分明都中暂时并未传来其他消息。 转身走去门口,李砚已到了,一见到她就说:“姑姑,我刚接到府兵来报的消息,听说淮南道官驿里来了人快马吩咐迎客,要迎的是安北大都护。” 栖迟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姑父就要到那官驿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脚下已自发自觉地出了门。 刚开口唤了声“来人”,李砚已道:“护卫和马匹都备好了,姑姑快去吧!” 栖迟看他一眼,匆匆往王府大门走去,连披风也来不及拿。 几十护卫守在门外,马背上悬着她的帷帽,栖迟上了马,戴好帷帽,第一个冲了出去。 出城后,往官驿而去,栖迟于这附近长大,路线熟悉,一路上挑拣近道,节省时间。 赶得太急,以至于未能细想李砚说的是他要到了,却根本是还没到的。 入了官驿中,尚且院落空旷,馆舍屋空,只有里面的官员和差役在忙碌着准备。 栖迟下了马,才发觉自己心口还在砰砰的急跳,是马骑地太快了。 她交握着两只手,在院中缓缓踱了几步,隔着帷帽的垂纱,时不时看向外面。 好几次后,听见了外面马蹄奔来的声音。 她立即走向院门,一手掀开帽纱,看着由远及近驰来的人,直到对方一直骑着马到了官驿院前,下了马朝她搭手见礼:“县主。” 栖迟脸上神情渐渐敛去:“崔世子。”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会等到崔明度。 …… 官驿内,官员来设了座,奉了茶。 栖迟坐在桌旁,头上帷帽一直没摘下,坐在崔明度对面。 “县主近来如何?”他手里握着茶盏,看着她,似想透过帽纱看到她神情:“自那之后,我一直挂念县主安危,近来才得知你近来一直居于光州,才赶了过来。” 栖迟不明白他为何会走这趟,眼下分明与她划清界限才是最明智的,口中说:“我很好,世子没必要挂念,那日后,你已不必再心存愧疚。” 崔明度看看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我已是河洛侯了。” 栖迟朝他身上瞥了一眼,此时才留心到他一身服白。 她不知是该劝他节哀,还是该恭贺他终于能自己做主,一个字也没说。 崔明度温声道:“家父临终前为我定下了婚事,以后自然是再难有如此见面机会了。” 栖迟心说这样也好,他们本就不适合再见,起身说:“既然如此,河洛侯保重。” 她走出了门。 崔明度没料到她竟只说了这么一句,脚动了动,起身跟了上去。 栖迟走到院中,回头看到他,退了一步,刻意拉开了些距离:“人多眼杂,你该离去了。” 崔明度道:“不必担心,我既能前来,自然早就做好了安排。” 她不想再说,也无话可说,却见他似还有话说的模样,转头往外又走一步,眼睛扫到院门,耳中霍然一声马嘶,倏然停步。 崔明度也朝那里看了一眼。 伏廷刚刚勒住马,眼睛盯着她,又扫一眼她身后的崔明度,利落地下了马,军服一拂,换了只手拿马鞭,朝她这里走来。 身后的院门口,是陆续跟来的大队人马。 栖迟连忙迎了上去。 伏廷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脚步不停,径自越过崔明度就入了馆舍,仿佛当这里没有别人。 栖迟跟着他的脚步,走得很快,被他拉着一路转过回廊。 他顺手推开间房,带着她走了进去。 栖迟立时摘了帷帽扔在一旁,一回身握住了他抓自己的手:“我不过是刚巧遇上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你的。” 伏廷低头看着她:“我不管别人,只问你,还是不是我伏廷的女人?” 栖迟点一下头,如觉不够,又重重点两下:“是。”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伏廷眼神缓和了,看着她脸,发觉她下颌又尖了许多。 栖迟迎着他目光,忽的一垫脚,就将他抱住了。 他手中马鞭一扔,手臂顿时收紧,箍着她的腰按向自己,狠狠吻下去。 两个人抱得密不可分,急促地喘息,伏廷手往她衣襟里伸,栖迟扯着他的衣领。他含着她的唇,一只手去托她的下巴,吻到了她的脖子上,忽的停了一下,看着她颈上。 栖迟衣襟微敞,轻喘着在他面前昂着脖子,露出颈上挂着的一条链子。 那链子上还悬着个绘了彩的小圆球,被特制的网纱兜着,就贴在她喉咙下。 是当初在皋兰州里,他送给她的那枚珠球。 栖迟揽着他脖子,看着他脸,低声问:“如何,这样戴不好看么?” 伏廷不知她什么时候叫人做的,又是什么时候戴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罢了,甚至丝毫不值钱。他眼神凝在那里,喉结滑动,说:“好看。” 栖迟一手贴在他脸颊上,摸了摸:“你瘦了。” 他干涩地咧了咧嘴,心里不是滋味:“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垂了眼,又抬起,抱着他,脸贴在他胸口。 片刻,裙摆被轻轻拉扯了一下,栖迟低头,看见一只小手拽着她的衣裙,接着又是一只,小小的人影揪着她的衣摆借着使劲儿,从原本爬着,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房门露着道缝,罗小义的身影闪了一下,声音传过来:“我刚到的,什么也没瞧见,三哥嫂嫂继续。” 伏廷弯腰拾起马鞭,照着门甩了一下,他身影顿时一下溜得没了影。 栖迟抱着占儿,拥得紧紧的。 占儿完全没认生,扒拉着抱住她脖子,欢欣鼓舞地在她怀里咿咿啊啊地哼着。 她听着想笑,却又眼中酸涩。 伏廷看着母子俩,又看见她神情,有心打岔,问了句:“你怎会叫箜篌女去传信?” 栖迟低声说:“怕你在长安被盯着,她以乐人身份去走动,怎样都不会惹人怀疑。” 然而此时才算看清,杜心奴的出现不过就是给了她一个理由罢了,她分明就是想着他们,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伏廷看得出来,她如今对圣人防范得紧。 …… 罗小义又晃到这间房门外来时,正好看见伏廷和栖迟一前一后地从里面出来,占儿仍被栖迟抱在怀里。 他远远的先唤了声嫂嫂,带着笑脸过来跟伏廷道:“三哥还没下令呢,可以叫他们落脚了吧?” 别人都还在等命令,只有他仗着亲近才带着占儿先过来的。 伏廷忽然说:“不在这里落脚了。” 他一愣:“那去哪儿?” “光王府。” 罗小义看一眼嫂嫂,明白了,转头出去吩咐其他人。 栖迟朝他看了过来。 伏廷知道她在想什么,朝前院瞥一眼:“他还能来,便也说明眼下没到那种时候,不必担心。” 她眼珠动了一下:“嗯。” 伏廷想了想,心里有数,压着声问:“你是不是以为先前就要出事了?” 栖迟说:“我本以为他将你召入长安后就会下手了。” 所以才会以最快的速度做了应对。然而就算去北地捏造罪行不成,也该有人潜入光州才是,可这段时日,又好似突然平静了下来。只是不知是真平静还是暗潮汹涌。 应当是与朝中局势有关。局势不明,殿上的圣人也很古怪,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伏廷看一眼左右:“你记着,真出了事我不会把你推出去顶罪,你自己也别想把自己推出去。” 栖迟动了动唇,终是点了点头。 罗小义又往这儿来了,遥遥挥一下手,意思是可以动身了。 伏廷看见,将占儿从她怀里接了过去:“走吧,既然到了这里,我本也该去祭拜一下光王。” 栖迟沉默一瞬,说:“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 伏廷看着她:“什么?” “有关我哥哥的死。” 他眼一凝,听出了话里不同寻常的意味。 栖迟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路上说吧。” …… 崔明度还站在院中,刚刚有个差役来问他是否要在此处落脚,被他打发走了,刚转过头,就见伏廷一手抱着孩子,从馆舍中大步走了出来,行走间军服衣摆翻飞,身形凛凛。 路过时,隔了几步远,二人对视。 但诡异的,谁也没有见礼。 伏廷上下打量他两眼,忽而说:“如今是不是该称一声河洛侯了?” 崔明度这才搭手:“大都护客气。” 伏廷点头:“告辞。” 崔明度稍稍一愣,就见他已往前直接出了院门,回过头,栖迟跟在后面。 她头上又戴上了帷帽,高腰襦裙收着纤细的腰肢,在他看来,短短一段时日清减不少。 崔明度脚下走动,迈出半步即停:“县主可有因我而受大都护误会?” 栖迟收住脚步,隔着帽纱看他一眼:“河洛侯不必多虑,我们毕竟是夫妻。” 崔明度看一眼伏廷离去的院门,又看她一眼,虽未说什么,但显然是因刚才伏廷的举动才会有此怀疑。 栖迟没有直言伏廷根本不在意他的出现,仔细一想,他毕竟是圣人身边的红人,又何须与他解释太多彼此夫妻情分如何。 于是什么也没说,越过他走了。 崔明度看着她走出院去,脸上忽然笑了一下,满是自嘲无奈。 他成为河洛侯后居然会想着来见她一面,分明什么也不能说,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如今看来,倒像是见了他们夫妻。 在这地方不伦不类地站到现在,再送着他们夫妻离去,未免像个笑话。 暮色笼罩时,李砚在光王府里收到了栖迟返回的消息。 他赶去门口迎接,一下见到的全是熟面孔,既惊又喜:“姑父,小义叔!” 伏廷臂弯里抱着占儿,冲他点头,扫了一圈四下,又看了眼身旁跟着的栖迟。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他们成婚的时候。 罗小义已在旁感慨起来了:“我还是第一回来这儿呢,果真是气派的,以后……”刚想说以后你小子继承了这里可风光了,便想起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生生扭转了话题:“以后怕是难得来一回,先带我转转再说。” 李砚笑了笑,方才他语气里的转变,不是听不出来。 …… 王府里忙忙碌碌,为了迎接安北大都护这位久违的姑爷。 饭后,李砚抱上占儿,真领着罗小义去转悠了。 伏廷从祠堂里祭拜了光王出来,找到在园中坐着的栖迟。 她坐在一棵月桂树下的石凳上,半身斜倚一旁石桌,被昏沉的暮色包容,眼神不知飘去了何处,出了神地望着远处。 伏廷霎时间就明白了那日她失魂落魄的缘由。 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一件往事。 他走过去,她便回了神,目光转到他身上,又落到他手上。 “为何要带着剑?” 伏廷手里提着自己的佩剑,她竟没注意他是带着这个进去祭拜的。 他将剑放在石桌上:“这柄剑其实是光王送的。” 栖迟一怔:“什么?” 他说:“成婚时的事了。” 成婚当日,光王差遣了王府管事给他送来了这柄剑,带话说:我王府人丁凋零,只这一个胞妹相护扶持至今,君虽生于毫微却是奋力搏击之英豪,当不是那等无节小人,今赠以宝剑,以借故剑情深之意,望君珍视舍妹,永不相弃。 伏廷得剑后便听闻光王已至弥留,赶去时只见到了他最后也是唯一的一面,以及在他榻前垂泪的栖迟…… 其实他平常用的最多的还是刀,这柄剑到他手上后,只因长度得宜,制材锋利,才开始也常带在身边使用。 用得多了,沾了不少血,就用惯了手,偶尔想起这件往事,却也无从提起,怕勾起她伤怀。 栖迟怔忪地坐着:“哥哥从未说过。” 也或许是来不及说了。原来即使在临终之前,他也记挂着她的终身。 伏廷说:“这是他与我交代的话,自然不会与你说。” 男人之间说话都是直接的,不会拐弯抹角,给他一个武人送一柄兵器,即便不用也会时常看见,如同一个提醒。 光王不可谓不用心。 他看了看她脸上神情,和她那双已然潮湿的眼:“早知我就不说了。” 说完一手拿了剑,一手把她拽起来。 栖迟手腕被他握着,跟着他一同走出去,才忍住了思绪,在这王府里,忽就想起了当初与他成婚时的场景。 当年行礼时他也是这样走在她身侧,她面前遮着扇子,不好肆意张望,只能低头瞥见他一截衣摆,始终未能看清他模样。 府中随处可见护卫,未免有些引人注目。 伏廷知道她向来面皮薄,走了没多远便松开了手。 栖迟默不作声,待走上回廊,默默重新将手伸了出去。 伏廷手上一凉,察觉她的手主动碰了上来,看了过去,她眼勾着他,手指一根一根拨着他的手指,握住。 他眼神便与她缠上了。 新露和秋霜刚从房里点了灯出来,一左一右立在门口,远远见到二人相携而来,屈身见礼。再见到伏廷,皆是暗自替家主高兴的,不便打扰就退去了。 伏廷进了门,将门一合,手中剑在门背上一靠,抵住了门,另一只手腕上一转,就将栖迟的手给反握了。 她攀着他的肩,伸出根手指,指了指门说:“你还记得这外面是什么地方么?” 伏廷问:“什么地方?” “当初你我洞房的青庐帐就在那里。” 他不禁也朝门看了一眼。 栖迟垫脚,在他耳边低语…… 亲我,三郎。 伏廷一转头就凑了上去。 栖迟抱着他的腰,手贴着,往里伸进去。 伏廷浑身绷着,弦一般的拉紧,她主动起来会要了他的命。 衣裳落了一地,他们近乎急切地到了床边。 …… 入夜时外面落了雨,淅淅沥沥地砸在窗棱上。 伏廷坐起,看见栖迟披着他的军服,赤着脚坐在床头灯火里,露着一截雪白的手臂,在翻着手里的一本册子。 留意到他眼神,她合上册子说:“随便看看。” 伏廷知道她分明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一定是在想其他对策。 “等有确切消息送来再说。” 她点点头,将册子放下了。 伏廷顺手扯了她身上的军服,她脸转过来,脸上微微的红,衬着身上的雪白。 他看着,又一次伸出了手:“过来。”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雨过天晴。 伏廷难得有睡晚的时候,起身披了衣裳,下了床,没在房里看到栖迟。 床上乱糟糟的,他看了一眼,抬手按了按后颈,心里回味的都是一整晚栖迟在他身下的柔情,自顾自地一笑,将军服穿戴整齐了。 桌上堆着厚厚的一沓账本。 他去洗漱时,随手翻了上面的一本看了看,入眼却是一笔多年前的账目了,上面详细列了商铺的分管与红利,出账皆是大手笔,仔细算算,那时候她也不过才十七八岁。 伏廷将册子合起来,打量了一番这摞的厚厚的高度,如此家业,叫他无端想起了她戴着的那个微不足道的珠球。 仔细想想,他还没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给她,以往是将全部身家都投在北地上了,无暇想也无力想起这个,如今再想想,欠她的债都还没给。 欠她挺多的。跟着他,她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伏廷收住念头,出了门。 …… 王府后花园里悬了一架秋千,栖迟抱着占儿坐在上面轻轻地荡。 占儿乐坏了,坐在她膝头,只要一晃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惹得后面在推的新露和秋霜也跟着笑起来。 “我发现了,小郎君真是喜动,只要是动的时候他便高兴,将来不会和大都护一样是个练家子吧?”新露边笑边说。 秋霜道:“你怎么就知道,将来他不是和家主一样身缠万贯的豪士呢?” 栖迟听着笑了笑,看了眼怀里的小家伙。 其实将来如何哪里重要,如今情境,只要能陪着他安然长大已经是万幸了。 身后的两人笑着笑着,忽的没了声。 栖迟想得入了神,开始还未察觉,忽然感觉到秋千荡的高了些,吃了一惊,抱紧占儿,手去捞绳子,倏地荡回去,被一双手臂稳稳地接住了,扣在她腰上的手指修长有力,也一并揽住了占儿。 一回头,伏廷就在后面站着,漆黑的眼正看着她。 新露和秋霜早已不知退去何处了。 她松口气:“险些被你吓了一跳。” 伏廷笑了下:“担心我接不住你不成?” “你又没玩过这个,若是拿行军打仗的力气用出来可怎么办?”栖迟故意说。 他握着绳子,扶地稳稳的:“那你不妨试试。” 占儿已经又笑起来,只要绳索一动他就兴奋。 伏廷当真又推了几下,栖迟抱着占儿每次晃出去,回来都被他牢牢接着。 她被晃了几下,心跳不免加快,停住后,听见他在身后低低地说:“放心了?有我在怕什么。” 栖迟心跳仿若因这句话更快了,回头看他一眼,莫名觉得自己也成了个被人宠着的孩子似的。 伏廷没再推下去,因为瞧见罗小义往这头来了。 “三哥,你等的消息送到了。”他在远处一眼看见站着的伏廷,边走边说,到了跟前才留意原来嫂嫂带着孩子在这儿坐着,怪不得会在这里见到他三哥了。 栖迟闻言便朝他看了过去,站起身,唤了声新露。 新露自远处过来,从她怀里将占儿抱走了。 伏廷看见,便对走近的罗小义道:“直接说吧。” 罗小义便没回避栖迟,放低声说道:“有风声说圣人近来有意立储,要立的正是那幺子,大概待其病一好便要下旨了。” 伏廷安插的眼线都是他所带精锐中的斥候,以他们的能力,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还有什么?” “又有个藩王出了事,还是远离都城的。” 伏廷看向栖迟,却见她蹙了眉,似在思索。 “可能我之前猜对了,”他说:“这个消息,加上先前听说圣人疏远了邕王,又暗中除去其他藩王,看来是有心收拢皇权,传给储君了。” 而且还收得很急。 栖迟是在思索这其中关联,抬头说:“就算如此,又何须如此阵仗,如此时机?” 不仅急切,还不择手段,且要立储还是赶在皇子病中,怎么看,这都不是个合适的立储时机。 以往有那么多时候,为何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做这些? 伏廷想了想,说:“或许是不得不做,比如,有势力威胁到了皇位继承。” 栖迟不禁想冷笑:“难道阿砚还能威胁到他的帝位不成。” 说到此处,不禁看住了他,因为倘若圣人有这想法,也只可能是因为如今的北地实力大增,而不是因为光州。 伏廷看见她眼神,便知她意思。 臣握重兵,君必忌惮,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天下六大都护府,哪一个不被圣人忌惮。 他一个军人,只知保家卫国,行的端坐的正,圣人又能如何。 罗小义在旁听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琢磨了个大概,插了句嘴:“这消息可对世子的事有用?” 伏廷说:“也许是个机会。” 听到他的话,栖迟心思便收拢起来,心底那丝刚被帝王勾出来的寒意终是压了下去,看着他。 圣人既有废长立幼之心,必然会遭至朝臣反对,他要应对,便难以顾及其他,如此想来,眼下的安宁确实是个机会。 “可要想让阿砚安全,除非是能让圣人自己放弃动他的心思。” 伏廷自然明白,当机立断道:“无论如何,得先让他回北地,就算真有难,也可以最快的速度出境。” 话音刚落,就见栖迟朝着他的脸有些了变化,低语道:“我原本给他安排的退路,是特地避开了北地的。” 伏廷抿了唇,毫不意外,她原本既然想让他和占儿置身事外,自然是会绕开北地,免得圣人追究起来拖累了北地了。 他看一眼罗小义:“去看看李砚在哪儿。” 罗小义知道他是想单独与嫂嫂说话,识趣地叫人去了。 见他走远,伏廷才回头说:“你可知你那般作为,是把自己当做了什么什么?” 栖迟问:“什么?” “商人。”他说。 在他看来,商人图的是最大之利,保全了他们几个,的确是最大的利益,可不就是把自己当商人。 “但如今不是在买卖场上。” 栖迟一怔,咬了下唇,软声说:“嗯,是我错了。” 伏廷盯着她,没话说了。 她这人历来认错干脆,一旦觉得自己错了便毫不拖泥带水,连理由也不会为自己找一个,就这么由着他这般说了。 栖迟眼又看过来,瞄了瞄他,似叹似笑:“若我还当自己商人,那你便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笔买卖了。” 伏廷目中一沉:“你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都不是,”她脸朝着他,轻声说:“这是情话。” 他身顿一下,看着她立在身前,一只手搭在了秋千绳索上,眼落在他身上。 脸依旧是有些红的,但这句话说得自然而然,每个字都砸到了他心里。 伏廷抹了下嘴:“下次别在这种时候说。” “为何?”她眉头轻轻一挑,心想还不是你自己挑起来的。 “怕没法和你好好说正事了。”他心说再多半个字,恐怕都没法说下去了。 …… 李砚过来时,就见姑姑和姑父相对站在秋千旁,离得很近,几乎靠在一起,小声地交谈着,若非听见内容,这模样简直说不出的亲昵。 栖迟说:“你先前说邕王被疏远了?” 伏廷回:“没错。” 她接话说:“那为何不用他一下。” “你想如何?” “我想……”栖迟的声音仍是低低软软的,却透出一股凉意:“我想反刺一刀,哪怕不疼,也要叫他躲一下才好。” 李砚听得一惊,栖迟已经看到他,招了下手:“来的正好,正要与你商议。” 他正色,走了过去。 伏廷开口就问:“你敢不敢悄悄潜回北地?” 李砚一愣:“姑父说什么?” “悄悄潜回北地,离开光州。” 他皱了皱眉:“可我要在此待命,一旦被发现,岂不是正好落了圣人想要的罪名?” “理由我已为你想好,虽无法保你长久无恙,但短期内不会有事。” 李砚见姑父说得如此笃定,不禁看向栖迟。 她神色如常:“这是缓兵之计,也有风险,因此要问过你自己。” 李砚不知他们讨论了多久,皆是为了自己,点了点头:“敢。” 他不在乎什么风险,只要还能有机会在将来为父王雪恨,便都能一试。 长安城中,各坊之间,不知从何时起,忽而多了一些流言蜚语。 据说朝中就要变天了,各地藩王频频出事,乃是凶兆,皆因朝中要行长幼尊卑颠倒之事的缘故。 若是毁及天家声誉的流言,是万万不敢有人传的,但这种消息,不明说却暗指,朝中到底是指大臣还是天家也很难说,藏头露尾的反倒显得更加神秘,很难挡住,很快便尘嚣日上。 宫中含光殿,殿门紧闭,高台石阶下,好几个大臣肃肃然等在外面,皆是来求见圣人的。 废长立幼是大事,又惹了流言蜚语,他们不得不来进言。 然而等到此刻,也没有一个大臣被宣进去见。 反而是殿内传出了帝王盛怒的声音。 大臣们都隐约听见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竟骂了一句邕王。 众人近来都有听说,好似是说这流言最早是从市井买卖之处流传开的,追其源头,却是从邕王那在外游学的儿子口中传出去的。 据说近来圣人疏远了邕王,皆推测邕王是失宠之后口不择言,才对儿子说起这些不能乱道的事来。 许久,一名小内侍捧着份奏折快步进了殿中。 “禀大家,安北都护府,伏大都护的奏折。” 殿门内良久无声,而后才是扔了奏折的声响,落地之声听来却有些颓唐。 伏廷上奏,因与突厥作战期间,光王世子随军出现在前线,且手刃了几个突厥人,不慎染了突厥瘟疫,在体内潜藏了竟有数月之久,直到他去府上探视方被发现。 随奏折附上大夫诊断结果,并声称所幸回光王府后从未接触过外人,眼下只封了光王府,命大夫加紧医治,外人不得随意进出。 罗小义自小道安排人马送走李砚,返回时在光王府后门看见正在安排兵马布防的伏廷,上前与他低语:“三哥,这回可是欺君罔上啊。” 伏廷说:“我有数,都安排好了。” 何况除了他们知道内情的,中原之人对北地的瘟疫闻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若有可能,他也不想行欺君罔上之举,但阴谋当前还光明磊落,与蠢没什么区别。 罗小义还是不大放心:“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旦圣人解决了眼前立储的困境,或是数月后过问起病情,总要给个结果不是。” 伏廷和栖迟商议时,本就是将之用作缓兵之计,为的不过就是这拖延的一段时间,届时要做何安排,再见机行事。 他忽而问:“你不奇怪圣人为何突然如此巩固皇权?” “我奇怪有何用,我又不知圣人是如何想的。”罗小义低低道,实在是不敢多说圣人什么,心里却是早已暗自腹诽过多次。 “既有势力威胁朝廷,或许与我们之前的事有关。” 罗小义一愣,看看左右,凑近道:“三哥是说那与突厥勾结的势力?” 他颔首:“推测罢了。” 点到为止,说完便进了府门。 栖迟刚吩咐秋霜将商队所购之物暂且压下,走出房门,正好撞见他迎面走来。 他换过了军服,绑着袖口,胡靴紧紧缚在腿上,走到跟前,看着她,转了一下手里的马鞭:“该回去了。” 在光州无法久待,要做什么应对都是在北地更为有利。 栖迟点头,毫不犹疑地说:“我跟你回去。” 伏廷看着她:“我以为你要留下做个样子。” 毕竟说起来她的侄子眼下正病着。 “我随你走,”栖迟说:“以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伏廷看着她,心头如被一戳,大步过来抓了她的手,低声说:“那就跟紧了我。”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自中原入了北地,一路深入,天转凉,风也转烈。 一片荒林里,李砚身着北地军士所着的普通胡衣,混在护送他的人马当中,默默坐在树下等待着。 赶了多日的路,他此刻一身都是尘灰,就连鞋面也快要看不出原本模样了。 等到午后,才见到一行人自远处而来。 李砚抬头看了过去。 一行皆是胡人,骑着马挽着弓,有男有女,很快便到了林子外。 为首的马上坐着仆固京,后面跟着孙女仆固辛云。 老人家下马后快步走入林中,向李砚见礼:“世子久等了,请随我入部中。” 他们早已接到大都护暗中递去的命令,为免去麻烦,李砚如今不适合在瀚海府露面。仆固部居于边境,又地处偏僻,正好可以让他暂时落脚。 李砚起身,看了看他道:“还是别叫我世子了。” 仆固京虽不知详情,但伏廷是吩咐过的,称了声是,改口道:“请郎君随我们启程。” 李砚跟随他出了林子。 上马时,仆固京见他一语不发,好端端的一个白净少年,脸上却露出无比深沉之色来,便出言宽抚了一句:“郎君不必挂怀,不管是出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你想想咱们这北地不是也从困境里走过来的?” 仆固辛云自恃比他大几岁,也接了句话,少不得要带着赞扬之心提一句伏廷:“祖父说得对,何况还有大都护在。不是说郎君连突厥兵都面对过了,又能有什么比战事更严重。” 李砚只说了句:“走吧。”再无其他。 曾经他也以为面对过的突厥便是绝境了,如今更大的绝境却是来自于他们世代效忠的天家,甚至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数日后,瀚海府城外。 栖迟坐在行驶的车内,刚刚看完了李砚叫人送来的信,知道他已在仆固部安稳落脚,才放了心。 占儿坐在她怀里,伸出小手来,从她手里抢了信去扯着玩儿了。 窗格帘布被掀开,伏廷看进来,瞄了眼占儿手里的信,问:“看完了?” “嗯。”栖迟低声说:“虽说是缓兵之计,但还不知朝局会如何变化。” 伏廷说:“多往好处想。” 栖迟竟觉得有些好笑了:“你便是这么安慰人的?” 他默不作声地放下了帘布。 栖迟以为这几句话便这么过去了。 说话时队伍入了城,穿过大街,熟悉的气息又回来了。 这时候她才察觉,瀚海府的点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在她这里印得这么深了。 马车忽的一停,帘布又被伏廷揭起,他说:“下来。” 栖迟一怔,朝外唤了声秋霜。 新露细心,被她以“照顾染病的李砚”为由留在光王府了,只有秋霜随她回了北地。 待秋霜进来接过了占儿,她低头出了车中。 行将日暮,街头上的人已少了许多,整条街显得有些空旷。 伏廷一下马就在吩咐罗小义,要他马上安排大夫去光州。 做戏得做全。罗小义配合无匹,马上招手唤了两个人跟着,要亲自去医舍安排,还要叫官署特地派专人送大夫去光州才行。 待他打着马离去了,伏廷转头看向她,指了一下街边:“那算不算安慰?” 栖迟朝那里看了一眼,那是一间她名下的铺子,离得尚有几丈远,但这城中她的铺子哪有她不熟悉的,那是专卖精贵物事的。 她起先还站着在看,接着才回味过来,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是要送东西给我不成?” 伏廷嗯一声,低头看过来:“怎么,不算?” 栖迟是惊讶罢了,心里回味了一下,想着他这举动分明与他们先前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便猜他可能是早就想着的了。 “嗯,不算,”她小声说:“还不都是我自己的东西。” 他嘴角一牵,这话也没错:“你要换别家也行。” “那岂不是便宜了外人。”栖迟说到这里,心中倒真有些轻松了。 这么长一段时日都不大好过,阿砚的安危,哥哥的仇,无一不压在心里,现在被这岔一打,难得的都暂时放去脑后了。 伏廷看着她:“那你想要什么?” 在她房里看到那堆账册时,牵连起那个珠球,他就想着是不是该送个像样的东西给她,现在发现竟成了件难事,以她的财力,大概也没什么稀奇精贵的没见过了。 栖迟想了想,朝来路看了一眼:“还记得当初在佛寺里,你我未曾点过的那盏佛灯么?” 伏廷回忆了一下:“记得。” “我想要你陪我去点上。”栖迟声音轻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也不清楚怎么就想到了,寺庙在城外,而他们已经入了城,日头也已西斜,听来有些任性而为。 伏廷看着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很干脆地点了头:“上马。” 队伍先行护送占儿回去,栖迟坐上了伏廷的马,只有他们两人走这一趟,来去更方便。 伏廷握着缰绳,将她拥在身前出城时,眼睛又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珠球,想到她先前那句“还不都是我自己的东西”,忽而记起了当初买这东西的地方也是她的铺子。 “这个,你当初是故意的?” 栖迟轻轻嗯一声:“叫你发现了。” 他只觉好笑,难怪卖的那么便宜。 …… 佛寺这时候已经没了香客,寺中正在做晚课。 他们下马入了山门时,仍是住持亲自过来作陪,引着他们去了点佛灯的地方。 佛堂里灯火跳跃,莲花型的佛灯簇拥在一处,一盏挤一盏,好似一片灯海。 栖迟站在那里瞧见了当初为哥哥点的那盏佛灯,仍好好地摆在当中,转过头,住持已经将刚做好的灯奉了过来,请他们自便,退出了佛堂。 她端在手里,看了眼上面贴着的字,毕竟是北地之主,他们刻意没写名字,只写了彼此的姓氏,一个伏,一个李,挨在一处。 目光自那个李字上扫过,她忽的笑了一下,捧着往上放,垫着脚,想放在哥哥的那盏灯旁边。 伏廷握住她胳膊,免得下面的灯火撩着她裙摆,手一伸,接了过去,轻而易举地放了上去,看向她:“笑什么?” 她说:“笑我竟然是姓李的。” 明明是宗室出身,却早已没有了宗室该有的尊荣,看见她哥哥的佛灯,便想起了眼下境况,如何能不可笑。 伏廷知道她在想什么,声音低沉沉地在她耳旁说:“你若不姓李,现在就不会与我站在这里了。” 栖迟的眼睛从灯上转到他脸上,对着他的视线,心里一阵涨涨的发麻,抬手抚了一下鬓边的发丝,轻轻点头:“嗯,你说得对。” 那丝刚冒出来的不甘,被他的话给抚平了。 从佛堂里出去时,天就黑下了。 伏廷在山门外将她抱上马,翻身上去:“就这样?” 是问她还有没有其他想法了。 栖迟说:“我忽然想起来的主意罢了,再回想一下,此时阿砚正当病着,你我竟还跑来点佛灯,竟有些傻气了。” “做完了才说傻气,未免晚了。” 她笑了笑,故意这么说的罢了。 伏廷握缰,策马出去。 回到都护府,罗小义已办完事情来府上复命了。 眼见栖迟脸上带笑地往后院去了,他在前厅外问伏廷:“三哥这是特地带嫂嫂散心去了?” 伏廷心想也就补了一件当初没做成的事,算什么散心。 “后面还不知会如何,至少叫她好受些。” 自去了洛阳至今,出了这事,她都多久没露过笑了。 罗小义不免也想到光王府的现状,有些唏嘘。 伏廷忽然说:“你记得让曹玉林尽快来见我。” 罗小义还记得他先前说过的话,一下严肃起来:“放心吧三哥,阿婵指不定早带着消息在等你回来了,我去传个信。” 刚转身要走,伏廷揪着他后领拽回来:“记的账呢?” 罗小义想起之前他还要过一回,后来被入都的事一打岔,竟给忘了,如今又提了起来,马上就去取。 …… 栖迟先去看了占儿,他已在乳母那里睡着了。 刚回到房中,秋霜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小声禀报说:“家主,大都护方才亲自来问了奴婢您在北地存钱的柜上,也不知是不是奴婢想错了,总觉着那是要给您钱的意思。” 栖迟险些要想偏了,他是非要给自己送些什么不成? 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秋霜退了出去,她出了门,一直走到书房门口,刚好见到罗小义离去的身影。 伏廷在书房里站着,一只手在扯着军服袖口上的束带,眼睛盯着桌上摊着的一本册子,察觉到她进来,抬头看了过来。 栖迟走去他身侧,只瞄了一眼便认了出来,她见过的,那本罗小义记的账本。 “这时候你还顾着还我钱?” 伏廷正是怕后面顾不上才想现在给她,他说:“本就是你应得的,我要是言而无信,还算什么男人。” 栖迟看了看他的侧脸,桌上点着灯,灯火将他的突出的眉骨描摹出来,鼻梁是高挺的一斜。她垂眼看着他搭在桌沿的手指,说了实话:“其实我从未想过要你拿钱回报,我那时候想要的,本就不是钱。” 伏廷早就一清二楚,那又如何,她确实在他身上花了钱,他也亲口说了要担着。 “还说这个做什么?” 栖迟靠在桌边看着他:“这是我欠你的,”她顿了顿,低声说:“我欠你一句真心话。” 伏廷眼睛看了过来。 他手忽而将那本账本一压,随手扔开,抓住了她的手。 栖迟被他拉到悬地图的木架前,架顶横木上就绑着卷起的北地地图。 伏廷伸手在上方一扯,地图垂下,唰一下展在眼前。 北地广袤的疆域在眼前一览无遗,他指了一下:“今后北地八府十四州,凡我伏廷名下所有,皆归你李栖迟。” 他转过头,看着她:“这是我还你的。” 栖迟心头震动,忽然间觉得自己什么都已得到了。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曹玉林没两日便来了都护府。 正值午后,屋外有了明显的寒风,书房的门紧闭,屋中待了四个人。 曹玉林穿着熟悉的一身黑衣,坐在条形的小案旁,身旁隔了一人肩宽的距离,坐的是罗小义。 二人对面,并肩坐着伏廷和栖迟。 四人眼前的案面上,平铺着一张羊皮所绘的榆溪州地形图,是当初作战时常用的地图。 一旁茶汤刚沸,屋中满是茶香。 栖迟手指拨了一下面前的茶盏,觉得眼前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三哥的判断没错,”曹玉林说:“这么久的查证,当初导致突厥能自后方进入榆溪州的症结,的确就出在其他都护府上。” 说着她伸手在地图上指了一下。 那个位置,正是榆溪州侧后方,描着道崎岖的分界线,界线一侧是榆溪州,是北地,另一侧属于搭界的都护府…… 单于都护府。 罗小义顿时骂了一句:“娘的,还真是他们!” 在几大都护府里,单于都护府不算大,仅有几州辖境,但全民皆兵,并不是泛泛之辈,只因这是当初天家安置突厥一支所在。 早年突厥分裂为两脉,一脉被当朝太宗皇帝所灭,其部下百姓就被安置在这一带,建立了单于都护府。而另一脉便成了如今的突厥。 算起来,他们远比仆固部与突厥之间还要血缘亲近,可细想却又古怪,因为两脉早已分裂多年,彼此仇怨积深,根本没有合作可能。更何况归降朝中多年后,他们也早已融入当朝边疆各族之中,与朝中往来也密切,反而与现今的突厥实在算牵扯不上什么的了。 所以虽然伏廷战时就已想到,且矛头都指向他们,罗小义也从未大咧咧开口就直说是他们,每次说起来都是以“其他都护府”替代,直到如今曹玉林花费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将之坐实。 “他们是蠢了不成?”罗小义又骂道:“一旦败露了可是天塌下来的大罪,大大方方地反了去跟突厥都比这样来的强!” 曹玉林往袖中摸东西,一面道:“所以他们本意未必想反,而是受了指使,才会与突厥合作。” 说完从袖中抽出几样东西来,推到伏廷跟前。 是她领着人潜入单于都护府中搜集来的,陌刀的转手,突厥自其境中而过的路线等等。 伏廷心里有数,那批流去突厥军中的陌刀数量不多,因为单于都护府毕竟不是抗敌前锋,本身所有也不多,他们当时给的或许更少。 最底下的是一份暗文消息,记下了她所带来的最重要的消息。 他扫了一眼,脸色沉了下来:“看来我说中了。” 曹玉林说:“这是最难查探的地方,耗费时日也最多,如今只能断定,突厥是通过与朝中势力勾结,再使此势力怂恿单于都护府为突厥开了方便之门。” 罗小义听伏廷那句“说中了”,心里就咯噔了一声,再听曹玉林所言,果然突厥勾结势力与朝中有关,心里实在不忿,脱口道:“咱们这算什么,狗日的突厥还不够,拼死拼活地挡在国境前,后方还给咱们使绊子!榆溪州的那些将士,这些年有多少是熬着口气过来的,无非就是想要杀敌报国,亲眼看着北地再站起来。还有三哥那些近卫,哪个不是咱们当兄弟过来的,结果就被这么害了!狗日的……”他越想越来气,一连骂了好几遍:“狗日的,狗日的……” 曹玉林看他一眼:“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跟北地将士一样,这世上不是谁都想着家国大义,多的是利欲熏心的人。” 栖迟转头去看伏廷,她听得出来,突厥能与朝中势力勾结,如今朝中局面不可能没有关联,情势远比想象的还严重。 伏廷看了看她,从案下伸了手过来,抓着她的手握了一下。 不轻不重的一下,仿佛是暗示她安心。 曹玉林留心到栖迟神情,又说了一些查探到的边末消息,便起身告辞,临走前看了一眼罗小义。 罗小义会意,忍了一肚子的气闷站起来,冲伏廷抱了个拳:“我也走了,那群突厥狗尽使阴招,我得去军中一趟,就不打扰三哥和嫂嫂了。” 两人先后出了门,伏廷刚转头去看栖迟,她已靠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伏廷手在她腰上一托,抱着她坐在自己身上。 她手臂勾着他脖子,贴着他的脸,闷闷地问:“你不担心么?” 事情已越来越糟,牵扯了立储,又是突厥,她有预感,朝中随时会有变化。 伏廷拥着她,触到她的鼻尖,嗅见她身上熟悉的淡香,“担心没用,他们招已经使了,只能迎头上。”他想宽慰她,加一句:“至少我们了解情形。” 栖迟点了点头,脸偏过去,靠在他肩上。 她原以为这只是光王府的事,却原来,他们都是局中人。 这条路,最终她还是会和他一起走。 …… 自书房里出来,风又寒了一层。 栖迟转头看伏廷,他就跟在她身后。 “朝中那股势力来自谁,你可有目标了么?”她轻声问。 伏廷说:“不太确定,还需再等一等都中消息。” 栖迟想起圣人所为,脸上露了丝凉笑:“倒好似在帮他似的了。” 伏廷自然听出她口中说的是谁,语气未变:“放心,最终都是在帮我们自己。” 栖迟不禁又看他一眼。 廊上就在此时快速走来了一名近卫。 刚至跟前便低低唤了一声大都护,禀告说都中刚送到了新消息。 栖迟立时转头看过去。 伏廷看了眼她神情,朝近卫走近两步。 近卫立即将消息双手呈上。 伏廷就在原地展开了,看完后转头再看过来,一双唇忽然抿得很紧。 栖迟觉出异样,以为是那有关朝中势力的人暴露了,顿时问:“怎么了?” 他唇又是一抿,才说:“都中生变了。” 都中因废长立幼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之上也是暗流汹涌。 拖到至今没有结果,那位幺子的病也未痊愈,反而在病榻上离了世。 圣人大恸,加上宫中流言四起,疑心是长子不满暗中加害所致,盛怒之下逼问。 长子殿上喊冤,多年积怨爆发,与圣人生出口角,竟当场触柱相抗,结果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一时间圣人连失两子,国失储君。 这样的大事,用生变再合适不过。 然而毕竟远离中原,地处边疆的北地并无太大感觉,都护府中也一片平静。 除了伏廷当时将这消息烧了之后,就即刻出了府,其他几乎毫无变化。 又至午后,栖迟在房中看完了新露自光王府内送来报平安的消息,又看过了李砚新写来的书信,自窗边往外望。 遥遥往南,朝着中原方向的那片天穹窿阴沉,日头深隐,似冲不出来,给云边描出了发白的边线,云堆如涌,墨一般的沉。 她不知道此刻的长安宫中是不是也是这般。 “国之不幸。”她嘲讽地自语一句。 以往只有天家让别人断了传继,如今,竟然轮到了他自己。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的报应。 秋霜站在一旁,谨慎地看了看左右,见房门关着,才小声禀告道:“家主,自长安铺中送来的消息,事情刚出没多久,最近进出长安的贵人好像是变多了,柜上的打探了一下,都是往宫中去的。” “也不稀奇,”栖迟想了想,说:“一定是为着立储的事了。” 她又往深处想了想,忽而又觉出一丝隐忧,手指轻轻搭住窗沿。 这种情形,势必会起纷争,也不知会不会波及到阿砚,万一圣人越在此时越觉得他有威胁,那就难办了。 外面脚步声迅速,她转头再看出去,是伏廷自外回来了。 他一身军服紧束,身后黏着他似的跟着罗小义。 …… “三哥,这缓兵之计怎么缓出这么个状况来了?”罗小义跟着伏廷边走边说。 他起先因着曹玉林送来的消息着实气愤难当,连着数日都无处排解,忽的听闻了这巨变,现在连气愤都顾不上了。 “你何不自己去问圣人。”伏廷头也不回地说。 罗小义被这话一噎,竟找不出话来接。 但仔细一想也是,如今这情形看似突然,归其症结,的确与圣人自己作为也脱不开干系。 只能说身在高位,他看不明白。 伏廷走到拐角,马鞭塞入腰间,转头站定,吩咐说:“留心着光王府的动静,随时来报,再叫曹玉林带人监视单于都护府动向。” 罗小义应了声是,转身走了。 转过拐角,栖迟正在柱旁等着他,手拢在袖中,她身上襦裙曳地,束着纤细的高腰,臂弯里挽着的一条粉白披帛被廊前的风吹得一掀一掀。 伏廷走过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抓了一下她露在外的手,凉冰冰的:“回去吧。” 栖迟反握了他的手:“你怎么不与我说说这眼下的境况?” 他嘴角露了下笑:“没什么好说的,哪怕天家已经将自己逼入绝境了,我也不会让你入绝境。” 栖迟原本不是要说这个的,她是想来过问他的情形,顺便将收到的消息告诉他,却被他这一句话给弄得没了言语。 只有手指自发自觉地动着,一根一根地穿插过他的手心,交握住了,触到他掌心里习武留下的厚厚的一层茧。 伏廷看着她,是觉出了她这点小动作的心不在焉。 栖迟抬了一下眼,低语:“被你打断了,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天家如今的确是把自己逼入绝境了,但有他在,她确实是永远也入不了绝境的。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接连的快马踏过瀚海府的长街,不断送来各处最新的消息。 时已入夜,又有人入了都护府。 伏廷习惯性地浅眠,忽的睁开了眼睛。 看了眼身侧,栖迟脸朝着他,还在睡着,只是睡得不太好,床前一盏灯火照着她的脸,即使睡着了,她的眉心也仍微微地蹙着。 他拿手指按上去揉了一下,见她眉目舒展了一些,才下了床,拎了外衫在身上一披,走出门去。 刚出后院,迎面已有人快步而来。 贴身近卫领着个黑衣斥候匆匆过来,见到伏廷,开口便道:“大都护,出事了,单于都护府动兵马了。” 对他们而言,都中的事都太过遥远,附近的都护府动了兵马这类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伏廷看向斥候,对方已扑通跪了下来,急切地禀报了一番…… 单于都护府忽就有了动静,大队兵马离开了地界,所往似是都中方向。 曹玉林带的监视的人险些要被发现,多亏及时隐去了暗处,这才没有暴露。 “多亏曹将军反应机警。”斥候低声禀告说。 “现在如何?”伏廷问。 “曹将军领了少数人马一路追踪而去了。” 伏廷眉心皱了一下,松开,到了动兵的这一步,便说明那股势力有了动作了。 “传令军中,留心边境,小心突厥。” “是。”近卫与斥候迅速退去。 伏廷正要回去,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身影,身披衫裙,窈窕如柳地倚在柱旁,脸朝着他的方向,夜风吹着,半明半暗间,她眉眼轻魅。 他走过去:“被我吵醒了?” 栖迟摇头:“本就睡不好。”他不在,她更睡不好,一会儿功夫就醒了。 她看了眼近卫和斥候离去的方向,想起了刚听见的话:“你觉得突厥会有动作?” 伏廷说:“既然这头有了动静,要防着他们里应外合。” 栖迟想着他刚才下令迅速果决,心里回味了一下,猜他是早就料到这一层了:“皇长子刚没了,单于都护府紧随其后就有了动静,倒像是掐好的时机。” 伏廷手在她肩上一扣,带到身旁,揽着她往回走,明白她意思,她是想说那势力或许就与皇长子有关。 确实,圣人有心传位幺子,身为皇长子多年受打压,若说没有半点不甘不大可能,否则又岂会有殿上血溅三尺的事发生。 以圣人心机,那场盛怒逼问,到底有多少是出于怀疑长子迫害幺子,还是出于更深的缘由,都很难说。 不过皇长子毕竟久居深宫,若无他人联结,很难与突厥勾搭上,所以这股势力必然有其他人,那才是与突厥真正走动的祸害,不然此时单于都护府再动作又有何意义。 “我只觉得此人并不高明,”他说:“否则就不会叫圣人有所察觉。” 这些他都早已想过了。 到了房门口,伏廷站定了,低头说:“我要出去一趟。” 到这一步,他得即刻去做安排了。 脚刚一动,栖迟忽然攀住了他的胳膊,她近来常会有这动作,他身形高大,只要攀着他,便好似分外心安。 伏廷看着她搭在臂弯里的两只手,顺势按住,将她推进门里:“怎么?” 栖迟看着他脸说:“其实我原本安排商队私运了生铁冶兵。” 伏廷黑漆漆的眼一动,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这个。 “但我一直压着没动。” 那是自然,若是动了,一入北地,他少不了要知道。 “你想说什么?” 栖迟轻轻说:“因为我知道一旦动了刀兵,哪怕是出于自保,也没有回头路了。” 伏廷听出了弦外之音,嘴角提一下,点头:“我明白。” 她垂眼,攀他的手指轻轻抹过他臂弯衣袖的褶皱,又抬起眼来看着他:“不过无妨,没有回头路的路,我也会随你一起走。” 他只听见了她的决心,握了她的手指,有一会儿才放开说:“等我回来。” 北地一片风平浪静的时候,军中却已是数日的彻夜灯火不熄。 因为伏廷入了营。 天刚蒙蒙亮,一队人马疾奔回了营。 曹玉林从马上下来,风尘仆仆地走入中军大帐,向帐中立着的人抱拳:“三哥,单于都护府果然往都中方向去了,一路没有暴露兵马身份,扬言是率队入都为皇子奔丧,现在都停在了邕州地界。” 伏廷眼霍然扫来:“邕州?” “是。”曹玉林脸色认真,加重了语气:“千真万确。” 伏廷蓦地冷笑一声:“就凭他?” 曹玉林停顿一瞬,一张脸木木的没什么表情:“凭他不行,始作俑者,必然还是阿史那坚。” 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也是木的,忽然朝帐门看了一眼,闭了嘴。 罗小义从帐外小跑着冲了进来,脚下还没站稳就道:“三哥,光王府真出事了!” 伏廷面沉如水:“说。” “邕王派人去光王府查探世子病情,口口声声说是奉圣人命令,却无圣旨,被你安排的人手拦住了。”他看了眼曹玉林,接着说:“据说临走放了话,要回都去向圣人告状。” 伏廷冷脸不语,连患了瘟疫都不能放心,就如此急着将李砚除去。 他转头看向悬着的地图,目光从单于都护府的位置扫向邕州,又扫到长安,心里透亮。 就在此时,又是两匹快马驰入了营地。 自都中传信而来的斥候入帐来报:圣人因连受刺激而病倒,近来朝中人心不稳,已开始催立皇储。 而以他快马加鞭赶回报信的这些时日来算,圣人大概就快要有决断了。 伏廷眉目沉冷地走动了两步。 几个消息撞在一起送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已经昭然若揭。 邕王,竟然是邕王。 他看一眼曹玉林:“将因由写入奏折,递送入宫。”说着又看一眼罗小义,“派人去仆固部一趟。” 罗小义还没来得及问明白缘由,就见他已朝外走去,赫然一声令下:“点兵!” 他悚然一惊,忙追出帐去。 仆固部里,李砚刚走出胡帐,就见到一队人马自远处风驰电掣般飞奔而至,看样子是彻夜不休赶来的,马是新换过的样子,人却是劳碌不堪。 一时间部中其他人都被吸引了出来。 仆固辛云扶着仆固京的胳膊从中间的胡帐里走出来观望。 李砚已提着衣摆快步朝着草场那头走去。 至跟前,马上的人翻身下来,向他抱拳见礼:“奉大都护令来向世子传讯。” 李砚见是姑父身边的近卫,立即打足了精神,甚至算得上全神戒备:“请说。” 近卫道:“大都护有言在先,请世子知悉如今情形,而后再自行作决断。” 李砚愈发觉得事情严重,郑重地点了点头。 都护府。 栖迟坐在房中,缓缓揪起了手中的信函。 新露新送至的信中提到了光王府上出的事,晚了好几日。 如她所料,储位的事波及到了李砚;却又出乎意料,下手的却不是圣人,而是邕王。 这种时候他这么做,无非是确认李砚是否还有威胁,可见他是急着要让李砚出事,甚至是没命,那便是为了皇位了。 毕竟李砚的背后还有伏廷。 就凭他? 栖迟满心都是嘲讽,以邕王为人,且不说无才无德,还没做上帝王就已如此嚣张行事,又与光王府有前怨,甚至与安北都护府也有嫌隙,若真做了帝王,岂非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到时候损害了谁,又便宜了谁? 这种小人,做藩王已是奢侈,竟还妄想做帝王? 但转念一想,在已被圣人疏远的情形下,又有先前散播他的不利之言,都还能再度接近圣人,他是背后有支撑不成。 外面分明有着明晃晃的日头,却又寒风四起,风中忽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栖迟立即收敛心神,起身提了裙角朝房门外走去。 一出门,果然看见了多日未见的伏廷。 他军服臂上绑了皮护,腰后负刀,一脸整肃的表情,看到她眼神一动,脸颊不再绷着,脚下快了些。 栖迟看着他到了跟前,这身装束叫她觉出了些异常,连语气也慎重起来:“是不是因为立储的事?” 伏廷原本还在想怎么开口,但她比他想得要敏锐得多,点头说:“是。” 栖迟心里一紧,他这模样,只说明是又有变化了。 后院外忽有齐整划一的步伐声踏过,她站在廊边看了一眼,这声音已听到不陌生,是行军的脚步声。 她看着伏廷:“这是做什么?” 院外陡然插入一道声音:“大都护,急报!” 伏廷看了看她:“先等着。” 栖迟目送着他转身去了院外,心里忽而生出浓重的不安。 …… 从后院外至都护府大门,整个府上前院多了数倍的将士。 伏廷走至前院,曹玉林黑衣飒飒地立在院中。 她刚从大门口方向而来,带来的是最新的消息:“三哥的奏折被拦了,圣人卧榻,已至耳目闭塞,连单于都护府的人马已快至洛阳也顾不上。”说到此处,她黝黑的脸上一片生冷,“有他们出面支持,如今又宗亲藩王凋敝,两位皇子也没留下后人,圣人似被说动了,以血缘亲近为由,大概是真准备立邕王了。” 伏廷面无表情,唯有眼寒如冰,手在刀柄上一握:“小义!” 罗小义闻声而至,风一般地跑过来。 伏廷下令:“按计划办。” 计划是在军中他点兵时就安排好的。 共点了两支精兵,一支由罗小义率领,再领数位副将协同,去边境防范突厥;另一支则由他亲自率领,随时出发。 罗小义身上连甲胄都穿好了,但左思右想,还是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三哥,各大都护府从来都对皇权纷争绕着走的,单于都护府那是自己要趟这浑水,咱们真要走这一步吗?” 伏廷冷声说:“照办。” 罗小义一听他口气,当即正色抱拳,临走前扫了眼曹玉林,忽而又朝伏廷身后看去,曹玉林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伏廷转过身,栖迟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一言不发地抬了下手。 罗小义匆匆离去,曹玉林往外回避,周围将士也全都退出了府外,顷刻间前院中人走得干干净净。 栖迟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身上:“你这是打算阻止圣人立邕王?” 伏廷手指紧扣着刀柄,抿了下唇,颔首:“我不会让他坐上那个位子。” 栖迟看了眼他紧握的刀,觉得先前所言已成现实,眉心细细地蹙起来,大概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可圣人若执意立他呢?” 虽然邕王无才无德,但他的确与圣人血缘亲厚,万一圣人铁了心就是要立他呢? 她眼光来回动了动,似已明了:“你难道……” “对。”伏廷看着她:“李氏宗亲不是只剩他邕王一家。” 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 栖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李砚自大门口方向走来,一身胡衣,半散发辫,若非肤白,乍一眼看就是个胡人少年。 她缓缓看向伏廷,说不出话来。 李砚走到她面前:“姑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近卫将前因后果已与他说明,让他自行决断,他当日便随近卫赶去了军营。 “姑姑,你往好处想想,”李砚怕她担心,找着措辞安慰:“只当……只当我们有机会为父王报仇了,也有机会拿回爵位了,还不止,不是吗?” 栖迟脸上神情变幻,许久才说:“你可明白其中风险?” “明白,”李砚握着拳道:“姑父早已言明,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抿住唇,眼睫轻轻颤了颤。 伏廷伸手在李砚肩上一按,朝他递了个眼色。 李砚会意,看了看栖迟,合上唇,往府门走去。 他回过头说:“你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 栖迟忽然想起什么,看过去:“你安排的就是这些人马?” 伏廷看她的眼神沉定:“我走后你就待在府上,倘若有失,就说你是被我挟持的,对此并不知情,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说什么?”栖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伏廷嘴一抿,接着说:“然后你就按照事先为李砚准备的路线带着占儿离开,此后就让占儿随你姓。若有不测,我也会及时安排李砚去与你会合。” 栖迟胸口起伏:“你这样与我当初有何分别!” 伏廷腮边咬紧,侧过身:“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没打算撇开你们,但这事我不得不做。” 栖迟看着他的模样,感觉他随时就会走,走后会有各种难测的风险,心中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陡然冲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不,你不能去。天家从未对我公平,你就是天家给我唯一的公平。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不能去,阿砚也别去……” 伏廷按着她的手,觉得她手在微微的抖,手指发凉,从未见过她这样,就连她自己要去涉险时也从未这样过。 他牙关咬紧,终是狠心拿了下来:“这不只是为了你,也不只是为了李砚,单于都护府支持了邕王,我绝不能让一个跟突厥勾结的人上位。” 栖迟怔住,脸色发白地看着他。 邕王的背后居然是突厥…… 曹玉林说得对,这样的计划绝不是邕王能谋划出来的,一定是阿史那坚。 不管他们是如何勾结上的,邕王在其中又充当了怎样一颗棋子,突厥都必会要求回报。 回报在哪里,伏廷最清楚。 罗小义说这是皇权纷争,实际上早已不是什么皇权纷争。 “圣人最好别立邕王,否则我只能兵谏,扶立李砚。”他松开她的手,大步走向府门。 栖迟追了上去,到了门口,他已下令合上府门。 刚要迈脚出门,曹玉林进来,挡住了她:“嫂嫂恕罪,这是军令。” 栖迟视线穿过包围严密的人马,落在他的背影上:“伏廷,你敢关我……” 伏廷忍着没有回头,翻身上马:“关府!” 府门在眼前轰然合上,外面马蹄远去。 四下归寂,只余风声。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午后的斜阳拖在窗外,房间里晃着小小的人影,时不时冒出一个单字的音调。 栖迟坐在房中,转头看过去。 占儿身上已经穿得很厚,裹得圆滚滚的,划着小腿,张着小手,摇摇晃晃地朝她走了过来。 快到跟前时,她张开双臂,将他接住了。 秋霜在一旁护着,挤出笑来说:“家主你看,小郎君这么快就会走路了。” 栖迟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秋霜今日特地将占儿抱到她跟前来,本意还是想叫她好受些,却不见她开口,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垂了头,退出门去了。 等她走了,曹玉林自门口现了身,看着房中的母子二人,有一会儿才说:“三哥正赶往洛阳,目前顺利,请嫂嫂放心。” 栖迟朝门口看了过去,外面的消息她仍能时不时地收到,只不过被守得严密,无法出门。 “他让你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回:“是,嫂嫂见谅。三哥吩咐过,如有不利,就让我护送嫂嫂退走。以嫂嫂的身家,他日就算身在境外他国也照旧可以过得很好,如此他才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去博这一回。” 栖迟手上扶稳占儿,反反复复地将那句全无后顾之忧在心里过了两遍,唇边轻动,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确实,以我的身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过得很好,只是那时候已成什么境况,谁也不知道了。” 曹玉林一直观察着她的脸色,尽管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就算如此,我也无法让嫂嫂出府。” 栖迟盯着她,不想放弃:“阿婵……” “对不住嫂嫂,”曹玉林直接单膝跪下,垂首抱拳,生生打断了她的话:“军令如山,哪怕嫂嫂拿出县主之尊来威压,我也只能冒犯。” 栖迟霍然站了起来,就连身旁扶着椅子站着的占儿都仰着小脸朝她看了过来,嘴里支吾出一个字音来。 然而曹玉林只是跪着,不为所动。 她手指紧紧捏起,盯着曹玉林的模样,许久,脸色忽又缓和了。 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是伏廷的命令,曹玉林身为军人,只会遵从,何苦为难她。 “好,那我就不出府。” 曹玉林闻言立即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没多少表情,心里却很意外,似在确定她这话里的真假。 栖迟说:“我可以不出府,甚至他日真出事了,也可以带着占儿走,但现在还没到那步,我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她的确情愿他不去冒那个险。要阻止一个小人,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明明是个英雄却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是担上付出性命的风险。若是那样,她真的情愿什么都不要。 但这是为了北地,为了家国,他说出实情的那刻,她便再也无法阻拦。 既然不得不为,她也不能只在这里等着一个结果。她早说过,没有回头路的路,也会随他一起走。 曹玉林有些明白她意思了,从地上站了起来:“嫂嫂只要不出府,想做什么,我一定照办。这也是三哥的意思,他并没有说过嫂嫂什么都不能做。” 栖迟听到这里,才算好受了,他是不想让她明面上参与,更不可能将她带在身边,但也仅此而已。 “那你替我传个信给他。” “嫂嫂要传什么?” 栖迟将占儿抱着揽在怀里,在桌边坐下,一只手拿了笔,就着纸写了几行字,递给她:“他看了就会明白,不知是否有用,但或许可以一试。” 曹玉林走过来,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便知道意思了:“嫂嫂是在帮三哥,他自然明白。” 栖迟沉默地坐着。 兵谏这样的事,靠的是强兵铁腕,这种时候,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距离洛阳城外百里,伏廷的人马刻意在此驻扎。 一路上所有人做寻常百姓打扮,藏匿兵器,分批行进,直到此处聚集后才停。 而后便暗中留意着单于都护府兵马的动静。 东都洛阳是一道关卡,不会轻易能过,过后便是长安,否则单于都护府也不会止步于此。 天刚泛白,伏廷只带了几人,一路疾驰,入了洛阳城。 街心刚刚被洒扫过一通,街上店铺也大多刚开。 快马一行驰至一间茶舍外,伏廷下了马,目光扫过门内悬着的鱼形商号木牌,径自走了进去。 踩阶而上,到了楼上独间的茶室里,早已有人等在那里。 那人一身水蓝锦缎绣云纹的圆领袍,就在窗前站着,转过身来,一身清贵,脸上神情却有些微的局促:“伏大都护此时出现在洛阳,似是不该。” 是崔明度。 伏廷来时特地换下了身上军服,同样着了汉式的圆领袍,青衫宽大,拿着马鞭在衣摆上拍去路上灰尘,衣摆随手掖去腰后,朝他看过去:“似是?那便是该了。” 崔明度搭手向他施礼:“恕在下失言,应当直说不该。” 伏廷与他隔了一两步的距离,比他高出一些,看他时眼帘微垂:“河洛侯不必拐弯抹角,你觉得我不该来,难道是认为邕王值得被立?” 崔明度搭着的手垂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道:“邕王虽品行不足,但毕竟是圣人的亲侄子,且已有后,在如今急需皇储稳定民心的情形下,若真被立也情有可原。” “一个能与突厥勾结的人,又何止是品行不足。” 崔明度一愣,出乎意料地看他一眼,眉心间皱起,似是思索了一番,再开口时,又是文雅的温文之态:“若真如此,圣人自有决断,身为下臣,唯有遵从,不敢多言。” 伏廷沉声说:“若河洛侯真这么想,当初又何必在这里与我夫人多言。” 忽来这一句,崔明度顿时脸色微变,眼神原先有一丝难堪,看向伏廷,却见他脸色如常,并不是追究的模样,便明白他是话里有话,脸上神情数度变幻:“大都护的意思是,我存有私心?” “那得问河洛侯自己,你当初实言相告是出于愧疚,又是否还有其他缘由。” 崔明度反问:“还有何缘由?” 伏廷手中马鞭一转,没有看他:“圣人行事至今,河洛侯看在眼里,或许想过有一日同样的手段也会轮到崔氏自己。” 崔明度身形一僵。 伏廷话里的意思很明了,他当初那一番话帮了栖迟,是否也表明他当时已与圣人有了离心之意。 一个大家世族子弟,不可能行事全然不顾家族,他绝不可能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没有过仔细的考量。 许久无声。 崔明度并没有反驳,只是那张脸上反而显露了明显的文弱,以及一丝丝的犹豫和踟蹰,又尽量隐去,只当做若无其事。 伏廷看了他一眼:“邕王的事我言尽于此,倘若我对你的那番话说错了,那就当你我今日不曾见过,今后各安天命。但倘若河洛侯并不全然随圣人摆布,那不妨想一想这样的人如何能登上大位,他真登上了大位,于国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崔明度第一次听他对自己说这么多话,但听意思,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他自己明白,若非事出有因,大概这位安北大都护根本不会站到他面前来。 “伏大都护要说的,我已明白了。” 崔明度眼神看向独间外,伏廷带来的几个人都在外等着,一截衣角若隐若现地出现在门口,少年的身姿抽穗一般拔高,在他眼里只能看到一张沉静的侧脸。 他知道,伏廷是要扶立光王世子了。 圣人的举动其实早已让崔氏察觉到不安,崔氏的庞大必然也早就入了圣人的眼。而邕王,还在圣人跟前争宠时就试图排挤所有人,崔氏不过其中之一,真让他继了位,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这一切崔明度心知肚明,实际上也早已暗中思考过多回。 只不过从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刻的到来。 沉思许久,直到窗外日头已高,他才又搭手向伏廷见了一礼,口气温淡地道:“真想不到,我会有与大都护合作的一日。” 伏廷一脸刚毅沉定,似早已料到。 …… 谈话结束时,已日上三竿。 近卫入门,在伏廷耳边低语了几句,汇报了眼下状况。 伏廷马鞭一收,朝崔明度点了个头。 该说的都已说了,接下来才是开始。 转身要走之际,崔明度忽而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大都护怎么就没想过,我当日与县主说那些,或许还存着其他私心。” 伏廷脚步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那与我无关,该说的我早已说过,河洛侯最好记着。” 说完直接出了门。 崔明度看着他身影消失,想了起来,他的确早就放过话。 栖迟永远是他伏廷的女人,谁也别想动。 他独自站着,微微笑了笑,似是自嘲,他有何资格说这种话,还能仰仗着这股东风保全了崔氏门楣就已是莫大的好事了。 如今身为河洛侯,这不就是他该做的吗? …… 楼下,伏廷上马离去。 疾驰出城时,他的手在腰间摸了一下,摸到一张字条,手指紧搓一下。 那是曹玉林派人送来的,栖迟给他的。 若非这张字条,他大概不会走这一趟。 而若得到一个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支持,距离成功便多了一份胜算。 他早知道她还是会与他同行,只不过换个方式。 曹玉林从瀚海府的铺中出来,快马赶回都护府。 重兵把守的府门没有丝毫松懈,她一路直接去了主屋。 栖迟在房中安安静静坐着,她见了多少有些歉疚,上前说:“嫂嫂久等了。” 栖迟问:“做好了?” 曹玉林称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方帕子,展开后放在她面前。 里面包裹的是她的鱼形玉佩。 以往她从不假以人手,只是如今,才不得不靠她出面。 栖迟让她拿着去找柜上的解九,让他按照东家的吩咐,指使都中的铺子动作。 曹玉林虽然事情办好了,脸色却并不见轻松:“听那个解九说,嫂嫂如此安排,恐会引起买卖混乱,对嫂嫂是有极大损失的。” 栖迟将玉佩收好,“如今都中越混乱,对他才越有利。” 一旦洛阳打通,直面长安便是迟早的。 顿了顿,她又淡淡说:“若真输了,一切都输了,这些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姑父,都部署好了。”夜色里,李砚坐在马上,看着前方高大的人影小声说。 伏廷只点了点头。 他们已穿过洛阳城,停在僻静处,往西再过百里,就是都城长安。 眼前不断的有人影来来回回,来禀报周遭动向。 李砚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姑父能一步一步做到大都护这个位子,即使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丝毫不乱,几乎将能部署的都部署了。 大到后方接应兵马排布藏匿,小到前方眼线布置。 这一行能走到这里,就像他手中扯着根线,连接着各处,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之所以这么周密,无非是为了真正动手的那一刻,不至于腹背受敌罢了。 李砚遥遥看了一眼远处,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明白距离那地方,已经越来越近了。 风入郊野。 又有人到了跟前,像个影子一样停住,迅速禀报:“大都护,单于都护府的兵马动了,队伍领头的是他们可汗的儿子阿史那启罗。” 单于都护府至今保留着曾经与突厥分裂前的称号,身处最高位的,不是大都护,而是他们的可汗。 伏廷这才开口:“他们也过洛阳了?” “是,正往此处而来。” 伏廷想了一下,下令说:“让他们过,在后跟着。” 忽然就能过洛阳了,必然与邕王有关,都中一定是有行动了。 …… 单于都护府的兵马因是打着奔丧的旗号而来,行动人数有限,同样也是分批而动。前方这一支走得迅捷,大约千余人,对于兵马而言不算多,但对于奔丧来说,却是人数太多了。 夜浓如浆,人马如游龙暗影。 此时的长安城中却并不消停,近来买卖场上忽然混乱起来,许多大商铺一乱,下面的小铺子便跟着混乱不堪,整个长安东西二市都跟着动荡。 大臣们忙着催圣人立皇储,督办的不是很上心,情形便越发的严重起来,于是最后干脆归结为民心不稳。 好在还是有明眼的臣子,主管长安商市的官员仍尽心尽力,试图与洛阳商市会通,这样很快就可以稳住这暂时的波动,再彻查缘由。 只是如此一来,长安城也连带着需要经常在不必要的时间内开城了,有时甚至会夜不闭城。 消息送到伏廷跟前时,已然到了长安地界,天早已亮了。 所有人都下了马,藏身在山下密林间,在此处还能暂作休整,往后就不知道了。 “长安这样有多久了?”他立在一株爬满荆棘藤的树旁问。 来禀的近卫说:“就这段时日的事。” 伏廷心里瞬间有了数,抬手抹了下脸,明明白白的知道一定是栖迟。 她连这些都想到了。 近卫拿了水袋过来,他接了,收心不再多想,又问:“他们呢?” 问的自然是单于都护府的人马。 未等有人回答,一名做百姓打扮的斥候匆匆钻至眼前,抱拳道:“大都护,单于都护府人马一路未停,直往长安城下去了。” 正在那头喝水提神的李砚看了过来。 伏廷转头遥遥朝外看了一眼,沉声下令:“换装带刀,马上走。” 北地这时却已更加严寒。 眼看着就要落雪了。 都护府里一片太平,房中烧着炭火,床上铺着厚厚的羊绒。 占儿坐在上面,从一头挪着小身子到另一头,趴下去,伸手去够东西。 够了半天,小手拿回来时,拿的是一柄木头制的小剑,他拿在手里敲敲打打,还挺高兴,嘴里叽里咕噜的。 栖迟在旁看着,到了给他抓周的时候,眼下却只是简单的操办,冷冷清清。 伏廷食言了,他又一次错过了给孩子办的礼数。 这一堆东西里有书本,有金灿灿的黄金,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偏偏挑了个最不起眼的木头剑。 “看来将来是要子承父业了。”曹玉林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 栖迟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 “有新消息了?” “是,三哥已经过了洛阳,眼下应该到长安了。” 栖迟心悬了一下,又强迫自己释怀,眼睛看着玩着小剑的占儿,默不作声。 到了这时候,似乎只能等消息了。 “嫂嫂不必担心,三哥虽然走得急,但部署严密,如今又得到了崔氏的支持,应该不会有事。”曹玉林连安慰人也是一本正经地摊开来讲事实。 栖迟笑了笑,指了下占儿:“你不是说占儿会子承父业么?既然如此,说明还有父业给他承,这也是个好兆头。” 她从不信命,也不信什么兆头,但现在愿意相信一切,只要是好的。 夜色再度笼罩时,长安城的东城门下,已然盘踞着数千人的一支队伍。 那是单于都护府的人。 东城门因有洛阳商货运至,此时城门未闭,城头却有守军,如此一支队伍突然出现,又是来自边疆都护府,没有帝王允许,自然是不能随意放行。 下方领着队伍的人忽而打马出列,那人身宽体胖,一身胡衣,还很年轻,声音也格外洪亮,朝上方道:“吾等是入都为二位皇子奔丧,已获邕王首肯,为何还不能放行?” 正是单于都护府的可汗之子阿史那启罗,说罢他从腰间摸出邕王令牌来,举着往上给他们看。 都中都在流传邕王即将得登大宝,而圣人如今卧病,或许邕王能提前监国,那便真是不能得罪了。 可如今都中时局纷乱,连买卖都不安稳,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风言风语说邕王与外敌勾结,是靠阴谋诡计在作乱,所以连局势都控制不住,可见也没什么当帝王的本事。 城头将领转着心思,顶着莫大的压力,吩咐身边的人去传信京官。 忽在此时,后方城中有快马而至,一路都在大喊:“宫中有令,圣人夜商要事,任何人不得肆意出入都城!” 城头上守将尚未发话,下方阿史那启罗忽而带着人马凝成一股,毫无预兆地往城中冲去。 守军大喝,立即要落城阻拦,被当先冲入的人马抵挡住,却已是来不及了。 霎时间城头士兵往下赶来,持兵集结,双方剑拔弩张。 蓦然,远处夜色似被撕开了一角,齐整急烈的马蹄声踏破长夜,奔涌而至。 没有一点多余的人声,那批人马径自冲至城下,如一股暗潮迎头拍来,直奔单于都护府的人马,只有兵戈声和马嘶声。 紧随其后,几匹快马而至。 伏廷坐在马上,看着城头火光照着下方混战的人群。 早已吩咐过,他的人都没有下杀手,想的是尽量生擒,利于事后审问。 单于都护府的人马显然是没料到后方会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批大队人马,被冲了个措手不及,已被前后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伏廷目光扫过去,搜寻着他们的领头将领,忽而扯缰振马,飞驰过去,手从腰间抽出了马鞭。 那先前在城下放过话的阿史那启罗忽的脖子一紧,人被生生拖下了马。 下一瞬,一根绳子结成的套索接替了马鞭缠住了他的脖子。 伏廷手上一扯,绕在马上,直接拖着他自战局中而过,马蹄乱踏,人影纷杂,顿时传出一阵杀猪般的惊慌哀嚎…… “你是何人,胆敢如此对我!” 伏廷一直将他拖出战局外,地上已是一道清晰的血迹,他勒马转头,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目光森寒:“比起我北地枉死的将士,今日对你已经算是仁慈了。” 阿史那启罗竟认识他,仓惶地叫了一声:“伏廷!你怎么过来的!” 伏廷从腰后抽了刀,刀背映着城头火光,指着他:“叫他们停止入城。” 身在马下的人倏然不再喊叫,而后又大声喊停。 单于都护府的人往两侧退避,趁乱奔走,大概是早就定好的。 城头一支守军紧跟着追去。 乱局稍定,一名斥候趁乱自城中赶出,直冲到伏廷跟前,急切道:“禀大都护,宫中有消息称,圣人即将传旨了。” 伏廷沉眉,看来先前所谓的夜商要事,就是这事了。 他挥了下手,斥候传令,手下人马顷刻退回,集结在后。 城头上守将堪堪控制住了城门,终于有机会大声质问:“来者何人!” 伏廷将绳索抛给近卫,看一眼身后:“怕吗李砚?” 李砚始终打马跟在他左右,抬头看了一眼东城门那一角高耸的城阙,飞檐指天,天边是发白发青的天际,拖拽着大片的暗夜。 他抓着马缰的手握成了拳:“没什么好怕的。” 伏廷点头,霍然下令:“竖旗。” 安北都护府的旗帜赫然在城下竖起,直迎城头守军。 伏廷执刀在前,立马城下,一字一句朗声道:“臣伏廷,率安北都护府兵马,入都讨伐奸王逆党,匡扶圣统!” 飞快的人影奔走在宫中,直奔帝王寝殿。 殿内一盏熏香袅袅,却无宁神之效,大概只能勉强遮盖住刺鼻的药味。 其中站着十数人,皆是当朝高官要员,无一不是心急地等着个结果。 床帐前摆着小案,案头上摊着纸笔,帐后半坐一道颓唐的人影,却迟迟没有落笔。 邕王已经入了东宫,看似顺理成章了,可依然没有定数。 民心不安,朝臣也不安,只希望圣人能赶紧有所决断便好了。 殿门忽而被撞开,奔跑至此的人已慌忙扑入,是宫中内侍,入殿后即跪地不起,哆嗦着禀告了宫外突发情形。 四下顿时哗然。 垂帐被一只枯瘦的手揭开:“再说一遍。” 内侍颤着声禀:“安北大都护率兵入都,声称圣人受奸王蒙蔽,要讨伐逆党!” “奸王是谁?” “邕、邕王。” 猝然一声急啸声,自外传来,尖利入耳。 殿中诧异未止,又是更大的诧异。 这是宫中禁卫军的示警声,听这声音,便知事态已严重到何等地步了,连宫禁防卫都已惊动了。 诸位大臣连忙请命,接连赶去处置。 垂帐里的人影抖了抖,陡然发出一连串的猛咳。 内侍忙不迭上前侍候,又被那只枯瘦的手推开,摔在床前,跪地不敢动弹。 “大家容禀,”殿外又至一名内侍,隔着殿门高声报:“河洛侯连夜赶至都中,有要事求见大家。” 崔氏,百年世家大族的崔氏。 帝王心知什么时候该动用什么力量,这时候最需要稳定人心的世家出面。 “传!” 内侍退去。 很快就有脚步声自殿外传来,却似乎不止一个人。 宫外的内侍忽而惊慌的尖叫了一声,又戛然而止。 殿门大开,崔明度走了进来,提着衣摆,恭谨地朝床榻下拜,却不发一言。 垂帐内的帝王不禁抬眼看去,一眼只看见他身后的两人。 那两人不是他的随从,也不是其他官员。 伏廷浑身罩在披风里,遮掩了身上的血迹,掀衣下拜:“臣伏廷,入朝来谏。” 他身后跟着发髻微乱的李砚,手捏着衣摆,终究提起,也跪了下来。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谁能想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城中时,他们却已悄然地入了宫内。 外面有宫人抖抖索索地在报:“禀大家,殿门被围了。” 殿中的内侍忙不迭退出门去,再不敢待。 周遭陷入死寂。 许久,帐内才传出一声压抑的怒斥:“伏廷,你是要反吗?” 伏廷跪着,上身挺得笔直:“陛下清楚臣的为人,若臣真有心要反,就不会暗中来见陛下。” 帐中的帝王缓缓坐正,喘着粗气,却没有了言语。 他当初也怀疑过伏廷,尤其是在察觉出有股势力在作祟时。若非顾忌不能妄动功臣,怕反而激得伏廷反目,甚至想当时就将栖迟和孩子召入长安扣住。 可在召见时伏廷说了陌刀流入突厥一事,他便打消了猜忌,也记起了这些年他镇守北地从无任何僭越举动,于是最终也只问了一句他是否与朝中官员相熟,不过是防着他有结党营私之嫌,就此作罢。 然而,如今他却率军入了长安。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帝王苍老的声音如风过枯枝:“还有你,河洛侯!朕许你崔氏诸多特权,便是让你这般带人进来回报朕的!” 崔明度伏地叩首:“请陛下听奏,邕王勾结突厥,串联单于都护府,试图逼宫夺位,已暗中控制了两道宫门。而陛下被小人蒙蔽,即将下旨诏封。安北大都护是为铲除逆贼而来,乱局当前,臣只能协助大都护夺回这两道宫门,横挡住他处禁军,只求这片刻功夫,足够让陛下耐心听谏,以匡扶社稷归于正道。此举看似兵谏,实际却是拨乱反正,以清君侧。” 帐中又是无声,良久,帝王再度开口,压着怒气:“好个拨乱反正,以清君侧,你们有何证据?” 伏廷自怀中摸出几页纸,一振展开,呈于双手之上:“单于都护府可汗之子阿史那启罗已被臣所俘,这是他的证词,如若陛下不信,可召其当面对质。” 只不过以他眼下的情形,暂时恐怕也无法回答什么了。 “除去这份证词,臣还拿到了他队伍中几位副将的证词。当晚单于都护府人马试图冲入城中协助邕王,所有东城门守军都已亲眼所见,至今仍有人马逃窜在外未被拿回,若陛下依然不信,也可召来守军询问。” 他沉着说完,手往前一推。 内侍慌忙去接了过来,头也不敢抬地呈送到床榻前。 帝王枯瘦的手伸出来,接了过去,纸张翻动,他的喘气也越来越重,好似被人捏住了咽喉。 阿史那启罗说,单于都护府会给突厥提供方便,都是为邕王所迫。邕王说那是皇长子的授意,只要单于都护府照做便是协助皇长子。 又声称突厥所要的就是战胜北地,杀了安北大都护,掠夺北地财物,其余无他,而他与安北都护府不合久矣,正好想要安北都护府落败。 突厥则通过邕王,暗中答应胜了北地后就与中原交好,并以和谈和兵力两面支持皇长子登基。一旦皇长子登基,就会扩单于都护府为单于大都护府,所享一切远超其余都护府,并做护国功臣论。 然而突厥还是落败,如今皇长子又身死,单于都护府以为一切都已化成空了,不想突厥又转而支持邕王。 邕王轻易被说动,再找上单于都护府,许诺了更多好处,又威胁不相助便告发至御前。单于都护府认定在如今情形下,邕王已是必然的帝王人选,于是一条道走到黑,发兵而来协助…… 其余证词,大同小异。 垂帐一掀,帝王蓦地一下扔出了纸张,大咳出声。 一察觉出有势力威胁皇权时,他就刻意疏远了邕王,是觉得其愚蠢,不堪重用。 没想到何止是愚蠢,宠其多年,竟致使他的胃口竟涨至这般地步,连外敌也敢引入。 他的身边竟是如此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猛烈的咳嗽使得床帐都在晃动,帝王一手扯着垂帐,拖着沉重的身躯,手扣在床沿,一句话断断续续,似压在了嗓子里:“皇子不可能与突厥勾结,不可能……” 崔明度抬头,迅速看了床榻一眼,接话道:“陛下所言极是,皇长子是被邕王陷害,此事与皇长子绝无关联,皇长子是因胞弟病故太过伤心才致离世。” 伏廷一动不动,听在耳中,面色冷肃,没什么表情。 帝王似平复了一些,仿佛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接受了,喘着气问:“你们想要如何?” 伏廷赫然开口:“请陛下即刻拿下邕王,决不能立其为储君。” 帝王望着他衣上若隐若现的血迹,自此才算亲眼看到这位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大都护是如何走过来的,是染着血握着刀过来的,口中又是一顿咳。 外面霍然传来急切又慌乱的呼喊,宫人们似在奔跑,有人在喊“邕王从东宫杀过来了”。 然而很快就被另一阵声响遮盖了过去。 伏廷依然跪着一动不动:“陛下放心,臣只为暗中入宫而夺下了邕王所控的宫门,这里的兵马并不多,但要制住一个邕王足以。” 如此,倒真成了清君侧。 帝王一阵一阵地咳,如同停不下来了一般,不知是在咳邕王的不堪一击,还是在咳他的部署周密。这几句说起来轻巧,然而他一身血迹也说明了这片刻功夫得来的没那么容易。 在咳声中隐约听见外面邕王的声音,竟在喊冤枉,喊着要面圣,但最终这些声音都离远了。 帝王悲愤交加,被那一声一声的叫唤弄得气血上涌,待终于停下咳嗽,已是气力不支,隔着垂帐看着那跪着的三人:“你们思虑足够周全,竟然还带了个人来,是知道朕的江山无人可传了。” 一直没有做声的李砚忽的抬起头,朝帐中看去,那道垂帐被揭开,他终于看见了圣人面貌,发髻花白,面貌不至于苍老,却已是憔悴不堪,一双眼也露了浑浊之态。 “报上名来。” 李砚下意识看向身旁,伏廷看了他一眼,他似清醒了,振作了精神,也压下了翻涌的心绪,垂眼回:“光王之子,李砚。” “光王之子,这么说你的瘟疫已好了。”帝王早已猜到,被伏廷带来的,还能有谁?无非就是他几次三番也除不去的光王之子。 瘟疫?皆不是省油的灯! 他浑浊的目光转到崔明度身上:“看来崔氏也是要支持这位做储君了。” 崔明度伏地再拜:“崔氏追随陛下多年,更明白陛下一心所念只在皇权,若非思及传承,陛下也不会挑中邕王。但邕王大逆不道,只会害及陛下一心维护的皇权,他日还会叫生民涂炭。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摒弃前嫌,为皇权着想到底,挑选更适合的人选。” 猝然一声脆响,帝王拿了案前香炉就砸了过来,铜制的炉鼎一直滚落李砚身前,香灰翻落,从他衣摆前拖出去很远的一道。 直至此时,帝王才彻底震怒:“你有什么资格?” 李砚垂着头,衣袖里的两只手紧紧握成拳:“没有资格。” “那你又凭何做储君?” “只因邕王更无资格。” 帝王撑在床榻上,剧烈喘息。 他大半生都为皇权而搏,为此不惜代价地铲除藩王势力,不惜遏制边疆都护府,宁愿北地继续穷困潦倒;也为了皇权,觉得长子平庸,易被操纵,难当大任,唯有幺子心智似他,便一心栽培,打算废长立幼。 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皇权,可到头来苦心孤诣一场,弄得宗亲零落,众叛亲离,却是为他人铺了路。 为皇权着想到底,到头来,终究还是为了皇权。 想到此处,不知是该喜该悲,竟然突兀地大笑起来。 这是他的报应,一定是他的报应! 直至笑声停下,伏廷仍然端正地跪着:“臣自知有罪,不求脱罪,但求陛下准我擒住突厥主谋,按照他们的计划,突厥近来必有动作。” 话音刚落,殿门外已出现一名近卫,小声禀告:“大都护,罗将军从边境传讯过来,突厥有异动。” 帝王枯坐帐中,如同入定,事到如今,听了他这番话,竟反倒是平静下来了:“朕依旧要靠爱卿保家卫国啊。” 崔明度忽又再拜:“请陛下定夺。” 天气阴沉,风冷刺骨。 都护府外,忽而来了一队人马,皆是行色匆匆,无比焦急。 秋霜小跑进了主屋,迅速拿了披风给栖迟披上,又用棉衣将占儿包裹得严严实实,送入她怀中:“家主,快,大都护派遣的人来了,要家主马上出发!” 栖迟伸手抱住占儿,心里沉到了底,沉默地坐了一瞬,起身出屋。 到了廊上,曹玉林已经迎上来,对上她视线,低低说:“嫂嫂,请随我走,让秋霜随别人走。” 栖迟不知是以何种心情随她出的门,一路脚步不停,心里全然是空的。 府门外已安排好马车,原本围着都护府的大队兵马已经全都护卫在马车两旁。 栖迟抱着占儿坐进去时,看见曹玉林亲自坐在了驾车的位置。 “嫂嫂放心,倘若被官员堵截,我会按照三哥交代的去说,这批人马是早就安排好的,不管嫂嫂今后到哪里,他们的任务都是保护你与占儿。” 说话间已策马出去,直奔城门。 占儿在车里依旧不安分地想走动,被栖迟按住了。 听着动静,外面还有其他人在领队,便是回来报信的那队人。她的心思转了回来,想起秋霜的话,一手掀开门帘,小声问了句:“据说是他特地派人回来通知的?” 曹玉林控着马车,忽然回头看她一眼,点了个头,却有些其他意味:“嫂嫂放心,不会有事。” 栖迟放下帘子,缓缓坐回去,又揭开窗格帘看了一眼。 领头的那些人看装束与北地军人无异,看神态更是急切的很,比谁都尽心的模样。 马车很快出了城,并没有遇到一点阻碍。 出城没到十里,前方领队的人里,忽而有人提出不必如此多人跟着护送,由他们护送大都护夫人去与大都护会合即可,以免引起人注意。 曹玉林忽然喊停。 马车一停,占儿扑进栖迟怀里,外面的人马也全停了。 “嫂嫂坐稳了。”曹玉林忽然说。 栖迟抱紧了占儿:“知道了。” 霍然一阵拔刀声,外面响起阵阵兵戈厮杀。 留下保护都护府的皆是军中精锐,一出手,目标直指那群领队之人。 对方看起来是出自军中,却并不严谨,又人数不多,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顷刻就落于下风,死的死,伤的伤。 一片哀嚎声中,曹玉林揭了帘子进来。 “没事了嫂嫂,大概是突厥为帮助邕王而走的一招,破绽百出,注定有来无回。” 出行时就已怀疑是假消息,伏廷临走交代过,结果会直接通知曹玉林,真出了事不会这么安排一批人马堂而皇之地回来接人,更何况接到路上说的还是去与伏廷会合。 曹玉林看得真切,他们出城时连城门守军都示警了,不过是放任他们至此才解决的罢了。 栖迟点点头,抱着占儿,嗅到了那阵血腥味,不知在长安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形。 “回去吧。”她轻轻说。 曹玉林看了看她神情,出去驾车。 外面的人已迅速清理干净道上。 一行人马沿原路返回,至城门下,又是一队人马快马加鞭自远处而来。 栖迟透过飘动的窗格帘看出去,边角里能看见道路尽头马蹄阵阵,拖出一阵弥漫的尘烟直往此处而来。 曹玉林停下了马车。 她拎了拎神,搂紧了占儿,做好了再应对一拨人马的准备,却听外面动静,似所有人都下了马,接着就听外面齐声喊道:“拜见大都护!” 栖迟怔了怔,占儿已趁机迈着小腿往车外走。 曹玉林掀了帘子,将他抱了过去,又看向栖迟,门帘已垂落。 她突然清醒了一般,立即就要出去,忽而听见外面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才知还有外人在场,最后送入伏廷低沉的声音:“伏廷奉旨来向郡主报安。” 当朝有律,唯有与储君一脉才可称郡主。 栖迟揭帘的手顿住,抬头看着帘子,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入车说话。” 伏廷掀了帘子,矮身入车,瞬间就到了她眼前,一身没来得及清理的血迹,泛青的下巴,眼下带着连日奔波而至的憔悴,一双眼看着她。 栖迟一倾身将他抱住,忽的退开,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浑身都在颤,手指也在颤,最终却又扑上前,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伏廷抵了抵牙关,她打得并不重,只有他明白其中意味,终究什么也说不出,伸手一把将她紧紧揽住了。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李砚落后一步,正被大队人马护送着,走在返回北地的路上。 到了此时,他的脑中还反反复复回想着那日的情形。 那一日,他们不过在殿中待了三刻不到的功夫。 当别处的禁军赶来支援被夺的宫门时,忽而得到命令,又悉数撤去。 安北都护府的人马也全数退出宫外,如同从未出现过。 而寝殿里,最终,一道明黄的圣旨被崔明度双手接过,封入绣着金线的锦袋中,收藏起来。 情形已摆在眼前,是要一致对外,还是要在这都城宫廷里自相消耗。 帝王最终选择的,仍是皇权和江山。 一切似已决断清楚,只在最后,帝王忽然发话,要李砚单独留下说话。 伏廷看了他一眼,轻微地点了个头,示意他镇定,才退出门去。 李砚跪在那里,听见帝王苍老的声音问:“想必你过去一直都在惦记着光王爵吧,如今比起当初,可算是一步登天了,你作何所想?” 李砚不知这是考验还是质问,垂着头,一幅恭谨乖巧的模样:“回陛下,我自幼长在光王府,从小就知道将来要继承光王爵,恢复王府荣光,这是我心中所想,确实一直惦记着光王爵。但我从未惦记过帝位,因为这从不是我该惦记的东西,是故如今无所想。” 帝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你就没话要与朕说了?” “有,”李砚以头点地,安静了一瞬才道:“我想求陛下赐我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向来是只赐给功臣的天恩,可以免死。 帝王拉开垂帐看着他:“你倒是够聪明,还知道求一道护身符,难道是要防着朕解决了自己立的储君?” “不敢。”李砚只恭敬地跪着。 虽然如今帝王松口给了他做储君的机会,但一次次的濒临死地,他不得不多一份防范之心。过去那阵子提心吊胆、命悬一线,尤其是身边人也为他卷入其中,这种滋味,再不想经历一遍。 帝王一阵猛咳,喘息阵阵:“当初曾听邕王世子说过你胆小如鼠,就连遭人欺负也不敢还手,却原来只是忍着的了。” 李砚不说话,默默揪紧衣摆。 当初忍耐是不想给姑姑添麻烦,如今又何尝不是忍耐。可是忍耐着并不代表忘记了,只不过是因为没到时候。 他抬起头,朝床榻那里看了一眼。 那道苍老的身影映在他眼里,如风中残烛。 纵然不甘,仍有光辉,只是终也抵不过风来急摧了。 …… 当日,李砚退出寝殿后,伏廷离去前入殿再请:接下来势必会与突厥交手,请圣人派遣储君于前线督军。 帝王咳中夹着冷笑,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准了这个要求。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他不放心李砚安危,想以这个理由将李砚带出长安。 于是李砚得以返回北地。 风刮过脸上,越来越有寒刃割过的麻木感,他掖了掖衣领,收回了思绪,往前方看:“进北地了。” 旁边伏廷的一名近卫及时告诉他:“是,大都护传讯过来,已与夫人在前方城中等着了。” 李砚往后方看了一眼,后面马上坐着的是崔明度。 他说:“河洛侯不必送了,已入北地地界了。” 崔明度从长安一路伴随他至洛阳,又自洛阳领了崔氏的随从护送他至此地,是因为明白如今彼此已是一线共荣的关系,听了这话只是温和地笑笑:“既已到了这里,还是见过大都护和县……郡主再走吧。” 伏廷自瀚海府接了栖迟后,就赶往与中原交界的丰平城来等候李砚。 城头上,栖迟站在那里,衣裙曳地,戴着帷帽,如一株城头扶柳,隔着帽纱看着远处。 头顶日光西移一寸,才看见了远处浩浩荡荡过来的队伍。 队伍当中领头的就是李砚,锦袍加身,似有所感,突然就仰着头朝城头上看了过来。 栖迟看他像是瘦了一些,一时百感交集,揭开帽纱,冲他笑了笑。 李砚离得远远的,应是看见了,也回了一笑,像是要叫她放心,只是看不太清楚。 栖迟目光转到他身后,才看见崔明度也在,放下帽纱,走下城头。 伏廷正在下面等着,早已看到了城外过来的李砚和崔明度。 原本他们并没有在此多停留的打算,只打算接了李砚便走,现在看来,是必然要停留一下的了。 当地的城守正在旁殷切询问:“大都护,可容下官招待?” “只一日,明日就走。”他说。 一日都已过去大半,实际上也就只剩几个时辰了。城守匆忙领着下属去办。 栖迟正好走过来,看着他:“你急着赶回来,是不是因为突厥?” 伏廷点头,没有多说,牵了马,示意她上去。 栖迟看了一眼即将入城的队伍,踩蹬上了马。 迎接的人已安排好,她只要知道李砚安然无恙便放心了。 伏廷跟着上去,如来时一样,拥着她同乘,先行赶往当地官署。 …… 官署后面的院落是特地安排给大都护与夫人一行入住的落脚处。 先是大都护和夫人,接着又是皇储,城守不得不招待得尽心,将自己府邸里得力的仆从婢女都打发了过来,里里外外都是伺候的人。 半个时辰后,李砚入了官署,立即就被迎去了前厅,那里早已备好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 伏廷也早一步等在厅中了。 李砚先走到他跟前:“姑父,都中已经安稳,可以放心。” “嗯。”伏廷离去前就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甚至连对那些窜逃的单于都护府人马,都派人去协助追捕了回来,对此他倒是不担心。 对于如何稳定都中那群人,世家出身的崔明度更明白如何做。 想到此处,他转头看了一眼,刚刚随李砚进来的崔明度却已不见踪影。 …… 栖迟没有去宴席上,随伏廷到了这地方后就一直在后院中待着。 傍晚时分,曹玉林将好动的占儿抱去交给乳母,回头在屋中找到她:“嫂嫂,下面官员的家眷都来了,要恭贺嫂嫂。” 栖迟说:“让他们恭贺阿砚就好了,我有什么好恭贺的。” “嫂嫂如今也升至郡主了,自然值得恭贺。” 话虽如此,曹玉林想起在瀚海府的城门外,那跟随伏廷过来的宫中内侍当场宣布册封她为郡主时,也没见她脸上有多欣喜。 当时她从车内和伏廷一同出来,眼似乎还是红的,一只手藏在袖中,但分明与伏廷的手紧紧缠在一处,别人没看见,曹玉林离得近,却是看清楚了。 大约对她而言,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是应该得到的。 栖迟有些心不在焉,是因为还在想着伏廷说的话,随意点了个头说:“那便去受个贺就回来。” 说着理了理鬓发,出了屋门。 两个婢女在外等候,一路引着她去了后院花厅里。 厅中竟也备了酒菜,早已坐满了大大小小官员的家眷,一见来人,只不过一道衣香云鬓的身影,便忙不迭起身下拜,高呼:“拜见郡主。” 栖迟走至上方案后坐下,请她们起身落座。 众人恭恭敬敬地又拜一拜,才起身坐下,而后由城守夫人领头,举了酒盏向上方遥敬栖迟。 栖迟端了酒盏,饮了一口。 其他人再敬,又稍稍饮了一些,一盏未干,便放了下来,只当是受过道贺了。 伏廷早已下了令,不得大肆庆贺,底下官员也都是有数的。 毕竟如今都中还在二位皇子丧期,他们杯盏中所盛的都不是酒水,只是女子所饮的梅汁。 只不过多少也有些酒气在里面,栖迟不胜酒力,所以也只走个过场,只这一盏便不再饮了。 城守夫人也道:“夫人饮了一盏已是不易,这梅汁还是有些后劲的,寻个彩头就好,如此足矣。” 众人仔细妆点过的脸映在灯火里,言笑晏晏地说着好话…… “夫人此后一定会荣宠加身。” “圣人慧眼,储君之位实至名归。” “……” 栖迟听了无言,心说她们如何知道其中曲折。 片刻后,外面有婢女传话:大都护命诸位家眷离去。 厅中众人便不再多待,立时起身,乖顺地见礼退出门去。 栖迟以为伏廷就在外面,想起身,却真的觉出那梅汁的后劲来,抬手揉了揉额角,又坐回案后。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她抬眼看过去,逆着灯火有些朦胧的一道身影,她眯了眯眼:“三郎?” 再看却又不是他身形,她当即起了身。 往外走去时,经过他身边,对方忽而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栖迟收住脚步,看向他:“河洛侯这是在做什么?” 来的是崔明度,他的手指一动,似觉得不妥,已有要放开的意思,却又倏然抓紧,抬起眼来看着她,说不出来什么神情,也猜不透他想要说什么。 双方合作,对他崔氏也有利,栖迟不觉得他是因为这个而来的,动了动手腕说:“放手。” 崔明度反倒抓得更紧了一些。 栖迟蹙了眉,动手挣扎,后劲又至,太过用力,没有站稳,脚下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 崔明度另一只手来扶她,被她推开:“河洛侯自重。” 他一只手仍牢牢扯着她的衣袖没放,忽而贴近一步,低声道:“我是来与郡主道别的。” “你上次在官驿已与我道过别了。”栖迟偏过头,与他拉开距离,只有那只手,始终未能挣脱。 崔明度扯着她袖口,想将话说完,“这是最后一次。”他胸中满腔言语,都已压抑难言:“已至这一步,我此后再不会多问郡主过得如何了。” 哪怕想问也没了理由,光王府再不受打压,他连愧疚这一层也剥去了。 栖迟不太舒服,眉头没松开过,拉扯着自己的衣袖,试图往前走:“我过得很好,一直很好,我嫁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这一辈子都会很好,用不着你再过问。” 崔明度被她的话敲回了神一般,手指松开了:“是,是我失礼,郡主莫怪。” 但失礼,也只这一次了。 今后很难再有交集,他们都各有各的路要走了。 崔明度看了眼前的栖迟一眼,转身自后方开了耳门离去,脚步轻缓,如同未曾来过。 栖迟脱了力,跌坐在地上,下一瞬,门被一脚踹开。 伏廷长腿阔步地走过来,将她一把拉起来,扫了圈周围,只有她在。 栖迟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便定了心,歪着头靠在他身上:“三郎。” 伏廷拨过她的脸:“你没事?” 她软软地应一声:“嗯。” 伏廷又看一眼左右,拦腰将她抱起,离开花厅。 穿过廊下时,她已在他怀间不安分起来。 廊下无灯,穿行在黑暗里,靠着他,她便有些肆无忌惮。 伏廷低头在她耳边,气息渐沉:“只喝这个你也能醉?” 她并没有醉,最多有些微醺,手在往他胸前伸,轻轻说:“北地的什么都烈,想来以后只能在你跟前喝了。” 伏廷被这句话莫名地勾出了情绪,撞入房中,背一靠上门,头就低了下去,寻到了她的唇。 她唇舌里还有梅汁的味道,些微的酸甜,整个人在他怀里水一般的柔。 接着又热烈地回应他,缠在他身上,主动去扯他的军服。 直到此时,伏廷才终于问了句:“他干什么了?” 栖迟知道他问的是崔明度,挨着他颈边,实话实说:“来道别。” 伏廷没说什么,料到崔明度也该有分寸,不管他曾经怎么想的,到了如今都该醒了。 “你走神了。”栖迟小声说。 伏廷顿时将她托到了身上。 灯火里的人影交叠在一起时,很快就被拂灭了。 栖迟本还想问他为何会突然出现,但没法开口,怕一开口便泄露出难捱的声音来。 黑暗里,伏廷全然掌控着她的起伏。 这一夜都有些不知疲倦,不知纠缠了多少回。 直至第二日早晨,栖迟梳洗完随伏廷出去时,才觉得太过放纵了一些,脸都有些红。 官署外的道上已经人马安排妥当,即刻就要起程。 伏廷先行出去安排,边走边紧着袖口上的束带,抬头正好看见崔明度要离去,刚向李砚辞行过,又朝他这里走了过来。 “邕王与单于都护府的事还需问案定罪,我便告辞了。”崔明度搭着手,向他辞了行,忽而添了一句:“望大都护与郡主此后太平安乐。” 伏廷看他一眼:“会的。” 崔明度此刻才算彻底释了怀,过往种种,都压至了心底深处。他垂了手,上马离去。 栖迟出来时,已不见他人影了。 曹玉林抱着占儿出来的,此时才有机会与李砚说话,在另一头站着。 栖迟走到伏廷身边,看了看他的脸:“你是不是要去边境了?” 他是因为突厥急着回来的,她知道这是免不了的。 伏廷没否认:“越快越好。” “这次可以带上我了?”她盯着他:“我跟你一起去。” 伏廷与她对视了一眼,短短一瞬就点了头:“好。”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这次要去的边境是幽陵郡,罗小义送来的消息称,是从那里发现了突厥动用兵马的踪迹。 路上开始接连的刮大风,常常一刮就是几个时辰不停。 栖迟带着占儿坐在车里,车中已经摆上了炭火,这一方天地却是温暖的。 以督军名义随行的李砚一路都随伏廷骑马在外,大部兵马在后,行军极快。 到了此处,他才开口问:“姑父对那阿史那坚可算了解?” 伏廷尚未接话,曹玉林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就是个疯子。” 李砚一时没了声音,栖迟在车内不禁凝神听了下去。 早在当年那一战后,曹玉林就已对此人查得无比清楚,因为这是她毕生仇敌。 阿史那坚是突厥最好战的将领,一直试图攻破北地,目标包括了吞并单于都护府的突厥一脉,北地如仆固部等各大胡部,重新壮大突厥。近些年吞并了一些周边的小部族后,越发气盛,恐怕已经不安分于只是暗中觊觎中原。 为了激励将士,他甚至将自己身边的人都全部投入军中,做探子或是做先锋,治军更是采用铁血政策,丝毫不心慈手软。 但北地有伏廷在,各部军民一体,出奇的团结,固若金汤一般,屡攻不破。所以为了让北地有缺口,就必须要除去伏廷。 不论是当初古叶城的事,还是如今邕王的事,足见他为此已是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听到此处,李砚道:“如此说来,这个阿史那坚才是更应该被除去的。” 除去了一个好战的,对双方都是好事。总不可能突厥没有普通百姓,连年征战对他们而言未必就能承受得住。 打仗打到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曹玉林的声音被风吹得断了断,又接着道:“我曾打听到突厥人当中有个说法,说阿史那坚只将三哥你当做他唯一可以正视的敌手。” 伏廷没说话,只笑了一声,声音混在风里,比刀刃冷肃。 车内的占儿大约是听到了,他已经学会叫人,叫得还很清楚,如今正当学嘴的时候,冷不丁地小嘴里冒出“呼”的一声,语气倒好似模仿了伏廷,仿佛连他都瞧不上阿史那坚似的。 窗格帘布顿时被掀开,伏廷看了进来,就见栖迟正靠着窗口边上看着他。 是早已听了一路的模样了。 他看看她,又看看占儿,转头说:“停下歇会儿。” 队伍停下,栖迟在占儿身上添了披风,抱着他下了车。 天沉沉然如染墨,风大如嚎,远处的云连着一片微碧的湖,被吹出一层一层的涟漪。 伏廷过来,挡了她身侧的风,顺手将占儿接了过去。 她手指勾一下他臂弯,指了指那湖面:“那地方有些眼熟,像不像当初我们从皋兰州回来时路过的那个冰湖?” 就在那冰湖边上,他第一次亲了她。 忽而觉得说起这个湖,就是在说湖边的事,她眼神不禁往他身上轻轻一滑。 伏廷大概是也想到了,嘴边露了点笑:“只是像,不是那个,路线不一样。” 他托一下占儿,拉着她挨近自己,示意她往远处看:“北地多的是这样的湖,你看过的还很少。” 栖迟抬头看他的脸,他的下巴刮过了,干干净净的显露在她眼里:“那等这事过了,你带我去慢慢看?” 伏廷低下头看过来:“身为大都护和大都护夫人,未免有些不干正事。” “是有些。” “但也不是不行。”他把话说完了。 栖迟手指撩起耳边发丝,笑了笑,转过头,看见李砚和曹玉林都在这边看着,再看回来时,表情已收敛,挨着他,轻声问:“会有麻烦吗?” 从刚才在车上听到那些时,她就想问了。 伏廷抓着占儿的小手,看了看她说:“不用多想,和以往那些作战都是一样的。” 他已身经百战,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栖迟定了定心:“嗯。” 占儿在两人中间,一张小脸转着东张西望,精明的很,在父亲怀里时总是很乖,也不乱动,只是习惯性地学着声,嗯嗯呼呼的。 只有他不识忧愁,无忧无虑。 …… 歇了没多久,曹玉林集结好了队伍,给栖迟送来了热水干粮。 伏廷将占儿交给她,下令继续上路。 行军不过半月,便已到达幽陵郡中,所耗时间比他们预计的要短。 幽陵都督府已经做好了接待的准备,在扎营处十里外就安排好了兵马迎接。 土坡荒道上人马无声,没有竖旗也没有声张。 灰扑扑的天际下,游龙般的队伍远远而来。 伏廷领队在前,刚刚勒停了马,迎接兵马中已有人打马上前来报:罗将军此刻还在前线紧盯着突厥动静,突厥似有试探之意,本暗藏行踪,如今已经于边境线上正大光明地露了面。 曹玉林打马在旁,看向伏廷:“想来三哥的安排是有效的。” 原本以阿史那坚的为人,一旦得知帝王那么容易就摒弃了邕王,站在了江山这边,必然会选择退走,再寻机会。这是他一向狡猾谨慎的作战方式。 但伏廷早有心将他一举歼灭,所以在派罗小义来之前就吩咐过,不管结果如何,只管散布假消息。 此时大概阿史那坚大概还以为他因为兵谏而被困在了长安,一时半刻无法回来,甚至永远都难以全身而退了。 伏廷挥退他们,策马去了马车旁。 栖迟已经自己掀开了车帘,抬眼看着他。 车中炭火已经烧尽,占儿在她怀里睡得正香。 他说:“我先去与小义会合。” 她点点头,“好。” 想了想,又问他:“你是如何安排的?” 伏廷说得很简略:“都布置好了,尽量断了他的退路,才能除了他。” 幽陵郡外边境挨着古叶城,突厥这回选在这里,必然是打算能伺机而动,时机不对便及早退走。 栖迟听明白了,低声说:“我来一趟,也该做些什么的。” 他瞬间会了意:“怎么,你要帮我?” “你忘了我还有支商队在这儿压着么?”她指的是商队里运的那批生铁所冶的兵器。 若非她声音实在低,伏廷简直以为她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 “我胆子不大,”栖迟说:“只不过是想帮你。” 伏廷手搭在窗格上,想了想,身体放低,眼睛看着她:“那就用,我会安排人配合你调度。” 有这批兵器藏着,的确是得天独厚的一个优势,虽然有点冒险,但要抓住如阿史那坚这样蛇一般狡猾的敌手,多个准备也好。 栖迟将脸贴过去,凑在他面前,和他细细地规划。 片刻后,伏廷直起身,抓了马缰:“我走了。” 栖迟眼睛从他袖口上的束带一直看到他脸上,看入他眼里:“小心。” 伏廷稍稍沉默:“你也是。”说完看了眼她怀里窝着睡着的占儿,扯一下缰绳,转头离去。 他们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也不说多余的保证,因为那些都不用多说。 他的家在这里,就是随时等候他回来的保证。 栖迟看着他的背影领着大军远离,眼前的路边开始后退,马车正往另一头军营而去,恰好与他背向而行。 她一直没放下帘子,直到他军服笔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才转过了头。 …… 当日,临近傍晚,一队人马改头换面,做商队打扮,护送着一辆马车出了营,直往幽陵郡城中而去。 车中坐着刚在营中待了不足几个时辰的栖迟,换上了一身胡衣装束,戴着帷帽。 曹玉林骑着马做男装打扮,在外护送。 车内,她的身旁还坐着李砚。 “你特地跟来,是不是有话要说。”栖迟看着他,姑侄间都太了解,从他跟上车时起,栖迟便觉得他似是有话要说。 暮光照入,车中昏暗。 李砚穿着宽大的袍子,袖口亦宽大,他低头,从宽袖中取出一只扁扁的锦盒,递过来:“我是想把这个交给姑姑。” 栖迟接过来,打开盒子,只一眼,就立即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丹书铁券,一分为二,帝王和被赐之臣各留一半,是即使死罪也可免去的庇护。 不用问也明白是如何得到的,圣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他,必然是他自己开口所求。 “交给我做什么?” 李砚沉静地看着她:“姑姑手底下经营着庞大的商事,难保有会需要动用的时候,就如入长安时那样。” 入长安时,栖迟搅乱了商市,但必然会有官员彻查,所以她已将长安城中的几大商铺都关了,那不是一笔小损失。 “那又如何,钱财没了都可以再得,只要人还在就不算到最后。” “是,但天底下富豪虽多,却没有像姑姑这样也触及权势的,虽然姑姑身份隐藏周全,我还是想给姑姑一份保障。”李砚将锦盒往她手中推了推:“这份丹书铁券,我本就是为姑姑求的。” 圣人以为他是为了自己活命,其实不然。 他暂且已经没有危险,除非圣人会有下一个储君人选,但姑姑不一样,她的身份永远是个隐患。以她和姑父的防范,或许外人永不可能发现,但他还是给她一份保障。 这个经商的身份最早是因光王府而产生,后来也一直为他筹谋,如今他也该为姑姑想一想。 让她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做的事。 “姑姑如果不收,我也会想方设法留下,总之,这一定是给你的。” 栖迟看着他,唇张开,缓缓露了笑:“没想到,如今也到你护我的时候了。” 李砚这才笑了起来:“如此才不枉费姑父的教导。” 薄暮的光透过掀动的帘布映在他半张脸上,栖迟隐约觉得当初那个在车中随她同来北地的孩子已经再也瞧不见了。 马车赶着落城门前的最后一小段时间入了城。 自从当初栖迟与古叶城的独眼订立了互惠的协议,北地就多了不少外来胡商入驻开设商号。 如今的幽陵郡中也不例外,因着距离古叶城不算远,独眼的铺子也在这里占了好几家。 伙计小跑着去通知他有客拜访时,独眼正在街心的一家铺子里对了账目要返回古叶城,闻言就觉得不对劲,像是自己的行踪被人掌握了一般。 他叫伙计去带人来,一面在边上的耳房里往外看。 曹玉林先进来,一行人紧随其后,默不作声,却极其整肃威压,径自将店铺就关了。 他们身后,缓步走来一个女人,隔着帽纱看不清模样,唯有身段有些眼熟。 独眼看看曹玉林,再看看她,便知是遇上熟人了。 栖迟入了耳房,拢着手说了句暗语:“拘一把火做。” 独眼知道她手笔,“火做”指的就是大宗买卖,必然又是一笔很赚的,自然求之不得:“这次拘什么?” 外面始终很肃穆,没有一个人出声。 耳房里,栖迟很迅速简洁地将要说的说清楚。 很简单,让她带来的这批人随独眼启程,做商队模样回到古叶城内,随后就安插在自己的商队里,其余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这样,在边境的后方,古叶城里,就不动声色地多了一支藏兵。 哪怕阿史那坚的人来回于边境线外查探,兵器与人手是分开过去的,在路上都没有暴露的可能。 很长的时间内,独眼都在考虑。 他是有数的,实际上栖迟运生铁、冶兵,皆是在古叶城这三不管地带做的,他多少是拿了钱参与了的,知道些眉目,只不过也知道规矩,这些事情都当做不知道。 此时却连声说:“伤攒子。” 意思是亏心事,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栖迟说:“放心,这一单,对得起任何人,甚至能叫你古叶城也摆脱以往的威胁。” 独眼是聪明人,明里暗里一番话,又重利当前,他知道该选哪一头。 何况当初就已选过了一回了,临时跳反,两头都没好路走。 终究,他还是握指成拳,伸了出来,答应了。 栖迟还要赶在城门落下前离去,无法多留,即刻便要走人。 独眼忍到此时,终于忍不住道:“你一定不是鱼形商号家的。” 栖迟停下。 的确,她从头到尾做的这些都不像个普通商人能做的事。既然他自己把她从鱼形商号里给剔除掉了,她还省得去找理由圆了。 “没错,我不是,鱼形商号家的就和你一样,只是在做些有利的买卖罢了。” 独眼一眼翻白,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自己掩了掩耳房的门,神神秘秘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栖迟想了想,能让他更放心去做也好,隔着帽纱,缓缓开口说:“瀚海府,伏李氏。” 她有诸多身份,但如今心里,就只剩了这一个。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边境线前,黑云低垂,冷风过境,起伏连绵的山坡遮挡了视线,四下悄无声息。 北地大军分几支散开,按照地势蛰伏,一切都有条不紊。 伏廷巡视过一遍,扶着腰后的刀走到后方。 罗小义一路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拿眼瞄他:“三哥可算来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传你的假消息,都快信以为真,当做你是真出事了。” 伏廷在他面前转了转手腕,意思是没事,在都中虽有交手,不过是落了些皮肉小伤,早已没什么要紧的。 他往边境线尽头眺望,一道连着天的地平线掩在暮色里,看起来什么踪迹也没有。 “情形如何?” “一直是这样,”罗小义回:“那毒蛇太狡猾了,时常有试探的时候,可能是在等时机。” 阿史那坚前些时日还蠢蠢欲动,大有攻来的迹象,那时候正当是邕王笃定了要成为储君的时候,显然是要与其里应外合地相助,或者是打算一旦邕王成功上位就马上讨到回报。但之后没多久就有所收敛,大概是邕王与他通了气,知道情势不对,随之便按兵不动了。 现在则可能是在推测伏廷是不是真的被帝王治了罪困于都中,所以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伏廷心里都明白,露了个面便返回,以免打草惊蛇。 刚下了坡地,幽陵都督领着几个人从远处驰马过来,竟似十分匆忙,一下跳下了马就来禀告:“大都护,斥候探到阿史那坚领着人正在往后撤,许是得到了风声,知道您自都中安然无恙地回北地了。” 罗小义顿时急了:“三哥,我去看看,这么好的机会,再让他逃了,下一次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逮到他,有这人在,突厥就没完没了地挑事儿!” 所有人都是这个念头,否则伏廷就不会这么迅速地赶来。 他手招一下,罗小义上前,贴近听他跟前,听他吩咐了几句,知道了他做的安排,当即点头,转身就要去牵马:“放心好了,我去去就回。” 伏廷嘱咐:“不要念战,探明他动向就回来。” 罗小义抱拳,爬上马背,带上一支人马就出发。 幽陵都督也跟着一并去了。 伏廷又朝边境线那头看了一眼,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阿史那坚既然把他当做敌手,一定细细钻研过他的诸多作战方式,此时是真要退走,还是以退为进,都很难说。 他在心里详细地推演了一遍,大到整个全盘的布局,小到每一支兵马的排列组合,以及栖迟与他讨论过的安排,都已整合清楚,确定没遗漏下什么,才转头往自己的战马那儿走。 上马时,一名近卫来报:夫人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古叶城距离此地不远,最多一日一夜,人手便可以顺利运至古叶城中,抵达阿史那坚的后方。 伏廷不禁心里一动,她的速度比他想得还快,大概是特地赶着为他办好的。 这时候他甚至想感叹一句自己的运气好,能有这么一个女人这样在背后全心全意地支撑着他这番举措。 “告诉她我很快回去,先等小义的消息。”他吩咐完,打马退去更后方。 …… 这一等,等了足足几个时辰。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天边有了月色。 伏廷已经又将四下部署了一遍,忽而觉出不对,转头远远看了一眼,罗小义竟还没回来。 他竖手感受了一下风向,策马往另一头而去,月色里坐在马上,仔细听着顺风送来的声音,隐约有凌乱的马蹄声,立时察觉有变。 已有人快马自远处而来,月色里飞奔如影,远远的就在唤“大都护”。 那是幽陵都督的声音。 伏廷看着他到了跟前,眼睛往他身后一扫,没有看见罗小义。 不等他发问,幽陵都督便急匆匆地抱拳禀报:“罗将军与阿史那坚交了手,忽而追着他去了,此时恐怕已经出了边境线,属下担心有失,只得赶回来报!” 伏廷一手按着身下的战马,沉了脸,以罗小义的经验,应当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才对。 必然是有什么缘由。 “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时辰前,罗小义和幽陵都督带着人去追踪阿史那坚的行踪时,本一切如常,甚至罗小义自己还叮嘱幽陵都督要谨慎,因为阿史那坚本人就是条谨慎的蛇。 阿史那坚在此之前已经悄然越境,而北地这面并未阻挠,反而有诱其深入的意思,以至于他已入了边境线内的大片无人荒地。如今他却带着人在退,且已退至边境线附近的一处山坳里,未免古怪。 罗小义防着有诈,让幽陵都督领着一队人在后接应,自己率领人马进去查探。 果然,阿史那坚竟然早已察觉到了被追踪,他一带人进去就遭遇了伏击。 罗小义也不是泛泛之辈,敏捷地做了应对,双方藏头露尾地试探到了这时候,终于交了手。 山坳中难以施展开,两方骑兵都没法使用急攻猛冲的战法,只能贴身近战,而这时候伏击的一方就明显占据了优势。 阿史那坚始终没露面,唯有夹道两侧的山石之后不断有突厥兵冲杀出来。 天色越来越暗,双方纠缠如陷入泥沼,都有了损伤。 罗小义想起伏廷交代的话,及时后撤,想去与在后等待的幽陵都督会合。 不想就在此时,一柄弯刀劈到了眼前,他立即挥刀格开,凝神一望就是对方一双阴鸷的眼,生在张灰白阴沉的脸上。 “伏廷的左膀右臂也不过如此。”阿史那坚用汉话嘲讽他,连声音都是尖利的。 论战场对阵叫骂,罗小义还真没输过谁,当下呸了一声,挥刀就砍:“夹着尾巴跑的孬种,还有脸说这种话!” 早有突厥兵冲上来替阿史那坚挡了,护着他往后退。 罗小义趁机挥刀再砍时,只听见他的桀桀冷笑:“不知当初那个姓曹的女将军被我逮走时,你这个孬种又在哪里。” 刀锋一顿,罗小义陡然横马,瞪着眼看过去:“你说什么!” 阿史那坚随着战局往后退去,人在马上,脸冲着他,用最冷毒的语调说出了让他难以置信的话。 短短几句,每个字都像是随着风声刺入了在场北地将士的耳中。 “……想当初,她可真是惨啊。” 话音里夹着笑声,随着他带领的人马往山坳外退去。 罗小义不知何时起就停在那一处再没动过,麻木地紧握着手中的刀,周围的厮杀声似乎都听不见了,直到他话说完,已是睚眦欲裂,忽的狠狠一拍马就追了上去。 连后方传来幽陵都督的追喊也管不上了,耳朵里全是阿史那坚猖狂的笑声,脑子里便涌出曹玉林受难的景象,整整一百八十六人的惨死,他竟从不知道,竟是直到现在,还是从这毒蛇的口中知道…… “罗将军!”幽陵都督匆忙领着人追进来,只看到他带着队伍绝尘追去的背影,不敢贸然去追,连忙叫人留心着动静,自己带着其他人赶回去禀报伏廷。 …… 军营里,火把熊熊映照。 栖迟才将闹腾的占儿安置睡下,嘱咐了乳母要好生照顾,一出营帐就听见有马蹄声疾驰而来。 必然是往来传讯的人,这么晚还往来奔波,必然有事,她特地等了一下。 来人打马到她面前,果不其然是伏廷的近卫,下马见礼,三言两语向她报了边境线前的情形。 是伏廷特地下令来报知她知晓的。 “什么?”栖迟听完就担了心。 罗小义这时候冒进,万一出什么事可要如何是好? “姑姑。”李砚从另一头的营帐里走过来,他已听到了,一面走一面在衣袍外系着披风:“我身负督军之责,还是该去那里看一看才是。” 栖迟尚未说话,目光越过他,看到了他身后。 曹玉林正站在那里,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没有表情。 “他是疯了不成。”忽然说了这句,她转头就去营后牵马。 栖迟看了一眼李砚,提着衣摆跟了上去。 后半夜,伏廷派出去接应的第一批人马已经返回。 罗小义仍未回来。 回来的人禀报说,他可能是真的追着阿史那坚出边境了。 伏廷当机立断,上马点人,宣布备战。 人马集结完毕,连夜出发。 没有火把照明,只借着头顶月光,一股轻骑如利刃出鞘,没有片刻停顿,赶向前方。 到那片山坳外时,伏廷收拢队伍,点了副将出来,分领小股人马分散去搜寻,命幽陵都督随时在后接应,一旦有目标就可能会直接交战。 令刚下完,整队将动,一马自后方疾驰而来,月色里一道黑影,直冲眼前。 伏廷眼力好,早已看见那是曹玉林。 “三哥。”她刚追过来,勒住马时还在喘气。 伏廷扫了一眼她的搁在身前的手,她说话时握缰绳太紧,若非风声太急,甚至能听见指节的轻响。 终于,她开口说:“请三哥给我一队人马,我可以去接应他。” 伏廷第一句就问:“你能领兵了?” 曹玉林垂了眼,又很快抬起:“我对阿史那坚要比他更熟悉。” 伏廷迅速抬头看了眼天上月色,不想再耽误,挥手遣了两个副将的人马给她,握着马鞭扯过马缰:“不必勉强。” 话音刚落,他已领着人箭一般穿过山坳而去。 曹玉林依旧紧攥着缰绳,看了一圈跟在自己身边的人。 手心里忽然多了层汗。 幽陵都督给她送了柄刀过来,顺便提醒她:“曹将军,怎么还不走,你不是要去支援罗将军的吗?” 曹玉林松开缰绳,抓住那柄刀,再开口时,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唯有声音清晰:“跟我走。” 当初对着那仅剩的一百八十六人,她大概也说过同样的话。 其他人还未及做出反应,她已领头驰马出去,英姿飒飒,一如当年。 …… 边境线的后方,还有其他人跟着。 栖迟身罩披风,带着兜帽,从马背上下来,站在坡地上,时不时朝暗沉的远方遥望一眼,手指扯了扯披风领口上的系带,扯开了,再系上,反反复复好几次。 伏廷已经调动了大部,幽陵都督,军中诸位副将都已另做排布,这比他原定的安排早,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要除去阿史那坚的行动都已开始了。 一行人随行左右,李砚就在她右前侧的坡地上停了马。 他以督军身份过来,说到底还是担心罗小义安危,停留了没多久,说了句“姑姑别担心”,就带着那些人又往前一些去观望动静了。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栖迟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动了几圈,才察觉到已经等了这么久,屈了屈被风吹冷的手指。 忽的一阵声响顺风传来,似是马蹄奔腾,又似是混着战场喊杀声,她循声望去,半青半白的天色像是将刚亮的天际割开了一道豁口,鱼肚白的光从豁口里照出来,有人乘马而来,看身形和所着的甲胄,似乎正是罗小义。 在他的左右两侧斜后方,各拖着一道尘烟,那是往他那里接近的人马,一头为首的是军服贴身的伏廷,另一头的马上坐着黑衣人影,应当是曹玉林。 栖迟不禁朝着那方向走了几步。 …… 没料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接应到罗小义。 曹玉林在下决心自己出面的那一刻,就已是做足了迎接坏结果的准备,甚至带着人都已到了边境线外,只差一步就要与突厥骑兵交手,却在最后接到消息,他自己返回了。 晨光熹微,伏廷的人马和她的人马几乎同时冲到了罗小义跟前。 一跃下马,曹玉林就扔了手里的刀,手心里尚有一层未干的汗水,她走过去拽着罗小义衣襟,直接把他从马上扯了下来。 “罗小义,你是不是活腻了。”她揪着罗小义的衣襟,板着脸说了句,又重重一推:“真活腻了也别坏了三哥的事。” 风吹乱了罗小义的发髻,他满面尘灰,身上沾了血迹,后退两步,看着她,忽的开口,嗓子却是涩的:“阿婵,疼吗?” 曹玉林愣住。 在场兵士只默默看着,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伏廷看了一眼罗小义。 罗小义谁也没看,眼里只有曹玉林,那两只眼已经明显地泛红。 “全军听令,”伏廷缰绳一振,肃然打马前行:“都跟我走。” 在场士兵,无论原先是跟着谁行动的,此时全都听令,跟上他离去。 这里只剩下了罗小义和曹玉林。 其实罗小义并没有冒进,哪怕他的确已经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阿史那坚碎尸万段,但多年杀敌经验还在,追出去没多久就被伏廷交代的话拉回了理智。 阿史那坚一定是探知到了他与曹玉林的关系,故意用此来激怒他,想除了伏廷的一支力量。 他强忍着,生生压下了当场追杀他的念头,在出边境那刻假装醒悟,及时带人往回撤。 阿史那坚的人马或许是真动了撤走的心思的,但他们终究还是被他的示弱吸引了回来。 罗小义将他吸引往另一头的峡谷,趁机脱身回来,为了把他再引回头,损失了数百人。 他一直忍着,旧愁新恨,都忍着,直到现在亲眼看到曹玉林,犹如洪水溃堤。 能问出来的只有一句:阿婵,疼吗? 曹玉林在他面前站着,如同沉默的泥塑,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罗小义眼眶更红,一手握拳堵住了嘴,转过头去,口中还是难以抑制地泄露了一声呜咽。 他蹲在马下,像个做错事的半大小子,开口全是自责:“是我没用,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你不要我了,都没想过你遭受了什么……”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曹玉林:“阿婵,你实话告诉我,你的伤真好了吗?真不疼了吗?” 风吹得他声音断断续续。 曹玉林的眼睛终于动了动,喉咙里如同被沙子铬着,很久才发出声来,已是生生嘶哑了:“傻小义……” …… 栖迟从那头收回目光,从刚刚所站的山石旁转过去,心里像被什么堵着。 一转身,眼前是男人结实的胸膛。 随行的人早已退走,伏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 她仰头看他,从他低头看来的视线里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像是陷在他眼底的那片深渊里:“没了一个阿史那坚能让北地太平么?如果能,我只希望永远也不要再有下一个阿史那坚出来了。” 伏廷扯了下嘴角,是有心安抚她:“这不就是我身为一方大都护的职责。” 栖迟看了眼他腰后腰侧已配上的刀剑,知道他这是很快就要有所动作了,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身上已被风吹冷了,她将手臂收紧了些,靠过去,鼻尖与他轻轻相抵:“答应我,要好好地回来。” 伏廷凝视着她的双眼,她之前什么也没说,却未必是不想说,现在终究还是开了口。 他的手按在她腰上,彼此在风里偎依。 “我和占儿都会等着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队伍集结,伏廷换上了铠甲,准备出发。 他坐上马背,正要下令将罗小义叫来,后者已经骑着马自己过来了。 “三哥,”罗小义戴上了盔帽,眼眶还红着没退:“阿史那坚的人头请你留给我。” 当初在榆溪州与之交手时,伏廷让他记住阿史那坚那张脸,他还不知其意,如今明白了,只恨不得生啖其肉。 伏廷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没做声。 曹玉林自罗小义身后打马过来,黑衣外多了一层甲胄,她说:“不用,他的命,我自己来。” 罗小义看了看她没有表情的脸,立时也没了话,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与她并肩作战的岁月。 伏廷此时才发话:“听我号令行事。” 队伍开始缓缓前行时,他转头看了一眼。 栖迟坐在马背上,脸掩在兜帽里,朝着他的方向,而后扯了缰绳,调转马头到了一旁同样坐在马上的李砚身旁,二人一路看着他们这里,一路远离。 伏廷转头挥手,下令出发。 在这支队伍之前,另一支兵马被调动,由幽陵都督率领,已前往去包抄阿史那坚。 半道上,安排妥当的幽陵都督就已等在那里,与伏廷的队伍会合。 队伍呈倒甲字,推向目的地。 阿史那坚最后在一片峡谷中出现过,追返回来,他必然要休整,但谷中细窄而曲折,随之他就意识到不对,立即退出,只在两侧游走,追杀罗小义故意留下吸引他的兵马。 本意是要尽可能的消耗伏廷的兵马,但陆续所遇都是散兵在奔走,他便又立即改变对策,谨慎地往另一边退去。 伏廷到时,包围圈正在缓缓收拢。 忽的有兵来报:右侧翼已与突厥骑兵遭遇。 他抽刀下令:“战!” …… 双方交手,一触即燃。 一众将领,按照伏廷的命令,各守一方,协同应对。 罗小义早已在伏廷下令的那一瞬就冲马入阵。 阿史那坚显然很快就意识到了被围,突厥军兵分几路,由他手底下的副将率领,从两侧方向冲击北地兵马的包围圈。 伏廷执刀跃马,居高临下地眺望,冲击的突厥军不太能突围,这么做倒像是有意拖住时间。 尘烟滚滚,厮杀声乱。 如他所料,其中一阵尘烟如被拖拽出来的一道,脱离了厮杀阵中,直往边境线而去。 那是他们在试图往边境线外撤退。 他一夹马腹,冲杀过去。 拦截的兵马如斜刺而来的锋刃,试图撤退的突厥骑兵被这支北地的马上枪兵阻断,弯刀难以对阵,顿时就像被泥沼缠上了一般,被拖住了。 阿史那坚终于露了脸,在突厥队伍中一闪而过,像个灰白的鬼影,更加奋力地往边境冲去。 北地大军一路追截。 直至那片峡谷前,细碎的山石滚落在地,马匹前行受阻,再无他路。 在这不毛之地的一片峡谷,曲折蜿蜒,由两片石山所夹,要穿过去才能离边境更近。 是有意的追截,将他们逼来了这里。 阿史那坚只能继续往前,穿越谷中狭道。 细窄的谷地将队伍挤压,两侧高壁上忽而箭羽飞下,早已埋伏在此的瀚海府弓箭兵险些就要无用武之地,此时又让他们得到了机会。 一阵即停,因为北地士兵追了进来,需防着伤到自己人。 尽管如此,阿史那坚出得谷外,也已受了重创,兵马至少缩减了一半。 后方追兵又至,剩余的兵马也被拖住,他不得不直面应战,弯刀挥动,被一柄熟悉的长刀从侧面挑开,铿然一声刀锋低吟。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早已在心里交手过多次。 刀锋白刃上,映出男人冷冽的眉目,伏廷握刀在手,盔甲烈烈,正冷冷地看着他。 阿史那坚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伏廷,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 “或被杀,或被擒,你只有这两条路走。”伏廷霍然挥刀。 阿史那坚手中武器震飞,身前却忽然扑来一个突厥人替他做肉盾。对方中刀溅血,他却恍若视而不见,只是阴沉地笑着,忽的推开那人,手中多了一截细长的尖锥,直刺伏廷心口。 这是可破盔甲的利器,他下手无比迅捷纯熟,似演练了百遍。 就如同突厥女当初的那招铁钩伤喉,都是出其不意。 伏廷以最快的速度侧身回避,仍被刺中了肩头。 阿史那坚却没再动弹,灰白的脸如同凝固,阴鸷的眼往下看去,自己胸口已没入一截刀刃,力破护甲。 伏廷之所以没有完全避开,就是因为在那一刻已经送出了刀锋。 霎时间,突厥军疯了一般冲来保护,他抽出刀,斩杀了一人,肩头也退离了锥尖,血顷刻溢出,湿了肩头和半臂。 “三哥,有藏兵!”罗小义正从后方赶来这里。 另一边有沉重的马蹄声踏过大地,混着突厥语的呼号。 阿史那坚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胸口,边退边笑:“我等的就是这一刻,看你是要我的命,还是要你的北地……” 没说完,人已头也不回地往边境线冲去。 所有的突厥兵都在为他脱逃而以命做盾,挡住追击,而另一边声音的来源是突厥大军正冲向侧翼,所袭方向是幽陵郡。 伏廷只看了一眼,转头朝向罗小义便伸手遥遥一指。 罗小义立即改向,率人往阿史那坚追去。 他握住刀,策马调兵,拦向突厥大军。 等看到那批突厥军的数量时,他觉得阿史那坚已经疯了,乌泱泱的突厥大军比任何一次都来势凶猛,几乎是过往的数倍兵力,或许已是倾国之力,只为了攻破北地。 无人荒原,飞沙走石。 伏廷抽了袖上束带,草草绑住肩头,用力一扯,立马扬刀,挡在北地之前。 天上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屑。 战线的后方,距离军营不远的半道上,栖迟勒住马,默默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 按照计划,大概独眼已经回到古叶城了。 李砚跟在她身边,问:“姑姑打算就在这里不走了吗?” 她想了想,点头:“就在这里吧。” 雪屑迷了眼,她伸手拂了一下眼睫,往战线所在的方向望去。 忽的听见响亮的喊杀声,仿佛已快至眼前一般。 她心口蓦地急跳一下,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打马沿着原路往回驰了一段,视线中是暗哑的天,下方荒凉的地在雪屑飞舞和烟尘弥漫中似染了一层红,如被血浸。 …… 阿史那坚以重军压阵,伏廷选择继续以大军包围他,那就要做好被突厥杀入北地的准备,如果要去回防北地,就给了他逃离的机会。 而后方,已经有了追兵。 他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是罗小义,看来伏廷还真是铁了心地要杀了他。 想到这里,即便受了重伤,他都要得意地笑起来,只是伤口流血不止,已快无力。 他将自己也当颗棋子,这一局,无论如何,都是对突厥有利的一面。 至于自己,哪怕就是死了,也要让北地沦在突厥铁蹄之下。 边境线已近在眼前,身边所剩的兵马却已不多。 阿史那坚只能一口气冲出去。 古叶城不能再走一回,不是不敢,是他不信,靺鞨人已被中原王朝控制,只能自侧面绕行,那里也有他安排的突厥骑兵,虽人数不多,也足以接应。 罗小义追到这里,在他眼里看来,已是注定有来无回。 斜后方,却又是另一小队人马在往他这里追来。 阿史那坚死死摁着伤处,阴沉地瞥了一眼,没有看清,埋头往前直冲了十数里。 果然一队骑兵冲出来接应。 然而下一瞬,他们所过之地,忽然杀出一批人马,未着兵甲,只着短打,如同行商的寻常旅人,却个个拿着崭新的刀兵,斩向他们的马和人。 他们出现的方向,背后就是古叶城。 血漫去路,顷刻死伤大片。 退路已绝,阿史那坚连人带马被围住。 罗小义已到了跟前,恨声道:“你也有今天。” 终于也叫他尝到了被伏击的滋味。 阿史那坚直到此时仍缩在仅剩的几个突厥骑兵的护卫下,捂着伤口冷笑:“手下败将,也有资格叫嚣?” 罗小义恨透了他这副嘴脸,劈手扬刀地杀了过去,忽的另一道人影已冲入了伏击圈。 曹玉林翻身下马,黑衣随风翻飞。 她一言不发,眼中只有那一人一马,持刀近前,一刀直刺阿史那坚身下马腹。 马吃痛,掀翻背上的人,将他摔落在地。 阿史那坚拖着刀,摁着伤口后退,这才看出刚才没看清的就是她,一脸不屑:“原来是你,突厥奴。” 罗小义杀意顿起,要冲上去时,看见曹玉林的身影,又生生忍住。 曹玉林紧紧握着刀,走到他跟前,一字一句,面无表情:“去下面炫耀吧。” 话音未落,刀已挥下。 人头滚落。 一百八十六条人命的血债,终究在她手中了结。 杀声从高转低,李砚接到报讯,回头告诉栖迟,那是突厥大军在往幽陵郡方向猛攻。 幽陵都督和各位副将都带着人马在分头拦截,阻断了各个通道。 栖迟看见远处有人过来时,立即拍马过去,斥候在远远地大声喊:“突厥右将军已死!突厥右将军已死!” 她一直行马到能看见兵马的踪影,视线里出现了打马而回的罗小义和曹玉林。 他们身后的马背上是折断的突厥军旗,和带血的包裹。 “你们回来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他们身后。 只有他们。 罗小义抹了把额上的汗:“嫂嫂放心,我这便去支援三哥。” 栖迟心中一紧,所以伏廷还情形不知。 罗小义领头,所有兵马都往那一处集结而去。 远处忽然一阵剧烈的马蹄声,像是被什么赶着远去,越来越远。 明明远离了,却像踏在耳边,因为实在太沉了,不用亲眼所见也能猜出是怎样庞大的一支兵马。 栖迟不自觉地也跟了过去,老远看见幽陵都督也已率人过来,身上已然受伤。 紧跟着又有斥候喊:“突厥撤兵了!” “大都护何在?”她立即问。 幽陵都督艰难地抱拳回:“大都护独领一支兵马守在最重要的通道上了。” 余音尚在,蓦然一声凄厉的高呼:“三哥!” 是罗小义。 栖迟瞬间心头像被揪住,一夹马腹就冲了过去。 雪下大了,纷纷扬扬,大风掀开了她头上的兜帽,雪花迎面扑了她一头一脸。 快马到了地方,是一条倚山傍坡的山道,混战的痕迹还在,四处凌乱,尸横遍地。 罗小义正带着人马冲向尚未退走的最后一波突厥骑兵。 他们后方,山道上堆积了高高的尸体堆,伏廷拄着剑立在那里,另一手还牢牢握着刀。 身旁是始终紧随的几名近卫。 马已踏到尸身,分不清是突厥兵的,还是北地的,甚至还散落着两个衣着显然是突厥将领的尸身。 栖迟下了马,朝他那里跑了过去。 伏廷盔帽已除,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她莫名的心慌,顾不上到处都是尸体和刺鼻的血腥味,一直跑到他跟前。 安北都护府的旗帜还高竖着,被生生插在了突厥兵堆积的尸体间,迎着风雪猎猎作响。 他身后所挡的方向,就是幽陵郡城池所在。 栖迟迎着他的眼:“你怎么样?” 伏廷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落在了她身上,丢了刀,朝她伸出手来,声比平常低沉:“扶我一下。” 她一把握住他手。 刚握住的刹那,伏廷陡然倒了下去。 近卫们连忙上前,栖迟已慌乱地抱住了他。 她吃不住重,跟着跪倒在地,手心里湿漉黏腻,全是他背后的血。 雪花落下,从他的肩到身下的地,片片浸为殷红。 “三郎。”她用身体支撑着他,颤着声唤他。 伏廷头靠在她肩上,没有声音。 栖迟转过脸去看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垂下的眼帘上沾上了雪屑。 她用力将他抱紧,身上似没了热度,声越发轻颤:“没事,三郎,没事,都结束了,我们胜了……” “别忘了你还要带我走遍北地。” “我和占儿还在等你回来……” “三郎,听见了吗?” 近卫上前来扶,曹玉林带着人马也赶了过来,李砚紧跟在她身后。 前方驱逐了突厥残部的罗小义也正返回。 听见了吗? 北地在你手中守住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寸土地被侵占。 战事会造就英雄,也会造就疯子。 疯子已被除去,我的英雄能否回来。 风雪席卷,天地无声。 只余栖迟低低的声音:“三郎,我们可以回家了……” 一个月后,瀚海府。 街头熙攘,比起过往热闹了许多。 解九自铺中完成一笔清算,将账册交到秋霜手中。 秋霜拿了,转头又恭恭敬敬地送到栖迟手中。 “东家近来又亲自经手商事了,这是好事,如今太平了,咱们的买卖也好做了许多。”解九边笑边说。 栖迟轻轻拉了一下帽纱,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铺子。 所谓的家国大义,在权贵手中不过是追名逐利的伎俩,在前线将士眼前却是真刀真枪的厮杀。 而最终,白骨堆砌,都是为了实现一个遥不可及的太平。 如今刚刚太平,哪怕能有五年,十年,那也是最好的回报了。 出了铺子,栖迟坐上马车。 新露带着占儿正在车里等着,一见她进来,占儿就稳稳地走了几步,到了她身边。 栖迟拉着他坐着,说:“去官署。” 新露说:“家主今日也要替大都护过问政事吗?” “去看一看。”她轻声说。 马车顺道去了官署,到了地方,护送的近卫进了门,不多时就携带着八府十四州上呈的奏报走了出来,悉数递入车中。 有官员走了出来,垂着手,恭谨地送栖迟的马车回府。 这已是这个月来的常态,他们已习惯大都护夫人暂时操持着瀚海府的一切。 从铺中、官署,再回都护府。 栖迟几乎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安北都护府是她的家,安北大都护是她的夫君,那便该替伏廷撑起这一切。 她拿着奏报走回主屋,一份一份放下后,看向屏风后。 占儿从她身后稳稳地走着,已迈着小腿径自走进去了。 她盯着屏风上浅浅的影子,占儿小小的身影后,是躺在那里的另一道身影。 那日伏廷被近卫们以最快的速度带离战场,送回军营医治,肩头被刺的那处深至肩胛骨,胸口腹上也多处受伤,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好的,连盔甲都破了多处。 军医的处置远远不够,甚至说从未见过大都护受这么重的伤,最终只能以更快的速度赶回瀚海府,招来更多的大夫医治。 全程他都昏睡着。 无人知道那一日他到底斩杀了多少敌军,用了多少力气,流了多少血。 只知道突厥退兵后甚至想派人来谈和。 这场战事彼此消耗,终究他们已抵挡不住,万一北地杀过去,恐怕再也无法支撑下一次战事。 …… 倏然一声响,栖迟回了神,看见屏风后占儿的身影一下趴到了榻边,提了衣摆便跑了进去。 脚步停住,她的眼神也凝住了。 占儿正站在榻边,蹬着两条小腿,朝着榻上咿呀地唤:“阿爹,阿爹!” 榻上的人已坐起,一手抓着他的小胳膊,眼中沉沉然一片如深渊翻滚。 一旁是被带倒的水盆。 栖迟思绪乍空,又如潮水涌起,倾身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三郎。” 伏廷似被这声唤醒了,松开了占儿,似乎才从战场上回到现实。 “我回来了?”他嘶哑着声问。 栖迟抱住他:“是,你回来了。” 无论多少次,她都会等他回来,也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伏廷伸手拥住她,顺便将占儿也拉了过来,眼睛看向窗外。 似乎是个一切如常的日子,风已微暖,日头浓烈。 …… 那一天晚上,他尚未能完全下地,却还是起了身。 栖迟被他拉在身前,吻得凶狠急切。 直到她窝在他胸前喘气,才停下。 “我如果醒不了怎么办?”他当时问她。 鼻尖弥漫的药味,栖迟说:“你一定会醒,因为我会一直等。” 伏廷无言点头,拖着她的手按在胸口。 这块地方已属于她,只要她还在等,他就一定会回来,不管什么样的境地。 月光入窗,皎洁如新。 不知是不是错觉,眼中的北地,北地的一切,似乎也都已焕然如新。 ……正文完…… 番外一 番外一 两年后…… 冬日,穹窿阴晦,中原始寒。 李砚自洛阳出发,赶往长安。 之所以是自洛阳赶去,是因为这两年来他都暗中于各处游学,并非只待在北地一处。 接到长安送来的消息时,他正在洛阳接受名师教诲。 崔氏族人极其盛情,崔明度甚至每次接送都亲力亲为,临行前还愿意为他提供一支亲兵护卫。 然而李砚都婉拒了,他有一支暗卫,是在北地时伏廷让罗小义为他训练的,这支暗卫大多挑选自光王府,与他系出同源,同气连枝,以后会随他进入宫廷。 一个日夜的连续赶路后,他领着人顺利抵达长安。 长安城中繁华如旧,即使在冬日,也照样有不少外来商旅往来穿梭,大街上店铺众多,包含鱼形商号在内,也重新在城中开了铺子。 当初的事已然过去,邕王定罪后被贬为庶人,全家流放千里,大概再也无人记得那当年的一点波澜了。 没有丝毫停顿,当晚他便悄然入了宫廷。 帝王寝殿前早已清空侍从,是为了方便给他和圣人单独说话。 李砚在门口理了理衣襟,拂去衣摆上的一路风尘,迈步入殿。 灯座只点了几盏,大殿幽深,半侧在明,半侧在暗。 他走到龙榻前,见到和初见时相似的场景,只是垂帐已除,四周空荡,榻上的人也无法再坐着,只能仰躺在那里,鬓发斑白,比起两年前苍老了许多,已是出气多于进气。 正是因为收到都中消息说圣人病重,他才会如此迅速地赶了过来。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帝王缓缓睁开了眼,眼中愈发浑浊,好一会儿才落在他身上。 李砚掀了衣摆,在榻边下拜。 “朕做得对否?”这是帝王的第一句话。 “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李砚垂着头,一幅恭敬之态。 帝王喘着浓重的粗气,声音低如蚊蚋:“朕一心谋权,力求撤藩,力求遏制边疆,失去了两个儿子,做得可对?” 李砚这才明白了,他是在这时候想起了过往。 “在其位,谋其政,不能说陛下有错,只不过……”他语调拖了一些,变了声后,声音沉了很多:“只不过陛下无容人之量,才落得如今下场。” “你说什么……”榻上的人陡然昂头,一口气险些不继。 李砚知道已冒犯了天威,但还是垂着头继续说了下去:“陛下息怒,近来我研读皇室史籍,曾经明皇也有过撤藩之举,撤藩后也将失去封地的藩王们圈养在二都之中,但仍有藩王甘心被撤,只因明皇有容人之心,不会无端猜忌。陛下倘若有明皇一半豁达,何至于此。” “放肆!”帝王撑着要坐起,却又难以支起胳膊,口中剧烈咳嗽起来。 “当初入都清剿邕王逆贼时,我们会那么容易就得以入宫,陛下也该知道我不是胡言。” “你……”帝王愤怒地瞪着眼,枯瘦的手指指着他:“你、你敢说朕失了人心!” 李砚口气无悲无喜,甚至说得上乖巧:“我不曾说过,陛下也切莫如此动怒,当保重龙体。” 帝王指着他的手指抖索一下,浑浊的眼珠却似清明了一些,忽然抓着榻沿狠狠道:“你知道了。” 李砚连眼帘也垂着,恭谨地答:“回陛下,我只知道了自己该知道的。” 帝王手指抓得更紧,几乎要抠入其中,骨节都凸起来。 当初光王的事,他一定是知道了! 自然,崔氏已然倒向他,便少不了会有这一日。 果然能忍,居然一直忍到今日,忍到他如今无力回天之时,才吐露丝毫。 “你想如何!” 李砚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张脸比起两年前愈发长开,眉目清隽,越来越像当年的光王。 “陛下还请好生养病,这也不是陛下亲手做的,不过是下面的臣子闻君心而动罢了,谁做的,以后我自然会揪出来问罪。” 帝王脸上浮出诡异的潮红:“那朕呢?” 他的疑心病又犯了,他不信此子如此忍耐会对他毫无仇恨之心。 李砚看起来面色如常,唯有袖中手指紧握,他的确已可以正视这段往事,只因为在北地见识过了太多的生死和战事,越发认清了肩头所担的不只是一桩家仇,还有责任。 但要他全然忘记,绝无可能,他曾在父王牌位前发的誓还记得,此事永不会忘。 “陛下的功绩会被载入史册,永为后世传颂,自然,过失也是。” 过失包括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他为撤藩用的手段,被他阴谋除去的光王,其他藩王,甚至是在皇权下送命的两位皇子。 “你敢!”帝王额头青筋暴起。 李砚垂首:“我敢。” 迄今为止,只有这两个字,是他说得最为大胆的两个字,其他时候始终是恭敬的模样,似是只是来侍候病重的帝王一般。 帝王脸色数番变化,蓦地又是猛咳,陡然一口血溢出来,脸上忽然一片惨白,喉间大口大口地吸气,仰躺在那里似被捆住了手脚一般,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李砚安静地看着他,拿了帕子给他清理了嘴角。 人如残灯,终有灭时,到了此时,他才是真的无悲无喜,看着面前的人,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三日后,帝王于睡梦中驾崩。 李砚自那晚后就对往事再没有提起过半个字,始终随侍在侧。 哪怕没有情分,甚至有仇,但至少还有君臣之间的本分。 他恪守到底,换了轻软的白袍,如同宫中寻常的侍从,一直送帝王至最后一刻。 更甚至,在帝王恍恍惚惚地睁大了眼将他认错了时,虽然他们之间隔了辈分,还是配合着装作是他的幺子,给了他一点安慰。 崔明度后来在赶来为他安排登基事宜的路上,听说了这些消息,还小声地与身边人说了句:“我们这位新君,想来还是太善良了。” …… 北地相距遥远,即便接到消息就已上路,栖迟和伏廷赶至长安时,登基吉日也已然到了。 到了宫中,大典已过,满朝文武都已退去,只余下李砚坐在殿中。 高殿金座,少年龙袍皇冠加身,身姿长高,却仍清瘦,珠冕遮挡了视线,是从未见过的面貌。 明明也没有隔很久,再见已不能再向先前那般随意。 栖迟身上穿着厚重的织锦宫装,挽着宫髻,看了他好几眼,才郑重敛衣下拜。 伏廷在她身侧,难得地着了官服,一同叩见新君。 一名年轻的内侍在旁宣读了圣旨,当场就以新君之名,诏封栖迟为皇姑大长公主。 赐地建府,加享采邑,皆是超出过往礼制的规格。 不止如此,内侍宣读之后,又言明:大长公主以后可以随意出入宫中,安北大都护见驾也不必卸兵,可以带刀入殿。 凡此种种,无一不是莫高的荣宠。 栖迟闻声便抬起了头,李砚已经步下高座,朝这里走来,亲手将她和伏廷扶了起来。 刚才拉着距离不过就是为了宣读这道圣旨罢了。 他称帝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这个。 眼见内侍麻利地退了出去,栖迟才如往常般与他说话:“刚刚为帝便这般加恩,岂非要叫我们惶恐了。” 李砚站在她面前,已比她高出一些了,扶着她道:“这本就是每个帝王都会做的,也是姑姑应得的。” 栖迟说:“但我还是觉得太重了。” 李砚抬手拦一下,不想叫她拒绝,转头看向伏廷:“姑父,我能有今日全赖您一力扶持,不知您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开口。” 单于都护府私通外敌后,已获罪被革除了都护府,先帝诏令将其辖下数州全部并入安北都护府下,但那算不得是他的封赏,反而是北地更多了一份责任。 伏廷看了看他,忽然掀了衣摆,单膝跪地:“臣别无所求,只求大长公主此后能随臣永留北地。” 李砚愣了愣:“就这样?” “就这样。” 栖迟轻轻笑了笑说:“所以我才说太重了,用不着赐地建府,我也不打算长留长安,若是来看你,能出入宫廷也就够了。” 说到此处,她才终究忍不住抬了手,本是想和以前每次宽慰他时一样摸摸他的脸,但他如今已经长大,不太适合,手指最终替他扶了扶龙冠。 “阿砚,以后要好好的,做个好帝王。” 终是到了这一步,没有别的交代,唯有这一句。 …… 离开殿中时,临近傍晚,长安城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寒风呜咽,在宫楼飞檐间盘旋。 栖迟自宫殿台阶上缓步而下,慢慢踏上宫道,一路走来细细看过了一路的景象,又回望一眼巍巍金殿,转过头来时,只垂着眼看着脚下的路,默默往前走。 伏廷看她一眼:“放心,有崔氏在,都中很安稳,待过上两年,他也就培植起自己的势力了。” 栖迟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了我哥哥。” 不知道如今这样,算不算完成了哥哥的遗愿,如今身在这深宫之中,又是否是她哥哥希望看到的。 身后忽而传来了脚步声,似很急促。 “姑姑!” 栖迟听到唤声,转身回头。 李砚从高阶上快步走来,头上皇冠已除,快步如飞,龙袍翻掀,一路追了过来。 隔了几步,他停下脚步,忽而衣摆一振,朝她跪了下来。 栖迟怔了怔,下意识要去扶他,又立即回味过来,便要跪下,却被他拦住了。 李砚抬头看着她,眼里微湿:“姑姑可以放下父王的临终嘱托了,我希望姑姑以后与姑父都只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再为我担忧分毫。” 虽然他在殿中答应了姑姑和姑父的请求,但方才在高阶之上看着他们背影一路远离时,想起此后难得一见,终是忍不住追了过来,说了心里话。 栖迟想笑,心里却又无端地有些酸楚:“我早已放下了,所以才要随你姑父回北地,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长大了,只能自己走了。” 在那晚,伏廷追来问她时,她便已放下了。 后来在光王府又听伏廷提起那把剑的来历,才知道她哥哥不仅仅只有重振光王府的遗愿,也希望她能嫁得良人,有最朴实的祝福,也才彻底释怀。 “回去吧,别叫人看见。”她将李砚扶起来,心头如涩如麻,转身走向伏廷。 李砚只瞬间就止住了情绪,目送着他们离去。 他已是帝王,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姑姑和姑父跟前如此模样了。 伏廷握了栖迟的手,朝李砚颔首,带着她走出去,半道看了眼她的脸,把她往身边带了带,低声说:“别忘了自己又要做母亲了,怎能动不动就伤怀。” 栖迟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其实已经显怀了,只不过宫装厚重宽大,谁也没看出来。 “我没有伤怀。”她说:“到了如今,夫君是一方大都护,侄子是帝王,又要新多一个孩子了,连买卖都多赚了许多,我如意得很,还有什么好伤怀的。” 伏廷只当没看见她方才微微泛红的眼,听着她这话,倒像是高兴的了。 确实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伤怀的都在过去了,早已过去,不会也不该再有了。 番外二 番外二 就在李砚登基为帝之后数月,北地微凉的初夏时节里,栖迟到了临产的时候。 伏廷赶在算好的日子前就将军中的事都处理了,赶回都护府中,准备陪她待产。 入了府门,一路走到主屋门前,就瞧见一道身着紫锦宽袍的小身影正垫着脚,两手扒着,往窗户里头望。 他走过去,上下看了一眼:“占儿。” 占儿松开手,转过头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着他,口齿清晰地唤他:“阿爹,我看阿娘。” 明明到了寻常小孩子最爱说话玩闹的时候,他却不是那般闹腾,眼睛鼻子看起来是越来越像伏廷了。 伏廷朝窗户里看了一眼,怕吵着屋里的栖迟,蹲下来,低声问:“看什么?” 占儿也机灵地跟着放低声:“她们问我,要弟弟还是要妹妹。” 她们指的是新露和秋霜,二人今日一早领着他来栖迟跟前问安时就在廊上问过了。 伏廷嗯一声:“那你是如何说的?” 占儿不懂就问:“弟弟什么样,妹妹什么样?” 他可能以为孩子刚生出来就已有个样子在那儿了。 伏廷牵一下嘴角说:“弟弟和你我一样,妹妹和阿娘一样。” 占儿眼珠灵活地转动,霎时间就明白了,点着小脑袋说:“要妹妹。” 说完转头就迈着长长了许多的小腿蹭蹭进了屋门,对着屋里就朗声说:“阿娘,要妹妹!” 栖迟坐在榻上,刚饮完一盅温汤,手里正拿着本账册在翻,闻言顿住手上动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占儿已经说完自顾自又跑出门去了。 她的眼神一直追着他出了门,紧接着就看到了门口出现的伏廷。 “你与他说什么了?” 伏廷挑着门帘进来,将手中马鞭放在脚边,边抽袖上束带边看着她说:“不是我教的。” 栖迟微微挑眉,早已听见窗外的窃窃私语了,真没说什么? …… 没几日,大都护府的第二个孩子就在府中降生了。 这次没有战火纷飞,没有突厥军的追杀,栖迟生产得很安稳。 伏廷一直徘徊在房门外,听到孩子的第一道哭声就立即进了门,连稳婆都给吓了一跳。 …… 罗小义赶来恭贺的时候,已经过去有小半月了。 他像模像样地提着礼上了门,足足两份,连带将当初占儿的那份也给补上了。 还没见到伏廷,先见到占儿蹲在都护府的后花园里,拿着一截小棍儿在戳树根边的泥巴玩儿。 罗小义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只因他实在像他三哥,向来也不娇气,连玩儿的东西都跟他们小时候这些野孩子玩儿的一样。 于是先拐过去逗他:“占儿,当哥哥啦,怎么还在这儿捯饬泥巴呢?” 占儿看到他,鼓了鼓腮:“不要当哥哥了。” “啊?”罗小义一头雾水:“为何?” “没有妹妹,是个弟弟。”占儿气呼呼的。 罗小义已然听说了,他嫂嫂这回又生了个小子。 “弟弟不也很好嘛。” “弟弟跟我一样,有什么好的,阿爹还要我习武了……”占儿脑袋瓜子转得快,话也转得快,奶声奶气的,听着却好像是更气了。 小孩子的心思很好猜,罗小义懂的,想来是占儿觉得又来了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如今又小,正被父母全心全意照顾着,他却到了要练基本功的时候了,这么一对比,多半是觉得自己受冷落了。 他向来是贴心的,对孩子也不例外,当下就将占儿抱起来,往旁边的石头上一放,嘿嘿笑着说:“这你可就想错了,不管以后你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可只有一个,你都不知道你父母有多在乎你。” 占儿听得不大明白,鼓着腮眨着眼盯着他。 罗小义贴近了,给他慢慢说了一通。 待到听完了,占儿眼睛一下变亮,跳下石头就跑远了。 罗小义出了花园,将随的礼交给仆从,正打算去前院等他三哥,没走多远就见伏廷已从后方过来了。 他站下来等着,笑眯眯地刚要道贺,伏廷到了跟前,劈头就说:“你跟占儿胡扯什么了?” 罗小义顿时讪笑:“没啊,我那不是哄小孩子开心嘛。” 他先前对占儿说:“你当时出生的那个牌面可比你弟弟大多啦,咱们正为北地打着仗呢,你一出来,敌人都被吓跑了,厉不厉害!不然你能叫伏战吗?” “你母亲可是东躲西藏把你生下来的,你父亲那更不得了,以为你出了事,看到你那会儿眼睛都红了。” 占儿问:“眼睛怎会红了?” 罗小义:“就是快哭了。” 紧接着占儿就跑去栖迟房中,看到父亲在,天真地问了句:“阿爹,生我的时候你哭啦?” 伏廷眉峰一蹙:“什么?” 占儿打小就知道在他面前乖巧,一见不对就把罗小义卖了:“叔父说的。” 伏廷就直接来找罗小义了。 他抬了一下脚,作势要踹。 罗小义吓得一缩,赶紧保证:“不说了不说了,以后打死我也不说了。” 越说讪笑得越厉害了。 伏廷没跟他接着扯,打量了眼他的装束,穿着一身寻常青布衣衫,显然不是从军中来的,也不是从自家来的。 “从曹玉林那里过来的?” 罗小义干笑,点点头。 他有数了,又问:“她答应你了?” 罗小义叹气,又有些惆怅:“三哥别寒碜我了,还没呢……” “那你还来做什么?”伏廷忽然说:“什么时候能两个人来一起送礼再来。” 罗小义愣了愣,觉得这不像是他说的话。 果然,伏廷转头时加了一句:“你嫂嫂交代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小义站在原地,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还是抬脚出了都护府。 日薄西山时分,罗小义提溜着两只空酒袋钻进了瀚海府城中的一家酒庐里。 曹玉林正在柜台后坐着,看到他进来,习以为常地看了一眼,又自顾自地低头干自己的事。 那一战之后,她没有急着回军中,反而将当初在牛首镇中开的那家酒庐搬到了瀚海府里来,照样和往常一样做着寻常的卖酒生意,偶尔也跟着栖迟做一做其他买卖。 罗小义将酒袋放在她柜台上,推过去:“我来打酒,帮三哥也打一袋。” 曹玉林古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冬日,三哥哪用随身带酒?” 罗小义一下被掐住了由头,所幸反应快,接着就说:“那不是他刚又添了个小子,正喜气着嘛。” “哦。”曹玉林早知道了,还打算找个日子去看看栖迟,想着孩子还小,待到满月去才好,伸手指了一下柜台后的大酒缸说:“你自己打就是了。” 反正他也不是头一回来了,熟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罗小义走去柜台后,揭了酒缸上的封泥,一面舀酒一面拿眼瞄她。 曹玉林坐在那儿道:“酒洒了。” “咳,”罗小义干咳一声,直起腰,干脆也不打酒了,走近两步:“阿婵,你……你伤到底好了没?” 曹玉林转过头,面朝着他,还是那一板一眼的模样:“好了,你大概不知道,嫂嫂当初为了我的伤还特地找名医配了好药来,都是大价钱换来的好东西,如今连那些疤都淡了不少了。” 罗小义直想谢一谢他嫂嫂才好,犹豫了一下,口气小心翼翼地又道:“我是想问,你心里的伤好了吗?” 曹玉林不做声了。 他瞬间就想扇自己,成天的在她跟前转悠也开不了口,便是怕惹她难受,但这话他终究是要开口的。 “阿婵……”他又走近一步,一下就抓到了她搭在柜上的手:“咱俩一块儿过吧!” 曹玉林眼神凝住,微黑的面庞多了红晕,语气都有些慌乱:“说什么胡话。” “这不是胡话!”罗小义紧紧抓着她手:“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好受,咱俩一块儿扛成不成?” 曹玉林被他突来的一出弄得措手不及,这会儿却也慢慢冷静下来了:“你都不知我如今是何种模样了,我身上的伤确实没那般狰狞了,但也瞧不出个女人样了。” “那又如何,咱们军中出身的哪个身上不带伤?三哥也浑身是伤,也没见吓到娇滴滴的嫂嫂不是。” “那不一样,你没瞧见,才能说得如此轻巧。” 罗小义看她那脸又是平常那幅平淡面孔了,心一横,就伸手去抱她:“那你便给我瞧瞧好了,我就不信你还能吓着我。” 曹玉林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到底军中出身,手臂一推就隔住了他,反手又箍住他颈,倒好似是格斗。 “我怎不知你还会如此无赖了。”她照着他脸就抽了一下。 罗小义任由她制着自己,借着被她箍着,脸就贴在她面前,将另外半张脸也伸过去:“你抽吧,只要你别再说这种话。” 曹玉林愣了愣,才发现他手自那一抱之后就很老实地没乱伸乱摸,分明就是故意要激她的。 她自己可以不在意,在栖迟面前也能泰然,但罗小义不一样,这男人如果要跟她过一辈子,这些就合该让他知道,她不想叫他后悔。 外面似有客人要进来了,老远就能听见说要买酒的笑声。 曹玉林松开手往外推他:“有人来了。” 罗小义却不撒手。 她拿膝顶他,被他避开,又用手肘击他胸口,罗小义仍是不撒手,一套格斗下来,不相上下。曹玉林喘着气,干脆将他一扯,扯到了柜台下面,人往地上一坐,总算不用被人瞧见。 罗小义还没放开她,也是直喘气:“三哥和嫂嫂都有两个小子了,咱俩都耗了多久了,阿婵,人这一辈子多短啊,你想想要是往后再出一回我中伏击的事,说不准就没往后了……” “你他娘的闭嘴!”曹玉林忽然爆了粗。 罗小义吸了吸鼻子,看着她变了的脸色,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你想想,咱俩是不是该珍惜眼下?” 曹玉林沉默了一下,酒庐外面是真有人进来了。 她小声说:“你先起开。” 罗小义铁了心横到底了:“你先答应我。” “无赖。” “你先前不是还说我傻?” “滚。” “别说滚,阿婵,永远也别叫我滚,我也不会滚的。” 曹玉林对着他通红的眼,慢慢闭上了嘴,默默无言。 栖迟听说这事的时候,正是某个深更半夜的晚上,身体调养得很好,都已经要出月内了。 伏廷在军中碰到罗小义,带回了消息,说是二人好事将至了。 她颇为惊讶地从灯火里抬起头:“阿婵那副脾气,真不知道小义是如何叫她点头的。” 伏廷也说:“不知。” 看罗小义守口如瓶的模样,大概是被曹玉林教训了,铁定是不会说了。 栖迟忽的食指掩唇,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中灯火通明,床边的摇篮里躺着孩子小小一团的身影,床上还躺着睡着了的占儿。 这小子起初老大不情愿的多了个弟弟,结果一阵子相处下来又好了,三不五时来看一眼弟弟,还要伏廷追过来把他带去练功。 现在大概是累坏了,躺在这里就睡着了。 伏廷也没吵他,看了看他,又走去摇篮旁看里面的二小子。 才这么点大,皮肤白白嫩嫩的,大概是随了栖迟。 他生在了个好时候,正当李砚登基称帝,天下太平,连北地也没那么多波折。 伏廷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伏念州,取的是永远念及光州之意。 栖迟忽然挨过来,手搭在他臂弯里,轻声说:“其实你也想要个女儿是不是?” 那日占儿跑来说那话时,她便猜到了。 伏廷看过去时,就看到她满脸的笑,跟着笑了一下:“原本是这么想的。” 是因为觉得女儿一定会很像她。 “什么叫原本?”栖迟故意问。 “这又不可强求,是个小子也没什么不好。”伏廷身稍侧,将她揽在跟前看了一遍:“何况生孩子也不是什么易事,我也不想你总遭罪了。” 栖迟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不禁笑得更深,心说如今连话都说得好听多了。 她靠过去,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话。 床上的占儿睡得正香,摇篮里的念州也乖巧得很,四下安静,唯有灯芯上爆出了个灯花。 番外三 番外三 李砚登基之后的数载间,栖迟和伏廷虽然入都看过他几次,但从未长留,其他时候都一直留在北地。 在他们看来,远离皇权是对李砚好,也是对自己好。 尽管不常见面,但彼此间书信往来却是频繁的。 栖迟经常能收到宫中的来信,李砚至今仍对她无话不谈,这点从没变过。 变的只是一些身边的人和事。 罗小义和曹玉林成了婚,新露和秋霜也在北地落地生根,皆嫁给了北地的军中将士。 北地一切如旧,时光翩然如梭。 一个骄阳当头的午后,都护府的廊下跑过一道孩子的身影。 伏家老二伏念州,今年已经长到了五岁。 太阳晃眼,念州提着衣角跑进了一间院子。 院子里有人在练武,端着杆才半人高的木头长枪,耍得有模有样的。 他跑过去,垫着脚唤:“哥,大哥!” 没人理睬他,他急了就改口喊:“伏战!” 练武的身影这才停下了:“干嘛?” 那是八岁的占儿。 他每日都要至少练上两个时辰,这是伏廷定下的规矩,雷打不动。念州比他小些,可以只练一个时辰。刚才他还没练完,是不会停的,可硬生生被打断了。 念州凑过来:“大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占儿比他高了半个头,一听这话就把枪一扔:“你闯祸啦?” 念州左右看看,晃着身子挤到他跟前来,神神秘秘地把事情说了。 占儿听完就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敢把阿娘的账册弄丢了,看她知道了不打断你的腿!” 念州捂一下脑后,白白净净的小脸上一双眼转来转去,也没见慌,就是有些发愁:“阿娘才没事呢,可怕的是阿爹啊,若是阿爹要罚我,大哥你可要帮我的嘛,不能找下人帮忙的,你帮我去找啊。” 他就是最近刚学算数,看到了栖迟翻看过账册,来了劲头,趁她不在也翻了翻,哪知就不见了呀。 “才不帮你,你自己找回来去。”占儿低头去捡木枪。 念州拉下袖口过来给他擦汗,殷勤地讨好:“哥哥,大哥,亲哥,我找了,没找到才来找你帮忙的。” 占儿不理他,灵巧地避开了。 “给你我的私钱好不嘛?” “阿娘每个人都给了钱,我自己有。” 念州撅了撅嘴,耳中听到院外传来的声音,是他阿爹回来了。 他悄悄伸头朝院门外看,只见他阿爹人高腿长的身影走过了廊下,忽而想起什么,转头就跑出院子去了。 占儿在他身后刚拿着枪回头就没了他人影,还哼了一声。 …… 伏廷进了后院,没走几步,就有道小身影朝他奔了过来。 他立时将马鞭往腰间一塞,张开手去接。 那小人儿穿着一身小襦裙,头扎双髻,一路好似个粉球似的跑过来,一头扑入他怀里,软软糯糯地叫他:“阿爹。” 伏廷手臂稳稳地托着孩子,摸摸她的头:“在等阿爹的吗?” “嗯!”雪白的小人儿重重点头。 伏廷不禁笑了笑,抱着她往前走。 就在念州出生两年后,栖迟又为他生了个女儿。 尽管原先没有刻意指望,但真就有个女儿到了跟前。 如他所料,女儿像极了栖迟,那张小脸就如同从栖迟脸上原样扒下来的一般,简直一模一样。 前两个儿子出生栖迟都没遭什么罪,很顺利,只这个女儿,折腾了她许久才出来。 当时那块鱼形玉佩就在枕下,她生产时疼痛难忍,不知怎么捞到了手里,到后来混乱里险些要弄丢了。 等到稳婆将女儿抱起来,新露才发现那玉都已到了孩子边上。稳婆抱起孩子时,恰好是小婴儿一幅好似趴在那玉上的模样,竟分外有趣,之后新露便当做个奇事说了好几回。 栖迟于是决定就给她取名叫仙玉,连起来可就是伏在仙玉上了。 有她万贯家产的玉,的确也担得起个仙玉的称号了。 伏廷后来说,他们的孩子真是名字一个比一个有来历。 占儿当时在旁边冷不丁回了句:还是他的最有来头…… 自有了女儿之后,伏廷便不想再要孩子了。 虽然三个孩子对于他这样身处高位的要员来说不算多,但他这辈子也就栖迟一个女人,再不想让她受苦,三个孩子个个健康可爱,也就够了。 小仙玉正当伶俐可爱的时候,伏廷抱着她一路到了主屋门口才放下。 挽了妇人髻的新露和秋霜就在门口,他进去找栖迟,小仙玉就交给了她们。 仙玉闲不住,在廊上自个儿玩儿,跑着跑着,柱子后面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拉了过去。 念州就在廊柱后面蹲着,抓着妹妹的手:“玉仙儿,帮哥哥个忙。” 仙玉觉得好玩儿,也蹲了下来,眨眨眼,奶声奶气地问:“二哥哥,你怎么啦?” 念州凑过去把话与她说了。 他觉着账册还是能找着的,可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呀,万一被阿娘发现了就糟了,再叫阿爹过问,更不得了。所以还是叫妹妹去撒个娇,就说账册是她弄丢的,阿爹阿娘肯定会自己去找,也不会怪妹妹,谁叫全家都宠她啊。 仙玉却不干了,站起来直摇头:“我不要。” “二哥哥给你买好吃的好玩儿的。”念州知道她喜欢这些。 仙玉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摇头:“阿娘会给我买的。” 念州想了起来:“那我带你去见表哥,你不是最想见表哥了吗?” 仙玉眼睛果然睁大了:“真的?” 她还太小了,从没出过瀚海府,栖迟和伏廷去长安时只带过占儿和念州,她就别提了,没去过长安,也没见过那个圣人表哥,可羡慕了。 但她又想到了占儿:“我也可以去找大哥哥带啊,表哥一定喜欢大哥哥,阿娘说,表哥没当圣人的时候,还带着大哥哥躲过突突鬼呢!” “什么突突鬼,叔父说那是突厥狗。” “噢。”仙玉到底年纪小好哄,被打了个岔就忘了先前的话了,小脑袋又凑了过去,跟哥哥叽叽咕咕起来。 …… 虽然兄妹俩像模像样讨论了半天,然而仙玉并没有派上用场。 当日栖迟发现账册的事时,还是占儿把那本账册给拿了出来。 他嘴上寒碜弟弟,到底是做哥哥的,还是回头找了一番。 结果就在坐榻底下发现的,挨着榻脚,毫不显眼,封皮上还沾着半块橘子皮,一看就知道是小仙玉吃剩下的,账册一定也是她乱扔的,可她太小了,压根也没记住有这茬。 仙玉倒是还记得念州的保证,反正账册找到了,追着二哥哥的屁股后面要表哥。 一个大团子后面追着个小团子,那画面着实惹人注意。 栖迟光是在府中进出时就见到了好几回,虽没说破,其实心里明镜似的,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三个小家伙在搞什么鬼一目了然。 念州只能溜,一下变得无比用功,成天的和占儿一起习武识字,就为了躲开妹妹的追问。 占儿就在旁人小鬼大地教训他:“活该。” 谁知道这话说了还没两天,瀚海府忽而城门大开,都护府也正门全通。 他们的表哥竟然真的来了。 新君为帝好几年,已至弱冠,而后宫还形同虚设,不免叫大臣们焦急,近来这大概就是朝中的头等大事了。 李砚到了自己的人生关口,便想起了家里人来,被催了一通之后,借口要巡视边防,微服出行,回到了北地。 栖迟对他的到来丝毫不惊讶,早在信中他就说过这事了。 她立在厅中,看着李砚毫无排场地走了进来,比起当初,他仿佛丝毫没有变化,连帝王的架子也没有。 变化只在外表,如今他已是成年身姿,只着一袭月白圆领袍的便服,一根玉簪束着发髻,眉眼清俊,一路走近,叫人如觉珠玉在侧,像她哥哥,可又不全像,他只是他自己。 一旁新露和秋霜早就等在门边见过礼了,看着他都是止不住的笑。 “到我这里来避风头的?”栖迟看着他笑说。 “姑姑还是别打趣我了。”李砚叹息。 栖迟笑了笑:“好吧,我也不说什么,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她早听说了,长安都传他们光王府里出痴情种,当年的光王为了一个王妃便发誓终身不娶,料想如今的圣人也是继承了父亲这点,所以才至今还没谈婚论嫁,一定是没遇上可心的。 别人怎么说无所谓,栖迟不希望他连自己的家事也做不得主,就算是帝王,想要女人也得是自己真心喜欢的才行。 李砚不好意思说这个,朝她身后看去,看到了那里站着的小家伙们,立即唤了一声:“占儿。” 占儿的确与他亲近,马上喊他:“表哥。”随即想起母亲的交代,又改口见礼,“拜见陛下。” 他穿着一身服帖的胡衣,虽年纪小,一掀衣摆一跪地,丝毫不拖泥带水,还真有几分伏廷的气势。 李砚笑着拉他起来:“越来越像姑父了,就叫表哥,在这里没有什么陛下。” 说着又去看他旁边的念州:“念州也不许跪。” 念州穿着鸭卵青的细绸袍子,束着发髻,颇有些小大人的模样,唤了声表哥。他小时候乖巧,长到几岁就爱说爱笑,面貌比起占儿更像栖迟多一些,尤其就是笑的时候。 李砚转头说:“我怎么觉着念州带着姑姑的影子呢?” 栖迟瞥了一眼念州,好笑道:“你还不知道他平常做的事呢,鬼主意最多,我可比不上他了。” 念州马上嘴甜地说:“阿娘说什么呀,我们三个加起来也比不上阿娘半个来着!” 李砚听到三个才想起还有个小妹妹,特地找了一下,就见占儿从身后把躲躲藏藏的小仙玉给拉了出来。 她还不好意思,缩在两个哥哥身后,只露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李砚头一回见她,一见就惊奇道:“原来最像姑姑的人在这儿呢。” 他蹲下来,朝仙玉伸出胳膊:“表哥抱一下?” 仙玉看看栖迟,栖迟冲她点点头,她这才雀跃起来,露出可算见到表哥了的欣喜,迈着小腿到了李砚跟前。 李砚将她抱起来,伏廷就进来了。 他接到栖迟消息便从军中赶了回来。 李砚发现他一点也没有变,哪怕北地如今已经不再如往常那般困顿,也照常穿着寻常的军服,他仍然是北地那个伟岸的支柱。 刚开口唤了一声“姑父”,又见到他身后跟着一起来的人,李砚颇为惊喜,当即竖手,意思是不必跪拜。 罗小义和曹玉林也一并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孩子,那是他们的儿子,只比念州小一岁,五官肖似曹玉林,眉清目秀的。 李砚难得开玩笑:“想来如今终于可以唤一声阿婵婶了。” 曹玉林脸色虽未变,眼神却不大好意思。 李砚又看罗小义:“小义叔以往还说想要个我这样的小子,如今得偿所愿了。” “哪里比得上陛下。”罗小义冲他挤眉弄眼地笑,瞧着还有几分得意。 …… 难得再见,都护府成了大家的聚集地。 李砚在府上一住数日,罗小义和曹玉林一家也几乎每日都来。 一回生二回熟,小仙玉迅速与表哥亲昵起来,开始抱了她一回,之后就经常要他抱了。 晚上厅中设宴,大家相对而坐,她又从伏廷身上爬下来,钻去了李砚跟前。 李砚道:“果真是带过占儿的,我还是讨小孩子喜欢的。” 仙玉一听就说:“我喜欢表哥,我要给表哥做皇后!” 李砚一愣,继而笑出声来。 别说他,旁边的栖迟也一愣,伏廷跟着掀眼看了过来。 李砚逗仙玉:“你可知道做皇后是何意?” “就是天天跟表哥在一起啊。”仙玉说着瞄瞄念州,那是她二哥哥告诉她的啊,二哥哥说是刚从西席先生那里学来的,跟圣人一家的就是皇后嘛。 李砚笑得更厉害:“可是你才多大呀。” “三岁啦!”仙玉伸出三根白嫩的手指,一本正经地说:“阿娘说,将来还能请长安闻名的杜娘子来教我弹箜篌呢,我以后厉害了,不能做皇后吗?” 栖迟已经快忍不住了,若非见李砚在存心逗她,都不想再忍笑,直接把她抱回来了。 李砚却是很有耐心,摸摸她小脸:“表哥比你大十几岁呢,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可就未必还这么想了,还是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仙玉现在对年龄还没多大概念,哼哼唧唧的不高兴。 伏廷忽然开口:“做了皇后就不能回来见我们了。” 这一下才叫她急了,看了看伏廷,又看了看栖迟,还将占儿和念州都看了一遍,皱着两条小眉毛纠结了起来,好像还是舍不得阿爹阿娘和两个哥哥,总算从李砚身上又爬下来了:“那、那我先不做皇后了。” 顿时所有人都笑了。 她跑到占儿和念州身边坐下来,不一会儿,又挤过来一个小身板儿。 那是罗小义和曹玉林的儿子罗丞。 “玉仙儿,”罗丞很担心,感觉遇到了个大问题:“你不能做皇后的,你做皇后了,那谁跟我玩儿啊?” 俩哥哥一左一右护宝似的护着仙玉,也都点头。 占儿:“长安好远。” 念州:“玉仙儿,二哥哥瞎说的,你别去了吧。” …… 被一群孩子闹腾到入夜才出来,罗小义趁左右不注意,拉着李砚打趣:“三哥家那个宝贝我早就相中了,你可不能仗着做了圣人就抢我们家孩子的媳妇儿啊。” 李砚哭笑不得:“小义叔怎么也说起这个来,倒跟孩子一般似的了。” 罗小义正嘿嘿直笑,就被后面的曹玉林给拽了过去。 很快他就被扯到了角落里,曹玉林生怕他触怒天威,低低骂了他一通:你怎么说话的,孩子还这么小,你就在胡扯,是傻子不成,管那么多! 罗小义在那儿赔不是:喝多了喝多了,要不然回去你给我用顿军法? 李砚听了个大概,只好隔了几步劝:“无妨,小义叔于我有师恩,阿婵姨还救过我,不过开个玩笑,又算不得什么。” 曹玉林这才将罗小义放了。 另一头,伏廷将睡着的仙玉交给乳母带下去,和栖迟一起回了房。 “真不知玉仙儿这胆子是随了谁,”栖迟一边除钗饰一边好笑地说:“竟然敢开口就说要做皇后。” 伏廷看过去:“你说随了谁?” 她手一顿,听出他弦外之音,眼角微挑:“随我么?” 他扯开嘴角:“我可没说。” 栖迟知道他分明就是那个意思,眼一扫而过,轻轻说:“我不也就在你面前大胆些么。” 余音未落,伏廷的手臂已经自后揽了过来,低沉的声音一下撞入她耳中:很久没见识你的大胆了。 栖迟一回头,就贴到了他身上。 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身体稍稍丰腴了一些,在他浑身紧实的身躯前,入了他怀,便软得如水如绵…… 这之后,李砚在都护府里待了小半月才离去,还是因为政务繁忙,不得不走了。 天刚蒙蒙亮,队伍已经整装待发。 伏廷让罗小义带人护送一程。 临走之前,李砚借口私底下与姑姑说话,又赐了一份丹书铁券给都护府。 栖迟拿到手很诧异,已经有一份了,何须再赐一份。 李砚说当初那块是先帝那里求来的,这才是他给的。他生在光州,长在北地,永远也算得是北地男儿,给北地足够的稳妥,就是给他自己多一个后背倚靠。 栖迟其实明白,他是知道她和伏廷有意远离皇权,多赐一道让他们安心。 …… 李砚离去后,伏廷回到府门边时,拉了下栖迟,指了指门边停着的马匹。 栖迟不解:“什么意思?” “早先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看北地各处的,你忘了?” 她意外:“现在?” 伏廷点头:“你看圣人都能抽出空来,你我还能忙得过他不成?” 这些年不是北地就是商事,还有三个不省心的小家伙,一拖数载,但他从未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总要履行。 栖迟不禁笑了,又朝府门里看了看,小声问:“孩子们怎么办?” “放心好了。”伏廷朝她身后看去。 曹玉林走了过来:“嫂嫂放心去吧,我替你看着。” 原来是早安排好了。 她这才答应了。 …… 当天,他们就从瀚海府出发,与李砚一样,微服出行。 虽在路上,但还随时关心着北地从各处收到的消息。 听说洛阳的河洛侯成婚几年终于有了后嗣,弄得洛阳城还为此庆祝了一日,可见其家族昌盛。 再后来,忽的又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年轻的圣人在回宫的路上挑中了个女子,要召入宫中。 而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仆固部的仆固辛云。 收到这消息的时候,栖迟和伏廷正好就遇上了要赶赴长安的仆固辛云,彼此都很吃惊。 栖迟吃惊的是这消息,仆固辛云吃惊的是会遇上他们。 一片青翠的草坡上,旁边氤氲着一大片湖泊。 伏廷放马吃草,接受了仆固辛云的拜见。 栖迟在旁打量着她,几年过去,当年喜欢穿着一身五彩胡衣的少女已长成了个女人,眉眼间异族风情深刻,的确是惹人注意的。 莫非这就是阿砚看上她的原因? 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和阿砚,是何时有的事?” 仆固辛云听完一下抬了头,脸上神情莫名其妙:“夫人说我们有什么事?” 栖迟看一眼她那头的队伍:“你不是都要去长安入宫了么?” 仆固辛云看看她,又看看伏廷,这才明白了:“难道大都护与夫人也相信了外面的传言不成?” 栖迟一怔:“传言?” 连伏廷也看了过来。 仆固辛云干脆将事情原委说了。 原来她这些年一直没能在部中挑选出个勇士成婚,但爷爷仆固京的年纪已经大了,老爷子想着能找个替代自己做部族首领的,就希望她早些选个男人,好接替自己。 然而仆固辛云始终没有合心意的,便想要自己接替仆固京的位子做首领。 仆固部还没有过女子做首领的先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的。 她干脆下了决心,领着人去瀚海府里找大都护要禀明此事,哪知半道上队伍里的族人们又闹腾起来,各执一词,很是不快。 她冷着脸在马上压着怒气时,恰好有车马队伍经过,错身而去的马车忽然停下,她看过去,就见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来。 对方看了她一会儿,说:“好巧,多年不见,竟在此遇上。” 仆固辛云听到他说话的语气才认出他来,只因他模样比起过去变化太多了,过去不过是个少年郎,如今已算得上是个男人了。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他已是帝王,赶紧下马跪拜。 队伍里的人一听说是圣驾经过,顿时不吵闹了,全都跪了一地。 李砚询问起事情缘由,仆固辛云本不大想说,但据说欺君是死罪,只好还是说了实话。 车中安静了许久,随后忽听他说:“既如此,朕许你入都面圣,以断你是否能任一部首领之职。” 仆固辛云错愕了许久,他已放下车帘离去了。 随之她便继续赶去瀚海府,打算将此事一并呈报,哪知只有曹玉林在。 她回到仆固部待了几日,才决心先去长安,毕竟那是帝命。 谁料外面就传出了这些风言风语,甚至连大都护和夫人都信了。 “原来如此。”栖迟明白了,李砚这是要帮她,有圣人发话,就算是女子要做首领,谁还敢置喙? 想到此处却又笑了,看了看她说:“做个女首领很了不起,不过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仆固辛云愣了愣,觉得她话里有话,仔细一想,却也没错。 以后的事会有何种走向,谁又知道呢。 …… 那日仆固辛云走时,竟又唱起了以往唱过的那首胡语的歌谣。 天一点点黑下来,那阵遥远的歌声似还回荡在耳边。 栖迟坐在湖边,脱了鞋袜,脚伸在水中晃荡。 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一直在外游山玩水,不过能有这些时日的空闲也已很满足了。 水面哗的一声,伏廷自水中出来,露出胸膛。 只在这短暂的夏季里,才能在北地这地方畅快地泡在水里。 栖迟低下头,眼神从他的胸口看到锁骨,往上,攀过喉间、下巴,鼻梁,一直看进他双眼:“我一直想问你,那歌里唱的到底是什么?” “你真想知道?” “嗯。” 伏廷说:“那我就告诉你。” 她抓住话头:“你果然是知道的。” 他低笑。 我爱的人是天上的雄鹰,是地上的悍军。 是天边无暇的微云,是酒后不醒的沉醺…… 栖迟心想已经听不出仆固辛云将这歌当情歌唱的味道了,可原来歌词就是如此直白,全是情意。 她说:“这不就是为你写的么?” “原来我在你眼里有这般好。”伏廷故意说。 “不止,”她软软地说搭着他的肩说:“在我眼里,你远远不止这么好。” 伏廷伸手拉下她,按着她颈后,脸迎上去,堵住她的唇。 他视她也一样。 这一晚,如若不是还有暗卫守在附近,大概他们还会再“大胆”一回。 后来他们在湖边披着张毯子,相拥而坐,望着这片他们主宰的土地,漫天倒垂的星河,直至淡去,等待天明。 等到天亮后,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再回去,继续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 全文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