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荣华路》 第一章 第一章 天空云层很厚,隐隐带着一丝灰霾,正值侯鸟南飞之时,凉风吹拂而过,带了阵阵凉意。 巍峨的皇宫耸立,朱红的宫墙,金黄色的琉璃瓦,说不尽的庄严肃穆。 长长的宫道曲折而寂静,有一前一后两人无声走着,前面一个是引路宫人,后面则是一名身穿湖蓝色衫裙的华服少女。 少女十五六岁年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她俊眉修目,粉面桃腮,颜色颇为殊丽,正一言不发,不疾不徐跟在宫人身后。 少女姓纪,名婉青,正是靖北侯府嫡出千金。 纪婉青微微抬眸,瞥一眼前头七八步远的灰绿色身影,她走了也有大半个时辰,差不多该到了。 她被皇后召见,如今正入宫觐见。宫中规矩森严,非高品级宫妃不能乘坐轿舆,如纪婉青一般被召见的臣女,只能徒步前行。 幸好她平日身体锻炼得不错,否则真不能一口气走下来,脸不红气不喘。 二人拐了个弯,又走了一段,便到了坤宁宫前,守门的小太监见了她们,撒丫子往里通报。 引路宫人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纪大姑娘,请稍候。” 宫人说话轻声细语,一举一动规矩十足,就连嘴角微笑的弧度都仿佛被度量过一般,虽礼貌而不失恭敬,但却难免有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纪婉青早了然,对方并不热情,言行举止不过出自本能,她也不言语,只颔首表示知道。 二人再无交谈,纪婉青抬眸,不动声色打量眼前重檐飞脊的恢弘宫殿。面阔九间,朱红隔扇,一人无法合抱的巨大红漆廊柱,正殿上首中间悬了一蓝底红围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坤宁宫”。 据说是开国太祖所书,这宫殿为历代皇后所居,一国之母。 纪婉青垂下眼睑,遮掩住眸底一抹讽意。 如今,坤宁宫的主人也姓纪,论辈分,她该称其一声姑母。 她从前父母在堂,是二人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出大小姐,却从没进过这坤宁宫,如今父母兄长英年早逝,成了一个孤女,却有幸蒙了纪皇后特地召见。 纪婉青有两辈子的记忆,上一世她是现代人,遭遇意外去世后,带着记忆投生,再次诞生为一个小小婴孩。 父亲是已承爵数年的靖北侯,母亲是掌管中馈的侯夫人,她一降世,便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出长女。 纪婉青有慈爱父母,有疼爱妹妹的兄长,还有一个同胎而生的妹妹。 双胞胎姐妹的诞生,为这个小家带来无限欢欣,纪婉青的童年很幸福,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快乐成长。 只可惜好景不长,蜜罐子一夕被无情打破,在纪婉青十三岁那年,父亲携兄长出征,父子竟双双战死沙场。 年仅十八岁的兄长当场殒命,父亲身受重伤,辗转回京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母亲一夕遭遇丧夫丧子噩耗,身子柔弱的她承受不住打击,病了半月,竟也与世长辞。 幸福小家顷刻支离破碎,五口人仅余纪婉青与双胞胎妹妹。 姐妹二人悲恸之余,一连串现实问题接踵而来。 靖北侯爵位乃世袭,父亲去世后膝下已无子,爵位便由叔父承袭了,侯府易主,纪婉青姐妹虽依旧是侯府嫡女,但早今非昔比。 本来这种情况下,她们姐妹应不能再引人注目,等三年守孝过后,便由叔父择一门亲事,嫁为人妇便罢。 怎知纪婉青刚刚出孝,就被皇后召见。 说着这位皇后,对方也姓纪,与纪婉青同宗同源,是她父亲的堂妹。 纪家先祖是开国功勋,被太祖敕封为临江侯,持丹书铁券,爵位世袭罔替,传到纪婉青太爷爷手里,已是第三代。 纪太爷膝下数子,有嫡有庶,嫡长子请封世子承继爵位,这不必多说,新任临江侯就是纪皇后之父。 纪太爷还有一个能耐的庶子,年少从戎,立下赫赫战功,被先帝封为靖北侯,同样世袭罔替,这是纪婉青的亲爷爷。 纪氏一门双侯,一时显赫至极,嫡庶两子都有能耐,经营得蒸蒸日上。 直到第一任靖北侯逝世,纪婉青之父承爵,纪皇后正位中宫,这时,由于纪皇后野心勃勃,剑指东宫,与纪父政见截然不同,两家方渐行渐远。 也是因此,作为靖北侯嫡长女的纪婉青,多年来才没有觐见过皇后。 想到此处,纪婉青微微苦笑,她叔父是个才干平庸之人,对继后及临江侯府极为关注,忙不迭凑上去,两家早已重归于好。 纪婉青暗叹一声,既然爵位都已被人袭了去,人家怎么行事也罢,只是不知她今日被召进宫,究竟是两家达成何等协议。 否则,她一个人丧父丧母孤女,是不会一出孝就被召进宫的。 “娘娘已宣召,纪大姑娘请随奴婢来。” 一个身穿杏色衣衫的宫女迎面走来,观其衣着打扮,应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她接替了引路宫人的工作,领着纪婉青往正殿行去。 纪婉青敛神,不动声色跟在后面走着,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不论对方有何打算,都必须使出来,她静观其变即是。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进了正殿,一屋金碧辉煌,宫人垂首安静侍立,纪婉青没有四下打量,只敛目大礼参拜。 上首传来一微带沙哑的女声,对方亲切笑道:“无需多礼,快快起罢。” 马上有大宫女来搀扶纪婉青,她站起,余光略略打量上首。 一袭明黄凤袍的皇后坐在主位上,虽年近四旬,但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光景。她容长脸,丹凤目,肌肤润泽,妆容精致,正笑语晏晏,看着颇为亲切慈祥。 “你这孩子,应唤本宫一声姑母呢,为何这般生分,快到姑母跟前来。”皇后一边笑语,一边招手。 纪婉青心中波澜不兴,若真是亲切,方才就不会让她叩拜大礼行罢才唤起,一切不过就是假把式而已。 虽心绪清明,但纪婉青却从善如流,扬起一抹欢喜的笑意,缓步上前,“婉青遵命。” 自称由臣女改为名字,亲近了许多,但纪婉青眉目间,还带一丝初见陌生人的怯意,非常符合一个稚龄守孝,三年不见外人的孤女形象。 皇后居高临下,打量眼前少女,对方年纪虽小,但模样极出挑,不论行走还是见礼,皆举止有度,果然出身良好,受了世家贵女教育十多年。 一个照面,皇后很满意,最近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贵女,纪婉青身份很合适,如今召进宫来一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太子已届适婚之龄,正该大婚,皇后正是因此寻的贵女。 至于,为何要给太子寻个身份尴尬的孤女为妻,原因很简单,太子并非纪皇后亲生。 当朝太子乃元后所出,自幼聪敏好学,才德兼备。长成后入朝辅助皇帝,治绩不俗,朝野内外颇具令名,且他为人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宗室朝臣交口称赞。 这位太子除了因娘胎带出些许病症,导致身体稍逊一筹以外,几乎可以说,他就是“人无完人”里头那个完人。 面对这么一个太子,纪皇后压力很大。 好不容易成了继皇后,生的皇子也是嫡子,离大位只差了一步,谁能甘心? 反正纪皇后是不甘心的,以她与膝下两子为中心的党派,一直为谋求东宫而努力着,这并不是秘密。 自古联姻是拉拢势力的重要手段,太子妃之位如果把握得好,可以让东宫如虎添翼。 纪皇后当然不乐意的,于是,她开始物色一个合适人选,最好既能占住太子妃之位,不让太子增添势力,又能在东宫放下眼线,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妃的位置不好占,毕竟,不是随便一个女子,就有资格当太子妃的。 而且,太子妃即便不被信任,能干的事情也很多,这人她希望从娘家选出来,将耳目放到东宫深处。 一箭双雕。 只是皇后也有顾忌,万一太子妃真能诞下嫡子,临江侯府或者靖北侯府,则有倒戈可能性,毕竟,从太子一边使力,并不比支持她母子费事。 此事须慎之又慎。 皇后琢磨许久,终于从娘家找到一个合适人选,这就是纪婉青。 纪婉青出身名门,乃功勋之后,绝对不会辱没太子妃之位,而她恰恰是个孤女,身后无一丝半点势力支持,即便当了太子妃,也仅仅让东宫多了个太子妃罢了。 且还有重要一点,现任靖北侯只是她的叔父罢了,要倒戈支持她,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后,皇后再运作一番,让她亲儿子纳了靖北侯亲女,就能永绝后患。 在召见纪婉青之前,皇后便将诸事理得清清楚楚,她胸有成竹,若是对方看着还行,她也会照计策行事。 如今,见了真人,纪婉青形象、规矩等出乎意料的好,让皇后更加满意,她将人招到跟前来,握住对方的手,笑道:“好一个俊俏的孩子,姑母一见便欢喜,日后,便多多进宫陪伴姑母吧。” 纪婉青眉心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她神色不变,面带欣喜笑道:“婉青谢姑母”。 她余光扫了二人交握的手一眼,皇后双手保养极佳,手指套了嵌红宝护甲,一双手温热,护甲却很冰冷,尖锐的护甲尾部碰触她皮肤了,有微微刺痛之感。 纪婉青眸光微微一闪,面上略带怯意的笑容却不变。 “你是我纪家女儿,虽命途坎坷遭逢大变,但还有姑母在。”皇后越看越满意,觉得纪婉青不难掌控,她拍了拍对方的手,笑意加深。 “婉青谢过姑母。”终于来了。 皇后吩咐宫人端来圆凳,让纪婉青坐在她旁边,笑吟吟道:“你大了,该婚配了,姑母便仔细给你物色个好人家。” 第二只靴子落地,纪婉青陡然一惊。 第二章 第二章 纪婉青一惊,随即心下了然,是了,她如今无权无势一个孤女,能利用的仅剩这个姓氏以及亲事。 随着膝下皇子渐大,纪皇后思谋东宫之心昭然若揭,即便是纪婉青这般闺阁女子,亦有所耳闻。 既然有所图谋,那聚拢势力必不可少,而联姻,则是很好的途径,快捷简便,又立竿见影。 临江侯府的闺秀不少,有几个比靖北侯府家的年长些许,这数年间,已经陆续出阁了,夫家无一不是纪皇后欲巩固关系的人家。 剩下那些还小,暂时派不上用场,所以来打她的注意了么? 可是并非纪婉青妄自菲薄,实际她如今一个孤女身份,联姻价值并不大。 纪婉青心念急转,面上却露出迟疑之色,道:“姑母惦记婉青,婉青感激涕零,只是爹娘在世之时,似乎已看了一门亲事。” 她能想到的事,皇后必然早清楚,况且也不能直接说自己利用价值不大,纪婉青便找个借口退一步,希望对方只是一时兴起,能顺势放弃。 虽然这可能性显然不大。 “爹娘虽仙逝,但婉青为人子女,绝不能枉顾他们心意。”纪婉青执帕,略略擦拭眼角。 “你说的是东川侯府王家么?”皇后一笑,不紧不慢道:“你们两家不是没有下定吗?据本宫所知,王家夫人已于去年,便开始为世子相看亲事了。” 很明显,王家夫人见纪婉青成了孤女,不愿再结亲,这事已经吹了。 纪婉青其实很清楚,这只是一个托词罢了,然而皇后所表现出来的了如指掌,证明她事前已经调查得清楚明白。 这般浅浅一试探,看来,她的联姻价值,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太多。 这显然不合常理,纪婉青危机感大盛,同时,她也知道筹谋已久,自己避不开了。 在古代社会生活了十五年,纪婉青对皇权的力量无比清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完全不是开玩笑,皇后虽非天子,但要解决一个小孤女,完全没有任何难度。 为今之计,唯有见招拆招了,纪婉青似乎想起了伤心事,眸中泛出水意,她忙用帕子拭了拭,“姑母,请恕婉青失仪之罪。” “你这孩子,记挂父母,何罪之有?” 皇后笑意加深,纪婉青比她想象中还要合适,聪敏而识时务,能很快认清自身处境,并做出妥协,将来才能更易威逼利诱。 她可不需要一个对牛弹琴的蠢货,相较起占住太子位置,皇后更看重将眼线放入东宫深处。 “王家背信弃义,不要也罢,只是你乃我纪家女儿,本宫如何能不操心。”皇后语带怜悯,脱下一只缠丝镶珠金镯套在纪婉青手上,轻拍了拍。 “你放心吧,你的亲事,本宫会放在心上的。” 金镯明晃晃沉甸甸,纪婉青却只觉肌肤触碰冰寒刺骨,她心下沉沉,只听见自己低声说:“婉青谢过姑母。” 皇后很满意,又说了几句,便笑道:“你先回去吧,改天姑母再借你进宫小聚。” 杏衫宫女再次出现,领着纪婉青出了坤宁宫,这回她待遇明显好了很多,是由皇后身边大宫女直接引路的。 纪婉青扫了一眼前头杏色身影,抿了抿唇,这待遇她并不想要。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坤宁宫往转后,往宫门而去,途径御花园一侧时,她却碰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假山后面拐出一行人,沿着青石小道,从御花园穿行而过,为首之人,头戴束发紫金冠,一身明黄色锦袍。 能明目张胆穿明黄的,除了皇帝就是太子,五爪为龙,四爪为蟒,纪婉青抬头一瞥之间,看见那年轻男子锦袍上的蟒纹。 观这男子年龄衣着,他显然是当朝皇太子。 皇太子,纪婉青曾经听亡父提起过,这位皇太子“贤能恭谦,有大才,必能安天下。” 父亲对皇太子评价一贯极高,因此才会与纪皇后临江侯府渐行渐远,纪婉青隐隐知道父亲的心思,当今昌平帝并不英明,他希望太子顺利登基,一扫奸佞,王朝愈繁荣。 可惜他没等到那天,便为国捐躯。 纪婉青情绪瞬间低落,这么一恍惚间,皇太子一行已渐近,前头的杏衫宫女已跪地行礼,她立即收敛心神,一同下拜。 “无需多礼,起罢。”皇太子高煦微微颔首,瞥一眼面前两人,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他有印象,一眼便认出来了。 纪皇后图谋他不可能不知,只是高煦声音温和,并无半分冷漠。纪婉青余光窥了他一眼,对方虽气度斐然,但神情和熙,未见丝毫不悦,果然无愧“温文尔雅”之说。 高煦视线从纪婉青身上一扫而过,这少女很脸生,他顿了顿,便道:“你是靖北侯纪宗庆之女?” 他明知故问了,东宫自有消息渠道,纪皇后召见刚出孝的前靖北侯长女一事,高煦早已知道。要说纪氏一族剑指东宫,他自深厌恶之,只是这姓纪的,他还是对其中一人颇具好感。 这就是纪婉青亲父,前靖北侯纪宗庆。 除了纪宗庆坚拒拥护纪皇后,不惜与临江侯府分道扬镳以外,最重要还是他骁勇善战,数十年来忠心卫国,最后为了抵御鞑靼入侵,父子二人沙场战死,着是英雄了得,让人钦佩。 纪宗庆父子之死让人惋惜痛心,高煦作为太子也不例外,因此如今方会出言。 纪婉青闻言鼻间却一酸,差点落了泪,没想到父亲去世三年,叔父承继了爵位许久,还有人称她父亲为靖北侯,她努力忍了忍,“回太子殿下的话,正是。” 高煦颔首,“你父亲兄长保家卫国,乃大周朝忠义之晖也。” 泪水终究浸湿眼睫,纪婉青一颗心憋闷得厉害,她父兄保家卫国不假,尽了大义,却抛弃了小家,她母亲也追随而去了,只留下她姐妹二人孤苦伶仃。 父兄为国捐躯以后,因她与妹妹是女子,来往女眷安慰之言,左右不过是些节哀之类的话,这是三年以来,纪婉青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对她正面肯定父兄。 这般极具高度的褒奖,来自当朝储君,父亲生前万分肯定的皇太子殿下。 纪婉青一时情绪激昂,抛了尊卑,倏地抬头看向对方,透过微微泪雾,她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 皇太子有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眸,此刻他神情依旧温和,只是眸中却染上一丝沉痛,真切而惋惜。 他没有呵责纪婉青的失仪,对视一瞬,他道:“纪姑娘,请节哀。” 此时,大约她一开口便是哽咽,因此纪婉青没有说话,只垂首,点了点头。 短暂两句过后,高煦没有再说,离了御花园,他登上轿舆,往东宫方向而去。 刚回到东宫,便有心腹禀报,说是吴阁老已等了多时。 这位吴阁老,正是太子外祖父吴正庸,乃内阁辅臣,高煦立即往正殿而去。 “殿下,老夫听说纪后召见了前靖北侯长女。” 吴正庸收到消息晚了一步,昨夜宫门落匙,他不能进宫,今儿一下朝后便匆匆赶来,他既急且怒,愤愤道:“真是岂有此理,太子殿下乃一国储君,怎可,怎可配个孤女?” 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既气纪皇后心思龌蹉,也气皇帝糊涂,因忌惮太子能干,便由着皇后肆意施为。 太子娶妃一事,能巩固东宫势力固然好,只是实在不行,吴正庸也希望外孙子能得一贤妻,既能夫妻和睦,让后宅成为休憩之地,又能稳定大后方。 吴正庸之前打算,若实在不行,就让他孙女嫁予太子,表兄妹亲上加亲,东宫没有增加势力,皇帝应该不会反对。 没想到,这纪皇后心思龌蹉至此,吴正庸眉心紧蹙,“这纪家的女儿,如何能当太子妃?” 高煦与外祖父分主宾坐下,他沉吟片刻,道:“纪大姑娘乃纪宗庆之女。”纪宗庆功勋显著,他从不否定。 说起前靖北侯,吴正庸半响不语,“纪侯爷正直忠义,让人钦佩至极,只是这纪大姑娘乃一介女流,又被叔父婶母养了三年,如今是何等模样,谁能知晓?” 吴正庸也很肯定纪宗庆,只是历来女儿教养归母亲,深闺千金困于内宅,见识有限,且纪皇后既然有此打算,少不得让人给纪婉青洗脑,一个失怙少女,此举实在不难。 高煦闻言不语,外祖父能想到的,他自是了然,半响,他淡淡道:“若她安分守己,自是安然度日,若反之……” 他一贯目光和熙的眼眸中,掠过一道寒芒。 吴正庸只摇头暗叹,纪皇后特地寻来的人,他看悬。 第三章 第三章 靖北侯府的马车一直等在玄武门之外,纪婉青刚踏出宫门,便见自己的贴身丫鬟梨花从车厢探头而出,焦急望着宫门方向。 “姑娘!”梨花圆脸大眼,一见主子大喜过望,忙跳下马车,冲上前搀扶。 主仆二人上了车,赶车家人一挥细鞭,马蹄哒哒,掉头往来路而去。 “梨花,先给我倒盅茶。”纪婉青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又渴又累,接过茶盅摸着不烫,便连喝两盅,方才解了渴。 纪婉青往短榻上一坐,梨花忙上前替她揉腿,揉了片刻,她方觉好了些,放松身子斜倚在引枕上。 她的动作虽优雅,但这姿势终究有些懒散,若母亲在世时,肯定是不许的。 纪婉青上一世有些跳脱,这辈子成了古人,反倒万分注意起来,她未必都认同这些规矩,却唯恐给父母脸上抹了黑,着力学习并遵守十多年,已然刻进骨子里了。 这般也好,总算没有辜负父母多年期盼。 父母去世已三年,她总算平复不少,近日出孝勾起往事,纪婉青倒时时伤感起来。 “姑娘,”梨花一边替主子按压腿部,一边忧虑询问:“不知皇后娘娘选您入宫,是有何事?” 天生对皇权的畏惧,梨花把声音压得极低,说话时不忘左右看看。 纪婉青淡淡扬唇,笑意很冷,“你家姑娘是个失怙孤女,能利用的,也就是这个姓氏与亲事罢了。” “姑娘,那我们如何是好?”梨花是纪婉青乳母的女儿,自小伴随主子长大,最忠心不过,闻言惊惶不已。 “还能怎么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一切应对办法,还得对方把招使出来再说。 对于婚嫁,很早之前,纪婉青便有了心理准备。这世间固然有只容下彼此的夫妻,如她父母,然而这只占极少数。更多的,是妻妾成群,热衷享齐人之福的男人。 纪婉青觉得自己未必能幸运,遇上一个如父亲一般的男人。因此她早做好两手准备,若真遇上后者,她便把嫁人当入职好了,不能另谋高就,她便端好这饭碗,直到寿终正寝退休的时候。 平常心对待,若那男人能发展成合格的搭档,彼此和睦相处,这日子也不是过不去。 如今,皇后的谋算为这职业增加了风险,她大方向依旧不变,努力做好本职工作,见招拆招。 梨花双手合十,喃喃道:“即便联姻,也希望能给姑娘找一个不错的人家。” 纪婉青不语,她这事处处透着诡异,既不合常理,不错人的人家估计轮不上她,要知道,她叔父的嫡女如今已经快及笄了,堂妹如今是名副其实的靖北侯千金。 只是她也没说什么,梨花忠心耿耿,纪婉青也不希望她太担忧,只出言附和。 车行辘辘,很快便回到了靖北侯府,车驾进了侧门,在第二道垂花门前停下,纪婉青被搀扶下了车。 重檐飞脊,庭院深深,眼前景色熟悉,她曾洒下无数欢声笑语,只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纪婉青经过三年时间,早已磨炼出来了,她神色不变,举步往后堂而去。 后宅正院延寿堂,住着纪婉青的亲祖母何太夫人,她父亲与叔父都是祖母亲子,靖北侯换了人,祖母依旧住得稳稳当当。 “婉青请祖母安。”纪婉青进了门,对上首敛衽下福。 “不必多礼,起来坐罢。” 何太夫人年近六旬,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五十上下,皮肤白净,双目有神,她圆髻黑发银丝掺杂,围了条宽边嵌翠眉勒子,穿件宝蓝色福纹对襟锦缎袄子,一身整洁,看着神采奕奕,看来长子英年早逝的阴影,早已尽去了。 对于纪婉青这个大孙女,何太夫人感情复杂,往昔她不喜大儿媳独霸儿子,连带不怎喜欢两个孙女,如今二人丧父丧母,她倒多怜惜了几分。 只是这一切,都比不上府里的前程。 长子能干,次子平庸,何太夫人当然清楚,如今次子袭了爵位,因他不从戎,父兄在军中经营多年的势力,他一概拿不到手,靖北侯府颓势已现,必须尽快寻找出路。 次子往纪皇后临江侯府靠拢,何太夫人知道,纪婉青被召进宫所为何事,她也心知肚明,只是她都默许了。 纪婉青表面并无异色,看着非常平静,只是正因这种平静,让何太夫人有些狼狈,似已被对方洞悉了自己的想法。 哪怕何太夫人坚定认为,身为纪家女儿,必要时为家族出力是必须的,这一刻,她也觉得万分不自然。 何太夫人清咳两声,道:“大丫头进宫半日也累了,回去用了午膳,好生歇息一番罢。” 纪婉青确实很平静,她很清楚,父亲去世那一刻,侯府主人变了,她们姐妹的地位也变了,物是人非,祖母也不再是那个祖母。 很现实,也很正常。 纪婉青从善如流,从还没坐热的玫瑰椅上起身,告退回屋。 她的院子名朝霞院,是后宅除了正堂最好的院子,乃当年父母精挑细选而出,三年前变故发生后,纪婉青便把同胞妹妹接过来,一起居住。 明堂左右,分别住了姐妹二人,纪婉青直奔左边里屋,洗手净脸,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却还未见妹妹进来,她奇道:“二姑娘呢?可是身体不适?” 她的妹妹纪婉湘随母,身体娇弱,打小便爱生些小病,失去父母兄长后,情况更严重了几分,纪婉青不放心,将她接过来同住,精心照顾下才好了起来。 姐妹感情本极好,如今又相依为命,昨日得知皇后召见后,纪婉湘担忧姐姐,坐立不安,若是无事耽搁,她应该早就奔进来了。 “回姑娘的话,二姑娘身体未有不适,只是被二夫人叫了去。” 说话的是纪婉青的乳母何氏,何氏是纪母陪嫁丫鬟,后来给小主子当了乳母,精心照顾十数年,说句僭越的,她把小主子当了自己亲骨肉。 她话里的二夫人,说的正是纪婉青婶母,如今的侯夫人,何嬷嬷等人十分固执,私下里总是不肯改口。 何嬷嬷很是担忧,“二姑娘去给太夫人请安,不想许久未见回来,奴婢使人打听,说是延寿堂散了以后,二姑娘便被二夫人领了回去。” 纪婉青蹙眉,她这婶母出身一般,眼界不开阔,一朝得志,很是得意,惯常总爱做出一副侯夫人的高傲姿态,只是似这般单独唤她们姐妹回院子说话,却是未曾有过的。 看来姐妹二人一出孝,这牛鬼蛇神立即就出来了。 纪婉青看看天色,已是午间时分,她正要出门把接妹妹时,纪婉湘回来了。 姐妹二人乃一胎双生,小时样貌极为相似,不过长开了以后,区别却出来了,总体来说,如今约摸有五六分相像,俱是容色绝佳的美人儿。 只是纪婉湘更肖母,细叶柳眉弯弯,眸带柔弱,犹如古典仕女图中走出的婉约佳人;而纪婉青眉眼有数分随了父亲,眉梢眼角微微上挑,神色飞扬,顾盼生辉,添了几分勃勃英气。 纪婉青眼尖,哪怕妹妹已经刻意掩饰一番,她仍旧发现了对方眼角微红。 纪婉湘哭过。 “小妹,这是怎么回事?”纪婉青快步迎上前,握了妹妹的手,她脸色阴了下来,“可是二婶说了何话?” “没呢,”纪婉湘抬眸,看姐姐脸上犹带疲惫,她心中酸楚,忙道:“我只是看二婶母女和乐,触景伤情罢了。” 纪婉湘情知姐妹二人处境艰难,不愿为难相依为命的胞姐,掩下不说,毕竟那事姐姐也无能为力,能瞒一时就一时罢。 不过纪婉青了解胞妹甚深,开头一年姐妹确实很容易触景伤情,但后来渐渐好了不少,纪婉湘明显没说实话。 “小妹,你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纪婉青扫了跟随妹妹出门的丫鬟婆子,道:“你不说也行,我便问她们,总有一个会说的。” 朝霞院所有下仆的卖身契,都在纪婉青手里。纪母到底为当家主母多年,并非不识人间烟火,她如何不知爱女们日后不易,临终前挣扎将心腹细细筛选一遍,并把卖身契给了大女儿。 性情使然,纪婉湘担不得大事,朝霞院乃至纪父纪母留下的人手,俱以纪婉青马首是瞻,她若要问,肯定能问出来。 纪婉湘无法,只得如实说来,原来二婶给她看了一门亲事,“询问”侄女本人意见后,说是近日便要定下。她生性敏感,知道二婶不怀好意,百般推脱不得,暗暗落了泪。 内屋一片死寂,从前一直担心的情况已经出现了。自古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女儿家自己张罗的,纪婉青姐妹父母已逝,这种情况下,婚配权便落在当家的亲叔婶手上了。 姐妹二人是前任侯爷遗孤,叔父承继兄长爵位后,照理是要给侄女们找户妥帖人家,准备丰厚嫁妆送出门,方不会落人话柄,只是这京城中面甜心苦的人家也不少。 且退一万步说,叔婶豁出去脸面不要,硬推姐妹进火坑,最多也就是招人非议罢了,照样行得通。据纪婉青对二叔夫妻的了解,只要有足够利益,对方绝对能做出这事的。 她脸色沉沉,问道:“二婶说的是哪户人家?” 提起这件极委屈的事,纪婉湘终究忍不住再次落了泪,她道:“二婶说,是韩国公家的七爷。” 妹妹此言一出,纪婉青脸色彻底阴了下来。 韩国公位高权重,正是纪后一党意欲招揽的对象,他家的七爷,正是韩国公嫡出幼子,按常理来说,七爷婚配再容易不过,实在轮不上纪婉湘般孤女。 只可惜,这七爷生性乖张,又是父母中年得子,被宠坏了,整日寻衅生非,不干正事,还未定亲,屋里丫头就摸了个遍,是京城颇闻名的一个纨绔。这样一来,心疼女儿或爱惜羽毛的人家,都不肯考虑他。 韩国公夫人很焦急,儿子性情已掰不过来,作为母亲的她,也不愿意小儿子屈就个寒门小户女,这般把京城扒拉一遍,好不容易看中了纪婉湘。 纪婉湘虽丧父,但好歹名门嫡出,教养比一般闺秀好太多。 纪婉青恨得咬牙切齿,抬手“砰”一声拍在炕几上,怒道:“好啊!我那好二婶,居然不要脸面如斯!” 其实,除了以上京城人尽皆知的毛病以外,纪婉青还知道这七爷的另外一个问题,这人荤素不忌,还有龙阳之好,不过他知道不好,所以一贯掩饰得不错,知道的人不多。 纪婉青自丧父后,便将担子挑了起来,她深知消息灵通的重要性,吩咐心腹混迹于市井间,收集各种消息,每隔几日悄悄递进来一次。 虽基本无法得到京城上层的消息,但这般也能尽量保持耳目灵通,以防被圈养废了。 纪婉青手下有父亲留下的一些心腹,这些人有些能耐,这七爷的消息,便是他们偶然得知。 本来知道便算过去了,谁知如今,二婶竟然要将这个恶心的人说给她妹妹。 纪婉青火冒三丈,这事绝对不能成。 她瞥一眼暗暗垂泪的妹妹,忍了忍气,温声安抚道:“小妹莫慌,有姐姐在,这事绝不会成的。” 第四章 第四章 时下的世家千金,一般十岁出头前,便已经学习好了各种礼仪规矩、女红针线,等到十一二岁,便开始物色夫婿,仔细挑拣两三年,及笄后定亲,一两年后便可出阁。 纪氏姐妹父母逝世时,已有十三岁,这婚嫁的人家,已经看好了,两家也有了默契。 纪婉青这边就不说了,东川侯府王家乃世交,一朝遭遇突变,王夫人却打消念头,为世子另寻贵女去了。 至于纪婉湘这边,情况却要复杂多了。 小女儿性情柔弱,纪家父母考虑得更多,好在纪婉湘有一小竹马,姓郑名毅,他是纪父麾下心腹大将之子,家里虽没爵位,也单薄了些,但胜在人口简单,也不兴大户人家的繁琐规矩。 父辈是过命交情,两小早情愫暗生,自然而然,便约定过两年定亲完婚。 只可惜,当年一场大战异常惨烈,不但纪婉青没了父兄,即便是郑父也为国捐躯了,郑家不过刚起来一代,没了顶梁柱,瞬间便下来了。 巨变过后,纪婉青特地命人关注着对方,郑家没有背信弃义,郑毅依旧期盼迎娶纪婉湘,只可惜,如今一个依旧是侯门千金,而另一个,则只是个丁忧在家的小校尉。 郑毅颇得其父之风,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功成名就,关键的是,他对纪婉湘一片赤诚,目中再无他人。 只可惜,之前两家并没下定,如今再想续前缘,极为艰难,单单一个靖北侯府,便将二人分割两边。 纪婉青早早便琢磨过这事,打算出孝后努力一番,将这事定下来,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屏退屋中下仆,给妹妹抹了泪,温声问道:“小妹,你告诉姐姐,你还想嫁予郑毅为妻吗?” 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纪婉湘心中一震,她当然想的,他自小护着她,疼着她宠着她,当初得知父母看中郑毅时,她欣喜万分,一心一意想着当他的新娘子。 只是今日不同往日,纪婉湘虽柔弱,但不是傻子,她那二叔二婶,绝对不允许她嫁个低级武官的,而且对方还已丁忧在家三年。 她目中隐隐又有泪花,胡乱抬手抹去,纪婉湘佯作镇定,“我已许久没想郑哥哥了。” 姐妹处境相同,自己无能为力的事,纪婉湘怎愿意为难胞姐?那韩国公府若实在过不下去,那她便追随父母兄长去罢。真到那刻,她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眼前的姐姐而已。 纪婉湘打定主意,深呼吸按捺下胸中酸楚,勉强笑了笑。 “傻丫头说的什么话?” 毕竟二人自母胎时便在一起了,纪婉青一眼便知妹妹心思,她摇头道:“这韩国公七爷,谁爱嫁谁嫁,反正我是不允许你嫁的。” 她冷哼一声,“既然二婶觉得好,那便让她女儿嫁去,若实在不行,她自己再嫁一回也成。” 纪婉青挽了妹妹的手,语重心长,“这事我马上就办,如若你还欢喜郑毅,我便趁机定下来,若不是,我便再给你寻一个。” “不,我不要别人。”纪婉湘一急,脱口而出。 纪婉青一笑,“那便是郑毅了。” 她凝眉思索片刻,立即招了乳母何嬷嬷进门,如此这般吩咐一番,让她立即出门打听郑家情况,特别是郑毅本人,看他是否仍初心不改。 历来姐姐吩咐下仆办事,纪婉湘都安静听着,不会出言打搅,这回也不例外,等目送何嬷嬷背影出了门后,她方担忧道:“姐姐,这事恐怕极难成。” 纪婉湘固然希冀嫁给郑毅,这是她目前最好的出路,但这一切,绝对不能用胞姐来换。姐姐虽有能力,但到底环境所限,她思前想后,都觉得这事不能和平解决,一时柳叶紧蹙,忧心忡忡。 “姐姐,你万不可为了我,赔上自己,这我绝不能答应的。”纪婉湘板着脸,声音罕见地硬了起来。 “小妹勿要多想,即便日后我处境艰难,也绝不会因为此事。”纪婉青摇头轻叹,“你我一母同胞,你都如此,我如何能幸免?” 纪婉湘瞬间想起姐姐被召进宫一事,心脏一缩,她惊慌失措,“姐姐,皇后娘娘召你进宫何事?她,她……” “我二人父兄保家卫国多年,最后为国捐躯,为何,为何……”为何这皇家还要为难她们? 纪婉湘想起慈爱父母,和熙兄长,再联想如今举步维艰,姐妹二人处处被胁迫,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纪婉青闻言黯然,半响打起精神,安抚妹妹,“小妹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法子的。” 她抿了抿唇,神情坚毅,“对方筹谋已久,我这事恐怕不能避免,既然如此,便权当先取些利息。”想要她就范,就必须给她解决妹妹的事。 皇后即便再想拉拢人,也不可能把脸皮都扒下的,纪婉湘这事明显是靖北候府的主意,自来光脚就不怕穿鞋的,她们姐妹无牵无挂,更能豁出去。 忆起父母,纪婉青到底落了泪,半响,她努力收了泪水,命梨花等人打了热水来。 她亲自绞了帕子,给纪婉湘净了脸,“小妹莫哭,你忘了我们答应了爹娘,要好好活下去么?” 纪婉湘忍了又忍,勉强止了泪,用力点头,“姐姐,我没忘。” 事情已经说罢,纪婉青吩咐丫鬟伺候妹妹回屋歇息,她静静坐着,等待何嬷嬷的的消息。 何嬷嬷办事很迅速,加上刚出孝的郑毅翘首以盼,正设法打听靖北侯府之事,双方一碰头,很快便交换了消息。 郑毅是家中长子,上有母亲下有弟妹,他必须尽快支应门庭。不过,他与纪家姐妹不同,他是男子,能受到父亲昔日袍泽关照。 郑父当年的品级,是有一个恩荫名额的,三年前安排了长子进京营当了七品校尉,打算过两年便调到边军去,跟随父亲建功立业。 如今郑父没了,不过昔日袍泽仍在,军中过命交情更牢固一些,早联系了郑毅,安排他出孝后,按以往计划前去边城,郑家已经收拾起来了,准备举家离京。 郑毅前路已定,只是他对纪婉湘难以割舍,深知此一去二人便是陌路,他仍带一丝希冀,盼望能迎娶心上人。 见了纪婉青派来的人,他欣喜若狂,自然无所不应。 这个结果很好,郑家人纪婉青很熟悉,都是热情厚道的人,妹妹出嫁后离京,比留在京城还要好些。 既然万事具备,纪婉青也不迟疑,现在不过申时,当天解决了更好,以免明天二婶还要出幺蛾子。 她命人去寻二婶,婆子回来禀报,说二夫人没在,去延寿堂了。 如此正好,也免了她让人请。 纪婉青抚了抚衣襟,站起,径自往延寿堂而去。 延寿堂。 何太夫人婆媳正在说话,她坐在罗汉榻一侧,下首位置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 这位便是如今的靖北侯夫人曹氏,她瓜子脸,长眉秀目,颇有几分姿色,戴了一整套沉甸甸的赤金嵌珠头面,绛紫色刻丝对襟袄子,同色下裙,明晃晃的富贵逼人。 何太夫人实则不大满意这个儿媳,不过当年小儿子不承爵,相貌普通,人也没啥才干,说亲只能将就些,挑来捡起去,选了个中等官员的嫡女。 不想曹氏进门后,眼界不行人也聒噪,何太夫人尤为不喜,不过,后来人家运气来了,当了侯夫人,她也不得不给三分薄面。 何太夫人忍了又忍,见儿媳扯了一堆有的没的,依旧没说出来意,她有些愠怒,拉下脸道:“你今日来寻老身,有何要事?” 曹氏噎了噎,半响讪讪笑道:“母亲容禀,儿媳却有要事寻您。” 提起来意,曹氏眉飞色舞,“母亲,兄长嫂子不幸去了,留下我两个可怜的侄女。”她抽出帕子,假意拭了拭不存在的泪水,“我这个当婶母的,自然要为她们多打算一番。” 何太夫人眉心一跳,倏地抬头看向兴奋的儿媳,眯了眯眼,“你莫要忘记大丫头的事。” 她这媳妇贪婪,该不会找了后备吧?要知道,皇家可容不下一女许两家的事,连这念头也不能有。 “儿媳当然记得!” 曹氏连忙否认,她再多谋算,也不敢往天家上头使去,又不是嫌命长了,她忙解释道:“儿媳是给二丫头看了户人家。” 何太夫人挺直的腰背松下来,端起茶盏呷了口,她瞥了曹氏一眼,“哪家?” 曹氏喜不自禁,“正是那韩国公府冯家。昨日冯夫人登门拜访,原来是看中了我们二丫头,想说给她小儿子。” “这韩国公位高权重,冯家家资万贯,冯七爷名门嫡出,这正是一门上好的亲事。”曹氏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她一口气不歇,接着道:“我们家能与冯家结亲,是将大好事。” “母亲……” 何太夫人没有说话,曹氏再接再厉还要再夸,不想刚开口,却被人厉声打断。 “既然这冯家这般好一个去处,冯七爷如此青年才俊,我小妹不过失父失母一孤女,自是配不上的。”门帘被人猛地掀起,纪婉青大步进了门,冷冷看着曹氏。 曹氏声音颇高,她不过刚到延寿堂正房外,便听了个正着,纪婉青怒火中烧,不待通传,抬手掀了帘子便进门。 婆媳二人闻听声响,往这边望来,纪婉青冷冷睨着曹氏,嗤笑一声,“既然这冯家这般好,当堂妹配上才是,若不然……” 她上下打量曹氏两眼,挑唇道:“若不然二婶自个儿配了,也省了肥水流了外人田。” 曹氏一张白皙的脸立即涨红,她怎可能让自己亲生女儿嫁个无用纨绔,她没想到纪婉青一个闺阁少女,竟大喇喇接过话头就说,且最后一句话,明显带有羞辱意味。 有条遮羞布挡着还好,一旦被人用力扯下,曹氏脸上火辣辣的,自觉一屋子奴仆都看着她,她恼羞成怒,把脸一板,沉声道:“自古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既然不在,自然是我与你二叔做的主,焉有你一个闺阁女子干涉之理。” “是吗?” 纪婉青行至曹氏对面,慢条斯理坐下,来之前,她便知道会撕破脸,否则也不会讽刺对方,她早已有了对策。 她抬眸,扫了眼一直不语的祖母,又看了看隐隐得意的曹氏,她微笑,“我以为,二婶做了我的主,便已心满意足了。” 第五章 第五章 “我以为二婶为我的事,已经殚精竭虑,小妹婚事便不用二婶操心了。”纪婉青此言一出,屋内陡然寂静。 “靖北侯府养育我等多年,如今府里比不得从前,作为纪家女儿,自然该略尽绵薄之力。” 纪婉青微微挑唇,露出一抹讽意,她淡淡道:“只是我父亲为支撑门庭而身陨,他如今就剩两点骨血在世,我小妹性情柔弱,还望祖母多多体恤。” 话罢,她直接将目光投向上首,一直沉默不语的祖母何太夫人。 曹氏为人有些浑不吝,跟这种人说话很累,纪婉青希望干脆利落解决这件事,这几句话,都是说给何太夫人听的。 她话语半遮半掩,意思却很清楚,自己清楚府里与皇后有谋算,想她配合也不是不行,但条件就一个,纪婉湘的婚事,无需府里插手。 纪婉青的眸光十分坚定,她虽势孤力弱,但若真豁出去反抗,让事情糊了也很容易。 既然纪皇后之事无法摆脱,那么便索性利用起来。大利小利,孰轻孰重,想必对方能掂量清楚。 如今亲情已不管用,那就直接谈利益吧,若姐妹二人都无法活好,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大不了,便追随父母兄长而去罢了。 纪婉青眉目间本与父亲有数分相似,如今眼神也如出一辙,何太夫人一瞬间恍惚,似乎那个无比让她骄傲,又相当有主见的长子就在眼前。 她顷刻回神,颔首道:“既然如此,此事便作罢吧。” 何太夫人当了数十年侯夫人,眼神犀利,大孙女既然已经豁出去,她亦当机立断,不待曹氏插话,便做了主。 不提她未答应曹氏,单单就两者相较,当然纪皇后处重要太多。 何太夫人将视线投向曹氏,直接命令道:“这事推了吧,若不然,让你女儿嫁过去也行。” 曹氏愤愤,不过她到底畏惧婆母,半响不甘应了,她往日装作的慈爱模样已不见分毫,狠狠瞪了纪婉青一眼。 这十几年倒没看出来,这侄女还有如此能耐。 纪婉青也不在意,既然撕破脸皮,这些都无所谓了,她得了何太夫人的答允后,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此时适宜乘胜追击,纪婉青一刻不停,又道:“祖母容禀,我父亲在世时,曾经为小妹定下一门亲事,如今已出了孝,正好让小妹出门子。” 何太夫人眼神莫名,打量她半响,最后颔首,道:“既然是你父亲从前定下的,那便按你说的办。” 至于,她知道两家没交换信物,郑家已没落等事,一概没有提及。 跟心绪清明的人说话,果然更容易。纪婉青目的已达成,她恍若无事站起,如从前一般规规矩矩行了个福礼,“请容孙女告退,莫打搅了祖母休息。” 何太夫人也恢复如常,甚至和蔼了几分,“去吧,今儿你累了一天,早些用了膳歇歇。 纪婉青态度很自然,忽视了咬牙切齿的曹氏以后,不疾不徐转身离去。 一得了何太夫人的准话以后,纪婉青立即打发何嬷嬷出门,去通知郑家,让郑母领着郑毅来走六礼。 这回,她没让悄悄去,而是吩咐何嬷嬷领着人驾着车,大张旗鼓从侧门而出。 很快,府里不论主子还是下仆,都知道二姑娘要嫁一个寒门校尉了,据说这亲事是先侯爷定下的,太夫人遵从先侯爷之意,等二姑娘出了孝以后,两家便继续婚约。 如今世道,闺阁女子强势并非好名气,况且纪婉青为防有变,先把一顶大帽子扣在何太夫人的头上,再冠上先父之名,为防二人反悔。 她父亲是前一任家主,若是为女儿定下了婚事,即便是亲娘与继任侯爷,也不能轻易反悔的。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只要延寿堂没有否认,便是坐实了这事,此举不但没有伤害纪婉湘闺誉,反而还宣扬了纪家重信守诺之名。 纪婉青冷哼,便宜她那群所谓长辈了。 不过一日未尘埃落定,纪婉青还是不放心的,她吩咐何嬷嬷代为嘱咐,让郑家赶紧走完六礼,尽快把妹妹迎进门去。 这般行事,婚礼只能很仓促,怕要委屈纪婉湘了。不过也无法,能顺利成事,便已是姐妹二人的最高期盼。 郑家心领神会,且郑毅要赶赴边城,也耽搁不得。次日刚好是个好日子,郑母上午匆匆准备了茶酒等物,下午便领着媒人登靖北侯府大门,要来提亲。 纪婉青姐妹是未婚女子,这些事是不能出面的,曹氏接待了郑母。 曹氏拖拖拉拉,说话不阴不阳,不过何太夫人提前警告了她,且她也怕纪婉青真豁出去,府里无法对皇后交差,最后,她到底还是收下纳采礼,同意了郑家提亲。 郑母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曹氏一切脸色恍若不见,纳采成了她松了口气,隔两日便又登门问名。 曹氏不甘不愿给了二侄女庚帖,郑母飞快接过,当场打开,并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无误。 纪婉青早命何嬷嬷说了妹妹八字,她怕曹氏脑子糊涂,胡搅蛮缠,到时候给了个错庚帖过去,这是能悔婚的。 幸好曹氏还没浑到这种地步。 郑母松了口气,飞快回了家,将纪婉湘庚帖置于祖先案前请示凶吉。 这当然是吉兆的,纳吉礼成了以后,郑母脚不沾地准备好聘礼,一刻不停送至靖北侯府。过了大礼后,她再请官媒上门请了期。 亲迎定在一个月之后。 这走六礼的速度史无前例,只需十二日时间,六礼便成了五礼。这时候,聘书、礼书都有了,严格来说,纪婉湘算是郑家媳妇了。 翘首以盼的纪家姐妹松了口气,纪婉青腾出手来,全心全意收拾妹妹的嫁妆。 纪婉湘出嫁在即,曹氏现在依旧毫无动静,恐怕嫁妆方面,公中是不会出了。不过这也不要紧,父母生前,便为她们姐妹攒了全套嫁妆,物事都是现成的,这些都在纪婉青手里。 说去这些嫁妆财物,里面还有些插曲。 纪婉青父亲去世后,二叔承继了爵位与祖产。不过,她父亲多年战功赏赐,与母亲的嫁妆,却不属于其中,这些都是她姐妹二人的。 只是这里面还有个难题,时下闺阁女子的名下,是不能拥有私产的。按常理,这些钱财物事,都会尽数交由祖母何太夫人或二婶曹氏代管,等姐妹二人成亲后,才归到嫁妆里一起出门子。 这里面财物极多,若是被人代管了,将来还能剩下多少,这很难说。甚至财帛动人心,一旦知道具体数目,过分贪婪的人若想独吞,还能让纪婉青姐妹“病逝”。 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吞下财物。 纪母怎么可能乐意?她刚刚病倒几天,便察觉到不好,立即修书一封出京,送往她的娘家。 她是继室生的独女,承继家业的却是原配生的兄长,兄妹关系一般,距离也远,平时来往不多,不过以她兄长为人,最后这关头,他还是会出面的。 纪母硬撑着一口气,等到兄长赶至,她去世后,由于有舅舅出面争取,这些财产便直接落在纪婉青手里,一直到如今。 这里面多个京郊大庄子,位置极好,土地肥沃;还有金银珠宝,首饰钗环、古玩字画等等,应有尽有。 纪婉青将这些东西一分为二,姐妹二人各一份,妹妹婚后既要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她又适当调整了一番,笨重的物事尽量少给,银票细软等物多给。 父母生前积攒了足够的好木头,准备等姐妹定亲后给打家具,如今肯定来不及,她便分出一半,给纪婉湘陪嫁过去,日后有了女儿,也是能用的。 一点点清点嫁妆,父母慈爱俱在其中,姐妹二人不免抱头痛哭了一场。 纪婉青密锣紧鼓准备着,在婚期前两日,方堪堪整理妥当,她松了一口气。 剩下还有两天时间,她正要好生嘱咐妹妹一番,不想,期间竟有一件大事发生了。 婚礼前一天,纪皇后与靖北侯的谋划终于浮出水面,纪婉青之前一直觉得违和之处,也终于有了答案。 圣旨下,赐婚纪婉青与当朝皇太子。 第六章 第六章 圣旨到来之前,纪婉青姐妹正在看婚服。 婚服艳红似火,华丽精美,纪婉湘轻轻抚摸着,面上却难掩遗憾之色。 这婚服并非她亲手做的,连一针一线也没动过手。 时下女子婚嫁,需要亲手做很多针线活计。大家闺秀金贵,且十里红妆陪嫁极多,自己是不可能做完的,于是,很多衣裳裙服都会交给家里的针线房,或者外面的顶级绣坊铺子。 她们需要亲手做的,就是自己的婚服,以及给夫君公婆的一套衣裳鞋袜。 只是纪婉湘时间太紧,这些都来不及做了。纪婉青只能取了早准备好的大红锦缎,以及其他各色布料,寻了京城里最有名的绣坊“锦绣坊”,花重金让她们日夜赶工,今日才全部大功告成。 “小妹先试一试,这锦绣坊手艺也是极好的。”纪婉青心知肚明,只是她也无法。 “好!”纪婉湘撇开那些惆怅念头,一笑,接过婚服,让丫鬟伺候着换上。 她也就稍稍感慨一番罢了,婚事能到这个地步,已是极为不易,胞姐在里头耗费了大心力,纪婉湘很珍惜。 这做婚服的大红锦缎,是纪母早几年就攒下来的了,艳红为底,以金银丝线织就了提花凸纹,凤尾纹精致高雅,明暗色彩层次分明,华贵至极,已无需另行大幅刺绣。 这是贡品,纪父当年的战功赏赐之一,纪母一眼便看中了,给女儿们攒起来,以后准备做婚服用,也免了姐妹二人刺绣花了眼睛。 纪婉青端详妹妹一阵,很满意,“小妹,很合身,穿得正好。” 这锦绣坊出品还是很不错的,手工精制,针脚紧密,看不出一点赶工痕迹。 她没有将妹妹的东西交给家里针线房做,就是唯恐曹氏出幺蛾子,毕竟对方并非心胸广阔之人,万一出了岔子,婚礼在即的纪婉湘就得吃大亏。 “嗯,我先换下来了。”纪婉湘小心翼翼抚了抚衣襟,把婚服换下。 纪婉青嘱咐要把婚服妥善收好,何嬷嬷亲自盯着,看丫鬟们小心翼翼折叠好,放进簇新的衣箱里。 “小妹,委屈你了。”这家具来不及打了,只打了好些衣橱衣箱。 “姐姐说的什么话,我……”我一点不委屈。 纪婉湘话的一半,却被打断,外面有人急促奔跑的脚步声,随即,一婆子气喘吁吁,尖声高嚷。 “圣旨到了,宣旨天使说大姑娘接旨!”婆子一口气不歇,进了院门就嚷:“快!宣旨天使已经进了大门,侯爷吩咐,让大姑娘赶紧出去。” 圣旨? 还是她接旨。 纪婉青的心重重一跳,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纪皇后,恍然大悟,这必然是纪皇后与家里的谋算来了。 “姐姐!”明显是祸非福,纪婉湘神色惊惶,紧紧拽住胞姐的手,“为何会是姐姐接旨?” “小妹莫慌,我们先出去看看。”纪婉青定了定神,拍了拍妹妹用力得指尖泛白的手。 即便是祸不是福,她也避不过去,圣旨已经降下,接旨乃是当务之急,若再拖拖拉拉,一个藐视圣上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姐妹二人携手,匆匆赶到前院。 这时候,前厅外的庭院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皇权至上,圣旨下,是需要阖府人跪接的。 纪婉青匆匆瞥一眼,庭院已经设好了香案,就在大门前的位置,后面有一队蓝衣太监,为首一个身穿深蓝色鹤纹监侍服,手里捧着明黄色圣旨。 她心中了然,这位就是奏事处专司谕旨的太监了。 现任靖北侯,纪氏姐妹的叔父纪宗贤,正在热情招待这位宣旨太监,对方却不冷不热,只道:“纪侯爷,这接旨之事,可耽误不得。” 纪宗贤连连点头应是,又给对方塞了几个沉甸甸的荷包,宣旨太监掂了掂,方面色稍霁,不再出言催促。 纪婉青来了以后,等了片刻,等侯府所有主仆都来了以后,准备妥当,才能接旨。 纪宗庆领着男眷跪在香案前左边,而何太夫人则领着女眷在右边,所有人按照身份排辈一一跪好,宣旨太监扫了一眼,站直扬着调子道:“靖北侯府嫡长女纪氏婉青,接旨!” 作为接旨的正角儿,纪婉青跪在香案最前面,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很刺耳,她垂眸,听见自己不疾不徐应道:“臣女纪婉青,接旨。” 她心下沉沉,纪皇后说要“操心”她的婚事,而如今居然圣旨赐婚,这对象肯定不同寻常。 究竟会是谁? 宣旨太监清咳两声,展开明黄圣旨,大声朗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靖北候嫡长女纪氏婉青温良敦厚、持躬淑慎,柔明毓德,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年已及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今奉皇太后慈谕,将将汝许配皇太子为正妃。钦此。” 太监特有的声音很尖佷利,落在纪婉青耳中如雷声突炸,轰轰作响,“皇太子”三个字一落,后面的话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难怪二婶曹氏之前即便如此不甘,也要稳住她,原来她竟承担了这般重要的“任务”。 纪婉青低首垂眸,身躯已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浑身血液一瞬间冰凉。 “纪大姑娘,接旨罢。” 宣旨太监已将圣旨宣读完毕,他见纪婉青没反应,蹙起眉心,催促一次。 纪婉青敛了心神,恭敬两手接过圣旨,“臣女谢陛下隆恩。” 即便这圣旨是她极为抗拒的,也得面带感恩之色接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纪家众人纷纷站起,除了纪婉青姐妹,其他主子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纪宗贤亲自送宣旨太监出门,曹氏乐呵呵道:“陛下隆恩,咱府里出了一个太子妃娘娘。” 之前多憋屈,现在曹氏就有多畅快,尖刻的笑声落在纪婉青耳中,她恍若不觉,周围仿佛隔了一层,很静又很热闹。 直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握住她,纪婉湘神色惶惶,泪盈于睫,“姐姐……” “闭嘴!”纪婉青打断妹妹的话,扫了一眼宣旨太监的背影,她抿了抿唇,“回去再说。” 姐妹二人直奔朝霞院,回到自己的地盘,纪婉湘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下,她哽咽道:“姐姐,姐姐这如何是好。” 即便是养于深闺如纪婉湘,也是知道的。当朝皇太子乃元后嫡出,贤明恭谦,为朝中文武交口称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皇位继承人。 只可惜皇太子母后早逝,临江侯府纪氏成了纪皇后,她们的这位堂姑母素有志向,随着膝下两子魏王称王渐长,剑指东宫,野心昭然若揭。 当今圣上并非英明君主,有一位优秀的继承人压力很大,纪皇后之举万分合他心意,于是,纪后临江侯府一党迅速崛起,处处掣肘皇太子。 这种情况下,纪皇后将一个娘家闺秀硬塞给太子,既占据太子妃之位,不让皇太子扩张势力,还将一颗大钉子放入东宫深处,拔不出扔不掉。 这是多么恶心人的行为。 如今纪婉青成为这枚大钉子,日后要天天杵在东宫恶心皇太子,她处境不但尴尬,还很危险。 太子胜了,大钉子当然得除之而后快;而纪皇后一党胜了,前太子妃也讨不了好。 纪婉青已相当于靖北侯府的弃子,或者说,是整个纪氏家族的弃子。 夹缝里求生,稍一个不注意,就得粉身碎骨。 纪婉青冷笑一声,真是很看得起她,她闭目片刻,缓了缓神,对妹妹道:“小妹莫慌。” 纪婉湘如何能不慌,不但是她,还有整个朝霞院的下仆,都惶惶不已,人人面带惊色。 纪婉青站起,对何嬷嬷说:“嬷嬷,你先出去安抚好大家。”惊慌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容易被人钻了漏洞。 何嬷嬷神色一整,“大姑娘说的是。”她压下情绪,忙出去安抚下面的人。 如今还能留在朝霞院的人,都是忠心耿耿者,何嬷嬷出去没多久,外面便恢复了正常。 纪婉青放了心,拉着妹妹进了里屋,姐妹二人在软塌坐下。 “小妹无需担忧,即便不被赐婚皇太子,我亦未必能更好。” 纪婉青震惊过后,很快便恢复镇定,没办法,这一院子以她马首是瞻,她不立起来,大家便没了主心骨。 “以我们二婶为人,能寻出一个韩国公府冯七,她就能寻到第二个,反正好人家是轮不上你我的。” 这么一想,反而舒坦了许多,皇太子比之冯七,当然前者要好上太多,毕竟东宫只是立场问题,太子本人还是很优秀的。前路或许很艰难,但好歹还能挣扎一把。 如果碰上一个诸如冯七一般的烂人,古代女子出嫁从夫,这辈子都不会有希望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情况,起码已经把纪婉湘捞出了火坑,有一人能幸福美满,总比姐妹一同挣扎存活要好太多。 这么细细一分析,纪婉青反倒欣慰起来,她安慰妹妹,“如今这般情形,总要好上一些。” 纪婉湘向来听胞姐的,想了想冯七,再想了想皇太子,确实冯七更不堪,她勉强止了泪。 “那,那姐姐你若去了东宫,日子也不好过。”纪婉湘翻来覆去想,愁眉不展。 “我上次进宫,凑巧碰着了太子殿下,殿下果然温文尔雅,为人和熙,他还褒奖了父亲。”纪婉青将上次碰见太子之事,细细说给妹妹听,“我若安分守己,日子应该能过。” 话是这么说,只是纪皇后废了大心思,才将纪婉青放进去,怎么可能让她安分守己过日子? 只是纪婉青没打算告诉妹妹这些,多一个人担忧于事无补,尤其她明日就要出门子了。 “你莫哭了,不然明日当新娘子就不美了。” 第七章 第七章 本朝皇太子居清宁宫,前两日开始,清宁宫便频繁有太医进出。 皇太子高煦旧疾复发,已经卧榻两日。 说起太子的旧疾,几乎人人都要惋惜一番。 太子谦恭仁厚,有治国之才,实乃未来一位英明君主。只可惜元后孕期动了胎气,太子生下来自生下来便带有弱症,调养多年虽好了起来,但身子骨依旧不强壮,经常还会旧疾复发。 很多朝臣痛心疾首,恨不能以身代之。 太医署刘太医,多年来负责调养太子身体,这回也少不了他,须发斑白的老太医仔细请了脉,欣然道:“殿下今日好了不少,再服药几天,便能下榻。” 话罢,他开了方子,下面急急捡了药,给熬上。 “殿下身体大安,想必陛下得知,心必甚慰。” 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太监,他身穿暗红色蟒纹内监袍服,手执一拂尘,声音尖细,面对太子也神色自然。 这位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孙进忠,昌平帝的心腹,他正是奉了皇帝之名,来探视太子的。 最起码,表面是这样。 孙进忠说话时,那双不大的眼睛细细打量榻上之人,见高煦表情虽一如既往和熙,但面色颇为苍白,神色倦怠,仍有病容,他放了心,笑道:“陛下今早才下了圣旨,为殿下赐了婚,殿下便好了起来。看来,这纪大姑娘果然如皇后娘娘所言,八字十分利于殿下。” “父皇隆恩,孤时刻铭记于心。”高煦面露感激之色,抱了抱拳,似乎对未来太子妃万分满意,“这二日孤未能替父皇分忧,还望孙总管多多劝和,莫让龙体操劳过甚。” “殿下的孝心,奴才会禀报陛下,陛下想必十分高兴。”孙进忠扬了扬拂尘。 其实,以昌平帝为人,肯定不会为朝政操劳过甚,也不会因为太子的孝心关怀多高兴,不过这二人说话间,却万分自然,仿佛彼此说的就是事实。 高煦掩唇,清咳两声,“孙总管站了许久,不若坐下说话。” 对于这位皇帝心腹,哪怕是当朝太子,也十分客气,不过孙进忠却笑吟吟摆手,拒绝道:“奴才就不坐了,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 高煦颔首,温和一笑,“孙总管能者多劳。”他吩咐道:“张德海,你送一送孙总管。” 这张德海,正是清宁宫总管太监,太子的头等心腹,他一直侍立在榻前,闻声立即应是,殷勤送了孙进忠出门。 送罢孙进忠,张德海返回内殿,立即给主子倒了盅温茶递上,“殿下,您先喝盅茶。” 高煦一连喝了两盅茶水,方解了渴。张德海接过茶盅,低声抱怨道:“这姓孙的也是,今天来得怎这般晚,让殿下大半天没喝水。” 是的,高煦清早到现在都没过喝水,为的就是嘴唇看着干燥一些,病容显得更逼真,让这孙进忠看不出丝毫破绽。 没错,高煦就是在装病。 他打娘胎出来,确实带了些许弱症,但多年调养下来,早已好全了,这几年反复“旧疾复发”,不过是为了让他那皇父安心。 昌平帝不仅能力一般,他甚至有些昏庸,只是帝王该有的危机感,却相当足够,底下有这么能干的一位继承人,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皇帝不英明,所以对大权更加在意,大部分军权政权,都在他手里抓着,一旦太子给他的威胁感过了底线,高煦就会是一个悲剧。 高煦很明白,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很明显的弱点。 他同时还知道自己母后早逝,纪皇后一党渐大,他必须抓住势力权柄,把皇太子之位坐稳当了。 于是,高煦便没有让自己身体大安,弱症全消,“病情”反而加重了几分,将这个巨大弱点放在昌平帝跟前,让对方安心。 事实上,面对一个羸弱太子,即便对方很能干,昌平帝也放下了大半的心,他再将纪皇后一党扶起来,让两者互相制衡,他便能安稳高坐于龙椅之上。 高煦心知肚明,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扮演着一个体弱太子角色,刘太医是他的人,半丝破绽不露。 “殿下,奴才伺候您净面?” 高煦脸上之所以能苍白,是因为厚厚涂了一层无味药膏,这肯定不会舒坦,今天孙进忠离开后已是申时,张德海看天色不早了,便要打水伺候主子净面。 “不,先不必。”高熙拒绝,演戏演全套,万不能因一时疏忽而前功尽弃,既然天色不早,也不差这点时候。 孙进忠离开后,内殿全是太子的心腹,此时的高煦,不但不见方才羸弱模样,甚至连和熙的神情也没有了,他面色淡淡,斜斜倚在朱红色福纹引枕上。 他挑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孤那父皇,也是个聪敏之人。”昌平帝大事朝事不咋地,偏这些防备之事极其敏锐。 殿内安静下来,说起皇帝,即便是张德海也不敢轻易插嘴。 半响后,有宫女匆匆捧着填漆茶盘进门,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汤药。 宫女放下茶盘,捧起药碗,小心放到太子榻旁的楠木小方几上。 太子坐的位置距离方几很近,一只修长的大手就搭在方几上,宫女很小心,没有碰触到太子,一放下药碗就缩手,行了个礼便恭敬退下。 七八年前,由于太子羽翼未丰,宫务又被纪皇后把持,他在一个引导人事的宫女身上吃了亏,不但事儿未开始即结束不说,从此往后,高煦还不甚喜欢宫女太过接近。 奉药宫女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她很清楚主子的习惯,亲手送上药,便立即告退。 那碗药,最终被张德海处理了,高煦没病,喝什么药。 “殿下,吴阁老来了。”一个小太监进门通传,张德海小心禀报沉思中的主子。 高煦回神,“快请。” 吴正庸进门行礼,高煦道:“外祖父不必多礼,快快坐罢。” 张德海端了个海棠纹圆凳过来,吴正庸就坐在高煦榻前,面上一扫人前忧色,毕竟,他是外面唯一知道太子没病的人。 吴正庸眉心紧蹙,烦躁的另有其事,“殿下,赐婚圣旨已经下了。” 之前有所预测是一回事,真被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太子配了一个纪皇后娘家孤女,让吴正庸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高煦颔首,“孤知道。”他神色淡淡,以昌平帝为人,皇后最后谋算成功,实在是很正常一件事。 说话间,高煦递了几张信笺给外祖父。 吴正庸接过低头一看,原来是新出炉太子妃纪婉青的生平调查。上面事无巨细,从何时出生,有何亲眷开始,一直到最近与家人不和,设法让胞妹嫁了青梅竹马结束。 自打纪皇后召见纪婉青后,调查便开始了,一直到赐婚圣旨下来,资料完整后,中午便到了高煦手中。 吴正庸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纪大姑娘也不太浑。”这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了。 高煦不置可否,脑子清明,未必不会倒向纪皇后,毕竟宫中生存环境复杂,而她姓纪,皇后敢把对方放在太子妃的位置,必然有能钳制的手段。 他略略一想,也不太在意,清宁宫前后殿壁垒分明,这是他的地盘,对方即便不怀好意,也折腾不出花来。 纪婉青唯一能带给他麻烦的,就是凭着太子妃的身份,以自损八百的方式来伤害东宫名誉。 不过,对方脑子清明,这事儿也不会有了。 这就不错了,毕竟高煦对太子妃的最高期盼,仅是安分守己,不出大乱子罢了。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高煦点了点信笺上一处地方,“这个郑毅,父亲是靖北侯纪宗庆麾下大将,当年松堡之役,也一同为国捐躯了。” 松堡之役,发生在三年前,就是纪婉青父兄牺牲的那场战役。这其实是一场非常大的战争,涉及到大大小小七八个点,不过以边城松堡战况最惨烈,军民亦最顽强,所以以此地命名。 靖北侯纪宗庆作为坚守松堡的统帅,挡住了鞑靼脚步足足数个月,牵涉敌军很大一部分兵力,让己方薄弱处压力缓和不少,能挺了下来,没有让敌军破关南侵。 只可惜,纪宗庆最后被围城两个月,弹尽粮绝,终于联系到援军欲夹击敌军时,援军却久候不至,到了最后,一城军民几乎都死光了。 王朝失去忠臣良将,确实很让人痛心惋惜,那位刻意延误战机的援军统帅,虽本人已身死战场,但仍免不了被人唾骂痛恨,家人无法在京城待下去,只能匆匆返回原籍了。 只是,当年那位援军统帅,却是东宫在军中头一位心腹,高煦很了解对方,那是一名铁骨铮铮的汉子,保家卫国,义不容辞,怎可能刻意延误战机? 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只可惜当年东宫入朝仅两年,军中人手不多,松堡之役连续折进去了好几人,遭遇打击不可谓不大,很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缓和回来。 等高煦再有余力查找真相时,很遗憾,那时候已船过水无痕。 现在的东宫早今非昔比,实力大涨,即便是昌平帝欲动太子,恐怕也极为不易。只是高煦一直耿耿于怀,三年来一直致力于寻找当年真相,欲还心腹一个公道,为其正名。 吴正庸当然知道这事,他轻叹,“若是纪宗庆能挺过来了,这事儿便容易查探许多。” 纪宗庆是当事人,真相即便不能全部获悉,也能清楚大半。他意志力坚强,惦记妻女,硬撑着一口气回了京城,只可惜他伤太重了,三天后还是溘然辞世。 高煦扫了眼郑毅之名,沉吟片刻,“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从松堡这边入手。” 松堡之役,守城大小将领几乎一个不留,因此高煦一直没往这边使过劲,现在其他地方没有蛛丝马迹,只能将视线投向这边。 吴正庸深以为然,祖孙二人就这个问题深入讨论一番,等到告一段落时,已到了宫门落匙时分。 吴正庸匆匆离宫,站起前,他不忘恨恨骂一句,“那纪后其心可诛!” 高煦净面过后,随手将密信扔进黄铜水盆之中,静静看着墨迹化开,直至完全无法辨认,他敛目。 纪皇后其心可诛,他当然知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八章 第八章 对于自己被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事,纪婉青并不知道,今夜是妹妹出嫁前的最后一晚上,她正忙着多多嘱咐胞妹。 朝霞院正房早早吹了烛火,帐幔低垂,姐妹二人挤在一个被窝了,窃窃私语。 “姐姐,我舍不得你。”二人自娘胎就在一起,打小形影不离,分别在即,浓浓的不舍将纪婉湘淹没。 姐妹没了亲娘,婚前教育便由何嬷嬷执行,听了那些羞人的话,纪婉湘本脸颊绯红,此刻也完全抛于脑后。 “姐姐也舍不得你。”纪婉青在黑暗中握住妹妹的手,轻拍了拍,“只是女儿家长大了,终归要嫁人的。” “郑毅为人正直,品行极佳,是爹娘从前看好的,你嫁了他,姐姐很放心。” 姐代母职,妹妹很柔弱,自打三年前,纪婉青便没有了撒娇任性的资本,哪怕她不舍之情不亚于胞妹,说出来的话也不能同一般。 “你日后便是郑家妇了,可不能像在家这般娇气爱哭,你是长嫂,要孝敬婆母,爱护弟妹。”劝诫的话说了两句,纪婉青话锋一转,道:“当然,你也不能当软柿子,该立起来时还得立住。” 纪婉青只觉有很多话要说,喋喋不休,从日常起居嘱咐到为人处事,纪婉湘含泪听了,连连点头,“嗯,姐姐我知道的,我肯定能过得很好。” “那就好。”纪婉青听到妹妹声音哽咽,便刹住话头,“好了,明儿还要早起,姐姐再说一句,我们便睡了。” 后半句她说得很郑重,纪婉湘忙抹了泪,认真倾听。 “你成亲后,便立即与郑家离京,这几年内不许回来。”纪婉青想了想,补充道:“起码七八年。” 随着今天白日的圣旨赐婚,纪皇后的谋算浮出水面,纪婉青无法不以最大恶意揣测对方。 她固然希望安分守己过日子,但万一树欲静而风不止,胞妹便是要挟她的最有力途径,京城太危险,还是边城相对安全。 郑父是军中大将,袍泽位置也不会低,有了对方庇佑,纪皇后即便想做什么,难度也会大上很多。 当然这也不保险,纪婉青只能祈求,进宫后,她的处境不会太过艰难,以免牵连胞妹。 纪婉湘闻言先是一惊,但脑子一转后,也明白过来,她忍不住暗暗垂泪。 “哭什么?”纪婉青声音倒很平静,即便再难,也不会比父母兄长辞世那刻更难,她安慰妹妹,“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会好起来的。” 纪婉湘抹了泪水,哽咽应是,大力点头。 姐妹离情依依,朝霞院寂静万分,而皇宫大内,就要热闹多了。 坤宁宫中,纪皇后抬手一扫,将炕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噼啪”一声,摔了个粉碎。 “一群蠢笨至极的废物。”皇后面色阴沉,“不过就是个把月功夫,就给本宫捅了篓子。” 她说的,正是靖北侯府曹氏诸人。 皇后自从召见纪婉青以后,便确定了太子妃人选,接下来,她便往这方面努力开了。 昌平帝虽然扶起纪皇后一党,且也没打算让太子妃为东宫增添势力,但要说对皇后言听计从,那是不可能的。 她为了让赐婚圣旨顺利出来,也费了不少心力。 皇后专注此事月余,好不容易成功了,可惜还没来得及高兴,她便知道纪婉青因胞妹婚嫁,暗地里与家人闹翻之事。 她勃然大怒。 纪婉青与家人闹翻,这些无所谓,关键是那个胞妹。 作为世上仅存的至亲,这胞妹的地位可想而知?纪婉青最合皇后心意的其中一处,就是有这么一个胞妹。 皇后将纪婉青放在太子妃的位置上,不让太子一党增添势力是其次,最关键的,是欲让对方成为深入东宫的眼线,并在有需要的时候执行任务。 这显然并非一个笨人能办到的,纪婉青颇为敏慧,而要让这么一个聪明人配合她,皇后少不得捏住对方的要害把柄。 这个胞妹,就是皇后看中的要害把柄。 不过就是这一个多月时间,靖北侯府就把这事折腾成这样,明日,胞妹便要出嫁了,而且夫家将很快离京。 皇后如何能不怒。 她恨恨拍一把炕桌,可惜了自己先前的打算。 原来,待赐婚圣旨顺利发出后,皇后闲了下来,便细细思索了纪婉湘的去处。 她原打算让纪婉湘嫁到心腹家里,把人彻底掌握住,谁曾想刚把话传到靖北侯府后,那边竟然递回这么一个消息。 先前皇后之所以没有特地嘱咐一句,一来,是因为忙着操心圣旨赐婚;二来最关键一点,她没想到靖北侯府会如此行事。 皇后咬牙切齿,因为靖北侯府重新投靠不算太久,她不甚熟悉,先前只觉得对方平庸了些。 如今看来,倒是高估了对方,这纪宗贤简直一点大局眼光都没有,难怪继承了侯府,父兄的势力却基本没能接手,不过三年时间,好好一个实力强劲的靖北侯府,愣是成了二流门户。 皇后不免想起前任靖北侯,纪宗庆能力倒是一等一,只可惜他身为纪家人,却完全没打算支持她母子。 所谓保皇党,只是一个托词,他姓纪,不向着纪皇后,其实已经偏向东宫了。 本来以为这纪宗庆已经够糟心的了,没想到亲弟弟也毫不逊色。 皇后脸色已经阴霾很久,一点没见阴转晴迹象,乳母胡嬷嬷只得劝道:“娘娘,您莫要气坏身子,这纪二姑娘不是明日才出门子么?实在不行,就悔婚罢。” 如今宫中落了匙,虽传消息很艰难,但也不是传不出去。 皇后摇头,“事到如今,悔婚是不行了。” 赐婚圣旨一下,京城所有目光都已集中在靖北侯府。 这里面其中一个,便是昌平帝。 仓促间定亲成婚,还能勉强说是遵从亡父遗命,但若在亲迎当天才悔婚,是个人都猜能到什么问题了。 皇后能在皇帝的纵容下飞速崛起,实在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旦吃相太难看,打破了表面的平衡,她的优势便消失了。 届时,得到这些许利益,会远远弥补不上失去的。 这等蠢事,皇后是不会干的。 “若非曹氏那蠢妇自作聪明,此事如何能这般?”就是什么不能干,所以皇后很憋屈,“一群蠢货!” “娘娘,那我们如何是好?”胡嬷嬷给皇后重新上了一盏茶,她思索片刻,提议道:“既然那郑家不日便要离京,我们不如在半途行事?” 皇后沉吟半响,摇头道:“这般行事也不妥当,时间太短,且那郑家有昔日袍泽接应。” 时间太短,京城上下印象还深刻,郑父昔日是大将,关系好的同袍位置不会太低,闹开来对皇后没好处。 “难道只能如此作罢?”胡嬷嬷眉心紧蹙,主子费了多少心,没人比她更清楚。 说到这点,皇后神色稍霁,她挑唇一笑,“当然不是。” 既然因为时间短,大家印象深刻,那就缓一些时候罢;边城遥远也无妨,多费心人力物力即可。 至于郑家有人庇护这点,即便终日防备,百密也总有一疏的。 翌日寅时,纪氏姐妹便起了,朝霞院灯火通明,从上到下忙碌个不停。 沐浴梳洗完毕,纪婉湘亲自从拉开妆台下的木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黄杨木小箱子。 里面有一个首饰匣子,还有一枚顶级羊脂玉佩,是父母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说是留个念想。 这念想纪婉青也有,她的是一支银簪子,以及一个黄花梨木匣,里面有父亲用过的一部兵书。 姐妹二人珍而重之,妥善安置,纪婉湘的嫁妆前一日已经送到郑家了,她没有把这两样物事提前送走,而是等出门子时方随身带着。 纪婉湘刚亲手把小箱子放进随身嫁妆中,外面便有仆妇奔进来禀报,“大姑娘,二姑娘,舅太太车驾已经进门了。” 这位舅太太,是纪婉青姐妹的亲舅母,舅舅庄士严嫡妻陶氏。她大清早过来,是因为受了纪氏姐妹邀请,前来当全福人。 纪母与嫡兄非一母同胞,关系只能算一般,且由于两家距离颇远,纪父纪母在世时,彼此也只是年节礼物到位,把规矩做足罢了,不算亲厚。 不过,庄士严本人却颇为有原则,是位真君子。 昔日靖北侯府鲜花着锦,庄士严亲妹妹是当家侯夫人,他没有刻意表示过亲热,不过纪父纪母相继去世后,他也没有不屑一顾纪婉青姐妹,态度一如往常,甚至更关注了几分。 他愿意为纪氏姐妹出头,纪婉青才能顺利把父母留下的嫁妆财物握在手里。 自来雪中送炭难,纪婉青姐妹对舅舅还是充满感激的。 这回纪婉湘匆匆出嫁,庄士严收到传书后,也立即启程,从二百余里外的宛州赶到京城,欲参加外甥女婚宴。 时下女子成婚,需要邀请一个全福人给新娘子开脸,曹氏虽在何太夫人的督促下找了几家,但都不合纪婉青的意,她干脆拒绝了,并邀请舅母陶氏当全福人。 全福人需要父母、公婆、儿女皆全,纪婉青外祖父外祖母虽已不在,但二老皆是善终,她与妹妹商量以后,觉得陶氏能当。 被邀请后,陶氏一口答应了,吉日天蒙蒙亮,她便来了。 纪婉青听了婆子禀报,立即站起,匆匆往二门处迎接去了。 第九章 第九章 舅母陶氏面如满月,细眉长目,模样颇为端庄,行走间鬓边步摇流苏不摇,裙摆不动,是一个规矩十足并刻进骨子里的妇人。 想来也是,舅舅庄士严为人最是严谨,陶氏能深得他敬重赞赏,规矩必然不会差。 陶氏用细棉线给纪婉湘绞干净脸,梳了妇人发髻,上了妆,折腾一番,等一切妥当时,天色早已大亮。 她端详一番,满意颔首,罢手后,又道:“你今日出嫁为人妇,当勤勉克俭,外敬舅姑,内侍夫婿,不得怠慢。” 这些临出嫁前的训话,本来应当是母亲嘱咐,陶氏想着姐妹二人已没了母亲,她便代了此责。 舅母的话有些严厉,不过陶氏本人就是这般要求自己的,纪婉湘已万分感激,她认真听了,起身深福一礼。 陶氏扶起她,目光转向纪婉青,暗叹了一口气。 “你妹妹虽少年失怙,但命还是好的,我就不多说了。”有一个好姐姐。 “倒是你,日后怕是要艰难些。” 纪婉青被圣旨赐婚皇太子之事,庄士严夫妻昨日便知道了,其中纠葛,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妥,说句实话,陶氏很惋惜。 纪父纪母早逝,庄士严与纪宗贤打过交道,他认为这人是不大可靠的,身为亲舅,他觉得自己有替外甥女们寻一门好亲事的责任。 姐妹出孝前,是不能议亲的,不过这人选,庄士严已经命陶氏物色起来了,就选在宛州,他也能就近照看一二。 人选得差不多了,等纪氏姐妹出孝后,庄士严便打算北上,与靖北侯府商量此事,不想出门前夕,便接到纪婉青来信,说妹妹出嫁,邀请舅舅舅母赴宴。 纪氏姐妹虽到了适婚年龄,但真没赶到这种程度,而且纪婉青的书信,比靖北侯府的喜帖快上太多,庄士严陶氏快到京城了,才接到家里飞鸽传书,说接到喜帖。 如果没有纪婉青提前通知,庄氏夫妻绝对赶不上婚宴。 这情况很诡异,是个人都知道有问题,谁料庄士严刚抵达京城,还没站稳脚跟,就收到消息,说靖北侯府的纪大姑娘,被赐婚当朝皇太子。 庄士严为人虽古板严谨,但他不傻,往昔为官多年他也很了解朝堂规则,其中关窍一眼便知。 “我出门之前,你舅舅特地嘱咐了我,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今日内宅女宾云集,庄士严并不能往里面来,且最重要的是,这几句话很敏感,即便是靖北侯府下仆,也不能听见,只能由陶氏在朝霞院转述。 纪婉青心领神会,知道舅母顾忌,她也不说自己身边都是心腹,只尽数屏退,室内仅余陶氏与姐妹三人。 陶氏徐徐说:“你舅舅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进东宫后必定处境不易,但切记不可灰心丧气,需紧记如今世上,你父母仅剩两点骨血,当珍而重之。” 纪婉青认真听罢,深深一福,“婉青定当谨记舅舅教诲,以保存自身为要务。” 舅舅舅母说的话,已是肺腑之言了,纪婉青万分感激,近来疾风骤雨,处处有威逼,她首次被人温言关怀,一时情绪激昂,眼眶微微发热。 陶氏微叹扶起她,轻拍了拍她的手。 舅母一双手微凉,但却让纪婉青心内暖热,她道:“婉青必然好好过,舅父舅母勿要担忧。” 陶氏颔首,又嘱咐她几句,这时候,吉时已经到了,外面鞭炮声炸响,郑家迎亲队伍临门。 本来作为未婚闺秀,纪婉青应当回避的,但她却没有,她静静坐在明堂,等着郑毅到来。 郑毅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被一群接亲的人簇拥进了朝霞院。 较之三年前认识那个小少年,他如今肩膀宽了,身高长了,失去父亲以后,他已迅速成长,成为了一家人的顶梁柱。 他站定在纪婉青面前,拱手作揖,深深施了一礼,“姐姐,谢谢你。” 郑毅比纪婉青年长三岁,但这一句姐姐叫得无比甘愿,他深知,若无对方出手干预,他与心上人必然擦肩而过,此生有缘无分。 纪婉青颔首,虚扶起面前比她高大半头的小伙子,仔细端详对方。 郑毅同样骤然失父,面对困难亦不少,三年时间,足够他成长成一个成熟的的男子,不过此刻,他神色欣喜,一双眸子掩饰不住激动之意,显然能迎娶纪婉湘,他喜出望外。 他确实没变,纪婉青心略略放下。 这时候,喜嬷嬷已将一身婚服,蒙了大红鸳鸯盖头新娘子引了出来,纪婉青接过妹妹的手,郑重交到郑毅手中,“郑毅,你要好好照顾她。” 她说得非常认真,郑毅肃了脸色,端端正正站定,举起另一手,当即立誓道:“我郑毅,今日在此起誓,此生待湘儿妹妹一如父亲待母亲,纪伯父待纪伯母,如有违誓,当五雷轰顶。” 古人敬畏天地,五雷轰顶是个很重的誓言,纪婉青没有阻止郑毅发毒誓,她静静听对方说罢,方展颜一笑,道:“我相信你,愿你与小妹白头偕老,儿孙绕膝。” 蒙着红盖头的纪婉湘静静听罢,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落了泪,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就在她左右。 她小心低头,不让泪水花了妆容,纪婉湘笑道:“哭什么?傻丫头,今儿是大好日子,可不许哭,不然你郑哥哥要笑话你了。” 郑毅没有笑话纪婉湘,反倒心疼得很,他手足无措片刻,忙从身上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轻声说:“湘儿妹妹,莫要哭了。” 纪婉湘用力点头,接过帕子小心抹了泪,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舅母陶氏便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还得赶回去拜堂了,可不能耽搁了。” 离别在即,纪婉湘紧紧握住胞姐的手,不愿放开,二人形影不离十六年,对方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将各处一方,浓浓的不舍将她淹没。 纪婉青也红了眼,深呼吸片刻,她压抑住泪意,主动松开妹妹的手,将红绸塞过去,“好了,不能再耽搁了。” 红绸的另一端,握在郑毅手里,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放缓步伐,不时回头看纪婉湘是否走得太急,引领着她,走向人生另一端。 最后,纪婉湘被引出了朝霞院,引出靖北侯府大门,上了八台喜轿,喜乐奏响,吹吹打打往郑家去了。 朝霞院披红挂彩,一院丫鬟婆子面带喜色,还残留着热闹熙然的气息。 纪婉青环视一圈,心里空落落的,惆然若失。 小妹能嫁个好人家,其实是件极好的事。纪婉青这般再三告诉自己,方勉强心中失落之意,她打起精神,抚了抚衣襟,往院外行去。 不管内里有多少龌蹉,今天却是靖北侯府头位姑娘出门子,大排筵席少不了。既然宾客都请来了,好生招待是必须的,曹氏虽然不聪明,但硬将好生一场请客弄成结怨的事情,她还干不出来。 纪婉青好生观察一番,席面菜品、茶水小戏之类都挑不出毛病,她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酒宴期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纪婉青遇上了东川侯夫人杨氏。 这东川侯府,就是纪父纪母在世时,给纪婉青看好的夫家,如今杨氏嫌弃她是孤女,不顾儿子反对,硬要重新相看媳妇,两人见面很是尴尬。 杨氏很不喜纪婉青,认为对方命硬不说,还让她母子吵翻,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假装没看见。 纪婉青也不在意,世子为人倒不错,不过既然没缘分,多说没益,她犯不上讨好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目光也不停顿,一掠而过,继续往前行去。 到了申时初,酒宴渐渐散了,纪婉青亲自送舅母陶氏上了马车,方被丫鬟婆子簇拥返回朝霞院。 纪婉青脸颊有些发热,因为她喝了两杯桂花酒,平日不怎么喝酒的人,碰一点便粉颊泛红。 今天是亲妹妹婚宴,喜酒喜酒,怎么也得喝一点,她便意思意思。 一回到屋里,何嬷嬷便奉上一盏酸梅汤。 她失笑,“嬷嬷,我又没醉,喝什么解酒汤。” 不过未免乳母唠叨,纪婉青还是端起来喝了,她嗅了嗅身上气息,似乎也沾了点酒气,便吩咐打水沐浴。 梨花立即应了,出去传话,纪婉青收回视线,正要起身回里屋,不想,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三姑娘,我家姑娘已经歇下了,怕是不好打搅。”这是梨花的声音,这丫头声音清脆,噼里啪啦一句,听得出来,她似乎不大高兴。 梨花确实不高兴,三姑娘纪婉姝带着一群人,大咧咧闯进朝霞院,对方人多势众,守门婆子拦不住,被对方顺利进了中庭,院中立即多了一群外人东张西望。 “大胆贱婢!三姑娘也是你能阻挡的么?”对方一婆子大喝道。 “你……”梨花气结,真没见过乱闯人家院子还大呼大喝,她正要说话,便见主子从正房出来了。 梨花连忙上前,将事儿都禀报一遍。 纪婉青颔首,将目光投到堂妹身上,见对方眉飞色舞,却目带醉意,显然方才酒宴喝了不少,她挑眉,淡淡道:“三妹喝多了酒,不回屋好好歇着,来我这儿作甚。” 她其实不太高兴,梨花是她的人,那婆子闯了院子,还一口一个贱婢的,好一个狗仗人势。 且最关键的是,堂妹纪婉姝兴致勃勃打量院子,似乎已经此地视为囊中之物,旁边贴身丫鬟还凑趣说着这里那里怎么改,声音虽低,但纪婉青还是隐约听见了。 她登时阴了脸。 第十章 第十章 纪婉姝是现任靖北候亲女,纪婉青的堂妹。 她专挑父母的短处长,身材模样肖父,其貌不扬,骨架大还偏胖,怎么也消不下来;脑子性情却随了曹氏,人不聪明气量还相当狭小。 她自小便很憋屈,堂姐们高贵美丽,父母得力,把她映衬到泥地里去了。日积月累,嫉恨啃噬着纪婉姝的心,她嫉妒堂姐们的一切。 尤其是伯父伯母精心挑选出来的朝霞院,这个府里后宅,除了延寿堂以外最好的院子。 本来,纪婉姝只这般暗暗嫉恨下去,谁料一朝时来运转,伯父伯母没了,她父亲袭了爵位,她成了靖北侯嫡女了。 得知伯父死迅那刻,她表面哀戚,实则欣喜若狂,后来伯母也死了,往日令她羡慕嫉妒恨的堂姐们,一朝沦为孤女。 纪婉姝险些仰天大笑三声,三年多以来,高贵嫡女的生活,她终于享受到了,唯一遗憾的,就是朝霞院还住这堂姐们。 美中不足,白璧有瑕,纪婉姝耿耿于怀,偏她与母亲曹氏都清楚,是不能把堂姐们挪出来,让她住进去的。 若真做到这个地步,宣扬出去,靖北侯府不用在京城抬头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他们,纪婉姝也不用想嫁个好人家了,没好人家会要她。 曹氏只得安慰女儿,等纪婉青姐妹出嫁后,立即整饰一番,让她搬进去。 纪婉姝不甘不愿应了。 她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件事,今天纪婉湘出门子了,三个月以后,纪婉青也嫁入东宫。 两个昔日让她百爪挠心的堂姐,一个嫁了个寒门校尉,一个沦为家族弃子,她畅快至极,席间喝了不少酒水,醉醺醺之下,忘记了母亲昨日再三告诫,说纪婉青是太子妃不许招惹,便要来看她的朝霞院。 是的,在纪婉姝眼中,这朝霞院已经是她的了。 酒水壮人胆,更何况纪婉姝本来骄纵,她兴致高昂之下,一进门就想着这里怎么改,哪里怎么改,旁边丫鬟婆子们当然凑趣着附和。 纪婉青面色阴沉,她是圣旨赐婚的太子妃,若要就此教训纪婉姝不是不行,只是对方是妹妹,她是姐姐;对方醉酒她清醒。 计较太过,明面上她就理亏了。 她冷眼看着片刻,方缓步上前,对面的丫鬟婆子不敢拦她,毕竟大姑娘与梨花,是不同的。 在距离纪婉姝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纪婉青打量醉眼朦胧的堂妹,她突然提高声音道:“三妹,你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纪婉青声音很高很大,她是故意的,对方醉酒行为极恶心人,她心下十分不悦,不打不骂,惊吓一番,却是可以的。 这声厉喝陡然炸响,果然让醉眼朦胧的纪婉姝大吃一惊,她猛打了个寒颤,酒化作冷汗出了大半。 她一惊之下清醒了大半,眯着眼侧头一看,堂姐下颌微抬,正目光淡淡看着她。 纪婉青身量高挑,窈窕娉婷,五官精致美丽,看矮胖的堂妹,是微微垂下目光的。 堂姐这居高临下的优雅模样,深深刺痛了纪婉姝的心,加上方才被惊吓,她恼羞成怒,化成一腔恨意,当即竖着眉头道:“大姐惊吓小妹,这是何意?” 纪婉姝咬牙切齿,冷笑道:“昔日大姐不是常被夸赞友爱手足么?如今看着不外如是。” 说到底,纪婉姝还是没把堂姐与太子妃挂上钩,家族弃子倒是挺清晰的,说话毫不客气,不怀好意打量对方两眼,她意有所指道:“这大约是伯父伯母没教好吧。” 眼界浅窄的小人一朝得志,纪婉姝便是典型,连逝世长辈也非议上了。 纪婉青勃然大怒,她目光一厉,“你说什么?你竟敢非议长辈?” 去世的父母兄长,是纪婉青心中不可触碰的圣地,堂妹侵犯了她底线,她周身气势一变,陡然凌厉起来,冷冷看着对方,“你再说一遍?” 她目光似剑,道:“看来二婶出身不高,连教养女儿也无能为力。” 纪婉姝噎了噎,她不忿,但也知道方才的话过了,不可再说。恶意非议去世长辈,若能捂在府里倒无妨,一旦被宣扬出去,她得了恶名,恐怕真嫁无好嫁。 堂姐手下有人,纪婉姝隐约知道,且曹氏前阵子暗示过女儿,她会有一门好亲,纠缠下去得不偿失,她撇了撇嘴,哼道:“不知道你说什么。” 纪婉姝立即转身就走。 纪婉青美眸含冰,挑唇冷冷一笑,侮辱了她双亲,就想轻易离开? 不可能的。 她也不命人行动,只静静盯着纪婉姝脚下,当对方脚步踏到某个位置时,她挑唇冷笑,当即提高声音喝道:“纪婉姝!” 朝霞院建造很大气,简直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两进宅子,院门那处,如同一般金柱大门那般,有屋顶、门柱、绘制了精美彩画的枋额等。 最重要的是,这大门位置被修得高处平地不少,需要踏过数级阶梯,才能登上屏门,通过院门出去。 关键就在这数级阶梯。 这阶梯并非传统的青石铺就,纪婉青姐妹幼时,极喜爱花园某一处的海棠纹铺地,纪父纪母特地命工匠建造了。 这海棠纹铺地美则美矣,但材料极容易磨损,密集的缝隙又容易长青苔,需要时时清理,数年便尽数替换一次,否则很容易滑倒人。 本来,这阶梯三年前便该换了,可惜纪父纪母突逝,这事便不用再提,好在朝霞院主仆都清楚的很,没人中过招。 倒是纪婉姝,她不常住,气头之下当然想不起来,怒气冲冲往外走,一脚就踏在苔藓较多的位置。 纪婉青冷笑一声,当即提起声音厉喝,纪婉姝一惊回头,脚下已经打滑,偏她走路习惯不大好,上阶梯喜欢半个脚掌踏上去。于是,便悲剧了。 她分量不轻,摔倒之势又猛,丫鬟婆子骤不及防,扶也扶不住,当即后背朝天,重重扑倒地面上。 纪婉姝很不幸运,下巴狠狠磕在坚硬的台阶上,“咯”一声骨头碰撞的闷响,一丝鲜血从她嘴角溢出。 她“呀呸”一声,吐出满口鲜血,同时还有一个牙齿,骨碌碌滚了十来个圈,才停了下来。 现世报来得快,纪婉姝嘴巴不好,此时其他地方无大碍,偏嘴巴伤得不轻,重重一口咬到舌头上,她血流不止,惊恐的“呜哇”叫唤。 随行丫鬟婆子惊慌失措,瞬间乱成一团,有人尖声道:“快,快把姑娘背回去找大夫。” 一婆子赶紧背上纪婉姝,这群不请自来者急哄哄出去了。 纪婉青扫了台阶血迹一眼,冷哼一声,“梨花,赶紧让人把血迹洗干净。”大喜日子,免得沾了晦气。 梨花吩咐下去,匆匆跟上主子,她有些忧虑,“姑娘,这三姑娘伤看着不轻,不知二夫人……”人在屋檐下,她担心曹氏使坏。 纪婉青挑唇一笑,“你放心,不会的。” 她即便是家族弃子,那也是暗地里的事,明面上,她乃圣旨赐婚的太子妃,现在,谁也不能将她如何,也不敢将她如何。 即便这依仗很鸡肋,但有了即是有了。 曹氏还不知道女儿受伤,宴席散了,她直奔延寿堂,去寻找婆母何太夫人。 何太夫人刚换了身家常衣裳,闻言有些诧异,这二儿媳散宴不歇息,跑来作甚? “让她进来吧。”按曹氏作风,无事不登三宝殿。 何太夫人被搀扶出了里屋,见曹氏已经进门等着了,一见婆母,忙起身请安。 “老二家的,你找老身有何事?”何太夫人斜了眼二儿媳殷勤的笑脸,微不可察蹙了蹙眉。 一看曹氏脸色,就知道没好事,何太夫人实际不大喜欢小儿媳,按说她这年龄,早应该当个颐养天年的老封君,偏偏小儿子承爵以后,夫妻两人幺蛾子不断,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常常搭理一番。 何太夫人脑仁儿有些疼,语气隐隐带有不耐烦,“快说,老身今儿乏得很。” 曹氏觊了眼婆母脸色,不敢再废话,忙道:“儿媳是想着,大哥大嫂给侄女们留下不少东西,府里如今单薄了些,公中就不给准备嫁妆了。” 实际上,她心中有其他谋算,只是不太好大喇喇说出来,于是就先上个开场白。 曹氏目光太热切,让何太夫人心里打了个突,她没好气道:“你不是没给二丫头准备半点嫁妆吗?” 曹氏笑了笑,立即接话,“儿媳说的是大侄女。” 说到纪婉青,何太夫人蹙眉,“大丫头是圣旨赐婚的太子妃,府里怎么也得准备一点,好意思意思吧。”这是体面问题。 何太夫人扫了儿媳一眼,眸中有些不满,靖北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 婆母回答,正在曹氏意料之中,她忙要解释清楚,“母亲,你有所不知,大侄女她……” “不好了!” 正在曹氏要说出关键时,外面传来一声高呼打断她的话,“不好了夫人,三姑娘受了重伤,流了许多血!” 曹氏大惊失色,腾一声从玫瑰椅上站起,“谁?快,快进来说清楚。” 来人正是纪婉姝的乳母,她一边命人背主子回屋,一边急奔寻找曹氏。 那乳母面上还沾着泪水,急惶惶将事情快速说了一遍,当然,在她口中,纪婉姝很无辜,去探望堂姐,结果惨遭横祸。 何太夫人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疼欲裂,她挥挥手,“老二家的,你先回去看三丫头。”这么磕一下下巴,应该问题不大。 曹氏事情说不下去,又惦记女儿,只得一跺脚,匆匆折返。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堂堂一个世袭侯爵之家,当家主母曹氏为何一再强调说“府里单薄了些”呢? 说起这个,就得先提一下京城勋贵之家的规矩,世家为防分散了财产势力,导致主家渐衰,祖宗留下的分家规矩,一般是二八,或者三七。 承爵嫡子占大头,拿八或七,而其余嫡次子庶子,则再按规矩分剩下那三或者二成。 纪祖父是庶子,当年分得的财产实际不多,不过好在他从戎,历来战争是致富一大途径,他英勇善战,除了被赐了爵位以外,还积累了厚厚家底,虽很不及积年世家,但也相当厉害。 这纪祖父挣的家当,都作为靖北侯府的祖产,传了下来,本来第二代靖北侯及世子都从戎,若是这般三代下来,府里就能与积年世家无异了。 可惜,纪宗庆父子英年早逝,计划被迫腰斩,且纪父挣下的钱财等物,并不属于靖北侯府祖产,这些东西都是纪婉青姐妹的。 由于有舅舅庄士严出面争取,纪父纪母的东西没有外人经手,直接落在纪婉青手里。 当时纪宗贤还未正式承爵,庄士严在纪父纪母灵堂提出此事,咄咄逼人,亲近人家都看着,他无法推脱敷衍,只得一口答应下来。 实际上,纪宗贤之所以会爽快答应,概因他已经掌了府里小半月,第一时间摸清了家里库房的大致情况后,他清楚,放置兄嫂留下物事的库房只有两个,并不多。 以上情况,曹氏也是知道的,这夫妻二人估摸着,大约是大哥耿直老实,不如祖父生财有道。 那么,实际情况真如此吗?纪宗庆是这么不知变通的人吗? 当然不是。 纪宗庆能军权在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便再忠直,城府也是足够的。他重伤返回京城后,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将遗弱妻幼女在世,他必然要殚精竭虑为妻女考虑打算的。 纪宗庆从戎多年,手里财产物事不亚于父亲,这些当然得留给心爱妻女,只不过,靖北侯府以后会是弟弟夫妻当家,财帛动人心,他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之。 勋贵世家外表亮丽,实际内里龌蹉颇多,为防止妻女被迫“病逝”,纪宗庆撑着一口气,命心腹将大部分财物转移,秘密送至郊外一庄子,府里仅仅留了两库房。 其时,靖北侯府是纪宗庆的地盘,这事办得无声无息,除了妻女以及经手的头等心腹,其余人包括何太夫人,都一无所觉。 所以,纪婉青手里掌握的钱财物事,实际已超过了整个靖北侯府的家当。 这些都是她与妹妹一人一半的。 本来,她并不敢将真实情况现于人前。纪婉湘与郑毅定亲后,她只私底下平分后,命心腹偷偷从庄子起出物事,尽数放置在妹妹一个陪嫁大宅子里头,然后再嫁妆单子上添一笔,“四进大宅并宅中物事若干”。 这般归置妥当,嫁妆单子送过去后,谁料情况又有大变化,赐婚圣旨来了。 纪婉青一朝成了太子妃,本人生命安全得到保障后,她行事就完全不同了,被赐婚当天下午,她重新撰写了一张补充嫁妆单子,将四进大宅的物事都列清楚,等明日郑家接亲时当面说明,让这些钱财都过了明路。 自来嫁妆是妇人唯一私产,但较真起来,必须是嫁妆单子列清楚的,及以后在其基础上衍生的才算。 像“物事若干”这种说法,很容易吃亏,有些垂涎媳妇嫁妆的夫家,会设法侵占,侵占得手后媳妇也无处说理。 郑家的人纪婉青了解,都很不错,但人心隔肚皮,嫁妆又很重要,是寻常妇人的立足根本之一,她能为妹妹办得更好,当然不遗余力。 这份补充的嫁妆单子过明路时,是在前院,满堂男宾哗然咋舌,当时纪宗贤眼睛都红了,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说什么,只僵着笑脸送了新人出门。 前后宅门禁严谨,本来后面没那么快知道的,不过曹氏有些小心眼,她在夫君身边放了人,这人当时也在场,这般大事,他忙第一时间设法通知主母。 曹氏是快散宴时收到消息的,这还得了,她心不在焉送罢宾客,便马不停蹄直奔延寿堂,意欲怂恿婆母一起出头,谋夺纪婉青手里剩下那一半。 纪婉湘那一半过了明路,备了案,即便曹氏心疼欲死,也是没有办法讨回来的了。 她只能往纪婉青那边想法子,面对堪比府里所有家底的钱财,曹氏心跳加速,即便对方是未来太子妃,也无法阻止她一颗炽热的心。 实际证明姜还是老的辣些,何太夫人猜测无误,纪婉姝的伤虽不轻,但远不到重伤地步。 她咬了一下舌头伤口很大很深,失了不少血;那颗没了的牙齿也长不回来了,以后说话估计漏风;且下巴多了一道两指节长的伤口,也不知留不留疤。 曹氏又气又恨,安置女儿喝了药睡下,才阴着脸回正房,她一进门,便看见夫君已坐在太师椅上等着了。 “侯爷今儿真是稀客。” 与兄长能干专情不同,纪宗贤是能力平庸人也花心,从前就一堆小妾,这几年当了侯爷,更是美妾通房不断,基本不来正房歇息了,曹氏心情不虞,忍不住阴阳怪气一句。 “你说的什么话?”纪宗贤蹙眉,不过他也没关注太久,一边挥手让下仆退下,一边急不迫待问妻子,“母亲怎么说?” 是的,纪宗贤深知妻子为人,一听见曹氏去过延寿堂,便知道她收到消息,并去怂恿何太夫人出头了。 纪宗贤百爪挠心已久,一时也顾不上计较妻子在前院放人,忙着追问结果。 实际上,纪宗贤比曹氏更在意这笔巨财,若不是他众目睽睽之下还要体面,且纪婉湘嫁妆不在眼前,他今早说不得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财落到人家手里,比割肉更难受。 没错!纪宗贤觉得这些都属于靖北侯府的,而靖北侯府就是他的,那这些银钱物事都应属于他。 从前觉得大哥没攒多少钱财,为了脸面,归纪婉青姐妹也就罢了,如今得知大体数额后,纪宗贤不觉得两个丫头片子,有资格带走靖北侯府这么大一笔财产。 今日被迫失去一半,纪宗贤的心在滴血,剩下那一半,无论如何也要“物归原主”。 提起这件事,曹氏也来精神了,她忙行至夫君身边坐下,“我打算明日再去,姝儿受了伤,母亲也很疲乏,就打发我回来了,我还未开始说这事。” 曹氏有些忧虑,“侯爷,看母亲的意思,似乎还打算从公中出些嫁妆,她若是不答应的话,怕是不大好办。” 纪宗贤闻言却一笑,“不会的,母亲若知道大哥留下多少东西,她会答应的。” 他常年承欢膝下,相当了解自己的亲娘,只要利益足够大,何太夫人最后肯定同意的,“我明日一早,与你一起去。” 曹氏击掌,“如此正好,绝不能便宜了那个歹毒的丫头。”想起女儿的伤,她咬牙切齿。 于是,这夫妻俩便凑在一起,如此这般商量一番,待妥当后,曹氏又问:“那丫头是个厉害人,若是闹得不好看,只怕皇后娘娘会不喜。” 纪婉青是太子妃不假,但这件事,归根到底是臣子家的家务事,又涉及家财,皇家是不会出面的,以免落下个强取豪夺之名。 且最重要的,皇帝能给太子赐婚纪家女儿,傻子也知道他不想让东宫增加势力,太子妃若少了一大笔豪财陪嫁,想必他正中下怀。 要知道,纪婉青手上的钱财物事,足足堪比整个靖北侯府。 曹氏主要是怕影响纪皇后计划,上次纪婉湘的事,已经让对方万分不悦了。 这点纪宗贤倒早有打算,他想着把这笔钱分三成出去,堵住纪皇后的嘴,应该就没问题了。 他这法子很俗,但其实可行性还是很大的,毕竟皇后近年快速崛起,要收拢势力,两个儿子又开府,林林总总花费极多,单凭一个临江候府支撑,实在很吃力。 纪宗贤的行为或许让她很不高兴,但看在资金份上,还是能接受的。 不得不说,纪宗贤以己度人,歪点子小聪明还是有一些的。 至于得罪纪婉青这个未来太子妃,纪宗贤热血上头,已经毫不在意了,他哼了一声,说到底就是个弃子罢了,两头靠不住,那位置能坐多久还另说。 靖北侯府暗流汹涌,酝酿着一场大风暴,纪婉青却早早梳洗歇下。 妹妹出了门子,她心里惦记得很,这一夜睡得不大踏实,起来后再纪婉湘屋里坐了良久,等请安时辰差不多了,才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说起妹妹嫁妆单子的事,纪婉青在行事之前,是预想过事后会有麻烦的,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做了。 父亲并非毫无防备,而她事前也仔细推敲过,准备了好几个方案,只要对方无法使些“病逝”之类的阴招,她都胜券在握。 从前,靖北侯府换了当家人,她算是人在屋檐下,只要利益过大,对方把府门一闭,她很容易吃大亏。 不过,圣旨赐婚之后,这个问题便不存在了。毕竟堂堂一个太子妃,虽然未大婚,但绝不能无端“病亡”的,朝廷追究下来,夺爵抄家都是小事。 纪婉青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她没想到,天还未亮,她那二叔二婶就急不迫待跑了去延寿堂。 今早的请安,一场风波就已酝酿妥当了。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何太夫人还未起身,贴身嬷嬷便禀报说,侯爷及夫人已经来了。 她现在已知道二儿子夫妻来意了,她到底是家里的老封君,虽不管事,消息稍滞后一步,但昨夜临睡前,也收到纪婉湘嫁妆单子的消息。 想起让她骄傲自豪半辈子的大儿子,何太夫人怔忪片刻,才道:“让他们进来等着吧。” 何太夫人梳洗一番,出了里屋坐下,曹氏便急不迫待说了起来,噼里啪啦的,从府里家底薄,一直说到投靠纪皇后以后,花费甚巨。 这点倒是真的,既然要投靠,就得拿出诚意来,毕竟,纪宗贤现在身上除了爵位,也就是凭父兄恩荫当了个四品官,力量不大。 纪皇后膝下两子,魏王与陈王陆续到了年龄开府,这皇子开府耗费极多,仅凭皇帝拨下的安家银两,捉襟见底,少不得有其他方面支持。 纪宗贤为表诚意,狠狠两次大出血,他无甚能耐,生财无道,这府里的家底,自然陡然少了一大截。 夫妻二人很肉痛,因此这回,对纪婉青手上的物事更势在必得。 曹氏说着说着,倒很有一番真情实感,她最后还隐晦表示,纪宗贤本事不大,无法开源,家里各项银钱消耗难减,是一日比一日艰难。 纪宗贤被妻子暗示无能,其实是很不悦的,但此时也顾不上,他忙接过话头,道:“娘,我也知道身为叔父,想着侄女手头上的东西,是不太妥当,只是……” 他觊了眼一直面无表情没说话的母亲,接着说出重点,“只是儿子觉得,大哥多年战功所得,应该归到府里的祖产中,毕竟府里就是战功起家的。” 纪宗贤着实有点不要脸,按时下承爵规矩,父亲传给儿子们的,才并入祖产,像靖北侯府这种兄终无子,弟弟袭爵的特殊情况,弟弟本来就平白占了天大便宜,兄长在世期间挣的私产,是统统都留给寡妻与女儿的。 虽若寡妻也没了,家里长辈是能找个借口代管,然后暗中侵吞,但这些都是台面下的暗箱操作,若搬到明面上,是站不住脚跟的。 纪宗贤这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忒无耻了些,即便是心里也觉得大孙女手上钱财过多的何太夫人,也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偏他脸皮厚,一点不察觉,坐得稳稳当当的。 何太夫人沉吟半响,道:“家里底子不厚,我知道,大丫头手上银钱确实多了些。”她下了决定,“让大丫头拿出一半,剩下的就给她当嫁妆。” 她并非因为心疼纪婉青,而是对长子难以释怀,怎么也得留一些,好歹让长子心意到位。 长子与长孙,何太夫人倾注了太多心血,整府人捆绑在一起,也及不上二人位置,他们英年早逝,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纪宗贤却并不满足,他暗啐一口,就知道会这样,母亲总在意大哥,即便大哥死了,也是一样,他多年承欢膝下,都及不上半分。 好在,他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纪宗贤立即吩咐下去,把早带过来后的账册奉上,给何太夫人过目,“娘,不是我当叔叔的刻薄,家里实在不容易,大嫂当年进门,就已经红妆十里了。” 言下之意,纪婉青拿着这份嫁妆,就足够了。 何太夫人捡起账册,一页一页翻过,她眉心越蹙越紧,“怎么府里如今这般模样?给魏王陈王开府的银两,怎生这般多?” 何太夫人简直震惊,她知道府里情况不比从前,也知道给两位皇子送了一大笔银两,但真没想到到了这般地步。 她继续往后翻,越看越怒,手一扬,狠狠将账本砸向二儿子,指着儿子道:“你大哥不过没了三年,你竟将府里经营成这般模样?” 纪宗贤很是狼狈,以手挡头,脸上火辣辣的,但他仍忍不住辩解道:“娘,我官职不高,不多给一点,皇后王爷们如何看得上?” “那你每年耗费怎这般多,光买个妾室就八百两,哪家寒门妾室值八百两白银?”何太夫人提高声音,横眉怒目。 要知道,京城钟鸣鼎食之家,四代同堂,子孙繁茂,各种开销花费林总,一年也不过四千两银子足矣。 何太夫人之怒可想而知,“难怪你爹在世时,就说你烂泥扶不上墙!” 纪宗贤嚅嗫道:“她不是寒门,本是大家旁支,父亲是举人,她……”接下来的话,在何太夫人瞪视下消了音。 仅剩的儿子不争气,何太夫人除了怒骂一顿,根本别无他法,缓了缓后,她最后还是同意了,要把纪婉青手里的银钱尽数取回来。 大儿子重要,可惜已经没了,靖北侯府同样重要,大儿子在天之灵知道,想必也是同意的。 自此,三个人对话告一段落,意见已取得空前一致,这时候,有丫鬟进门禀报说,大姑娘来请安了。 曹氏抢先一步示意,“快快让大姑娘进来吧。” 藏蓝色吉祥纹帘子被打起,纪婉青微微垂首,缓步进门,她抬眸一看,不由挑眉。 叔父也在? 这是很突兀的情形,要知道靖北侯府两房人同住,日常该注意的地方,也会适当几回起来,因此多年来男眷女眷请安,一直错开,除非有大事或大节日。 纪婉青顷刻明白过来,她暗暗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先给何太夫人请安。 请罢安,纪婉青在曹氏下首落座,堂上的焦点明明是她,但她却恍若不觉,一脸自然坐着。 纪宗贤清咳一声,使个眼色给妻子,欲谋夺失怙侄女的钱财,即便脸皮厚如铁的他,也不好意思打头阵。 两人的眉眼官司,纪婉青尽收眼底,她倒要看看这几个所谓“亲人”,能下作到何等地步。 毕竟她父亲亦并非愚蠢之人,临终前既然留下巨大私产,也必然做足了应对措施。 而她在写嫁妆单子之前,也做好生准备了一番,若这些所谓亲人若贪得无厌,就不要怪她反过来撕下对方一层皮。 纪婉青樱唇挑起一个弧道,以她日后太子妃的身份,或许趁此机会,大肆闹一场,将两者的距离拉开,亦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这边厢,曹氏转身面向下首,少女侧面线条优美精致,很是恬静,她着涎笑脸说:“大侄女昨日弄伤了你三妹妹,二婶也不理会你们姐妹口角了,只不过,如今家里有些困难,需要大侄女出个主意。” “三妹妹毫无教养,肆意出言侮辱过世长辈,自己慌乱出走,还滑了一跤,也算报应不爽,”纪婉青睨了她一眼,淡淡牵唇一笑,“不知二婶需要侄女出何主意,毕竟侄女待字闺中,能力有限。” 事有缓急轻重,曹氏只得忽略纪婉青前面一句,直奔主题,“先前,你父亲去世。” 她抽出帕子,作势抹了抹眼角,“你叔父念在你姐妹悲痛,便暂时将你父亲传下的祖产留在你手中。你这孩子不懂事,竟把祖产给妹妹陪嫁了一半。如今家计艰难,剩下那一半,可由不得你胡来了。” “祖产?” 纪婉青重复了一遍,她想过对方谋划的诸般手段,却没想能这般厚颜无耻,直接将她父亲的私产蒙上祖宗的皮。 她本应很生气,但又实在觉得可笑万分,“二婶,你好歹出身官宦人家,应该读过两年书吧,这个祖字,你可知道何意?” 纪婉青嗤笑一声,抬眸扫了在座诸人一眼,最后重点落在纪宗贤身上。 好端端一个哥哥,居然混成祖宗了。 这种意有所指的目光,让纪宗贤恼羞成怒,他倏地站起,也不沉默了,“家里战功起家,大哥战功挣的银钱,就是祖产!” 他动作很大,宽袖带落身边方几上的茶盏,“噼啪”一声,茶盏落地粉身碎骨,“况且如今府里困难,身为纪氏儿女,皆应尽心尽力。” 纪婉青冷笑一声,也站起身,朗声道:“我父兄身为纪家子,为国尽忠,陛下亦大力褒奖;我身为纪家女儿,不也为纪家解决了困难吗?”说起所谓困难,她目含讽刺。 这话铿锵有力,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她扫了众人一圈,最后看向纪宗贤,挑了挑唇“不知叔父身为纪家子孙,为纪家贡献了多少?” 她这位叔父,身上除了爵位,还有一个四品官位,这官位还是她父亲为国捐躯后,恩荫到他身上才得的。 一个蛀虫,也敢说家族贡献?若非他是男丁,这里是古代,他怎有资格活得如此光鲜亮丽。 纪婉青眸光有说不尽的讥诮,面对三个长辈,浑然不惧,她虽日后处境万分尴尬,但好歹也是个太子妃呢。 纪宗贤气得脸红脖子粗,早些时候听妻子说,大侄女很是厉害,他本不以为然,一个十来岁的丫头片子,能有多了得? 谁曾想,今日亲眼所见,却被气得哆嗦嘴唇说不出话来。 纪婉青直视他,傲然道:“我的父兄,是纪氏的好男儿,是大周朝的忠臣良将,为保家卫国献身,陛下多次下旨嘉奖,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父亲名下一应私产,都是留给他的女儿们的,谁敢巧立名目侵占?” 她轻蔑一笑,就这素质,也敢来抢她父亲的银钱产业? 真当她是林妹妹?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纪宗贤夫妻相继败下阵来,狼狈不堪。其实,原本按照这对夫妻的无耻程度及爱财如命,强抢之事未必做不出来,实在没必要非在这耍嘴皮子。 不过很可惜,他们并不知大部分钱财物事的具体下落,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候,上面一直不做声的何太夫人终于说话了。 她缓缓道:“大丫头,老身恍惚记得,你父亲还在时,似乎曾将祖产与私产弄混过。” 姜还是老的辣,何太夫人一语正中关键。 纪宗庆承爵二十载,府里一切事物都牢牢把控,正常情况下,家底儿都是要传给亲儿子的,他将祖产私产归置在一起,更好管理,这再正常不过。 这是唯一可以钻的漏洞,由亲娘出面,表示确有其事,比纪宗贤两口子胡乱扑腾,可谓犀利太多了。 纪婉青倏地抬头,将目光投向上首,定定看着她的祖母。 她记得,父亲对祖母颇为孝顺,除了母亲的事,基本罕有违逆,只要在京,便日日嘘寒问暖,关切衣食住行。 她为自己的父亲感到不值,他如此孝顺的亲娘,在他去世后,却一再欺凌他遗下的爱女,谋算了婚事还不算,如今连他给女儿留下的傍身钱财,也要一并谋取。 纪婉青眸中之意很直白,何太夫人微微耷拉的眼皮子抖了抖,神色却没有变化。 她缓缓接着说:“你爹从前告诉过老身,祖产与私产一并合起来打理,更方便一些。” 其实并没有,纪宗庆又不是吃饱撑着,干啥无端端说起这些话题,还这般客观好辨认。 不过是长子已逝,如今靖北侯府在她心目中,已是头等位置。 何太夫人的话无中生有,偏作为纪宗庆亲娘说出来,又十分有力道,毕竟古代以孝治天下,她强要说有,即便纪宗庆在世,也不能硬反驳。 “大丫头,你将这些物事统统取出来,老身好生辨认一番,也好分开。”何太夫人年纪大了,处事更圆滑,一见大孙女是个硬茬子,全拿回来是不可能了,便立即推翻方才与二儿子议定的方案,退而求其次。 怎么说,何太夫人不似纪宗贤夫妻贪婪,也很在意靖北侯府,她更希望和平解决这件事,毕竟纪婉青是未来太子妃,与皇家挂钩的麻烦能免则免。 纪宗庆闻言,立即接话,“就是!大哥当年把祖产私产混一起了,这个我知道。” 纪婉青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将府里所有账册取出来,一一与侯府产业对应清楚,看是否有缺失。” 世家大族的祖产,不论铺子田亩还是库房存银,都会有详细账册传下来,如有不肖子孙变卖过祖产,其实也不难查,按地方找过去后,再去衙门查一下转让记录就可以了。 三位长辈咄咄逼人,纪婉青丝毫不乱,气定神闲,让对方出示账册,若是对应不上,再说其他。 纪宗庆噎了噎,眼珠子一转,“当年你未曾出生时,家里账房有过一次祝融之灾,从前账册都烧毁大半。” 其实这话有漏洞,账册烧毁了,多年来也必然重新整理出一份了,堂堂一个世袭侯府,怎可能一直连账册都能没补上。 不过,不等纪婉青接话,何太夫人便颔首道:“确实如此,这个老身知道。” 虽希望和平解决,但何太夫人要取这笔银钱帮补家计的心,却是很坚定的,她语气硬了起来,“大丫头,你把物事存放地点说出,让老身辨认一番即可,想来你父亲也有不少私产的。” 言下之意,会给纪婉青留下不少,希望她后退一步。 说到最后,何太夫人的语气很严厉,她盯住纪婉青,“若不然,老身便要先开了你两个库房,再命人把朝霞院诸人押起来,审问一番。” 当年财产必然被转移过,这就肯定有知情者,纪婉青是太子妃动不得,但几个府里的奴才下仆,还是没问题的。 此事若由纪宗贤夫妻出面,欺凌失怙侄女还好说,但若这侄女是未来太子妃,二人麻烦肯定不会小的,但换了何太夫人就不一样了。 不是说何太夫人更高贵,而是纪宗庆是她亲儿子,纪婉青是她亲孙女,这种直属血脉关系,在孝道上完全占据优势,只要她咬定祖产私产混在一起,硬要分开,实在很难掰扯。 就算掰扯开了,儿孙辈也沾上了不孝之名,何太夫人不到最后一刻,不想使出这手段。 以上也是纪宗贤夫妻,为何一定要说动何太夫人的根本原因。 此刻已到了最后一步,何太夫人目含威胁,板着脸看向纪婉青。 对方也算机关算尽,步步紧迫到面前了,纪婉青却没打算接招,她嗤笑一声,直接转身往外行去。 一出了延寿堂正房,纪婉青立即低声吩咐何嬷嬷,“赶紧传话纪荣,立即按先前计划行事。” 是的,纪婉青很清楚,将巨大财富暴露后必会有麻烦,她重新撰写妹妹嫁妆单子后,就已提前安排妥当。 历来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的人还少吗?她从不高估亲情,将最坏的情况也想过了,其中便有祖母出面,命人打开库房,并设法逼问其余物事。 她话里的纪荣,是靖北侯府前任大管事,她父亲的头等心腹。 纪父去世前,将府里所有心腹都召集起来,将不愿留下的放回良籍,余者卖身契都交给妻子,后来到了纪婉青手上。 选择离开者几乎没有,这批人忠心耿耿,卖身契又不在府里,纪宗贤上位后,当然不可能重用,因此都安排了体面闲职,也算全了兄长的面子。 但这些前任侯爷的肱骨,会就此被搁置吗? 当然不是,他们在侯府经营那么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因为两位小主子处境不易,反倒更谨慎万分,表面上人手缩减很多,但实际上实力也不弱。 这批人以前任大管家纪荣为首。 即便那两个库房比之庄子上的银钱珍宝,不过尔尔,但纪婉青也不允许别人染指,更别提何太夫人下令抓拿并审问她的人了。 以她身份,硬碰硬根本不怕,纪婉青冷笑一声,既然对方不顾丝毫亲情体面,那她也不必给人家留了。 她一边快速往朝霞院行去,一边又吩咐何嬷嬷,“嬷嬷,你再遣人到各处府门察看一番,看情况如何。” 先不提纪婉青这边,延寿堂中何太夫人大怒,她自认为已经退了好几步,并很体谅大孙女了,不想对方毫不领情不说,还拂袖而去。 这位多年养尊处优,从未被人违过心意的老封君真怒了,她狠狠拍了一下炕几,大声喝道:“真是反了天了,我说的话,她爹都未曾少过听半句,如今她还没当上太子妃,就敢忤逆不孝!” 何太夫人立即命人去开启库房,并捉拿审问纪婉青一干心腹。 此时,什么和平解决的念头都没有了,她是纪宗庆亲娘,年纪又大,若亲自出面的话,即便闹到金銮殿,恐怕也是笔糊涂账。 纪婉青不惧她,她亦然。 只不过,一行人奉命赶到两个库房前,却傻了眼,前任大总管纪荣领着一群人,拿着明晃晃大刀,守在库房大门前,他厉喝,“谁动我主子的物事,老子劈了谁!” 纪荣不是普通奴仆,他曾是纪宗庆身边的近卫,后来受伤瞎了一只眼,腿也有点瘸,才被安排回府当了大管家,手上这柄大刀砍过不少人头,说劈人,可不是假话。 他身边这群人经历大同小异,都是见过血的,虽一语不发,但谁也不能忽视他们。 命都只有一条,当个差事谁想丢了命,反正也没啥好处落在自己手里,于是无人愿意上前,双方便僵持起来了。 朝霞院这边,也是同样情况。 何太夫人当然暴跳如雷,吩咐硬闯,下面人硬着头皮冲,结果被砍伤两个,这还是因为纪荣打算先恫吓一番,所以才没有一刀结果一个。 反正他们身契不在府里,毫无顾忌。 外面看着风平浪静的靖北侯府,其实里面已经成了个小战场,不过见了血以后,侯府这边胆怯,局面再次僵持起来了。 这边厢,纪婉青却没打算让情况继续这般,毕竟时间一长,始终是她吃亏,因为饮食等后勤供给,会跟不上。 计划第二步,应该立即进行。 这时,去察看府门的人都回来了,结果一如她所料,果然都被重重押了大锁,只余一个小侧门守卫很严,以供进出。 纪婉青冷笑一声,她那二叔果然存了将事儿捂在府里的心思。 不过对方手段也算歪打正着,附近都是勋贵世家宅邸,她不可能让人提刀杀出去,否则她这太子妃名扬京城,以后不用混了。 好在,她早有准备。 纪婉青唤来纪荣,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纪荣大喜,立即领命而去。 纪宗庆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心思慎密至极,他当初也预想过妻女面对的各种情况,早做好应对措施。 祖产、私产的详细账册,他命人日夜赶工抄录了一份,一并送到藏匿财产的庄子处,以免日后有龌龊情况发生,妻女会被人钳制。 如今,这些账册派上了用场。 纪婉青吩咐纪荣,潜出侯府,尽数起出账册,送到庄士严别院中,同时,还有她亲笔书信。 庄士严为人虽古板,但一点不笨,一看便知,并能采取最佳措施。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纪荣当了多年靖北侯府大管家,对府里一切都很熟悉,三年前,他便觉得小主子们处境不易,蛰伏之余,更留心各种大小细节。 其中,就有府中门户。 纪荣在战场打滚过好些年,眼光非同一般,他注意的不仅仅是府里大大小小的门,甚至还包括了诸如狗洞之类,能进出的隐蔽地方。 纪婉青在妹妹出门子前一天,便命人暗地里问过纪荣,府里是否有其他能进出人的地方,用以传信。 纪荣心领神会,立即回了话,有。 他心思明透,先前纪婉青暗地吩咐下去的准备,事半功倍,等再从朝霞院得了话,纪荣便立即选了个身材精干的心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这心腹再机灵不过,他偷偷从侯府偏僻处一个狗洞钻了出去,便直奔郊外庄子。 这个京郊庄子,其实是纪宗庆当年一个秘密据点,伪装性强不说,里面还有很多他的心腹,如今俱归到纪婉青手里。 这些心腹,都是当年纪宗庆手下的军士,或重或轻受了伤,只得无奈结束军士生涯,他们的补偿款不多,退役后,从前的本领也使不上,生计必然艰难。 纪宗庆本来是要好好安置这些人的,但安置好了以后,他觉得这些人能力很强的,待在庄子当个农夫之流实在浪费,于是,队伍便渐渐拉起来了。 这些人忠心不二自不必多说。 庄子上的大管事兼首领名蒋金,庄子上藏匿的银钱珍宝及账册,都是他负责看管的。 蒋金仔细辨认过小主子及纪荣的手书,确认无误,方起出账册,点齐人马,与猴子匆匆赶回京城去。 庄家别院。 刚用罢午膳,庄士严便接到禀报,说靖北侯府大姑娘遣人过来,拜见老爷。 庄士严眉心一蹙,这时间点很不同寻常,要知道他昨日才去过侯府赴宴,“快快让进来。” 蒋金恭敬奉上书信与一箱子账册,庄士严扫了这个气势不同寻常的汉子一眼,立即打开书信。 他一目十行扫过,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好一个靖北侯府,有一个何老太纪宗贤,真是欺人太甚!” “你马上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就这两日,我便解决这问题,让她暂且支持,勿要担忧。” 蒋金面露感激之色,拱手道:“小的替主子谢过舅爷。” 庄士严颔首,“你是个好的,先回去罢。” 屏退书房诸人,庄士严来回踱步,蹙眉思索,良久,他回到大书案后坐下,从木屉中取出一张请帖。 他垂目,看向请帖署名,上面赫然写着“临江候府”,日期刚好是明天。 有宴,再好不过,那就明日吧。 庄士严出身宛州名门,书香官宦世家,及冠之龄便中了进士,在外为官十数载,也算平步青云。 不过,早些年父亲去世后,他便辞官归乡,承继祖业“琼山书院”,出任山长一职。 究竟是什么书院这般厉害,庄士严竟舍弃青云官途,毅然辞归呢? 这里不得不先介绍一下这琼山书院了,这书院是北地第一书院,历史比本朝还悠久多了,出了无数举人进士,每到选拔新学子之事,宛州水泄不通,琼山处处有人野宿。 对于文人来说,师生关系不亚于父子,这琼山书院根须之深,连皇帝也不能忽视,幸好琼山书院自有处世之法,一贯专注教书育人,从不结党营私,也就安然渡过朝代更替,并淡然至今。 换而言之,庄士严虽辞官,但影响力较之以往,是还要大上太多。 也是因此,他刚到京城落脚,临江候府便立即补了一张请柬送过去,邀请他明日赴宴。 庄士严本不以为然,但接了纪婉青书信之后,他却觉得正好不过,只因这回纪宗贤明显有了预防措施,他没打算再往靖北侯府去,而是绕了一环,找上临江候府。 第一任靖北侯虽然早没了,但他的嫡兄还在,这位嫡兄便是纪皇后之父了。 老国丈辈分高,还是纪氏族长,若他出面干涉这件事,名正言顺。 纪婉青这边,她得了传回来的消息后,便放下心来了,舅舅战斗力强悍,当年在她父母灵堂上大发神威,把想要推搪的叔父杀个片甲不留,最后只能面如土色应了。 她把明日便能解决的消息递给纪荣,便悠闲用过晚膳,洗洗睡了。 再说庄士严,次日到了时辰,他便直奔临江候府。 现任临江候纪宗文亲自出迎,他是纪皇后胞兄,老国丈自觉年纪大了,欲颐养天年不想管事,便将爵位卸下,让嫡长子承袭了。 “庄兄光临寒舍,逢荜生辉。”纪宗文哈哈大笑,拱手施了个平辈礼。 庄士严是琼山书院山长,影响力深远,纪皇后一党当然垂涎,不过,纪宗文也知道对方一贯不涉及党争,拉拢成功几率微乎其微。 不过,这人即便不能打好关系,也不能让对方觉得怠慢,纪宗文很热情,迎了庄士严往里面行去。 庄士严还了一礼,跟着纪宗文进了大厅,快开宴了,大厅里人极多,他暗暗点头,人多就好。 他扫了大厅一圈,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顺利找到纪宗贤,他冷哼一声,挪开了视线。 纪宗贤刚好对上,他后背一凉,莫名觉得今日特地早早赴宴,没能摊上好事。 他这边惊疑不定,那边庄士严已经开始了。 “纪兄,请恕在下鲁莽。”庄士严面上带上愧意,长揖到地。 纪宗文忙扶起他,“庄兄无需多礼,有何事且一一道来,在下若能相助,定不推辞。”他是巴不得跟对方搭上点关系。 “在下欲求见老侯爷。” 庄士严话音刚落,便有一苍老而浑厚的声音笑道:“庄山长欲见老夫,不知所为何事?”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老人从后房门转出。这人年纪虽大,但中气十足,精神颇佳,一身墨蓝色团花缎面长袍,正大踏步而来。 这人便是老临江候,庄士严此行的目的。 他辈分大,还是国丈,落座首位后,众人纷纷见礼,老侯爷乐呵呵唤起。 见礼完毕,焦点便落在庄士严身上了,他也不罗嗦,直接上前一步,再次施礼,“小子今日前来,是有事想请老侯爷主持公道。” 老侯爷捻须,十分疑惑,“不知庄山长是……”不说他家与琼山书院无甚交集,单是对方能量不小,就根本无需他出头。 不过,老侯爷处事圆滑,话锋一转,便已笑道:“庄山长且细细道来,若是老夫尚有余力,必不推迟。” “此事非老侯爷不可,”庄士严也不卖关子,直接了当道:“此事牵涉了纪家宗族内务,正须老族长斟酌一番。” 这时候,庄士严称老侯爷为族长,一族之长,对宗族内务,责无旁贷。 老侯爷立即正了脸色,“此正是老夫分内之事,庄山长且一一道来。” 他人老但一点不糊涂,脑子略略一转,庄士严与纪氏一族的关系理了个清楚明白,他忍不住瞥了眼人群中的纪宗贤,见对方脸色已微微发白,老侯爷花白长眉不禁一蹙。 说实话,老侯爷心胸还算豁达的,当初纪宗庆没有支持纪皇后,他固然扼腕叹息,但政见不同没什么好说。倒是现在,换了纪宗贤当靖北侯,对方忙不迭凑过来,他反而很有几分不喜。 纪宗贤此人,一贯是个愚蠢且贪婪的,他父亲在世时,多次痛斥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恨不得将他回炉再造,老侯爷也是知道的。 老侯爷以为,现在自己不管事了,眼不看为干净,不想,这娄子还是找上门了。 那边,庄士严已经徐徐道来,“想必老侯爷知道,小子有一亲妹,嫁予前任靖北侯纪宗庆为妻,为纪氏诞下一儿二女。” 老侯爷点头,“老夫知道。”他又嗟叹,“天妒英才,竟让我侄儿侄孙英年早逝。” “正是。” 庄士严声音染上沉痛,“我妹妹妹夫外甥早早去了,如今仅遗下两名孤女在世,我离得远,也不能时时看顾,竟让外甥女们遭人欺凌,实有愧于妹妹当年嘱托。” 此话一落,厅中诸人哗然,这前靖北候的女儿他们都知道,正是皇帝刚下旨赐婚的太子妃,京城正热议中,就是不知道,庄士严话里的外甥女,究竟是哪一个? 若真是太子妃被叔婶欺凌,导致缺衣少食之类的,那就有好戏看了,毕竟这打的可是皇家的脸面,一旦掀开,谁了讨不了好处。 当然,这位被欺凌的太子妃,颜面也是扫地的,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且她还未大婚,便导致皇家失了脸面,估计日后还有苦头吃。 这一点,庄士严很清楚,好在纪宗庆的遗产纠葛,没有这方面的影响,所以他才会选择当众闹开,待会再削弱一下纪婉青于此事中存在感,便彻底无碍了。 事后的诸般影响,昨日庄士严已仔细分析过一遍,并做好了各种准备,因此他胸有成竹,一语说罢,也不停歇,直接猛一转身,目光似利剑一般,准备射到人群中的纪宗贤身上。 他厉喝,“纪宗贤,你出来!”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庄士严厉喝一声,“纪宗贤,你出来!” 纪宗贤此人,典型蠢笨贪婪又窝里横,闻言肥胖身躯一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可惜他缩也无用,这位置此刻成了厅堂中的焦点,周围人忙不迭退开几步远,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老侯爷眉心紧蹙,这么一个窝囊样儿,他实在无法想象,对方是怎么能屡屡折腾出大事来,他沉声道:“宗贤,你先出来,把话说清楚,是非曲折,老夫自有定论。” 纪宗贤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出来,他三年前在庄士严手里吃过亏,一见对方便犯怵。 果然,他一出来,庄士严便先发制人,“纪宗贤,你本是家中嫡次子,父亲去世后,嫡长兄承继爵位,你因母亲仍在,便依附兄长而居。是也不是?” 对方说的是实情,纪宗贤只得点了点头,“是。” “你兄长侄儿为大周朝捐躯,不多时,寡嫂也去了,你很幸运,居然承袭了爵位。” 庄士严冷笑一声,厉声喝问:“那你告诉我,你袭了兄长爵位,摇身一变成了超品候,是否应该善待兄长遗下的弱女?” 这个问题,纪宗贤当然不能说不是,他这时候,也知道对方为何而来,腹中咒骂之余,嘴上赶紧辩道:“我待侄女极好,前儿,二侄女才风光出了门子,我……” 话说一半,便被庄士严高声打断,他不再搭理纪宗贤,转过身面向老侯爷,拱手道:“老侯爷,小子敢问一句,如靖北侯府这般兄终弟及者,弟弟应承继的银钱产业有哪些?” 到了这个时候,庄士严来意已很明显了,难怪他敢闹大,也不怕损伤外甥女太子妃的名声,原来是为了遗产被侵占。 老侯爷捋了捋花白胡须,立即回答:“这个当然是祖产,有永业田,功勋田,还有祖辈遗下的所有产业钱财。” “那我那妹夫,是否是现任靖北侯祖宗?” “荒谬,那自然不是。” 庄士严满意点头,“我那妹夫妹妹,虽膝下已无子,但尚遗下二女,敢问老侯爷,我妹夫私产及妹妹陪嫁,是否都归两外甥女所有,添为日后嫁妆?” 老侯爷颔首,“这个自然。” 话到这里,所有铺垫已经完成,庄士严摇头叹息,面带不忍道:“我那外甥女可怜没了父母,如今却遭遇叔父怂恿祖母,欲夺她父亲遗下私产。外甥女一贯孝顺明理,虽心中清明,但唯恐祖母年迈,气急之下有所差池,她竟一口答应。” “还是我这个当舅舅的上门探望,发现了端倪,百般逼问,方才得知真相。” 庄士严是个很谨慎的人,先点明了何太夫人出头,纪婉青“答应”只是孝顺而非懦弱,然后再次强调她的明理孝顺。 须知如今对女子的要求,是“贤良淑德”,强势并非一个好名声,且本朝以孝治天下,孝顺怎么看,都是好的。 庄士严抱拳长揖到地,恳切道:“我身为外甥女亲舅,怎能忍受这般,于是,今日便来寻老族长主持公道。” 老侯爷笑意已不见,严肃点头,“若此事当真,老夫必然要支持公道。” 他视线转向纪宗贤,声音严厉起来,“宗贤,可有此事?” 纪宗贤忙摆手,“伯父,绝无此事。” 他万万没想到庄士严竟得了消息,并闹到临江候府来,纪宗贤咬牙切齿,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事情从自己身上撕撸下来。 “伯父有所不知,我母亲前日听了二侄女嫁妆单子,忽觉耳熟,细细回想,原来里面有些祖传物事。”这借口昨日便说过,纪宗贤顺手捻来,十分利索。 “我母亲年纪大了,有时记性差一些,需提起才想起旧事,见了二侄女嫁妆单子后,她恍然,当年兄长是把祖产私产并在一处打理存放的。” 纪宗贤越说越顺溜,他仿佛也觉得这是真相,还点了点头,“兄长去世突然,并没有将两者分开,母亲说,二侄女既已出了门子,便算了,不过大侄女手头上那一半,却是要仔细辨认一遍。” 他倒是说得合情合理,老侯爷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一语正中关键,“无妨,你将账册都取出来,老夫细细看了,自会辨认清楚,也无需你母亲操心了。” 纪宗贤噎了噎,“呃,请伯父明鉴,当年父亲在时,账房曾经起火,把账册烧毁。”不得已,他只能又把那套鬼话搬出来了。 不过老侯爷不是纪婉青,赖字诀显然不行,他怒道:“真是荒谬至极!你父亲去世二十多载,那账册难道就还未能补全?” 大厅中立即响起低低的嗤笑声,纪宗贤脸色涨红,他一急,居然还生了点智,“补是补全了,不过,不过三年前兄嫂突逝,家中账房再次起火,又毁了账册,侄儿愚笨,居然没能补完。” 他对那笔巨财无法割舍,死活杠上,宁愿承认自己蠢,反正账册是没有的,清官难理家务事。 那死脸赖皮模样,让老侯爷气笑了,他刚要说话,不想,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庄士严再次出言。 他嗤笑,“我那妹夫大约知道亲弟无能,必然再次会烧毁账册,所以重伤卧榻之时,不忘硬撑着,将祖产私产账册都命人抄录一边,给了妹妹。妹妹临终,又托给了我,以备日后之用。” 这话极为讽刺,不过,却利索解决所有问题,在纪宗贤目瞪口呆中,庄士严一拍手,两个大箱子账册被抬了上来。 他指了指地上两个樟木大箱子,“这边一个,是靖北侯府祖产账目;那边一个,即是妹夫私产账目。” 纪宗贤瞠目结舌,瞪着两个大箱子说不出话来。不过,庄士严可没打算就此罢手,他外甥女若软弱戆直些许,恐怕,此事得手几率很大,且湮灭靖北侯府深院之中。 他转向纪宗贤,一字一句,“如今看来,这所谓老母亲忆起祖产私产混乱之事,不过是靖北侯谎言。” “何太夫人我见过,老太太年纪大了,却是有些神思恍惚。” 若证实是何太夫人领头干的,其实这事不大,毕竟她是纪宗庆亲娘,一个孝字压在头上,这事最终会不了了之,外人最多也就说两句偏心太过罢了。 这并非庄士严的目的,他厌恶纪宗贤夫妇,誓要永绝后患,因此,先给何太夫人扣上一个人老糊涂的帽子,把她摘出来。 庄士严提高声音,指着纪宗贤,“你既承继爵位,却未能与君分忧,已不算尽忠;你既身为人子,却怂恿糊涂老母亲犯大错,是为不孝;你既承继兄长爵位,却百般设法谋取失怙侄女私财,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辈,枉为人也!”庄士严果然不愧是琼山书院山长,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慷慨陈词一番,将一顶顶大帽子往纪宗贤头上扣去,若扣严实了,恐怕纪宗贤连任侯爵的资格也没有了。 庄士严是煽动人情绪的一把好手,大厅诸人看纪宗贤的目光,不觉发生了变化,窃窃私语渐起。 大秋天里,纪宗贤满头大汗,在这个要紧关头中,他灵光乍现,“亲家舅爷,你且听我说,此事我原不知晓,不过昨日听母亲妻子提了一嘴。” “我昨日喝的有点高,脑子糊涂,竟也未能分辨,如今细细一想,想必是曹氏这个妇人,在暗地里怂恿了母亲。” 没错,纪宗贤灵光一闪想到的脱身办法,就是把屎盆子尽数扣到曹氏头上,他只是不甚清楚情况被蒙骗,一句开了头,后来越说越溜,他击掌,痛恨道:“曹氏这妇人,一贯眼皮子浅,必是如此。” 他吆喝外面长随,“快,快使人到后面叫她来,我要好好问个清楚明白!” 长随应了一声,赶紧找了个临江侯府丫鬟带路,往后宅去了。 夫妻俩对临江侯府趋之若鹜,曹氏当然也早早来了,她被急急请到前厅,万绿丛中一点红,她是傻眼的,“夫君,这是怎么了?为何叫妾身来?” “大胆曹氏!你还要问?”纪宗贤唯恐妻子掉链子,立即大声喝道:“说!你为何怂恿母亲?让她以为祖产私产混淆,险些让大侄女受了天大委屈!” 纪宗贤看着万分气愤,疾言厉色,实则紧紧盯着妻子,生怕对方一个脑抽,当场否认,“你还蒙骗了我,让我差点背上不忠不孝不义之名!” 曹氏懵了半响,很快领悟到夫君的意思,这是要她背锅? 她同时还扫了周围一圈,看见庄士严心里一突,两眼一转,瞬间恍然,这是事败了。 只是不忠不孝不义很严重,若纪宗贤背严实,恐怕这爵位也坐不稳了,曹氏虽然不聪明,但关系到这等大事却反应极快,她万分不甘,却有不得不把事揽在身上。 曹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扯出帕子捂着脸放声大哭,“夫君啊!妾身这是迫不得已啊,家计艰难,妾身想着侄女手头松动,才想着借用些许,毕竟这府里,是大家的啊!” 她虽被迫认下,先仍努力卸下责任,纪宗贤闻言心中一松,他便喝道:“即便家里不易,你要借用,可与侄女商量一番,侄女通情达理,必会同意,你怎可如此?” …… 这对夫妻唱念做打一番,指天发誓不再有此念,方勉强把这事糊弄过去了。虽大家心里未必不明白,但这回纪宗贤表现还是可以的,他迅速将锅甩出去,将此事从身上撕撸开,最起码大面上如此。 庄士严也没真打算弄掉纪宗贤爵位,毕竟纪婉青还未出嫁,这靖北侯府嫡长女的名头,还是很重要的,他见好就收,哼了一声,转身面向老侯爷,拱手,“往后之事,便要劳烦老族长主持公道了。” 老侯爷正色应了,“庄山长放心,此乃老夫本分。” 这事众目睽睽中发生,很快,便传遍京城。 纪婉青午膳前接到舅舅传话,说诸事已妥当,下午,便收到各种版本的消息。 这些版本大同小异,主题都是靖北侯府夫人出身不显,眼界窄人贪婪,居然贪图失怙侄女手上钱银产业,怂恿婆母谋夺,侄女亲舅知悉大怒,一状告到纪氏族长老国丈面前,求主持公道。 几个主要人物的形象,曹氏贪婪刻薄不说,何太夫人是人老糊涂了,而靖北侯纪宗贤,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毕竟群众眼光是雪亮的。 唯一的正面人物,就是太子妃纪婉青了,纪大姑娘守孝前名声就很好,此次明理孝顺,以祖母身体为先,很得人赞赏。 纪婉青一一看过消息,满意点头,结果比她预料中还好,舅舅果然战斗力强悍,人也精明。 上面的人所知必然更详细,她与府里因争产大闹一场,成功拉开距离,这样非常好。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当夜,整个靖北侯府,恐怕只有纪婉青一人酣然入梦,睡得香甜,次日,她依旧准时起身。 “姑娘”,梨花喜孜孜进门,后面跟了一群捧着热水巾子等物的丫鬟,她绞了细棉巾子,伺候主子净面,“听说延寿堂那两处地方,昨夜换了一批瓷器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纪婉青在延寿堂与二叔二婶院里放有人,虽不是心腹,但风吹草动都是知道的。 这不,消息一早便到了,何嬷嬷梨花等人走路都带风,面上掩饰不住喜意。 纪婉青漱口净面后,闭目仰脸,让梨花麻利给她均上一层香膏子,待妥当后,她方睁眼微微一笑,“你放心,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果然,没过多久,热闹便上门了。 老临江候是一个说话算话,且办事极其认真的人,既然答应了庄士严,便将这事放在心上。 纪宗贤被他呵斥一番,已打消念头还不算完,昨日下午他翻过了一部分账册,又探问过此事详细情形后,今日一大早,就命人套了车,出门往靖北侯府而来。 老侯爷一进门,便直奔延寿堂,他这把年纪,也不需顾忌男女大防了。 何太夫人正躺在里屋榻上哼哼,一副被气倒在床的模样,他到了明堂,也不多说,直接吩咐让人出来。 老侯爷的原话是:“就算快要病死了,也得抬出来。” 一族之长的权利面子,远比想象中大太多,更被提府里如今拥护纪皇后,何太夫人无法,只得一脸菜色被丫鬟搀扶出来。 她其实没病,也就是昨天气狠了没睡好,所以看着脸色差些。 老侯爷人老精明,一眼看穿,他怒上加怒,劈头盖脸痛斥何太夫人一番,一点面子不给留。 “何氏,你真是心瞎眼瞎,你知道太子妃是何意?你知道皇家是何意?”老侯爷想起方才进门时,向引路管事询问纪婉青时,对方一脸自然,并无增添半点敬畏,不禁捶足顿胸,愈发恼怒。 由仆见主,可见这靖北侯府上下,接了赐婚圣旨也就是接了而已,并没及时将纪婉青与皇家挂上钩。 这一窝子蠢货! 老侯爷简直不忍直视,他喘着粗气,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切齿片刻,老侯爷指着何氏破口大骂:“老夫兄弟命不好,摊上了你个糊涂妇人,若你再敢生事,老夫便替兄弟把你休回何家去!” 何太夫人年纪大了,有儿有孙,休回娘家当然只是恫吓,但这也了不得了,她当场痛哭失声,连连赌咒发誓,保证日后安分守己,方一脸泪痕被搀扶回了屋。 经历了这么一场,她是真要大病了。 老侯爷仍有余力,接着又指着纪宗贤曹氏夫妇一顿怒骂。 接连痛斥了三个罪魁祸首,并将此事处理停当,完事以后,老侯爷还要安抚受害者一番。 纪婉青被请到延寿堂,帘子一掀起,便见一个须发皆白,方面大耳,精气神十足的老人站在堂上,他面前是她的二叔二婶,这对夫妻面如土色。 “婉青见过堂爷爷。”纪婉青行了福礼,不动声色打量屋内,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行礼时,老侯爷连忙侧身避过,并抱拳深揖回了一个礼。 这才是未来太子妃该有的待遇,即便是侯爷国丈身份的长辈,亦不敢受她全礼,也就是靖北侯府一群面上精明,实际猪油蒙了心的糊涂货,才敢大咧咧受了礼,还诸般谋算折腾。 这是要把皇家的体面往哪搁? 皇家,天家。可不是开玩笑的。 纪婉青不免叹息,难怪临江候府依旧蒸蒸日上,而换了主人的靖北侯府,不过三年时间,便颓势明显。 一老一小坐下,老侯爷和颜悦色安抚,并重点说明一下,她父亲的私产,与爵位承继无关,不论多少,都归了姐妹二人,让她们均分了添做嫁妆的。 最重要一点,不论家里如何折腾,她都不需理会。 纪婉青一脸动容,先对老侯爷出面主持公道表示了感激,顿了顿,她又道:“父亲留下的一应物事,不拘多少,都是父亲的心意,婉青亦是极难舍的。” “只是纪家养我育我,如今府里家计不易,既然如此,府里便无需替我准备妆奁了,我将父母留下物事归拢一番,当做嫁妆之用便可。” “此事万万不可!” 老侯爷立即拒绝,开什么玩笑,纪婉青婚嫁对象是当朝太子,家里必然要准备厚厚嫁妆风光送出门方可,怎可一毛不拔? 若是这事没有闹开,纪婉青如此丰厚的嫁妆,糊弄一下,当做两者俱有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现在已全城瞩目,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这嫁妆不仅要另置一副,还得厚厚备了,让所有人无法挑剔,方能圆了纪氏面子。 更重要的,还对皇家有了圆满交代。 老侯爷立即严令纪宗贤夫妻,必须仔细置办嫁妆,半点不能含糊。 此事显然出乎纪宗贤曹氏预料,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方苦哈哈应了。 老侯爷是人精子,如何不明白,他不放心,立即表示,这嫁妆他要派人全程跟踪并亲自过目。 好了,这下子半点不能糊弄了,太子妃的嫁妆,估计能再凭空挖了靖北侯府家底一截。 纪婉青纤手持帕,轻点了点唇瓣,遮住嘴角一丝冷笑,她早就说过,若这群所谓亲人贪得无厌,她必会扒下对方一层皮。 此事圆满结束后,没多久,老临江候便被圣旨褒奖并赏赐了,凑巧的是,纪宗贤却因差事出了错,四品官职被撸了,勒令永不起复。此后,他身上便仅挂着一个爵位了。 先前因为涉及臣子家财,皇家不好出面干涉,不过等落幕后,昌平帝便立即借另一事表达了态度。 据知情人的小道消息,昌平帝对靖北侯府大为恼火,若非降了爵位,太子妃出身不好看,恐怕纪宗庆不仅仅是削了官职这么简单。 果然,皇家的脸面,谁也不能损伤分毫。 “父亲眼光精准,处事利落,儿子远不及也。”说话的是临江候纪宗文,他是真心钦佩,“父亲老当益壮,不若多多指导儿子几年。” 老侯爷修剪着面前的松树盆景,闻言摇头,淡淡道:“不了,你们大了,都有主意,不需要老夫了。” 儿女都大了,自个儿有了主意,觉得老父坚持未必有理,他干脆撒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不闻不问。 此次也就是涉及宗族内务,他才插手。 回到老侯爷亲到靖北侯府当日。 自赐婚以来,东宫一直关注的靖北侯府,当日老侯爷以雷霆之势处理好所有事情后,这边他刚打道回府没多久,那边东宫便得讯。 这几日的大小事情被详细记录,呈上太子案头,高煦垂目翻过,挑眉,看来他的太子妃,也不是简单人物。 纪大姑娘虽守孝三年,不出现在人前,但此前的形象一贯是贤淑大方,温良敦厚,一个完美的世家贵女典范。很难想象不过数日时间,她便策划并亲身参与了这许多事,且取得了圆满成功。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未来太子妃,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女子,并非寻常闺阁千金。 高煦很好奇,前靖北侯夫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养出这么一个女儿。 半响,他轻轻摇头,也不对,纪宗庆夫妻还有个小女儿,一胎双生,却与寻常女子并无差别。 高煦放下密信,看来,是他的太子妃天赋异禀了。 “殿下,纪大姑娘好生厉害,这一役漂亮极了。”张德海奉上一盏茶,啧啧称奇。 作为太子的贴身心腹,他可以说也全程围观了整件事,此时的张德海对纪婉青好感大增,不禁说了两句好话,“殿下,或许陛下这次赐婚,也没有太坏。” 张德海暗暗叹息,他家主子自幼刀光剑影,宫中无人护持,导致心防颇重。又因那千刀杀的纪皇后,导致主子不喜宫女接近,后来还演变成不重女色,如今已及冠,身边也没留人伺候。 高煦这个年纪,其实早两三年就应该大婚了,偏因为各方势力角逐,导致太子妃人选难产,拖到二十岁了,才匆匆定下。 “纪大姑娘看着是个好的,也不与姓纪那帮人一条心,坤宁宫那位,这次恐怕要失策了。” “倒是个聪慧的。”高煦端起茶盏,呷了口茶,“不过如今说这话,为时尚早。” 若纪婉青能安分守己,这很不错,她是忠良之后,他也并非不能接受她。 高煦对妻子的要求并非智勇双全,懂事本分不拖后腿即可,纪婉青目前看着还行,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纪皇后的一关了。 这一切,待大婚后便见分晓。 “张德海,你明日一早出宫,到靖北侯府去,替孤探望纪大姑娘。”高煦搁下茶盏,吩咐道。 这事闹得这么大,东宫不可能不知情,按照太子一贯温文尔雅的形象,派心腹去探望一番,很有必要。 “奴才遵命,奴才立即到库房去,给纪大姑娘选几样礼品。” 张德海当然明白,不过显然他联想得有点多,应声退下,乐呵呵地往库房去了。 高煦挑了挑眉,也没说话,只继续处理案上朝务。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纪婉青这次能赢得漂亮,少不得舅舅庄士严,她满心感激,次日清晨,便早早登门致谢。 舅舅舅母很和蔼,和颜悦色安抚了她,并说,日后若有不易了,可致信宛州。 纪婉青日后是太子妃,若有不易,恐怕真很不易,她却知道舅舅此人一诺千金,并非随意虚言糊弄人,一时热泪盈眶。 在庄家别院用了午膳,她方打道回府,回了朝霞院正要午歇,不想有婆子急急奔进来,“姑娘!” “东宫来人了,是太子殿下贴身太监,奉殿下之命,来探望姑娘!” 婆子欢喜得变了音,何嬷嬷本来要呵斥她没规矩的,闻言也顾不上了,匆匆撩起帘子进了里屋,“姑娘,东宫来人了。” 纪婉青正坐于黄花梨宝座式镜台前,已经卸了钗环,不过尚未更衣卸妆散发,何嬷嬷忙指挥梨花,“赶紧的,快些伺候姑娘戴上头面。” 何嬷嬷很欢喜,太子殿下命心腹探望自家姑娘,这般看来,姑娘入宫后境地就算难些,也未必没有余地。 一屋子丫鬟婆子喜孜孜的,唯独纪婉青镇定自若,她道:“嬷嬷,你先打发人出去,先把那人领进来。” “对对!嬷嬷糊涂了,还是姑娘有主意。”何嬷嬷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打发人出去后,又捧着妆匣子上前,“姑娘,你看看,用哪套头面好些?”她左看右看,觉得哪套都差了点什么。 “在屋里,哪里得用整套头面。” 整套头面里有簪佩步摇、钗梳项圈等,林林总总十几二十样,固然美丽高贵,但那都是见客用的。纪婉青尚未大婚,东宫来人虽属于外人,还是太子心腹,但她一个太子妃,实在没必要盛装见对方。 这样既降低了自己身份,还显得过分热切,不够矜持。 皇太子日后是大老板,适当讨好可以,但纪婉青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打算弯下腰,去逢迎对方。 且这万不得已,若是很不堪,她亦不会接受的。父亲曾说,人须有一根傲骨,宁折不弯,她万分赞同。 纪婉青刚从外面回来,衣裳发鬓都很得体,她随意捡了根蝴蝶展翅玉钗,斜簪在云鬓上,就可以了。 作为皇太子贴身心腹,张德海领着几个小太监,被恭敬请进了门。 守门家人战战兢兢,弯腰等对方走远了,才敢起来。 上行下效,因为主子们的不以为然,侯府大部分的仆役,原没能把大姑娘与皇家挂上钩,如今见了东宫来人,方心头一凛。 对啊!不管如何,府里的大姑娘,都是圣旨赐婚的太子妃呢。 张德海到来强烈宣示此事,打那以后,靖北侯府主仆对朝霞院的人客气了不少,倒也算意外之喜。 这个是后话,如今暂且不提,等张德海来到了朝霞院,他不动声色打量一番。 庭院开阔,雕梁画栋,屋内布置十分雅致,可见主人蕙质兰心,多宝阁上陈列摆件不多,却件件价值不菲。 他暗暗点头,这前靖北候爱女之名,果然非虚,而未来太子妃娘娘看着也是个典雅女子。 “这位大人请坐,略等片刻,我家姑娘午歇方起呢。”一个圆脸大眼的丫鬟热情说话,看她衣饰,应是大丫鬟。 “不必坐了,咱家站站就好。” 张德海在宫里混了多年,谨慎肯定少不得,即便太子妃未大婚,处境也尴尬,他仍恭敬万分。 他笑吟吟说着,已经将屋里尽收眼底,这屋里丫鬟婆子不少,但人人规矩安静,可见太子妃是个治下有道。 张德海暗暗点头。 这时,有婆子轻道:“大姑娘来了。” 内屋帘子一掀,一个粉面桃腮的少女被搀扶而出,她乌鬓仅簪了支白玉钗,身穿蜜粉色妆花缎八幅湘裙,削肩细腰,娉婷婀娜,五官精致娇美,偏一双黛眉尾部微微上挑,增添几分英气。 虽久居深宫,见过各式美人,但张德海此刻亦眼前一亮,太子妃娘娘好颜色。 “奴才清宁宫张德海,今儿奉了殿下之名,特来探望娘娘。”不管张德海心里想着什么,动作却干净利落,一见纪婉青落座首位,他便施了一礼,“奴才见过娘娘。” 纪婉青刚被赐婚,她便命人打听过太子及东宫情况,她在宫里无甚人脉,知道的不多,但清宁宫大总管张德海还是知道的。 这是太子的头等心腹。 靖北侯府争产一事刚落幕,太子便将张德海派过来,重视之意表现得很足够。 纪婉青暗暗松了口气,见一斑而窥全豹,这样就好,不管内里如何,人前的体面,太子是给得足足的。 “张总管快快请起,坐下说话罢。”纪婉青态度既不过分热切,也不疏远,面带感激微笑道:“婉青谢殿下记挂,劳张总管向殿下转达婉青之意。” 张德海提前敬称她为娘娘,她也不否认,圣旨已经下了,三个月之后便是大婚之期,左右推搪即是矫情。 “请娘娘放心,奴才必然仔细转达。”张德海笑吟吟应了,回头一招手,后面几个小太监上前,他们手里都各捧着几个锦盒。 第一个小太监却只捧了一个红色的小匣子,张德海接过,打开,笑道:“娘娘,这是殿下命奴才送来的礼物。” 梨花上前几步,小心接过,呈到主子跟前。 这般特地打开的盒子,显然装的是最重要的物事,纪婉青垂目一看,只见大红锦缎上,赫然躺了一双胭脂白玉鸳鸯佩。 按时下风俗,鸳鸯佩这玩意,可不是随意乱送的,一般是深爱彼此的男女,或者情深意笃的夫妻,才会互相赠与。 她与太子是未婚夫妻,身份倒是合适了,只可惜仅匆匆见过一面,彼时谁也没有多想,跟陌生人无异。 顶级羊脂玉油润如脂,质地细腻,放置在大红锦缎上愈显通体洁白,一双交颈鸳鸯神态亲昵,偎依嬉戏。 纪婉青挑眉,这是何意? 她扫了张德海一眼,对方面上依旧微笑着,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说的话也很有意思,这是太子殿下命他送来的礼物,却未必是太子本人挑的。 纪婉青不觉得太子能亲自挑对鸳鸯佩给她,不过,她最好的处置方法,却是当成太子挑的。 电光火石间,所有念头已一闪而过,纪婉青一见鸳鸯佩,美眸便露出讶异,随即转为惊喜,她抬起一只纤手,捻起雄佩,握在手里。 自一开始,纪婉青态度落落大方,但此刻粉颊却染上一丝晕红,她抬眸看向张德海,轻声道:“另外一个玉佩,烦劳张总管替我回赠殿下。” 鸳鸯佩是一对儿的,公为雄佩女子持,母为雌佩男子持,热恋一方若以此赠与爱侣,另一方则会拿了一个,剩下一个则会回赠对方,鸳鸯成对。 不管纪婉青心中如何想,此刻她就是一个目含憧憬的少女,因为未婚夫以鸳鸯佩现赠,对未来生活有了美好期盼。 张德海笑意加深,仔细接过锦盒,亲手拿了,“奴才定亲手转交。” 由于一个鸳鸯佩显得单薄了些,纪婉青又亲自挑选了自己做的针线,并做两样,让张德海一同带走回宫。 等东宫诸人离开后,纪婉青松开手,垂目瞥了掌心那枚雄佩一眼,递给梨花,“找个匣子装起来吧。”便不再多看一眼。 梨花欢喜笑意一滞,欲言又止,纪婉青无奈扫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不会真觉得你家姑娘,不需见面便得了太子青眼罢。” 纪婉青理智得很,这院子内外都是她的心腹,也不怕隔墙有耳。 梨花哑口无言,只得找了个匣子,小心将玉佩收好。 纪婉青猜测得不错,鸳鸯佩太子确实不知情,张德海仔细说罢朝霞院所见所闻以后,将锦盒打开呈上,“这是娘娘回赠殿下之物。” “回赠?” 高煦本奋笔疾书,抽空瞥了眼锦盒,只见大红锦缎上,有一只鸳鸯佩,是雌佩;还有一只浅碧色的荷包,针脚细密,蝴蝶纹栩栩如生,据说是纪婉青亲手所做。 他放下笔,淡淡瞥张德海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这奴才皮痒,竟敢选了鸳鸯佩送去?” 张德海闻言忙跪下请罪,“请殿下恕奴才自作主张之罪。”接着,他又忙不迭补充道:“娘娘见了玉佩,很是欢喜,特地嘱咐奴才亲自回赠,还仔细选了亲做的针线。” 换了别人敢这样自作主张,高煦少不得立即贬下去,但张德海不同,他忠心耿耿伺候近二十年,主仆二人也经历过无数风波,已是因此,这些事儿才敢拿主意。 高煦呵斥一句,“大胆的奴才,还不快滚下去。” 张德海挠了挠脑袋,讨好拱手,“是,奴才马上就滚。”他知道主子其实没生气,脚下抹油溜出去了。 高煦继续处理公务,一个时辰后,他掷下笔,揉了揉眉心。 待放下手,目光便不经意瞥到那个始终打开的锦盒上,顿了顿。 他探手,将鸳鸯佩捻起,垂目端详。 张德海其实颇为了解自己主子,高煦与纪婉青原是陌生人,根本无感,甚至因为纪皇后,还带了防备。 但圣旨赐婚后,不免有了微妙之感,他一直关注她。 妻者,齐也。 高煦第一次知道这个字时,是他的母后亲自教的,他的母后如是说,并解释,妻子是他日后的家人。 家人么? 没多久,母后薨了,皇宫有父皇兄弟姐妹,可惜这并非他的家人,他孑然一身。 高煦闭目,细细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羊脂玉很细腻,触感极佳。 靖北侯府争产风波后,防备之心未去,他对纪婉青却有了欣赏。 对,他欣赏聪敏果断,乐观向上,处事大气的女子。偏如今世上,世家千金们囚于深闺,根本无从说起。 他的母后,聪敏却不够果断,大气却不乐观,终究舍了亲儿而去,徒留他独自挣扎于深宫中长大。 要是母后如她一般,结局就会完全不同,高煦睁眼,黑眸闪过惆怅。 他最终拿起那只碧色蝶恋花纹荷包,摩挲片刻,打开荷包,将鸳鸯佩放置其中,连锦盒一同,收入了身前大书案的木屉中。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今年的初雪,下来得早了一些,不过九月下旬,细细的雪便扑簌簌地降下。 大地裹上银装,雪白的新雪沾上树梢屋头,温度陡降。 纪婉青夜里倒没有察觉,因为何嬷嬷连夜命人燃起了地龙,屋里暖烘烘的,她睡得香甜。 清晨一睁眼,窗棂子格外亮堂,她恍然,“昨夜下雪了?” “是的姑娘,雪还不小呢。” 梨花一边利索伺候主子梳洗更衣,一边抱怨道:“今年府里给送来的松炭次了很多,个头小,又碎。” 纪婉青自从父母去世后,她手里握着大笔私产,虽父亲转移钱财珍宝十分隐蔽,但她总唯恐被府里知悉,财帛动人心,姐妹二人会被“病逝”。 她日常总十分小心,府里送来的用度,要紧如吃穿之类的,她统统不用,而是将另取了银钱给纪荣,让他暗暗采购,偷偷送到朝霞院。 姐妹二人闭门守孝,倒也一直安然运作。 其余诸如烧地龙用的松炭,量太多,而且也接触不了人,她也就用府里的了。 之前三年,府里送过来的松炭都是上等货,又大又耐烧,这回就差太多了,一个月的量怕只能用半月,梨花见了,不免絮叨。 纪婉青在府里耳目灵通,这点倒是清楚,老临江候吩咐厚厚准备嫁妆,并派人监督,列出的单子很是掏了府里一部分家底,曹氏肉疼不已,今年府里采购的炭都次了一等。 老侯爷、东宫前后脚来过后,接着便是皇家开始走六礼,府里被震慑得厉害,没人再敢怠慢她。 纪婉青不缺这些嫁妆,但她笑纳了,反正留在这个府里,迟早也败完,就当她取回一些父亲经营多年的成果罢。 “那就让纪荣买去。”纪荣以前是大管家,什么门路都有,如今朝霞院与府里成分据之势,也不用瞒着人,直接大方采购即可,“梨花,你看院里还差些什么,都让纪荣添置去,你告诉他,都安置妥当,不要吝啬银子。” 吩咐妥当,用了早膳,纪婉青披上厚厚的滚边大毛斗篷,出了二门登车,往府外而去。 今天是九月二十,宜出行,妹妹纪婉湘一家,以及舅舅舅母启程出门,一个往北一个往南,远离京城。 她去送行。 “姐姐,你要多多珍重。”京城北门外,姐妹双手交握,纪婉湘泪如雨下。 她有些黯然,“妹妹无能,不能替姐姐分忧。” 纪婉湘并没有回门,纪宗贤夫妇当初为了把抢夺侄女私产的事情捂住,紧闭了府门,并打发了管事到郑家传话,找了个借口让她不必归宁。 正忐忑着的纪婉湘立即察觉不妥,领着郑毅匆匆就要赶回娘家,不过纪婉青随后派的人阻止了她。来人并无赘述,只一个中心思想,就是让她待在夫家,不要回侯府。 纪婉湘一贯听姐姐的,且她也怕自己胡乱插手坏了事,只得焦急等待着,好在次日事情便有了结果,纪婉青大获全胜,她才大松一口气。 郑毅报到时间不能再拖,毕竟初雪已经下来了,再耽搁下去,大雪封了路,拖家带口极难前行。 小夫妻成亲第六天,郑家便带着行装,出城往北而去。 “姐姐能处理妥当,小妹无需牵挂。” 纪婉青拍了拍妹妹的手,嘱咐道:“倒是你,要好生照顾好自己,凡事多长个心眼,有什么事情,便使陪嫁人手去办。” 父母亲留下心腹,纪婉青好生挑选了一部分,作为妹妹的陪房一起出门子,郑家人固然不错,但手里有人心头不慌。 纪婉青有很多话要嘱咐,只是面临分离,却又觉得赘言无用,她抬起头,看向旁边的郑母,“郑伯母,小妹以后劳您多照顾了。” 郑母浓眉大眼,是个性情爽朗的妇人,一贯很喜爱纪家姐妹,闻言立即安慰道:“大姑娘放心,我会好生照看湘儿的。” 郑毅也说:“我日后会好好照顾湘儿妹妹的。”他见妻子哭,很是心疼,忙取了帕子,给她抹了泪水。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些启程,也好早些到打尖驿馆。” 说话的是庄士严,他与陶氏今天也离京,不过宛州近些,路也好走不少,二人便先送二侄女。 纪婉青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秋冬天黑得早,耽搁下去错过宿头,反倒要糟。 “好了,我们姐妹来日再聚。”纪婉青主动松开妹妹的手,让郑毅把她扶上马车。 姐妹依依惜别过后,郑家人登车,细鞭一甩,马车前行,渐渐远去,消失在几人视线中。 纪婉青眺望许久,直至车影子再也不见,方不舍收回视线,想一分别最少数载,她眼眶一热,一直强忍的泪还是落下来了。 “莫要哭了,”舅母陶氏温言安慰,“你姐妹二人还年轻,来日再见便是。” “嗯,我知道的。” 一行人折返,直接从京城穿行而过,抵达南城门,纪婉青再度送别了舅舅舅母。 这回分别,双方离情倒少了许多,因为庄士严夫妇等纪婉青与太子大婚之时,还会再过来一次的,三月后便能再次见面。 “姑娘,咱们要回府了么?” 梨花一边说着,一边从暖笼中取出铜壶,打湿了干净棉帕,伺候主子净了脸,又重新均了香膏脂粉。 “不,先不回去。”纪婉青情绪不高,斜斜倚在杏黄色鹤穿牡丹纹引枕上,“我们去庄子。” 她话里这个庄子,正是纪父转移钱财珍宝后,用以安置的隐蔽之处,距离南门足足有三十多里路,一行人赶到时,已是午膳时分。 早有心腹打马提前通知,庄子管事蒋金领着底下一应人等,等在庄子前迎接。 “属下请小主子安。” 蒋金是个年近四十的汉子,宽口高梁,双目炯炯有神,可惜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左耳划过作眼角,一直拉到左边下巴,看着狰狞万分。 但这么一个长相凶狠,能止小儿夜啼的男人,却万分忠心耿耿,纪父在战场上救了他两次,还替他洗刷了冤屈,安排了他退役后的生活,他便一心一意,追随在主子左右。 等纪父去世,这份忠心便转移到纪婉青身上。 “小主子可安好?可有受了那群无耻之徒欺辱?” 小主子是个优雅娉婷的少女,蒋金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只得压低声音问候几句,唯恐声音高了,会惊吓到这个看着极柔弱的小少女。 说起靖北侯府那群人,这粗壮汉子话里难免带上一丝气愤,纪婉青忙虚扶起他,并安抚道:“蒋叔请放心,我安好,亦无人能欺辱于我。” 这个确实是,纪宗贤几人折腾一场,没有分毫好处到手不说,反而被狠狠撕下了一层血肉。 “倒是蒋叔你们这几年辛苦了。”收集各种消息,并守卫着庄子,他们做得非常好。 “小主子无需牵挂,没什么辛苦的。”蒋金爽朗一笑,纪父将他们妥善安置在此处,大伙儿生根发芽,既能一展所长,又能得了薪金赏赐购田置业,有不少兄弟还娶了附近村庄的姑娘,有了小家。 主从笑谈一番,气氛融洽,等用过午膳后,纪婉青便开始着手此行目的了。 这庄子包括里头存放的银钱珍宝,都是父亲留给她的私产,以添作嫁妆之用。如今纪婉青大婚在即,这私产又经过一场折腾过了明路,她当然要将其起出,运回府里,光明正大陪嫁入东宫。 蒋金取出从不离身的钥匙,“小主子可有随车带了账本,也好核对一番。” “蒋叔是父亲心腹,也是我的心腹,由你看管再放心不过,有甚可核对的。” 纪婉青笑着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蒋金若要做小动作,三年时间,早远走高飞了,毕竟她闭门守孝三年,又要掩人耳目,这是头回来的庄子。 蒋金很激动,“砰”一声单膝着地,“蒋金日后定不负小主子信任。” “蒋叔快快请起。” 一行人往庄子深处而去,进了一处不起眼院子的正房,蒋金掩了门,与纪婉青进了里屋,他触动墙角陈旧的高脚香几,“嘎嘎”几声响过后,大木柜移开,露出一道紧闭的石门,门上有一个锁孔。 蒋金将钥匙放进去转了几下,“咯噔”一声,石门打开,后面是一个向下的石阶梯。 纪婉青直到此刻方恍然大悟,蒋金手上钥匙一式两份,其中一把在她手上,她一直疑惑,这父亲私产许多,一个屋子怎么装得下? 原来如此。 蒋金领头,纪婉青紧随其后,石阶梯下是一条笔直暗道,两边有很多石室,里面放置了许多大樟木箱子,统统贴了封条。 纪婉青瞥了眼,封条上是纪荣笔迹,落了不少灰尘,但封条分毫未动。 蒋金果然忠心耿耿,好在她也没有伤对方的心。 这许多东西,她没打算全带回去,毕竟东宫地处皇宫大内,虽说是一朝皇太子起居之所,但地方总是有限的,再分配到了太子妃的地方,就更小了,根本放不下。 纪婉青打算将私产全写进嫁妆单子中,但大部分就留在庄子里了,反正用不上,放着也不坏。至于相对难存放些的,她就带回去。 她来之前,就圈定了大致要带回的范围,告诉蒋金后,他很快找到了地方,纪婉青也不打开看了,直接随手指点选前头的箱子。 蒋金带了人下来,很快,指定的箱子便搬回地面上,开始装车,往京城方向运去。 珍宝古玩,摆件字画,布匹皮毛,还有各色药材等林林总总,大樟木箱子沉甸甸的,押送嫁妆的大车一辆接一辆,驰进了靖北侯府的大门。 纪婉青早已命人,将朝霞院左右的两个大院子整理出来,这边大箱子刚抬进去,那边纪荣便指挥人抬进屋,并登记造册,以便后面抄录嫁妆单子。 足足折腾到半夜,才堪堪整理完毕,纪荣用黄铜大锁押了房门院门,命人日夜守着。 这边动作太大,根本瞒不过人,纪婉青也没打算瞒人,很快,府里各处都接到了消息。 何太夫人刚有起色的病又沉重许多,卧榻不起,纪宗贤曹氏夫妻脸红了又绿,那眼红得仿佛要冒出火星子。 没办法,纪婉青与妹妹虽然平分了父母私产,但纪婉湘那边的银票银子的比重要大许多,好方便她离京随身带走,毕竟放在京城郑家,不大安全。 这么一来,纪婉青手上的物事就看着更夸张了,仅仅一小部分,就要看得纪宗贤夫妇嫉恨欲死。 曹氏辗转无法成眠,想起府里还要大出血一笔,她心疼妒忌又焦灼,终于紧随婆母之后病倒了。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娘娘,各宫主子每遇年节,可遣有品级宫人往外家,但不许宣扬宫内外一切事宜。宫殿监时加稽查,若……” 说话的是一位老嬷嬷,赐婚圣旨下来后没多久,内务府便遣了人来,教导纪婉青各种宫廷礼仪,以及规矩。 世家千金仪态规矩是过关的,只是宫里宫外差别也不小,仍需强化学习一番。纪婉青学得很认真,毕竟如无意外,她以后就在宫里混了,先了解清楚里头的规矩,很有必要。 跟她一起学习的,还有一众将陪嫁入宫丫鬟婆子,大家提起精神认真牢记,主子是太子妃,出点小错没啥,但底下人就不同了。 进了宫,就不能轻易出来了,纪婉青不愿意勉强跟随了她多年的心腹,找了个日子坦言,不愿意被她进宫的,可以放了身契出去当良民,也可以选择被她安排在宫外。 宫外还有蒋金纪荣等人,由他们领头,打理她一应陪嫁产业,以及日后有需要时做些事。 不过选择离开的人没有,毕竟若是想走的,三年前就已经选了,也不用等到此刻。 纪婉青很欣慰。 经过近两个月时间,朝霞院主仆已经将宫规礼仪牢记在心,接下来就是多听一些实例讲解,加强印象。 早晨下午各听一个多时辰,一个白天就过去了。晚膳过后,纪婉青抓紧时间,拿起已做了一个多月的大毛斗篷,进行收尾工作。 这件斗篷很大,色泽黑中泛紫的貂皮为里,宝蓝色暗提花蜀锦为面,镶边处绣了精致如意吉祥纹,领口两边则各绣一条栩栩如生的飞蟒。 斗篷是男式,是纪婉青做给皇太子的。 太子妃嫁妆单子要提前送进宫,登记造册。明日,她打算把这斗篷,连同嫁妆单子一起送过去。 东宫送来了鸳鸯佩,那日纪婉青整理嫁妆,看到品相极佳的貂皮,心中一动,便开始做起了这件斗篷。 她当然知道鸳鸯佩并非太子亲选的,只是她日后将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顺势给大老板递个投名状,有益无害。 该糊涂时要糊涂嘛,反正她女红不错,斗篷做法不难,一天做一点,也快好了。 “姑娘,你亲手做了斗篷,太子知道主子心意,咱们日后也不与皇后往来,太子也是会对主子好的。”梨花语气带有憧憬。 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 纪婉青笑了笑没说话,况且对于情爱,她实在没有想法,太子现在身边干净,并不代表以后也干净,这种生活,就当上岗工作就好,投入太多情感,伤人伤己,很不利于健康生活。 不过能让人误会也不错,毕竟这个岗位,最好搭配一点情爱,若真没有,那就演技来凑。 次日,纪婉青的嫁妆单子连同这件斗篷,一同送进了东宫。 这红底描金的嫁妆单子,已经不能用单子来形容了,厚厚一大摞,整齐放在太子案头。 高煦挑眉,随手拿起最顶上一本打开,细细的金色蝇头小楷很是清晰,当先一页,就是数个面积以顷计算的大庄子,京郊的,通州的,宛平等地的,还有数量巨额的金锭银锭银票等等。 他不是贪图女人钱财的男人,眼界也足够,一时也有些惊诧,这数量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出不少。 “看来,我们那位皇后娘娘,要后悔了。”高煦挑唇,笑意不再和熙,极为讽刺。 这些银钱珍宝,对于刚急剧扩张过的纪皇后一党,比占据太子妃一位还要重要几分,况且纪家女儿不止一个,吞了钱银,再换人顶上也不是不行。 高煦再次赞叹,前靖北侯纪宗庆,实在是个腹中有丘壑之人,难怪他硬撑着一口气,也要回了京城再闭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寡妇弱女承继巨财,偏不能尽数掩人耳目,等待她们必然是个死字。 “将嫁妆单子送到内务府,登记造册罢。”高煦将手上帖子重新放回去。 张德海连忙应了,招来一个心腹,命他将案上那一大摞送过去。 “殿下,这箱子是一同送进宫的,听来人说,是娘娘亲手所制。”张德海随后上前,笑吟吟打开案上红漆小箱子。 箱子里头,宝蓝色貂皮斗篷折叠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绣工精美,可见制作者极其用心。 “奴才听说,娘娘足足做了一个多月呢。” 高煦目光落在箱子中,视线顿了片刻,方移开,颔首道:“还不错。” 时候已经不早了,高煦该前往文华殿议事,他站起,便听张德海道:“今儿天气冷,这斗篷用了正好,不若奴才伺候殿下披上?” 高煦走了两步,“嗯”地应了一声。 张德海乐呵呵抖开斗篷,为主子披上,大小长度刚刚好,显然制作者用心打听了。 高煦垂眸,飞蟒长牙舞爪,几欲脱衣而出,他抬起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抚了抚其上浅浅折痕。 殿外漫天大雪,厚厚斗篷隔绝了寒意,须臾,他举步往前。 高煦猜测得不错,嫁妆单子一送到内务府后,纪皇后得到消息后,登时摔了手上茶盏。 她热血往上涌,面上涨红,头脑嗡嗡作响,好半响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好一个靖北侯府,好一个纪宗庆,即便是死了,也不能让本宫畅快。” 下面分别坐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九岁年纪,方面大耳,看着颇为老成稳重,正是二皇子魏王;而另一个则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阴柔,颇为俊美,不过身量还未长开,看着偏瘦弱。 魏王惋惜道:“这般多的钱银,竟便宜了东宫。”太让人扼腕了,早知如此,让他纳了纪婉青,方是上策。 纪皇后一党崛起很快,急剧扩张难免带来飞快的钱银消耗,临江侯府虽是积年功勋,但一时也颇为吃力,毕竟府里也不能因此伤了底子,引起恶性循环。 偏他们也不是什么势力都要的,有实力的人家,肯定不需要大肆孝敬银钱,因此纪皇后手头颇紧,连魏王陈王开府时,若没有纪宗贤大出血,恐怕真会捉襟见底。 陈王闻言蹙眉,“当初我们应该仔细查探一番,再行安排才是。” 他今年才刚满十六,年初才开始入朝,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分身乏术,因此母兄做出决定时,他并不知情,现在见出现纰漏,不免抱怨一句。 魏王拧眉,“我与母后当时,已经查探清楚了,只可惜纪宗庆行事太隐秘,根本无从知晓。” 纪宗庆很大一部分财富,是从北地而来,从前纪皇后触角碰不到那边,当然不可能发现端倪。 “好了三弟,母后为我二人日夜操劳,殚精竭虑,你勿要再说!” 魏王见纪皇后脸色又沉了几分,忙呵斥弟弟,接着又安抚母后说:“靖北侯府争产闹得太大,太子妃陪嫁很瞩目,想必太子也不好挪用。只要按之前计划挟住太子妃,结果也一样。” “你说得对。”皇后神色稍霁,点头道:“之前安排下去的事,你抓紧些。” 魏王点头应了。 “钧儿确实长大了,能为母后分忧了。” 商量妥当后,纪皇后目含欣慰,打量着自己大儿子片刻,她不忘叮嘱道:“你弟弟刚入朝,不免忙乱,钧儿要多多教导他。” 魏王拍了拍陈王的肩膀,笑道:“这是应当之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王,此时扬唇笑笑,“母后放心,我会好好跟大哥学的。”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纪皇后勉励两个儿子一番。 陈王一直微笑听着,等母后兄长说起其他话题时,他方收回笑意,垂下眼睑。 他宽袖中的一双手,微微攒了攒拳。 文化殿议事结束,高煦返回清宁宫,刚下了轿舆,他便见书房大门前立了个熟悉身影,那是一名中等身材的青年太监。 他眸光微微一闪,大步进了书房。 中年太监立即紧随其后,张德海等两人进去后,便把门掩上,自己亲自守门。 “殿下,坤宁宫有消息过来。” 这个中年太监名林阳,也是太子铁杆心腹,专门负责暗地里的事,诸如探子消息传递、暗卫培养等等,是高熙的左臂右膀。 林阳长得很普通,八字眉厚嘴唇,丢在人群里绝对找不出来的相貌,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一双眼睛极为明亮,炯炯有神,锐利非常。 这是全因他是内家高手,身怀绝技,为了掩饰这一点,林阳在外基本视线向下,眼帘微垂。 他一见了主子,立即跪地请安,并将密信呈上。 高煦伸手接过,展开垂目一看,说的正是纪皇后获悉嫁妆消息后,领着两个儿子说话之事。 他在坤宁宫放有探子,可惜都是在外围,人数也不多,仅有两个。毕竟纪皇后把持宫务十数年,在高煦成长起来之前,她便把身边篱笆扎得相当严实,要放人很是不易。 这回能看到这个情景,只是凑巧,因为纪皇后当时刚好领着两儿子在外面凉亭说话。 皇后命宫人退得很远,母子讨论内容无外人听见,不过高煦放进东宫的探子,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各方面能力一等一,他观察到皇后魏王都没有发现的东西。 那就是陈王细表情的细微变化。 该探子十分敏感,立即觉得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找个借口下值回了屋,马上通过渠道,将消息传出去。 高煦看罢密信,唇角微扬,等了这么久,时机终于成熟了。 早在七八年前,他便敏感地察觉到,陈王对魏王似乎有些许不和谐。高煦当时不动声色,暗下准备一番后,便耐心等候最佳时机出现。 果然,纪皇后倚重长子,临江候府及纪后一党也以魏王为中心,大家很默契,把太子拉下马以后,便是魏王挑大梁之日了,毕竟他有能力,又为长。 陈王一直被放在辅助兄长的位置上,而他似乎不是那么甘愿当陪衬者,随着年岁越长,隔阂渐生。 高煦将密信揉碎,扔进笔洗中,吩咐道:“林阳,陈王府那边可以伺机动手了,你告诉那边,慢慢来不必焦急,宁可放弃机会,也不能冒进。” 他数年前便做了准备,如今可以动了,不过进一步离间这活儿须慎之又慎,毕竟陈王虽对兄长有隙,但他还不是傻子,一旦被发现端倪,多年布置便废了。 林阳利落应道:“奴才立即去办。” “去吧。”高煦颔首,“你也小心些,莫要露了陷。” 林阳其实不是太监,是高煦动了手脚才安排进宫的,只是他掩饰得很好,从未有人发现不妥。 他又应了一声,便立即匆匆退下。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本来皇太子早就该大婚了,却因为种种缘故被耽搁下来,如今太子妃人一旦选定,婚期也没拖太久,就在赐婚圣旨颁下三个月后。 三月时间眨眼即过,很快便到了大婚前最后一天。 明天就要迈入人生另外一个阶段,而且前景看着也不大好,但纪婉青却格外平静。 晚膳过后,她特地跑了一趟侯府西边,那里有纪氏宗祠。 说宗祠其实也不太对,毕竟自她祖父封侯以后,靖北侯府才从临江侯府分出一支来,老宗祠仍在那边,这边是新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父母的牌位都在这边。 恭敬给中间两块簇新牌位上香叩拜后,纪婉青拖过蒲团,在供桌脚下坐了,说了许久的话,她最后抬头,“爹爹娘亲,我会好好过的。” 出来后天色已经暗了,纪婉青回到朝霞院,乳母何嬷嬷正翘首以盼。 “姑娘怎去了这许久?”她握了纪婉青有些凉意的手,很有些心疼。 自打小主子一生下来,便是何嬷嬷伺候在旁,十多年来,陪伴小主子的时间比亲女儿梨花要多太多,说句僭越的话,真已经视若骨肉了。 何嬷嬷活了好几十年,看问题比梨花等少女深刻多了,随着大婚日子渐近,她忧虑愈重。 “只是多坐了一会儿。”纪婉青笑了笑,拍了拍乳母的手,“嬷嬷勿要担忧,我好得很。” “姑娘,太子殿下看着倒不难相处。” 斗篷送过去以后,隔日东宫便送来了好几样小玩意儿,不多珍贵,但有趣,因此何嬷嬷有此结论,不过,她担忧的还另有其事。 “只是,老奴只怕皇后娘娘那边……”树欲静,而风不止。 “没什么好担忧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前府里这么难,咱们不也是安生过来了么?” 靖北侯府这点困难,其实与一国之母的算计完全不同级别,不过纪婉青依旧坦然,不慌不忙安抚忧心忡忡的乳母。 若这世道真不让人活,那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死之前也拉上个罪魁祸首垫背,也算没吃亏了。 纪婉青已活过一辈子,她更珍惜生命,却也不太畏惧死亡,这般想过以后,她也觉得没什么太困难的。 小主子脸上的笃定,给予了何嬷嬷信心,她镇定了许多,“好,好,主子说的都对。” “主子早些用了膳歇息吧,明日很早便得起了。”何嬷嬷忙指挥丫鬟们传膳,并捡了好些易克化的吃食给纪婉青补上。 这所谓的很早起来,是真早得离谱,纪婉青酉时末上床,睡了两个多时辰,子时便被叫起了。 她瞥一眼滴漏,无奈地叹了口气,被梨花等人搀扶下了榻,往隔间浴房而去。 大浴桶早注满了热水,梨花往里头倒了两瓶子梅花花露,沁人心扉的花香随着氤氲的热气蒸腾开来,充满了整个浴房。 纪婉青精神一振,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 被由头到脚狠狠洗涮了一遍,她通身嫩白皮肤红彤彤的,终于宣告沐浴圆满结束。 纪婉青被搀扶出浴桶,换上一身簇新里衣,出了浴房,在里屋站定。 里屋空旷了许多,她日常所用之物,都已经收拾起来了,准备一齐带走。 纪婉青环视一圈,这个父母精挑细选,洒下无数欢声笑语的朝霞院,今日过后,将不再属于她。 她眼神黯了黯,须臾打起精神,“更衣罢。” 太子妃的婚服,是大红的龙凤同和袍,其上金织云龙纹样,衣身绣有精致凤纹,中间有圆形轮花,两者交错排列。 绣线细如毫发,纹样栩栩如生,精致华美,巧夺天工。 这婚服美则美矣,却很沉重,尤其时值隆冬,比夏日更厚上不少,这么一整套折腾穿上身,已经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纪婉青站得两腿发麻,身上沉甸甸的。 接下来还要挽发画妆,这两样都是内务府派人来干的,梳头宫女手势极其熟练,手执玉梳在纪婉青如瀑的黑发间穿梭,给紧紧挽成了一个发髻。 梨花命人捧了两个铜镜上来,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身后,梳头宫女恭敬退后一步。 纪婉青往身前镜台上的铜镜瞥了眼,手艺倒很不错,镜中美人云鬓堆叠,高贵端庄,只是这发髻却是妇人髻,她看着这般的自己很不习惯。 她笑了笑,“不错,赏。” 梨花麻利递上一个荷包,梳头宫人恭敬接过,垂首道:“谢娘娘赏赐。” 画妆方面,在纪婉青的坚持下,这妆画得清淡一些,没有寻常新嫁娘那般浓妆艳抹。 何嬷嬷端详几眼,赞道:“还是姑娘有主意,这般便已极好看。” 纪婉青本颜色极好,又年轻,若是硬仔细雕琢,反倒落了下乘。 她笑了笑,也没反驳,其实她化淡妆主要是想自己轻松些,身上负荷已重,她不想再在脸上糊了厚厚一层。 半夜开始忙活,现在早天色大亮许久,吉时将近,好在纪婉青这边已经差不多,最后戴上凤冠,便大功告成。 太子妃也有凤冠,与皇后一样,也是九龙四凤,不过龙是四爪龙,规格也稍稍小一些。 制作繁复的凤冠宝光璀璨,不过却依旧沉重,纪婉青深吸一口气受了,登时觉得脖子被压短了三寸。 这时候,外面礼炮炸响,喧天的喜乐连内宅也能耳闻。 皇太子亲迎,銮仪卫陈卤薄仪仗簇拥着储君辇舆,已从东面转入靖北侯府门前正街。 “娘娘,该到前面去了。” 舅母陶氏握了握纪婉青的手,从梨花奉上的填漆托盘上取了大红盖头,轻轻展开。 盖头落在纪婉青头上,眼前一片艳红似火,她就着陶氏等人搀扶,往外面行去。 朝霞院所有下仆,及内务府遣派过来宫人嬷嬷下拜,“奴婢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纪婉青微微抬手,旁边有宫人唱道:“起!” 她被搀扶上了轿舆,往府邸西路而去,须先到家庙行礼。 这个礼,原是行给父母的,可惜纪婉青父母已逝,这活儿便由何太夫人顶上了,而二婶曹氏则候在下首。 这两人都病了许久,看着消瘦蜡黄了许多,不过,如今面上神情却与从前截然不同,自恃之意已分毫不见,看着十分谨小慎微。 皇太子纳妃之礼,实则等同于皇帝迎娶皇后,虽婚期颇赶,但亦隆重非常。争产事件结束没多久,便迎来了纳采、问名等六礼的前五礼,天家大事,非同寻常,一连串的重臣为使者,陆续携仪仗在靖北侯府登场。 靖北侯府这群人属驴的,连削带打,皇家威仪一再展现,他们终于深刻认识到,即便纪婉青再是纪家弃子,她明面上也是太子妃,储君之妻,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何氏纪宗贤等人后怕不已。 先前有多贪婪,现在就有多胆颤心惊,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就给撸了爵位。 到了正日子,哪怕何太夫人病势颇为沉重,她也硬撑起来,急急赶到家庙等着。 这些纪婉青有所耳闻,但她也不在意,反正今日之后,她便会离了这靖北侯府。 四拜过后,一众人簇拥着她,往前厅而去。 震天响的喜乐愈发清晰,纪婉青头上蒙了盖头,被搀扶着转了几个弯,刚感觉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身边搀扶的人就停了下来。 她心中一动,微微抬头,顺着盖头缝隙看去,一双尺寸颇大的暗红色行龙纹缎靴立在她身边。 皇太子就在她身边,两人距离不足一尺。 纪婉青定了定神,皇太子便携她出门,登上辇舆。 两人没有肢体接触,也没有交谈,但距离十分接近,纪婉青格外敏感,只觉陌生的男子气息包围着她,她很不习惯,只得专注听礼官唱声,并依言照做。 终于登上轿舆了,她是独自坐的凤轿,纪婉青微微松了口气,不过随即又觉得这样不行,她还是多多做些心理准备,以免今晚在大老板跟前掉链子。 这般胡思乱想一路,很快便抵达皇宫,纪婉青换乘了小车,跟在太子车驾之后,往东宫而去。 终于抵达东宫,接下来的路程,纪婉青便不能由人搀扶了,她慢太子半步,紧随其后往内殿而去。 她身上袍服层层叠叠,又曳地,眼前蒙了红盖头,难免行走很不便,不过好在前面的男人颇为体贴,走得很缓慢,没有让她太过吃力。 仅凭这一点,纪婉青此刻还是很感激,毕竟他其实可以不迁就她。 只是这般小心翼翼,还是出了点小岔子。 “啊!” 拾级而上时,由于视线被阻碍,纪婉青对台阶高度做出了错误判断,她脚抬高了点,落地时踩中裙摆,微微趔趄了一下。 她小小惊呼。 有一只修长的大手及时扶住她,高煦侧身回头,微微垂目,“小心些。” 男声很温润很和熙,纪婉青听到他说:“我们走慢一些罢。” “好”,纪婉青并非不识抬举的人,她微微福身,“谢殿下。” 眼前一身大红婚服的女子,就是他今日亲迎的妻子,高煦已将她打量了一遍,颔首道:“不必拘礼,我们走吧。” 两人继续前行,经过短暂的接触,纪婉青觉得,传言皇太子温文尔雅,如今看着,表面确实如此。 不错,纪婉青认为这仅是表面而已,毕竟太子年幼丧母,又占据储君之位,估计真温和攻击力不强的人,是肯定无法独身在宫闱长大的。 他不但长得好好的,且还稳坐皇太子之位,朝堂上下交口称赞,连她这种深闺女子也有所耳闻。 这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纪婉青也没分神细想,毕竟她如今举步维艰,好不容易进了内殿,她提起精神,按司礼太监的指示,于拜位上跪下,受了金册金宝。最后,方与高煦一起被送入洞房。 不要以为进了洞房就万事大吉了,接下来还得行合卺礼。新出炉的小夫妻一起祭拜,花样繁多,多次跪下起立,纪婉青不知道太子什么感受,反正她是累得够呛,最后只凭本能机械动作。 终于完事了,纪婉青坐在喜床那一刻,后腰腿脚传来一阵强烈的酸麻感,极为酸爽,让她险些呻吟出声。 好在多年贵女教育十分到位,表面上,蒙着盖头的新太子妃正襟危坐,微微垂首,似有些害羞。 喜嬷嬷捧着填漆托盘上前,上头有一杆缠了红绸的嵌金角喜秤。 高煦抬手接过喜秤,利落挑了盖头。 蒙了好半天,一下子重见天日,纪婉青很不适应,她眨了眨眼睛,方抬起头来。 眼前男子身材修长,一身绣着龙纹的大红婚服,他鬓若刀裁,挺鼻梁薄嘴唇,相貌颇为清隽,宛如江南烟雨图一般清雅的年轻男子。 只是他颇具威仪,静静在跟前一立,已经让人不敢逼视,一朝太子,赫赫之势演绎得淋漓尽致。 两种气质截然不同,但又奇异严丝合缝,结合一种独特的男性魅力。 此刻的高煦,也定定看着她,饶是在宫中见过各式大小美人,此刻也不禁眼前一亮,他这太子妃真真好颜色。 不过,高煦并不好美色,表情乃至眸底,不见丝毫变化。 纪婉青掠过他平静无波的黑眸,两人短暂对视,她便适时低下头垂目,如一般新娘子般娇羞表现。 高煦微微挑眉,在她方才那双水波盈盈的美眸中,他并没有发现羞意。 “请殿下与娘娘喝合卺酒。”喜嬷嬷笑呵呵地捧着个小托盘上了。 小托盘上有一对白玉龙凤纹小酒杯,尾部用一根很短的红色丝绳系着。 高煦一撩下摆,紧挨着纪婉青坐下,那陌生男性气息又将她围绕,她忽略过去,眼观鼻鼻观心,抬起纤手,与对方各执了一个白玉杯。 丝绳真的很短,两人头部凑在在一起,才能够到位置。纪婉青纤手不小心碰触到对方,那大掌很温热,完全不似久病体虚者的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纪婉青并没多加留意,她微微闭目,仰首与高煦一起喝下杯中之酒。 一切礼仪都妥当以后,喜嬷嬷领着一众宫人太监,跪下磕头道:“奴婢恭喜殿下,恭喜娘娘。” 高煦颔首,“赏。” 这时候,张德海上前小声禀报,“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皇太子大婚,举国欢庆,于太和殿大宴群臣,作为主角,高煦不能错过吉时开宴。 他站起来,顿了片刻,对纪婉青道:“孤先过去。” 纪婉青站起,微微福身,“殿下慢行。” 她觉得这样就很不错了,毕竟她一个纪皇后硬塞过来的娘家女子,占据了他太子妃之位,两人颇为陌生,他出门前还愿意给她说一句。 高煦领着一行人鱼贯而出,喜房立即空出一大半,纪婉青登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她扫了眼屋里侍立的陌生宫女们,吩咐道:“都退下罢。” 宫人应声而退。 等屋里只剩下陪嫁的心腹后,纪婉青才吁了一口气,放松身子坐回床沿,梨花立即上前替她揉捏腰腿,“姑娘,今儿可是很累了?” 何嬷嬷立即低声呵斥道:“什么姑娘?以后要称娘娘。”她一同上前给主子揉捏。 两人动作熟练,纪婉青舒服得险些呻吟出声,不过她还是不忘嘱咐梨花,“在宫里须事事谨慎,你日后可不能忘了。” 梨花忙点了点头。 卸了凤冠,宽了外衣,又揉捏一番后,纪婉青便道:“我要沐浴,赶紧传水吧。” 今天天气确实很冷,但她穿得很厚,又怕出错,全程全神贯注,出了一身薄汗,她喜洁,现在静下来就觉得很难受。 何嬷嬷已经出门传膳了,喜宴上来后,纪婉青随意捡了几样清淡的用了,饿太久也不敢吃太多,五六分饱她便放下银箸。 沐浴一番,纪婉青觉得浑身清爽。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她累了一整天,就有些打瞌睡了。 不过,她还不能睡,她还得等太子大老板回房呢。 这般等着,等了很久,久到纪婉青已小小瞌睡过一轮,案上婴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烧掉一截,才听到外面喧闹声又起。 “殿下回宫了。” 纷乱的脚步声到了喜房门前停下,搀扶伺候的人被挥退,半响后,喜房大门“咿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脚步声由远而近,初时有些虚浮,但一进了门,便立即从容淡定起来了。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往内殿而来,随即,用金色丝线绣了如意吉祥纹的软缎帘子被猛地掀起,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 端坐在榻沿的纪婉青闻声望去,正正好对上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眸。 高煦无半分醉意,此刻眼神锐利而幽深,一丝温润和熙也不见,与先前所见判若两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纪婉青立即了然,这才是太子的真面目,所谓温文和熙,不过就是表象罢了。 瞬间眼神交汇之后,纪婉青已微垂眼睑,起身领着一屋子丫鬟婆子上前,迎接问安。 “妾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高煦“嗯”了一声,叫起后,随手挥退诸仆。 何嬷嬷见状,立即领着梨花一众人无声退下。 这一点,纪婉青在出门子前,曾经与乳母等人商议过,主仆一致认为,若无异常情况,太子挥退众人的话,她们不必犹豫,应立即退下。 毕竟,进了东宫后,这位才是大老板。 须臾,殿内便仅剩下纪婉青与高煦二人,他们对彼此不熟悉,一时没作声,室内陡然安静下来。 殿内落针可闻,纪婉青感官格外敏锐,偏她距离高煦很近,那陌生而醇厚的男性立即浓烈起来,她心跳微微加快,忽觉地龙烧得有些热。 这寂静不能持久,不然肯定得演变成尴尬,大老板没有说话的意思,纪婉青只得自己打破僵局,刚好她余光瞥见小方几上的茶壶,便道:“殿下喝了酒,妾去倒杯茶。” 说着,她已经举步往小方几而去,提起暖笼里的白瓷茶壶,倒了一杯酽酽的温茶。 回身之时,高煦已于紫檀木太师椅上落座,纪婉青款步上前,递上茶水。 高煦接过,却并没有喝,只拿在手里,用大拇指微微摩挲茶盅外壁的青花纹样。 他在宴上喝了酒水,刚才又饮了一盏解酒汤才进门,此刻完全没有喝茶的欲望,端详青花纹茶盅片刻,视线再次落在面前女子身上。 纪婉青并不了解情况,不过他这个行为,却给了她一个台阶,她灵机一动,立即福身道:“殿下,茶水是宫人送来的,很干净。” “妾身对殿下并无丝毫歹意。” 这话夸张了,太子是一国储君,谁敢明目张胆往他饮食里下药?毕竟太医署不是吃素的,一旦查出来,这等严重侵犯王朝威严的事,千刀万剐再诛灭九族也是轻的。 这只是纪婉青坦白心迹的一个阶梯。 这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反复思虑日后该如何处事,纪婉青认为,进了东宫后的首要任务,必是向太子表明自己绝无二心。 她是太子妃,要在东宫立稳脚跟,不说完全得到太子信任,最起码也不能让他反感。 此事越早越好,纪婉青在大婚当夜窥得机会,也不迟疑,立即深生一福,恳切道:“妾身万望殿下明鉴。” 她这般开门见山,倒让高煦难得诧异,他抬目,对上一双万分认真的美眸。 这确实是一个很聪敏的女子。 高煦眸底闪过一丝欣赏,也好,他亦借机表明态度。 “孤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他抬手,扶起纪婉青,让她在方几另一边的太师椅坐下,方缓声道:“你本是忠良之后,靖北侯纪宗庆铁骨铮铮,为人所钦佩之,孤不愿为难他遗下之女,日后,你只要安分守己,这清宁宫并非没有你一席之地。” “假若,你反而行之,那……”高煦眸中厉芒一闪,剩下那半截子话并没说下去。 纪婉青已听得万分明白,她心中放下一颗大石,太子明理,实属大幸。 高煦声音一顿下,她毫不犹豫,立即举起左手,“我纪氏婉青在此立誓,此刻及日后,对殿下与东宫不起丝毫歹意,若有违者,当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打铁趁热,表忠心一事,一贯需要及时与力道足够。时人敬畏天地,对起誓一事万分看重,纪婉青誓言掷地有声,强势地表现了她的决心。 果然,高煦眼神有了些许变化,锐利已收敛不少,染上温和,他满意颔首,“这般极好,也算不堕你父亲威名。” 高煦执起茶盅,低头浅啜了一口,表示了对纪婉青的初步信任。 第一阶段的接触,取得了让二人都满意的成果,纪婉青大松了一口气。 这开局很不错,后方稳定,她便能全神贯注应对纪皇后了。 纪婉青略略分神思索间,高煦却已放下茶盅,站起往殿门方向而去。 她瞬间回神,大惊失色,他这是不留在新房睡? 这可不得了。 古代洞房,是要验证新娘子贞洁的,方法就是在喜床上放一张干净的大丝帕,新婚夫妻敦伦之后,落红便会留在帕子处,这丝帕称元帕,隔日婆家是要派人取走验看的。 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皇家? 纪婉青学习的大婚礼仪流程中,其中便有这一项,嬷嬷反复告诉她,说敦伦时要在元帕之上,否则落红留在其他地方,会很麻烦。 落错了地方,都这般麻烦,更何况是没落? 要是高煦真走了,恐怕事后即便真能证明自己清白,她也颜面扫地,沦为笑柄了。 这规矩对女子很苛刻,让人极为厌恶,但世情如此,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若无法与之抗衡,和光同尘方是上策。 纪婉青既然被赐婚,又进了东宫,她对夫妻之事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就是一层膜吗?太子乃人中之龙,这般一想,也很容易过去的。 但问题是太子好像不大配合。 纪婉青一急之下,紧赶两步拉住高煦的手,“殿下,你……” 高煦回头,对上一双满是急色的美眸,他转头瞥一眼内殿门帘,明悟,他挑眉,“孤先去洗漱。” 在太师椅这边望去,内屋门帘与洗漱隔间是同一方向,纪婉青这是会错意了,高煦并没让新娘子独守喜房的意思。 纪婉青紧绷的心弦立即一松,危机解决,她脸上火辣辣的,手里拽住的大掌瞬感灼热万分,她忙不迭松了手,呐呐道:“呃,妾这是,这是想伺候殿下梳洗。” 摆了一个大乌龙,她其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钻,可惜并没有,于是她只得佯作镇定。 纪婉青面子功夫挺过关的,反应又快,听着确实挺像这回事,不过,粉颊上的绯红还是出卖了她。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高煦微微挑唇,“不必了,孤自个就好。” 他转身迈开大步,进了隔间。 不多时,里面便响了水声,纪婉青颓然坐回太师椅上,用手捂住发烧的脸。 她该不该苦中作乐地想,这插曲虽尴尬,但却意外让气氛轻松起来,空气中的陌生与紧绷已不再。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又似极快,纪婉青胡思乱想一阵,隔间的门帘子便一掀,洗漱妥当,换了一身暗红常服的高煦便回了屋。 纪婉青“腾”一声站起,袖摆碰到小几上的茶盅,发出“咯”一声轻响。 室内很寂静,这响声颇为突兀,高煦闻声看过来,她眨了眨眼睛,干巴巴道:“殿下,我伺候您宽衣。” 将要与一个陌生男人那啥啥,纪婉青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上嘴没几次的新自称“妾”,倒是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高煦没在意,颔首道:“好。” 说话间,他已行至透雕螭纹的座屏风前几步位置,站定。纪婉青微吁一口气,定了定神,款步上前。 高煦微微俯身,低下头,她抬手替他取下头顶束发的嵌宝紫金冠。 这个男人很高,即使他已经颇为将就她,但纪婉青仍需要踮起脚跟才好继续手上动作,两人距离十分近,醇厚的刚阳气息再次严丝合缝围绕她。 纪婉青余光瞥见他的眉眼,这男人眼线格外深浓,斜斜往上挑了开去,为他清隽的五官增添逼人英气,卸去伪装,这双黑眸看着总是格外犀利,仿佛一切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 不知何时,这双幽深的眼眸已经盯着她,静静的,深深的,烛光映照在他的眼睛上,熠熠生辉。 刚与紫金冠结束斗争的纪婉青唬了一跳,她猛地收回手,刚取下的紫金冠没拿稳,“啪”一声落在花开富贵纹厚绒地毯上。 “殿下,我……” 纪婉青要告罪,但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高煦一双手臂已经圈住她。 她身体反应思维更快,娇躯瞬间紧绷,她仰头,纤手抬起,抵住他的胸膛。 地龙燃烧着,屋里暖烘烘的,高煦只随意披了件单薄袍子,纪婉青隔着薄薄两层布料,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结实肌肉。 她没空分神去想,为何一个久病之人,身躯会这般健康结实。她此刻心跳加速,“砰砰砰”的响声仿佛就在耳边,只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高煦早已发现,他的太子妃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只是他不知道,这双眸子还能这般触动人心。 她一双美眸黑白分明,专注盯着人时,仿佛盛满了星光,点漆瞳仁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似目中只有他一人。 高煦眸色暗了暗,他缓缓收紧手臂,鼻端幽幽清香愈发明显,掌下柔软触感让他目中波涛渐起。 他是个生理正常的男子,虽一贯排斥女性太过接近,但赐婚三个月时间,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接受了纪婉青将是他的妻子一事。 一旦心里接受了,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 高煦手臂一动,纪婉青便回过神来,她深深呼吸两下,放松撑住他胸膛双臂的力道,缓缓俯身,侧脸靠在他的肩膀处。 高煦垂目看她,见她美眸微微闭合,乖巧地偎依在他的肩窝上。 他俯身展臂,将她横抱而起,几步行至喜榻边,将怀中佳人置于大红鸳鸯锦被之上,覆身而上。 新婚妻子在怀,温香柔软,高煦一贯的从容淡定终于出现裂缝,他垂目凝视眼前如玉娇颜,缓缓俯身,薄唇轻触两瓣淡粉樱唇。 殿内温度逐渐攀升。 灯火摇曳,疾风急雨,待平息纪婉青已乏力动弹。 她闭目,急急喘着。 高煦的手无意中擦过她的背部,纪婉青舒服轻哼两声,他侧头凝视她片刻,缓缓将她搂进怀里,修长大手轻抚她的背部。 这般安抚良久,纪婉青呼吸终于平静下来,不过她依旧乏得很,身子也不太舒适,只懒懒闭着眼。 其实,按照规矩,纪婉青此刻该起来伺候太子殿下穿衣梳洗的,但高煦明显不以为意,她就不为难自己了。 “唤人进来伺候?”高煦垂目,入目是柔软的发顶,以及她带有红晕的侧脸。 他声音微带暗哑,却很温和,不是平时那种无可挑剔的温润,而是真正的和颜悦色。 两人经历了初次,不得不说,这种极致的亲密,很能有效拉近新婚夫妻的距离,即便从前素未谋面也一样。 此刻高煦对怀里人的感觉,与之前有了些许差别。 “好。” 纪婉青轻轻应了一声,他的询问,表示了尊重,她不会傻得破坏此刻和谐,依旧静静偎依着他。 两人略说几句,高煦松开她,翻身下了榻,披上寝衣,并扬声唤人进来伺候。 外面廊下,以张德海何嬷嬷为首的两群人,早已提着热水巾子等物事等候良久,一听里头主子传唤,忙上前轻轻推门,准备进殿伺候。 “轻着些手脚。” 张德海伴随太子长大,对主子日常习惯颇为了解,他一听高煦声音,便知道主子非但没有不喜,心情反倒不错。 这显然是新任太子妃的功劳,张德海本来对纪婉青观感就不错,此时又添上一笔,他举步时,不忘嘱咐后面的小太监,唯恐惊扰了里头的主子们。 里面高煦闻声,却蹙了蹙眉,他扫了一眼喜床上,纪婉青美眸微闭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大红锦被,香肩半露。 他很清楚,锦被下的娇躯,是一丝不挂的。 “张德海,你等在外面候着即可,无需进来。” 张德海闻言傻了眼,不过好在他反应极快,堪堪将已跨入门槛的左脚收了回来。 “都站住,都给咱家站住。”张德海虽不明所以,但执行力还是很强的,他立即低声喝住身后一众太监,命他们就热水等物事一并交给何嬷嬷等人,一同拿进去伺候。 何嬷嬷没留意太多,她惦记着自家姑娘,匆匆进了门,按捺住性子给太子行了礼,便往急急喜床方向奔去。 “嬷嬷,我不疼的。” 何嬷嬷抖开一件簇新寝衣,小心掀了锦被,忙给纪婉青披上,就这么瞬间功夫,她就看见主子身上或深或浅的斑斑痕迹。 高煦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积攒已久,初次上阵不免难以自控,急风骤雨折腾两回,才堪堪住了手。纪婉青肌肤白皙细嫩,他动作重了些,点点红梅难免就留下了。 自家姑娘被千娇万宠呵护着长大,幼时调皮磕破点儿油皮,侯爷都要心疼半天,何嬷嬷虽知男女情事难免会如此,但一时也心疼万分。 她甚至暗暗责怪高煦不知轻重。 乳母的心思,纪婉青一眼便知,她忙低声安慰道:“嬷嬷,我一点不疼。” 她这句话,该安慰的人没安慰到,倒是一直站在床前的男人听了,眸色深了深。 他看向她,她刚好波光一转,也对上他的视线。 这男人目光有些深意,纪婉青热血往头上涌,粉颊发烧,险些脱口而出“我其实很疼的”,好在最后关头,理智制止了她。 高煦视线在她绯红的粉颊定了定,随即下滑,落在她微微敞开的凌乱襟口上。 纪婉青顺势垂目一瞥,点点红痕,或深或浅,往下蜿蜒而去,没入匆匆掩上的衣襟处。 脑海中忽地浮现方才的亲密缠绵,她面上火热更甚,就着何嬷嬷等人搀扶,落荒而逃,急急进了隔间浴房。 她某处仍有些刺痛,落地时秀眉微蹙,动作顿了顿,高煦见了,便吩咐道:“把榻旁的匣子拿进去。” 喜床边放着一个黄花梨小匣子,里面装着一些药物。皇宫里头有各种良药,其中就包括床底上的,女主子们承了雨露后,若是身体不适,正好能消肿止痛。 梨花应了一声,忙命人把匣子一同捧进去,自己则留在内屋,打算伺候高煦。 太子殿下贴身伺候的人没进门,梨花也不打算让其他人上,毕竟太子身份尊贵,她唯恐其他人浮动了心思,因此哪怕心中犯怵,也硬着头皮上前。 只是高煦却拒绝了,“不必。” 自从七年前起,他便将贴身伺候的全换成太监,纪婉青是他必须接受的,他便督促自己调整心态,如今换了其他人,他仍下意识排斥。 天潢贵胄如高煦,不喜便罢,没必要勉强自己。 话罢,他转身出了内殿,唤张德海等人进来,到另一边的次间梳洗。 梨花懵了片刻,不过她很快抛在脑后,急急赶进隔间,伺候她家姑娘去了。 何嬷嬷已经在伺候纪婉青沐浴了,她轻手轻脚撩水,忍了又忍,终究心疼道:“殿下太不怜香惜玉了些。” 虽高煦没见进来,但她的声音依旧压得极低。 热水蒸腾,纪婉青身子疲乏,本已歪着脑袋昏昏欲睡,闻言睁眼道:“嬷嬷,其实太子殿下已经不错了。” 她说的是老实话,现在这情况,比她大婚前预料的好上太多,太子明理,态度也算不错了,纪婉青是满意的。 毕竟赐婚之事龌龊重重,要求实在不能太高。 纪婉青扪心自问,易地而处,她最多也就能做到他这般而已,更好是不可能了,毕竟这防备之心,不可能一照面便尽去了。 她拍了拍何嬷嬷的手,笑道:“以后会好的。”只要能把纪皇后应付妥当了,以后必然会更好。 这点挺难的,但纪婉青很乐观,毕竟集中炮火应对一个,比两面开战好上太多。 沐浴完毕后,纪婉青擦干身子,何嬷嬷打开那个黄花梨匣子,从里面捡出一个白玉盒子打开,挑出里面浅绿色半透明的药膏子,给主子细细抹在身上红痕上。 其实这类型药膏子,纪婉青陪嫁也有,不过功勋世家肯定及不上宫里的好,淡绿膏子一抹上去,立即一阵清凉,微微的痛意全消。 这膏子全身可用,抹了一遍,她吁了一口气,身子终于轻快起来了。 回到内殿,高煦也洗漱结束刚进了屋,纪婉青便挥退何嬷嬷等人。 “歇了罢。”高煦率先往床榻行去。 纪婉青本来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的,因为她有点儿认床,但实际上,情事后的疲乏,让她沾枕即睡。 高煦却暂无睡意,酣畅情事过后,他精神有些亢奋,加上一贯独眠,身伴突然多了一个人,他颇为不习惯。 身伴人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侧头,龙凤喜烛昏黄的光透过帐幔,朦朦胧胧在她的脸上撒了一层,眉眼如画,美人如玉。 视线在两瓣红唇处微微一凝,他收回目光,希望她言出必行。 一切古代贵女应有的技能,纪婉青多年来已掌握得炉火纯青,行走举止,优雅形容。只是唯独还有一样,仍有所欠缺。 这便是她的睡姿。 古代世家连睡觉也有要求,平躺卧在床榻上,双手置于胸腹之前,从睡下到晨起,姿势毫无变化。不拘男女,要求都是一样的。 纪婉青没做到,不过她估摸着,应该很多人都这般,毕竟小时候她早早奔到父母屋里时,有时会碰到二人搂抱在一起睡。 本来这点无伤大雅,毕竟外人不知,不过现在大婚后,问题就来了。 高煦睡姿很标准,天未亮睁眼后,他却发现他的太子妃并非如此。 纪婉青蜷缩成一个虾米状,她睡梦中察觉右边温度更高一些,便努力往热源靠近,这般挪着挪着,便偎依在高煦身侧酣睡了。 高煦没有推开她,他静静躺着,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妙,从来未有过,一时不知该怎形容。 他骤然忆起幼时母后所解释的妻子之义,说是他的家人。 这念头一闪而逝,瞬间被高煦挥去,毕竟纪婉青还要面对皇后,日后发生何种变化亦未可知,家人一词,不可轻易予之。 高煦很理智,不过,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到底留下些许异样痕迹。 他静静垂目,注视纪婉青恬静的睡颜,眸光莫名。 殿门“咿呀”一声轻响,张德海轻手轻脚往里行来,“殿下,殿下,您该起了。” 平日,张德海都是往榻前去的,不过有了昨日一事,机灵如他却不再往里面凑,只隔着帐幔低头轻唤。 半响,里面传来高煦低沉的声音,“孤知道了。”他话语如往常一般不疾不徐,显然早已清醒。 两人说话并没有吵醒纪婉青,倒是高煦一动,她就醒转过来。睁眼一片火红,她有些懵,眨了眨眼睛缓了半响,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婚了,现在正身处东宫。 稍一抬头,正好对上高煦一双漆黑锐目,纪婉青眨巴眨巴眼睛,轻声唤道:“殿下。” 她认为,适当软和一下态度,有利于陌生的新婚夫妻相处。 果然,高煦态度也温和了些,他轻“嗯”了一声,道:“时候不早,该起了。” 今天是大婚后头一天,该做的事情很多,一大早要先随高煦去拜见帝后,接着还要谒太庙,最后还得接受群臣命妇朝贺。 一连串事情妥当以后,她这太子妃才算正式走马上任。 纪婉青脑仁儿有些疼,不过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抓紧时间着装整理。 今天她要穿的是大礼服,也就是翟衣,深青色,绣有栩栩如生的翟纹,足有一百多对。这礼服与婚服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一样繁复沉重,天未亮起折腾许久,她才算穿戴妥当。 今日纪婉青上了浓妆,力求端庄威仪,最后戴上九龙四凤冠,才算堪堪打理停当。 同样沉重一身,纪婉青今天比昨天吃力多了,一来已劳累过一天,二来昨夜经了人事,虽用了宫制药膏子,但仍有些许不适。 迈出后殿高大门槛时,她有些吃力,领先一个身位的高煦停下,回身站定略等。 他目光平和,神态温熙,已恢复平日温文太子形象,纪婉青昨夜今晨之见仿若幻觉。 对于太子体贴,纪婉青美眸闪过一抹喜意,抬眼往他处一瞥后,又微有羞意垂首,将一个刚进门的年少新媳妇演绎得恰到好处。 她心中却清明,波澜不兴。 高煦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若非关注她一段时间,又经过昨夜深入接触,他未必不可能信以为真。 他目光在她发顶停留一瞬,表面不动声色,温声道:“走罢。” 话毕,高煦转身继续前行。 小夫妻二人分别登上轿舆,轿帘闭合,将昨夜又起的飘雪挡在外头,前呼后拥往交泰殿而去。 到了交泰殿,高煦携纪婉青入,里面皇家宗室成员已经到齐了,二人身份最高,刚受了礼,便听见传唱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纪婉青谨守内务府嬷嬷教导的规矩,垂首低目,立即俯身见礼,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四处乱瞥。 一阵衣摆微微摩挲的悉率声过后,上首传来粗浑的男中音,“诸位免礼。” 纪婉青微微挑眉,这皇帝的声音,听着倒与温文沾不上边。 事实上她猜测得不错,等属于她的一连串朝见拜礼结束后,趁着皇后笑语:“陛下,太子妃端庄贤淑,陛下英明,选了个好儿媳。” 纪婉青余光便往上首瞥去。 只见一身明黄龙袍的昌平帝生得广额阔面,燕颔深目,蓄了短须,天生微有卷曲,长相颇具侵略性。他腰粗膀圆,身材高大,本来是个伟岸中年男子形象,只可惜他双眸有些浑浊,神态难掩傲睨,将这一切破坏了个殆尽。 昔日高傲的纪皇后,此刻放低姿态,笑语晏晏地凑趣着,昌平帝哈哈大笑,显然对皇后恭维颇为受用,他斜倚在宝座上,捻了捻颔下短须,“皇后也有功劳。” 这显然是个颇刚愎自用的皇帝,看着与优柔寡断丝毫不沾边。 纪婉青瞬间了然,在这么一位皇父底下当太子,颇为不易,难怪高煦多年来一直披着和熙温润的外衣,尽量降低自己外表的攻击性。 她不动声色瞥一眼身边的高煦,上面两位谈起这敏感话题,他虽未见笑意,但神色亦无不悦愠怒。 这位也是厉害人物,伪装十多年不见破绽,并且成功在这么一位皇父手底下发展出势力,并茁壮成长,到如今已根深蒂固。 她自认本领不大,大老板态度看着还行,她还是好好干好本职工作吧。 这时候,纪婉青敏感地发现对面有人紧盯着自己,她循着望过去,见是个亲王妃服饰的年轻女子。 她挑眉,能站在皇子妃位置的,又是这个年纪,除了纪皇后亲儿媳魏王妃以外,别无他人。 因太子妃人选迟迟未能定下,排行第二、第三的魏王陈王都先一步赐了婚,魏王妃去年进了门,而陈王的婚期则在明年。 这位魏王妃是个杏脸桃腮的美人儿,她显然不大将纪婉青这太子妃放在心上,与她对视片刻,方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纪婉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在纪氏特别纪皇后一党眼中,她就是一个家族弃子,功用就是占住太子妃位置,不让东宫增添势力,然后再发展成为一颗大钉子,必要时发挥功用,如此而已。 “……,你日后要好生照应太子起居饮食,打理好清宁宫内务,让太子可以专心朝政,辅助陛下,无为内务分神。” 最后步骤,身为皇后应训懈一番,但纪皇后面带微笑,神态亲昵,无一不宣示她对新“儿媳妇”的满意。 所有目光落在纪婉青身上,她未见亲热,也不显生疏,只恭谨应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她余光瞥见高煦,他神色依旧不变,纪婉青心下平静,昨夜开局不错,她坚定认为,一时的困境,不代表长久。 “看来皇后对太子妃很是满意,日后必能好生相处。”昌平帝对暗潮汹涌恍若不觉,捋须一笑,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显然对赐婚很是满意。 “这是自然,陛下慧眼如炬,给寻了个好儿媳。”逢迎皇帝,纪皇后是一把好手,她立即转移视线,侧头附和,妙语连珠几句,再次成功让昌平帝开怀大笑。 下面很安静,大殿中唯听见帝后两人声音,这时候,却有人插话道:“陛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该去谒见太庙了,误了吉时便不大妥当。” 说话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贵妇,坐在公主席位最上首位置,她打断了帝后交谈,依旧一脸自然。 纪婉青微一思索,对方应是先帝的小妹妹,安乐大长公主。 先帝为皇子时,因机缘巧合养在皇后宫中,皇后多年无子,对先帝视若己出,母子感情颇佳,而这经历出身,也是先帝能最终登顶的重要原因。 皇后本以为此生无子女缘,不想在刚登上太后宝座时,竟发现自己老蚌生珠,怀了遗腹子,她不顾身体,坚持要生下腹中骨肉。 这就是安乐大长公主了,太后年纪不小,产子损伤很大,没两年就薨了。 先帝很疼惜自己的小妹妹,安乐大长公主地位超然,一直延续至今。 也就是她了,否则以昌平帝平日秉性,无人敢在他兴头上插话打断。 因太子同样年幼丧母,安乐大长公主物伤其类,颇为怜惜,自幼时起便常照拂一二,如今又出言相帮。 她实在不怎么瞧得上纪皇后的行径,说话时,甚至把对方给忽略了。 不过对于这位大长公主,纪皇后吃点瘪也只能认了,因为昌平帝相当给小姑母面子,他闻言已收了笑,赞同颔首,“确应如此。” 他又呵斥身边的总管太监孙进忠,“你这奴才,也不知道提醒朕。” 平日颇为倨傲的孙大总管,如今点头哈腰,“奴才有罪,请陛下责罚。” 实际上,作为贴身伺候的人,孙进忠更了解皇帝,谁敢在他兴头时打断?大约除了安乐大长公主,也没其他了。 当然,昌平帝肯定不会没注意谒太庙吉时的,这锅只能是“疏忽”的孙进忠背上。 “好了,煦儿赶紧领纪氏过去罢,莫要耽误吉时。”昌平帝站起,“今日便散了罢。” 交泰殿散了以后,高煦二人立即赶去谒太庙,等一连串繁复跪拜结束,纪婉青之名最终被记上皇家玉牒,为太子嫡妻。 匆匆从太庙回来后,紧接着又接受了群臣命妇朝拜。 折腾了一整天,到了暮色初现之时,好不容易完事了,小夫妻终于能折返清宁宫,好生歇一歇。 这一整天体力劳动不间断,高煦还好,虽表面“因疲惫略感不适”,但实际并无大碍;而纪婉青却累得颇为厉害,爱洁的她连妆也没有卸,一进门就歪在软塌上。 歇了约摸一刻钟,纪婉青才缓过气来,高煦看向她,“卸了梳洗一番,先用膳罢。” 纪婉青立即点了点头,她中午基本没吃什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纪婉青足足洗了几盆子水,才算把脸上的浓妆卸干净,均上香膏子,换了一身粉紫色缠枝纹轻便常服,她才感觉活过来了。 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幸好就这一回了。 纪婉青如今居住的是清宁宫后殿,面阔五间,东边是她起居的内屋,饭厅则设在西一间。她匆匆整理妥当后,便穿过正间,往西一间而去。 太子也更衣洗漱妥当了,已落座在圆桌主位上,纪婉青进门请了安,他颔首,“免礼,坐罢。” 其实按照正常流程,二人头次共膳,纪婉青是要象征性给太子布上几筷子菜的,但高煦显然不在意这些,她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坐在他左边下首位置。 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鱼贯而上,张德海梨花分别站在主子身边布菜。纪婉青饿得眼冒金星,但等菜送到嘴里后,她又发现自己似乎饿过头,竟有些食欲不振。 她略略用了一些,便示意梨花盛了一小碗汤,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高煦用热帕子擦了擦手,“你有日常有什么爱吃的,可以告诉张德海。”她初来乍到,小厨房也估摸不到口味。 “你也可以直接打发人到小厨房去。” 纪婉青要求不高,见高煦还能注意这些小细节,她有些感激,笑着谢了,“我今儿也有爱吃的,只是大约太累了,才有些食欲不振。” 高煦瞥向她,见她精神萎靡,俏脸难掩疲倦,便点了点头。 膳后,高煦前往外书房处理一些事,纪婉青便立即打发人备水沐浴。 在热水中浸泡许久,她舒服得险些不想出来,还是何嬷嬷见了,硬把她挖起,一边伺候她穿衣,一边念叨着泡太久不好之类的。 换了一身簇新的细绫寝衣,纪婉青回到了里屋,她其实很想睡了,不过见大老板还未回来,她只得一脸纠结地等着。 日子暂时过得不错,但也不能因此失去谨慎不是。 屋里留下何嬷嬷并两个丫鬟,其他人被她打发回去歇息了,除了有梨花她们跟一天也累了的缘故,最主要是,纪婉青发现,高煦似乎不大喜欢宫女接近。 高煦表面并无异色,但纪婉青已发现他贴身伺候的都是太监,一个宫女俱无,联想起他大婚前并无姬妾通房之事,她有了猜测。 既然这样,迎合大老板需求很重要,纪婉青打算,以后屋里,就不多留人了。 这般便思索边等,纪婉青便倚在床柱上打起瞌睡了,何嬷嬷心疼,但也不好让主子到床上睡去,只得干瞪眼看着。 高煦回屋后,照例在另一侧稍间梳洗妥当,进了门,他挥退何嬷嬷几人。 往床上一瞥,脑袋一点一点地,正睡得迷糊的纪婉青便映入眼帘。 高煦上前,垂目看着她片刻,最终缓缓俯身,将她抱到床榻上去。 纪婉青其实睡得并不沉,高煦一抱她,她便睁开眼睛,刚好他垂眸,二人便四目相对。 她顿了顿后,抬纤臂环住他的颈脖。 纪婉青有些头皮发麻,也不知他累不?若是他今晚还有那啥啥的意思,那她可够吃力的。 “睡吧。” 血气方刚青年男子,初尝了滋味,对象还是一个绝色尤物,说不想那是假的,但高煦却将她放在床榻上,自己扯过锦被平躺下来,“今儿累一天了,早些歇吧。” 他有心有力,但明显她完全相反,高煦并非重欲男子,没有强求。 纪婉青大松一口气,“谢殿下。” 谢什么,两人心知肚明,纪婉青等了等,高煦都再没有吭声,她只得干巴巴凑了一句,“婉青日后再好生伺候殿下。” 这事儿,这话题,其实最容易拉近陌生夫妻距离,高煦侧头睨了她一眼,半响才道:“好,记住你说的话。” 朦胧微光中,他声音有些暗哑,目光也别有深意,纪婉青忽觉脸上有些热,二人相视片刻,她轻轻“嗯”了一声。 一夜无词。 纪婉青睡得很沉,隔日清晨再睁眼,高煦已经早起出门去了。 他并不得空,除了前两天乏术以外,今儿天未亮,他便恢复早起上朝了。 纪婉青瞥一眼窗棂子,窗纱仅仅透着些许晨光,也是,大家各有各的不易。 “娘娘,”梨花一边伺候主子起床,一边喜孜孜道:“今儿殿下早起时,没让叫醒您呢。” 按照规矩,其实太子早起的时候,纪婉青这个太子妃是要先一步起床,好伺候穿戴的。这涉及地位尊卑问题,哪怕是一屋子的宫人太监,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高煦并不在意这些,张德海吩咐小太监动作轻点,以免打搅太子妃娘娘好梦时,他也默认了。 何嬷嬷等人早等在外间了,听得一清二楚,一众陪嫁喜上眉梢,太子殿下尊贵,能这般体贴已经很不错了。 也是因此,梨花念叨的时候,何嬷嬷也没呵斥她,反正内屋都是自己人,低声说两句也没啥。 “娘娘,殿下为人端方,又不好女色,您要好生经营才是。”何嬷嬷坚定认为,好日子是经营出来的,毕竟一辈子一帆风顺的人能有几个?好好经营是王道。 “嗯,嬷嬷我知道的。”类似的话,她爹也说过,纪婉青是万分同意的。 正是如此,她更应该打起精神来,待会儿好生应对皇后。 没错,纪婉青虽然是太子妃,但也是皇家媳妇,进了门,每日早起请安是必须的。 这请安对象,正是那不怀好意的纪皇后,今儿第一天,纪婉青可不能迟到了,洗漱用罢早膳,她便立即开始挽发更衣。 她是新婚,出门衣裳需要更加隆重,纪婉青昨日便已选了一整套大红色明黄镶边飞凤纹宫裙,镶边绣了折枝牡丹纹样。 这一身穿上,艳红似火,十分夺目。 梨花利落给她挽了个凌云髻,戴了一整套赤金嵌红宝头面,红宝颗颗拇指般大小,璀璨夺目。 梨花指挥人捧来几面打磨光滑的黄铜镜,纪婉青细细端详,美则美矣,也很高贵大方,只可惜忒沉重了些。 她其实不好此道,只可惜如今却不得繁复装扮起来。 “行了,妆画淡个淡的罢。”再画浓妆,她要受不了了。 殿内忙碌一番,等天色渐渐亮起,纪婉青便登上轿舆,往坤宁宫而去。 一出清宁宫,主仆皆严肃起来,纪婉青凝眉垂目。细细思索待会可能出现是情况,以及应对方式。 很快,轿舆便抵达坤宁宫,纪婉青这是平生第二次到这地方,与上次徒步而行许久不同,这次轿舆直接抬进宫门。 守门小太监远远见了,便已奔进去通报,纪婉青刚下了轿舆,便有大宫女迎上来,“太子妃娘娘,皇后娘娘有请。” 这宫女纪婉青见过一次,便是上次替她引路的杏衫宫女,名翡翠,是皇后的贴身心腹,她面对太子妃,依旧动作不紧不慢,态度不亢不卑。 纪婉青颔首,对于这些个皇后心腹,她不刻意得罪即可,讨好就不必了,没的自降身份。 她缓步入了西暖阁,便见纪皇后笑吟吟坐在炕几一边,态度甚至比上次还要热情些,不等她微微福身见礼,便立即叫起。 “你这孩子,何须多礼?” 皇后一边招手示意纪婉青到近前来,一边吩咐翡翠搬个椅子过来,就放在她下首,“咱娘俩正好坐得近些说话。” 纪皇后是高煦继母,从礼法来说,这娘俩说得一丝不差,但偏偏这继母子之间暗流汹涌,欲除之而后快,这过分热情,就显得很诡异了。 纪婉青不动声色,微笑谢了恩,在翡翠指挥人搬来的楠木圈椅上坐下,任由皇后握住她的手,热情地拍了拍。 皇后不怀好意是必然的,只是该如何应对,还得等对方发了招才能下决定。 “唉,”皇后叹息一声,“你这孩子莫要怪姑母,姑母惦记你的亲事,那日陛下来了,便顺道提了一嘴,不想陛下却觉得你是忠良之后,正好赐婚当了太子妃。” 这鬼话谁也不会信,皇后心知肚明,不过,她也就睁着眼睛说瞎话,随意给个能接话题的说法罢了。 果然,她随后话锋一转,便问道:“婉青,太子殿下待你可好?” 来了。 纪婉青心念急转,面上已经带上几分黯然,垂首道:“殿下,殿下他……”这模样,当然是表示不好的。 路上,纪婉青其实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太子对她还算不错,但她绝不认为能让皇后知悉。 一个不如意的太子妃,利用价值总比得宠时小得多,对方期望值小了,对她有益无害。 大婚前,纪婉青曾分析过坤宁宫与东宫的状况。她认为,这两边都是能耐人,自身篱笆扎得严实的同时,也会往对方宫里放探子。 两者相合,结果肯定是彼此都有探子在对方宫里,但人数必然极稀少,不起眼,只能徘徊在最外围。 这种情况下,高煦日常待她如何,皇后是不可能清楚的。 她姓纪,是皇后硬塞进东宫的,太子不喜很正常,只要再把神伤失意再演得逼真一点,糊弄过去完全没问题。 果然,皇后细细打量纪婉青,见她即便强打精神,娇美的面庞依旧难掩疲惫失落,更确信自己先前猜测没错。 不如意也好,不如意便更容易心思浮动了。 纪婉青固然聪慧,但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罢了,皇后已提前准备妥当,她自认胜券在握。 “唉,是姑母不好,若非姑母多嘴,也不会害你陷入如此境地。” 皇后长叹一声,接着便转入正题,她一脸正色道:“如今,姑母少不得描补一番。” “描补?”纪婉青困惑抬眸,心底却冷嗤一声,正戏要上演了。 “没错。”纪皇后垂目盯着她,红唇勾起,“皇太子身体羸弱,想来天不假年。” 这话的意思是,太子这虚弱的身体,估计是活不长久的。 纪婉青闻言当即大怒,她固然不乐意嫁给太子,但如今不嫁也嫁了,在古代,夫婿对女子的重要性不言自喻,皇后刚算计了她的婚事,如今又当面诅咒她快当寡妇?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 纪婉青俏面紧绷,带了一丝薄怒,“殿下身体固然不佳,但未必不能长寿。” 她这是真怒,也是一个正常新妇该有的反应。 纪婉青这反应,正在皇后的预料之中,她不以为忤,笑了笑,不疾不徐接着说:“你也不必生气,姑母只是不忍你一辈子独守空房,这不是替你想办法了吗?” “想必你也知道本宫与太子不和,两者不能相容,若你协助本宫打探东宫消息,事成之日,本宫便安排了换个身份另嫁,如何?” 开场白已经说完,纪皇后利落说出她的最终目的,她居高临下俯视纪婉青,面上假意的亲切笑容渐去了,一双凤目隐隐带着威逼。 纪婉青很聪敏果断,在争产一事表现可圈可点,只是那又如何呢?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在外面所有人手都使不上力,孤军奋战,在宫里,钱财不是万能的。 宫里不缺聪明人,死得最多的也是聪明人。皇后在宫里经营了二十年,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初来乍到的纪婉青,实在不足以让她严阵以待。 “本宫知道你不乐意进东宫。” 皇后话语不疾不徐,恩威并施,“你姓纪,太子心存忌惮,他日即便能登顶,必不会善待于你。既然如此,这一举两得之事,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只是,真相会是这样吗? 其实并不然。 莫说鹿死谁手未可知,就算退一万步真是纪皇后胜利了,谁能保证对方实践诺言。 纪婉青认为,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东宫所有人包括她,都会被彻底除掉的可能性更大。 况且,太子虽暂时难免防备,但待她却真不错,假以时日,防备渐去必能更好。她好好的日子不过,却答应皇后当奸细,除非是得了失心疯。 纪婉青抬目看向皇后,却见对方一脸笃定,她不禁秀眉一蹙。 纪皇后能混到这份上,肯定不是蠢货,她答应的几率并不大,对方必然清楚。 那么,对方之所以胸有成竹,难道是已将她某个要害把柄握在手里,正好用以要挟,让她不得不就范?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纪婉青眉心一跳,蓦然想起胞妹,心跳瞬间急速起来了。 若说她的要害把柄,如今仅有两个,其一就是舅舅一家,第二个则是亲妹纪婉湘。 舅舅自保能力完全没问题,难道是妹妹? 她定了定神,不可能的,纪婉湘出京之前,她特地将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小夫妻留心听了,并郑重应下。 郑家确实很小心谨慎,到了边城后,还隐晦给郑父那位袍泽说了,对方特地给郑家安排进一个老军户区里居住,周围都是积年军户人家,外人不能轻易靠近,安全很有保障。 之后,郑家仔细留意附近,发现确实无异常,才稍稍放下心。 纪婉湘前后给京城来了两封信,最后一封在大婚前才到,里面说得很是清楚明白。 一瞬间,千般念头转过,纪婉青按捺下急促的心跳,她不能自乱阵脚,说不定,对方在诈她。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她反应极快,须臾便开始接过话题,她淡淡道:“我母亲曾有闺训示下,一女不从二夫,既然婉青已归了东宫,自然不作他想。” 这话纪母没说过,但不妨碍纪婉青信手拈来,“太子殿下若不信任我,我便闭门过些安静日子,皇后娘娘的忙,请恕我无能为力。” 她十分平静,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就直接挑明白吧,她也无需装糊涂了。 纪皇后对这回答早有预料,她扬眉轻笑一声,“你莫要焦急下决定,先看看这些物事再说罢。” 话罢,她直接拉开炕几下的小木屉,取出一个扁平的小匣子,打开,递到纪婉青跟前。 纪婉青接过定睛一看,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微黄色纸笺,上面压了一支蝴蝶展翅白玉钗。 纸笺很粗糙,是市井人家用的普通纸张;而白玉钗色泽均匀油润,雕琢精细,是名贵货色,头顶须角上刚好有两点黛色在,让蝴蝶看着活灵活现,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之物。 纪婉青一见这支白玉钗,脸色登时大变。 这是她胞妹纪婉湘之物。 这钗子原先是一对的,在纪氏姐妹十二岁那年,纪宗庆刚好得了这对钗子,便给了两爱女一人一支,充当生辰之礼。 这是父亲赠与的最后一次生辰礼,十三岁那年,父亲还在边陲抗敌,没能给她们庆生不说,没多久噩耗还传了回来。 姐妹二人很珍惜这玉钗子,偶尔簪上也会万分注意,不可能大意遗失。 纪婉青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大惊失色,立即抽出下面那张纸笺一看,正是胞妹笔迹,不过上面仅写了一段三字经。 不过,仅这些力道便足够了,她倏地抬眼紧盯纪皇后,冷冷道:“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说话间,纪婉青心念急转。 郑父袍泽是军中大将,很有能量,对方着意关照郑家,皇后不可能无声无息把人都给掳了。 且退一万步,若真出了岔子的话,皇后在京城,她也在京城,皇后的人能传信,那位袍泽也能传信,要紧事他走军方通道,甚至比皇后的人还会快上一步。 不可能皇后收到消息了,而她这边毫无动静,要知道这等消息,蒋金纪荣是铁定不敢耽搁片刻的。 这其中,应该另有文章。 纪婉青虽惊,但并没有慌乱,短短一瞬间,她已将诸般情况分析了一遍。妹妹没有涉险的可能性更大,她一颗心稍稍放下,此刻沉了脸,一瞬不瞬盯着皇后。 纪婉青褪去伪装,她反应快,思维敏捷,又处变不惊,比皇后之前的预料要更胜一筹。 她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满意,聪敏就好,聪明人才能分析出种种利弊,不得不一步步走进来,越陷越深。 纪婉青急了,皇后反倒放松了姿态,她悠闲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呷了口,方不紧不慢笑着说:“你莫要惊慌,你妹妹新婚燕尔,夫婿疼惜,婆母体恤,已好得不能再好了。” 果然如猜测中一般无二,纪婉湘一家并无所觉。 “本宫知道郑家有人关照,本宫也不希望打搅你妹妹的好日子,不过,这得看你的决定了。” 实际上,边城是军方的地盘,那袍泽能量不小,不到万不得已,皇后确实不愿意得罪一个有势力的将领。 然而,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数年前,纪氏彻底站稳脚跟后,便开始努力发展军方势力,并安插探子,以保持耳目灵通。这很不容易,但用心经营之下,多少也有些成果的。 纪氏重金收买了一些军户,以充当耳目之用,而郑家安置下来的那个老军户区就有,还那么凑巧,刚好就是郑家隔壁一户人家。 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皇后甚至不需要谋算,机会就送到面前了,她大喜之下,立即传信过去,吩咐不动声色取些纪婉湘随身之物,以及笔迹之类的。 蝴蝶钗是纪婉湘佩戴时,那家妇人设法趁乱取的,至于纸笺,则是一家孩童请教了学问后,这家人去孩童家顺的。 两者到手后,便马不停蹄送往京城。 纪皇后对这情况相当满意,郑家在明,探子一家在暗,且后者已经在军户区生活两辈子人了,身份毫无问题,邻里交往再正常不过。 万一纪婉青真不合作,她下命令,让探子一家弄出些“意外”,也不是不可以。 事后,也无迹可寻。 此时面对纪婉青,纪皇后当然不会透露自己的底子,她笼统说了两句,讲明白自己的筹码后,便住了嘴。 “本宫也不知道在你心里头,这妹妹有多少分量。” 皇后脸上重新挂上亲切的笑意,她拍了拍纪婉青的手,“连这匣子一起拿回去吧,好好考虑清楚,改日答复本宫也不迟。” 她早已考虑过了,太子对纪婉青必然有深深防备,对方求助无门。 且即便纪婉青真豁出去求助了,而太子以防万一真出了手,这一时半会,也是找不到端倪的,有这等时间,探子一家早已制造出合适的“意外”了。 纪皇后目中闪过一抹冷意,若纪婉青真这般能豁出去,这步棋的用处恐怕就小了许多,那么,她或许真会毁了纪婉湘。 真到了那个时候,纪婉青恨她,也没有妨碍的,毕竟宫里水深的很,一个无根基无势力的太子妃,根本折腾不出半点水花。 反正她若死活不愿意配合的话,仅剩下的一点作用,就是占住太子妃之位了。 “好好想清楚吧,你们姐妹二人,日后是否能过安稳日子,就看你了。” 皇后声音很冷,透着一点阴戾。 “姑娘,我们如何是好?” 梨花作为贴身伺候的宫人,当时也跟着一起进门了,纪皇后知道她是纪婉青心腹,也没挥退,她侍立在不远处,将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路上不敢胡乱说话,一回了清宁宫后殿,便落下了泪水,“姑娘不能答应她的,只是,只是二姑娘那边,又该如何是好?” 纪婉青没有答话,沉着脸在软塌坐下,凝眉沉思。 梨花说的,正是她两难的地方。 太子明理,处事很有原则,待她也不错,可是展望,往后只要纪婉青安分守己过日子,越过越好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且,不提东宫胜算不比纪皇后一党小,且退一万步,假设纪皇后真胜了,恐怕她这太子妃,必然也是要惨淡收场的。 纪婉青冷笑一声,她除非是傻了,否则绝不可能去给坤宁宫当探子的。 行动方针已确定下来了,现在最大的难题是,该如何同时保住胞妹? 这次她坚定站在东宫阵营,太子应会出手,但这并不够,她还得先把皇后安抚下来,以确保妹妹的安全。 皇后话语隐晦,没有透露她在北地的安排,但筹码却说得很明白,若她不答应,恐怕不等太子人马把危险排查出来,纪婉湘便已遭了殃。 那该怎么一个安抚法呢? 纪婉青闭目沉思,何嬷嬷端着一盏刚沏好的新茶上来,也不敢上前打搅,只悄悄挥退屋里侍立的一众陪嫁宫人,她也蹑手蹑脚跟着出去了。 梨花跟主子出门,何嬷嬷便留下来看家,刚才她已经详细了解过了,忧心忡忡不必说,但她很了解主子日常习惯,纪婉青想事情时需要安静,此时退下不打搅方是上策。 她们等了很久,从辰时末回宫,一直等到午膳时间都过了,到了半下午,里面方传来纪婉青唤人进门的声音。 何嬷嬷一边赶紧命人传膳,一边领着端着热水巾子的宫人进屋伺候。 “娘娘,可有想到法子了?”何嬷嬷一边伺候主子更衣梳洗,一边迫不及待询问。 纪婉青虽依旧沉默,但脸色已平和许多,何嬷嬷颇为了解小主子,一眼便知道她已经有了计较了,心中登时一喜。 能进内殿伺候的宫人,都是纪婉青的陪嫁,说话也不需要顾忌,她揉了揉眉心,安抚道:“嬷嬷,我已有了主意。” “不过这事儿绕不开殿下,先等他回来再说。” 纪婉青也没详细解释,换了一身简单常服,因心里存着事儿,她无甚食欲,只草草吃了一小碗鸡汤面,便打发了空空的肚子。 大冬天黑得早,这般折腾一番,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纪婉青唤人备了沐浴的香汤,梳洗妥当,便打发了大部分陪嫁宫人,只留何嬷嬷两个在屋里,陪她等待高煦回屋。 高煦今夜却很晚才见人,积攒了两天的朝务公事并不少,他捡要紧的先处理了,马不停蹄一直忙碌到酉时,才堪堪处理妥当。 他放下手中笔,活动一下手腕,“林阳,纪氏那边如何?” 高煦对新婚妻子初印象不错,只是,也仅此而已,短短相处两天,并不能代表什么。 纪婉青是立过誓,但他依旧持保留态度,今天她头一回去坤宁宫请安,纪皇后肯定有动作。这两日过后,才能看清楚她的初步选择。 外书房内,张德海早领着人退了出去,屋内仅余主仆二人,林阳闻言立即上前,将手里情报奉上。 “今日卯正时分,太子妃娘娘便从清宁宫后殿出发,三刻钟后,抵达坤宁宫。” “娘娘于辰时二刻出了坤宁宫大门,折返。” 林阳事无巨细,一一说个清楚明白,“娘娘出门时,神色颇为凝重,只可惜我们的人位卑,不能近前,也不能知悉皇后与娘娘对话。” “娘娘回了清宁宫后,闭门独坐足有近三个时辰,并没有传午膳,到了申时才唤人伺候,并用了一小碗鸡汤面。” 高煦一目十行,看罢手中情报密信,随手将信笺扔进青花瓷笔洗中,他挥退林阳,剑眉微蹙。 结果不出他所料,只是不知,他的太子妃会做出何等决断。 高煦站起,出了外书房,往后殿而去。 不同的决断,自有不同的应对法子,若他的太子妃阳奉阴违,那也无妨。 转过弯,远远望见后殿昏黄烛光,他淡淡牵唇,眸中无波无澜。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殿下回来了!”外面传来一阵小骚动,随即,有宫人禀报入内。 终于来了,纪婉青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起身上前迎接。 用金银线绣了如意吉祥纹的大红软缎帘子被挑起,高煦修长身影出现。 他黑亮的眸子目光深邃,扫过她时锐意一闪而过,甚至隐隐带了几分审视。 一个照面,纪婉青心中了然,他必然是获悉了不少情报,能以此得出不少推测。 她福身见礼,高煦颔首,“不必多礼,起罢。” 他话语听着与先前并无两样,只是却隐隐多了一分疏离,小夫妻这两日处起来的淡淡表面温情,因为面对现实冲击,瞬间已被消弭了个殆尽。 也是,二人充其量,也就是对陌生人罢了,高煦不信任纪婉青,她亦然。 这一切与纪婉青所料并无两样,她也不慌张,接过何嬷嬷捧上的一盏新茶,递到高煦手里,她微笑,“殿下,婉青有话想与你细说,我们屏退左右可好?” 高煦盯了半响,她面带微笑,眸色清亮,态度落落大方,并无半分回避,他挑眉,“按太子妃的话做。” 张德海何嬷嬷等人得令,无声鱼贯退下。 室内仅余下两人,小夫妻分坐在小炕几两侧,高煦虽不语,但气场很足,气氛立即紧绷起来了。 “殿下,”纪婉青直了直腰背,正色道:“殿下,我有要事事欲告知与你。” “嗯,何事?” “皇后要挟我,要我为坤宁宫打探东宫消息,并在必要时,行不可告人之事。” 纪婉青选择了单刀直入的方式,直接了当将事情说出,两人并不熟悉,却对此事心知肚明,现在迂回不但没用,一不小心还很可能会有反效果。 她一贯表现聪敏,高煦也不意外,至于纪皇后的谋算,赐婚前他便有了猜了个八九,因此他并未出言打断,只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皇后说,她与太子不和,水火不能相容。” 在今天白日,纪婉青便已打好腹稿,如今徐徐道来,“她说,若我协助坤宁宫打探东宫消息,事成之日,她便安排了我换个身份另嫁。” “那你如何作答?”高煦神色依旧不变,但黑眸微眯了眯,温和低沉的声音听着危险了几分。 纪婉青直视他,毫不犹豫道:“我说,母亲曾有闺训示下,一女不从二夫,既然婉青已归了东宫,此生自不作他想。” 她并非原生古代女子,当然不会有此等迂腐想法,但这并不妨碍她适时对太子表表忠心,毕竟她也没说假话。 果然,高煦很满意,他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呷了一口,“说得不错。” 妻子对自己忠贞不二,话语掷地有声,没有男子会表现厌恶的。高煦观纪婉青的表现,明显没有背叛想法,他神色稍霁,“那皇后又有何等手段?” 据他对那女人了解,对方既然出手,必定有了足够准备,这事儿绝不会因为纪婉青拒绝而结束的。 有据老话说得好,世上最了解你的,往往并非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果然,高煦话罢,纪婉青便蹙起秀眉,“她以我的胞妹要挟于我。” 她俏脸沉了下来,将皇后隐晦的威胁话语复述了一遍,末了蹙眉道:“我妹妹出京抵达边城后,曾给我来过两次信,说一切如常,并无异处。” “郑伯父袍泽亦无传信抵京。”这就说明,郑家还是风平浪静的。 换而言之,纪皇后的人潜伏很深,危机虽就在左近,但恐怕短时间内,并不能轻易被排查出来。 “殿下,我父母兄长已不幸亡故,世上仅遗妹妹一血亲,若因我之故,让妹妹遭遇不测,他日九泉之下,我亦无颜再见父母兄长矣。” 纪婉青对妹妹是真情实感,话到此处,难免真情流露,她美眸带一丝黯然,伤感痛意难掩。 “既然你如此看重胞妹,为何不答应她?”高煦声音听不出喜怒,侧目看向炕几另一边,目光淡淡。 纪婉青倏地抬目,直直盯着他的黑眸,朗声道:“我虽为女子,但亦言出必行,既已起了誓决不背叛殿下,那岂有背誓之理!” 她下颌抬起,话语掷地有声,这么一个刚性女子让人赞赏,高煦抚掌击节,“好!” 妻子从未打算背叛自己,一切坦言相告,这次谈话取得了高煦先前预测的最满意结果,他既然没有失望,便立即主动提出解决方式,“你莫要慌张,孤立即派人往北,仔细查探一番,将人找出来。” 其实,早在刚被赐婚时,高煦便密切关注起未来太子妃,以及她身边亲近之人,其中,便有纪婉湘。 先前,纪婉湘随夫家一同离京,他底下的人也跟了过去,既是保护,也含有监视作用。 因太子妃位置敏感,派出去的都是一流的好手,这些人技能满级,身手不凡且观察力敏锐,跟边城己方人接头后,便安排了适当身份,在郑家周围扎下根来。 这样的情况下,郑家附近有什么异常,绝对是瞒不过人的。现在问题来了,这些人每月的固定情报,并没有说发现不妥。 高煦并不怀疑自己属下的能力,只是由此可见,皇后的人隐藏极深,很可能是收买了军户区的原住民。现在,面对这些最少在边城扎根一代人的军户,排查难度相当大。 他蹙眉,“皇后与你说话时,话语可有透露些许端倪?” “皇后很谨慎,言谈间,并未涉及丝毫具体部署。”纪婉青苦笑摇头。 其实,皇后最胸有成竹的地方,就是这一点,哪怕纪婉青求助太子,在短短几天的考虑时间里,这边也无法查出什么。 若纪婉青若真选择这么做,那她所面对的局面将更加尴尬。妹妹出意外就不说,若是没出意外,那她也是黄泥掉裤裆,坤宁宫眼线的嫌疑将挥之不去。 这种情况下,只要纪婉青是个聪明人,又看重妹妹,她必然会选择悄悄答应的,然后对皇后阳奉阴违,既敷衍了坤宁宫,又保住了自己与妹妹。 这就是皇后暂时的目的了,纪婉青不是真心没关系,打算敷衍也没关系,因为只要上了贼船,她就有办法慢慢迫使对方走下去,不得不越踩越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高煦凝眉,“你先敷衍着皇后,待孤将这危险排除,再做打算。”暂时只能这么行事了。 纪婉青思索片刻,轻轻摇头,“殿下,这并非长久之策。”这点二人心知肚明。 “我妹妹要在郑家过日子,不能负累夫家太多。”否则多深厚的情谊,也会被消磨殆尽。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昌平帝年不过四旬出头,夺嫡不知要持续多久,这次麻烦解决了,还有下次,防不胜防,除非把郑家彻底藏起来,否则无法根治。 郑家能答应吗? 这当然不可能的,郑毅需要建功立业,重新支撑门庭,下面还有弟妹需要成家立业。这般麻烦不断,恐怕时间长了,纪婉湘只能落得一个被忍痛休弃的下场,郑毅不肯,还有郑母在。 纪婉青若连累妹妹至此,他日九泉之下,如何还有颜面去见父母兄长? “殿下,我贪心,既不愿背弃殿下,也舍不了妹妹,日间百般思量,得了一法。”纪婉青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今夜谈话的重点。 “你有何法?且细细道来。”高煦挑眉,有些讶异。 “殿下,我欲将计就计。”纪婉青目光坚定,显然对这计策已反复思量过,把握不小。 “既然皇后以胞妹要挟于我,逼迫我为其办事并打探消息,让我进退两难,我何不将计就计。” 纪婉青挑唇冷笑,“我假意答应下来,为皇后打探一些清宁宫表面消息,实际则反深入敌营,为殿下探听坤宁宫诸事。” “如此一来,既能解如今之危,又能彻底保妹妹一家日后安稳。” 谍中谍,计中计。 这是纪婉青思索了几个时辰后,想出的唯一方子。 她与太子成婚不过两三日,表面的和谐,根本不足以托付信任。 况且,将自己与妹妹一家的命运,彻底交托到别人手里,并不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 太子是储君,图谋的是登顶大事,如今两人无利益冲突,要他出手保护妹妹一家不难,只是日后的事情难说得很,万一发生变故,纪婉青并无信心让高煦偏向她。 这世上或许没有永恒的感情,但却有永恒的利益,纪婉青认为,让自己有一些实际用处,会远远比所谓夫妻情分牢靠得多。 况且,太子现在确实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么以后呢?谁能保证? 对比起把未来寄托于期盼,纪婉青更喜欢做两手准备,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日后,只要她从皇后一边得到消息,给高煦带来好处,想必他也会乐意松手,将合适的讯息交给她,从而使皇后满意。 此一举共有三得,一来破了纪婉青目前困局;二来,纪婉湘那边的问题,也一并彻底解决了。 三来,纪婉青在宫里,便算彻底站稳脚跟了,再也不复如今前恐狼后怕虎的局面。 最后一点很重要,太子目前看着倒还行,只是这一两天功夫,谁能保证什么。她在宫外固然有父亲留下的诸多心腹,但进了宫后,这些人力物力便无法起到作用了,一道高高的朱红宫墙,将皇宫内外彻底隔绝开来。 退一万步,就算太子肯始终如一偏向她,她依旧危机不少。毕竟,后宫是纪皇后地盘,纪婉青一旦拒绝了对方,她每日前往坤宁宫请安时,能出的幺蛾子多得去了。 她总不能每天称病。 不稳住皇后,她根本没办法进一步保护自己。 纪婉青白日想了很久,这谍中谍之策,为了妹妹一家倒是其次,更重要是为了她自己。 “婉青无能,为殿下带来许多麻烦,如今有了一个机会,可略尽绵薄之力,万望殿下准许。” 她目光灼灼,直视高煦。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纪婉青并非鲁莽之人,她仔细分析过东宫与坤宁宫现状,最后,才定下这个计策。 东宫如今势力根深蒂固,皇太子于朝堂上下声望渐高,但是在面对纪皇后一党时,却还有一处明显的短板。 纪皇后封后十多年,在高煦成长起来之前,她便已培养起一大批心腹。这些人手不但让坤宁宫水泄不通,甚至还延伸到魏王陈王身边去,让高煦难以将探子眼线放到他们身边。 这么一来,便无法第一时间获得对方的大小消息,从而推断出纪后一党的各种谋算了。 纪婉青这个计谋刚好能弥补这一空缺。 当然,皇后肯定不会信任她,但她需要的也不是信任,毕竟坤宁宫若有所图谋,便会下达命令。届时,从这个命令里,便能推测出很多蛛丝马迹。 更有甚者,高煦可以通过纪婉青,向坤宁宫传递各种似是疑非的消息,或九分假一分真,必要时,能起大作用。 皇后欲一步步将纪婉青引入歧途,让她泥足深陷,届时明知山有虎,却不得不向虎山行。 这其实是把双刃剑,深入敌营,如果她足够敏锐,哪怕对方百般隐瞒,她还是能获悉很多端倪的。 “将计就计?” 高煦并非寻常人,一眼便看清其中关窍,他霍地抬眼,眸光锐利,直直看向纪婉青,“你是要当这眼线中的眼线,表面为皇后探听清宁宫消息,实际上,则是反过来要为孤深入敌营?” 他并非需要妻子涉险帮忙夺嫡的无能男子,此刻之前,高煦全无此念。只是,如今事涉纪婉青,她根本无法脱身。 既是这样,高煦也不是迂腐之人。 这谍中谍之计很大胆,但是若运用得好,能解决他一大难题。 不过这么一来,却引出了另一个重要问题。既然纪婉青能为他当谍中谍,那么反过来,为坤宁宫当也不是不行。 高煦身处敏感高位多年,第一时间,便看清最关键之处,他看向纪婉青的眼神,多了一分审视。 观纪婉青几月来的行事,以及此刻计策,高煦不怀疑她的能力。而纪皇后以胞妹要挟于她,她摒弃前嫌,倒向对方的可能性也不大。 只是世事无绝对,若坤宁宫开出的筹码够大,谁能保证? 高煦眼神锐利而幽深,不动声色间,气氛已瞬间紧绷起来,比刚开始时还要更甚。 纪婉青轻叹一声,这就是信任不够所致。 不过也不怪他,毕竟她亦如此。盲婚哑嫁,刚结成夫妻没两天的男女,涉及到这么敏感的问题,谁能没心没肺彻底信任对方? 不过高煦的表现,明显并不反对她的提议,这就很好了,毕竟人不能太贪心,她坦言,“我知殿下未能彻底信任婉青,此乃常理,待时日长了,殿下便见分晓。” “我父亲姓纪,生前却拒绝支持坤宁宫,我身为人女,绝不会违逆父亲之意。况且如今皇后胁迫于我,我更不可能供其驱使。” 末了,纪婉青直接说出最关键之处,“且清宁宫前后殿壁垒分明,殿下不允许我知道的事情,我根本无从知晓。” 她态度坦荡磊落,将关键问题看得很清楚,心明眼亮,比高煦先前估计更甚。 二人对视片刻,他道:“孤并非虚妻子涉险之人,只是你执意如此,孤也不反对。” 纪婉青终于得到他的正面答允,大喜,朗声道:“婉青定不负殿下厚望!” 此事尘埃落定,她发现自己是喜悦的,不单单有解决自己与妹妹困境的高兴,其中还另夹杂着一丝别样兴奋与雀跃。 她恍然,原来自己热衷于当一个被父母娇宠的小女儿,却并不喜欢当个贤良妇人,默默伺候夫婿,大半辈子只能仰人鼻息生存。 谍中谍之策若顺利进行,她虽依旧离不得太子,但却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不再如那金丝雀,只能困在笼中那方寸之地,白白生了一双翅膀,却不能飞翔。 “你好像很高兴。” 这别样的兴奋之情虽瞬间被纪婉青掩下,但高煦何其敏锐,还是察觉了,他眯了眯眼,端详眼前人。 纪婉青当然不能说是,她正了正脸色,认真道:“婉青此举虽为解己身之危,但一想到日后能为殿下稍稍分忧,亦万分欢喜。” 高煦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你执意如此,也罢。” 他话锋一转,“你遵从誓言,不背叛孤即可,打探消息之事无需强求,有更好,无也罢,以保存自身为要。” “只是若你真能侥幸探听到有用消息,孤记你一功。”高煦是个赏罚分明的人,纪婉青猜测得很对,若她真能立下功劳,地位绝对与如今不一般。 “论功行赏?”纪婉青侧头望他,含笑打趣。 随着事情明朗,紧绷气氛渐去了,若有好处,她不介意提前打听打听。 “对。”高煦很肯定地说。 纪婉青是他的妻子,身份特殊,与普通属下不一般,他一口应诺,“若你没让孤失望,又立下功劳,只要孤能力范围内的条件,你都可以提出。” 若高煦登基,他便是皇帝,皇帝能力范围之内的东西太多了,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这个承诺相当重。 纪婉青闻言,心下却微微一动,她半开玩笑道:“皇后说事成之后,安排我换个身份另嫁,难不成殿下事成之后,要许婉青一个自由身?” 好吧,这其实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试探。 纪婉青幼时,曾经浮起过不嫁人的念头,这些热爱三妻四妾的古代男人,谁乐意伺候? 不过,彼时她父母在堂,纪宗庆夫妇是传统古人,绝不能接受这种事,她不想气死父母,加上亲爹娘肯定不会坑她,于是念头一闪而过,顷刻便打消了。 后来,父母兄长去世,她认认真真闭门,给他们守了三年孝,加上手握巨财,整日提心吊胆,根本没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后面一出孝事情便接踵而来,她被赐婚太子,就不必再提了。 现在高煦这承诺很重,她心念一动,尘封已久的想法就再度浮起。 在古代独身女子想不嫁人,其实面对的困难非常之多,特别她还有众多钱银产业,若无权贵势力依仗,恐怕顷刻间便能被人吞了个尸骨无全。 这些问题蒋金纪荣不能解决,高煦却可以。 纪婉青状似打趣,实际心已“砰砰”地跳了起来,若太子肯答应,这谍中谍即便再深入虎穴,她也必定要出色完成。 不过,她要失望了。 “简直荒谬至极!” 高煦剑眉一蹙,即使是听着是个玩笑,他依旧不悦至极,“你既然已是我高煦之妻,这辈子便不可更改,怎可有这等荒谬想法!” 他从未听过这种说辞,俊脸一沉,当即站起,就要拂袖而去。 “殿下!” 纪婉青早有准备,忙急急起身拉着他,“殿下,我只是打个趣,说笑一番罢了。” 现在可不能让高煦离去,这个“玩笑”必须坐实是个玩笑,并将误会消除,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给二人关系添上一道难以消弭的缝隙。 那个念头显然不可能实现了,纪婉青见高煦虽停住脚步,但神色依旧冷峻,她干脆一咬牙。 “这确实是个玩笑话,若殿下不信,婉青愿立誓,此生与殿下生同衾,死同穴。除非,除非殿下不允。” 誓言不是随意立的,立了就会做,纪婉青自再世为人后,便笃信冥冥中事,她虽情急之下立誓,但依旧十分认真严肃,绝无虚言。 她随后紧紧搂抱着高煦的腰,不让他离去,一道赐婚圣旨,将二人捆绑在一起,已再无法掰扯开。 “殿下,你莫要生气,”她仰首,目含期盼。 她信誓旦旦,终于让高煦神色稍霁,“日后再不许说这荒谬之言,不论你能不能探听消息,这清宁宫都有你一席之地。” 也不知道纪宗庆是怎么教养女儿的,聪敏果断也就罢了,居然会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 纪婉青乖巧应了,抬眸看他,低低说:“殿下待我好,我知道的,婉青并非不知好歹的人。”是了,以后就定下心过日子了。 这一双美眸如点漆,漆黑瞳仁中,清晰映着眼前威仪男子,仿佛目中唯他一人,偏偏她方才急乱,眸中还带着些许晶莹,隐隐染上一丝缠绵情丝。 高煦轻哼一声,与她对视片刻,方缓缓抬臂,圈住纪婉青的肩背,将她搂在怀里。 “你知晓便好。”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小插曲揭过去了,小夫妻言归于好,纪婉青松了一口气,便开始努力讨好太子大老板。 刚新婚的小夫妻,感情极不牢固,刚才说起两个万分敏感的话题,让二人之间增添了些许不和谐。 也没有红脸不喜,只是比起前两日,小夫妻之间却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生疏感。 这样可不行,毕竟到目前为止,太子待她还是很不错的,纪婉青可不允许得此失彼之事发生。 为今之计,只能厚着脸皮凑上去了。 “殿下,你可是生我的气了?”纪婉青咬了咬牙,松开他的腰,大胆搂住圈住他的脖子,凝视他的黑眸,“我要保住妹妹,也舍不得殿下,今儿才会心神恍惚。” 纪婉青将以往对付纪父的看家本领,尽数使在太子身上。她不忘安慰自己,两人是夫妻了,最亲密之事也做过了,低低头撒撒娇也没什么的。 “并无,孤的妻子很聪颖,又懂得与孤分忧,孤如何会生气?”这法子果然有些效果,一直沉默不语的高煦开口了,他挑眉,淡淡睨了她一眼。 这话很有意思,纪婉青听着头皮发麻,不过他一肯接话,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疏离感却渐去了,两人恢复之前相处模式,她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我爹爹从前常说,强将手下应无弱兵的。” 太子并非庸碌之辈,与他相处,一味演戏是要不得的,因此纪婉青一再调整自己的心态,日常多想太子的好处,让言行举止间带上真情实感。 此刻她笑靥如花,美眸晶莹生辉,神色间有几分俏皮,高煦眉宇间渐松,轻哼一声,“无弱兵?” 他上下打量纪婉青,似乎要看她怎么一个强兵法。 “孤倒是想起你一样好处,是旁人所不及的。”端详一番,高熙目光落在她樱红的唇瓣上。 前两日的和谐气氛终于回来了,甚至还炽热了几分,空气已不经意染上暧昧缠绵的气息。 这种氛围,这种意有所指的目光,让纪婉青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期期艾艾,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两辈子就经了一次人事,偏危险消除,暧昧升温,她感官越发敏感,一双纤臂正圈着他的颈脖,接触位置倍感炙热,她忙缩要回手。 只不过,她这次缩手,却没有成功,高煦快一步抬臂,搂住她往身前一带。 纪婉青重重扑向他胸膛,惊呼只吐了半句,便被堵了回来,高煦顺势衔住她的樱唇,退两步落座在榻上,翻身一压将她覆在身下。 纪婉青瞬间只觉天旋地转,人已躺在软塌之上,唇齿相接,二人气喘吁吁分开。 高煦直起身躯,垂目凝视她,此时的他,目光炽热似火,是要将身下人燃烧殆尽。 云收雨歇,高煦翻身而下,将纪婉青搂在怀里,轻轻拍抚。 不得不说,这能增加新婚夫妻的感情,使二人更加贴近,榻上暧昧气息未曾消散,温情已萦绕。 纪婉青偎依在高煦怀里,她喘均了气,紧紧回拥他,喃喃道:“殿下,你待我好,我知道的,我是要跟你好好过日子的。” “你莫要生我的气,我也不想的。”她不想被皇后要挟,处境两难,唯恐一个处理不当,便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 她抬头看高煦,美眸有期盼,“殿下。” 他垂目,抬起另一只大掌,轻抚纪婉青的小脸,半响,方“嗯”地答应一声。 他希望她不会背叛他,二人一直坚定不移携手,正如他的母后所说,他的妻子,就是他的家人。 高煦大手抚上她一双动人美眸,这一切,就交给时间来证明吧。 与高煦谈妥后,纪婉青索性在清宁宫窝了两天,反正皇后为了让她好好考虑清楚,特地打发人来说,太子妃大婚劳累太过,不必急着到坤宁宫请安,先“歇”两天吧。 纪婉青先给妹妹写了封信,将涉及对方的事仔细写下,嘱咐她们定要多多警惕防备,然后加了火漆,再使人传出宫去给纪荣,命他立即送往边城。 高熙早一步打发人出京,命那边人手开始仔细排查。不过皇后手段隐蔽,小夫妻还得掩人耳目,因此这潜在危险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锁定目标。 纪婉青既已决定跟高煦好好过,那么,她便摆正心态,更用心经营。这二日,每到了进膳时分,她便打发人去询问,看太子殿下可有空回屋。 到了晚间,更是必定要等高煦回来,二人再一同歇息的。 纪婉青很懂分寸,只命人询问张德海,高煦有闲暇才禀报上去,他若忙碌便按下不提,绝不可轻易打搅。 高煦这几天忙得连轴转,自然是没空的,她便让人嘱咐张德海,让他一定要照顾好太子,不可轻忽。 张德海本人对太子妃印象不错,因此纪婉青让按下不提的事,高煦稍有空隙时,还是知道了。 被人这般惦记着,对高煦而言,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当时他只点头表示知道,随即继续忙碌,不过,到了第二日傍晚,他却抽出时间,回屋与纪婉青用膳。 纪婉青很高兴,出了内殿迎他,娇美的笑靥,远远教高煦见了,薄唇不禁为之微微一牵。 小夫妻用罢晚膳,携手回屋,洗漱过后,再次颠鸾倒凤一番。 适应了几天,纪婉青感觉渐佳,虽依旧无法跟上高煦节拍,但她不适感已全无,渐渐能体会到这事儿的奇妙。 高煦亲吻她,她也会浅浅回吻。 屋里屋外、床上床下的积极改变,效果是有的,小夫妻感情更融洽了一些。 “青儿。” 事后,高煦搂着纪婉青,等二人呼吸恢复平静后,他低声唤了她的闺名。 这也是二人感情增进的一种表现,纪婉青抬起仍带晕红的小脸看他,“殿下?” “你须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明日纪婉青便恢复去坤宁宫请安了,也就是说,该给皇后答复了。 “好!我知道的。” 纪婉青很高兴,虽二人之间仍有距离,涉及关键之事仍不会轻信,但高煦已愿意主动表示关心,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不错的进展。 “我是不得宠的太子妃,备受太子殿下冷落,一时得不到消息,办不成事儿,也不足为奇的。”她眨眨美眸,俏皮笑道。 高煦斜睨了她一眼,“你倒是精力充沛。”还能耍嘴皮子。 于是,方才只是算浅尝的太子爷一翻身,再次把他的太子妃压住,堵住那两瓣红唇。 翌日一大早,纪婉青早早起床,送了高煦出门上朝,她便开始整理着装,出发往坤宁宫去了。 平稳前行的轿舆中,纪婉青目光很平静,她大约属于那种越挫越勇,遇强则强的人吧,此刻不见生怯,反倒斗志昂扬。 既然无法躲避,那边积极面对吧。 下轿前,纪婉青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万分凝重,似数日来经历过一番剧烈思想挣扎。 “你考虑得如何?” 这正在皇后预料之中,她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方抬眸问道:“两天时间,足够你想得清楚明白了。” “我答应你。”纪婉青干脆利落,抬目直视皇后,“我可以为你探听消息,不过,你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一不做,二不休,她既然提出谍中谍计划,那么便会竭力而为,既稳住皇后,又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 她认为,提出适当条件,才是一个被要挟的人的正常行为,可以让皇后更加放心。 果然,皇后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其一,探听消息必须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而且,不得再对我妹妹一家起歹心;其二,任何情况下,不得向太子透露此事分毫;其三,他日大事若成,我也不需要安排另嫁,给我一个自由身即可。” 这些条件非常符合纪婉青的立场,还掺杂着她的真心话,九分真一分假,更能凸显其真实性。 纪皇后满意一笑,“你放心,我让你办的事,绝对不会远超你的能力范围。”至于其他事,她避而不答。 纪婉青冷哼一声,淡淡道:“不,皇后娘娘须以魏王陈王立誓。” 皇后眉心一蹙,声音冷了起来,“本宫既然答应你,就决不食言。” 二人对视,纪婉青毫不退缩,“若皇后娘娘不肯立誓,那此事便作罢。”她立即转身,欲拂袖而去,十分果决,显然存了玉石俱焚之心。 “慢着!” 纪婉青这枚棋子不可复制,用得好能起大作用,皇后最终还是退了一步,“好,既你非要如此,本宫就如了你的意。” 她扫了纪婉青一眼,前面的还好说,至于最后一点,事成之后即便放了对方自由身,她也不是不能再有动作。 其实,这些条件,纪婉青已仔细掂量过,俱在皇后可以接受的范围,对方刚才拒绝,只是因为中宫尊严被冒犯,如今既然退一步,起誓不难。 纪皇后起了誓,末了补充一点,以上誓言,必须是纪婉青为其办事的情况下方可。 双方决定终于达成一致,皇后到底历经过不少风雨,方才不和谐很快被抹去,亲切的笑意重新挂在她脸上,她招手,示意纪婉青坐到她身边来。 “你也莫要怨怪姑母心狠,毕竟我纪氏一族,兴衰就在眼前,同为纪家人,当然得同心协力。” “我父母兄长早逝,纪家兴衰与我无甚瓜葛。”纪婉青想着日后,态度渐见服软,“我只求姐妹平安。” 她演技了得,不见丝毫破绽,纪皇后笑道:“这是自然。” 纪婉青先前预料得不错,这般提出条件,逼迫起誓,让她不得已选择投靠之事显得十分真切,皇后虽不可能信任她,但也对此事猜疑不大。 估计再办几件事,她便站住脚跟了。 纪皇后显然也要先探探她的底子,说了几句后,便直截了当道:“婉青,你既然已是太子妃,那么清宁宫后宅诸事便该掌起了,毕竟有了主母,内务再放在一个奴才手里,并不合适。” …… 纪皇后显然也要先探探她的底子,说了几句后,便直接了当道:“婉青,你既然已是太子妃,那么清宁宫后宅诸事便该掌起了,毕竟有了主母,内务再放在一个奴才手里,并不合适。”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坤宁宫篱笆扎得严,清宁宫亦然,皇后费尽心思,才成功在里面安插了一个人。 该探子还只是身处内宅外围,前殿东宫中枢根本无法触及不说,就连后宅消息也仅得些皮毛。 清宁宫规矩森严,宫人太监不得随意走动,那探子位卑,不但无法得知太子夫妻相处情况,就连太子是否在后殿歇息,她也得隔日刻意探听许久,才得些模糊消息。 正是因为如此,皇后才迫切需要策反纪婉青,能知悉后宅消息也是好的,最起码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而且,太子妃这身份很重要,必要时,能自伤八百,给东宫带来不可避免的损害。 皇后打算从无关要紧的小事开始,一步步将纪婉青引入歧途,让她泥足深陷,届时她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渐渐深入了。 后面的事说得远了,如今头一步,就是需要纪婉青接过后宅内务,有了权力,才好说其他。 皇后话罢,纪婉青却蹙眉,“殿下不喜我,并无交内务意思。” “那你便主动争取一番,太子妃掌清宁宫内务,名正言顺。” 皇后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会有办法的。”她笑语晏晏,但却不容拒绝。 纪婉青神情凝重,垂眸不语。 “好了,你留太久了不妥当,赶紧回去吧,以免太子再添疑窦。”皇后对她深锁的眉心视若不见,吩咐一直立在身边伺候的乳母胡氏,“嬷嬷,你送送太子妃。” “太子妃娘娘,请。” 纪婉青余光瞥一眼皇后,对方的心思她能猜得出一二,她很清楚自己无法拒绝,当下也不多说,站起跟随胡嬷嬷往殿门行去。 候在一边的梨花赶紧上前,伺候主子把狐皮大氅给穿上。 纪婉青与太子之间协议,除了何嬷嬷,她并没有详细告诉贴身陪嫁们,主要是怕她们年纪轻,容易露出破绽。 此刻梨花小圆脸上难掩焦虑,纪婉青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勿要担忧。 梨花一贯信服自家姑娘,心才定了下来。 胡嬷嬷很谨慎,生怕坤宁宫有太子眼线,送到暖阁门口便停下脚步,纪婉青主仆出了暖阁,沿着大红回廊而上,往正殿大门停轿舆的地方而去。 拐了个弯,轿舆倒看见了,不过旁边却多出了两抬。 银顶黄盖红帷,是亲王等级的轿舆,离得远远的,纪婉青便见那俩轿舆帘子一掀,出来的果然是两名亲王服饰的年轻男子。 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生得阔面深眼,有数分神似昌平帝;而另一个大概十五六,长相阴柔俊美,很白皙,身形不矮,却还完全长开,看着稍嫌单薄。 这必然是纪皇后膝下二子,魏王与陈王。 果然,早候在廊下的坤宁宫大宫女翡翠迎上去,福身请安,“奴婢请魏王殿下安,请陈王殿下安。” “不必多礼,起罢。” 说话的是兄长魏王,他当先一步而行,问道:“这几日母后歇得可好?” 翡翠忙跟上答话,“回殿下的话,娘娘歇得很好,就是很惦记殿下们。” “本王这几日公务繁忙,无法,你等要好生照顾母后起居。” “奴婢等领命……” 这来回几句话间,纪婉青主仆一行渐行渐近,她冷眼旁观魏王等人,却敏感发现了一个小问题。 魏王当先而行,陈王落后一步,魏王一直说话,而陈王一直沉默。 这本来挺寻常的,毕竟古代讲究长幼有序,魏王表现也无甚差错。 不过问题是,翡翠等人对回魏王的话很热情,并专注于此,这么一来一往,不知不觉间,魏王就成了这群人的中心点,而陈王存在感削弱不少。 翡翠神情自然,看着已习以为常。 纪婉青心念一动,不禁抬眸,隔着数排怒放的冬梅,远远往对面的陈王瞥去。 事情就是这般凑巧,陈王也刚好抬眼,不过他却没留意纪婉青一行,而是看向身前魏王翡翠等人。 幅度很小,很隐蔽的一个眼神,陈王看向魏王,纪婉青离得不近看不大清,不过,她能肯定里面并没喜意开怀。 陈王一直面无表情,此刻嘴角微抿了抿,他抬眸一瞥,迅速收回视线,方才那个隐晦眼神,如昙花一现,再也不见。 若非纪婉青那么凑巧,刚好紧盯着他,肯定就错过了,一如魏王翡翠等人。 她垂下眼睑,心跳急了几分。 就凭这短暂一幕,以及陈王一个隐晦眼神,纪婉青大胆猜测,这兄弟两人,关系并不如表面一般和谐,最起码陈王对魏王如此。 纪婉青对这种手足关系很敏感,因为她有一个同胎而生的妹妹,以及一对很好的爹娘。 纪婉湘性情柔弱,身子骨还差些,从小到大老是爱生病,其实作为父母,必然会对这个小的倾注更多的心力。 这未必会是更疼爱,只因为小女儿更需要。只是这么一来,对比强烈,孩子小不懂事,就很容易让姐妹生隙。 纪宗庆夫妻很注意这些,每每总给予大女儿同等关切注意,从未有过半点疏忽。 纪婉青有成人思维,她其实看得分明,不过她也不戳破,一直快乐地享受着亲子生活,团结手足,在父母欣慰喜悦的目光成长。 这样的生活过了十几年,她对这方面非常敏感,陈王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动作,立即引起了无限联想。 这很可能是皇后无意识带来的。 时人倚重长子,宠爱小儿子,毕竟嫡长子要承继家业,为振兴家族计,必须严加教导的。而小儿子负担小些,年纪也小,多多疼爱些也无妨。 这种古代一直沿用的继承制度,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绝大部分人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这种观念刻进骨髓当中。 如是在普通官宦或者老百姓家,这没什么,反而有利于促进家庭和谐。不过,一放到皇帝家,由于牵涉的利益过于巨大,就很可能引起各种不和谐的事情发生了。 纪婉青猜测,皇后倚重长子,而她下面一党,也应该是以魏王为中心的,毕竟一旦拉下太子,就必须有人上去,长幼有序,这人选默认为魏王。 然而,这一步就是君臣之差,一个高高端坐龙椅之上,而另一个匍匐跪拜,俯首称臣。 一母同胞,仅仅是晚出生两年,差距犹如天渊,这确实极容易让人不平衡。 刹那之间,纪婉青联想许多,视线在对面一行转了个圈,她嘴角微不可察一挑。 正如她先前所料,只要深入坤宁宫,哪怕皇后完全不信任她,只要足够敏锐,还是能发现很多蛛丝马迹的。 自定下计策后,纪婉青头次来坤宁宫,就有了不错的发现,这很不错。她按捺下瞬间急促的心跳,不动声色,继续不疾不徐前行。 她面子功夫相当不错,言行举止一如既往,不见分毫端倪,一行人沿着回廊又转了弯,这回再没茂盛的梅花丛遮挡,魏王翡翠一行,也见了她。 “臣弟见过皇太子妃。”魏王陈王立即停住脚步,抱拳般揖。 皇太子是储君,太子妃是未来皇后,这两位与下面的皇子朝臣,是有君臣之别的。不管内里如何,这些表面功夫魏王陈王做得很足,一个照面,立即按规矩施足礼数。 “二弟三弟请起。”纪婉青颔首回礼。 双方不熟悉,叔嫂需避嫌更不可能有深入交集,见礼过后,魏王陈王等人避让到一边,让纪婉青先行,双方随即分开。 纪婉青上了轿舆,折返清宁宫不提,而魏王兄弟,则继续往暖阁行去。 因为遇上了太子妃,他们步伐加快了许多。 “母后,事儿成没成?” 一进了暖阁,魏王立即挥退伺候的人,急不迫待问道:“太子妃可答应了。” 皇后微笑颔首,“她不得太子信任喜爱,姐妹二人都捏在我们手里,答应乃意料之中的事。” 陈王落座皇后右下首,闻言蹙眉,“母后,她并非心甘情愿,不肯打探消息倒也罢,若是传递些假消息迷惑我等,怕是很难分辨。” “三弟此言差矣。” 魏王坐在弟弟对面,笑了笑,“她有把柄在我们手里,隐瞒必然会,但大肆编造假消息,她却不敢。这就需要我们结合实际情况,届时仔细判断了。” 最后,他做出结论,“即便消息真真假假,也比从前分毫不知好上太多。” “对!” 皇后附和大儿子,目带赞许看了一眼魏王,她道:“况且,他日越陷越深,很多消息,就由不得她不打探了” 如今不过就是一个开始罢了,纪婉青不归心没关系,她不得不做就行了。 皇后笑了笑,“若到了要紧时候,单凭她一个太子妃身份,就能做很多事。”届时若纪婉青不愿做,还可以设计一番,只要利益足够大,这棋子也不是不能割舍的。 魏王击节赞叹,“母后之言,正是我心中所想。” 母子默契对视一眼,面露微笑,皇后又温声对小儿子说:“烨儿,你才刚入朝,从前接触这些少些,正好跟哥哥学学。” 皇后目光慈爱,笑容和熙,她确实是很疼爱小儿子的。 这点陈王高烨很清楚,对母亲笑了笑,他应道:“母后,我会好好跟二哥学的。” “好孩子,你自小就聪明,想必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皇后握住小儿子的手,轻拍了拍。 独当一面这个词,很得陈王的心,他嘴角弧度上扬几分,“是的,母后。” “好,很好!”皇后面露欣慰笑意,“母后在深宫中,朝堂之事鞭长莫及,你们兄弟同心协力,是再好不过。” 朝堂上,太子实力雄厚,纪后一党相对逊色,魏王临江候常常颇觉吃力,现在有了陈王加入,想必能好上不少。 前景愈发美好,纪皇后踌躇满志,“你哥哥有了你帮忙,必能轻松不少。” 这话皇后本是感慨,落在陈王耳朵里,却听出了别样意思,不过他表情并无变化,只微笑道:“母后说的是。” 魏王笑着拍了拍弟弟肩膀,“父皇正当盛年,我们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今日太子压我等一头,他日未必。” 陈王侧头,看向一脸自信的兄长,他道:“二哥说的也是。”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皇后母子三人就如今局势讨论了一番,并作出的不少部署,用过午膳后,魏王陈王便出宫回府了。 兄弟二人出了皇宫,换乘车驾,魏王拍了拍弟弟肩膀,“明日下朝后,我们去舅舅府里。” 皇后不能出宫,而外臣更不可能涉足内廷,她与临江候府之间的意见交换,通常是经过魏王兄弟的,因有件突发事务需要马上处理,魏王便打算明日再过去。 陈王点头,魏王便匆匆上了车驾,折返魏王府。 陈王在原地立了片刻,方登车离开,他撩起车窗帘子,瞥一眼魏王一行渐远背影。 车驾拐了个弯,那边再看不见,陈王手一松,金银线绣了精致蟒纹的软缎帘子落下,没了天光,车厢内立即昏暗了些。 一如陈王此刻脸色。 他面上阴沉沉的,眼神晦暗莫名,嘴角抿紧。车厢内伺候的贴身太监并不诧异,只安静上了一盅温茶,便退至角落上垂首不啃声。 作为今上亲子,陈王的府邸位于内城,非常靠近皇宫,不足半个时辰功夫,车驾便抵达王府。 陈王下车时,面上阴霾已消失不见,不过神情依旧淡淡,一进了外书房后,他随即屏退所有太监宫人。 独坐了一个多时辰,候在门外的贴身太监卢禾才听见里面传出声音,“去请丁先生来。” 卢禾立即应了一声,亲自奔了出去,很快便请了一位中年文士过来。 这位中年文士是陈王府门客,姓丁名文山,蜀川人士,身上有举人功名,要问他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是陈王亲自网罗回来的。 陈王十五岁才封王开府,在此之前,他身边大部分都是母后精挑细选的人。而出于某种心理,他数年前开始,便有意识得培养起独属于自己的人手势力。 他不能引起母兄侧目,从前困在宫中,动作只能很小,后来当家作主后,他手脚便放开了很多。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古来今往,位高权重者总少不了网罗门客,以便献策或者处理一些事务,陈王也不例外。 丁文山是陈王两年前偶然相识的,对方很有才华,才思敏捷见多识广,就是不热衷于做官,因此中了举人便没再继续科举,转而游历四方。 陈王微服遇丁文山,当时就很心动,只是他还没开府,而丁文山也没做人门客打算,这念头只能按捺下来。 也是天助陈王,后来丁文山遇险,被有心的陈王救了一命,他感激涕零,后来身份揭露后,他便应对方所邀,进王府当清客。 换而言之,丁文山此人,是彻头彻尾的陈王自己人,与皇后魏王临江候府都没有任何关系。 “丁先生,本王有一疑惑,或先生能解。” 陈王很看重丁文山,站起相迎,二人分宾主落座,随意说两句后,他便开直奔主题。 丁文山肤色白皙,面型瘦削,蓄了三缕长须,一身淡蓝色文士长袍,是个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闻言他捋了捋长须,“殿下请说。” 陈王某个念头已酝酿多年,只是他向来秘而不宣,这还是头回与其他人提及,沉吟片刻,他方道:“先生想必知道,我纪氏与当朝皇太子并不能相容,如今已呈分庭抗礼之势。” “本王以为,兄长才干谋略,比之太子要略逊一筹,总是唯恐有一朝败落,累及母家一族。” 这句话说得好听又隐晦,其实翻译成通俗版,就是在他眼里,魏王不是纪氏一族拥护的最佳人选。 那谁才是最佳人选? 作为亲弟弟,说出这番话,陈王隐藏的意思当然是,他想自己上。 换而言之,陈王认为自己能力绝不逊色于其兄,因为晚出生两年就被放在辅助位置上,他很不甘心,欲取而代之。 丁文山是个聪明人,当然秒懂,作为一个陈王府门客,他当然不会打击主公的进取心,闻言立即拱手,“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做些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宾主二人心知肚明,不过他也不主动揭破,只是顺着陈王表面的话语说下去。 “先生有何良策?”陈王这是问取而代之的良策。 丁文山蹙眉,思索良久,方道:“在下以为,殿下应先暗中发展己身势力。” “人手不足,即便有计策,也很难施展。”他捋了捋长须,娓娓道来,“过去殿下在宫中,身边基本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娘娘自然一片慈母心,但这也有个弊端,便是殿下一举一动,怕是瞒不过娘娘。” “雏鹰欲高飞,须先离巢穴。殿下既然已出宫建府,成了当家人,那便不能仅依仗母兄。” 丁文山最后总结道:“殿下头一步,须在宫中朝中先放下自己的探子眼线。” “先生所言甚是。” 丁文山所言,正是陈王心中所想,这两年他也一直这么做着。只不过,从前这只是一个念头,行动上力道到底不大,而今天他决心既下,便会全力向这个目标进发。 “日后,还需先生多多劳神。” “在下蒙殿下搭救,方能活命,此乃应有之事。” …… 陈王很谨慎,问罢计策,便住口不言,丁文山很识趣,不多时便告退,出了外书房。 陈王开始研究有关人手安插方面的具体事务,而丁文山则继续打理手头庶务。 等到暮色四合之时,丁文山才不紧不慢回了屋,一切与平日并无不同。 回到院子,他对贴身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心灵神会,一连串打水取膳的命令下去,院里的人都各自忙活去了。 丁文山进了书房,迅速取了纸笔,奋笔疾书。与平日不同,他执笔的竟是左手。 原来这位陈王府首席门客,竟是左右皆能书,右手字迹如其人,酣畅飘逸;而左手则笔走龙蛇,迅若奔雷。两种笔迹截然相反,若非亲眼所见,绝不能相信是同一人所写。 丁文山迅速写罢,稍稍晾干墨迹,便匆匆折叠,交给贴身小厮。 小厮贴身收好,后面窥了个机会,便立即将信笺传出去。 这封密信,当夜到了东宫,落在皇太子高煦手上。 他垂目仔细看罢,薄唇微微勾起,精心部署了数年,如今终于看见成效了。 “丁文山做得很对,不必急躁,只要陈王有这般心思,他必然会主动提起的。”安插一个人进陈王府腹地并不容易,一旦心急露了痕迹,因此折损实在太可惜了。 “陈王问,丁文山便答;陈王若不问,他不必提起。”高煦手一松,将密信扔进大书案上的青花瓷笔洗中,垂眸看墨迹逐渐晕染开来。 “林阳,你通知丁文山,日后非必要不必再传信,若是传信,也需慎之又慎。” 陈王既然下定决心,在这当口,必然会更加警惕,虽然他们的通信渠道十分隐蔽,但也需谨慎一些。 “属下领命。”林阳立即应了一声,恭敬告退,立即着手处理此事。 夜色已深,高煦也没久留,思索片刻便离了大书房,沿着回廊往后面行去。 离得远远,便能看见昏黄烛光透在后殿正房的窗棂子上,很柔和,很温暖。 一个纤纤倩影倚在窗前软塌上,虽只是一抹黛色剪影,但高煦却万分笃定,她就是纪婉青。 有人在等待他。 劳碌了一整天,夜里回屋,有人在烛光在静静等待着他的归来。 这人,是他的妻子。 这个念头如大潮突兴,骤然出现在高煦脑海中,他心跳微微加快,脚下也不禁急了几分。 “殿下,你回来了。” 纪婉青听到声响,下榻迎了出来,面上泛起一抹欢喜微笑。 “嗯”,高煦应了一声。 “今儿殿下回屋,可比昨日还要晚些。” 纪婉青抬手,解开高煦身上大氅系带,他微微抬起下颚,配合她的动作。 她将大毛氅衣解下,递给一边候着的张德海,又接过何嬷嬷奉上的热帕子,给他擦拭一双大手。 纪婉青抬眸端详高煦,美眸有一丝心疼,她压低声音,“殿下整日早出晚归的,劳碌不歇,长久下去也不是法子。” 难怪“身体羸弱”的皇太子,每个一段时间,便要“旧疾复发”一回,这么一个工作强度,一般人都吃不消。 有人关怀惦记,实在是一件颇为窝心的事,高煦神色和熙,这次并非伪装,他握住她一只纤纤玉手,道:“年节前后,会比寻常忙碌一些,往日并非如此。”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昌平帝是个不勤政,却爱抓权的君王,大事他必要做主,而其他琐碎繁杂的政务,却一概推到能干的皇太子头上。 高煦不嫌弃,反倒很乐意。琐碎朝事处理多了,聚沙能成塔,夯实根基也是好的,况且朝中有实力却中立的文臣武将很多,他有能力有魄力,将诸般事宜处理得稳当妥帖,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这群人忠君不假,但高煦却是他们唯一承认的皇位继承人,一如纪婉青之父纪宗庆。 不过这些复杂的瓜葛,高煦并没打算详细解释,他视线掠过她如玉般的俏脸上,问道:“今儿怎么了?皇后可有再为难你?” 纪婉青却没有立即诉说,她踮起脚尖,先替他解下束发金冠,“殿下先沐浴,松乏松乏,我待会再与殿下细说。” 这是高煦第二次在内屋浴房洗漱,他浸在热水中闭目,这地儿有了女主人不过数日天,便染上了丝丝香甜气息,挥之不去。 待梳洗妥当后,高煦回了里屋,纪婉青早已挥退何嬷嬷等人,独自在屋中等他。 纪婉青很细心,也很体贴,让人身心舒畅。 小夫妻携手在软塌上坐下,高煦命张德海等人退下,侧头对她说:“怎么了?” 他此刻比新婚头天还要平易近人许多,这给了纪婉青极大鼓舞与信心,她直了直腰背,认真将今日在坤宁宫中与皇后对话复述了一遍。 “皇后肯定不会信任我,不过,她对我被迫选择当眼线这事,却是存疑不大。”她仰脸看他,美眸亮晶晶的。 这是要他夸奖了? 高煦睨了她一眼,“很好,你做得很不错。”这也是他的真心话,纪婉青确实很聪敏,表现非常优异。 他斜倚在朱红色的福纹引枕上,微微展开一臂,她立即乖巧偎依进他的怀里,修长大掌搭在她的细腰上,将人拥住。 “殿下,我还有事儿要告知与你。”纪婉青调整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嗯?” 她的声音严肃起来,“今天我再坤宁宫发现了一件隐秘事。” “哦?”高煦诧异,她竟有这般能耐,头一天便发现秘辛?他垂目看她,“说与我听听?” 高煦这个表现,明显是意料之外,被小看了的纪婉青嗔了他一眼,也不耽搁,忙搂住他的颈脖,附在他耳畔低语,“殿下,我发现魏王陈王,并非真如传言般手足情深。” 她想了想,补充道:“确切的说,应该是陈王对兄长有龌龊,而魏王并无所觉。”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她支起身子搂住他的脖子,他顺势拥抱住她,她因为谨慎起见,附在他的耳畔,低低说着自己的新发现。 这姿势极其亲密,微微热气呵在他的耳尖,低低细语的频率引起了震荡,一种轻微的热意麻痒自耳根悄悄而起。 从未有人以这种形式与他说过话,这种感觉很陌生,却不教人排斥,高煦稍稍一顿,那热痒酥麻之意已顺着耳根,悄悄蔓延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种奇妙的感觉骤然而起,高煦还来不及细细品味,马上就被纪婉青话语吸引过去了。 “殿下,我发现魏王陈王,并非真如传言般手足情深。”她想了想,补充道:“确切的说,应该是陈王对兄长有龃龉,而魏王并无所觉。” 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高煦是震惊的。这事儿他知道,也部署了好几年,甚至还在今日取得了巨大进展,但他绝没想到,她竟这般敏锐,不过一个照面,便发现了端倪。 要知道陈王此人,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否则,皇后与魏王身为至亲,就不会多年都一无所觉。 高煦与这异母弟弟并不亲近,他是太子,自小居于住清宁宫,而对方则居于皇子所。 住处没联系,年龄也有一定差距,对方前头还有一个同母哥哥吸引视线,可以说,在陈王入朝前,高煦虽是其长兄,但一年不过仅在大宴上会见几面。 高煦对陈王的印象,原就是个长相俊美却不阳刚,肤色白皙,一贯沉默的男孩。 由于双方关系日趋紧张,高煦仔细调查过魏王陈王,他底下都是能人,却并没发现不妥。后来,还是他亲自发现不对。 一次年节大宴,纪皇后大力铺垫,让魏王大大出了一次彩。彼时昌平帝正要大力抬举皇后一党,以抗衡势力稳固的东宫,加上魏王表现确实不错,于是,他便大肆褒奖一番。 高煦心绪清明,冷眼旁观,不过,他视线一转,却意外瞥见了陈王的微表情变化。 陈王沉默看着大放光彩的兄长,不忿、意难平、压抑等情绪一时难以自控,从眸底一闪而逝,虽顷刻掩下,但还是被高煦看了个正着。 这个发现不可谓不大,高煦立即着手准备,安排了一个四下游历的丁文山,一年后与陈王结识,继而种种交集,顺利进驻陈王府。 陈王掩饰情绪十几年,功夫炉火纯青,纪婉青头一次碰见对方,即便机缘巧合的原因在,也必要有极强的观察能力才能发现。 她不但有敏锐观察力,分析能力,还具有大局观。从点到面,瞬间便抓住最要紧之处,若她手上有人手,想必也能做出最佳处理。 这一刻,高煦震惊过后,是极为赞赏的。 要知道,他确实同意了纪婉青谍中谍之策,也不否认她的聪明,但说句实话,她身份敏感注定不被坤宁宫信任,这种情况下,即便深入敌营,要探听消息也是极艰难的。 他最初的展望,就是在妻子始终如一,没有背叛他的情况下,能保住自身与妹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即可。 不过纪婉青很聪敏,周旋于坤宁宫之内,时日久了,多多少少得些消息也不足为奇,高煦还能通过她,散一些九真一假的消息,用以设计纪后一党。 这些用好了,也是能起大作用的,如此,纪婉青便算立下不少功劳了。 没想到,纪婉青能力不仅于此,他还是低估了她。 高熙凝视纪婉青片刻,眸中闪过一抹激赏之意,她见了,笑嘻嘻道:“殿下,我可是很厉害?” 她下颌微抬,得意洋洋地眨巴眨巴美眸。 她小模样俏皮,神态亲昵,言谈举止之间,带上小小撒娇,高煦不禁微笑,点头肯定道:“是。” 这并非假话,她不但是个顶级探子的好胚子,还是具备了优秀领导者的潜质,若她是高煦手底下人,少不得立即受到提拔,放在合适位置上,并委以重任了。 不过她是他的妻子,这一点就免了。 高煦搂着她站起,微微俯身展臂,将人抱在怀里,往床榻行去,“陈王确实不甘被放在辅助者位置上,他颇有心机,如今不过暂且隐忍罢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啦。” 纪婉青被放在床榻上,她打了个滚躺在里侧,等高煦上床后,扯过锦被将两人盖住。她语气有些失望,她还想着立个小功劳,好让他在接管内务的事上容易松口些。 她也没掩饰自己的小心思,“我还想着有了功劳,殿下好答应让我掌内务呢。” 不管是关于太子妃的尊严体面,还是方便日后继续深入坤宁宫,掌内务都是必须的。不过她这间谍工作敏感,小夫妻信任还很欠缺,遮遮掩掩反倒惹人疑窦,这般大方说出来,坦坦荡荡才是上策。 本来纪婉青想着,清宁宫前后殿界限分明,后宅无法触及半点机密,有了小功劳,高煦答应不难的,现在倒是小受打击了。 也不知高煦会不会答应。 她有些小丧气。 高煦微微使劲,覆在她身上。他虽外型文雅,但实际身躯扎实,八块腹肌隐隐可见,很是沉重,不过好在他也清楚,手肘等位置撑在床榻上,只虚虚压着她。 “那你答不答应嘛。”纪婉青顺势搂住他,撒娇亲昵好几天,心理压力没了,她还熟能生巧,话罢不忘主动亲亲他的唇角。 其实,高煦既然答应了这个计策,对于适当放松某些事,就已持默许的态度了,皇后这第一步试探,他并不意外。 本就是意料中事,况且如今还多了纪婉青的新发现。 魏王兄弟有龃龉,虽说高煦早已知道,但效果还是有的。她的态度很关键,一有了发现后,就立即事无巨细说给他听,信任值加分不少。 不过,他瞅了她一眼,挑眉道:“美人计是没用的。” 话罢,高煦俯下身亲吻她粉腮,沿着脸颊,一路到樱唇,噙住嬉戏。 纪婉青的话被堵住,支吾说不出来,一吻罢娇喘吁吁,她好气,美人计没用你还亲个毛线啊! “你,我可是太子妃!” 高煦并没有异常反应,态度已说明一切,纪婉青说话也少了很多顾忌,她薄怒嗔道:“你说,那内务给我管不?” 他睨着她,轻哼一声,“太子妃不是不受宠吗?太子怎么可能交给你内务权。” “你只能自己争取了。” 高煦的意思很明白,他是同意了,但鉴于种种不可言说的缘故,这内务不能他亲自交出去,只能靠她自己想法子。 演戏演全套,即便清宁宫篱笆扎得严,外围也未必没有皇后的眼线,毕竟他在坤宁宫也有。内务交接是后宅大事,若由太子亲自下令,肯定瞒不过人的。 理是这个理,但他却很气人,纪婉青牙痒痒。 两人渐渐熟稔后,言谈举止间也大胆许多,她磨牙片刻,倏地凑上前咬了他下巴一口,“叫你得意。” 这一口不算重,只浅浅留下几个牙印子,须臾便淡了,只不过,皇太子为人夫的尊严却被挑衅了。 这可不得了,没等纪婉青退回去,他大手便牢牢固定住她的后脑,立即反扑。 她这般亲昵的举动,同时引燃了另一种炽热,高煦来势汹汹,还悬挂着大红帐幔的床榻上温度陡然攀升,轻喘娇哼过后,便是含泣的低声讨饶。 他哼了一声,“你不是能耐得很么?” “不,不是的……” …… 一场酣畅淋漓的火热缠绵,强度是以往不能比拟的,结束后纪婉青俏脸沾有泪痕,只瘫在他怀里,娇躯仍在轻轻颤抖。 高煦探手,取了床畔小几上的干净丝帕,给她抹了小脸上的泪花,回身轻抚她的背部。 年轻男子精力旺盛,前几天他总是至少要再战一场的,不过今夜却没这个打算,方才他过了,再来怕初经人事没几天的她受不住。 只是说实话,这般放开手脚,确实让人畅快至极,他暗忖,等过些时日,她适应了,就无需这般顾忌了。 二人相拥良久,纪婉青终于恢复平静,她仰脸,轻轻吻了他的侧脸一记,“殿下,你真好。” 她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内务虽不甚重要,但到底信任已迈进一步,“我不会让你失望。” 美眸如星,目光专注,他垂眸与她对视,良久,低沉男声响起,“好。” “睡吧。” 翌日。 小夫妻晨起,穿戴妥当后,纪婉青摸了摸高煦下巴,嗯,果然从没有留印子。 她还是很有分寸的,一国皇太子顶着个牙印子在脸上,恐怕不用出门了。 她点了点头,对自己技术颇为满意。 高煦挑眉,也没吭声,只斜睨了她一眼。 张德海照例伺候主子出门上朝,他小心撩起明黄锦缎轿帘,等高煦登上轿舆,刚要撒手,却听见里面道:“张德海,你吩咐下去,内宅诸事,前殿莫要插手。” 他忙应了一声,等了片刻里面再没传出话语,才恭敬放下轿帘子。 张德海是个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便明白太子是要将内宅事务交给太子妃了,不过出于某些原因,没有亲自出面给予。 能当上后宅大管事者,当然是高煦的人,若有前殿撑腰,纪婉青即便是太子妃,恐怕也奈何不得,毕竟太子妃再尊贵,也够不上皇太子的。 不过,现在高煦发了话,就不同了。 张德海也不敢耽搁,忙招了个心腹到跟前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后,才放心跟着轿舆后面出了清宁宫。 再说纪婉青这边,她送罢高煦出门后,便出门往坤宁宫晃了一圈,很快折返。换了一身玫瑰红百蝶穿花纹妆花缎常服后,她便问何嬷嬷。 “嬷嬷,我昨日让你打听的事,可有了结果。” 昨日回来后,纪婉青便让何嬷嬷等人打听内宅具体人事了。毕竟,即使是最好情况,高煦愿意亲自下令交管内务,她也是需要了解这些的。 如今要自力更生,更是必不可少了。 “娘娘,老奴已经打听到大致情况了。”实际上,何嬷嬷早几天前,便开始关注这些了,深入情况还不清楚,不过大小管事有几人,具体负责哪一块,她却是知道的。 在详细禀报前,她先悄声问:“娘娘,殿下如何说?” 何嬷嬷一脸关切,说话间不忘细细端详自己姑娘。纪婉青回屋后,便将用作遮掩的浓妆洗干净了,面上只浅浅均了一层香膏子,娇俏小脸白皙粉嫩,眉宇间有一抹春意,显然昨夜才被夫婿好生疼爱过。 她身子骨有些懒,斜斜倚在杏黄色的鹤纹大引枕上,面如娇花,显然经了雨露浇灌,正渐渐绽放。 何嬷嬷一眼便知,自家姑娘与殿下,夜间看来颇为和谐,作为纪婉青陪嫁中唯一清楚所有情况的人,她一颗心放下些许。 不过这些并不够,若是殿下同意姑娘接掌内务,这才算不错。 纪婉青颇为了解乳母,一眼便知,涉及房内事,她有些羞赧,忙招手让对方凑近,低声说起内务之事,好岔了过去。 何嬷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听罢,她点头道:“殿下顾虑颇有道理。” 她松了口气,看样子,太子殿下待姑娘还算好的。 乳母面上纹路舒展,纪婉青眼见她这几年陡增的细纹,颇有几分心酸,神色一黯,“嬷嬷你费心了。” “姑娘能干,嬷嬷不用费心,”何嬷嬷见状忙岔开话题,开始细细说起后宅人事。 往事多想无益,纪婉青摇了摇头,甩开伤感,开始凝神细听。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清宁宫后宅大管事是个五旬出头太监,姓谷名富,这个纪婉青知道,对方还领着后宅一应太监宫人来拜见过她。 不过她真没想到,这谷富还有些来头,他竟是上一任坤宁宫大总管。 纪皇后上位后,坤宁宫大太监位置稳当,十几年没换过,换而言之,这谷富,就是元后的亲信了。 能当皇后心腹,谷富忠心是没问题,办事能力也强,只是人无完人,他还是有些小毛病的。 他爱赌些小钱,而且虽没了某样物事,但人却不大老实,见些美貌小宫女,总会有些意动。 不过谷富很有分寸,从前在坤宁宫没犯过错误。那些思想上的小问题并无妨碍,瑕不掩瑜,于是,大总管的工作一直做下来了。 后来,元后薨了,他便伺候在小主子身边,一直到如今。 开始,谷富还是很谨慎,只是到了后来,等皇太子逐渐长大掌权,他卸下担子,人老便浑了不少,压抑多年的毛病便出来了。 他爱吆喝伺候自己的小太监赌钱,这没什么,以他的功劳能掩住,不过,他还爱美色,并且这次还伸出了爪子。 还好,谷富这行为虽不咋样,但忠心分寸却还是有的,他从不威逼宫人,只有遇上自动贴上来的小宫女时,才亵玩一番。 高煦很厌恶这些,不过人家你情我愿,而他面对这位母后留下来,并忠心他多年的老人,一棒子打死实在不行。 他便将谷富调进去管内宅了,眼不见为干净,这活计体面,但无甚权力,也免了对方犯错误。 毕竟,后宅并非独立存在的,人员出入、各种供给都需经过前殿,有明白人把关,他闹不出幺蛾子。 谷富知太子心思,也不再往前头去,只安在内宅。不过,他伺候了两代主子,体面足足的,即使如今被闲置了,也无人敢轻视打脸。 目前,内宅诸事都是这位谷总管打理的,他算是过着半荣养的生活了。 何嬷嬷说起这人时,一脸嫌弃,最后嘀咕道:“都是太监了,还当个老不修,整日盯着些小宫女。” 纪婉青也很无语,不过对于她来说,这也算是件好事了,这谷富漏洞处处,即便有元后老人脸面撑着,恐怕也兜不住。 难怪高煦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出门了。 原来如此。 “娘娘,”何嬷嬷有些忧虑,“这谷总管是先皇后留下的人,怕是有些难办。” 长辈身边的猫狗,都是轻易伤不得的,更何况是元后给太子留下的亲信? 纪婉青却摇了摇头,对这点她持不同意见,谷富是有点面子,但这面子却是太子给的,她已经提前跟高煦说过了,他既然已默认,那问题就不大了。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高煦默认只是暗地下的,并没有广而告之,因此,她须设法先从台面上撸了谷富职务。 只要这点成了,接掌就顺理成章。 “嬷嬷,我们要先拿住这谷富的短处。”有了短处,才好发作。 “娘娘,这姓谷不是通身都是短处么?还有什么好拿的。”一直安静立在一旁的梨花听了,忙插嘴说了一句。话罢她皱了皱脸,显然很厌恶谷富。 纪婉青也很不喜这人,不过,她却持不同意见,“谷富固然行为不检,但这些俱非他差事上的失误,要想凭此撸了他的职务,很困难。” 他属于躺在功劳簿上养老的典型了,问题不大的情况下,高煦便睁只眼闭只眼容下了他。 不过据纪婉青这几天对高煦了解,这男人赏罚分明,底线不容侵犯,一旦过了,说什么也白搭。 主子是这样的行事风格,那就必然会贯彻到底下一干人等之中,纪婉青只要拿到了谷富职务上的大差错,问题迎刃而解。 大方向确定了,但这职务上的差错该往哪里拿呢? “娘娘,我们初来乍到,一时怕是难以着手。”梨花忧心忡忡,而何嬷嬷也眉心紧蹙。 对啊,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谷富掌管内宅多年,早已根深蒂固。太子妃固然是尊贵的主子,只是初来乍到,先不要说拿人差错了,即便是理顺脉络,怕也不易。 这个问题,其实待久了就能解决,只是纪婉青却是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事情陷入僵局,室内安静下来,她凝眉沉思。 财赌酒色,通常是不分家的,而太监没了某样物事,更偏爱搂银子,好让自己有倚仗,晚年生活也能保障。 纪婉青觉得,既然谷富好赌好色,那么钱财之物,他应该也很热爱的。 年纪时自制力强,年纪大就松懈了,他既然往其他两样伸了爪子,那么银钱也不会落下吧? 可惜从前高煦后宅没人,每年最多就拨下些修缮屋舍的银子下来罢了,并没多少,而且这事儿还得由内务府领头的,他想贪也贪不了什么。 不过,这情况到了前段时间就发生了变化。太子大婚,这是国之大典,偏生准备时间极紧,所有人忙得连轴转,这谷富身为后宅大管事,必然是经手过不少钱银的。 他会半点不伸手吗? 纪婉青觉得不会。 一瞬间她联想到高煦的态度,他对清宁宫把控很严,必然是知情的,虽对谷富的不满没有积蓄到临界点,但对于换掉这人,却是颇为乐意。 她一喜,自己应已找对了方向,“嬷嬷,不若我们先往谷富身边几个小宫女试探一番。” 谷富身边最大最明显的缺口,就是这些眼皮子浅的小宫女了,她们肯定不会喜欢这老太监,不过是为了钱银或安逸生活等,才巴上来而已。 既然是为利行事,那么有了更大利益,那就很容易心动了,毕竟,应该没人喜欢被个老太监玩弄的。 偏偏她们位置颇为特殊,很容易接触到某些隐秘事。 “嬷嬷,你先命人不经意接触接触,万不能打草惊蛇。”若是不行,还得另外想法子。 何嬷嬷忙应了一声,匆匆下去安排不提。 纪婉青细思过后,认为这是最容易打开的一个突破口,不过暂时也急不来,只能徐徐图之。 她做好了需要耗费一些时间的准备,却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有人主动找过来了。 来人正是谷富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十五六岁年纪,颇为美貌,她并非贪慕虚荣才跟了这老太监,而是当初处境困难,为了保命不得已行事。 她不甘心被个老太监玩弄,只可惜上船容易下船难,危机过去以后,她寻找了近一年时间,才等到太子妃被迎入清宁宫后殿。 “娘娘,我手上有些物事,能助娘娘一臂之力。” 这小宫女名夏喜,一直密切关注着后殿动静,何嬷嬷派的人一往这边来,她就知道久候不至的机会终于来了,她唯恐被别人争了先,当即偷偷摸摸往这边来了。 “奴婢只有一奢求,希望能摆脱谷总管,并保住己身安稳,不被报复。” 夏喜跟在谷富身边,她知道太子妃处境并不如外面传言那般尴尬,太子不论多晚,都会回后殿歇息的,并且听说,后殿每晚都会传热水。 太子妃要保住她轻而易举,而对方要彻底掌内务,就必须先把谷富这倚老卖老的老蛀虫连根拔起,恰好她有证据。 夏喜态度很谦卑,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娘娘仁慈,奴婢感恩戴德。” 纪婉青端坐在透雕牡丹纹的楠木太师椅上,不动声色打量下面的人。 夏喜模样俏丽,身段傲人,纪婉青一个照面便猜测到她当初遇上的困难是什么。皇宫底层是很黑暗的,她模样姣好,偏没有自保能力,没有谷富,还有张富李富。 相较而言,这谷富算有原则,清宁宫内宅安稳清静,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夏喜应该遇见过很多坎坷,不过她目光却很平静,可见思想并未扭曲,而观其言行举止,也是个有分寸知好歹的人。 其实,若真是个始终积极向上的好女孩,纪婉青是很乐意帮一把的,更何况对方还带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颔首,“可以,起罢。” 夏喜喜极而泣,忙狠狠磕了几个头,“奴婢谢娘娘大恩大德。” 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也没想着要什么保证,一得到纪婉青答允,便立刻表示,这二日会设法把证据拿到手,并送到后殿来。 夏喜一眼不敢往上瞟,告退后便立即偷偷折返。 梨花很欢喜,“娘娘,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纪婉青点头,确实是意外之喜,她们一点没废功夫,“嬷嬷,你使人先悄悄打听一下这个夏喜,不用太详细,大致了解就可以了。” 夏喜能进入清宁宫,背景肯定没问题,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打听打听吧。 “就跟张德海那边的人打听即可。”反正高煦是同意的,资源不用白不用。 夏喜脱离谷富的心很迫切,晚膳前,她便将证据盗取出来了。 这是一本账册,字迹很潦草,应该是谷富写给自己看,用以记账的。另外,夏喜还说了几处应是他藏银子的地方。 谷富孑然一身,银钱之类喜欢放在身边。 而夏喜很机灵,机会未出现之前,她最乖巧柔顺,谷富防备较少,她常在对方屋里出入,用心观察之下,对这些早已了然于心。 一朝有变化,这些都成了资本。 纪婉青随手翻了翻,墨迹有旧有新,旧的很少,所记日期从七八年起,一年只有寥寥几笔,金额也小。她估摸着,这大约是从前从修缮屋舍处克扣下来的。 几页过后,墨迹就全是新的,林林总总,记了很多,而大大小小金额加上来,足有数千两之多。 按如今大周朝的物价,七八两银子就足够四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了,而且还过得颇为不错。这谷富一个内宅管事,不过是三个月时间,就捞了人家十辈八辈子的花销。 这人越老越贪,难怪高煦不满,估计就算没有纪婉青,等过了这段风头,他也是要换了这老太监的。 她心内大定,抬目吩咐道:“何嬷嬷,你先找个地方,把夏喜安置下来,等明日过后,再安排个差事。” 打铁趁热,她想着明日便动手,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先知会高煦一声,给大老板汇报一下工作进度。 纪婉青的行动方向,高煦是知道的,因为何嬷嬷跟前殿管事打听夏喜的事,张德海等主子有些空暇的时候,便报上去了。 高煦搁下笔,揉了揉手腕,端起茶盏呷了口,“她倒是机灵。”这么快就找到突破口了。 他对谷富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偏这老奴才年纪越大越糊涂,以为自己从前有功劳,就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纪婉青猜测得不错,即便没有她,高煦也打算把谷富换掉了。 这老太监有资历有功劳不错,但他却不乐意把这么一个人放在清宁宫内,放出宫荣养出去吧,也算全了他母后的体面。 “殿下说得是。”张德海一脸认同。 高煦搁下茶盏,瞥了他一眼,“孤发现你这奴才,向来都是给后殿说好话的,可是收了好处?” 张德海点头哈腰,凑趣道:“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的。” 这点高煦倒能肯定的,他随意一说,也并没有存疑生气。 “奴才看着,咱们太子妃娘娘应是个好的。”张德海一路冷眼看过来,对纪婉青印象极佳,“皇后娘娘那边,怕是打错算盘了。” 贴身伺候太子近二十年,张德海其实对主子颇有几分了解。目前来说,太子对太子妃观感也很不错,他真心希望,太子妃能始终如一,不要让他主子失望。 对于这一点,高煦却没有发表意见,只“嗯”了一声。 目前来说,纪婉青表现不错,小夫妻相处也日渐融洽,短短一段时间,他似乎已习惯了后殿的温暖,若能一直这般下去,就很好。 希望,她不要辜负了他的初步信任。 小插曲过去后,高煦重现拿起笔山上的狼毫,继续专注朝务。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下午天阴沉沉的,到了傍晚,雪果然又下来了,等高煦回屋时,冷风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 轿舆停在回廊台阶下,就这么几步路功夫,他肩膀衣襟处就落了不少雪花。 纪婉青持帕子扫落雪花,替高煦解了大毛斗篷,摸了摸他的手,还好,挺暖和的。 她下午命人往前面送了件夹袄,虽他衣裳前殿肯定备有,但这是她的心意。 高煦真穿上了,她满意点了点头,含笑瞅了他一眼。 “这么高兴?”他将她表情看在眼底,挑眉问道。 “嗯,是很高兴。”纪婉青樱唇弯弯,想了想,又道:“殿下明日早起上朝,还得再穿厚一些。” 大清早是最冷,装病就好,可别弄出真病来。她忙指挥梨花等人,把加厚外袍跟夹袄取出来,好明日取用。 她回头叮嘱道:“殿下明日的衣裳我备好了,可不能穿少了。” 在高煦的记忆里,上一次被人这般叮嘱,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他母后薨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过。 “好。” 他发现自己适应良好,一点不排斥,颔首应了,声音很和熙。 小夫妻携手到软塌上坐下,纪婉青便开始汇报目前工作进度,最后补充道:“殿下,明天大概需要你过来一趟。” 即使处理完毕所有事情,后宅管理权交接,也少不了太子点头的。 高煦不意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殿下,坤宁宫若有眼线在内宅,这次必然会关注此事,并立即往外传信。” 诸事谈罢,小夫妻携手上床歇息,纪婉青刚躺下,灵光一闪,忙拉着高煦说道:“我们多注意一些,不知道能不能把人揪出来?” “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高煦目带赞赏,今天他才刚将这事吩咐下去,她反应倒是不慢。 纪婉青一看,就知道他早有准备了,这事不用她操心,她正好轻快。拥着高煦,她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聪明,殿下可要夸上一夸?” 妻子笑靥如花,一脸娇憨,他薄唇弯了弯,也没有开口夸奖,只用实际行动给“奖赏”了一番。 翌日一早,纪婉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命何嬷嬷出门,召集后宅所有大小太监宫人,齐聚于前后殿之间的穿堂,她有话要说。 太子妃即便没有掌权,那也是太子妃,她命令一下,没人敢不当一回事,立即便放下手头工作,聚集到穿堂来了。 何嬷嬷使人回禀,说人都到齐了,纪婉青才起身出门,往偏殿而去。 穿堂上首搬来了一张楠木太师椅,显然太子妃是要亲临,宫人太监们不明所以,不过清宁宫规矩森严,诸人也只安静地等着,也没交头接耳。 大管事谷富皱了皱眉,太子妃是东宫主母,所为何事他有预感,没有太子爷发话,他倒是不惧,不过一时颇觉诸事不顺。 夏喜留下话,说出去找个老乡姐妹,晚上也没见回来,他颇喜欢这个小妮子,换了人很不痛快。他今天本就情绪不高,不想早上差事又忙碌,好不容易处理完了,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被叫过来了。 他嘀咕道:“太子妃娘娘折腾也没用,这清宁宫,还是殿下做主的。” 旁边的副总管张兴听得清楚,不过也没搭腔,只双目微闭,当没听见。 高煦虽然将谷富扔到后宅,但却没打算让他结党营私,把后宅弄得乌烟瘴气。其他大小管事,都前殿选出来的,日常听命谷富,忠心的却是太子殿下。 张兴既然能当副总管,负责日常钳制谷富,让他不至于太离谱,前殿肯定有人脉的,他隐隐收到些风声,看着后宅变天是必然了,也就这个老浑人还糊涂着。 他暗忖,看来殿下还是颇喜爱娘娘的,若是他能借机进一步,这位主儿应更小心伺候着。 站了一刻钟,诸人听见外面小太监传唱,“太子妃娘娘到!” 当下,不管腹中有无抱怨的,众人忙俯身跪拜,迎接太子妃。 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挲声过后,一行人簇拥着身穿玫瑰红凤纹宫裙的太子妃进了穿堂。 “诸位不必多礼,起罢。”上首女声很年轻,清澈婉转,听着倍感舒适。 诸人谢恩站起,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侍立,不敢胡乱张望。唯独一个谷富,偷偷往上觊了一眼。 上首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妇,相貌极为姣好,气度斐然,一双星眸扫了一圈,最后刚好落在他身上。 太子妃眼神淡淡,不怒自威,谷富心头一凛,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纪婉青暗哼了一声,谷富是大总管,站在最前面,年纪五十多两鬓斑白的也就一人,她无法弄错。 这人国字脸,长相倒是挺端正的,不过眼皮子微微耷拉,一双眸子也有些浑浊,正好配了他那些肮脏行径。 她没打算与这人多说,直接开口道:“诸位手上都有差事,本宫就不废话了。” “本宫今日召诸位到此,全因昨日有人向本宫禀报了一件要事,牵扯清宁宫后宅甚大,本宫身为太子妃,自不可置之不理。” 纪婉青话音一落,下面诸宫人太监诧异莫名,虽仍不敢窃窃私语,但却忍不住彼此交换了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有人向本宫告密,说前段时间筹备殿下大婚时,后宅大管事谷富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短短一段时日,便昧下不少银钱。” 此话一出,下面诸人震惊,低等宫人不说了,张兴等大小管事对贪昧一事是有所察觉的,他们惊讶的是有人告密,几人忍不住互相看了眼,难道是自己几个之一? 这当口,谷富炸了,他一个箭步窜出列,大声道:“娘娘明鉴,奴才冤枉!” 他敢干这事,不是没有想过后果,毕竟后宅就这么大,瞒谁也瞒不过张兴几个,只是他还是不怎么在意,毕竟以他的功劳,这小事情没有压不住的。 谷富步子从来不迈大,一点一点来,太子没有反应,就意味着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就是他的底气,只不过在一次次试探中,他的谨慎逐渐被消磨,忘记回头看看,一小笔一小笔加起来,早已超过了高煦的容忍底线。 谷富在功劳簿上躺久了,早忘了形,这时候没有反省自己,试图挽救,反倒扫了张兴几个一眼,目光凌厉,拱手对纪婉青道:“娘娘,老奴伺候主子多年,一贯尽心尽力,娘娘莫要听了小人谗言。” 他说虽这么说,但面上并无惧色,端是有恃无恐。 跟个老刁奴争辩,是自降身份,纪婉青没打算这么做,她侧头瞥一眼何嬷嬷。何嬷嬷心领神会,立即下去,片刻后回转,手里捧着账册,还带回了一个人。 这人正是夏喜,谷富惊愕后回神,立即了然,虽在太子妃跟前不敢发怒,但目光一厉,已如利剑般射向对方。 这个贱人! 夏喜恍若不觉,匆匆到了纪婉青跟前跪下磕头,提高声音禀报道:“启禀娘娘,谷总管贪昧之事乃奴婢亲眼所见,有他亲手所书账册为证,请娘娘明鉴。” “谷总管昧下的银钱,奴婢也知藏在何处。”末了,夏喜补充一句。 “娘娘莫要听着贱婢胡言乱语,老奴是有银钱,但这都是以往主子们所赐,并非源于贪昧。” 亵玩小宫女、贪昧银钱等事,虽高煦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些都是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的,尤其前者,若是说出来污了太子妃的耳朵,那罪名就大了。 谷富忍了又忍,压下怒火分辩。太子妃明显有备而来,目标是撸了他好掌内务,只是他不干净,若硬要闹大,恐怕他捞不上好处,现在要紧的是先否认了这事。 至于夏喜这个贱婢,回头再说不迟。 谷富策略不算错,但纪婉青没想废话,这穿堂有些凉,她还打算速战速决呢。 “据夏喜所言,你从前赏赐也有个账册记着,如今正藏在屋子房梁上的匣子里,两者都取出来,对照一番,便水落石出。” “本宫不冤枉任何人,也不允许被蒙骗。” 纪婉青视线一转,看向张兴,“为防有纰漏,就让张副总管领几个人,一同前去吧。” 光是她的陪房去,怕这老太监又有借口狡辩。 张兴心绪清明,也没管谷富投过来的视线,一等上首话罢,便立即拱手,“奴才领命。” 随即,他飞快点了七八个人,一同跟着何嬷嬷等人出去了。 谷富脸上阵青阵白,太子妃剑指内务权,准备充足,恐怕这罪名是撇不轻清了。他懊恼自己对夏喜松懈的同时,也暗暗庆幸,好在清宁宫是太子的一言堂,只要主子不点头,太子妃怎么折腾也没用。 只不过,想起太子并未厌弃纪婉青,又联想起张兴领命时的利索劲,让他心生不好预感。 谷富在宫闱打滚几十年,预感是正确的,只是事已至此,他无法中断。 由于有夏喜亲自领路,很快就将东西账册都找出来了,搬回穿堂,一件件对应清楚,众目睽睽之下,谷富根本无法狡辩,只能眼睁睁看着。 贪昧之事落实,纪婉青一拍几案,怒道:“好一个谷富,大胆妄为,本宫身为太子妃,实无法容忍之。” 她将视线移向对方,冷冷说:“如今先卸了谷富职务,关押起来,等殿下示下。” 何嬷嬷等人应了一声,立即出来几个粗壮婆子,手里拿着早已备好的绳索,上前要压住谷富。 “慢着!” 谷富使劲一挣,他到底曾是男性,一时间几个婆子奈何他不得,他上前一步,冷笑道:“太子妃娘娘,恐怕这后宅职务任卸,娘娘说了不算。” “太子殿下乃清宁宫之主,老奴受殿下之命管理后宅内务,没有殿下发话,不敢轻易卸下。” 事到如今,谷富恭敬维持不下去了,他直接抬出高煦,就差直接说,纪婉青即使是太子妃,也无权更改后宅人事。 奴大欺主,纪婉青听说过不止一次,这次倒是头回见识,她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便请殿下罢。” 张兴奉命到前殿大书房请太子时,高煦刚议事完毕,与外祖父吴正庸隔了长条方几落座。 他“嗯”一声,吩咐道:“让张兴回禀太子妃,孤稍后便过去。” “殿下,”吴正庸迟疑了片刻,到底问出口,“太子妃她……” 太子妃是君,吴正庸是臣,没有他质询的余地,只是他关心外孙子,想问问纪婉青好是不好。 问话也没说完,但高煦听明白了,他顿了顿,道:“纪氏贤良淑德,外祖父且放心。” 纪婉青有无贤良淑德,他其实还没看出来,不过倒是聪敏俏皮爱撒娇,一点也不跟他生分。 时下对女子的评价,是“贤良淑德”为上佳,高煦未肯全信她,却在外祖父跟前给了好的评价。 其实他可以用还算安分敷衍过去的,但不知为何,就给予了肯定,高煦微怔。 那边吴正庸听了却很高兴,连连点头,“好,好,那就好!” “殿下,那老夫先回去。”太子要回后面处理内务,他就不多留了。 “天冷路滑,外祖父慢行。”高煦回神点头,吩咐张德海去送,最后不忘嘱咐一句,“那事大约就在这几日,外祖父切莫插手。” 这说的是方才一起商议的政事,吴正庸神色一正,应了一声,方跟在张德海后面离开。 高煦随即站起,出了外书房往后面而去。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离得远远,高煦便见了纪婉青,今天她召见后宅所有宫人,穿戴打扮繁复许多,不过面上依旧只薄薄均了一层脂粉,不喜浓妆艳抹。 她眉眼精致,粉腮樱唇,这般反而恰到好处。 不过她正襟危坐,面色淡淡,威仪十足,不复他平日所见的俏皮撒娇模样。 屋里屋外反差不小,高煦微微挑眉,她倒能唬人。 “太子殿下驾到!” 转眼,高煦步近,穿堂内一众人听了,忙上前迎接。 “妾见过殿下,殿下万安。”在外面,可不能你你我我的,若被人听了,纪婉青少不了一个没规矩的名声。 “起罢。”高煦点了点头,神情声音和熙,无在外无异,不过却未见半点热络。 这群内宅宫人当中,必定隐藏着纪皇后的眼线,小夫妻很有默契,虽礼仪到位,但表现得十分生疏。 纪婉青接着抬头,飞快瞥了他一眼,目中笑意如昙花一现,随即她肃容,板着脸道:“妾请殿下来,是有要事。” 随即,她偏首看向张兴。 张兴是个聪明人,立即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一点没隐瞒。 他是前殿特地选过来的人,高煦当然不存疑,他剑眉微微一蹙,一贯温润的俊脸沉了沉,看向谷富。 谷富已经“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老奴糊涂,老奴鬼迷心窍,请殿下恕罪。” 他算是看着太子长大了,主子的性格他很清楚,温和不过是表面,错了承认还有生机,若是狡辩抵赖,那是罪上加罪。 谷富其实没有太惊慌,毕竟主仆二人对这些事心思肚明,高煦从前没有发作,他认为这次也能轻轻揭过。 只可惜他错了。 他的主子面色淡淡,眼神很冷,谷富偷偷觊了眼,心头登时一凛,冷汗湿了里衣。 “即是事实,谷富便卸了管事一职罢。”高煦声音不大,却不容质询,他简单一句,便给这事儿画上了句号。 他看向谷富,“你是母后留给孤的老人,以往也多有功劳,孤不追究你近年的过错。” 一桩桩一件件,高煦容忍早到了极限,他淡淡道:“只是这清宁宫,却容不下你,你今天便收拾细软,孤命人送你出宫。” 所谓出宫养老,这必须是指定地点,以确保谷富无法泄露任何信息。从前的赏赐,他也可以带走,日后安居宫外,也算是对得住他母后刚薨那几年,主仆一起走过的艰难岁月。 大冬天里,穿堂冷风嗖嗖,谷富趴跪在地上,出了一头一脸大汗,到了这等要紧时刻,他浑浊多年的脑子陡然清醒。 “老奴谢主子隆恩。”谷富颇为了解太子,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没有把握住,善终怕就捞不上。他哆嗦了片刻,最终磕了个头,颤声应了。 他不满十岁净身进宫,四十多年过去,这个金碧辉煌却又暗潮汹涌的宫殿,早已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待在里面的时候偶尔嫌弃,如今一朝被剥离,他一夕像老了十岁。 太子妃为他所“不喜”,因此高煦一眼未看纪婉青,只淡淡吩咐一句,“内宅大管事一职,由张兴接任,总理诸般事务。” 话罢,他直接站起,欲转身离开。 “殿下,请留步!” 纪婉青上前一步,挡在他跟前,微微一福。 高煦微微蹙眉,面上未见怒色,语气却淡淡,“太子妃有何事?” 显然,他很明白纪婉青折腾出这么多事的意图,却完全没有打算遂她的愿。 纪婉青抬起头,直视他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眸,朗声道:“妾身既忝居太子妃之位,如今愿为殿下分忧,掌清宁宫后宅之内务。” 她也不迂回,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目的。 “后宅内务繁琐,太子妃年轻,还是让底下人操心罢。”高煦一句话否决,他是清宁宫头一位,他不答应,纪婉青费尽心思撸了谷富也白搭。 “非也。” 纪婉青毫不退让,立即接过话头,“天分阴阳,人分男女。乾道成男,在外开拓而掌外事;坤道成女,持家守业主理内务。” “此乃正道也。”这话出自易经,是传统思想文化的根源所在,自然没有人能说不对。 高煦沉默了,但理论是理论,实际操作是实际操作,他不点头,纪婉青道理说破天,也无可奈何。 不过她微微一笑,却道:“陛下千挑万选,方赐婚于殿下与妾身,想必对妾身的品行与能力,是持肯定态度的。” “妾身虽年轻,但对这些许内务,还是能游刃有余。”既有理论,能力也被肯定,而且这肯定的人还是皇帝,再推脱不让纪婉青接掌内务,就不妥当了。 穿堂一时死寂,只有冷风吹过时,微微的嗖嗖声。 太子明显没有交权的意思,太子妃竟直接上前去要,据理力争,字字句句,叫人无法驳斥。 这对天底下第二尊贵的夫妻,视线碰撞,一时火花四溅。周围宫人太监偷偷退后两步,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其实,关于细节方面,小夫妻并没过通气,高煦事前也不知道,纪婉青究竟要以何种办法,从他手里取得内务权。毕竟,撸了谷富,还有其他人。 她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她聪敏,却不知道她思维慎密,伶牙俐齿至此。字字珠玑,步步为营,一句接一句,竟教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时无法推脱。 她淡定从容,有勇有谋,此刻专注看着他,一双点漆美眸眨也不眨,似有激烈花火,熠熠生辉。 这双眸子的亮度,与她的人一样。 高煦恍惚一瞬,心内忽然有些鼓噪,不知是因何之故。 只是他到底非一般人,顷刻间便恢复正常,俊脸沉了沉,拂袖而出,只留下一句。 “既然太子妃爱打理内务,便随意罢。” 向来以温和著称的太子拂袖离去,诸宫人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喘。 纪婉青却不以为意,一脸平静地恭送太子后,转过身来,看向张兴,“张总管,日后还须你多多辅助本宫。” 张兴早隐有所觉,当即忙拱手应道:“奴才领命。” 纪婉青满意颔首,扫了穿堂诸人一眼,“好了,今日便散了罢。” 太子妃随即转身离去,剩下的大小宫人面面相觑,张兴吆喝道:“好了,好了,快办差事去,不要杵在这。” 太监宫人们不敢议论,听了张兴吩咐,立即一哄而散。 穿堂边上有个身穿靛蓝色比甲的粗使婆子,她虽一直低着头,但余光一直密切关注这上首。随着人流散了后,她回到岗位上,没多久,便说肚子疼,要去茅房一趟。 婆子是负责外围道路洒扫的,搭档是个中年宫女,三急之事大家都有,她也没在意,随意挥挥手,让对方速去速回。 这么冷的天,早点干完好回屋暖一暖。 好在婆子没多久便回来了,一切看着与平常并无两样。 纪婉青回屋后,便召来张兴,详细了解后者宅人员事务的具体情况。 张兴是个伶俐人,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东宫规矩森严,不论是洒扫浆洗,还是饮食供给,都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所谓掌管内务,也就是把个总,然后督促下面人严格照办罢了。 权利不大,活儿也很轻省,加上后宅女主子只有一个,更加简单。 她听明白后,打发了张兴,再花了大半个白日功夫,分析一番加深印象,就差不多了。 为了这么点儿事,折腾得不行,若非有高煦默许,恐怕她还捞不上活儿干。 纪婉青撇撇嘴,不过她心里也明白,这是太子妃的尊严体面所在,掌权倒是其次。 当然,放在她身上,还多了纪皇后一重压力。 “青儿这是嫌人少?”不知何时,高煦站在她身后,见了她小动作,挑眉问道。 “殿下回来了。” 纪婉青惊喜回头,他今日不知为何没让人通传,她想事情入神,也没听见外面动静。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马上搂住他的脖子,皱了皱秀眉,道:“不,我没嫌人少。” 她半真半假撒娇,“我一点不喜欢添人,后宅住了我一个刚好。”她瞅了他一眼,笑道:“当然还有殿下。” 某些话,纪婉青不敢胡乱试探,只以撒娇卖乖的方式,浅浅地意有所指一句。 高煦却睨了她一眼,缓缓抬起一臂,放在她的腰身上,“这就要看你了。”她在屋里,威仪架势全无,又一副俏皮爱笑的小模样。 纪婉青眨巴眨巴美眸,咦,这句几个意思? 不过,夫妻感情还不怎么牢固,这话追根究底没意思,刚好何嬷嬷便奉上热帕子,她便顺势接过来,给他擦拭一双大手。 “殿下,坤宁宫的探子,可揪出来了?” 高煦坐下来,方便她取他束发金冠的动作,“锁定了外围几个目标,暂时还不能确定,还须一些时日。” 坤宁宫传信渠道同样隐蔽,后宅人员不少,暗中监视之下,锁定了几个举止可疑的目标,接下里重点关注,揪出来只是迟早的事。 “嗯,那就好。”纪婉青放好紫金冠,又拉他起来,替他解开外袍,同时命人传热水。 “殿下,这人找出来后,不如先留着?”也免了皇后再设法放一个。 高煦正有这打算,把人留着,能避免坤宁宫重新设法送人,还是适当放些假消息,迷惑对方一番。 他睨了她一眼,“就你聪明。” 纪婉青笑嘻嘻,推他进隔间梳洗,不忘对他挤挤眼睛,“殿下若我这提议好,那献策功劳边先攒起来,留着以后一起嘉奖。” “那你就攒着吧。” …… 夜色已深,高煦沐浴梳洗完毕,回了里屋,他便挥退屋中宫人太监,拥着纪婉青上床歇息。 “殿下,今晚我有些不方便,怕是伺候不了你了。”纪婉青亲戚造访,自然不能行房,面前是新婚丈夫,但她说起这话题依旧很不好意思,粉颊爆红。 皇子们是有生理课程学习的,高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了。 “那就睡吧。” 年轻男子刚开荤,热情极高,但他自制力极强,本身又不是重欲之人,既然这样就直接歇下即可。 妇人癸水,高煦并没深入了解过,想了想,只嘱咐道:“你多注意身体。” “嗯,我知道的。”他的关心,算是意外之喜了,纪婉青很高兴,亲了亲他,又问:“殿下,你可要回前殿歇息,或者到西边暖阁?” 这古代认为妇人经水是污秽所集,其他家人应远远避开,因此有这个破规矩,妻子来事儿了,夫君是不能同房休息的,得另找一处地方。 甚至还有些人家,得要求妻子“贤惠”,在月事期间安排女人给夫君睡。 纪婉青嗤之以鼻,她父母就不顾忌这些,爹爹只要在家,都歇在母亲屋里的。 不过她一家子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特别在皇家,万一被人拿了短处可不行。纪婉青下午来事儿后,便命何嬷嬷领人收拾了西暖阁,万一高煦懒着折腾回前殿,就去西暖阁好了。 她没想到,高煦却连西暖阁也懒得去了,直接搂着她躺下,“孤不在意这些,就歇在这可以了。” 纪婉青又惊又喜,瞪大眼睛问:“真的吗?” “我也不愿意你走,我独自一人睡会冷。”地龙火墙暖烘烘的,冷是假的,不愿意他走却是真的。 感情需要好好经营,分开有害无益,这算是一个大进步了,她喜孜孜的,“殿下,我舍不得你。” “真这般舍不得?”他挑眉,垂眸看她。 “是真的!”表白自己也需要时机恰好且力道足够,纪婉青大声说罢,又有些小害羞,凑近他耳畔说:“很舍不得呢。” 大概没有男子会不喜欢这句话,高煦也不例外,他瞟了她一眼,薄唇微勾。 二人相拥而眠,纪婉青想了想,又有些担心,“殿下,万一被人知道了……” 太子肯定没事,但黑锅她背定了,太子妃是未来皇后,天下妇人典范之一,这锅怕是小不了。 他闭目不语,纪婉青使劲晃了晃他,嗔道:“殿下!” 高煦方睁眼,轻哼一声,“你放心,这后殿的消息,绝对传不出去。” 若是连这事儿都兜不住,他这皇太子也别混了。 纪婉青心满意足,吧唧了他侧脸一口,美眸亮晶晶,忙夸道:“殿下你真厉害。” 他斜瞟她一眼,不等她退回去,便反扑回去。 不能敦伦,讨些利息也是好的。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寒风大雪连续几个昼夜,腊月底的天儿是越来越冷,内殿暖烘烘的,纪婉青蜷缩在高煦怀里,倒是睡得香甜。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两人不复各睡各的入眠姿势,刚开始时是她偎依过去的,后来,小夫妻上床后,自然而然就搂抱在一起,用体温温暖彼此。 张德海蹑手蹑脚进了屋,隔着帐幔轻唤:“殿下,殿下该起了。” 帐内男声“嗯”了一声,高煦睁眼,轻轻抽出她枕着的胳膊。 “殿下。”他一动,纪婉青就醒了。 她本来每天都坚持一起晨起,伺候大老板穿衣梳洗,体贴一番,再送他出门的。但这几日月事来了,她有些懒懒,大清早也不怎么睁得开眼。 “嗯,”高煦垂眸,低声说:“你再睡会罢。” 纪婉青身体健康,但女子这几天与平日总有些区别的,他看在眼里。 她眨了眨朦胧睡眼,应了一声,凑近一点,亲了亲他的下巴。 温暖触感一碰即离,他搂住她片刻,才退出坐起,随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纪婉青目送他离了床榻后,便再次沉沉睡过去,再睁眼时,是何嬷嬷唤她起床。 她叹了口气,这大冷天气,每日天不亮起床,就为了给不怀好意的皇后请安,真是一种折磨。 只是人家是明面上的婆母,抱怨完毕,该起还是得起。 “娘娘,殿下还是很好的。” 何嬷嬷喜滋滋的,自从高煦在纪婉青月事期没挪窝以后,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就飙升了一级,每天总要逮着机会嘱咐几回,让主子好生经营,不要大意失荆州。 说句老实话,高煦这表现真不错,纪婉青照例又反省一下自己,看有没有伺候好大老板。 总结了一番,她十分有底气地对何嬷嬷说:“嬷嬷,我知道的。” 洗漱更衣妥当,用罢早膳,纪婉青披上厚厚的紫貂皮玫红缎面滚边大毛斗篷,揣上铜鎏金缠枝牡丹纹手炉子,出门往坤宁宫而去。 一掀起门帘子,寒风呼啸而来,纪婉青缩了缩脖子,快步下了回廊,登上轿舆。 轿舆上有大熏笼,感觉才好了不少。 太子妃仪仗簇拥着轿舆,出了清宁宫,沿着粗使太监早早起来清理了积雪的宫道,抵达坤宁宫。 纪婉青眼观鼻鼻观心,入了西暖阁请了安,便安静落座。宫人奉上茶水,她只借着宽袖掩饰,做了个浅呷的动作,连盏沿也没敢碰唇。 在这地方,由不得她不经心。 皇后大约也清楚的,不过她既不能强按纪婉青喝茶,也不甚在意,反正对方不得太子宠爱,这些便不再重要了。 要知道,在太子大婚前,皇后曾打算过给纪婉青下一些寒凉药物,用以避孕的。 在宫中用药,还是对太子妃用药,一定要无迹可寻。无色无味又无法察觉的避孕药物有,但那需要长期坚持服用,每天一点。 皇后在纪婉青身边没有人,对方每天请安也很谨慎,实际操作有难度,且她现已经暗中投靠了,撕破脸得不偿失,这事儿便被放下来了。 “你接掌清宁宫内务已有几日,如今可理清了情况?”纪皇后如今关心的另有其事,她对纪婉青迅速成功掌过的务很满意,说话和颜悦色许多。 终于来了,纪婉青早已打好腹稿,当下也不迟疑,“内宅有煤炭库、管事房、浆洗房……” “这各房所设了一名管事,上面有一名总管事,姓张名兴,这人是前殿安排过来了,恐怕不能更换也不能收复。” 这些房、库是清宁宫必有的架构,她说了虽理清了条框,但实际上也无甚意义。其他人员方面,她避重就轻,反正初来乍到,只了解了个表面实属寻常。 这些虽笼统,但事关对清宁宫内部情况的泄露,纪婉青很谨慎,早早就给太子报备过,他颔首同意后,她才说的。 皇后凝神听罢,点了点头,“你下一步该做的,就是熟悉诸般情况,然后将你的陪嫁融入其中,既担当了差事,日常也能得到前殿一些消息。” 这才是皇后此举的最终目的。太子身边一直没人,后宅空虚,一直是由前殿派遣人过来打理的,这些大小管事们,与前殿人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然熟稔,大家又是清宁宫班底,日常交往少不了交换些信息,纪婉青陪嫁融入以后,彼此一起当差,很容易会不经意间提及一两句。 这些肯定不是什么重要讯息,机密谁也不敢胡言乱语,但对于皇后而言,这就不错了,比以前两眼一抹黑好上太多。 如果运气不错的话,还能结合外面局势,揣摩出一二。 当然,这些都基于纪婉青的配合。 皇后预料过对方阳奉阴违,会将这些消息真假掺集,避重就轻,“你是个好孩子,本宫不想为难你。” “只是本宫在清宁宫也有耳目在,希望你不要让本宫失望。”她握着纪婉青的手拍了拍,这些话模棱两可,最能恫吓人,让人胡思乱想。 皇后手上的嵌红宝指甲套尾部尖锐,碰触着纪婉青腕上肌肤,触感冰冷带微微刺痛,她垂目不语,半响,方迟疑道:“这些并非一日之功。” “本宫知道,不过只要你肯去做,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一日不成,就十日,十日不成就百日,最晚不过一年半载,没有不成事的。 纪婉青无法推卸,目前只能先用拖字诀了。 “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罢。”皇后松了手,吩咐乳母,“嬷嬷,你送送太子妃。” 纪婉青这个尴尬身份,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在坤宁宫待太久,以免让太子心中疙瘩更大。 她出了西暖阁,扯过丝帕,借着宽袖掩饰,使劲抹了抹手腕,被这女人摸过,她浑身不舒畅,回去少不得用香胰子仔细洗几遍。 纪婉青一行沿着回廊往挺放轿舆之处行去,风雪很大,灌进了廊下,她拉起斗篷的兜帽,加快了脚步。 谁料拐了一个弯,却碰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人正是魏王妃。纪皇后是正经婆母,她虽居于宫外王府,但少不得每隔几天跑进宫请一次安,这回倒是碰上了。 这魏王妃柳眉凤目,杏面桃腮,是个张扬美艳的女子。她的性情恰好与容貌相仿,一般高傲骄矜,大约是很清楚纪婉青被赐婚与太子的真相,行礼颇有几分不甘不愿。 不过再如何不愿,还是得福身请安的,太子妃身份摆在这里,这是君臣之别。 纪婉青有几分好笑,要知道,魏王本人见了她,表面也是毕恭毕敬的,这魏王妃大约在娘家被宠得厉害,历事也不够,才会露了破绽。 她也不在意,两人泾渭分明,也不是一家人,在坤宁宫里纠缠不休,并非好事。 她颔首叫起,便举步离去,魏王妃只得避让到一边去。 回到清宁宫,用了午膳,纪婉青小睡了半个时辰刚起,高煦居然回来了。 “殿下?”她眨了眨眸子,怎么回事?不是天不黑不见人么? “今天封印了。”高煦挑了挑眉,至于这么惊讶吗? 纪婉青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她知道,大周朝的官员有个寒假,不长,就小半个月,衙门关门,印鉴封起来,等过了年再启封办公。 “殿下,接下来你就可以歇歇了吗?” 这真是一个好现象,高煦闲了,会回屋找她了,这算不算有了一个家的雏形? 纪婉青乐呵呵凑上去,“殿下,我伺候你换身衣裳吧。”在屋里,还是换上居家便服比较舒适。 “嗯。” 高煦欣然应允,坐下让妻子给他取下紫金冠,换上一根乌木簪子束发,又站起,换上一身宝蓝色暗紫云纹蜀锦袍子。 夫妻携手在软塌上挨着落座,他斜倚在石青色蝙蝠纹大引枕上,“闲是可以闲一些,只是要完全歇下,却是不可能的。” 这个纪婉青也懂。所谓封印,那只是普通衙门罢了。朝廷六部的要害部门,哪能罢工十来天,必须是照常运作的。高煦是皇太子,他的印当然不能封。 “闲一些也是好,可以缓一缓。” 他微微展臂,她立即偎依进他怀里,“殿下是年轻,但也该好生注意身体,不然以后要吃亏的。” 这老气纵横的语气跟谁学的? 高煦斜睨了她一眼,神色却渐松,他轻“嗯”了一声,还觉受用。 他没有午睡的习惯,忙碌惯了一时闲下来,便吩咐张德海取了一卷书,斜倚在引枕翻看。 纪婉青也没挪窝,就着他的手看了一会书,觉得这般伸着脖子也太累,就放弃了。她想了想,吩咐梨花搬个小矮几过来放软塌上,在取些新炒的瓜子儿来。 梨花现在知道太子不喜宫女近身了,端到近旁时,便让张德海接手,也不往前凑,悄悄退到一边墙角。 纪婉青心情颇佳,剥出了一颗瓜子仁,喜滋滋回头,递到高煦嘴边。 他瞅了她一眼,掀了掀嘴皮子,把瓜子仁吃了,继续看书。 纪婉青继续剥瓜子,这回给自己吃一颗,接着再剥,又递给他。 小夫妻你一个我一个,屋里静悄悄的,仅偶尔传来书本翻页声,以及夹瓜子时的轻微“咯嘣”声。 温馨的氛围一直持续,天儿很冷,难得高煦早归,用罢晚膳,二人消了食,便早早梳洗歇息。 谁料刚躺在床上扯过锦被,便听见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清宁宫,没有紧急情况,谁也不敢放开步子奔跑,更别提冲主子正房而来了。 高煦倏地睁眼,立即翻身坐起,外间张德海已与来人交换了信息,匆匆奔进内屋床榻前,急声道:“殿下,林阳有加急消息要禀报。”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高熙立即掀起帘帐下了榻,那边张德海已经抖开衣裳,匆匆伺候主子穿衣。 纪婉青有些焦急,探头出来,“夜深天寒,殿下记得多添衣裳,不要忘了披上大毛斗篷。” 这天儿的室外,滴水成冰,万一穿少了,可不是开玩笑的,她说着,就要下榻。 高煦回头制止了她,“你不必下来,早些歇息便是。” 张德海也一边动作一边答话,“娘娘请放心,奴才会伺候好殿下的。” 几句话说罢,高煦火速整理妥当,披上一件厚厚的白狐皮大氅,出门往前殿而去。 纪婉青目送他离开,秀眉微蹙,这不是都封了印了么?怎么还有大事发生? “娘娘,您早些歇息罢,不管何事,我们都是插不上手的。”等太子离开才进门的何嬷嬷上前,仔细给主子掖了掖被角。 纪婉青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多想无益。 她只得躺下,“嬷嬷,你也早些歇息吧。” 高煦到了外书房时,林阳已经等了有一会。他作为太子的暗探首领,表面是个太监,实际并不是,即便情况紧急,也不敢往清宁宫后殿闯。 “何事?” 高煦一下轿舆,随侍诸人立即默契散开,主仆二人先后入了大书房,张德海照例亲自把守门户。 “殿下,梁振轩一事,有了变化。”林阳匆匆见了礼,把密信奉上。 他话里这位梁振轩,有些来头,今年刚满四旬,便已任户部右侍郎一职数年之久,负责总领收缴钱粮赋税之事,是年轻有为的朝之重臣之一。 说起户部,不得不先提一下朝中局势了。 昌平帝才干平庸,心思却敏感,因此尤为爱抓权,诸如户部吏部兵部这几个要害部门,当家作主的若非他的心腹,就必然是中立的保皇党,轻易不肯放松分毫。 这般下来,政权兵权,他抓得牢牢的。 然而,所谓中立保皇党,却不是恒久不变的,而且他们也不保证两袖清风。 梁振轩便是如此,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魏王妃的亲舅舅。在外甥女嫁入皇家之前,他便隐隐有偏向纪皇后一党的趋势,厉害的是,几年下来,人家依旧把户部侍郎的位置坐得十分稳当。 然而,随着高煦在朝中扎根深入之后,东宫的触角开始伸各大州府地方,人员调派愈多,在一次机缘巧合,他底下一名亲信发现了这梁振轩的一个异处。 这亲信名陈涛,在朝为官,表面中立实际是铁杆东宫党。今年夏秋之时,他被调任出京,前往浙西为官。他上任不久发现一个问题,这浙西上缴朝廷的官粮,似乎与实际征收的赋税有很大出入。 陈涛一惊,还来不及动作,便有人来游说他。来人虽话语诱惑,却不惊慌,他敏感察觉,若不答应,大概就要“病逝”在任上了。 他的前任就是病逝的,这些人势力盘踞在本地,已经手眼通天,而他一旦答应,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只能同流合污。 陈涛也是个能耐人,表面答应,实际立即将详细情形写下来,秘密传回东宫。 不传信不知道,传了信才清楚,官邸附近,已经被人监控起来,好在他有东宫秘密渠道,方有惊无险将消息传了出去。 高煦得了消息后,立即着手调查,他能量甚大,既然察觉了异处,很快便有了眉目。 以梁振轩为首的几个京中高官,通同浙江布政使司,及其下面一众主要官吏作弊,借口前年天灾未能恢复,瞒报赋税,盗卖官粮。 小动作五六年前就开始了,只是从前有旧的数额在,吞不了多少,而前年浙西刚受了灾情,确实没恢复过来,入不敷支。 今年浙西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大好机会终于来临。 这些人多年小动作没被发现,早养肥了胆子,浙江今年本该上缴秋粮四百五十万担,实际只缴了两百余万担,竟被吞了一半。 高煦震怒,国之巨蛀,他如何能容。 将这群人连根拔起是必须的,只是秋粮已经征缴完毕,来年再次收缴还远得很,却也不急于一时。 他身份敏感,户部要害地方亦如此,一个不小心,很容易就触动了昌平帝某根异常发达的神经。 况且还有一样,随着中宫膝下两王入朝,纪皇后一党势力扩张,并日益稳固,高煦早想找个机会打击一番,这梁振轩身份恰到好处,正可利用一番。 这一个多月来,他都在布置这件事,务必要做到一旦掀起,必将梁等人尽数根除,且给予坤宁宫重重一击。 布置工作在这几日差不多了,已进入收尾阶段,等过了年,好戏便要开锣。 不想,这个时候却多了个小插曲。 督察院一蔡姓御史这么凑巧,发现了此事端倪。他知道得不多,不过御史是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告状无罪,无需理由无需证据,觉得不对即可上折子,不担罪责。 遇上开明的皇帝,比如大周朝开国太祖,御史甚至还能上折子讨论一下皇帝哪里哪里没做对。 换了昌平帝,蔡御史不敢,不过梁振轩一个户部侍郎,他还是不惧的。 蔡御史唯恐梁等人权力大,把罪责捂住部分,他还特地顺着那个端倪,想要多了解一些,才上折子。 这一切,高煦都知悉,正好合了他的意,也免了他年后推个人出来揭发。 本来看蔡御史的模样,大约是年后才会动手的,那时高煦正好收尾完毕。不想,这人有了新发现,一时鸡血上头,不顾已经封印,明天就要上奏折。 “殿下,蔡平今日已经撰写好奏章,打算明日一早呈陛下御览。” 这蔡平,即是蔡御史。东宫临时加派了探子,以便随时了解对方的工作进度。 高煦其实并不意外,毕竟他近日来暗中筹谋的,也就是这桩大事了,一目十行,飞速将密信看罢,他抬眸吩咐:“立即传信下去,梁党一事加快速度,这两天必须把痕迹抹去。” 既然要连根拔起,少不得穿针引线一番,以备案子被揭发时,审刑官能抽丝剥茧,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布置已基本完成,此后仍需把尾巴扫干净了,以免东宫被沾上干系。 户部要地本来敏感,加上梁振轩现已是纪皇后党派的支柱之一,此事一旦有了东宫的影子,很容易牵扯到党争,进而引发昌平帝猜疑。 所以,高煦要全身而退,必须把一丝痕迹不留。 “属下领命。”林阳利落应了一声。 高煦随即再次下令,“传信吴阁老,告知此事,并让他务必不要插手。” 吴正庸是太子外祖父,铁杆的东宫党,目标太大,高煦这次并没有让他参加布置工作,以防露了痕迹。 林阳再次应是,匆匆出门先把这事办妥,随后返回大书房,将主子刚拟好命令再次传出。 风雪中的皇宫安静耸立,清宁宫暗中高速运转,等诸般事宜打点妥当,已是子初时分。 高煦返回后殿,刚解衣上榻,一直睡得不沉的纪婉青便惊醒过来了。 “殿下。” 刚从外面回来,他身上有些凉,她从被窝探出一双纤手,将大掌合拢握住。 温软的纤手很暖和,高煦躺下,她立即偎依进他的怀里,他顺势侧身将人搂住。 怀里温香软玉,暖烘烘一团,她的脸贴在他的左胸处,热意似乎传进了他的心脏。 “殿下,事儿都处理妥当了。”她很有分寸,不打听是何事,只关心一番。 “嗯,差不多了。”他应了一声,又道:“早些歇息罢。” 纪婉青应了一声,蹭了蹭他的胸膛,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方重新入梦。 黑暗中,高煦垂眸看了她片刻,方阖眸。 纪婉青没问是何事,但她还是很快知道了,因为事情太大,满朝皆惊,只要是耳目不闭塞的人,都收到了风声。 虽然已经封了印,但重要奏折还是每天都会呈上御前的,昌平帝不算勤政,但每天翻一翻,还是有的。 翌日,蔡御史的折子便呈了上去。 他文采不错,这事情也很大,慷慨陈词一番,从情节之恶劣,一直说到对王朝社会的影响,通篇下来,梁振轩等人罪状简直罄竹难书。 眼看就是滔天巨浪,内阁不敢沾手,当即就匆匆往御前一递。 皇帝震怒。 钱粮赋税,这已经涉及国家根本了,动了它,就是动了皇帝逆鳞。 梁振轩不仅大大动了,他还上下串联,将事情捂得紧紧了,好几个月下来,不透半点分声。 作为一个君王,最忌惮就是下面官员沆瀣一气,将他蒙在鼓里。 不管这皇帝是否英明神武,以上两者,都是大忌。 昌平帝本就不是性子温和之人,此一怒可想而知。他当即下令,先将梁振轩关押,梁府封了,然后再任命刑部左侍郎张进为主审邢官,负责彻查此事。 一场滔天巨浪在腊月底掀起,凡事在朝为官者,皆密切关注此事,一概感受不到过年的热烈气氛。 纪婉青初初以为这事与她无甚关系的,但将关系稍理了理,方惊觉这姓梁的是魏王妃亲舅。 她瞬间联想起高煦昨夜匆匆出门之事。 魏王妃亲舅,那必然是纪皇后的势力之一。 她隐隐有了不好预感。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蔡御史一块大石,激起了千层巨浪。 户部右侍郎梁振轩立即被羁押,紧接着,刑部左侍郎张进被任命为主审刑官。 这人是中立忠君党,相当能干,偏又铁面无情,闻听此事已大怒,一领了旨意,立即着手彻查此案。 整个京城的气氛立即紧绷。 这么大一件事爆发开来,不足一个时辰,消息便已传到了坤宁宫。 “这梁振轩,难道真敢盗卖官粮?” 皇后的话虽是疑问,但实际心中已经相信。毕竟此事很大,没有些许证据,哪个言官敢贸贸然上奏,昌平帝可不是好脾气的君王。 她又急又气,狠拍了一下炕几,这力道极大,几上茶盏等物应声跳了跳。 纪皇后还真不知道这事。 她母子与临江候府收拢党羽也是有要求的,不是什么势力都要,就是以防得利不成反被拖累。 只是常在河边走,今日终湿了鞋。 梁振轩这几年来,也有向坤宁宫孝敬过不少银两,很为纪皇后势力扩张出了一把力,但梁家数代簪缨,是大家族,那些银钱数额也合理,从未引人疑窦。 纪皇后想起从前那些银钱,一时颇觉烫手,只是银钱已经花用出去,无法倒腾回来。 而且即便能倒腾回来,这时候也不可能还回去,并撇清关系了。 “枉本宫当初看在他的面子上,还选了他外甥女为魏王妃!”皇后面色阴沉,咬牙切齿。 她两个儿子就坐在左右,正一脸凝重,闻言,魏王脸色阴了阴,“也不知那梁振轩吞了多少?” 折子在昌平帝手里,经手的倒有几个阁臣以及蔡御史本人,不过,这个关头,可没人敢凑上去询问此事。 看皇帝的震怒程度,此案肯定不小,只不过,不知道到了何种程度? 这案情的轻重程度,对纪皇后一党影响是巨大的。 毕竟,这几年为了制衡东宫,昌平帝一再扶持纪皇后母子,这梁振轩能继续稳坐户部高位,少不了他睁只眼闭只眼。 即使案情只算中等程度,梁振轩也是肯定要垮掉的,纪皇后一党已注定失去一大支柱。 这还只是最轻的情况,若是案情比想象中严重,影响将会更加深远。 梁振轩投于坤宁宫好几年,势力早已纠缠在一起。若是案情巨大,超越了昌平帝容忍底线,他下令连根拔起,那就损伤就大发了。 更有甚者,昌平帝还可能对皇后母子心生疙瘩。 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只要皇帝偏颇,势力可以重新聚拢,而失了圣心,那才是失去立身依仗。 要知道,昌平帝后宫佳丽不少,光儿子就序齿了十五六个,丽妃所出的四皇子已经十四了,她们母子并非不可替代。 纪皇后眉心紧蹙,问魏王,“你舅舅如何说?” “舅舅说,先静观其变,看清这事情究竟有多大再说。” 进宫前,魏王兄弟飞马跑了一趟临江候府,此刻听了问话,魏王立即作答,“舅舅说,以张进行事作风,这几日便能看出端倪。” “舅舅还说,应先尽量撇清与梁振轩干系,要不着痕迹。”魏王很赞同临江候的意见,“母后,我已经让舅舅着手办了。” 皇后点头,“这个做法很对,目前情况不明,只能先这般处置了。” 暂时的处置方法议定后,魏王顿了顿,道:“也不知此事有无东宫手笔?” 母子三人的大敌正是皇太子,事情一发,俱立即联想东宫,皇后冷笑一声,道:“若是有他插手,也不足为奇,太子心思慎密,手段向来非同一般。” 最了解你的,果然是你的敌人。高煦温润太子形象毫无破绽,连昌平帝也骗过去了,偏偏皇后从不相信,她笃信自己的直觉。 她们这位皇太子,表面温文尔雅,手段却一贯雷霆万钧,高明非常。 母子三人对皇太子研究颇深,此事若有对方插手,恐怕会更加棘手。 室内寂静片刻,三人脸色更加阴沉。 “母后,”魏王想了想,道:“太子妃不是答应了为我们探听消息吗?如今正好用上。” 非常时期,魏王也不管纪婉青初来乍到了,消息能有一点是一点,能得知太子有无插手也是好的。 纪皇后点了点头,“本宫正有此意。” 陈王一直安静听着,此时蹙眉道:“太子妃不得宠,恐怕要探听这等机密颇为不易。” “本宫也没让她深入刺探,只是细述一番太子的神态举止罢了。” 太子大婚还没满一个月,不管他是否宠爱太子妃,这头一个月,新房也不能空。 既然每天都能见到人,仔细留意一下微表情变化,也不是不能窥见些端倪的。 纪婉青是个聪明人,皇后不怀疑她的能力,却倒知道她打算敷衍的心思,大约是发现了端倪也不会说的吧。 说句实话,梁振轩一案事已至此,即便知道太子插手也不大能改变什么。不过皇后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探听消息是其一,关键是可以借此给纪婉青压力,让她知道,一直敷衍是不行的。 逐渐深入,才能让太子妃这颗棋子发挥大作用。 纪婉青那不好的预感是正确的,次日早晨她再到坤宁宫请安,便立即感受到了不同的气氛。 表面看着没任何变化,实际从引路宫人,再到大宫女翡翠,都给了她隐隐不一样的感觉。 纪婉青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心下已一沉。 她有预感,赐婚以来最大的难题,就在眼前。 沿着大红回廊而上,到了皇后惯常日间起居的西暖阁,门帘子一掀起,纪婉青立即觉得一阵热意铺面而来。 她皱了皱眉,举步进去。 今日西暖阁的地龙,烧得格外旺盛,屋里还放了几个大熏笼,炭盆燃得正旺,两者相加,屋内燥热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纪婉青额际当即隐隐沁出一层薄汗,梨花忙上前,伺候她解下狐皮斗篷。 这丫头也很热,额头已见黏腻之感。 主仆二人穿着打扮按照往日,纪婉青即便解下了斗篷,身上还有加厚锦缎宫裙以及两层夹袄,依旧捂得很。只是她已不能再脱,不要说太子妃,即便是普通官眷,在外随意宽衣解带,也不是小事。 她抬眸扫一眼屋中诸人,上到皇后,下到奉茶小宫女,个个衣着单薄,一眼看过去,恍若置身夏日。 这是明显针对她,只是纪婉青却不得不接招。 皇后不仅是婆母,人家还是国母,即便她疾言厉色追问,人家轻飘飘一句“身子不爽,这样才舒服”,就能利索打发她。 君臣一重,孝道一重,这种软刀子,纪婉青只能硬扛着。 她大约猜测到皇后为何如此。 果然,请安之后,皇后随口让她落座,对这诡异情景半点不提,却淡淡道:“婉青,昨日朝堂发生了大事,不知你可有听闻。” 这么大一桩事,身处皇宫,只要不是死人都收到风声了,纪婉青点了点头。 “这事,大约太子是插了手的。”皇后直接下了结论。 她心情不虞,也没心思装和善,随后话锋一转,看向纪婉青,便道:“不知这几日,太子可有那些异处?” 来了。 纪婉青眼睑微垂,“殿下威仪赫赫,婉青不敢直视,而他并不喜我,早晚一见也并无交流。” “这等朝堂大事,婉青不过一介女流,实在无处知晓。”她是知晓的,只是不能说。 这与清宁宫后宅内务架构不同,涉及高煦任何言行举止,纪婉青都不能透露半点,哪怕无足轻重。 这问题很敏感,她既然选择了站在东宫,没有得到高煦同意前,绝不能向坤宁宫提起一星半点。 哪怕此刻皇后身边,应无东宫眼线。 纪婉青觉得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在这种关键问题上,绝不能存侥幸心理,否则一旦他日被高煦知晓,这便成个去不掉的疙瘩。 她与高煦日渐融洽,相处一日比一日好,给内部埋下祸根要不得,因此,这外部的压力她必须扛住。 左右各有一个大熏笼,炭盆燃得旺旺的,一阵阵燥热从身体深处涌出,后背已有汗湿,但她心如止水,纹丝不动。 她听见皇后淡淡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可能一点不察觉。” “你在此处好生想一想,若想到了,再告诉本宫不迟。”皇后淡淡一笑,站起来,“本宫还有宫务需要处理,你慢慢想。” 话罢,她直接询问胡嬷嬷,开始处理宫务。 暖阁内很安静,仅与皇后与胡嬷嬷的对话声音。 人家既然借机开始驯服她,自然不会让她好过,没多久,这室内的温度似乎又高了些。 一滴汗从额上滑下,她双目微闭,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忍着阵阵热浪,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纪婉青心内苦笑,其实,这就是当初她答应皇后重要原因之一。不仅为了妹妹,更多是为了自己。 皇宫中有的是让人煎熬,却说不出苦处的手段。夏天用冰,冬天用炭,种类繁多,这两种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纪婉青刚进东宫时,太子完全不信任,一丝人脉也无,若非想出计策,恐怕这些招数早就使过来了。 她本以为,掌内务一事过后,最少能支撑几个月的,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大婚不过半月,还是给享受上了。 汗水一滴接一滴,里衣已经湿透了。纪婉青不忘苦中作乐,如今太子待她很不错,坚持到底大约就是胜利,这煎熬也是有价值的。 这大约是她在坤宁宫待着最久的一次,足足有两个时辰。 午时将至,宫务处理完毕,皇后扫了她一眼,“今日你先回去,明日再来细想不迟。” 皇后意思很明显,这煎熬并非一朝一夕,在纪婉青“想清楚”前,估计都少不了。 她也不多说,直接站起离去。 行至门帘旁时,同样一脸汗水的梨花忙取了大斗篷过来。 外面便是冰天雪地,纪婉青即便热得汗湿重衫,也只得咬牙受了。 一出门,冰火两重天,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扑进廊下,主仆二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纪婉青贴身衣裳早已湿透,这么一下子,极速由火热降至冰点。她脸色瞬间从红润转为青白,颤抖自心脏处而出,狐皮大斗篷似乎已经不管用了。 女人果然热爱为难女人,软刀子让人苦不堪言。 “娘娘……”梨花咬唇。 “住嘴!” 纪婉青低喝,“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纪婉青火速上了轿舆,这么短短一段距离,已经让她上下牙关咯咯轻响。 上了轿,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贴身宫人立即伺候她脱下衣裳,里衣里裤能拧出水,再上一层的小夹袄也被汗水濡湿透了。 纪婉青一边换下湿衣,穿上外面的宫裙,一边让梨花也赶紧脱了。她有些庆幸,日常请安没带乳母出来,否则何嬷嬷这把年纪,也不知受不受得住折腾。 宫人赶紧把熏笼火盆挑旺,纪婉青抱紧手炉子,只是这似乎并无多大作用,她似乎感觉不到暖意。 好不容易回到清宁宫,她赶紧命人打来热水,沐浴一番,再灌下一碗酽酽的姜汤,这才感觉好了些。 只不过,此刻她已经有些头晕之感。 随意用了点午膳,纪婉青上床卷被就睡,这午觉一睡就是差不多一个时辰,最后在何嬷嬷担忧的眼神中睁眸。 她头痛得很,昏沉沉的,身躯沉重,十分疲乏。 这是病了。 纪婉青苦笑,早上她就有预感,如今果然不错。 “娘娘,请个太医瞧一瞧吧?这般更稳妥些。”何嬷嬷小心搀扶起主子,伺候她喝了点温水。 “不了,嬷嬷。”纪婉青摇了摇头,“陈嬷嬷几个不是看过了,说并无大碍么?” 她这是新婚,嫁的还是当朝皇太子,若一进门就请太医,容易落下个相冲不合之类的把柄。这也是陈嬷嬷的顾虑,见主子情况还好,就等她醒来请示了再说。 好在世家贵女,陪嫁都有懂药理的妇人,一来调养身子,二来防止一些腌臜手段。 这些陪嫁更擅长调理妇人孩童的身体,不过一般小症状也是能看的。何嬷嬷早让她们来过了,说主子身体底子扎实,这病不重,服了药养一养就好了。 陪嫁里面就有制好的成药,既然不请太医,何嬷嬷便取了一丸来,扶起主子,伺候她服下。 这药丸子好大一颗,味儿也难闻得很,纪婉青秀眉紧蹙,合水硬咽了几次,方才勉强吞了下去。 她吞咽不易,何嬷嬷看着心疼得不行,又急又气之下,咬牙压低声音道:“这皇后娘娘是国母,怎能,怎能使这些下三滥手段对付后辈?” 其实,越是光鲜亮丽的地方,阴暗就越多,主仆二人都懂。何嬷嬷愤愤半响,又一面愁容,“娘娘,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最好当然高煦松口了,何嬷嬷压低声音道:“殿下待娘娘颇为不错,不若与殿下商量一番?” 纪婉青想了想,“先等一等吧。”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也是最被动一个法子,纪婉青并不希望这样,她欲自己先想一想,看能否想出法子再说。 不过她此刻身体不爽,也没心思劳神,只问了梨花几句。听何嬷嬷说那丫头身体好得很,泡了热水灌了姜汤,睡一觉发了汗,也不见发热不适。 果然是她这辈子娇生惯养,即便自小刻意走动,身体素质远超诸多千金闺秀,也还是不够的。 纪婉青稍稍放心,倒头就睡。 这药还是很有效果的,纪婉青睡梦中发了汗,何嬷嬷伺候着擦身换了寝衣,她身子轻快了不少,一直微蹙的秀眉松了开来。 她再次清醒,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窗棂子上仅余一点微光,屋角的十二连盏烛台架子已经燃起来了。 纪婉青有些迷蒙,缓了半响才睁开眼帘,昏黄烛光让她眯了眯眼,只不过,她的注意力立即被床沿坐着的人吸引住了。 高煦坐在她的床畔,背光看不大清楚表情,不过,他眸光复杂难言。 纪婉青突兀睁眼,他瞬间回神,方才神色一闪而逝,再也不见。 “殿下?” 纪婉青眨了眨眼,她嗓子眼有点干,不禁抬手抚了抚。 “嗯”,高煦低声应着,一边探手向床榻旁的小方几,提起暖笼里的白瓷小壶,倒了一杯温水。 他换了个位置,将她扶起来靠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将茶盅递到她的唇边。 高煦目光落在她的樱唇上,两片花朵般娇嫩的唇瓣失了嫣红,淡淡的看着颇为虚弱。她病了,脸色苍白,神色黯然。 她自来是活力四射的,他何曾见过她这副无力的模样。 “殿下真好。”被皇太子伺候着喝了水,他动作轻柔,她微笑看了他一眼。 高煦放下茶盅,拂开沾在她小脸上的发丝,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掖了掖锦被。 “真觉得孤好么?” 纪婉青陪嫁有不少人跟去了,高煦已经知悉了上午的事,他眸光很复杂,“为何不敷衍一下她?”明明她随意说两句,就不必受罪。 “我不愿意。” 纪婉青立即接话,她抬眸看着他,认真地说:“殿下,青儿不愿意。” “为何?”他声音有些低哑,其实二人心知肚明,他明知故问了。 “殿下待我好,我知道;殿下的难处,我也知道。” 纪婉青挣扎坐起,凝视着他,声音轻柔起来,水眸带上一丝缠绵情丝,“我很珍惜殿下的疼爱,我要与殿下携手白头。我不希望殿下心生隔阂,与我生分。” 她很认真,目光很坚定,人虽病弱,但话语掷地有声。高煦阅人多矣,一眼便分清其中真伪。 他心弦被轻轻拨动。 纪婉青上午之举,坚定向高煦表明了她的决心,不得不说,这令二人的信任迈进了一大步。 此刻的表白,让这份信任重重落地。这一刻,他心潮起伏,相视半响,他展臂将她搂在怀里,“孤知道,孤不会与你生分。” “我上午只是受了一点小罪。”她不忘安慰他,将小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声音轻快了来,“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殿下跟从前一样,一点儿也不信任我。” “并不会。”高煦抚了抚她的背,声音很低很轻柔,“孤已召了太医,你先在屋里养几天病,他日再……” 他略略思索,最终决定让纪婉青随意描叙一番,先敷衍着皇后。毕竟,边城郑家的事才刚有些眉目,为策万全,还需避免在皇后遭遇大打击时刺激她,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高煦主动松口,纪婉青其实是很高兴的,这代表二人迈进了一大步。只不过,她却掩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继续说。 “殿下,先让婉青试一试。” 其实这并非是敷衍两句的问题,而是上位者的原则问题,她尚未建功,就先泄露的太子言行,这其实是很不妥的。 她不想凭借着他妻子的身份,而轻易破坏他的原则,现在虽难,还远没到那个时候。 “我希望即便要透露殿下言行,也是在建了功劳的情况下。”这泄露,必须是建立在要获取更大利益的情况下。 纪婉青其实是越挫越勇型,她并不愿意靠夫君心疼松口,就轻易渡过难关,这并非她的初衷。 从前她有过诸般不易,但也有惊无险过来了,这回未必不可以。 这一刻,纪婉青美眸迸射处异样火花,炫丽而夺目,她自信而坚毅,吸引了高煦全部目光,他击节赞叹,“好!” “只不过,若实在不行,你莫要倔强。”她这样的态度,其实很巩固二人感情,口子一松,后面的就容易太多。 “嗯”,纪婉青又回复了往日爱撒娇的小模样,她搂着高煦的腰,侧脸蹭了蹭他的颈窝,“那是当然。” “殿下,你召了太医么?” 她突然想起一事,有些担忧,“我们大婚不足一月,现在召太医,怕是不大好。” “我陪嫁的药丸子也是很好的,服了就爽快了,其实不必召太医的。”这是实话,现在纪婉青虽面色苍白,但其实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 “你放心,这太医是孤的人。”太子身体“虚弱”,天儿太冷,正要多请几次平安脉,召过来一起诊治了便是。 纪婉青放了心,她陪嫁里特地放了不少常用药物,普通风寒小症,自己按方子捡了药即可。 来清宁宫的太医,正是多年负责调养太子“虚弱”身体的刘太医。这老头很识相,这季节正是风寒多发季节,他早捡了药偷偷带上,诊了脉顺势取出来,连开方子也免了。 高煦打发了刘太医后,对纪婉青说:“孤这几日染了小风寒,你正好有借口留下来,说是照顾,先不必去坤宁宫了。” 染了小风寒的太子神采奕奕,给纪婉青找了一个缓冲台阶,末了,他又道:“不过皇后这几日,应该并无闲暇搭理你。” 梁振轩一案严重性披露后,坤宁宫上下,肯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行所谓驯服之事。 “娘娘,先服了药罢。”何嬷嬷用手碰了碰药碗壁,觉得温度已正好合适,便再次把汤药端了过来。 太子与主子感情迈进了一大步,连难题也有了解决方法,她现在已不复下午时的忧虑,眉心舒展,神色和缓。 “娘娘其实不该倔强,方才应了殿下便是。”何嬷嬷了解自家姑娘性子,也知道主子的坚持其实是对的,但想起纪婉青受的罪,不免又絮叨开了。 纪婉青含糊应和几句,接过不怎么热的药碗,屏住呼吸,一仰而尽。 放下药碗后,她忙不迭漱了口,又含了一颗蜜饯,方缓了一口气。 服了药后,纪婉青没有躺下来,而是斜靠在杏黄色鹤穿牡丹纹大引枕上,凝神沉思。 病已经好了不少,下午睡多了现在也不想再睡,刚好高煦有要事去了前面大书房,她正好想一想对策。 能跟高煦感情更进一步固然好,但就这般屈服在皇后跟前,依靠太子松手渡过这一关,并非她的本意。 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 说到底,纪婉青是打心底不愿意,成为一个仅凭夫君存活的女子。 有没有选择,跟依不依靠,根本就是两码事。 那这事可有合适的解决方法呢? 硬碰硬显然不行。皇后掌管宫务,整个后宫都握在手里,她是儿媳妇,少不得要与那边往来的,撕破脸只能逞一时快意,后患将无穷无尽。 在昌平帝需要纪皇后母子制衡东宫之时,坤宁宫无论如何也会屹立不倒的。 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谋略都是纸老虎,诸如闹大之类的手法,即便没有纪婉湘那边的顾忌,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若硬要施展开来,恐怕只能落得一个下场,那就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用排除法仔细过了一遍后,纪婉青认为,自己只能继续往阳奉阴违这条路上使力。 事情再次兜回原点。 只是她不甘心就这样就范,不甘心处于被动的位置上,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纪婉青秀眉微蹙,凝神思索。这般想着想着,夜色深了,她有些饿,晚膳时就吃了一碗粥,早消化完了。 何嬷嬷命人去取些好克化的吃食来,丫鬟领命而去,端了一个填漆托盘回来,上面有一碗热腾腾的清汤小面。 清宁宫小厨房手艺很不错,食物扑鼻香气吸引了纪婉青,她转眸看过去。 不想,这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烛台架子上的如椽巨烛刚剪过烛心不久,此刻却突然“噼啪”一声,其中一支爆了一下。 这火花爆得突兀,又十分之大,刚好端面的丫鬟走到旁边,火星子猛迸到她的眼皮子上。 丫鬟一惊,手上一个颤抖,填漆托盘一歪,那碗汤面便往旁边的宝座式镜台上倾斜而去。 她抢救不及,整碗面都倒在妆台上了,汤汤水水以及面条,一股脑糊在铜镜、首饰匣子上面,那水滴滴答答,还顺着缝隙,流入第一层木屉中。 丫鬟闯了大祸,惊慌失措跪下请罪。 “无事,起来罢。” 这是意外,纪婉青并非苛刻的主子,也不怪罪,只命丫鬟下去梳洗一番,再处理处理手上的烫红。 丫鬟下去了,她没急着让人整理这片狼藉,反倒第一时间吩咐:“嬷嬷,你把下面那箱子先取过来。” 镜台下面第一层木屉,放着一个黄杨木小箱子,里面父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 纪婉青很珍惜,第一时间惦记着它。何嬷嬷清楚,赶紧过去把小箱子取出来,捧到床沿放着。 她仔细端详一遍,见箱子没有被汤水弄污,这才放了心。 既然已经取出来了,纪婉青触景伤情,不免又打开箱子,回忆亡父亡母一番。 黄杨木小箱里共有两个扁长匣子,雕纹简单,很是古朴。一个装了一支半新不旧的银簪子,一个装了一部八成新的兵书。 这是母亲亲手交给她的,庄氏临终前,握着大女儿的手,反复告诉她,这两样都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让她好生收妥。 银簪子?父亲? 纪婉青正轻轻抚摸银簪子的动作一滞,眸光陡然一凝。 这不对,她父亲怎会特地留一只半旧的银簪子给她?母亲还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三年多前。 春末的冷雨中,靖北侯府一片愁云惨雾。侯爷世子北征,世子英年早逝,侯爷重伤而归,不过几日,便溘然长逝。 屋漏又逢连夜雨,主母遭遇丧夫丧子双重打击,已重病在榻,来往大夫,甚至宫中太医诊过脉后,皆摇头叹息。 侯夫人庄氏病了半个月,汤药不断,整个正院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庄氏已到了弥留之际,她费力睁开眼睛,看向病榻前两个泪水涟涟的女儿。 “青儿,湘儿,娘对不起你们。” 庄氏喘着气说着,她知道爱女们很需要自己,她也很努力想好起来,怎奈何这柔弱的身子不争气,她已走到了生命尽头。 纪婉青姐妹泣不成声,二人不过十三年纪,小脸稚气未脱,却已丧父丧兄。如今眼看又要失母,她们眼眶哭得红肿,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庄氏费力抬眼,看向榻前一脸沉重的娘家兄长,庄士严明白妹妹心思,颔首应道:“妹夫私产与你的嫁妆,必会落到外甥女的手中,妹妹放心罢。” 兄长为人一诺千金,庄氏放下一桩牵挂,吩咐丫鬟从她颈间取了一把黄铜钥匙来,打开墙角那个填漆官皮箱,把最下层大木屉的东西取过来。 那是两个黄杨木小箱子,“这是爹与娘留给你们的念想,你们好生留着。” 黄杨木箱子里面分别有两个扁长木匣。纪婉湘的是一支赤金卷须红宝簪子,一个顶级羊脂玉佩,两样物事簇新。 而纪婉青的是一支半新不旧的梅花头银簪子,与一部八成新的兵书。 “青儿,这是你爹给你留的,你要好生保存,勿要丢失。” 庄氏攒住大女儿的手,她力道很大,抓得纪婉青腕骨生疼,“青儿,你可记住了?” “娘,我记住了,我一定好好存着。”其实纪婉青一点不感觉得疼痛,如果可以,她希望母亲能一直攒住她的手。 “好,好!” …… 父母临终前,亲手给孩子留两样物事当念想,实属稀疏平常之举。 三年前,母亲说罢最后一句话后,便咽了气,纪婉青伤心欲绝,根本无心留意其他,更甭提那个黄杨木小箱子了。 后面,舅舅出面争取到了私产管理权后,她为父母哭灵过后,就是闭门守孝,操心手中巨财之事。 这个小箱子一直珍而重之收妥,轻易不肯擅动。 若非今日事出突然,她将其取出端详,恐怕暂时无法忆及庄氏临终前那小小异样。 这其中必定有关窍。 纪婉青心跳加速,好在她面上功夫了得,不见分毫端倪,抬眸道:“都下去。” 何嬷嬷眉心一跳,照顾小主子十多年,算是对她脾气了若指掌,当下也不说什么,只催促屋里侍立的丫鬟婆子赶紧下去,勿要搅了娘娘思索。 宫人鱼贯而出,屋里仅余纪婉青一人,她探手,从匣子中取出那支银簪子,就着灯光细细端详。 那兵书是父亲用过的,上面还有他亲笔眉批,两者相较,还是这支簪子更违和一些。 半新不旧的银簪子色泽暗哑,微微泛乌,样式古朴,分量也不重。她爹爹疼她入骨,视如掌上明珠,他是个大老爷们,不可能临终前特地留下这么一根不值钱也不珍贵的旧簪子给她。 然而,父母既然这般珍而重之,它必定有其独特之处,非旁物可与之相比拟。 这些问题不留意倒罢了,一旦正视起来,抽丝剥茧并不难。 纪婉青举起银簪子,迎着烛光细细端详,从簪头到簪尾一一看了几遍。 材料是普通的白银,簪头打成虬结的梅枝,上面有三朵拇指大小的梅花,簪身修长很细,一切看着并无异处。 她本来觉得,难道里头是空心的,夹带着些什么书信之类的物事。可惜细细看过之后,簪子严丝合缝,不似有机括。 纪婉青探手,将簪子每处都触摸几次。她重点放在簪头,从花瓣到梅枝,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按压推拉,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 可惜这簪子很结实,纹丝不动。 她不死心,站起来行至妆台前,取了另一根相差无几的银簪,认真颠量一番。 说句老实话,两者重量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差别。 难道不是中空?她的方向错了? 纪婉青回到床榻上坐下,凝眉细细沉思。 她直觉这簪子有古怪,但一时摸不到门路。难道,这是开启某个密室的钥匙? 不,不会的。以她亲爹为人,既然给了她母女的东西,就不会这般错综复杂,让她们难以得到。 这秘密肯定就在簪子上。 纪婉青垂下眼睑,再次将视线放在手上的银簪子。 这般细细打量了一番,她有了新收获,这簪子上的三朵梅花,其中有一朵是七瓣。 寻常梅花,都是五花瓣的,当然也有罕有品种,特殊些是三瓣或六瓣。 七瓣梅花从没听说过。 当然了,这梅花簪是工艺品,匠人也可能艺术加工一下,制作得稀奇些也不足为奇。 不过问题是,银簪头三朵梅花,两朵正常五瓣,只有一朵是七瓣。这朵特殊的七瓣梅花稍矮一些,被两朵正常的簇拥住,花瓣堆叠,若非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刚才她虽仔细摸索过,但重点放在零部件是否松动是上面,倒没注意这茬。 纪婉青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觉得自己里真相不远了。 那这个七瓣梅花究竟有何奥妙? 七? 纪婉青骤然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幼时学过的一种特殊解锁法。 她经历过现代,哪怕表面和光同尘,但实际上并不认为女子便该安静待在闺阁中,学习那什劳子女诫女训。 她经常往爹爹外书房里钻,学习了很多女子本不该学的东西。 外书房是纪宗庆的常驻之处,他欢喜爱女来寻他,但面对玲珑粉嫩的幼女,他一个大男人又不知该怎么哄。 说故事,教各种把戏小玩意,外书房洒下父女无数笑声。 这种特殊的解锁法,就是那时候学的。 爹爹说,这世上有一种特殊的机括,鲜为人知,名为七巧锁。它很稀奇,无需钥匙,要严格按照口诀,快速连续敲打七个位置,方能打开机括。 这七巧锁,用途很广,能当密室秘匣之锁,也能化作各种各样形势,为机括之用。 细细端详,这七瓣梅花错落有致,刚好契合了七巧锁的方位。 纪婉青大喜过望,连忙按照一直未曾忘记的方法,迅速击打七个花瓣。 极轻微的“咯”一下,簪头与簪身连接的地方,分开一圈整齐的缝隙。 终于对了! 纪婉青小心翼翼将两者分开,露出一小截子卷得极细的绢布。 绢布卷得极细极实,只占了簪子中心很少一个位置,几乎不影响银簪重量。 她取出绢布,迅速打开一看,上面果然是父亲熟悉的字迹。 “婉青吾儿:卿得见这封书信时,大约为父已不在人世矣。 靖北侯府经营两代,没落就在眼前。麾下势力大多安置妥当,唯独残余的一些人手,事涉隐秘,为父与卿长兄既不存,已无处可托。 这些本与卿毫无干系,为父已拜托了卿之祖母,日后为卿姐妹寻两门上佳亲事,可恬静度日。只是上述人手乃经营两代之成果,为父不忍遣散之。 隐蔽人手忠诚可信,五年七载不可变也,名册俱藏于兵书底面。 若有用则用之,若无用则弃之,莫要贪恋,吾儿万万切记。” 书信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巴掌大的绢布写得密密麻麻。纪宗庆笔迹一贯苍劲有力,流水行云,而这小楷却有些迟缓,笔墨带了几分虚浮。 纪婉青眼泪下来了,她可以想象,慈父在重伤之时,是如何犹豫着写下这封书信的。 他唯恐打搅了女儿安详的生活,却不知道,他的母亲根本言而无信,没有好好为他的爱女们寻找亲事不说,还狠心将二人推入危机四伏的境地。 父亲最后留下的人,很可能她能够用上。 纪婉青勉强忍住泪水,用帕子抹了抹脸,探手取出另一个匣子里的兵书。 她先看看这是什么人手,能隐蔽到不能交给父亲心腹大将的。 一旦明确目标后,其实很容易发现端倪。纪婉青摩挲兵书封皮封底,这两者比一般书册厚些,也偏硬。 这里面肯定有夹层。 她行至妆台,木屉中存放这一把小匕首,这是小时候她缠着父亲要的。当时纠缠很久,纪宗庆无法,看大女儿很懂事,便送了一把装饰用的小匕首给她。 这匕首很钝,但暂时顶上却还是可以的。 翻开兵书封皮,纪婉青将其平铺在床榻上,放平匕首,沿水平线切割着,欲将它分开条缝隙。 成功分开小许后,她看到一丝金色,纪婉青一怔,加快手上速度。 封皮封底里面竟分别藏了几片金箔,薄如蝉翼,却又十分坚韧,似乎还搀了其他金属打成的。 这些金箔密密麻麻扎了很多针孔,每一张都有,纵横交错颇有规律。 纪婉青微微一怔,立即举起其中一张,对着烛台架子方向望过去。 果然,迎着昏黄烛光,这些细密的针孔排列规律,形成了一个个蝇头小字。 她定睛看去,第一行头三个字很熟悉。 赫然竟是“坤宁宫”。 纪婉青心中一颤,忙往下扫去。只见紧接着这三个字的下面一行,开头便是一个人名。 崔六娘,二等宫女。 纪婉青瞬间明悟,这必然是父亲在坤宁宫布置下的人手,难怪不能交给麾下心腹大将。 她大喜过望,崔六娘后面还有七八个人名,虽然位置都低于前者,但皆并非外围人员。 她飞速拿起另外几张金箔,迎着光线一照,上面还有临江候府,魏王以及三皇子。 林林总总,约摸有近百个人名。 最后一张,则详细写了好几种联络方式与暗号,以及暗探大小头领的具体职务。 纪婉青心跳若狂,她终于有资本了,父亲犹豫后,终究还给她留下来的独属于自己的倚仗。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高煦出门前告诉过纪婉青,说他这两日事儿颇多,今夜大概很晚方归,让她好好歇息,不要等他。 她如今精神百倍,肯定睡不着的,扬声吩咐门外何嬷嬷,说不许任何人擅闯后,便专心处理眼前秘事。 纪婉青先取来纸笔,将金箔上的小楷一一抄录下来。 抄录到最后一处的时候,还有十来个不属于皇后母子、临江候府的其他人员。 其中一个,竟是清宁宫的粗使婆子,姓刘。 纪婉青一怔,清宁宫篱笆扎得有多严,她深有体会,要把人员安插进来,简直艰难至极。 难道父亲预料以后夺嫡激烈,肯定会涉及手握兵权的统帅,所以提前安排了? 实际上她想有点多了,纪宗庆钦佩皇太子,根本没往这边想过。这十来个其他人员,实际上是专门负责把消息传递出宫的,毕竟皇宫大内,总不能用飞鸽传书吧。 而这刘婆子,当初也是负责传递消息的,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她被调派进了清宁宫。纪宗庆当时想放着也罢,毕竟传递消息人手充裕,也不差一个。 这一放就是数年时间,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爱女竟然嫁入东宫,正好能用上。 对的,纪婉青如今想着,这刘婆子就在附近,是头一个接触的好选择。 当然,这是后面的事,如今说得早了。纪婉青抄录完成后,便将金箔小心塞回兵书封皮封地里面。 这封皮封底显然是特制的,伪装性很强,方才她小心分开了其中一边,抽出金箔,其他地方并无损坏,就是想着以后可以藏回去。 几张金箔叠起来极薄,但却非常坚韧,纪婉青很容易塞了回去,改日再重新粘好,就毫无痕迹了。 将银簪子兵书重新放好,黄杨木小箱子收到墙角大填漆官皮箱底层木屉,她重新回到床榻上,重新拿起方才抄录的名单细细端详。 刚才抄的时候,纪婉青就发现一个问题。 临江候府中的暗探特别多,占了整体超过一半,涉及方方面面,有些还是管事。他们很深入隐蔽,有的甚至是延绵多代的世仆,父祖三代皆是眼线。 这肯定不是父亲手笔,必然是她祖父早已安排下来的。 她猜测得不错。 纪祖父立下功勋得以封侯,与嫡兄也颇为融洽,但他庶子出身,这么一个能干人,要说对临江候府没一点防备是不可能的。 他成长于临江候府,数十年来,心腹肯定有的,一部分他没带出来,继续藏匿在府中,探听各种消息。 知己知彼,才能更安心不是? 这些人手,在纪祖父去世后,由纪宗庆接手。 后来,纪皇后正位中宫,她的野心很快便被纪宗庆知晓。 纪宗庆完全不认同,元后留下皇太子,太子殿下既嫡且长,虽年幼但一贯聪敏好学,皇后不该有非分之想。 靖北侯府与临江候府观念迥异,渐行渐远。纪宗庆是继皇后堂兄,以后是非必然不会少,因此,他开始往皇后母子身边放下眼线,已备日后之用。 这并不难,因为当时皇后身边的人,都是由临江候府送进去的,他有不少心腹藏匿在侯府,这些积年世仆毫无疑点,使上一把劲,就成事了。 这些眼线一直待在坤宁宫,后来皇后膝下的二、三两位皇子到了年岁,要迁往皇子所居住。于是,其中一小部分也跟过去了,成为魏王府陈王府的原始班底。 这些是第一批人,哪怕在皇子所不算很受重视,但两位皇子封王开府,他们还是获得了管事之职。 这就是金箔名单人员构成的缘由,一直由纪宗庆秘密掌握着。 等到后来,皇太子长成,入朝参政,果然贤能恭谦,有大才。纪宗庆钦佩赞叹,认为只要太子殿下登基,王朝必然再度焕发生机。 好吧,他心里其实很明白,昌平帝并不英明,好在还有一干忠心能干的保皇党支撑着,王朝才没有现出颓势。 而在这个时候,靖北侯府已与临江候府彻底分开,纪宗庆是中立保皇党,拒绝参与夺嫡,人尽皆知。 他是纪皇后堂兄,不支持她,其实已经是隐隐拥护太子了。 这些惠及了纪婉青,正是如此,她这般敏感的身份进了东宫,还能有一席之地,皇太子还有机会对她和颜悦色。 她抚了抚纸笺,有些黯然。 这些人手眼线,本应该传给她的兄长的。可惜兄长英年早逝,叔父无能,父亲无处可托,最后只得到了她的手上。 当初仅是舍不得两代人心血的行为,如今让纪婉青派上大用途。 这已是她立身倚仗。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联络上这些人手,其他问题的延后再考虑。 纪婉青先把联络暗号牢记在心,然后再细细看了名单几遍,将大小头领以及他们的具体职务记下来。 事涉绝密,她不想留下痕迹,随后便行至烛台架子,将抄录好的纸笺置于其上。 纸笺燃烧殆尽,纪婉青扬声唤了何嬷嬷进门,主仆二人凑在一起,如此这般低声交谈一番。 她教了何嬷嬷其中一个联络暗号,让她先悄悄接触清宁宫那个刘婆子。 太子妃如今接手的清宁宫内务,作为她的头等心腹,何嬷嬷每天都会四处走走,代替主子巡视一番,她很容易便与刘婆子接上头。 接头很顺利,刘婆子立即报告上去,暗探的首领第一时间做出回应,表示了对小主子接掌的欣喜。 这位暗探首领没有待在坤宁宫,而是在御花园当个洒扫太监,兼任了传递消息的小管事。他同时表示,如果小主子方便,他希望亲自拜见。 这正合纪婉青的意,她也很希望见一见对方。 只不过她现在病中,外面也风大雪大,明显不适宜突兀往外面窜,只能先等等。 纪婉青病情不重,两天便好了大半,刚好天公作美,接头成功次日,风雪终于停了下来。 天空放晴,何嬷嬷便劝一直待在屋里“思索”的主子,出门走走,也好换换脑子。 纪婉青答应了。 她登上轿舆,往御花园而去,下了轿后随意走着。抬轿舆的大力太监留在原地,她身边都是陪嫁宫人。 纪婉青走了半个时辰,见远处梅花林开得不错,便往那边行去。 梅花林地处御花园西隅,面积不小,越往里越偏僻。她穿过一株株虬结的老梅树,走了一段,便将前方有一个六角小亭。 就是这里了。 远远望过去,六角小亭中有个太监服饰的人影,正提着扫帚打扫。 纪婉青眸光微微一闪,会是他吗? 何嬷嬷是最了解事情真相的人,见状立即道:“娘娘,走了这许久,您也累了,不如到那边小亭歇歇脚。” 纪婉青点了点头。 小亭里面有一个小石桌,边上四张小石凳,她扫了一眼,果然看见其中有一张凳面缺了小许。 何嬷嬷指挥人上前,给那张缺了小许的石凳铺上锦垫,纪婉青落座,宫人又从保温食盒、暖笼取出茶水糕点,放置在小石桌上。 这边忙碌着,那个太监早已放下扫帚,跪地请安。他将平放在自己左手边,低着头,两手自然垂放在身侧,一只手放松,一只手半握拳。 “奴才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不必多礼,起罢。” 这与之前约定的动作一模一样,纪婉青打了个眼色,何嬷嬷心领神会,立即吩咐宫人们散去,到附近关键位置守着。 小亭附近梅树长势并不茂盛,能一眼看到颇远地方,再派人负责望风,能确定附近无人窥视探听。 “郭定安?”这是金箔上暗探首领的名字,也是对方通过刘婆子,传过来的本名。 “属下正是。” 宫中没有一定职位宦官,是不能称这般复杂的姓名的,郭定安在宫里人称小安子,是一名年约三旬的洒扫太监。 主仆相认之后,他也不自称奴才,改称属下。 郭定安方面长目,五官偏硬朗,尤其两道剑眉,色浓而带英气,说话声音也不似寻常宦官尖锐,而是偏低沉。 他并非半路出家的眼线,而是当年纪宗庆的心腹近卫,因为战场上受了伤,导致男性的某处有损。 这位置损伤,比断手断脚更让人无奈。军营是男子混居之地,亲近者不在意,但总有窃窃私语的人,好在他是个豁达的人,思想也没有走偏。 当时,纪宗庆刚好要布置皇宫眼线,急需一个能干的统领,他询问了郭定安,看对方是否愿意前往。 整天有些闲言碎语,很让人不痛快,郭定安有了另一条路,他立即答应了。 要知道,他本来也很爱隐蔽工作。 在皇宫一待十年出头,郭定安忠心耿耿,能力出众,把暗探工作统筹得很好。 就是因为有这个心腹在,再加上能当暗探者,都是经过纪宗庆重重仔细筛选过的,所以他才会对女儿说,五年七载内,这些眼线探子都能确保忠心。 郭定安怕小主子有顾虑,所以第一时间说明白了这事,把纪婉青的那轻微隐忧打消了。 其实,她主要因为相信自己的父亲,父亲既然这般告诉她,肯定不假。 眼前的郭定安,卸去伪装后,眼神清明,非常正气,十年宦官生涯,无损他信念分毫。 “郭叔,以后就要你多操劳了。” “为小主子效命,乃属下本分。”郭定安利落应是。 实际上,纪婉青嫁进东宫后,他是一直想设法联络的。只可惜清宁宫门禁太严,刘婆子是个粗使宫人,根本无法接近太子妃。 而纪婉青自顾不暇,天气又冷,除了前往坤宁宫,她根本没往别处去过。 坤宁宫是纪皇后地盘,郭定安不敢轻动,而时间太短,他也没有找到其他机会。 不过,郭定安并没有主动说出这事居功,在他看来,这就是他的本分。 主从二人第一次见面很愉快,详细了解一番暗探情况后,纪婉青心中框架已清晰起来。 “郭叔,我这身份敏感,怕是不好常碰面,日后,我们便通过刘婆子联络?” 郭定安颔首,“刘婆子忠心并不存疑,小主子可放心让她传话。” 两人商量妥当,暗探们全方位留意各种消息,然后通过刘婆子何嬷嬷,及时传到纪婉青耳朵里。 “你等万万要小心,若力有不逮,无需刻意往前。”这些忠心耿耿的暗探很可爱,也很珍贵,纪婉青不希望他们冒险折损。 对于忠心下属来说,主子的关心在意很让人激动。纪婉青虽是个年少女子,但看着与一般闺秀不同,大气眼光开阔,郭定安大声应了。 末了,他又关心小主子两句,毕竟坤宁宫有他手底下人,纪婉青吃的暗亏,他早就收到消息了。 郭定安面上有隐有不忿,纪婉青笑了笑,只说无事。 主从二人经过短暂的会面,很快就散了,毕竟这御花园毕竟不大安全,能避免出岔子,还是要尽量避免。 郭定安恢复平时低头垂目的伪装模样,闪身进了梅花林,他熟悉路况,很快从另一边绕出去了。 纪婉青目送他离开,方站起身,继续闲逛一段时间,她方折返清宁宫。 “娘娘,老奴以为,这女子在世,需给自己留下倚仗,毕竟这数十年时间,能有的变化多得去了。” 既然已经顺利接手暗探势力,接下来,就必须想清楚高煦这边该如何处理了。 直接告诉他?或者不告诉? 何嬷嬷在内宅浸淫数十年,深知男人的劣性根,始终如一的世家男子,她这辈子就见过一个罢了,除了纪宗庆没有其他人了。 她认为,自家姑娘必须留下自己的倚仗。 “娘娘,一时半会的好,未必能一辈子不变。”何嬷嬷其实是想说,很难不变。 “嬷嬷,我知道的。” 纪婉青安抚乳母一番,末了,她又道:“只是此事殿下早晚会察觉,若是尽数隐瞒,也不太妥当。” 何嬷嬷眉心紧蹙,如今左右为难,她哪能不知? “嬷嬷你莫要担心,这两日我早已思虑妥当。”纪婉青这两日都在想这个事情,仔细推敲过后,最终有了决定。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高煦暗中穿针引线了倒卖官粮一案,由于蔡御史的提前揭破,他这两日忙于最后的收尾工作,并抹去一切痕迹。 “很好,吩咐下去,所有人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收尾工作本来应该昨日便全部办妥的,因为高煦临时增加了一项命令,导致拖到了今日。 本来,他此举意在拔除梁振轩等巨蛀,并削除纪皇后等人一部分势力的。 当然,他也没打算太重击纪皇后,让对方有可能一蹶不振,被其他人替代。 昌平帝不可能放心皇太子的,因此必然会扶植起一股势力,与东宫抗衡。 没了纪皇后,还有陈皇后李皇后。 他是嫡长子,贤明能干,朝臣交口称赞,一般庶子要快速崛起很难。以他那皇父的行事作风,到时候后宫掀起风波,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且相较起陌生的对手,高煦更属意纪皇后母子,毕竟大家更熟悉,而他很多布置,都是针对对方的,换了一个人,前面的心力便白费了。 他事前估算过,下手极有分寸,既能狠狠打击对手,也不至于让对方失去倚仗。 当然,这个力度是可以上下浮动一些的,轻点重点也影响不了大局。 高煦在三日前,决定更重一些。 这是因为纪婉青。 纪婉青是他的妻子,已逐渐认可的家人,她吃亏生病,高煦其实是恼怒的。 既然皇后这么闲,就多费点神吧。 多忙碌了一天,把事情都处理妥当。林阳应声下去传信后,高煦站起,往后殿方向而去。 “殿下,你回来了。” 纪婉青笑意盈盈,迎上去拉着高煦大手,有些小抱怨,“我有两天没见殿下了。” 高煦早出晚归,而她病中精神欠缺,喝了汤药后眼皮子打架,只得早早睡下。 他每天都见她,她倒是好久不见他了。 若非明天晨起时,枕畔都有睡过的痕迹,她还以为他没回来歇息呢。 她微蹙秀眉,娇嗔薄怒,神态举止却很亲昵,高煦微微挑唇,“前两日孤无暇分身,倒是晚归了。” 他细细端详她,见她面色恢复红润,活力十足,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夫妻携手到软塌上坐下,纪婉青替高煦取下束发金冠,坐下搂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殿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直起身子,一脸神秘,眨了眨美眸。 高煦挑眉,他方才一进门,就发现她今儿格外雀跃,本以为是小病初愈的缘故,如今看来倒不是。 他挥了挥手,屋中伺候的宫人太监立即无声退下。 等室内仅余夫妻二人,高煦展臂搂住她,靠坐在杏黄色麒麟纹大引枕上。 “何事?”这温热柔软让人心生眷恋,这般活力四射的妻子也让他很是愉悦。 “殿下,”纪婉青顺势搂住他的脖颈,两人凑得很近,她严肃起来,声音压得极低,“我发现一桩秘事。” 没错,她仔细思量两日,觉得还是不能隐瞒高煦。 很无奈,这古代女子的荣辱,皆系于男子。少时父亲,成亲后夫君,以后还有儿子。 纪婉青父亲早逝,儿子未见踪影,她不得不承认,高煦已是她唯一依靠,在她生命中举足轻重。 且就算他日有了儿子,母子二人的生存空间,也很大程度由他的态度决定。 纪婉青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和谐生活,也很珍惜高煦对她的好。 然而,她欲解开眼前困局,并将日后的路走顺畅,就必然要让暗探发挥作用。 只是这么一来,她获悉的消息就必会鸟枪换炮。 高煦不可能毫无所觉,他早知悉她从前的底子,与其他日信任崩塌,让夫妻之间产生不可弥补的裂缝,不如在第一时间挑明。 因此她今天白日刚成功接收暗探势力,等他晚上回屋,也不迟疑,当即便说起。 “何事?” 高煦也认真起来,以他对妻子的了解,一般鸡毛蒜皮的事儿,她绝不会这般谨慎严肃说话。 “我发现,我爹爹原来给我留下了些暗探眼线。” 说到此处,纪婉青面上带了几分黯然,“这是祖父与爹爹的两代经营,本来该传给哥哥的,可惜哥哥不在了,爹爹临终前无处可托,犹豫后,只得暗暗放在我身边。” 随即,她将自己猜想的祖父父亲经营历史述说一番,“如今,这些眼线大多在临江候府,也有少许在坤宁宫,魏王府以及陈王府。”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他们虽未能贴身伺候,位置也不算重要,但皆非外围人员。” 好吧,纪婉青在某些地方避重就轻了。具体人数职位她没说,银簪子金箔之事也没说,郭定安没提起,刘婆子更不打算涉及。 何嬷嬷的顾忌,其实她很明白。 这世间女子太不易了,她们处于劣势,很多时候发生难事,都只能被动地接受。 尤其是嫁入天家的女子,夫君不仅仅是夫,他还真是君。 几十年时间太多漫长,能发生的变数太多,高煦如今确实对她很好,只是日后呢? 五年不变。那十年呢?二十年呢? 纪婉青无法潇洒,她必须给自己留下倚仗。 “我爹爹说这些人手一贯忠心耿耿,五年七载不可变也。我与他们接触过后,确实如此。” 话罢,她美眸亮晶晶,看着高煦。 “好!” 高煦眸中异彩连连,击节赞叹。 这真是意外之喜,纪祖父为人谨慎,纪宗庆深谋远虑,两代人暗中经营下来,才有这般局面。 这正好填补了他的一处空白。 元后十几年前薨了,纪皇后随即被封,当时高煦年幼,在他成长起来之前,皇后有足够的时间扎紧篱笆,多年下来已水泼不入。 同时,这也惠及了魏王陈王,要在这二者身边放人,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 高煦也就是无意发现了陈王的心思,好不容易才放了一个丁文山过去。 如今纪宗庆留下来的人手,正好弥补这处欠缺。 “你爹很好,你也很好。” 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即便一贯淡定如高煦,情绪也略见了起伏。当然这也有他已渐信任妻子,两人相处放松不少的缘故。 他轻抚了抚她的小脸,“孤必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纪婉青聪敏,此举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清楚。只是,她仍然选择将自己唯一倚仗告知于他。 面对妻子这般毫不保留的信任,高煦心潮起伏,他展臂拥抱她,很紧很用力,“孤也不会辜负你。” 虽然利益并不代表感情,但无疑是证明感情的一个强而有力手段,做出这么一件事,比说千万句甜言蜜语有用太多。 纪婉青此举强势宣示对高煦的信赖,让小夫妻感情猛向前跨进了一步。 夫妻感情得到质的飞跃,相拥良久,纪婉青便轻声说:“殿下,这些人手我今日已经接掌了,如今……” 她倚在他的肩窝,声音一如既往轻柔,眼睑却微微垂下,遮住眸中情绪。 好吧,其实由始到终,纪婉青都没打算上缴人手。 白日她设想过种种情况,并一一作出应对之法。若是高煦有些意动,她就撒撒娇混过去;万一不行,她就得换个委婉的说法,表示无法舍弃爹爹心血了。 用个孝字顶上,反正这名单她没透露的打算,简单报备一番后,人手也必须牢牢握在手里。 这点绝不能退步。 纪婉青仔细斟酌过,高煦明理,她主动献出人手有功,态度也磊落,软中带硬周旋一番,他应会答应。 以退为进。 她话罢屏息以待。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多了。 高煦轻抚怀中人如绸般的墨发,下颚紧贴着她光洁的额际,沉吟半响,道:“既然是你爹特地留给你的,那就由你调遣吧。” 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出于上位者的稳妥考量,他少不得将这股难得的势力接过来。只是纪婉青不同,她是她的妻子,已开始初步得到他认可的家人。 他们成婚日子虽不长,但经历过的事却不少,有先前不错的底子,再经过刚才一事,高煦对怀中人已不再存疑。 既然已经将妻子纳为一体,那么他考虑得更多的是现实问题。 头一个,这些眼线人手是纪宗庆留给女儿的,他们的忠心顺延到小主子身上,由纪婉青亲自打理最恰当,避免了手下人心生疙瘩。 再有一样,她日后还得继续跟坤宁宫打交道,按照目前状况,看来适当透露清宁宫消息少不了,她经常有功劳,想必心里会更舒坦。 经历过前两日生病一事,他是知道纪婉青有多倔强。 二人感情向前大大跨进一步后,高煦已经开始考虑妻子的感受了。 他简单一句话,选择将人手留在纪婉青手上。高煦已经决定相信她。 “孤相信你。” 他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纪婉青心尖一颤。 这短短一句“孤相信你”,意义其实是非凡的,不但表示了人手的归属,更说明了她此刻在他心中的分量。 “殿下。”他体恤了她,为她考量了。 纪婉青轻唤一声,把脸埋在他肩窝,轻轻闭上美眸。不要怪她藏了小心机,实在世道艰难,女子生存不易,这般要紧的事情,她无法不慎之又慎。 高煦的转变,她看在眼里,若他始终如一,她必然也会赤诚以对,“殿下,青儿亦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好。” 他声音很温和,轻拍了拍她的背。 纪婉青偎依在高煦的怀里,醇厚的男性气息将她包围,她的心突然有了安稳之感。 这种感觉久违了,自父母去世以来,这还是的头一遭。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软塌上小夫妻相拥低语,渐渐便亲吻在一起,唇齿相接,难舍难分。 由于感情得到升华,这般亲昵更让人悸动。 高煦今夜情绪起伏不小,动作幅度也很大,让纪婉青隐隐生疼,只是她却主动迎合,让二人更加畅快。 “嗯,殿下。”她轻蹙娥眉。 “青儿,可是疼了。” 高煦放缓动作,俯身抱紧她,一只修长大手抬起,拂开小脸上的一缕发丝。她粉颊泛着异样嫣红,晶莹剔透,美得动魄惊心。 他垂首亲了亲,关切道:“可要孤轻一些。” 纪婉青美眸微睁,没有说话,只抬臂抱紧他。 无意间一个动作,让高煦身躯紧绷,剑眉一蹙,他见她还好,也不再隐忍。 事后,高煦也没让人伺候梳洗,亲自抱着她入了浴房。 二人洗的是鸳鸯浴,头回这般的纪婉青根本放不开手脚,全程闭目紧紧搂着他。 不过这么一种洗法,却很容易让年轻小夫妻洗出火花,二人再出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纪婉青被放在床榻上,她羞不可抑,扯过锦被打了个滚,将自己卷了起来。 高煦也不在意,反正榻上锦被不止一床,他将她连人带被搂在怀中,随手扯过另一床锦被盖住。 后殿地龙烧得很旺,捂着两层锦被的纪婉青受不了了,终于还是钻了出来,狠狠喘了几口气。 她瞪了他一眼。 他但笑不语,顺势把视线往下挪了挪。 纪婉青捂紧被子,她觉得这样很危险,这男人精力十足,看着仍有余力,她很吃亏。 她忙招呼高煦,把床前小几上的干净寝衣拿过来。 还是把衣服穿上说话更让人安心些。 高煦从善如流,今晚折腾有些过了,再来她身子受不了,他就看看,还真没打算继续。 二人穿好寝衣,纪婉青心里终于踏实了。 她刚经历过激烈情事,身子很倦怠,照理该倒头就睡的。只不过,今夜她情绪起伏很大,一时却难以入眠。 暂时睡不着,那就说说话呗。 二人相拥片刻,纪婉青便捡了安全话题,“殿下,我爹爹给的那些眼线,在坤宁宫的最高位置是二等宫女,魏王陈王府也不近身。” 还是说正事吧,无法引起暧昧的误会。 她的心思高煦知道,斜睨了她一眼,他“嗯”地应了一声。 “这些人获悉日常消息不难,只可惜没能贴身伺候,欲探取机密事,怕是颇为不易。” 就比方她身边的二等宫女,能进殿伺候,却仅限于外殿,内殿只有何嬷嬷以及大宫女能够涉足。 坤宁宫的二等宫女崔六娘,也是同等待遇。 “话可不能这般说。” 高煦持不同意见,“宫里面哪位主子,对贴身伺候的人不是慎之又慎?”特别是有势力的主子,要想安插人近身伺候,几乎毫无可能。 “二等宫女虽不能近身伺候,但已能窥见不少蛛丝马迹了,只要及时传出来,抽丝剥茧一番,必能察觉不少端倪。” 说起正事,高煦声音严肃起来,“现今眼线布置极不易,这有赖于靖北侯府与临江侯府的渊源,你父祖亦居功至伟。” 他对纪家父子表示了肯定,纪婉青听着却颇有几分伤感。 “从前我爹爹说,皇太子殿下贤能厚德,有大才,当能振兴王朝,如今得了殿下夸奖,想必他是高兴的。” 纪婉青想起亲爹,美眸泛起晶莹,她低头胡乱抹了抹,“只可惜他已经不能听见了。” 这个话题很沉重,高煦无言,半响他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抚道:“莫要哭了,你好好的,你爹爹在天之灵,想必也是欣喜的。” “嗯,”此时此刻,说着这些不大合适,纪婉青眨了眨眼眸,努力抛开感伤,仰脸看他,“殿下,你真好。” 是的,高煦语气动作看着与平时并无二致,但她却能感觉到其中亲昵是多了许多。 有付出才有收获,这有赖于她今晚的坦诚。 纪婉青不后悔自己的小防备,但却会更加珍惜他的好。 她眸光真挚,高煦唇角微挑,二人相视片刻,他笑道:“知道孤的好,日后当好生伺候孤才是。” 这个“伺候”,显然不是一般的伺候,纪婉青嗔了他一眼,“我睡了,不要跟你说话了。” “好,那你便好好睡。” 清宁宫中,小夫妻其乐融融,而皇宫的另一头,却截然相反。 坤宁宫大殿,皇后心情不虞,挥退了前来请安的宫妃们,刚欲站起返回内殿,便有宫人匆匆来报,“娘娘,两位殿下过来了。” “母后。” 魏王陈王紧接着进了门,兄弟二人急急请了安,魏王扫了殿中一眼,皇后会意,吩咐左右,“都下去吧。” “何事?” 一等殿中宫人太监出了门,皇后急不迫待问道:“钧儿烨儿,可是梁振轩一案有了新进展?” 临江侯当初说得没错,主审刑官张进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行动迅速兼能力足够,短短几日,这个万众瞩目的盗卖官粮案子,便已初见端倪。 “母后,今日一大早,张进已将吏部左侍郎吕亮,以及户部郎中金立安、吏部郎中曹越都收押了。”魏王落座于皇后左下首,神色凝重。 六部侍郎是正三品,官职仅次于尚书,是高级官员;而郎中则紧跟侍郎,也是六部要员。 六部主事官员就那么一些,张进两三天功夫,便收押了四个,由此可窥见,这案件比想象中还要重大太多。 “母后,这张进为人严谨,恐怕没有把握,是不会这般大动干戈。” 魏王眉头深锁,“恐怕这梁振轩,盗卖的官粮不是一般的多。” 这是很明显的,这么多京官要员参与进去了,在加上整个浙西由上至下的地方官员,没有足够的利益,如何能分赃均匀? 又如何让他们满意?然后继续铤而走险。 大殿上母子三人面色阴沉沉,事情已经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这案情之大,远超了他们想象。 梁振轩投靠坤宁宫多年,党派内的交往频繁,人脉势力以及利益,已经纠葛在一起了,届时他这棵大萝卜一旦被拔起,恐怕会带出不少泥土。 “为今之计,只能按你们舅舅提的法子办了。” 临江侯的提议是必要时断尾求生,牺牲掉局部利益,保全大局。尽早将与梁振轩交往过密的势力剔除,既保全了余下的大部分,又能及时向昌平帝表示决心。 这提议是昨日递进宫的,皇后颇有些犹豫,梁振轩是高官,能与他交往过密的官职也不低,这么一割舍,他们必定元气大伤。 积蓄势力并不容易,尤其是这些中坚力量,昨日案情还不算明朗,皇后便打算多观察两天,看看情况再下决定。 如今看案情发展,显然是已经到了必要时了,皇后当机立断,立即吩咐道:“钧儿烨儿,稍后你们出宫,便立即往临江侯府去,与你们舅舅一同处理这件事。” 魏王陈王立即应了一声,皇后点了点头,刚要再说话,不想一转眸,却见小儿子面带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烨儿,可是有要事?” 小儿子虽一贯沉默,却并非一个不知轻重的人,他这时候有话说,显然必是重要的,皇后当即道:“还不快快说与母后知。” 皇后与魏王的注意力都放在陈王身上,陈王沉吟半响,方道:“只割舍朝中势力,怕是还未能与梁振轩拉开距离。” 别忘了魏王妃。 魏王妃正是梁振轩本人的外甥女,母亲梁氏是他的亲姐,姐弟二人一母同胞,也没有其他手足,关系一贯极亲密。 梁振轩是很疼爱外甥女的,比亲女更甚,这也是魏王妃被选中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只是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 陈王固然于取兄长而代之,让自己成为纪后一党中心,只是,他却没想以重击己方为代价。 若他能取而代之,这些都是协助他夺嫡的中坚力量,如今必须将损失降到最低。大局当前,这些内部的小矛盾就先放到一边去吧。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皇后魏王当然不可能忘了。 “烨儿不错,果然长大了,已经能替母后分忧了。”皇后目带赞许看一眼小儿子,随即,她将视线移到大儿子身上,“钧儿。” 魏王沉默,抬眸看向皇后。 他与魏王妃少年夫妻,成婚至今已有一年多。魏王妃虽有些骄纵,但性情爽朗,爱憎分明,比掩藏心思者更合魏王之意。 说句老实话,小夫妻之间感情还颇为不错。 魏王知道皇后想说什么,但他没有立即吭声。 都说知子莫若母,这话不假,皇后十分不悦,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钧儿,你知道我们部署了十多年,为的是什么吗?”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皇位了。 皇后盯着他,缓缓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为大业计,钧儿你当有所取舍。” 魏王心中一震,他自懂事以来,便欣然接受了夺嫡之念,并为此孜孜不倦已十多年,当然无法退让。 他目光坚定起来,握了握拳,道:“请母后放心,儿子懂的。” “好!”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诸般事务宜早不宜迟,你们兄弟赶紧出宫去吧。” 魏王定了定神,与陈王一起站起,告退后匆匆出了坤宁宫,打马先往临江侯府去了。 母子三人闭门商议之时,殿外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胡嬷嬷领着几个身穿青色比甲的宫女来到大门前,宫女们手上捧着账册,她正要进门向皇后禀事。 岁末正是宫务繁忙的时候,哪怕皇后近日心不在焉,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处理。 胡嬷嬷步履匆匆直奔大殿,不想到了门前却被拦下,守门的大宫女翡翠微微福身,悄声说道:“嬷嬷,娘娘与两位殿下正在里头说话。” 她的意思是不可打搅,不过胡嬷嬷身份不同,她说话相当客气有礼。 其实如今大殿门前,诸多宫人太监已被驱赶开了,以防听见里面动静,也就是胡嬷嬷,大家不敢阻拦,留下给翡翠而已。 胡嬷嬷一听立即明白,点了点头,转头要吩咐后面宫女退下。 不想正在这时候,恰逢皇后不悦之下,提高声音说了那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为大业计,钧儿你当有所取舍。” 这声音并未压低,殿门外隐隐能听见,胡嬷嬷心中一震,忙抬眸去看身后几名宫女。 好在这几名宫女都是老人了,尤其头一位,还是从临江侯府出来的,胡嬷嬷心中才定了定。 “明月,你领她们先回去,稍后等娘娘得了空闲,我再叫你们过来。” 她话里明月,正那个临江侯府出来的老人,是几名二等宫女的领头一位,她一贯稳重知事,闻言也不吭声,立即福了福身,领着后面几人转身离开。 差事被耽搁,看来有好一阵子都不能轮上,天气又冷,宫女们不想在外面多待,于是便有人提议先回房。 房里有炭盆,这提议得到众人一直认可,于是,大家加快脚步回了后房,一同进门烤火去了。 烤了一会火,有人要回屋取点瓜子零嘴来,明月也站起响应。 二等宫女是两人一间,像明月这种老人却有优待,能自己分了一间。她返回自己的房间后,立即掩上房门,快速取了纸笔,匆匆将方才听到皇后说的那句话写了下来,然后立即塞进某个隐蔽的位置处。 二等宫女也有小宫女帮忙整理洗衣,负责她这个房间的,也是自己人,稍后就会把纸条传出去。 飞快整理妥当后,明月回身取了一包蜜饯,掩上房门出去了。 哦,明月这名儿是主子赐的,她还有一个本名,叫崔六娘。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如今纪皇后一党正逢困局,纪婉青刚接手暗探势力,便吩咐多多注意这方面消息。 不过她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隔日一早,何嬷嬷便取回来一张小纸条。 “娘娘,这是刘婆子刚递过来的。”何嬷嬷将纸条交给主子,又道:“我刚刚吩咐屋里几个人,午膳前分时段出去走一趟。” 高煦的信任让纪婉青颇为感动,只是她仍然希望这批人手独属于自己,况且刘婆子已在清宁宫蛰伏多年,她也不想横生枝节。 于是,何嬷嬷提议混淆消息来源时,她便顺势答应下来了。 反正有消息,她半点不隐瞒高煦就可以了。 纪婉青接过窄小的纸条,定睛一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为大业计,钧儿你当有所取舍。” 这纸条上字迹很普通很潦草,甚至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很合格的一个探子手笔,大概因为时间紧凑,上面就写了这么一句话。 能特地送过来的,显然是要紧的消息,而据纪婉青所知,这魏王本名就是高钧。 能称魏王为钧儿的人不多,很明显,这是皇后对大儿子说的话。 纪婉青秀眉微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纪皇后一党面临危机,要立即下决断的,大约就是梁振轩一案了。她一个多时辰前才听说,这主审刑官张大人,已关押了好几名六部要员。 危机升级,皇后母子大约想了个法子,要摆脱此事了。 不过这个决定大约有些两难,因此皇后才会这般说。 至于“为大业计”,这所谓的大业,只能是帝王大业,夺嫡计划了。 那么究竟是怎么样的“取舍”呢? 纪婉青一边打发人去前殿请高煦,一边回身到软塌上坐下,凝眉细思。 易地而处,她大约会尽快与梁振轩等人撇清关系,争取将损失减少到最低。 弃卒保车,想必张进今早的举动一出,皇后等人也是这么决断的。 可魏王也不是傻子啊,能参与夺嫡多年,并一直被纪后一党奉为新太子人选,他必然知道这厉害关系的,何需皇后特地嘱咐? 霍地,纪婉青眉心一跳。 她想起了魏王妃。 据她所知,这魏王妃正是那梁振轩的亲外甥女,当初皇后千挑万选,方选定了这么一个儿媳妇。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双方关系要掰扯清楚,似乎颇有难度。 纪婉青心跳加快,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青儿,这是怎么了?” 她想事情太过入神,高煦进门没让通报,他进来了她也未能察觉。 纪婉青被心中想法所骇,寒冬腊月,白皙玉额竟被惊出了一层细汗。 高煦在她身边坐下,抬手用丝帕给她抹汗,剑眉微蹙,“你细细与孤说了便是,莫要惊慌。” 好端端的,纪婉青突然这般模样,再联想她刚接手了暗探,又是头回使人唤他回屋。她因何事惊慌,高煦已心中有数。 对于已纳入羽翼下的妻子,他自然而然有了责任感,若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他吗? 高煦大手放在她的细腰上,轻拍了拍,以作安抚。 自己的夫君有责任心,纪婉青是很满意的,她忙将字条递过去,“殿下,这是今早传过来的消息。” “殿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高煦接过字条垂目扫过,挑唇冷笑一声,这皇后母子,果然当机立断,一见事情不好,割舍得干脆利落。 纪婉青目光惴惴,他轻轻一叹,“就是你想的那样。” 要断尾求生,少不得立即与梁振轩撇清楚关系。然而有魏王妃在,恐怕很难。 皇家光鲜亮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家。只不过,在阳关照射不到的地方,它某一面却极其阴暗。 皇宫大内血腥从来不少,要“病逝”上个把人,其实并不难。 “难道陛下不管吗?”纪婉青颤声问道。 她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傻话,但话到嘴边,她依旧选择问了出来。 纪婉青一颗心如坠冰窖,从前她便知皇家水深且浑,一旦到了要紧关头,那人命便如草芥一般低贱。 只是认知归认知,亲身经历一番,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她与魏王妃有过几面之缘,对方虽骄矜,也有些蔑视她,但真远不到恨得要死的地步。 鲜花一般的美人,被父母娇宠着长大,才十六七岁,正是最绚烂的的时候,如今,却…… 纪婉青战栗着,而同为皇家媳妇,她有一种深切的兔死狐悲之感。 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她,将她抱紧在宽阔的怀抱中,醇厚而熟悉的男性气息包围着她,纪婉青有了依靠之感,她闭上美眸,紧紧偎依着她。 大掌轻拍了拍她,她听到高煦低声安抚,“你莫要惊慌,你与魏王妃不同,你是太子妃,皇后可以使些小手段折腾你,但其他的,她不敢。” 其实像对付魏王妃这般名目张胆,若非非常情况,皇后也是不敢的。 皇家的儿媳妇,可以设法让其吃亏生病导致病故,但明面上,还是得保持和谐的,否则皇家威严何在? 魏王妃太不幸运,她有了这么一个舅舅,已被昌平帝深深厌恶。 再者,皇帝若并没打算放弃坤宁宫,那么皇后母子这举动,就是正平息他部分怒火。 据高煦判断,重新扶持其一股势力与东宫抗衡不易,昌平帝权衡一番,最后必定会揭过此事的。 皇后一党的举动,正好加速了事态发展。 在皇帝默许的情况下,魏王妃只能被炮灰了,大家心知肚明,却没人有异议。 纪婉青其实不是不懂,只是懂归懂,却不妨碍她憋屈。 她突然很庆幸自己赐婚对象是太子,高煦是一个明理有责任心的男人,因此她当初处境虽难,却还有挣扎的余地。 若换了魏王般人物,恐怕等待她的,就是彻底冷落个一年半载,等热度下去后,再行“病逝”吧。 纪婉青回抱高煦,力度很大很大。 高煦又温声安抚几句,他心中有怜惜,她再聪敏能干,也不过年方十六罢了。 “青儿,你也莫要太为那魏王妃伤感。” 一种方法不大见效,高煦便换了一种,他徐徐道:“梁振轩勾结浙西大小官员,盗卖官粮多达二百余万担,且还巧立名目,收缴各种水脚钱、口食钱之流的赋税。” “农户耕种不易,又刚经历过一场大灾,如何有余力负担?” 说道此处,他声音冷了起来,“半饥半饱混过一年,已算不错,甚至有些饥肠辘辘,不得不卖儿卖女,好换取口粮。” 这话题很沉重,纪婉青不禁抬起头,静静听高煦说话。 “魏王妃娘家不算豪富,当初她出嫁却十里红妆,琳琅满目,这里面有亲舅舅的大力添妆,几乎已占据了她嫁妆的一半。” “这里面便有梁振轩贪昧下的钱银。”高煦垂眸看纪婉青,道:“你想想被迫骨肉分离的人家,再想想饥肠辘辘,终日以薄粥饱腹的百姓,你就不会太为她感伤。” 他眉目一片冷肃,“这等国之巨蛀,祸害百姓者,当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殿下说的是。”经高煦这么一说,纪婉青伤感全无。 是啊,想必梁振轩多年也补贴了亲姐娘几个不少,魏王妃既然得了实际利益,享受了不应得的百姓血汗,那么今日食了恶果,也算天理循环。 她那些许物伤其类之感也尽去了,只仰脸认真道:“殿下为皇太子,真乃百姓之福也。” 纪婉青突然明白,为何诸多中立保皇党,都默认皇太子为唯一皇位继承人。为何她亲爹对东宫如此推崇,宁愿与纪皇后临江侯府关系日渐紧绷,也坚持不改其志。 高煦当得起。 “是吗?” 气氛渐松乏,他含笑抚了抚她的脸,挑眉问道:“青儿也知道百姓之福。” 妻子目露激赏,大力夸赞,神色难掩崇拜,是个男人都会心情大好,高煦也不例外。 “我怎么不知道。”纪婉青嗔了他一眼,“殿下莫要小看人。” “好,好,孤不小看你。” 回应他的,是一声娇哼。 魏亲王府。 王府大气磅礴,庭院深深。后宅正殿雕梁画栋,乃魏王妃所居之地。 这个一贯安逸的人间富贵乡,近几日来却一反常态,气氛紧绷压抑,来往宫人太监皆蹑手蹑脚,不敢多弄出丁点声音,唯恐遭了殃。 偏偏越是紧张在意,越是容易出岔子,丫鬟手一颤,“噼啪”一声打碎了茶盏,她慌忙跪下请罪。 “行了,笨手笨脚的,下去吧。” 魏王妃连日心烦气躁,憋了一肚子气,不过这丫鬟是她陪嫁过来的,因小事太过责备不合适,她紧蹙眉心,挥了挥手。 丫鬟忙捡起地上碎瓷,连爬带滚出了门。 “娘娘,娘娘!” 这时门帘子一掀,王妃乳母李嬷嬷冲了进来,她一脸惊慌,让正翘首以盼的魏王妃心中猛地一沉。 “嬷嬷,可是舅舅那边如何了?” 魏王妃娘家并非世家,父亲任三品光禄寺卿,官职倒能够上皇子妃之父,不过这位置却握不上太大权柄。 她能被皇后选中,全因亲舅梁振轩没有嫡女,又非常疼爱她之故,舅舅就是她立身倚仗。 如今这个倚仗眼看着倒下,她如何不惊慌失措。 “娘娘,老奴刚命人打听到消息,那张进已将吏部左侍郎吕亮,以及户部郎中金立安、吏部郎中曹越都收押了。” 魏王妃父亲因为关系太近,被勒令闭门候查,亲朋好友避之而不及。娘家无法第一时间得悉案件进展,她只得使人从别处探听。 这样直接导致了魏王妃消息的滞后,大清早便发生的事,她快响午才获悉。 她不可置信摇了摇头,喃喃道:“嬷嬷,嬷嬷你说什么?” 实际魏王妃听得很清楚,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尽去了,梁振轩不是被冤枉的,且案件之大超乎她的想象。 “娘娘,舅老爷眼看撑不住了,那我们日后如何是好?”李嬷嬷目露恐惧。 古代是农业社会,动了朝廷赋税,便是动摇国本,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的。且古代讲究诛连,一旦案情过大,不但所有涉案人员,即便是主犯们的九族都跑不掉的。 魏王妃娘家关系亲近,必然是其中之一。 至于嫁入皇家的魏王妃倒能幸免,不过这正妃之位,肯定是坐不住了。 魏王殿下平日与王妃关系融洽,但这又当得了什么,男人要翻脸,那会比翻书还快。 魏王妃颓然坐回美人榻上,身躯微微颤抖,“还能如何,只能静观其变。” 她虽出身不算顶尖,但自幼有强势舅家撑腰,过得是顺风顺水,没想到平生第一次遭遇挫折,就这般大。 李嬷嬷愁容满面,不过她瞥一眼滴漏,还是劝道:“娘娘,先传午膳吧。” 不吃不喝也挽回不了什么,魏王妃心乱如麻点点头。 传膳的丫鬟下去了,只不过,这膳食到底没能传来,来的是另一群意想不到的人。 这群人来得很突兀,连通传也没有,大喇喇闯进王妃正房内殿。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庭院中一阵骚动,紧接着喧哗声起。 正殿两扇朱漆大门被大力推开,“砰”一声巨响,门扇甩在相连的大隔扇上,猛地反弹回来。 魏王妃眉心刚一蹙,便听见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直奔内殿。 她大怒,即便她倚仗眼看不好,但好歹现在还是圣旨赐婚的魏王正妃,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她内殿? 旁边李嬷嬷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种不好预感油然而生。 “娘娘……” 只是不待主仆二人交谈,那脚步声已经到了内殿门前,雪青色的软缎门帘被一把掀起,来人冲进了魏王妃寝卧。 魏王妃定睛一看,却是一惊,这为首之人她认得,竟是魏王殿下的乳母裘氏。 奶大皇子的乳母,都是有功之人,且她们跟小主子有感情,一般等主子开府封王后,她们便跟出去荣养了。 裘氏便是如此。 不过她年纪不大,如今才四十出头,自觉有心有力,便协助魏王打理王府内务。 裘嬷嬷很有体面,连魏王妃日常也得礼让几分。只不过,这礼让并不等于可以跨越主仆之别。 魏王妃本心情压抑,此刻也不废话,只冷脸沉声问道:“裘嬷嬷这是何意?” 裘嬷嬷神情冷肃,也不吭声,只挥了挥。 她后面立即出来十好个粗壮太监,将屋里宫人驱赶出去。 内殿登时大乱,这下子,谁也看出不对劲了。李嬷嬷不愿意离开,她死活拽着身边太师椅,那太监狠击她的手,她痛呼一声,不得不被拖着出去了。 魏王妃刷一声站起,警惕看向裘嬷嬷,冷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殿下呢?本妃要见殿下!”她已经急乱,一拂袖,举步便往殿外奔去。 “王妃娘娘不必去了,殿下不会见你的。” 裘嬷嬷身躯肥硕,杵在门口。很容易将魏王妃拦下,她随即挥手示意。外殿转进一个老宫人,手里捧着一个填漆托盘。 那填漆托盘上,赫然放着一段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 魏王妃瞳仁一缩,耳边听到裘嬷嬷冷冷声音响起,“老奴奉命,前来送娘娘一程。” 纪婉青收到魏王妃已经去世的消息,比正式报丧早了一夜。 与此同时,是明面上魏王妃急病,王府遣人召太医的消息。 纪婉青虽然被高煦开解过,但心头依旧沉甸甸的,一夜辗转没睡好。 不过即便没睡好,她次日依旧早早起来了。借口太子“微恙”需要照顾,她好几天没去坤宁宫请安了,如今再拖延不下去。 纪婉青皱了皱秀眉,对于去给皇后请安,她现在是打心眼里厌恶。 “娘娘,不过就是个差事罢了,我们待不长,很快便回来了。”何嬷嬷一边伺候主子更衣梳洗,一边劝解。 “嬷嬷,我知道的。”道理她都懂,不过并不妨碍她在屋里厌弃一番。 纪婉青换上水红色百蝶穿花纹蜀锦宫裙,坐在镜台前,何嬷嬷给她选了一套赤金嵌红宝头面,等挽了发后,为她戴上。 虽说尊者不就卑,但作为妯娌,魏王妃去世了,她实际不应该打扮得这般喜庆的。但问题是,丧报还没出魏王府,而纪婉青大婚没多久,往日都是华丽装扮,今日若突然一改风格,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整理妥当,纪婉青登上轿舆,往坤宁宫而出。 跟在引路宫人身后,沿着熟悉的路径,在大红回廊下走了一段,便到了纪皇后平日爱待的西暖阁。 “娘娘,这安平伯家的嫡出三姑娘,素有贤名,看着颇为不错。”这声音听着是胡嬷嬷的。 皇后立即接话,“这三姑娘不过就是继室所出,且安平伯一贯态度暧昧,恐怕一个继室嫡女并不能让他下定决心。” 很明显,皇后与胡嬷嬷正在商议的,正是魏王继妃的人选。 需要这么迫不及待吗? 虽说天家亲情淡薄,更别提婆媳情了,但好歹魏王妃每隔几日便进宫请一次安,毕恭毕敬称对方为母后一年多,至于吗? 难道就不能过个十天半月再商议? 纪婉青一瞬间憎恶至极,好在她面子功夫修炼到家,外表不见分毫端倪。 宫人进屋通禀,“启禀娘娘,太子妃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 皇后摆摆手,让胡嬷嬷先把炕几上的小册子收好。 她神色看着好了很多,概因皇帝昨天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作。 昌平帝是个掌控欲不小的君王,他在后廷各宫,清宁宫、魏王陈王府都放有眼线,大家不是完全不能察觉,但是谁也没有动,只以防备为主。 皇帝传递消息的渠道更畅通,魏王妃没了这事,他肯定第一时间知道了。他没做声,就表示默许了皇后母子的处置方式了。 这让皇后信心大增,他们确实没有涉及盗卖官粮一案,即便折损羽翼,目前也基本肯定能脱身。 没有被皇帝厌弃就好,即便元气大伤,也能养回来的。 这算是坏消息中的大好消息了。 皇后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又有余力关注纪婉青了。她细细打量对方一番,端起茶盏呷了口,好整以暇道:“你考虑了几天,考虑得如何了?” 纪婉青请罢安,落座在宫女搬来的太师椅上,也没碰茶水,“回皇后娘娘的话,婉青已经想清楚了。” 她微微垂目,“之前是婉青着相了,这几日反复思量,觉得娘娘说得才是正理。” 纪婉青腰背挺直,神色却平静,似乎已经深思熟虑,终于做出了决定。 皇后闻言满意点头。很好,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蠢人轻松。 这些夏日用冰冬日用炭的阴损招数,看着不大,实际若反复地用,铁打的身子估计也熬不住。 这是后廷一宫主位,专用来折腾低位宠妃的,不能常用,因为折腾对象还得宠,万一让皇帝不畅快了,得不偿失。 换了纪婉青,皇后就没有这个顾忌了,昌平帝不可能为她出头,皇太子也冷落她,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干熬着。 在皇宫大内这潭水既深且浑,没有势力,多聪敏的人也无可奈何,更被提纪婉青的胞妹还被她握在手里了。 皇后早有预料,最多几次过后,便能很大程度驯服了对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本宫也不想多为难你。”接连两件顺心事,皇后面上终于浮起一丝微笑。 她随意说了几句,便再次提起之前的话题,“前段时间,太子神色表现可有异常?” “早七八日开始,殿下有几日,回屋歇息格外晚,我等到亥时末,才见到人。”纪婉青回忆一番,如此说道。 亥时末,已经接近午夜,对于古人来说,已经是很晚的一个时间。特别高煦,他卯时便要上朝,亥时末睡下,几乎合眼不过两个时辰。 这分明说其中有异。 皇后神色立即紧绷起来,“你再想想,还有何不妥之处?” “殿下向来不喜我,神色一贯淡淡。”纪婉青认真想了很久,有些不肯定道:“但那段时间,心绪似乎要更轻快一些。” 以上的话,她是与高煦商量过的。他表示,即使含糊糊弄几句,皇后也同样暗暗把这事归到他头上的,不如将计就计。 直接证明这事是东宫插手的,激起皇后怒意,她盛怒之下,等事情平静后,便立即出手反击,不再拖延。 这正合了高煦之意。 因为纪皇后一党元气大伤后,自然就颓了下去,这么一来,一直安然无恙的东宫便突出了,这很容易招惹昌平帝的侧目。 他颇为了解他那位皇父,心中不安,对方很可能出手打压。 皇后一党的反击力度,可比昌平帝亲自出手打压小多了,高煦只要提前做好准备,收敛势力,那基本能无甚损伤。 事后再顺势蛰伏下来,给皇帝一种保持平衡之感,这件事便算圆满结束了。 再者,纪婉青还能表示服软,一来不再受折腾;二来证实了皇后心中所想,还能为日后传递的消息,增添多一些可信度。 是的,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是把双刃剑,皇后固然想抽丝剥茧,去伪存真,但高煦同样可以迷惑对方,诱敌深入。 端看谁棋高一着。 这头一回交锋,显然太子夫妻小胜。 纪婉青虽微微垂首,但余光一直关注着上首,眼见自己话音一落,皇后眸底冷厉光芒一闪,放置在身前的双手猛一收,嵌红宝赤金指甲套尖锐的尾部刺入了腕部皮肤。 她放了心,看来效果到位了。 皇后到底久经风浪,即便被宿敌狠狠算计一把,元气大伤,但有纪婉青在场,她依旧顷刻间恢复了平静。 “很好,你做得很对。” 对于再一步投诚的太子妃,皇后表示嘉奖,随即又勉励一番,“日后你只要继续配合本宫,大事成功之日,本宫答应你之事,便可实现。” 纪婉青面有难色,“只是殿下并不欢喜我,恐怕头一个月过去后……”她便要独守空房了。 皇后笑了笑,“太子是个有规矩的人,初一十五,肯定会到你屋里歇息的。” “还有,你不是掌了内屋么?只要按本宫之前说的去做,消息必然多不少。” 纪婉青闻言却心中一动,“皇后娘娘,不知是否有人员需要调动?既然我已掌了内务,日后适当调整一番,想必也是可以的。” 当日给坤宁宫传消息的婆子,已经排查出来了,不过却没动,只命人盯着,以免拔除一个,皇后还会设法再安一个进来。 纪婉青此刻想着,不知道这婆子是否就是唯一一个眼线,如果不是,现在不知能不能再钓一个出来。 皇后的探子确实只有一个,不过她却不知已暴露,也没上钩,闻言眸光闪了闪,笑道:“不必了。” 纪婉青浅浅试探不成,也没继续,只话锋一转,“婉青刚掌内务,还有繁琐事务需要熟悉,怕是不能多留了。” “好,那你便回去吧。”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魏王妃的丧报是午膳前到宫里的,作为长嫂,哪怕地位更尊,纪婉青还是得走一趟。 何嬷嬷一脸不喜,嘀咕着晦气。 晦不晦气都得去,隔日,她便换了素色衣裳,前去魏王府。 人不少,大家一脸哀色,看着颇为情真意切。 其实魏王妃的“急病去世”,想必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皇帝不啃声,就代表了默许。 既然皇帝都默认了,那么魏王妃不是病逝也算病逝了,京城没有流言出现,大难临头魏王妃娘家也不敢有异议,舅家就更不用提了。 大家演技了得,一脸沉重,唯独一个安乐大长公主例外。 纪婉青在大婚次日谒见皇帝时,曾经见过安乐大长公主一次,这位辈分高,很多事情已无需顾忌了。 “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纪婉青离得近,隐隐听到对方这么叹了一句。她默然,安乐大长公主因为身体原因,膝下并没有孩子,想必感触会更深吧。 安乐大长公主惆怅片刻,收敛情绪,回身见了她,便道:“太子妃大婚不足一月,心意到了便可,早些回去吧。” 纪婉青也不想多待,顺势随着对方一起出去了,临上轿舆时,安乐大长公主回头,说一句,“太子是个有规矩的好孩子,你安分守己,会有安逸日子过的。” 她主要因为怜惜太子,见四下并无旁人,便嘱咐一句。 纪婉青虽是被捎带上的,不过这建议对她也是好的,她领了心意,微微福身道:“婉青谨遵姑祖母之命。” “那就好。” 再多说就不美了,两人分别上了轿舆,各自回去了。 魏王妃在年根底下没的,为防搅了昌平帝兴致,白事办得很低调,停灵一段时间,便匆匆出了出了殡。 正旦大年,一连低气压多日的昌平帝终于阴天转晴,前朝后宫都不敢触霉头,只一意凑趣,将气氛推至最高峰。 昙花一现的魏王妃已被刻意淡忘,不过纪婉青也无闲暇感慨太多,从除夕到元宵,一连串大宴不间断,她累得头昏眼花,哪里能再理其他。 好不容易出了元宵,不等她喘一口气,高煦病倒了。 好吧,这病当然是假病,毕竟年前年后这么忙碌,体弱的皇太子若再继续安然无恙,那便该惹人疑窦了。 太子都病了,太子妃当然得留在清宁宫伺候着,不管她是否受宠。 “殿下,这可劳烦了你。”若不是,她还不能歇一歇呢。 纪婉青端着一碗汤药到床榻前,将它随手搁在榻前的小几上。高煦演戏演全套,殿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他脸色苍白,状似虚弱地倚在姜黄色福纹大引枕上。 她瞅了一眼他的俊脸,这涂抹的药物极逼人,看不出丝毫破绽,不过,当然也有赖于太子殿下演技了得。 纪婉青煞有介事点了点头,熟能生巧嘛。 她状似严肃,实际美眸带着戏谑,高煦轻哼一声,“你似乎很高兴。” 他展臂,她会意,立即偎依过去。 小夫妻又相处了大半个月,两人没有了矛盾,也接受了对方,自然而然,情感增进,关系日渐融洽。 高煦孑然一身多年,如今多了妻子,他最初是防备,如今却渐渐享受到了个中乐趣。 他睨了她一眼,“嗯?” 这个“嗯”字尾音上挑,似乎带了些许危险之意,纪婉青缩了缩脖子,忙讨好一笑,“哪里的事?” 回应她的,又是高煦一声轻哼。 小夫妻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有小太监急急奔进来通报,说乾清宫总管太监孙进忠来了,奉了昌平帝的口谕,前来探望皇太子。 不过这所谓的探望,水分究竟有多大,彼此心知肚明。 小夫妻立即分开,高煦躺下盖上锦被,而纪婉青则退到内殿门帘子旁,离床榻远远的。 二人现在身处前殿,皇太子的寝卧。半响过后,孙进忠便到了,这位皇帝心腹身穿暗红色蟒纹内监袍服,手执拂尘,一进门,先不动声色扫了内殿一眼。 室内充斥浓浓药味,放置在室内的香炉吐出氤氲的香雾,不过依旧未能把苦涩药味压下。 太子妃纪氏微微垂首立着,她不得太子宠爱,能进内殿已经很不错了,只能杵得远远,并不敢往床榻前凑。 孙进忠第一时间给两位主子见了礼,皇太子高煦已经在贴身太监的的扶持下坐起,在大引枕上斜斜靠着,他忙上前阻止道:“殿下,要不得。” “孙总管乃是奉父皇圣旨来探望孤,孤尚有余力,如何能卧榻不起?” 高煦嘴里说着有余力,其实很勉强。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淡淡,失去光泽,语速虽如往昔一般不疾不徐,但明显中气不足,话罢后还清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 孙进忠细细端详榻上的太子,从头到脚,从神态到语气动作,一丝不漏。 嗯,他暗暗点头,年前年后操劳过度,皇太子这自母胎带病症的身体撑不住了,病情比以往要更严重些。 孙进忠放了心,先一脸关切问候了几句,接着又道:“殿下乃陛下左臂右膀,不可或缺,殿下万万好生调养,把早日病养好。” 这话倒是真的,昌平帝既防备太子,也倚仗太子。 高煦入朝五六年间,政令清明不少,并将繁杂琐碎的政务揽了过去,昌平帝轻松了很多,他本来不勤政,此举正合他意。 当然,皇帝因此也更忌惮太子。 高煦又咳嗽了几声,苍白的俊脸上带上一丝不正常的晕红,他顺了顺气,才道:“为皇父分忧,孤责无旁贷,孙总管且回禀父皇,说孤定好生休养,以早日康复。” 孙进忠连连点头,末了笑吟吟道:“殿下养好了身子,正好赶上避暑随驾。” 因为皇太子病情颇重,再寒暄几句,目的达成的孙进忠便告退,返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高煦吩咐张德海去送,张德海得令,立即殷勤把对方送出门。 等孙进忠离开,一直缩在角落装鹌鹑的纪婉青便蹭过来,她先竖起大拇指,夸赞太子殿下的好演技。 高煦板着脸哼了一声后,她才言归正传,好奇问道:“殿下,今年会去避暑么?” 这皇帝避暑不在京城,出行规模宏大,恐怕又要花费不少了。不过她关注点却在另一处,蹙了蹙眉,问道:“殿下,这孙进忠怎么早早提起这事?” 现在才正月下旬,即便要避暑也早着呢,孙进忠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起这事,状似闲谈,实际就是提醒了。 说话间,纪婉青已倒了一盅温水给高煦,为求逼真,他今早到现在都没沾水了。 高煦先把温水喝了,茶盅递回去,才淡淡道:“父皇如今避暑,是必然要带上孤的。” 他挑了挑唇,笑意不达眼底,“当然,纪皇后临江侯,魏王陈王也是要带的。” 纪婉青立即了然,这是皇帝的防备之举,长时间离开京城,必然要将夺嫡双方带在身边,才能放心。 她撇了撇嘴,手上动作不停,又倒了一盅温水给高煦。 他这回喝了半盅便够了,纪婉青接过来,觉得有些渴,顺手给自己喝了。 她动作亲昵自然,高煦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来。 纪婉青从善如流,偎依进高煦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低声嘀咕,“陛下这也防备太过了,不是有了皇后魏王平衡了么?” 虽知皇帝这种生物对继承人格外警惕,但作为被防备的一方,心里还是不大舒服的,想起方才孙进忠仔细端详榻上人的眼神,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真是什么话也敢说,还不噤声。”高煦轻呵一句,“日后不许再提。” 纪婉青当然不傻,方才的话,声音低得两人仅能勉强听到,不过她还是乖乖应了。 高煦其实并没生气,他知道她有分寸,只是该嘱咐的还是得嘱咐一下,“有些事儿不能宣之于口,你知我知便可。” 他神色格外温和,纪婉青某些不经意小动作,实在很让人窝心,就譬如方才那句话,不是心疼他,信任他,怎可随意出口。 他拍了拍她的背,“可知晓了。” “嗯。” 她乖巧应了,他便微微俯首,薄唇在她额际轻轻触了触。 “殿下,我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纪婉青眨巴眨巴眼睛,侧脸靠在他的颈脖,蹭了蹭。 “何事?” “年前,魏王妃不是没了吗?”她忙细细道来,“等元宵过后,魏王府便开始倒腾人手了,我那边的眼线,刚好负责选拔一部分人手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套到各府也适用。 魏王妃进门就掌家,足足一年多时间,人手心腹早已渗透到各处。她是非正常死亡,事后,魏王肯定得将府里洗涮一边,将这群人尽数挑出来。 纪婉青手里的眼线,属于魏王从宫里带出来的第一套班底。魏王与陈王不同,他信任他的母后,这些人都在王府当了大小管事。 眼线们本不算受重视,只捞了个小管事当当,但随着这次清洗,魏王府人手不足,他们这群老人的作用便出来了,皆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 其中有一个,参与到从内务府选人进王府,并安排工作的差事。 不但可以提拔一下自己人,还能帮高煦安插一下人手。 这是双赢,魏王府那么大,纪婉青人手不多,能打探到的消息有限,正好能互补。 高煦一听便懂了,目带赞许看了她一眼,沉吟半响道:“除了新增人手,原来在府里的下仆,你的人能挪动一下吗?” 魏王陈王当年开府,一下子增添了几百人手,他那时也放了些人进去,不过就是混的时间尚短,地位不算高,未能靠近中心。 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混起来,只是若有自己人配合,将能大大缩减其中所耗时间。 “嗯,可以的。” 纪婉青那个眼线也负责安排差事,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他只负责一小部分。” 意思就是无法随心所欲了。 高煦当然懂,他马上吩咐张德海把林阳唤来,商量一下人手安排。 很快,有小太监禀报林阳到了,纪婉青自觉站起,说是给高煦到小厨房选几个菜式,实则是主动避让出去了。 她希望自己握着独属于自己的势力,当然也给予对方同样尊重。 高煦点了点头,林阳是假太监,在外面还好,在寝卧这地儿,他不希望自己妻子被窥见。 纪婉青出了门,在宫人簇拥下往小厨房而去,刚沿着大红回廊转了弯,迎面便见何嬷嬷匆匆走来。 “嬷嬷,怎么了?” 梨花领着宫人自觉退后,纪婉青便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何嬷嬷点了点头,这事本来无关大局,只是套在她家姑娘身上,却很让人不是滋味。 “坤宁宫那边有消息,说皇后已经看中了魏王继妃的人选。”她顿了顿,道:“是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英国公府秦家,与靖北侯府并无亲眷关系,不过曾经一度十分熟悉。 因为两家差点结成了儿女亲家。 这对小儿女,分别是前靖北候世子纪明铮,以及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秦采蓝。 束发少年,知慕少艾。 纪明铮当年机缘巧合之下,匆匆见过秦二姑娘一面,这么惊鸿一瞥,却深陷了一颗少年心。 当时纪母正物色儿媳妇人选,他便怂恿自己的大妹妹,让给母亲提议秦二姑娘。 纪婉青取笑哥哥一番,接着便不遗余力开始敲边鼓了。京城上层圈子就那么大,这秦采蓝她认识,是个不错的姑娘,当然得给哥哥使上一把劲。 兄妹感情极好,哥哥能抱得美人归,她也很高兴的。 这事儿很顺利,两家俱是武将出身,门当户对,纪父纪母探听一番,秦二姑娘品貌俱佳,自家儿子喜欢,自然遂了他心意。 而纪明铮是承爵世子,英气勃勃,已能独当一面,英国公府很满意,便定下了亲事。 定亲过后,纪家姐妹与未来嫂子年纪相仿,自然走得极近,纪婉青不但负责传递物事,还应了哥哥要求,给这对未婚夫妻制造了几次见面机会。 很和谐的关系,很让人憧憬的前景,可惜最终没有好的结局。 纪明铮随父亲北征,一去不返,唯有噩耗传回京城。 两家亲事自然付诸东流了,纪婉青守孝期间,倒是听说过秦采蓝的事。 纪明铮为国捐躯时,秦采蓝才十四岁,未及笄,还能细细重新挑选夫婿。不过她姻缘运不好,好不容易选中一家时,母亲却急病去世了,她得守三年孝,男家不想等,便黄了。 秦采蓝年前出孝,却被皇后看中了。 “真是英国公府二姑娘么?” 纪婉青当然不怀疑何嬷嬷的消息,只是她心里头却不大舒服。 哥哥没了很痛心,只是秦采蓝另觅夫婿却正常,她从前知悉消息,亦只是为兄长黯然一番,便再无其他。 不过,若这人选换成王妃刚“病逝”的魏王,就让人很不是滋味了。 纪婉青打心底厌恶魏王,厌恶皇后,“嬷嬷,已经定下了么?” “十之六七了,皇后魏王都满意,只差陛下圣旨赐婚了。”何嬷嬷叹息一声,“皇后语气笃定,怕是有把握。” 纪婉青沉默半响,“嬷嬷,你传话下去,命人多注意一下这消息罢。” 好吧,她颇有几分在意,哪怕并不能改变什么。 林阳前来,商量魏王府眼线只是凑巧,他主要是禀报皇后一党之事。 梁振轩倒卖官粮一案,由于主审刑官张进的雷厉风行,加上高煦早已铺好的暗线,进展得十分顺利,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水落石出,进入结案阶段。 大正月里,菜市口的人头落了一批又一批,梁家九族,主要从犯九族,还有许多大小涉案人员。 梁振轩为防同党有变,手里留了把柄,导致如今证据充足,处决浙西大小官员的圣旨也已发出去好几天了。 皇后表态十分及时,临江侯等人弃卒保车的行动也干脆利落,昌平帝考虑种种因素后,最终还是揭过了这件事,只找了个借口,命人训斥母子三人一番。 这已经是当初预料的最好结果了,皇后一党大松一口气,待安全过了这个坎后,她便开始伺机回敬东宫了。 高煦早有预料,听罢林阳禀报后,便吩咐道:“密切关注他们动向。” “再传令下去,各处多加注意,莫要给人钻了空子。” 林阳恭敬应是,随即利落退下办事。 高煦坐了片刻,才见到纪婉青折返。她命人熬了小母鸡汤,下了一碗细面,再配上好几个小菜,放在保温食盒里拎了回来。 清宁宫有昌平帝的眼线,这些人高煦早已找出来,不过照旧放着才是上策,反正该防备的防备起来,就没有问题了。 不过装病这事是绝密,该演的必须一丝不差,以免被人窥见端倪,小厨房没有大鱼大肉,只准备病号该吃的病号饭。 病号饭是一碗清粥,毕竟皇太子病得这么重,能咽下薄粥就很不错了。那些个鸡汤面小菜,则是纪婉青的午膳。 张德海端了矮几来,她打开有夹层的食盒,将汤面小菜一样样取出,再递了银箸给他,取笑道:“若不是有我,殿下还得喝粥吃点心呢。” 粥是病号饭,点心则是张德海偷渡进来的,为了谨慎起见,以前高煦装病,就是吃这个。 “喏,这个是我特地让厨子做的,你早膳吃得少,如今多吃一些。” 纪婉青很有分寸,选的菜式都是清淡的,以免高煦用了,唇色红润,连药物都盖不住,演病号该有小破绽了。 “青儿,这是怎么了?” 她贴体入微,笑语晏晏,看着与方才并无区别,但高煦观察力敏锐,依旧立即察觉了她情绪并不高。 方才还好好的,出门一趟便这般了,显然是这短短一段时间内有了岔子。 感情是互相的,纪婉青认真经营,每每真情实感,高煦深有感触,他自然而然有回应。 高煦接过银箸,没有立即用膳,反而握了她的纤手,低声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纪婉青的夫妻相处之道,便除了那些许要紧地方,其余的,她一概坦诚相对,绝不隐瞒。听了他问话,她也不强打精神了,只闷闷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有些沮丧,“我知道女子不易,秦二姑娘蹉跎青春已不幸,应及早寻个良人。只是,这人是魏王,我……” 纪婉青想起“病逝”没多久的魏王妃,心里一阵憋闷。 真不是她住海边,管得太宽了,而是任谁遇上这桩事,都会有些小疙瘩。 高煦理解妻子,只是据他收到的消息,英国公府那边倒是愿意的。 “往事已矣,既然你们并无姑嫂缘分,不若放宽心。”他只得这般说。 其实,事情远没表面那么简单。皇太子贤明,让很多保皇党中立派叹服,其中包括军方将领。且随着东宫势力渐渐渗透过去,高煦在军队影响力日趋明显。 润物细无声,等昌平帝骤然发觉时,东宫已经站得稳稳的,不可轻言废立了。 高煦虽然一直尽力收敛锋芒,但皇帝心里依然少不了疙瘩。而这次魏王选继妃时机恰好,昌平帝心中微妙已酝酿到顶峰,他干脆默许两者接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纪皇后失了梁振轩,却得了英国公府秦家,若到了要紧关头,武官比文臣好用多了。 而这么一来,纪后一党终于止住颓势,站稳脚跟,可以渐渐恢复了。 这里面纠葛错综复杂,高煦也没打算解释清楚,让妻子多添了烦忧,只继续低声安慰几句。 “嗯,我知道的。”纪婉青点点头,这些小事高煦听听就好,她真不想多烦搅他。 她展颜一笑,“殿下快些用膳吧,再说菜便要凉了。” “殿下正好趁这机会,好生歇一歇呢。”平时也太操劳了。 高煦“嗯”了一声,顺手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 被勾起往事回忆,纪婉青郁郁了几天,好在终于有了个好消息,让她精神一振。 这是有关妹妹纪婉湘的,高煦派到边城的人暗暗排查一个多月,终于将被皇后收买的那军户家锁定了。 这户人家姓孙。也是郑家时运不济,安排的宅子刚好紧挨着对方,孙家扎根军户区已有三代,从祖父到孙子都从军,热情爽朗,表面没有丝毫疑点。 郑家虽心存防备,但与孙家处的也还行,因为对方就是这么热情,多年来,与附近人家关系都很不错。 皇后当初威胁纪婉青之言不假,这军户是老资历,万一真制造点啥意外,恐怕也不惹人生疑。 高煦今天刚接到消息,同时而来,还有纪婉湘顺道捎给姐姐的一封信。 太子的人,早已与郑家通过气了,因此纪婉青展开信一看,除了关切问候,其余内容与情报并无二致。 “青儿,人已经找出来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一个多月后,二人再次讨论这个问题。与从前的小心防备不同,如今小夫妻的感情已颇为融洽,纪婉青是偎依在高煦身边看信的。 “殿下,不若这人先留着吧,以免打草惊蛇。”她沉吟良久,终于下了决定。 此举一来,可以避免皇后再设法放人过去,现在孙家在明,郑家在暗,能虚与委蛇,暗中防备。况且军中还有自己人关注着,要比根除稳妥太多。 还有很重要一点,不惊动皇后,纪婉青这边也能安生。她与坤宁宫现已能保持微妙平衡,突兀打破,必然会引发不良效果。 她仰脸看高煦,“殿下,你觉得好吗?” “不错。” 高煦颔首,给予肯定答复,他也认为这般处理最恰当,不过事涉妻子,他还是先征求她的意见。 小夫妻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虽处理方法已议定,不过为表尊重,纪婉青表示,还是先去信征询一下郑家与妹妹,看他们有何打算。 高煦同意了,不过他是为了尊重妻子,当下也不耽搁,他立即唤来林阳,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而纪婉青则避到稍间去,吩咐让张德海给取来纸墨笔砚,她修书一封,详细说明这般处理的利弊,然后让林阳一道送过去,交给妹妹。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传话的人当天出了京城,打马直奔边城,数日之后,命令与信笺,便抵达边城。 “郑哥哥,姐姐与太子商议过,也说先按兵不动为好。” 纪婉湘一接到信,立即打开仔细看过,抬首对身边夫君说话。夫妻感情极好,在屋里,她一贯保持成亲前的称谓。 在刚获悉孙家底细时,郑家曾闭门商议过这事,不论是郑毅,还是郑母,深思熟虑后,都认为这家人还是留着的好。 他们与纪婉青夫妻想到一处去了,日常多加防备,远比消灭后不知何时又蛰伏危险,要好上太多。 既然有了目标,情况就大不同,这军户区,并非一两家人能肆意妄为的地方。 “嗯,这般最好不过。” 郑毅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湘儿,这孙家,你日常便多疏远避开,不要多来往了。” 郑母本就是有成算的人,而郑小弟今年十三,郑小妹今年也十一了,两小很机灵,想骗他们不容易。相较起母亲弟妹,他更不放心柔弱的妻子。 纪婉湘养于深闺,从前有父母娇宠,父母没了虽彷徨,但好歹上头还有姐姐撑着。她性情柔顺,历事较少,虽这几个月有了长进,但要独当一面,她需要更多时间。 “你若出门,就把庞嬷嬷几个带上。”庞嬷嬷是纪婉湘的乳母,一个老练的中年妇人,正好能补主子不足。 她带着几个精明能干的贴身丫鬟跟上,就很让人放心了。 郑家分到的两进小宅不算大,自从知悉这事后,郑毅干脆把军户区外面的下仆家人都招进来了,多几个人一间屋子挤挤就是。现在人手充足,外松内紧,只要郑家人不跑远,完全没问题的。 纪婉湘一一应了。 “郑哥哥,不知道姐姐过得可好?”谈罢正事后,她想起心中一直的牵挂,微微蹙眉。 “湘儿你放心,应是不错的。” 郑毅主观情感较少,看问题客观太多。在他看来,太子愿意派人过来排查并保护,由此可见,姨姐的处境并不算差。 况且,近段时间他还隐隐察觉,除了父亲的袍泽外,还有另一股势力在关照他,这应该是东宫的力量。 姨姐不但过得不算差,且在太子殿下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京城,魏王府。 一连串替换人手的动作进行迅速,等半个月后,临江侯纪宗文做客魏王府时,王府已换了一批人,重新井然有序。 纪宗文刚进了王府大门,收到消息的魏王便亲自迎了出来。 “舅舅,今儿怎么来得这般早?” 纪宗文拍了拍外甥的肩膀,笑道:“今日闲了,便早些过来。” 这舅甥二人感情不错,并肩详谈几句,往前厅而去。 “听说,你母后正为你挑选继妃,不知可有中意的。”作为嫡亲兄妹,纪宗文很了解自己的妹妹,算了算时日,应该差不多了。 魏王笑道:“有是有了,不过还要等父皇下旨赐婚,才算定下。” “哦?是哪家姑娘。” “是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 “英国公府二姑娘?我似乎听说过。”纪宗文蹙眉,想了片刻,方恍然大悟。 他随即解释,“秦二姑娘曾与前靖北侯世子定过亲,因此我有些印象。” 纪宗文是世子堂伯父,当初还去喝过定亲酒的。不过,显然他对政见不合的前靖北侯无甚好感,语气只淡淡。 这点魏王知道,他也只是淡然一笑,道:“那姓纪的小子没有福分,因援军将领刻意拖延,晚了两天才到,城破父子俱亡,亲事也是白定了。” 秦二姑娘出名的品貌俱佳,家世给自己平添大助力,魏王很满意,他已以其未来夫婿自居,提起前任,自然语带微嘲。 纪宗文闻言眸光闪了闪,只随意“嗯”了一声,也没答话。 这些并非机密事,二人边走边说,入了前厅也没有停留,而是从后房门转出,沿着朱漆回廊直奔外书房。 魏王说这番话时,声音并没压低,前厅中侍立的宫人太监能听个分明。 其中一个翠绿色比甲的宫人神色不变,却垂下眼帘,遮住眸色。 她是郭定安手下的暗探,因为这次清洗人手,才被自己人提拔上来前厅伺候,刚当差不足半月。 主子传下话,吩咐多注意魏王继妃之事,不想没几天,她便凑巧获悉了消息。 宫人一直安静当差到下值,找了个机会,才一五一十将消息传出去。 这消息在暗探上层引起轰动,随即马不停蹄转到清宁宫。 纪婉青没想到,只因前未来嫂子要配魏王,她心中不是滋味之下,吩咐留意的小事,竟无意揭露另一件震撼她灵魂的大事。 “什么?” 她“腾”一声站起来,宽袖带翻了了茶盏,濡湿了她的裙摆,她亦浑然不觉。 “我爹爹哥哥,是因为援军将领刻意拖延,硬支撑了两日,方城破人亡的!” 纪婉青震惊愤怒,纤手在颤抖,身躯在颤抖,死死盯着眼前窄小的密信纸笺。 交战信息,这些属于军事机密,有能量有渠道的,知道很轻易,但没有人脉的,却难于登天。 纪宗庆回京几日没有提及,他去世后,纪婉青更不可能知悉。她只知道,那场战役很大,敌军来势凶猛,大周处处吃紧,父亲兄长被困守城,后来粮绝被迫突围,寡不敌众,最后战死。 守卫的那座小城叫松堡,军民浴血奋战,死伤十者八九。 以上,便是纪婉青从前获悉的全部消息,她没想到,居然还有援军刻意拖延这一出。 她眼前已经模糊,却使劲一抹,提起裙摆往前殿奔去。 “殿下,殿下!”有一个人,能告诉纪婉青这是否就是真相,这人就是高煦。 在外一贯从容淡定的妻子失了分寸,气喘吁吁奔了进门,惊慌失措,小脸还有没抹干净的泪痕。 高煦剑眉一蹙,立即挥退林阳并一众太监,下榻站起,沉声问道:“青儿,发生了何事?” 纪婉青已经急急冲到他面前,拽住他的大手,他反手紧紧握住,“你莫要慌张,且细细道来。” “殿下!” 她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八九,只是犹带一丝侥幸,只仰脸期盼看着他,“殿下,我父亲兄长,是因为援军将领刻意拖延,硬支撑了两日,方城破人亡的吗?” 父亲兄长死亡已不可改变,纪婉青伤心悲泣,好不容易渐渐走出来。如今竟乍然听见,父兄本来是不用死的,只因人为失误,才被迫导致英年早逝。 她希望不是真的。 三年前,父亲还不足四十,身体强健正当壮年;哥哥才十八岁,一个前程远大,还未及冠的少年人;还有她的母亲,若非这个丧夫丧子大噩耗,她也不会病倒在他,继而不起。 夺走了她的至亲,颠覆了她的人生,如今竟告诉纪婉青,这都是人为的重大失误? 她话罢,已泪如雨下。 高煦凝神细听罢,心下却一沉。 这事儿他三年前就知道,彼时不可能特地告诉纪家姐妹;等二人大婚后,感情渐入佳境,他却只能按下不提。 高煦一直在查找此事真相,只可惜当年失了良机,线索几近于无,几年下来进展并不大。 既然真相未明,若贸贸然告知妻子,除了让她伤心哭泣,日夜焦灼,并无其他好处。 于是,他自然便没有提及。 只可惜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是的,青儿。” 如今她既然问起,高煦不会自觉为她好而隐瞒,他将所知告诉她,“援军晚到两日,你父亲与一众将士骁勇善战,支撑了许久。” 他轻叹,“在城破人亡之时,才等来了援军。” 这是一件很悲壮的事,敌众我寡,连续奋战两天两夜,已到了极限,终究是撑不住了。 这两句低低的话语,如一记重锤,直击纪婉青心脏。她失声痛哭,脚下跄踉,站立不稳,被眼疾手快的高煦及时展臂抱住。 她无法控制自己,嚎啕大哭,良久,揪住高煦衣襟,“是谁?这人是谁!” 谁贻误战机,害她父兄惨死,此仇山高海深,不共戴天。 纪婉青美眸闪过刻骨恨意,高煦看得分明,却大喝一声,“青儿,你听孤说!” 他神情万分严肃,紧紧盯住她的眸子,一字一句说:“负责驰援的将领名楚立嵩,与你父亲一样,是忠君爱国之士。” “他顶天立地,一身赤胆,宁愿以身殉国,也绝对不会做出刻意拖延增援,导致同袍战死之事。” 这位楚立嵩,是东宫第一位军方心腹,然而,他对高煦而言,却不仅仅是心腹而已。 高煦自胎里带了些许病症,虽幼时因各种原因一直佯装严重,但实际上,却一直无法根除。 楚立嵩仔细询问过他的情况后,教了他一套家传心法口诀,说这心法不能飞檐走壁,却能强身健体,配合药浴,能根治此症。 楚家曾有一祖辈也有这症状,后来有机缘得了隐士高人诊治,传下了这心法与方子,祖辈依言照做,后果然痊愈。 楚立嵩不但献法让太子彻底根治病症,且他还教导高煦兵法,解释各种实战关窍。 要知道,因昌平帝的隐晦心思,皇太子自幼的文治方面的太傅很了得,但军事上却“不经意”被忽略了。 他于太子而言,是心腹,更是良师。 高煦很了解对方,楚立嵩是一位铮铮铁骨的好汉子,为保家卫国计,抛头颅,洒热血,不在话下。 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刻意延误增援?导致一城将士几乎死伤殆尽呢? 良师心腹战死后,不但没有死后哀荣,反倒蒙冤受屈,背上千古骂名,受人唾骂。甚至连家人也无法在京城立足,只能灰头土脸离开京城,匆匆返回原籍去了。 三年来,虽很艰难,但高煦从未放弃查找真相,誓要还这位功在社稷的良将忠臣一个公道。 他并未因涉事的是自己的心腹,就有半点回避,只很认真对妻子道:“青儿,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高煦直视妻子双眸,将自己所知的当年战况大致说了一遍,很客观,没半分偏帮回避。 纪婉青对他的话的是不存疑的。 以他的为人,绝对容不下这种事不说,更甭提替对方欺骗自己的妻子了。 “那究竟有何蹊跷?”纪婉青止了泪,喃喃问道。 既然有蹊跷,那即是有人算计了。以结果反推过程,无非三种可能,除了希望大周战败以外,就只可能是有人希望纪宗庆死,或者楚立嵩死了。 听高煦说的话,很明显他此刻并未能查清真相。一国皇太子有实权势力,查了三年,都未能水落石出,很明显是有人趁机抹干净了证据。 这人必是大周朝的,毕竟,敌军没这种能力抹得这般彻底。 因此希望大周战败的可能性,可以先排除了。 “有人希望我爹爹死?” 这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纪婉青纤手紧攒成拳,“究竟是谁?” 高煦轻叹,知道她难受,他也不劝,只拉她坐在床沿,执了丝帕,给她抹干净脸上泪痕。 实际上,这几年的细查并非一点效果没有,高煦手下人摸索良久,现已影影倬倬指向纪后一党。 这与高煦当初猜测一样。只不过这种重大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会动手,也不会宣之于口。 万一现在将猜测说了,将来却发现不是,那就平白惹了妻子空愤恨了。 只是他没开口,纪婉青却说了,她沉思片刻,脱口而出,“莫不是,皇后?” 在她的所知里,能有这种能量,还不缺动机的,除了皇后临江侯一党,就再无旁人了。 纪宗庆有先见之明,在封后之初,便早早便离了临江侯府,后面顺理成章保持中立。 只是面对这么大一股势力,而且还是军权,纪皇后会甘心擦肩而过吗?要知道,大家都是姓纪的,纪宗庆可是她的亲堂弟。 那自然是不甘心的。 她设法拉拢靖北侯府,可惜并无结果。 后面随着魏王陈王长大,纪皇后迅速崛起,这时候她有了底气,再遭拒绝,心生不悦是肯定的。 在纪婉青的所知里,靖北临江两府,虽因政见不合关系一般,但还能保持平静,实际不过就是假象。 其实,自父亲去世前两三年开始,两家关系已经日益紧绷。现任临江侯屡屡过府劝说,而皇后虽不能出宫,但也写了不少情真意切的信笺。 可惜父亲丝毫不动摇,对方屡遭挫折,彼此的关系已经十分微妙,后来除了面子功夫,已全无往来。 纪宗庆军事才能相当了得,征战沙场多年,麾下实力强劲,纪皇后得不到,甚至还得看着这势力落在宿敌手里。 她会设法毁了它吗? 纪婉青抬眸,眼巴巴看看着高煦,向他求证,“殿下,是她吗?” 皇后有谋害纪宗庆父子动机,而又那么凑巧,楚立嵩是东宫心腹,太子亲信。 正好一箭双雕。 “青儿,当年痕迹被人刻意抹去,如今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坤宁宫就是主谋。”高煦虽直觉纪皇后脱不了关系,但他依旧很理智。 “那时候的皇后临江侯,并无此等能量,能拖延援军两日。”这个才是重点。 只可惜,那场战役幸存下来的,仅余城内一小撮守军伤员,已再无人能说出个一二来。 纪宗庆本身受重伤,等来了第一波援军,他勉力提起的一口气去了,立即昏迷被抬回城内救治。等他再次睁眼,城外已全军覆没,楚立嵩带领的援军自将领到兵卒一个没留下,在第二波援军到来的时候,已经被砍杀殆尽。 楚立嵩以及他麾下援军,因何事晚到了两天,已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后面也直接导致他刻意延缓救援的罪名落实。 “难道有人私通外敌?” 纪婉青虽不通军事,但也很轻易听出来,这鞑靼似乎有扫尾的嫌疑。 她勉强按捺下悲伤,凝神细思片刻,“莫不是鞑靼军队阻拦了楚立嵩大军,导致他增援来迟?” 这般假设,才能说得通。鞑靼负责拖延援军,顺带扫尾灭口,而大周通敌者则传递消息,以及事后抹除痕迹。 高煦虽神色凝重,但闻言也不禁目露赞赏,纪婉青一个闺阁女子,竟有如此眼光,让人叹为观止。 “孤当初也是这般判断的。只不过,我军哨马在期间,并未发现任何鞑靼军队出没过的痕迹。” 既然妻子能听懂,高煦也不隐瞒,“几天后,再安排人往援军经过的路线察看时,也未能发现交战过不久的痕迹。” 古代交战,哨马很重要。他们不肉搏,只专门负责在指定区域活动,窥见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传回己方大军,好让领军统帅能做出准确判断,以及及时调整方向。 楚立嵩带着数万兵马前去增援,要想确保尽数拦下他,一般情况下,即便占据地利,也得有不少于这数目军队才行。 几万大军带甲出行,尘土飞扬,大周哨马不可能一点不察。 而且那路径虽处于战火中,但若无特地打扫伪装过,大战过后没几天的战场应能分辨出来的。 鞑靼若要打扫战场,那么带来的兵马就必须更多了,这么一来,就更不合理了。 此事缺失了最重要一环,事后其余痕迹又被人仔细抹干净,回头再想获悉真相与证据,已难于登天。 高煦说得很有道理,纪婉青也不希望因为主观意识,就粗暴判断杀父杀兄的仇人。 她必须把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找出来,挫骨扬灰,以慰父兄在天之灵! 只是她如今却与高煦一样,陷入了困局,空一腔恨意盈胸,却不知该泄往何处。 “殿下,我们真能查明真相吗?” “能!” 高煦笃定,不论如何,他都必须查明此事,“这几年来,已经寻到了些许线索。” 他没有说清楚,显然纪婉青并不能听懂,她也不追问,只苦苦回忆,思索自己有何处能助上一臂之力。 “殿下。” 纪婉青忽然想起一人,忙握紧高煦的手,仰首看他,“不若我去信问问东川侯府王家伯父?王伯父是父亲袍泽,很是亲近,或能知悉一二。” 她话里这位东川侯,姓王名泽德,是纪宗庆同袍兼好友,两家关系一贯不错,当年差点就结了儿女亲家。 没错,纪婉青三年前差点定亲的对象,正是东川侯府世子王劼。两小青梅竹马,关系相当不错。 纪宗庆去世后,王泽德是要坚持婚约的,他表示等纪氏姐妹出孝后,便继续定下亲事。只可惜,王夫人不愿意要个孤女儿媳妇,以死相逼,再加上纪皇后这么一折腾,这亲事才彻底黄了。 强扭的瓜不甜,婆母厌恶,硬嫁过去讨不了好处,纪婉青也不执着。只不过王夫人不咋地,这王泽德对纪家姐妹,却还是很不错的。 当初,纪宗庆夫妻前后脚去世,灵堂上舅舅争取私产归属权时,唯一大力帮腔的,就只有王泽德。后面守孝三年,他也多次使嬷嬷婆子过来关照。 纪婉青是个很懂感恩的人,即使没能嫁入王家,她对王泽德依旧很是感激。 “以前听父亲说,他与王伯父邻近,常常并肩作战,松堡之役应也在不远。” 妻子神色隐带希冀,仿若黑暗中见到了唯一一丝光明,突兀有了方向却又害怕失望,高煦不忍,低声询问道:“东川侯王泽德?” “没错,青儿,王泽德当时确实在松堡附近。” 这位东川侯,高煦还真特地关注过,因为正如纪婉青所言,他当时正是留守宣府的将领之一,非常接近松堡。 宣府是大周朝北边最重要的的外围据点,一旦被破,京城危矣。这里重兵驻守,也是敌军最重点攻击的目标。 而松堡,则是宣府最重要的一个外围据点,要攻击宣府,必先分兵攻击松堡,要不然,就很容易在攻城被松堡守军从后突袭。 松堡这个咽喉重地,交给了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纪宗庆,而其余好几名将领,则共守宣府。 鞑靼一贯作战勇猛,那次倾全国之力突然犯边,兵力空前浩大,压得大周朝北边防线喘不过气来。松堡兵力较少,被困许久,已经求援多次,宣府咬牙分兵,驰援松堡。 这援兵正是楚立嵩带领,而王泽德等人则继续留守宣府。 这场大战很惨烈,大周朝损失了不少将领,宣府这边活下来的都有不同程度负伤,王泽德便是其中一个。他失去了右臂,伤好了后无法继续征战,只得留在京城。 高煦既然要查探当年真相,少不得还存活的将领处下手,他曾经仔细调查过王泽德,并派人密切关注过了大半年。 因为楚立嵩之事,存活将领须仔细交代自己所知,高煦亲自一一分析过,这王泽德所言合情合理,没一丝疑虑。 至于后面的调查跟踪也一切正常,王泽德为人豪爽大度,颇有君子之风。关注大半年后,由于并无异处,而高煦人手急需调遣,便撤了回来。 王泽德能说的,大概早已在当年说完了,只是看着纪婉青希冀的眼神,高煦也没有否定,只低声应道:“好,那你便去信问上一问。” 纪婉青一刻也不能等,扬声唤张德海取来纸笔,匆匆蘸了墨,奋笔疾书。 她的手是颤抖的,连写了几张纸都废了,高煦握住她拿笔的纤手,“你莫慌,切记还有孤。” 他声音沉稳,很坚定,一如他的立场,纪婉青眼眶一热,一滴泪落在纸笺之上。 高煦抬手,给她拭去泪水,又亲自换了一张纸,方松开她的手。 他的大掌很温暖,立在身畔的高大身影坚定不移,日后不论如何,大约纪婉青都不会忘记他此刻的支撑。 她的手终于定了很多,凝神写成了一封信。 纪婉青也没让高煦的人传信,唤来了何嬷嬷,让她立即使人传出宫,交个纪荣,让纪荣送到东平侯府,并亲手交到王泽德手上。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京城人烟稠密,内城房屋规整,街巷宽敞,还会好些。到了外城繁华之处,不免十分喧嚣。 东川侯王泽德出门访友,离开时正值最拥挤的时候。 “王大,走慢一些,不必争先。” 王泽德虽贵为超品候,但出行一贯并不高调,他坐了一辆蓝帷大马车,装饰简单不花哨,府徽若非仔细梭视,恐怕也不能发现。 大街两旁挤满了小摊,占了不少位置,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马车前进极缓慢,他神色平和,并无半点不耐烦。 好不容易走了一段,前面终于松动了些,车夫王大一扬鞭,赶紧驱马前行。 不想这个时候,旁边一岔道却突然奔出两匹快马,从侯府车前窜过,惊得王大立即一勒僵绳,方堪堪停下马车,没有与前者撞上。 快马之上,是两个锦衣少年人,看样子是勋贵官宦之家子弟,也不停顿,反而一夹马肚,飞快横穿大街,窜进对面岔道。 这条大街紧邻菜市,小摊贩特别多,前面一个少年奔进岔道时,胯下快马前蹄踹翻了一个小摊,两篮子鸡蛋尽数摔破,一摊子新鲜菜蔬落地,被两匹马踩踏得七零八落。 锦衣少年们半眼不看,扬长而去,原地独留呆若木鸡的摊主老大爷。 衣衫褴褛的老大爷年迈力乏,挤不过年轻人,才将摊子摆在岔口,老两口近日的口粮取暖都在这摊子上,一时失声痛哭。 兔死狐悲,其他摊主黯然,只是大冷天气来出摊的,大家都不易,只得上前替老大爷捡起还好些的菜蔬,有的还塞了两个铜板。 王泽德撩起帘子,吩咐道:“王大,取二两银子,给那老翁送去。” 王大应了一声,立即跳下车,往那便过去。 他再次赞叹,自家侯爷为人厚道,考虑周到。 不是王泽德吝啬,而是这银子不能多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年迈老翁得到不错帮助已让人感慨,再多了必会引发祸事。 他做好事也不留名,这个小插曲过去后,王家马车顺利返回东川侯府。 王泽德一进门,便见大管事王忠急急赶来,“老爷,纪家打发人来了。” “纪家?纪宗贤?” 王泽德一蹙眉,他从前靖北侯府关系密切,只不过自从纪氏姐妹出嫁后,却已完全没有来往。 “不,不是现任靖北候,”王忠气喘吁吁,忙道:“是太子妃娘娘的陪嫁,前靖北候大管事纪荣,已经等了有半响。” “太子妃?” 自从纪婉青大婚后,王泽德还是头回听到这个名字,他脚下微微一顿,方快步往外书房行去,“还不快快把人请过来。” 外书房这地方,一贯是接待亲近之人,他在外书房见纪荣而非前厅,足可见其中态度。 王泽德刚坐下片刻,纪荣便到了,两府曾经关系很不错所以,彼此都熟悉对方。 他拱手问安,王泽德免了礼,笑道:“坐罢,你家主子可好?” 纪荣自从纪宗庆去世后,便一心听命纪婉青,他现在的主子,正是太子妃,闻言立即答话,“回侯爷的话,我家主子安好。” “我家主子出宫不易,特地让小的给侯爷带个安。” 王泽德自然说自己安好,随即又问:“不知你今日前来,可是太子妃娘娘有何事?” 纪婉青嫁的是皇太子,而东川侯府则是从前差点定了亲的人家,赐婚圣旨下来后,为了避嫌,双方默契没有再来往,王家只悄悄使人添了妆。 不过,显然王泽德对故友之女,还是很看重的,说话时一脸关切。 宫中传话并交信的人语气郑重,叮咛了好几遍,可见主子对这封信的看重程度。纪荣当下也不废话,立即探手从怀中取出书信。 “这是我家主子给侯爷的信,请侯爷过目。” 王忠已经上前,从纪荣手里接了信,快步行至大书案前,交到主子手里。 王泽德右边袖子空荡荡,只剩一条左臂,不过三年过去了,他早已习惯,左手十分灵活,挑了火漆,取出信笺,立即垂目,凝神细看。 “王伯父见字如晤,自揖别尊颜,已是数月,尔添怀思。今侄女乍闻一事,倍感惊惶,还望伯父为侄女细细解惑。 听闻家父家兄当年北征之时,被围困松堡,粮绝突围时,本应有援军相助,不想却遭刻意阻滞,支撑两天,方力竭重伤身死。 不知此事真否? 书短意长,不一一细说。侄女翘首待复。” 纪婉青不以太子妃尊位自居,而是如往昔一般自称侄女,语气虽震惊焦急,但却十分有礼敬重。 王泽德注目焦点却不在此处,他视线扫过“围困松堡、援军相助、刻意阻滞”之时,瞳仁陡然一缩。 他心中惊涛骇浪,不过到底久历世事,神色动作丝毫未见不妥,眼睑微垂看信见,却刚好遮住那些微异常。 “原来是此事。” 王泽德长叹一声,抬眸摇头,“往事既已成定局,生者却仍需度日。旧日我唯恐她们姐妹悲恸太过,伤了身子,便没有提起这事。” “不想,她今日还是知道了。” 他神色有些黯然,不过还是立即铺了纸笺,提笔蘸墨,仔细写了回信。 王泽德的手不大方便,王忠便上前帮助主子,将信笺放进封皮之内,并用了火漆,最后交到纪荣手里。 纪荣得了回信,也不多留,站起告退后,匆匆离开。 “王忠,你送一送纪总管。” 王忠立即领命,二人随即出了门,大书房内仅余王泽德一人。 大门一被掩上,他立即不复气定神闲,浓眉紧蹙,神色相当凝重,已坐不住了,站起在书房来回踱步。 那事儿定案已三年,他万万没有想到,时至今日,既然还有人惦记这桩事,而且纪婉青竟也知悉了真相。 王泽德内心深处是很不安的,三年风平浪静并未让其消退,今日一封书信,让深埋已久的焦灼重新翻涌而起。 他心中骤生不祥的预感。 这预感让他坐立难安,踱步苦思良久,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返回书案前,铺开纸笺,匆匆写下一封信。 王泽德这回没让人帮忙装封皮,自己放慢速度,一只手办妥,随即扬声唤道:“王忠!” 王忠送罢纪荣,便回到外书房门前,他也不进去,只垂首候着,一听见呼唤,立即推门进去。 “王忠,你换身衣衫,小心一些,将这信送到二爷处。”王泽德声音沉沉,将刚封好的信递过去。 王忠闻言心中一凛,立即应是,接过书信小心揣在怀里,匆匆出了门。 他折返自己的小院,找个借口将伺候的小幺儿打发走,打开衣箱,翻出一套三年没穿过的粗布衣裳,套在身上。 这位大管事戴了个竹笠,将帽檐拉得极低,遮住大半脸面。他赶了辆下仆用的灰蓬小车,从下仆进出的小门出去了,出了后巷,如寻常小厮一般,半点不惹人注目。 王泽德这封书信,被送到一处宽敞的大院子处。 这大院子花木错落有致,一条溪流蜿蜒,溪畔几丛竹,再远一些,则是十数间雅舍。 时值隆冬,溪水结冰,花木大多凋零,不过却能看出此间主人独具匠心。 雅舍的隔扇窗被推开,窗前放了一张黄花梨软塌,榻上斜卧了一个青年男子。 青年面如冠玉,眉目清隽,可惜神色淡淡,捻起白玉酒杯一仰而尽,静静看着赏看窗外怒放的红梅。 雅舍地暖相当充裕,青年只随意披了件白色暗纹锦衣,衣襟微敞,让上前添酒的美貌丫鬟红了脸。 不过,这等惬意氛围却被打破了。 “二爷,东川侯府来了信。”话罢,来人立即将书信递上。 “王泽德?”被称为二爷的白衣青年一蹙眉,“不是告诉过他,没有十万火急之事,不可再传信吗?” 要知道,东宫皇太子一直未放弃查探当年之事。王泽德好不容易伪装过去,若是再引他注目,那后果将极糟。 当年宣府虽说损失很大,但存活下来的大小将领也不少,高煦要关注的人多。再加上王泽德意外失去一条手臂,被迫卸职赋闲,算是利益受大损者,再加上他演技不错,这才堪堪避过。 没有疑点被调查,与发现疑点被关注,完全是两码事。皇太子高煦的能力,二爷从未小觑。 二爷接过信,立即展开,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事,让对方失了分寸。 一目十行看罢书信,他随手扔下,哂笑一声,“啧啧,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就把王泽德吓破了胆子。” “他当年不是装得挺好的吗?怎么一碰上姓纪的,就方寸大乱?莫不是没了一条手臂,连胆子都没了。” 二爷请嘲几句,神色一冷,“告诉他,太子妃无半点头绪,只要他如旧日一般稳住,无人能窥见丝毫端倪。” 禀事之人立即应是,并取来笔墨纸砚,平铺在软榻旁的小几上。 二爷直起身子,提笔快速写了一封信,没有署名,只取出一方白玉小印,在该署名的地方按了按。 书信立即用了火漆,交到正在焦急等待的王忠手上。 王忠赶紧扣上竹笠,压了压帽檐,重新驾了小车,从后边已隐蔽小门离开,悄悄赶回东川侯府。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王泽德为人,倒是真的豪爽大气,颇为君子。他与纪宗庆年少相交,志趣相投,又同时从军,一起自小校尉做起。 他资质不错,相较于普通人,已远远胜出许多,可惜却遇上一个纪宗庆。 纪宗庆天赋奇佳,智谋超群,骁勇善战,战功累积迅速,很快便独当一面,成为一军举足轻重的人物。 数十年来,身边陪伴着这么一位好友,王泽德最初是钦佩羡慕的,只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这种钦佩羡慕隐隐变了味。 三年多前,一时邪火上脑,人就魔怔了,他做下了第一件亏心事。 王泽德本打算让好友吃个败仗,遭遇挫折,他或可以顺势而上。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果出乎意料般严重。 只是贼船上了,就无法回头下来,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纪宗庆战死沙场,可惜王泽德也没能捞上好处,他在混战中被砍断一臂,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尽数落空。 他很不是滋味。 平生首次做亏心事,所致后果极其严重,王泽德其实是无法心安理得的,邪火下去后,他很懊悔,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安眠。 掩藏在悔意之下,还有深深的不安,因此好友遗孤书信一提及此事,他立即心惊肉跳,按捺不住。 他焦灼在大书房踱步,许久,王忠终于回来了。 王泽德挥退王忠,立即打开信细看。 二爷大约洞悉他的心思,虽措辞严厉,但字里行间却恰到好处,正好安抚了他心中焦灼不安。 王泽德心中一定,是的,纪婉青无证据无人脉,只可能偶尔听说,肯定无法窥破其中关窍。 他万万不能自乱阵脚。 王泽德吁了一口气,放下书信,便要销毁。他刚抬起手时,动作却一顿。 以往为了谨慎起见,与二爷一方的书信他都是立即销毁的,只不过,如今他却神差鬼使地停了下来。 王泽德垂目看了片刻,最终将信笺折叠好,放进书房的暗格之中。 他刚将暗格恢复了原位,便听见外面王忠扬声禀报,“侯爷,世子爷来了。” 东川侯府世子王劼,离京已近三年,数月前才调任回来。 他之所以离京,全为了是否与靖北侯府继续婚约之事。 王夫人不愿意要个没爹没妈的孤女当儿媳妇,只是王劼却早已深慕小青梅,此志绝不改,于是,母子二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 古来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孝道大于天,王夫人争不过儿子,牙根一咬以死相逼,他虽知道母亲不会真自戕,但却根本无计可施。 王劼被迫处于下风,他却从未死心,正想方设法挽回。不想儿子的行为,却让王夫人危机感大盛,她一刻也不能再等,立即相看了一个闺阁千金,欲行定亲之事。 时下少年男女的亲事,历来无需本人同意及出面,有王夫人便足矣。 王劼气愤却束手无策,暴怒之下,只得应了上峰之邀,调职离开京城,并留下话,若不得他同意就定亲,他一辈子都不回来。 王夫人到底没敢定下亲事,不过她也没松口,母子僵持长达数年,最终还是遂了她的心意,纪婉青被赐婚,匆匆赶回的王劼只能与她擦肩而过。 王劼一腔希冀被无情浇灭,昔日朝气蓬勃的少年变得沉默稳重,王夫人反倒不敢逼迫他了,唯恐再用力过度,便会给母子之间增添不可弥补的伤痕。 反正纪婉青不可能花落王家,这就可以了。 “世子爷。” 王劼如今在禁卫军任职,每隔几日才回一趟府,这日他刚进门,贴身小厮便急急凑上来。 “何事?” 小厮压低声音,“世子爷,今儿纪大姑娘遣人过来了。”他知道主子心思,也不称纪婉青为太子妃。 “纪大姑娘?”王劼本漫不经心的态度一变,立即侧头看向小厮,小厮忙点了点头。 “今儿午膳前,纪大姑娘派了过来寻侯爷,来的正是前靖北侯府大总管纪荣。” 纪荣是纪婉青的人,即便她嫁入东宫后,依旧负责替她打理外面诸多的嫁妆产业。 这点王劼很清楚,他呼吸微微急促,立即转身,往外书房而去。 “父亲,听说太子妃遣了人过府?” 王劼的话听着是疑问,实际却很笃定,一进门请了安,便立即对父亲问了这句。 王泽德蹙眉,看着儿子道:“劼儿,父亲知道你心思,只是你与她有缘无分,你需谨记,她是皇太子妃。” “儿子不曾忘记。”有缘无分这四个字,让王劼嘴里多了几分苦涩。 曾经,他与她是有机会有缘有分的。纪叔父重伤回京,三天后才去世,那时候她还未需要守孝,他唯恐日后有变,曾催促父母赶紧定下亲事。 母亲死活不愿这不提,而父亲,却道纪叔父重伤卧榻,正该好好养着,不应劳神,亲事日后再说。 那时候父亲一脸严肃,如此时一般,他也觉得自己不对,便按下不提。 后来,他才知道,纪叔父的伤很重,重到不论军医还是太医,第一次诊断后,都断言已经无法伤愈。 换而言之,纪宗庆能撑回京,全靠意志力。这样的他,肯定很惦记妻女吧,若是能及时定下亲事,他必然会万分乐意的。 王劼抬目看着父亲严厉的脸,那苦涩渗进了心底,想必,父亲与母亲一般,也不大愿意他迎娶她。 否则父亲若一意孤行要定下亲事,母亲也是没辙的,毕竟,父亲才是东川侯府的主人。 “儿子对太子妃娘娘全无本点非分之想。” 这点倒是真的,赐婚圣旨下了,他虽难以割舍,但对她却寄以祝福,希望她能过得好。 王劼眼神并未躲闪,只道:“只是故人惜别已久,不免略有惦记。” “如此极好。” 王泽德点了点头,他对亲儿子还是很了解的,王劼未必真能忘怀,但肯定会依言照做,他放了心,便道:“为父与太子妃娘娘偶尔也有通信,此次也不过寻常问候,并无他事。” 纪婉青来信问什么,他当然不会直说,只一句“寻常问候”,便推搪了过去。 王劼很失望,但他却又觉得很好,她一切顺利再好不过。 说了几句话,他便告退离开,一出了书房大门,便将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匆匆赶来,讨好笑笑说:“世子爷,夫人请你到后面去。” 王夫人反复念叨的,无非是儿子的亲事,王劼自嘲笑笑,他想定亲母亲不允许,不想定时却一再逼迫。 他蹙了蹙眉,语气淡淡,“我还有公务要忙,你回去禀告母亲,我晚些再过去。” 话罢,他径自返回自己的院子。 清宁宫。 从突兀发现真相到如今,已经过去大半天,在高煦的温言安抚之下,纪婉青情绪已稳定了许多。 父兄皆亡的事实已不可更改,她方寸大乱之下,反而容易出了岔子。 届时亲者痛仇者快,父母兄长在天之灵将也不能安宁。 纪婉青这般反复告诉自己无数次,终于彻底止住了泪水,只静静坐在软塌上。 她眼睛红红的,目光怔怔盯着一处,增添了一丝平时绝不见的脆弱。 高煦吩咐人打了水来,亲自绞了帕子,先用热帕给她抹了脸,后又用冷帕给她敷住眼睛。 她哭了半天,不敷一下,明天这眼睛该睁不开了。 纪婉青下意识闭眼,随即一阵冰凉贴上来,虽透心凉,不过却为发热的眼部带来一阵难言的舒适感。 “殿下。” 她低低唤了一声,偎依进他的怀里,这怀抱很宽敞温暖,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心之感。 高煦“嗯”了一声,给妻子换了几次冷帕子,方住了手。 “青儿,这事会水落石出的,害你父兄之人能揪出来,楚立嵩也不会一直蒙冤受屈。” 二人面对面,他大掌扶着她的肩,直视她一双仍微有红肿的美眸,认真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上位者该沉得住气,按捺住情绪。” 高煦半是开解半是教导,语气万分笃定,纪婉青陡然生了一股力气,她直起腰背,朗声道:“殿下说得正是。” 妻子终于恢复平日模样,高煦放下心,他搂着她,缓缓靠在身后的姜黄色大引枕上。 “青儿,你父亲之事与楚立嵩不同,只要能确定是谁人指使,即便没有证据,也是无妨的。” 若高煦顺利登基,小夫妻即是帝后,皇帝想要杀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根本无需证据,确定目标即可。 给楚立嵩翻案就复杂多了,届时昌平帝已成大行皇帝,要推翻他下旨定下的案子,没有确凿的证据根本无甚可能。 而且,本朝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过,即便铁证如山,高煦名声还是会有所损伤的。 最好,还是在昌平帝在位期间解决这事。 高煦薄唇微挑,露出一抹讽笑,他那父皇如今不过四旬出头,对于这事而言,倒算好事了。 他话中之意,纪婉青一听即懂,夫君愿意做最后保障,她当然安心不少,不过结合他的难处,这事确实越早解决越好。 况且,她也不希望自己等那么久,让仇人再安逸过个十来二十载,她想想就无法忍受。 “我知道的。”纪婉青回握他的手,“如今头一步,便是先找到线索,再顺藤摸瓜,把幕后指使找出来。” 第一步不容易,不过只要能迈出,便有了方向,后面就不会再毫无头绪。 纪婉青神色坚定,眸中燃起熊熊斗志,不论如何,她都会把人找出来,亲手刃之。 “好!” 小夫妻斗志昂扬,说了几句话,便听见外面张德海禀报,说何嬷嬷回来了。 王泽德回信到了。 纪婉青立即扬声,唤何嬷嬷将书信送进来。 她立即打开,一目十行看罢。 王泽德的回信有些厚,上面仔仔细细说了三年前的旧事,不过大体来说,与高煦所言并无不同。 她有些失落,不过也觉得正是情理之中,“殿下,王伯父所言,并未能窥见端倪。” 高煦早就着她的手一同看了,王泽德所书,与他当年亲自翻阅的文牍案卷基本相似,他颔首,“正是如此。” 对于这个雪中送炭多次的父亲好友,纪婉青心存感激,她也无丝毫佐证,因此笃信并未存疑,叹了一声,吩咐何嬷嬷把信收起来。 至于高煦,因当初已仔细调查过,并关注对方长达大半年之久,也未发现疑点。且最重要的是,王泽德本人是那场战役的利益受损者,失去一条臂膀,被迫卸职赋闲。 无缘无故的,他暂时也未再起疑心。 “青儿且莫急躁,既然有人做过,就必然有痕迹抹不去,只要有耐心,终究会找到的。”哪怕会很隐晦,难度很高。 纪婉青点头,她同意这点,“殿下说的是。” 她深深呼吸几下,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焦虑有弊无益,或许还会让线索到了眼前,也不能发现。 这是一场持久战,她必须按捺住。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高煦这次“病卧”时间颇长,纪婉青能有足够的时间足不出户,调整好心态。 她经历了这事后,更显沉静,十六岁的妙龄女子,面容犹带稚嫩,但气质已完全蜕变。 两者迥异,却又完美结合在一起,交织成一种动魄惊心的美丽,一垂眸,一抬首,让人移不开视线。 “青儿。” 夫妻敦伦,榻上风浪渐趋急促之时,她经受不住,星眸半阖,秀眉微蹙。高煦俯身,轻吻了吻她眼睛,声音暗哑,“睁开眼睛看着孤。” 长而挺翘的羽睫微微颤动,她睁开眼睑,一双瞳仁黑亮如点漆,覆盖了一层晶莹水雾,满满当当的,仿佛随时就要满溢。 她定定看他,轻唤一声,“殿下。” 高煦心中一紧,顺着她白皙如冰玉的肌肤,往枕畔落下。 他垂首一一吻去,细细亲吻一番,最后寻到两瓣樱唇 最后一波疾风骤雨过后,高煦立即翻身而下,将她抱在怀里,大掌徐徐摩挲着美背,耐心安抚。 小夫妻偎依在一起许久,纪婉青呼吸终于恢复平静,她抬臂回抱他。 纪婉青俏面犹带红晕,沾了一缕墨色发丝,高煦抬手,替她拨到耳后。 “青儿,大约再过大半个月,我们便会随驾出宫避暑,你有何惯用之物,可开始命人收拾起来,以免届时忙乱。” 皇宫四四方方,为了皇家威仪,更为了安全起见,宫墙建造得十分高大,而皇宫之内又有内墙繁多,不通风,因此每到夏季,总是酷热难耐。 皇帝不爱为难自己,每年四月入夏之前,总是早早跑到行宫避暑,等到八九月天气凉快了,方再折返。 昌平帝尤为甚也,他嫌弃郊外行宫太过接近,没有新奇感,每天总要往承德跑一趟,既凉快也多乐子,闲暇时还能出宫打打猎。 承德毗邻不少森林,有些被被划为皇家猎场,平民不许涉足,可比京郊那个人工痕迹浓重的猎场有趣味太多。 按照以往惯例,昌平帝三月下旬便会出发,如今慢慢收拾起来,也差不多了。 “嗯,我知道了。”春装可以收拾起来,夏装装进衣箱带过去,还有各种用惯物品,林林总总,古代贵妇贵女出门,可不是提脚就能走的。 她搂着高煦脖子,笑道:“殿下,我平日下午有闲暇,给你做套夏衣呗。” 夫妻感情渐入佳境,但也需要好生维护经营,纪婉青女红颇为不错,给他做套衣裳,还是不难的。 “好。” 高煦薄唇微弯,微笑应了一声,末了,他又嘱咐道:“你慢慢做即可,莫要伤了眼睛。” 纪婉青蹭了蹭他的下巴,娇娇应了,接着又说:“殿下也要记得,勿要操劳太过,不然这一个月,就白养了。” 高煦要“病愈”了,重新投入朝务的他,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实际上,在皇太子“病情”渐见起色之时,他在榻上便已开始处理政务了。 纪婉青帮不上忙,也不会说什么公务放一边的蠢话,只低低叮咛着,让他劳碌之余,勿忘适当休憩。 “器欲尽其用,必先得其法。”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妻子殷殷关切很让人窝心,高煦声音很温和,“好,孤会注意休憩的。” 他确实很忙碌,除了台面上政务需要忙碌,还有暗地里的事情需要处理。 一个多月前,皇后便开始在寻找东宫破绽,试图反击。高煦干脆配合,他示意手下一要员露出些许漏洞,让对方拿住。 这位要员姓莫,官职不小,负责协助今年春闱。春闱乃朝廷选拔官员的大事,皇后拿住这不大不小的把柄,大喜过望,觉得足以给予东宫一击。 实际上,莫大人家中老父已重病在床,药石无灵,眼看就这一两月的事了。若父亲一去世,他便要回府丁忧,官职当然得卸下。 莫大人在东宫麾下位置不低,当然知道太子如今筹谋之事,他禀告父亲,征得同意后,便将父亲病情按下,秘而不宣,然后悄悄呈报太子。 高煦与莫大人几个斟酌一番,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让莫大人届时暂卸了官职,闭门候查。 后面,莫大人会恢复清白,不过他由于离职太久,要紧位置不能缺人,官位早提拔人上来坐了。 如此一来,不论莫大人是否有错,皇后的目的都达到了。 高煦的目的也达到了,他顺势便能蛰伏下来。 至于卸下官职的莫大人,他正要丁忧为父守孝,三年过后,朝中有皇太子,起复并非难事。 这件事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接下来半个月,便能收尾。 高煦知道妻子聪颖,朝务军事都能听懂,便简单说了几句,好让她放心。 “青儿,睡吧。” 激烈情事过后,被温柔安抚了一番,纪婉青眼皮子开始打架,高煦爱怜,抚了抚她的粉颊,顺手掖了掖被角,“夜色已深,我们早些歇息。” 她嗔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他,能这么晚吗? 高煦微笑不语,轻轻拍着她的背部。 纪婉青埋脸在他肩窝蹭了蹭,轻咬了他一记,小小报复一番,便阖美眸,很快陷入沉睡。 高煦“大病痊愈”,立即开始早出晚归的生活,比从前还要更甚几分。而纪婉青,就恢复了每日前往坤宁宫请安的日子。 一大清早睁眼,她与高煦一同起床,随意披了件家常衣裳,伺候他更衣梳洗,二人再携手用了早膳。 小夫妻感情日深,纪婉青其实已不需要像刚大婚时般谨慎,不过她却很乐意通过这些琐碎小事,加深夫妻感情。 反正屋里伺候的人那么多,她也就是递递帕子,系系腰带罢了,根本一点不繁琐劳累。 她这么做,效果是有的。高煦虽常嘱咐妻子多睡片刻,晚些再起,但她坚持这般,看着她认真专注的模样,他还是很愉悦的。 小夫妻说了几句话,高煦便匆匆出了门,送罢了他,纪婉青便拾掇一番,出门登舆,往坤宁宫方向而起。 她微微撩起绣了精致凤纹的软缎帘子,远方坤宁宫依旧巍峨耸立,黄色琉璃瓦在晨辉中闪烁着金光,异常刺目。 纪婉青宽袖下的纤手紧攒成拳,修剪圆润的指甲扎进掌心,一阵微微刺痛,她垂眸,放下帘子。 虽然没有证据,虽然理性一再告诫自己,杀父杀兄大仇不应粗暴下判断,但她依旧直觉,跟纪皇后脱不了干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上位者该沉得住气,按捺住情绪。 这话是高煦说的,半劝慰半教导,纪婉青闭目默念几遍,再睁开眼时,一片沉静。 不多久,一行人便进了坤宁宫大门,纪婉青时隔一个月,再次踏足西暖阁,她表面一如往昔,只规矩请了安。 “太子这次病了足有一月出头,倒也辛苦你了。” 因梁振轩一案带来的颓势已经止住,并渐渐回暖,接着又成功撸下莫大人,打击东宫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后这一个多月以来,可谓过得顺风顺水。 她心情不错,神情闲适,随意起了话头,接着便问道:“太子这次病情如何?” 皇后很了解自己的宿敌,皇太子装温润毫无破绽,即使他不喜欢太子妃,也不会拒绝对方到前殿伺候,最多就不让近前罢了。 听消息说太子这次旧疾复发病,病得非常重,现在既有了纪婉青,皇后当然得多多了解一番。 “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子殿下这病确实厉害。”纪婉青回忆时,秀眉微微蹙起,似对那一个月的日子颇为不喜,又像是认为太子的病确实重。 “起先七八日,殿下根本无法起榻,面白如纸,语难成句,一天大半时间皆在昏睡。后来……” 这个问题,纪婉青早就料到皇后会问,她来之前已经打好腹稿,就将高煦伪装的病情说出来即可,细节也不少描述,更显逼真。 “皇太子近些年来,这病情似乎一次比一次重啊。”皇后细细听罢,末了,说了意味不明的一句。 其实,昌平帝才四旬出头,很容易就再活个十来年,按这个趋势下去,皇太子或许真走在前头也不一定。 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假设太令人兴奋,皇后眸中光芒闪动,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琢磨着,如何加大力度打击下面渐次长大的小皇子们。 若太子真没了,坤宁宫一枝独秀,届时皇帝年纪也不小了,要再扶起一个与她相抗衡,恐怕时间上赶不及了。 最理想的状态,是太子能多撑几年,最好能熬到昌平帝风烛之年。 皇后精神一振,纪婉青则一直冷眼旁观,对方的心思,她能猜到几分,心下不禁哂笑。 其实高煦的用意,她能了然。随着东宫深深扎根,并逐渐渗透出去,现在已俨然是一股庞大的力量,皇帝疑心病重,为了避免反弹,这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她暗哼一声,她男人身体好的很。 请安完毕,纪婉青轿舆折返清宁宫,正沿着宫墙拐了个弯,她无意中一回头,却见另一个方向,远远有一顶小肩舆抬向坤宁宫。 肩舆没有遮挡,一个身穿淡紫色衣裳的年轻女子坐于其上,她眼尖,一眼就将人认出来了。 “娘娘,这是英国公府二姑娘呢。”紧跟在轿舆一侧梨花也认出来了,见状愤愤不平。 对比起父兄战死真相,秦采蓝一事真不算什么,纪婉青此刻已无感,只收回视线,淡淡道:“皇后要见未来儿媳妇,是人家的事,与我们无干。” 是的,现在秦采蓝已是未来的魏王继妃了。 数日前,昌平帝圣旨下,将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赐婚于魏王,命钦天监择选吉日,让二人完婚。 兜兜转转,纪婉青与秦采蓝终非同路人,既然命运如此,无需强求。 她返回清宁宫,打理了内务以后,午膳后小睡片刻,便开始为高煦制作夏衣。 纪婉青没打算为难自己,选料都是有暗纹的,只需再在领口镶边处加点刺绣,就可以了。 夏衣单薄,专心致志数日,便好了。 她喜滋滋给高煦展示一番,又伺候他换上,大小正好合适,仰脸看着他含笑的黑眸,她眼巴巴等待夸奖。 高煦确实相当愉悦,皇太子殿下一贯奖罚分明,于是,他先口头表扬一番,再用“实际行动”表示大力嘉奖。 隔天,纪婉青困得睁不开眼睛,嘟囔着嗔怒几句,他只含笑不语。 小夫妻乐也融融,皇后也暂时没出幺蛾子,这小日子过得不错。 过得几日,皇帝下旨,三月二十二是吉日,届时銮驾启程出京,前往承德行宫避暑。 皇太子夫妻,皇后以及一众妃嫔,还有魏王陈王和下面年纪偏大的皇子们,还有朝中文武,勋贵宗室,都是随驾人员。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便倒了三月二十二,皇帝带领前朝后宫,出宫避暑的正日子。 纪婉青早已准备妥当了,与高煦分别登舆,紧跟着昌平帝銮驾出了京城,浩浩荡荡,往承德行宫而去。 困在宫墙之内的人偶尔出门,一般难免兴奋,只是纪婉青却例外。父兄之事毫无头绪,她虽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但情绪难免不高,并无放风的喜悦。 只是柳暗花明,没想到就因这回出门,她遇上了一个久违的故人,东川侯府世子王劼。二人浅谈间,她竟是发现,她那位王伯父王泽德,似乎有些许违和之处。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京城距离承德也不算远,约摸就四百多里路程。 由于承德地势很高,林木茂盛,风景秀丽,水土风物俱佳,是一个难得的避暑胜地。因此本朝自太祖起,大部分皇帝都爱往那边避暑。 皇帝往来频繁,很自然都修筑了畅通道路,且路上驻跸的地方很完善。 硬要挑个缺点的话,那就是大队人马簇拥銮驾出行,前进速度缓慢,预计得到四月初,才能抵达承德。 “娘娘,听说还有几天,便能到行宫了。”梨花小心撩起一线帘子,往外瞄了瞄,立即掩上。 不是有多期待行宫,而是这一路上都关在车厢里,连稍稍活动筋骨都得瞅紧机会,太子妃凤驾上从主到仆,都憋闷得厉害。 要知道,古代的官道是细黄土铺成的,人车走起来尘土飞扬,这么大队的人马出行可想而知。 先不论规矩,单凭这一点,观看沿途风光是没指望的。 “嗯,终于快到了。” 纪婉青坐的浑身骨头都生疼,这算个非常好的消息。 主仆刚说了几句话,身下车驾便停了下来,何嬷嬷道:“娘娘,该下车休憩一番,并用午膳了。” 现在已届午时,停下肯定是用膳的,不过现在外头还黄尘漫天,先等等吧。 等了一刻钟功夫,听见前头喧闹声渐起,何嬷嬷撩起车帘子,探头看了看,“娘娘,您该下车了。” 纪婉青点了点头,就着宫人搀扶,下了车驾。 高煦就在前面一辆车驾,小夫妻在外头表现并不亲近,他状似不经意侧首,二人眼神交汇,他微不可察颔首,便被一众太监簇拥着先行离去。 皇帝銮驾肯定先行,接着就是皇后凤驾,后面紧跟着皇太子与太子妃。 高煦一行人离开,凤驾边上诸人便映入眼帘。纪婉青在外也不与皇后亲近,无需凑上去,远远行了礼即可。不过她随意一瞥,却撞上一个年轻女子的目光。 这女子眉目妍秀,姿容绝俗,三年多不见,已脱去了稚嫩,增添少女风韵,正是秦采蓝。她盈盈下拜,远远给皇太子太子妃车驾见礼。 秦采蓝现已是板上钉钉的魏王继妃了,皇后对准儿媳以及她娘家非常满意,为表亲厚,常把人招到凤驾中,陪伴在侧。 纪婉青当然知道,不过由于时间凑不上,这还是她头回碰上。 昔日差点成了姑嫂两人视线碰撞,彼此微微一愣,不过纪婉青早已释怀,也没在意,微微点了点头,就着宫人搀扶,往早已围蔽好的休憩之地行去。 秦采蓝留在原地,视线追随太子妃背影片刻,方回过神来,她垂下眼睑,遮住眸中复杂情绪。 “采蓝,你随本宫来即可。” “是的,皇后娘娘。”她收敛思绪,款步回身。 早在今晨皇帝銮驾出发之时,便有一队人打马先赶路,到了指定地点,先安排驻跸事宜。因此,在大部队抵达的时候,一切早有条不紊进行中。 贵人们休憩的地点,早已用比人高的帷幕圈了起来,身份高如帝后皇太子太子妃等,都是一人用一个帷幕的,可自在修整,不必顾忌旁人目光。 纪婉青用罢午膳,略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我们出去走走。” 天天枯坐颠簸,不趁机活动一下,人是受不住的。 与她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少,不过大家都不会往前头凑,而帝后太子帷幕照常没动静,这一片区域只有纪婉青一行,正合了她的意。 若是昌平帝纪皇后会出来,她少不得为了避免麻烦,就待帷幕中算了。 纪婉青出了帷幕,沿着旁边缓坡,往一侧小丘而去。小丘很矮,走了片刻,便到了顶端,她便站定,没有继续前行。 因为这活动区域也是有界限的。为了帝后等贵人们的安全,帷幕不远处先是围了一圈太监嬷嬷,紧接着外面,就是一层层禁卫军在带甲警戒,以防有变。 这些禁卫军很有规矩,离得远远垂头行个礼,也不抬眼顾盼。 七八日下来,纪婉青早已习惯,她微微颔首后,便举目随意眺望,也没在意。 活动一番手脚后,何嬷嬷低声禀报,“娘娘,我们该回去了。” 纪婉青点头,收回视线,就要转身折返。 不想这时,她却瞥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禁卫军除了固定岗哨外,还有另分了一队队人手巡逻全营。远远又见一队禁卫军列队行来时,纪婉青本不在意,因为她待了这些许时间,已经见了七八队同样的禁卫军走过。 她视线漫不经心一扫,却看见了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她当即一怔,转身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浓眉大眼,五官硬朗,身材高大,肩宽背厚,比之三年前,王劼已完全褪去少年青涩,变得成熟起来。 他早已见了纪婉青,视线无法挪开,而二人目光对上,他即便努力压抑,眸中依旧闪过一丝狂喜之意。 王劼其实很好,纪婉青并不怀疑父亲的眼光,只可惜造化弄人,他们终究有缘无分,再见面时,大约只剩下一声嗟叹。 因为父兄前事,她甚至直接在高煦面前提过东川侯府,他当时并无任何异色。而此处太监宫人极多,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怕人胡编乱造。 纪婉青态度寻常,对王劼颔首,微笑大方自然,既不亲近,也不显疏远。 王劼离了队伍,穿过太监嬷嬷的包围圈子,上前跪下请安。那太监嬷嬷见太子妃似乎与这人认识,也没阻挠。 “卑职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万安。” 王劼显然并非鲁钝之人,他很清楚规矩,相隔一段距离,便跪下请安,没再靠近。 这一句“太子妃娘娘”让他满心苦涩,夹杂在骤然见到她的欣喜中,滋味难辨。 “世兄无需多礼,请起罢。” 既然迎面撞上,浅浅叙旧,纪婉青不排斥。不过她很有分寸,昔日完事俱随风消逝,她如今称王劼为“世兄”,也只把他当做世兄。 她很理智,王劼一贯清楚,只是如今亲自面对,却不是滋味。 不过他却知道她是正确的。 两人身份不适合交谈太久,王劼顿了顿,只低低说了一句想说已久的话,“昔日两家约定,因家父家母不允,方背弃了信义,我愧对纪叔父。” 其实他想说愧对眼前人的,但以纪婉青如今身份,显然已极不合适,王劼便提了纪宗庆。 他很有分寸,声音不大,相隔很大一段距离的太监嬷嬷肯定听不见,不过为谨慎起见,他的话语依旧极为隐晦。 反正纪婉青能听懂就行。 纪婉青听是听懂了,不过她却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王伯父王伯母……皆不允?” 这明显与她所知迥异,王夫人死活不愿意要个孤女当儿媳,这她是很清楚,只是,王泽德却并非这个态度。 当初父母兄长去世后,纪婉青闭门守孝。虽王泽德是男性,不可能进入靖北侯府内宅与她见面,但是,当初他特地上门拜访时,与叔父纪宗贤、祖母何太夫人说话,是坚定表示要继续婚约的。 之后王夫人在家大闹,要抹脖子上吊的消息传来,他还多次派嬷嬷上门安抚,说定会说服夫人,不会让她难做。 王夫人吃了秤砣铁了心,显然无法说服,后面王泽德又表示,不管如何,等她出孝就定亲。 再后面,王夫人意欲抢先行事,率先给儿子定亲。王劼愤怒之下,调职出京,并表示不得他同意定亲,他永远不回来。 强扭的瓜不甜,未进门就让夫家母子弄成这样,纪婉青嫁过去也没好果子吃,婆婆要磋磨儿媳,有的是手段。 光是立上数十年规矩,就够受的了。 纪婉青彼时对王泽德很感激,真没打算将他家里弄得一团糟,况且,她也没想着要挨几十年软硬刀子。 眼看事不可为,于是,她干脆打发何嬷嬷上门,婉拒了这事。 王夫人称心如意,纪婉青唯一愧对的,就是王劼罢了。 这些旧事本俱往矣,只是今天再遇王劼,她竟听闻,当初王泽德也是不愿意的。 纪婉青心头咯噔一下,随即急促跳动起来,她似乎发现了某些违和之处。 她急急再问:“王劼,你说你父母亲,当初都不允许?” “回娘娘的话,是的。” 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反过来也可以成立。若是王泽德真很乐意,当初纪宗庆重伤而归,王劼便提议先定亲,三天时间,早就成事了。 再者,他很了解自己的父母亲,若是父亲态度强硬,母亲是绝对折腾不了这么久的,她顷刻便会焉了下来。 纪婉青面上功夫了得,即便心中巨震,表面看着亦不过微有诧异罢了,因此王劼并不觉有异,再次给予肯定答复。 他不宜久留,说了两句话后,只得强行按捺不舍,拱手告退。 二人随即分开。 纪婉青立即转身,匆匆往帷幕方向行去。 她一贯敏感,一旦察觉王泽德这个违和之处,立即直觉要紧万分。 她要与高煦商讨一番。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纪婉青步履匆匆,不过到底没能第一时间与高煦商讨,因为皇帝午歇得差不多了,口谕接着上路。 她赶回去的时,营地刚好开始动了,现在显然并非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只得强自按捺,一脸平静地登上车舆。 这个下午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在纪婉青盯了无数次滴漏后,御驾终于抵达夜宿的驻跸庄子。 皇太子夫妻夜宿地点,是一个两进的宽阔院落。她刚进正房,立即吩咐何嬷嬷去请高煦。 “青儿,有何事?” 纪婉青并非一个不知分寸的人,这般刚进门,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打发人来唤他,显然是有要事。 高煦接报后也不耽搁,立即转往后面。 纪婉青站在正房门前迎他,他握了握她的手,小夫妻携手进了内屋,高煦挥退所有宫人太监,“青儿,如何了?” 说话间,他细细梭视妻子小脸,见她虽略有疲惫,但面色红润,显然身体无碍,于是方将注意力转移。 “殿下,”纪婉青神色凝重,“我发现东川侯似有疑虑之处。” 她也不废话,一句直入主题。 东川侯最近与小夫妻生活有交集的,就仅有松堡之役的事了,高煦一听便了然,他眸光一凝,“青儿有何发现?” 纪婉青手下的眼线,大部分留在京城,如今她离了京,消息传递会有些不方便。不过这问题高煦是没有的,东宫势力早已蔓延出京,情报传递快捷而隐蔽。 有现成渠道不用白不用,况且刻意防备,还会倍显生疏。于是,她与高煦商量过后,若有情报,就搭着他的人,一起传过来。 当然,传递消息的不再是清宁宫刘婆子,而是改成宫外的纪荣。郭定安整理好消息,传出宫给纪荣,太子人手再与他接头,将消息一并送往承德。 这种方法很好,不过这么一来,消息就会先经过高煦的手。 由于皇帝领着大部队离京,皇后母子及临江侯等人俱在其中,正角儿都跑了,这几日并没有消息传过来。 而纪婉青此刻有重要发现,显然是今日新察觉的,或者回忆往事时,无意发现了疑点。 “东川侯世子?”高煦略一思忖,便抓住重点。 今日纪婉青偶遇王劼,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高煦虽无任何监视之意,但他耳目不少,早就知道了。 他本不在意,毕竟,两人只保持礼节说了两句话,随即散了。 不过如今看来,却并非那么一回事。 “可是王世子有了异处?”高煦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 “今日,我遇见正在禁卫军当差的王世子。” 提起差点定亲的王劼,纪婉青态度自然,毕竟她心中坦荡,点了点头后,道:“我与他本随意说了两句话,不想,他无意间,却让我发现一个违和之处。” 说到这里,她神情严肃起来,高煦并未出言询问打断,只凝神静听。 “因东川侯是我父亲好友,两家一向交好,他待我们兄妹三人,都颇为不错的。” “后来我父母兄长去世,我姐妹二人无甚依靠。那王泽德态度较之以往,好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纪婉青也不忌讳,直接将父亲去世后,王泽德坚持要结亲的态度仔细说来。 “除此之外,他几年来助我姐妹二人良多,亦常遣仆妇过府关照。自来雪中送炭难,全因如此,我对他心存感激,早敬为尊长。” 纪婉青将王泽德好处详叙了一遍,随即,她话锋一转,“只是今日,我竟发现并非如此。” 紧接着,她将与王劼的对话复述了遍,“知父莫若子,王劼是东川侯亲子,对父母了解深矣,他两次肯定,显然是真的。” 这么一来,王泽德人前人后的表现,就完全迥异了。他表面大力表示照顾好友遗孤,必须要坚守未落实的婚约,实际上,却是持否定态度。 从前纪婉青身在局中,被难得的恩情一叶障目,拒绝以怀疑眼光去端详这位王伯父。如今骤然发现不妥,细细回想从前,对方也非滴水不漏。 最关键一样,古代是男权社会,只要身为男人的一家之主坚持己见,妻子是无法抗衡的。 王泽德是高阶武将,性子绝不优柔寡断,况且他并非纪宗庆般情深一往之人,家里妾室通房还是有的。对于王夫人,他敬重是有,但要到达干涉他重大决定的地步,估计还有欠缺。 如今拨开恩情迷雾,这处隐晦的不合理之处暴露无遗,纪婉青想到某个可能,纤手攒拳,身躯微微颤抖。 “青儿莫慌,既然有了疑点,我们由此入手,想必能有重大突破。”高煦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以作安慰。 他神色也很严肃,纪婉青这个发现很重大,让松堡之役调查有了新的方向,“孤立即安排人手,日夜监视东川侯。” 高煦曾经调查过王泽德将近一年,只是从前属于广撒网形式,王泽德是利益受损,伪装也极好,因此挺过长时间查探后,人手便撤了。 这次又不同,有了明确疑点,很多行动就会截然不同,只要人手不撤,始终会有收获的。 高煦立即出门,召来林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立即将人手安排下去。 随即,他折返后院正房,挨着纪婉青坐下,拍了拍仍一脸凝重的妻子,他安抚几句,又道:“青儿,你可以再次去信询问,打草惊蛇一番,或许能有收获。” 他有些遗憾,上次去信,很可能已打草惊蛇了。可惜由于曾王泽德被仔细调查过,去了疑点,他也再没安排人跟着,倒错失了良机。 这个提议很好,纪婉青正有此意,她立即点头应允。 “东川侯平日豪爽大气,行事君子,又失了一条手臂,只得赋闲在家,当初他若真有异常,恐也极难察觉。”高煦的心思她能猜测八九,不过,这真不能怪他。 东宫这几年间,正值高速发展时期,明暗两面的人手需求极大,且有不少关键位置,非心腹不能委任,他手底下就没有闲置的人。 王泽德处既没发现疑点,高煦不可能将心腹一直耽搁在东川侯府的。 这是必然的事。 妻子冰雪聪明,与高煦心意相通,他欣然,“青儿说的是,这次有了线索,想必很快便能有新进展。” 三年来一直没放弃查探的事,如今眼看有了新方向,高煦心下大畅,只是他也知妻子心里不好过,接着又温言安抚几句。 什么事情,相较起父兄之祸也不算什么,纪婉青有了前情打底,很快便接受了。她定了定神,立即吩咐何嬷嬷取来笔墨纸砚。 她凝神想了想,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信上说,纪婉青这两月一直在回忆旧事,终究想起,父亲重伤回京后与母亲说话,似乎提过一句楚将军铁骨铮铮,或许是宣府那边有耽搁。 末了,她说仔细看过王泽德回信后,并未发现耽搁,于是便恳切请对方再认真回忆,看是否察觉异处? 这些试探已算露骨,若心中有鬼的人听了,恐怕颇有震动,稍坐不住,便会有所行动。 高煦已重新派人监视,且这次是重点关照对象,人数手段绝非以前广撒网能比的,若是王泽德真有异动,绝对逃不过去。 至于信笺上的内容。其实,纪婉青并未听父亲提起战事半句,这些都是她斟酌后杜撰的。 毕竟她身处深宫,一次碰巧听说也就罢了,若是再次如此,很容易引人联想。 纪后一党有很大嫌疑,刚好她在皇后母子几个宫里确实有眼线,万一引发清洗事件,反倒糟糕。 高煦一直在纪婉青身边,她写罢回头询问,他颔首,借纪宗庆名头试探极好,不会牵动现有局面分毫。 能干成纪楚二人之事者,能量肯定不会小,且基本肯定就藏身京城中,彼此势力或有纠缠,暂不触动,更利于后事。 既然信笺已经写罢,高煦便立即传回京城,并吩咐等暗探就位完毕后,再将信送过去。 “青儿,你莫要太悬心,只要王泽德有问题,他跑不掉的。”对方能伪装大半年,成功欺骗了高煦手下暗探,也算演技了得。毕竟,东宫这群暗探,都是百里挑一者。 他眯了眯眼,再来一次,王泽德绝不能糊弄过去。 “嗯,我知道的。”纪婉青打起精神,快到行宫了,她还需要整顿安置,并安排自己宫室的人手,这些也不能耽搁。 这次返京,由东宫暗卫副统领许驰亲自执行,他快马疾行,不过一天多功夫,便已抵达京城。 按主子的意思调遣人手,并迅速到位。这次安排的,都是伸手绝佳之人,就是为防还有人监视王泽德。 王泽德在松堡之役阴谋中,只算个小人物,上峰谨慎起见,未必不会监视他。 一切准备就绪后,许驰找了纪荣,接了暗号以后,将纪婉青的亲笔信给了他。 连同这一次,已是第二次往东川侯府送急信了,纪荣不是笨人,立即察觉不对。 他接过信后一刻不停,立即出门,直奔侯府而去。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纪荣到了东川侯府之时,王泽德正在演武场。 他虽然失去一臂,但并没有就此荒废武艺的打算,苦练了三年,这左臂刀法,也算相当娴熟。 不能再上阵杀敌,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侯爷,纪荣来了,说又是奉主子之名,前来送信。”大管事王忠急急赶到。 王泽德手中大刀正舞得虎虎生风,闻言骤一停,他随手抹了一把额上黄豆般大的汗珠,眼睑微垂,刚好遮住了眸中闪过的微光。 “哦?” 再抬头时,他已面带微诧,“你这奴才,还是快快将人请进来。” 既然两家关系“亲厚”,那在演武场见面,也是无妨的。王泽德接过下仆递过来的帕子,拭去头脸上的汗水,又抹了抹手,整理一番,纪荣便到了。 他一贯不喜欢留太多人在演武场伺候,随手挥退其余下仆,仅余一个王忠。他笑着问纪荣,“你家主子不是去行宫避暑了么?” 王泽德赋闲,不在随驾之列,不过皇帝出宫避暑这么大一件事,他还是知道的。 演武场一侧,设有椅案,一行人过去,纪荣斜签着坐了,拱手道:“我家主子确实随御驾前往承德,不过,今日却传了书信回来,说是给侯爷的,小的也不敢耽搁,马上就过来了。” 他也不废话,随即探手从怀里取出书信。 王泽德立即打开,定睛一看。 “王伯父见字如晤,自两月前,侄女一直焦灼难安,反复思量旧事间,忽忆起家父伤重返京时,似与家母提及,楚将军铁骨铮铮,或许是宣府那边有耽搁。 其时侄女并不能明,未曾放在心上,今日仔细回忆,方觉似有不妥。 侄女仔细看过伯父回信后,并未发现耽搁,恳切请伯父再度回忆一番,看是否察觉异常之处?” 纪婉青第二封书信,比第一份更有震撼力,直接借父亲遗言,点名宣府有猫腻。还别说,这正好是真相。 王泽德做贼心虚,心中巨震之下,执信的手微微一颤,额头已沁出细细汗珠。好在他刚练过刀法,头脸本身有汗渍,这才没显出异常。 他经历大事颇多,即便大惊,手上颤动幅度极小,成功瞒过了纪荣,却瞒不过一直关注者他的许驰等人。 许驰早已潜伏在侧许久,一眼不错盯着王泽德。他虽距离颇远,但武艺高深之人,眼神也不同寻常,很顺利捕捉到目标的小小异处。 很好,已经可以确定,东川侯确实有问题了。 许驰等人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继续监视。 “竟是如此?” 须臾,王泽德已恢复正常,他沉吟片刻,道:“当年战况紧张,且又过了三年,如今若要细细思量,恐怕要费上一两日功夫。” 如何回复纪婉青,其实只有一种答案,不过做戏做全套,他少不得“细细思量”上一两日。 “你先回去吧,我想清楚后,便让王忠送信给你。” 纪荣来之前,已稍稍了解过情况,知道接下来不是他能插手的,当即面露感激,站起告退。 纪荣离开后,空荡荡的演武场仅余王泽德主仆二人,他微微垂首,面上闪过一丝阴霾,夹杂着焦虑。 他站起来回踱步,凝眉沉思,不过心中所想,当然并未当年详细情形。 春末夏初,接近响午的阳光渐渐毒辣,王泽德在露天演武场踱步许久,却并无所觉。 终于,他站定脚步,“王忠。” “侯爷,”王忠了解其中关窍,当即低声劝道:“那日二爷的人特地嘱咐过,无要紧情况,不许再传信。” 谁知道纪宗庆到底猜测到多少,临终前又透露了多少?纪婉青现已将目光放在宣府了,接下来,她还会想起什么? 王泽德坐立难安,他觉得这情况已很要紧了,可惜二爷未必这么想。 王忠脸上隐有一丝畏惧,是对二爷那边的,其实王泽德亦然。 他想了又想,将上次二爷答复来回过了几遍,终究是压过了心底焦虑,打消了再次去信询问的的念头。 他定了定神,“好了,过两日再给纪荣那边回信罢。” “是的,侯爷。” 王泽德练武心情已全无,话毕转身,离开了演武场。 这演武场很大,王泽德是踱步到场地中心,方招王忠过去说话的。 距离太过遥远,那主仆还压低了声音,饶是许驰等人功夫精湛,也只能看清二人动作,却并不能听到二人所说何话。 肯定错失了重要消息,许驰万分懊恼,偏他不能打草惊蛇,只能暗自蛰伏。 不过,这次也是有重大收获的。王泽德肯定有问题,而他的大管事王忠就是知情心腹。 许驰当即整理情报,先将手上消息递往承德。 本来,他还很期待,王泽德接下来会有所举动的。只是很可惜,他失望了,日夜监视了两天,对方只是回了一封信给纪荣,便再无动作。 无奈之下,许驰又送了份情报,将这消息传过去。 东宫传信渠道通畅,很快,这两份情报便先后到了高煦手里。 松堡一事,终于找到新的突破口,可惜就目前而言,似乎陷入了僵局。 高煦食指轻敲书案,略略思忖,便有了主意。 不过他没立即下令,而是站起身,往后面而去。 此事涉及纪婉青父兄,高煦尊重妻子,在下决定前,还是会跟她商讨一番。 “殿下。” 连日奔波,纪婉青难免疲惫,正倚在美人榻闭目小憩,听见声响她睁眼,见是高煦,站起迎上去。 “可是京城有了消息?”这几日她一直惦记这事,见他提早回屋,心中一动。 “嗯,确实有新发现。” 高煦微微抬手,屋中宫人太监鱼贯退下,他将手里的两份情报递给妻子,“这是近两日传回来的密报。” 纪婉青接过定睛一看,她是猜想过王泽德表里不一,如今证实了,她仍旧心潮起伏。 换而言之,这位王伯父,应是亲身参与到谋害父兄之事去了。 两家关系多亲近,父亲与王泽德交情有多好,没人比纪婉青更清楚了,她恨怒交加,“王泽德,是我父亲生前的至交!” 好友背后插刀,想必更痛更正中要害,纪婉青忆起亡父亡兄,一股气憋在胸口,眼眶一热,一滴泪落在手中密信之上。 她随即抬手一抹,该伤痛哭泣的,两个多月都哭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找幕后黑手,为父兄报仇雪恨。 “我无事。”纪婉青抬头对上高煦关切的眼神,轻声道:“殿下莫要担忧。” “那我们下面该如何行事?”她一边携他落座,一边问道。 “孤打算再将东川侯府搜一遍。” 这所谓搜东川侯府,其实主要范围放在外书房、正院,这王泽德主要出没的地方。 其实,三年前,东宫前一批派出的暗探,就已将这些地方仔细翻过一遍了。暗格虽有,但并无此战的蛛丝马迹,再加上其他种种因素,王泽德的嫌疑才被排除。 如今回想,东宫暗探本事了得,这大约是所有佐证都被销毁干净的缘故。 现在再次查探,高煦并没抱太大希望,只不过,现在却还有个法子,“这大管事王忠,显然是知情心腹,搜查过后,便从他入手。” 有缝隙就好,无论多细小的缝隙,一旦被发现,就是设法破开。 高煦考虑得很周到,纪婉青立即点头应了,“殿下安排很妥当。” 妻子没异议,那下一步行动计划就落定了。末了,高煦安抚道:“青儿,此事并非一日之功,你莫要太过牵挂。” 现在已快到承德,即便以暗号飞鸽传书,消息跑一个来回,也得一天时间。再加上京城那边细细搜查、再布置其他,这些都需要耗费一定时日。 因此,此事短时间内是出不了结果的。 “嗯,我知道的。” 这些纪婉青当然清楚,她惦记于事无补,不如打起精神来,操心其他事宜。 御驾一行明日午膳前便到行宫了,安置下来后,得安排自己宫里的人手,扎紧篱笆。诸事千头万绪,且皇后还可能出幺蛾子,她必须专心应对。 纪婉青的生活不仅仅有复仇,她还须面对其他,两者同样重要,这个她懂。 “殿下放心,我有分寸的。” “好。” 次日巳时过半,御驾一行终于抵达承德,皇驾浩浩荡荡进去行宫。 承德共有两座行宫,一大一小。大的是太祖时期所建,历代皇帝都用过,百多年间不断修葺整理,至今为巍峨大气,美轮美奂,是典型的皇家建筑。 至于小些的那个,则是先帝下旨建造的。 先帝也不耐热,每年必来成德,然而他却不怎么喜欢大行宫,认为过于俗气,处处有京中皇城的影子。 忘了说,先帝是个颇有才气的皇帝,并且很自得,常常以文人雅士自诩。 只是,他虽常以文人自居,但其实却是个非常及格的皇帝,在位期间百姓安居乐业,国库相当充盈。 既然手头宽裕了,行宫不合心意,那就大手一挥,再建一个吧。 这个新建的行宫,仿江南庄园而建,白墙黛瓦,建筑密度非常低,绿树成荫,湖光山色处处,几乎看不出皇家园林影子。 新行宫命名岫云宫,非常符合先帝的口味,却不怎么得昌平帝青眼。 不过,昌平帝去过大行宫多次后,偶尔心血来潮,也会换换口味的。 这次,恰逢他换口味,于是,纪婉青今年夏天,就将在岫云宫渡过。 对于她来时,看了几月黄瓦红墙,骤然换回白墙黑瓦,感觉相当不错。 岫云宫凉风习习,空气清新,温度也偏低,很是舒适。纪婉青这两月一直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松了松。 这地儿房舍极少,相隔老远才有一处雅居,皇太子夫妻居所在昌平帝右侧,刚好临湖,风景极佳。 地方是好地方,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因先帝追求雅致,导致岫云宫前廷后宫界限模糊,就连院落也没有围墙,给扎紧篱笆增加很大难度。 不过这问题不用纪婉青操心,高煦早有准备了,她安排好自己屋里人手即可。 伺候的宫人太监挤一挤,再把笼箱整理妥当,一两日功夫,岫云宫避暑生活便步入正轨了。 于此同时的京城,搜查东川侯府的行动已在进行当中,本来以为希望不大,不想,许驰却有了突破性进展。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京城。 暮色四合,一盏盏灯笼被挑起,挂东川侯府的廊下,透出昏黄的光,驱散了黑暗。 入夜后,钟鸣鼎食之家依旧喧嚣,直到主子们都歇下后,屋中灯火熄灭,才渐渐安静下来。 午夜,东川侯府寂静一片,只听见虫鸣声起此彼伏。 许驰仔细察看一番环境,抬手示意,身边下属见状,立即取出一个特制的木哨。 四短一长的虫鸣声响起,附近突兀出现十数条人影,他们身穿东川侯府普通下仆服饰,一身靛蓝并不起眼,不过,脸上却易容过,看不出本来相貌。 他们目的明确,各自奔向自己负责的区域,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许驰同时站起,领着两个人往外书房而去。 外书房是王泽德处理外务之地,整座东川侯府的核心,这地儿由他亲自出马。 东川侯虽如今赋闲,但以往的防卫架构却早定下来了,人手也充裕,外书房所在院落,日夜有明暗岗哨守卫,远远窥视还好,要想进去,却有些难度。 不过这些却难不倒许驰,他轻身功夫极好,随手掰了一小角瓦片,一弹指射到墙角蜷缩的公猫身上。 “喵”一声骤起,明暗岗哨闻声望去,三人已经无声落在外书房屋顶上。 外书房后墙最上方紧贴屋檐处,有一扇小气窗。因为气窗极小,约摸五六岁孩童才能勉强爬进去,被忽略了,成为防守死角。 许驰一个倒挂金钩,无声撬开小气窗,竟一头往里钻,并顺利进了去。 他无声落地,一抖身躯,身上骨头微微轻响,恢复原状,原来是修习了缩骨功。 后面两个手下也进来了,他们缩骨功没许驰精湛,钻进来难度大了些,落地后龇牙咧嘴。 三人没有耽搁,立即便对外书房展开地毯式搜索。 东宫暗卫三年前搜过一次这地儿,虽并非许驰亲自操刀,但并不妨碍他事前了解一番,因此,他第一时间直奔暗格书所在。 这外书房的暗格有三个,两大一小。他仔细搜索过前两个大的,并无收获,于是,径自往墙角的多宝阁上走去。小的那个暗格,就在上头。 说实话,因为有三年前打底,许驰并不失望。他行至黄花梨多宝阁前,借着窗棂子透进的微光打量一番,很快找到目标。 多宝阁最顶上一格,放了个青瓷柳叶瓶,徐驰往左转了三圈,然后微微用力一扳。 “咯”一声轻响,许驰面前一个小小的青花鸡头壶突兀翻转,缩了下去,翻出一个长宽不足一尺,约摸有五指深的暗格来。 这小暗格一翻上来,许驰眸光一凝,原来这个小暗格中竟放置了一封书信。 书信封皮空白,一点墨迹不见,他却敏锐察觉,此行应有大收获。 许驰很谨慎,先仔细观察一番,确定并无不妥后,方小心捡起信打开。 黑暗并不影响他看清信笺上的字迹,他一目十行,登时大喜。 果然有重大收获。 不过若是直接拿走,一个弄不好,恐怕会打草惊蛇。 许驰稍稍摩挲一下信笺以及封皮,确定这只是寻常货色。他立即转身,行至大书案旁,取了笔墨纸砚,模仿着信笺上的字迹,抄录了一遍。 许驰是顶尖暗探,临场模仿各种笔迹,也是必备技能之一。他写了好几遍,挑选出最好一张,约摸有七八分相似,剩下的,他揉了揉揣进怀中。 其余两人,一人继续搜查,而另一人已经上来帮忙了。封皮这玩意,也是寻常外书房必备之物,王泽德这处正好有许多,他便取了一个过来。 许驰等墨迹一干,便立即装进封皮,放回小暗格,并将其复原。 如今先用这个顶上吧,他们有专门模仿笔迹的伙伴,几乎能以假乱真,回去再临摹一封,明晚再换回来。 几人动作不停,将痕迹处理干净,并继续搜索外书房,确定再无其他发现后,方原路折返。 许驰出了东川侯府,立即奔往一处据点,先拍醒擅长临摹的伙伴,让他赶紧抄录一份。 同时,他整理好情报,待信笺一临摹好后,便立即命人将原件以及汇报一起传出去。 这份情报抵达承德之时,高煦正前往面圣的路上,他已到了昌平帝所居的荷风馆,欲与皇帝商讨一重要朝务。 张德海得了暗号,趁着上台阶拐弯时,悄悄给了主子一个隐晦的眼神。 高煦心领神会,不过此时并非处理的好时机,一切等回去再说。 虽说先帝酷爱风雅,但这个荷风馆到底是帝皇下榻之地规模还是有的,高煦一行走了片刻,才抵达前殿。 他一绕出去,远远的,就迎面碰上了两个人。 高煦微微蹙眉。 原来,来人正是阁臣伍庆同。 这伍庆同处政能力并不突出,却是昌平帝心腹宠臣,概因他有一样是旁人所不及的。 他揣摩皇帝心思相当了得,又能豁出去面子,诸如献美人、珍稀趣物,出主意让皇帝尽兴等,龙屁拍得啪啪响,仕途自然一帆风顺。 诸多中立保皇党虽表面不见异样,但实际皆不屑与之为伍,伍庆同也不在意,他清楚自己的定位,底下也不缺逢迎的人。 他讨好了皇帝,皇帝宠信他,伍庆同乐此不疲。 这不,刚到行宫不久,他便搜罗到一个绝色美人,忙乐颠颠地往荷风馆送了。 “伍大人,这位可是陛下?” 绝色美人名柳姬,出身极低,天家之事一窍不通,她见了一身明黄的皇太子,便以为是皇帝,当即大喜过望。 她知道自己会被献给皇帝的,只是不知皇帝年纪会否太大,心下正惴惴。不想,却突然见了俊美清隽的高煦,她当即粉颊微热,一双妙目黏在远处高大的年轻男子身上,再也拔不下来。 太好了,陛下竟如此英俊年轻,她能留下来伺候,真是大幸事也。 柳姬出身青楼楚馆,根本毫无廉耻之说,自忖凭自己多年所学,必能将“皇帝陛下”伺候个妥帖,说不得,还能诞下个一儿半女,得封份位。 她倒想得心潮澎湃,不过须臾便被无情打碎,伍庆同已经接话,“胡说八道什么?此乃皇太子殿下。” 他说话间回头,正好看见柳姬隐带春情的面庞,他当即牙根一咬,低声呵斥道:“本官告诉你,勿要胡思乱想,这行宫之地,可与你那群芳阁不一样!” 柳姬出身太低贱,不过容色却罕见艳丽,身段凹凸有致,加上自幼被反复调教过,除了保存处子之身以外,十八般武艺没有不熟稔的。 这等尤物,伺候男人应极为爽快,可惜规矩一点没有。 伍庆同本有些犹豫,偏又被昌平帝催促过几次找乐子,他讨好皇帝念头占据上风,于是,命嬷嬷强化训练几天,便进宫献女了。 “你若行差踏错,届时丢了脑袋,莫怪本官没有提前告知与你!” 伍庆同见柳姬目露恐惧,忙垂首不敢再看,他满意点了点头,婊子就是婊子,看哪个男人都像恩客,不恫吓一番就是不行。 他并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就是个玩物罢了,昌平帝用过的绝色美人数不胜数,这么个货色,新鲜一阵子,很快便会腻了。 等伍庆同二人行至正殿阶前时,皇太子高煦已经进去好半响了。 昌平帝正与太子议了片刻朝事,便听宫人来报,说吴大人求见。他想起昨日伍庆同所说,登时心头痒痒。 不过,此刻正在议论重要朝务,他不得不按捺下心思,先与太子仔细商讨妥当。 由于皇帝某样心情迫切,所以此次议事效率明显提升,一刻钟过后,便有了结果。 昌平帝迫不及待宣了伍庆同进殿,高煦顺势站起告退。 伍庆同及柳姬,正好与出殿门的皇太子碰上,二人施礼问安。 高煦颇为厌恶对方,不过他城府足够深,面上不见端倪,只温声叫起。 柳姬二人退到一边,让皇太子先行,她偷偷撩起眼睑,扫一眼那清隽温润的尊贵男子。 这个小插曲过后,事情重归正轨。 一身薄纱裹身,凝脂般肌肤若隐若现,胸前饱满呼之欲出的柳姬盈盈下拜。她艳若桃李,身上有着与良家女子截然不同的风情。 昌平帝很满意,招手让她近前来。 柳姬面上带着妩媚笑意,站起摇曳往龙椅行去,她余光顺势瞥一眼上首明黄龙袍的皇帝。 说实话,昌平帝天子之尊,体格健硕,样貌也及格,真不是难以下咽类型。只是柳姬刚见过皇太子,一时落差太大,她难免有些失望。 不过她来不及想太多,因为皇帝哈哈大笑,已探手将她按住,直接扯了薄纱,当着一屋子宫人太监面前,就肆意亵玩起来。 柳姬已回神,她也不在意旁人观看,当即使出浑身解数,先将把皇帝伺候爽快再说。 荷风馆的荒唐事,并未影响高煦分毫,他一出了正殿,便原路折返,回到他与纪婉青所住的清和居。 一进外书房,他挥退屋中宫人太监,等候已久的林阳立即将信报呈上。 信报共有两部分,第一份是许驰汇报的搜查行动全过程,而另一个,则是东川侯府小暗格中的密信原件。 高煦看罢许驰汇报,再打开信笺原件,垂目细细扫过。 他最后将目光放在信笺左下角,本来该署名的地方没有署名,那地儿只印了个小章,色泽鲜红,四个字的小篆。 “琅嬛主人。”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琅嬛主人?” 高煦随即折返后院正房,将信报交到妻子手上。 纪婉青仔细看过,那写信之人措辞很严厉,即便去信对象是颇有战功的超品候,他依旧毫不客气,直言呵斥之。 不过,她也将重点放在那个色泽鲜红的小印之上。 高煦淡淡掠了一眼,眸底并无波澜,他冷嗤一声,“琅嬛主人,此人也配?” 琅嬛乃仙境名,传说中天帝藏书之地。 若是那个高人隐士用了也服气,只是对方一个陷害忠良,导致一城军民几乎死伤殆尽的黑手,也敢以仙人自居? 那当然是不配的。 “殿下,不知这所谓的琅嬛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信笺所叙述却非常隐晦,若非结合松堡之役,根本看不明白。最重要的是,通信双方身份也无丝毫涉及,这致信王泽德的究竟是何人,根本无从下手。 “琅嬛主人”即便并非幕后主谋,亦必是王泽德上峰,下一步,必需将其找出来。 王泽德是肯定知情的,只是如今却还不能动他。 一来,以免打草惊蛇;二来,一个世袭超品侯,如果没有铁证如山,是扳不倒的。 这么一封表面无异样的书信,根本没问题,哪怕示之于众,王泽德也就被人呵斥失了面子罢了。 “这东川侯,我们暂时先不能动。” 高煦惯历大事,暂时放纵敌手只算寻常,他并不以为意,不过他担心妻子焦灼,不忘低声安抚,“青儿,你莫要焦急。” “殿下,我知道的。” 纪婉青握住他的大掌,点了点头,她并非不知好歹人的,孰重孰轻,她还是清楚的。 他们要查明真相,并找出证据,既为了纪宗庆父子报仇雪恨,也为楚立嵩洗刷冤屈。 但却不能杀敌一千,却自伤八百。 妻子明理,高煦欣然,他反握她纤手,道:“这琅嬛主人是关键,虽王泽德暂不能轻动,不过有一人却是可以的。” 这人便是东川侯府大管事王忠。 王忠是王泽德心腹,此刻已能确定,他是知情人之一,说不定,这书信应是他负责传递。 一个下仆罢了,高煦轻易可动。 “青儿,孤已命人对王忠动手,想必不日便有好消息传来。” 是的,在搜查东川侯府之前,许驰便已奉命对王忠动手了。 进入四月,阳光陡然毒辣起来,气温骤升,不少人适应不良,都病倒了。 东川侯府大管事王忠,自觉一贯身体康健,不想,这次也没能幸免。 他起初有些微头晕心燥,也没放在心上,只继续当差。不想过了半日,这症状便严重起来,还开始发热。 既然病了,那就歇着吧,再招个大夫来看看。 王忠是侯府大管事,虽是奴仆之名,待遇却比得上体面主子,请的是京中有名的回春堂大夫。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诊过脉,摇头晃脑说了一通,大意就是风热之邪所致,服几贴药就好。 老大夫开了方子,让煎药定时服用,便拿了诊金回去了。 这季节风邪入体的人太多了,大家包括王忠本人都不在意,他服了一贴药,就蒙头大睡。 只是过了几日,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药王忠一直在服,一日三贴一点不少,不过他这病没好不说,反倒更严重了。 他一直低热,接着盗汗乏力,后面还开始咳嗽,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些。 再之后,他竟开始咳血,胸口微微发疼,呼吸也困难起来了。 盯着雪白帕子上那抹殷红,王忠愣了,伺候他的小厮也楞了。 老大夫再来了一趟,这回他慌了,望闻问切一番,连诊金银都不要,连爬带滚走了。 王忠得了肺痨。 这个消息震动了整个东川侯府,肺痨是绝症,关键它还会传染。 这下子,即便王忠是侯爷头等心腹也不顶事了,王泽德不可能以一府人安危来全主仆之情,要知道他一家老小也在里头。 重金聘请了几位大夫过来,确诊无误后,王忠连同他小院里所有人,都被移出去了,安置在郊外的庄子。 月光下,风响虫鸣,京郊一处小庄子却死气沉沉。 王忠在等死,伺候他小厮惴惴不安,唯恐自己也被传染上。 不过,小庄子外围,防守还是很严密的,王忠知道的秘辛太多,没有咽气之前,王泽德不会放心。 “呸,老子什么运气,居然来守个肺痨。” 其中一个守卫啐了一口,厌恶回头,远远瞟一眼小庄子那边透了烛光的房舍。 他此言一出,大伙儿心有戚戚。 大家都没敢进庄子,只远远围了一圈守着,结庐而居轮流休憩,唯恐一不小心,搭上小命。好在王泽德也明白,派的守卫足够多,圈子虽大,但还人手还是很充裕的。 “这人怎么就还硬活着,他难受,还连累哥们。”当个差而已,没人想丢命,况且这般丢了命,也是窝囊至极了。 另一个说:“好了,抱怨也没用,咱们还是再走远点吧。” 这提议很得人心,大家又往外挪了十来丈。 这些守卫的话语动作,俱被藏匿一边的许驰等人看得清楚明白。他抬手按了按,示意手下继续蛰伏,本人却脚尖一点,掠过树梢,无声落在小庄子里面。 他手里提了一个非常大的包袱,轻身功夫却了得,包围圈无人能察觉,进了死寂一片的庄子,更是如鱼入水,瞬间便掠到唯一燃了烛火房舍窗下。 许驰戳破了窗纱,往里瞥去。 临时收拾出来的房舍很陈旧,挥之不去的霉尘之感,掉了漆的方桌上燃了一根蜡烛,里头仅有一人。 没人想死,以往万分殷勤的小厮们,如今非送药这必要时候,是不会出现的。王忠躺在床上,眼睛是睁开的,不过目中已无光彩。 他早些日子还是一呼百应的大管事,如今却只能躺着等死。 许驰无声进了房间,掠之床前,在王忠身上连点几下,对方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便闭目昏睡过去。 他解开随身带着的大包袱,里面赫然是一个人。 这是个刚断气不久的死囚,年岁身材与王忠相仿。许驰利索将两者交换了位置,然后拎起烛台,点燃帐幔桌椅等物。 火势渐渐大了起来,开始蔓延到房梁窗棂子,他扫视室内一眼,确定再无纰漏,方重新扛起大包袱,闪身出了房间。 “王忠”被烧死了。 得了肺痨,被移到庄子等死的大管事王忠,万念俱灰,赶走所有伺候的小厮,引火自焚了。 事实上,这场大火并没人去救。 大伙儿反而松了一口气,远远围着火场,等燃烧殆尽以后,派那些小厮过去捡起残骨,确认王忠已经死了,便立即走人,回去复命了。 王泽德倒是有些嗟叹,不过他也无法,仔细询问过守卫首领,确认无误后,感慨一些日子,便丢开了手。 王忠是被一瓢子冰水浇醒的。 他睁眼后,来不及打量四周环境,却是第一时间发现,他病好了。 不发热,不头疼,不咳嗽了。浑身舒坦有劲儿,再也不复先前那副倒卧病榻,难以动弹的窝囊样。 没错,王忠并没有病。 他之所以这样,全因许驰命人给他服用了一种药物。 这种药物,是东宫网罗的一个药师所制,这药师酷爱研究些稀奇古怪的药物,无色无味,遇水即融,王忠一点不察。 这药物药效稀奇,痕迹却有一些,若是皇宫太医亲自出马,恐怕隐瞒不过去。不过,王忠这大管事即便再体面,也是请不动太医的。 许驰将人提出来后,便灌下了解药,王忠此刻再次醒来,当然症状全消。 发现自己好了,王忠是狂喜的,他随即环顾周围一圈,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冰冷的底下石室中。 地面、墙壁,都是打磨光滑的青石铺就,在昏黄烛光中闪着微微冷光。 数根蜡烛光线有限,他看不清这石室有多大,只不过,十数名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倒是看见了,为首一个,正冷冷看着他。 王忠能当上东川侯头等心腹,当然也有过人之处,他脑中一转,便心中明悟。 “你们究竟是何人?”他环顾周围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为首男子身上,“我的病,是你们动的手脚?” 他神色冰冷,说说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许驰嗤笑一声,也不废话,直接将一张纸笺仍在他面前,“说,这是何人所书,如今正身处何地?” “既然进了此处,你就不要想活着出去了。然则你需知晓,这人的死法多种多样,有干脆利落咽气的,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驰声音很淡,一席话说来平铺直叙,却让人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这是个狠角色。 王忠心中一颤,垂目看向面前纸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张纸笺落款是个鲜红小印,赫然竟是“琅嬛主人”。 王忠大惊失色,“这,这信笺,如何在你们手里?” “这你便无需多管,好好说话便是。” 实际上,这信笺是伪造的,原件已经送往承德,到了高煦手里了。 这信笺在送过去前,本让专精此道者临摹过一份,好去替换了许驰临时模仿的那封。 他想起还有王忠,干脆让人多临摹一份,等此刻正好用上,也省了废话连篇。 见了这封信笺,许驰等人来意昭然若揭,只不过,王忠却为肯透露分毫。 王泽德让王忠参与到此事来,固然有信任心腹的缘故,当时为防有变,他不可能一点防备措施不做的。 王忠妻子早逝,没有续弦,不过他还有老父老母及儿女。家人表面自赎了身,返回原籍当小地主,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原籍上的“家人”是假的,真的已被主子安置起来,既是保护,更是监视。 这秘辛经手的人就他一个,若是一旦风吹草动,引人联想,恐怕他的父母儿女便活不了。 王忠装哑巴,死活不吱声。 许驰却冷笑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既然把人押过来了,就有必让对方开口的把握,正好他兼掌刑罚,有的是手段。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王忠被拖着转向另一间石室。 这是个刑审室,各种刑具应有尽有,一一被挂在青石墙面上,阴森森的。 刑具半新不旧,有些缝隙处还浸了丝丝暗红,显然曾经被多次使用过。王忠就着昏暗烛光扫了眼,立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来人。” 许驰微抬下巴,点了点王忠方向。立即有手下利落应声,先将人锁在木架上,然后从墙上取了一条带倒钩的长鞭,再把鞭身浸进红红的辣椒油当中。 “啊啊啊!” 一声嗖嗖鞭鸣,凄厉的惨呼声骤起。 事实证明,许驰的自信不无道理,酷刑之下,能撑住不开口的人并不多。 王忠咬牙扛过一顿鞭刑,被冰冷的浓盐水浇醒,他身躯不自禁抽搐着,他哀嚎,“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些蒙面黑衣人明显训练有素,一双双眼眸异常沉静,不见半分波澜,也没人回答他。 最后,在掌刑罚的暗卫提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过来时,王忠再也管不上其他,只惨声呼道:“啊!我说,我说!” 他已笃信,只要他坚持不开口,这群人能将墙上刑具轮番使个遍。 王忠终于明白,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涕泪交流,“我都说,饶了我吧。” “住手。” 许驰满意点头,他就知道,若非经过特殊训练,真能扛住大刑侍候的普通人,这世上就没有多少。 他吩咐手下,给王忠浇了一桶清水,允诺道:“只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就给你一个好死。若不然……” 许驰眯了眯眼。 “我都说!”清水浇上去,王忠感觉好了很多,他此刻深切认为,能好死,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说,这个琅嬛主人是何人?与你家侯爷有何瓜葛?前情后事,俱不可遗漏。” 许驰先声夺人,先一顿大刑打怕了王忠,此时,对方畏他如虎,也不敢再耍花样。 “这琅嬛主人是何等人物,其实我也不清楚。”王忠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 “三年前,我家侯爷北征返京,这头一天,便将我唤到跟前,让我乔装打扮,去送了一封信。” 当初,王泽德是陪伴着纪宗庆一起返京的,表面是兄弟情义,实际则是心中有鬼。他心中不安,于是一回到京城,就给二爷那边去了封信询问。 二爷安抚了他一番,末了,还疾言厉色,说皇太子此番军方势力折损严重,他日必定会仔细调查,让他不要再来信,以免露陷。至于痕迹方面,二爷那边会抹干净,让他不必担心。 王泽德知道痕迹会被扫干净,心下稍稍安定,又听说东宫日后会查探,之后他便更加在意,务必做到毫无破绽。 东宫暗探手段高明,其实他并不能察觉自己被调查,但早有准备之下,他顺利过关了。 直到三年后,纪婉青前段时间来信那次,王泽德慌了,这才再次使王忠去送信。 算起来,王忠拢共去过二爷那地儿两回,也未能亲眼见到二爷的面。只是那地儿的氛围,以及主子表现出的隐隐畏惧,让他不自禁胆怯。 这是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 王忠不清楚二爷是何人,跟自家侯爷有何瓜葛,他更不想知道。在他这位置上,最清楚知道得越多,很容易死得越快。 他看了一眼许驰,心中苦涩,这不就来了。 “那这位二爷,居住在何地,你又是往何处送信的?” 许驰眼光毒辣,王忠这种没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说的是真话假话,说没说全,他很容易便分辨出来。 仔细听罢,他便直击最有价值的信息。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继续隐瞒没有意义,不过,王忠喘了两口气,看向许驰,却道:“我既然确实奉命传了信,如今求个好死也罢,只不过……” 他目带祈求,“只是我家人仍在主子手里,他们一概不知,你们能不要牵连他们吗?” “东川侯府大管事王忠得了肺痨,移到庄子后不堪苦熬,已引火自焚。”许驰并没有牵扯对方家人的打算,当然,他也不可能出手相护。 他此举,虽主要为了不惊动王泽德,但对王忠的而言也是有好处的,既然不泄密,那家人就应不被牵连。 只要他的主子东川侯,为人不算太心狠手辣,没有做出斩草除根之举,家人便能无碍。 王忠最后牵挂放下,便娓娓道来,“二爷不在城中,他居住在京郊一处庄子,很僻静,从西城门出去后,走了约摸五里路,拐进左边小岔道,然后……” 王忠说了个七拐八拐的地方,末了,他又补充,“那庄子很大,外松内紧,我虽每次只能等在下房,沿途所见人不多,但感觉都是练家子。” 东川侯手底下,也有功夫一流之辈,王忠多年来也有接触,但侯府人给他的感觉,远不如那庄子上的危险。 他说话间,扫了眼石室中静静肃立的十数个蒙面黑衣人。 对,就是这种感觉,很淡然却很危险,似乎一旦察觉他有丝毫异动,顷刻间便会利索解决,一句废话也不会多说。 王忠面上还带些许惧色,许驰瞥了眼,又仔细问了几个问题,随后手一挥,吩咐下属先将人关押起来。 他随即踱步而出,出了地下石牢,返回地面。 此时已是早晨,许驰先遣了几个暗哨,悄悄前去探一下那个庄子,看与王忠所言是否相符。 他则亲自整理送往承德的密报。 那庄子在山坳,暗哨摸到高处,远远观察一番,发现果然外松内紧。他距离庄子很远,便感觉到有明暗岗哨,在必经之路分布着。 暗哨负责确认表面情况,他也不打草惊蛇,只小心记下能察觉的岗哨,再悄悄折返。 许驰接着暗哨回报,便一同将消息传出去。随后他也不闲着,翻出京郊地形图,点了那庄子位置,开始研究攻击的最佳路径。 这个消息,是入夜时分抵达岫云宫的。 彼时,高煦刚回屋,洗漱过后换了身家常衣裳,正斜倚在软塌上。纪婉青半趴在他怀里,二人低低说着小话。 张德海上前,说是林阳禀报,东川侯府消息来了。 一听东川侯府这名儿,高煦低头看了纪婉青一眼。 她头皮发麻,那天细述王泽德可疑之处,不可避免提起王劼那句带了无限遗憾歉语。当时讨论正事,高煦并无异色,只是过后,偶尔他总会这样。 曾经差点定亲的小竹马,始终对妻子念念不忘,高煦哪怕知道她坦荡,他似乎依旧有些小介怀。 纪婉青其实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些隐晦小心思足以证明,她在高煦心中已占据了一席之地。 不过,她可没打算让这点小介怀继续发展,万一酝酿成疙瘩,那就麻烦了。 虽东川侯府的事要紧,但小夫妻感情同样重要,换个时机说话,效果就没这么好了。 纪婉青打铁趁热,在他微微垂首时,便顺势圈住他的脖子,樱唇凑近他的耳畔,用仅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低语。 “殿下,青儿心里只有你一个,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挥退张德海,回手搂住她,轻哼一声,“那从前呢。” 纪婉青眨了眨美眸,他很较真,当然,她也不含糊,立即道:“我从前对王世子并无男女之情,爹娘说他好,我也没有异议。” 说真的,王劼当时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两人较熟稔,但要说她对他产生了多刻骨铭心的男女情感,那是没有的。 只不过,他早熟,对小青梅有了思慕,而女子始终要嫁人,纪婉青权衡之下,觉得王劼还不错,便默认了父母决定。 “我只欢喜殿下的。”她忙贴着高煦耳根,补充了一句爱语。 纪婉青话罢,她眼尖,见他耳垂处竟微微发红,且这颜色很快便深,蔓延到整个耳根。 不会吧,太子殿下竟这般纯情。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定没眼花,这才拉开距离,抬眸看他。 高煦正垂眸定定看她,那双深邃的黑眸闪烁着莫名光芒,见纪婉青仰头,才收敛起来。 他轻哼一声,“孤知道了。” 高煦不等她答话,便微微松开臂弯,轻轻将她放置到一边,站起低声道:“孤去前面一趟,你等着孤。” 纪婉青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她忙不迭点了点头,目送他掀起门帘子出了屋。 高煦一出门,迅速恢复平常模样,接过林阳呈上的密报看过。 “很好。” 事件有了突破性进展,“琅嬛主人”即是王忠供述的二爷,这人虽依旧身份不明,但下落却是有了。 高煦温润之色尽数收敛,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立即下令,“传信许驰,立即围捕,除了这二爷需留活口,余者若顽抗,一律格杀。” 许驰跟随皇太子多年,作为主子的股肱之一,他对高煦的行事作风颇为了解。 早在刚把消息传出去之时,布置便已经开始,他调度了颇多人手,分布在各个方位。 有负责盯梢的,又负责进攻的,各安其位,务必让敌人插翅难飞,一举成擒,半个不漏。 高煦围捕的命令到时,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等到夜间子时末,便开始发动攻势。 许驰严阵以待,放到岗哨的同时,他已经领着另一批人飞速向庄子方向掠了过去。 只是二爷也非酒囊饭袋,他防御措施很到位,哪怕许驰等人轻身功夫了得,在接近庄子时,依旧被发现了。 一声尖锐哨声划破夜色,瞬间惊动了整个庄子,这个僻静庄子登时沸腾起来,立即有人手奔赴到位,阻截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 许驰从未轻看这位二爷,被发现也是意料之中,所以他带的人手够多,即便是硬拼,他也有自信能拿下这块地方。 他自信是有底气的,东宫麾下,就无庸碌之辈,他们经过一番血腥厮杀,包围圈一再收缩,最终成功攻下了庄子。 只可惜,他们却没能擒住二爷。 二爷在木哨声起时,便已逃脱。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二爷自今日响午后起,便有几分心神不宁,他蹙眉片刻,便命人检视近来外务。 得到并无异样的答复,他又下令加强庄子各处守卫。 心腹虽不明所以,不过仍恭敬领命退下。 到了夜间,二爷歇下。 他一贯睡眠状况不大好,今夜尤为甚也,辗转到了约摸午夜时分,他眉心骤然重重一跳。 二爷手臂一撑床榻,瞬间弹坐而起,厉声喝道:“来人!” 于是同时,一声尖锐的木哨声突兀而去,划破寂静的夜空,他登时心头一凛。 外间守候的贴身小厮已翻身而起,匆匆赶紧主子内房伺候。而在此刻,外面灯火骤亮,已隐隐传出兵器交击之声。 院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奔到正房门前停下,二爷沉声唤道:“进来。” “何事?” 情况紧急,这位身为护卫首领的心腹也不废话,“砰”一声跪地的同时,已经禀道:“庄子被身份不明者围攻。对方人手极多,训练有素,功夫也极高,我方如今正处于劣势。” 护卫首领神色凝重,显然这劣势不是一般的恶劣。 “不明身份?” 二爷声音有些低哑,冷冷挑唇,在京畿之地,还能有几股暗处势力如斯强劲? 有可能挑他据点的,大约就一人罢了。 “此地已不可久留,速速离开为宜。”他神色一敛,“赶紧将要紧物事略作收拾,其余无法带走的,立即将其焚毁。” 此处据点,二爷一贯看重,经营得不错,他倒舍弃得爽快,守卫头领却面露不舍。 “你也无需不舍,如今敌人突兀逼近,不丢个卒子,如何保住车帅。” 二爷是个当机立断之人,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将底下人手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抵御外敌,而剩下那一半,先在外书房、文牍室等地方放了一把火,然后立即跟随他离开。 许驰准备充分,将庄子重重围困,只是二爷为人一贯谨慎,他的预备更加久远完善。 早在二爷建造这个庄子之时,便命人修砌了暗道,机关仅他一人知晓,通道口就设在本人内房,另一端,则远远通到二十余里以外。 等许驰攻下庄子后,发现不见了二爷,当即阴了脸。 他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这庄子是否还有暗道之类的地方,因此根据山势走向,在容易挖掘地道的地方,都放了暗哨监视。 这暗哨一直放到十几里以外,毕竟在山里建造地道,即便有部分天然地穴,也极艰难的。 他一来想着十几里差不多了;二来,这般遍撒网所需人手极多,再继续扩大范围,会影响攻打庄子。 二爷为人更狠,一条地道建造多年,硬是超过了这个范围。 “跑得倒比兔子还快!” 许驰没听到岗哨回禀,便知道对方肯定是成功逃脱了,他抬目扫了眼雅舍正中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琅嬛境”。 “心狠手毒鼠辈,竟敢亵渎仙境?”他啐了口,一边让手下追一追,一边打发人赶紧扑灭大火,顺带寻找暗道。 东宫麾下,自有精通机关暗道的能人,仔细探查过后,顺利找打暗道,再研究一番,打开了机关暗门。 二爷一行,肯定是追不上了,而他留下的都是死士,反抗激烈不说,一露败迹,不等对方制服,便已咬碎后槽牙中藏匿的毒囊,七窍流血而亡。 “来人,给我仔细地搜!” 许驰恨恨拍了一下门板,辛苦拼杀一场跑了目标倒是其次,关键是,他生怕主子的大事再次陷入僵局。 好在,事情真没糟糕到这个地步。二爷居于此地已多年,如今临时离开,匆忙之间,欲将所有痕迹尽数根除,并非易事。 许驰等人的目标,放在大火燃起的地方。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等将火势扑灭后,他们立即进行仔细搜索。 这么一搜,却找到了一个重要线索。 许驰手里握着小半块黑漆木牌,掏出帕子,仔细擦拭上面的灰烬尘土。 木牌上面雕了篆体大字,边缘一圈精致的缠枝纹样。 这类型木牌很熟悉,是勋贵官宦之家的通行令牌,用于通行与府中层层门禁的,不算罕见,一般经常出门办差的家人护卫都配有。 许驰手里这个,已经被烧毁了一大半,他将尘土抹干净后,剩下的纹路字体,便清晰映入眼帘。 木牌正面的字有两个,上面一个烧毁大半,而下面一个好些,只被烟火灼伤些许,仍能轻易辨认。 那个完整的字,是个“府”字。 至于上面那个缺了一半,残余笔画却刚好合了个“候”字。 “侯府?”许驰心中大动,立即翻转木牌,往背面一瞥。 他却一怔,原来那木牌背面也是有字的,剩余笔画,刚好合了“贰”。 贰即是二,二爷。 侯府?二爷? 这便立即推翻了许驰方才猜想。 他剑眉微微蹙起,方才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临江侯府。 但现在问题来了,临江侯府是没有二房的。 至于再往下一辈,纪宗文的儿子当中,倒有个二少爷。只是这个二少爷今年才十六七,三年前才十三四,他根本无法驾驭当年松堡幕后之事,年龄对不上。 许驰细思片刻,都觉得假设有破绽,他微微甩头,没再多想,立即招手,让心腹上前。 不管如何,这是个极重要的线索,要知道京城侯府就那么一小撮,就算用排查法,也耗费不了太多时日。 二爷的身份,应很快便能揭露。 他精神一振,“来人,立即传信承德,并打马将此物一并送过去。” 午夜时分,诸多心腹护卫着二爷,快速穿过地道,出现在二十余里以外的一处农家院子处。 这是一个小村子中的某户殷实农家,十来年前到此处落地生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与邻居全然无异,不想却是二爷安排着把守暗道的心腹。 “这处据点,今夜可以弃了,你们几人,随我一同回去。”二爷白皙俊美的面庞阴沉沉的,吩咐道:“取纸笔来。” 他快速写了一封书信,用了印鉴,随后吩咐:“立即使人传到承德去。” 下属利落应是,二爷也不停留,立即领着一众下属出了小院,登车离开。 狡兔三窟,二爷可不止一处落脚之地。 至于他亲手所书之信,则被飞鸽所携,往成德方向而去。 “大爷。” 一名心腹匆匆赶至,对书房内伏案疾书的中年男子禀道:“二爷传信过来了。” “哦?” 大爷有些惊讶,要知道他这弟弟脾气古怪,也不爱与家人多交流,如今突然来信,莫不是京城出了何事? 他眉心一蹙,伸手接过心腹奉上的密信,快速打开,匆匆扫过。 “什么?琅嬛境竟被攻破?他舍弃了一半人马,已经离开!” 大爷大惊失色,弟弟的能耐他很清楚,若寻常势力上门是无折返可能的,更别提被人攻破据点子,折损一半人手败逃了。 况且那庄子极为隐蔽,外人基本不知其存在,多年来无人能摸上门过,怎地突然被人围攻? 大爷一瞬间想到东宫,脸色立即阴了阴,在京城地界,有能量且有动手可能性的,也就一人而已。 他弟弟经手的,基本都是大事,难道,是哪一桩露陷了,被皇太子循着痕迹跟上来? 京城二爷逃脱,许驰搜索到重要线索之事,高煦尚未接到信报。 他那日下了围攻命令之后,随即便折返后院正房,将最新消息告知与妻子。 纪婉青很高兴,若是成功逮住这个幕后黑手,想必至少能水落石出一半吧。 她夸奖了自家夫君的办事效率一番,也不知高煦受不受用,不过他斜睨了妻子一眼,薄唇微不可察一弯。 小夫妻携手用了晚膳,消了食以后,便上榻翻云覆雨一番。 待云收雨歇,纪婉青便半趴在他怀里,二人低低说着小话。 “殿下,你知道柳姬吗?听说她很是厉害,直接宿在荷风正殿。”说着说着,她便聊起了如今宫中闻名的皇帝新宠。 这柳姬床上功夫果然了得,种种手段是良家女子无法想象的,竟让昌平帝这个把月以来,专宠了她一个。 如果仅是这样,倒也不足以引起纪婉青关注,毕竟她那皇帝公爹风流得很,后宫数不胜数。 概因前两夜,柳姬竟接连宿在了荷风馆正殿龙床上了。 那二人酣战半夜,皇帝身心舒畅,竟就直接搂着她,睡在正殿。 这消息一经传出,如凉水下油锅,瞬间让整个岫云宫震动起来。 皇帝正殿,历来只有皇后才能留宿一整夜的,昌平帝倒会兴致起来不在意规矩,只是,以往却无妃嫔宫人敢这般行事。 这简直是明晃晃往皇后脸上甩耳光啊,要知道皇帝并非专情之人,一旦失宠,后果可想而知。 柳姬出身低贱,伍庆同府里的嬷嬷恶补几天,只来得及补些伺候皇帝的规矩,其他粗浅提过的,她未必记得,记得也未必尽数放在心上。 于是,就狠狠给了甩纪皇后一巴掌了。 纪婉青说这话时,是很雀跃的。自大婚以后,皇后一直折腾为难她,看柳姬让其此瘪,她是打心眼高兴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美眸亮晶晶,仰脸看向高煦,“殿下,你说这个柳姬,能不能封个份位呢?”这样才有利于长期抗战。 “不会。” 高煦斜瞥了她一眼,无情打破妻子的小期盼,看着她立即垮下脸,才闲闲解释:“孤那父皇,是个很看重妃妾出身之人。” 昌平帝御女无数,但后宫有等级的妃嫔,却基本出身良好,尤其是中高位置,更是非名门闺秀不可居也。 有一位连续生了两位皇子的幸运宫女,才勉强让他破例,封了个正七品御女而已,连中阶妃嫔也没能混上,可见皇帝对非贵女出身者,在份位上有多苛刻。 好吧,换而言之,出身低贱者如柳姬,份位是不用想了。她注定昙花一现,今天的行为有出格,恐怕日后失宠就有多凄凉。 “这样啊。” 纪婉青很失望,这两日皇后面色阴沉,她心下畅快,前去请安也找到些乐子。不过听高煦所言,估计这热闹看不长久了。 既然柳姬份位没希望,那么估计她撑不了多久了,毕竟皇后被人这般打脸,若不找回场子,她有何面目继续统率六宫? “热闹要看就看。” 高煦一眼看破妻子的小心思,她高兴,他也乐意,只是还是叮咛了一句,“你莫要吃了亏即可。” 是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妻子在坤宁宫的唯一要求,就是保存好自身。 他轻轻地吻着她的粉颊,低声道:“孤看着你,倒是不累。” 几个月来,纪婉青早适应了夫妻情事,且已能体会其中欢愉,他暗忖,或许自己稍稍放开一下,已经可以了。 “不,我累,我要睡……”了。 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高煦欺过来的薄唇下。纪婉青此刻已无余力去管人家的闲事,她只得先专心致志,回应夫君的强攻。 皇后柳姬之事,纪婉青说过便罢,也没太放下心上,因为她与昌平帝的后宫完全没关联。 不过,她有一方面却猜对了,皇后确实要找回场子,以震慑六宫。 纪婉青没想到是,因机缘巧合,皇后却连同东宫,也一并算计在内。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柳姬什么出身,瞒不过纪皇后,被一个妓女狠狠打脸,她心中不悦可想而知。 连日来,皇后所居的戏莲阁,气压十分低,太监宫人蹑手蹑脚,唯恐触怒主子,遭了池鱼之殃。 纪婉青表面一如既往,实际心中惬意,每日请安顺带看热闹。 不过皇后不豫,没多搭理她,等她请了安,便道:“今儿午后宫宴,你们早些回去准备罢,本宫还需安排宴席,便不多留你们了。” 昌平帝是个颇爱热闹的皇帝,在皇宫举行宫宴还需要各种名目,并繁琐许多。来到行宫,这拘束便少了很多,他高兴便举宴,或多或少邀请朝臣宗室,君臣同乐一番。 今年的宫宴,来得晚了些,因为皇帝新得了新宠柳姬,那两人有空就胡天胡地,他的心思便不在宫宴上头的。 亵玩了大半月,皇帝稍稍解了瘾头,这不,宴席就来了。 这岫云宫,由于前廷后宫界限不分明,于是,这宫宴就并在一起。皇后的权限也大了很多,一并协助准备宴席。 至于她话里的你们,除了纪婉青,还有被接进宫里陪伴皇后的秦采蓝。 二人闻言应是,便告退离开。 纪婉青是太子妃,当然先行,她忽视了秦采蓝欲语还休的眸光,点了点头,径自离开。 两人夫君立场相对,注定不是一路人,往昔关系放在如今也尴尬,没必要再深交,以免陡生波折。 秦采蓝住在戏莲阁后殿,二人不同路,纪婉青上了轿舆离开,她目光复杂看了片刻,垂眸转身。 再说皇后,将宴席收尾事务安排妥当后,魏王陈王便来了。 近日并无大事,不过兄弟二人知道母后心情不爽,便日日进行宫请安,凑趣一番,也好宽宽她的心。 两个儿子孝心可嘉,皇后终于神色稍霁,她露出欣慰微笑,“母后知道你们孝顺,你们放心,母后二十年来,什么事儿没见过,怎会将个妓女放在眼里。” 其实,她真不将柳姬此等人物放在眼里,她在意的是对方打脸的行为。 魏王对自己母后,还是很有信心的,闻言他放了心,便笑道:“近日正好无甚大事,儿子们多多进宫,母后难道不允?” “允,当然允。” 母子三人笑语几句,魏王又道:“昨日,承德猎场署官送了一头雄鹿来,不若我送进宫来,给母后逗逗乐子。” 承德这边一干小官,好不容易等到夏季,可以给诸位贵人献殷勤,混个脸熟,自然不遗余力的。 这雄鹿给东宫献了,然后给魏王陈王处也各送一头。 魏王此话一落,陈王也笑道:“儿子府里也有一头,正好给母后凑上一对。” “哦?” 皇后听到此处,心中一动,立即问道:“今年品相上佳的成年雄鹿,有很多么?” 几个成年皇子才每人送一头,其实,真不是猎场署官吝啬。 概因昌平帝非常喜欢生喝鹿血,猎场虽大,但精心挑选以后,能呈于天家跟前的也不算多。若非数量非常充裕,猎场署官还真不敢往其他地方送。 要知道,往年他皇子们送的,都是别的山珍兽禽。 这事儿皇后是知道的,因此一听儿子的话,她便立即明白过来。 果然,魏王点头,“据那署官所言,今天品相上佳,能呈于御前的成年雄鹿,数量确实不少,因此他才斗胆,均出几头来。” 他话说得一脸自然,因为他也知道昌平帝嗜好。 “好,如此极好!” 皇后击掌,她一听此事,立即心生一计,挥退屋中一应宫人后,她压低声音,道:“钧儿,你立即使人煽动猎场署官,让他再今儿宫宴上,当场给陛下献鹿。” 陈王闻言目光微微闪烁,魏王心下一转,也明白过来,“母后,你是想……” 他心中大动,东宫? 皇后抬手,止住儿子未尽之言,勾唇微笑道:“没错。” 为何听说今年健壮雄鹿格外之多,皇后便心生计算,要趁机算计东宫呢?这就需要从高氏一族的男子说起。 这高氏的男子,体质有些特殊,他们对鹿血格外敏感。 这么敏感,是怎么一个敏感法呢? 众所周知,鹿血这玩意补血补虚,补肾壮阳,功效非常显著,能很快激发男子某项功能,并燥热难控。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难控并非不能控,意志力坚定的人,也不是挺不过去。 但放在高氏男子身上,却是真的无法控制,鹿血效果堪比烈性春药。 极致的效果,带来极致的欢愉,也是因此,昌平帝才会酷爱雄鹿此物。 只不过,这种失控非敦伦不可的感觉,并非人人都喜爱的,皇太子高煦便极厌恶。他刚成人时,还因此吃过大亏,导致多年来不近女色。 鹿血这等皇家秘辛,知道的人极少,即便是尊贵如皇后,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以后,才获悉的。 多年前,她用以此算计过皇太子一次,如今,欲再行旧着。 有用的计谋哪怕老旧些,用起来也很利索的。 皇后挑唇冷冷一笑,从前,她给皇太子选了个酷似其母的宫女,如今恰巧,那个柳姬就很不错。 一箭双雕。 儿子动了老子的女人,恐怕多心胸宽广的男人,也会留下疙瘩,更何况昌平帝这个心眼不大的君王。 以往,前廷后宫界限分明,皇后即便有心算计,也根本无法施行,如今换了岫云宫,最大难题已迎刃而解。 她掌着宫务,又筹备宫宴,天时地利人和,谋算半阴半阳,计划成功几率很大。 若此计一成,立即便能将东宫打击下去。 皇后连日阴霾一扫而空,魏王陈王跃跃越试,事不宜迟,母子三人快速商讨一番,安排各自负责任务,便立即散了。 宫宴就在下午,时间紧迫。 皇后随即招来胡嬷嬷,悄声如此这般吩咐下去,末了,她嘱咐道:“嬷嬷,此事十分要紧,你亲自去办。” 胡嬷嬷谨慎应是,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况且每人能力不同,不亲自经手,她也不放心。 一场阴谋悄悄展开,很可惜的是,纪婉青的眼线崔六娘级别不够,她未能提前收到风声。 午后有宫宴,纪婉青早早用了午膳,小寐片刻,便起来整装。 描眉画唇,换了一袭玫瑰红镶明黄边的凤纹宫裙,戴了一整套嵌红包赤金点翠头面,她就着宫人捧着的铜镜打量片刻,点了点后,“可以了。” 实际上,她平日在屋里并不喜欢浓妆艳抹,更爱清新浅色的衣裳。只不过,这出门赴宫宴,她是太子妃,代表着皇太子以及东宫的脸面。 纪婉青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打扮得雍容华贵,一准没错。 她就着宫人搀扶,转出楠木座地大屏风,见高煦已坐在炕几一侧,正端了茶盏,微微撇着茶叶沫子。 他今晨出门前,告诉她午后会回来,与她一起出门。 “殿下,”纪婉青轻唤一声,笑道:“殿下回屋,也没使人告诉我一声。” 他现在回屋,早不让人通禀了,“我知道殿下等着,一准儿会快一些。” “无妨,孤不过略坐了片刻。” 高煦知道妻子爱淡雅打扮,他也颇觉合意,不过偶然一回盛装打扮,也教人眼前一亮,他站起身,细细端详她,“很好。” 纪婉青嗔了他一眼。 时候不早了,小夫妻说了两句话,便携手出门,分别登上轿舆,一前一后,往荷风馆左侧的听雨筑。 听雨筑是专用于设置宫宴的。 皇家少不了宫宴,先帝虽自诩风雅之士,但也不得不考虑各种实际问题。这听雨筑虽名为筑,但面积却非常之大,正常规模的宫宴,它都能轻松容下。 “皇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 离得远远,太监便高声传唱。皇太子夫妻地位尊崇,面对除了帝后以外者,他们便是君。 因此纪婉青随着高煦步进大殿时,殿中基本来齐的宗室朝臣已起立,相迎见礼。 “诸位免礼,起罢。”高煦声音温和,微微抬手。 既然有太子在,纪婉青这太子妃便无需多言了,等诸人起身,他们夫妻便率先落座。 宴席虽是无分前廷后宫,一起举行,实际上,男女大防还是有的。 玉阶之下,男女分开,中间隔着歌舞台子与空地遥遥相望,泾渭分明。 皇太子夫妻的位置,自然分别在男女席最上首,纪婉青落座后,旁边就是安乐大长公主。 安乐大长公主细眉长目,神色平静,年虽四十余,但看着不过三十五六。 对于这位关照过幼年太子的姑祖母,纪婉青只见过几面,总体印象不错,她是晚辈,便主动打个招呼。 安乐大长公主露出微笑,点了点头,回了两句。 不待两人多说话,一声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门突兀响起,“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帝后来了,诸人纷纷站起迎接见礼。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过后,玉阶上首传来昌平帝的声音,“诸卿平身。”他听着心情不错。 纪婉青规规矩矩,随大流起身,再入席。她不动声色扫了大殿一圈,这回宴席多了两个人。 一个当然是柳姬。她固然无份位,但架不住正得宠,于是便随驾而来,陪了个末席。 昌平帝这行为以前常有,诸宗室朝臣司空见惯,也不以为然,皇帝女人他们也不会打量,只当看不见。 而另一个,则是未来的魏王继妃秦采蓝了。 皇后亲自领了未来儿媳赴宴,并提前在女席加了位置。进殿前,她交给对方一个隐晦任务,“采蓝,稍后宫宴人多,你便随着太子妃吧,你们二人,莫要胡乱走动。” 其实,她是让秦采蓝看着纪婉青,不要让后者随意走动,以免刚好撞上太子,解了她精心布下的局。 太子妃再不得宠,也是太子的女人,一旦凑在一起,便前功尽弃了。 秦采蓝并不了解前因,这隐晦命令的深意当然不懂,只不过,她也不是笨人,顺利抓住了皇后话里的重点,“她与太子妃二人”、“莫要胡乱走动”。 她点了点头,“采蓝知晓。” 进了大殿后,秦采蓝行了礼,便随着宫人,往女席方向而去。 她的位置是皇后特地赏赐的,可以不按照品级排序,刚好就在太子妃席位斜后方。她坐下后,对纪婉青点了点头,轻唤一声,“太子妃娘娘。” 纪婉青眼睫微微一动,微笑大方自然,侧头轻点头,以作回应,“秦二姑娘。” 她从前唤对方“采蓝姐姐”,对方唤她“青儿妹妹”,只是这两个称呼已不合时宜,二人不约而同,俱避过了。 秦采蓝是板上钉钉的魏王继妃,坐在这个位置没人诧异,她与周围宗室女眷打招呼,大家也礼貌回应。 很快,宴席开始了。 昌平帝这次举办宫宴,目的就是君臣同乐,联络联络感情,没有其他重要任务。歌舞起,佳肴美酒鱼贯而上,气氛很快热络起来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皇帝心情格外好,下面的朝臣自然放得开,酒酣耳热之时,有小太监进殿禀报,“启禀陛下,承德猎场署官方亭在外,欲求觐见。”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大殿中心的高台,一水儿美姬翩翩起舞,昌平帝持樽观看一阵,觉得不甚尽兴,便大手一挥,让他的新宠柳姬上场,好生舞蹈一番。 玉阶上的皇后目露嘲讽,即便普通良家女子,也不会当众歌舞,可见在昌平帝心目中,这柳姬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物罢了。 这个中道道,柳姬并不清楚,她兴致勃勃奉旨上台,选了曲调热烈的伴乐,水袖一扬,便独舞了起来。 她自小是被当妓院头牌培养的,既识字也能跳会唱,偏就是礼仪规矩,一点俱无。此刻一袭水红色绡纱宫裙,轻薄而若隐若现,随鼓乐激烈舞蹈中。 说句实话,柳姬是舞蹈是非常不错的,肢体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配上那丰胸肥臀细腰,大片将露不露的雪白肌肤,可谓惑人心魄。 只不过,她的身份是皇帝的女人,就很尴尬了。 纪婉青瞥了眼对面,高煦神色不变,只漫不经心啜着杯中酒,而其余皇子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皆将视线投到别的地方。 她暗暗一笑,自己是女的,倒没这些子顾忌。 纪婉青纯粹当看戏,兴致勃勃间,甚至还能在心里点评两句,不过旁人可觉得难以忍受。 “真是有失体统!” 柳姬激烈舞蹈同时,不忘用目光勾缠玉阶上的皇帝,偏昌平帝觉得颇为新奇,大声喝彩,与她眼神交流。 坐在一旁的安乐大长公主蹙眉忍了又忍,终究低低说了一句,“这等女子,如何有资格入宫侍奉君王?” 她坐不住了,立即站起离席,由宫人伺候着往更衣的偏殿去了。 有人带了头,早如坐针毡的少数古板妇人以及老臣,也借机离席如厕,拒绝继续待着。 宴席有人退下整理,实在太平常了。又因更多人不敢扫皇帝兴致,于是,大殿人员整体变化并不大。 这小插曲,并没影响台上阶上二人。好不容易,柳姬一舞罢,昌平帝很满意,抬手命人赏了。 她最后抛了个媚眼,才下了台,退回末位。 既然她下去了,就有歌舞班子重新准备,看样子要恢复正常了,不少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新一批舞姬到底没能登台,因为在这个短暂的间隙,有小太监进殿禀报,“启禀陛下,承德猎场署官方亭在外,欲求觐见。” 皇后心跳陡然加快一拍,她飞快往皇子席位上瞥了眼,又动声色移开视线。 陈王不喜血腥,早一步借口更衣离了席,魏王却安坐,母子二人迅速交换了眼神。皇帝心情很好,已经成功了一半。 果然,昌平帝大手一挥,“叫他进来。” 皇帝对这人还是有些印象的,毕竟,方亭每年都煞费苦心,逮了足够的成年雄鹿献给他。 “宣,承德猎场署官方亭,觐见!” 传唱太监一声声报出去,无需多久,一个长脸尖颌,蓄了一把山羊短须的中年男人进了殿。 方亭一身整齐的青色官袍,恭敬行了叩拜大礼,昌平帝心情不错,叫起后笑道:“方亭啊,你不好好打理猎场,求见朕作甚?” “启禀陛下。” 方亭恭敬拱手,忙不迭讨好道:“托陛下洪福,去年至今风调雨顺,猎场水草丰美,林木茂盛,珍禽猛兽愈见多矣。” 他先拍了一通龙屁,随后进入正题,“往年品相上佳成年雄鹿不过二十出头,今年竟有五十余,可见正是陛下恩泽天下之故。微臣不敢耽搁,便斗胆献于御前。” 方亭官职不大,本来不敢往宫宴上凑,不过他底下一个下属无意中提起,说陛下甚爱此物,若是献于御前,说不定有大褒奖。 官员的大褒奖,当然是升职了。方亭在猎场带了七八年,早努力谋划往上爬,当时一听,心中便大动。 他以往因为献的鹿品相极佳,蒙皇帝召见过一次,深知皇帝对此物有多喜爱,下属说的话,不无道理。 当然,方亭也很谨慎,他先往行宫那边使了重金,打听到昌平帝最近心情极好,方敢凑上来的。 这回他赌对了,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当场给他提了官位,让他立即升任了太仆寺寺丞。 太仆寺是管马的,寺丞是从六品,虽官职同样小,但却是京官了,不用再憋在承德,已成了属于六部官员之一。 官品差不多,但里头已有了质的飞跃。 方亭大喜过望,忙叩谢隆恩,末了,他还讨好地说了一句,“这五十余头雄鹿,捕回来后,已精心料理了一段时间,正是气血两旺之时,陛下即可用之。” 好吧,昌平帝爱的实际是鹿血,这点不少人知道的。 “好!” 五十余鹿,其实皇帝一个人是用不完的,他酒酣耳热,兴头正高,便立即吩咐道:“既然如此,那边牵几头来,当场取了血,朕与诸位爱卿一起用也。” 昌平帝此言一出,皇后眸光微动,喜意一闪而逝。 成了! 事至此已成阳谋,皇帝当场赐了鹿血,谁敢不喝?而后续安排,她早已布置到位。 新鲜鹿血于高氏男子而言,是无副作用的烈性春药,对于这种失控的极端欢愉,有人极其喜爱,而有人则万分厌恶。 昌平帝是前者,而高煦则是后者。 与皇帝目中隐隐现出亢奋之意不同,他在外万年不变的温润笑意终于敛了,垂下眼睑,遮住眸中阴霾。 半响,他抬目,遥遥看向纪婉青。 纪婉青视线刚好掠过他,二人目光交缠片刻,她发现他眸色很复杂,似乎有些不悦。 她很讶异,高煦伪装很好的,怎么突然这样。 不过,他到底城府足够深,些许情绪转瞬不见,晃眼已恢复平时模样。而纪婉青并不知高氏男子这桩隐秘事,疑惑片刻,也只得压在心里,打算回去再问。 高煦微微侧头,瞥一眼侍立在旁的张德海。 张德海心领神会,他也焦急,不过只能伺机下去,让心腹设法传话太子妃,让太子妃尽快离开宫宴,到太子身边来。 是的,皇帝发了话赏赐,谁也不能不赏脸不喝,除了早已离席者可避开,在座不少人面如土色,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坐着。 好吧,其实其余朝臣,也不是个个喜欢喝生血的。 各人心思百转这片刻,五头健壮的成年雄鹿已经被拖上来了。 这些鹿身形优美,非常有力气,不过被大力太监死死压住,动也不能动。 当场放血很残忍,狠狠一刀子往雄鹿咽喉刺去,凄厉的鹿鸣声骤响,让人心肝发颤。除了昌平帝饶有兴致地观看以外,女席这边,绝大部分都已闭上眼睛。 端坐在末席的柳姬面色青白,她再如何,这方面也是个寻常女子,一时只觉胃袋中翻涌,血腥气与惨鸣声让她几欲作呕。 侍立在一旁的,是行宫指派来伺候她的宫女,宫女低声劝道:“姑娘,不如我们先下去?” 柳姬这位置,正好在殿门边,偷偷溜出去不难。她方才颇为不满,如今却觉得正好合意,忙不迭悄悄站起。 宫女上前搀扶她,不想却带到了桌案上一盏羹汤,泼脏了柳姬大片裙摆。 柳姬也顾不上了,赶紧猫着身子,与宫女一同闪了出去。 大吐特吐一番,她脸色惨白靠着廊柱歇了半响,才勉强缓了过来。 “奴婢有罪,请姑娘责罚。” 宫女瞥一眼柳姬妾有大片明显污渍的裙摆,福身请罪后,又道:“不若,奴婢伺候姑娘去换身衣裙?” 即便寻常男子喝了鹿血,也是急欲行房的,柳姬本打算避一下便回去伺候,如今却不行了。 夏天衫裙轻薄,她不但污了裙子,就连大腿一整片几乎都黏腻腻的。 幸好羹汤不烫,柳姬蹙眉,“还不快些。” “奴婢领命。” 宫女垂下眼睑,福身应了,便领着柳姬往听雨筑外面行去。 热气腾腾的新鲜鹿血,被放进银制小缸里,接着,被倒进一个个银制广口大碗中,被太监鱼贯送到皇帝面前,以及男席的各个案桌上。 扑鼻的血腥味充斥整个大殿,高煦无法避免忆起某件旧事,他温润神色终于收敛了,只沉默扫了眼这碗热腾腾的鲜红鹿血。 昌平帝兴致极高,笑道:“爱卿们,此物上佳,诸位无需拘谨,用后便自行归府即可。” 鹿血本补精壮阳,男人喝了,自然是想着某件事儿。这地儿是行宫,朝臣们不敢乱来,皇帝善解人意,便表示随后散宴即可。 话罢,他一仰而尽。 到了此处,这一碗鹿血谁也不能不喝。 高煦微微吸了一口气,端起银碗,在张德海担忧的目光下,一口饮尽。 皇帝已被太监宫人伺候着往后面去了。高煦薄唇紧抿,将大碗搁下,站起往殿外行去。 张德海最后瞥一眼女席,见纪婉青虽因时间太短未收到通知,但也注视着太子,看样子打算随后就来,他方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他依旧忧心忡忡,因为主子对这鹿血很敏感,起效时间要比寻常人快太多,他怕太子妃时间预算错误,会赶不上。 张德海没打算找其他女人,毕竟主子多年来极厌恶女子,唯独一个太子妃,在大婚后能近了他的身。 鹿血壮阳,纪婉青确实打算离席回清和居去,不过张德海临走那个隐晦眼神,却让她怔了怔。 她直觉有问题,心下一紧,也不废话,率先便于女席站起,对上首皇后告退离去。 鹿血对常人有效,哪怕旁人不知道高氏男子的体质,纪婉青要回去,也是常事。哪怕她并不得宠,皇后也不能在明面上阻挠。 她眸光闪了闪,“也好,你们先下去洗漱一番罢。” 女席绝大部分面色惨白,更有甚者晕血,已经有些昏阙。纪婉青面色很难看,整理一下耽搁不了多少时候,皇后的话很平常。 说完,她瞥了一眼秦采蓝。这话里的你们,就是她与太子妃了。 为防纪婉青凑巧横插一脚,让计划失败,皇后早准备了人绊住她。高家男儿,对鹿血反应很快,只需拖延些许时候,便可以了。 纪婉青不好预感更强烈,她也不多言,立即敛目行礼,往殿外而去。 秦采蓝也一同跟上。 “诸位也散了罢。” 居高临下看秦纪二人离开后,皇后微笑说罢,便站起,被宫人簇拥着离开。 一转出前殿,皇后立即抬手,宫人太监们会意,放缓脚步落后一截,她低声对胡嬷嬷说:“嬷嬷,你命人多注意着,万万不能出岔子。” 到了这个时候,计划已经成了七八,她既兴奋,也有些紧张,忙嘱咐了胡嬷嬷。 胡嬷嬷应了,随即与身边的大宫女翡翠耳语几句,两人匆匆离开。 后面的宫人虽无法听到话语,但动作却是看到的,崔六娘瞳孔一缩,立即察觉不对。 她借着随大队紧赶上去的机会,不经意对队末一个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方才胡嬷嬷翡翠之事,小宫女也看得分明,她心领神会,在下一个拐角位置装作步履匆匆扭了脚。 她痛得脸色惨白,旁边同屋的两个小宫女安慰两句,也不敢久留,只得嘱咐她自己回去,便急忙追上队伍了。 她们会帮忙瞒着,毕竟小宫女的生存不易,也不敢出错,就怕被撸了差事,大家都是这样互相帮忙过来的。 好在皇后出行,前呼后拥几十人,最末尾的小宫女少了一个,并不容易让人察觉。 这那个“扭伤脚”的小宫女,一等队伍走远,便立即站起,匆匆按原路折返。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纪婉青不祥预感愈盛,她一出了殿门,便加快脚步,匆匆往听雨阁之外行去。 这听雨阁追求曲径通幽,外面围了一圈茂盛花木,虽不高,但小径弯弯曲曲,轿舆进不来。因此即便是皇帝,也得在外面下了龙辇,再步行穿过。 她步履匆匆,不想后脚出来的秦采蓝,却追上来,“太子妃娘娘,我们不是先去洗漱么。” 两人曾经非常熟稔,如今一焦急,她便伸出手,紧紧拽住纪婉青的衣袖。 夏天衣裳轻薄,可经不起大力拖拽,万一出了岔子,将极损太子妃形象,纪婉青脚步顿了顿。 她倏地侧头,“你要拦我?” 秦采蓝不是笨人,事到如今,当然已隐隐察觉出违和,她虽无法分析出一二,但心下却清楚,皇后交给她的任务就是稍稍阻拦太子妃。 皇后是未来婆母,直接掌控了她日后生活的好歹,她拒绝多想,却下意识照做。 纪婉青这瞬间的目光极其犀利,直接戳破了那张纸,她有些狼狈。 “不,不是的。”她心肝一颤,下意识松开手。 纪婉青懒得多说,稍停顿半秒,立即举步前行。 只是皇后的安排,却不仅仅只有秦采蓝,她这路走得一点不通畅。 纪婉青心焦如焚,脚下生风,来往宫人太监自觉退到一边,并行礼。 其中一个小太监退得有些急,猛撞了身边一宫女一记,宫女手上捧的托盘被碰歪了,托盘上的羹汤佳肴便立即倾斜下来。 纪婉青拽地的宫裙立即污了一大片,玫瑰红的软烟罗一遇汤水油迹,立即深了颜色,十分明显。 肇事太监宫人立即跪地,磕头请罪并求饶。 纪婉青几乎要冷笑,这里是皇帝举行宫宴的地方,哪个笨手笨脚的太监宫人能被选进来?更何况,她可是太子妃。 这两个人显然是已定下的弃子,出列跪地求饶时,却刚好挡在她面前。这地儿是回廊,左边是墙壁,右边是栏杆,她被截住去路。 这两人肯定拦不了不久,却恰恰说明了时间的紧迫性。 “去内务府自行领罚。” 纪婉青心念电转,也不废话,直接转身,对秦采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梳洗一番。” 大殿的官眷也开始散了,太子妃狼狈不堪被看见,固然有损形象。但事情紧急,她是完全不在意这事的。 她想的是另一遭。 秦采蓝是一个,泼汤太监宫女是一个,若再由原路登轿舆离去,不知道还有多少幺蛾子等在前面。 她不如先按对方意思去梳洗,麻痹对方,再设法脱身。 纪婉青主意一定,当下也不耽搁,直接折返,往专用于更衣的小偏殿行去。 秦采蓝心绪复杂,但她是松了口气的,她没拦着,对方也留下了。 站了片刻,她才转身跟上。 纪婉青已经走出一段,方才混乱间稍离片刻的何嬷嬷回来了,她神色凝重,走到近旁悄声禀报,“崔六娘那边紧急传信,说皇后正有筹谋,很要紧,方才已把胡嬷嬷翡翠打发出去了。” “还有,方才张德海那边打发人悄声传话,说殿下让娘娘赶紧回去。” 纪婉青心下一凛,脚下又急切了几分,已将速度提升到人前极致。 其实,从散宴到现在,才过去了不足半盏茶功夫。一行人来到更衣的小偏殿,这地儿还有不少官眷在,大家方才被吓到了,胃中翻滚,不得不来整理一番。 更衣室数量有限,因此供应紧张,而秦采蓝因方才的事,觉得颇为难以面对太子妃,来到这地方认为已完成任务,便低头顿住脚,没再跟进去。 这正合了纪婉青的意,看来,对方是打算把她耽搁在更衣室。 她领着几个大宫女,立即进了屋,同时对何嬷嬷打了眼色。 何嬷嬷心领神会,领着剩下的人牢牢守在门外。 “把屋门拴上,你们见机行事。” 纪婉青完全没有更换衣裙,或者处理油污的打算,她吩咐一句,便已进了里屋的小隔间。 这小偏殿,虽被设为如厕的更衣室,但它的构造,却是与一般房舍无异。 大户人家乃至皇家宫室,日常起卧的屋子,都设置了居住应有的区域。诸如睡觉的内寝,见客的堂屋,平常活动的稍间或暖阁等等。 当然,还有一处,就是如厕的小隔间。 纪婉青直奔而入的,就是本来应用为入厕的隔间。 这种隔间,皆设置了一处小门的。小门的用途,就是用来运送污物。 古代的大户人家,相当忌讳某些事情。其中一样,就是每日排泄的便溺,是绝不能经过主子出门的所有门户的,他们认为这样会沾染了污秽。 民间大户都这样,更何况皇宫? 于是,便有了专供污物的出入的小门、后门。 古代很讲究这些,若让贵人与屎尿同门出入,此等奇耻大辱,他们或许宁死不屈。 纪婉青倒不在意这些,非常时期非常行事,大不了,就当进个公厕吧。 这处小门的防守,应该会薄弱很多,她唯一担忧的,便是小门会被人锁上。 她匆匆进了小隔间,直奔那处隐蔽小门,一看,竟真被锁住了。 “娘娘,我们该怎么办?” 纪婉青将其余人留下来,仅带了一个梨花通行,一来人少不引人注目,二来,这更衣室还需要装些模样。 梨花贴身伺候多年,当然不会说些主子贵体,不能走小门之类的废话。她推了两把门,掂量一瞬,咬牙道:“娘娘,不若奴婢几个撞开它。” 小门比寻常门户单薄很多,撞开不是不行,但动静肯定也大。纪婉青沉着脸打量小门片刻,道:“不要撞,你找个东西来,我们撬锁。” 涉及到主人居室,不能让人随意开门入内,因此这类小门,门锁都安在里头。因此她一眼过去,能看见簇新的黄铜小锁。 小铜锁锃亮,非常新,看来人家预防万一,连小漏洞也考虑过了。 不过好在,铜锁虽新,但拴锁的小门环却很旧了,纪婉青探手触摸,门环已经有些摇晃,应该不难撬开。 她在附耳在门上倾听片刻,外面很安静,看来上了锁后,就没有安排人守着了。 纪婉青没猜测错误,皇后今早才下命令,时间匆忙不说,且听雨阁还是大宴朝臣的地方,皇后有人,但人数不算多。前面各种布置已经尽去了,这里便锁上了事。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太子妃本世家贵女出身,既不得宠又不知道发生何事,没人觉得她会去走这道小门。 不过,她们都错了。 纪婉青反应快捷,当机立断,丝毫不忌讳所谓污秽。梨花力气大,几下子撬开一边小门环,她便立即从小门而出。 后面很冷清,与前殿相比,如同两个世界,正合了她的意。 纪婉青只当去公厕,直接经了小太监抬污物的后门,再穿过茂盛的花木丛,出了听雨阁范围。 好不容易脱身,当然不可能折返前面乘坐轿舆,于是她辨认方向,提起裙摆,立即急奔往清和居方向。 这般奔走,其实速度比乘坐轿舆快多了,就是辛苦了些。 纪婉青一路上避开人,多捡小路走,好在这岫云宫就是花木繁多,她成功隐藏了行踪。 这般急急奔跑,不想却在一处小岔道拐出时,差点迎头撞上一行人。 “太子妃为何还在此?” 对方为首一人,正是散宴后不愿坐轿舆,正漫步于行宫内的安乐大长公主。她一见纪婉青,大吃一惊,“太子喝了鹿血,你还不赶紧回去伺候?” 大长公主不是蠢笨之人,一眼扫过去,见纪婉青裙摆有污迹,跑得额际一层薄汗,身边却仅仅带了一个宫女,立即知道事有不妥。 她急了,立即拽住纪婉青,凑近耳边低声道:“高氏一族,男子体质敏感,对鹿血反应尤为剧烈,非常快且无法自控!” 纪婉青栗然一惊,皇后种种不同寻常的行为,立即有了解释。 本估摸着时间还算充裕,但现在不行了,她心焦如焚,一时怕皇后另有算计,高煦会着了道,一时又怕他受不住,会宠了其他宫女。 纪婉青来不及答话,提起裙摆,就要加速奔跑。 不想,却被安乐大长公主拽住了。 “清和居距离有些远,你先往湖边那几处水榭看看去。” 不论对于高氏男子的体质,还是对于岫云宫的了解,大长公主都远远胜出,她瞬间便给出了最好建议,“你往这边小道穿过去后,沿着湖边走,能省小半路程。” “至于这边路上的人,就交给我吧。”这所谓路上的人,指的是皇后的耳目。 太子妃大婚后“被冷落”,安乐大长公主当然知道,只是如今看着,事实却并非如此。她怜惜太子,只有高兴的,于是,便将遮掩纪婉青行踪的事揽了过去。 大长公主当然有自己的能量,且高煦曾经说过,姑祖母对他很不错,幼时多有扶持,纪婉青并不存疑。 情况紧急,她也不罗嗦废话,直接一点头,按对方指点,冲进小道,往湖边水榭方向奔去。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高煦端起那碗御赐的鹿血,面无表情喝下,临行前瞥一眼纪婉青,便站起离去。 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们,以及皇家一众宗室,昌平帝是不会亏待的,毕竟大家都姓高,谁不知道谁? 孙进忠早命人备下干净的年轻宫女,以及就近的宫室,宗室亲贵们喝了鹿血后,自可过去享用。 高煦刚踏出殿门,便有小太监殷勤上前,“殿下,请随奴才来。” “不必。” 他淡淡扔下一句,便直接下了台阶,往外而去。 小太监倒也不以为意,毕竟太子殿下就居于岫云宫内,不愿意在外头也是常事,只躬身恭送。 出了听雨阁范围,在登上轿舆前,高煦脚下略顿,侧头看向隐带急色的张德海,“你立即命人传信太子妃,说孤让她回去。” 他声音已经有些暗哑。 张德海连忙应了,一时也顾不上精心布置下的人手,只急急再次下了死命令,必须尽快把话传到位。 人手折损可以再布置,主子明显没有宠其他人的意思,这边可就耽搁不起了。 高煦登上轿舆,大力太监赶紧抬起,以最快速度往清和居方向折返。 岫云宫建筑密度极低,虽说听雨筑邻近荷风馆,而清和居就在荷风馆右侧,但事实上两者距离并不近。 行至一半路程,轿舆内便传出高煦暗沉的声音,“张德海,往湖边水榭去,你先命人去准备冷水。” 高氏男子对这鹿血果然万分敏感,他已觉浑身热血沸腾,已无法压抑。 他需要冷水,不能再等。 自太祖以来,在高家的男子的认知里,这喝了鹿血,不论意志多坚定者,都是无法抑遏的,必须通过敦伦纾解。 只不过,这条定论,却曾在高煦这里碰过一次壁。 六年前,也是昌平帝当场赐下鹿血,他不得不喝。那时候的高煦才刚满十四,已届准备启蒙人事的年龄,也是凑巧提前了几日罢了。 那时候皇后把持宫务已多年,东宫羽翼未丰,她灵机一动,竟使出了一个极恶心人的手段。 前来为太子启蒙人事的宫女,竟有数分肖似元后。 高煦本心有疑虑,见那宫女低着头凑上来,欲伺候主子解衣,他虽热血沸腾难自控,但依旧先稍退半步避开,低喝一声,让对方抬首。 那宫女领了这个任务,已有必死觉悟,当即牙根一咬,也不抬头说话,只按皇后吩咐,缠上去逗引太子。 只是高煦却没着道,他先一步掐住对方下颌,强迫她抬头。 这个角度,凑巧又让宫女更神似元后。 在高煦心中,母后形象不可侵犯,更别提是与她相像的女子欢好了,他当即怒极。 他本以在爆发边缘,双目赤红,察觉皇后龌龊心思,眼前又是那张颇为神似的面容,脑子嗡一声后,他一脚踹中宫女心窝,宫女飞起砸到金柱上,生死不知。 母后被亵渎,高煦厌憎至极,他不但日后再不喜宫女近身,且当时,也是命人准备了冰水,硬扛过来的。 他算是亲身证明了,高家男子若要硬扛,也不是抗不过去的,虽然极其艰难。 是的,高煦打算,若妻子赶不过来,他就硬扛过去。 从前他极排斥女子近身,如今亦然,只是多了纪婉青一个特例而已。 他就没想过宠其他女子。 张德海飞速指挥轿舆,很快便来到了临湖几个水榭前,他选了最近一处,吩咐停下轿舆,“殿下,已经到了。” 高煦大掌攒拳,轻微“咯咯”声响,浑身肌肉绷紧。不过他意志力过人,步下轿舆时,虽动作较平日缓慢了些,但依旧看似镇定。 张德海很了解主子,见状便知不好,他忙连声催促,让接应之前打发去取浴桶水桶的人,又赶紧让人先去打湖水上来。 “殿下,奴才伺候您进去。”他上前欲搀扶主子。 高煦却抬手止住了,他扫了这座最大的水榭一眼,却指了指后方,“去左边最小那处。” 不是每个人都爱喝生血的,皇帝御赐鹿血时,陈王却刚好离席未归,当时,高煦便察觉有异。 他不得不喝,也因此估摸着,纪婉青可能赶不过来。 对方必然另有谋算,只是高煦却必须找个地方歇脚,他扫了这几处水榭,选了最破旧最窄小的一处。 一行人匆匆往那处而去。 这水榭果然很小,只有房舍一处,共三间。且因长期没有贵人踏足,这水榭附近花草少有修剪,有些凌乱,生长茂盛簇拥房屋,有些枝条甚至已经挨到墙壁了。 张德海推开水榭大门,将主子扶进里间。 屋里明显打扫并不频密,简单的家具及摆设上,已经沾了一层浮尘。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高煦一进门,扫了屋内一眼,先命人检查一番。 这是必须的,张德海用帕子抹干净床榻上的尘土,请主子坐下,他便立即领人检查起来。 过了半盏茶,外面取浴桶水桶的人回来了,检查并未发现异样,他禀告了主子,留两个人在屋里伺候,立即匆匆出门。 水榭临湖,取水不难,一桶桶冷水很快抬进来,注入浴桶当中,有七八分满。 “殿下,好了。” 这么盏茶功夫,鹿血功效全面爆发,高煦斜倚在床榻上,剑眉紧蹙,面色潮红,身躯崩得紧紧,平静已经维持不住,他低低粗喘息着。 “都下去,取冰回来。” 上位者体面尊严尤为重要,高煦自不愿狼狈一面现于人前,他挥退伺候的人,方睁开一双赤色愈盛的眸子。 他站起,衣裳鞋袜皆未动,直接跨入浴桶中,盘腿坐下。 这湖水,是太监潜入湖底打的,因虽是炎夏,但水温依旧沁凉,让燥热难耐的高煦立即精神一振,头脑也清醒了些许。 他盘腿坐好,默念当初楚立嵩教导的心法,开始行气导血。 当初,他就是靠冰水以及这套心法,才硬扛过来的。 二者缺一不可。 他抱元守一,专心运行功法,默默引导沸腾的血气,与几要爆发的欲念相抗衡。 外面,张德海亲自守着内屋门户,一边打发人去接应取冰块的,他亲眼目睹六年前那次,当然明白冰水的重要性。 随后,他又命人往听雨阁方向而去,好接应纪婉青。 主子六年前扛过去有多艰难,瞒不过张德海,一次侥幸过了,第二次也不知道行不行,太子妃赶过来才算稳妥。 一拨拨人打发出去,此时小水榭处就剩连同张德海,就剩四五个人。他自己守了门,命剩下几个人,在水榭数条必经通道处守着,一发现情况,便立即扬声示警。 “这冰怎么还不来?” 张德海当然知道,要运冰比运浴桶等物难太多了,只是此刻急需用冰,度日如年,他焦急得来回踱步。 高煦确实急切需要用冰,因为这湖水已渐有压抑不住之感了,他浑身燥热,已无法专心运行功法。 功法刚被迫停止,那灼热欲念瞬间燃烧,他猛地睁眼,正要吩咐张德海加水,不想,却听见内室小隔间处,传出轻轻的“咯”一声响。 他倏地转头,一双锐意尽放的眸子盯向小隔间房门。 “此处究竟是何处?荷风馆不是很近吗?” 再说那被弄污了衣裙,正匆匆跟随宫女去更换的柳姬。 她来了行宫不足一月,一直待在荷风馆与昌平帝胡天胡地,卖力讨好。这岫云宫风景瑰丽不假,可惜她一直没有闲暇细看,除了今日到听雨阁赴宴,她甚至连荷风馆亦未曾踏出过一步。 听雨阁这种大宴朝臣的地方,当然不可能为她一个无名无分者准备更换衣裙,因此她必须折返替换。 这宫女是内务府指派来侍候柳姬的,大半个月来还算尽心尽力,这临时的主仆,也算建立了初步信任,因此她当时不疑有他,便跟着对方离开了。 听雨阁临近荷风馆,但宫女领她离开的却不是正方向,在林木间左绕右绕,倒是越走越远。 柳姬没见识过行宫,也没出过荷风馆,一开始并没察觉不对,只是来时坐轿舆,却似乎并没这么远。 她有些烦躁,那宫女却说,宗室王爷亲贵们喝了鹿血,正安排了宫室行事,那处她们不便通过,绕远一点为好。 柳姬左绕右绕,已经不大能分清方向了,她只能接受了对方说法,忍了忍气,继续往前走。 只是又走了一段距离,她终于忍不住了,举目望了望四下陌生景色,“这里不是回荷风馆的路,你这贱婢,究竟要带我前往何处?” 柳姬虽不是个太聪明的人,但也没笨到彻底,她察觉到不对劲,干脆停下脚步,“赶紧折回去,我还要侍候陛下!” 她想着昌平帝喝了鹿血,这已耗了不少时候,也不知他有没有另寻了女人侍候,心下愈发焦灼。 “姑娘,这是荷风馆附近一处水榭,我刚才让姐妹先赶回去取了衣裙,拿到这水榭处,您换了再赶回去,也免了御前失仪。” 御前失仪,是一条不轻的罪名,当初伍庆同府里的嬷嬷,曾反复告诉过柳姬。 宫女虽被喝骂,但依旧一脸真诚,仔细解释清楚。而二人来的路上,她确实曾与几个宫女短暂接触过,对方急急离开了。 柳姬将信将疑,且这道路陌生,四下除了二人外,便不见人踪,她只得压了压火气,蹙眉催促道:“那快一些。” “是的,姑娘。” 宫女立即福身应了,她一边带路,一边抬手往前一指,“姑娘,水榭后面有条小道,能省大半路程,不过就是偏僻狭窄了些,怕是难行。” 柳姬顺着对方所指方向眺望,她们正处于水榭背面,要想走正门,必须先绕一个圈,偏水榭附近花木异常茂盛,这圈子并不小,“那就走小道。” 宫女走在前头,闻言唇角牵出一抹笑意,顷刻掩下,她恭敬应道:“是的,姑娘。”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宫女带路,柳姬紧随其后,主仆二人匆匆往湖边那座小水榭而去。 那宫女果然所言非虚,到了接近小水榭的时候,便见有一身穿墨绿色比甲宫人小跑而来。 “红桃,你让我给柳姑娘取的衣裙取来了。”这名绿衫宫女,正是柳姬的贴身宫女红桃刚才遇见的其中一个,被拜托去取衫裙。 绿衫宫女将手上物事交给红桃,避开后面柳姬的视线后,二人快速交换一个眼神。 “柳姑娘,”随后,她又匆匆给柳姬福了福身,面带急色,“您要快一些,陛下正命人寻您,怕是需要侍候了。” “好,我一换好衣裙,马上就回去。” 看来还赶得及,不过继续耽搁下去就说不定了,柳姬心急如焚,连声催促红桃,让对方赶紧领她到水榭去。 红桃利落应了一声后,主仆二人提起裙摆,小跑而去。 原地就留了一个绿衫宫人,她眺望了柳姬背影片刻,唇畔扬起一抹笑意。 她的任务成了,需立即回去禀报胡嬷嬷。 那绿衫宫人绕进花木间的小径当中,小心翼翼避人前行。要知道皇太子警惕,东宫在行宫的人手已经动起来了,她得小心防备,以免坏了主子谋算。 好在这岫云宫极大,草木茂盛,给她制造了极大便利,只要小心在意,藏匿行踪并非不可能。 “姑娘,你小心些。”红桃带着柳姬拐进一条小道。 这条小道果然很偏僻,藏在茂盛的花林当中,花林生长郁葱,又少有修剪,已经长到两人多高,枝条横七竖八,早将小径淹没。 若非有人领着,恐怕柳姬到了近前,也无法发现,原来后面还有条小道。 即使有红桃在前面开路,那诸多的花木横枝,依旧让柳姬难以前行,她必须用一手挡着脸部,已确保脸上无损。至于身上一再被勾破刮花的宫裙,她就顾不上了。 饶是行走得这般艰难,她依旧不忘催促红桃,“再快一些,陛下可等不得了。” “是的,姑娘。” 红桃回头应了,白皙的面庞上有两道轻微刮伤,虽不深,但挺长的,已微有渗血。 她确实非常卖力,柳姬虽依旧焦急,但先前的疑虑却被基本打消。要说红桃侍候她这大半个月来,也很尽心尽力。 主仆二人穿梭在狭窄的花丛小道中,艰难前行,不过这是捷径不假,比绕道前头,确实缩减了大半时间。 走了一段,便接近小水榭了。 这一条小径,是皇后拿了行宫地形图,仔细研究出来了。再经过胡嬷嬷领人现场勘查,确定久未有人行走,若不知前情者,绝无法发现。 胡嬷嬷同时勘测的,还有附近几个水榭的路径。 是的,虽时间仓促,但皇后所做准备十分充分,沿湖的这几个大小水榭,她都一一布置妥当。 昌平帝不同先帝,他不怎么热爱水上活动,这些水榭失了圣眷,打理自然欠缺。偏岫云宫花木繁多,拿着地形图要找掩人耳目的小径,并不难。 红桃带柳姬走的这条小道,从水榭那边看过来,更是一点痕迹不见。 张德海分配了几个小太监,专门负责寻找附近的通道,并防守巡视,可惜这小径隐蔽太过,根本无从发现。 花木遮挡视线,湖边的风也不小,树木摇曳,枝叶“沙沙”作响,掩盖住脚步声。柳姬跟在后面,也未能发现不对。 红桃走到小径尽头的时机刚好,两个太监刚巡视过这位置,步履匆匆,绕过墙角,往前面去了。 她大喜,连忙走出花木遮掩,往运送污秽之物的隔间小门而去。 “姑娘,时间很紧,要委屈您了。”红桃说话间,便挑开了已做过手脚的隔间小门。 “奴婢去取些水,好让姑娘抹去黏腻。” 自从接近小门后,红桃的声音便压得极低极低,仅容两人听见,神色也十分谨慎。 只不过,心内着急的柳姬并没有发现这个小异样,她点了点头,急急接过衣裙,便开始宽衣解带。 她背后的红桃微微一笑,无声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香炉,拨旺炭火,放置在身边的小方几上面。 这是方才借着衣裙掩饰,自绿衫宫女手里接过来的,然后,她再取出一枚香料模样的物事,从香炉孔洞中掷了进去。 一阵淡淡的香气立即腾起,红桃屏住呼吸,无声退出小隔间,将房门掩上,并牢牢卡死。 她快速从原路折返,给背后的主子复命去了。 那小香炉中,掷进去的香料燃烧迅速,很快,淡淡的香雾便充斥整个小隔间。 门窗紧闭,香雾凝而不散,越聚越多。 不过它到底香味不浓,柳姬并没留意太多,她关注的反倒是另一事。 她抖开衣裙,匆匆穿上,垂目一看,不禁微微蹙眉。 这宫裙是薄纱制成,若隐若现倒也罢,关键却是这襟口十分之低,低到连烟花出身的柳姬也觉得过了些。 雪白肩颈袒露在空气中,略略走动,高耸处摇晃不断,偏绡纱又紧又薄,仿佛随时要弹跳而出。 这纱裙也不是不能接受,但问题是,再走小径,怕是不行了。 柳姬想到紧迫的时间,有些烦躁,偏出去打水的红桃还未回来。 算了,不洗了。 她捡起旧裙抹了抹大腿,便匆匆回身往小门行去,打算找到红桃,立即折返。 小门打不开,被卡死了。 柳姬拉了两下,门扇纹丝不动,她登时大怒,正要扬声斥骂,不想,头脑却觉一阵晕眩。 香雾起效了。 红桃投掷进香炉中的,正是皇后精心准备之物。 红坊之药,极烈,燃烧嗅入,片刻便起效,让人神智全无,之后只能全凭本能行事。 这是样好物,药效猛烈,但事后却不见痕迹,一旦过了时候,即便是太医出手,也诊断不出确切结果。 皇后多年来也积攒下一些稀奇药物,这东西便是其中一种,如今正好派上大用场。 一丝骚动从心底深处而出,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疯狂的渴念爆发,让柳姬呼吸急促,面色潮红,也顾不上拉门,只扯了扯衣襟,好让自己舒爽一些。 不过半盏茶功夫,她已经头脑模糊,柳姬难受得低喘着,扫了小隔间一圈,却发现另一边还有个门。 她勉强扶着墙壁站起,跄踉着往那个门摸过去。 柳姬喘息着走到门前,把手搭在隔扇之上,使劲一拉。 小门拉开以后,柳姬首先对上一双隐带赤红的黑眸,锐意尽放,如刀锋般逼人。 她即便头脑昏沉,也栗然一惊,脚下稍稍凝滞。 不过,那药力到底厉害,她短暂清醒须臾不见,本能欲念重新盘踞头脑。 柳姬曾见过高煦,还误把对方当皇帝,涌出一丝窃喜与绮念。只是她并不愚蠢,弄清楚后,这念头便被压下。毕竟谁才是决定她富贵生死的人,她还是很清楚的。 只不过,这位年轻英俊的皇太子殿下,到底是留下了些许痕迹。 这种特殊情况下,那渴望与绮思,便被无限放大。 当此刻的柳姬异常敏感,身子骨当场就软了半边,她心痒难耐,急急喘息一声,就往那边奔去。 “殿下!” 柔媚嗓音百转千回,衣衫半褪的尤物摇曳而来。照理说,以高煦此刻血液都差点燃烧的状态,他应该失去理智,一把将人按住,扯去薄纱,成就好事的。 只不过,他并没有。 高煦虽如火焚身,但他完全没有失去理智,他很清楚自己如今状态,正在做何事。 他本有些暴躁,那清晰的脂粉香气,却立即让他产生生理性厌恶。 “哗”一声水响,高煦倏地站起,跨出浴桶,微微侧身便是一脚,足尖猛踹在飞奔而来的柳姬身上,正中膻中。 这一脚力道不小,柳姬便被踢飞,倒掼在内柱上,又重重摔倒在地,人事不知。 “殿下!” 屋里这么大动静,外面守门的张德海当然听见了,他连忙推开房门,“殿下可有碍?” 他是伶俐人,一眼过去,便明白了七八,他没顾得上柳姬,忙急急询问自家主子。 “孤无碍,”高煦声音绷得很紧,“林阳可到了?” 方才一出听雨阁,他诸般命令便传了下去,其中一个,便是召唤林阳。不过由于时间短暂,林阳还未见人。 不过也差不多了,张德海刚要答话,主仆二人便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急促而迅速。 “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来人正是林阳,他立即跪地请安。 主子浑身湿透,处境有异,他担心,但更知道自己本分,只关切问了一句,便回归正事,“殿下先前传话,属下已命人布置,不知主子还有何吩咐?” “将这个女人弄出去,按先前计划行事。” 皇帝当场御赐了鹿血,高煦察觉有异,随后瞥一眼陈王空空如也的席位,更印证了心中猜想。 皇后既然苦心筹谋了这事,当然不是让他随意宠个女人了事,对方必有后着。 这表现异常的柳姬,显然就是这后着。 高煦冷冷挑唇,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该做的准备,他已经吩咐下去,反击马上可以进行。 “传信丁文山,立即按计划行事。” “属下领命!” 时间紧迫,林阳也不废话,出场抖开一件薄斗篷,裹住地上昏阙的柳姬,扛起就出了门。 “殿下,您……” 内房仅余二人,张德海心焦,这取冰的人怎么换不回来? 其实,高煦的估算还是无误的,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冰还是取回来了。 张德海大喜,忙道:“赶紧敲碎,抬进来,快!” 主子呼吸愈发急促,再晚就不行了。 不过,这冰到底是没用上,因为又一阵急促奔跑声响起,前去接应太子妃的太监们气喘吁吁,一人扬声道:“娘娘,娘娘回来了。” 纪婉青提着裙摆奔仅内房,使出这辈子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她也喘得厉害,“殿下,殿下!” 只是,她心里惦记着高煦。 一进房门,迎接她的是熟悉的怀抱,还有铺天盖地而下的热吻。 高煦很用力拥抱她,呼吸灼热,动作很急切。 纪婉青也顾不上休息,只大力回抱他,并仰脸主动回应。 他浑身湿透,身躯紧绷,屋里没有其他女人,却有一大桶冰冷湖水,方才她在外面,还见到太监在急急敲着冰块。 很明显,即使她没有赶到,他是打算硬抗过去的。 他本是皇太子,女人唾手可得,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 或许,这还夹杂了些其他原因,但也不妨碍纪婉青此刻感动。 她的心很柔软,突然很心疼他。 “青儿,今儿要委屈你了。” 妻子终于在他怀里,熟悉的甜香包围者他,已届隐忍边缘的高煦瞬间爆发,立即俯身。 高煦的唇很灼热,动作很急,虽勉力控制,但手劲儿依旧不小,让她生疼。 “青儿不委屈,我只想殿下不难受。” 纪婉青主动配合他的动作:“殿下可不许憋着,若伤了身子,我可不依的。” 妻子温柔体贴,熨帖了高煦的心,他身热似火,一颗心却柔润似水,低低“嗯”了一声。 内室温度陡然攀升。 张德海识趣儿,早在太子妃冲进门时,便退下并掩上门。 自己亲自守着,不让其他人近前。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待一切罢,已是夜半时分。 “殿下。” 纪婉青美眸微睁,难掩关切,“你身子可好了。”那鹿血变态效果,可是解了? 是的,经历了这一遭,她对这玩意的效果,只能想到这个形容词。 她身子很疼,某处已有麻木之感,可见此物厉害。 高煦心疼她,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到了后面,他自己根本无法自控。 而纪婉青担心他憋着,这效果若没能完全泄出,对身体也不知有无害处。因此他渐能控住,动作稍缓之时,她总要纠缠他一番,好让他打消压抑的念头。 这般连续折腾,高煦是年轻男子,血气本旺盛,加上鹿血大补,他事后神采奕奕,无一丝疲惫之态。 纪婉青则焉了,精神萎靡,高煦心疼怜惜,垂首亲了亲她,“孤已无碍,你莫要担心。” 她樱唇有淡淡咬痕,还带一些殷红,方才难以支撑之时,她只得紧蹙秀美,咬着唇瓣隐忍,便落下浅浅伤痕。 他温柔将那一丝殷红吻去,“你快些歇了,孤领你回清和居即可。” 纪婉青得了准话,一颗心放下,深切疲惫立即袭上,她点了点头,美眸轻阖,顷刻便陷入昏睡。 高煦轻拍着她的美背,确定她已陷入沉眠后,扯过外袍盖住二人身躯,沉声低唤,“来人。” 外面张德海早已等待很久,一听主子传唤,便小心推开门,捧着填漆托盘,垂首入内。 这小水榭少有维护,即便动作很轻,隔扇门依旧无法避免发出“咿呀”一声响。 “再轻一些。” 高煦手臂紧了紧,立即垂目关注怀中人,见妻子并未受打搅,方低声轻斥。 张德海连忙低声告罪,他揣测主子心意,除了捧着热水铜盘巾子等物的小太监,也没敢领多领人进屋。 果然,他将手中盛了衣物的托盘放下后,主子便抬手挥退。 高煦坐起,亲自绞了热帕子,给二人擦洗了身子。 张德海这奴才很贴心,房事后用的药膏子,他早就备下一同送进来。 高煦打开白玉匣子,修长食指挑出淡绿色的半透明药膏,细细给妻子抹了。 这药膏子极好,纪婉青睡梦中感觉到舒坦,一直微蹙的秀美舒展。 高煦见状微松一口气,随后,他再为二人穿了衣裳。 这小水榭条件简陋,并非久留之地,等诸般事宜打点妥当后,高煦抖开一件轻薄斗篷,将妻子裹住,并轻轻横抱在怀里。 他出了水榭,登上轿舆,一行人立即折返清和居。 回到夫妻起卧的后院正房,高煦脚下不停,直接进了里屋,将妻子轻轻放在床榻上。 熟悉的床铺,熟悉的气味,纪婉青睡着果然舒坦,她蹭了蹭软枕,继续安睡。 高煦并不想离开,只是他还有些要事需要处理。给妻子盖上薄被,俯身凝视片刻,他方直起身子,唤来何嬷嬷,低声嘱咐需好生侍候。 回头看了眼,他大步出了里屋,也没去外书房,只进了另一边的次间,唤来已等候在外的林阳。 “林阳,丁文山有何消息?” 夫妻欢好,已过了不少时候,不过高煦之前的布置,却一点没停,该有的消息,早应来了。 果然,林阳立即拱手道:“丁文山传信,煽动陈王进展顺利。” 随后,他又禀报,“属下这边的消息传来,说陈王果然动了手,那事已经成了。” 高煦薄唇微挑,笑意不达眼底,“很好。” 时间倒回今天午后的宫宴。 陈王作为皇后整个计划的知情者,并参与一部分谋划,小太监一进殿禀报,说是承德猎场署官求见,他就知道将要发生何事。 他与高煦一样,非但不喜喝生血,也相当厌恶失控的感觉。 于是,陈王便借口如厕,退了下去。 这么一退,他便没有再回到大殿上。 得知谋算成功,昌平帝口谕,喝了鹿血,便可散宴,陈王干脆直接离开行宫,回自己在承德下榻的王府别院去了。 他是皇子,别院比邻行宫,过了一个街口便到地方了,回了府下了车,不过盏茶功夫。 皇太子是纪后一党共同的敌人,陈王对于行宫谋算,还是颇为关注的。 只是这事儿发展至今,他已经插不上手了,空惦记也无用。他干脆招来几个亲近幕僚,一起喝茶聚话,闲聊兼议事,好分散注意力。 丁文山作为幕僚第一人,自然做了宾座首位。诸人喝了半盏茶,有心急在陈王面前邀功者,自然便提起自立门户的话题。 “魏王虽好,只是陈王千岁也不逊色,概因出娘胎晚了二年,此后便屈尊于他人之下,在下替殿下不服。” 这人话语慷慨激昂,一脸义愤填膺,只是不过却刚好戳中陈王心事。 自从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后,又过了半年时间,这份心思如蚁噬心,时间越久越煎熬,也越发迫切。 与诸幕僚议事,除了三俩心腹太监,陈王一贯不放旁人侍候,也不怕隔墙有耳,于是,他便沉默地听了下去。 等到该幕僚唾沫横飞,如此这般鸣不平一番,最后还跪地请求后。他把人叫起,并状似不经意地扫视一圈,问:“诸位以为如何?都说一说。” 丁文山是首席幕僚,况且这话题,他早隐晦与陈王讨论过,因此不急着说话,只捻须等着。 他不说,有的是人要表现自己。陈王没有立即坚拒,并将人斥骂回去,就很能说明问题。 “在下以为,殿下乃……” 一人说罢,立即又有一人抢过话头,变着法子夸赞陈王,接着又开始劝主公趁皇帝不老,早作打算。 丁文山一直安静呷着茶水,貌似侧耳倾听,神情十分专注。 这时候,他耳朵一动,忽听见熟悉的虫鸣声音响起。 某“虫鸣”高低起伏,或长或短,连续响了七下,丁文山了然,这是自己人的传信暗号,有紧急情况。 响起方才出门前,收到的最新传信,他眸光微微一闪。 盛夏时节,虫鸣鸟叫在正常不过,因此这暗号除了丁文山本人,无外人能察觉。他随即微微抱拳,对上首低声道:“殿下,请容在下稍失陪。” 话罢,他瞥一眼几案上的茶盏。 丁文山喜欢喝茶,常常一边思考一边呷着茶水,这不知不觉便能喝下许多,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少。 陈王也很清楚。 丁文山方才已喝了不少茶水,这不,显然是内急了。 眼前正有幕僚正引章据典,滔滔不绝,突兀打断显得格外不尊重。陈王微微颔首,示意他自便。 得了主公应允,丁文山抚了抚衣襟,不紧不慢站起,微微抱拳一圈,表示失礼。随后便他绕到后面,踱步出去了。 他平日惯会如此,众人也不觉有异。而那正说话的幕僚也有几分真材实料,言之有物,大伙儿一边颔首回礼,一边专注听讲。 丁文山不疾不徐,踱步往回廊尽头的更衣室行去,一个小太监殷勤掀起门帘,“丁爷且慢。” 这位在王府一贯地位不低,有体面的管事尚且恭敬有礼,更何况是负责恭房的小人物。 不过丁文山为人温和,点了点头,“有劳。” 接着,他便就着对方打起的门帘子,微微弯身低头,进了更衣室。 两人擦肩而过时,那小太监借着身体遮掩,快速从袖袋掏出一物,塞了过去。 丁文山立即接过,攒在掌心。进了更衣室后,他打开一看,是个小纸团。 他立即展开,先对了暗号,没有问题,接着快速阅览一遍。 随后,他重新将小纸条揉成一小团,抬手丢进嘴里,硬咽了下去。 等丁文山小解后回了厅堂,刚好那幕僚的话语告了一段落。 “不知丁先生有何见解。” 听了几位幕僚的劝说,大同小异,陈王便不打算继续听下去,见丁文山回来,便接过话头询问。 “殿下,该说的,刘先生几人也说过了,在下便不再赘言。” 丁文山来的路上,早已将小字条上所言思忖几番,该说的话,也打好了腹稿,当即佯作沉吟片刻,便直接开口。 “在下以为,陛下虽正值壮年,但皇子们却渐长,正是积蓄力量的最佳时候,机会稍纵即逝。” 丁文山一贯言之有物,说的正到点子上。如今,皇太子势力坚若磐石,无缘无故的,即便是昌平帝也不可轻动。 二皇子魏王,也在临江侯等人的扶持下,站得愈趋稳当。他虽随时继后所出,但到底也是嫡子,中立保皇党虽拒绝支持,但多年下来,也默许了对方夺嫡身份。 后面丽妃所出的四皇子,深秋就满十五了,很快便能封王开府,入朝领差事,积蓄势力。 再过几年,还会有五皇子、六皇子。 陈王嘴角紧抿,他确实不能错过这几年,一旦错过,恐怕落后的便不仅是一步。 丁文山短短一句,正中他的心思,陈王直了直身子,专心倾听。 “只是,殿下虽要自立门户,却不能损伤如今临江侯等人势力太过。” 这正是最大的难处,魏王与皇后一党势力纠结,前者是必要打压并取而代之的对象,后者却不能有大损伤,否则对陈王夺嫡将影响巨大。 投鼠忌器啊。 丁文山眉心紧蹙,“倘若能得一契机,既重重打压了魏王本人,却不损伤其余势力,那边再好不过。” “这契机,应不涉及朝事,却又对魏王牵扯甚大。”他叹息,“只是这等机会,怕是极难寻找。” “丁先生所言甚是。” 丁文山无意嗟叹,却让陈王心中一动,他眸光微闪,掩藏在宽袖下的手猛攒。 他顷刻压下浮动的心思,清咳两声,状似忆起要事,站起道:“本王忽然想起一要务,今儿便散了,诸位先生请便。” 今儿议事便要散了,幕僚们纷纷站起,恭送陈王。丁文山随大流,不疾不徐站起,拱手微微俯身。 他眼睑微垂,掩住一丝精光。 再说陈王,出了厅堂后,他脚步加快,匆匆回到外书房,招来心腹,立即问:“宫中情况如何?” 今天的事,后续他插不上手,不过却一直关注。 皇太子的能力,陈王从不小觊,母子三人计划虽天时地利人和,但他对是否成事,一直持观望态度。 比皇后魏王,他要更理智。 “计划表面进展如常,看不出端倪,只是……” 说到此处,心腹微微停顿,语带犹豫。看来接下的消息,他也不能肯定。 “说。” 这种似是疑非的消息,有时最能窥出端倪,陈王想起方才心事,精神立即一振。 “我们的人无意中发现,”那心腹不再迟疑,立即拱手,“说是方才在湖边花林中,窥见了一名非宫人非贵人的女子。” 宫女穿戴有严格规定,而妃嫔宫眷等贵妇,服装首饰也是分品级的,常年混迹宫闱者,一眼便能判断出个大概。 “花林与目标水榭有段距离,只是那女子,形貌却酷似柳姬。她似乎已经吸入药物,神志迷糊徘徊,举止异常。” 心腹话里“我们的人”,是独属于陈王的势力,是这数年间。陆陆续续安插进去的。 这位陈王眼线,负责洒扫行宫通道,酷似柳姬的女子出现地点,临近他负责的区域。只是他对柳姬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其人,一时不敢肯定,只把消息报上去。 只不过,他也是有几分把握的,因此才敢传递消息。 陈王闻言,心下直觉,此女便是柳姬。 他就知道,他那位皇太子大哥,没那么容易中计。 那心腹显然也这么认为的,“殿下,柳姬大约被太子殿下赶了出来。” “好!” 陈王不怒反喜,他立即将心腹招到近前,“你先使个人确定,看这女子是否就是柳姬。然后……” 如此这般匆匆交代一番,末了,他嘱咐道:“行事之时,切记避人耳目,并仔细将尾巴扫干净,不留半点痕迹。” 柳姬有可能是被赶出来后,自己徘徊到那处。当然,她也有可能是被太子特地放过来的。 机会千载难逢,即便皇太子是故意的,他也顺势做下去。 只不过,这痕迹必须抹干净了,以免未进军成功,反倒失去了自己原有的阵地,让母子兄弟间生了隙。 那心腹一一记下,事不宜迟,他立即出门去办。 陈王踱步回到大书案之后落座,缓缓拖过一卷公文,微垂下眼睑阅看,表情眸色,并无波澜。 再说那魏王,其实他与昌平帝父子间,不但容貌相似,爱好也有颇多重合。鹿血此物,他虽未奉为至宝,但对其效果,也颇为喜爱。 满饮一碗,他便出了听雨阁,往孙进忠安排的宫室去了。 皇亲贵胄们每人一间,数名年轻宫女入内侍候,魏王是今上亲子,最好颜色者当然紧着他。 鹿血很快起效,魏王连御数女,也觉得不甚尽兴,守门的贴身太监听了主子吆喝,连忙下去张罗。 这座宫殿安置了不少有实力的亲贵,大家贴身侍候的人,加上本来行宫的太监,其实很热闹。 魏王府总管太监听了主子吩咐,急忙亲自下去挑人。没多久,一个身穿行宫服侍的管事宦官领着几个宫女,来到宫室门前,对其余王府守门太监道:“这是罗总管选好的,先让咱家送过来。” 罗总管,正是魏王府总管,刚才下去挑人的那个。这位行宫管事,也颇为面善,是彼此偶有打交道的熟人。 于是,余下的守门太监,便打开殿门,让几个宫女进去。 这几个宫女,明显比第一批匆匆选出的优秀。她们俱已梳洗过并换了单薄衣衫,披上斗篷被宫人扶,虽看不清脸,但那身段,明显要好太多。 “都进去吧,好生侍候殿下。” 行宫管事回头,却微微一怔,方才他从那边领过来的是两个,如今到地方却成了三个,多出一个。 “罗总管多选了一个,让一起过来。”负责搀扶斗篷女子的其中一小宫女见状,便低声解释。 这三个斗篷女,衣裳绣鞋以及身上斗篷,都是统一模样,正是侍候贵人者人手一套刚领的。行宫管事不觉有异,于是点了点头,挥手让赶紧送进去。 斗篷女被推了进去,殿门被掩上。 魏王来者不拒,立即转身,一把将对方按在地上,俯身扑了上去。 她哼一声,却是个技艺娴熟,魏王再无心搭理其他人,只开足火力,一心一意征服对方。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鏖战半宿,结果发现,这对象竟是父亲的宠姬,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 答案肯定是惊悚的。 魏王与那尤物奋战许久,最后一回,是把对方按跪趴在榻上来的。他倒是畅快淋漓,不过身下人终究是个女流,体力不支,已经昏阙过去了。 只不过,这宫女也是个有意思的,即便意识已昏迷,但本能却还在,柳腰款款摇摆,随着波浪起伏,另有一番滋味。 魏王是什么人? 他是今上亲子,自然不会怜惜个把宫女,惹得兴起,自然就着余兴大力挞伐。 好不容易事毕,此时魏王已完全清醒,他对此女非常满意。 好一个尤物。 他觉得,凭着对方的榻上功夫,自己可以给她一个低点的名分。 反正,这些侍候过他的宫女,都会赐给他带回府的。 美人侧脸趴跪在床榻上,披散的青丝遮住容颜,吃得饱足的魏王心情极好,抬起手,去拂开她的脸上的发丝。 这张侧脸白皙美艳,是个佳人不假,只是却似曾相识。 魏王定睛一看,却吓得手足发软,床榻边沿跪不住了,滑了下来,“咚”一声狠狠摔在地上,并撞翻了榻前的楠木大屏风。他额头碰得青肿,也浑然不知,只死死盯住那个玉体横陈,一声爱痕并狼藉的“宫女”。 她,竟是柳姬! 颇得昌平帝青眼的爱姬,已经连续独宠了近一月,昨夜却与他盘肠大战,被彻底战翻。 魏王吓得冷汗直冒,只是不得他有所反应,殿门便被撞开,一群人涌进来,“殿下,殿下可有大碍?” 里头这么大动静,聋子也听见了,更何况是守候在外面的太监宫人。 唯恐主子贵人出意外,这不,当然得撞进来看过清楚。 一进来门,额头青肿一身狼狈的魏王映入眼帘不说,榻上那个柳姬,当然也看得清楚明白。 这群太监宫人,不但有魏王府的人,更有行宫安排过来侍候的,当即有人怪叫一声,撒丫子奔出去,汇报给管事听了。 这些人是截不住的。 事情已经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去了,魏王府罗总管吓得脸色发青,筛糠般抖着,“殿下,如今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魏王一个激灵,“赶紧的,立即使人给母后报信!” 他也吓得两脚发软,强自镇定下来,“快,赶紧侍候本王更衣。” 他瞥一眼昏阙未醒的柳姬,方才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惊惶,“也给她擦洗一下,穿上衣衫,快!” 柳姬这副被人彻底征伐过的狼狈样,若是被皇帝见了,恐怕会火上浇油。 一众宫人太监找到了主心骨,立即忙活开了。魏王爬起来后,第一时间打发人去戏莲阁。 他祈祷,皇后能够早些赶到。 再说戏莲阁这边,自宫宴散后,倒是一直风平浪静。 “嬷嬷,那边可有消息?” 今晨的诸般布置,已经一一用上,截止到现在,各处消息传来,俱是任务圆满完成。 事情出乎意料般顺利,既然皇后欢喜,也让她焦急忧虑,唯恐功亏一篑。 “娘娘,方才春桃传信,说柳姬已经进去了,那药也已用上。”胡嬷嬷话里这位春桃,正是替柳姬引路的贴身宫人。 岫云宫前廷后宫界限不明显,直接导致掌管宫务的皇后权利大扩张。她费了点心思,便把自己人安在柳姬身边。 当初以防万一之举,如今派上了大用场。 只不过,到了春桃这里,皇后的布置便算完了,小水榭中情况如何,她并不能知悉。 抓奸这活儿,也不适合皇后亲自出马,毕竟昌平帝也不是傻子,她大咧咧往里头一插手,这不是告诉别人是她安排的吗? 太子动了皇帝女人,固然会让昌平帝心中留下疙瘩,但是,安排柳姬上太子床榻那位,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等傻事儿,皇后是不能干的。 事后,负责“无意撞破”的,另有其人。 正在二人焦急等待中,秦采蓝回来了。 “怎么这般晚才回来?” 皇后叫起来给她请安的未来儿媳,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与太子妃去稍加梳洗吗?” 宴散后,皇后立即返回戏莲阁。秦采蓝则晚了不少,她听了问话,垂眸恭敬道:“回娘娘,太子妃后面又弄污了裙摆,整理许久,才算妥当。” 实际上,纪婉青在偏殿许久不见出来,她等得也有些内急,便进了另一个更衣室略加整理。 何嬷嬷见机行事,立即簇拥着披了斗篷“太子妃”,出门离去。恰好,此时赴宴女眷已走得七八,也未露破绽。 “方才,太子妃娘娘已折返清和居。” 秦采蓝并未亲眼见纪婉青本人离开,不过她回话时,却下意识忽略掉此事,只捡了其他一一汇报。 哪怕皇后说话漫不经心,但她却敏感直觉,未来婆母很关心这个问题。 这是自己被赐婚后的头一个任务,若是办砸了,恐怕讨不了好。 “是以,采蓝便回来了。”秦采蓝神情与往昔无二,轻声叙述,不疾不徐。 确定太子妃已被耽搁,皇后很满意,“好了,你也累了,回后殿好好歇着吧。” 太子不喜宫女接近,太子妃没能及时赶回去,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只不过,没等皇后欣喜太久,便有一个晴天霹雳炸响。 入夜后,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冲进来,“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何事?” 这人是坤宁宫总管,皇后的头等心腹,为人一贯稳重,如此情状,显然是真出了大事,“还不快快道来!” “出大事了,娘娘!”总管太监扑在地上,哭道:“魏王殿下服了鹿血后,不知为何,竟用了那柳姬。” “如今陛下已知悉,正雷霆大怒啊!” 皇后霍地站起,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柳姬?” 昌平帝刚踏出听雨阁,立即命人召柳姬,柳姬迟迟不见踪影,他极不悦,但鹿血已经起效,他等不及,只得先行临幸其他宫女。 尝过柳姬这等风情的尤物,再用些青涩宫人,感觉明显欠缺。这次昌平帝并不尽兴,鹿血效果一过,他立即阴着脸,“柳姬何在?” 这个贱婢,得了些恩宠,竟敢抗召不来。 所谓宠姬,远没有帝皇尊严重要,昌平帝眼神冰冷,显然是动了真怒。 孙进忠忙上前禀道:“回陛下的话,散宴后,这柳姬竟不见了踪影,奴才等遍寻不着。” 他见惯宫闱隐私,此时已直觉不好。柳姬无名无分,她明知皇帝喝了鹿血,怎会消失不见? 孙进忠是乾清宫大总管,皇帝心腹,能量有多大就不说了,奉旨寻人,居然还能没找到? 柳姬是皇帝女人,这身份能牵扯的事儿大得去了,他一时头皮发麻。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不待皇帝再说话,便有一名太监匆匆奔进,孙进忠定睛一看,原来是负责临时安置皇亲们的管事太监。 他当即就有不祥预感。 果然,那管事太监“噗通”一声跪下,使劲磕了个头,“启禀陛下,听雨阁偏殿那边,不知,不知为何……” 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好领个差事,居然能摊上大事,他哭丧着脸,“那柳姬不知为何跑到魏王屋里去了,魏王喝了鹿血,竟是……” 管事太监说不下去了,只死命磕头。 不过,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以孙进忠为首的太监宫人,立即跪了一地,大家不敢抬头,屏住呼吸,连喘气也不敢。 偌大的荷风馆大殿中,仅能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死寂过后,“哐当”一声巨响,首位上的炕几,连带茶盏香炉等物,被狠狠推落在地。 昌平帝霍地站起,恨声道:“好一个逆子!” 话音为落,盛怒的皇帝已经大步出了殿门,往听雨阁方向而去。 柳姬不过是妓女出身,于昌平帝而言,她就是一个短期的消遣之物。 然而,不管是怎样低贱的一个玩物,她都是皇帝的女人,正值昌平帝独宠期间,却被亲儿子魏王给睡了。 睡得是一个彻彻底底,淋漓尽致。 盛怒的昌平帝冲进宫室之时,正好见到一脸惊惶的魏王,以及旁边榻上陷入昏阙的柳姬。 二人衣裳是穿好了,只是一室混乱仍在,某种浓郁的气息挥之不去,柳姬樱唇红肿,俏脸难掩春情。 对于男人来说,什么不能人共用? 这里头,肯定有自己的女人。 然而,现在昌平帝的女人不但被人用了,而且用的人恰好是他的儿子,而他本人,则是皇帝之尊。 帝皇尊严不容侵犯,犯者必死。 昌平帝本不是好脾气的人,盛怒之下,盯着跪地的魏王目露寒光。 “逆子!逆子!”他不待魏王辩解,便狠狠连踹了对方几记窝心脚。 皇帝难解其恨,立即招来一护卫,“呛”一声拔出对方佩剑,闪着寒芒的剑尖指向前,“逆子,你该死!” 话罢,他狠狠一剑,刺向魏王。 昌平帝这一剑,是对准魏王咽喉的,这回魏王可不能硬扛了,他慌忙往后一退。 “噗嗤”一声,利剑正中魏王肩膀。 皇帝见魏王居然还敢躲,怒上加怒,立即抽出沾血的剑刃,再次往前大力一刺。 不过,这回即便魏王没躲,昌平帝的剑也不能刺中,因为孙进忠见势不好,赶紧跪下抱住主子,“陛下,奴才请陛下息怒。” 这并非因为孙进忠偏向魏王,不想对方死,而是眼下这种情况,他不得不劝。 皇帝或许会以某罪名处死皇子,但是却决不能亲手杀死。手刃亲子,这得在史册留下多大骂名。 况且此刻昌平帝怒气攻心,把魏王杀了,过后平静下来,他未必就不后悔。 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错的只能是身边奴才,没能及时劝阻。 最糟糕的是,即使昌平帝没后悔,但消息传出举朝哗然,他少不得推个替罪羊出来杀了,把大面抹平一下。 这个替罪羊,不能是个名不见传的小人物,最合适的,就是乾清宫大总管孙进忠了。 因此,魏王是绝不能死在皇帝剑下的。 孙进忠嘴里哀求,手上却出了死力气,把皇帝连人带剑抱得死紧。 “孙进忠,你这个狗奴才,放开朕!朕要杀了这个逆子!” “陛下,陛下请息怒啊!” 一屋子太监宫人纷纷下跪苦求,殿中混乱一片。魏王膝盖不离地,挪移着一再退后,他暗暗祈祷,皇后早点赶到。 此时算计太子之事,已完全被抛在脑后,他得先脱身。 殿中咆哮哀求不绝于耳,在魏王焦急等待中,皇后终于赶到了。 “陛下,请听臣妾一言。” 皇后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本来应该出现在皇太子榻上的柳姬,如今竟换了地方,她的计划显然被识破了,并且遭遇对方狠狠反击。 她固然咬牙切齿,但现在并非计较这个的时候,捞出魏王才是第一要务。 皇后也是能舍下身段的人,见状知道不好,瞥一眼血染衣襟的儿子,她“噗通”一声,重重跪在昌平帝跟前,抬首道:“陛下,钧儿为人一贯孝顺,您并非不知,他怎可有此等忤逆之举?” “陛下,他这孩子心不细,必是遭了算计啊!”她情真意切,说着说着,已哭了出声。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陛下,他这孩子心不细,必是遭了算计啊!”皇后情真意切,说着说着,已哭了出声。 她努力为儿子开脱,只是如今能与坤宁宫抗衡的,无非就是皇太子而已,皇后哭诉时,不忘将脏水泼过去。 “遭人算计?” 折腾了好一阵子,昌平帝最初的怒火已下去了一些,理智便上来了。 手刃亲子,他可不打算留这名声。皇帝“哐当”一声掷下剑,冷声喝道:“孙进忠,放开朕。” 他踱步至皇后面前,“那你说说,他是被何人算计?” 柳姬宴席失踪,没有返回荷风馆,反倒跑去与旁人交欢。这长达三个时辰的时间里,孙进忠奉旨找人,却不见一丝踪迹。 要说背后无人设计,恐怕不可能。 这背后黑手能量之大,必然是东宫与皇后其中之一,又或者两者俱有。 昌平帝虽不英明,但真没有蠢笨如猪,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掌管宫务的皇后嫌疑更大。 “如此,皇后便好生给朕说上一说。” 皇帝扔了剑,皇后虽大松一口气,只不过,这个问题却不好答。 “回陛下的话,臣妾并不知晓,详情还需细细查探。”她垂下眼睑。 其实,皇后对昌平帝还是了解颇深的,而掌宫务嫌疑更大这一点,她事前不是没有预料过。 她早早做了安排,事后将线索引到东宫头上,造成一种太子谋算魏王陈王不成,反倒自己大意中了招的假象。 她固然不能完全摆脱嫌疑,但此举混淆视听,将脏水平分了东宫一半。 那时候计划得了手,皇帝看太子如鲠在喉,两者叠加,自然更为厌恶。 此消彼长,皇后在此事便淡化了痕迹,事后迂回一番即可。 计划倒是挺不错的,算是为昌平帝量身打造。只是,现在问题来了,原来负责睡柳姬的换了人。 如鲠在喉的人成了魏王,两厢叠加的位置换上纪皇后。 昌平帝盯着眼前一对母子,眸光已带上厌恶,偏皇后心念急转,却一时想不到妥善的说法脱身。 她急得冷汗都下来了。 皇帝也没给时间她多想,只冷笑一声,“这岫云宫前廷后宫界限不明,倒是让皇后操劳了许多。” “明日,以戏莲阁为界限,立即修筑宫墙。” 皇后脏水没泼成功,手掌宫务这点便格外扎眼,昌平帝危机感大盛,立即做出决定,“宫墙修建非一日之功,在此之前,后宫宫务以戏莲阁为界限,逾越者严惩不贷。” 皇后脸色立即变了,皇帝的话却没说完,“日后,宫务便由丽妃协理,皇后教子无方,正该多费些心思。” 立了后宫界限,又夺了皇后一部分宫权,昌平帝一腔怒火不减,却只得强自按捺,不能将事情闹大。毕竟,皇帝头顶绿油油,尊严扫地,实在不是件好事儿。 他厌恶瞥一眼魏王,“柳姬赐白绫。至于魏王,先卸了差事,闭门思过罢。” 话罢,他没再看面如土色的皇后母子一眼,直接拂袖而去。 高煦抱着纪婉青回到清和居后,那边好戏正落幕。他安置好妻子,到了另一边次间,消息刚好传到。 他看罢密报,冷冷挑唇。 他那皇父一贯不是个有耐性的君王,震怒下一旦察觉不安全因素,当场发作,皇后自食恶果,这正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昌平帝需要平衡,坤宁宫一竿子也是打不死的。 雷声大,雨点不算小,正值高煦预期。 他点了点密信,不过这陈王,果然比其兄有能耐,事情办得比想象中还漂亮些。 “我们的人手立即撤回来,不许轻动,静观其变即可。” 东宫昨夜唯一直接参与的,就是把中药的柳姬送到花林处,这丁点痕迹,早已迅速扫除干净,事后皇帝再查,也查不出什么。 现今动不如静,以免趟浑水惹了一身腥。 他安排一番,挥退林阳,折返寝室,上榻搂着妻子,闭目休憩。 皇后被昌平帝怒斥,把持多年的宫务将被人“协理”,而魏王被皇帝刺伤,勒令闭门思过,期限不明。 事出必有因啊。 然而,当时安置亲贵的偏殿人不少,人多口杂,虽禁言的口喻很快下了,但依旧有影影绰绰的消息传出。 消息灵通者,很快便知道了。 魏王千岁,听说是睡了皇帝独宠的柳姬了。 而更有能耐者,再探听一下柳姬本人消息,这位已销声匿迹,侧面证实了此事的真实性。 儿子强睡了老子宠姬,老子还是皇帝,恐怕这疙瘩是去不了了。 一时,亲者痛仇者快。捶胸嗟叹者有,拍手称快者也不在少数。 半日时间不到,外面已暗流汹涌,风云变幻。 不过,这些都影响不到纪婉青,她身疲力乏,一口气睡到次日下午。 高煦正坐在纪婉青身边,斜倚在朱红色福纹大引枕上,手里握着一卷书。 他一大早悄声起身,去外书房处理了紧急朝务,随后,便立即返回后院。 高煦不习惯睡太多,便命人取了引枕书卷,自己坐在妻子身边,一边陪伴她,一边看书。 只不过,他坐了良久,这书本并无翻过多少页,视线总不自觉移到妻子酣睡的小脸上。 他突然有些怔忪,不知从何时起,待在她身边,总会觉得很安宁。这种恬静的感觉很暖心,很叫人眷恋。 高煦罕见出神,他忽然想起,昨夜妻子小脸潮红,气喘吁吁,却不顾一切,奔向他怀里的一幕。 他心头有些满涨之感。 很陌生,很让人动容的感觉。 高煦没有仔细分辨,反正身边的人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人,既然二人契合,那好好相处过日子便是。 “殿下,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他出神间,纪婉青羽睫微颤,睁开眸子,一看有些好奇,他居然也会愣神? 她取笑道:“莫不是我容貌甚好,殿下看入了迷。” 高煦回神,睨了她一眼,她确实极美不假,只是没听说有人敢这般自夸。 夫妻间的小情趣,他当然不会严词呵斥,失笑摇了摇头,他俯身抱起她,“青儿,身上可还疼?” 那药效果极佳,纪婉青除了身子骨有些酸,某私密深处还微微疼痛以外,其余地方感觉良好。 暗暗吃苦要不得,她爱娇地搂着高煦颈脖,凑在他耳边低低娇嗔几句,好让他心疼。 他果然心疼了,挥退屋中侍候的人,用热帕子擦了擦手,取出那个白玉匣子,打开,用食指挑了药膏子。 “青儿,孤再给你上次药。” 高煦今早又给她上过一次药,有了经验,这动作已算純熟。只不过,纪婉青却目瞪口呆,俏脸爆红。 “殿下,不用了。” 她结结巴巴,末了忙补充道:“或者我自己来吧。” 她害羞,高煦挑眉,“你身上哪处,孤没有仔细看过?” 好吧,他是看过,只是敦伦时看归看,现在上药又是不同个说法。 纪婉青不愿意,可惜到底没拗得过,只得被去了下衣,忍羞让高煦探指上药。 这感觉很煎熬,药上妥后,她身子软了半边,紧紧闭着眼睛搂着他。 “好了。” 高煦声音暗哑,他当然有感觉,只不过,妻子经了昨夜,怎么也得好生歇息几天。 纪婉青把脸埋在他怀里,他微微挑唇,笑道:“你错过两顿,该起来用膳了。” 高煦命人传膳,并侍候妻子梳洗。 纪婉青饿久了,精神不错,但食欲却一般,在他的监督下用了些,便罢了。 她撒娇举起纤臂,半开玩笑让他抱回屋。 纪婉青本敏感,今天睁眼后,立即察觉高煦待她亲近了许多。 亲密无间,一丝距离也不见。 果然,高煦只是一笑,便展臂抱起她,大步往内室而去。 她偎依着他,樱唇扬起一抹甜笑,“殿下,你真好。” 他为人稳重自持,从前在寝室以外,从未有这种格外亲密的姿态。 高煦轻拍了拍她,“嗯”地应了一声。 小夫妻落座在软塌上,说了两句小话,纪婉青瞥一眼亮堂堂的窗棂子,好奇问道:“殿下,你今儿怎地这般闲?” 二人成婚半年,除了他装病那段日子,她还真没见过他午后能这般悠闲。 高煦一笑,“如今行宫上下,皆忙碌得很?孤不好出风头,便闲了些。” 这话很有意思,纪婉青立即想起昨天宫宴的乱子,她忙问道:“殿下,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罢,她先将自己昨天被拦截,智取离开后,偶遇安乐大长公主,对方指引方向,并替她扫尾的事说出来。 “幸好有大长公主,不然恐怕还得耽搁些时候,让殿下多吃了亏。” “姑祖母是个好的,幼时常关照孤,你日后相处,要多敬重些。”高煦颔首,仔细嘱咐纪婉青。 如今在他心中,夫妻互为一体,他成年后与大长公主接触少了,这事儿便托予妻子。 他的心思未曾隐藏,并不难猜测,纪婉青很高兴,忙点头应了。 随后,高煦便将昨夜今晨诸事说出。 他既然接纳了妻子,便不再防备隐瞒。鹿血、柳姬,陈王魏王以及皇后,不论是明面上的消息,还是他就此作出的判断猜测,俱一一道来。 纪婉青咋舌,作为丧母的嫡出皇长子,高煦能在刀光剑影中,将皇太子之位坐得稳稳当当,果然能人所不能。 时间极短暂,又喝了鹿血,他立即做出正确判断不说,还能同时将计就计,部署妥当后借刀杀人,反击漂亮至极。 他触觉之敏锐,判断之精准,反应之迅速,手段之高明,令人叹服。 她竖起了大拇指。 “殿下,你如何能肯定,陈王一定会动手,万一……”棋差一着,效果就差得远了。 妻子目露钦佩,自心底叹服,很取悦高煦,他心下大畅,挑唇解释道:“陈王是聪明人,他会很清楚,这个机会对他有多难得。” 所以有人稍稍煽动,他便会上钩。 “宫务由皇后掌管,陈王动手,才会更顺利畅通,且不留痕迹。” 没有人比陈王更合适了。他与皇后一党融为一体,是核心人物之一,可惜早生了别样心思,数年前,便开始发展自己的人手。 东宫的人动手,对方更容易警觉防备,而“自己人”,就没有这个问题。 成功率会大很多。 其次,此举能进一步离间魏王陈王之间的兄弟感情。毕竟有些事情,出过手与仅是个念头,是截然不同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最后,则是关键一点。柳姬是皇帝的女人,虽说是将计就计,但一个不小心,也很容易惹得一身膻。 这谭浑水,能少沾就少沾,借力打力,作壁上观,才是上策。 纪婉青频频点头,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一听便恍然,随后,她好奇地问:“殿下,你说陈王这回,能如愿吗?” 陈王这种兄弟,固然让人齿寒,只是他当机立断,谋算可谓很成功了。 高煦闻言,微微一笑,道:“不能。”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早在纪婉青清醒之前,天亮后,皇后便火急火燎遣人前往陈王府别院,召小儿子进宫。 魏王触怒圣上,连夜被押回府,勒令闭门思过。这么大一件事,此时已经沸沸扬扬了。 陈王昨夜的动作是很谨慎的,用的都是潜伏在坤宁宫人手中的心腹,他肯定,并无半点痕迹留下,更不可能被人察觉。 只不过,他明面上是关切兄长的好弟弟,实际上,也极关注谋算是否达到预期效果,当然立即稍作整理,准备出门。 刚要上马,便碰上前来召他进宫的太监,于是,目的地便是行宫。 “烨儿。” 陈王一踏进戏莲阁,皇后便握住他的手,焦虑道:“你哥哥昨天遭了东宫算计。” 昨夜皇帝拂袖离去之后,立即下令将事情彻查一番。东宫几乎没伸手,那丁点痕迹早已抹干净,而陈王也确实没露馅。唯独皇后,全程几乎是她布置的,事后泼脏水也被高煦洞悉先机,利落避开。 她虽谨慎,但影影绰绰的指向还是有的。 这正好印证了昌平帝心中猜想,他大怒,天不亮便令孙进忠前来,严厉呵斥皇后长达一个时辰。 皇后正位中宫十多年,头一次遭遇这等挫折,面子里子都没了。她脸色阴沉,眉心紧蹙,对东宫恨得咬牙切齿。 只不过,虽颜面扫地,宫权被分割,但对于焦头烂额的皇后而言,当务之急依旧是魏王。毕竟,她这辈子最大的倚仗,是膝下两个嫡出皇子,以及聚拢在麾下的朝中势力。 只要两者无恙,其他的稍后都能扳回来。 “你哥哥如今惹了陛下厌弃,正闭门思过,手上差事也卸了。”一见了小儿子,皇后也顾不上叙述其他,赶紧捡最要紧的事务说起。 “母后已经给你舅舅传了信,他会使劲,你先把差事接过来,暂时先替你哥哥掌着。” 听到皇后前半句,陈王先一喜,只是后半截子话一出来,他的心便从半空重重落地。 “暂时”替他哥哥掌着。 魏王已经被大受打击,触怒皇帝,结下一个几乎不可能解的疙瘩。皇后却从未想过舍弃大儿子,视眼前优秀的小儿子而不见。 陈王的嘴角有些僵硬,顿了顿,才接话道:“我知道的,母后。” 皇后心神不宁,并未有发现儿子的小异常,得了陈王回应,她点了点头,“烨儿,如今境况不好,母后也不多留你,你赶紧出宫,先找你舅舅,商量一下该如何替你哥哥解困。” 从进门到离开,陈王不过站了片刻,连椅子也没沾边,便立即出宫,前往临江侯府别院。 他以为,母后始终是妇人,而舅舅浸淫朝堂已久,眼光终究不同。 可惜,陈王失望了。 “你母后的传话,我已接到,并安排下去了。” 魏王手上大部分朝务,都是纪皇后一党要员协助的,这些事情换了人来,桃子肯定摘不好。皇太子避风头不会插手,而中立党也不会涉足,临江侯周旋一番,让陈王接过来不难。 “近日,殿下要辛苦些。” 纪宗文拍了拍小外甥仍响单薄的肩膀,叹了口气,“魏王殿下,恐怕仍需闭门一段时间。” 闻弦音而知雅意,很明显,临江侯也没有让陈王取魏王而代之的念头。 陈王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昨夜,他固然想过此事不易,一次肯定无法彻底成功,但他却完全没想过,会无法撼动魏王的地位分毫。 皇后与临江侯,两个坤宁宫一党的灵魂人物,魏王捅了这般大的一个娄子,却无半点埋怨愤怒之意。 陈王惯会掩饰情绪,心下诸般念头闪过,表面也不露一丝,应了之后,他隐晦试探道:“那二哥之事,该如何是好?” 提起这件糟心事,纪宗文也蹙起眉头,“昨夜得了你母后的传信,我已细思良久。” “目前陛下正在气头上,魏王殿下及我等应暂且蛰伏,不动即是上策。” 他再次拍了拍小外甥的肩膀,劝慰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忧,你兄长到底是嫡出皇子,要与东宫抗衡,暂时还是无人能取代的。” 丽妃所出的四皇子,要成长起来还远得很,等昌平帝冷静下来,他还是得把魏王放出来,并给予差事的。 “无人能取代?” 陈王心底默念一遍这句话,他再次被忽略,但作为一个担忧兄长的弟弟,他状似释然笑了笑,“舅舅说的是。” “好。” 纪宗文点了点头,既然目前的策略方针已定下,他便说起另一件事,“我近日需悄悄回京一趟,殿下接过朝务后,萧规曹随即可。” 诸事商量妥当后,陈王跨马离开临江侯府别院,刚转过街口,他立即阴了脸。 看来,要取魏王而代之,任重而道远。 陈王满怀期待出门,大受打击而归,回府闭门一个多时辰后,他除了心思更深沉,眸光更坚定,表面看着,并无甚变化。 他俨然是个努力帮衬兄长的好弟弟,已在马不停蹄接手朝务。 然而,虽皇后临江侯二人与陈王说话时,是屏退来了所有人的,但只要知悉内情者,从陈王的表现,便能窥出端倪。 消息在午膳前,便到了高煦手里,并没有让他诧异。 如今妻子问起,他便告诉了她。 纪婉青大奇,“难道皇后与临江侯,一丝一毫动摇的念头亦无?” 答案是肯定的,否则陈王绝不会这般受挫。 “丽妃要协理宫务,四皇子即将封王开府,皇后与临江侯,就感觉不到威胁吗?” 纪婉青一脸疑惑,高煦失笑摇头,“青儿,这是你不了解朝中局势。” 昌平帝虽为人强势,但说实话,他理政能力真心一般。他在位已经二十载了,王朝之所以没有显出颓势,原因有二。 其一,先帝英明,给打了一个很好的底子。 其二,俱因朝堂内外,还有一干能力卓绝的文臣武将保皇党。 譬如,当初的纪婉青之父纪宗庆。 这群人大部分历经两朝,不管他们怎样认可皇太子为继承人,那也仅是继承人罢了,如今,他们是尊皇帝为主子的。 昌平帝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却有一个好处,那就他非常清楚自己倚仗,若想稳坐龙椅,离不开这群人。 这群人忠心于他,虽说在继承人上偏向太子,但小问题影响不大。 他不放心的话,抬起人来与东宫抗衡便是了。 于是,便有了纪皇后母子的崛起。 皇帝的心思,中立保皇党也知道。既然夺嫡必须存在,那么作为继后嫡出的魏王陈王,便被这群中坚力量承认了资格。 哪怕他们并不支持对方。 魏王能被默认,少不了他嫡出的身份。若是换了庶出的四皇子,就很不容易了,多费些心思也不是不成,不过难度会大太多。 特殊的君臣关系,造就了特殊的朝中局势,若是皇帝英明神武,四皇子的困难将不复存在,可惜没有如果。 短时间内,四皇子想要取代皇后母子,成为抗衡东宫的新力量,是不可能的。 所以,昌平帝最后,还是不会让坤宁宫倒下去的,即使憋着气,也不会继续打压。 “日后有了契机,魏王便会重返朝堂。”况且,这个契机也不会太远。 高煦看得分明,想必临江侯也懂。 他将如今局势掰扯开来,细细给妻子解释清楚,“再者,十几年时间,培养一个继承人并不易,不到万不得已,魏王是不会被替换的。” 如今若轻易不要魏王,万一日后陈王也出差错,那又该换成谁? 也是因此,高煦才会借陈王的手谋算魏王。毕竟,陈王明显比其兄优秀,二人相比,当然魏王更好对付。 纪婉青恍然,说来也是,魏王还能挽救一下,没到非舍弃不可的地步。 “想必,陈王不会死心吧。” 有压迫就有反抗,越不公平,怨愤就越大,强自按捺在心底,只会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纪婉青得出结论,仰脸看向高煦,“殿下,你说可是?” “正是。”他颔首。 妻子为人聪敏,从前不过少了这方面的教导,如今一点即透,高煦赞赏欣然,目露嘉许。 “殿下,可是要夸一夸我?” 诸事已说罢,她又俏皮打趣,半跪着直起身子,微微侧头与他平视,笑嘻嘻眨了眨美眸。 不过,纪婉青起身的动作大了些,牵扯了小腹深处,又有些许闷闷痛感传来,她用手捂了捂。 痛感不明显,她没太在意,只是,高煦却蹙了眉。 他细细端详妻子,发现她的脸色与方才相比,似乎差了些,“你身子可还疼?” 那白玉匣中的药是好药,以往夫妻房事稍过,纪婉青用了以后,次日睡醒便好全了。怎么今儿看着,效果好像不大明显。 也不是不明显,她身上瘀痕已经淡了,活动自如,就是腹部疼痛没见好转。 “张德海,去传刘太医。” 说到底,昨夜实在太过,高煦怕自己伤了她。 “殿下,我无事,只是有些许闷疼罢了,无需召太医的。” 纪婉青连忙制止张德海,毕竟这种隐晦伤势,怎么说怎么看?羞于启齿不说,把脉能把出来吗? 张德海是个机灵的,闻言站住脚跟,面露难色。 “即便无事,也召太医过来诊个平安脉。” 高煦虽神色温和,但语气不容质询,纪婉青到底没拗得过他。张德海得令,赶紧出了正房,打发人去太医署。 “青儿,医者眼中无男女之别,刘太医年近六旬,你莫要介怀。” 高煦站起身,直接抱起妻子往床榻上行去,温声安抚道:“不过把一把脉,若须近身,还有医女。” 他这话倒是在理,且已经这样,那就只能诊个平安脉吧,总不能,让个六十老头顶着大太阳白跑一趟。 纪婉青真不觉得自己不妥,毕竟下腹位置只是微微闷疼而已,很轻,应是昨夜房事太过所致,缓一两天就好了。 不过高煦此举,也是关心她身体罢了。 她“嗯”地应了一声。 刘太医很快来了,他是东宫的人,主子传召,焉敢怠慢,自然是紧赶慢赶。 隔着帘帐,这脉一把,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纪婉青有孕了。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关于怀孕生子这个问题,不管大婚前还是大婚后,纪婉青都有仔细考虑过。 初时,她处境尴尬,在内受防备,在外被压迫,根本不认为自己应该怀孕。 高煦身边就她一个女人,二人敦伦频频,她总会算计好日子,在格外敏感的几天,找个借口避一避。 没办法,避子药物多伤身,且一个太子妃,若偷偷服用避孕汤药,一旦被发现,恐怕下场堪忧。 清宁宫是皇太子的地盘,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彼时,夫妻间刚刚建立起的微薄信任,绝对经不起这等考验。 再后面,夫妻感情有了长足进展,高煦真心待她,夫妻间渐渐交托与信任。 最初的窘迫境地过去了,已经可以展望不错的未来。 这时候,继续利用安全期来避孕,已经不合适了。 高煦是皇太子,国之储君,已年过及冠,却膝下犹虚。从前没有娶妻倒也罢,大婚过后,他不能一直没有子嗣的。 大婚后,短时间倒好,若是时间长了,纪婉青一直不开怀,恐怕,到时候就要面临客观的外部压迫了。 太子妃若无出,那就多纳几个妾呗。 皇太子膝下空虚,从来不是夫妻间的私人问题,想必到时候,奏折便会雪花般的飞上来。 对于皇帝而言,这种客观问题必须解决,也很好解决,大笔一挥,赐婚几家贵女进东宫即可。 高煦很好,夫妻感情融洽,他也从没纳其他女人的念头。 纪婉青不知道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但若她有能力,肯定会竭力维持的。 况且,一个无所出的太子妃或皇后,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她已经离不开高煦了,那就想办法让自己好过些。 她没了父母兄长,其实也很期待能添一个血脉至亲。 因为种种客观主观因素,年后没多久,纪婉青便没有再算安全期了,顺其自然吧。 高煦年轻血气旺盛,夫妻床事频繁,她想过自己会怀孕,只是真没想过会这般快。 刘太医隔着帘帐,搭上垫了丝帕的皓腕脉门处,垂眸静听,他本神色凝重,须臾,又一怔。 高煦剑眉蹙起,他本也认为妻子无大碍,此刻见状,心下微微一提。 他沉声问道:“刘太医,太子妃身体如何?” 此时,须发斑白的刘太医,神色已经转了几转,先是一怔,接着微诧,随后已见喜色。 他松开把脉的手,立即站起,“噗通”一声跪倒在高煦身前,“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娘娘脉息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正是喜脉。” 喜脉,纪婉青怀孕了。 饶是稳重自若如高煦,闻言也怔了怔。平生头一次当爹,反应过来后,愉悦袭上心头,他罕见喜形于色,“好!赏,重赏!” 一屋子宫人太监纷纷跪下贺喜,他大手一挥,同样重赏。 殿中喜气洋洋,此时,帐中传出纪婉青的声音,她有些急切,扬声轻唤:“殿下!” 高煦立即俯身撩起帐幔,“青儿,如何了?” “殿下,我们昨夜……” 得知怀孕后,纪婉青也是大喜的,只是随后下腹隐隐的闷痛感立即提醒了她。 她大惊失色,昨夜欢好空前激烈,也不不知有无伤到孩儿。 “殿下,我如今腹部,还有些许疼痛。” 高煦方才骤闻喜讯,忽略昨夜的问题,如今闻言心中登时一紧。 他来不及说话,立即就转身询问。 纪婉青却攒紧他的手,一脸急色,又压低声音道:“殿下,我上月的癸水还准时而至。” 癸水,即是月事。 纪婉青月事一贯准时,若无意外,过两天该来了。 她虽不通岐黄,但也知道,中医把脉,妇人起码得怀孕一个月以上,才能把得出来。 她这身孕不止一月,但问题是,上月的癸水,如期而至。 没怀孕不知道,如今得知腹中有了骨肉,纪婉青一脸惊慌,唯恐胎儿有何差错。 “你莫要惊慌,刘太医没有先提起,应无妨碍。” 高煦长于皇宫,还是很清楚太医们的习性,若是有事,方才刘太医便不会第一时间贺喜了。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低声安抚两句,将她神色稍缓,方放下帐幔。 只不过,宽慰妻子归宽慰妻子,事涉自己的骨肉,没有得到肯定答案前,高煦说什么也不会放心。 他立即低声询问起刘太医。 高煦知道妻子脸皮薄,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太监,仅余张德海、何嬷嬷等几人,将昨夜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月事话题,皇太子开口其实不大好,恰好何嬷嬷也担忧着,她也顾不上尊卑,赶紧找个空隙,立即插话询问。 刘太医捋了捋长须,“回禀殿下,娘娘如今怀有身孕约摸一月过半,确实有些许动了胎气的迹象。好在娘娘身体康健,妨碍不大,服两贴安胎药,再卧榻二三日即可。” 太医说话,一贯把病情稍稍往重里说,其实,纪婉青底子扎实,问题确实很轻微。 高煦认真听了,又问了几句,确定并无妨碍后,心才稍稍方松。随后,他沉吟道:“那何嬷嬷所言……” 太子是问月事,刘太医心领神会,忙解释道:“大部分妇人,得孕后癸水立歇。只不过,仍有少妇妇人,孕事初时,癸水临期如故。” “只是,这癸水较之旧日,量会少了一些。”老头一本正经普及完知识,随后又说:“微臣仔细为娘娘诊过脉,娘娘脉息并无异样,想必是属于后者。” 帐幔内的纪婉青凝神听了,恍然大悟,上月月事,确实量较少,她当时还疑惑了一阵,打算好好调理一番。不想,原来是怀孕了。 随后,老太医以防万一,还对何嬷嬷问了一些癸水详情,以及感受之类的。 量多量少,何嬷嬷贴身伺候,可以作答,至于感受,她只得赶紧入帐询问主子。 纪婉青也顾不上害羞,忙仔细说了,由乳母将话传出去。 刘太医认真听毕,最后宣布,此事并无妨碍。 一屋子人大松一口气,高煦颔首,“既然如此,刘太医便先开个方子。” 方子开了,捡了药,何嬷嬷亲自下去煎。 帐幔被重新撩起,高煦坐在床沿,替妻子掖了掖被角。 孩子尚算安稳,心头大石放下,纪婉青笑意盈盈,握住他的大掌,十指交握,二人对视,目光柔和,流淌着温情。 “青儿。” “嗯?” “接下来,你便留在屋里好生安胎。”他的声音很温和,也很郑重。 “我知道的。” 纪婉青如今既然怀了身孕,当然得以腹中骨肉为先,其余事情,一概压后。 高煦眸带欣然,薄唇微挑,逢大喜,他罕见情绪外露,至今未完全收敛。 他伸出另一只大掌,探入薄被之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腹部。 骨血交融,平坦的小腹中孕育着新生命,很新奇,很感动。 高煦的心是触动的,妻子,孩子,已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席位,完整了他人生。 他俯身,薄唇轻轻触碰了纪婉青的眉心。 犹如羽毛微微拂过一般,这个吻很纯粹,柔情万千,带着珍爱与怜惜。 纪婉青轻轻阖眸,他郑重爱护之意,她完全体会得到。 小夫妻低低说着话,分享彼此喜悦,没多久,汤药便煎好了。 陈嬷嬷没假手于任何人,自己一眼不错全程盯着,一好马上端上来。 高煦俯身,搀扶妻子,纪婉青就着他的力道坐起,夫妻二人皆小心翼翼的。 黑褐色汤药热气腾腾,味道闻着即苦又涩,她一点不犹豫,等汤药稍凉,立即端起一饮而尽。 漱了口,再含了颗蜜饯,纪婉青斜靠在杏黄色团花纹大引枕上,先歇口气,等会再躺下。 她小心抚摸一下腹部,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药喝下去后,便感觉闷痛感又轻了些。 纪婉青告诉高煦,他很高兴,颔首称赞刘太医两句。 “殿下,幸好孩儿无事。”纪婉青心有余悸。 昨夜又是奔跑,又是狠命一番颠鸾倒凤,夫妻二人皆后怕不已。想起始作俑者,她厌恶蹙了蹙秀眉。 “青儿,孤不会让你与孩儿白白受了委屈。” 高煦轻触了触纪婉青腰腹,眸光冷冷,本反击顺利完美,此事已算暂告一段落,但如今得知孕事,却不然。 若非妻子身体底子极好,腹中胎儿也坚强,恐怕二人再是懊恼悔恨,也无济于事。 “殿下,如今我与孩儿都无碍,你还需多多考虑大局。” 纪婉青憎恶皇后不假,然而她却更在意高煦。嫁进东宫已久,她当然清楚昌平帝的平衡之道,若是皇后那边颓势太过,对己方绝对有害无益。 否则,他每次动作的力道,就不会这般恰到好处,说白了,就是让皇帝多放心。 “青儿放心,孤有分寸。” 高煦冷哼一声,即便坤宁宫不能倒台,折腾对方的法子亦多的是,尤其是正籍这关口。 他办事,纪婉青没有不放心的,这回话题揭过,她随即便说起另一事。 “殿下,我想先将这个消息压下来,等三月后坐稳了胎再说。” 外面纷纷扰扰,她正好不引人注目,纪婉青仔细思忖,认为趁机蛰伏称病,等胎儿完全稳当以后再宣布,才是上策。 太子妃的头一胎,意义太大了,况且皇后一直认为她不受宠,现在突然爆出个孕讯,对方觉得被蒙骗,接连遭遇挫折之下,也不知会否就此宣泄怒火。 寻常时候,纪婉青是不怕的,但怀孕时期,尤其初期,正值她脆弱之时,她绝不能让孩子多冒一丝危险。窝在家里不冒头,才能确保无虞。 “这法子不错。” 这个问题,高煦也已考虑过。他其实不怎么愿意让怀孕的妻子称病,哪怕就是个借口,不过细思下来,这确实是如今最合适的法子。 皇后在外要担忧魏王,在内要设法收拢宫权,不被奉旨协理的丽妃分了去,焦头烂额,最近一段时间必然无暇分神关注太子妃。 纪婉青称病不去请安,正好在屋里坐稳了胎。 “等满三个月后,你便借口怀孕身体不适,继续闭门不出即可。”三个月后,就不适合秘而不宣了,高煦略略沉思,便将再后面事宜也安排妥当。 皇长孙,还是嫡孙,分量有多重,不必多说。若这一胎是男孩,代表江山后继有人,将进一步巩固东宫位置,填补了一处大空缺。 要知道,皇太子一直膝下空虚,他不急,朝中不少文武重臣可焦虑得很。 不想这个孩子降生的,头一个就是纪皇后一党,其次,昌平帝也未见得会欣喜。 皇帝不会动手暗害自己亲孙子,但不代表他不会睁只眼闭只眼,让两党斗去。对于他而言,皇太子声望越高,他越不安稳。 这种情况下,身怀六甲的纪婉青,待在自己地盘才是最安稳的。 皇家以子嗣为重,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有了这块免死金牌,她能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 在东宫,高煦有十足信心,能护妻儿周全。 “嗯,我知道的。”纪婉青郑重应了。 至于生产以后,她与坤宁宫,肯定不复如今表面和谐的局面了。 所谓谍中谍之策,大概以后也用不上了,毕竟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再说其他,信任值已大打折扣。 不过也无妨,纪婉青有了父亲留下的人手眼线,膝下又有了孩儿,立足已稳,与当初举步维艰的局面,已截然不同。 “委屈你了。” 高煦轻抚她的脸,“青儿莫怕,日后有孤。” 对,还有他,他现在已肯全心全意护着她了。 纪婉青抬眼看他,美眸亮晶晶,笑道:“好!”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纪婉青喝了汤药,歇了歇,便躺下阖眼,卧床养胎。 高煦没说话打搅她,只静静坐在床沿陪伴,这汤药大约有些安眠作用,没多久,她便睡了过去。 不过,她昨夜今晨终究睡得太多,一个时辰左右,便醒了过来。 再睁眼,高煦已经不再屋里,有突发朝务报上来,他不得不前先去外书房处理。 “殿下出门前,嘱咐了好半响,让老奴等定要好生伺候。” 何嬷嬷笑意盈盈,眼角细纹皱成菊花状,以往太子也嘱咐好生照顾主子,但远不及今日仔细。 虽这里面,有纪婉青身子确实需要慎重的缘故。但也正面反映了,高煦看重妻子,也看重孩子。 作为一个传统的古代妇人,何嬷嬷深切认为,这女人啊,夫家越富贵,就越需要有子傍身。 除了子嗣以外,什么都是虚的。 她倒了盅温蜜水,小心翼翼搀扶起主子,“娘娘,您轻着些,莫要伸着哥儿。” 何嬷嬷并不懂染色体,她遵从自古流传下来的知识,认为一意呼唤,能影响胎儿的性别。 好吧,虽然生男生女纪婉青平常心,并且会一样疼爱,但不可否认,第一胎是男孩的话,会对东宫乃至她本人,好处要大得多。 纪婉青当然不会拂乳母好意,只微笑就着她的手,喝下温热的蜂蜜水。 好吧,或许先有个哥哥,日后保护妹妹,也是很好的。 随后,何嬷嬷又命人传了晚膳,絮叨着说:“殿下出门很急,也不知耽搁到什么时候,出门前,特地嘱咐老奴,让娘娘不许等他用膳。” 以往,除非高煦实在无暇分身,特地打发人让不要等,否则只要他在清宁宫,纪婉青都会等着他用晚膳。 这是增进感情的一大利器,一两次后,他若可能,也尽力赶回来一起用膳。 不过如今却不行了,她不饿,夫妻两人也担心饿到孩子,可不能再等。 纪婉青从善如流,远远点了几个清淡的菜,用了八分饱,才放下银箸,也没下榻。 新上任的准娘亲,已经把刘太医的话当做圣旨了,说卧榻静养,非必要不肯轻易下地。 不过那老头医术确实不错,喝了一盏汤药,睡了一个时辰,纪婉青下腹那些许闷痛,基本已经消失。 她很高兴,也放下心,忙打发梨花去前院,告诉高煦这个好消息,顺便嘱咐一下,让他按时用膳,莫要太劳累。 一脸喜气的梨花领命以后,兴冲冲出发了。纪婉青刚用了膳,也不能马上躺下,便斜靠在柔软的大引枕上,与乳母说着话。 “娘娘,您……” 主仆二人说了一阵,何嬷嬷关切询问一番,得到感觉良好的答案后,她话锋一转,面上便现出迟疑之色来了。 “嬷嬷,在我这儿,你又什么话不能说?”纪婉青大奇,忙仔细问道:“可是你有何不便之处?” “娘娘莫要担心,嬷嬷好得很。” 何嬷嬷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在外,跟着纪荣打理纪婉青的嫁妆产业。女儿即是梨花,伺候在主子屋里,母女日日见面,没什么好烦忧的,她一意照顾主子即可。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压低声音说:“娘娘,您身怀有孕是大喜事,只是这么一来,殿下身伴便少人伺候了。” 高煦身边就纪婉青一个女人,她如今坐胎不稳,当然是不能行房的。 她闻言沉默了,若在现代,妻子怀孕辛苦,丈夫好生伺候才是真理,若生了花花肠子,少不得离婚收场。只可惜,古代不是这个说法。 古代男子,三妻四妾是常理。当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不是没有,可惜只占少数。大部分男人,热衷于左拥右抱,娇妻美妾。 越是富贵人家,这风气越盛。像纪婉青出身的勋贵之家,妻子怀孕,还得主动给丈夫张罗通房睡,自己人好掌握,也免得让人钻了空子。 她的父亲纪宗庆,其实是个异类,京城上层贵妇未必见过他,但都听说过他的大名,这是个让人向往的专情好男人。 勋贵之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皇家? 故而,何嬷嬷见主子身体无碍,才出言提醒,毕竟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总好过那些不知根底的狐媚子。 “娘娘,不若在二等宫人里头,挑两个忠心的。” 古代贵女陪嫁,都有这类陪嫁丫鬟,纪婉青当初挑人注重忠心耿耿,而何嬷嬷则多个心眼,留了两个颜色不错,年龄也刚好的。 她就是打算,将来有可能派上用场,毕竟皇宫不比外头,陪嫁人员都要录入内务府名册,不能随意增减的。 乳母的提议,是符合世情,也是替她着想的,只是纪婉青却笑笑,拒绝了。 “嬷嬷,不必了。” 高煦并非一个重女色的男子,且她也干不来,亲自给夫君拉皮条这活儿。 不过,她心里也没底,只能说,若真有外来女人,她就等着应对吧。 纪婉青苦笑,真有那一天,大概高煦的定位,又会重新由夫君回归大老板了。 没错,人心肉做,高煦真心真意待她,夫妻感情密不可分,她不是木头人,无法将界限分得清楚明白,日复一日,他已渐渐真成了她的夫君。 只是与此同时,纪婉青始终在心底留下一片净土,也做好了准备,以应对突发情况。 在突然情况没出现前,高煦这夫君还是很及格的,她从不打算干恶心自己的事。 “嬷嬷,我有分寸的。” “娘娘,您……”何嬷嬷叹了口气。 她奶大的小主子,她最清楚不过,理智之下,掩藏着一颗赤子之心;冷静的表面,里头还一腔炽热真挚的情感;聪颖有主见,却还有底线,有些事情是绝不会做的。 何嬷嬷了解自己的主子,索性也不劝了,只小心伺候她躺下,絮叨道:“娘娘打小有主意,嬷嬷知道的,希望这回也与从前一样,是正确的。” “什么主意?” 帘子一挑,高煦探身入了屋,刚好听到这句,一边大步行到床前坐下,一边含笑问道。 他刚收到梨花的传话,得悉妻子无恙,心下大畅,坐下后细细端详一番,见纪婉青面色果然好了很多,欣然颔首。 高煦眼神专注,目光和熙,面上难掩关切。外面酷热,他额际有薄汗,却未曾擦去,便第一时间过来看她。 他其实并非因她有孕,才格外关注,他平日待她,也是真心好的。 纪婉青对上他温熙的黑眸,心中一动,他情意不假,或许,她是不是可以争取一下,再不济,也试探一番。 “什么主意?” 她俏皮一笑,重新就着他搀扶坐起,“我告诉殿下。” 话罢,她住嘴不说,只含笑看着他。 高煦立即会意,随手挥退屋里伺候的太监宫人,挑眉笑道:“青儿又有了何等主意?” 妻子神采奕奕,他兴致也很高,一意配合。 “殿下。” 高煦靠坐在大引枕上,搂住妻子,纪婉青偎依着他,一改方才兴高采烈,闷闷地说:“方才,何嬷嬷跟我说了一个事儿。” 她焉了下来,垂头耷脑的,他罕见她这般模样,剑眉微蹙,立即接过话头询问,“何事?” 何嬷嬷,这人高煦知道,是妻子的乳母,一贯忠心,看着也不是糊涂人,怎会在主子需要休养时胡乱说话? 他暗忖,明日就让张德海去嘱咐一番,好让对方多注意些。 高煦的心思,纪婉青看得分明,“殿下也莫要说何嬷嬷了,她是为我好。” 他疑惑,便听她闷闷说:“嬷嬷说,如今我有孕,伺候不得你,让我选个宫人开脸,放进屋里。” 高煦讶异,随即了然,只是,他还真从未有此念。 不过不等他接话,纪婉青便说:“我拒绝了嬷嬷。” 她抬起眼,直直看着他,眸中似有花火,“我不乐意,我心里难受得很。” 是的,纪婉青确实心头发堵,既然把高煦真当成夫君,提起这事,会难受才是正常的。 她难受不假半分,她真情流露,美眸泛出水意,喉头微有哽咽道:“若有朝一日,殿下真有了别人,我阻止不得,只是让我主动推你去,却是不可能的。” 说着,眸中晶莹已经溢出。 她表面倔强执着,实际脆弱,浸染一层水雾的星眸当中,隐藏炽热的情感,动魄惊心。 滚烫得灼痛了高煦的心,他头一回直面妻子炽烈赤裸的感情,往日那种熟悉的、未曾深究的热涨之感,再次盈满左胸。此刻,他的心是悸动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大掌探向前,抹去她脸上泪水,将她拥进怀里,轻斥道:“孤从未有这心思,你倒是枉加揣测上了。” 高煦学不来妻子般坦露心意,斥责两句,又唯恐过了,他罕有的患得患失,抚了抚她的背,放缓声音安抚道:“孤若要收人入房,早些年尽收了,何用等到今日?” 妻子仰脸,眼巴巴看着他,眸光含怯,又隐有期盼,让他心尖泛疼,他低低说:“孤不好此道,也不喜女子近身,多年来,也就一个你罢了。” 这一点,虽有当初纪皇后算计,但绝对也少不了他的主观意识。大约,是随了他外祖家吧。 高煦的外祖父,是阁臣吴正庸。吴正庸一辈子就一妻,夫妻琴瑟和鸣,无妾,青年丧偶后,亦从未有续娶念头,数十年来孑然一身。 膝下一对儿女,女儿是元后,英年早逝自不提。剩下的儿子,即太子亲舅,也如其父一般,一夫一妻,专情一人。 再下来的两个表兄弟,亦是如此。 高煦凝视妻子,“孤从不以为,三妻四妾是何美事,如你父亲一般,亦未尝不可。” 是的,他真这般认为。 纪婉青从他专注的黑眸中,真真切切读懂了这一点,这一瞬间,她是狂喜的。 “殿下!” 何嬷嬷的话,终究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她难受,她不甘,想着高煦平日情意,要争取或试探一番。 只是她从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高煦一言九鼎,绝不轻易许诺,这点她很了解。 是要否极泰来,上苍终究眷恋了她一次吗? 不管如何,纪婉青此刻泪盈于睫,“殿下,你……”她说不出话来了。 高煦内敛,再多的表露情意话语,他说不大出来,只给妻子抹了泪,温声道:“孤与父皇不同,你日后不许胡思乱想,可知晓了?” “嗯,我知道的。” 纪婉青应了,她主动亲吻身畔夫君,高煦立即回应,不过他很小心,唯恐伤了她母子。 好半响,小夫妻方分开,他亲了亲她,“好了,不许再多想,你如今最要紧的差事,便是养好胎,把孩儿生下。” “嗯。” 她眼眸浸染水光,格外闪亮,鼻尖有些红红,却笑靥如花。 他不禁微笑。 “殿下说的话,我记真真的,我不许你有别人。”她揪紧他的衣襟,半撒娇说话,美眸却很认真。 “好。”男声温和,隐带柔情。 “我要与殿下一起睡,我舍不得你。”得了应允,她雀跃。 他微笑带着纵容,“好。”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一室静谧,烛光昏黄柔和,小夫妻躺在床榻上,低声细语。 二人首次打开心扉,彻底坦露心意,结果是可喜的,两颗年轻的心紧紧贴合在一起。 纪婉青百般不愿,为未发生的事哭泣难受,说到底,也是因为很在意。高煦给她抹干净泪水,将人搂在怀里,此刻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这种愉悦,与朝事取得重大进展是不同的,仿若一颗心被浸泡在温度最适宜的蜜水中,畅快、无一处不舒适。 这一刻的高煦,温润和熙,已全非伪装。 大手轻抚着她的背,又爱又怜,他低低说:“青儿,早些歇息吧。” “我不困呢。” 纪婉青偎依在他怀里,这个怀抱宽阔温暖,背后大手的力道,如他的声音一般柔和。 他真情流露,无本分掺假,无论如何,她想试上一试。 日后还有大半辈子,未必没有变数,但因为莫须有的事,就畏惧而裹足不前,并非纪婉青的一贯作风。 既然有大好机会,她当然要牢牢握住。 她决定早已下了,此刻仰脸一笑,撒娇道:“殿下,我今儿睡了许久,还不困呢,我要与你说话。” 他微笑,“好啊,青儿要说何话。” “即便不说话,搂着殿下也是好的。”她俏皮眨了眨眼睛。 是啊,即便不说话,搂抱着彼此,心也是安宁喜悦的。 “好。” 室内静谧,只低垂的帐幔里头,偶有轻声细语溢出。女声悦耳娇俏,嘟囔着半带撒娇,男声低沉温和,应和中饱含纵容。 温馨和谐的氛围让人不舍,不过高煦惦记着妻子需要休养,不多时,再次催促她歇息。 纪婉青依依不舍,还是睡了过去。熟悉而醇厚的气息包围着她,她睡得格外安心。 一夜无词,次日纪婉青清醒时,天色已大亮,高煦早早便往前面去了。 用了早膳,何嬷嬷端着药盏进了屋,伺候主子用药。主子神采飞扬,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嬷嬷,”纪婉青放下药碗,漱了口,屏退宫人,低声对乳母说:“殿下昨日说,他从未有此念,日后也无此意思。” 乳母真心疼她,她也希望对方安心。 纪婉青话语隐晦,何嬷嬷却一听就懂,她大喜,又有些许疑惑,但对上主子笃定的眼神,也散了。 皇太子殿下,这半年里何嬷嬷也常有接触,对方为人稳重,并不是一个巧语欺骗妻子的男人。 他必然是真心的,哪怕何嬷嬷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好。”她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喜悦过后,何嬷嬷想了想,依旧觉得需要嘱咐一下主子,未雨绸缪也是不能少的。 “嬷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纪婉青同样了解乳母,对方心思她一眼便知,她笑道:“以后有何变化,是好是坏,谁也不知。” 她美眸熠熠生辉,“此刻殿下待我真心,我若百般猜忌,就负了他。” 真情,向来需要以真心来维护,高煦不是庸碌之辈,畏首畏尾,反倒可能将触手可及的幸福,硬给推了出去。 “他不负我,我便不负他。” 刘太医医术确实不错,他说纪婉青底子好,服两贴安胎药,再卧榻两三天,便可无碍。 果然如此。 再次诊脉以后,老太医宣布,太子妃娘娘已无恙,再正常起居一个多月,便能完全坐稳了胎。 虽然没有宣扬,但后殿正房依旧喜气洋洋,纪婉青终于敢下地走动了。 日子跟平常也没有变化,她身体康健,无需大补,只注意多吃些瓜果蔬菜,奶蛋鱼肉,给胎儿补充足够的营养便可。 倒是高煦,把老太医召到书房里,仔细询问了半下午,把她的身体状况,诸多宜忌都了解清楚,这才把人放回去。 他关心她,纪婉青喜意难掩,含笑看着他。 高煦笑道:“真这么高兴?” “嗯。” 她握着他的大掌,他挑唇微微一转,反过来裹住她的小手,携手往里屋行去。 自从小夫妻袒露心意后,本亲密无间的感情再添蜜意,二人难舍难分。 她波光流转间,美眸有情丝;他也端不住了,虽内敛,但百忙间关注总不断。 加上又有了孩儿,张德海往后殿一日多次来回跑,腿儿都细了一圈。 不过,这奴才到了乐呵呵的,跑得十分欢快。 纪婉青有了孕,不敢有大动作,除了缓缓散步以外,她便看看书,再吩咐小厨房给高煦准备的消暑汤品,便过了一天。 “殿下,你可热?” 时值盛夏,如今内屋也不敢放冰鉴,只在角落放两小盆冰稍稍降温。纪婉青不怎么活动还好些,高煦从外面进来,额头一层薄汗。 “无事。” 他不以为意,先妻子一步接过冷帕子,抹了抹手脸。 纪婉青笑道:“也无需过分在意,不过是个冷帕子。”这还不是冰帕呢。 二人落座软塌,她搂着高煦笑,“即便殿下觉得热,要挪地方,我也是不许的。” 纪婉青昂起下巴,娇哼睨着他。 高煦抚了抚她的脸,笑道:“好一个霸道的太子妃娘娘。” 他哪里愿意挪窝?不过看她小得意的模样,他取笑一番,心下畅然。 夫妻笑语一番,纪婉青便说起正事儿,“殿下,今早我那边的眼线传消息过来,说皇后虽有些许疑虑,却无暇细究。” 太子妃称病,请假不到戏莲阁请安,消息昨日放出去,这事儿崔六娘正好赶上了。 消息传回来说,皇后当时是有些许疑惑的。可惜外有魏王受挫,内有丽妃奉旨协理宫务,她既惦记儿子,又要应对丽妃,推搪以拢紧宫权,根本无暇关注这点小幺蛾子。 太子妃称病这事,便被搁下了。 高煦颔首,“青儿放心,她不会有空分神的。”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东宫暗暗推波助澜,他亲自安排下去的事,效果自然一清二楚。 皇后一番算计,险险让他的妻儿吃了大亏,高煦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由于他的人煽动,陈王接手朝务后,进行得并不顺利,这等涉及根基的要事有波折,皇后头发都生生愁白了几根。 偏偏其他地方也不能安生。 丽妃多年得宠,又有子傍身,早对宫权垂涎三尺,一朝得了皇帝口谕协理,当然摩拳擦掌,誓要从皇后身上咬下一大块肉。 不过,中宫掌权多年,要敷衍她,她一时很难下手。 高煦长于皇宫,自然有心腹眼线,稍稍在关键位置动点手脚,丽妃是聪明人,立即抓住漏洞,顺势而上。 如今前朝后宫热闹得很,高煦只冷眼看着。 为了安他那父皇的心,坤宁宫暂时确不能倒下,他先取点利息,剩下的账先挂着,日后一一清算。 “那就好。” 纪婉青瞅了他一眼,便明白了个七八,既然夫君已安排妥当,她就不操心了,安心养胎才是正道。 正事说罢,夫妻闲话几句,携手用过晚膳消了食,便睡下了。 只是这一夜并不安稳,到了寅时上下,张德海便急急奔进正房,小心推开门,蹑手蹑脚来到锦帐前,压低声音唤道:“殿下,殿下。” “何事?” 高煦浅眠,脚步声刚到榻前,他便睁开眼。 外面传来张德海低低的声音,“回禀殿下,林阳来了,说是许驰在京城传来急报。” 按照时间,实际这个时候,正好是许驰刚刚率众,围剿“二爷”郊外庄子不久。 算算日子,应是消息传来了。 东宫麾下心腹,就没有愚笨之人,若是十分顺利,肯定不会打搅主子安眠。 这里面肯定出了岔子。 高煦立即轻轻掀起薄被,抽出妻子枕着的手臂,翻身而起。 他动作很轻,不过纪婉青还是动了动,“殿下?”她借着微掀的锦帐,瞥一眼窗棂子,天还没亮。 “无事,你继续睡,只是京中有消息传来罢了。” 不是要紧事,怎可能此刻惊动他?不过纪婉青还是乖乖听话,阖上眼睛。 她帮不上忙,不让他分心还是可以的。 高煦掖了掖被角,下榻披衣,往前面外书房去了。 他猜测得不错,消息果然是许驰传过来的,一封密信,以及一个小匣子。 “这人果然了得,竟能逃脱。” 二爷能逃脱,全赖他未雨绸缪,一挖多年的地道。高煦扫过许驰亲笔的请罪密信,也没责罚,只命传信戴罪立功。 随后,他打开小匣子,取出那小半枚黑漆木牌。 这木牌不罕见,乃勋贵官宦之家的通行令牌,用于通行府中门禁,一般经常出门办差的家人护卫都配有。 “侯府?” 正面一个半字,篆体。翻转背面,则只剩小半个大字,笔画行号契合了“贰”。 侯府?二爷? 这种通行令牌,虽不罕见,但也不是随手可得的,每个牌子,都还有一个序号,用以验证身份。不过,这个木牌的序号已被烧毁。 难道这个“二爷”,是京城哪个侯府二爷。 这矛头首先指向临江侯府,可惜,高煦很清楚,临江侯府并无二房。 他不置可否,将木牌放回小匣子中。 “殿下,我们是否先将京城侯府排查一遍?” 这木牌显然与二爷有千丝万缕关联,然而,京城侯府就那一小撮,排查耗费不了多少时日。 顺藤摸瓜,想必无需多久便水落石出。 高煦点了点头,“仔细些。”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天色还早,下了排查京城侯府的命令后,高煦便踱步回了后殿。 内屋燃起了烛火,纪婉青已经起了,刚梳洗妥当,换了一身浅碧色家常衫裙。 高煦加快脚步进了屋,“青儿,怎么不多睡会,天还没亮。” “我不困呢。” 前几日一直卧榻,无事可做只能睡,昨夜也歇得早,他在时还好些,一人独眠,她毫无睡意,干脆就起了。 高煦端详妻子,见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放心点了点头。 梨花正捧了首饰匣子过来,他垂目选了一支白玉钗,给妻子簪上。她在屋里不喜欢繁复,这他是知道的。 纪婉青颇有兴致,就着铜镜端详一番,她颜色极好,一只白玉钗斜插在乌黑的云鬓上,正好与如冰玉般的肌肤相映衬。 高煦眼光不错,她竖起大拇指。他含笑,与她携手到软塌坐下。 “殿下,可是那二爷有了消息?” 若是其他情况,纪婉青是很有分寸的,不会主动过问。只不过,这二爷与她有关。 高煦下令围剿二爷所在庄子,这个她清楚,一听到京城来的消息,便直觉是这事。 “是的,方才传信,确实是那二爷之事。” 此事从开始到现在,妻子一直参与其中,高煦亦从未有隐瞒想法。她悬着心,眼巴巴地看着,他轻叹:“只不过,那人却已成功逃脱。” 密信匣子,高煦也一并带过来,此刻取出递过去,并将林阳禀报的详细情况叙说一遍。 “孤以为,这与临江侯府脱不了干系。”他向来敏锐,很多时候单凭直觉,便能指引方向。 “只是,纪家却没有二房。”这关键之处断了线,他剑眉微蹙。 纪婉青的叔父倒是行二,靖北侯府也是侯府,还恰好是纪后一党。可惜那等蠢货,不说开拓进取,即便连父兄打下了大好基础的侯府都守不住,其他不必再说。 高煦知道妻子与叔父不和,索性没有提他,只温声安慰道:“此行也不是没有收获,京城侯府不算多,仔细排查一番,必然能发现这通行令牌是哪家的。” 只能这样了,对于东宫麾下暗探能力,纪婉青是不存疑的,这想必是最好结果了。 “嗯,我知道的。” 纪婉青看罢密信,又打开匣子,取出小半个木牌端详片刻,不得其法,便将放回匣子里,扣上递回给高煦。 为父兄复仇要紧,但腹中骨肉同样重要,现在可激动不得,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情绪保持平和。 妻子懂事明理得让人心尖泛疼,高煦怜惜万分,轻拥她安抚片刻,温声说:“我们先用膳。” “好。” 纪婉青打起精神,笑了笑,就着他的搀扶下了榻。 只不过,她刚站起,脑海中却灵光一闪,呼吸一紧,脱口而出,“不,临江侯府是有二爷的。” 高煦闻言,眸中锐光一闪,“青儿,此话当真?” 说话时,他不忘小心搀扶妻子,二人重新坐回软塌之上。 “对!” 纪婉青呼吸急促起来,她仰脸,紧紧攒着高煦大手,“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听爹娘说过,临江侯府确实有位二爷。” 她约摸两三岁时,曾听爹娘讨论过这个话题,若她是寻常孩童,恐怕已全无记忆。 好在她不是,纪婉青虽享受童年,但却有成人思维,偶尔听过得只言片语,也完全能理解。 现在的临江侯纪宗文,确实有个同胞弟弟,比他小了十多岁,弟弟出生时,他还是世子。 当时老侯爷夫妻已年过四旬,居然能再得一嫡子,当然大喜。只可惜这幼子高龄产下,身体非常虚弱。 会吃奶时就吃药,猫崽一般捧着护着养到三四岁,不间断寻医问药。当时的侯夫人余氏操碎了心,也不见起色,幼子反大病小病不断,气息奄奄。 “这孩子,不是没了吗?” 高煦一直凝神静听,见妻子停顿歇了歇,他递上一盏温水。 作为唯一与东宫抗衡的势力,纪皇后一党主要成员的情况,他当然详细了解过,临江侯府尤为甚也。 可以说,林阳曾把纪家上下几代主子,以及一干姻亲,都认真扒拉了一遍,造册呈于主子案前。 这位嫡幼子,也在名册中,高煦记忆力极佳,对方病弱长到四岁,病重早夭。 林阳的能力,以及办事态度,都是极拔尖的,不可能有假。 只是妻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当中必有蹊跷。难道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高煦敏锐,果然,纪婉青茶盏未放下,便立即接过话头,“不,当年那嫡幼子并未去世。” 十几年前,那嫡幼子确实状况不断,病弱非常,让母亲余氏呕心沥血。然而,这还是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屋漏又逢连夜雨,在余氏焦头烂额这关口,她的夫君临江侯却倒下了。 很突兀,倒下后昏迷不醒,京城大夫看不出病因,连求了太医也如此。躺了大半个月,气息一日比一日弱,眼看就撑不住了。 侯爷是府里的顶梁柱,整个临江侯府惶恐不安。 这时候,有人提说,侯爷膝下那嫡幼子与父亲八字相冲,方会如此。 这其实是个实话,那幼子出生时辰,确实是与侯爷冲了。只是余氏却不认为夫君突病,乃小儿子之故,她当即狠狠呵斥对方。 只不过,余氏不信,却有人信了。这人正是余氏婆母,当时还健在的老太君。 老太君大半辈子笃信此道,嫡幼孙与独子八字冲了,她本已极不喜,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立即托人询问了一高人。 这高人不是庸碌之辈,确实是有本事的。他直言,父子八字完全相冲,二少爷年纪小受不住,几年来才会病骨支离;至于侯爷壮年则好些,不过也小病不断。 高人说,今年适逢侯爷本命年,如今又恰好天干地支与二人有大冲,几者夹击,父子必有一亡。 当时情形,显然这个被冲亡的人,就是身为父亲的侯爷了。 老太君深信不疑,她不可能为了一个病弱的幼孙,舍弃顶梁柱唯一儿子。 这条救命稻草,马上便捡起来了。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心肝肉般的小儿子,余氏无法割舍。在这种关键时刻,她忽想起父亲在世时的一个忘年交。 这是京郊灵隐寺中的一高僧,听说已有一百多岁,精通佛法,或有解法。 余氏连夜带着小儿子去了。 须发银白的大师肯定了相冲之说,余氏绝望,不过大师慈悲,且修为更加高深,他提出一种权宜解法。 若要侯爷无恙,临江侯府家这个嫡幼子,是必须亡故的。然而,却能折中一下,使出一种替身解法。 选一名同龄将要病亡的男童,大师给一道黄符,再压住二少爷的八字,夭折出殡下葬,族谱名字勾去出,全程一丝不差。 这种欺上瞒下的秘法,关键在于二少爷这身份,必须随葬礼一同死去。若不然,将会有大反噬。 换而言之,二少爷除了一条小命以外,其余的都归了替身所有。世人眼中的他已死,日后他不能归家归宗,不能姓纪,只得隐姓埋名生存。 没有其他办法,能抱住小命也是好的。也是二少爷命不该绝,当时有灾情,京郊聚集了不少病弱灾民,次日替身便找到了。用可救活孩童当替身,大师是不干的。 于是,二少爷便病逝了。 虽是早夭,但白事办得很不小,亲朋故交都来了,孩子小身子弱,从不出门见人,大伙儿没见过面,也没察觉不妥。 一个孩童早夭,当初也就惋惜一番,二十几年过后,更是无迹可寻。 只不过,奇迹的是,二少爷刚下葬,他的父亲便转醒了,恢复正常,身体健康再无小病。 那个秘法需秘而不宣,因此即便是临江侯府的主子们,也仅是当家的几个知道罢了,地位不够的,同样蒙在鼓里。 只不过,当时纪宗庆还在世,侯爷正是他亲伯父,两家还未疏离,他敏锐,影影绰绰知道一些。 他在临江侯府还有不少眼线,刚好其中一个混成余氏院里的二等丫鬟。余氏位于事件旋涡中心,底下人或多或少参与到此事中来,刺探整理一番后,基本可以还原真相了。 只不过,当时纪宗庆的关注点在伯父身上,一个四岁小儿,并不引人注目,侯爷醒了,这事便被搁下了。 直到十年后,伯母余氏去世了,他想起那个无法吊唁母亲的二少爷,才与妻子感慨了一番。 纪婉青当时才两岁,父母以为她听不懂,其实并不是,她懂了不过没放在心上。 事情抛在脑后已多年,虽尘封已久,但一朝遭遇刺激,她灵光一闪便记起来了。 “殿下,所谓二爷,应是这位早夭的二少爷。”纪婉青握住高煦的手,目光灼灼。 这个发现相当重大,高煦颔首赞同,快速将消息过了一遍,随即他询问:“青儿,你父亲是否还有过此人出府后的消息?” 二少爷详情,到了四岁便戛然而止,他藏身何处,二十余年来经历如何,若有蛛丝马迹,将更有利于判断敌情。 “这人年已三旬,如今是否出仕?从文从武?” 二少爷亲爹是老临江侯,虽父子不能相认,但适当扶持一把还是可以的,若他争气,该已混得很不错。 这么一来,他便完全具备了与临江侯府勾连,并参与幕后策划松堡一役的条件。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高煦询问妻子,可知晓二少爷离开侯府后的音讯。 可惜纪婉青摇了摇头,“这二少爷之事,我仅在两岁之时,听说过一次,此后,便未再听爹娘提起过。” 事实上,二少爷出了府,那个二等丫鬟的眼线便不能跟上去了。纪宗庆军务私务缠身,并没有深究一个四岁病童去处的闲暇。 又或许,日后纪宗庆曾从其他途径知悉过此人,不过,这些并不会对养在闺阁的女儿提起。 纪婉青有些懊恼,高煦却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安抚,“你无需在意。” “能有此要紧线索,已极不错。”他直觉,这二少爷便是“二爷”,顺藤摸瓜,不日必有重大突破。 “你有了身子,莫要劳神,这事儿孤立即命人去办查。”现在把胎坐稳才是头等大事,高煦不希望妻子思虑太过。 “嗯。” 这点纪婉青清楚,只不过,“殿下,我祖父当时封侯自立家门,留了不少眼线在临江侯府,后来父亲给了我,这些涉及侯府阴私的事,正好可以用上。” “我只是下个令,有消息就告诉殿下,不累的。” 孰轻孰重,纪婉青分得清,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压下繁杂思绪,仰脸对上他关切眼神,露出笑脸,好让他放心。 “好。” 高煦尊重妻子,且对于此事,她手上那批眼线确实能起大作用。毕竟积年世仆,身份毫无疑虑,即便许驰等人再能干,亦未必能取得同等效果。 “你不必躁动,只命人暗暗打听即可,不要怕耗费时间,更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 这事连侯府主子们,也大部分不知情,有多隐蔽,不必赘言。先探一探,若有蛛丝马迹,便可先分析一番。 高煦历惯大事,条理分明,有足够耐心抽丝剥茧。他声音温和,借事仔细教导妻子一番。 纪婉青点了点头,立即命人取来纸笔,手书一封,交给他传回京,送到纪荣手上。 当日傍晚的京城,东城处一处宽敞胡同,披着暮色驰来了七八匹骏马。 京城这地界,讲究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东城,是富人聚居之地。当然也不是没有官家,不过却少些,更多是的富户。 这条胡同,聚居的就有富户有官宦。很好分辨,非官身的人家,住处不能称“府”,只能叫“宅”。 这七八匹高头大马,一水儿膘肥体壮,马上人虽头戴帷帽,风尘仆仆,身上简单绸衣看不出身份。不过仅凭随后者整齐划一的动作,紧紧簇拥护卫为首一骑举动,就能判断不是普通人。 一行人在一户人家门前勒住马缰,大门两侧各悬挂一灯笼,一式模样,上书“穆府”。 首位骑士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门房,大步进门,“二爷何在?” “二爷在外书房,请容小人通禀。” 大管事已经迎出来了,点头哈腰,虽大爷是家主亲兄,但主子规矩严谨,他也不敢直接放行。 “去吧。” 大爷缓下脚步,他清楚自己弟弟的性子,当然不会为难个把下仆。 大管事很快折返,请贵客往外书房而去。 “大哥不是随驾去了承德,为何折返?” 外书房中,一清隽白皙的男子正伫立隔扇窗前,垂目注视高脚香几上的一尺高的白瓷缸子。 这是个鱼缸,水质清澈,鹅卵石细沙铺底,水草摇曳,几尾小鱼欢快畅游。 男子俊美,一身青衣不过随意披上,却另有一番洒脱惬意。兄长进门,他也没回头,只伸手捡了一小撮鱼食,缓缓撒进白瓷缸中,挑唇看小鱼抢食。 目光透过大开的隔扇窗,洒在他的手上,修长白皙的大手,手背形状优美,手心却有不少老茧。 “怀善。” 大爷并不再意弟弟漫不经心的态度,直接行至他身边,“之前你传信,说京郊庄子被攻破,我便回来一趟。” 原来,这青衣男子名穆怀善,手一松,指间鱼食便尽数落在缸中。他薄唇微微挑起一个弧度,有些许讽刺,“你回不回来又如何?” 虽非他所愿,但家里始终薄待了弟弟,对方多年态度不阴不阳,大爷一贯不放在心上,出了这般大事,他不回来看看不放心。 仔细端详兄弟一番,见他毫发无损,姿态如旧,这才放了心。 那边,穆怀善踱步到一边太师椅落座,抬眼扫了扫兄长,淡淡说:“太子殿下果然了得,若非我早有准备,恐怕真被堵住了个正着。” 提起那桩事,他悠闲姿态终于不见,面色阴了阴。 那庄子原是穆怀善成长之地,在他懵懂不知世事之前,留下了很多欢声笑语。这些,虽在现实面前倍显不堪,但到底是一份珍贵的回忆。 那庄子隐蔽也不大,后来需要扩建,他没有推倒老建筑,而是选择在边上重新规划。可惜十多年后,最终却付之一炬。 “人没被堵住就好。” 大爷隔着方几,落座在另一侧太师椅,端起茶盏呷了口。弟弟回忆他不知,他关心的重点在另一处,“不知此次损失可大?” “折损了庄子一半人手。” 提起这批心腹死士,穆怀善眸光冷冷,“大约是王泽德那边露了马脚,让人追踪而来。” 他不等兄长接话,便道:“我已使人给王泽德传信,此事你无需多管。” 穆怀善经手的事,一贯厌恶他人插手,大爷很了解,对兄弟的能力也不存疑,闻言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大爷不说,穆怀善却开口了,瞥了兄长一眼,他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不紧不慢道:“魏王被陛下怒斥,闭门思过,你这临江侯不待在承德帮衬着,却悄悄回了京,还真是放心。” 夏日余晖昏黄,洒在窗棂子上,又折射一部分到大爷的侧脸,他一抬首,赫然竟是当今国舅,临江侯纪宗文。 “这风头上,魏王殿下及我等应蛰伏,方为上策。” 提起这件糟心事,纪宗文眉心紧蹙,捻了一捻下颌的短须,“好在按如今前朝后宫局势,丽妃四皇子数年内无法崛起,陛下为平衡皇太子计,无需多久,魏王殿下便可返朝。” 幸好,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殿下太大意了些,怎可中这等算计,这柳姬,本是皇后娘娘谋算东宫的。” 皇太子即便喝了鹿血,依旧头脑清晰,利落将计就计,将祸水泼了回来,万分漂亮。偏偏,参与谋算的魏王却中招了。 纪宗文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等姿态,他从未在陈王、皇后心腹,以及临江侯府诸仆面前做出,只不过如今面对兄弟,终究没有遮掩。 “我早就说过,魏王资质只算中等稍上,偶有纰漏,不也是常事?” 穆怀善虽身在京城,但耳目灵通,柳姬魏王的消息,他昨日一早便得了,紧跟着,临江侯府也递了详细消息过来。 他冷哼一声,自魏王小时候起,他就不怎么看得上,觉得拥护其为主,忒平庸了些。偏胞姐纪皇后自傲于长子,而兄长也认为还行,可以塑造一番。 他倒要看看,能塑造出个何等的帝王之才出来。 “魏王平庸,远不及其弟。” 穆怀善掸了掸衣袖,斜靠在太师椅背上,三十岁的男人,外表俊秀,看着不过二十许,姿态不拘一格,却潇洒中带些许慵懒,让人脸红心跳。 “这是个好时机,正好舍了魏王,拥护陈王。”他说得十分平静,仿佛平白叙述着,今天天气还不错。 “不可,不可。” 纪宗文摇头摆手,魏王是他们仔细培养出来的,虽略显平庸,但可有不少可取之处。况且继承人这玩意,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说换就换。 “魏王殿下虽聪敏稍逊,但处事稳打稳扎,为人颇有胸怀,善于听取良策,也是个好的。” 穆怀善闻言嗤笑,魏王这些好处,当个太平盛世的君王倒是不错的,只可惜现在他一非帝皇,二者,甚至连皇太子也不是。 既然仅是一个皇子,还处于谋取东宫的要害位置上,当然是本人能力优异者更佳。 陈王就不错,虽年纪不大,处事犹带稚嫩,但为人有城府,脑子好使处事也果断,比其兄长要好上太多。 穆怀善人聪明,因为自小经历,更容易窥探人性黑暗,他算是纪皇后这边唯一看破陈王心思的人了。 只是,他从未揭破。 冷冷一笑,他站起来,“既然如此,兄长随意罢。” 穆怀善显然不悦了,这是送客姿态,纪宗文无法,只得站起,安抚兄弟几句,先行离开。 “主子,这确实是个换人的好时机,您,您为何不多多坚持?” 说话的人,是穆怀善的头等心腹,穆德。主子的身份,以及更看好陈王他皆知,见临江侯离开,一直侍立在一侧的他犹豫片刻,便开口劝问。 主子实力强劲,若是坚持,临江侯皇后也得郑重考虑,以前好端端的不适宜表态,现在不是刚好吗? 穆怀善嗤笑一声,“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临江侯府即便败了,又何妨。” 有家有族不能归,被迫改名换姓,甚至因祖母忌讳,连母姓也不许他从。藏匿在小庄子长大,虽母亲疼爱,父兄怜惜,不过,也仅此而已。 那位用替身之法救他一命的高僧精通岐黄之术,怜惜他病弱,替他调养了两年身体。期间见他可怜,无名无姓,大师俗家姓穆,便让他从了,取了一个名,怀善。 大师对他有再生之恩,取名自然当得,只可惜大师年岁太高,两年后坐化,他只得跟母亲离开。 穆怀善聪敏,在小庄子过了几年欢快的童年时光,便渐渐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他性情骤变,不复阳光,到如今,已有二十余载。 他并不在意临江侯府兴衰,也不在意胞姐之子是否登顶,协助夺嫡全为兴趣,享受了过程,成也好,败也罢。 他们爱拥护魏王,那就拥护吧。 穆怀善冷哼一声。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穆怀善京郊庄子被灭,稍一思忖,便明白肯定是王泽德那边出了岔子。 不论是呵责,还是提醒对方需警惕,他都必须再联系对方一次。 然而,他心下清楚,东川侯府必然在东宫的严密监视当中,这传信一旦不妥,将会彻底暴露自己。 穆怀善没打算由暗转明,传信用了一个出乎预料的法子。 这日东川侯王泽德赴友人宴席,散宴后,友人叫住他,递过来一封信,说是方才有个孩童送到门房的,署名却是给他。 王泽德诧异,接过一看,普普通通的封皮,右边写着“东川侯王泽德亲启”,左下方却是一方殷红小印,“琅嬛主人”。 他心中一震,瞥一眼火漆未动,便笑笑收起,告辞急急折返家中。 打开信笺,果然是二爷所传。 穆怀善隐晦将暴露一事说了,让他彻查身边,尤其王忠之流,必要时斩草除根。除了警告他以外,末了,还嘱咐他绝不许再联系。 王忠? 王忠确实是唯一负责联系二爷的知情人,只是,他不是肺痨死了吗? 王泽德立即召来当初送王忠离京的护卫首领,仔细询问。护卫见主子神情凝重,虽不明所以,但也知事情要紧,忙将当时情形仔细说了一遍。 王忠是肺痨,非常强的传染性,大家选择稍离一段团团围守,也情有可原。这事儿乍一听,毫无破绽。 难道王忠生病之前,曾无意中泄露了? 王泽德想起二爷所说的斩草除根,踱步思忖片刻,下了一个命令。 魏王这个夏天很倒霉。 喝个鹿血,本来打算狠狠算计东宫一把,不想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当天便被押回去,闭门思过。 这还未算罢。 纪婉青动了胎气,高煦暗怒,推波助澜,让纪后一党焦头烂额。 这不,魏王又被皇帝想起来了。昌平帝本非温和之人,怒气未消,随即一道口谕,将魏王遣返京城王府,继续闭门思过。 魏王脸面全无,不过亦只得灰溜溜被“送”了回去。 “我们出去走一走。” 负责护送魏王的禁卫军也不轻松,这位天潢贵胄暂时受挫,格外阴郁,看什么都不大顺眼。随行禁卫军大小头目首当其冲,偏魏王前景还是光明的,有释放低气压的底气,大伙儿只能干受着。 一换了岗回到暂居营房,校尉李平便解了腰封,扔在方桌上,对走在前头的上峰提议道:“王大人,我们打马出去走一圈。” 他的上峰正是东川侯世子王劼,揉了揉脸,“好,走吧。” 两人都憋屈得慌,立即换了身轻便衣裳,跨马出了营房,疾奔良久,一口气才顺了。 “这差事忒难受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李平为人粗豪,拼杀流血不皱眉,如今反倒浑身不舒坦。 “很快了,承德距京城不远,我们把魏王送回去,差事便成了。”王劼出身勋贵,更适应这些情况,闻言安慰李平两句。 牢骚几句,差事依旧得继续,见夜色愈深,二人便掉转马头,折回驻扎的驿馆。 来时憋闷,一气儿奔出老远,返回耗时肯定短不了,好在不赶时间,慢点无妨。 王劼眼尖,跑了一段,忽瞥见远处的树林后方,似乎有黑烟升起。 今夜月色皎洁,距离虽远,但定睛一看,却是真的。他一怔,这肯定不是炊烟,偏偏还不小。 难道有农舍遭遇祝融之灾? “走,李平,我们过去看看,” 王劼是个正义之人,李平亦然,二人毫不迟疑,立即打马绕了过去。 距离拉近,果然见冲天大火燃起,隐隐地,还能听到一两声惨呼哀鸣。 呼叫惊惶,隐含痛楚,似是被追杀的绝望者发出。 两人大惊失色,“刷”一声抽出随身腰刀,急急打马,往那边冲过去。 他们到地方时,已经晚了,几处农家院落大门洞开,火势熊熊,男女老少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一地的尸首倒在血泊中。 杀人者明显训练有素,有七八人,一水儿黑袍黑靴,黑巾蒙面,下手干脆利落。王劼看过去时,其中一人闪电一刀,刺中一名老者的胸膛,再扬手拔出,鲜血登时喷溅。 他大怒,“大周太平盛世,竟有人敢肆意行灭门之事?” 王劼也不废话,直接跳下马,直取那杀害老者的黑衣人。 自小从名师习武,从戎数年,王劼功夫相当了得,骤一交手,心下却一沉。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对方武功绝不逊色于已。 其余黑衣人水平也极不错,敌众我寡,王劼李平不后悔现身救人,却担忧徒劳无功,对方多杀两人后,照样逃之夭夭。 二人飞快对了一个眼色,王劼掩护,李平从腰间取出一直响箭放飞,“咻”地嘹亮一声,传得极远。 此地距离营地颇远,怕是一时等不到援军,两人背靠背严阵以待,以争取更多时间。 谁料敌方行为出人意表,首领瞥一眼王劼,打个响指,三人与他们周旋,余下的却快速绕到后面,窥机杀了被暂时护住的两个幸存者。 黑衣人们立即撤退,一丝恋战之意俱无。 温热的鲜血溅了王劼一脸,他又气又怒,当下大喝一声,当即扬刀,奋力往那首领挑去。 他这一招轻防守,重进攻,好在首领虽战斗经验丰富,堪堪避过。 只是,他的蒙面黑巾,却被挑了下来。 四目相对,王劼大惊失色。首领立即以袖掩面,乘对方惊愕,率众闪身退后几步,跃出围墙,打马离开。 被烧透的草棚轰然倒下,刚好落在王劼面前,错失良机,已经追不上了,李平却一转身,急急问道:“大人,你可有受伤?” “无事。” 王劼勉强笑笑,压下繁杂思绪,刚才那首领他竟认识,是他父亲的护卫首领,铁杆心腹。 他震惊万分,瞥见地上尸首,心下一动,忙俯身扳过脸一看。 老者方脸厚唇,沟壑纵横,王劼心下“咯噔”一声,这人他曾见过,是东川侯府前任大管事王忠之父。 王忠的家人,早已放出去当良民,返回原籍了。他们的原籍在江南,如今竟在京城以北见到对方。 王劼并不蠢笨,他察觉,自己似乎触及了父亲的隐秘。 “父亲,你为何如此?即便是下仆,也不是说杀就杀,更何况良民?” 黑衣人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而禁卫军也不管这遭,移交给当地衙门后,便继续护送魏王上路。 王劼思绪翻滚,一回到京城,便立即直奔回家,诘问父亲王泽德。 他很失望,从前父亲不是这样的,为何说变就变? 不,或许这是父亲隐藏的一面。 纪叔父没去世之前,他不也以为父亲重信守诺吗?结果才发现,纪婉青一成了孤女,父亲就隐晦表示,不愿意结亲了。 想到此处,王劼心中一动。 自从纪婉青来过信以后,王泽德便开始躁动,虽掩饰的很好,但亲儿子还是隐隐察觉了。 他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父亲,难道是因为太子妃娘娘那封信?” 此言一出,王泽德面色大变,当即拍案而起,怒斥道:“逆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太子妃娘娘久不联系,与她有何干?” 都说知父莫若子,这话不假,王泽德一瞬间的反应太过激烈,虽马上回过神来,恢复正常,但也露了痕迹。 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僵立当场,忽视父亲恢复平缓的语气,脑子快速转动。 东川侯府与靖北侯府虽多年交好,但因纪宗庆一贯不爱用利益考验友情,所以两家其实并没有钱银产业的纠葛。唯一有交涉的,就是两位家主同为武将,并为袍泽。 严格来说,是上下级,纪宗庆是上,王泽德稍下。 这唯一的纠葛,三年前骤变的态度,纪婉青来信后的躁动,如今的杀人灭口动机为何? 三年前?三年前! 电光火石间,三年前纪宗庆战死的松堡之役划过脑海。 王劼猛地抬眸,紧紧盯住父亲,呼吸急促起来,“父亲,松堡之役?” 他猜测毫无根据,不过是含而不露的半试探,不想王泽德闻言,却爆发前所未有的怒火,当即指着他怒斥,“你这个逆子!” “不好好当差,却整天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给老子滚出去!” 王泽德怒发冲冠,一个砚台丢向王劼,没砸中,墨汁溅了他一脸。 他一时失语,浑浑噩噩被赶出了外书房,返回自己院子,屏退下仆,关在屋中,掩面痛哭。 他直觉,一切都是真的。王劼不知道父亲若有涉及,那究竟涉及进去多少。 他是正义之人,说是嫉恶如仇也不为过,偏偏,却什么也不能做。 毕竟,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万一,父亲并没有做过呢?且王泽德是王劼之父,百善孝为先,孝道深植他的骨髓。 东川侯府养育了他,这祖宗传下的百载基业,也不能毁在他的手里。 王劼无法做出弹劾亲父之事。 不过,这东川侯府却已如坐针毡。他痛苦至极,却不得宣泄之法,闭门两日,终究选择远离。 他决定调任处境,前往北地边城驻防。 大周与鞑靼常有交战,他奋勇杀敌,即便为国捐躯亦无妨,或能替父亲赎去些许罪孽。 临行前,他写了一封书信交给纪荣。 姓王的对不起纪家,他也对不起她,只是事情已成定局,再知道多些,不过徒增伤悲。 王劼每每想起两人有缘无分,心如刀割,写了毁,毁了写,数日斟酌,才写成了一纸信笺。 这封书信,是先到了高煦手里的,纪荣连同临江侯府暗探传出来的消息,一起送到承德。 纪婉青手上的眼线,有不少是临江侯府的积年世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刻意打探之下,当年那位“二少爷”离府后的蛛丝马迹,就出来了。 还有一份密报讲的,就是王泽德命人灭口王忠家人,却世子王劼撞破,儿子诘问老子,父子大吵一场,不欢而散的事。 王劼迅速调任离京了,临行前给纪婉青写了一封信。 高煦打开密报,垂眸仔细看过,也没急着处理,视线反倒落在那封“纪世妹亲启”,署名“王世兄”的信笺上。 纪世妹?王世兄? 他微微挑眉,表情不见变化,只端详着这封用火漆密密封住的信笺。 不管高煦心中有何感想,私启妻子信笺这种事情,他是干不出来的。 于是,他站起来,往后院行去。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纪婉青手里被塞进一封信,莫名其妙的,她不明就里看着身畔夫君。 “嗯?” 高煦挑唇,“王世兄给你的。” 他神色一如既往,语调不紧不慢,微微扬唇,却与平日有些差异,配搭起这书信情景,有些古怪。 纪婉青疑惑,下意识接过信笺,顺势垂目一看,只见普普通通的淡黄色封皮上,上书“纪世妹亲启”,右下方还有行小字,署名“王世兄”。 她登时乐了,一边拆开火漆封口,一边笑吟吟瞅他。 这是吃小醋了吧? 这揶揄的目光,让高煦轻哼了一声。 自从夫妻二人互通心意后,许久不见他这姿态,纪婉青也不惧,她眼尖,见他耳根处已微微泛红。 “我心里只有殿下的,再无他人。” 纪婉青很高兴,她支起身子,凑在他耳边,娇娇地说了一句。 “孤知道。” 高煦薄唇微微挑起,这次笑意达了眼底,他手上动作也不慢,一见妻子自软塌上支起身子,便伸出手臂环住她,虚虚护着。 小夫妻偎依一起坐了,纪婉青抽出信笺,也不忌讳他,直接展开就看。 这封信其实真没什么,王劼很懂分寸,连措辞也是一再斟酌,绝不授人以话柄的。只不过,他通篇书信隐带愧疚,短短七八行字,深切歉意不容忽视。 纪婉青微微蹙眉。 高煦顺势一起看了,他知道妻子心意,见那姓王的小子确实没有非分之想,这才勉强表示满意。 接着,他便将王泽德派人斩草除根,被王劼刚好碰上,父子大吵一场,王劼立即调任处境的事情说了。 纪婉青一叹,“我父亲在时,曾赞扬王世子,说他忠肝义胆,为人正直端方。” 纪宗庆对王劼给予高度评价,或许,其父王泽德也曾经是个这样的人,只是经不起时间变迁罢了。 她不含感情,单纯惆怅,高煦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世事本无常,你无需太过介怀。” 不管怎么说,王劼现与她无关,在夫君面前太惋惜差点成未婚夫的竹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纪婉青说过一句,便罢了。 她大大方方,随意将书信交给何嬷嬷,后者如何收妥,她也不问。 高煦也并非纠结这些旧事的人,他随即便取出另一封密信,递给妻子。 这是纪婉青在临江侯府的眼线传来的,她一见,便精神一振。 等了也有一段时间,终于有消息了。 第一任靖北侯,即是纪婉青亲祖父,确实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深知自己庶子出身,虽与嫡兄很融洽,但两人却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有备才能无患。 他被封侯爵,自立门户,从临江侯府搬迁出来时,原来埋伏下来的暗线,却一点没动,继续蛰伏。 这里面有他与生母两代人的经营,数十年发展下来,绝大部分眼线都是经年世仆。他眼光独到,暗探忠心耿耿,传承下来,如今都在纪婉青手上。 在打探临江侯府秘辛上面,这些人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这是无论功夫多高,观察力多敏锐的探子,都无法取代的。 承德这边的命令传回去后,大半个月功夫,蛛丝马迹便出来了。且暗探们谨遵主子吩咐,绝不冒险轻进,打草惊蛇。 打开密信,纪婉青垂目细看,第一张信笺先说明了情况,而第二张则罗列了不少人名。 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当事的不过是个早夭的孩童,且事涉机密,知道内情的本只有极少一撮。暗线们是世仆,他们先认真回忆,当年那段时间,那几个关键主子身边,有那些亲近下仆。 再圈定一些很可能知情的,一一记下来。 这群人当中,不少还继续在府里当差,且身居要职,这些人不能轻动。 不过,还是有一小部分,却有了其他际遇,反正已不在诸人视线当中。 后者,很适宜下手。 于是,暗探们这大半个月来,便是努力打探这些人的去向。 勋贵人家的世仆们,大部分都认识的,自有一个交际圈子,用了水磨功夫,这些人的后续去向,或多或少都有了消息。 后面,就不归暗探们管了,消息传上来,让主子处置。 “殿下,这两个出了府,已不在京城讨生活的,正好合适。” 事情涉及侯夫人余氏亲子,余氏处理得很妥当,几乎没什么缝隙可窥;而老侯爷本人的心腹,以及当年世子现在临江侯的亲信,在侯府还相当有体面,也不适合碰触。 纪婉青点的这两个,是当年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配了管事,后来随夫婿出府,当了良民,辗转离了京城。 不过,二人的去向有迹可循,想必寻摸一番,便能找到人了。 高煦颔首,“嗯,这两个不错。”正是他之前看好的。 夫妻意见达成一致,这事儿便定下来了,后续的交给高煦,纪婉青就不插手了。 “今儿你身子可舒坦?孩儿可乖巧?” 正事谈罢,高煦便再次关切起妻儿,他说话间抬起大掌,轻轻覆盖在纪婉青的腰腹。 胎儿不过两个多月,掌下依旧平坦,不过,还是有些微不同的,小腹位置不复往日柔软,已经有了实在的感觉。 他微笑。 纪婉青孕期反应不严重,只是早晚有些孕吐,其余还好,没怎么受罪。她并没说孩子太小之类的话,纤手覆盖在大掌之上,只含笑道:“我很好,孩儿也很好。” 这是高煦最喜欢听的话,他很高兴,照例与妻子孩儿好生说了一番话,才依依不舍离去。 没法子,他朝务繁忙,还得安排各种私下要事。 这两个老太君曾经的大丫鬟,很快就被找到确切位置,说来也巧,这两人都在生活在承德附近。 一个姓袁,就在承德城内,另一个则姓梅,则在附近的高桥县。两女夫婿都是商人,家境还算殷实,甚至彼此也有联系。 许驰查到此处,就直接将这事移交到林阳手里了。 “殿下,请。” 此事查探到此处,就已到了一个重要转折点,二爷如今身份一旦揭晓,很多疑惑应能迎刃而解。 恰好高煦有些许闲暇,便微服出了行宫,到地方后,林阳在前引路。 审问两名大丫鬟的地点,并非审讯室,而一处表面普通的民宅。毕竟,这两位是都是妇人了,有夫婿儿女幼孙,发迹以后,跟旧主家没联系已多年,撬开对方的嘴想来不难。 高煦一身宝蓝色长袍,玉冠束发,衣饰与寻常贵公子并无两样,他穿过回廊,在前厅首位坐下,端起茶盏呷了口。 “开始吧。” 隔壁次间,就是临时审讯室,房门处换了一道特制帘子,对面看过来模糊,而高煦则清晰将次间收入眼底。 “你们是什么人?究竟有何目的?” 袁氏梅氏一大早出门,眼前一黑,再醒来已在陌生院落,看守男子沉默不语,明显训练有素,二人胆颤心惊。 两人昔日能脱颖而出,当了老太君的大丫鬟,也不是愚蠢之人。同时被挟持,忆及两人唯一的共通点,相视一眼,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林阳出现,袁氏壮了壮胆子,“壮士,我二人离开临江侯府已久,命不好,亲眷也无,怕是无法襄助壮士。” 两人是世仆出身,若非没有至亲,是不会轻易出府的。 林阳笑了笑,“二位无需惊慌,你们与临江侯府多年不联络,我都知道。不过,既然能请二位来,自然是能帮上忙的。” “既然能帮助壮士,我等自知无不言。” 林阳虽态度平和,但二人若不合作,她们毫不怀疑,对方将会使出雷霆手段。毕竟,连她们这种犄角旮旯人物都翻出来了,能耐绝对小不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袁梅二人既已离开主家多年,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相较之下,当然是自己与家人重要太多。 她们现在只期盼,能顺利趟过这场飞来横祸。 袁氏拉着梅氏,朝林阳行了个大礼,“壮士问什么,我们说什么,只求壮氏高抬贵手,饶过小妇人。” 话罢,二人转身垂眸,又朝通往隔壁前厅的门帘子方向,行了个大礼。 林阳就是从这地方出来的,而这门帘子后面影影绰绰还有人,后面坐着的,肯定是比林阳更大的人物。 二人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头。 至于后面坐的是谁,这群人又是有何来头,两女一概不想知道。曾经处于勋贵人家深处,她们很清楚,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门帘后面,传来一低沉醇厚的男声,很年轻,男子淡淡道:“只要你等知无不言,自可无碍。” 二位妇人大喜,赶紧磕了头,又转过身来。 林阳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昔日,上一任临江候与侯夫人余氏,年过四旬得一幼子。此子与父亲有大冲,四岁死遁以后的详情,你等一一道来。” 袁氏梅氏闻言惊诧,不过想来也不出奇,既然对方找到她们,那么肯定是查清楚当年猫腻的。 “当年,我们是跟在老太君身边的,虽说了解一些,不过都是听说。且我们配人后,消息便少了,等到老太君去世后,我等离府,更是一丝消息俱无。” “无妨,将你们知道的说出来即可。” 两女也利落,一边回忆,一边开口,“当年,二少爷与侯爷相冲,必有一亡,老太君便决定,弃了二少爷。只是夫人余氏却难舍,连夜携子去了京郊灵隐寺,寻求破解之法。” “也是二少爷命不该绝,高僧给了一个替身之法,不过,二少爷命是保住了,其他却要归了替身。日后只得隐姓埋名,父非父,母非母,再不得相认。” “二少爷便成了无名无姓之人,因为老太君忌讳,他连母姓也从不得,后来听说,是从了替他调养身体的高僧俗家姓氏,还取了一个名,叫……” 说到这里,便到了关键之处,若二爷混了官场,有了名字,一切便无所遁形。 前厅次间雅雀无声,袁氏梅氏在回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半响,袁氏“啊”地一声,“我想起来了。” “高僧俗家姓穆,给二少爷取名,怀善。” “穆怀善!” 林阳惊诧,脱口而出。 而端坐在前厅太师椅,一直双目微闭的高煦,倏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穆怀善?” 高煦是午后出的门,纪婉青知道他的去处,心下惦记,一直等到傍晚,才见人回来。 夫妻携手在软塌上坐下,她有些疑惑,“殿下,这是何人?” 高煦冷哼一声,“从二品定国将军,大同都指挥使,总领大同军务。” 袁氏梅氏是老太君身边的人,内情知道一些,但并不详细。不过,这也足够了。 二少爷在灵隐寺调养了两年身体,已如常人,后来高僧坐化,他被母亲余氏接回,安置在京郊一个小庄子中养着。这个小庄子的大概方位,正好契合了许驰围剿之地。 还有其余种种琐碎之事,总的来说,已经可以断定,这二少爷即是“二爷”。 两女透露的最重要一个信息,就是二爷的姓名。 穆怀善。 高煦是皇太子,对于京城大小官员,乃至京外的封疆大吏,还有就是王朝统兵的高级武将,他都了然于心。一听这个名字,便立即对应起来。 这穆怀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出身山东小族穆氏,文能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武能技压群雄。 他十四岁从戎,十数年来经历大大小小战役,勇猛善战,谋略过人,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已跃升为手握重兵的都指挥使,镇守一方。 关键他还是一名相当俊秀的美男子,年不过三旬,腹中又有文墨,举止洒脱自若,素来是闻名遐迩的儒将代表人物。 这人表现一贯忠君爱国,高煦虽不怎么接触对方,但他心胸开阔,对这类型人物,向来都是心存赞赏的。 哪怕对方并非东宫麾下。 不过,这些都是今日之前的事了。 “二爷”与穆怀善挂上勾,十数年来表现得多完美,只说明了他的伪装有多好。 高煦脸色阴沉,如今看来,对方出身那个穆氏小族,也只是临江侯府给安排妥当的罢了。 穆怀善本身能力卓绝,又有父兄暗中扶持一把,自然更容易出头。 “从二品定国将军,大同都指挥使。” 纪婉青默默复叙一遍,她从前是女儿家,虽父亲疼爱,也不禁止她往外书房跑,但到底还是不甚了解京城官员姓名的,更别提驻外武将。 只不过,大周朝的文武官制,她却是研究过的。 由于北边有鞑靼虎视眈眈,总试图南下侵犯,所以本朝一贯在北方陈重兵防守。这一条防御线中,有九个点是最关键的,总兵力占据王朝超过一半,有时还能达三分之二。 其中以宣府、大同、辽东、延绥为主,其余五者稍稍次之。 穆怀善年不过三旬,不但已是从二品高阶武官,他还镇守一方,真真切切手掌兵权。 年轻有为,极为了不起。 “这穆怀善,一贯是个中立保皇党,还颇得父皇看重,松堡之役之前,他已是从三品都指挥使同知。后面鞑靼大军压境,大同也是重要战点,原都指挥使战死,他临危受命,率将士成功击退敌军。” 出身小族,不结党营私,能力卓绝,正合了昌平帝青眼,穆怀善有了中立保皇党身份,后面自然替代了上峰位置,稳坐都指挥使一职。 如今揭露对方其实是纪皇后胞弟,对东宫来说绝非是个好消息。高煦虽不惧,但他的战略部署,也必须重新调整一番。 妻子神色隐有忧虑,他微笑安抚,轻拍了拍她的手。 高煦目光沉着,很自信,纪婉青安了心,遂转移重点,重现将视线放在三年前,“殿下,大同距离松堡宣府两地颇近,你说……” 她很敏锐,二爷身份一被揭破,立即点出最关键的地方。 大同距离两地不足二百里地,即便是步甲,急行军亦一日余可至,这么便利的地点时间,穆怀善有没有插手松堡之役? 根据他与王泽德之间的传信,必定是有的。 这场战争很惨烈,父亲兄长保家卫国,奋勇抵御敌军,还要被己方几路人马暗中算计。 纪婉青眼圈泛红,有泪水溢出。 高煦一叹,给妻子抹了泪,“如今涉事之人渐渐浮出水面,相信无需太久,便能为你父兄报仇雪恨。” “也为楚将军洗刷冤屈,重新正名。” 纪婉青有孕未满三月,情绪不适宜起伏过大,她自是清楚,深深吁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仰脸对目带关切的高煦说道:“殿下,我无事。” “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部署?” 穆怀善找出来了,松堡之役缺失的最重要一环,也同时浮出水面。 皇后临江侯幕后示意,或还参与了制定计划。穆怀善则是临场指挥者,与东川侯王泽德里应外合,及时设法截住楚立嵩带领的援军,导致救援不及,松堡几乎全军覆没。 当然,王泽德所在的宣府这边,或许还有其他将领同插一足也不定。 总而言之,这场大战役过后,纪皇后一党成了最大受益者。除了顺利铲除纪宗庆,让东宫损失了一个强悍的隐形军方支持以外,还因北边军方出现不少高级武将空缺,给填补了一些自己人上去。 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穆怀善了,他成功将大同兵权完全掌握在手里。 这里面势力交错,关系复杂,纪婉青他们需要先理出一个线头,作为突破口。 她精神一振,整体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已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了,若成功为父兄报了仇,还能利落将这股势力打垮。 “穆怀善如今回京述职,兼领回京的大同班军,短时间内不会折返大同,孤命许驰亲自过去探一探。” 在回来的路上,高煦已经在思虑下一步行动,他打算双管齐下,在京城也同时有另外行动。 他虚虚拥住妻子,低声道:“皇后、临江侯、穆怀善,此三者相对而言,临江侯府防守最薄弱,我们应争取在此地有所突破。” 纪婉青立即了然,这个防守最薄弱,仅是对他们而言,毕竟她手里有父亲留下暗探,条件得天独厚。 “殿下说得对,我立即去信纪荣,让他把消息传到临江侯府。” 她立即唤人进屋,取了笔墨纸砚,就着炕几奋笔疾书,完了等墨迹稍干,便交给高煦。 信上写的是,让暗探们仔细留意临江侯身边的心腹,看能否找到破绽。 主子办事,身边总少不了心腹协助,这些心腹全程参与其中,即便不清楚全部真相,也有十之七八了。 揭破了穆怀善身份,现已确定是纪皇后一党干的,从纪宗文身边突破,最合适不过。 夫妻心意相通,纪婉青也不用高煦仔细说,便已了然。 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十分好,高煦含笑看了她一眼,才把信收好。 严肃的正事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该说些夫妻之间的小话。 高煦斜靠在姜黄色缠枝纹大引枕上,将妻子搂在怀里,力道不松不紧,大掌正好放在她腰腹。 纪婉青曲线依旧,不过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很细微的变化,不过孩子他爹早就察觉,每日与孩子交流,至少得有个五六遍。 她告诉他,孩子虽小,但渐渐对外面有了感知,爹娘与他多交流,他是知道的。 那个时候,刘太医那老头刚巧赶上了,只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子,撩了她一眼,就没了反应。 高煦却很认真,颔首记在心上。 先与孩子好好交流了一番,高煦便道:“青儿,再过两日,孩儿便满三月了。” 怀胎满三月,就坐稳了,实际刘太医今日诊平安脉,便说娘娘已坐稳了胎,不过高煦坚持要多等两日。 太子妃有身孕,尤其头一胎,是不能一直瞒着的。等十月过后才突然蹦出一个孩子,这是不合适的,深究下去,便是皇太子不信任皇帝。 拖延到三月才宣布,已经是极限了。 小夫妻已经商量过,等孕期满三月,就对外宣布。至于后面纪婉青假借孕期反应大,闭门不出,则是后话。 她闻言点头,“嗯,我知道的。” “青儿放心,我定会护你与孩儿周全。”男声低沉,极为郑重。 她仰脸微笑,“我当然相信你。” 两三日时间,很快便过去了,这天上午,皇太子妃略感不适,召了太医。太医诊脉后,宣布了大喜讯。 太子妃怀孕三月,脉息强劲,胎相稳固,由于今年有闰月,太医预计岁末,便是分娩之时。 皇太子今年已二十有一,大婚晚,膝下犹虚,这一直是朝中文武瞩目之处。心怀好意者关切,立场相对者庆幸,这实在是东宫唯一的短板。 如今大婚不足一年,太子妃便传出孕信,可谓非常之及时。 这个大喜讯一经传出,震动了整个前朝后宫。不过,不管真欢喜还是假乐意,这等意义重大的事,都必须表现出欣喜姿态的。 昌平帝大喜,嘉奖了太子妃,当天上午,赏赐流水般进了清和居。紧随其后的,就是皇后的褒奖以及赏赐,琳琅满目。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第一时间对头个孙辈的即将到来,表示了由衷的喜悦。 其余高位妃嫔,底下一众皇子,都及时送来贺礼。满朝文武,亦上折子恭贺。 一石激起千层浪,外面纷纷扰扰,暗流涌动,不过,都打扰不了纪婉青。 太子妃这孕期反应要么不来,一来是十分迅猛,听说晕眩呕吐,太医一再嘱咐,要卧榻静养,不得费神劳累。 皇家本以子嗣为重,更别提太子妃头胎的要紧程度了,既然要卧榻静养,不得费神劳累,那肯定贯彻执行。 清和居后院闭门谢客,太子妃专心养胎,也不能再出门。 这表面看着很平常很和谐,然而,其中猫腻并不难懂,绝大部分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坤宁宫与东宫什么关系,这不必多说。太子妃有了身孕已三个月,才“被察觉”,然而,她之前称病不出已有一个多月。 很明显,这是在防着皇后,等胎完全坐稳后才宣布的。 这防备的举动持续,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杜绝了绝大部分可能性。偏偏,太子妃的借口理直气壮,皇后不但不能反驳,还得微笑着安抚,让对方好好养胎。 因为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前朝后宫震动,坤宁宫与东宫关系更加微妙,皇后与太子妃这对同宗姑侄,分歧愈大,已不可调和。 “哗!”“噼啪!” 皇后扬手,将炕几上香炉茶盏等物猛地扫落,鎏金小香炉重重落地,打了个滚儿,青瓷所制的茶盏则粉身碎骨,碎屑溅起,撒了一地。 她怒极反笑,“好一个东宫,好一个太子妃!”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皇太子是储君,而纪皇后母子则要夺储,双方表面不见得和谐,而内里更是欲除之而后快。 当初皇后设法,从娘家族内选了一个贵女,将其推上皇太子妃之位,乃是一箭数雕之举。 其中之一,就是尽力延迟太子嫡子出生。 这个心思其实不难猜,然而却太容易见效。太子被硬塞了一个纪氏女为妻,没有感情基础,却对这个姓氏有深切厌恶。 夫妻感情失和,太子对太子妃多有猜忌,这种情况下,如何能敦伦频频,诞下嫡子? 结果一如皇后所料,太子妃被冷落,甚至权衡之后,往坤宁宫靠拢,当起了钉子眼线。 皇后还算满意,冷落好啊,一直冷落下去,东宫迟迟没有嫡子,甚至因高煦不喜女子近身,连庶子也不见。 储君膝下没有子嗣,是一处非常明显的短板,随着太子年岁增长,这个短板还会越来越明显。 这件大大有利于皇后母子。 不想,如今一个晴天霹雳轰下来了。 太子妃有孕。 这胎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昌平帝头一位孙辈,若是男胎,就更加了不得了。 太子大婚到如今,不足八个月,太子妃坐胎已经满了三月,那就是说,夫妻成婚不足半年,她就怀上了。 皇后生了两子,妇人怀胎她最清楚不过,不可能真三月才发现。即便纪婉青大意不懂,她身边不是有经验丰富的陪嫁嬷嬷吗? 她面色阴沉沉,“这般看来,太子妃并没有被冷落。” 要将怀孕的消息隐瞒得这般严密,少不得高煦出手,东宫夫妻不但没有耽搁怀孕生子,恐怕连交流也不会少。 “好一个太子妃!她大约是忘记了,她还有个妹妹在本宫手里。” 皇后被愚弄,忆及纪婉青当初黯然神伤,左右权衡后不得不屈服,她怒火高炽,狠狠一掌拍在炕几上。 “啪”一声闷响后,她修长指尖上套着的嵌红宝指甲套边缘处,溢出了些许殷红之色。 “娘娘,您……” 乳母胡嬷嬷眼尖,赶紧上前,小心伺候主子把指甲套取下。果然,修剪圆润的指甲已折了,力道太大,伤口还不算轻。 她赶紧吩咐宫人取了伤药来,给主子敷上。 “娘娘,您消消气。” 皇后最近心力交瘁,外有魏王一再被打击,陈王接掌朝事也不顺遂。内有丽妃步步紧逼,携皇帝口谕分割宫权,硬生生从她身上咬下了一大口肉。 她生生老了好几岁,浓妆描绘,已遮掩不住憔悴。 胡嬷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边轻手轻脚给包扎,一边低声劝慰道:“娘娘,或许情况没那般糟糕。” “太子妃即便受冷落,按规矩,太子每逢初一十五,也是得往她屋里点卯的。太子年轻,平日不近女色,想必偶尔也有碰触的。” 年轻男子,本需求旺盛,尝过滋味再憋着,怕是更难。太子身边没有其他女人,与太子妃同睡一榻,即便不喜欢,恐怕也有失控的时候。 若是幸运,也可能怀上。至于怀上后,太子愿意出手遮掩也正常,毕竟,这是他的孩子。 “嬷嬷说的,也不无可能。” 皇后怒意缓了缓,其实扪心自问,她若是太子,恐怕也无法对个纪氏女毫无芥蒂。 “只不过,即便这些是真的又如何。” 不管过程如何,都改变不了什么。纪婉青一旦有了孩子,在东宫便有了根,立场将会截然不同。 东宫若倾覆,她的孩子会随之凋零。为母则强,妹妹与亲生骨肉,硬要选一个,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皇后面上乌云密布,胡嬷嬷无言半响,劝道:“娘娘,不若我们先试探一番,或许她心存侥幸,欲两者兼得亦未可知。” 纪婉青那妹妹,不是寻常意义的姐妹。二人一胎同生,父母早逝,相依为命数年,不到万不得已,恐怕不忍舍弃吧。 她或许会敷衍,但应不会直接翻脸。 皇后闻言,却摇了摇头,“嬷嬷,恐怕未必。” 太子本非庸碌之辈,既然有了孩子,那他对太子妃的关注程度,肯定提升不止一个级别。不能再冷落,那么预防措施就该到位了吧。 不再如从前一般放任自流,若纪婉青有异动,他不会一点不察。 “不过,先试探一番也好的。” 皇后动了动手指,一阵疼意传来,清和居严防死守,那就从另一边先探一探。 “嬷嬷你传信边城,吩咐孙家动一动,让那纪婉湘受些伤,或许惊吓。” 皇后打算通过胞妹来试探纪婉青,这她还不知道,目前,她正准备见客。 不是说闭门谢客吗? 因为今天的客人有点特殊,高煦的舅母冯氏,领了女儿,前来拜见怀孕的太子妃,探视一番。 于是,太子妃感觉便好了些,可以稍稍见上一面。 反正普通孕期反应也不是病,还没常理可言,她说好就能好起来了,她说不舒服就不舒服。 “娘娘,您说这身如何?” 何嬷嬷仔细翻着衣箱,最终选出一件大红镶明黄边的飞凤纹宫裙,捧上前来,给自家主子过目。 纪婉青好笑,“嬷嬷,不用这般仔细。” 太子妃的衣裳,就没有不好的,不管家常还是外出样式,件件精致,无一丝瑕疵,随意捡一件见客的就行了。 “哪里不用?” 何嬷嬷一边说话,一边小心搀扶起主子,伺候着更衣,一边低声嘱咐道:“娘娘,您多注意那吴姑娘。” 她神色戒备。 也难怪,太子妃宣布怀孕,吴家来人其实正常,不过冯氏不领两个儿媳妇出门,却独独带了个正当龄的姑娘来,就很有些微妙了。 乳母的心思,纪婉青不是不知,不过,她面上并无紧张之色,“嬷嬷,若真有此事,殿下会处理妥当的。” 她说过相信高煦的,这事儿只要男人不乐意,其余人怎么折腾也白费心思。 至于这件事,她倒觉得,很可能是太子外祖父吴正庸的意思。 吴家行事作风一贯正派,譬如从前高煦不近女色,也没见硬要塞人。如今,大约是吴正庸见外孙既打破了旧例,妻子怀孕后,身边却没人伺候,就操心一番罢。 吴正庸必然不是死缠烂打之辈,只要高煦表态婉拒,安了外祖父的心,就可以了。 纪婉青其实猜测得不错,吴正庸心疼外孙,询问了唯一适龄的孙女吴静姝的意思,见孙女不反对,他便打算问一问外孙子。 吴夫人冯氏作为吴家代表,进宫探望太子妃,吴静姝也让一起去了。 男人对这方面,总是没那么敏锐的。吴正庸想着,若事儿不成,就当亲人相聚;若是其他方面成了,孙女进去看看,认为不合适还能再考虑清楚。 吴正庸是疼爱孙女的,但其实他多虑了,吴静姝一贯倾慕太子表哥,从前便怂恿过母亲给父祖提议过,可惜太子没意思不说,还夹杂了很多不和谐因素,便搁了浅罢。 太子被赐婚后,家里开始另行张罗她的亲事,吴静姝当时黯然伤神许久,就在她不得不认命的时候,转机来了。 她偷偷恋慕表哥已久,虽说侧妃遗憾,但也是很乐意的。 “姝儿。” 知女莫若母,冯氏见女儿隐带期盼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娘不是告诉过你,太子殿下未必答允吗?” 说实话,侧妃到底还是个妾,穿不得大红,坐不得正位,日日得给正室请安行礼,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她并非全心欣喜的。 只是女儿一听消息,便眼睛一亮,难掩雀跃,她也不忍阻拦。 罢了,侧妃之位也尊贵,皇太子是女儿表兄,又与母家一贯亲厚,女儿进了东宫,也是能过舒坦日子的。 马车已经驰近宫门了,如今事到临头,冯氏又开始患得患失,也不知太子妃好相处不?她看着眼前不算精明,因家里环境简单,性子养有些天真的女儿,对这事实在不怎么热衷得起来。 “娘!” 母亲这么说,吴静姝不乐意了,想起事情远未成,她闷闷地扯着帕子。 “唉。”冯氏再次叹息。 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清和居还是必须走一趟的。冯氏母女与吴正庸分道扬镳,安静跟在引路宫人身后,进了后院正殿。 等了片刻,听见一宫人扬声唱道:“太子妃娘娘到!” 冯氏母女立即福身见礼。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挲,环佩轻响后,上首位置传来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二位无需多礼,都是一家人,快快起身坐罢。” 二人站起,余光顺势往上首一瞥,心下不禁微沉。 国色天香的年轻少妇,美眸熠熠生辉,乌黑云鬓高耸,简单而精致的白玉钗环画龙点睛,与她如月色般皎洁的雪肤相辉映。 她一身大红夹明黄绡纱宫裙,端坐上首,眉梢眼角隐带自信,顾盼生辉,举手投足之间,优雅闲适,贵气天成。 还有很重要一点,纪婉青有了身孕,未施粉黛。 作为外命妇,冯氏朝贺过,也曾远远见了浓妆的太子妃。她没想过,对方卸下妆容,还要美貌太多。 饶是她很可能是太子侧妃之母,也不禁赞叹,好一个风姿过人,秀色天成的女子。 冯氏扪心自问,若她是男子,大概也会为这么一个女子倾倒吧。 当即,她便将送女儿进宫的念头打消了,站在太子妃身边,吴静姝相距远矣。 仅有亲情,那最好当亲人,否则这辈子都不会畅快。人心是不会满足的,女儿如今期盼陪伴太子,成功后,他日就会奢求情爱。不如一开始,就打断这个念头。 “谢娘娘赐座。” 打定主意,冯氏行动也很明确,不动声色扯了扯女儿,温婉一笑,“既然太子妃抬举,臣妇便厚颜了。” “前两日听闻娘娘大喜,太子殿下将有子嗣,父亲很高兴,令我等赶紧递牌子进宫一趟,回去后好告知他,也能安心。” 对于吴正庸,纪婉青是听高煦说过的,自家男人对外祖父心存敬意,对方也当得,夫妻一体,她自然也如此。 她正了正身子,笑道:“有劳外祖父惦记,也有劳舅母奔波一趟。” “谢娘娘抬举。” 冯氏微微欠身,既然纪婉青态度亲热,她也不客套,“既然娘娘说了,我是殿下舅母,姝儿是殿下妹妹,能走这一趟,也是极欣喜的。” 这不动声色之间,她将吴静姝这趟进宫,说成了兄妹情谊。 纪婉青秀眉一挑,她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面前温婉的中年美妇,对方笑语晏晏,恭敬不失分寸。 “舅母说得是。” 她微微一笑,这回,大概不用高煦表态,也是能解决问题的。 这边两人已达成共识,那边因初见太子妃怔忪片刻,刚回过神的吴静姝闻言却一惊,她急了,“娘,我与殿下是表兄妹!” 兄妹与表兄妹,差了一个字,天差地别。 其实,吴静姝平时也不会这般,只是骤见面的太子妃太打击了她,她心神大乱。而知母莫若女,母亲的心意她隐隐察觉,当下就一急失了分寸。 冯氏大怒,瞪了女儿一眼,压低声音喝道:“住嘴!娘娘跟前,焉有你说话的地方?” 她严母角色不少当,吴静姝也并非蠢笨如猪,回过神后,垂头抿唇,低低告了罪,红了眼圈。 下面母女二人的官司,纪婉青尽收眼底。她恍若不觉,既没有出言安抚,也没有不悦,缓了缓,便徐徐说起其他。 冯氏也识趣,二人一唱一和,一直等前面来报,说吴阁老要离开了,方主动站起告退。 纪婉青命何嬷嬷代她去送,等母女身影转过隔扇门消失后,她脸上微笑就收了。 自家夫君被人惦记,且对方明显有真情,她当然不乐意。 既然不高兴,那就得让男人知道。 送走外祖父以后,高煦回屋,便见妻子一反常态没迎上来,反倒坐在软榻上,娇哼一声瞅着他。 这是使小脾气了?他含笑,“青儿怎么了?” 纪婉青嗔了他一眼,气鼓鼓道:“有小姑娘惦记我夫君,我不高兴。” 妻子年龄不大,偏她语调老气纵横,一副长辈口吻说人家是“小姑娘”。 高煦眉目带笑,挨着她坐下,“哦?竟有此事。”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吴正庸方才就在前面,祖孙俩刚分开,她不信他听不懂,纪婉青娇哼一声,嗔了一眼侧脸不看他。 “青儿?” 高煦不过想稍稍逗引一下她,可没打算让夫妻间留下隔阂。她在意什么,他知道,甘之如饴之余,一种别样畅快占据心头。 这种话题,必须马上说个清楚明白,不可有丝毫含混,他搂住妻子,抚了抚她的脸,垂首温声说,“今儿……” “青儿这是怎么了?” 高煦定睛一看,竟见妻子眼角微红,美眸侵染了一层薄薄水雾,他心下一紧,语气登时急促几分,“今儿外祖父过来,确实提起过一句,孤当时便拒绝了。” 事实上,太子妃怀孕,太子再纳个人伺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吴正庸担心乱七八糟的人被塞进东宫,又早隐隐察觉孙女心思,就打算提议一下。 这只是一种为晚辈操持的心思,并非一定得成事不可,隐晦提了一句,既然外孙子婉拒,这事儿便作罢了。 祖孙二人并没有再关注这个话题,在外书房这段时间,其实在讨论其他事宜。 妻子吃些小醋,那是因为在意他,高煦高兴,只是若让她委屈,那就非他本意了。 “孤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了你,自不会出尔反尔。”更别说,他从未有那等心思。 高煦说罢,又唯恐自己疾言厉色了些,顿了顿,方低声在附她耳边说:“孤的心意,你不知道么?” 他的声音很低,一贯沉稳内敛的男子,浅浅一句问话,隐隐带着情意,足以袒露他的心思。 纪婉青本敏感,自然轻易察觉,她转身回抱他,偎依在他的肩窝,“我早知道的,殿下的心思,与我一般无二。” 夫妻紧密相拥,她仰脸看他,“我从不存疑。” “既不存疑,那以后不许再哭了。”高煦松了一口气,垂首亲了亲她,语气十分认真。 “我其实不想哭的。” 说起这个,纪婉青秀眉微蹙,其实她本来只打算撒娇顺带宣示一下主权罢了。只是方才说着说着,胸口突然闷闷的,情绪不受控制低落下来,无端端就红了眼眶。 孕妇情绪起伏会比较大,有时低落有时暴躁,古代医者虽不了解激素问题,但并不妨碍他们清楚表面症状。 高煦早已向刘太医详细了解过,他一听便了然,忙安抚道:“孤知道。” 只要情绪起伏不要激烈,就无碍的,他不想妻子硬憋着,反倒伤了身子。 纪婉青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夫君体贴,她樱唇泛起一抹甜蜜笑意,仰脸亲了亲他,昂首含笑道:“我不许你要别人。” “好。” 高煦微笑应了。 事实上,太子妃怀孕后,昌平帝就已经提起过,要给他赐两个侧妃,他婉拒了。 皇帝未必乐意东宫妃妾众多,子嗣一个接一个,先前高煦一直能保持独身,少不了昌平帝的默许,既然他本人拒绝了,那这事就揭了过去。 高煦怀中抱着娇妻,抚了抚她的鬓发,这些事儿他处理妥当就好,也没打算提起。 她如今情绪不甚稳定,使小脾气还好,若是平白落了泪,倒让他心疼。 如今已经快到晚膳时分了,夫妻在一起说了些小话,携手用了膳,消食后便歇下。 隔日,纪婉青起身时,高煦照例已经出门。她上午管家理事完毕,便听说吴静姝夫婿已定下,很快就要走六礼了。 冯氏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隔阂,特地将消息传过来,好让太子妃知晓。 吴家是有规矩的人家,冯氏也是个明白人,吴静姝哪怕心存情意,也折腾不出花来了。 好吧,这等消息确实让人心情愉快。纪婉青胃口大开,中午多吃了小半碗饭,好生消食后才午歇,起来后,就在屋里运动一番。 没办法,盛夏季节,外面太热了,非早晚时分,她也不敢随意外出。 刚走了两步,门帘子一掀,高煦提前回屋。 “青儿,边城郑家,有消息传回来了。” 边城。 皇后的命令,是通过飞鸽传递的,她下了决定的第二日,消息便抵达边城,再由边城据点眼线,将话传进军户区。 这孙家并非多有能耐的人家,否则早就混上去了。不过吧,这家人小聪明倒是有的,又不甘平凡且贪婪,有了机会,便顺理成章当了皇后的眼线。 像这种眼线,军户区还有一些,他们本来并不出众。不过,后来纪婉湘随夫家到了军户区,刚好就与孙家比邻而居,孙家人立功的机会就来了。 这家人外表憨厚老实,很有伪装性,待人热情,一贯与邻居打成一片。他们把皇后交待的任务做得很好,赏赐丰厚,最关键的是,家中入伍的男人,还小小提了一级。 尝过甜头的孙家人,再次遇上机会,当然摩拳擦掌,欲出色完成任务。却不曾想,自家的一举一动,都被密切监视着。 “孙家这次,是打算弄个祝融之灾,你家里可准备妥当?” 说话的人,是大将霍川,总领整个边城的军务,是一把手。他敲了敲桌案,特地嘱咐道:“你家须万万留神,不可让纪氏涉险。” “请霍叔父放心,小侄会小心在意。”这回话的人,是纪婉湘的夫君,郑毅。 霍川,就是那位一直关照他的父亲同袍。不过,如今对方对他的妻子格外关注,却并非有何异样心思,人家连纪婉湘的面也没见过。 太子妃与坤宁宫对弈,郑毅的妻子被牵扯进去,很快皇太子便出手了。后来,他才因此知道,这位表面中立的保皇党霍叔父,其实早已投靠在东宫麾下。 是的,霍川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是皇太子心腹。 郑毅知道这一点时,不禁为东宫对军方的渗透程度暗暗心惊。 不过,这于他而言,却是件好事,毕竟他的妻子是太子妃胞妹。 霍川早已屏退诸人,“这次太子殿下有令,可将这批蛀虫连根拔起了。” 他眯了眯眼,自己忍得也够久了,若非怕坏了太子妃娘娘之事,肯定早已出手。 纪婉青有孕,与坤宁宫的表面和谐已破坏殆尽,皇后要挟不了对方,边城郑家其实已经是废棋。 这种情况下,如果太子妃毫发无损,她日后如何御下?所以,皇后必然会对纪婉湘动手。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等,高煦与妻子商议过后,二人一致认为,一次解决为好。 消息早在一个月前,便传到霍川手里,布置工作早就做了起来。 单单一个孙家,其实不必这么费事,只因他打算连同其余皇后的眼线,一并除去。 这里面既有军户,也有少量隐藏得很深的中低级将领。霍川利用这一个月时间,加紧排查,将人都圈了起来,只待东风。 他手掌重兵,明面上还是保皇党,丝毫不畏惧皇后。 “好了,你先回去,今日下午就动手。” 郑毅一拱手,“是。” 夏季温度高,北方气候也干燥,孙家琢磨许久,最终决定用火攻。 孙家与郑家紧紧挨在一起,喂马的草棚子顶部,甚至越过围墙,连在一起。且邻里交往,一来二去的,孙家妇人早摸清了纪婉湘住哪间屋子。 两家宅子规格一样,都不大,一旦从马棚子燃起大火,很快便能烧到目的地。 孙家动手,是选在郑家人午睡的时候。 办法也不算蠢笨,让自家孩子引伙伴来,小孩子好奇玩火,刚好在门前草垛附近,“不慎”点燃了。这火越救越大,很快的,熊熊烈焰便“噼里啪啦”地烧过去了。 只不过,他们还是被逮住了,被押进了大牢。 霍川行动迅速,一个时辰,便已结束战斗,皇后所有明暗钉子,都被拔了起来。 事后,他安排郑家搬家,毕竟郑毅早提了一级,是可以往里调整一下住处的。他索性在军户区中心腾了个位置,将人放进去。 此处位于腹地,诸人瞩目,再有人动手,得多多掂量一下。 霍川冷哼了一声,在他的眼皮子下一再搞小动作,即便他不是太子心腹,也对坤宁宫毫无好感。 消息当天下午便发出,次日传到承德,抵达高煦手里。 “青儿,霍川同时将整个军户区清洗了一遍,郑家短期之内,安全无虞。” 爱屋及乌,若有必要,高煦固然会一直出手相护,但他始终认为,郑家能自己立起来更好。 郑家跟当年的纪家姐妹不同,他家还有两个男丁,自己撑不起门户,一味靠外力保护,终非良策。 这次大清洗过后,郑氏兄弟已有了足够的时间站稳脚跟。 “如此极好。” 纪婉青接过夫君手上密报,仔细看过,笑道:“郑毅肖父,是个有能耐的,假以时日,他能护住家小。” 先前郑毅年轻,又失去父亲扶持,怎么也得给他一些时日。 胞妹的事情终于彻底解决,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麻烦,她松了一口气。 夫妻携手,紧挨着在软塌落座。高煦搂着妻子,大掌动作很轻,却十分自然落在她已渐渐鼓起的腹部上。 纪婉青纤手覆盖在大掌上,含笑看了他一眼。 “殿下,那霍将军的身份,可会被坤宁宫察觉?” 霍川手掌重兵,不用多说,他肯定是东宫麾下的重要一员,若是暴露,对高煦影响必然很大。 昌平帝是个猜忌心很重的皇帝,霍川中立保皇党的面纱若被揭下,那麻烦就大了。 妹妹重要,夫君同样重要,纪婉青从不打算以损伤后者的方式,用以保护前者。 “青儿放心,并不会。” 妻子的心思,高煦明白,他当然也不会以这么大的代价,来办成这么小的一件事。毕竟保证郑家平安,还有很多方法。 霍川是郑父袍泽,关照郑家人一直未有掩饰,郑毅只要锁定目标,求上门来,他确认过后愿意动手,太正常了。 这次行动,帮助郑家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重点,就是清除皇后眼线,尤其是军中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虽是零星几个中低将领,于大局犹如蚍蜉撼树,但杜渐防微很有必要,无论是霍川,还是高煦,都容不下这些人。 高煦笑道:“青儿莫要担忧,这次郑家,还给了霍川一个很好的动手借口。” 他说的,其实纪婉青都懂,只不过事关重大,不确定一下她不安心。 一颗心放下后,她微微侧头,瞅着他笑,“那我是否要记上一功?” “皇太子殿下,”她俏皮眨了眨眼,“你可要好生奖赏我一番?” “好!” 高煦朗声一笑,“确实得好生奖赏奖赏。” 这本是夫妻之间的嬉笑之语,不过纪婉青窝在他怀里蹭了几下,他心中倒是一动。 大掌落在她的腰腹间,她怀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高煦详细了解过妇人孕期宜忌,刘太医老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满三个月后可行房,只要不是太频密太激烈便无妨,也给说了。 他眸色深了深,或许,自己确实可以“奖赏”妻子一番。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这夜,后院正房叫了热水。 梳洗过后,纪婉青脑袋埋在高煦怀里,想起方才乳母欲言又止的神情,小脸潮红。 她当然知道,妇人坐胎稳了以后,是可以适当行房的。 只不过,时下贵妇基本不会乐意,因为子嗣是她们的命根子。而男人亦然,毕竟他们美妾通房在怀,不愁没地儿宣泄,实在不需凑往怀孕媳妇屋里凑。 高煦年轻,身边没有其他人,不影响孩儿的话,她也不愿意他硬憋着难受。 反正他极在意她母子,绝不会伤了二人。 “青儿,你身体可有不适?”高煦搂着妻子上了榻,扯过薄被盖住,不忘再次确定。 纪婉青抬首看他,俏脸红红,不过她怕他担心,轻轻摇了摇头,“没呢。” 高煦大掌探向她的腰腹,摩挲片刻,又见她神色并无不妥,他含笑,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我们歇吧。” 隔日,刘太医照常来诊平安脉时,他特地折返后院,隐晦问了这桩事儿。 老太医肯定表示,无碍。 高煦的心,这才彻底放下。 于是,太子殿下茹素两月后,终于可以浅尝荤味了。 只不过,夫妻二人敦伦并不频繁,至少隔几日才一次,这般小心谨慎,也另有一番趣味。 夫妻感情融洽,纪婉青日子如意,孕事也顺心,调养一段时间,面色红润,精神奕奕。 高煦看在眼里,畅快在心。 主子高兴了,一院子宫人太监也轻松,清和居气氛继续保持和谐。 只可惜,日子也并非一直一帆风顺的。 这天,高煦收到信报,许驰赴大同刺探之行,并没有成功。 穆怀善任大同都指挥使已有三年,这地儿,就是他的老巢。 恰好,他赴京述职并滞留,这时机不错,于是高煦知悉对方身份后,立即便下令,要探一探大同。 穆怀善此人,既能幕后策划松堡之役,并扫尾干净,掩盖三年,明显是个心思极慎密之人。且根据围剿郊外庄子一役推断,对方手下死士必甚多。 于是,这个任务,便交给东宫暗卫副统领许驰,由他亲自出马。 许驰接令以后,也不耽搁,仔细拣选了一些心腹好手,立即出发。 一行人在城里城外略略考察一番后,待次日入夜,便直奔都大同都指挥司。 在古代,一般驻外官员都是官宅不分的,前面办公,后面就是私人起居的地方,大同都指挥使亦如此。 许驰要探穆怀善的老巢,就是这大同指挥司。 这指挥司即便主人外出,但依旧有一队队带甲军士严密防守,丝毫不松懈。 只不过,许驰等人功夫卓绝,这些普通兵士,历来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的对手,却是里头的暗卫死士。 穆怀善离开大同,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他誓必会带走一大批明暗守卫,这么一来,偌大的指挥司中,防守人员肯定不如从前。 这正是高煦抓紧机会,命人赴大同查探的原因。 许驰乘着夜色,领人潜入指挥司,略略查探一番,却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他剑眉不禁紧蹙。 高煦猜测得不错,穆怀善确实带走了很大一批人手,不过他也狠,干脆把余下的绝大部分人手集中在前院,其他位置放开,而外书房这类地方,防守不松反紧。 “心思歹毒,老奸巨猾!” 许驰一身漆黑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伏在瓦背上,远远眺望外书房位置。 他功夫很高,远远的,就察觉了严密的防守,不禁啐了一口,“这姓穆年纪不大,心倒狠手段也老。” 只不过,对方确实给他制造了很大难题。敌众我寡,敌明我暗,他们是来暗中查探的,不惊动守卫,才有可能顺利潜入,发现机密。 一旦惊动敌人,对方包围过来,双拳难敌四手不说,连续箭阵雨般撒过来,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这种情况欲潜入外书房,许驰也没有十足把握,估摸一番,成功率大约也就五五之数。 只是既然来了,无功而返却心有不甘。他思虑片刻,最终牙根一咬,决定试上一试。 这地儿与东川侯府完全不同一个档次,人多反倒是累赘,许驰不打算多带人,吩咐手下原路折返,他独身一人伺机往前。 一路小心谨慎,他渐渐靠近外书房。 “咔嚓。” 也是许驰运气不佳,落脚的地方瓦片搭得不好,留了一个缝隙。他虽轻身功夫极佳,但七尺男儿分量还是有的,足下刚踏上屋顶,那瓦片一滑复位,发出了一声轻响。 这响声极小,伴随着风声,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 很可惜,防守在外书房之外的,不是普通人。暗卫首领耳朵一动,立即大喝一声,“什么人?” 许驰一听见瓦片响声,立即暗叫糟糕,他瞬间翻转身子,闪离原来位置。 泛着幽蓝的银光微微一闪,七八个流星镖眨眼即至,“笃笃笃”几声过后,钉在响声出现处。 许驰堪堪避过,他动作不停,立即脚尖一点,身形往外急速掠出去。 既然已经惊动对方,立即离开才是上策,若是对方包围圈形成,那麻烦就大了。 他反应迅速,轻身功夫极佳,放倒对方几个人,打开缺口,立即逃之夭夭。 “追,赶紧追!” 暗卫首领大怒,点了七八个人,急急追了上去。 许驰轻功比对方稍高一筹,又占了先机,其实逃脱不难。一路奔出城外密林之后,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大妥当。 他随意夺路离开的方向,是正东方向,思忖过后,他稍稍加速,消失在密林中。 暗卫首领心下一紧,脚下极快速度,却还是跟丢了人。 “赶紧的,四下搜寻一番。”暗卫首领狠捶了一下树干,立即令属下四下寻找。 他本人则加快速度,往正东方位追去。 结果是没追上,暗卫首领失望,不过也只得折返,心有不甘的他,再次往四下漫无目的搜了一遍。 这么一搜,却有了意外之喜。 暗卫首领眼尖,见前方远远有黑影一闪,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入侵者。 这距离追不上了,不过却有了重大发现。对方疾奔一段,确定四下无人时,方向陡然一转,往正北而去。 主子在正北方向,正好有个老对头,双方数年来刺探不断,这次想必也是对方。 暗卫首领心下一定,这回对主子也能有所交代。 “走,回去。” 一行人返回城内。而奔出一段后悄悄折返的许驰,远远眺望了对方的背影一眼,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穆怀善在北边方向有个对头,不过打的确实是混淆视线的主意,瞎猫碰上死老鼠,祸水另引成功了。 这点他还不知道,如今只希望对方不要太敏感,莫将此事与东宫联想在一起才好。 穆怀善此时,还不知东宫已知悉了他的身份,这将大大有利于己方。因此高煦下令时,特地强调了,不可引起对方怀疑。 许驰这趟差事,算是办砸了。不过既已打草惊蛇,继续查探欲将功补过也不行了,他只得折返承德复命。 高煦接到许驰先一步传回的信报时,穆怀善这边也收到大同的消息了。 “指挥司前院被潜入,来人逼近外书房被察觉。” 穆怀善歪在黄花梨美人榻上,随手抽出密信,垂目一瞥,漫不经心的神情立即一收,“来人居然能逼近外书房?” 他手底下的人能耐多少,他清楚得很。且离开大同前,他还严密布置了一番,外书房有多难接近,没人比本人更清楚。 穆怀善思维敏捷,立即将近日与东宫的纠葛联系起来。 难道,皇太子发现了他的身份? 穆怀善神情严肃,白皙的俊脸隐透冷厉,他一目十行,迅速扫过第一张信笺,翻过第二张。 第二张信笺,情况倒是有了变化,暗卫首领将自己在密林间的发现说了,很详细。最后推断,这个黑衣人,应该是主子的老对头派来的。 穆怀善微微蹙眉,他这个心腹,能力极佳判断力也强,否则不会做到这位置上。 还有最关键一样,即便东宫真知悉了他的身份,短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了解到他有这么一个老对头,还能及时祸水另引。 这么说来,东宫这边,应该是他想多了。 穆怀善逐字逐句推敲,闭目还原当时情景,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他的老对头出的手。 “这人的手下,倒是又添了高手。”他站起,行至烛台边上,点燃了密信。 穆怀善静静看着橘黄的火焰跳动,等信笺将要燃烧殆尽,手一松。灰烬落地,他转身,吩咐传信大同,加强警戒,防止对方卷土重来。 至于反击,等他回去再说。 末了,他又吩咐道:“传信临江侯,让他提高警戒。” 即便应并非东宫出手,但以防万一,穆怀善还是知会兄长一声,让对方谨慎些。 “纪祥,你立即返京,将这个要紧位置检视一番。” 穆怀善的密信,纪宗文收到了,信上只让他加紧防备,却没说为何如此。 他了解弟弟,对方性子有些古怪,却绝非无风起浪之人,因此也不质询为什么,立即就吩咐下去。 这个纪祥,是临江侯府大管事,陪伴主子一起长大,是纪宗文的头等心腹。他一听命令,立即利落应是。 “既然你要探望家小,回京办妥差事后,也不必亲自折返了,直接回去吧。” 纪祥本来打算过几日便请个假,回去探望家人的,已经给主子报备过。主仆关系很不错,纪宗文很体恤对方,回京处理好差事,直接返家即可。 “谢侯爷恩典。” 纪祥应了,便立即下去收拾行囊,打马出发。紧赶慢赶,终于赶回了京城临江侯府。 他的突然折返,让马房管事金大兴颇为突兀。 “祥大管事,怎么突然回来了?” 金大兴笑呵呵亲自上前牵马,他是世仆还是地位不低的管事,纪祥也不拿架子,抹了一把脸,“主子有吩咐,我等当然得赶回来。” 他翻身下马,伸展了一下身躯,正要匆匆进去。走了两步,又折返,他拉着金大兴道:“老金,你给我选辆独驾小车,我过几日就用。” “马车样式普通些,半新不旧即可,把马儿得喂饱些。”纪祥特地嘱咐:“你亲自准备,莫要与人多说。” “好嘞。”金大兴利落应了,目送对方走远,出了车马房。 他笑容敛了,心下却大动。 话说,这大管事纪祥,每年这个时候,皆要出门一趟,车驾同样要求掩人耳目。 对方用什么马车,事不关己,金大兴往常也没在意。不过,如今适逢主子暗中传了命令,说密切关注临江侯身边心腹,看是否能发现破绽。 临江侯的头等心腹,不就是纪祥吗?这违和之处,自然引人注意。 他当下也不迟疑,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将消息传出去。 金大年,正是纪婉青从父亲手里接过的暗探之一,世仆出身,地位不低。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金大年是世仆,祖父就是车马房管事,还被老靖北侯发展成暗线。他长大后,不但顺利接手了祖父的位置,连同暗探工作也一并接了过去。 他位置不低,对侯府也很熟悉,一接到这回任务,就琢磨开了。 纪宗文的近身心腹不少,但最倚重的,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 这几位和他也有些交情,可惜不深。金大年将几人颠过来倒过去想了一遍,正琢磨着从哪个地方入手时,纪祥就撞上来了。 纪祥是临江侯府的大管事,在纪宗文年幼时,便伺候在身边,至今已有三十年。要说头等心腹,非此人莫属。 方才,对方回身嘱咐准备车驾时,金大年心中一动。 从七八年前开始,纪祥每年这个时候,总要出门一趟。一般半月方归,车驾要求如出一辙,以掩人耳目为要,且此事不得宣扬。 金大年是经手人,隐瞒谁也瞒不过他。他同时还知道,七八年前,正是临江侯府姑太太纪皇后,携子开始崛起,正式展开实际行动,欲谋取东宫的时候。 那一年,临江侯身边多名心腹,诸如纪祥等人的家眷,就被悄悄送离开府邸。 说就说是送回原籍乡里去了,不过有一次河南大旱,金大年随口问候一句,对方却似乎并不焦急。 纪祥的原籍老家,正是河南,不过当时他半响才反应过来,答了两句。 结合种种情况,金大年大胆推测,对方的家眷并没有送回河南,或者河南的是幌子,而这每年一次的遮人耳目出行,才是真正探视家人之举。 这是个重大发现,事不宜迟,他立即回屋写下密信,传往承德。 金大年的发现若是真的,就是一个重大突破口。 高煦展开密信一看,当下也不迟疑,召来许驰,吩咐严密监视,必要时可权宜行事。 “属下领命。”徐驰利落应了。 他在大同失了手,好在后面仔细观察之下,穆怀善那边似乎并没有将视线投向东宫,这应是密林混淆视线之举起作用了,许驰松了一口气。 主子也没有太责备他,不过他心下愧疚,正摩拳擦掌,要戴罪立功。接了差事,他立即告退,启程奔往回京城了。 以往纪荣传消息过来,高煦都是先跟妻子商量过后,再做决定的,这是对妻子的尊重。 然而这次事急从权,承德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回去后仍需布置,命令当然越早下越好,因此他当时便吩咐下去。 不过他也不耽搁,等许驰退下,便站了起来,往后院行去。 “殿下做得对。” 对于高煦的决定,纪婉青赞同的,细细看过密信之后,她喜道:“金大年推测应不错,这回若能顺藤摸瓜,掌控了纪祥家眷,想必他会开口的。” 忠心耿耿,能为主子舍弃生命者不在少数。而然,若天平的另一边放上的是自己的家人,父母、妻子儿女,还能坚持不动摇的,恐怕就不多了。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纪祥家人或许不知情,但面对一城奋勇保家卫国却惨死的军民,几万援军的全军覆没,当然后者更重要。 况且,他们能有今日的安逸生活,少不了纪祥本人的助纣为虐。 昔日迷雾一点一点被拨开,真相越来越近,夫妻两人心情都不错。 “青儿,你今天身体可舒坦?” 说罢正事,高煦也没马上回到前面去,他轻拥着妻子,大手落在她已经鼓起的腰腹上,小心摩挲了下。 纪婉青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进入了四月后,胎儿开始高速发育,她腹部已经有明显的凸出。 就像个很小的簸箕倒扣在上面的模样,穿上衣裳不大看得出来,不过触摸或者宽衣后,就比较明显。 她身材基本并无变化,依旧窈窕。几月下来调养得极好,色若春花,渐褪去了青涩,开始绽放,举手投足间,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高煦只要有闲暇,总惦记着后院,记挂他的孩儿,更记挂孩儿他娘。 “我很好,孩儿也好。”纪婉青含笑,纤手覆盖在他的大掌上。 高煦正要说话,不想掌下忽传来一阵小小动静,他大喜,“青儿,孩儿又动了?” 一贯稳重自持的男子,因为小小胎动难掩兴奋,他神色专注,忙小心摩挲了几下,希望再得到孩子的回应。 孩子不负期盼,果然又动了动。 高煦更高兴了。 纪婉青一直含笑看着,自从第一次胎动起,他便热衷与这个亲子活动,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好爹爹。 昔日冷静中隐带防备的皇太子殿下,早悄然远去,如今的高煦,还是一个好夫君。 她含笑,美眸弯弯带一丝甜意,“今儿他一直懒得动弹,看爹爹回来了,才高兴呢。” 高煦笑意更深,又等了许久,见孩子确实暂安静了,他才依依不舍往前面去了。 “娘娘,殿下是个好的。” 何嬷嬷笑得合不拢嘴,经过几个月的仔细观察,她之前的小小担忧,已经放下来了。 “嗯。”纪婉青微笑,他确实很好。 京城,临江侯府。 纪祥将府里各处检视一番,确认无误,再将管事们召集起来,耳提面命。 待一切停当,已是几天之后,他最后往承德方向传了消息,方罢。 次日清晨,他悄悄带了个人,取了金大年处那辆特地准备好的小马车,往府外而去。 纪祥脱下绸缎衣裳,一身深蓝色棉布对襟短打,一头钻进篮蓬小马车中,再也不见冒头。驾车的人,则是他带来的那个小厮打扮者,中年男子一身灰色布衫,相貌平凡,但露出半截子的手臂虬结有力。 金大年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这人不像普通小厮,倒似个身怀武艺的府卫。 他不敢多看,若无其事让开。那“小厮”一挥细鞭,这半新不旧的小马车,便载着同样低调打扮的二人,往外行去了。 小马车没有从侧门出府,而是通过内巷绕到后面的小门,从低级下仆常走的地儿出去了。 小厮一路小心在意,确定无人注意,才收回视线,又给了马匹两鞭子。 拉车的打马吃疼,脚下加快,“哒哒哒”出了后巷,穿过正街,汇入人流车流密集的大道。 “赶紧的,快跟上去。”许驰视线不离这辆小马车,扬了扬下巴,脚尖一点,率先跟了上去。 “是。”后面的下属紧随其后。 他们等待已久,正要顺利完成任务,好戴罪立功,自是摩拳擦掌。 那篮蓬小马车踢踢踏踏,看着就像寻常人家出门办事一般,顶着大太阳绕了好几个圈,那带着斗笠的小厮才一扯马缰,往城门方向而去。 小车是从北城门出城的,往东北方向去了。出了城后速度就提了起来,紧赶慢赶,到了次日傍晚,就抵达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名平山,人口还算稠密,镇口大街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小厮没有驾车进镇,镇口便勒停小车。 纪祥钻了出来,与小厮打扮的府卫说了两句,点了点头,提脚就走。 两人不是第一次来此地了,很有默契,小厮掉转车头,打马就走,半个月后,他会再来一趟接人。 一路跟到此地的许驰,立即分出两个人,去解决那辆小车,他则继续领人,跟上那纪祥。 阔别家人一年,即将见面,饶是这位一贯持重大临江侯府大管事,也不禁面露笑容。穿过繁华的镇口大街,纪祥脚下愈发快速,往目的地奔去。 镇子东边是富人区,其中一座三进大宅子从前几日便开始洒扫门前巷子。到了正日子,一家人开了大门,翘首以盼。 “爹爹回来了!” 熟悉的人影刚转进巷口,小孩子最眼尖,立即欢呼一声,挣脱母亲的约束,往那边奔过去。 这个男孩才六岁,是纪家搬到平山镇才有的,纪祥最惦记这个小儿子,赶紧快走两步,把扑上来的小儿子抱起,高兴的颠了颠。 “爹!娘!”他一手抱着小儿子,快步往家里行去。 眼前老父母已领着他的妻子儿女,迎了上来,一家人聚首,大家都激动不已。 这一幕,被悄悄立在暗处的许驰尽收眼底,他的唇畔,终于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来人,赶紧将消息传回去。” 其实来之前,许驰便得了主子必要时权宜行事的允许。他当下也不迟疑,立即安排了下去。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来,弟兄们!” 说话的是一个青衫汉子,提着一个大酒坛子进门,“都尝尝,这是醉仙楼刚出窖的好酒。” 话罢,他利落拍开封口,醇厚的酒香立即弥漫开来,屋中三四个人赶紧凑上来。 为首位置上,是一个蓝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陈凉,怎么大清早的就喝上了,差事还干不干?” “张大哥,”青衫汉子陈凉,一边倒酒,一边叹道:“我们这差事,当与不当,还有区别么?” 美酒被倒进大碗中,他招呼,“张大哥,别多想了,来一起喝。” 张大哥闻言,怔忪片刻。也是,他们这差事,当与不当,其实也无甚区别。 他们几个人,本来是临江侯府府卫。因纪皇后正式展开夺嫡,侯爷为防日后有所疏漏,提前将身边心腹家人悄悄送出,并派人守卫加监视。 纪祥是最重要的,家眷守卫也多,张大哥等人就领了这差事。当时觉得没什么,如今眨眼近十年,却苦闷至极。 纪宗文诸事缠身,当时忘记了吩咐换岗。这些人一待十年,猫在这个小镇上,虽安逸至极,却也无法立功,更无法调离。 对于有些心志的男人来说,实在是个折磨。 张大哥苦笑一声,最终也是站了起来,往那边走去。 屋里美酒佳肴,气氛热烈。屋顶却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被掀起的瓦片轻轻放回原位,来人脚尖一点,悄悄离开。 他利落折返,禀道:“回禀副统领,隔壁守卫情况,已经摸清楚了。”话罢,便仔细叙述一遍。 “很好。” 徐驰颔首,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们今夜便动手。” 得悉纪祥家眷确在此地后,许驰并没有鲁莽,他先是命人仔细观察了两日,摸清所有情况之后,再有下一步行动。 此地仅有纪祥妻小,其余心腹家人并不在此地,大约也是防止被人一锅端。 纪家大宅旁边,有一处两进宅子,里面住了四五个临江侯府派出的府卫,乔装打扮,明面是守卫,实际也带点监视意味。 只不过,十年下来,这群人的警惕性已经磨没了。许驰废了点心思,就将对方联络临江侯府的方式,以及定期汇报的规矩弄清楚了。 万事俱备,今夜可以行动。 是夜。 喧嚣了一整天的平山小镇安静下来,寂静的夜里,仅能听见更夫的梆子声。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刚喊完,一扭头,却见东边远远的地方,有浓烟火焰升起。 他大惊失色,忙扔了梆子,大喊道:“走水啦!快来人,走水啦!” 此处距离起火处颇有一段距离,那火势迅猛,等众人惊醒赶至时,烈焰熊熊,已经不可进入相救。 等到折腾许久,火势终于灭了,这处三进大宅子连同旁边两进小院,俱已化为灰烬。 总共找出近二十具残骸,被火烧灼已不可辨认,但数了数,数目还是对的。 纪宅连同旁边张宅,所有人都没了,连纪家早两日刚回家的男人,也遭了不幸。 众人惋惜,不过也仅此而已,毕竟这两家是外来户,在本地也没有亲眷,大伙儿最多也就以此为戒,过后加强烛火方面的警惕。 这事儿便过去了。 再说许驰这边。 火是他命人放的,控制得很好,没有波及无辜邻居,手法也纯熟,没有留下一丝破绽。至于里面的尸骸,则是今天刚处死的死囚。 用迷药放到纪家人,在睡梦中将人掳走,也免得对方折腾。 留下两个下属观察火势后续,并暂时替代张大哥等人的工作,定时将消息上报临江侯府。他便领了人,迅速出了平山镇。 平山镇这个地方,位于在京城东北,承德西南,刚巧位于两者中间的位置。不论是去京城,还是去承德,耗费的时间也差不太多。 既然如此,许驰当然选择了承德。 出了小镇,白日已准备妥当的大马车赶了出来。他毫不迟疑,吩咐将人扔上车,立即出发,以最快速度赶回去。 纪婉青如今怀孕已经四个多月,胎儿很稳了,这个时期就很需要适当运动。 夏日悄声无息过去了,然而秋老虎余威仍在,响午前后太阳火辣,她不敢往外去,只在屋里转两圈。等到了傍晚的时候,才在正房门前的溜溜弯。 这日,何嬷嬷与梨花正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搀扶着她要出门,高煦便回来了。 他酷爱陪伴妻儿,立即接手了这项工作。 “青儿,纪祥之事一切顺利。” 高煦展臂搀扶着妻子,二人肩并肩,在正房门前的庭院缓步走动。他步伐稳健,手上力道恰好处,不松不紧,安全感却十足。 他一边陪伴纪婉青踱步,一边低声将方才接到的密报详叙了一遍,“许驰已经得了手,如今押着纪祥及其家眷,正赶往承德。” “真的?” 纪婉青大喜,脚下一顿,“太好了。” 此事进展,大体来说还是非常顺利的,她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就找到了缺口。 这个缺口一旦被打开,想必松堡之役的真相详情,便随之揭晓。 纪婉青有些激动,高煦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抚两句,又道:“这事儿孤会亲自过问,青儿莫要紧张。” 撬开纪祥的嘴,他势在必得。 “嗯。” 对于夫君的能力,纪婉青很信任,她深呼吸几下,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抬手抚了抚腹部。 都说母子连心,这话不假,腹中孩儿大概感觉到母亲情绪起伏,立即捣鼓了几下。 “怎么了?” 高煦一见妻子动作,立即便紧张起来,大掌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腰腹,见孩子如往常般动弹几下子,便恢复平静,这才松了口气。 他很谨慎,立即便说:“我们回屋吧。” “好。” 今儿傍晚的遛弯也差不多了,纪婉青没有拒绝夫君的关怀,就着他的搀扶,转身往正房行去。 接下里用罢晚膳,消了食便是歇息。 这些暂不提,平缓的日子又过了两日,许驰便抵达承德,并安置好了纪祥等人。 这日午后,高煦微服出了行宫,往目的地而去。 一行人左拐右拐,最后进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四进宅子,扳动机括,下了地下密道。 这座宅子底下挖空位置甚广,占了四进宅子面积超过一半,设了地牢审讯室等。 高煦每年,总有几个月在承德,京城中设有的,这边也不缺。 他进了审讯室旁空置的净室,此地设有椅案,与审讯室相邻的石墙镶嵌了一大块水晶,对面看不过来,这边看过去却格外清晰。 高煦落座,淡淡吩咐:“开始罢。” 许驰手底下人各有专长,这迷药用恰到好处,纪祥及家人入了地牢,很快便清醒过来。 “呃……” 纪祥的妻子邱氏呻吟一声,捂着脑袋睁开眼,突兀尖叫一声,陡然清醒,她惊恐摇晃着身边夫君,“相公,相公!你看这是何地?” 女声很尖锐,本来将醒未醒的纪家人一惊,立即便恢复意识。 本来是在床上睡下的,怎么睁眼就换了个地方? 而且这地儿,明显就是个牢房,一时七八口人立即乱成一团。大人面带惊恐,小孩子已经开始抽泣,“娘,这是什么地方?” “好了,都闭嘴。” 这个时候,纪祥是最冷静的,身为临江侯府大管事的他,什么风浪没见识过,当即便意识到关键。 对方必定是针对他而来的。 纪祥身陷囹圄,心下虽沉沉,但表面镇定自若。只不过,他瞥过妻儿老父母时,眸光却难掩忧色。 若是仅有他,他是不惧的,大不了一死了事,也算对得住主子多年信重。 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 不待纪祥想太多,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他定睛看去,只见两个黑衣男子出现,面无表情,“哐当”一声,利索打开精铁制造的,约摸碗口粗细的栅栏门,将他拖了出去。 “相公,相公! “爹,爹爹!” 纪家人慌成一团,忙伸手去拉,可以他们被无情分开,栅栏门重新被关上。 宽大而平整的青石铺成墙壁地面,每隔一段,就有一点幽幽烛火。穿过这条长长的地下通道,纪祥被拖进一个刑审室。 墙壁挂了满了各种刑具,半新不旧,偌大的石室虽洗刷得很干净,但淡淡血腥味挥之不去。 这间刑审室,明显并非恫吓人的道具。 四周安静肃立了十来个黑衣男子,为首一个,却立在中间。纪祥被绑在粗木所制的受刑架上,也不见惊慌之色,只盯着对方冷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 “你们,是东宫的人?”他话是疑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 纪祥虽是个下仆,但却是临江侯的头等心腹,如此掩人耳目出行,竟被人擒住。能有这般能量者并不多,再加上这个地下牢狱,种种蛛丝马迹,都告诉他真相。 他眼界是有的,脑子转了一圈,“临江侯府,有你们的内应。” “金大年?”纪祥心中一震,面上终于露出惊诧之色。 许驰淡淡一笑,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事到如今,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等是何人。” “你只需要仔细回忆,将松堡之役的前后真相说得一丝不差,即可。” 对方话音一落,纪祥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来。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纪祥心中巨震,但顷刻面上便恢复平静,他垂下眼睑,“我并不知道你说什么。”更不会说什么。 “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愿意为主子而死,我也就不对你用刑了。” 许驰也不废话,拍了拍手,“你的家人都在我手上,若你愿意与他们共赴黄泉,那便无需多说。” 纪祥能成为临江侯的心腹,经手诸多秘辛,头脑忠心毅力等不可或缺。否则,这伴随主子长大的情谊,不足以支撑他获得如今地位。 对付这种人,寻常手段是没用的,因此在没有握住对方软肋的情况下,高煦从未有动手的打算。 既然如今软肋有了,一般招数也不需要多使,直接见真章吧。 许驰拍了拍手后,纪祥的家人被押上来了,他的老父母、妻子,还有两子两女四个孩子。 大人及年长孩子犹自可,知道情况不好,被扔在地上后紧紧靠在一起,目带惊恐瑟瑟发抖。 纪祥那小儿子年不过六岁,被摔得疼痛。阴森森的环境让他惧怕,再加上被绑在木桩子上的父亲,他憋不住了,“哇”一声嚎啕大哭。 他的母亲邱氏立即伸手,将他的嘴捂住,低声哄劝恫吓。 不过小孩子一时很难哄好,闷闷的哭嚎声响起,在寂静的石室中尤为明显。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许驰摆了摆手,立即有两个黑衣暗卫出列,面无表情往纪家人走去。 纪家人惊恐,连连往后缩。 两暗卫毫不手软,随意一俯身,一人一个,刚好抓住纪祥的老父亲,还有那个正在哭嚎的小男孩。 “娘!” 小男孩惶恐回头,小手胡乱推搡,“不要,祖母祖父!” 这孩子是纪家人的命根子,老老小小也顾不上害怕,立即上前要抢。 “刷刷刷”几声,利刃出鞘,另一边肃立的两个暗卫动了,明晃晃的长刀闪着寒芒,立即往双方纠缠的地方挥去。 纪家人下意识缩手,瞬间,小男孩已经被拉了出去。持刀暗卫静静站立,目光无波无澜,毫不怀疑,眼前这群人有异动,他们会立即动手。 这么短暂的功夫,祖孙二人已被绑在木桩子上,一块烧红的烙铁被拎起,先往纪祖父走来。 “你好好想清楚,到底是主子还是家小更要紧。” 许驰一直冷眼看着,此时见纪祥终于端不住了,面上露出焦急之色,方淡淡说话。 这一句话,犹如指路明灯,瞬间让六神无主的纪家人找到方向。纪祥的老母亲坐在地上,哭道:“儿啊,他们要知道什么,你就告诉他们吧!” “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爹跟我小孙子,受尽酷刑而死吗?”在纪祖母心中,昔日主家关系到儿子前程,固然重要。然而,却怎么也重要不过自己一家人啊。 头发斑白,一脸泪痕的老妇见儿子半响不吭声,捶地哭道:“你说我生了你,究竟有何用,竟是生了个拖累全家的祸头子吗?” 母亲妻儿哭嚎一片,那块通红的烙铁越来越接近目标,小儿子哭喊声尤为凄厉,纪祥眸底挣扎之色越来越重。 这时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你不说也无妨,反正临江侯身边的心腹,并不止你一个。”许驰声音不高,却哭闹声中却格外清晰,“其他人或许知道得没你多,但总是有的。” “我们有的是时间,再慢慢寻个破绽下手便是了。” 这个格外冷酷的声音,让嚎啕声停歇了一瞬,须臾更高昂了几分。持烙铁的暗卫已行至纪祖父面前,随手扯开对方衣襟,手上就要往前一递。 “住手!” 纪祥大喝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喘气声又急又粗,“都住手,我说!” 主子与家人权衡许久,最终后者占据上风。 心理防线一旦崩塌,立即呈现摧枯拉朽之势,他呼吸急促,死死盯着许驰,“要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非不可以,只是必须确保我家人平安出去,并且事后不得有报复举动。” 纪祥半句不提自己,话罢不等许驰回答,便接着说:“你答应我不算,必须是你的主子应了。” 他猜测到对方主子是何人,也不敢提什么立誓之言。只不过,他为临江侯心腹多年,皇太子是什么人也了解一些,对方若是肯应,基本不会出尔反尔。 纪祥眸中闪过一丝决绝,若对方不肯答应,反正一家人都是死,那就一起早些赴黄泉罢。 高煦靠坐在雕花圈椅上,透过那面大水晶,一直淡淡看着。此时他启唇,“告诉许驰,答应他。” 纪家人想要平安出去,那必须得在彻底解决了此事之后。 然而,如今世道虽颇为太平,但平头老百姓也有各种不易。这受侯府庇佑已有几代人,并享惯了富贵安逸的一家子,身无分文出去讨生活,眼高手低,才是折磨的开始。 他们从前因此事享了多少福,日后就要受上多少罪。 “是。” 立在一旁的林阳领命,招来一个手下,吩咐两句,手下领命出去。 许驰听罢,抬眸看向纪祥,挑了挑眉,“我家主子答应了你。” 始终悬着一颗心的纪祥,终于松了口气,“好,希望你家主子言而有信。” 许驰冷哼一声,傲然道:“我家主子何等尊贵,焉会为了这几个人出尔反尔。” 他也不废话,直接摆手,让负责记口供的属下做好准备。随后,又补充一句,“方才的的承诺,是建立在你知无不言的情况下,希望你莫要忘记。” 说一句也是说,说全部也是说,既然家人在对方手里握着,再耍花样也没意思。东宫能找上他一家,已获悉多少内情不好说。 纪祥点了点头。 “好。” 许驰眸中锐利光芒一闪,“那你先说说,大同都指挥使穆怀善,是何时投靠你们的?” 穆怀善? 纪祥心中一震,抬眸看向对方,对方目光沉静,不闪不避。 二爷他当然知道,作为伴随纪宗文长大的心腹,他知悉当年父子相冲的全部内情。也知道改名换姓后的穆怀善,是如何一步步攀上高位,手掌兵权的。 他虽没打算隐瞒,但也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对方知道的远比想象中要多太多。 “穆怀善是侯爷胞弟,当年因与老侯爷八字相冲,不得已死遁出了府,改名换姓。老侯夫人余氏去世后,他入伍从军,逐渐往上,多年来,也与侯爷有联系。” 对方说得一丝不差,许驰满意笑笑,“好了,你可以一一道来。” 纪祥过关,松了口气,想了片刻,最终决定从十几年前说起。 十几年前,元后薨了。 昌平帝并非多长情的人,没有让后位空悬太久。 当时临江侯府的姑娘,入宫已有几年了,她是那一辈唯一的嫡女,早诞下了二皇子,居妃位。经过一番角逐,她顺利把继皇后之位收归囊中。 既然当了皇后,膝下又有皇子,加上元后留下的太子还年幼,就很容易让人蠢蠢欲动。 临江侯府以及纪皇后,心都已经活动了起来。 然而,这个时候的靖北侯府,似乎有所察觉,渐渐地与本家拉开距离。 老靖北侯战功彪炳,在军中极有势力。他壮年逝世后,儿子纪宗庆已经长成了,顺利接手父亲留下的基业。 纪宗庆能耐不亚于其父,悉心经营下来,势力早已根深蒂固,不可撼动。 纪皇后要夺嫡,堂弟实在是非常重要的助力,她怎舍得放手? 封后之初,她困于深宫,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家疏远。好在后来出现了转机,昌平帝欲扶起她母子,与东宫抗衡,坤宁宫便起来。 既然皇后起来了,自然要努力挽回靖北侯府。 很可惜,她没成功。 纪宗庆坚定保持中立,不为任何外力所动摇。 这若是旁人倒也罢了,纪宗庆是皇后的亲堂弟,不肯倒向坤宁宫,其实已经隐隐在支持东宫了。 兵权,在夺嫡时能起多关键的作用,这不必多提。 两家有血缘之亲,纪皇后一贯认为,这股强悍的军方势力是属于自己的。然而现在不但没捞到手,反而要送到宿敌手里去。 她本来就不是个大度的人,如何能甘心。 既然自己无法得到,就算毁了,也不能让对头得了去。 这个念头,皇后很早就有了,然而她一直没有机会。 后来鞑靼大军压境,她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她传信给了临江侯府。 兄长纪宗文万分赞同,兄妹二人一拍即合。不过很可惜,老临江候即是她的父亲,并不同意。 老侯爷非但不同意,反倒大怒,狠狠地呵斥了提起此事的纪宗文。 “你说什么?” 许驰本一直安静听着,到了此处,他蹙眉打断,“你说,此事老侯爷并未答应?” 在隔壁石室的高煦,闻言睁开了一直半闭的眼睑,黑眸锐利光芒微闪,隔着那面大水晶,将视线投向纪祥。 那面水晶镜是单向透视的,纪祥并不能看到隔壁,不过无端端的,他心头依旧一紧。 咽了口涎沫,他万分肯定点头,“没错,老侯爷认为两家人都姓纪,虽一时政见不合,但到底同气连枝,怎么生出谋害念头。”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封后之初,老侯爷是赞同夺嫡的。 毕竟女儿都当皇后了,膝下也有嫡出皇子,距离那个位置仅一步之遥。 若是出了一个皇帝外孙,纪氏一族将摇身一变,成为京城最顶级的世家。往下几代,繁荣兴盛没有问题。 然而,他却不同意谋算靖北侯府。 临江侯府与靖北侯府同出一脉,血缘关系十分亲近。纪宗庆刚正不阿,不愿意结党营私,要坚定不移当中立保皇党。 两家政见不同,老侯爷惋惜,不过也仅此而已,他从未生出其他念头。 因此纪宗文提出这个想法时,他惊诧万分,怒意盈胸,狠狠怒斥了一番。直到儿子唯唯诺诺,打消念头,这才算罢。 然而,事情真那么简单吗? 当然不是。 老侯爷年纪大了,早在七八年前,就卸下了担子,将爵位传了个世子。彼时的临江侯,已是纪宗文。 既然退居了二线,自然就不及以往耳聪目明。毕竟,临江侯府的绝大部分权柄,他也一并交到儿子手上了,自己颐养天年。 纪宗文表面妥协,实际上却阳奉阴违,既然父亲不同意,他们手足几个就自己干吧。事后父亲再气愤,还能告发自家不成? 于是,他立即联系了改名换姓的胞弟,大同指挥同知穆怀善。 嗯,当时的参与者,还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那就是穆怀善。甚至,因亲临战场,他还亲自设计了整个计谋。 “你是说,松堡之役乃穆怀善为主谋策划?” 突然,刑审室出现一道男声,不疾不徐,沉稳而淡然。他声音不高,穿透力却十足,教人不容忽视。 纪祥闻声望去,却见刑审室门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身穿蓝色云纹锦袍的年轻男子。他白玉冠束发,长相清隽,浓黑剑眉下,一双黑眸尤为锐利,淡淡地扫了石室一眼。 这就是皇太子殿下。 他曾远远见过皇太子几次,对方一身温润气息,让人印象尤为深刻,与此时迥异。 这大约才是这位天潢贵胄的真面目吧。 纪祥心下一凛,忙垂眸不敢再看。只不过,他的余光却不可避免掠过整个刑审室。 一屋子黑衣暗卫早已俯身见礼,包括许驰,而石室中的纪家人,不知何时已经被带离。 这里面,仅剩下他一个外人。 见了皇太子的面,显然他是绝不可能活着出去了,纪祥本心中还有一丝侥幸,此刻也全消失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为家人挣条活路也是好的。 “没错。” 纪祥也不迟疑,立即便答话,“皇后欲谋算前靖北侯已久,可惜一直未有机会,直到四年前鞑靼大军压境。” 皇后有心思,纪宗文亦然,可惜他们距离太远,战场瞬息万变,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他们还有个胞弟。 穆怀善极有能耐,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了临江侯府的势力协助,他多年来少走了不少弯路。因此,跟兄姐联系还算紧密。 他虽性情古怪,但对此事极感兴趣,一接到京城密报后,便立即谋算起来。 当时大战已经打响,松堡、宣府两城互为犄角之势。若松堡破,宣府压力剧增;若宣府也告破,京城危矣。 作为大周朝北边最重要的一个防守据点,这两地儿遭遇鞑靼最猛烈的进攻。其中因为城池更小,守城将士也更少,松堡压力远胜于宣府。 纪宗庆作为松堡统帅,被围城许久,在万分危急之时,终于顺利送出了求援信报。分别往比邻的宣府,以及距离不算太远的大同去了。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很艰难,也知道松堡肯定更加困难。然而既松堡求援,那情况肯定是危急得不能再危急了。 宣府那边一咬牙,硬生生分出几万兵马,交由大将楚立嵩,立即驰援松堡。 至于大同这边,原都指挥使已战死,指挥同知穆怀善临危受命,掌控了大局兼兵权。 想当然,这边是分不出兵来的。 非但如此,穆怀善还早已暗通了宣府内部,并提前做下了种种安排。等楚立崇领军出了宣府不久,便遇上了拦截,他与众将士奋力突围,激战了一天多,才终于成功。 只可惜,马不停蹄奔到松堡之时,已经晚了。 “负责拦截楚立崇援军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暗卫搬来案椅,高煦撩袍落座,他本一直安静听着,到了此时,突然发问。 一语正中最关键之处,他抬眸,盯着纪祥,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鞑靼?” 这个猜想一直都有。毕竟那个时候,大周这边兵力吃紧,就算穆怀善想从大同派军阻拦,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且还有很重要一点,就算真能派出去了。自己人打自己人,还是在全军一心抗外敌的背景下,普通将士不可能一放上去就闷头打的。 大伙儿难免诧异,难免迟疑,有了缝隙,根本不可能困住几万援军一天多。 楚立嵩之能,高煦再清楚不过。 这几年里,他反复推敲过,援军被阻止拖延,只能是鞑靼下的手。 大周这边,有人为了一己之私,私通外敌。鞑靼替这人清楚异己,这人替鞑靼通风报信,并战前提供便利,战后扫除痕迹。 这双方倒是皆大欢喜了,只悲剧了松堡一城军民及几万援军。 高煦放在案上的大手收紧,眸光冷冷,盯着纪祥。 纪祥心中一颤,垂首不敢对视,只点了点头,低声答话,“是。” 当时的穆怀善,虽是指挥同知,年轻有为,但头顶上还一个都指挥使。上峰坐镇大同已久,根深蒂固,他即便想动作,也极难。 况且做这等事,大量使用己方军队终究是不好的,人多口杂,他总不能将所有人灭口。 于是,穆怀善将目光投向鞑靼。 皇后与临江侯接信后,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铲除异己的心思占据上风,同意了。 得了准信的穆怀善,立即设法与鞑靼方接上头。 当时鞑靼久攻不下,损兵折将,正骑虎难下,双方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协议。 纪祥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他经手过这些信笺。 鞑靼既然是与纪后一党有交易,协议当然得由两方领头人通信并签署,当时的穆怀善在鞑靼人眼中,还不够格。 信笺是临江侯府大管事亲自接的,等主子看罢同意,签署加了印鉴后,用火漆封好,他再负责传回去。 “我只知道大体情况,至于协议内容,仅有侯爷一人过目,我并不知。” 纪祥说的是实话,毕竟秘辛这玩意,主子没让知道,却硬凑上去打听,这是不想活命了。 高煦点了点头,“继续说。” 即便纪祥不知,他也能猜出一部分来。 加强对松堡、宣府的攻势,等松堡求援,宣府咬牙决定分兵后,王泽德之流,早已将消息传了出去。 鞑靼已经做好准备,穆怀善命王泽德等放开哨马,让他们潜伏过来,顺利阻截楚立嵩援军。 昔日种种蛛丝马迹,犹如散乱一地的珠子,如今被捡了起来,一一穿好,事情已经理清楚来龙去脉。 “鞑靼方面,与皇后临江侯协议的是何人,你可知悉?” 当时的鞑靼,老可汗病重,几个儿子都优秀,他在继承人上犹豫不决。 有人提议,我方对大周垂涎已久,布置得也差不多了,不若就试上一试,看哪位王子最能干? 老可汗同意了。 参与那次大战的,有老可汗的四位王子,大家都各自有拥护者。那么,与皇后一党暗通的究竟是何人? 高煦认为,应该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当时的大王子,现在的新可汗。 “我并不知。” 纪祥诚实地摇了摇头,这等通敌绝密,除了临江侯本人,再无人知悉具体内容。 他负责传信必不可少,能了解个七八分,还有几个心腹当时不知情,但根据后事能隐隐察觉到一些。仅此而已,偌大的临江侯府,就这零星几个人收到些风声。 他们闭口不言,彼此交谈也从来不提此事,只当没发生过。 这点正在高煦意料之中,他没在多问,食指轻敲了敲桌案,话锋一转,“宣府中与穆怀善有纠葛的,除了王泽德,还有谁?” “王泽德?” 纪祥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是东川侯,摇了摇头,他说:“战场瞬息万变,怎来得及处处传信回京城请示?” “大体方向谈妥后,具体便由二爷实施。二爷处事,一贯也不爱征询旁人想法,只在事情布置妥当后,修书一封,将详情告知皇后娘娘,及我家侯爷。” 这一封书信,纪宗文看罢后立即焚毁,纪祥没看到,更不想看。 换而言之,穆怀善不但是主谋之一,他更是实施者。 审问到此处,其实纪祥能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高煦沉思半响,吩咐许驰等人继续询问详细情况,他则站起,往外外行去。 扳开机括,出了底下暗道,已是霞光漫天。橘黄色的天光洒满整个庭院,高煦剑眉却微微蹙起。 登上轿子,返回行宫。 真相很残酷,忆起身怀六甲,正翘首盼望他回屋的妻子,高煦揉了揉眉心。 不过,不管他如何隐忧,还是很快回到了行宫。 进了清和居,正在遛弯的纪婉青见了他,迎上前来,“殿下。” “青儿。” 高煦扬了扬唇,握住她的小手,搀扶着她往回走,“我们回屋再说。”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高煦午后就出门了,一直到傍晚也没见回来。 他出门为的是什么,纪婉青当然清楚,说不惦记是假的,频频往门帘子处翘首,等到晚膳时分,他终于回来了。 高煦微笑依旧,搀扶她的动作轻柔,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只不过,纪婉青很敏感,她马上察觉夫君的些许不同。 “殿下?” 她秀眉轻蹙,难道纪祥不肯开口?他对主子的忠心程度,已到了父母妻小都不可比拟的地步? 结果当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高煦却斟酌着,需要以何种方式告诉妻子,才能让她更好接受。 毕竟,她怀着孩子,激动不得。 “青儿,纪祥已经招供了。” 高煦携妻子在软榻上坐下,将人小心搂抱在怀里,垂首看着眼巴巴的她,认真道:“只是你得答应孤,万万不可冲动。” 他言下之意不难理解,纪婉青心下一沉,认真思考片刻,最终决定,“殿下,若是纪祥供述,只在原有基础上深入,你但说无妨。” “只是若此事有了新的不堪,你便斟酌说上几句便可,不必详叙。” 涉及父兄,若有新的血腥出现,她恐怕很难控制情绪波动。 纪婉青抬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逝者已矣,她知悉了也无法改变前事,只是如今,却还需要好好养着孩儿。 孕妇情绪激烈起伏,会对胎儿有危险的。 “纪祥供述,确实只在原有基础深入些。” 高煦从未有隐瞒妻子的意思,只是担心她的身体,如今提前打好底子,见她已做好准备,便一一说来。 “这是须从十数年前说起,孤母后薨后,父皇便重立新后。”提起此事,高煦声音沉了沉,静静偎依在他怀里的纪婉青有所察觉,握了握他的大掌。 他心下有慰藉,回握了握,抚摸她的鬓发,继续徐徐道来,“你父亲靖北侯不愿同流合污,与本家渐行渐远,而后……” 纪婉青安静听着,虽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等到高煦叙述完毕,她依旧心情沉重。 忍了又忍,努力调节一番,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地方,“殿下,你说这纪皇后三人,串通的是鞑靼。” 她心头难掩悲凉,父兄及一众军士努力抵抗来犯之敌,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怎知这种时候,却有人不顾大周利益,暗通敌军,只为谋取一己之私。 皇后怎配当国母?她膝下之子怎配为帝皇? “是的。” 高煦一直仔细观察妻子神色,见她虽情绪低落,但并无异色,这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他暗叹,抚了抚她的脸,“如今,我们缺的是证据。” 鞑靼那边,究竟是哪位王子与之串通,其实不是关键的,关键的却是证据。 事情到了如今,大部分真相已经水落石出。纪皇后等人暗通敌国,以谋害纪宗庆为主要目的,直接导致一城军民,还有几万援军覆灭。 百姓兵士惨死,纪宗庆、楚李嵩等国之柱石倾倒。 于公于私,不论是纪皇后临江候,还是穆怀善,又或者王泽德等人,高煦都不能容下。 这等国之大害,无论如何也得彻底拔起。 只不过,现在问题来了。 涉及叛国大罪,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行的。毕竟,对方是皇后国舅,还有皇帝的心腹掌兵统帅。 纪祥的口供不算什么,毕竟还有屈打成招,或者用其家人威胁一说。 万一捅出去后,纪祥来个御前反咬一口,那就打蛇不死反深受其害了。 高煦历惯大事,肯定不会这般鲁莽,他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正中要害,让对方毙命。 “殿下,鞑靼那边,不是与皇后临江侯有过书信协议么?” 纪婉青一听就懂,立即抓住他方才叙述的重点,“我们若能将这些书信拿到手,这便是铁证如山。” 届时不论是皇后临江侯,还是穆怀善王泽德,统统也不能逃脱罪责。 这是最好的办法。 “正是如此。” 高煦何其敏锐,在甫一听纪祥供词之时,便立即捕捉到这处关键所在。而妻子聪颖,与他契合至极,他心下大畅。 “稍后,等纪祥之事结束后,我便命许驰立即启程,前往鞑靼。” 这等大事,纪皇后与鞑靼双方都不可能轻信对方,因此,一纸隆重其事的亲笔加印鉴书信,是必须的。 信笺一式两份,双方各执其一。 然而,想从大周这边获得,却很难。因为这是皇后临江侯的要害短处,他们很可能已经毁去。 只不过换了鞑靼,却完全不一样了。 书信是皇后临江侯的通敌罪证,现在魏王却正在夺嫡,一旦成功登顶,这把柄能干的事情就多得去了。 鞑靼那边,非但不会毁,而且还会妥善收藏,以待后用。 “殿下说的是。” 纪婉青秀眉紧蹙,眸中有着深深厌恶,“鞑靼人必然留着,说不得,还想着他日以此要挟大周,割地赔款呢。” 若魏王真能称帝,这还真很有可能实现。毕竟,鞑靼人一旦宣扬出去,通敌卖国,他龙椅都坐不稳。将书信赎回,是必须的。 高煦冷哼一声,面沉如水。 “我们先设法将这证据取到手,你父兄大仇,还有楚将军冤屈,亦可迎刃而解。” 此时的高煦,已经将他父皇的平衡之道放到一边去了。 纪皇后临江侯的行为,已经触及他的底线,他容忍不得。彻底打垮纪后母子以后,大不了,昌平帝就扶持起丽妃四皇子罢了。 换了个敌人,虽麻烦些,但也不是不行。 高煦话罢,垂眸看向妻子,温声安抚道:“只是这取证据之事,非一朝一日之功,你莫要太过惦记劳神才是。” 这点纪婉青懂,信笺属于绝密,鞑靼那边肯定严加收藏,要想获取谈何容易?少不得多多耗费人力物力与时间。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与孩儿静候殿下佳音。” “嗯。” 妻子明理懂事,高煦心下甚慰,抚了抚她的粉颊,“孤会抓紧的。” 到了这里,夫妻二人已商量妥当,下一步行动,也已经很明确了。 不过很默契的,他们都没有拿穆怀善的身世说事儿。 毕竟,穆怀善能得了昌平帝青眼,继而掌一方兵权,早就被皇帝调查过底细了。 答案肯定是没问题的,该抹干净的,早就抹好了。 袁氏梅氏两个昔日老太君身边的丫鬟,空口白牙,并不能证明什么。 既然无法证明,那便不能提起。 要知道,东宫之所以能稳稳立足朝堂,根本在于高煦贤明治平,为朝中文武所信服。大伙儿一致认为,皇太子若登基称帝,必然振兴皇朝,清明政令。 这样的一位皇太子,头脑清明,能力出众,怎能无凭无据,就凭空指谪一个镇守一方的大员? 这已等于自己攻击自己的根基了。 伤了自己的根基,后患无穷无尽,还让皇帝更添猜忌。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为撸下一个穆怀善,太不值当。 只要将信笺证据拿到手,纪皇后一党轰然倒下,穆怀善也跑不掉,实在没必要提前多此一举。 当夜,许驰审问纪祥完毕,回来给主子复命。 高煦听罢,也不迟疑,立即便将远赴鞑靼之事安排下去。 末了,他沉吟半响,“此行艰巨,能一次取回证据更好。倘若不行,就先确定与皇后暗通的是哪方势力,然后摸清信笺的下落。” 许驰利落应声,次日点齐一干好手,大伙儿乔装打扮,直奔鞑靼而去。 这事儿确实急不来,纪婉青整理好情绪,一边静候佳音,一边好生养胎。 “太子妃身体如何?” 问话的是高煦,一见榻前刘太医收回诊脉的手,他便立即开口。 一晃眼已到七月末,昌平帝万寿在八月十五中秋节,皇帝打算回去过,圣旨已经下了,八月初一便启程回京。 纪婉青身体康健,高煦肯定要将妻子带回去的。只是加上闰月,她腹中胎儿现已五月有余,夫妻二人自万分谨慎,要一再确定身体状况。 帐幔被放下,一截子皓腕探出,上面铺了一层丝帕,刘太医凝神仔细听脉,好半响才收回手。 他站起,拱手回道:“回殿下的话,娘娘脉息有力,母子均安。” “路上只要小心谨慎些,便可无碍。”寻常太医是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满的,但刘太医不同,他是东宫的人,知道主子想知道什么。 “很好。” 高煦颔首,一颗心彻底放下。 随后,他又问:“太子妃现今还有些许晕眩症状,可有妨碍?” 纪婉青孕期反应并不严重,之前也就早晚有些孕吐,满三个月就渐渐消失了。只不过,却开始有些微微晕眩,好在不频繁,也不严重。 高煦很紧张,第一次时立即召了刘太医。太医诊脉后,又让医女入帐仔细察看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太子妃娘娘无碍,这只是孕期反应。 只是这反应一持续就是两个多月,太医每每诊平安脉,他都要询问一番。 三日重复说一遍,刘太医其实很无奈。说句实话,宫中贵妇们怀孕,太子妃其实已是状况最好那一拨了。 不过,他也能理解主子的心思,闻言只得又仔细解释了一番,并说:“殿下且放心,娘娘并无碍。” 高煦终于满意了,抬手挥退刘太医,两步行至床榻前,坐于床沿。 帐幔已被重现勾起,纪婉青如今面色红润,稍显丰腴,却不见臃肿,动作还挺灵活的,自己手臂一撑,就要坐起。 高煦忙上前搀扶,并随手扯了个姜黄色福纹大引枕,让她垫在后背靠着,不忘温声道:“你急什么?下回让人伺候着,才好起来。” 纪婉青无奈,她也就怀个孕,又没啥毛病,如今月份不算太大,自己起来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不过夫君谨慎,全因关心她娘俩,扬了扬唇角,她含笑应道:“听孩儿他爹爹的。” 她本是打趣,不想这说法却深得高煦之心,他笑意加深,睨了她一眼。 何嬷嬷捧着温蜜水进门,张德海奉上,高煦接了递给妻子。 纪婉青低头呷了两口,刚把茶盏递回去,不想又一阵微微晕眩袭来。 她挺习惯的,毕竟这两月来一天总有几回,缓片刻就好。 高煦却万分紧张,剑眉微蹙,亲自动手,替她轻轻揉着额际,“青儿,可好了些?” “嗯,好多了。” 微微晕眩很轻,片刻便过去了,纪婉青抬眸,正对他安抚一笑,不想腹中的小宝贝也来凑热闹。 “哎哟!” 孩儿长大了,有五个多月。胎动比以前频繁猛烈了许多,他爱翻身,爱活动手脚,有时小拳头小脚丫还会胡踢乱踹一通。 孩子健康,亲爹娘是很高兴的,不过高煦见妻子吃疼,还是心疼得很。 他舍不得呵斥孩子,又惦记纪婉青,只得细细摩挲着高耸的肚皮,哄劝道:“你要乖乖的,莫要折腾娘亲。” 高煦话罢,又怕孩儿日后束手束脚,不忘补充一句,“不过该活动手脚的时候,你也不能拘着。” 他神情很严肃认真,跟还在娘胎的孩子打商量,纪婉青虽还有些疼,但也不禁唇泛笑意。 孩儿折腾一阵,兴许累了就缓了下来,她握了高煦的大掌,含笑道:“孩儿听爹爹的话呢。” 他很高兴,抬眸对她笑说:“那孤日后多多教他。” “好。”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八月初一很快便到了。 “青儿,醒醒。” 皇帝出行,必须讲究吉时的。今天这吉时比较早,天蒙蒙亮,高煦便睁开了眼。 他低声唤着怀里的妻子,看她睡意朦胧,颇为心疼,安慰道:“待会儿上了车驾,你再好生补个觉。” 纪婉青怀孕后,有些嗜睡,这生理反应很难控制,往常她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今儿确实有些为难她。 不过,她还是努力眨了眨眼睛,打起精神。 “好,殿下莫要担忧。” “嗯。” 时间有些紧,夫妻二人不好多说,高煦拥了妻子坐起,便让人进屋伺候。 梳洗挽发更衣,纪婉青如今有孕在身,脂粉一律不用,首饰也以轻便体面为主,那些沉甸甸的整套头面,便暂时束之高阁了。 这般也有个好处,便是可以省出许多时间,再换上一身相对宽松,以舒适为主的宫裙,便算妥当了。 纪婉青略略端详打磨光滑的铜镜,里面眉目精致的年轻贵妇五官熟悉,虽比以往丰腴了些,却依旧肤色白皙泛粉,顾盼生辉。 她依旧娇美,比往日褪去一些青涩,添了不少风韵,明艳动人。 纪婉青点了点头,很好,谁也不想自己变丑的。 左右瞄瞄,她正要让收起铜镜时,不想视线一转,却从镜面瞥见到含笑立在屏风旁的高煦。 “殿下。”她回过头,嗔了他一眼。 高煦已着装停当,薄唇弧度加深,缓步上前搀扶起妻子,笑道:“青儿,我们先用早膳。” 夫妻笑语几句,用了早膳,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该出门登车。 太子妃有孕在身,车驾是特制的,东宫派人去全程监造,造好以后来回检查多次,确定再无一丝纰漏。 纪婉青对这车驾的最大感觉,就是减震程度有所改善,再加上软塌上铺了厚厚的锦被,虽热些,但她已不怎么感觉到颠簸。 她挺满意的。 高煦也满意,更放心,亲自把妻子送上车驾以后,嘱咐一番,又严令车内宫人好生照顾,他才返回自己的车辇。 古代到底技术所限,纪婉青这车驾减震是好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缺点,它更慢了。 不过好在皇帝銮驾出行,速度本来就不快,且昌平帝还下了口谕,尽量慢一些,好照顾怀孕的太子妃。 说实话,皇帝虽不见得多期待东宫添嫡子,但他也不至于去害自己的亲孙,再加上满朝文武都看着,他无论如何也得体恤些。 昌平帝不英明,但还真没愚蠢到这地步。 纪婉青不在意皇帝怎么想,反正她得了实惠,这就可以了。 这一路,她走得还算舒适,虽疲惫在所难免,但总体感觉还算好的。 昌平帝为了体现他为人父祖的慈爱之心,特地遣了御医来,天天给太子妃诊平安脉。 结果是好的。 等进了京城,进了皇宫,再回到阔别几月的清宁宫,在后殿正房安置妥当后。御医给太子妃诊了最后一次脉,说娘娘母子均安,有些疲乏,歇息两日即可,便回去给皇帝复命了。 孩子很好,高煦纪婉青当然高兴,躺下一意歇息了两日,她精气神便回来了。 只不过,问题也随之来了。 后日开始,便是一连三天的万寿节了,她到底是出席不出席呢? 纪婉青当然不想去的,她身怀有孕,在自己地盘才能确保安全,在外面是不能完全保险的。 她这胎无论男女,都是皇帝头一位孙辈,若是男孩,就更加了不得了。 东宫嫡子,皇帝长孙,代表江山后继有人,完全巩固了皇太子的位置。 这孩子注定是纪后一党的眼中钉,有了机会,人家会轻易放弃吗? 当然不会,肯定是要挖空心思算计的。 纪婉青本人不愿意出席,高煦亦然,但现在问题是,太子妃身体康健,不去,于孝道有大碍。 当初,高煦不愿意妻子留在岫云宫养胎,除了夫妻难舍难离以外,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担心他远离以后,防卫有所欠缺,出了事鞭长莫及。 他必须要把娘俩带回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安心。 只是既然要随御驾折返,太子妃就不能继续表示不适了,她必须舒坦康健起来。 一切以皇嗣为重,这句话对谁都起作用,即便身怀皇嗣的纪婉青本人,亦如此。 身体不适还强撑着上路,拿皇长孙来冒险,是不行的。 于是,太子妃在临行前,及时表示,经过几月时间调养后,身体已完全无碍。 太医肯定了这一说法。 于是,太子妃顺利出发了。 夫妻二人本来打算,回到清宁宫后,就让刘太医诊脉后,说太子妃与皇嗣虽无碍,但到底旅途疲劳,应卧床五六日为宜。 这样就能顺理成章避开万寿节了,后面再如何继续闭门不出,就随意纪婉青说的。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昌平帝为了表示自己慈爱,遣了御医过来随行,一路伺候着。纪婉青身体养得极好,御医表示,歇两天就行,完全不影响出席万寿节。 御医复命已上达天听,如此一来,纪婉青再表示不适,就不大妥当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太子妃明显不乐意出席万寿节啊。 古代是皇权至上,加之孝道一重,这种行为是很不妥当的。硬要靠皇嗣暂时过关不是不行,只是这么一来,就会让昌平帝心生膈应了。 于东宫,于皇太子,于纪婉青本人乃至她腹中孩儿,都是极不利的。 这万寿节,原则上她应该出席的。 “青儿,万寿节你还是不要出席了。”高煦拥着纪婉青,低声在她耳边说话。 这一路从承德返回京城,虽路程不远,但随銮驾出行,也耗费了十一二天。 旅途到底疲惫,高煦连连催促妻子好生歇息,这么一来,又是两天。 高煦旷了半月,年轻男子血气旺盛,见纪婉青小脸泛粉,精神奕奕,已全无妨碍,自是要好生亲近一番。 他自制力固然强,但也不是放在此处的。 这场敦伦轻且缓,但耗时颇长,磨人得很。好不容易鸣金收兵,高煦亲自伺候妻子梳洗罢,再将人抱回床榻上。 夫妻紧密相拥,前胸贴后背,像是两个一式模样的汤匙。 “万寿节人多手杂,极易被人窥了空隙。” 他的大掌轻轻抚摸着妻子高耸的腹部,低声说道:“在孩儿诞下之前,我们应谨慎些。” 妇人身怀六甲,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且纪婉青腹中骨肉已六月大,身子日趋笨重,行动多有不便。 在高煦心中,妻儿安全最重要,至于其余衍生的难处,可日后再行一一解决。 “嗯,殿下说的是。” 纪婉青万分赞同,她也不喜欢硬逞强,毕竟自己不是没有其他选择。尤其是用腹中骨肉逞强,这就不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事。 只不过,她却认为,可以适当用些方法,将日后难处降到最低。最好,是完全消弭。 “殿下,你说我们可不可以主动一些。” 纪婉青这两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琢磨了两天,她认为可以混淆视线,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皇后不是肯定会出手吗? 自己不去趟对方的算计,反而自己“谋算”自己一番,在宫门前晃一圈,提前“中招”。 上演一场苦肉计后,不但顺理成章不出席万寿宴,且也避开了日后种种难处,最后还顺手给皇后泼了脏水。 一箭数雕,不过说泼肮水也不太对,毕竟人家本来就打算动手的。 “青儿这计策不错。” 其实这个方法,高煦不是没想过,只是他犹豫了。 按他本人意愿,他情愿日后多些难处,也不愿折腾怀孕妻子。毕竟如今东宫根基稳固,势力不可撼动,他有自信应对麻烦。 但问题是,昌平帝心生膈应,不仅仅是东宫的难处问题,还涉及到了纪婉青母子。 皇帝不喜,对她母子总归有影响的。 他并没有擅做替妻儿决定,正打算提出来商讨一番,不想纪婉青倒是早一步开了口。 夫妻俩想到一处去了。 现在无需细述,就能确认她的想法了,不过,高煦还是低声询问两句。 “我只是在清宁宫门口晃一圈,确保安全无虞。” 纪婉青不会用自己与孩子冒险,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这是要保证的。只不过若在这个前提下,费点心机,就能避免日后很多麻烦,她还是很乐意的。 高煦颔首,“这是必然。” 既然确定了行动方向,那下一步就该具体策划了。 夫妻商议一番,总体来说,计划还是趋向保守的,以安全为第一位,一应行动须小心谨慎。 纪婉青嘀咕,“若是能知道皇后在何处动手,我们这边就方便许多。” 这点是当然,哪怕不知道行动步骤,能获悉对方策划事件的地点也足够了。毕竟,他们打的是提前避开的主意。 高煦轻拍了拍她,“时候不早了,快歇了罢,或许明日有消息也未定。” 他这话说准了,次日午膳前,还真来了一个消息。 纪婉青处理妥当内务,正命人传膳,何嬷嬷匆匆撩起门帘子进了屋,给主子打了个眼色。 她心中一动,立即屏退屋中宫人,接过密信一看。 “嬷嬷,你赶紧到前面去,把殿下请回来。” 纪婉青大喜,这回遂了人愿,消息是坤宁宫崔六娘传过来的,说的正是有关皇后在万寿节前的异动。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坤宁宫。 皇后扫一眼前来请安的后宫大小妃嫔,坐在右下首头一位的正是丽妃。这位成功分割了宫权的宠妃,表面恭谦,实际腰背挺直。 她心里一阵无名火起,蹙了蹙眉心,抬手将诸女挥退。 皇后心情阴郁,不过很快,便阴天转晴了。 陈王来了,魏王也来了。 魏王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一晃眼已有数月,终于在銮驾返回京城时,悄声无息被放了出来。 原因无他,万寿节到了,后面紧接着就是魏王娶继妃的吉日,继续关着不行。 昌平帝经过几月时间,火气消了不少,就把他放出来了,这是头一回进宫给皇后请安。 “钧儿。” 皇后几个月没见大儿子,忧虑牵挂,眼圈微微发红,握了魏王的手,“好孩子,快快起来,让母后好生看看你。” 魏王双膝着地,没有依言起身,“孩儿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那你下次便多谨慎些,莫让母后多劳神。” “是,孩儿知晓。” 母慈子孝,二人真情流露,陈王一直微笑看着。 朝堂大事果然十分锻炼人,他独挑了几个月大梁,成长速度飞快。如今不管心内作何感想,表面也不露丝毫痕迹,反倒上前劝道:“母后,二哥出来了是好事,我们该高兴。” “对对,该高兴的。” 皇后连声应和,抽出丝帕抹了抹眼角泪花,把大儿子搀扶起来,“你们兄弟都坐下,陪母后好好说话。” 又欢喜了一番,陈王主动开口,“母后,既然二哥出来了,重返朝堂想必不远,我先把手头上诸事整理一下,二哥重掌也不会千头万绪。” 魏王虽放出来了,但昌平帝还没开口让他重领差事。 不过想来也不会远了,继妃秦氏之父是英国公,颇有些能量,到时候双方一起使劲儿,皇帝必然会顺势下台阶,把魏王召回来。 “好,好好。” 皇后看着面上隐带关切的小儿子,极为欣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她拍了拍陈王的手,“你哥哥重新接掌,难免忙乱,幸好有你多协助着。” 陈王微微一笑,“刑部陈条之事正到关键时候,那我便先掌着,其余诸事,就整理一番。” “好。”皇后点头。 魏王拍了拍兄弟的肩膀,笑道:“辛苦你了,三弟。” 陈王笑意不减,“我长大了,正好为母后二哥分忧。” 算计了一场,他终究不是一无所获。 母子三人笑语晏晏,大殿气氛和乐,随后魏王话锋一转,蹙眉道:“母后,儿子听说太子妃有了身孕。” 他虽然被遣回京城,闭门不得出,但不代表耳目蔽塞,皇后临江侯会传消息给他,他自己也有信息渠道。 这所谓的“听说”,不过就是引起话题的说法罢了。 这个话题,让和乐气氛陡然一滞,皇后瞬间阴沉了脸,“没错,如今已经六月了,听说胎相稳固。” 魏王这么多年来,吃尽了嫡次子的亏,虽元后继后不可逆转,但母子几人难免耿耿于怀。 这种前提下,再加上皇长孙的位置相当重要,这五六年来,皇后魏王都为此废了不少心力。 前头是很成功的,魏王顺利成为头一位成婚的皇子,比太子还早了一年,只可惜后面触礁了。 魏王日夜耕耘,甚至不限于王妃屋里。王妃虽没怀孕,但倒有几位姬妾怀了,只可惜总会出各种各样的意外,终归是流了。 一句话概括,颗粒无收。 后面不等他继续努力,前一位魏王妃就要“病逝”,而刚大婚不久的皇太子,却传出大喜之讯。 这是何等让人咬牙切齿的消息。 纪婉青翻脸,边城眼线被郑毅设法拔除,皇后已无法掣肘对方的法子,要生的气早生过不少了,再多说也没意思,她如今的关注点在另外一处。 “这个孩子若顺利诞下,就是陛下头一位孙辈了,若是男胎,就是名副其实的嫡出皇长孙。” 意义之重大,不必细叙,她缓缓说来,眸中有化不开的忧虑。 夺嫡进行到如今,已有近十年时间。 因一开始有皇帝倾斜,坤宁宫甚至能隐隐占据上风。可惜皇太子不是吃素的,不过两三年时间,东宫便稳稳站住脚跟。 那时候,双方还能平分秋色,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太子逐渐占据上风。 到了近两年,东宫根深蒂固,已然是个庞然大物。即便昌平帝本人想动,都得拿上个短处,才能发作一番。 反观纪皇后一党,屡屡遭遇挫折,不进反退。 好在得益于皇帝的平衡之道,过后总会大力扶持坤宁宫,倒还能与之抗衡。只不过,每每双方交锋,临江侯皇后母子皆有隐隐的力不从心之感。 这源于高煦一直执行的低调策略,皇后一党能察觉到的,仅是东宫势力的一部分。诸如霍川等文武要员,都是秘而不宣的,以免刺激到昌平帝那根敏感的神经。 皇帝到底是皇帝,硬碰硬绝对讨不了好。 皇后虽不知道详情,但仅仅那一丝力不从心之感,就够她警惕的了,心底隐忧感始终挥之不去。 这种情况下,东宫要添嫡子了,她如何能坐得住。 皇后抬手,挥退了大殿中侍立的宫人太监,低声对两儿子说:“这次幸好陛下给太子妃赐了御医,她身体康健,不能继续闭门不出。” 本朝以孝道治天下,皇帝皇太子更是天下表率。 昌平帝好些,毕竟先帝太后都没了,他按规矩做足礼数,就没人能挑出刺来。 东宫则不然,太子妃有孕但身体康健,若万寿节也不肯出席,孝道一事,便沾上污点了。 夫为妻纲,这污点皇太子乃至东宫,都跑不掉。 皇后以己度人,认为太子必会让太子妃出席的,这么一来,她便有了动手脚的空间。 在朝堂,皇后一党势力比不上东宫,但换到皇宫内部,就并非如此了。 宫权,皇后掌握了近二十年,即便几月前有丽妃横插一竿子,她也不算伤筋动骨。 反之,太子不掌宫权,即便暗地里发展人手,无论是速度还是数量,也远远赶不上行事光明正大的坤宁宫。 在自己的主场,皇后还是颇有自信的,只要太子妃出席万寿节大宴,她至少有超过五成把握。 魏王闻弦音而知雅意,眸光登时一亮,忙追问道:“母后可有了安排?” “有了,这两天母后已准备妥当。”皇后点了点头,目含欣慰看一眼陈王,“这主意,关键之处是你弟弟给母后想的。” 面前的是亲儿子,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她立即把母子二人的布置详叙了一遍。 这次,皇后并没有打算在大宴当中动手脚,而是将位置换到清宁宫通往大宴的两条必经之道上。 经过柳姬一事,如今她很谨慎。左思右想之下,认为大宴的食物茶水以及人员等,必然会是东宫防守重点,与其在此处硬碰硬,她不如把换个地方。 另一点,宫道洒扫,如今是归丽妃管的。这正是对方携皇帝口谕,硬从她手里抢去的宫务之一。 丽妃接手的时候,虽远在行宫,但也遥控着将人手狠狠洗涮了几遍。但问题是,皇后经营了已有二十年,哪里是轻易能彻底洗干净的。 一些关键位置,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的。 皇后冷冷一笑,隔了这么一层,出了事也牵扯不到坤宁宫。 正好一箭双雕。 “明月姐姐,你刚下值?” 明月,即是崔六娘。魏王陈王进殿时,她刚好在大殿伺候,等皇后说到关键处,挥退了诸宫人,她便低眉垂目,与大伙儿一起出来。 皇后母子说话耗时不短,她在殿外候了一段时间,下值的时间便到了,跟换岗者交接了工作,她便往侧殿后的排房行去。 洒扫的小宫女见了,忙热情打个招呼。 崔六娘脾气好,人缘不错,微笑点头应了,驻足说了两句,才返回自己的房间。 进了门不久,外面便有敲门声响起,来人是与她交情不错的三等宫人。 崔六娘一见此人,忙侧身让对方进来,随后将隔扇门掩上。 她附耳听了片刻,外面一切如常,这才返身悄声问道:“如何?” 从回宫到万寿节,其实才几天功夫,皇后要安排布置,时间其实有些紧迫了,崔六娘是从临江侯府带进宫的老人,难免察觉些许异动。 刚巧听见皇后谈话的机会,其实很难碰上,毕竟她只是二等宫人,等级不够。于是,她便另辟幽径,命人盯着胡嬷嬷用惯的几个心腹。 也不需要刻意跟踪,引人生疑,只是注意她们往那些方向去了,大概接触哪些人即可。 崔六娘待在坤宁宫快二十年了,虽非贴身心腹,但皇后大致的人手分布,她还是能察觉一些的。 凭着这些底子,具体计划肯定不知道,但模模糊糊揣测个方向,应是没问题的。 果然,那个三等宫女附耳说:“今日一早甘泉、碧影两人,再次往御花园去了。这回我们的人设法尾随,发现她们在一处宫道丢下一个小纸团,被洒扫的小太监捡了。” “那小太监捡起塞在袖袋里,没多久,便离开了,我们的人没能继续跟上。” 昨日此两女便出了一趟坤宁宫,彼时崔六娘底下人不敢跟,毕竟尾随而去,目标太大。 崔六娘想了想,传信给她的上峰,暗探首领郭定安,由对方安排个非坤宁宫的人手,专心等着,下次再跟上。 毕竟这等暗算事宜,应不会一次就安排到位的。 果然,次日两女再次出门。 “好,非常好。” 崔六娘闻言大喜,这效果已比她想象中好了,得了这个消息,虽不知皇后具体计划,但对方行动地点已能确定。 皇宫一切事物,归内务府管辖,而内务府诸部门泾渭分明,管洒扫修缮的是奉宸苑,无论如何也跟万寿节布置搭不上线的。 如今宫道洒扫归了丽妃管,难道皇后欲一箭双雕? 肯定是这般了,毕竟时间紧迫,明天就是万寿节,皇后应不会多费周折,让个把洒扫小太监再传信到其他部门。 崔六娘心一定,立即写下书信,将皇后应会在宫道动手的消息传出去。 这封密信,在午膳前到了纪婉青手里,她立即吩咐何嬷嬷把高煦唤回屋,并将密信交到他手里。 “殿下,这与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 虽不知道对方具体计划,但地点确是契合的,这种情况下,有很大几率能将计就计。 高煦点了点头,“明天,我让林阳跟着你,若有疑虑,立即放弃计划返回。” 一切以母子俩的安全为要。 他见妻子应了,犹自觉得不甚放心,随后召来林阳,详细嘱咐了一番,这才算罢。 皇后已布置得差不多了,高煦却仍在忙碌,半日一夜的功夫很快过去。 翌日,便是万寿节。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恰逢皇帝寿辰,万寿节的第一天。 纪婉青被唤醒的时候,天还没亮,她掩嘴打了个小哈欠,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 高煦已不在身伴,他寅时便出门了,参与一系列大宴前的祭祀活动。 纪婉青则因为怀孕,得了昌平帝体恤的恩旨,光出席大宴就可以了。 万寿节有三天,其余两天是用来掩饰正日子的,毕竟古人很重视八字,皇帝的生辰是不能广而告之的。 不过,昌平帝也曾当过皇子,有底蕴的人家,都知道今天就是正日子。 很自然的,大宴最隆重就是今天。 百官勋贵及宗室,还有附属小国的使臣,皆献寿礼并朝贺。接下来,还有隆重的酒宴。 总而言之,这安排从早到晚,天蒙蒙亮就得出发了。 纪婉青叹了口气,摸了摸腹部,幸好她是打算避开,不然这般一天折腾下来,也够呛的。 不过,演戏得演全套。 她一身明黄夹杂正红色的大礼服,头上戴了太子妃凤冠,妆容倒没怎么描绘,仅浅浅扫了一层便算罢。 时辰差不多了,可是窗棂子透进来的天光却不怎么亮。纪婉青出了正殿一看,原来今天是阴天,云层挺厚的,四下显得颇有些阴暗。 不待她嘀咕,早已在阶下等待良久的林阳便上前,俯身见礼。 他是个假太监,此时眼观鼻鼻观心,更加小心谨慎,不敢往上看一眼,将视线放在明黄裙摆前一尺处。 “属下等已准备妥当,请娘娘登轿。” 对于夫君的心腹,纪婉青和颜悦色,温声叫起对方后,便就着何嬷嬷等人搀扶,登上轿舆。 何嬷嬷梨花两人也跟上去了,一左一右护着主子,表情严肃警惕,严阵以待。 纪婉青并没安抚,她自己也很认真呢。 林阳一挥手,肃立一旁的大力太监们立即各就各位,抬起轿舆。他们抬着轿舆十分轻松,下盘稳稳,步伐不疾不徐,面无表情眸光却锐利。 旁边护着轿舆的蓝衣太监们亦如此。 这都是高煦特地挑选出来的人,临时充任大力太监,一个个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将轿舆护得密不透风。 林阳先打发几个小太监前去探路,本人则走在队伍最前方,全神贯注留心附近动静,以及前方道路。 梨花小心翼翼撩起轿帘子,瞟了一眼,即便她不会功夫,也看得出这群人隐隐的不同。 她心安了安,对主子说道:“幸好殿下准备妥当。” 对于高煦的准备,纪婉青是不存疑的,闻言“嗯”了一声,便留心接下来的动静。 主仆三人屏息以待。 皇后欲在宫道动手,但具体那段宫道,他们并不知晓。按计划,轿舆会在清宁宫前绕上一圈,若遇上对方算计,他们就将计就计。 倘若是没遇上,他们就自己设计些“意外”,随后立即折返。 虽己方防御措施做足,但只要未回到清宁宫后殿坐下,难免会神经绷紧。 太子妃一行表面与寻常无异,实际上警戒已经开到了最高级。 轿舆出了清宁宫,转入宫道缓缓前行,探路的小太监不断折返,汇报前方道路一切正常。 饶是如此,林阳等人依旧万分警惕,视线移动间,一寸寸从宫道及两侧宫墙梭视而过,再次确认安全无虞再下脚。 当然了,宫道上可不止他们一行。 今日是万寿节,整个皇宫都高速运转,非常忙碌。路上不停有太监宫人匆匆而过,或捧着诸般物事,或赶着往哪处当差。 太子妃身份尊贵,需要她让行见礼的不过寥寥数人,并且都不会出现在此处。于是,轿舆不停,宫人太监小心退到一边见礼便让贵人先行。 这些宫人太监是不确定因素,正是林阳等人的关注重点。 好在走了一段,也没发现问题。 林阳估摸一下距离,觉得差不多了,既然没发现,那就让自家准备好的后手上场吧。 拐过一个弯,他正要扬手示意时,眼睛一眯,却敏锐察觉不妥。 来了。 “快,走快些!” 一个管事太监带头,匆匆忙忙从宫道穿行而过,不忘回头招呼身后七八名小太监,让后者加快脚步。 只是这些小太监负荷沉重,两人一组各抬着一个两尺高的大木桶,桶里盛满桐油,沉甸甸的,却不是说走快些就能走快些。 此次万寿节,皇帝的宠臣伍庆同提前先献了一个寿礼,是一个走马灯群。 又无数大大小小的走马灯凑成的,花鸟鱼虫,应有尽有,完全摆开足有几亩地范围。 昌平帝从承德回京的路上就听说了,抵达后一看,相当欢喜,立即就让人将走马灯群摆出来,以供君臣同赏。 上面张张嘴,下面就跑得断腿。 本来忙碌得分身乏术得内务府,还得安排人出来摆灯。灯摆也就摆了,问题是这走马灯设计有些与众不同,它们不烧蜡烛,烧灯油。 本来伍庆同是准备有灯油的,只可惜皇帝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进贡的岑县桐油。 岑县是大周朝一个地方名,盛产桐油。它这地儿的顶级桐油与众不同,燃烧起来不但不难闻,反倒有一个神似茉莉花的清香,若隐若现,十分特别。 昌平帝不愿美中不足,立即下令给走马灯换上岑县桐油。 他一句话,让内务府叫苦连天,毕竟这岑县桐油平时不怎么用得上,内务府储备的量不够啊。 只是皇帝兴头上,谁敢浇冷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先把库存取出来顶着,接着赶紧派人快马去取。 好在岑县不算太远,紧赶慢赶的,终于在万寿节清晨把桐油取回来。 这个时候,宫里库存早已见底,内务府总管一叠声吩咐,赶紧取桶来把桐油装上,立即抬过去。 几亩地的灯,耗油实在不少,今儿一早,抬油都在继续着。 于是,就有了眼前一幕。 这队人是专门腾出来抬油的,走了三四遍,大家肩膀生疼,脚下打颤,却只能咬紧牙关硬顶着。 虽然很吃力,但大家都很小心,毕竟这油可撒不得。毕竟,紧急运回来的桐油量不算充裕,而万寿节整整三日,万一桐油真短了,这黑锅就背定了。 抬油小太监们想是这么想,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一个洒扫太监提着扫帚迎面而来,在匆匆一行人擦肩而过时,却无端脚下一瘸,重重撞在其中一个抬油小太监身上。 抬油小太监身负重担,本已在硬挺,怎经得起这股外来力道?于是,他“哎哟”一声,身子猛地一歪。 他的脚扭伤了,钻心的痛传来,肩膀上的重量无法支撑,“砰”一声响,装满了桐油的大木桶重重落地,人已经倒退几步出去,撞到身后另一组抬油的伙伴。 两桶油落地,四个勉力支撑着的小太监,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受伤。两个严重点,捂着脚裸一头冷汗,剩下两个伤势虽轻点,不过肯定无法立即继续抬油了。 洒扫太监惊慌失措,连连道歉,抬油小队的管事也顾不上他,赶紧扑上去察看油桶。 好在这油桶是配了盖子的,而小太监们始终惦记着差事,落地时忍痛提了一把,油桶完好无损,桐油也没有洒出来。 管事松了一口气,咒骂了洒扫太监几句,不过由于时间紧迫,他也只得立即做出善后处理。 “你们两个。” 管事吩咐两个伤势轻的,“赶紧扶他们两个回去处理一下伤势。” 一下子减员一半,他心烦气躁,“将这两个桶移到一边,靠墙放着,不要挡道。”只能回头再抬了。 那边桐油还很紧缺,管事顾不上多说,命人将两个油桶移到一边,就匆匆领人离开了。 洒扫太监瞄了那两个油桶一眼,扫过外桶壁隐晦的记号,确定自己没有因为天色昏暗弄错后,放下心,赶紧上前,帮忙把扭了脚的小太监背上离开。 这几个人前脚刚走,后面清宁宫一行便到了。 先一步抵达的正是几个探路的小太监,他们当然看见了油桶,弯下腰仔细扫视一番,见油桶完好无损,很坚固,摇了摇也没有溢出,这才收回视线。 一半人继续往前,而剩下两个,则回去禀报林阳,说没有发现问题。 林阳颔首,目光片刻没离开宫道宫墙,领着轿舆转过前面的弯道。 他估摸一下距离,觉得差不多,正要打个手势让自家准备好的“意外”上场。 转过宫墙,手刚抬了一半,他眼眸陡然一咪。 来了。 面前紧贴宫墙之处放了一个大木桶,再隔五步还有一个。这两个木桶足有二尺余高,成年人不过堪堪能环抱,尺寸颇大。 这两个颇大的木桶,底部正迅速渗出液体,汩汩流淌了一地,浸湿了不短一段宫道。 液体浸湿的范围不断扩大,已经很接近林阳脚下了,他多走一步,就踏入湿润范围。 今天是阴天,时间还颇早,四周有些昏沉。再加上宫道上的青石有些年头了,虽不断维护着依旧平整,但色泽难免有些暗哑。 这种天色,再加上本来有些暗色的宫道,还有一拐弯就能踏上的湿润范围,林阳停下脚步,冷冷一笑。 他眼尖,一眼就看出地面液体有些粘稠,显然是油而非水。 若是寻常抬轿舆的大力太监,恐怕中招的可能性非常大。 眼前宫道如今空无一人,倒有一阵茉莉花的清香在空气中蔓延,林阳抽了抽鼻子。他不得不承认,对方招数有些意思,竟能成功糊弄了他派出的探路小太监。 他立即转身,行至已经被小心放在地上轿舆前,拱手道:“娘娘,属下有事要禀。” 纪婉青见轿舆停下,便知道发现问题了,侧头仔细听罢,她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们就将计就计罢。” 皇后这计策挺巧妙挺毒的,即便派人探路也无法防范。若非高煦视她母子如珍宝,准备充裕,不但安排了一干好手,连头等心腹林阳都派来了,恐怕真很容易得手。 毕竟纪婉青再聪敏,在硬件配置不足的情况下,也很难将防御布置得密不透风。 可惜没有如果,在没有完全准备之下,她根本不会踏出清宁宫。 “林阳,我等先下来,你们将计就计。” 既然人家台子都备好了,她不唱一出戏,怎对得住对方的精心准备。 纪婉青被搀扶下了轿舆,在宫道上站定。大力太监们便重新抬起轿舆继续前行,想当然,他们“脚下一滑”,立即扑了个大马趴。 于是,轿舆便重重被摔在地上了。 “娘娘,娘娘!” 梨花尖着嗓子喊道:“不好了,快来人啊!快请太医啊!” 此时,后面随行的太监们已经涌了上来,迅速将轿舆拖出来,这玩意儿结实得很,摔一下根本不影响继续使用。 纪婉青在有人闻声赶到之前,便重新登上轿舆,将一切掩饰在重重帷幕之后。 急急赶来的其他宫人,只看到清宁宫一行手忙脚乱。 本来抬轿舆的大力太监躺在地上起不来,“哎哎哟哟”地叫疼;而剩下没受伤的,则慌忙抬起轿舆,原路折返。 何嬷嬷梨花等一看就是贴身伺候嬷嬷宫人,此时一脸泪痕,惊慌失措更在轿舆后面跑着。 众人定睛一看,满地桐油,心下一凛,这下糟了,怀孕六月的太子妃怕是被摔狠了。 皇嗣还能保得住吗?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宫道之中兵荒马乱,在这的短暂时间中,林阳先吩咐手下紧紧护在女主子轿舆左右,本人则两个大步行至油桶一侧。 他眸光锐利,在大木桶上一掠而过,随即伸手一提,木桶很轻,里面的桐油已经漏得差不多了。 林阳动作不停,手上立即翻转,将视线投向油桶底部。 这么一看,他浓眉立即蹙起。 只见这个大木桶底部,赫然有一个直径约摸有两个指节长的圆形孔洞。 不必多说,这肯定是桐油泄露的元凶了。 但问题是,孔洞一直存在,为何探路小太监走第一回时,它没有泄露? 或者说,这个桶是怎么装着满满一大桶桐油,从内务府一直被抬到此处放着的呢? 林阳扫视了周围一圈,也未看见有木塞之类的东西。而木桶底部的渗漏范围,也没见桐油喷溅的痕迹。 这么看来,不大像是人为倾斜木桶,而后再拔木塞造成的泄露。 而且最关键一点,这宫道前面有探路小太监,后面则跟了林阳本人,有人拔了木塞逃跑,肯定会被发现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定定注视那个孔洞半响,忽地心头一动。 林阳福至心灵,立即伸手触碰那个孔洞的边缘。 果然,触手是冰冷的。 谜底揭晓了,对方用的是冰。 早已准备好的冰块塞住孔洞,这木桶底壁都很厚,冰块厚度自然不薄,可以支撑着走上一段路。 内务府距离这处宫道不远不近,支撑过来是可以的。 而这地方,恰好是清宁宫前往万寿节大宴的必经之道。 孕妇,一贯比常人嗜睡很多,而大礼服着装复杂,纪婉青是掐着点出门的。 从冰块的融化时间,到抬油小太监疲惫之下又得紧赶的步伐,再到太子妃出门的时间点,都预算得恰到好处。 甚至,林阳若触碰孔洞边缘的时间晚了些,那些冰冷也会消弭殆尽,到时再想确认就难了。 不得不说,设计这个计谋的人,心思慎密得令人惊叹。 只可惜,他遇上是高煦,以及东宫麾下的一干好手。 林阳将大木桶扔回原位,冷哼一声,“好一个心思叵测的鼠辈。” 此时,纪婉青已经重新登上轿舆了,因为梨花高亢声音引来的人也越来越接近。 他快步跟上轿舆,并招手让其中一个手下附耳过来,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命他迅速将消息传到主子耳朵里去。 于是,遭遇“意外”的太子妃一行,匆匆折返了清宁宫。队伍里早分出了两拨人,一拨飞速往大宴方向奔去,而另一拨则赶去太医院。 手下微不可察点头,随后趁着混乱,夹在这两拨人当中,闪身离开。 太和殿。 吉时已届,皇帝已经驾临,并落座在玉阶上的龙椅了,偏还有人未到。 女席最上手位置空空如也,不论是朝臣宗室,还是内外命妇,皆不可避免将视线瞥过此处。 太子妃怎么还没见人? 皇后眸底本藏着忐忑,但随着时间推移,忐忑去了,闪过一丝欣悦。只不过,一切都被掩饰得很好,她瞄一眼昌平帝隐带阴霾的侧面,唇角微微一挑,就要开口。 “陛下,太子妃身怀六甲,怕是有所耽搁,不若派个人迎上一迎?”抢先一步说话的,是安乐大长公主。 她看一眼温润笑意略敛的皇太子,又瞥了瞥凤座上的皇后,这两者面上不露破绽,她虽不明所以,但依旧先开口打了圆场。 大长公主声音和熙,她身份足够又给了皇帝台阶下,昌平帝神色稍缓,点了点头,侧头吩咐孙进忠两句。 孙进忠立即打发自己的徒弟,御前太监小张子出发了。 小张子撒丫子奔出太和殿,不过片刻,却一脸惊慌的回来了,进殿时还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他连爬带滚上前,“噗通”一声跪下,“启禀,启禀陛下……” 小张子是御前大总管孙进忠的徒弟,世面是见过不少的,他不可能轻易在万寿节之上失态。 这明显是出大事了。 大殿气氛立即紧绷,昌平帝忙喝道:“有何事?还不快快道来!” 小张子哭丧着脸,“陛下,太子妃在前来太和殿上的路上出了意外,如今已抬回清宁宫!” 他还领了一个小太监回来,话罢,立即侧脸看向对方。 皇太子高煦已经“腾”一声站起身,大殿之上,落针可闻。 另一个小太监正是清宁宫遣来报信的,人十分机灵,不等皇帝再次开口询问,立即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般倒了出来。 无缘无故出现并泄露的桐油,成为他叙述的重点。 大殿上登时哗然,太子妃怀的皇嗣,正经的嫡出皇长孙,竟然有人敢乘万寿节谋算? 不少人的目光,立即扫向最大得益者,皇后及魏王陈王母子。 不过,皇后母子早有了心理准备,面上表情恰到好处,昌平帝看过来时,也未见破绽。 须发皆白的内阁首辅王瑞珩忙站起,拱手对皇帝道:“陛下,请速速遣御医为太子妃娘娘诊治。” 他是三朝元老,鞠躬尽瘁大半辈子,皇帝一贯礼让三分,因此说话虽恭敬,但到底少了几分谨小慎微,紧接着又说:“陛下,您要彻查此事啊!” 王首辅捶足顿胸,这个对大周朝忠心不二的老臣,是很期待东宫嫡子降生的。 这事当然得彻查,昌平帝立即下旨御医速速赶到清宁宫,随后让禁卫军封锁现场,锁拿一干有牵扯之人,立即彻查。 高煦拱手,“启禀父皇,儿臣欲折返清宁宫一趟。” 张德海早已悄悄打了个安全的手势,不过他面子功夫极佳,温润的笑意收敛了,剑眉微微蹙起,显然对自己的骨肉还是在意的。 昌平帝颔首,“赶紧去吧。” 高煦谢了恩,立即出了太和殿,登上轿舆,折返清宁宫。 再说纪婉青那边。 奔去太医院那拨人到了位,小太监一进门拽住太医的手,气喘吁吁道:“快,快,太子妃……” 他话都无法说全,但言下之意大家都懂了,加上这副焦急模样,太医院当值太医们心头登时一凛。 院正陈太医立即道:“赶紧的,都到清宁宫去。” 一行人赶紧提了药箱,紧赶慢赶往清宁宫方向奔去。 到了后殿正房后,门帘子撩起,入目就是内殿兵荒马乱,以及榻上太子妃捂住高耸腹部,蜷缩着身躯一脸疼色的模样。 诸人心头巨震,大叫不好。 刘太医已一马当先,直奔榻前。他一贯负责东宫的主子们,太子妃孕后也是他跟进的,最熟悉情况,诸同僚默契让开。 纪婉青这模样当然是装的,被太医们看见后,目的达到了,梨花立即上前放下锦帐。 诸太医多年过半百,但男女大防还是需要的,方才因为慌乱“忘记”放下锦帐,现在当然不能继续下去。 纪婉青被背对同僚的刘太医遮挡,两人迅速交换一个眼色,她微不可察点了点头,示意准备妥当,随即便被放下的锦帐遮挡住了。 刘太医心领神会,立即松了一口气。 成了。 为了今日的计划,刘太医也贡献了不少力量。 毕竟太子妃动了胎气,情况严重,肯定少不了诸太医诊脉的,甚至还有可能出动御医。这脉象有无异常,是瞒不过诸多国手的。 这其中重要一环,就是伪装脉象了。 刘太医的金针之法为太医院之冠,治病救人,总有奇效。不过鲜为人知的是,这套针法还包含了一处妙用,就是可以伪装脉象。 施针后可伪装的时间也不长,约摸就半个时辰,就会失效。不过,也足够了。 纪婉青陪嫁有懂医理药理的嬷嬷,虽然精通的方面是妇婴调养,但寻常针灸之法,也是能理解的。 伪装的针法讲究技巧,却不繁复,刘太医事前教会了陪嫁嬷嬷,并尝试过了很多回,确认无误。 轿舆折返清宁宫后,嬷嬷早已等候在正房,在太医们赶到之前,已成功给主子施了针。 所以,纪婉青现在的脉象,是大动胎气,却还能挽救的脉象。 刘太医面上凝重之色却丝毫不变,探手诊脉后,勉强松了口气,抹了汗对同僚低声说:“还好,情况不算太严重。” 内屋的紧绷的气氛立即一松,刘太医立即开了方子,让人却捡药去煎。 诸太医轮流上前把脉后,再看那方子,讨论一番,觉得无需修改,便定了下来。 药很快就煎好端上来了,梨花直接领着端药的嬷嬷入了帐帷之内,伺候主子用药。 锦帐之内的纪婉青早毫无痛色,她没事儿,喝什么药,这药就直接倒进早已准备好的匣子中,让里头的厚棉布“喝”了。 这两个人一直留在锦帐内伺候着。 其实,这个端药的嬷嬷,就是那个学了针法的陪嫁,她等候了片刻,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探手给主子把了把脉。 果然,针法效果已经消失。 她立即动手,又给主子施了一次针,这回伪装的效果,就是服药后情况稳定不少的脉象了。 有了重重帐帷遮掩,外面对这情况一无所知。那贴药有安眠成分,太子妃昏睡过去后,刘太医再次上前把脉。 结果令人欣喜,情况稳定下来了。胎儿无碍,太子妃无碍,只是短时间内必须卧榻休息。 院正抹了一把冷汗,终于露出笑脸,吩咐道:“赶紧的,立即给陛下报信。” 报信的人前脚出门,后脚皇太子便到了,随行的还有御医。 见礼的太医们被叫起,将太子妃情况禀报了一遍,高煦紧蹙的眉心终于放开。御医也大松了口气,毕竟皇嗣若出了事,他们也要担干系。 不过既然奉旨来了,当然得诊脉确定情况,凝神把了脉,御医说法与太医如出一辙。 高煦颔首,抬手屏退太医等人,毕竟太子妃需要静养。 等屋里仅余何嬷嬷几个之后,他才撩起帐幔,探身坐在床沿。 高煦对上纪婉青亮晶晶的美眸,他一笑,压低声音询问:“青儿,今儿可受了惊吓?” 说话间,他细细梭视妻子。详细情形,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知悉了,只是不亲眼看过,他不放心。 “没呢。” 纪婉青摇了摇头,悄声说:“殿下放心,我好的很。” 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显然说言非虚,高煦安了心,抚了抚她的脸,以及高耸的腹部。 孩儿是个淘气的,有人抚摸他,他立即给了一脚。 高煦微笑。 夫妻说了两句,纪婉青便感叹,“殿下,这回坤宁宫的设计,不可谓不精心。” 但凡高煦对上心程度欠缺一些,对方真可能得手。 毕竟,万寿节不得不出席的情况下,又没了林阳一干好手,普通大力太监肯定会中招的。 但凡有一个滑了脚,连锁反应就来了。 纪婉青嘀咕,宫道动手应是皇后手笔,但这油桶底塞冰块计策,就不大像对方的画风。 毕竟,皇后给她的印象,手段一贯有些偏粗暴。 高煦淡淡道:“不管是谁,日后一并清算也跑不掉。” 今日之事,夫妻早已商量过对策,是打算坐山观虎斗的。 毕竟,即便是受人算计,但到底是打搅了皇帝的万寿节。昌平帝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这时候蛰伏下来,比使劲而蹦跶要好太多。 至于皇后,有丽妃,还有诸多关心东宫子嗣的朝臣在,她讨不了好的。 既然不能一棒子打死,那就索性不动,因为高煦已经着手松堡之役的证据了,他的目标是一击毙命。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你先歇歇,孤得赶回太和殿去。” 既然太子妃保住孩子,情况也不算危机,高煦就不适宜久留了。毕竟,今天是万寿节。 禁卫军应已迅速将表面情况查明了,现在赶回太和殿,好戏大概刚好开锣。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好端端的万寿节,出了这么一个大岔子,昌平帝之前兴致有多高昂,现在就有多沉郁。 好在御医没多久这折返,回禀说,太子妃情况不算太糟糕,皇嗣保住了,卧榻一个月左右,便可无碍。 只要日后小心谨慎,不再出意外的话,还是能母子均安的。 这算是大好消息了,昌平帝神色微缓,赐下赏赐于太子妃,并吩咐太子好生关注。 高煦站起,替妻子谢了恩。 他回身落座,不动声色间,将大殿上诸人表情尽收眼底。 诸如首辅王瑞恒等一干保皇党中坚力量,放下心头大石,目露欣慰。 安乐大长公主,丽妃亦然。 前者是真关心东宫,后者则掌洒扫宫道之事务,太子妃在宫道出了意外,她怕被牵连,如今没造成不可挽回后果,当然松了口气。 高煦眸光一转,最后落在纪皇后脸上,对方面上掠过一丝惊诧不甘,转瞬即逝,但刚好被高煦收与眼底。 他冷冷挑唇。 他虽打算暂时低调,以待日后一网打尽,但丽妃与保皇党们,可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王瑞恒随即出列,再次恳求皇帝从速查清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昌平帝可不能敷衍,他立即颔首称是。不过因为万寿节被搅,他心情阴郁,面上总带了些出来。 高煦目光闪了闪,站起拱手道:“既然纪氏并无大碍,此事应暂且搁置,今日是父皇万寿,不应为旁事一再延误。” 不管内心如何想法,他这二十年来,于孝之一道确实做得无可挑剔的。 昌平帝忌惮皇太子,是因为这个身份及其才干,对于大儿子的孝顺,他历来还是满意的。 尤其方才这话,说到皇帝心坎去了,他确实不愿意寿辰出幺蛾子。 昌平帝神色松了很多,对闹出幺蛾子的东宫也心平气和了,他捋了捋短须,正要顺势应下。 只可惜还是被打断了,禁卫军统领已匆匆进殿,利落见了一个礼。 这正在高煦意料之中,他重返太和殿时,已经收到李统领正赶来的消息了。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方才一句话,仅为抹去东宫在皇帝心中新添的不和谐印象。 既然李统领已经来了,宫道桐油事件就不得不继续了,昌平帝板着脸,说:“还不速速道来。” 禁卫军负责彻查现场,李统领是个能干的人,很快便将大致情况摸清楚了。 抬油的小太监们,撞人的洒扫太监,以及那个有孔洞的大油桶。他还抓紧时间派人去了清宁宫,问清了探路小太监们当时的观察结果。 林阳见时机合适,就将孔洞边缘冰冷的一事也给透了出去。李统领不是笨人,脑筋一转,立即得出冰块结论。 这么一来,所有事情都被成功串联起来了,仅剩背后主谋及实际操作者没曝光而已。 李统领说话丝毫不拖泥带水,句句在重点上,故意撞人的小太监是关键,他已命人押在殿外。 好歹毒的心思,大殿中群臣哗然,首辅王瑞恒已愤然出列,恳求陛下查个水落石出,并严惩幕后主谋。 一宗保皇党纷纷附议,宗室中不少人也跟上。 昌平帝立即大手一挥,命人把那个洒扫小太监带上来,御前亲审。 那洒扫小太监吓得两股战战,瘫软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奴才是无意的,奴才并不知。” 翻来覆去这两句话,让本来心情不佳的昌平帝更添烦躁,浓眉一蹙,直接喝了一句,“来人,给朕大刑侍候。” 这等喜庆日子,是不能见血的,所以用的是杖刑。施刑的禁卫军早熟能生巧,甚至练就了不见血便打折人骨头。 现在虽没到打折骨头的地步,但几杖下去,痛彻心扉,洒扫太监五官扭曲,一脸冷汗,被堵住的嘴“呜呜”闷声痛呼。 这禁卫军是打人的专家,秉承着速战速决的速度,立即便让洒扫的小太监经受不住要招供。 堵嘴的帕子被取出,小太监勉强爬起来,“奴才说,奴才都说。” 这人眼看就要招供了,皇后却一脸镇定,不见半分慌张之色。高煦瞥了一眼,便猜到个七八,他挑了挑眉,冷眼看着。 果然,那小太监磕了个头,便将这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了,过程是不差的,只不过最后说到幕后主谋,却顿了顿。 他垂下眼睑,遮住眸色。 其实,被安排的这个任务,就有了必死的觉悟,主子事前早已遂了他的某个心愿。方才的狡辩及受刑,不过为了铺垫,为了更凸显此刻供词的真实性。 小太监猛地抬起头,看向后宫妃嫔席位,惨声高呼道:“丽妃娘娘,奴才支应不住了,望您万万信守诺言。” 他说话间,直接往旁边某个大臣的桌案扑上去,一头撞在尖尖的案桌一角上面,力道非常之大。 “轰”一声闷响过后,他脑袋出现一个血窟窿,睁着大大的眼睛倒在案前,死得十分惨烈,把案后那个文官吓得魂不附体。 这个小太监是有心计的,开始叙说的时候,故意挪动身体,更靠近桌案,而远离了李统领。后者伸手去抓已晚了,让他得了逞。 万寿节御前见了血,还是死不瞑目那种,昌平帝脸色铁青,虎目圆睁,“刷”一声侧头,死死盯着丽妃。 大殿上鸦雀无声,众人瞩目的焦点换成丽妃。 高煦不动声色扫了大殿一眼,也淡淡看了过去。 据他所知,这位多年得宠,又趁机夺取一部分宫权的妃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能任由皇后泼脏水的。 这场大戏要进入高潮了。 果然,惊骇的丽妃“腾”一声站起,只是没等她喊冤,便听见皇帝阴测测的声音响起,“云氏,你有何话说?” 丽妃娘家姓云不假,但昌平帝从来不会这般唤她,从前都是“丽妃”或者“爱妃”的。由此可见,现在他的恼怒到了何等程度。 寿辰出了这么大一个幺蛾子,之后又是死人见血的,皇帝的不豫早转化为愤怒,这怒意早已到达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一旦找到宣泄点,倾泻的猛烈程度可想而知。 这个宣泄点,由洒扫小太监以生命为代价,硬生生套在丽妃脑门上。 这也是皇后计划中的一部分。 经过多次谋算失败,她谨慎了很多,连事后有可能失败都料想过一遍了。 多年夫妻,她很了解昌平帝。对方不算英明,但性格却颇为暴躁,一旦怒意盈胸,而触犯他的人分量却不那么足够的情况下,这人下场是很悲剧的。 丽妃虽得宠多年,但却真没到让昌平帝百般忌惮的份上,他一怒之下,很可能会直接赐下责罚。 只要责罚只要下了,这是便算了结,事后即便有疑虑,也翻不了案了。 因为这次皇后确实很谨慎,不但洒扫太监,即便是直接木桶的宫人也会自杀身亡。线索断了,没有证据,偏偏皇帝已经惩罚了“罪魁祸首”,这个黑锅丽妃只能背定了。 皇后目中闪过一丝讥诮,她的宫权,可不是那么好抢的。 然而,事情真会这般发展下去吗? 不一定。 皇后了解昌平帝,那么得宠近二十年的丽妃就不了解吗? 当然不可能的。 她站起之时猛仰首,正对上昌平帝阴沉的脸色,以及皇后幽深的目光,她瞬间明悟,对方是想让她当替罪羔羊。 这情况很危急,皇帝暴躁易怒,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入冷宫的事不是没有过,她份位高有儿子,不能打入冷宫,但贬位失宠必定是少不了。 她是受宠多年不假,但并非不可取代。今天若吃了这大亏,即使日后能翻案,份位也回不来了。 丽妃当机立断,不等皇帝继续说话,立即出列,重重跪于玉阶前,举起右手,肃然朗声道:“我丽妃云氏,当天发誓,这桶油暗算太子妃之事,我若是有一丝一毫涉及,教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死后永无超生之日。” 她起这个誓非常毒。然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要扭转这个千钧一发的不利局面,非得使用重锤敲打不可。 丽妃没有证据,洒扫太监临前的指认,昌平帝即将爆发的怒火,也让她没有办法喘息之机。 一宫妃主,膝下还有皇子,当着满朝文武、勋贵宗室的面下跪发毒誓,实际上是一个极为丢面的行为。已等于撕下自己的脸皮,放在地上踩了。 然而丽妃却不得不踩,她还得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否则就不是撕下脸皮能解决的了。 时人敬畏天地,是不会胡乱发誓的,她这个誓言连死后轮回都涉及了,非常有说服力。 昌平帝面色稍缓,又见丽妃眸光清亮,视线丝毫不回避,心下笃信了几分。他蹙眉,问道:“只是此事,你又有何解释?” 丽妃心中一定,冷冷一眼扫了脸色微变的皇后,恭敬回道:“启禀陛下,臣妾蒙陛下信重,托以协管宫务数月矣。” “只是时间尚短,臣妾愚钝,未能如臂使指。此间诸事,因大约皇后娘娘能知悉一二。” 丽妃单刀直入,直接点明自己接掌部分宫务不过数月,再含蓄表示,这事儿皇后逃脱不了干系。 毕竟,坤宁宫才是东宫最大的利益冲突者。 她是个聪明人,否则就无法紧跟着两位皇后诞下皇子,并顺利养育成人了。要知道,昌平帝后宫美人数不胜数,能脱颖而出,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有时坦言说话,反更能让人信服,毕竟她说的是实话,不是吗? 有些事经不起理智分析,丽妃凭借毒誓打底,顺利脱身,并将疑点转移到在对方的身上。 皇后速战速决的谋算落空了,昌平帝憋着一肚子怒火,将视线移到身边凤座上。 “陛下,丽妃胡言乱语,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 因为相隔很近,皇后甚至能听见昌平帝粗重许多的呼吸声。她心头一跳,若是不能及时摆脱唯一嫌疑人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丽妃接受部分宫务之后,数次大肆替换人手,若臣妾有动作,如何瞒得过她?” 皇后心跳急促,好在面上还能保持镇定。只不过,她的话却并没有说服力。 短短几个月时间,丽妃除非将全部人手更换,否则怎能彻底消除坤宁宫十几年的影响呢? 在内务府,除却皇帝本人,是没有人能彻底更换一整个部门人手的。 昌平帝不聪明,但却不是傻子,长于皇宫的他,自然深谙其中关窍。 他的目光又冷了几分,皇后看得分明,不待对方爆发,立即压根一咬,举起右手,“臣妾当天发誓,这桶油暗算太子妃之事,我若是有一丝一毫涉及,教我被白刃剜心而死,死后永无超生之日。” 不得已,她也被迫起了一个毒誓。 皇后与丽妃不同,这事儿真是她做的。她起誓完毕心跳急而乱,手足冰冷,面色发白,好在脂粉甚厚,才掩盖住了。 时人笃信鬼神,她倒想起个轻点的誓言,可惜情况并不允许。 事情陷入僵局了,昌平帝一时判断不出谁真谁假,浓眉一拧,面沉如水。 朝臣不敢再胡乱插言,整个太和殿陷入诡异的寂静。 这时候,看足好戏的高煦站起,拱手道:“父皇,请听儿臣一言。” “既然无法查明,那便来日再议。”他声音一如既往温润,带着关切,“今日是父皇万寿,怎可因外事一再耽搁?” 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一后一妃当场发毒誓,昌平帝已经大失颜面,偏他还没办法查明真相,被架到台子上下不得。 高煦很了解自己这位父皇,再继续酝酿下去,他该恼羞郁愤交加,化成耿耿于怀的怒火了。 昌平帝很爱迁怒,到时候必然会重新注意上东宫。 有道简在帝心,反过来亦然。哪怕你是受害者,皇帝膈应了就是膈应了,没什么好办法能挽回的。 高煦此举,意在让妻子避开万寿宴,并找好以后闭门不出的借口。既然目标已经达成,就需要见好即收。 他没想过就此能打死皇后,查清松堡之役后,更不希望因此打死对方。 太子一言,再次说到皇帝心坎去了。 昌平帝神色稍霁,颔首顺势下台,“太子所言甚是,那此事容后再议。” 他瞥了皇后一眼,始终觉得对方嫌疑大一点。对于搅乱自己万寿之事,他是非常不悦的,于是沉声道:“看来皇后诸事繁杂,丽妃也无法为你分担太多,既然如此,那就再让容妃一同协理吧。” 昌平帝手段很粗暴,也不等查明什么真相,直接做出处罚,又夺了皇后一部分宫权,割肉割在对方最痛的地方。 皇后脸色登时青了。 可惜无人搭理她,乾清宫大总管孙进忠一见此事暂告一段落,忙抹了把汗,扬声唱道:“进献万寿节礼,开始!” 高煦淡淡掠了皇后一眼,眸底闪过一抹讥诮,转瞬即逝,无人能察。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万寿节过后,宫道之事开始彻查。 可惜由于皇后这回十分谨慎,涉事的太监宫人俱已自杀身亡,等循着冰块木桶找过去,只发现了尸体。 全部线索都断了,最后,此事成为不少人心知肚明的悬案。 罪名是摆脱了,但是皇后因此受到的惩罚却不小。 当日昌平帝盛怒之下,又推出一个容妃出来协管宫务。这位也是多年宠妃,膝下有七皇子九皇子,手段十分厉害,一朝名正言顺掌宫务,自然摩拳擦掌。 容妃携皇帝口谕,使出各种手段争夺宫权,还有一个丽妃虎视眈眈。这两位现已暂时结成同盟,对阵坤宁宫,让皇后左右支应,身心疲倦。 高煦没有插手宫道事件的后续调查,毕竟此事后果并不严重,太子妃腹中骨肉保住了,即使查明真相,皇后的惩罚也不会更严重。 目的达到即可,他打的是连根拔起的主意,现在就不多折腾了。 后宫乱成一锅粥,纪婉青倒是很惬意的。 “娘娘,您慢一些。” 清宁宫后殿内屋的桌椅被搬开,纪婉青被何嬷嬷等人搀扶起来,在室内一圈圈走动着。 距离万寿节,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太子妃遭遇“意外”三四天后,情况便已完全稳定,本来候在后面偏殿的御医太医们,就必须挪到前殿去了。 后院是女眷居所,虽太医是个特殊群体,但非必要情况,还是不能待的。 全部转移到前殿,等有需要传召了,再按规矩进去。 这么一来,纪婉青就解脱了,不需要整天窝在床榻上避人耳目。 事涉欺君,她慎之又慎,太医们在偏殿那几日,她不肯挪动半步。 好在熬几天就好了,孕妇必须有适当活动,否则生产会艰难很多。 等太医们挪出去后,后院都是自己人,高煦心疼她,劝她在庭院里走走。 纪婉青不愿,在屋里挪开桌椅走动也一样,虽烦闷些,但她更愿意多上一层保险。 高煦本还要劝说,不过中秋过后,天气渐渐凉快下来,经历了两次骤然降温后,他怕妻子着凉,就不再多说。 天儿冷了,不过还没到需要燃烧地龙的日子,纪婉青穿得厚,好在她没怎么发胖,头胎腹部也偏小,看着不算臃肿。 这么一圈圈走下来,等活动量足够后,她背部已微微有汗。 纪婉青正打算吩咐宫人伺候换衣裳时,便见宝蓝色软缎帘子一挑,高煦大步进门。 “青儿,可有汗?” 他接过热帕子,先擦了擦手,然后探进妻子后颈下,微微有黏腻之感,“快快把衣裳换了。” 孕妇其实不宜生病的,药能少吃就少吃。 纪婉青微笑,“好。” 夫妻俩边走边说,高煦搀扶着妻子到床榻边沿坐下,挥退屋中宫人,亲自动手,侍候她宽衣。 自纪婉青有孕后,他常干这活儿,很熟稔,态度本来也很认真的,只是一层层衣裳解下,入目一片凝脂,眼见那小小的鹅黄兜儿已掩不住日渐饱满的丰腴,他黑眸不禁暗了暗。 身体紧绷了些,不过,高煦到底怕妻子着凉,还是立即绞了热帕子,给她抹了汗,赶紧穿衣。 当然,借着穿衣的便利,他还是小小行使了一番夫君的权利。 怀孕后身子更敏感,纪婉青嗔了他一眼。 高煦含笑不语,待穿衣完毕后,他扬声唤刘太医进门。 每天例行的诊脉时间到了,刘太医早候在外面,他一贯负责太子妃脉案,前殿那些御医太医们也不跟他抢。 锦帐放下,刘太医端坐在在小圆凳上,细细听着了半响脉,才松了手。 “太子妃可安好?”高煦询问。 “娘娘母子均安。” 刘太医回答一如既往,是屋中众人最愿意听的,不过这回,他捻须沉吟片刻,拱手又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娘娘这胎大约是男胎。” 其实,很早之前,刘太医便能诊出是男是女。只不过,在皇宫当差必须慎之又慎,尤其是涉及皇长孙,他不敢轻易开口。 恰好纪婉青知道孩子性别早定,也不追问,反正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一般疼爱。 高煦亦然。 夫妻俩没有主动询问,刘太医便一直按捺着,没刻意挑明。 直到纪婉青怀孕过了七月,孩子性别已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他才开口恭贺主子,好邀一邀功。 高煦果然大喜,抚掌笑道:“好,来人,重重有赏。” 孩儿乃他与妻子所育,不管是男是女他都一般疼爱,反正夫妻二人还年轻,也不着急。 虽是如此,但不得不说,按照现今的局势,头胎确实生个男孩更好。 他暗忖,日后哥哥护着妹妹,也是极好极好的。 以何嬷嬷张德海为首的一众太监宫人难掩喜色,立即跪下恭贺主子,“殿下大喜,娘娘大喜!” 高熙大手一挥,同样重赏。 纪婉青在帐内含笑听着,摸了摸腹部,也好,先生个男孩,能解决当前许多难题。 外面,待欢喜稍缓,高煦便紧接着下令,此事要捂在清宁宫,不许外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诸人齐齐应诺,随后按主子意思,鱼贯退下。 “青儿。” 屋中仅余夫妻二人,高煦亲手撩起帘帐,坐在床沿摸了摸孩子,笑道:“先生个小子,往后再给他添个妹妹。” “好。” 纪婉青偎依进他的怀里,“再给他各添个弟妹吧。” 她抬眼注视着他的黑眸,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多了我不生,你也不许找别人生。” 高煦对她的心,纪婉青毫不怀疑,不过时下讲究多子多福,她不想肚皮累得慌,就得提前打好预防针。 她打算早有了,如今却难免有些忐忑,毕竟夫君是个古代男子,会不会不好接受? 没想到,高煦立即颔首应了,并低头很认真对妻子说:“妇人产子不易,膝下能有两三孩儿,孤心足矣。” 既然将一个人放在心上,自然会替她多多考虑,早在纪婉青怀孕之初,他就想过这个问题。 男孩必定是要有的,且对于整个王朝而言,一个皇储不算稳妥,最好再添一个。他是皇太子,目标是帝位,也不能光儿女情长,还得设想整个大周朝。 “青儿,若我们头两次都得了男孩,那女儿就不要了。” 高煦很期待娇憨的小女儿,香香软软的,爱撒娇爱亲近爹爹。只不过,若妻子头两胎都生了男孩,那只得留些遗憾,不再要她了。 妇人生子不易,他知道,他其实不愿意妻子冒险的。 总而言之,计划随时可以调整,但高煦从未有过与其他女人生孩子的想法。 他板着脸,轻斥道:“孤既然答应了你,自是一诺千金,你不许胡思乱想。” 高煦言下之意不难懂,纪婉青又惊又喜,她没想到,他早就想好了,也不用潜移默化。 她再一次真切感觉他的心意。 “殿下,你真好。” 纪婉青眼眸亮晶晶,先仰脸亲了他一记,以作奖励,随后偎依进他的怀里,紧紧搂着,“我都听你的。” “好。” 高煦觉得这奖励轻了点,换了平时,他必会顺势索取一番。 只不过此情此景,他心内柔软熨帖,也舍不得破坏气氛,只静静拥着妻子,下颌贴着她的发顶,微微摩挲,享受着这脉脉温情。 夫妻相拥良久,又忍不住亲吻一番,气喘吁吁松开后,纪婉青俏脸犹带红晕,才问道:“殿下,你现在要去魏王府了么?” 她有此一问,全因今日是魏王的大喜之日,他将迎娶英国公府嫡出二小姐。 前任魏王妃没了才大半年时间,如今恐怕没什么记得她了,魏王兴高采烈迎娶新妇。 加上魏王继妃特殊的身份,纪婉青有些不是滋味,对此事兴致缺缺。 好在她仍需要“卧床休养”,也不必出席了。 “嗯。” 高煦应了一声,他虽是太子,但也是长兄,不论内里有何间隙,这婚宴他也得露下脸的。本来,他打算回屋看妻子后,就顺便换衣裳出门的。 他语气淡淡,显然对此无感,反倒因这事破坏了此刻缱绻,分外不悦,一张俊脸板着。 “那今晚我等殿下回来再睡,可好?”纪婉青见状好笑,嗔了他一眼。 高煦抚了抚妻子的脸,倒摇头拒绝了,“你困了就早些歇,不要等着。” 妻子等他,他当然高兴,只是她身子重,还是不要等了,他兴许会有无奈晚归的情况。 “好。” 纪婉青笑意更甜,时候不早了,她早命人备好衣裳了,此时探身取来,侍候他更衣。 “青儿坐着,孤来即可。”高煦忙制止妻子。 纪婉青笑了笑,“殿下,我这般稍站片刻,还是可以的。” 她动作还算灵活的,走动要人搀扶是怕出岔子,就这般在床榻前稍站一会,完全没有难度。 高煦拗不过她,也见她确实轻松自如,只得配合着快手快脚把锦袍给换了。 最后,纪婉青取了玉带,替他系上。 怀孕的妻子神色认真,垂首摆弄玉带,黑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目光专注。 他不禁微笑。 “好了。”这活计纪婉青颇为熟悉,两三下便摆弄妥当,抚了抚他衣襟上些许折痕,仰脸一笑。 高煦握住她的纤手,温声嘱咐:“青儿,我出门了,晚膳你自个用即可。” “好。” 再耽搁就晚了,他匆匆领着张德海出门登轿,纪婉青目送他出了正房,才收回视线。 “娘娘,这秦二姑娘,今天就要出门子了。”一行人折返内房。何嬷嬷搀扶着主子,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声。 她是个忠仆,想到主家之事,心下难受得紧,嗟叹数日,终究忍不住吐露了两句。 “嬷嬷莫要介怀,姑娘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纪婉青淡淡接了一句,时至今日,她就算有些许不是滋味,也仅此而已,此事已掀不起她心中波澜。 今天过后,就当给以往画上个句号吧。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九月上旬,魏王继妃进门,随后,临江侯连同英国公一同使劲,魏王很快就重返了朝堂。 陈王早已将自己手头大部分朝务整理妥当,重新交换哥哥,再从旁协助。 他虽十分能干,但却不恋权,行事一概以魏王马首是瞻。这般举动不但让兄弟感情更加亲密,更令纪后一党的重要成员暗暗点头。 总的来说,核心位置和谐融洽,又增添了英国公这一大助力,这坤宁宫一派,终于趟过谷底,开始稳步回升了。 外面的纷纷扰扰,纪婉青只当新闻听了,毕竟她现在怀孕已有七个月余了,最多再过两个来月就要临盆,首要任务,当然就腹中骨肉。 她想安静待着,却有人不遂她的意。 这小半月以来,刚进门的魏王妃已来过三次。头一次是刚成婚后按规矩来拜见太子妃的,其时纪婉青还在“卧床静养”期间,当然没见。 本以为这样就算了事的,没想到卧床静养期结束后,对方又来了。 是给皇后请安完毕后,绕道过来的。 对方好歹是魏王妃,拒见也得派心腹嬷嬷出去解释原因,秦采蓝低声对何嬷嬷说,想向太子妃致歉。 纪婉青挑眉。 致歉? 兄长一事只算造化弄人,秦采蓝并没有错处。 此后两人交集并不多,寥寥数次扒拉下来,要说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大约就是行宫鹿血那次,对方配合皇后的人,绊了她一下。 难道是耿耿于怀,过意不去了? 秦采蓝在纪婉青印象中,是个蕙质兰心且良善的姑娘,否则她也不会帮忙促成两家亲事。 然而良善不代表没手段,大家贵女应学的东西,对方一点不缺。否则纪母不会选对方为儿媳的,毕竟纪明铮不但是嫡子还是独子,他媳妇是要当宗妇的。 秦采蓝母亲去世后父亲续了弦,老夫少妻,加上继母肚皮争气生了儿子,听说很得英国公欢心,早就把后宅牢牢握在了手里。 她是个有成算的姑娘,娘家已不再贴心,夫家也尊贵只能小心供着,行为处事会有变化,其实是很正常的。 纪婉青并没有叙旧情的意思,毕竟两人夫君只能胜利一个,彼此早就是死敌了,多想无益。 当初那事,秦采蓝也没真阻拦到她,她早就搁下了。 只是现在硬要说道歉,却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了。 既然已下意识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就不要说心怀愧疚了。相较而言,纪婉青更欣赏纯粹的坏人,而非心口不一者,嘴里说着万分无奈,实际行动比谁的快。 昔日玩伴,早已面目全非。 “不见。” 纪婉青唇角挑起一个弧道,微带讽刺,“嬷嬷,你就说太医嘱咐要静养,改日再见吧。” 她这个“改日再见”,谁都明白是客套话,然而秦采蓝却当了真,隔三差五来一遍,没见到人也未见不悦,看样子还有继续来的打算。 何嬷嬷气愤了,“这魏王妃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见不到人不罢休呢!” 纪婉青也沉了脸色。 对方这种行为,几次倒无所谓,若是来个三四十次,对太子妃本人是十分不利的。 毕竟,御医太医建议不要出门,但也能在屋里适当走动了。虽说静养很重要的,但偶尔见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新进门的弟媳妇一心拜见,她总端着,妇德有缺。 高煦知悉后,相当不悦,直接道:“不必理会此人。” 他对这位昔日的秦家姑娘,今朝的魏王妃,印象跌落到最谷底。 纪婉青倒挑了挑眉,“她既然这般执着,那便见见吧。” 只要做足防御措施,见一见并无妨碍。 在她自己的地盘上,对方又无身份等级压制,这点倒十分有把握的。先前之所以不愿意,不过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 在能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纪婉青并不愿意给夫君拖后腿,她倒看看对方有何非到不可的歉。 秦采蓝命不算太好,虽是名门嫡女,但近年波折连连。本来有一个十分优秀的未婚夫,可惜成亲前战死沙场。 好在她未进门,未婚夫没了,就再找一个呗。 找着找着,母亲去世了,她痛失亲娘,还得守丧三年,耽误了好韶华。 父亲英国公并非长情之人,次年便续了弦,年少的继室很得他欢心,第二年便生了大胖儿子。 秦采蓝身为原配嫡女,虽依旧尊贵,但味道不免变了些许。后来父亲向纪皇后一党靠拢。为了彼此关系更紧密,她被推出去,成为魏王继妃。 这世间的女子总是身不由己,不过三四年时间,她便从憧憬美好前景的小少女,变成模板一般的贤良贵妇。 魏王风流,妃妾众多,一并数上没有名分的通房,足足三四十人,能把整个明堂挤得满满当当。 婚后不过一日,秦采蓝便格外怀念昔日那个英挺少年,彼时眉飞色舞的他,曾经承诺,仅她一人足矣。 她信他,因为他父母就是这般。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突然间,秦采蓝非常渴望见到关联他的人与事,因此才有了再次造访清宁宫的冲动。 那次过后,乳母忧心忡忡,要知道魏王与太子是不两立,自家主子这行为,怕是不讨好。 秦采蓝事后也有些悔意,魏王是男子犹自可,她更怕婆母介意。 但很让她意外的,隔几天再去请安时,皇后非但没有表示不悦,反倒笑吟吟的安抚几句。 显然,是对儿媳去清宁宫乐见其成的。 秦采蓝的心“砰砰”直跳,她似乎隐隐察觉了什么,这着魔般的举动,给自己添麻烦了。 然而现在,大概她应该继续造访清宁宫,直到见到太子妃为止。 “采蓝,这几个是宫中调养方子,你留着斟酌一番,看是否能用上。” 皇后跟新儿媳处得不错,当然她更关心对方的肚皮,补品方子隔三差五赐下。 话罢,看儿媳妇恭敬接过,她再从胡嬷嬷手上接过一个香囊,状似不经意道:“这香囊是利孕的药物,你戴着也是好的。” 秦采蓝瞥了眼那大红色面料上的蝶纹,垂下眼睑,接过来系在腰封之上,与环佩一并压着裙摆。 “谢母后。” 皇后微微一笑,“好了,今儿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秦采蓝站起施礼,领着贴身丫鬟退下。 胡嬷嬷看着对方背影转过隔扇门,消息不见,才低声道:“也不知这回,王妃娘娘能否见到太子妃。” 皇后最近的心情其实并不好,儿媳妇离开,脸上的笑意便收了,淡淡说道:“见到也好,见不到也罢。” 那个香囊,装着一味香料叫“葵辛”,确实有些助孕效果,对未怀孕的妇人是好处的。 然而,这葵辛香却还有另一种效果,若是已怀孕的妇人嗅多了,会有流产风险。 这世间的香料,不论有益还是有害,其实效果都没有这么妖魔化,想要体现效果,必须是使用一段时间的。 当然,若那个孕妇怀胎本来就不稳,这或许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后确实没打好主意,太子妃之前出了这么大一个意外,虽命好孩子保住了,但御医也一再嘱咐,生产前要谨慎小心。 听闻秦采蓝往那边去了,她灵机一动,才打算往那边添根稻草。 她极不愿东宫添嫡子,偏现在已根本无计可施,唯寄望能给纪婉青多增添一点负担。 妇人产子,本是一只脚趟入鬼门关,小小推一把,或许能影响最终结果。 不过,这事儿成功率终究不大,因此皇后心情并不迫切。 秦采蓝端坐在小轿舆上,手捏着香囊,细细摩挲着里头块状的香料,垂眸不语。 “娘娘,不若我们等会将香囊解下来吧?” 说话的是秦采蓝的贴身大丫鬟秋雨,她一贯机灵,早隐隐察觉到不妥,见主子怔忪,忙压低声音提议,“反正现在已经出了坤宁宫,解下来应无妨碍。” 乳母张氏闻言立即呵斥她,“胡说什么,这里是皇宫大内。” 皇后经营了二十年,现在虽有丽妃容妃让她焦头烂额,但底子一时还是难以撼动的。 张嬷嬷低声道:“如今姑娘是魏王妃!”万一被皇后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秦采蓝摩挲那个香囊已经很久了,闻言心中一颤,最终是放下了手,任由那大红蝶纹香囊垂落在裙摆上。 太子妃若肯见她,她离得远远不凑上去,稍坐一会就走,必是无碍的。 对方安然无恙,她也没有违逆皇后之意,两全其美。 秦采蓝重重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服自己。 魏王妃一行人到了清宁宫,再次求见太子妃,这回何嬷嬷倒是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将主仆几个人请进了一处小抱厦。 “今儿娘娘精神好了不少,说要见一见王妃娘娘。” 何嬷嬷福身行礼,语气不亢不卑,“只是我家娘娘身怀六甲,这要紧之处想必王妃能知悉。” “因此奴婢斗胆,向娘娘进言后,如今请王妃娘娘先行更衣。” 在自己的地盘上,纪婉青丝毫不惧,毕竟像前世电视剧那种嗅一嗅就流产的药物,现实上是没有的。除非那孕妇已经在频临流产边缘,或许还有成功可能。 虽是如此,她仍十分谨慎。既然秦采蓝硬要见她,那就见吧,不过为了安她的心,对方必须尽数更换衣裳首饰。 也不是硬要你换,但若不换的话,下次就别来了,反正你看着也没那么迫切。 主意是纪婉青的,何嬷嬷此刻却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以免让主子沾上污点。 秦采蓝还未说话,乳母张嬷嬷已大怒,喝道:“大胆贱婢,竟敢如此冒犯我家娘娘!”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何嬷嬷是太子妃的乳母,即便是高煦本人,也因爱屋及乌之故,给予数分尊重。 她在清宁宫,是相当有体面的,如今被魏王妃身边嬷嬷喝骂“贱婢”,身边跟着的太监宫人当即怒目而视。 何嬷嬷客套的笑意一敛,冷冷扫了对方一眼,淡淡道:“这位嬷嬷此言差矣。” 对方言语过分,但两人都是下仆身份,很难掰扯清楚,自己没有主子在场撑腰,硬要当着魏王妃跟前发作,便是她理亏。 何嬷嬷不会给主子添麻烦,只不冷不热抛下一句,“要知道,老奴从未非要王妃娘娘更衣不可。” 不换就不换,打道回府就好,若不是你家主子死皮赖脸求见,她们还懒得搭理。 皇宫中人一般说半句留半句,对方言下讽刺不难懂,张嬷嬷一张脸立即憋得通红。 气氛陡然紧绷,双方无形中已呈对峙之势。 “嬷嬷,莫要多言。” 这当口,秦采蓝开口了,她声音温和不疾不徐,目光自那个大红色蝶纹香囊上一扫而过,心中倒一松。 她抬起眼睑,颔首道:“这位嬷嬷所虑甚是,既然如此,我等换了衣衫便是。” 张嬷嬷诧异,心念一转,倒明白了过来,忍了忍气不再吱声,只搀扶起主子,往内屋行去。 清宁宫这边准备得很充裕,首饰内外衣裳,甚是连鞋袜都有。 几个低眉垂目的嬷嬷捧着填漆托盘,将衣物送入内屋。与魏王妃几人擦肩而过时,她们已细细嗅过对方发鬓,确认并未异味。 这几个都是纪婉青陪嫁,通药理,如今不过客串一把粗使嬷嬷。 秦采蓝主仆更换了衣裙,跟着何嬷嬷往后殿行去,纪婉青在一处花厅见的她们。 花厅临近小花园,是一贯赏景用的。它有一个特点,就是主座与客座距离很远,足有一丈多远的距离。 相隔四五米远,今天天清气朗,十二扇巨大的隔扇窗尽数打开,对流极佳,秋风徐徐吹拂,什么味道也不可能留下。 纪婉青身边站着十来个丫鬟嬷嬷太监,太监都是高煦遣过来的,身手不俗,能应对有可能的突发状况。 秦采蓝进了花厅,后面的几个女仆便被拦下,她回头安抚几句,见了礼,便选个最远的客座坐下。 纪婉青挑了挑秀眉,直接了当问:“不知魏王妃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秦采蓝抬眸,眼前年轻的青衣少妇举止雍容,虽身怀六甲,但不过稍稍丰腴,也不见臃肿之态。对方面色红润,顾盼神飞,显然养得极好,与外面传言丝毫不符。 她恍然,想起婆母某些小心思,不禁苦笑。 不过这些想法转瞬即逝,眼前飞扬的秀眉,熠熠生辉的明眸,与她记忆中的一张脸有数分相似。这一瞬间,她有些恍惚。 那少年浓眉大眼,如出一辙般神采奕奕。 秦采蓝思绪翻滚,她以为自己淡忘了那张脸,却原来并没有。 曾经,少年黑眸专注凝视她,十分认真地许下婚后独宠一人的承诺,烫得她心尖发痛。 秦采蓝眼眶有些热意,好在顷刻掩下,起身再福了一礼,“青儿妹妹,昔日行宫大宴之时,我不明所以,竟阻拦了你。” “事后,我无意间得悉了不妥,心中愧疚,不向你致歉,我心里难安。” “是这样吗?” 纪婉青笑了笑,她不信当时对方没有猜测,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王妃的歉意我收下,你安心即可。” 既然道歉成功,下次就没借口往清宁宫钻了。 纪婉青很干脆利落,话罢半响,却没听见秦采蓝回应,她秀眉微蹙,抬眸看去。 入目是对方神思不属的一张脸,眼眸直直盯着她,焦点却不在,似乎透过她的脸在看另一个人。 这一刻,纪婉青的心恍似被蜜蜂狠狠蛰了一记,刺痛中带着酸,热意上涌,侵染了她的眼圈。 她目光陡然锐利,腰背倏地挺直,声音不再是客套的温和,变得冷淡,“本宫乏了,若王妃无它事,便请回罢。” 纪婉青深恶痛绝,她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即便为国捐躯,亦不需要这种拖泥带水的留恋怀念。 这时候,何嬷嬷捧着个填漆小托盘上前,上前附耳道:“娘娘,方才福嬷嬷来禀,说魏王妃的衣物中有个香囊,若是孕妇嗅了会有妨碍。” 纪婉青垂目看了眼,大红色的香囊有小半个巴掌大,上面绣着蝴蝶双飞纹样,瘪瘪的,显然里面的有害香料早已取出,皮子才被呈上。 她冷笑一声,隔着帕子捻起那个香囊皮子,一扬手掷了过去,“把你那香囊一并带走,日后也不必再来。” 所谓怀念眷恋,搭配上这么一个香囊,真是可笑至极。 纪婉青眸中隐含无尽讥诮,秦采蓝下意识接过那个香囊皮子攒住,一时狼狈万分。仿似光鲜亮丽的外皮被人扒下,一切不堪暴露在阳光下,赤裸裸的,无遮无挡。 她想分辨,但又哑口无言,手足无措之下,被两个灰衣太监上前“请”了出去。 秦采蓝临出清宁宫时,何嬷嬷接过那几小块香料,塞进她手里,“王妃娘娘的东西,莫要忘了拿回去。” 她愤愤不平,她家主子在外人眼中,是好不容易才保住胎的。若真如此,那等妨碍之物多嗅嗅,岂不是雪山加霜? “魏王妃好歹毒的心,果然是变了。” “人肯定会变的。”世上谁人能不变?端看往哪个方向发展罢了。 纪婉青慢悠悠踱步回正房,听乳母折返后这般说,只淡淡道:“这香囊未必是她的,不过她应该猜测得到。” 秦采蓝不愿主动做坏事,但若是拒绝就会影响到她,她挣扎一番也就顺水推舟了。 昔日情谊,善恶之分,在很多人心里,都是比不上自身重要。 纪婉青目光平静无波,这不是常事吗? 再说秦采蓝主仆几个,出了清宁宫后,她们直接离开皇宫。 一登上车驾,秦采蓝倚在引枕上垂泪了半响,最终还是被劝回来了,乳母说得不假,她日子还是要过的。 回神后,那个香囊以及几小块香料攒在掌心,只觉十分烫手,她扔给贴身丫鬟,“秋雨,把这物事收起来,等下次进宫请安再取出来。” “娘娘,那几个方子,老奴回去让人看过,若是好的,我们就用上。”张嬷嬷见主子恢复正常,松了口气,忙说起另一事分散注意力。 皇后抱孙心切,方子必然没问题,不过还是看看为好,子嗣历来是女子立身根本。 万分难堪过后,秦采蓝已决意抛开前事,定了定神,重重点了点头,“嬷嬷说的是。” 魏王妃的诸般破事,纪婉青并没空搭理,对方此后不再来烦搅她就好。 和谐的日子又过了一段,转眼已到九月末,在她怀孕快要八个月的时候,初雪终于下来了。 而远赴鞑靼的徐驰一干人,也有了最新消息。 纪婉青接过夫君递过来的密信,凝眉细看,“当年与皇后临江侯达成协议的,是大王子,现任的鞑靼可汗?” 高煦颔首,“没错,许驰等人已确定,并开始探一探鞑靼王宫。” 再说许驰这边,三月前便领着麾下一干好手,乔装打扮成草原汉子模样,潜入鞑靼,调查纪皇后一党暗通敌军之事。 这事儿其实比在大周朝容易多了,因为在鞑靼,这不但不是一个罪名,它反倒是一项战绩,一项荣耀。 虽然没有广而告之,但中高级官员都知道,上任老可汗病重之时,对继承人很难抉择。 毕竟,他几个儿子都很优秀。 因为当时南征大周的战前准备已妥当,于是,老可汗决定,立即发动南侵,四名王子各自领兵,谁战功最大,汗位就是谁的。 结果出来了,大王子战功彪炳,掠夺金银奴隶女人无数,顺利坐上了新可汗的位置。 许驰等人费了些功夫,便从几个醉酒中级武官嘴里得到消息。当年大王子最大的战绩,就是成功歼灭松堡宣府战线的十数万敌方军民了。 从前的大王子,现任的鞑靼可汗,就是松堡之役的最大得利者之一。 显而易见,与皇后临江侯暗通的,就是如今的鞑靼可汗。 如无意外,这个通敌信笺就在对方的手里。 若是魏王顺利登基,这就是一个索要割地赔款的利器,这么要紧的东西,可汗想必会放在身边的。 许驰等人做出如此判断以后,立即决定先探一探鞑靼王宫。 如果能一次得手更好,倘若不然,也得大致查探一番。毕竟这事儿难,但一直不动手也不是办法。 鞑靼是游牧民族,一般逐草而居,随季节变化而迁徙,生存条件比大周难多了。所以他们民风更彪悍,也更觊觎大周朝繁华之地。 他们城池相对少,不过也是有的,在各个要塞以及人烟稠密的地方。 其中最繁华一个,就是鞑靼王都。 这地儿,正是许驰等人的目的地。 事前,他们观察打探了许久,做出了周密的安排。谁负责放风,谁负责掩护,谁负责深入刺探,都一一指派到位。 毕竟,鞑靼王宫规模防守虽远不如大周,但也不是能轻易来去了,一个不小心,折在里面也不是玩笑话。 观察了一个月时间,等来一个月黑星稀之夜,许驰终于下令,今晚就进行初次试探。 第一次试探很成功,许驰摸到了可汗外书房的具体位置,下一次,就希望能再深入探一探。 第二次的任务难度大很多,也是他们时运不济,许驰正要设法突破重重守卫时,鞑靼方突发了紧急军务。 侍卫统领匆匆穿过王宫,请女侍通传于鞑靼可汗。 这位统领功夫很高,比守卫外书房诸人高多了,无意间一侧头,他敏锐地发现了端倪。 “何人在此?” 那统领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提气暴喝一声,房檐上灰尘扑簌簌地掉下,“大胆宵小,竟敢擅闯我鞑靼王宫!” 许驰暗呼糟糕,对方突然出现,他身处位置却不能很好收敛行藏,被发现了。 此地已不可久留,必须立即离开为上。 既然已露了痕迹,就不必再掩藏。许驰当机立断,不等对方把第一句话说完,就已足尖一点,身形接着夜色掩盖,飞掠出去。 那统领哪里肯罢休,立即领人追上来,这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鞑靼王宫都动了起来,蜂拥而至围捕刺客。 鞑靼人战场上骁勇善战,马背上功夫一等一,但这都属于外家功夫。要说到内家功夫,他们远不及许驰等大周暗探们。 许驰等人是顶级暗探,轻身功夫当世一流,又占了先机,身形犹如急电,在夜色的遮掩下已经掠出皇宫。 那么,鞑靼方面就没有办法吗? 当然不是,一国王宫,哪里是那么好来去自如的。 刺客功夫了得,鞑靼可汗很警惕,他必须将这些人尽数拿下。 于是,连续三道响箭放出,王宫的命令迅速传了出去。城门立即关闭,王都所有军队动起来,在把刺客抓到之前,保持戒严状态。 许驰没想到自己待遇居然这么好,让王都启动最高级别的防御状态。等奔到城墙脚跟下的时候,他发现原来看好的死角位置,已多出许多兵士,再想从这地儿离开,怕是不行了。 后面追兵越来越近,鞑靼轻功高手少,但不是没有,虽速度及不上,但继续耽搁下去,对方还是会赶上来的。 许驰当然不会让己方优势消失,当下脚步不停,立即换了个方向离去。 一行人沿着城墙跟下飞速移动,密切关注城墙上下动静,眼见兵士越来越多,一队队巡逻不见无死角,有属下问:“统领,这城大约是出不去了,不若我们用第二套计划?” 在行动之前,许驰设想过种种状况,其中就有被迫困在城里。他们早准备了几个大食客商的身份,必要时也好用上。 王都是鞑靼经济最繁荣的城池,各国各地客商不少,鞑靼哪怕有怀疑,也不可能将所有客商都抓起来的。 只不过,留在城里到底风险大些。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许驰点了点头。 行动方向已确定,一行人速度不减,正要寻个空暇掠入民宅之间。 不想这时,变故陡生。 城墙之上,有一双锐利的眼眸正扫视城中方向,许驰等人经过,兵士无知无觉,他目光却一凝。 许驰似有所觉,倏地侧头看去,隔了数十丈,两人目光定定对上。 这是高手的直觉,几乎在同时,许驰心中一惊,浑身肌肉立即绷紧,戒备状态已提升到最高级别。 他呼吸微微急促,有了这人,他预感这次逃脱,大约会增添很大难度。 只是接下来的变化,却让他始料未及。 城墙上那双眸子,是属于一个身形高大的武将,他瞥了许驰等人一眼,探手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指尖一弹。 碎银子瞬间激射而出,却远远落在另一个方向,“砰”一声打断了一处酒家门前的旗子。 那动静不算小,所有人闻声望去,一个小队长打了鸡血地高喊道:“刺客跑到那边去了。” 此话正合了武将之意,他立即颔首,下令道:“立即追!” “可汗有令,成功捕获刺客者,赏赐千金,官升三级!” 武将一句话,让城墙上兵士群情激昂,立即流水价般的往那个方向涌去,原位上仅余小部分原岗兵士,不甘地往那边翘首。 武将跟在最后,也随着人流下来了,不过他乘着夜色左晃右晃,藏匿了行踪,却掉头往许驰方向而来。 许驰等人停下脚步,目带警惕,注视着对方正悄悄而来的那方向。 他们在鞑靼军方没有武将内应,但对方行为明显是友非敌,因此几人虽疑惑,却还是决定等一等。 反正大量鞑靼兵士已离开,对方一人,也奈何他们不得。许驰想得更深,或许他们可以趁此段城墙防守薄弱了很多,在此处夺路离开。 这些动作说起来似乎很多,但发生不过在短短一瞬间。从武将在城墙上发现许驰等人,到来到他们跟前一丈远处站定,不过是短短十数息功夫。 “赶紧跟我走。” 那武将一开口,就让许驰等人大吃一惊。对方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大周官话,甚至似乎还带了些京城口音。 他声音压得很低,话罢立即转身就走,将后背露出来,也不防御。 这绝不会是个敌人,许驰心念电转,立即吩咐左右,“赶紧跟上。”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武将对王城很熟悉,对城墙守卫及城墙跟下的地形更加熟悉。他利用地利之便,带着许驰等人左绕右绕,很快,便暂时摆脱了后面的王宫追兵。 许驰猫着身子躲在暗处,眼见王宫统领带着一干好手在面前掠过,很快走远,这才侧头看身畔的人。 这人很年轻,约摸就二十余岁年纪,蓄了很大一把络腮胡,有些乱糟糟的,掩住了大半张脸。 许驰目光锐利,有心观察,一眼便发现端倪。 这武将虽浓眉大眼,但细细看着,却不似大部分鞑靼人那般深邃。不过,对方一把大胡子掩饰得很好,乍一看,跟大部分鞑靼人差不多。 加上他身材高大,相当英武,外形无破绽,估计鞑靼语也很溜,于是顺利混迹在鞑靼军中。 没错,许驰猜测,对方应是大周放在鞑靼的一名高级别暗牒。 “谢阁下出手相助。”他低声抱拳。 “此乃应有之事。” 武将感官敏锐,方才被身侧人打量,他心中清楚。只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一般人被救了,好歹都会看上两眼。 他侧过头来,抱拳还了一礼,言简意赅,“诸位不必放在心上。” 武将一双眸子黑亮且有神,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眉目正气凛然。 这么一双眸子,本应十分引人瞩目,许驰看过去,视线焦点却定在另一处。 他有些惊诧,“你……” 对方侧过身来,另外半张脸映入眼帘,只见他眼角部位,赫然有一道非常深的刀疤。从太阳穴上方开始,一路蔓延到左耳前的发际,被络腮胡掩住了一半。 许驰这身份,见识过的大伤小伤无数,伤疤实在不能让他诧异,他诧异的是对方受过这等伤势,居然还活着。 要知道,人的太阳穴很重要,遭遇重击就会毙命,更别提这么一刀了。 如今大家同一阵线,他不禁为对方目露庆幸。 许驰眸中之意不难懂,武将抬手摸了摸脸上那道刀疤。他当年头部受的伤,这处还不是最严重的,还有一击在后脑。 后脑那处重击,让他遗忘了很多事,直到最近半年,才开始一一记起。他因此错过了很多,万幸,他在意的都有惊无险。 武将眸色暗了暗,只道:“无事。” 对方这么一抬手,许驰的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在其上,乍一看,他目光又是一凝。 这只大手呈小麦色,骨节分明,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手不假。但问题是,袖口往下,手背以上的皮肤,却露出一小截深深的鞭痕。 许驰兼掌刑罚,对各种刑具造成的疤痕非常熟悉。对方这鞭痕已不新了,目测起码愈合了有两三年功夫,但依旧非常深。 一般普通鞭子,是无法造成这种效果的。 大概鞭打时浸了辣椒水,刺激得厉害,加上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才会造成这么一道深深的伤疤。 手上都如此,那身躯上呢? 难道对方暗牒身份被识破,被鞑靼方严刑拷打? 这个念头一闪,立即被许驰否定,毕竟对方如今身居一个不低的武官之位,若是被识破身份,绝对不能混成这样的。 他不禁看向对方的脸。 这么认真一看,许驰又是一怔,因为他发现,正面看对方的眉眼,似乎隐隐有数分熟悉之感。 他眉心一蹙。 “我们赶紧走,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妥折返的。” 那武将不是没有察觉许驰的视线,不过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放下手,让袖口将方才不经意露出的鞭痕重新遮掩。 追兵已走远,现在该起身离开了,他也不废话,立即站起往来时方向折返。 正事要紧,这么一打岔,许驰立即将方才些许疑惑抛诸脑后,赶紧带领手下人跟上。 一行人跟着武将左拐右拐,伺机放倒了几个落单的鞑靼兵士,快速剥下对方的衣裳套在身上。 换装完毕,再捡起长矛拿着,许驰等人身量同样不小,晃眼看去,就是一小队鞑靼兵士。 武将点了点头,教了他们几句今夜的巡逻暗号,又解释一番城墙上下的巡逻规律。 至于,许驰等人不懂鞑靼语这个问题,他完全没有考虑。 中原的轻功分很多流派,但总归有不少共通之处。武将在城墙上一发现几人身形,单看对方起落的步伐,再结合王宫传来的搜捕命令,他立即明悟。 许驰等人必然是大周朝高等级的暗探,领了重要任务来刺探王宫的。 于是,他才会立即出手相助。 既然是高级暗探,又被委以远赴鞑靼的重任,就没有不懂几句简单鞑靼语的道理。 许驰几人果然懂,凝神听罢,点了点头。 “看见那个城垛没有,那位置的一片城墙,最近在修补,值房里面就有长绳,你们可借长绳离开。” 古代修补城墙,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用长长的绳索吊了个筐子,人坐进去被放下,在半空中进行维修工作。 许驰他们轻功极高,但到底属于人类范畴,鞑靼王都城墙太高,不借助工具一跃而下,也是不行的。 有了长绳,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武将指的这段城墙,方才也分出去一半兵士去“追踪刺客”了。现只有原来的岗哨在值守,有了交接暗号以及巡逻规律,顺利摸上城墙之上以后,一切都不成问题。 许驰等人经历过不少大风浪,兼艺高人胆大,伪装成一小队鞑靼兵士,完全没有问题。 再次复述一次接头暗号以及巡逻规律,确认再无纰漏。一行人拱拱手,就要抓紧时间离开。 “等等。” 不想武将却压低声音,低声叫停。 许驰回头,“阁下,还有何事?”他不说什么来日相报的废话,想必对方也不在意。 果然,武将说的是另一事。 他沉吟片刻,上前两步,凑近许驰,然后附在对方耳边,低声道:“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就说最近一年,鞑靼隐隐有异动,恐怕不久的将来,就要再次南侵大周。” 他等级不够高,只能隐隐察觉异动,这也是他恢复记忆以后,没有立即离开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等消息,他不敢胡乱传递,唯恐操作不当,反而有弊无利。如今碰到许驰一行倒是正好。 他不知道许驰的主子是谁,但想必相当了不得。 许驰闻言心中一凛,立即侧头看向对方。 武将郑重点了点头,“短时间内,鞑靼应不会动手。此事事关重要,你莫要书信传递,需亲口告知你的主子。” 万一被鞑靼截获,已方的优势便没有了。 这一点,许驰当然明白,不是自己的地盘,总有各种不确定因素。 他正色道:“请阁下放心,我一定原封不动,将此话带回。” 时间很紧迫,此事说罢,双方立即分开。 许驰一行人身穿鞑靼军服,手执长矛,步伐一致往城墙上的石质阶梯而去。路上遇上其余兵士小队,彼此交换了接头暗号,再按巡逻路线错开。 深夜时分,城墙上虽插了不少火把,但光线依旧不充裕。一般巡逻,大家也没有刻意打量对方的脸,毕竟这个接头暗号,是每天一换的。 许驰等人顺利上了城墙,绕了一圈,然后往武将指的那个值房走去。 武将心思也细,几个值房都有长绳,他指的偏偏就是最隐蔽那个,这是个半死角位置,为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增添了极多便利。 一行人共同行动已多年,十分有默契,也不用交换眼神,经过目标值房跟前时,走在首位的许驰一抬手,大伙儿立即展开行动。 手下人奔左右去了,而许驰身形一转,瞥向那个值房。 值房不大,两扇小门上拴了把黄铜小锁。他伸手一探,锁头便被扯落,打开门后,果然见里头有好几捆长长的麻绳,末尾连着一个很大的竹筐。 他倏地闪身而入,取了一捆长绳,顺便把那个大筐子取了下来。 这几下子动作,其实就瞬间功夫。等许驰出了值房以后,手下人已结束了战斗。能看到这个死角位的鞑靼兵士们,都被放倒了。 他抓着麻绳一个头,随即往城墙外一抛,同时将手上那头在垛口位置绕了个圈,捆好并打了个活结。 大伙儿一个接一个,一跃上了墙头,利索攀着长绳,迅速滑落,安全抵达地面。 许驰负责殿后,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来处还站着那个武将,一双眸子黝黑且亮。 他点头示意,随即纵身,一跃顺着绳索快速向下。 绳索尾部距离地面约一丈多,许驰到了尾部时,手上使巧劲儿轻轻一抖,上面那活结松开,麻绳与他一同落地。 值房上的小门他掩上了,黄铜锁也拴回去,不留绳索,怎么也能迷惑敌人少许时间,给他们制造出更多离开的空隙。 几人也不多说,俯身捡起绳索,立即飞速离开。 城墙上恍若平常,唯有那个武将静静将一切收入眼底。 等许驰身形彻底消失后,他收回视线,立即动身,悄悄往那个“搜捕刺客”的方向而去。 武将帮助了大周暗探,可没打算就此暴露自己。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清宁宫。 高煦下朝后,轿舆一进前殿,便接到林阳已等候了一段时间的消息。 估摸一下,应是许驰再次传回了消息。 果然,一进外书房,林阳见了礼后,立即禀报,“启禀殿下,许驰传信过来,二探鞑靼王宫并未成功。” 说着,他将密信呈上。 高煦落座在楠木大书案后的雕花圈椅上,接过信笺,打开垂目看去。 信笺上,详叙了二探鞑靼王都的全过程,如何被发现,后又如何逃离,最后许驰还说,一行人已在赶回京城的途中。 鞑靼人粗犷,没有大周那么多规矩,王宫规模也小些,但不代表守卫就不森严。要将通敌信笺取到手,肯定并非易事。 这点高煦早有了心理准备。 这次刺客事件以后,估计短时间内王都必会戒严,想要再探王宫,可能性不大,许驰决定折返也是常事。 高煦一目十行,视线在那个不知名武官的叙述部分顿了顿,揭过一页,目光落在第二张信笺上时,瞳仁却微微一缩。 第二张信笺的末尾部分,除了代号署名,还有一个小小的刀型暗号。 东宫有一套传信暗号,其中一部分,就是有关于获得重大消息时,因不能被第三人知悉,或唯恐书信落了痕迹被人截获,所特地设定的。 一个暗号有一个含义,有的是仅主从两人明白,有的则是大家都知悉的。前者防备暗探高层出现叛变,后者就是某消息不方便在信笺上说明,先给个暗号,好让主子及同僚心里有数。 刀型暗号,就是战争。许驰等人刚离开鞑靼王都,难道是鞑靼将再次南侵,或者正在酝酿南侵? 大周这边有探子,北疆也在时刻不停观察鞑靼方,并没有发现不同寻常之处。 这么说来,鞑靼应是正悄悄准备的战争,虽一时还未能开始,但意图必然是打大周一个措手不及了。 高煦凝眉沉思间,已将事情还原个八九,他立即下令,“林阳,立即传信霍川等人,暗中做好准备。” 皇太子这个身份有些尴尬,他不能太过耳聪目明,运筹帷幄,以免引起皇帝的忌惮。 这消息不能是他直接透出去的,只能先传信麾下心腹大将,让底下人“发现”并上报朝廷,迂回一番以达到目的。 况且,许驰还未回来,消息还未明朗,他只先让东宫麾下做好准备,下一步容后再议。 食指敲了敲书案,高煦沉思良久,又作了一番安排才罢。 战争并不是一件好事,然而鞑靼要南侵,谁也无法改变。 大周精兵良将无数,捍卫国土抵御敌寇,亦寸步不让,浑然未惧。 等诸事处理妥当后,高煦执起案上密信,往后殿而去。 战争疑云,他没打算惊扰怀孕的妻子,但通敌信笺一事的进展,还是要告诉她的,也免她记挂。 “许驰等人虽失了手,但好歹是顺利逃脱了。” 通敌信笺没有得手,纪婉青当然惋惜,但她更知道此事不易,许驰等人是夫君的心腹暗探,她更庆幸他们完好无损。 “殿下,此行任务艰巨,他们探明皇后暗通的是何人,已是有功。” 她担忧夫君失望,关切看向他,低声安慰几句。 高煦好笑,他其实是担心她失望的,还打算软语哄劝一番,也免了她失落,情绪起伏太大。 不想,夫妻二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妻子明理懂事,大局眼光不缺,又柔情似水,熨帖得仿佛像长在他心尖上的肉。 高煦喜爱至极,他虽一贯内敛,但此刻也难掩柔情,将人搂在怀里,没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青儿说的是。” 二人身神契合,交颈相拥,享受了片刻缱绻,才稍稍分开,再次说起正事。 纪婉青倚在夫君怀里,螓首靠在他的颈窝,任他的大掌轻轻抚着自己背。 她又垂眸看了密信一眼,有些好奇,“殿下,你说这鞑靼武将,究竟是何人?” “这人必然是我大周的暗牒。”高煦语气十分笃定。 大周与鞑靼,常年敌对,这么多年下来,大家的细作势力,必然是有渗透到对方当中去的。 这类细作暗牒,高煦也有,只不过,他们在鞑靼军中的官职,还远没有这么高。 这主要是因为他年轻。 高煦十五岁入朝,开始接触权柄,这才有了大肆发展各方势力的便利。 放进鞑靼当中的暗牒,也是那个时候才开始挑选并培养的。 这项工作并不容易。首先双方民族不同,虽一样黑头发黑眼珠,但轮廓外貌身形,也是有些差异的。 大周这边也有身材高大,五官偏深邃的人,再加一把大络腮胡子,不是不能掩饰过去。 只不过,外型有了,内在还得继续填充。 暗牒需要精通鞑靼语言,了解鞑靼的文化民俗。且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就是保证对大周绝无二心,对东宫忠心耿耿。 这些人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来进行全方位培养。 一直培养了四五年,这些暗牒才开始安排一个适当的身份,投放于鞑靼内部,投军并努力往上爬。 这些人有能耐不假,但想爬起来需要时间与机遇。短短两三年,期间两国也没有交战,他们最多也就是低级军官而已。 高煦搂着妻子,细细将暗牒之事告知于她,末了,道:“这人并非孤麾下,大约是其余大将的人。” 大周与鞑靼历来敌对,暗牒肯定不止有王朝派遣的,镇守北疆的一部分大将,也必然有遣人过去。 这人究竟是哪位将领的呢? 他官职看来至少是中等级别,两国一旦再次交战,必能起不小的作用。 高煦将镇守北疆大将过了一遍,可惜单凭这么一点讯息,一时无法断定。 不过这事儿,他也并非必要究根到底,不论对方是谁的人,得益的都是大周。 “殿下,这人不管是谁的人,观他如今言行动作,也必然是心向大周的。” 纪婉青见高煦凝眉沉思,看来并未有所得,便低声安慰他。 “也是。” 他一笑,夫妻又想到一块去了。 高煦抚了抚妻子高耸的腹部,话锋一转,“青儿,诸般事宜孤会安排妥当,你莫要劳神,可知晓?” 满打满算,至多还有两个月,纪婉青就要生产了。这事儿他告知于她,是免了她记挂,若因此劳神,就非他本意了。 高煦一边嘱咐着妻子,一边轻轻摩挲,感受着掌下孩儿旺盛的生命力,黑眸染上柔色。 “嗯,我知道的。” 孰轻孰重,纪婉青当然分得清楚,万大事情,都得等孩子平安落地再说。 “殿下辛苦了。” 他轻笑,“哪里的事。” 要知道,高煦日常就这般忙碌,他早就习惯了。 就是这般,纪婉青才心疼,“日后等情况稳定了,你得多歇歇,不能再这般劳累。” 这个“情况稳定”,说的是什么时候,夫妻二人心知肚明。现在东宫位置敏感,须步步谨慎,纪婉青也不说什么无意义的废话。 高煦心头暖热,低声应道:“好,都听青儿的。” 一探鞑靼之事虽有波折,但总体是有进展的,清宁宫中夫妻和谐,一心期待新生命的降临。 只是在此之前,却另有一事发生了。 无独有偶,穆怀善在鞑靼王都也放了暗哨。虽暗哨地位未必高,但京城戒严,全城围布擅闯王宫的刺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能知道的。 鞑靼王宫并不是第一次进刺客,暗哨传信时本也不以为然,谁知道消息传回去,他的主子却十分看重。 穆怀善为人敏锐,结合近段时间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隐隐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踱步半响,他吩咐,“传信鞑靼暗哨,设法多打探些消息,尽量详细些,都传回来。” 主子的加急命令,暗哨们自不敢怠慢,立即便开始打听了。 鞑靼王都的这些暗哨,人数不多,地位也不高,万幸的是之前抓捕刺客的事闹得很大,王都即便是普通兵士,也知悉不少实情。 暗哨将目光放在中低级军官身上,找准目标,花了心思以及银钱,终于探听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整理一番,立即传回大周。 “一行六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身手矫健,一度逼近鞑靼可汗的外书房。” 穆怀善打开密信,垂目细看,“此六人轻功尤为卓绝,王宫护卫统领率一干好手追捕,未能赶上;全城戒严,依旧被其逃脱。” 他俊美的脸庞渐沉,入鬓浓眉微微蹙起。 上面两段话,说的虽然是刺客的身手,但穆怀善却能从中看出许多蛛丝马迹。 这般目的明确,有组织有纪律的刺客,应是大周这边派遣过去的。 然而,大周这边的各家势力,能拥有身手如此顶尖的暗探者,实在是不多。 毕竟,虽说大部分鞑靼武者轻功不咋的,只是一个国家这么大,却还是会有一小撮例外的,其中超过一半集中在王都。 刺客却顺利逃脱了,而且全程都没被追上过,可见这所谓的“轻功尤为卓绝”,是卓绝到了何种地步。 对方一出手就是六个,能有这般阔气举动的,整个大周数来数去,不超过两巴掌之数。 最近几年两国没有战事,好端端的,一般镇守北疆的大将即使有能力,也不会行此挑衅之举。 这不超过十个人的里头,又被划去了大半。 剩下的,都在京城了。 穆怀善眼睛眯了眯,从看过密信后,他便直觉刺客是东宫的人,再细细分析过后,更进一步落实了心中猜想。 假若真是皇太子,那对方为何无缘无故,就突然派人却夜探鞑靼王都?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王泽德,想起京郊庄子被围剿,再联想松堡之役。 最后,他联想到数年前与鞑靼可汗的交易。 这事儿毫无佐证,细细分析之下,皇太子也不可能探得这个绝密的消息。 穆怀善左思右想,都不认为东宫能仅凭王泽德及一个郊外据点,就能深入至此。这才过去几个月时间? 他摇头,开始思索其他可能。 只不过,穆怀善虽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始终惦记着,不管怎么思索,最后不知不觉会绕回来。 他其实是一个很相信自己直觉的人,因为,他的直觉在绝大多数时候也是正确的,甚至在战场上救过自己不止一次。 穆怀善靠在太师椅上,罕见的举棋不定。 相信分析呢?还是相信直觉? 外书房的烛火亮了一夜,直到晨光微熹之时,一直安静坐着的他动了,倏地睁开眼,沉声唤道:“来人。” 心腹穆德立即推门而入,“属下在,请主子示下。” “你立即传信临江侯,并让他转告皇后,鞑靼王宫遭刺客夜探,来人应是东宫麾下。” 猜疑只是穆怀善本人的事,既然他决定已下,口气便十分笃定,语气不容置疑,听得下面的穆德脸色十分严肃。 最后,他亲笔写了封书信,用火漆封了口。 “皇太子似乎已发现了松堡之役真相,让他们再次设法,将当年那信笺取回来。”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一纸密信,从大同发出,很快抵达京城临江侯府。 纪宗文大惊失色,“腾”一声站起,宽袖带翻了茶盏,刚沏好的热茶滚烫,全浇到他衣袍下摆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心脏狂跳,手足有些冰冷,勉强定了定神,将信笺掩下,吩咐道:“赶紧的,立即将魏王陈王请过来。” “是的,侯爷。” 答话的人,是新任临江侯府大管事纪升。前大管事纪祥回乡探亲得了天花疫病,病逝在家中没有回来,于是,他便升了一级顶上。 他不敢探寻主子失色的原因,立即遣心腹出府,打马往两处王府而去。 纪宗文要立即通知皇后,但这等机密,他不会交到任何一个心腹手里。于是,传话人选就仅剩两个外甥了。 魏王与陈王,当年也为此事传过信,虽当时他们年少,没有参与其中,但事情真相却是知道的。 毕竟当年魏王已经十五,陈王也十三了。在皇宫,这年纪早不是小孩子。 二人迅速赶到,匆匆进了外书房,舅甥三人闭门密议。 很快,魏王陈王便出了临江侯府,面色沉凝,急忙往皇宫方向而去。 “什么?” 魏王陈王进了坤宁宫,皇后见他们面沉如水,也不多说,立即屏退所有宫人太监。 两儿子带来的消息,却如一道惊雷劈下来,让她脑中片刻空白,“竟有此事?” 魏王蹙眉点了点头,“也不知,东宫究竟获悉多少线索?” 这事儿,其实仅是穆怀善本人的猜想,不过他言之凿凿,在几人当中已掀起滔天巨浪。 这小弟弟虽一贯不按常理出牌,办事随心所欲,不过他很聪明很有能耐,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插手的就没出过岔子。 皇后对他还是笃信的,“那你小舅舅怎么说?” “小舅舅信笺上说,他那边并没有动静,皇太子可能是从另一边察觉这条线索的。” 从皇后这边入手,就绕不开穆怀善,他一贯谨慎,耳目不少,既然没有察觉异常,那东宫碰触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况且当年那事太隐蔽,一环扣一环,外人插手,也不是那么好抽丝剥茧的。他虽最终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却不认为是自己这边露了破绽。 因此他觉得,东宫奔鞑靼王宫而来,若是为了信笺,那应该是从其他方面得到的消息。 毕竟鞑靼那边,新可汗当年暗通大周某方势力,最终取得汗位,虽并未广而告之,但到底并不是个绝密消息。 只有这样,一切表面现象,才能合理地串联起来。 也就是说,皇后一党的身份很可能还未暴露。 母子三人的心定了定。 陈王此时也顾不上自己的小心思了,立即接话道:“母后,儿臣认为,小舅舅所言是上策,我们应立即设法,从那边把信笺取回来。” “太子能耐,一贯不容小觊,万一被他抢了先,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很可能还未暴露身份,但若没有尽快把信笺取回来,那就难说了。 “你们说的是,确应如此。”皇后郑重点了点头。 实际上,当年那场战役过后,她与临江侯何尝不知那信笺是隐患?合作成功后,自然是尝试过取回来的。 只是新可汗也不是傻子,这么一个日后可能派上大用途的把柄,哪能轻易给还回去? 若真要退还,也不是不行,那必须用更大的利益来交换。 当时可汗提出的条件,就是让纪后一党设法帮助他,在大周北疆某几处关卡制造混乱,好让他混淆视听后,再悄悄将自己的细作推上早已看好的位置。 通俗点说,就是为了鞑靼细作的上位,大开放方便之门了。 对于鞑靼可汗而言,魏王能不能称帝很难说,日后变数大的去了,不如现今讨些实际的好处。 那皇后临江侯答应了吗? 当然不可能。 此事与围困松堡,并铲除纪宗庆楚立嵩等异己,已完全是两码事了。松堡的结果是二人乐见并可控制的,而前者则不然。 鞑靼可汗点的地方,都是边卡要塞,一旦在要紧地方埋下不确定因素,日后若发生大战,很可能影响很大。 哪怕细作并没有占据高位,只当个守城门的小卒,也够呛的。 一旦这些雄关被破,京城便危矣。 大周在,他们才是皇后皇子侯爵,一旦大周被鞑靼蹄铁所灭,他们就只能是亡国奴。 不要说,皇后一党当时并无法触及那几个关卡,即便真碰触到了,他们也无法答允。 条件谈不拢,于是,这件事便搁下。一晃眼过了三年多,直到今天。 “钧儿,烨儿。” 皇后神色凝重,“回去告诉你们大舅舅,就按你们小舅舅的法子做。” 三年过去,纪后一党在军方的势力已深入了许多,要在那几处关卡制造点小混乱,勉强还是可以的。 相较起大周在,他们母子兄妹身败名裂而死,她更愿意让大周朝陪他们几个冒一冒险。 皇后暗忖,等信笺取回来后,他们还可以设法提醒一下那几处守将,让对方警觉,然后多多洗涮几遍,好把细作给洗下去。 反正只要那把柄要回来后,一切都好说。 “事不宜迟,钧儿烨儿,你们赶紧出宫。” 皇后命人取来纸墨笔砚,亲笔写了一封给鞑靼可汗的信,没有落下署名,只用了一个当初约定好的私印。 猩红的印记落在信纸上,她垂目看了看,折叠起来放进封皮,用了火漆,交给大儿子,再三嘱咐道:“这封信,必须亲手交给你大舅舅。” 这是一份表达意向的信,先试探试探,毕竟三年过去,对方的条件不知有无变化。且即使没变,他们也得适当讨价还价一番。 魏王郑重应了,接过信立即贴身收好,对母后点了点头,便领着弟弟匆匆出宫去了。 皇后这边几个的异动,很快被东宫察觉。 首先,是纪婉青手下暗探传了消息过来。坤宁宫这边的,说皇后母子闭门频频,前后神色凝重,且皇后本人难掩焦躁,神思不属,甚至连丽妃容妃抢夺宫务也不甚搭理。 宫务是皇后在后廷立足的根本之一,她一贯十分看重,十几年来牢牢把控,不容他人染指,这很反常。 紧接着,临江侯传来消息,说两位皇子出入侯府频密了许多,时常屏退所有下仆,待在外书房一闭门就是半天。 最后,潜伏在陈王府的丁文山也递了消息出来,说陈王不甚对劲,日常的品茗清谈许久没进行不说,就连本人也很少见踪影。 偶尔见面,也一脸凝重,行色匆匆。 很明显的,纪后一党是发生大事了,几名核心成员皆严阵以待。 这究竟发生了何事? 朝堂局势,高煦了如指掌,最近风平浪静,纪皇后一党稳定发展。而昌平帝身体也康健,一夜御数女没有问题。 他斜倚在姜黄色麒麟纹大引枕上,食指轻敲了敲炕几,那问题究竟会在哪里呢? “殿下,不若我传令下去,让暗探们多多注意,看是否能发现端倪?” 纪婉青徐徐喝了一盏温蜜水,放松身子,靠坐在高煦身畔,腰有些酸,她用手揉了揉。 这项工作很快被身畔男人接手,大掌不轻不重,小心翼翼揉按着,让她舒畅叹慰。 “这般也好。”他应了。 妻子怀孕已有八月,眼看没多久就临盆了,高煦本不欲她知晓,好让她安心养胎的。 只是相爱的夫妻总是敏感的,他们对伴侣的情绪变化更容易察觉。这几日,他思绪沉凝,尽管表面如常,但纪婉青还是感觉到了。 既然妻子问起,高煦也不隐瞒她,便简单叙说一遍。 按照目前迹象看来,对方密谋之事必是皇后一党的绝密。纪婉青的暗探虽不能贴身伺候,但好歹占据地利之便,是目前最有可能探听到消息的。 高煦也有些意动,便应了下来。 末了,他不忘叮嘱道:“这事你下个命令即可,万万不可劳神。” 高煦板着俊脸,相当严肃,手上按揉的力道却十分温柔。不管语言还是动作,都隐晦表现了他的关切。 纪婉青笑了,直起腰,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唇,“知道了,我孩儿他爹爹。” 这个称呼,看着平淡还隔了一层,偏偏却带上了无法斩断的羁绊,密密的将二人缠绕在一起。高煦睨了她一眼,薄唇微挑,黑眸带笑。 他喜欢这个称呼,大手松开正按揉的腰间,顺势将人抱住,掌心自然而然放在高隆的腹部上。 孩子不知道动了动小手,还是踢了踢小脚丫,反正就碰了碰他老子的掌心。 进入怀孕后期,小宝贝长大了,活动空间减少,胎动也随之少了些,动作不似以前那般激烈了。 高煦心疼孩子憋闷,摸了摸掌下,温声道:“等你出来,再好生活动一番。” 胎动刚开始少些时,他的反应实在很大,越想越不安心之下,连夜召了刘太医来看了,得到信誓旦旦的保证,这才安心睡下。 纪婉青微笑看着,这些事儿,都是记忆中美好的一笔。 那日夫妻二人商议过后,纪婉青立即便将命令传下去。 可惜的是,结果并不太理想,皇后临江侯几人讳莫如深,此事连自己的贴身心腹也不允许知道,更甭提其他人。 事态进展一如高煦之前所预料,要探听到有用的消息,难上加难。 不过,他很沉得住气,反而担心妻子惦记,特地安慰开导了几次。 纪婉青其实没怎么焦虑,这一年来她也经历过不少事,早锻炼出来了,况且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腹中骨肉重要? 当然,夫君的关怀,她还是照单全收的。 只是,纪婉青手下的暗探们,到底还是有混得不错的人,他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留意,些许蛛丝马迹还是能察觉到的。 日子不疾不徐过去,到了命令下达后的第八天,潜伏在临江侯府的暗探,终于有加急消息传了上来。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传消息的人是金大年,就是那个协助擒获前大管事纪祥一家,在揭露穆怀善身份一事里立下大功劳的马房管事。 不得不说,马房管事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古代出行,很多时候少不得马匹,一个马房能窥探到不少隐蔽痕迹。 在接到主子命令之前,金大年就有些小疑惑了,因为前几日,马房精心饲养的那几匹千里良驹,无缘无故少了一匹。 这可不得了了,要知道这几匹马比人还要金贵太多,马房自金大年起往下,大家当祖宗般供着,有专人伺候,寻常小厮还不能靠近看一眼。 这无端端就少一匹,他赶紧报上去。 上面很快有答复,传回来的是一句很笼统的话,说没事,让他约束下面的人,照常当差即可。 没等不明就里的金大年嘀咕太久,自家主子的命令便传下来了。 他心头一动,当即将此事联想在一起。 只不过,那马虽是难得良驹,但拉出去就不知所踪了,不在金大年的管辖范围之内,他对后续无能为力。 他只能按捺住,盯紧马槽剩下那几匹骏马,争取下次发现端倪。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 金大年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管事,他一年有半数时间睡在马房旁边的小值房,这为他近水楼台制造了很大便利。 这个小值房一侧墙壁,就是一条内巷,通过顶上一个小气窗望内巷,还能看见侯府车马出入的侧门。 换而言之,只要时刻盯着这个小气窗,骏马被拉走肯定瞒不过他。 金大年也是拼,只白日窥点空隙歇息,晚上却熄了烛火,抖擞起精神扒在小气窗处,一眼不错盯着内巷侧门。 这么辛苦熬了七宿,终于在第八天深夜有了收获。 漆黑的夜色中,一个人快速接近马房,金大年定睛一看,原来是新任大管事纪升。 纪升提着一大把钥匙,开了马房的门进了去,没多久,就拉了一匹宝驹出来。 金大年屏住呼吸,见对方没有打开侧门出府,而是拉着马匹,沿着内巷,往另一边去了。 也是,京城有宵禁,四下静谧,马蹄半夜在外面街巷走动,难保不惊动其他人家的门房。 这恰巧给金大年很大一个便利。 他立即设法,以暗号将消息传出去。 在今夜之前,金大年就往上面报了这个消息,高煦派了刚返京两天的许驰领着人,负责盯梢。 临江侯府如今外松内紧,他们没有贸然闯入,只待在外面盯着,顺道等待金大年的暗号。 如今一得了暗号,便立即加派人手,严密监视侯府各处门户。 毕竟马不同人,总得走门吧。 次日清晨,临江侯府动起来了,各侧门小门打开,办事的办事,采买的采买,人走车行络绎不绝。 一上午,许驰等人也没有发现不对,不过他们没气馁,毕竟这差事最需要耐心,继续沉着盯梢便是。 直到响午后,某一处专供下仆车马出入的小门再次打开,出来一辆平板小车。 车很旧,驾车是个带着斗笠的汉子,看衣着是低等仆役,拉车的马一身杂毛,而后面的车上装着两个大桶,虽盖子严实,但也飘出些不和谐的味道。 这是一辆运送污秽之物的小车,很不起眼。 然而,许驰眼睛却一亮,立即低声招呼,“来了。” 他眼睛毒,虽这马一身斑驳杂毛,有些地方还秃皮,看着不上档次,伪装得很好,但却瞒不过他。 马的外表皮毛能伪装,骨架子肌肉等内在却骗不了人。 这匹马十分高大,身材比例匀称,肌肉流畅,一看就是耐力爆发力过人的良驹。它状态很好,双目清亮,还有些脾气,似乎不大乐意拉车,蹄子撅了撅,才不甘不愿地走着。 为求逼真,两大桶粪是真的,满满当当很沉重,这马儿却拉得轻松,步伐一点不见吃力。 许驰嘬了嘬牙花子,这么对待一匹宝驹,他看着都有些心疼了。 心疼归心疼,差事还是得完成的,此事好不容易打开缺口,不容有失。 他一边领人悄悄跟上,一边命人回去报信给主子。 这拉粪小车在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纪升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一甩细鞭,直奔目的地。 这是一个二进民居,他一进门,立即有人迎上来。 这是一个很面生的中年男子,对方不是临江府的府卫,纪升也不认识,不过他一句话没敢问,对了暗号,确认无误,他跳下车与对方交接。 男子实际是穆怀善的心腹暗卫,奉主子之命特地赴京,负责协助皇后兄妹。他迅速卸了车,一跃上马,立即打马出门,往北城门方向奔去。 高煦的命令早过来了,必须跟上,尽可能弄清事情始末。 许驰一看这人动作,便知道是高手,好在他早有准备,小心翼翼,悄悄尾随。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短短时间内,他再一次回到鞑靼王都。 那男子几乎不眠不休,奋力打马日夜兼程,绕过城池,出了关,直奔鞑靼境内。数日后抵达王都,那匹宝驹口吐白沫,倒地而亡。 他弃了马,径自往鞑靼王宫去了。 “难道,皇后等人,目标也是当年那封信笺?” 许驰人在路上,消息不断传回东宫,高煦也不隐瞒妻子,处置过后,密信总拿回屋给她看。 纪婉青细细看罢,掩信沉思。按照常理,皇后与鞑靼可汗的接触,三年前应是唯一一次。 毕竟,双方虽合作过,但到底还是敌对关系,你说有多好,那是不可能。双方只有各自提防,绝不可能亲如一家。 皇后当年做了亏心事,按照一贯做贼心虚的道理,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她不可能再联络鞑靼可汗,以免因此泄露当年痕迹。 通敌大罪,当诛九族。 此事一旦被掀起,皇后临江侯府死定了,魏王陈王也必定沦为废人,这风险,谁敢轻易冒? 纪婉青思来想去,都认为,皇后只能奔当年那信笺去的。她仰脸,“殿下,我说的可对?” “青儿猜测应不假。” 高煦颔首,事实上,他也是这般判断的。 除了上述几点,还有一处关键,鞑靼悄悄异动,意图再次南犯,此事秘而不宣。这关口上,可汗不会联系皇后的,以免引人注目。 此事,必然是皇后先找上对方的。 “好端端的,为何皇后突然往鞑靼传信?要取回信笺?” 纪婉青秀眉轻蹙了蹙,骤然灵光一闪,她脱口而出,“难道,她察觉了我们的动静?” 高煦颔首,“很有可能。” 那封信若是那么好取回,皇后早就要回来的,不用等到如今。 现在无缘无故,对方将尘封已久的事情翻出来,那只有一种可能,她被惊动了,并感觉到了威胁。 只不过,皇后一党朝堂上不见异动,这母子舅甥近来也没特地注意东宫,对方应不知他们已获悉大部分内情。 “皇后一方在鞑靼王都应有眼线,许驰等人闹出的动静太大,让他们心生忌惮了。” 刺客之事,触动了皇后神经,警铃大作。 高煦得出结论,“他们很可能,猜测刺客是清宁宫麾下,并认为我们从另一处获悉通敌事件。” 这么一来,皇后等人没有关注东宫,而是将大部分目光放在鞑靼,才能说得通。 他们必是认为,自己通敌者的身份还没暴露。 “殿下说的是,所以他们才会急于取回密信,好将身份掩盖住。” 纪婉青点了点头,半响又有些担忧,“殿下,也不知皇后能不能把书信要回来。” 万一坤宁宫开出的价码够高,打动了鞑靼可汗,他答应把信笺归还,那麻烦就大了。 要知道,这份通敌信笺,是松堡之役唯一铁证。一旦被销毁,真相大白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 妻子秀眉轻蹙,高煦却一笑,“皇后有动作更好,这信笺一旦动了,我们才会有机可乘。” 纪婉青恍然大悟,对啊,信笺若一直被鞑靼可汗秘密收藏,欲取回来的难度才是最大的。毕竟,鞑靼虽是苦寒之地,但一国王宫的守卫还是不容小觑。 许驰等人的能耐,她从不怀疑,但他们也失手一次了。 她美眸一亮,“殿下所言极是。” 不怕皇后百般设法,最怕就是那信笺丝毫不动。动了,才会有更多下手可能。 高煦最爱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活力四射,还代表了她跟孩子都好得很。 他本搂着人在说话,见状俯身亲了亲她的粉颊,“青儿放心,孤已经安排妥当,只要信笺顺利出了鞑靼王宫,许驰便立即动手。 至于信笺会不会当场被销毁,他认为不会,因为这个把柄太厉害,上位者疑心病使然,皇后不亲眼辨认过,是不可能放心的。 自己的心腹尚且不放心,更何况是兄弟的心腹。 “好!” 高煦的能耐,纪婉青从不存疑的。 夫妻商量妥当后,命令立即传下去,一切很快准备就绪了,现在只欠东风。 可惜的是,东风没来,事情的变化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鞑靼,王宫。 可汗年近四旬,正当壮年,他身材魁伟,外形看着粗豪,实际粗中有细,如今端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正拿着一封信。 这是他本月接到的第二封大周来信,端详了一眼完整无缺的火漆封口,他开启封皮,将书信取出展开。 垂目细看过后,可汗浓眉紧蹙,下面的北枢密院使乌恩见状,立即询问,“大汗,可有要事?” 乌恩是可汗的心腹,后者还是王子时,他便已追随多年,这绝大部分事宜,君臣间没什么不可说的。于是,可汗直接将信笺递过去。 “大周的皇后,再次索取当年那份协议,看语气,似乎愿意答应以前的条件。” 这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可汗年富力强,野心勃勃,上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把他那些兄弟收拾干净,接着就是一边休养生息,一边悄悄准备起来,意图再次南侵大周。 大周北边防线不容小觑,他之所以掩人耳目,是为了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好占据最大优势。这种情况下,皇后愿意帮忙制造混乱,好让他的细作趁机上位,实在是瞌睡时被送上了枕头。 相较起遥遥无期地等待魏王称帝,可汗更愿意多换取现今便利,毕竟对方能不能上位,还是个未知数。 只是,现在问题来了。 可汗扼腕,“可惜,那协议早已遗失,本汗从前命人寻找许久,也未见踪影。” 没错,那封协议信笺,早已不在鞑靼可汗手里了。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事实上,早在三年多年,鞑靼可汗还没上位的时候,那信笺便已遗失。 后面他派人寻找过两次,一次是在刚遗失之后,而另一次则在皇后遣人索取信笺之时。 不得不说,当初开给皇后那条件挺诱人的,可汗很心动,又命人在遗失之地狠刮了几遍。 很可惜,两次找寻,结果一无所得。 当初,皇后没有答应那条件,此事不了了之。现在不知为何,她又来了。 可汗很敏锐,皇后上一次来信虽语气试探,但他还是察觉了端倪。果然,这一次对方答应了条件。 在战前这么关键的时刻,那么大一块肥肉送到嘴边了,硬是吞不下,他捶胸顿足,恨恨道:“都怪那该死的楚立嵩,若不是这匹夫,信笺如何能遗失?” 当年松堡之役,可汗还是大王子,他要争取战功好继承汗位,当然事必躬亲。率兵阻截楚立嵩援军,就是他亲自出马的。 这是一块硬骨头,成功伏击援军之后,双方立即展开一场激烈的交战。 楚立嵩悍勇,又惦记着等待救援的松堡,急怒之下,兵力胜于对方一倍多的鞑靼军也弹压不住,只得改变全歼策略,包围困住对方。 双方激战了两昼一夜,楚立嵩把鞑靼军杀得个屁滚尿流,溃不成军,他甚至一度把大王子打落马,差点给送上西天。 信笺就是那个时候遗失的。 由于大王子时间紧迫,与皇后的协议信笺又很重要,因此他贴身携带着,没有假手于人。 当时,楚立嵩横刀扫过来,落地的大王子只得拼命往后一缩,好躲开这致命一刀。 刀锋是堪堪闪过了,却划破了他甲胄前襟,怀中信笺撒出落地。当时大王子性命受到威胁,当然顾不上这些小事儿,就着亲卫们的拼死相护,他赶紧重新上马,往后方撤去。 楚立嵩身负救援重任,也没恋战,掩杀过去两里地,待包围圈拉开一道口子,他便立即领军离去。 惊魂未定的大王子缓过气,立即命人去寻回那封信,可惜已经找不到了,丁点纸屑也不见。 他怀疑是楚立嵩捡了去,可惜对方已战死,线索断了,再也无法寻获。 虽很不甘心,但找过两次后,可汗就没打算再折腾了,因为信笺也可能被人马踩踏过后,化为尘土了。 “大汗。” 乌恩砸巴砸巴嘴,很是心疼,“难道,我们只能就这样罢了。” 当年那件事,他是知情者,自然知道信笺已经无法找回来了,只不过,面对这块肥肉,他却很舍不得。 南侵大周的战前准备差不多了,若是己方细作能放到某些关键位置,如城门之类地方,到时候能起大作用。 乌恩惋惜心疼,须臾灵机一动,“大汗,我们先哄骗那大周皇后一番,让她先实践一半条件,如何?” 双方不是朋友,自然互相警惕提防。信笺若在,先送回去必定肉包打狗的;反而亦然,皇后没见到信笺之前,肯定不会实践全部诺言。 双方协调后,必定是皇后先实践诺言一半,然后鞑靼送还信笺,再来才进行诺言的后半部分。 他们虽然没有信笺,但可以钻空子啊!便宜吞一半了,到时说信笺遗失,对方也无可奈何。 反正,皇后也不可能公然讨回公道,甚至她连宣之于口也不能,这哑巴亏只能硬咽下去了。 可汗闻言击节赞叹,“好,本汗正有此意。” 君臣二人立即凑在一起,低声商议起行动步骤,争取尽最大可能,狠狠挖对方一块肉。 清宁宫,外书房。 高煦正伏案奋笔疾书,张德海低声禀报:“殿下,林阳来了。” “叫他进来。” 他放下笔,活动一下手腕,端起茶盏,靠坐在圈椅上呷了口,叫起行礼问安的林阳,问道:“何事?” “回殿下的话。” 林阳立即奉上手中信报,并禀道:“这是许驰传回来的最新消息。” “临江侯所遣之人已抵达鞑靼王都,信笺通过北枢密使乌恩送进王宫。当天傍晚,乌恩从王宫折返后,来人次日换马离开,现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换而言之,鞑靼可汗是给了回信,由这人带回了。 末了,林阳又补充了一句,“这位信使功夫极深,许驰等人唯恐打草惊蛇,坏了主子大事,现按兵不动,因此不能知悉回信内容。” “许驰做得对。”高煦快速浏览一遍密信,颔首表示肯定。 算算时日,这应该是皇后第二次致信鞑靼。 按照常理,第一次应试探一番,可汗给出条件;而第二次即是这次,皇后同意了,那么可汗的回信,就应该是要求先执行条件的一半。 毕竟,送回信笺,就等于送回主动权,皇后很可能翻脸不认人的。 鞑靼可汗不是蠢货,这双方协调过后,应会先实践一部分条件,然后将送返信笺之事放在中间。 “林阳,你命人关注北疆这几次要塞。” 高煦站起身,在身后的大周疆域图上点了七八下,所碰触的地方皆是与鞑靼接壤的边城要塞。 他判断,鞑靼可汗的条件,必定应在这几个位置上。 那份通敌信笺,一旦魏王上位,就是相当要害的把柄,要换取它,就必须付出更称心的东西。 对于鞑靼可汗而言,魏王能不能称帝是未知数,也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按照他一贯偏务实的行事作风,应该会提出更实惠的要求。 鞑靼正悄悄动作着,一场大战就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情况下,可汗肯定觊觎着几处雄关。 “林阳,尤其关注底层将士的动静,诸如守城门、伙房之类的地方,是否有人员更替。”高煦梭视疆域图片刻,再次补充。 这几处雄关,守将都是昌平帝的心腹,高煦都不能全部伸手进去,更何况坤宁宫? 不过,鞑靼可汗也清楚皇后的能耐,他要求必然会合理。 小兵小卒,一个半个的,平时淹没在军队中,根本起不了啥作用。只不过,一到了战争的要紧关头,小人物很可能也导致大后果的。 “属下领命。” 林阳利落应了一声,随后他有些迟疑,“殿下,这几处边城底层兵丁甚多,我们怕是很难兼顾。” 东宫势力渗透比坤宁宫要深入,但到底也是有限的,毕竟昌平帝很关注这几个地方,一切动作得不露痕迹。 一个边城的底层兵卒多不胜数,虽眼下集中在城门、伙房之类的地方,但要全方位关注,恐怕人手也会有所欠缺。 并不是每个边城守将,都如同霍川一般投靠了东宫的,这么一来,监视怕是会出现漏洞。 林阳一叹,“若得悉坤宁宫会在哪处边城动手脚,情况就会好很多。”人手集中,比广撒网效果好太多。 “你传令下去,先尽力而为罢。” 这一点,高煦当然知道,不过综合整体情况,只能选择广撒网。 他打算事后传令霍川,让其查获几个“细作”,自己警惕之余,还去信提醒其余几处守将,让对方也排查一番。 霍川表面是保皇党,那几位守将也是,关系不错,大家经常互通消息。他提一下发生小混乱后,随即发现细作就可以了。 这些将军并非庸碌之辈,之前因为小混乱不显眼,他们这等级不知道,一旦被提醒,动作肯定立即到位。 这迂回策略很麻烦,不过高煦不得不为之,毕竟这几处雄关,明面上东宫万万不能沾手,以免引起皇帝忌惮。 行动方针已定下来了,主从二人都做好了大费周章的准备,只不过,命令刚传下去,许驰又一封密信到了。 密信内容出人意表,却让上述事件有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简练许多。 再说许驰这边,匆匆送出第一份密信之后,他吩咐手下抓紧时间休息。 一路奔波大家都疲劳,尤其还需要掩人耳目,临江侯府那人等明天一早城门开了,必定立即离开。 等大伙儿应了退下,许驰揉了揉眉心,也站起准备回屋。 这时,有属下匆匆转进来,“副统领,门外有人摸上我们据点,说找姓许的,应该是找你。” 许驰一怔,脱口而出,“可是个头与我差不多的年轻男子,蓄有一把络腮胡。” 这处据点很隐蔽,历来无人上门打搅。除了前段时间,他亲口告诉过一个外人。 没错,这人就是当初那位武将,不久前才帮助过他们的大周暗牒。 上次双方分别前,许驰与对方说过这处据点,让武将若有难处,可才此处寻求援助。 武将能耐不小,但细作总有各种不易之处,大家同样心向大周,折损总是让人心痛的。 据点的人也知道这事,闻言点了点头:“副统领,应该是你上次说那个,他右边太阳穴位置有处很深的刀疤。” 故人来见,许驰亲自出迎,一见,果然是那个武将。 二人寒暄几句,一边说一边进了明堂,分主客落座。 “这位兄台,你……” “许兄弟可暂称我为耶拉。” 武将换了一身不显眼的便服,微微一笑,虽掩藏在络腮胡之下,但却能看见眼角稍翘。他抱拳,语带歉意,“我暂不能以本名相告,请许兄弟见谅。” 耶拉,意为胜利。 很普通的一个鞑靼名字,武将用着却有不一般的意味。许驰当然不会强人所难,笑道:“好,那我等兄弟来日坦言相告,届时我们不醉不归。” “好!” 耶拉应了,他也不废话,随即压低声音,“许兄弟,我今日前来,是有一要事相告。” “哦?”许驰疑惑,“耶拉兄弟请说。” “今日下午,王宫传出指令,本来暗中驻扎在大周接壤边境的驻军,开始悄悄往太原、蓟州方向移动。”耶拉这几日刚升了一级,因此能获悉的消息更深入。 话罢,他看着许驰,“我想,这个消息,你应该用得上。” 很凑巧的,在今早,耶拉发现了进城的临江侯府送信者,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对方迥异的服装面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刻意观察之下,他又发现了许驰踪影,后者虽有伪装,但二人才见过面,他还是立即认出来了。 耶拉本来就很关注这些消息,见状再添几分关注,送信者直奔北枢密使府邸,乌恩进宫没多久,这调遣命令很快就出来了。 他很容易就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耶拉眼睛很毒,不过见过许驰一次,便知道对方是个同类之人,心存正气,有原则有底线。由仆可见主,对方的主人,想必歪不到哪去。 因此,他伪装一番,特地报信来了。 “你……” 许驰身为暗卫副统领,有眼光有能力,他当然知道这消息对己方极有用。不过,这也不妨碍他此刻诧异。 耶拉为何要告诉自己?他不是应该第一时间报告自己上峰吗? 就好比许驰本人,他是东宫麾下暗卫,有了消息,必然第一时间报告皇太子的。且作为一个暗卫暗牒,必有自己的处事原则,没有得到主子允许的情况下,他不会将探获的消息外泄。 耶拉看着并非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但他行事却出乎许驰意料。 “耶拉兄弟,你为何……” 耶拉微微一笑,他明白许驰的意思,不过他没有解释,“许兄弟,此事可否日后再说?” 他没有上峰,失去记忆近三年,不清楚昔日旧部情况,也不敢轻易联系,于是,才会如此行事。 “当然可以。” 许驰并未怀疑对方分毫,既然对方有隐情,他便压下疑惑。 这个话题结束以后,耶拉沉吟半响,最终还是抬眸说:“这送信者,很可能来自坤宁宫。” 上午肯定了送信的是大周来人后,他立即直觉是皇后一党。毕竟,他是当年松堡之役的幸存者,恢复记忆这半年以来,一直在努力打探当年通敌之事。 耶拉已大致还原真相,现在只欠证据。 失联近三年,不知局势人心变化如何,绝大部分旧部不能联络,他势单力薄,想要取得证据,借力是一个很好的法子。 身处敌营,耶拉本不敢轻易借力,好在他遇上的许驰一行。 在再次见到许驰后,他就开始犹豫,最终,还是做出的决定。 毕竟,对方能追踪送信者而来,必定是已经掌握了这个消息,他们目的是一致的。 耶拉这句话是试探,也是引出话题,却让许驰大吃一惊。 他失声道:“耶拉兄弟,你竟知道此事?” 当年线索全部被抹个干净,东宫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查探道如今地步。而如今看对方的样子,知情情况显然不必己方少。 耶拉既已决定,该透露的也不含糊,“没错,此事就是我蛰伏鞑靼的目的之一。” 许驰看向对方,思绪急转,沉吟片刻,已有决定。 两人眼神交汇,既然目的相同,瞬间达成协议,“以后多劳耶拉兄弟了。” “此乃应有之事。” 随后,耶拉话锋一转,问道:“我可以冒昧问一句,许兄弟是何处之人?” 既然要与对方合作,自己也透露给对方一个重要消息,他希望知道对方的主子是谁。 许驰不是不知道耶拉的意思,对方要求不算过分,只不过,他身为暗探,却是有原则不可侵犯。 他摇了摇头,“耶拉兄弟,你知道我不能说。” 耶拉当然知道,但他也听出了徐驰话中松动之意,微微一笑,他直接报人名,“霍川?” 许驰剑眉一挑,神色不动,却也没阻止。 “张为胜?……” 耶拉将心中猜测的几个大将都说了个遍,对面人依旧不见动静。他不禁蹙眉,许驰几人身手高超,遍观整个大周朝,能有这样实力的人不多。 骤然间,他灵光一闪,一个让他呼吸急促的答案脱口而出,“东宫?” 果然,许驰眸光微微一闪。 “果真是东宫!” 耶拉虎目圆睁,双手紧握了一把圈椅扶手,表现实在有些过激了。许驰诧异,“耶拉兄弟,这不知有何不妥?” “不,很好。” 耶拉垂下眼睑,努力压了压波动的心绪,片刻睁眼,已恢复如常,“皇太子贤能,有大才,我等心悦诚服已久。因此骤闻此事,方如此惊讶。” 末了,他往南边拱了拱手,还是忍不住添了一句,问道:“殿下贵体可安?” 耶拉其实是想问另一个人,但此言不可宣之于口,他话到嘴边又给换了。 许驰也向南拱手,笑道:“殿下大安,东宫即将添嫡子,大喜在即。 嫡子,必然是太子妃所出。耶拉骤不及防闻听此讯,又惊又喜,一大把络腮胡也掩不住他的喜形于色,连连道:“好,好好!” 他反应其实有些大,与之前所见稳重大不相符,不过大周的忠臣良将,基本都极期盼东宫添嫡子的,耶拉表现也不足为奇。 因此,许驰也能理解。 接着,两者商议了一番,等耶拉离开后,许驰立即再次修书,将对方告知的情报记录,立即传回大周。 这个消息,确实给东宫带来不少帮助,高煦接到信报后,立即调整计划,将监视重点放在太原、蓟州两处边城。 果然,没多久后,这两处边城基层,都有了几起骚动,导致少数兵卒暂时不能当值,只能换人顶上。 至于哪个是鞑靼细作,这点不得而知。 高煦眉目一片冷肃,“传信下去,先监视着,半个月后再动手。” 怎么也得等通敌信笺出了王宫,才能将这些人撸下,提前惊动鞑靼可汗,并非上策。 东宫运筹帷幄,按照常理,应是大获全胜的,在过年前便将信笺拿到手,并把纪皇后一党一网打尽。 只可惜,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几方人马密切关注之下,那个传信男子面色凝重竟空手而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鞑靼可汗出尔反尔? 高煦刚下令彻查,不想,坤宁宫崔六娘便有紧急情报送到。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什么?” 皇后“腾”一声站起,带倒了炕几上的珐琅小香炉以及茶盏,骨碌碌滚下地后,乒铃乓啷摔了一地。 她丝毫未觉,只大睁双目,看着面前两个儿子,不可置信问道:“钧儿烨儿,你们说什么?信笺早已遗失?” 封后十数年,皇后罕见这般震惊,她简直无法相信,一直以为被握在鞑靼可汗手里的要命把柄,居然早不在了。 魏王陈王郑重点头,“千真万确。” 皇后闻言,半是高兴半是担忧,又夹杂着气愤,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高兴是信笺已不再鞑靼可汗手中,对方无法再要挟自己母子;气愤是之前被对方蒙骗了,付出一半代价却没有得到回报。 至于担忧,当然唯恐信笺落在其他人手里,不定什么时候会跳出来,咬自己一口。 皇后连忙拉两个儿子坐下来,“快,快给母后说说。”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眉心一蹙,何人敢抗命接近并吵嚷,扬声喝道:“都给本宫滚下去。” 若有需立即处理的大事,胡嬷嬷会敲门禀报的,皇后因此不以为意,只紧盯着两个儿子,等待答案。 外面立即恢复安静。 魏王是兄长,他负责讲述,陈王在旁补充,二人将刚知悉的情况一一道来。 关于这一点,鞑靼可汗得了好处,倒没隐瞒,很爽快将当年遗失信笺的情况说了。 当然,他不可能说自己被楚立嵩杀得狼狈后遁,否则可汗颜面何在?因此有关战争场面一句带过,只表示,那信笺他当时揣在怀里,跟对方大将干一架后发现不见了。 事后,他也找过两回,不过没见踪影。 此事对可汗影响不大,因此他轻松自在,说明白遗落在战场,便算了事。 只不过,对皇后几人来说,可不是这样。 这对方大将,不就是楚立嵩吗? 不说楚立嵩是皇太子心腹,跟皇后呈敌对态势,即便是普通战将,被己方勾结敌军陷害,恐怕也恨得要死吧。 楚立嵩不久后战死了不假,但这中间还有一小段时间,若他真捡了那份信笺,他有无可能做了些什么? 皇后脸色青白,冷汗登时下来了,陈王见状忙安慰道:“母后,当时战场情况万分危急,楚立嵩大军驰援一刻不停,他若捡了信笺,不可能有空隙传出去。” “很快,抵达松堡以后,他连同率领的援军,就全军覆没了,他也无法张嘴说出去。” “当然,更有可能他没捡到信笺。”那信笺或许在落地的时候,便被千军万马践踏而过,化为泥泞了。 陈王仔细分析很有道理,皇后魏王神色松乏很多,只不过,他随后话锋一转,气氛又紧绷起来。 “只是,楚立嵩得到信笺也不无可能,他虽不能外传,但松堡守军却是有的,还有给他收殓尸骨的人。” 这种事情,报喜不报忧没意思,处于陈王的位置,当然得往最坏的方面却打算。 当时,松堡还剩不少正在顽强抵御敌人的将士,楚立嵩会不会将信笺交给其中一个? 不过,陈王认为上述可能性不大,毕竟松堡守军同样直面敌人,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最后活着,交出去意义不大。 “母后,儿臣认为,我们应往第二批援军查一查。”陈王思索半响,最后得出结论。 第二批援军来晚了,当时松堡都死伤差不多了,来了就是打扫战场,还有收殓尸骨。 战场混乱,还有失火,很多尸骨已无法辨认,打扫战场到最后,就是挖个大坑一起埋葬了,让将士们的英灵一起继续守护着大周边境。 仅剩一些能认出的大将灵柩,被护送着返回京城或故乡。 楚立嵩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他的尸体有人收殓,那信笺若在身上带着,很可能就落在收殓者手里。 皇后神色凝重,“烨儿说的正是。” 小儿子日益成长,她是欣慰的,但此时却顾不上夸奖,她立即转头看向大儿子,“钧儿,你出宫后,立即前往英国公府。” 没错,就是第二批援军的统帅,就是魏王继妃秦采蓝的亲父,英国公秦申。 秦申三年多前,便暗暗投向纪后一党,如今双方还成了儿女亲家,魏王若成功登基,他女儿就是皇后,他本人就是国丈。 大家是一条船的人,对方若得了信笺,不可能藏匿起来以待后用。皇后之所以让魏王去英国公府,是想让秦申帮忙排查他手下的中低级军官。 收殓尸骨这活儿,肯定不用领头大将出马,然而小兵卒负责的话,又显得对楚立嵩不够尊重,因此干活的肯定是中低级军官之一。 若有信笺,很可能落在对方手里,英国公更容易熟悉这群人,他出手效果最大最好。 这道理,魏王不可能不知道,他立即站起,“母后,儿臣马上就去。” 在皇后母子闭门密谈的时候,外面发现一桩事,不大不小,正是喜事。 魏王妃怀孕了。 是坐床喜,秦采蓝大婚不过一月出头,今早晨起不适,召了太医一看,正好怀孕一月余。 报喜的宫人从魏王府出发,兴高采烈进宫报喜,魏王陈王前脚进了坤宁宫,她就到了。 崔六娘一见这人,再听对方嚷嚷,心下立即一动。 她接到主子探听消息的命令已颇长时间,也无计可施很久。毕竟,信笺事关重大,皇后连乳母胡嬷嬷也不让知道,只吩咐对方亲自守门,其余人等更不可能靠近。 崔六娘虽心焦,但到底沉着,只小心观察,伺机寻找破绽。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到了。 “魏王妃娘娘有孕了?” 崔六娘喜形于色,迎上前去,笑道:“皇后娘娘正在暖阁,我领你过去。” 皇后盼孙子很久了,大家都知道,大喜消息一路过来,宫人太监乐得合不拢嘴。 崔六娘面上笑意不改,微垂眼睑,遮住一闪而过的精光,脚下愈发加急。 她刚上值,本应不知道魏王陈王来了的,但有自己人通风报信,她还是知道了。 她还知道,近日只要魏王陈王进宫,都会与皇后闭门密议,地点一般在西暖阁。 正好机会来了,崔六娘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看看能不能凑上前去,听到个一言半语。 西暖阁就在前面,一个急拐弯就到了门前,为她这法子创造了极大便利。 “这是大喜事,应立即让娘娘知晓,好高兴高兴。”崔六娘笑吟吟,对紧跟在身后的魏王府报信宫人说。 “姑姑说的正是。” 宫人连忙应了,若不是要赶紧让皇后知晓,她这急巴巴赶进来为什么? 这是趟好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少不了重赏。她越想越急切,脚下紧赶了几分。 这正合了崔六娘的意,众目睽睽之下,她故意笑道:“这位妹妹真急。”话罢,她脚下顺势又急了几分。 这二人肩并肩,在将要转弯的时候,崔六娘用手肘捅了捅身后人。宫人会意,这是到地方了,她忙扬声高唤道:“大喜!大喜!” “给皇后娘娘报喜,我家王妃娘娘有喜了!” 说话间,二人一转了弯,几步便到了西暖阁门前。 这刹那,崔六娘面上笑意不改,实际已屏气凝神,耳朵高高竖起,努力倾听暖阁内动静。 也是她的运气,这时候魏王陈王前脚才进暖阁坐下,刚刚与皇后提起信笺遗失之事,皇后大惊失色之下,道出那句,“钧儿烨儿,你们说什么?信笺早已遗失?” 由于万分惊诧,皇后声音没有压低,正好被崔六娘听了个正着,她心下一凛,忙暗暗记下。 “喧哗什么!” 守在暖阁门前胡嬷嬷连声吆喝,“赶紧的,走远些!” 魏王妃有喜的消息,她也听见了,登时万分欣喜。不过,她也没忘记自己的差事,赶紧招呼二人远离。 崔六娘一见这般架势,立即“恍然醒悟”过来,马上拽住已往前窜了一截的魏王府宫人,急急下了廊道,往西暖阁前的小花园走了一段。 “嬷嬷,殿下们进宫了?” 她明知故问,此举为了不着痕迹表明自己不知情,进而摆脱故意靠近的嫌疑。 “嗯,刚才就来了。” 胡嬷嬷倒也不怀疑,崔六娘是老人了,一贯可靠,这回也是遇上魏王有后大事,这才激动了些。 她们这群老人急主子所急,都盼望魏王有子嗣很久了,对方的举动,倒感同身受。 “最近主子上火,你不是不知道。” 胡嬷嬷安抚自己人两句,又看向魏王府宫人,“好了,这事等会再禀报吧,重赏少不了你的。” 末了,她合十喜道:“咱魏王殿下,终于要有嫡子了。” 这里不好留人太久,随即,胡嬷嬷让崔六娘先领那宫人去吃茶歇着,又让她去吩咐准备打赏红封。 坤宁宫有大喜,广撒赏赐少不了。 此举正合崔六娘的意,她正好找个空隙,将方才那消息传出去。 高煦在文华殿议事完毕,刚折返清宁宫下了轿舆,便见小太监急急来禀:“殿下,娘娘来了,已在暖阁等了两刻钟。” 纪婉青很少到前殿,因为她知道自家男人很忙碌,她去了他固然很高兴,但难免会打搅他处理公务。 妻子心思剔透,一贯懂分寸,况且她如今身子重,为稳重计更从未踏出后殿。今日特地来等着,显然是有要事。 高煦思绪稍转,立即明白是哪方面的事,他脚下加快,进了暖阁。 果然,一进门,便见纪婉青面上略带焦急,一见他眼眸一亮,“殿下!” “嗯,慢慢说,不许焦急。” 他挨着妻子坐下,重新将她按回大引枕上靠着。高煦力道轻柔,同时不忘上下打量一番,见她面色红润,精神不错,这才放下心。 “殿下,你看。” 纪婉青当然知道轻重,将手上纸笺递过去,接下来,她就不操心了,“这是坤宁宫刚才传过来的。” 高煦接过垂目一看,只见窄小的纸笺上写了一行小字,字迹潦草,应是时间仓促所致,上面只有一句话。 “皇后言,钧儿烨儿,你们说什么?信笺早已遗失?” 他心头登时一凛。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小纸笺上只有一句话,崔六娘不明所以,但她还是一字不漏的记下来,并争取尽快将消息传到主子手里。 高煦夫妻一直关注此事,前情往事知道不少,一看就明白了。所以纪婉青一得了消息,才会赶往前殿。 “殿下,那信笺怎么就遗失了?” 她秀眉微蹙,这变化始料未及,“也不知,那可汗在何处丢失?” 这等要紧之物,不是应该妥善收藏吗?要知道可汗是鞑靼国君,他的要紧物事,可不是说遗失就能遗失的。 高煦垂眸思索片刻,倏地睁眼,沉声吩咐:“张德海,立即传话给林阳,让他探清楚魏王陈王出宫后,去了何处?” 这命令下了没多久,林阳便匆匆回来了,“回禀殿下,陈王出宫后,前往临江侯府;而魏王,则去了魏王妃娘家,英国公府。” 末了,他补充一句,“魏王妃有了身孕,一月出头。” “英国公府?很好。” 高煦缓缓重复了一遍,薄唇微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垂眸看向面露不解的妻子,低声解释,“四年前松堡被围,向宣府大同两地求援,大同不必再提,而宣府则前后两次分兵驰援。” 当时,宣府压力也很大,不过还是咬咬牙,硬分出几万兵马交给楚立嵩,立即驰援松堡。 几天之后,敌军稍退,宣府压力小了很多,来不及多说其他,当即再点几万将士增援。 这第二批增援大军的统帅,就是英国公秦申。 随着昔日谜团逐渐解开,高煦早已想明白其中关窍。敌军之所以稍退,全因当年的鞑靼大王子紧急调离一部分大军,才导致让宣府压力大减。 大王子为何要调离这一部分大军呢? 答案只有一个,当然是为了全歼楚立嵩援军了,杀人灭口,让他悄悄阻截对方的消息就此湮灭。 毕竟楚立嵩大军太过悍勇,超出大王子所预料,被对方突破重围而出。 大王子不得已,只能临时调遣大军,亡羊补牢,再次围攻对方,这才成功了。 这就直接导致宣府压力骤减,可以分出第二批援军。不过这也没用,等英国公援军到后,只能打扫战场了。 大王子虽吃了一次瘪,但还算完满成功,掠夺金银奴隶无数,重创大周,战功赫赫,于是鸣金收兵,回王都继承汗位去了。 “鞑靼可汗可是国君,他不可能遗失重要信笺。”要注意,这里不是被盗取,而是遗失。 高煦缓缓说道:“纵观这几年,他唯一有可能丢失信笺的地方,只有松堡之役。” “那可汗当时与楚将军对垒,莫不是,这遗失地点就在那场阻截战?” 纪婉青本是聪颖之人,基本情况一了解清楚,立即举一反三,“楚将军最后战死松堡之外,他若捡了书信,很有可能落在收殓尸骨的人手里。” 第二批援军是英国公率领,这人当时有无投靠坤宁宫暂不提,不过,负责收殓楚立嵩尸骨的,肯定是他麾下将士。 “没错,因此魏王出宫后,便直奔英国公府了。”这种关键时候,魏王去岳父家,肯定不会因为王妃怀孕。 高煦食指轻点炕几,“鞑靼可汗,应该将当年之事说了一遍,并点明遗失地点。” 不同于崔六娘只匆匆听到一句话,鞑靼可汗既然占了便宜,又没有信笺送还,他理亏,将事情始末说清楚也是常理。 反正他没损失,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这么一来,魏王的举动,也侧面证实了高煦猜测的真实性。 “林阳,密切监视英国公府,秦申一举一动须设法探听清楚。” 高煦相信信笺还在,这是一种直觉,且他对楚立嵩的能力也很有信心。 古代交战,一般大将对阵大将,鞑靼可汗以善战扬名多年,他必然会亲自上场的。 信笺既然在楚立嵩眼皮子底下遗失,他不可能忽略过去,捡起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么一来,落在收殓者手里可能性也不小。 不过,这人估计没有投靠坤宁宫,最起码心里没有,否则皇后这会儿也不用匆匆排查了。 松堡一役查探到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刻,高煦吩咐:“林阳,此事不容有失。” “属下领命,定不负殿下之命。”林阳利落跪地,郑重应了,随后告退,匆匆出门安排。 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却远比想象中棘手,明里暗里几方人马动手,只不过排查结果很不如人意。 战场混乱,负责收殓楚立嵩尸骨有好几人,都是清一色低级武将。这些人品级低,并不是英国公亲信,有一个已经战死了,有的伤残退役回老家,还有两个调离了旧部,换防到其他地方了。 还在英国公麾下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第一时间查了,没发现问题,不得已,只能将视线看向其余几人。 这些人零星分布,要寻找并彻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耗时也长。然而,纪婉青已顾不上太多了,进入腊月隆冬,大雪纷飞,她腹中胎儿已到了将要瓜熟蒂落之时。 临产在即,莫说她不关心其他,即便是想关心,高煦也不允许。 “青儿,外面的是有孤,你莫要记挂,先安心把孩儿生下。” 妻子即将分娩,是他目前最关注的事,没有之一。他亲自伺候她沐浴,从更衣到梳洗,没半分假手于人,小心翼翼。 “嗯,我知道的。” 高煦抱着她回到内屋榻上,他步伐稳稳,一点不见吃力。纪婉青熟练抬起手臂,再次享受一把皇太子给伺候穿衣的待遇。 穿好了寝衣,她被搀扶侧身躺下,他随手拂下锦帐,在后面搂着她。 纪婉青摸了摸腹部,“何嬷嬷说,孩儿又下坠了些,这两日便要生产了。” 有经验的妇人都知道,孕妇即将足月生产,胎儿就会入盆。她不懂看,不过却感觉这几日肚子坠坠,难受得慌。 不过刘太医诊脉后,也说就是这两日了。 高煦当然知道,他高度关注这事,每日都会命人将太医召来,仔细询问一番。 养儿方知父母恩,他虽还没开始教养孩子,但亲身陪伴妻子从有孕到分娩,他深有感悟。 “青儿,辛苦你了。” 听高煦很认真说了一句,纪婉青笑,她是高兴的,最起码她的夫君,不如时下大多数男子一般,认为妇人产子乃本分,撒手后该睡妾室毫不含糊。 “殿下……哎呀!” 纪婉青刚要说话,不想左小腿一阵熟悉的抽痛传来,又抽筋了,她疼得低唤一声。 高煦一个骨碌坐起,立即执起她的左小腿,熟练地揉按着,并关切问:“青儿,可是此处?” “嗯,是的。” 抽筋疼,刚开始揉时更疼,偏偏纪婉青身子重,连翻身动一下都不能。 她喘了几口气,只得说些其他分散注意力,“殿下,你上次说的那个鞑靼武将,就是正与许驰携手那个,查到他是谁的人了吗?” 许驰尽职尽责,从耶拉处得了消息,又做主达成协议以后,他事后立即将此人此事详细记录下来,传回去呈于主子案前。 同时,他还将自己的感想也一并写下来。 耶拉忠心大周,这点毋庸置疑,但许驰还是有些疑惑。因为对方闻听东宫之时太惊诧了些,得悉太子有后,对方喜意很真切,表现太明显了些。 不是明显就不行,而是耶拉这种人,一看就不是轻易喜怒形于色的。 事后,许驰困惑更深。 高煦看过这封详尽的信报,心下却无端一动。 他突然想起一个绝不可能的人。 有可能这么详尽知道皇后通敌的人选,本来寥寥无几。又因缘际会或能到鞑靼者,武功高深,关心清宁宫,恰好有那么一个。 前靖北侯世子,纪明铮。 要知道,当初纪明铮战死,尸首是没运回京城的。 这情况其实很正常,大战过后,战场十分混乱,鞑靼退去之前,还放了一把大火,焚毁带不走的金银财物,各种物资。 很大一部分将士遗体都被烧毁了,纪明铮身份特殊,城里城外反复寻找很多次,也没看见,只当被烧毁了。 因为很确定,他当时一直在砍杀已攻进城的敌军,战至最后一刻。 现在遇上了耶拉,他似乎没有上峰,高煦忍不住多想了些。 鞑靼苦寒,他们屡屡南侵大周,除了占领,就是为了掠夺。 金银、粮食,女人还有奴隶。 每战胜一次,就要努力搜刮上述几者。拉不走的,一把火烧了,也不留下。而烧毁的一般是金银与粮食,因为女人与奴隶有脚,能像赶羊一般赶回去。 按照惯例,当年的松堡亦然。 然而,奴隶的来源,一般是少量战败的兵丁与平民。 那么,纪明铮有无可能,被押回去当了奴隶呢? 虽然,鞑靼面对身穿将军盔甲者,是必杀的,奴隶他们只要普通兵卒。但纪明铮有无可能,成为漏网之鱼呢? 这么一来,耶拉身上重重不明之处,都能解释通了。他头部伤势可能导致失去记忆一段时间,身上鞭痕,忠心大周,查探并知悉皇后通敌,关切太子,或许说是太子妃。 如果纪明铮真没死,高煦是很高兴的,忠臣有后人传世,王朝添一良将,最重要的是,他妻子兄长失而复得。 他虽内敛,但对纪婉青真情实意不容错辨,爱屋及乌,这份喜悦会拔升到一个新高度。 不过,高煦也不敢肯定,毕竟这可能颇小,他怕妻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最后会崩溃绝望。所以,许驰那份密报他压下了,只提了一句,“那耶拉知道皇后通敌之事,可能是你爹或楚立嵩的部下。”就不再说了。 饶是如此,纪婉青依旧十分关心,几次询问查探进展。 高煦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须臾继续揉按着,笑了笑,只道:“还没有消息。” 确实没有消息,不过另一种含义就是,耶拉基本不是北疆几位大将的人。 高煦不等妻子想太多,立即话锋一转,温声询问道:“青儿,如今可好了些?” 纪婉青注意力被转移,动了动小腿,“好多了。” “不用揉了,你也早些睡吧。” 她侧头,关切看一眼高煦,他白日操心明暗事务,还时时惦记妻子,晚上回屋事事亲力亲为,最近一月已清瘦了些许。 “好。” 夫妻二人躺下安歇,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不过,今晚睡到下半夜,纪婉青却突然惊醒了。 她发现,自己似乎要生了。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纪婉青是半夜惊醒的,睁眼同时,只觉得腹部一阵阵抽痛,好在很轻微。 其实,临近产期以后,她腹部偶尔总会有些微微的坠痛感,经历过头次的一惊一乍,她现在已经淡定了。 所以这次,她依旧安静等待着,等在这波疼痛过去。 一双健臂从背后拥着纪婉青,除了眨了眨眼睛,她没有动弹。因为高煦惦记着她母子,近来的觉尤为轻,稍有动静立即会睁眼。 她现在夜里总要起夜一两次,他白日操劳,晚上睡不好,虽依旧精神奕奕,但谁家的男人谁心疼不是? 约摸过了一盏茶时间,痛感消失了,纪婉青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可是这回,却与以往有些不大一样,没等她睡着,又一波疼痛骤起。 这波疼痛强烈了许多,纪婉青一怔,随即便觉下身一热,有湿润从双腿间汩汩而出。 羊水破了。 几乎是瞬间,她便明悟,“殿下,殿下!” 头次遭遇这事,纪婉青有些慌张,她急急唤着身后的男人。 怀中妻子刚一动,高煦便睁开眼,他眼神清明,不似刚刚之睡梦中醒来,“腾”一声坐起,他急声道:“青儿,怎么了?” 说话间,他不忘替她掖了掖被角。 “殿下,我要生了!”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高煦此刻的心跳还是急促起来,好在他历惯大事,定了定神,“好,青儿你忍忍,孤立即唤人伺候。” 他声音很稳,安抚了纪婉青有些慌乱的心,她点了点头,安抚道:“殿下莫要担忧,还要一些时候,孩儿才出来呢。” 高煦颔首应了,也不多说,立即扬声唤人。 说话间,他已翻身下了床榻,回身用锦被密密将妻子裹好,连人带被抱在怀里,起身往外面行去。 古代认为妇人生产污秽,即便是皇后之尊,也不能待在正房里屋生孩子的,需要另辟一产室,生产坐月子都在此处。 太子妃头胎万众瞩目,纪婉青完全没有违规操作的打算,因此,早早便让何嬷嬷领人收拾好了产室。每天检视,并日日烧过地龙,好教其不沾染上丝毫寒气。 正房一声令下,清宁宫早已灯火通明,大家准备了好些日子,各司其职,一切忙而不乱。 高煦步伐稳健,抱着妻子出了正房,快速往产房行去。寒冬腊月,外面飘着雪花,他有些担忧,低头问道:“青儿,可冷?” “不冷。” 他出门前,又用大毛披风在锦被外裹了一层,暖烘烘的,纪婉青一点不冷,反而秀眉轻蹙看他,“殿下怎么也不穿好衣裳再出门。” 高煦出门,自己并未披上衣裳,身上仍旧穿着月白色的薄绫寝服,他闻言只道:“孤不冷。” 夫妻说这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到了产房门前,他直接抱着妻子,往里头行去。 皇宫一切讲究规矩,连产室也不例外。按规定,太子妃这产室,是要设在后殿正房稍间旁的耳室。 耳室,顾名思义,它不大,相对于正殿而言,可以说是很狭小。高煦很不满意,当时立即就说要换地方,还是纪婉青制止了他。 耳房确实小,但只是相对正殿而言罢了。实际上它还是一个将近二十平的独立屋子,专用于生产坐月子,也不能说很委屈。 毕竟皇后生产,待遇也差不了多少,实在没必要标新立异。 何嬷嬷领人仔细收拾过,高煦亲自看过几次,见虽地方小些,但其它都极不错,这才点头同意了。 现在他抱着人进了门,绕过屏风行至床榻前将人放下,不等他多说什么,紧跟其后的何嬷嬷已上前福身,“殿下请放心,此处由奴婢等伺候即可。” 高煦环视室内一眼,见一屋子宫人稳婆因为他的存在,个个拘谨,他只得点了点头,“好生伺候。” 他回身嘱咐妻子,“青儿,你莫要惊慌,孤就在外头。” “好。” 纪婉青忍疼,仰脸对他一笑,“外面冷得很,殿下记得多穿衣裳。” 高煦“嗯”了一声,只得松开手,被请了出去。 张德海已经捧着衣袍斗篷等物,候在外面了,一见主子出门,忙抖开衣裳,伺候穿衣。 高煦心不在焉展臂,视线不离产室,房门“咿呀”一声合拢,他心提起,剑眉蹙了蹙。 再说产房里头的纪婉青,目送夫君出了门,她白皙光洁的额际已沁出一层薄汗。 何嬷嬷忙绞了热帕子上前,一边给她抹了汗水,一边分神指挥屋中诸宫人婆子。 稳婆们上前福身见礼,为首一个恭敬说道:“请让奴婢等伺候娘娘。” 这些稳婆名义上是内务府送来的,实际上是高煦在他的心腹里头反复甄选,背景查了又查,确保手艺纯熟,忠心不二,这才放进清宁宫的。 纪婉青睁眼,忍疼点了点头,“劳烦诸位了,等孩儿诞下,本宫重重有赏。” “奴婢等谢娘娘。” 稳婆们既然领了这差事,性命身家就已经跟大小两位主子连在一起了,自然会尽力而为。 场面话说了两句,接下来,就有条不紊地忙碌开了,稳婆探了探,喜道:“宫口开始开了。” 这是大好事,产妇羊水破了,宫口当然开得越早越好。若是迟迟不开,还得喝催产药,以免孩儿闷在里头出不来。 太子妃是头胎,稳婆以为还得熬上一阵子,没想到这般顺利,她欢喜道:“小主子大约很快就出来了。” 在场大部分都是有经验的妇人,大家闻言喜上眉梢。 理论知识,纪婉青还是了解过的,闻言心中一定,她不忘吩咐何嬷嬷,“嬷嬷,你打发人告诉殿下,就说一切顺利。” 忆起方才连衣裳都忘了披的高煦,她心中甜丝丝的。 “好,好,娘娘只管安心,老奴马上使人出去。” “嗯。” 很快,纪婉青就无暇分神太多,因为宫口顺利打开,就意味着宫缩一阵紧过一阵,疼痛感快速攀升。 其实确切的说,应该是酸疼。酸到极致产生的疼,胀到极致产生的疼,难以形容,也难以忍受。 她很想大声呐喊,以宣泄一二,可惜知道不能,只能咬牙苦忍,好积攒力气。 后来疼痛急剧攀升,她也只偶尔溢出两声哼哼。 诸仆赞同又高兴,主子配合,省了她们好多事。 产房内倒是挺和谐的,产房外就是令一番景象。因为一直听不见动静,一直稳重内敛的皇太子也禁不住了,不停在房门前来回踱步。 张德海也紧张,跟来主子身后转悠。当第一盆血水端出来的时候,高煦骤然刹住脚,他一头撞在主子身上了。 血腥气充斥鼻端,高煦深深蹙眉,也顾不上呵斥这奴才,忙问:“太子妃如何了?” 那婆子忙福了福身,“娘娘很好,稳婆说,顺利的话……” 她抬眼望了望已亮全的天色,“下午前,小主子就要出来了。” “好。” 高煦视线勉强从黄铜水盆中的血红移开,点了点头,嘱咐道:“好生伺候。” 随即,他退后一步,让开道路。婆子匆匆福身,端着血水下去了。 屋里纪婉青的情况确实不错,很顺利,哪怕她感觉并不大好。 酸痛感已难以忍受,她不得不发出断续的呻吟,满头满脸大汗,眼窝湿润一片,已分不清是汗是泪。 何嬷嬷接过热帕给主子擦脸,“娘娘,忍一忍,小主子很快就出来了。” 纪婉青咬牙点头,她懂,不就是忍无可忍,仍需再忍吗? 终于,她听见稳婆说:“好了,娘娘,可是使劲了!” 方才蓄了许久的力,如今终于派上用场,纪婉青咬了一个干净帕子,双手揪着从头顶垂下的两条锦缎,拼命往下用力。 挣扎着,拼命使劲,老牛拉车般使了不知多久的力,那酸胀的疼痛感终于到达了顶峰,找到了突破口,并一窝蜂地往那处涌去。 剧痛后,纪婉青只觉身子一阵轻松,人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一刻来临,“哇”一声嘹亮婴啼,强烈宣示了新生命的诞生。 稳婆高兴地声音都变调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白胖的小殿下!” 她闻言很高兴,努力探头往那边看去。 只见稳婆正抱着一个小小孩儿,手脚麻利给清洗着,小婴儿胖倒有些胖,不过一点不白,红彤彤的。 他正咧着小嘴儿放声大哭,声音响亮,手脚并用挣动着。稳婆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小殿下真壮实。” 纪婉青闻言心花怒放,这一刻很高兴,难以形容的欢欣,不过眸中却不自禁流下了两行热泪。 “娘娘,您可哭不得,这月子里哭多了,怕会落下病根。” 何嬷嬷忙哄劝着,拿了帕子给主子拭泪,“快快的止了泪。” 纪婉青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大家都重重有赏。” 屋中宫人嬷嬷大喜,忙福身谢恩。 现在已是午间时分,纪婉青头胎虽很顺利,但到底折腾了六七个时辰,她筋疲力尽,一口气松了以后,眼皮子就睁不开了。 勉强撑着,等稳婆抱着孩子过来看了一眼,她便沉沉陷入昏睡中。 婴啼响起之时,产房内气氛热烈,产房外亦然。 整个清宁宫沸腾起来,张德海欢天喜地,“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高煦猛地停下脚步,黑眸难掩激动,“好!” 随后有婆子推门而出,“恭喜殿下,娘娘诞下麟儿,母子均安。” 高煦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朗声道:“好,重重有赏!” 他惦记妻儿,话罢,便抬脚要进门。慌得那婆子不顾尊卑,忙挡住道:“殿下,血房污秽,您请留步。” 古人认为妇人生产内污秽之事,产房即是血房同样污秽,男子是不能进入的,怕沾染上不吉。 高煦不但是清宁宫当家男人,他还是一国皇太子,婆子可担不起这责任,急中生智,她提议道:“不若把小主子抱出来,好让殿下见上一见。” “荒谬!” 高煦俊脸一板,立即呵斥,他孩儿不过刚出生,如今天寒地冻的,怎敢抱出来?即便用围屏围了廊道,也是不稳妥的。 涉及心爱孩儿,他极为不悦,好在今日适逢大喜,这才没有再次斥责。 不过,皇太子一贯威仪过人,婆子心惊,已“噗通”一声跪倒,低声请罪。 “殿下,您看……” 张德海以主子为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其实是想劝主子放弃的。不过,他同样了解自己主子的说一不二的性子,犹豫半响,终究只劝道:“里头正收拾着呢,殿下不如等上一等。” 高煦其实不在意所谓污秽之说,只是张德海这点说得倒是正理,闻言脚下稍顿。 这时候,房门再次打开了,是何嬷嬷。她伺候主子睡下后,便听见外面喧闹声。 “太子妃可好?” 高煦一见她,立即问出这一句,何嬷嬷心下甚慰,忙道:“娘娘安好,只是已力竭昏睡过去了,小殿下也好得很。” “殿下,娘娘已经睡下,惊扰不得,况且如今的天儿,外面进去,总要带些冷风的。” 何嬷嬷方才已站在门后听了一阵,太子如此爱重主子母子,她非常高兴,但她心系主子,难免会多想一些。 夫妻情到浓时,总是什么也不在意的,怕就怕浓情会转淡,届时忆起往昔旧事,会心生疙瘩。 好吧,其实何嬷嬷对于夫妻关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所以她脑中转了一圈,便说:“娘娘刚生产,可见不得丝毫冷风,不若殿下先在外间见一见小主子。” 给太子殿下一些空隙吧,想清楚了,改天还是想进去,那时再进不晚。 她说得合情合理,高煦将妻子身体健康放在首位,闻言颔首道:“你说的是道理,正该如此。” 他只能先将心中记挂压一压。 稍等了片刻,里头禀报收拾妥当了,高煦立即举步进门。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耳房并不大,用一个八扇大围屏分隔成内外间,地龙烧得很旺,屋里暖烘烘的。 高煦领了太医张德海进了门,孩子并没有马上抱出来,三人候在外间,先去了身上寒气。 太医抓紧时间,先悬丝诊脉,确定纪婉青身体无碍。 随后,何嬷嬷小心翼翼地抱了个大红襁褓,绕过屏风,从里头出来了。 高煦一瞬不瞬,紧紧盯住那个小小的襁褓。 刚出生的小婴儿其实并不好看,他小脸儿红彤彤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缝儿还肿着。 高煦目光却移不开,他觉得世上所有孩子,都及不上眼前的红脸婴儿好看。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小心伸出双臂,要接过何嬷嬷递过来的襁褓。 孩子很小,襁褓很轻,一贯镇定自若的皇太子却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在何嬷嬷指导下抱住孩子,他却僵着身子,不敢乱动。 高煦低头盯着小小婴儿,薄唇不禁挑起,微笑渗进眼底,由衷的喜悦。 身为皇太子,要说不重视膝下子嗣,那是不可能,只是大婚前,却是客观条件形成的观念占据了大部分。 否则,他便不会这么晚才大婚了。 皇太子大婚晚,固然有几方博弈,以及昌平帝的意愿在其中。但不得不说,高煦本人也不急迫,不然肯定不会是这个结果。 大婚后,与妻子渐渐心意相通,她已成了他心尖儿上的一块软肉。此时,他开始期待两人共同孕育的骨肉。 后来,纪婉青真怀孕了,这份期待落到实处,一天天陪伴孩子渐渐成长,他日日希冀爱护。 如今,终于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他的骨血,他与妻子的孩子,一贯稳重自持的高煦,此刻眼圈竟有热意,微微发红。 他小心翼翼低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小婴儿的额头。 父亲的亲吻,唤醒了沉睡中孩儿,小宝贝努了努粉嫩的小嘴,“咿呀”轻唤了一声。 高煦首尝惊慌失措的滋味,他连忙问何嬷嬷,“他这是怎么了?可是不舒坦?”他认为自己没抱好孩子。 话音刚落,也不等何嬷嬷回答,小婴儿“咿呀”两声后,紧接着眼缝儿动了动,睁开了从出生起便紧闭的双眼。 何嬷嬷喜道:“小主子睁眼了,这是父子连心,知道是父亲抱着他了。” 小婴儿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很黑很亮,睁眼后也没哭闹,只定定盯着眼前的父亲。 高煦大喜,他回视孩子,好半响才低声说:“我是你爹爹,你可知晓?” 男声低沉,说不出的柔情满溢。 小婴儿眼睛阖上,复又睁开,还是看着父亲。 这么小的孩子,是听不懂的,但高煦却认为他听懂了,“好,好孩子!” 他很激动,好半响才想起刘太医,忙吩咐对方过来请平安脉。 孩子的手很小,还攒着小拳头,刘太医净了手,用帕子抹了又抹,方轻轻搭在他的脉门上。 “回禀殿下,”老太医凝神听了片刻,松手后笑吟吟抱拳,“小主子身体康健,一切皆安。” “好,重重有赏!” 对于高煦而言,母子皆安,是他唯一期盼的消息,也是他唯一想听到是消息。 襁褓重新被裹好,父子又互动了许久,直到宝宝打了个小哈欠,努了努小嘴闭上眸子,他这才小心翼翼将襁褓交给何嬷嬷,再三嘱咐要好生照顾。 高煦也不能多留。喜讯已经传出去了,皇太子得嫡子,江山后继有人,普天同庆,皇帝的赏赐马上就会下来,他必须赶到前殿去,很多事情需要打点。 目送何嬷嬷进了内室,他才收回视线,转身匆匆出门。 一行人刚抵达前殿范围,迎面便碰上清宁宫副总管侯志平,他忙见礼,并道:“启禀殿下,陛下圣旨到。” 高煦颔首,快步赶往前头迎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惟道……”太监特有的尖利嗓音响起,宣旨的正是乾清宫大总管孙进忠。 圣旨上,昌平帝对嫡出皇长孙的诞生表现了万分欣喜,同时对皇长孙之母,太子妃纪氏表示褒奖。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赏赐。 最后,皇帝给自己的皇长孙赐了名,高璟。 璟,为美玉之光彩。 虽皇长孙的降生,填补了皇太子最后一个漏洞,让东宫地位更不可撼动,但对于这个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小孙子,皇帝还是没有任何恶感的。 这个名字,是他亲自想的。 儿子命名权被剥夺,早在高煦意料之中,他早有了心里准备,心平气和谢了恩,并接了圣旨。 接受了孙进忠的恭贺,给了一个大红封,将人送出清宁宫,接下来,还有各种忙碌。 高煦脚不沾地,但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清宁宫,也沉浸在喜悦当中。 外面诸般事宜,纪婉青一概无需多理,等她再次恢复意识时,还未睁眼,便察觉嘴里一阵甘苦味儿。 她抬起眼帘,原来是何嬷嬷拿了一把青瓷小壶,正往她嘴里灌着汤汁。 “娘娘醒了。” 何嬷嬷见主子醒来,欢喜道:“您睡了很久,想必饿了吧,老奴立即命人传膳。” 纪婉青瞥一眼窗棂子,外面全无天光,烛火已经燃起,现在夜色深沉,她一觉睡了大半天。 “嗯。” 她点了点头,一天两夜没进食,还拼命使了半天劲儿,腹中空空饿得慌。 习惯性摸了摸腹部,纪婉青这才恍然,她已把孩儿生下,慌忙问:“嬷嬷,孩子呢?” “小主子好得很,正睡着呢。” 何嬷嬷话罢,忙起身行至数步远的悠车边上,俯身抱起一个大红襁褓。 纪婉青仰脸,这才发现,紧邻床头的另一侧,已安好了一个楠木悠车。 她万分迫切,不顾仍有疼痛的下身,忙以手撑床,挣扎着要坐起。 伺候在床前梨花等人忙上前,搀扶的搀扶,取引枕的取引枕,小心伺候主子斜斜靠坐在床榻上。 何嬷嬷小心将襁褓放在主子怀里,一边纠正纪婉青的动作,一边笑道:“他爹爹在时刻乖巧得紧,待他爹爹出了门,闹别扭哭得可起劲儿了。” “有力气有劲儿,是个健壮的哥儿。”她笑容满面,“这会儿该是哭闹累了,哼唧几声睡了过去。” 红彤彤的小婴儿,一张小脸鼓鼓的,有些肥却不算夸张。小鼻梁高挺,看着有几分像他爹爹,只是眼睑还肿着,眉毛也淡得看不出来,其余五官不大看不出像谁。 “真丑!” 纪婉青嘴里嫌弃着,语气却柔得沁出水,仿佛三伏天喝下一大碗冰水,清爽舒畅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前所未有的快慰。 在这一刻她觉得,十月的谨慎,怀胎的辛苦,都是异常值得的。 小婴儿努了努粉嫩的嘴儿,纪婉青骤然想起一事,“嬷嬷,赶紧给我取个热帕子来。” 初乳,在这个没有疫苗,婴幼儿夭折率偏高的的古代,显得尤为重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 这个问题,她曾经与何嬷嬷讨论过,乳母心疼自家大小主子,一听说这玩意好得很,也顾不上不合规矩,早就被说服了。 “这屋里的事儿,在外头不能泄露半句,即便是殿下问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乱提。” 时下的大家主母,自己哺乳犹如天方夜谭。何嬷嬷伺候主子松开衣襟,接过热帕子反复热敷,见几个乳母看得有些发愣,她便一边动作,一边严厉嘱咐着。 乳母们唯唯诺诺,现在顶头主子是太子妃,反正不影响小殿下身体健康,她们虽震惊,但也明白在皇宫当差,不该说的绝不能胡言乱语。 良久,纪婉青重新抱过孩子,将他凑近自己怀里。小宝贝软嫩得不可思议,一靠近母亲,便自顾自做出吮吸的动作,小嘴儿一张一合。 难怪人形容拼命,会说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刚出生的小婴儿要吃奶,真的使出了浑身力气。 纪婉青能感觉得孩子那股劲儿,她微笑,又爱又怜,又满腔感动。 轻轻抚摸了一把孩子稀疏的胎发,她低头亲了亲他,半响才压下眸中热意。 何嬷嬷含笑看着,不时指导一二,好教母子二人都更加舒坦。 刚出生的小婴儿,实际吃不了多少,没多久,小宝贝便饱了。吃饱喝足的他,已完全清醒过来了,也不哭闹,只睁着眼睛,定定看着眼前方母亲。 这小眼神儿,看得纪婉青心都要化了,她柔声说:“怎么了?你吃饱了吗?” 小宝贝没听懂,半响却憋了憋嘴,咿呀一声。 “娘娘,把小主子给老奴抱着吧。” 何嬷嬷担心主子刚生产力气不继,忙上前接过要接过孩子。 纪婉青确实疲惫,坐了一会就乏了,也没反对,将孩子交给乳母,打起精神吃了点东西,便躺下了。 何嬷嬷动作很纯熟,两三下轻轻晃动,刚清醒的孩子便又困了,须臾便阖上眼缝儿,歪头继续呼呼大睡。 “刚出生的孩儿,就是这般爱困。” 何嬷嬷一边笑着说着,一边就着梨花端来的小杌子挨着床前坐下,与纪婉青说了几句小主子。随后,她话锋一转,便低声道:“殿下是个好的,娘娘生产,他一直候在外面,半步不离。” 这天儿冷得很,滴水成冰,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大半夜在廊下一站半天,可不好受。 何嬷嬷对这一点尤为满意,毕竟皇太子尊贵,愿意过来守一会,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更甭提候了全程。 纪婉青笑了,抬手轻触宝宝的小脸,高煦确实很好,她也愿意相信他。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高煦很忙碌,每每挤出时间回后殿时,纪婉青总是睡着的,等夫妻再次见面,已是两天之后。 既然产房都已经进过了,诸般忌讳就更不在意,他径自进门解下斗篷,站了片刻,等寒气去了,就直接转过屏风,往里屋而去。 也是那么凑巧,竟刚好撞上纪婉青给孩子喂奶。 这事到底不合世情,因此纪婉青每每给孩子哺乳,总要支开屋中大部分宫人,仅余几个在里头伺候着。 也是这样,高煦进门才没再外屋碰上人。 他入目便是这一幕,孩子靠在妻子怀里大口吮吸着,几个嬷嬷则候在床榻前,其中包括乳母。 高煦当即怒了,压低声音呵斥道:“你们几个,是如何伺候主子的?” 他当然怒,古人认为,母乳乃精血所化,哺乳损耗极大,因此大家主母才不会亲自喂孩子,而小主子的乳母地位才会这么高,待遇才会这么好。 像这些被挑选出来进东宫伺候的乳母,不但好吃好喝供着,且她们奶大了小主子,只要不作死,后半辈子享福的基调是定了的。 后来慢慢演变,贵妇们不亲自哺乳,才又上添了一层身份的象征。当然,头一个原因才是根本。 乳母没有奶孩子,却立在一边看着,让他的妻子亲自喂,高煦骤见,怒意可想而知。 他冷冷盯着眼前几个乳母,这还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好一群不守规矩的奴婢,要你们何用!” 高煦惦记妻儿,将声音压得极低,但一腔怒火,不难窥测。 几个乳母惊慌失措,登时吓得腿脚一软,膝盖已着地,她们忙磕头道:“殿下,求殿下恕罪!” 突然的变化让孩子察觉了,他不安的蹭了蹭母亲,停止吮吸的动作,憋了瘪小嘴儿,“咿呀”地啼哭出声。 “你乖乖的,爹爹疼着你呢。” 纪婉青心疼,轻轻拍着宝宝的背,一遍安抚,一边轻声唤道:“殿下,你先听我说。” 高煦见惊着儿子,忙噤声行至榻沿坐下,一起温声哄着孩子。 年轻的父母手忙脚乱,好在小宝贝不是个折腾人的,哄劝了一阵子,很快被安抚下来,他眨巴眨巴浸在泪水里的眸子,委屈巴巴继续埋头吮吸。 夫妻二人松了口气,高煦接过何嬷嬷递过来的热帕子,小心翼翼给宝宝抹了眼泪。 既然儿子的饭已经吃了一半,现在就不好立即打断,他只得忍了这次。 不过,高煦话语中隐有愠怒,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青儿,这几个刁奴胆敢糊弄主子,可轻饶不得。” 涉及妻子身体健康,他半点不松口,只轻声安抚说:“你才生了孩儿,正该好好养着,此事莫要多理。” “不是呢,殿下。” 纪婉青好笑又感动,挨着高煦的肩窝笑道:“此事于我身体有益无害,殿下且听我说。” “哦?” 高煦自然不怀疑妻子,只是她此刻所言与他认知所悖,乍然听闻,他难免有些疑惑,“竟有此事?” “嗯,是真的。” 纪婉青屏退屋中几个乳母嬷嬷,细细将母乳对婴儿的好处说了一遍,尤其是初乳,而且还郑重表示,哺乳对母体恢复反而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要与殿下白头偕老的,怎能不爱惜自己身子。”她话语很认真,抬眸看他,美眸隐带几分缠绵。 高煦渐缓和了脸色,又听妻子说:“这是我母亲教我的,绝不会有假。” 这种事,必须有个出处,总不能是凭空臆想出来的。于是,纪婉青便将知识安在这辈子的母亲身上。 “我与妹妹出生后,就是母亲亲自喂的。” 其实,小婴儿精力不济,视力也模糊,她也不记得当初有没有喝过初乳。不过,现在就当是有了,“我与妹妹一胎同胞,我倒好些,我妹妹身体就弱了许多。” “若不是母亲这法子,怕是妹妹还要吃亏。” 为了说服夫君,让儿子没有疫苗的环境提高免疫力,得到更多保护。不得已,纪婉青只得小小地撒了个善意的谎言,用妹妹当了佐证。 她母亲虽然早逝,但却是因自小身体偏弱,又连连遭遇打击,伤心过度所致,也其他事情一点瓜葛也没有。 若父亲兄长好好的,想必母亲也是能安稳白头的。 忆起这些往事,纪婉青有些许黯然,片刻后提起精神,看着身畔夫君。 高煦轻拍了拍妻子,以作安抚,沉吟片刻,便说:“既然这初乳这般有益处,又对母体无损,那你便先喂着吧。” 他仔细端详纪婉青,见她歇了两日,已经缓过来,脸色不错,精神也很好,显然母乳喂养并为带来损伤,这才点头应了。 “你喂两月就好,等满了两月,就交给乳母伺候。”高煦到底心疼妻子,以两月为限,多了就不乐意了。 他暗忖,回头询问一下太医,再命太医仔细诊脉,确定妻子身体完全无损,才好继续。 如若不然,一切暂停。 高煦本人就是乳母喂养长大的,他觉得自己儿子即便也同样待遇,也是没问题的。 儿子他视若珍宝,妻子亦然,让他损伤一人却贴补另一人,他是不愿意的。 “嗯,都听殿下的。” 高煦态度很坚决,纪婉青只得点头应了,她估摸着,两月也可以接受了。 毕竟,乳母们都是刚生下孩子不久选进来的,大约就一个来月两个月,乳汁质量都很高,不影响孩子的营养。 况且,现在纪婉青已把儿子生下,等满月后,就不能再闭门不出了。她有各种必须出门的时候,总不能让宝宝饿着等,因此乳母必不可少。 既然已经用了,就不差用到底,夫君心疼她,她也不愿意一再拂他的意思。 夫妻说着话,这边小宝宝已经吃饱饭了,他松开一直叼着的食物来源,撅了撅小嘴。 “这小子。” 高煦含笑,小心接过妻子怀里的儿子,放在床榻上,又抬手替妻子掩上衣襟。 雪白的丰腴,让他眼神暗了暗,好一番克制,才没有蠢蠢欲动的心思冒头。 “你也不嫌馊吗?”纪婉青嗔了他一眼,笑着打趣。 生产时浑身冒汗,人仿佛像在水里捞出来一般,偏月子里不允许沾水,何嬷嬷只绞了热帕子,给主子擦拭了一遍身子,面对她的抱怨,一概不予理会。 乳母回头还絮叨了许久,说明种种月子里不注意的坏处,让纪婉青耳朵生茧,她只得立即举白旗投降,才堵住了对方的滔滔不绝。 她此刻说话时,不忘侧头嗅了嗅,皱了皱脸表示不乐意,“我总觉得有些味儿。” 至于高煦会不会嫌弃,她到不在意,毕竟这两天该嫌弃早就嫌弃了,也不等用到现在。 据何嬷嬷所言,他一有空就往耳房钻,抱着孩子,坐在床前,像黏住一般不肯挪窝。 好吧,纪婉青的心是甜丝丝的,这男人心里已是牢牢放了一个她。 “哪里就有味儿?” 高煦表示完全没有察觉,反而在她樱唇上亲了亲,笑道:“孤只觉得香。” 这般甜的话,一年前刚大婚时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但此刻他说得渐趋熟练。 不对,皇太子这话儿却发自内心,他真没觉得有味儿。 高煦直接动手,一手穿过妻子腿弯,一手搂住她的肩颈,将她抱放在床上躺着,“太医说,你如今不宜坐太久,躺着说话即可。” 叮咛几句,又掖了掖被角,他重新坐在床沿,抱起儿子在怀里哄着,动作熟练了许多,已不见丝毫生疏之感。 “青儿,父皇给我们儿子赐了名,大名高璟。” 这一点,何嬷嬷给纪婉青说过,不过宫人嬷嬷是不能提及主子大名的,因此儿子的名字,她现在是头次听说。 “璟儿,挺好的。”她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 纪婉青探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吃饱喝足的宝宝半醒不睡,抬起眼皮子撩了母亲一眼,便彻底阖上眸子睡觉。 “殿下,儿子还没有小名儿呢,你给取一个呗。” 高煦很期待孩子,虽知道自己肯定不能给取名,但依旧翻了很久书籍,有空就琢磨。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过这两天没与他见面,这才没提。 “好。” 高煦果然大喜,立即接话说:“孤从前看过,曦字就不错。” “瑾字也很好,瑜也是可以的。”一提起这个话题,他的话就多起来,滔滔不绝,一口气连说了七八个以前看好的字。 纪婉青含笑听着,“殿下是我们璟儿爹爹,你做主就好。” 高煦兴致勃勃,将这几个字颠过来倒过去琢磨良久,最后还是一一否则了,“青儿,我们儿子,小名就取安儿罢。” 安,即是平安。 数遍了诸多美好寓意的字眼,他终究还是取了这个看似平淡普通,实则寄托了最美好期盼的字眼。 “好。” 纪婉青眼圈有些发热,她眨巴眨巴,笑着应了,“我们安哥儿小名就定下了。” 高煦抱着安哥儿不肯撒手,坐在床沿与妻子说了许久的话,直到纪婉青掩唇打了个小哈欠,他才站起,小心将儿子放进悠车里,再唤乳母进门守着。 他转出外间洗漱更衣,随后便折返内屋。 这几天,高煦都是在耳房外间的罗汉榻上歇息的,守候着妻子与新生儿子。 今儿纪婉青醒着,他也不怕打搅她安眠,直接到了里间床榻,抱住她往床里头挪了挪,自己睡在外侧。 “殿下,你要睡这?” 高煦应了一声,随即笑道:“你放心,这屋里的事儿,一句也传不到外头去。” 在古代,夫妻感情更崇尚相敬如宾,像他们这般难舍难分,实际上是很让人诟病的。 尤其纪婉青还是太子妃,一旦宣扬出去,必然会会落下个不懂分寸,甚至是魅惑男人的罪名。 高煦非常清楚这一点,他当然不会让妻子落到这局面,这清宁宫后殿事无大小,一概不会传出半点风声。 “嗯,我知道的。” 纪婉青当然不会把夫君往外推,哪怕他出去是独眠,侧头在他脸上亲了一记以示奖励,她笑道:“我不许你出去。” “我也舍不得你。” 低低话语含嗔带痴,高煦随手拂下锦帐,回头便将她水盈盈的双眸,心中不禁一热。 薄唇凑了上去,“孤也是。” 锦帐低垂,一个吻温柔又缠绵,好半响才分开,夫妻额贴额,高煦低声说:“青儿,辛苦你了。” 他说得很认真,纪婉青心里甜丝丝的,“嗯,生安哥儿时可痛了,你以后得多心疼我。”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说的不仅仅是孩子,她不兴吃苦受罪不吭声的,该软语软语,该撒娇撒娇,也是维系夫妻感情的一大利器。 高煦将人抱紧在怀里,“孤知道,孤知道的。” 一颗心像浸泡在热水中,软胀软胀的,夹杂着热热的疼,还有丝丝甜蜜。前头二十年,他从未经历过这般感觉,这一两年来,从陌生到熟悉,却教人日益沉沦。 夫妻二人交颈相拥,温存缱绻,良久,纪婉青才道:“殿下,明日就是我们安哥儿洗三了。” 她偎依在夫君温暖宽阔的怀里,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寝衣领口。实际上,她很不想打破此刻缠绵气氛,但明日很重要,她不得不开口。 因为洗三礼在内宅举行,高煦不能参与,纪婉青坐月子也不能出席,反倒是一个坤宁宫皇后,必然会出现。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古人从出生到成年前,有四个最重要的日子,全都集中在婴孩时期。洗三,满月,百日,周岁。 周岁以后,女子要一直等到及笄,男子则是二十及冠,才会再次广邀宾客,大肆庆贺。 洗三,顾名思义,是新生儿出生后第三天举行的。 由于孩子太小,不能抱离太远,而母亲也正坐月子中,因此洗三礼设在内宅,只能有女眷参加。而男宾一律留在前院饮宴,并不观礼。 安哥儿不但是皇长孙,他还是东宫嫡长子,意义重大,他的洗三礼,自然少不得遍邀朝廷高等级的内外命妇,前来清宁宫观礼。 可惜由于洗三礼的特殊性,高煦夫妻不能参加,反倒是皇后是必须参加的,后者是国母,想当然是现场身份最高者。 这教纪婉青如何能放心,虽说万众瞩目之时,对方未必敢动什么手脚,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儿子是自己的,她悬心是肯定的。 坤宁宫与东宫间隙谁都是知道,但这些都不能摊到明面上的。别的不说,单单皇后要抱抱孩子,何嬷嬷等人能拒绝吗? 肯定不能的。 “殿下,你说如何是好?”纪婉青越想越煎熬,秀眉不禁蹙起。 “青儿莫要担忧,洗三礼孤早就安排好了。” 高熙怎么可能让她操心这事,他早就做好应对准备了,只是妻子生产后力竭,这两日常常昏睡,才没机会告知于她。 “孤今日一早面见父皇时,便说了天气严寒,为稳妥计,请父皇赐下御医,届时候在洗三宴上。” 其实,这些托词大家都明白,但昌平帝却不会拒绝。毕竟,安哥儿只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皇帝不会去为难自己的小孙子。 出于某种心理,昌平帝不会主动相护,但既然高煦开口了,他没敷衍,当场很爽快地赐下两名御医,届时候在洗三宴现场,以备不时之需。 不要小看御赐这两个御医,意义很大的。 首先,就是皇帝口谕的震慑作用。昌平帝既然赐了御医,还一次赐俩,那意思其实很明白的,就是不希望有人在洗三礼上弄出幺蛾子。 这个有人,暗指哪个人,其实不难明白。 皇后母子能有今天,皇帝大力扶持占据首功,她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悖逆皇帝的意思。 其次,不要少看御医的能耐。他们本事是足足的,虽深谙各种皇宫当差之道,和稀泥装糊涂时时有,但责任一旦分派到个人头上,你就会发现,他们能耐大着呢。 药物之流的危害,基本可以排除了。 “青儿,孤还拜托了姑祖母,洗三礼上她会照应着。” 高煦话里这位姑祖母,就是安乐大长公主。她辈分高,身份也足够尊贵,最要紧还得皇帝敬重,即便是皇后,她也完全不畏惧的。 大长公主自太子幼时起,便很关照东宫,双方关系历来不错,高煦一开口,她便立即应下了。 “既然如此,那就太好了。” 既有御医在场,还有大长公主照应,纪婉青一颗心便放下了九成,立即便大松了一口气。 高煦轻抚她的发鬓,最后补充一句,“孤还命林阳领人,暗充小太监候着,以确保万无一失。” “你莫要操心这些事,如今你好好歇着,把身体养回来,才是首要差事。” 妇人产子损耗尤其大,月子里调养非常要紧,这关系到日后身体健康,他可不允许妻子费心劳神。 高煦垂眸看她,爱护怜惜,“快歇了吧,天色不早了。” “嗯。” 纪婉青应了一声,她也困了,悬心的事一旦放下,阖目须臾,便陷入梦乡。 高煦则下床看了看儿子,见安哥儿睡得正香,两个乳母精神抖擞候着,这才放了心,又压低声音嘱咐两句。 乳母们何曾见过皇家有如此恩爱的夫妻?见太子殿下毫不忌讳入产房,拥着太子妃就睡,心下啧啧称奇。 不过,这些都与她们不相干,照顾好小主子才是正理,忙恭敬应下,不敢怠慢丝毫。 高煦回身上了床榻,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也一并阖目休息。 清宁宫欢欣鼓舞,后殿气氛安乐祥和,而坤宁宫则恰恰相反。 皇后自觉最近一年诸事不顺,从柳姬那破事开始就走了霉运。丽妃容妃,这两个抢夺宫权的贱蹄子还没打压下去,又出了鞑靼可汗遗失信笺之事。 现在信笺还没找到踪影,这边东宫太子妃居然一胎得男,顺利诞下皇长孙。 “娘娘,我们王妃娘娘也坐稳了胎了,先前太医不是也说了吗?是个男孩呢。” 说话的是皇后乳母胡嬷嬷,一见主子不悦,忙低声安慰着。 东宫有自己的心腹太医,坤宁宫当然也有,这太医姓冯。然而事实上,冯太医当时并不是这么说的。 因为有太子妃怀孕在前,皇后很心焦,魏王妃刚诊出喜脉的时候,她便连声询问冯太医是男是女。 当时胎儿月份太小了,太医其实不大能确定,只是主子问得急了,他也只得硬挤出一句,“看脉象,更似男胎。” 不过,这话里的不确定性,已被皇后直接忽略了,变成儿媳妇怀的是男胎。 至于太医后面诊断的是不是,就没人知道了,因为他本人也不敢再吭声。 “即便是个男胎,也不是皇长孙了。” 皇后听了乳母的话,眉心稍松,不过心头依旧憋闷得难受。 皇长孙是头一份,后面再诞下男胎,待遇就差很远了,单单看如今昌平帝的态度,就可窥一斑。 皇帝历来忌惮东宫,如今这孩子出生,进一步巩固了皇太子位置,按照他往常的行事作风,应该极不喜欢这个孩子才是。 但昌平帝并没有,他虽没有主动出手护着这孩子,但太子出面求赐御医,他还是很大方一次就给了俩。 要知道,这御医不仅仅是御医,他们大力表明了皇帝的态度。 这也是皇后之所以如此憋闷的原因,昌平帝此举,直接告诉坤宁宫,不许在洗三礼上出手。 皇后对自己母子的靠山还是很清楚的,皇帝不许她动,她还真不敢乱动。万一被认为是挑衅皇帝威严,结果谁也担不起。 但要让皇后就这样放弃,她不甘心,洗三是最好的机会,小婴儿没有父母在场护着,错过这次就不会再有下次。 “皇长孙?” 皇后恨恨拍案,“好一个皇长孙!” 她阴着脸,苦苦思索良久,忽地双目一亮,计上心头,“嬷嬷,你赶紧去找一盒子芍药花香粉来。” “娘娘,你是想……” 胡嬷嬷立即明白,迟疑半响,道:“只是,我们并不能确定,那孩子是否如他祖母父亲一般。” 皇长孙的祖母,即是高煦的生母,昌平帝的元后。元后对芍药花粉过敏,碰触即会起红疹并发热这一点,作为皇帝最早期妃嫔之一的纪皇后,当年无意中得知了。 因元后在世时手掌宫权,她过敏的东西一笔划去,完全不会出现在后宫,加上如今又薨了近二十年,所以鲜为人知。 鲜为人知到什么地步呢,甚至元后的亲儿子,高煦本人也不知道。 至于高煦,他小时候,其实对芍药花粉也有些过敏,不过情况比亲娘要轻上太多。 元后薨后,芍药花不再被禁,开始出现在皇宫中。有一次宫宴就设在御花园,小太子的席案旁凑巧就布置了一丛芍药,他一坐下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才停了下来。 高煦过敏情况很轻微,没有任何其余症状,甚至本人也不觉得有问题,他完全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只当有些着凉了。 只除了纪皇后,一直知道前情,并将小太子情况看在眼里的她。 元后生了太子,将过敏体质传下些许,如今太子膝下又有了皇长孙,这体质继续遗传,其实不足为奇。 若皇长孙真过敏,谁知道是轻是重呢? 一个出生不过三天的小婴孩,一旦起疹子发热,很可能就夺走了他的小命。 皇后精神一震,“赶紧的,嬷嬷,你快些开了库房,看有无芍药花香粉存下。” 皇帝不许她动手,总不能不让人用香粉罢?后宫女子涂脂抹粉再正常不过,谁出门不撒点儿香粉? 太子本人也不知此事,即便事后,他也无法明悟其中关窍。 胡嬷嬷立即应了一声,就要出门,皇后又叫住她,“嬷嬷,要悄悄动作,不能张扬。” “若是没找到,就赶紧往临江侯府传话,让送一盒子进来。” 皇后本人不怎么喜欢芍药,因此坤宁宫历来少有芍药花香粉,也不知库房有无存货。 “娘娘放心,老奴立即下去办。” 魏王府。 “娘娘,您慢着些。” 今天,是东宫皇长孙洗三礼,魏王妃秦采蓝自然不能缺席,她早早就起来梳洗,正准备出门登车。 她怀孕已有三月余,胎已经坐稳了,腹部微隆,不过掩藏在衣裳下丝毫不觉,身段依旧婀娜。 秦采蓝一边就着丫鬟搀扶往外走,一边问道:“殿下呢?” 她话里的殿下,自然是二皇子魏王。大丫鬟秋月听了主子问话,头皮发麻,不过也只得低声回道:“殿下昨夜歇在芙蓉院。” 芙蓉院,住着魏王的爱宠梁侧妃。 梁侧妃本是庶妃,乃魏王下属所献,长相美艳,身段凹凸有致,妩媚动人,伺候得魏王通体舒泰。在秦采蓝未进门前,也是此女最得宠,已从庶妃破例请封为侧妃。 魏王本风流,王妃怀孕他高兴,但完全不妨碍他继续睡宠妾。于是,短短一个月蛰伏后,梁侧妃便再次盛宠。 “娘娘,您如今有了身孕,养好胎才是正事。” 乳母张嬷嬷见主子脸色阴了阴,赶紧劝慰说:“夫婿宠爱犹如镜花水月,子嗣才是长久的,娘娘有国公府撑腰,只要诞下嫡子,就稳如泰山了。” 她说的,于时下贵妇而言,未尝不是真理。只是秦采蓝依旧意难平,她脸色快速变幻,终究摸了摸腹部,深呼吸几下,才缓和了些。 谁曾料想,张嬷嬷话锋一转,又低声道:“只是,我们放在芙蓉院的人今早来禀,说是梁氏晨早呕吐,却立即掩下不许外传。” “芙蓉院只怕是有了。” 她忧心忡忡,自己主子肚子的即便真是男胎,生下来养大也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变化如何谁也不知道。嫡子一个不保险,后面紧跟着一个同龄庶子更危险。 况且,小主子一日未生下来,也不能确保是男胎。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秦采蓝如何不知,她沉默半响,最终还缓缓说道:“嬷嬷,你将此事悄悄透给成侧妃。” 成侧妃,圣旨赐婚进魏王府,娘家势力不小,魏王一贯很看重。 魏王府后院呈三足鼎立之势,成侧妃固然忌惮王妃,但她更视老冤家梁侧妃如眼中钉。 “必要时,我们暗中协助一把。”秦采蓝语气淡淡,又补充了一句。 谁不想当珍珠?但现实一再紧紧逼迫,无奈当了个鱼眼珠子,谁还能继续维持光彩? 秦采蓝目光转冷,淡声吩咐完毕,立即出门登车,往皇宫而去。 进了皇宫,她当然是先去坤宁宫,由婆母纪皇后领着,一同再前往清宁宫的。 “采蓝,近来歇得可好?奴才伺候得可得心?”皇后见了儿媳妇,当然照例先关心几句。 秦采蓝笑容温婉,“回母后的话,一切皆好,殿下也很关心我,请母后放心。” 自己儿子的德行,皇后清楚,关心肯定有,但女人也不会少睡,糟心事想来也是有的。 “好,既然这样,本宫就放心了。” 不过秦采蓝如此识大体,她却很满意,“你是王妃,个把偏房妾室,根本不必放在眼内,好好养胎才是正经。” 秦采蓝微垂眼睑,一脸温婉应了。 “好了,我们要出门了。”说了两句,皇后瞥一眼滴漏,见时候不早了,便吩咐出发。 不过,她却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往胡嬷嬷看了一眼。 胡嬷嬷进入内殿,取了一个匣子出来,打开,里面原来是数只嵌红宝指甲套。 她取出来,小心伺候主子戴上。 那些芍药花香粉,就涂在指甲套上。毕竟。皇后一贯喜欢撒哪几种味儿的香粉,不少妃嫔都知道,她没打算留破绽。 光指甲套上抹一层,味儿不浓,又被遮掩住了,正好。 这芍药花香粉,皇后库房还真没有,这盒子是临江侯府连夜找着,并在今早递进来的,刚刚才涂抹好。 是以,皇后直到现在,才戴上指甲套。 秦采蓝很心细,立即注意到这点不同以往的细微之处。 皇后很注重仪表,往常都是戴好了指甲套,才出内殿的,她今儿怎么就突然这般了。 秦采蓝视线在指甲套上顿了顿,随即又不经意扫了屋中一圈,见侍立的都是清一色的一等宫女,皇后的绝对心腹。 想起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她心中一突。 不过,秦采蓝最终没有任何动作语言,只轻轻收回视线。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收到临江侯府传过来的消息时,纪婉青正撩开衣襟,喂着安哥儿。 对于哺喂母乳这事儿,皇太子殿下一旦接受了,态度也挺自然的,他还协助了一番,弄得没经历过这阵仗的纪婉青十分羞赧。 顶着他灼灼目光,好不容易喂饱了儿子,她赶紧将襁褓递过去,嗔了他一眼,快手快脚掩上衣襟。 “安哥儿洗三高兴不高兴?”纪婉青整理妥当,便伸手逗弄着夫君怀里的儿子。 安哥儿吃饱喝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边吐奶泡泡玩耍,一边盯着父亲。 高煦有子万事足,高兴地说:“青儿,我们安儿正看着孤。” 其实,刚出生三天的小婴儿,看不清东西,眼里也只有黑白两色。不过,纪婉青还是笑吟吟地说:“安儿许久不见爹爹,惦记得紧呢。” 今天是儿子洗三,不过高煦依旧上朝,洗三礼安排在下朝后。毕竟,男人们虽不能进后殿观礼,但却可以在前殿参加洗三宴,怎么也得选个朝臣能到场的吉时。 他趁着回屋更衣的空隙,赶紧过来看看妻儿,闻言又高兴又愧疚,亲了亲儿子的脑门,道:“爹爹也惦记安儿,爹爹今晚早些回屋。” “咿呀。” 安哥儿居然刚好叫唤了一声,像是回应父亲,高煦闻声万分欣喜,搂着儿子笑意不断。 他忙里抽闲,实在不能留太久,抱了片刻儿子,只得交回妻子怀里,准备离开。 就在这当口,何嬷嬷却匆匆进门,“禀殿下、娘娘,临江侯府那边有消息来了。” 实际上,纪婉青临近产期前,高煦吩咐过,这段时间再有消息过来,直接给他,以免惊搅妻子。 何嬷嬷得了主子允许,一直照办,也就是今日来的消息敏感,她才直接递到纪婉青面前。 高煦抬手接过,垂目一看,只见窄小的纸条上写了,昨夜坤宁宫有口信传下来,接着今儿一早,侯府就递了物事进宫。 胡嬷嬷得了皇后嘱咐,很谨慎,掩人耳目事事亲力亲为,崔六娘等人无法获悉消息。 至于临江侯府,虽比坤宁宫稍松些许,但事关口信内容,以及所传递物事为何,皆属于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暗探不是经手人,亦无法知悉。 “殿下,你说究竟会是何物?” 纪婉青就着夫君的手看了,秀眉紧蹙,在这个关键时刻,这般急匆匆的动作,十有八九是针对洗三礼的。 偏偏这洗三礼很重要,还不能取消。 高煦握住妻子的手,紧了紧,安抚道:“青儿莫要担忧,我们已安排妥当,即便皇后有些小手段,也丝毫不惧。” 有昌平帝赐下御医在前,坤宁宫这般急匆匆动作,明显是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临时想出来的法子。 这些法子,高煦是不惧的。 “孤已命林阳贴身伺候安儿,一旦到了无法两全之时,宁可撕破脸,也得以安儿周全为先。” 既然有御医在,那么药物之流可以排除,至于剩余的招数,林阳完全可以轻松应付。 已方做好了万全准备,任凭对方如何算计,都是无法得手的。 高煦轻拍了拍妻子的手,“青儿,你且安心。” 林阳的本事,纪婉青确实毫不怀疑,她定了定神,应道:“好。” 就算准备得再周全,作为一个母亲,说不惦记肯定是假的。但再罗嗦下去,也毫无益处,夫君时间紧,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安慰她。 纪婉青的心思,高煦了然,因为他亦同样牵挂。 妻子的懂事明理,让他心尖泛软。他展臂,将妻儿都抱在怀里,各亲了一记,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纪婉青目送夫君出门后,抱着儿子哄了没多久,便有宫人来禀,说宾客已到齐,皇后也驾临,吉时快要到了。 纪婉青将襁褓交给何嬷嬷,郑重道:“嬷嬷,安儿就交给你了。” 何嬷嬷很严肃,“娘娘放心,奴婢定不辱命。”她即便拼上一条老命,也得让小主子毫无差池。 随后,一行人小心翼翼护着襁褓,出了耳室。 大红回廊的另一边,已经用围屏尽数围住,并挂上厚厚的锦缎帘子,将风雪全部挡在外头。廊道中每隔一段距离,便放了一个大熏笼,炭火挑得旺旺的,暖意盎然。 林阳与手下几个好手,早早换了一身小太监服饰,候在门外等着。一见何嬷嬷抱着襁褓出门,立即给小主子见了一个礼。 何嬷嬷站定,抱着小主子受了礼,接着代替小主子将人叫起。 一行人安排好站位,浩浩荡荡往后殿行去。 她们卡的时间刚刚好,进了后殿正堂,吉时已届,安乐大长公主立即道:“吉时到了,赶紧让收生嬷嬷洗三罢。” 何嬷嬷从善如流,立即将襁褓交给恭敬候在一边的收生嬷嬷,随后,才向殿中诸位主子见了礼。 收生嬷嬷当然是东宫的人,随即,何嬷嬷林阳等,便侍立在她身畔。 皇后眸光微微一闪,不过也没说话,只缓缓把玩着手上的香木手串,安静看着。 在场的贵妇们,不是后宫高等级妃嫔,就是朝中重臣的夫人,又或者是勋贵宗室之家的女眷。大家都是人精子,东宫坤宁宫势成水火,眼前虽只短短一瞬,但该明白的,没人不懂。 大伙儿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观礼,暗流汹涌一概只当不懂。 天气冷,虽屋里暖烘烘,但收生嬷嬷不敢大意。快手快脚解了襁褓,她就着放了金银锞子、秤砣姜片大葱等物的新铜盆,只撩了一点水请拍拍安哥儿,便唱道:“先洗头,伶俐聪敏;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 安哥儿被折腾,他不乐意了,努了努小嘴儿,“哇”一声啼哭开来。 “响盆了!响盆了!”收生嬷嬷大声道:“是个健壮的小殿下。” 屋中诸女眷齐齐庆贺。 快手快脚洗罢,收生嬷嬷重新把襁褓捆好,又执起一根大葱在安哥儿脑门上轻拍了拍,“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挨打的安哥儿委屈坏了,刚收住的眼泪又来了,“哇哇”大哭,看得何嬷嬷等人心疼不已。 好在,接下来也不用再打他,他嚎几声便止住了,只憋着一泡眼泪要掉不掉的。 好不容易,收生嬷嬷完成一系列仪式。她状似不经意与何嬷嬷交换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微微俯身,准备要接过襁褓。 谁料这时,皇后却突然开口,“好一个俊俏的小子,快抱过来我看看。” 她是国母,还是皇长孙名义上的祖母,要抱孩子,谁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不给。 全场雅雀无声,安乐大长公主蹙起眉心,道:“孩子还小,快些抱回去罢,皇后想抱,等改日天气暖和也不迟。” “公主殿下莫要担忧,这屋里如今就暖和得很啊。” 说话的,正是魏王妃的继母,现任的英国公夫人。现在英国公已公然倒向坤宁宫,这种时候,正是底下党羽说话的时候。 英国公夫人出身差了点,面对皇后底气本不足,自然卖力讨好,一逮到机会,她便抢先说话。 不过,她说的确实是实情,刚才皇长孙连襁褓都解了,这殿内温度是完全没问题的。 秦采蓝听了继母之言,厌恶蹙了蹙眉,随后她瞥一眼皇后的指甲套,到底站起来,轻声道:“秋月,扶我去趟更衣室。” 她不想待,不过孕妇如厕稍稍频密,也是常理,大家见魏王妃离席,也不怎么在意。 大家关注的焦点,是殿中渐趋紧绷的气氛。 还是那句老话,皇后与东宫的不和谐,是不能搬到台面上说的。她是皇后至尊兼祖母,要抱抱孩子,除了皇帝,没人能不允许。 皇后脸色已严肃起来,仿佛刚才不过随意一说,但现在事情发展涉及她颜面,她必须坚持到底。 大殿雅雀无声,死寂一瞬间后,林阳眸光闪了闪,走上前接过襁褓,往皇后方向行去。 皇后没有出幺蛾子前,谁也不能拒绝她,但她一旦有异动,却能及时制止,以及将襁褓夺回来。 两名御医就候在殿门,所有人进门都要经过他们,皇后也不例外。她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御医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望闻等手段早已到位,并没表示不妥。 这种情况下,皇后大幺蛾子弄不出,至于其余零碎动作,林阳眼睛毒功夫高,有信心确保无碍。 林阳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相较于许驰外形高大俊朗,他伪装性要强上太多,骤眼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青年太监。 这也是他负责进驻皇宫,贴身辅助太子的重要原因之一。毕竟,要毫无破绽伪装成一个宦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林阳的动作,很有些突兀,因为一般襁褓中小主子,都是嬷嬷抱的,很少由太监插手。 皇后略带诧异,抬眸扫了这个太监一眼,见对方看着不过寻常,方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在小襁褓上。 她打量林阳,其实林阳也在打量她。 他一步步缓缓行过去,余光却一寸寸刮过皇后,从头到身,再到脚,甚至连旁边势力的宫人嬷嬷,已一并收在眼底。 能当在高手如云的东宫暗卫中,占据统领一职多年,并且让手下人心服口服,林阳本身的能耐,绝不容小觑。他大局眼光不缺,执行力强悍,观察力敏锐,武功高深且第六感超强。 他快速扫视了皇后一遍,最后,视线在她那泛着冷光,尾部十分尖锐的指甲套上顿了一瞬。 皇后那指甲套,其实就抹了普通的芍药花香粉,除了知悉过敏内情者,旁人根本不觉得有异。 林阳也不例外,他只是通过观察皇后的微表情,判断出对方有些紧张。 须臾,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皇后握了一串儿香木手串,状似正在把玩,但那套着指甲套的手指,却不经意轻轻弹动了一下。 异常之处,肯定落在这指甲套上,但林阳判断,这玩意虽尖锐,但肯定没毒。 这就行了,以他的能耐,在皇后有动作之前,他绝对能制止对方,并劈手把襁褓夺回来。 届时逮住对方的小动作,他们师出有名,就不再处于被动位置。 皇后抬手,从林阳手里接过小襁褓,她蹙了蹙眉,这个太监看着并无寻常,但却偏偏很给人一种异样感。 不过,她襁褓到手,也无心再关注一个奴才。 “好一个机灵的小子,这模样儿,酷似他父亲呢。”一样招人厌恶! 皇后垂首笑吟吟说了一句,一旁以英国公夫人为首的几个贵妇忙凑趣。话罢,她抬起手,状似要抚摸安哥儿的小脸蛋,力道轻柔,但指甲套却闪烁着冷光。 林阳眸光冷冷,就到这里吧。即便皇后这动作无害,他夺回襁褓之时,也能给对方摆一个姿势出来。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正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襁褓,不料在这当口,却另有一道隐带愠怒的女声骤起。 “好了!” 安乐大长公主“腾”一声站起,她坐在另一边首位,距离皇后十分近,说话时已两步走上前,劈手从对方怀里抢过襁褓。 她不好说不给皇后抱孩子,但见对方抬手已忍无可忍,不等皇后的手落下,便立即发难。 “皇后要抱就抱,这指甲套怎能往孩子脸上伸?” 安乐大长公主不是傻子,于宫廷长大的她,虽身份超然,没经历过后宫一系列肮脏手段,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懂。 她既然答应了太子,早将此事放在心上。不给皇后抱不行,但她打算,对方一接过孩子,自己就找借口把襁褓抢回来。 只是大长公主没想到,皇后刚接过安哥儿,就这般迫不及待,把爪子往他小脸上伸。 安乐大长公主辈分高,又很得皇帝敬重,丝毫不畏惧中宫。兼她因身体原因,与驸马并没有儿女,她也不怕百年后孩子被人磨搓,因此说话动作全无忌惮。 她当即站起两步冲过去,把孩子夺回来。大红襁褓从头到尾,大约只在皇后怀里待了两秒。 “皇长孙还小,这指甲套尖利得很,皇后怎能不取下就往他脸上戳?” 一句话,把实情抖落个彻底,即便是坐得远没看清的,现在也听得明明白白了。 “皇后也是当母亲的人,诸般忌讳难道真不懂?” 她本是和善之人,但偏偏这种性子生起气来,愈发不容小觑,说话句句戳在皇后软肋上,几乎是直指着对方鼻头,指责其心怀叵测,不仁不慈。 其实,安乐大长公主从前都会选择迂回行事的,因为太子是她侄孙,魏王陈王也是,哪怕她更偏颇东宫。只可惜,皇后今日的举动,犯了她的逆鳞了。 公主膝下没有孩子,但不代表不期待,此事被她引为终身大憾,见皇后欲折腾个小婴儿,她当即勃然大怒。 大殿一片死寂,仅余安乐大长公主余音未散,众人面面相觑,缩缩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 这些女人间的阴暗手段,历来看破不说破,即便有人想化解,也得顾及脸面。也就是大长公主全无掣肘,硬是扯破了这层遮羞布。 皇后气得眼前发黑,她固然有不可告人的心思,且也不是头一次行阴私手段,但数十年来,还真没被人这般打脸过。 偏偏,她还不能将对方怎么样,对方有理有据,还得皇帝敬重。 “大长公主误会了,本宫全无此意。” 皇后牵起唇角,硬扯了一个僵硬的笑意,“也是本宫鲁莽了,多年不曾抱过小孩儿,竟忘了把指甲套褪下。” 事到如今,故意不故意已经不重要,皇后这行为已经坐实了刻意。 羊肉还没吃上,还惹了一身膻。偏大长公主仔细看过安哥儿无恙后,闻言还抬头轻哼一声。 这态度表明,她不信。 皇后心里恨得要死,火烧火燎地难受,偏她不能发怒,只能硬忍着。 她双手攒拳,收了放放了收,攒得手里那串香木珠子“咯咯”作响。 香木手串遭遇重压,皇后的手收放之间,嵌了红宝指甲套尾部狠狠刮了手串一下。然而,那指甲套尾部确实十分尖锐,竟一下子刮断手串的丝绳。 顷刻间,颗颗滚圆,足有成年男子拇指大香木珠子,立即“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并滴溜溜地滚到到处都是。 这声音,并不能缓解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分毫。皇后忍了又忍,正要再次开口时,不想后房门方向,却突兀响起一女声尖叫。 “啊啊啊!” 发出尖叫声的,正是魏王妃秦采蓝,紧接着响起的,还有“砰”一声肉体着地的闷响。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虽说皇长孙尊贵,能来参加他洗三礼的,都是高品级内外命妇,但京城这地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 文武朝臣,勋贵宗室,还有高阶妃嫔们,大家都不会拂皇太子的脸面,有资格来者,就没有缺席的。 林林总总,把偌大的后殿正堂挤得满满当当。 这种情况下,再挤进一大串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是不可能的。因此,魏王妃即便再尊贵,也仅只能带了一个秋月入内。 她也是悲剧,出门如个厕,顺带打算透透气。不想这清宁宫后殿守卫森严,太监宫人虽个个恭敬,但难免有监视的意味。 秦采蓝站了片刻便站不住了,干脆折返正堂。 谁曾料想,刚从后房门踏入殿中,她还来不及猜测这异常沉凝的气氛,便突兀踩中了一个异物。 这是一颗的香木珠子。 皇后手串上用的,就没有次等货色,这一颗颗香木珠子龙眼般大小,圆滚滚的,打磨得异常光滑。 秦采蓝来不及反应,就脚下一滑,身躯瞬间往旁边倒去。 她也不算没有脑子,在失去平衡那一刻,她最后挣扎了一下,努力调整方向,往正搀扶着她丫鬟秋月身上倒去。 秋月也是机敏,立即一脚退后,呈弓字步型,努力支撑住两人的重量。 计划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这些大家闺秀的贴身大丫鬟,俗称副小姐,不干力气活还有小丫鬟伺候,除了天赋异禀者,就没有大力气的。加上地上的香木珠子不止一颗,秋月后退那一步也恰好踩中了。 她本人已站不稳,又有一个秦采蓝压过来,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砰”地一声,重重落地,彻底与清宁宫后殿的毡毯来一次亲密接触。 好在秋月也不傻,知道主子正着怀孕,要是这一摔没了,她的罪责就大了。 于是,她在落地那瞬间,拼尽全身力气一转身子,让自己位于下面,然后紧紧抱着主子,用胸腹柔软位置垫着,尽量将伤害减到最低。 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眼睛瞪得大大的,俱难掩惊恐,秦采蓝只来得及伸手护住腹部,就重重落地。 秋雨脊背直接碰触地面,“砰”一声闷响后,甚至还听到骨头脆响。她身上的主子也没好到哪去,脸向下扑下来,好在有个肉垫垫着,才减轻了不少伤害。 不过,这也不得了了,秦采蓝立即觉得腹中一疼,似乎有一股热流从双腿间悄然而下。 “啊!好疼,我的孩子!” 随着魏王妃一声痛呼,大殿中,被突发状况惊得呆愣的众人才醒悟过来,大家大惊失色,纷纷动了起来。 惊呼声,尖叫声,皇后不顾一切疾奔的脚步声,还有陡呼“御医”的尖锐女声,让整个后殿正堂混乱一片。 林阳早已第一时间护在大长公主身边,正确的说,他是护着她怀里的襁褓。 安乐大长公主小心护着安哥儿,深深蹙起眉心,见何嬷嬷快步赶上前,她将襁褓交还,并嘱咐道:“赶紧回去吧,这些事儿,无需你们多理会。” 她认得何嬷嬷,对方是太子妃的乳母,而且刚才安哥儿也是对方抱出来的。 何嬷嬷也不多说,匆匆福身行了礼,就领着人往殿门而去。 林阳与几名手下,立即呈环形分布,牢牢将何嬷嬷及小主子护住。 安乐大长公主目送一行人转出了殿门,这才收回视线,一脸忧色往魏王妃方向行去。 皇后再不好,也与进门不久的魏王妃不大相干,更与她腹中还未见天日的胎儿毫无干系。 自从何嬷嬷把安哥儿抱了出门后,纪婉青便一直悬着心,她命几人在后殿正堂外守着,实时转播洗三礼的进展。 饶是如此,皇后出幺蛾子后的一连串变化,也实在是太快了。说来话长,但实际时间经历的时间却十分短暂。 前一个人刚回去禀报皇后要抱小主子,还没进耳房,那边厢,魏王妃已经摔倒了。 纪婉青心焦如焚,刚要使人继续打听,何嬷嬷便在林阳等人的护持下,匆匆折返了。 “嬷嬷,怎么了?” 她急得立即掀起被子要下床,何嬷嬷立即制止,“娘娘,小主子安好,你莫要惊慌。” 随即,她赶紧让梨花等人按住纪婉青,“娘娘,您如今还下不得榻。” 两句话间,何嬷嬷已经转过屏风,往床榻前行来。 纪婉青闻言,心下稍安,也不挣动了,只引颈看向乳母怀里的儿子。 安哥儿醒着,黑白分明的眼眸蒙上一层晶莹,眼角还微红,看得母亲可心疼坏了。 纪婉青赶紧接过襁褓,垂首仔细察看,见儿子虽哭了鼻子,但很安静,小脸儿未见不适,方才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她舒了一口气,亲了亲安哥儿,才问道:“嬷嬷,方才这是怎么回事了?” “还不是那皇后!” 何嬷嬷一贯守本分,虽主子与坤宁宫不对付,但她在有第三人在场时,俱称对方为“皇后娘娘”的,如今一句话,足可见其气愤程度。 “幸好有大长公主在呢,不然即便林统领出手,咱们也得落了下风。”这个是实情,毕竟,一个是主子国母,一个是下奴太监。 何嬷嬷随即便将洗三礼上诸事说了一遍,末了,又愤愤道:“报应不爽,那皇后掐断了手串丝绳,香木珠子滚了一地,那么恰巧,就是被魏王妃踩了个正着。” 纪婉青没空管秦采蓝,一听儿子被皇后抱过,立即吩咐道:“嬷嬷,你命人打了热水来,赶紧给安儿洗一洗。” 这么冷的天,虽烧了地龙,但安哥儿太小,洗澡还是得慎重的。只是如今情况特殊,不洗过不放心。 何嬷嬷深以为然,一边命人打水,一边解了小主子襁褓,命人把这个旧的处理了。 “娘娘,您也换身衣服罢。”产妇虚弱,也需谨慎。 “嗯。” 纪婉青应了一声,随后吩咐梨花,“梨花,你打发人给殿下递个消息,就说安儿一切如常。” 梨花匆匆出门。 接下来,安哥儿洗了澡。他一连沾了两回水,有些不乐意了,瘪着小嘴儿哭了一轮,直到回到母亲怀里,才抽抽噎噎收了声。 自己的骨肉受一点委屈,父母总是很心疼的。纪婉青搂着儿子哄了又哄,对皇后咬牙切齿,新仇旧恨叠加,前所未有的厌憎。 母子二人连同何嬷嬷,刚整理妥当,梨花就回来了,她还带回了刘太医。 这是高煦命人召进来的。 此刻的清宁宫前殿,聚集了朝中高官,勋贵宗室。这些男人是不能进后殿观洗三礼,但洗三宴还是可以参加的。 高煦在得悉纪婉青传信之前,已早一步接到了林阳的汇报,既然儿子安然无恙,他就不能立即折返后殿了。 毕竟,洗三礼上的波澜,前殿诸男宾还不知道,大家正兴高采烈庆贺皇长孙洗三,他需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仍遣了刘太医过来,待诊过脉后,他才能彻底放心。 刘太医入了耳房,细细给安哥儿切过脉,确定无任何异常,这才折返前殿复命。 纪婉青安了心,喂饱儿子,并哄睡了他,这才有闲心关注其他。 “魏王妃情况如何了?” 这么狠摔一跤,哪怕月份不大,估计也很悬吧,侍立在正堂的宫人已经禀报过了,说魏王妃当场见了红。 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被人折腾,现在对方的亲孙子因此吃了大亏,纪婉青实在很难泛起同情心,哪怕这个孩子很无辜。 何嬷嬷摇头,“还不知呢,听说御医正在施针,保不保得住还未有消息。” 她心有余悸,同样对这个孩子无感。 “娘娘,你先歇一歇吧,如今你正是养身体是时候,莫要多搭理旁的事。” 魏王妃及其腹中骨肉,是好是坏,她们也插不上手。这事儿只能怪皇后,若真没了,只能叹一声报应不爽。 想必整个京城的贵妇,心底都是这么认为的,哪怕大家不吭声。 “明天一早,肯定有消息出来的。” 何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襁褓交给乳母,又搀扶主子躺下。 纪婉青没有得到答案也不在意,她悬心许久也有些疲惫了,从善而流闭上眼眸。 然而,也不用等到明日早上,等高煦傍晚回屋,她便知道了这事儿的最终结果了。 “秦氏的胎保住了。” 不幸中的万幸,秦采蓝怀孕已满三个月,胎坐稳了,且摔倒时还有个人肉垫子做缓冲,自己也拼命护着,因此当时情况虽颇为严重,但也没立即流产。 高煦请求皇帝赐下的那两个御医,本是为了震慑以及防范,没想到魏王妃倒给用上了。 也好在御医就在现场,不然等跑一趟太医署,说什么都晚了。 本无皇帝口谕,任何人都无法劳动御医的,但情况特殊,那两个御医都是人精子,见状立即施救。二人聚精会神好几个时辰,秦采蓝的胎才堪堪保住。 不过,这一摔实在很厉害,她从现在起都需要卧榻保胎,汤药不断。至于什么时候才能起来,这个得看情况。 据小道消息称,那两个御医一脸凝重,保住胎后亦未见轻松,情况似乎不大乐观。 高煦语气淡淡,显然仍相当不悦,“就在方才,秦氏被抬上车驾,回魏王府了。” 皇宫不留外人住宿,但魏王妃是天子儿媳,情况特殊应能例外的。但问题是,半天时间过去了,皇帝并没有下口谕,赐御医跟进保胎工作。 在皇宫,很多话不需要言明的,皇帝这是不满意了。 皇后是了解昌平帝的,所以她不敢用药物,也不敢折腾大的幺蛾子,苦思冥想才弄了个芍药花香粉,搏那可能有的机会。 她是国母,要抱抱孩子,挺正常的,谁也挑不出错。这点子小事儿,当然不会上达天听,至于安哥儿若是中招,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即便有怀疑,证据也早销毁了,船过水无痕。 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来了一个安乐大长公主,然后秦采蓝又出了意外,事情闹得太大,皇帝必然知道的。 这幺蛾子是皇后起头的,帽子当然扣在她脑门上。 昌平帝前脚赐下御医表态,后脚便当着整个京城的上层出了岔子,他深觉帝皇威严被挑衅,对坤宁宫尤为不满,怎可能还赐下御医? 那两个御医通透,保住胎后立即走人,皇后也没敢留秦采蓝,只能赶在宫门落匙前,把人送回去了。 纪婉青摸了摸安哥儿小脸,儿子黑琉璃般的眸子定定看她,她怜惜不已,也对魏王妃生不起太大同情心,只说了句,“好好养着,大约也能把孩子生下吧。” 高煦冷哼一声,动了他的妻儿,就是动了他的逆鳞,他对魏王妃难免有迁怒,“皇后前后诸般动作,秦氏未必不察。”这女人也没多无辜。 他声音冷冷,“孤已命林阳许驰加紧速度,尽快将坤宁宫连根拔起。” 高煦说的,正是通敌信笺一事,纪婉青闻言安抚他,“殿下,此事已大有进展,想必很快就有消息。” 他轻拍着咿呀叫唤的儿子,“嗯”地应了一声。 事实上,夫妻二人都知道,通敌信笺一事已进入瓶颈,短时间内怕是很难有结果的。她说的话,不过是安慰之言。 果然,当年那几个负责收殓的低级武将都找到后,查探展开,结果确实不如人意。 东宫在暗暂且不说,皇后英国公等人在明,甚至把人拿了,严刑逼供,都依旧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此事彻底陷入僵局,现在双方都努力寻找着突破口,先一步的,大概能将信笺收入囊中。 高煦没有跟妻子说太多,只态度轻松的提几句,绝不打搅她调养身体。 一晃眼大半个月过去了,纪婉青养得极好,面泛绯粉,精神奕奕,床上窝不住了,每天总得在屋里转悠几圈。 就在这个当口,许驰突然从鞑靼传回一封信,让信笺一事出现了重大转折点。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这段时间里,许驰一直留在鞑靼王都,协同耶拉,尝试稍稍深入刺探鞑靼兵力布置情况。 毕竟高煦要操心的,不仅仅是皇后通敌之事。 耶拉升了一级,获取消息比以前便利,这回还有了许驰在外围支应,查探结果算是达到了预期。 按照军队、粮食等等调遣的痕迹,二人判断,鞑靼大战前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 大战的兴起之日,很可能在明年。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许驰心情沉重,立即修书一封,以暗号将此事禀告主子。 事情已办得差不多,许驰也应该立即折返京城了,毕竟,此处并非他久驻之地。 在离开之前,他特地等了两天。 两天后,是耶拉休沐之日,按照约定,他会往据点走一趟。 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与对方商讨。 “耶拉兄弟,明日我便折返京城。” 次日,耶拉果然来了,许驰与他并肩进了屋,寒暄几句并挥退下属,便直奔主题,“虽此处据点你仍来去自如,不过现在,我却有些事情,要提前与商讨妥当。” 他是暗卫副统领,说的话直接呈于皇太子案前,与据点属下不可同日而语。某些关键事宜,越少人知道越好,当然得提前商定。 许驰要说的,是有关明年大战的事情。 耶拉肯定是要继续留下来当暗牒的,爬到他这位置不容易,到了交战的关键时期,很可能发挥重要作用。 然而,他却似乎没有上峰。这种情况下,若探听了要紧消息,恐怕一时很难取信于大周。 这种情况下,东宫的作用尤为重要。 高煦早传了话过来,他对耶拉此人,仿佛颇多宽容,既没有再深究对方来历,也没暗查对方上峰,就默许了对方东宫外编的身份。 许驰很高兴,因为他亲身与耶拉接触,彼此投契钦佩,对方为人他最亦清楚不过。 如今,耶拉不再如飘萍般孤军作战,有了根,甚至还为他日回归大周,打下了夯实基础,实在是件大好事。 今日他等对方来,就是商量一旦大战起,耶拉该如何尽快将消息传回去,并在战时,又以哪几种方式传信。 战争时期,局势往往多变,一个消息渠道并不保险,需要多备几个。另外,二人还商议了一套暗号,是耶拉专用的。 这套暗号,许驰回去直接禀报主子,其余人等,一概不外泄。 二人密议了很久,从早晨一直商量到响午,草草用了膳继续,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堪堪妥当。 其中包括了牢记在心的时间,许驰耶拉最后传阅了一遍,确定所记无误,便燃起火折,将原件焚毁。 “辛苦你了,许兄弟,等来日有缘再聚,我们不醉不归。”说话的正是耶拉。 许驰闻言爽朗应了,“好!” 二人互相欣赏,已将对方视为朋友。 “许兄弟,我有一事相询。” 耶拉看了看天色,也不废话,“不知那通敌信笺之事,进展到哪个地步?” 他很惦记这个事情,然而这两月一直忙碌,且又正调查另一要事,怕来往频密露了行藏,根本无法坐下来细说,因此一直憋到现在。 而许驰虽欣赏耶拉,但他对主子的忠诚却占据首位,之前还没得到高煦的准话,他只笼统说几句,详细情形并未透露。 不过,现在主子不但松了口,同时还示意信笺的事可照直说,他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于是,许驰便一一细说,从鞑靼可汗回复信笺丢失,一直说到英国公秦申,再说到现在查找到的那几个低级武官。 “那几人在皇后那边受了酷刑,依旧没有透露丝毫,信笺查探已陷入僵局。” 他连己方猜测也说了,不过这些猜测不仅仅是猜测,结合皇后英国公的行动,这些绝对是真的。 许驰叹了口气,“也不知,当年楚将军捡了信笺,是否一直放在身上。” 皇后下令,连那几个低级武官的家人也拿了,严刑拷打,依旧一无所获。 这种情况下,东宫早已开始怀疑,当初查探的方向,是否有误? 楚立嵩会不会在咽气之前,把信笺交托出去呢? 那他会交给谁呢? 兵丁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当初松堡不论守军援军,中高级将领都死绝了,他也无处可交啊。 “可惜当时战况太惨烈,也没个活口留下来,不然,此事将大有进展。” 信笺之事,许驰前前后后耗费不少心血,闻讯是真扼腕,他懊恼拍了一下桌案,不想却听旁边的耶拉缓缓说:“不,还是有活口的。” 他就是活口。 没错,耶拉当年正是松堡守军之一,他这身伤疤,以及之所以流落鞑靼,全为那次大战。 他看向许驰震惊的脸,“我本是松堡守军一名中级将领,因缘际会来了鞑,因脑后曾受重击,直到半年前,才渐渐忆起前尘往事。” 他本来也该死的。 在城外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摇摇欲坠的松堡城门也被攻破了,敌军长驱而入,大肆屠杀平民。 这时候,楚立嵩强行分兵,点了一批将士,赶紧回城救援百姓。 耶拉便是其中之一。 敌众我寡,我方连续征战,已是强弩之末,苦苦支应,依旧无力回天。 耶拉父祖皆是北征英雄,他亦忠心大周,绝不肯坠父祖威名,即便身负重伤,鲜血模糊了视线,依旧强提一口气,砍杀敌人。 最后,寥寥几人也力竭倒下了,在耶拉最后的记忆的画面,是鞑靼兵一路放火的身影远远而至。 他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鞑靼奴隶队伍中,像赶羊一般被赶着。 原来,他倒下以后,同样身负重伤的亲兵扒下他的盔甲,给交换了旁边兵卒尸体的服饰。 然后,亲兵拖着他出了这条小巷,遇见另一个还有气的大周兵卒,将手里人交托过去,并嘱咐对方多多照应 对方答应了,亲兵才咽了气。 因此,鞑靼把这些残兵连同平民一并赶出城,拉回去当奴隶时,受托的兵卒背着耶拉上了路,他这才捡回一条命。 耶拉醒来后,已没了记忆,不过兵卒还是反复将自己知道的事说了。 记忆没了,但自己是大周人这点,毋庸置疑。 然而奴隶的生活并不好过,同一批人在路上死了一半,干苦力活熬不住又死大半,其中还有不少被鞑靼兵活活鞭打致死的。 那被耶拉的兵丁也不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快到地方时,就熬不住死了,也算不用再受折磨。 耶拉记忆没了,但脑子与功夫还在,熬过最开始那段伤重日子,他开始策划逃离。 好不容易,他成功了。 耶拉路上换了一身鞑靼平民的衣裳,加上许久未打理长出的络腮胡,乍一看,到十足是个鞑靼牧民。 他鞑靼语十分流利,混进一队牧民中,顺利逃过追捕。 只可惜,好景不长。 这批牧民被鞑靼兵截住了。因鞑靼在松堡大战死伤也不少,加上新可汗清理异己刻不容缓,急需补充军队。 于是,伤还未痊愈的耶拉,便被强征了入伍。 他本来还想逃跑的,后来转念一想,为何不趁此机会,潜伏在鞑靼军中呢?要知道,这无懈可击的身份,可遇不可求。 耶拉虽忘记前尘往事,但潜意识里,他并不排斥此事,甚至还隐隐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所以,他顺应本心留下来了,并在新可汗清算兄弟的时候,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官职迅速攀升,并极被上峰赏识。 接下来,一直到了半年前,耶拉渐渐恢复记忆,后面又碰上许驰等人。 “事情,就是这般,因此我没有上峰。” 除了父祖身世以外,耶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一切坦言告知许驰,并向南拱了拱手,“我很感激皇太子的信任。” 许驰也并非一般人,震惊过后,很快回神,他抓住重点,“难道耶拉兄弟,当初曾接触楚将军?” 他目光惊疑不定,难道这封通敌信笺,就在耶拉身上? “许兄弟,若这信笺在我身上,我还需要这般曲折迂回吗?”耶拉很无奈,若有信笺,他也不用折腾这么久了。 这是大实话,许驰方才也是太震惊了,话一出口后,就觉得不对。 “那……”他沉吟片刻,问:“耶拉兄弟,当时可有目睹楚将军?” “有。” 耶拉很肯定的说,这也就是他提起旧事的最终目的,“楚将军是来驰援的,当时守军已死伤过半,难以支应,他并无闲暇与旁人多接触。” 许驰颔首,情况紧急,谁也无心叙旧,自然提刀就杀。 “我本也以为,这信笺楚将军留在身上,但如今听许兄弟说来,却觉得不是。” 耶拉浓眉紧蹙,沉吟片刻说道:“细细分析,楚将军将信笺交予他人的可能性更大些。” 徐驰精神一振,“那耶拉兄弟,你可有线索?” “当时我就在城外,从楚将军出现,一直到城破我被分兵,我距离楚将军的位置都不远。” 耶拉一边仔细思索,便徐徐说话,“战场厮杀,本不容分神,且当时我方早处于劣势,楚将军并未接触过什么人。最起码,没闲暇掏信笺。” 许驰闻言不免大失所望,浓眉紧蹙,不过不等他说话,便听见对方又补充了一句,“只除了一人。” 他大喜,“何人?” “靖北侯。” 耶拉缓缓说出三个字,声音十分低哑,“是上一任靖北侯,许兄弟可有听说过他?” “当然!” 东宫女主人,太子妃纪氏,正是前任靖北侯纪宗庆嫡出长女,许驰怎可能不知道,“我们太子妃娘娘,正是纪侯爷亲女。” 耶拉缓了缓,才继续说下去,“若问当时楚将军接触过何人,且或有可能掏信笺的,我只见了一个纪侯爷。” “你说什么!” 许驰大惊失色,手一动直接打翻茶盏,他随意一抄,将将已滚下去的茶盏捞回来,扔在方几上,眼睛却紧紧盯住对面的人。 “耶拉兄弟,此言当真?” 耶拉缓缓点头,语气却笃定,“是。”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当年的松堡之役,城门一共被破过两次,第一次,就是楚立嵩抵达之前。 那时候的松堡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城破后,统帅纪宗庆为回援城内,勉强分兵。 虽城里城外万众一心,但无奈敌众我寡,又被分割开来,守军死伤大半,眼看难以支应了,就在这时候,楚立嵩援军终于赶到。 虽援军人数本来不算太多,又被伏击后折损不少,但好歹是一股不弱力量,暂时解了眼前松堡覆灭之急。 统帅纪宗庆浴血奋战数个昼夜,身上伤痕累累,还有一处伤及要害,他能继续支撑,全靠硬提起的一口气。 如今见了援军,心弦一松,那口气便散了,人也支撑不下去。 纪宗庆其实是认识楚立嵩的,两人志趣相投,私交甚笃,在对方倒向东宫之前,交往还是很频密的。 楚立嵩稍稍杀退敌军大将,回头一看,见老友身躯晃了晃,眼看就要从马上堕下。 他大惊,赶紧打马回头奔几步,将人搀扶住。 耶拉离得虽不远,但也不近,他看到楚立嵩与纪侯爷似乎说了两句话,随即,纪侯爷便昏迷过去了。 楚立嵩用身躯支撑住老友,赶紧安排人手,将对方抬回城中救治。 后面,纪宗庆被抬了回去,他的伤很重,一直到城外援军尽灭,城中守军也差不多全亡了,他才醒过来。 那时候,第二批援军已经到了,先前鞑靼收到哨马消息,匆匆带着搜寻到的战利品,已经离开。 “我想,若楚将军会交托信笺,必然会选择纪侯爷。”提起往事,耶拉的声音很沙哑,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将猜测说清楚。 原因无他,每个参战的大小军队,都会设立军医营。这地儿负责救治伤员,为大军提供最后一道保障后盾,历来是战时防守最重的地方之一。 松堡情况危急,诸如文牍室之类的地方早放了一把火,把重要卷宗尽数焚毁,并撤走防守人员,全部参与大战了。 只除了一个地方,防守依旧在的,且继续正常运转的,那就是军医营。这地儿若也被破,那恐怕守军援军都被敌人全歼了,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事实证明,由于军医营的选址,重兵防守等原因,它确实坚持到最后一刻了。即使城破了,这小块地方也没有失守,等来了第二批援军。 也是因此,纪宗庆睁眼后,还能强忍伤痛,撑着一口气回京城。 楚立嵩从戎数十载,战时防守惯例最清楚不过。当时纪宗庆要抬回军医营,他又那么凑巧与对方有接触,那么,他会不会以通敌信笺相托呢? “非常有可能!”许驰一拍高几,眸中异彩连连。 他们之前没有往这边想,是因为不清楚战场情况,根本无法分析。如今有了耶拉的存在,千头万绪整理开来,这条线索便相当明显。 “耶拉兄弟,我立即传信回京城,若猜测成真,想必此事不日会有大进展。” 许驰兴奋之下,忽略了若纪宗庆得了信笺,为何没有揭露此事呢?毕竟,他回京城三天后才咽的气。 耶拉却没忘,他本不愿靖北侯沾上一缕疑窦,但几番犹豫之后,他还是选择和盘托出。 他坚信纪侯爷忠君爱国,铁骨铮铮,若是信笺真在他手里却没交出,那必定另有隐情。 “许兄弟,纪侯爷忠勇,此事若是真,必有隐情。”虽皇太子英明,但耶拉还是忍不住强调了一遍。 “这是自然。” 身为东宫暗探头领,许驰知悉很多隐秘不说,甚至连皇太子对朝臣的观感,也能了解一二。 高煦在纪婉青嫁入东宫之前,就对纪宗庆十分赞赏,对方父子同时殉国,他扼腕痛心。 更甭提,娶妻之后。 许驰虽不知主子感情状况,以及夫妻相处情形,但从高煦偶然间的态度,还是能窥探一二的。 窥一斑而见全豹,因此现在他笑了笑,对耶拉说:“耶拉兄弟放心,我家太子妃娘娘,正是纪侯爷亲女,殿下对侯爷为人早了解颇深。” 此话有两个重点,然而许驰却先将太子妃放在前头了,这里头固然有他对女主子的尊敬在,但不经意间,却隐透高煦夫妻间感情甚笃。 毕竟,太子妃虽是太子妃,但东宫这些暗卫,却与后殿搭不上线的。身份上的特殊性,让他们无需俱怕前者。 由主见仆,反过来亦然。 耶拉立即意识到这一点,喜意在眸底一闪而过,须臾敛下,他抱拳郑重道:“接下来,就有劳许兄弟了。” 许驰应了一声,并说:“待有了进展,我会将消息传回王都,耶拉兄弟届时到此处便可获悉。”他返回京城的计划,并不会更改。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大,二人没再废话,耶拉告辞,而许驰立即写了密信。 次日离开王都之前,他先一步使用飞鸽传书之法,把密信传回去。 不论怎么一个武功盖世,人肯定没有鸽子飞得快的,许驰还在半途,密信便抵达高煦手里。 “若是纪侯爷得了信笺,为何他去世前,没有揭露此事呢?”说话的人,正是刚呈上密信的林阳。 他身处皇宫,常年辅助在主子身边,比之许驰,他要更清晰高煦是何等看重妻儿的。因此,林阳没有称纪宗庆为前靖北侯,而是纪侯爷。 不过,他这个问题,除了已去世的纪宗庆,恐怕没人能回答了。 “若真如此,里面大约另有隐情。” 高煦食指敲了敲桌案,他完全没对纪宗庆生疑,耶拉倒白担忧了。 他此刻思索的却是另一桩事,要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少不得查探纪宗庆身前接触过的人事,还有遗产,以便寻找信笺痕迹。 纪宗庆的私产,都给了两个女儿当陪嫁,想要查探也方便,不过却绝对越不过纪婉青的。 妻子月子还没坐满,高煦不愿惊动她,但这事儿越快越好,要是耽搁了时日,难保皇后那边不会摸过来。 毕竟,当年松堡幸存者,未必就只有一个耶拉。 轻敌从不是一件好事。 高煦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婉言相告,他将密信收入袖中,往后殿行去。 后殿。 纪婉青自诞下安哥儿之后,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再有几天时间,她就要出月子。 由于怀孕时期调理得当,坐月子也万分注意,她养得极好,脸颊丰润,红粉飞扬,精神头极好。 她早几日开始,就不再乐意窝在床榻上了,虽不出门,但在屋里走动还是有的。 高煦特地询问过刘太医,对方说适当活动一下也无妨,他也就随她去了。 纪婉青身材比从前丰腴,但远远够不上胖,胸臀丰润,腹部早平坦了不少。她站在黄铜大镜跟前,端详几眼,见里头佳人姿色妍丽,更添风韵,满意地点点头。 转身回到悠车旁,把刚睡醒的安哥儿抱起,她在软塌上落座,含笑与儿子说话。 快足月的安哥儿,早褪去出生时的红彤彤,变成一个白嫩小宝宝。他眼缝儿早不肿了,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看着十分机灵。 他也养得极好,本身又能吃能喝能睡,身形一转眼就由小胖变成中胖,腮帮子鼓了起来,映衬得下巴小巧玲珑。 “啊,咿呀!” 母亲跟他说话,他不时回应几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你说什么?娘没听懂呢。”纪婉青点了点儿子小鼻头,含笑问道。 这回安哥儿没出声,吐了一个奶泡泡,瘪了瘪嘴。 谁知奶泡“砰”一声碎了,他吓了一跳,猛瞪大了眼睛。 “娘的安儿不怕。” 纪婉青接过热帕子给儿子抹了小嘴儿,正搂着他温声轻哄,一抬头,却见何嬷嬷转过屏风进屋来了。 “嬷嬷,怎么了?” 方才她睡得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唤了何嬷嬷出去,不知是何事。 “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 何嬷嬷换了外衣才进门,如今又仔细擦了手,接过安哥儿,“娘娘还没出月子,不能抱小主子太久,不然日后容易手酸。” 絮叨几句,她才说起方才的事,“三姑娘要定亲了,帖子送了过来。” 何嬷嬷话里的三姑娘,正是纪婉青的堂妹,那个昔日欲霸占她闺阁朝霞院的纪婉姝,现任靖北侯的嫡长女。 “哦?” 纪婉青挑了挑眉,“是哪户人家?” 她这堂妹,本人不省心,父母同样爱出幺蛾子,当初闹出争夺纪宗庆私产事后,便宜没沾上,反而惹得一身膻。 反正在京城上层圈子中,二房的名声是臭了。这也直接导致,皇后打消了让儿子纳纪婉姝为侧妃的念头。 这般一来,纪婉姝是很难寻个好婆家了。 差的,二婶曹氏看不上;好一点的,人家看不上她女儿。现在纪宗贤也不为官,只挂着爵位,也给亲事带来极大掣肘。 千挑万选近一年,不得已,曹氏只能接受现实,放弃上层勋贵子弟,往下面扒拉。 这般又扒拉了几个月,终于从矮个子里选了个高个儿出来了。 “男家姓齐,在京城只能算中等人家,不过,却与安乐大长公主府有渊源。” 何嬷嬷话罢,纪婉青心念微转,“难道,是驸马家的子侄?” 安乐大长公主的驸马,正好姓齐。 大长公主自幼体弱,后来渐渐养好了些,却还是有些欠缺,御医早已直言,公主体质不适宜孕子,也极难怀上。 安乐大长公主本尊贵,又是先帝最看重的嫡妹,即便不能孕子,愿意“牺牲”子弟尚主的勋贵人家依旧不少。毕竟,本朝驸马身份,并不影响为官。 只不过,公主却不愿意选这些人家,她干脆就让先帝选个寒门子弟,也懒得看勋贵们的阿谀嘴脸。 先帝仔细扒拉几遍,选出了几个出身寒门的青年官员,有文有武,虽家世不显,但为人能干,样貌也不错。 安乐大长公主选了其中一个,这人名齐耀林,祖籍陕北,父亲是走镖的,自小学了一武艺,后投于军中,一步一步升上来,时任京营其中一个卫的副统领。 寒门子弟而言,他是其中佼佼者,父母都没了,下面仅一个弟弟,家里人口也简单。 齐耀林尚了主,与公主感情甚笃。他本身甚有能耐,又得了上面关照,二十余年过后,已是官至京卫副指挥使,拱卫整个京城。 他的弟弟则比较平庸,不过在哥嫂的关照下,也起来了,齐家现在京城也算中等人家。 “姑祖母怎么会愿意,让驸马侄儿娶纪婉姝。” 纪婉青皱了皱眉,不是她贬低这位堂妹,而是对方真扶不起来,迎进家门,大约将家无宁日了。 何嬷嬷一边哄着小主子,一边抽空回道:“这驸马清明,兄弟未必如此,况且那边再折腾,也折腾不到大长公主头上。” 那倒也是,哥哥明白,弟弟糊涂也不足为奇,就好像纪宗庆兄弟一般。 毕竟,纪婉姝好歹是侯门贵女,名头很能唬人。 纪婉青也就好奇一问,随后便丢开了手,“嬷嬷,你按规矩捡了贺礼,命人送过去便罢。” 双方早就撕破脸,二叔二婶帖子不得不送,她随意赐下贺礼面子情。反正太子妃出宫不易,她也正好坐着月子,连上门也不必了。 何嬷嬷应了,将哄睡的安哥儿放回主子身边,便下去张罗了。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高煦就回来了。 纪婉青刚在软塌躺下,侧身微笑看着儿子小脸,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诧异抬头,“殿下,今儿怎么这般早?” 高煦应了一声,抬手挥退屋中所有宫人嬷嬷,挨着妻子坐下,并熟练把儿子抱在怀中。 “青儿,孤有话与你说。” 他神色虽温和,但眸中隐带郑重之色,显然说的是正事,纪婉青立即坐起,正色问:“何事?” “事儿不大,只是通敌信笺一事有了新进展。” 高煦腾出一手搀扶她,并温声安抚几句,见妻子精神极好,才简单说了实情。 “耶拉原来是松堡之役的幸存将士,他获悉英国公之事后,便说,当年楚立嵩也有可能将信笺交给了同袍。” “他提出的一位将军,正是你的父亲。”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高煦说得非常简单,旨在知会妻子一声,以免扰了她调养身体。 只是纪婉青十分聪敏,立即抓住重点,“殿下是说,信笺很可能没有落到收殓者手里,而是楚将军在殉国之前,便交了出去。” “耶拉看见楚将军与我爹爹有过接触?” 耶拉此人,纪婉青有印象,之前高煦跟她说过,对方很可能楚立嵩或者父亲的部下,为了调查通敌一事,潜伏在鞑靼王都。 那么对方参与松堡一战就顺理成章,他大约是机缘巧合下没有牺牲,而是辗转到了鞑靼。 “耶拉就是楚将军附近吗?楚将军除了我爹爹以外,还接触过什么人?” 妻子问话句句都在关键之处,高煦眼见她反应正常,只认真分析,情绪并未过激,他放心之余,索性将密信取出递过去,并详细叙说一番。 纪婉青一边听夫君低声讲述,一边细细看着信笺。信中许驰说得很详尽,甚至连耶拉最后强调,纪宗庆忠君爱国,个中必然另有隐情的话,也如实记录下去了。 “耶拉在回城之前,看见与楚将军近距离接触过者,只有我爹爹一人?” 其实这事很正常,毕竟战场情况紧急,如非特殊情况,谁有闲暇凑在一起说其他。 “殿下,我爹爹对大周一片赤诚,请殿下明鉴。”说这话时,纪婉青一脸严肃,身体不禁绷紧。 在这一刻,她不单单是高煦的妻子,她还是靖北侯的女儿。 这个问题,其实方才她就已经意识到了。父亲若得了信笺,不可能不打开看看,既然看了,为何他没有揭露此事呢? 这难免会沾染一丝疑窦。 纪婉青这话,是替已去世的父亲对皇太子说的。 “孤知道。” 妻子的心思,高煦了然,他立即低声安抚,“孤都知道。” 纪宗庆为人,他即使在未大婚之前,都是给予高度肯定的,现在没有存疑,绝不仅仅因为对方是爱妻之父。 高煦一手抱着酣睡的安哥儿,腾出一只手来搂住妻子,轻拍了拍,“青儿,你父亲忠君爱国,孤从未生疑,你莫要多思多想。” “嗯。” 纪婉青绷紧的身躯软了下来,她父亲保家卫国,甚至为国捐躯,她不希望他遭遇丝毫质疑。 她仰脸看着高煦,他目光温和,只有关切,她可以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纪婉青了解自己的夫君,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哪怕再爱妻子,能说出这种话,少不得对父亲的肯定。 她眼眶无端有些发热,胸腔像是被什么反复翻搅着一般,十分难受。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让布料悄悄吸取了湿润。 “不许哭了,你还坐着月子,落泪容易落下病根。” 高煦声音一如既往低沉,但有几分急。他事前考虑再三,就是怕涉及纪宗庆,妻子情绪起伏过大,会影响身体调养,“这密信,该过几天再给你看。” “我没哭。” 纪婉青眨了眨眼眸,想宝宝,想身畔男人,努力将热意忍下。 她仰脸,对他展颜一笑。 夫君的心思她知道,往常他都是直接将密信给她,哪有话说一半才拿出来的。 纪婉青抬起一双莹白的纤手,捧着他的俊脸,啄了一口,“我不管了,好好养着,下面就交给你。” “嗯。” 很温馨,很缱绻,她眸中情丝,让高煦嗓音中多了隐隐缠绵,他一抬手,将人紧紧搂住。 妻子,儿子,都在抱得牢牢的。 夫妻温存良久,纪婉青才说起正事,“我父亲回京那几天,他的伤很重,昏迷的时间多,也就清醒过三次。” 当初纪宗庆回京三天,昏迷时间占大半,仅清醒过三次。头两次时间较短,最后一次则长些,他如果需要处理某些事务,大约会在这个时候。 但那已经是最后一天的半夜,当时姐妹二人年纪小,熬不住打了瞌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刚好错过了。 纪婉青黯然中夹杂着惋惜,高煦安慰,“这些事情,你爹爹若不想你们知悉,他还是会支开你们的。” 这是肯定的,寡妇弱女,知道太多有害无益,换了他是纪宗庆,也绝不可能透露。 “殿下说得对!” 纪婉青打起精神,“我的嫁妆,大部分都在京郊的庄子放着;至于妹妹那边,则是银票金银占大半,她基本都带到边城去了。话罢,她将京郊庄子地点详细讲了一遍。 “好,”高熙应了一声,“稍后孤便遣人过去。” 还有靖北侯府,也是需要查探一遍的,谨慎起见,哪怕现在侯府已经易主。 “啊,不!” 说起嫁妆,纪婉青陡然想起一事,她立即攒紧高煦的手,“殿下,我突然想起,我父母去世前,曾各给了两样物事我们姐妹,说是留作念想。” 没错,她想起的就是那本兵书与银簪子,母亲临终前说,是父亲留给她的。里头藏了金箔,当初纪婉青取出后,顺利接手父亲留下的暗探。 她从前以为,这就是父母遗物的奥秘所在,难道不仅仅如此? “殿下。” 纪婉青一颗心跳得厉害,“砰砰”声仿佛就响在耳边。 看着神情瞬间严肃起来的高煦,她急急道:“这两样物事,就放在我们屋子北边墙壁角落那个官皮箱子,我告诉何嬷嬷,让她取过来。” “青儿,让孤去。” 高煦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明悟,妻子连亲近的乳母也没提起,他按住她的手,“不过就在近旁,孤去即可。” 他将熟睡的儿子轻轻放下,立即折返正房,将官皮箱下层抽屉里那个黄花梨小箱子取了回来。 “青儿,可是这两样?” “正是。” 纪婉青熟练打开箱子,里面是两个扁平的匣子,一个装了那支半旧的银簪子,一个装了父亲用过的兵书。 “这装兵书的匣子,是后来我自己配上去的。当时母亲给我的,就这匣子装了簪子,还有这本兵书。” 纪婉青打开匣子,将簪子兵书取出来,“这兵书里头,父亲藏了金箔,记载了暗探名单还有联络方式。” 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夫妻间信任不够,她便将暗探秘密隐了下来。 如今情况不同了,夫妻亲密无间,信任值早抵达高峰;且最重要的,高煦已决定连根拔起纪后一党,一旦找出信笺,事成以后,这些人手的作用就不大了,绝大部分可以功成身退。 既然恰好碰上了,继续遮遮掩掩没意思,不如坦然铺开,杜绝夫妻生隙。 纪婉青头脑清明,做法很正确,对于妻子的绝对信任,作为夫君肯定心下熨帖的,高煦也不例外。 他此刻情绪起伏不大,只因夫妻互为一体,他潜意识觉得本该如此,妻子待他至诚,他亦如此。 只不过,用心呵护还是很有作用的,润物细无声,能为这种密不可分的情感,再添上一层巩固。 “殿下,你可看出了什么?” 纪婉青无暇分心太多,打开匣子以后,便仔仔细细将两样物事摸索了一遍,甚至连兵书也一页页捻过,内容亦浏览了一遍。 可惜,并无所获。 “难道并非如此?” 夫妻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纪婉青本怀了很大希望,如今难免有些泄气,她秀眉紧蹙,“爹爹给这两样物事,难道就仅藏了暗探名单?” 事实很可能是。 因为银簪子这玩意,体积有限,根本不可能藏下两封正常大小的信笺;而兵书也不厚,除了藏了金箔的封皮,里头内页是正常纸张,并无异常之处。 二人轮流翻找数遍,实在没有遗漏的地方。 “青儿莫要焦急,这信笺要紧,若真到了你爹爹手里,他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高煦到底历事多,虽暂无发现,他的神色也不见丝毫变化,反倒低声安慰妻子。 他没关注金箔,只认真看罢两样遗物,又捡起了那个装了银簪的匣子,仔细端详。 这是个半新不旧的扁长匣子,深褐色,正面雕刻了十二种花卉纹样,一格格的,占据了整个匣子正面。木料相当结实,不大,却沉沉地坠手得很,虽装了银簪子,但却不是个首饰匣子。 不怎么起眼,看着像是随手拿过来的。 高煦垂眸一寸寸看过,这匣子严丝合缝,又敲了敲,听声音很沉,瓷实得根本不让人怀疑它是空心的。 毫无疑点。 他放下匣子,安慰妻子,“你不是说,你爹爹安放私产的地方,是一个非常隐秘的地下密室吗?或许,信笺藏在那处亦未定。” “你还坐着月子,可不许焦虑。” 高煦板着脸很严肃,话也说得有道理,纪婉青只得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只能这样了,反正急了也没用。 她原本还想着,难道信笺在在纪婉湘那两样遗物里?但想想胞妹的性子,倒完全不认为父亲会这样做。 “我不管了,都交给你罢。” 纪婉青只得丢开手,整理好小箱子,随后扬声唤了何嬷嬷进屋。 “嬷嬷,殿下需要寻找一样物事,马上会遣人到郊外庄子一趟,你吩咐蒋金全力协助。” “老奴领命。” 何嬷嬷万分诧异,但一见主子神色,还是立即郑重应了。她一句没多问,福了身悄悄退下安排。 “殿下,我妹妹那边,我写封信稍提一下,你命人一起带了过去。” 那两样遗物是重点,虽希望不大,但也不能忽略。这般三管齐下,希望能尽快将信笺找出来。 “好,孤立即安排人过去。” 事不宜迟,纪婉青匆匆写了封短信,也没说明白,是含糊表示需要找一样物事,让妹妹配合东宫来人。 高煦将熟睡的儿子放回悠车里,拿了信,又仔细嘱咐妻子几句,才出门往前殿去了。 这事儿查着查着,居然查探到自己父亲头上了,纪婉青虽然对亲爹极有信心,但心情一时难免复杂。 她记挂着这件事,加上最近睡得多了一点不困,干脆搂着吃饱饭的儿子,一起等他爹爹回房了。 “怎么还不睡?”高煦转过屏风,正好对上两双黑琉璃般的眸子。 纪婉青没睡,搂着襁褓闻声看来,安哥儿襁褓向着这个方向,他也定定看着父亲。 一大一小眼神如出一辙,这场景很温馨,但也不妨碍高煦剑眉微蹙。 “不是说了,安儿让乳母伺候着即可,你早些睡下不必等孤。” 小婴儿觉多,睡觉不分白天黑夜,晚上醒过来也是常事。因此他特地吩咐过,晚间安哥儿醒了,乳母多注意劝哄,不得打搅妻子休息。 睡眠对调养身体很重要,高煦详细询问过太医,又整合过何嬷嬷等人的提议,给纪婉青制定了休息时间,天一黑就睡,不许熬夜。 他说话间,扫了屋中侍立的宫人嬷嬷一眼,眸光很是严厉。 “殿下,你莫要怪她们,这是我的主意。” 等他在身畔坐下,她蹭过去挨着,“我睡了快一个月了,睡不了这许多呢。” 这是真的,响午睡得长,晚上睡得早,早晨起得晚。刚生产后还好,时间一长,她哪里能睡得这么多? “那闭目养神也是好的。” 高煦见妻子脸色颇佳,也知道她的心思,没多纠缠这事,只等二人宽衣上床后,他才低声安慰,“青儿,这仔细查探耗时不短,有了进展孤立即告诉你,你莫要惦记着。” 纪婉青的嫁妆真的非常之多,那地下密室也非常大。这次涉及女主子的私产,由林阳亲自带人去查找,饶是这位见多识广的暗探首领,也不禁惊叹。 他委婉对主子表示,这很是需要一些时日。 高煦了然,他挑挑眉,只吩咐抓紧并仔细,便算过去了。 “看来我们安儿,日后要很是添一笔私产。” 妇人嫁妆,都是留给儿女的,即使皇后太后也不例外。他不可能惦记媳妇嫁妆,此刻打趣,目的是转移妻子注意力,好宽她的心。 夫君的心意,纪婉青自是知晓,她“嗯”了一声,随即说:“也是今儿刚知道这事,我才有些惦记的,大约明早睡醒就好多了。” 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高煦轻抚着她的背,“好。” 纪婉青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她不想夫君忙碌之余,还得多分神牵挂,遂努力调整心态,先将这事儿放到一边。 刚好,接下来她也有事情忙活,转移注意力就更容易了。 又过了数日,安哥儿就要满月,纪婉青的月子也坐满了。 儿子腊月中旬出生,现在已是正月十几,冬天过去,春天已经来了。 去年冬天不算太冷,春天来得也格外早,据何嬷嬷说,前几天冰雪就开始消融,树木也渐渐抽出新芽。 纪婉青感觉不深,因为外面虽温度上升不少,但耳房的地龙还是烧得旺旺的,唯恐两位主子沾染了寒意。 不但如此,前几日,后殿正房的地龙开始重点照顾了,宫人提着熏笼进去,把屋子熏得暖烘烘,不放过一丁点儿角落。 纪婉青母子,在安哥儿满月宴的前一天,打包搬回后殿正房,与相对狭小的耳房告别。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一座接一座的十二扇大围屏抬进来,围在大红廊道的另一边。每个一段距离,便放了一个大熏笼,炭盆里红萝炭燃得正旺,整个廊道暖烘烘的。 纪婉青出了耳房,并未看到一丝春色,却被抱着安哥儿的何嬷嬷连声催促,督促她赶紧回屋。 她很无奈,“嬷嬷,明日不就要出席满月宴吗?” 明日就正式出月子,也是安哥儿的满月宴。出了月子后,纪婉青已可以正常活动了,自家儿子的满月宴,她当然不会错过。 就差一天了,至于这么紧张嘛? “少一天也是少。” 何嬷嬷一边催促主子赶紧进门,一边絮絮叨叨,“娘娘生得顺利不知道,有些妇人,还得坐双月子才能养回来。” 乳母在这方面很固执,纪婉青连忙点头称是,才止住了她的滔滔不绝的势头。 进了后殿,往右手边行去。 内殿一切如常,跟她生产前并无两样,只是在床榻左手边腾出一块地方,安放了一个楠木悠车。 安哥儿有自己的屋子了,就在左稍间,刚好与父母内屋隔了一个明堂,很近。 按规矩,他晚间是要在自己屋子里睡的,由乳母嬷嬷宫人们伺候着。 高煦疼爱儿子,但这一点却没惯着,早已吩咐人安排下去了,夫妻屋里的悠车,是安哥儿午睡时用的。 自幼培养儿子独立性很重要,当然,他也有些其他顾忌。纪婉青身子恢复后,夫妻若敦伦,有安哥儿在屋里,总是很不方便的。 高煦某些隐晦心思,纪婉青不是不察觉,只是她没有反对。毕竟,儿子重要,夫君同样重要。 反正左稍间很近,安哥儿若啼哭,这边肯定能听到。 纪婉青仔细看过儿子的屋子,有悠车,有加了围栏的软塌,屋里没有尖锐物品,一切布置很妥当,她很满意。 嘱咐乳母们一番,一行人便转回内殿。 “嬷嬷,赶紧让人传热水!” 纪婉青迫不及待要狠狠洗涮一番,一个月只是擦身,虽然是天气冷,也很难熬。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馊馊的,也亏高煦天天下嘴,完事还一脸正经地表示,他没觉得有味儿,不是很自然吗? 何嬷嬷一脸无奈,天天擦得干净,虽与沐浴有差别,但真没到这地步。 不过自己奶大的主子自己知道,忒爱干净了些,她只能将安哥儿交个乳母,赶紧张罗去了。 大浴桶盛了热水七八分满,撒上花瓣香露,浴房蒸腾起氤氲的香雾。纪婉青跨步进了浴桶坐下,长长叹慰一声,太舒服了。 从头到脚,仔细洗过一遍,她揉搓得白皙肌肤发红,这才满意了。 娘亲洗干净了,接下来就轮到安哥儿。 何嬷嬷端来一个铜盆,仔细调较了水温,这才解了襁褓,伺候小主子梳洗。 也不知是不是洗三时有了阴影,反正安哥儿不大乐意洗澡。他被剥干净放进铜盆了,先是愣了愣,随即就瘪了瘪小嘴儿,想要哭鼻子了。 这场景经历过不少回,纪婉青也淡定了不少,她坐在软塌上,笑盈盈道:“安儿莫哭,洗干净可舒服了。” 舒不舒服不知道,反正这小子一泡眼泪含了片刻,到底是“哇”一声大哭出来了。 高煦傍晚回屋时,正房已恢复往昔,大红灯笼高挂廊下,昏黄的的烛光映在窗棂子,与从前并无二致。 他微笑。 恰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婴啼响起。 是安哥儿,这小子养得结实,哭声愈发有力气了,听得他老子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进了屋门。 撩起宝蓝色的软缎帘子一看,他不禁哑然失笑。 明晃晃的黄铜盆子盛了热水,里头放了一个白生生胖乎乎的小娃娃,他正手脚并用抗拒洗澡,哭声能把房梁上的灰尘震下来。 安哥儿养得极好,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一节节跟莲藕似的,力气也大,盆里的水哗啦哗啦溅出来,湿了几个嬷嬷一头一脸。 宫人嬷嬷们见高煦进来,忙要见礼,他摆摆手,“先给安儿沐浴。”这天儿虽暖和了些,但还是需要抓紧的。 “殿下,你看我们安儿。”纪婉青语气抱怨,实际隐含笑意。 她迎上来,亲手伺候高煦更衣,并替他解下束发金冠。 高煦微微俯身低头,一只大手虚虚搂着妻子的腰,他听了忙帮儿子说话,“安儿聪敏,不乐意就要说出来的。” 她听了好笑,嗔了他一眼。 何嬷嬷手脚利索,三两下给洗干净了,安哥儿重新裹了襁褓,躺在父亲怀里,委委屈屈地瘪着嘴儿。 “好了,莫要哭了。” 高煦亲了亲香喷喷的儿子,腾出一只手,搂着同样香喷喷的妻子,温声哄着。 “啊!”安哥儿没听懂,不过不妨碍他发表意见。 “这小子。”纪婉青刮了刮儿子小脸。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待吃过晚膳消了食,夫妻一起将儿子送到新屋子里,这才回屋歇下。 虽然还不能敦伦,但高煦还是搂着妻子亲香了许久,好不容易,二人气喘吁吁分开,他抚摸着她的背,温声道:“明日满月宴,孤已安排妥当,你如往常一般即可,无需担忧。” “好。” 纪婉青对夫君能耐毫不存疑,侧脸在他怀里蹭了蹭,应了一声。 他掖了掖被角,“睡吧。” 安哥儿是皇长孙,太子嫡子,满月又不同洗三,当然大肆庆贺。 昌平帝早已下了旨,满月宴设在太和殿,遍邀朝中文武,勋贵宗室赴宴。 亲儿子的满月宴,高煦夫妻当然不会怠慢,次日天未亮,二人便起了,各自整装。 纪婉青的衣裳首饰,昨日便选好了,是一袭大红色底色明黄镶边的蜀锦宫裙,上绣了栩栩如生的飞凤纹样;首饰则是一整套嵌红宝凤凰展翅赤金头面,宝光璀璨。 她乌黑如绸的秀发梳起,挽了一个望仙九鬟髻,把一整套红宝头面戴上,换了衣裙,侧头往大铜镜方向端详。 佳人华服,这一身美则美矣,可惜很沉重。纪婉青轻松了一整年,一时有几分不适应。 不过,自小的贵女教育很成功,她举止从容,气定神闲。 这样可以了。 纪婉青收回视线,转出楠木大屏风。 高煦已经着装完毕了,正搂着儿子坐在软塌上,垂目低语。温声看来,他站起一笑,“很好。” 妻子丰腴了些许,与从前相比各有千秋,不过看她神采奕奕,他自欢喜。 时间不早了,高煦把怀里的安哥儿交给何嬷嬷抱着,细细嘱咐几句,与纪婉青携手出门,登上轿舆往太和殿而去。 这次林阳也去,他跟上次一样,领着一干手下伪装成太监,紧紧护着安哥儿的轿舆。 “皇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离得远远的,传唱太监见了,忙高声传唱。 殿中已满满当当,除了帝后及太子夫妇,其他人都早早候着了,一听见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响起,立即离席恭迎。 “诸位无需多礼,快快起罢。” 说话的是高煦,他与人前一贯表现温和,无懈可击,只是与在妻儿面前时相比,终究还是有些许差别。 玉阶通往殿门之处,空出了一大片矩形地方,将男女分割两边,男席在东,女席在西。 太子妃的位置,正在女席最上首之处,纪婉青领着抱了安哥儿的何嬷嬷等人,往那边行去落座。 旁边就是安乐大长公主,公主探头看了看襁褓,微笑与她说了几句。 再后面一点,就是魏王妃的座位。她这回倒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了,可惜,大家都知道她不能出席。 纪婉青淡淡收回视线,皇后作的孽,怪不得旁人。 很多人用余光不动声色瞥了瞥这边,目光有好奇,更多的是艳羡。 古代女子相对弱势,不得不说,诞下皇长孙的太子妃,底气比以前足上太多。 举个例子,即便皇后是名义上的婆母,现在也不能轻易磨搓她。有太子有儿子撑腰,诸如从前用炭火的这种粗暴手段,现在已经不适用了。 皇家母以子贵,不是一句假话。 纪婉青对这些隐晦视线也不在意,反正基本上没有不怀好意的。 夫妻落座不多时,昌平帝与皇后便驾到了。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高煦纪婉青各领男女席上诸人,出列迎接圣驾。 大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挲声,还有脚步声。不多时,玉阶之上便传来昌平帝的声音,“诸位爱卿请起。” “东宫诞下嫡子,今日适逢弥月之喜,稍后,朕且与诸卿畅饮几樽。” 今日大喜,皇帝的声音听着也很高兴,话罢,他看向纪婉青方向。 正确的是,看向她身畔的襁褓。 乾清宫总管太监孙进忠知机,忙快步下来,引抱着皇长孙的何嬷嬷,往玉阶上行去。 古人成婚早,三十岁出头当祖父的大有人在。昌平帝年已四旬有余,这还是头一次得了孙子,虽有种种顾忌,但老实说,他对这孩子还是甚有好感的。 他没抱孩子,却就着何嬷嬷的手看了片刻,安哥儿白白胖胖,闭着眼睛睡得真香。 “好,很好!” 皇帝心情愉悦,顺便褒奖了太子妃几句,说孩子养得很好,要再接再厉。 纪婉青忙站起敛衽谢恩,回席时,余光往玉阶上扫了眼,刚好看见上首皇后略显僵硬的笑脸。 一再吃瘪,安哥儿还养得非常好,饶是皇后面子功夫了得,这一瞬间,也不禁显了痕迹。 纪婉青暗哼一声。 她微微侧头,给何嬷嬷使了个眼色。 何嬷嬷心领神会,立即抱着襁褓,往一侧的小偏殿行去,林阳等人紧紧护在左右。 这么小一个婴孩,不适宜待在人多嘈杂的地方太久,休憩的地方早安排好了,上面孙进忠见状,也立即命心腹引路并护送。 有皇帝的重视,其实并不需要高煦费心太多的,不过他是安哥儿亲爹,不再次布置一番,他不放心。 皇长孙离开后,大家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大殿觥筹交错,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昌平帝高兴,太子夫妻也高兴,朝中保皇党们也非常欣喜,剩下的当然不会不捧场。 皇后眸底阴霾越发深沉,偏还有个丽妃及容妃,瞅准机会落井下石,你一言我一句,听着绵绵软软,实则使劲戳对方心窝子。 话题甚至牵扯到魏王妃,丽妃面上关切,实则暗讽,“皇后娘娘,不知魏王妃如何了,近日可有好些。” 她柳眉轻蹙,不无忧郁地叹息,“我们魏王,今年也快二十了吧?” 丽妃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遍女席大部分地方,皇帝肯定也听到的,不过他充耳不闻,只继续饮宴。 皇后脸黑了青,青了黑,偏不敢发作扫了昌平帝兴致,只得咬牙苦忍,半响挤出一句,“她身体已渐安,不劳丽妃挂心。” 纪婉青不喝酒水,只随意捡了两筷子菜,冷眼旁观,只当看戏。 这戏倒看得挺好的,丽妃见皇帝不吭声,微微一笑,就要乘胜追击,“皇后娘娘此言差矣。” 她少了顾忌,说话的声音大了些,甚至连男席前排也隐隐听见,不少人不动声色看过来。 “我等自是关怀魏王的,见魏王妃不易……” 丽妃一笑,继续绵里藏针,不想,她话到一般,却被人突兀打断。 “启禀陛下!” 一声尖利的太监传禀声,打断了太和殿的兴高采烈,众人惊疑不定,立即闻声望去。 只见一个御前太监服饰的宦官连爬带滚,冲进了大殿,后面紧跟了个一脸一身尘土的驿使。 驿使形象很狼狈,嘴唇还干裂出血,高煦一见此人身影出现,瞳仁当即一缩。 果然,对方一脚跨入大殿,已举起右手,高呼道:“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鞑靼昨日突袭蓟州,数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蓟州危矣!”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京城这个地方,地缘环境十分特殊,西北东方向被太行、燕山屏蔽,形成一道天然防线。南边则是坦荡无际的平原,对于大周朝而言,此地是抵御游牧骑兵南下的咽喉之地。 于是,大周高氏太祖,毫不犹豫定都此处。 他的决定很正确,此后,长城不断被加强巩固,大周朝北方防御力量愈发坚实。即便鞑靼虎视眈眈多代,依旧无法踏足广阔无垠的中原分毫。 然而,优势明显之余,弊端也是有一些的。 京城太接近北疆边境,一旦被攻破雄关,很容易就直奔天子脚下。 所以,辽阳、蓟州,还有宣府大同等边城,防守尤为重要。 “父皇,朝廷应立即增兵蓟州,抵御鞑靼。” 那驿使筋疲力尽,高高举起军报,拼命喊了一嗓子,人便“砰”一声倒地昏迷。 欢乐祥和的气氛早戛然而止,殿中诸人个个悬心,高煦一凛,立即站起对昌平帝道:“蓟州兵力与敌军相距悬殊,若是增援不及,恐有破关之危。” 由于耶拉提供情报,东宫早在去年冬季,便获悉鞑靼暗自调遣兵马粮草,意欲再次南下侵袭大周的消息。 后面许驰留在王都,协同耶拉,二人摸索种种痕迹,最后得出结论,鞑靼已准备停当,大战很可就在明年。 鞑靼是苦寒之地,游牧民族不擅耕种冶炼,他们欲得到粮食铁器,只能南下掠夺。冬季,风雪肆虐,往往是他们最艰难的季节,粮食吃尽,自然蠢蠢欲动。 高煦下了判断,敌方兴兵,应在明年初春。 哪怕今年春季来得早些,他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当然,兵力防御,他也部署了。 虽东宫绝不能碰触这些要塞雄关,但好在渗透北边军方多年,成效也是不小的。 高煦悄悄下令,霍川等人暗中配合,北方几处雄关都不同程度增加了兵力;粮草也在库,只待一声令下即可运往前线。 但问题是,这次鞑靼的新可汗,并没有按常理出牌。 由于这些要塞地处险要,又修筑了高大城墙,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两厢权衡之下,同时攻击两个或三个点,分散大周防线的兵力,突破雄关的可能性更大。 因此,以往一百多年来,鞑靼进犯只要兵力充足,基本都会采用这个策略的。 大周兵力是有一个总数的,休战状态时,要么重点防守,要么分散防御,不能两全其美。 鉴于鞑靼以往的战术,很自然的,高煦采用了分散防御之法。 只是没想到,这新可汗却不按常理出牌。他舍弃了自己的优势,集中潜伏在宣府、大同等地附近的兵马,数十万之众突袭蓟州。 这几个地方距离并不远,对方有心遮掩之下,大周未能提前收到信报。 鞑靼南侵来势汹汹。 不过,大周也不是毫无应对之法。 这些雄关城高池深,抵御敌寇能力充裕,只要增援及时,蓟州吃紧局面,顷刻可解。 这也是大周没有扩招兵丁的根本原因。毕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还得考虑养兵的粮饷问题,负担不能过重。 “老臣附议,请陛下立即下旨。” 说话的是内阁首辅王瑞珩,皇太子话音刚落,他立即站起拱手附议。 “老臣附议。” “微臣附议。” …… 女席这边屏气凝神,男席那边一个接一个出列,纷纷请求皇帝立即下旨。 “诸卿所言甚是。” 昌平帝不待所有人说完,便出言打断,他紧接着又问:“不知诸位爱卿,有何增援良策?” 说话间,他将视线投向男席首位的太子。 方才这短短瞬间,高煦已快速思索了一遍,闻言也不迟疑,立即便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应立即自京营抽出十万兵丁,再从大宁、保定等地调遣班军十万。” “共二十万大军,立即前往蓟州增援,可由大将张为胜率领。” 大战刚刚开始,敌军策略未明,为防鞑靼虚晃一枪,宣府大同等边城的兵力不可以轻动,只能就近从其他地方调遣。 “太子所言甚是。” 昌平帝虽有种种不如人意的地方,但好歹有一个好处,他不是不了解自己的斤两,同时,他还很明白太子的能耐。 若是事情不紧急,他不介意乾纲独断,但事关屁股下龙椅的稳固程度,他不敢含糊,因此立即采纳了高煦的意见,颁下圣旨,“来人,立即传旨。” “京营十五卫立即整装,再连同大宁、保定班军十五卫,由张为胜统帅,立即出发增援蓟州,不得有误。” 张为胜,是中立保皇党,因此皇帝旨意下得很痛快。 而这人恰好回京述职,参与皇长孙满月宴,刚好就在大殿中,闻言立即出列领旨。 “臣领旨。” 话罢,他匆匆出宫,前往京营点兵去了。 到了这里,满月宴便散了。 皇帝太子及一干重臣,转移到御书房议事。纪婉青则领了儿子,出了太和殿,折返清宁宫。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即便安哥儿满月宴虎头蛇尾,也没什么好说的。战争总是让人心情沉重,消息传开,整个后殿气氛难免稍显压抑。 纪婉青嘱咐乳母好生照顾熟睡的儿子,更衣梳洗,换了一身轻便家常服,许驰的消息便来了。 许驰前日傍晚抵达京城,立即接手了查探纪婉青京郊的任务。由于这差事的特殊性,他每天都会将进度分别禀报两位主子。 高煦未归,于是,他只能先禀报太子妃。 纪婉青颔首,“嬷嬷,你转告许统领,他们辛苦了。” 涉及父兄大仇,她当然关注此事,但此刻于东宫而言,最要紧,反而是蓟州战事。 午时前满月宴就散了,现在已暮色四合,高煦依旧未归,她难免分神牵挂。 何嬷嬷劝道:“娘娘,您先用膳罢,殿下大约要晚些才回来。” 帮不上忙,总不能扯后腿的,纪婉青知道照顾好自己与安哥儿,不让夫君分心,才是最好的。 她用了晚膳,又坐了一个时辰,喂饱了儿子,高煦还未见人,她只得在乳母劝说下,先睡下了。 皇帝的旨意虽然下了,京营立即动了起来,十万大军已星夜兼程,往蓟州方向赶去。 但这是还没完,御书房中,君臣还得商议另外十万大军的调遣,该具体落实到班军的哪些卫所。 结果出来后,旨意出了京,高煦等人还得商议粮草运送,判断战事后续发展,及作出种种应对策略。 一直到了深夜,他才折返清宁宫。 高煦还未能休息,下了轿舆,他快步往外书房行去。 林阳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一见主子进门,立即将密信呈上。 “启禀殿下,鞑靼方耶拉来信。” 鞑靼可汗悄悄下了突袭蓟州的命令后,战争打响,同时他点了王都一半守军,火速奔往前线。 这个时候,可汗袭击大周的消息,便不算隐秘了。 耶拉正在奔赴前线的队伍中,他在出发前找了机会,以暗号将情报送出。 鞑靼王都距离京城,比蓟州远了不少,八百里加急速度也不慢,因此,这密信是与军报差不多时候到的。 林阳对照暗号翻译完毕,等主子回宫,才能将原件与翻译件一并呈上。 高煦一目十行看罢,只说:“告诉他,即便无奈手染同袍鲜血,亦是为国尽忠。他今日之举,只为挽救更多大周军民的性命,不必心存顾忌。” 面对同胞,绝不同于砍杀敌人,毫无顾忌。因此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暗牒,头一个需要克服的困难,就是这个。 耶拉这位置更是这般,他若露出丝毫破绽,很容易就前功尽弃并赔上小命。 其实对于类似的话,林阳很熟悉,因为东宫培训暗牒时,也是会反复强调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此刻诧异。主子是皇太子,耶拉就算潜伏得再深,也不过是个外编暗牒,这实在是太看重了些。 “属下领命。” 只是林阳却不废话,立即利落应是,先告退匆匆出门,先抓紧传了信再说。 高煦捻起密信,置于烛火上焚毁。 其实,他之所以特地嘱咐,全因之前心中猜测。 若耶拉真是纪明铮,爱屋及乌,他希望对方平安归来,自不吝啬多说一句。 密信燃尽,手一松,灰烬落地。 高煦并没在此事分神太久,还有很多公私要务等着他处理,伏案疾笔,一道道命令自外书房发出,直到亥时过半,才堪堪停下。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后殿行去。 高煦先看了看安哥儿,这小子睡得香甜,乳母嬷嬷们精神抖擞,认真当差,他满意回屋。 纪婉青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心有所感,睁开眼,便将高煦眸光柔和的黑眸。 他进了屋,第一时间先撩起锦帐,看看妻子歇得可好。 “孤惊着你了?” 高煦动作很轻,却没想到刚俯身,纪婉青便醒了,他有些懊恼。 “没呢,我今儿觉轻,自个儿醒了。”至于为什么睡不安稳,夫妻都明白,也无需多提。 “京营调拨的增援大军,响午便出发,沿路汇合各地班军,蓟州距离京城百余里,急行军一日可至。” 高煦简单叙说,也免了妻子担忧,“蓟州城城高池深,即便没有增援补给,也能坚守至少两月。” “等张为胜大军至,蓟州之危顷刻可解。” 他给妻子掖了掖被角,温声道:“你莫要起了,孤洗漱便回来。” 纪婉青心安了不少,等了高煦梳洗宽衣后,他上榻搂着她,“歇了吧。” “嗯,殿下快睡了吧” 明日肯定又得早起上朝,她刚才瞥一眼滴漏,现在已经子时过半了,忙连声催促他阖目休息。 夫妻相拥而眠,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是隔日早上,二人清醒得却比想象中还要早。 他们是被惊醒的。 不过寅正时分,高煦睡下不过一个多时辰,天还黑沉沉的,清宁宫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须臾,张德海连爬带滚冲进内殿,急慌慌道:“殿下!殿下!” 高煦早在来人接近后殿时,就倏地睁开双眼,他顾不上安抚被惊醒的妻子,翻身坐起,沉声问道:“何事?” “殿下,林阳来报,刚刚有八百里加急军报抵达宫门。说是……”张德海声音发颤。 “说是昨日入夜时分,蓟州城被敌军所破,敌军长驱直入,已逼向京城!” “什么?” 高煦此一惊非同小可,饶是一贯喜怒不行于色的他,撩起锦帐时,也带翻了小几上的暖笼。 暖笼连同里面的小瓷壶落地,“噼啪”一声粉碎,温水溅了一地,可惜现在已无人顾忌这些。 极其坚固的一座蓟州城,怎一日就被鞑靼攻破? “青儿,孤得先出去一趟。” 高煦来不及回身安抚妻子,一边披衣一边匆匆往外行去,一行人很快出了后殿。 “娘娘,老奴伺候您歇下?” 城破的消息如飓风刮过,让人心惴惴不安,但何嬷嬷依旧强打精神,打算上前伺候主子躺下,“现在不过寅时。” “不,我不睡了。” 曾经身为武将的家眷,纪婉青对战事格外敏感。如今成了太子妃,身份又添一层,这好端端城池被破,她如何能睡得着。 刚起身换了衣裳,就听见左稍间安哥儿啼哭声起,她勉强定了定神,“把安儿抱过来吧。” 有儿子分神,也免了胡思乱想。 纪婉青知道,照顾好自己与儿子,让夫君无后顾之忧,就是能帮的最大忙。但理智始终无法尽数控制情绪,她仍有些坐不住,喂饱了安哥儿,又哄睡了他,她不得不找些事情来做,好分散分散注意力。 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侧屋角,那里有个填漆官皮箱子。 她眸光定了定,最终将儿子交给何嬷嬷,挥退了屋中所有宫人嬷嬷。 那个官皮箱子最下层,放着父母留给她的那两样遗物,纪婉青又把它们翻出来了。 银簪子、兵书,还有那个装簪子的木匣,并排摆在罗汉榻上的小炕几。 她对着这几样东西苦思冥想。 这几日,她不是第一次将它们取出来了,她始终怀疑,信笺就藏在里头。 作为纪宗庆心爱的女儿,纪婉青对父亲为人,其实是很了解的。他若有要紧物事给她,绝不会放在她百般寻摸,都找不到的地方。 最有可能的,其实还是这三样物事。 可是在哪里呢? 纪婉青再次将这几样东西细细摸索一边,甚至连装订兵书的线绳都解了开来。 很可惜,结果一无所获。 她微微苦笑,转移注意力成功了,可惜结果依旧让人难以开怀。 不得已,纪婉青揉了揉眉心后,只能再次动手,打算将这些物事收好。 正在这时候,门帘外却传来何嬷嬷的声音,“娘娘。” “嬷嬷,何事?” 纪婉青吩咐过,无要事不得打搅,乳母是个很守规矩且有分寸的人,她一怔之后,立即扬声问话。 何嬷嬷声音很郑重,“方才许统领来报,说是蒋金有信笺交给娘娘。” “署名是侯爷的,蒋金嘱咐许统领,一定要亲自交到娘娘手上。”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纪婉青闻言震惊,能让何嬷嬷称为“侯爷”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父亲纪宗庆。 她父亲生前留有信笺给她? 蒋金是父亲生前心腹,信任到能将私产相托的地步,若生前有其他要事安排,一并嘱咐,并不为奇。 她震惊过后,心脏狂跳,下意识扫了炕几上的三样遗物一眼。 几乎是直觉,纪婉青立即认为,父亲留的信与皇后通敌证据,两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快速收拾收拾炕几,匆匆出门,往前殿而去。 许驰虽偶尔伪装太监进宫,但不可否认,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在后殿召见对方并不合适,纪婉青便选择前殿一个视野开阔的小花厅。 花厅的隔扇门,以及两侧窗扇,悉数打开。前殿的太监宫人虽退地远远的,但依旧能将花厅内情景一目了然。 纪婉青屏退簇拥在身畔的宫人嬷嬷,独身入内。 许驰也不废话,立即见礼,并将两封信呈上。 “启禀娘娘,这是蒋金今日早晨交给属下的,他说,这是纪侯爷临终亲笔所书,一封是给娘娘,而另一份则是给殿下。” “据蒋金所言,纪侯爷当时反复嘱咐,这信笺需等五年之后,才能分别交给娘娘与殿下。但蒋金见属下等人,连日来在密室不断翻找,这才提前一年,将信笺取出。” 纪婉青心跳加速,立即伸手将案上信笺接过,定睛一看。 这两封信封皮并不新,看着有几年时间,但保存却极为完好。其中一封写了“婉青吾儿亲启”;而另一封则正式很多,上书“皇太子殿下钧启”。 四年前,纪婉青与高煦并无联系,纪宗庆却各给二人写了一封书信。 她心乱如麻,匆匆返回后殿,屏退诸仆,这才急不迫待将自己那封打开。 匆匆浏览一遍,纪婉青伏案痛哭,“爹爹,我的爹爹!” 纪婉青直觉没出错,纪宗庆写给她的那份书信,确实是有关通敌信笺一事的。 当年,楚立嵩眼尖,通敌信笺一落地,他立即发现了。大刀急挥,他同时一个俯身,利落将其抄起,揣进怀里。 很快杀出重围,大军迅速驰援松堡。 这一路上虽然急赶,但打开信笺这功夫还是有的。这么一看,援军被伏击的之谜立解,甚至连松堡被重兵围困数月也有了解释。 原来,竟是大周一方有人通敌,为首者,居然是坤宁宫皇后。 楚立嵩之怒可想而知。 但怒归怒,艰难局面却已形成,他预计此行凶险,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不畏惧战死,却唯恐这信笺就此湮灭,让皇后一党的叛国者逍遥法外。 但问题是,前面是松堡,后面则是再次紧追过来的鞑靼兵,即便现在派心腹携信离开,也很难成功。 楚立嵩心里揣着这事,扶住纪宗庆时,心中一动,立即探手入怀将信笺取出,闪电般塞进对方怀里。 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他也不解释,心念急闪之下,只说了一句,“若连我也战死,恐这回东宫要大伤元气。此时击溃坤宁宫,于东宫于大周,皆极为不利。” 纪宗庆没有机会再问,因为他听完这句话后,就伤重昏阙过去了。 他再次醒来时,楚立嵩已战死,他立即发现这是两封通敌信笺,通敌者分别是皇后以及临江侯。 对于堂兄与堂姐叛国,纪宗庆是极其愤怒的,他甚至来不及为战死的独子伤感太多,就必须强忍伤痛筹谋开来。 他强撑一口气折返京城,惦记妻女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此事。 楚立嵩临终话语之意,他其实很明白。 皇太子固然贤能英明,但终究年轻,他入朝仅仅三年,根基不算牢固。这回军方势力遭遇打击,对东宫影响是巨大的,皇太子很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并发展。 这时候的东宫,境况是最艰难的。皇帝十分忌惮太子,才一再抬举皇后母子,用以平衡东宫势力。 四皇子还未长成,坤宁宫暂时无法取代,昌平帝生性多疑,平衡一旦被打破,很容易就引发一连串不可预估的后果。 皇太子未必熬不过来,但不论是楚立嵩,还是纪宗庆,都不想冒这个险。 二人对皇太子很有信心,只要稍稍有一段发展时间,东宫便不可撼动,将立足不败之地。 因此,楚立嵩建议,先将通敌信笺按下,等这段时间过去后,再一举揭露。反正损失已造成,该为此谋取更好的结果。 为此,他甚至愿意暂时蒙受冤屈。 楚立嵩的想法不难懂,但事情到了纪宗庆这里,他想得更多。 他的伤已无法治好了,生命眼看到了尽头。 纪宗庆征战沙场多年,他不畏惧死亡,不过,他却害怕妻女孤苦伶仃,生存艰难。 他只要清醒,就思索这个问题,最终做出一个决定。 他决定,将这个揭露的期限,定为五年。 纪宗庆独子已经战死,膝下仅余一对爱女,他死后,孀妻弱女在世,恐怕多有不易。 他不得不为她们多多考量。 好吧,他其实很了解自己胞弟的德行,对于对方是否能照顾好侄女,持否定态度。 纪宗庆拜托了自己的老母亲,让后者多多留意,等女儿们出孝,给选两门好亲事。 何太夫人为人,身为儿子未必不知。但有妻子在,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个承诺在前头,他还是可以放心的。 至于为何将揭露通敌之事推迟,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避免皇帝赐婚。 为国捐躯,而后大义灭亲,纪宗庆即便死了,也必会受到朝廷大力褒奖。 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恩泽纪婉青姐妹。 皇帝要恩泽功臣遗下之女,最好的法子,当然是赐婚了。 选一个身份不低的宗室子弟,圣旨赐婚,表现了皇家对功臣的看重,为此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高功遗孤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这种赐婚面子光鲜亮丽,实际苦处多多。纪婉青姐妹说到底,也就个丧父之女而已,侯府易了主,实际已没了娘家依靠。 宗室亲王郡王家的子弟,身份高贵,明面固然会供着这个赐婚下来的妻子,但他心头气儿未必会顺。 古代是男权社会,夫君心气一旦不顺,苦头只有自己能知道。 即便这方面问题侥幸没了,王府妻妾成群,关系复杂,纪宗庆也不希望女儿们置身其中苦熬。 大女儿聪敏,还能熬着。小女儿这性情这身体,根本熬不下去。届时有个万一,皇家高墙大院,孀妻根本无处说理去。 纪宗庆希望女儿们找个普通和善的人家,和乐一生。 五年后,女儿们肯定都出阁了,或许还生了外孙。届时,蒋金将一封书信给女儿,一封书信给东宫皇太子。 纪宗庆毫不怀疑皇太子能耐,到时东宫势力不可撼动,四皇子也长成了,到时候怎么抉择,就看殿下的选择。 而通敌信笺,他则放在大女儿的陪嫁中。 写给大女儿的书信,他仅拣选着说了一些,让她配合东宫来人;而写给皇太子的书信,他详细说明情况,请了罪,末尾,还恳切请求对方,护荫自己妻女一二。 有了取信笺的过程,皇太子观感应会更深刻一些。 好友东川侯王泽德的异常之处,纪宗庆隐隐有察觉,可惜他已垂死,根本无法再做出其余动作。 鉴于此,再加上当时仅凭皇后临江侯,恐怕很难完成通敌之事。他唯恐水底下面还有势力,若未能根除,孀妻弱女恐怕就是第一个打击报复的对象。 皇太子为人他算了解,对方接了这封信,得了通敌证据,他会护荫妻女的。 纪宗庆写了书信交给蒋金,命他五年后分别送予二人,若局势变化大,亦可斟酌行事。 蒋金隐隐察觉一些,见小主子嫁入东宫,现在她与皇太子连日来又命人翻找嫁妆,他犹豫了好些天,终于决定提前一年,将信笺送出。 强忍着伤痛,纪宗庆殚精竭虑,就是希望为国尽忠的同时,能多多为妻女筹谋一些。 纪婉青早已知晓前情后事,看罢父亲书信,立即心痛难忍,泪流满面。 她的母亲紧随父亲而去,祖母言而无信,叔婶更是不堪,终是负了爹爹一番爱女之心。 寂静的屋里,响起压抑的哭声,声音很低,却揪痛人心。亲自守在内屋门外的何嬷嬷忍了又忍,才按捺下来。 哭了良久,纪婉青终究抹干净了泪,将目光放在那三样遗物上。 没错,纪宗庆在信笺中,说明了证据所藏位置,正是那个貌似寻常的匣子,钥匙则是里头装着的那支银簪子。 这匣子挺坠手的,但看木料却并不名贵,轻敲上去声音异常瓷实,一点中空的迹象也没有。所以,当初夫妻二人,才把夹层的可行性排除了。 如今看来,这匣子恐怕也是件了不起的物事。 事实上,纪婉青猜测得不假。这匣子是纪祖父的战利品,被敌军大将妥善收藏着,他回来研究了很久,才发现端倪。这是一件藏密信的绝佳物事,刀劈不烂,水火不侵,后来传给儿子纪宗庆。 只是,现在确让她有些为难,这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却没发现锁孔。 纪婉青凝眉思索片刻,扫一眼那支银簪子,簪头是一丛梅花。她再瞥一眼匣子正面,其上雕刻了十二种花卉纹样,栩栩如生,一格格的,占据了整个匣面。 牡丹、秋菊,山茶、梅花等等应有尽有。 等等!梅花? 她心头一动,立即凝神看向那一小格子梅花图案。 上面的花纹,赫然与梅花簪头并无二致。 肯定就是这里了! 纪婉青大喜,立即执起簪子,把簪头对准匣子上的梅花图案,贴上去略一使劲。 只听见微微的“咯”一声轻响,本来严丝合缝的匣子,竟从匣盖侧面弹出一个抽屉。 抽屉很小,宽度长度与匣面一致,但非常矮,大约也就能放下两三封书信。 现在,这弹出的一小截抽屉上,露出了姜黄色的封皮,上面还有点点褐红血迹。 纪婉青立即拉开抽屉,取出书信,匆匆打开。 字迹清晰,这是一份非常正式的协议。左下首分别是皇后与鞑靼可汗的署名,上面端端正正用了皇后凤印,还有当年大王子的印鉴。 大印殷红刺目,她颤抖着手轻触了触。 就是她,就是这封书信,才导致自己父兄战死,幸福小家顷刻支离破碎。 纪婉青呼吸急促,忍了又忍,才,镇定下来,打开另一封信。 没错,这封是临江侯的。 事情太大,单凭口头承诺,鞑靼可汗肯定不干,他必须得到书面正式协议。 通敌证据终于到手了。 纪婉青勉强平复情绪后,立即通知许驰,让他可以停止查找。接下来,就是等待高煦回屋。 换了其他时候,恐怕她会打发人出去传话,但今儿不行,当前战况才是当务之急。 纪婉青焦急等待着,连儿子也不能专心关注,只一再吩咐何嬷嬷等人多多留神。 这般等着等着,出人意表的,高煦居然在午膳前回来了。 他一扫平日温润,面上竟隐有阴霾。 要知道,高煦是个很稳重的人,不提外面的伪装,他回到屋里,可从来不带情绪的。 纪婉青很诧异,不过不等她问出口,他便先一步发现妻子眼角微红。 “青儿,怎么回事?”高煦剑眉轻蹙。 “殿下。” 她也不多说,挥退屋中所有宫人嬷嬷,将信笺取出递过去,“殿下,通敌信笺找到了。” 话罢,她将许驰蒋金及取信笺过程说一遍。 “哦?” 高煦神情凝重几分,看罢两封通敌协议,确认无误,又看那两封纪宗庆遗信。 “殿下,我爹爹有楚将军嘱托,又考虑可朝中局势,这才打算把信笺延后揭露。”纪婉青不忘为父亲辩解。 “孤知道。” 纪宗庆给东宫的那封书信颇厚,详细讲明白他所有知道的一切,包括他与楚立嵩的考量。末了,就是请罪,以及恳切求皇太子殿下,护荫一下他遗下的妻女。 “当时东宫确实遭遇挫折,急需修整以及积蓄力量。” 楚立嵩二人的主张,也免了高煦知悉后的两难。毕竟他向来容不下这些,就算暂时忍下了,恐怕也憋得难受。 纪宗庆这延后的时间长了些,虽有私心,但并不影响大局。 高煦看一眼身畔爱妻,这点私心,如今看来,也是好的。 通敌证据已经到手了,东宫如今根深蒂固,不可撼动,照理说是可以将坤宁宫一党完全打垮。 只是,他看向妻子期盼的美眸,却低声道:“青儿,只是如今揭露真相之事,恐怕得缓一缓。” 提起这个,高煦俊脸再次染上阴霾,他冷冷地道:“蓟州城被破,陛下南狩,孤代天子亲征,魏王陈王自请领兵,现在并不能再生枝节。” “南狩?” 纪婉青只听说过西狩,前世清后期,八国联军攻陷京城,慈禧太后领着光绪,匆匆逃往陕西方向,为了掩盖难堪的逃窜,美其名为“西狩”。 她震惊,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要知道,大周朝繁荣昌盛,兵强马壮,远远不到那个地步啊! 高煦神色冰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蓟州,大周朝北疆门户,距离京城十分之近。若是被攻破,敌军要逼近京都,虽不说一路坦途,但这样的雄关是没有的了。 这样一座要塞,历来是重要防守据点之一,城池异常坚固,将士悍勇,怎么说一朝便被破关呢? 这得从鞑靼这边说起。 鞑靼觊觎中原,历史悠久,并为此努力了很多代人。 现任鞑靼可汗,以及他的父汗,都是人物,给大周北疆的压力是空前的。常有征伐不说,就是暂休养生息的时期,也不忘为之努力。 大周在鞑靼放有暗牒,反过来,鞑靼也如此。 蓟州虽十分警惕,但敌人百般努力之下,总有几条漏网之鱼的。 没错,不久前皇后被诓骗,配合鞑靼安插的细作虽被清除了,但之前还有零星老人潜伏了下来。 也是凑巧,蓟州被反复洗涮后,待再重新安排人时,有个老细作,十分幸运被放在了守城门处。 好消息接二连三,紧接着,又一个重要消息悄悄传回鞑靼王都。 潜伏在蓟州的细作,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疑点,统帅骆尉钧的身体,似乎出现了些问题。 骆尉钧年近七旬,是大周著名的老将。他年纪虽大,但身体康健十分悍勇,不逊壮年大将,谋略过人,且战争经验十分丰富。 他现已历经三朝,忠心耿耿,是中立保皇党的代表人物,因此昌平帝让他镇守蓟州,这个大周北方重要门户之一。 但人年纪大了,总有渐渐衰老的时候,就在去年,骆尉钧发现自己偶尔会晕眩,眼前发黑,要一小会功夫才能恢复。 战场瞬息万变,耽误些许时候,很可能就会引发严重后果。他不是恋权的人,立即悄悄上可一道告老密折,提出让皇帝另选人替代,好让他退下来。 骆尉钧干脆利落,但却让昌平帝犯了难。 要知道,这些边城十分要紧,守将手掌重兵,距离京城也不远,皇帝生性多疑,要重新选一个人,谈何容易。 关键骆尉钧还特地表示,他的儿孙平庸,能耐不足,不能委此重任。 这般犹豫不决,一眨眼,冬去春来了。 骆尉钧晕眩的症状愈发严重,甚至常炸裂般的头痛感,不得已,只能再上一道密折,说明自己的情况。 不过,皇帝的旨意暂时还没下来,他依旧未能卸下职务。 然而,作为一个相当负责任的统帅,军务繁忙之余只要他能分身,每日必会上城墙一趟,仔细巡视防务。 日前,骆尉钧巡察防务时,那晕眩又来了,不得已,他稍稍停顿脚步,等它过去。 然而,就是这么凑巧。他这脚步略顿,微微闭目的情况,却被一个鞑靼暗牒收入眼底。 骆尉钧治军很严,每旬都排查一次细作。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多年下来,总会有少许漏网之鱼。 这些暗牒职位不高,最多就是个伍长,但不得不说,他们能在严格排查下潜伏下来,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暗牒不但擅长探听消息,他甚至还知晓不少医理,一见骆尉钧停顿,就立即察觉有异。 他不动声色观察一番,见对方红光满面尤胜旧日,不禁心下一动。 骆尉钧从戎五十载,军旅生涯难免让他举止粗豪,生平最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结合他的年纪,再加上他此刻脸色与症状。 暗牒大胆做出一个判断,对方莫不是肝阳上亢? 所谓肝阳上亢,其实就是高血压,治疗不到位,很容易猝死的。 这人还真是猜对了,骆尉钧让军医诊治过,可惜效果并不算好,加上目前准备交接防务,他根本没空停下来好好休息治疗。 暗牒胆大心细,仔细考量一番,觉得猜测很可能是真的。他知道已方近期意欲攻打大周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立即将消息传回去。 鞑靼可汗连夜召来医士,仔细询问这种病症,最后当场决定,立即突袭蓟州。 守城门处那个鞑靼细作,趁不备药倒了附近同伍军士,再协同扑上来掩护的同僚,在身中数箭的情况下,硬是把城门打开了道缝隙。 城门这么一开,早有准备的鞑靼前锋立即攻进来。 本来,蓟州好歹兵强马壮,城门地方有限,进来的鞑靼先头部队只有一小撮,立即打出去也不是不行的。 只可惜,统帅骆尉钧大怒之下,竟眼前一黑,立即倒地。 他猝死了。 蓟州上层不可避免引发骚动,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错过短短一瞬,影响可以很大。 鞑靼牺牲了先头部队,终于彻底攻破了蓟州城门,敌众我寡,大周这边虽奋勇反抗,但最终还是丢了城池。 机会稍纵即逝,鞑靼大军流水般涌入后,随即马不停蹄,挥军向西南方,直逼京城。 八百里军报寅时进城,昌平帝是头一个知道的,瞬间成了惊弓之鸟。 虽蓟州就在京城左腋,距离十分近,急行军一日可至,沿途也无太多天险可依,但张伟胜增援大军已往那边去了。 且京营还剩二十万大军,大宁山东等地也有班军卫所,召集起来是数十万之众,更甭提,还有本来镇守宣府大同这些要塞的驻军了。 总而言之,这场眼皮子底下的大战,说危险有,但说安全的话,也不是没有保障。 可惜昌平帝悚了。 他当皇子时并不起眼,甚至曾经在敌方细作手里吃过亏,又非常惜命,因此,每每敌军大举进犯且大周处于劣势时,他总会很容易想起前朝那两个被活捉的倒霉皇帝。 正当昌平帝异常焦虑时,他的宠臣伍庆同来了。 朝会卯时开始,但作为臣子,总要提早过来候着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进宫门时,其实已经有朝臣等着并看到了。 看那一身狼狈的驿使,这很可能是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旁人只能焦虑,但伍庆同作为皇帝宠臣,他却能悄悄摸到乾清宫外,求见昌平帝。 昌平帝立即召见了他。 伍庆同拍马屁献美女挺能的,只是一旦遭遇这种事,他比皇帝还慌,惊恐之下,他脱口而出,“陛下,不若您南狩前往金陵。” 金陵,是陪都。 高氏祖籍金陵,太祖打了江山后,虽由于战略原因定都京城,但却把老家点为陪都。经过历代皇帝修筑,行宫、皇家园林等一应不缺。 至于“南狩”这个名词,却并非第一次出现。 譬如最近的一次,当初松堡之役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昌平帝就已经几次提出要南狩。 当初宣府松堡虽压力巨大,但到底没丢,高煦连同朝中重臣苦劝一番,才勉强让他打消了念头。 此一时彼一时也,这回,蓟州是真真切切被破了城,鞑靼数十万大军已经奔往京城方向了。 “南狩?” 昌平帝闻言,眼底迸发出一道光彩,立即道:“没错,你说的正好。” 他侧头吩咐孙进忠,“赶紧传朕口谕,朝会立即开始。 高煦是在赶往乾清宫时,接到朝会提前的消息,他剑眉立即紧紧蹙起。 但不管如何,现在只能改道。 他下了轿舆,匆匆进了大殿,里头朝臣都来得差不多了。大家面带忧色,低声交头接耳,显然也听说了有八百里加急军报之事。 并且,他们很清楚皇帝的尿性,对于朝会提前,皆有了不好的预感。 “殿下,不知朝会提前,所为何事?” 说话的是首辅王瑞珩,这老臣同样历经三朝,对龙椅上的皇帝了解不算浅。他眉心直跳,一见皇太子殿下出现,见了礼后立即凑上来了。 “昨夜蓟州城被破,鞑靼大军已往京城方向而来。”高煦低声说了,隐瞒没用,反正这事儿马上大家都知道。 他剑眉一直没有松开,是担心他那父皇又在关键时刻出幺蛾子。 王瑞珩大惊失色,只是不待他再说话,一声尖锐的太监传唱声响起,“皇上驾到!” 诸臣见礼罢,不待有人询问,昌平帝立即开口,“昨夜蓟州为鞑靼所破,诸爱卿,朕待天明即南狩金陵。” 他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这消息比蓟州被破震撼多了,王瑞珩捶足顿胸,他不顾君臣尊卑,厉声大喊道:“陛下不可!” “冀州城雄关虽破,但京城之前还有顺义,还有张为胜增援大军,陛下乃天子,正该坐镇京城,怎可轻易离开。” 又来了! 这位须发斑白的老臣浑身哆嗦,痛心疾首,即便蓟州不知因何被破,他亦始终坚信大周兵强马壮,绝不会让鞑靼逼近京城的。 这种关键时刻,皇帝正该坐镇京城,指挥战事,怎可一见己方处于下风,就立即弃了皇都逃跑? 这对全军士气,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微臣附议!” “老臣附议!” …… 以往少不了勾心斗角的的朝堂,如今万众一心,齐齐跪下,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甚至有情绪激动者,已经痛哭流涕。 只是昌平帝心意已决,不容丝毫更改,“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 惜命逃跑并非一件光彩事,皇帝颇有些恼羞成怒,他一拂衣袖,就要站立离去。 这时候,高煦早一步开口,“父皇请留步,儿臣有一事要禀。” 他对自己这位皇父很了解,冷着脸旁观了片刻,便已确定,这旨意是不会改的。他当机立断,不等昌平帝起身,便两步出列。 高煦声音沉稳,一字一句十分清晰,瞬间让闹哄哄的大殿安静下来。 “儿臣愿代父皇出征,请父王准许。” 昌平帝离京之事,对大周士气打击是致命的,既然已经不可挽回,那只能设法弥补。 皇太子代天子亲征,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高煦态度恭敬,但微垂的眼睑却掩了冷意,他对他这位父皇,真的失望透顶。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请陛下恩准。” 王瑞珩气愤过后,心头一阵苍凉,不过他到底久经宦场,须臾就开始尽最大努力,将损伤减至最低。 忠君爱国深烙心底,但皇太子是皇位继承人,他心悦诚服,此刻须为东宫、为大周争取最大利益。 “微臣附议!” “老臣附议!” 首辅开口后,一干中立保皇党纷纷附和。 “可也。” 昌平帝忌惮太子,这一点不假,但不得不说,他这儿子还是很孝顺,关键时刻很靠得住。 当然,他也很清楚自己这行为不好,只是他更珍惜自己的小命,但若能两全其美一些,就再好不过。 至于所谓军权声望这些,都远远及不上大周朝江山稳固来得重要。他是帝皇,还是父亲,在古代占据绝对的优势,届时回銮后再设法收回,也不是不行。 “今皇太子代朕亲征,即日出发。” “儿臣领旨。”高煦立即领了圣旨。 其实皇帝南下金陵后,这北方的军政要务,是必定会落在他手里的。只不过,能更名正言顺,才最有利于后事。 君臣父子之间的对话十分利索,顷刻间便定下一切,保皇党们固然略觉安慰,但侍立在一旁的陈王却心头一凛。 所谓代天子亲征,暂掌一切军政要务,这可不是说说就过去的。 暂时放出去,以后未必能要回来,陈王从不小觑他这位嫡长兄。 他扫一眼上首的皇帝,当机立断,立即出列,“儿臣愿领兵出征,为父皇分忧!” 魏王目光闪烁片刻,紧随其后出列,“儿臣亦如此,愿领兵出征,为父皇分忧!” 昌平帝心念一转,“好,朕都准了,你们二人,亦即日领兵迎敌。” 南狩的事情定下,他的心定了定,有二三两子参与也好的,利于分割权柄,他日回銮后更容易收回。 皇帝不肯久留,匆匆下来两道圣旨后,立即离开。 高煦扫了魏王陈王一眼,眸光并无波澜,显然并没将这两人太放在心上。 代天子亲征,与普通皇子领兵出征,是完全两码事。 名分已定,他完全具有节制对方的权力,节制权有了,这两弟弟就折腾不出太大浪花。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一到了关键时刻,其实很容易看透一个人的真实内心。昌平帝命人匆匆整理,点了亲卫军与京营数万军士护驾,天一亮,銮驾便出了宫。 他是一个人离开的,皇后宠妃、皇子公主,一个都没带上。 高煦已没空搭理他那父皇,一道道教令自皇宫发出,先点了京营十万大军,令到集结,立即准备拔营。 接着,他还得安排京城防务问题,立即召了几万山东班军过来,连同剩下的七万京营将士,一起拱卫京城。 最后,还得安排皇城防务。 拱卫皇城的是御林军,御林军属于亲卫军之一,昌平帝已带走大半,剩下的人手严重不足。 高煦将余下的御林军收缩,只负责守卫皇宫,外围皇城的防务,就交给京卫指挥司。 “博闻、云清,皇城与京内防务,就交予二位。” 博闻,是京卫指挥使褚宗保的字;而云清,则是副指挥使齐耀林。前者明面保皇党,实际却是高煦的铁杆心腹;后者虽没倒向东宫,但却是安乐大长公主的驸马,皇室的一员。 高煦十分敬重大长公主,因此对于齐驸马也另眼相看,将皇城已京内交给这二人,他颇为放心。 “你二人连同京营兵马,坚守京城,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褚宗保齐耀林齐齐锵声领命,高煦点了点头,沉吟半响,最后嘱咐一句,“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以主子们安全为要。” 他虽笃定京城不会被破,甚至不会被围,但妻儿皆留于此,也不得不多想了些。 昌平帝独个儿离开,皇宫留下贵人极多,高煦话语隐晦,但心腹褚宗保一听即懂,立即利落应是,“末将谨遵殿下之令!” 至于旁边的齐耀林,这是个一贯沉默,只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的人,兢兢业业,从不以驸马身份自傲。对于皇太子的吩咐,他毫不迟疑,当即拱手,“末将领命!” 高煦颔首,挥退二人,匆匆出门登上轿舆。 虽说出发在即,但京营十万大军集结,怎么也需要一点时间,趁着这个空档,他得返回清宁宫一趟。 高煦直奔后殿,不过他还来不及多说,便知悉了通敌信笺到手的事。 “这两封信笺,我稍后放在外书房的暗格中。” 时间很紧,匆匆叙说完皇帝南狩、他代天子亲征之事以后,便立即将自己的安排说出来。 “京城应不会被破,也不会被围,但若有万一,你立即领着安儿离京。” 事涉爱妻娇儿,高煦慎之又慎,“京卫指挥使褚宗保,是孤的心腹,届时你母子二人随他离开即可。” “孤将许驰留下来,他会领着一干人守卫东宫,你留在屋里即可,不必忌惮任何人。” 他说的是皇后,即便没有通敌信笺,这次大战之后,朝局也会发生大的改变。他的妻子,将无需再顾忌坤宁宫。 没错,高煦此刻已经想到战后的事情了。 危急时刻不顾及的坏处,和平时期便会凸显,以及被无限放大。他那皇父心胸并不宽广,他绝不会让自己落入窘迫的境地。 “殿下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与安儿的。” 曾经作为一个武将之女,每一次获悉大战爆发的消息,纪婉青总是难掩忐忑的。 她未必有多迷信,但从小到大,也跟着母亲往京郊寺庙无数次,虔诚叩拜,撒了极多的香火钱。 无他,在无处使力之时,求个心安而已。 纪婉青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不安让男人挂心,满腔热意翻滚,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 “我与安儿留在京城,静候殿下平安凯旋。”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深呼吸几次,面上看着倒也平静,只不过,她一双纤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掌,那力道还是泄露了心思。 “好!” 高煦了然,他低声安慰道:“孤虽代天子亲征,但与领兵大将是不同的,青儿莫要担忧。” 这句倒是大实话,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更何况是天子亲征。 高煦虽会亲自上战场指挥,但肯定不会冲锋陷阵,他必然会被重重保护在大军腹地。 领兵冲杀是大将们的事,彼此分工不同,就好比让将军们去当马前小卒,这是天大的浪费。 纪婉青的心定了定,小脸这才真正松乏了些,“那就好。” 高煦爱怜,他亦舍不得妻子与新得的小儿子,只是局势发展如此,他不得不这般行事。 他待妻子总是极温和的,这是头一次在床榻以外的地方,展现他的强势与侵略性,狠狠一吻印在她的樱唇上,吮吸舔舐。 纪婉青温顺承受,热烈回应。 匆匆一吻结束,高煦拍了拍她的手,“青儿,我先到前殿一趟,安儿还小,你莫要带他出门。” 他还有事情需要安排,快步绕道左稍间,看了一眼熟睡的胖儿子,他便急急往前殿去了。 纪婉青抓紧时间,领着何嬷嬷等人,快手快脚给高煦收拾了一些寝衣冠服之类的必须品,迅速打包妥当,也赶到前头去了。 打包好的物事交给张德海,她脚步不停往外书房行去。 高煦已换了一身装束,银白色的连环锁子甲,腰束金兽面束带,脚蹬戎靴,肩上披了猩红色披风。一身锃亮的男人,凛然气势铺面而来。 他一边展臂让人伺候更换铠甲,一边沉声吩咐徐驰,“……,许驰,清宁宫就交予你,不得有误。” 林阳照例跟在高煦身边,至于许驰,就被委以护卫纪婉青母子及清宁宫的重任。 他仔细听罢主子吩咐,利落应是,“属下绝不辱命。” 纪婉青进门后,一直安静立在一边,男人英俊不同于往日,她却无心欣赏,一待他处理妥当后,才急急行至他的身畔。 “殿下,你莫要忘了魏王陈王。” 方才时间紧,她想不起这两人,现在忆起不免有些担忧,毕竟对方一党有过通敌卖国行为。 “还有那穆怀善。” 魏王陈王从前没接触过兵权,乍然间折腾不了幺蛾子出来,但有了手掌重兵的亲舅舅,那就多了不少不确定因素。 事实上,上一次若没有这人主导,皇后临江侯想卖国也找不到地儿去。 说到底,这穆怀善才是关键人物。 对方有不良前科,纪婉青虽知道夫君能耐,但难免有些担忧,说话时,秀眉不禁微微蹙起。 高煦拍了拍她的肩,夫妻二人并肩前行,他低声道:“魏王陈王初初接触兵权,能指使得动的,大约也就是英国公手下的兵马,此二人不足为惧。” “至于那姓穆的,孤已经下令,让他领一半大同驻军,立即拔营驰援。” 大同是穆怀善的老巢,将人拉出来,对方就少了极大的地利人和优势。至于大同的防务,就暂且交予稍下一级的大同指挥同知岳义。 这岳义是穆怀善的铁杆心腹不假,但若上升到卖国地步,人家未必乐意。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穆怀善一般无牵无挂的。 岳氏家族不小,他老父老母还在老家。高煦早已查探过,这人还挺孝顺的,若非走投无路,他肯定不愿意诛九族。 毕竟官场有党派,但通敌卖国又是另一种说法。 至于穆怀善带出来的那一半驰援兵马,汇入这边的大军后,力量就不大显眼了。 届时,高煦在布置作战计划时,再给对方安排一些合适的位置,他即便想折腾,这浪花也掀不起太大。 纪婉青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那就好。” 夫妻二人边说边走,已出了外书房,高煦垂首温声道:“青儿,你先回去吧。” 如今春寒陡峭,妻子才出了月子,他不希望她在外面待太久。 “好,我等一会就回去了。” 纪婉青站定,眼巴巴看着他,高煦亦不舍,但也只得狠狠心,登上轿舆。 轿舆快速出了清宁宫。 纪婉青目送一行人离开后,却没有马上回后殿,而是飞奔出了宫殿大门,往皇宫前一侧的角楼而去。 许驰等人赶紧跟上护着。 她登上高高的角楼时,正好宫门大开,一队健骑迅速奔出,被亲卫紧紧簇拥护卫的为首者,正是高煦。 他英姿飒爽,不见丝毫病弱之态,跨马持缰动作十分娴熟。 宫门前黑压压肃立了一大片禁卫军,立即齐声见礼,高煦抬手叫起,骏马速度不减,往城门方向奔去。 禁卫军训练有素,一列列跨马跟上,很快消失在眼前。 纪婉青翘首眺望,一直到最后一人背影消息,才不舍收回视线。 “此处风大,娘娘请回去吧。” 说话的是一直站在上风位,无声替女主子挡去一部分寒风的许驰。 他话音一落,何嬷嬷也赶紧接口,“对,娘娘如今还是不能吹太久冷风。” 照她说,是一点风不吹才好,只是如今情况特殊,她也不好多劝。 “嗯。” 纪婉青拢了拢方才披上的厚锦缎斗篷,“那我们回去吧。” 话罢,她依依不舍回头看一眼,才下了角楼,等轿舆折返清宁宫。 希望高煦凯旋之日,不会太久。 由于形势紧张,高煦将他暗底下一套传信系统拿到水面上用,当天午后,大同就接到了皇太子教令。 “领大同半数兵马,令到驰援张为胜大军。”穆怀善垂目,盯着纸笺上那一方鲜红的印鉴。 事实上,他密切关注着蓟州之事,眼线刚刚传回消息没多久,他已知悉皇帝南狩,皇太子代天子亲征之事。 高煦并不允许任何人装糊涂推搪,在昌平帝还未出宫前,他就抓紧时间让命人拟了上谕,第一时间发往各大小驻军据点。 既有正式圣旨飞马传下,还有飞鸽传书提前抵达,飞鸽带不了不大的纸笺,但上面用了皇帝玉玺,真实性毋庸置疑。 大同在收到皇太子教令前,就已接了上谕,信鸽落下时看见的人太多,将士们跪迎,可糊弄不过去。 “主子,我们要马上出兵吗?”问话的人,是暗卫首领穆德。 “当然要。” 穆怀善虽将大同兵马牢牢掌握在手里,但却不能让所有兵将死忠于他的心超越皇帝,众目睽睽,他不但得发兵,还得立即发。 他立即招来副将,命对方去点一半兵马。 大同驻军共有接近十五万,带走一半,还余七万人。目前鞑靼大军都深入蓟州方向,这七万人配合雄关,即便遭遇攻击也能等到驰援,完全可以确保无虞。 “主子,好在这回魏王陈王也主动请缨,没有让皇太子专美于前。”虽然远比不上代天子亲征,但好歹这兄弟反应及时,争取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这二人倒没蠢到家。”穆怀善嗤笑一声,语气毫不亲近,反倒难掩讽刺。 这是因为,他最近又与兄姐产生意见分歧。 通敌信笺一事,他本来挺关心的,特地派了心腹穆德领人过去协助,并一直暗中密切关注着。 鞑靼可汗回信,第一时间抵达皇后手里,知悉信笺遗失后,她立即让儿子去找英国公,并严查下面的人。 穆怀善距离远,晚一步获悉这件事,他不大看好这个举动,但既然进行了,那就持了观望态度,只嘱咐那边动作隐蔽些,勿要惊动东宫。 后来,没找到信笺,皇后拿了那几个人,严刑拷打。 到了这里,穆怀善就不认同了,他敏感认为,应是己方找错了方向。 他立即传信兄姐,让他们回头好好分析查探,寻找突破点,并立即停止刑审,处理好那几个低级武官。 这动作不但无甚意义,反而有些大了,有弊无利。 很可惜,皇后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反而认为信笺必定在那几人手里,加重刑审。 穆怀善一哂,他是什么性子的人?热脸凑过来他都未必搭理,更何况这般? 他干脆将所有人撤回来,不再搭理那对兄姐。 “主子,如今皇太子掌了大权,日后我们该如何是好?” 东宫是了不起的人物,既然掌了权,就绝不会让自己落入窘迫位置,日后皇帝自南京回銮,怕是会风云变幻。 皇太子若不落入下风,坤宁宫就该大势已去了,主子另一重隐蔽身份,总是潜伏的大危机。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穆怀善扔下教令,斜靠在圈椅上呷了口茶,目光在案上都指挥使兽钮大印上掠过,并未停留丝毫。 当初母亲去世后,被父亲安排入伍,他没其他事情可干,无可无不可地顺从了。 既然从军,他不乐意居于人下,那肯定力争上游。 打败竞争者挺有趣的,夺嫡也富有挑战性,于是,穆怀善便饶有兴致地参与多年。 但其实,他并非那般留恋权位,夺嫡多年,看着一双常出蠢招的兄姐,把大好的一盘棋下成今日这局面,他实在有些腻味,兴致索然。 如今皇帝南狩,皇太子掌军政大权,其实穆怀善已隐隐察觉不好,只可惜,面对庞大皇权,如今的他根本无处下手。 既然这样,就静观其变吧。 他拒绝娶妻,若非有姬妾,旁人会以为他断袖。但他却给每个姬妾都灌下汤药,拒绝生下孩子。 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 事实上,穆怀善现在确实孑然一身,他无牵挂,什么也不太在意。 他不畏惧失败或者死亡,平静如死水般的生活被打破,他甚至感觉血液也要沸腾了起来。 “传令下去,立即出发!”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营十万大军迅速点齐,高煦在午时前,就带着这些人火速奔往蓟州方向。 而在此之前,张为胜率领的二十万增援大军,早已与鞑靼南下先头部队短兵相接。 一场激战已经打响。 敌军四五十万之众,张伟胜却只有二十万人,人数少了一半多。这本来是极为吃亏的,但好在,蓟州至京城的路并非平坦开阔。 沿途多有高山峡谷,双方相遇之地以如此,数十万大军根本无法铺展,只能前锋拼杀倒地之后,后续继续扑上去。 这么一来,张为胜大军完全没有落于下风,且由于家国被入侵,将士激愤之下尤为悍勇,反倒压了对方一头。 昨夜攻破蓟州,清晨与大周援军相遇,激战到午后,尸体倒伏无数,鞑靼进攻的脚步,却完全停滞下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京城的计划被破坏了,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好,这是大周的地盘,对方不是没有精兵悍将,一旦被合围,大亏就吃定了。 鞑靼统帅胡和鲁当机立断,立即命中军与后军原地掉头,往回折返。 由于京城特殊的地缘环境,它往东北西三个方向的道路并不多,鞑靼原先走的是最近一条,可惜如今被阻,他们只从为数不多的另外两三条路,挑一条还算合适的绕过去。 好在这地形环境不仅局限了他们,也局限了大周,这绕道虽远了不少,但张为胜大军却也难及时阻截。 京城怕是一时半会够不上了,但只要赶在对方增援大军赶到,包围圈合成之前突出,抵达平坦开阔的地方,他们便算成功了一半。 鞑靼铁骑并非浪得虚名,只要能施展开来,胜算便有了。至于沿途补给,京畿之地,不是有无数富庶村镇吗? 鞑靼能想到的事情,高煦当然不会不懂,因此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拦截并合围住这些敌军。 尽数剿灭可能性不大,敌军败退,逼他们原路撤回,才是上策。 高煦接了圣旨后,第一时间传信辽东、宣府两座要塞,立即分一半兵马驰援,再连同大宁、永平等地的班军,围堵鞑靼大军,绝不让敌方突围南下。 教令非常及时,接令的驻军反应迅速,陆续抵达指定地点,效果是显著的,大合围圈及时形成。 缺口堵住了,五六处激战起,现在正在慢慢收缩合围圈。 “鞑靼大军虽受困于地形,但他们悍勇不容小觑,即便遭遇打击,最多也就退回蓟州罢了。” 蓟州仍在鞑靼手里,他们兵力充足,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大不了,就退回去。 预期目的已达到,战况也受到控制,京城之危暂时解了,但高煦依旧剑眉微蹙,“下一步,我们该夺回蓟州。” 现在这个合围战役,己方是主场,补给源源不断,而对方则刚好相反,胜利是必然的。 只可惜,蓟州这等要塞,鞑靼并没有抢掠一番就走,而是留作据点,剩了几万兵马守着。 鞑靼兵多将广,实力是有的,一旦见势不好,他们退回蓟州,就能暂作休整。 蓟州城高池深,里面粮草不少,在己方手里当然大大的好,只是一旦落入敌军手里,就成了一块硬骨头了。 大周这边若不想攻城损伤太大,只能采用围困策略。 但是问题在于,围也不是那么好围的。 鞑靼不止这几十万大军,蓟州被占领这么大的胜利,可汗肯定抽调守军加入大战。 蓟州城往北,与鞑靼接壤,这是一整片开阔之地。敌方增援大军到来,大周若合围的话,此处军队必然腹背受敌,一个不小心,或许还会被人吃下。 这将会是一件极棘手的事。 高煦凝眉沉思,那么能不能,在敌军增援大军到来前,先将蓟州夺回? 强攻损伤必会极大,且最重要的是,鞑靼可汗率领大军已在路上了,这短短时间内,未必会成功。 这问题前面说过了,如此一来,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高煦端详着眼前的大周疆域图,轻吁了一口气,微垂眼睑思索良策。 旁边有七八个大小武将,俱是负责留守拱卫皇太子的,诸人一时也无破解良策,正一起盯着疆域图苦思。 这当口,中帐门帘一掀,林阳身影出现。 大伙儿见过这人几次,皆知道这个相貌平庸的太监是皇太子心腹,回头一看也不诧异。 “殿下,有消息传来了。” 林阳见礼后,立即呈上密信,这消息是潜伏在鞑靼的耶拉传来的,因有外人在,他话语很含糊。 “好,他做得好!” 高煦抬手接过,垂目一扫,眸中沉凝登时一扫而空,他精神一振,立即吩咐道:“林阳,立即传信霍川。” 鞑靼可汗传令突袭蓟州以后,连夜点兵,集结王都一半驻军,还有附近的某些军队,共十数万之众,清晨便直接往蓟州方向去了。 破了蓟州,这是南侵前所未有的胜利。要知道,当年“松堡之役”,也就灭了松堡而已,还没有突破后面的雄关宣府,那么近距离接近大周京城。 然而,那场战役,却已足够证明大王子的优秀,让他顺利继承了汗位。 这也能侧面说明了,此刻鞑靼可汗的喜悦。 蓟州被破是夜晚,次日清晨,他收到飞鸽传书,欣喜若狂。 鞑靼人多悍勇,可汗尤为甚,他热血沸腾,迫不及待要赶赴蓟州,亲自指挥这场战役。 然而,这里却出现了一个问题。 鞑靼骑兵多,这话不假,但真没多到兵丁人手一马的地步。可汗率领的十数万大军,还是以步甲居多。 步甲,再加上粮草辎重,即便急行军,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从王都到蓟州,至少得十天出头。 战机转瞬即逝,哪里等得到十天? 但问题是,即便抛弃辎重,步甲靠两条腿,也无法大幅度缩减行军时间。 可汗当机立断,抛下大部队,自己先行奔赴。他打马星夜疾奔,约摸三四天,便能抵达蓟州。 这事儿是掩人耳目进行的,为防军中有大周细作获悉。 可汗领了一万骑兵,半夜悄悄离开,原来骑兵位置立即被合拢上。十几万大军就少一万,而且各营还限定了位置不许乱跑,因此除了几个心腹,大军中无人知晓。 不过,耶拉还是很快发现了异常之处。 他原来是中级武官,后来又升了一级,在大军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比寻常兵丁以及低级武官,要更能接近核心。 他本一直密切关注着可汗以及几位高级将领,次日一早,便立即察觉不同。 王帐附近的守卫虽一如既往,但他隐隐感觉到外松内紧,几位高级将领轮流出现,神情似是无异,但鹰隼般是视线还是不动声色在扫视着附近。 耶拉当即心头一动。 难道,可汗悄悄跑了? 其实,他早就揣测过这事。毕竟易地而处,恐怕他本人也会迫不及待奔赴蓟州,可汗行为不难理解,只要能把行踪掩藏得到位就没问题了。 有了猜测,耶拉便更着意观察。 鞑靼大军实行轮流值守制度,耶拉身份不算低了,因此他也在内围,今天刚好轮到王帐前不远一块地方,为他的观察提供了很大方便。 不多时,王帐帘子掀起。 耶拉这位置,说近其实也不太近,最起码他看不清人脸,只能靠服饰判断。 一个身穿可汗铠甲的魁梧男子出来了,看身形,并无两样,这人一上马后,亲卫立即簇拥,外面只能隐隐看见“可汗”身影。 一切似乎差别不大。 但等亲卫簇拥“可汗”,从面前不远经过时,耶拉还是立即发现了问题。 由于耶拉心里存着事,曾仔细观察过这群亲卫,他记性好,某些重要人物的面孔记得真真的。 现在,他立即发现少很多熟悉面孔,尤其是鞑靼可汗最信重那几个。 耶拉垂眸,遮住眸中一抹喜色,这回可以确定,可汗是昨夜离开了。 东宫在低层武官中安插了人手,这些人要紧事探听不了,但传递消息还是没问题的。先前,他与许弛约定了好几个传信法子,如今正好用上。 耶拉抓紧时间,伺机将消息传出去,信鸽振翼,迅速将消息送返。 现在,这封密信已在高煦手里。 他大喜,有了这个消息,蓟州难题可解。 “林阳,立即传信霍川。” 鞑靼可汗赶赴蓟州,不过三四天功夫,从这里调遣兵马拦截,是来不及的了。 霍川驻守的正是宣府,从鞑靼王都方向赶往蓟州的路径,正好有一个点很接近宣府,除非可汗绕远路。 只是若绕远路,那就违背他了的初衷,可能性不大。 高煦今晨调遣的军队之一,正好有宣府,想必现在霍川已经点好兵马,开始往这边赶来。 “命霍川火速掉头,从宣府北门而出,拦截鞑靼可汗。” 要就此灭杀可汗,高煦没想过这等美事,对方敢轻装上路,就是必然有保命之法。 只不过,这附近潜藏的鞑靼军队,都一股脑投入蓟州之战了。细细考量过后,他认为对方的保命之法,必然还是应在攻入大周这几十万大军上去。 可汗必然有快速而有效的法子,可以召唤大军回援。 这么一来,蓟州之困可解了。 回援可汗,谁敢怠慢?这必须赶回去至少大部分军队,这么一来,即便舍不得蓟州,留守兵力也将大大减少。 形势顷刻掉转,我众敌寡,蓟州很快能取回来,并全歼守敌。 “传令张为胜,让他稍后加紧攻势。”正好趁敌军不得不撤退回援时,奋力击杀。 等一一安排妥当后,末了,高煦又说了一句,“林阳,你传信嘱咐他,此事过后排查必会空前严厉,让他小心在意。” 这个隐晦不明的“他”,说的当然是耶拉。 鞑靼可汗既然悄悄离开大军,就自信能掩下消息,这回突兀被阻截,明显是贴身心腹,或者高中级武将里头出了细作。 自己遭遇危险,好不容易得来的蓟州又丢了,几者相加,他的怒火可想而知。 耶拉必须慎之又慎。 “此次过后,若非重要消息,让他不要再轻易传信。” 高煦话罢,林阳利落应了一声,匆匆出门传递消息。 高煦策略很正确,霍川北上细细搜索鞑靼可汗,其实是晚了些许,对方已经过去了。 但好在,新鲜马蹄印等痕迹仍在,他立即领军往东边追去,等追上了,不由分说,立即掩杀过去。 喊杀声震天,沙尘滚滚,好在可汗带领这一万骑兵不简单,能征善战,战斗经验极其丰富,不待命令,立即结成圆阵,将可汗团团护住。 “有人泄露本汗行踪!” 这人身份绝对不会低,可汗咬牙切齿,他要将对方找出来,碎尸万段!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首先是要保命突围。 可汗是个果断之人,脸上青黑变化一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传信胡和鲁,立即驰援。” “放弃蓟州,大军尽数折返!” 可汗并非短视之人,若留少部分军队在蓟州,很快就会被大周拿下。蓟州注定保不住,与其损失这些人马,不如狠心撤回。 心腹立即取出一张纸笺,写了一式两份密信,一招手,属下奉上一个笼子。 笼子装了两只海东青,毛色油亮,身姿矫健。密信塞进一个金属小筒,系在它的爪子上。 心腹一放手,海东青打了两个转,一振翅冲上云霄,瞬间不见踪影。 “大汗,海东青极快,胡和鲁一日内必到。”这一万骑兵都是精锐,只重防守,撑一日没问题。 心腹暗暗一叹,不过一日之后,这批精锐折损会相当大,真是太让人心痛了。 可汗何尝不知? 再联想被迫吐回去的蓟州,他心痛难当,切齿道:“好一个大周皇太子!” 鞑靼在大周,同样有暗牒,可汗对大周诸般变化还是很清楚的,他鄙夷昌平帝之余,又对高煦恨极。 这是可汗多年从戎生涯中,吃的最大一个亏,“没想到啊,犬父竟出了虎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前方激战正酣,京城这边也暗流涌动。 “齐大人,您下值了啊。” 说话的,是京卫指挥司一刘姓同知,刘同知工作能力不错,就是因为出身差点,人有些谄媚。 这不,他一见副指挥使迎面走来,面上笑容就灿烂了几分。 眼前这位副指挥使齐耀林,还有另一重身份,他就是安乐大长公主的驸马。大长公主身份超然,驸马自然也格外贵重。 可惜的是,公主与驸马情深意笃二十多载,膝下依旧无一儿半女。 这正是完美人生的一大遗憾啊! 刘同知暗暗砸吧嘴,不过,人家的遗憾与他无关,光是如今这些就够人仰望的了。 “嗯,刘同知上值?” 现在非常时刻,齐耀林与指挥使褚宗保二人,十二个时辰轮班,不分昼夜值守。 这时候天才刚亮,刘同知肯定是上值的,他这话明知故问,意在打个招呼。 “是的,是的。”刘同知连声应是。 他在京卫指挥司待得够久,大家都知道彼此秉性,不少上峰甚至腰杆子硬的平级,都有些不屑他,因此日常相处,态度难免会有些许差异。 齐耀林为人虽沉默,但从来不倨傲,对待刘同知与旁人无异,这点后者见惯人情冷暖,很轻易便分了出来。 因此,刘同知面上笑意不自禁真挚了几分。 两人交情不深,点了点头后,齐耀林便离了公署,翻身上马。 公主府在左侧方向,但他想了想,却打马往右侧而去。 熟知情况的人也不觉得有异,听说大长公主身体不大好,习惯晚一些起,而驸马兄弟齐辉杰的府邸,正是在右边方向。 今日是休沐日,齐辉杰在家里挺正常的。 马蹄声踢哒,很快就抵达内城边缘处的一处胡同。这胡同宽敞整洁,两边一水儿方正的五进大宅,还带了花园,端是难得。 按理说齐家这种爆发户式的人家,是很难在内城购置到上好宅子的,但是没关系,谁叫齐辉杰有个皇家驸马里头一份的亲哥哥呢。 齐府不少地方还扎着红绸,喜气洋溢,这是府里昨日刚与靖北侯府下了大聘,未来大少奶奶,正是侯府嫡出千金。 齐耀林在大门前下马,将马缰交给迎上来的门房,大步入内。他身后跟着的小厮长随,就自觉跟着齐府家人去歇息等待了。 弟弟齐辉杰已经迎出来了,“大哥,昨日是值了夜?” “嗯,刚下值。” 这兄弟二人感情明显极好,拍了拍彼此的肩,齐耀林面上浮起微笑。 “哥哥辛苦了。” “哪里,此乃职责所在。” …… 兄弟二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外书房,齐辉杰随意往后挥挥手,“你们不必入内伺候,我与大哥说说话。” 原本齐府的不必说,就算是齐耀林身边的贴身伺候人,闻言也止住脚步。无他,知道驸马对兄弟的看重而已。 一切似乎与平日并无两样,只不过,一等掩上门,兄弟二人神色一变,立即严肃起来。 齐耀林返身,附耳在隔扇门上倾听片刻,确定外面一切如常,这才回身快步往里头行去。 “大哥,可汗昨夜来信了。” 齐辉杰已经俯身,打开一个隐蔽的小暗格,从里头取出一张极窄小的纸笺,递给兄长,“让我们抓紧办了。” “这事,怕是有些难。”齐耀林接过纸笺,垂眸快速看罢,浓眉蹙起,面露难色。 他弟弟随即接口,“难也要办,这是可汗亲自下的令。” 这兄弟二人一来一回,揭露了一个惊天大隐秘。 没错,他们都是鞑靼派过来的暗牒。 齐耀林本名额日斯,齐辉杰本名巴图,他们确实是兄弟,但却是鞑靼人。 这么说也不太正确,应该是混血儿。二人父亲是鞑靼人,母亲却是大周女子,只不过,确实是在鞑靼生下并成长的。 兄弟二人的父亲是鞑靼小贵族,从戎后当了中级武将,母亲柳氏是一次南侵的战利品,被掳后当了女奴。 她虽出身小家,但容貌不错,很自然的,便被主人拽进屋中取乐了。 能活着,绝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死的。而鞑靼风气一贯如此,凡事有些能耐的武将家里,都是一大串伺候男主人的女奴? 主母虽不喜欢这些女人,但也杀不绝赶不尽,于是,便当看不见了。 只不过,柳氏肚皮很争气,不过伺候了几回,就怀上了。她也有些能耐,遮遮掩掩后左右支应,居然将孩子生了下来。 既然有孩子了,她便晋升为正经妾室,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 这就是齐耀林兄弟二人。 他们的幼时生活,其实很不好过。身上有一半大周血统也就罢了,模样还长得酷似母族,处于这拥有十几二十个兄弟的大家庭中,实在扎人眼睛。 混血、相貌,都是异母兄弟嘲笑时的打击点,也是父祖叔伯不喜的根源,母子三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二等公民的日子。 然而,即使是这般,对于这对生于鞑靼、长于鞑靼的兄弟而言,从思想到观念来说,他们却还是鞑靼人。 这种坎坷的身世,却让兄弟二人步入了一个人生转折点。 容貌是大周的,心却是鞑靼的,兼兄弟极为孝顺,时时惦记着生母。于是,二人十岁时,被悄悄选进了暗牒营。 齐耀林兄弟相当出色,被上峰所看重,后来被送进大周,精心安排了一个身份,投军从戎。 果然,他们没有让人失望,奋斗了五六年,齐耀林抓住契机,成了四品武将,而齐辉杰运气一般,也成了六品武官。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到瓶颈了,毕竟再往上面,官位陡然减少,上面又有人占坑,不熬够资历,很难冒头。 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了防止暗牒,大周对于中级以上武将排查很严,即便身世没有问题,一般也更喜欢用世代从戎的子弟。 一代寒门出身者,绝大部分止步四品。 鞑靼暗牒中,也是当时的齐耀林混得最好了,能官至四品。 但是谁也没想到,他的造化不止于此。 当时的安乐长公主不喜欢世家子弟,先帝便选了好些寒门文武官员,齐耀林年轻有为,居然被挑上了。 这还不止,他还被公主随意一点,点为驸马。 安乐长公主是先帝最疼爱的嫡妹,昌平帝敬重的姑母,两代权力交接,齐耀林始终平步青云,二十多年后,官至京卫副指挥使,拱卫整个京城。 他的上峰,已经直接换成鞑靼可汗了,由老可汗交到新可汗手里。 不过,好钢使在刀刃上,齐耀林从不轻易被派任务,他要做的就是隐藏好自己,并借驸马身份力争上游。 也是因此,他连鞑靼暗牒也不敢轻易提携,只除了自己的弟弟。 现在,鞑靼与大周,爆发前所未有的大战役,甚至还占领了蓟州,可汗认为,使好钢的时候到了。 鞑靼可汗发密信传下命令时,刚刚离开大军,领着一万骑兵奔赴蓟州,雄心壮志。 而齐家兄弟商议的此刻,霍川刚围攻可汗不久,海东青才放出去,后续一切变化,京城无人得知。 可汗传下的命令,是让齐耀林设法掌控京城防务,等大军兵临城下,可以随机应变。 若前者力有不逮,则可以设法擒住一两个大周关键人物,押返鞑靼军中,作为人质,用于战争要紧时刻,充当出奇制胜的棋子。 “大哥,主子命令有二,第一怕是不大好成功。” 虽然没有得悉可汗被霍川所围,命大军回援的消息。但身处京卫副指挥使之位,皇太子火速调遣军队,成功将鞑靼几十万大军阻截,并已合围的军报,齐耀林还是第一时间收到了。 这么一来,鞑靼大军就不可能再兵临京城城下了,他即便成功掌了京城防务,也无甚用途。 毕竟,就算他在京卫的心腹及亲信部队,也是忠心大周的,短时间还好说,时间一长,人家回过味来,他只能是案板上的肉了。 届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三十年潜伏就白费功夫了。 且最重要一点,齐耀林无自信能放到褚宗保,继而掌控京卫,要知道,他这位上峰可是个厉害人物。 “我们选第二。”也只能选第二。 决定一出,齐耀林松了口气,一贯严肃的面庞,露出由衷笑意,“我们终于可以回去了。” 等顺利押了人质,下面就可以返回鞑靼,想到三十多年没见面的母亲,兄弟二人都难掩激动。 “二弟,委屈你了。” 齐耀林指的是如今齐府的家眷,他因大长公主不能孕子,无牵无挂,而齐辉杰为了顺利潜伏,是真的娶了妻并生有孩子的。 这一府家眷,并不知道齐氏兄弟的真实身份,二人也没打算让他们知道。押着人质暗暗离开,本来不易,更不可能多带累赘人手。 兄弟身份一旦曝光,等待齐府人的结局,肯定就是死亡。 “无妨,这事儿我早已有准备。” 齐辉杰摆摆手,在刚成亲时,他就有心里准备了,面对这群注定要死的人,他表面再慈祥,也不会投入多少感情。 他态度本十分冷漠,但随后话锋一转,面上却难掩记挂,“我们在家中有妻儿,不过如今,已三十年未曾见面。” 没错,这二人在鞑靼,十三四岁便娶妻纳妾,妻妾或怀孕或生子,才启程前往大周的。 毕竟一个母亲分量未必够,且还有可能病死老死,鞑靼方也得多拿点筹码,才能放心。 “大哥,我们还是商议一下,这关键人物,该选何人罢。” 所谓关键人物,一定得身份足够,能影响战局,影响皇太子决定,这类人不多,且极难下手。 “若是选人,这头一个,当然是皇长孙。” 这位看着一脸正气,向来沉默可靠的驸马爷,此刻阴测测说道:“又或者太子妃纪氏,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齐耀林伪装极好,与安乐大长公主情深意笃,知悉不少皇家隐秘。 皇太子虽厌恶宫女接近,但有一就能有二,他能在太子妃怀孕期间都不二色,可见纪氏在他心中分量。 齐耀林也是男人,要说太子不将太子妃放在心上,他不信。 太子妃的身份,加上这种情感,让纪氏有了独一无二的分量。 “皇后是国母,但后宫不可进外人,且太子厌恶皇后久矣,绝不会为其动摇决定。” 清宁宫位置特殊,虽不在前朝位置,但也独立于后宫之外,齐耀林踏足可以钻空子。 “若是母子同获最好,实在不行,一个亦可。” 鞑靼可汗命令不容违抗,且齐氏兄弟也十分期盼回归家乡,势在必行。 这任务是挺危险的,一个不慎即身死,但爬到齐耀林这位置,要他出手的任务就没有简单的。 不是这个,也是难度差不多的另一个。 打铁趁热,兄弟二人商量妥当,齐耀林点了自己真正的心腹,踏着朝阳,直奔皇宫。 清宁宫。 高煦出征已经好几天了,又有战事顺利的消息传来,纪婉青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安儿,你看着娘亲作甚?” 纪婉青喂饱了儿子,搂着他哄着,“你是想爹了么?” 安哥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转转,最后看回母亲,小拳头挥了挥,“啊!咿呀!” 气温上升得挺快的,儿子身上衣服减了些,纪婉青有时也不用襁褓裹着他,换上小衣裳,安哥儿身上少了束缚,明显很高兴,攒着小拳头时不时动一下。 她看着活跃的小儿子,不禁微笑,亲了亲他,“娘也想你爹了呢。” 是的,真正分开几天,她发现,她很想他。 高煦抽出些许闲暇,写了信笺一同递回来,虽因时间匆匆,只有寥寥几句,但纪婉青依旧反复看了又看。 她也写了封回信,交给许弛,特地交代,高煦有空才递上去,没空就算了。 纪婉青心中记挂着夫君,怀里搂着儿子,小心翼翼哄着,这后殿气氛本是分外安静祥和的,但很快,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娘娘,娘娘,驸马爷匆匆前来,说是有紧急之事面禀!”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是哪位驸马?” 问话的何嬷嬷,她认得这个小太监,是张德海的徒弟小吴子,他师父随主子亲征去了,特地留下他,协同副总管一起,打理清宁宫诸般内外事务。 毕竟后殿的两位大小主子,都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不容怠慢分毫的。 小吴子有师父关照,在清宁宫一贯有地位,为人也稳重,鲜少见这么慌张的模样,因此何嬷嬷等人见状,也有些紧张。 “是安乐大长公主家的齐驸马。” 纪婉青虽人在内室,但一直凝神听着,闻言心头一凛。她知道这位齐驸马,对方官职是京卫副指挥使,高煦离京前,特地告诉过她,已将京城内以及皇城的防务,皆交给二人。 由于太子妃的特殊地位,加上涉及皇城防务,这几天,京卫指挥使褚宗保,每天都会抽时间过来,简单禀报皇城乃至京城风平浪静。 高煦特地告诉过她,这人是他的铁杆心腹,为表示郑重,纪婉青都会亲自接见。 适逢这种特殊时期,敞开大门,前后殿伺候的人在里外候着,男女大防便无碍了。 今天褚宗保还没见人,齐耀林却急匆匆来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夫君曾嘱咐过,若有万一,需立即离京的话,她心中一紧。 “嬷嬷,我出去看看。” 纪婉青将安哥儿交给何嬷嬷,站起抚了抚衣襟上些微褶痕,急急举步往外行去。 一行人步履匆匆,直奔前殿,从后房门进了往常接见褚宗保的偏厅,她在首位坐下,立即道:“召齐驸马。” 此刻齐耀林领着两个小太监,已经等在偏厅外了。后面两人是真太监,不过却是鞑靼细作,净了身后,好不容易才安排进公主府的。 他占了安乐大长公主驸马的便宜,由于太子对公主十分尊敬,上行下效,清宁宫诸人亦对他格外客气有礼,否则,他是不可能直接等在偏厅外的。 还有一点,齐耀林伪装太过成功了,踏实能干,与公主情深意笃二十余年,实在无人会将他与鞑靼暗牒联系在一起。 即便是许驰,亦是这般。 有外人进清宁宫,他照例先护在太子妃附近的。只不过,许驰虽穿了一身太监服饰,但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从不敢靠太近。 因此,不论褚宗保还是齐耀林前来,他都一如既往,提前候在殿门边上。 “太子妃娘娘,大事不好!”齐耀林一被传召,立即急步往殿内行去。 他一脸凝重焦急,这句话提起了所有人的心弦,他一边匆匆进门,一边就已经禀报起来,“京卫指挥司出了细作,褚大人被重伤,京内皇城已混乱一片。” “褚大人命末将前来,立即护娘娘与小殿下出京!” 此言一出,殿内殿外皆骇然,纪婉青心跳漏了一拍,正要开口接话,秀眉却一蹙。 齐耀林步伐太快了。 须知主子接见下属,也是有一套严格礼仪规矩的。 好比此刻这个偏殿,若用两条线将其分割成三个等份,纪婉青坐在首位,一般宫人太监回话,站立的位置就该是她面前这条线。 但齐耀林不是一般人,他虽是安乐大长公主驸马,但终归是个外男,且太子还不在现场,他该停步在后面一条线,与太子妃拉开适当距离才是的。 这一点,褚宗保就做得很好,每次站立的位置恰到好处,低目垂首,微微俯身,完全不会往上面瞟一眼。 齐耀林是皇家驸马,规矩这玩意,他应该更熟知才是。 硬要说他太过焦急,且公主府与东宫亲厚,他便少了顾忌,也不是不行。 但纪婉青却依旧觉得不对。 她看着齐耀林时,连同对方身后两个小太监一同收入眼底,三人急匆匆往里头冲,刹那间,她心中警铃大作。 “你站住!” 纪婉青“腾”一声站起,抬脚就要往一边急退。 方才齐耀林先声夺人,用震撼的消息唬了殿内殿外一跳,虽他的身份能格外取信人,但一瞬间后,她立即察觉不妥。 高煦是什么人? 褚宗保乃他信重的心腹。能将京城皇城,乃至妻儿皆交托的心腹,能耐绝不容小觑,怎么可能轻易被个细作重伤放倒? 就算是真的,纪婉青相信对方只要剩了一口气,爬也要爬过来东宫的,怎么会将大小两位主子交托他人之手? 齐耀林在说谎! 他就是那个京卫细作! 她一边急急往旁边退去,一边拔高声音,疾呼,“许驰赶紧抓住他!” 许驰头脑反应并不比纪婉青慢,齐耀林脚步不见停,他瞳孔已一缩,脚尖立即一点,闪电般往殿内扑去。 一切发生在瞬间,太快了,太监宫人还来不及反应,殿内情况已发生巨大转变。 很可惜,齐耀林凭借他驸马的身份,取得了些许先机,等纪婉青等人发现不时,他已迅速跨过第二条线位置。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后两个小太监立即转身,迎上扑上来的许驰。 这二人也会功夫,虽远不及许驰,但他们早有准备,占据先机,却刚好挡在对方面前。 许驰恨极焦急,迅速两个连环踢,踹中两人胸口,将对方踹飞,“咯勒”一声清脆骨响,这二人胸骨齐断,当场毙命倒飞出去。 只可惜,这二人本就是豁出去性命不要,目的是阻截许驰,为齐耀林争取时间的。 他们成功了。 虽许驰功夫精湛,不过瞬间,就将二人踢飞,但很可惜的是,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错过一弹指,往往就能改写结局。 “站住!” 纪婉青不会武,怎么也跑不过齐耀林的,只勉力连退两步,就被冲过来的对方一手拿住。 他一手卡住纪婉青咽喉,利落回转将她抵在身前,冷冷道:“你往前半步,我就掐死她。” 齐耀林眉峰不动,眸含冷戾,这模样,哪有昔日正气稳重驸马的影子。 “放下我家娘娘,你或许还有一丝活命机会。” 许驰立即刹住脚步,作为东宫暗卫副统领,这些京城掌权人物,都有一定了解,他从来不知道,这位齐驸马,武功竟这般高。 要知道,即便他在殿门口,还有小太监挡了挡,依旧瞬发即至。 许驰面容英俊,动作大了,喉间喉结就掩饰不住。他明显不是太监,身手又这般绝佳,齐耀林瞬间明悟,对方必然是皇太子器重心腹。 这么一个人,负责保护太子妃母子,可见纪婉青在太子心中分量。 他的心定了定,即便拿不了小殿下,也足够了。只要钳制住太子妃,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兄弟必能顺利脱身,离开京城。 齐耀林已经成功了一半,心中一喜,不过他却不敢放松丝毫,唯恐前功尽弃。 于此同时,许驰目光如鹰隼,锋芒毕露,不动声色间审视着对方,寻找破绽,顺带与纪婉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眸光一碰即离,这人如今万分谨慎,不宜强攻,只能伺机寻找破绽。 “太子妃娘娘。” 齐耀林眼尖,这点小端倪也看见了,他哼了一声,手上微微使劲,“我劝你还是安静一些。” 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并没有把纪婉青放在心上。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当不得大用,就算他此刻被人直捅心脏,也能在咽气前,掐断手上这条纤细的颈脖。 齐耀林全副心神放在对面,许驰为首,还有他身畔已合拢过来,正一字排开的太监服饰男子。 足足二三十人,看步伐动作,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更甭提外面已聚拢过来的其余好手。 东宫水面下的力量让他心惊,心更提起来之余,也有一丝喜悦。 这就对了,他就知道纪氏母子,在皇太子心中地位卓然。 虽如今皇长孙无法到手,但纪氏也不错了,只要他谨慎,人质在手,就能顺利出城。 看到曙光,齐耀林心里有了底,开始挟持手上人,慢慢往殿门退去。 纪婉青眼睑微垂,状似不经意间微微跄踉,他瞬间警惕,立即提了提,喝道:“给我好好地走!” 其实相较于普通闺阁千金,她的体力算是不错,虽然跟男子不能比,跟齐耀林更不能比,但起码不至于跄跄踉踉。 这种危险时刻,纪婉青的心绪却格外清明,她心念急转间,转出一副花容失色,被吓得手足无力的模样。 她本骨架纤细,看着十分娇柔,肢体及表情有十分到位,加上寻常女子遇此状况,没有被吓瘫就算好的了,因此齐耀林并未生疑。 他虽不怀疑,但也很不耐烦。纪婉青无力行走,他提着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倒退着走,动作实在很不方便。 他干脆手上一转,钳制住纪婉青后颈,让对方面向他,自己倒退,她则向前面走。 这样果然好多了。 齐耀林专心致志盯着许驰,余光还得留心其余好手,耳朵高高竖起,以防有人偷袭,十分缓慢地往外挪。 他无暇分神,纪婉青转了个身,却能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人。 齐耀林剑眉星目,国字脸型,虽年近五旬,但不难看出,对方年轻时是个俊朗男子。 也是,若是容貌不出众,也不会被列为驸马人选。 纪婉青关注的点却在另一处,她发现,这人虽长得不错,但却是典型的大周人相貌。普通鞑靼人五官深邃之感,在他脸上找不到一点痕迹。 这会是巧合吗? 纪婉青微垂眼睑,她认为不是。 齐耀林还有个弟弟,兄弟二人潜伏在大周,三十年来不露丝毫破绽,他们的脸想必是一大利器。 她更偏向这二人是真兄弟,或许,他们身上还有一半大周血统。 应该是母族吧,毕竟古代是父系社会,没有一个鞑靼承认的身份,他们是不可能被委以重任的。 两国常有交战,边疆乡镇女子被掠夺时有发生。 纪婉青心念急转,倏地抬眸,看向神情紧绷的齐耀林,突然提高声音厉喝:“你今日所作所为,可有想过你的母族!”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齐耀林的母亲柳氏,好端端的四代同堂,一朝被入侵的鞑靼军队杀尽,仅余她一个少女被掠回去当女奴,要说一点怨恨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但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 这般挣扎着挣扎着,她怀孕生子,成为妾室,就更加矛盾了。 两儿子是鞑靼人,以后要在鞑靼生存,作为一个母亲,她不能灌输任何仇恨想法给他们。 但一句话不说,却又难受得很。 因此,柳氏在儿子幼时,常常会说起从前的趣事。那些时光,是最美好的,她神态难以掩饰的憧憬回味。 齐家兄弟自小因一半大周血统吃亏,久而久之,他们万分憎恨这个地方。 但是,二人却没有憎恨他们的母亲。 相反,母子相依为命多年,他们格外孝顺尊敬自己的亲娘。 两种情绪截然相反,却不矛盾,毕竟子不嫌母丑。齐家兄弟清楚母亲想法,只得将对大周厌恶压在心底,从不表露在她的面前。 十岁被选进暗牒营,母子分离,当初动力的源泉之一,就是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后面被安排潜入大周,一别已有三十载,思念久矣,齐耀林突然听人提起母亲,不可能没有一点触动。 纪婉青爆喝出那句话,也不是没有考量的。她是人质,齐耀林活命的唯一倚仗,除非无路可退,死亡就在眼前,否则对方绝不会动她。 失败了最多吃点皮肉之苦,若胜了,她就能顺利获救。 她胆大心细,当即立断。 她果然赌赢了。 齐耀林忆起母亲,瞬间心弦一颤,呼吸滞了滞。 双方人马僵持,其实也就距离五六步远,然而高手过招,赢的往往就是一瞬间,就在这个极短暂的刹那,许驰身形犹如急电,眨眼即至。 他一指点在齐耀林虎口穴道,对方的手不可避免麻了一瞬。许驰另一手同时动作,已探身过去,倏地将纪婉青夺了过来,脱离对方钳制。 许驰毫不恋战,立即将人护住,身形急退。 这一切发生在闪电般的一瞬间,而齐耀林身处敌营,在诸多好手合围当中,他霎时就回过神来。 可惜,徐驰已夺了人,往他那边猛拉过去。 齐耀林立即探手去夺。 只是很遗憾,他慢了一瞬。 此行任务,数十年的潜伏成果,兼之兄弟二人的保命符,眼睁睁在面前失去。 齐耀林心中急怒可想而知,人夺不回来,他干脆把心一横,凝气于掌,猛向纪婉青后心轰去。 纪婉青不会武,这一掌就能要她的命,齐耀林眸中闪过一抹狠意,既然要死,那就一起死吧! 许驰怎么可能让对方得手,只是此刻他一手搂住纪婉青的肩,而另一手方才点了对方手腕,招式用老,重新提气回掌阻挡,却是晚了点。 且最重要一点,纪婉青夹在对掌两人中间,怎么也得受点伤。 这伤势寻常武者没什么,但对于一个普通女子而言,却是够呛的。 因此,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许驰干脆猛地一转身躯,侧身用背部挡了对方的掌攻,而将纪婉青护在身前。 他意欲硬挡一掌,本来想着,怎么也得受点伤的。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了,毕竟,女主子已安然无恙了不是。 谁知道,后面的发展出人意料。 “啊啊啊!” 大喊出声的是梨花,这丫头亦步亦趋跟着,站立的位置本来比许驰等人还近些,对于这么个不会武功的丫头,齐耀林是不屑的,精神高度紧张也腾不出手,干脆懒得搭理。 梨花没有阻挡徐驰等人,屏息站立在齐耀林右后侧方向。 她是个忠婢,眼见主子甫要脱险,齐耀林就出掌轰上去,主子要吃大亏,她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拼了命往对方身上撞去。 齐耀林对这个小丫头,本完全不放在心上。毕竟,他很清楚这些副小姐们,是何等身娇体柔,毫无力气可言,根本不可能撼动他。 他发了狠,全神贯注挥掌过去,打算与太子妃同归于尽,不想却前有许驰转身硬扛,后有梨花这个小丫头冲出。 没错,梨花天赋异禀,自小力气贼大,十一二岁,独自一人就能扛起一个沉甸甸的大樟木箱子。 这也是纪婉青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的原因,梨花虽不算伶俐,但却是乳母之女,忠心耿耿,又有一把与体型迥异的力气,往往在出其不意时,能发挥大作用。 毕竟,贴身伺候的第一人,怎么也得有出众之处。 梨花拼了命,不管不顾一头撞上去,把毫无心理准备的齐耀林撞了一个趔趄。 虽然他马上站稳,但掌风还是歪了歪,击在许驰背部的力道便卸了一半。 许驰已经一松手,将太子妃往前面一送,七八个好手立即团团将她护住,滴水不漏。 他背后所受掌力减半,虽依旧气血翻滚,但受伤却很轻微,他不在意,立即转过身来,面对齐耀林。 接连失手,同归于尽也遭破坏,这一刻,齐耀林是暴怒的,他红了眼,立即举起一掌,就要击毙撞他的那个丫头。 “不要!” 纪婉青与梨花一同长大,虽是主仆,但感情也是很深的。尽管说主子遇险,下仆该挺身而出,但真到了危及生命那一刻,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她眼见梨花要倒毙当场,瞳孔一缩,当即疾呼出声。 齐耀林这举动,本是泄愤之举,但见了太子妃紧张,心念一转,立即该掌为爪,将梨花擒住。 他手收紧,梨花脖颈“咯咯”作响,两眼一番,立即昏阙了过去。 “放我们兄弟离京,我就放了这丫头。” 唯一能抓住的梨花,就像是垂死之人抓住了仅有稻草,齐耀林也不管手里人只是个丫头,直接提出要求。 许驰眼神十分冷静,太子妃已经救回来,他全无顾忌。不要说他冷血,纵使他再欣赏梨花这个丫头,他也不可能就此放齐氏兄弟离京的。 这就是大局,若是到了自己的生命与大局只能选一的情况,他还是选大局。 当然,若这个忠心小丫头能救下,就更好了。 纪婉青不是不懂,她清晰知道,许驰不可能因梨花放走齐耀林的。她也知道作为主子不能为难对方,但她情感上依旧无法割舍,喘了两口气,她颤声道:“许统领,梨花就交托予你了。” 希望你万万保全她的性命。 许驰不错眼盯着齐耀林,微微颔首。 他没有表态,既没答应对方,也没干脆利落地挥手进攻。 双方僵持片刻,齐耀林开始拖着梨花,往殿外试探性移动。 许驰等人的包围圈随之挪动,虽没松开也没动手。 一行人挪到前庭,纪婉青没有接近,但心中记挂之下,也在七八个好手严密保护中,出了殿门站在廊下盯着。 弓箭手已经到位,搭弓上弦,闪着寒芒的尖锐箭头对准齐耀林,只等一声令下,对方就瞬间变成刺猬。 许驰没打算将人放出皇宫,此事落入百姓眼中,影响极不好,他就失职了。他失职一次让太子妃身陷险境,绝不会有第二次。 他也不希望将人放出清宁宫,皇宫人所眼杂,这么多暗卫暴露人前,并非一件好事。 许驰手底下这群人,跟随他已多年,甚至不需要话语,就能领会他的意思,等齐耀林挪到前庭中间,包围圈就不动了。 他迫不得已站住脚步。 其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不假。人肯豁出去性命,也是这个道理,过了那股劲头,求生的念头就起来了。 齐耀林亦如此。 他粗粗喘了两口气,正要说话。不想这当口,却先从清宁宫殿门方向传来一道女声。 “驸马?”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竟是安乐大长公主,她一脸困惑惊疑,“驸马?你为何在此?” 大长公主惦记安哥儿,又体恤纪婉青,高煦离京这几天,她已经来清宁宫探望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回竟遇上这般情景。 明显是围捕外敌的场景,主角竟是她的驸马。 安乐大长公主不笨,她惊诧之下,扫了前庭一眼,蓄势待发的弓箭手,身穿太监服跃跃越试的暗卫们,还有一身狼狈面上犹带凶狠的齐耀林。 她心中一突,驸马这个表情十分陌生,她从未见过。 视线一转,大长公主看见纪婉青,连带后者脖颈上的淤青也收入眼底。 一个让人不可置信,却非常符合此情此景的念头冒出,公主大惊失色。 她看着齐耀林,“驸马?驸马你……” 安乐大长公主为人和善,却也聪颖,她不肯相信,但其实心中已经是信了,“不!不可能的。” 她面上难以置信,眸中却闪过一抹深深的痛苦。 “公主,我……” 齐耀林尚主二十余年,公主很好,非常之好,温婉善良,从不高高在上,夫妻相处日久,她渐渐托付与真情。 其实,齐耀林是个极缺少关爱的男人,若公主颐指气使,他端是心若磐石,但这近一万个日日夜夜下来,天之骄女,日日柔情缱绻,他实在很难一丝感动俱无。 他的心曾经颤动过,只是很快被自己努力掰回来,周而复始,他一再告诫自己。 但这般循环往复,总是会留下些许痕迹的。 公主不出现,齐耀林也不去想,但人活生生站在眼前,他情绪难免波动。 “殿下,此人乃鞑靼暗牒,谎报褚大人伤重,京城混乱等消息,借此挟持我家娘娘,欲带娘娘出京返回鞑靼为质。” 安乐大长公主不认识许驰,但看对方行径,还有纪婉青的态度,他在东宫身份绝对不低,很可能是高煦留下来保护妻儿的。 许驰不可能说谎。 再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夫君,二人视线交接,大长公主头脑一阵晕眩,险些软倒在地。 “不必顾忌。” 前庭气氛凝滞片刻,诸般思绪闪过,最终定格在一处,安乐大长公主挣脱宫人搀扶,挺直腰背,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字一句说道:“此人万万不能放出京城,当场射杀即可。” 她白皙柔美的面庞神色坚毅,毫不拖泥带水,一句话斩断了二十余载夫妻情。 齐耀林闻言呼吸不禁顿了顿,手上一颤。 就是这个时候,许驰轻叱一声,立即闪身上前,劈手从对方手里夺回梨花,往后一抛,旋即急攻而上。 对付敌方暗牒,可没什么江湖道义可讲,包围圈立即缩小,围攻齐耀林。 虽齐耀林功夫卓绝,但许驰丝毫不必他弱,旁边还又一众仅稍逊一筹的好手,很快的,便将人擒获,并牢牢捆绑押住。 “将人押下去,还有那齐辉杰等人,立即遣人擒获,另外,此事告知褚大人,让他加强警惕。” 许驰一挥手,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手下人立即将齐耀林押下去。 “等一等!” 说话的是安乐大长公主,她站直身体,又对上前安慰的纪婉青点了点头,才一步一步往齐耀林行去。 许驰微微颔首,手下人便停在原地。 安乐大长公主步伐虽缓,但却十分坚定,她站定在齐耀林面前,“这都是我的错,我点了你,让太子妃今日遭遇危机,让大周多年来泄密无数。” 她眸光坚决,抬起一只手,从旁边一个暗卫手里接了刀。 “我愧对大周列祖列宗,愧对皇兄太子。” 话罢,安乐大长公主使尽全身力气,将长刀刺进齐耀林的心脏。 齐耀林终于抬头,定定看着她,喉结滚动几下。 安乐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倏地拔刀,热血瞬间喷溅而出,点点滴滴撒上她的头脸。 她闭上双目,齐耀林瞠目僵直片刻,终究身躯一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二十多年的枕畔人,情深意笃的夫君,原来都是伪装,撕下那层面皮,狰狞而丑陋。 安乐大长公主是聪颖的,但齐耀林好夫君的角色实在演得太好,多年来一点不察。 这件事,对大长公主还是极为震撼的,齐耀林咽气后,她立即晕阙过去了。 前庭瞬间兵荒马乱,纪婉青顾不上其他,赶紧命人召太医。要知道,公主身体不怎么好,在皇室可是出了名的。 “姑祖母,您感觉可好了些?” 太医很快赶来,将公主救治清醒,她没什么大碍,就是一时情绪波动太过激烈,醒过来就无碍了。 安乐大长公主一身血衣已替换下来,头脸也抹了干净,未施粉黛,面色苍白,唇瓣失去了血色。 她斜倚在美人榻上,神色怔忪,有几分失神。 公主很明事理,为人一点也不糊涂,只是二十年青春年华,与一个细作成婚恩爱,任何安慰语言,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 纪婉青斟酌几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声劝解,“姑祖母,好歹这事儿算真相大白。” 情感损失无法弥补,但大周的损失总算止住了,身为皇室要员,高家儿女,要考量的不仅仅是个人。 “太子妃说得对。” 安乐大长公主回神,浮起一抹苍白的笑,“这人没有得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也知道此事无解,遂不再多说,只看着纪婉青道:“太子妃也伤了,快快诊治了才是。” 纪婉青确实受伤了,在脖颈上。齐耀林手劲不小,掐得她脖子淤青一片,如今缓过来后,才感觉火辣辣地疼痛。 老太医已取出了药膏,仔细察看一遍,才给敷上淡绿色的药膏,并给略略包扎。 “娘娘这伤不重,无需服药,只是伤愈前不可高声说话,饮食须清淡。” 纪婉青脖颈冰冰凉凉,感觉舒坦了不少,她又吩咐太医去给梨花看一看。 梨花被救后,暗卫看过了,说无事。 暗卫们这句无事,大概是忽略了颈脖这点小伤,纪婉青看着,梨花比她严重。 宫人领了太医出去,等送走了安乐大长公主,她折返后殿,“安儿呢?” 她声音微带沙哑,咽喉疼痛,颇有些难受,接过宫人递上的温蜜水喝了口,这才好了些。 前殿巨变,后殿诸人都听说了,大伙儿心悸不已,乳母赶紧把小主子抱过来。 纪婉青接过熟睡的儿子,仔细端详许久,母子平安,一颗心这才终于回到实处。 “嬷嬷,梨花怎么样了?” 她见何嬷嬷回来了,便将襁褓放进悠车里,嘱咐小心照顾,又安慰了两句一脸心疼的乳母,她便问起梨花。 “那丫头无大碍,太医说,好好歇息,将伤养好就成。” 纪婉青舒了口气,这就好。 先前那事已经大致处理妥当了,随后,她命吩咐宫人取来笔墨纸砚。 她要写信给高煦。 这事儿的过程,许驰肯定会传密信过去的,请罪想必不能少,而关于女主子的事后状况,必然不会赘叙。 她必须赶紧写一份信笺,交给许驰送过去,好安安夫君的心。 再说高煦这边,可汗海东青到了,不管鞑靼统帅胡和鲁如何心有不甘,也不得不立即下令后军变前军,火速驰援可汗。 这般仓促撤军,影响是巨大的,加上大周早有准备,狠狠追击痛打,鞑靼损伤不小。 不过胡和鲁大军到底有几十万之众,依旧迅速出了蓟州,直奔可汗方向。 霍川手底下不足十万兵马,若是腹背受敌,将非常凶险,因此高煦传令张为胜,一刻也不能停,直追上去,与霍川大军汇合。 一道道军令传出,从傍晚一直商议到夜深,高煦终于将手头上诸事处理妥当。 传令官、东宫幕僚、亲卫军大小将领,自议事厅鱼贯而出,静候已久的林阳这才上前。 “启禀殿下,许驰有两封密信传到,分别是傍晚以及方才。” 林阳恭敬抬手,将密报连同纪婉青亲笔信呈上,他头皮发麻,却又不得不禀,“京城发现暗牒,竟是安乐大长公主驸马齐耀林。” 高煦轻揉眉心的动作一顿,沉声说:“说清楚。” “齐耀林突至清宁宫,谎报消息,意欲擒娘娘为质,幸而有惊无险,娘娘脖颈处受了轻伤。” 话罢,林阳屏息,听见头顶一阵轻微的纸张摩擦声,高煦果然震怒。 “好一个齐耀林,好一个鞑靼可汗!” 向来保持温润形象的皇太子,罕见怒形于色,室内沉凝到了极点。 动了他的妻儿,就是动了他的逆鳞。齐耀林虽已伏诛,但亦难泄他心头之恨,高煦神色冰冷,“将此贼挫骨扬灰。” “属下领命。” 林阳应了一声后,顶着低气压继续禀报后续,“许驰连同褚宗保,随后抓获了齐辉杰等人,可惜暂未能得到消息。” “刑讯重点,放在中低层暗牒身上。” 高煦到底是皇太子,久经大事,很快,他便将怒意暂时收敛,为刑讯方向圈定了目标。 抓获暗牒,肯定是严刑拷打的,以第一份信报与第二份的相距时间看来,这伙人必然已经受过重刑一段时间。 齐辉杰不开口,高煦并不意外。 历来高级别的暗牒,嘴巴绝对撬不开,酷刑加身,常人无法熬得住,但对于这种人来说,不过曾经训练的一个项目。 不能出色完成,甚至成为同期的佼佼者,是不可能被委以重任的。 也是因此,经验丰富的许驰,才没有阻止安乐大长公主杀死齐耀林。 公主意在斩断昔日情谊,给自己给大周一个交代。又或许潜意识里,爱恨交织,未尝不是想全最后一丝夫妻情分。 不过不管如何,面对这位曾格外关照幼年太子的大长公主,许驰相对宽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无论许驰林阳,还是高煦,这主从几人,都没有把视线放在齐家兄弟身上。下面底层细作才是他们的目标,撬开这些人的嘴,从蛛丝马迹中尽量顺藤摸瓜,才是硬道理。 林阳忙应了一声,领命匆匆出门传信。 诸般事情暂时处理完毕,高煦独自端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沉思良久,等林阳返回后,他最终吩咐道:“你传令下去,命许驰将太子妃母子护送过来。” 没错,他打算将妻儿接过来。 清宁宫的防卫,是高煦亲自安排的,本来以为水泼不入,不想却出了一个齐耀林。 这一个齐耀林拿下了,谁知道有没有第二个? 虽然知道这种级别的暗牒,有一个就极难得了,基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但事涉妻儿,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这次幸好纪婉青机敏,许驰等人又配合得当,才脱了险,万一有下次呢? 大周此时,已经夺回了蓟州,仔细清扫数遍,确定再无纰漏,皇太子刚刚进驻。 高煦坐镇蓟州,亲自指挥大战,这时候的蓟州城,里里外外都是他心腹统领的部队,都指挥司官邸,更由东宫亲卫拱卫。 真正的水泼不入,比之此刻的京城,安全要有保障多了。 发生了这件事,高煦不将娘俩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是不可能放心的。 之前他考虑,是顾忌儿子还太小,但转念一想,蓟州距京城不过百余里,一点不远,而都指挥司虽不及清宁宫,但条件还是不错的。 既然下定决心,高煦立即提笔写了一封信,告知妻子这事,随后又安排了足够人手,负责沿途护送,以确保无虞。 “殿下让我与安儿到蓟州去?” 纪婉青咽喉仍有不适,清咳两声,她在仔细将信笺看罢,这才回头看向何嬷嬷,“嬷嬷,你赶紧领人将细软收拾一番,殿下说,尽快启程。” 夫君的心思,她一看便知,既然他做出这个决定,蓟州安全是无虞的,环境想必也不错,不怕委屈了安哥儿。 短短百余里路,不远,纪婉青当然不会推拒。 “嬷嬷,我的物事无需收拾得太过精细,日常所用收拾起来即可,反倒安儿的要仔细些,宁可多准备一些,也不可遗漏了。” 另外,她还嘱咐乳母们的物事,要带得齐全些。 安哥儿一个多月了,他最重要的行囊,就是乳母们,毕竟他的母亲,如今不好再喂他了。 纪婉青受了大惊,奶水是陡然减少,本来可以喝点下奶汤水的,可惜那场惊变到底影响不小,白天还好,晚上她就梦魇了。 太医说最好能喝几剂定惊汤药,何嬷嬷想着,太子殿下就允许主子喂两月孩子,如今安哥儿都一个多月大,也不差这点时间,反正初乳都喝过了。 乳母们的乳汁质量,是相当高的,安哥儿也是个不挑嘴的孩子,谁喂都吃得喷香。 乳母絮絮叨叨劝着,纪婉青犹豫半响,也就应了。 这服了汤药,只好不喂儿子了。 好在那定惊汤药效果不错,喝了两剂,她脸色看着就好了些。 安哥儿人小,不是吃就是睡,也没多少常用物品,而纪婉青一切从简,母子二人的行装,连夜就收拾好了。 次日午膳前,许驰护着大小两位主子出了京城,与外面的大部队汇合,车驾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启禀娘娘,前面就是蓟州城。”一直驱马护在车驾一侧的徐驰,低声对内禀报。 纪婉青应了一声,微微掀起一线车窗帘子,果然见到远处巍峨的城墙。 京城至蓟州,一百里出头,寻常马车赶路,不足两天便至。不过纪婉青一行带了个小婴儿,自然放慢速度,走了到第三天傍晚才到。 虽命令下的急,但一路安排非常妥当,食宿路径,样样妥帖,除一直待在车厢内有些憋屈以外,再无其他。 终于到蓟州了。 其实刚自敌军手里夺回的蓟州,此刻仍处于戒严状态,但纪婉青这边有通行令牌,畅通无阻。 很多兵士好奇,这车驾表面低调,但防卫却密不透风,这种时候来蓟州,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们就窥见一二了,因为皇太子殿下亲自到城门口接人,登上车驾直接返回都指挥司。 用车驾的,想必是女眷,太子殿下亲自迎接,又毫无忌讳亲密的,难道是太子妃娘娘? 应该不能吧。 大伙儿虽不敢议论,但也不妨碍他们的惊诧。 外面诸人好奇,纪婉青却管不着,她如今高兴得很,“殿下!” 见了这个男人,她才发现,她真的很想念他。 怀里抱着儿子,母子二人一同投入他的怀抱,高煦叹慰一声,他何尝不是? 夫妻二人连带一个安哥儿,亲密拥抱片刻,稍稍解了思念,高煦立即抬手,轻抚妻子颈脖。 “伤势怎么样,可还疼?” 淤青消退,怎么也得需要一段时间,好在纪婉青用的上好伤药,几天下来,淤青好歹消了一多半。 饶是如此,她皮肤白皙细腻,冰玉一般的颈脖上,残余几片淤青,依旧十分显眼。 高煦心疼的紧,俊脸阴了阴,“这齐耀林,倒是死得痛快!” 他声音很冷,纪婉青叹息了一声,“姑祖母病了,很重,我出发时,她依旧未能下榻。” 安乐大长公主亲手杀了齐耀林,除了斩断昔日情谊以外,不免还有向大周,向太子表明立场与决心之意。 或许,她最后心还是稍稍软了些许,毕竟,在前一刻,她还爱着这个男人,打算与对方携手白头。 感情这玩意,不是自来水,想收就收,想放就放的,公主做到这地步,已经极不错了。 这个打击相当之大,她一贯身体柔弱,回公主府后就病倒了。 病势来势汹汹,纪婉青去探望过,当时公主昏迷,未能清醒相见。 后面直到她出发前一夜,太医才回禀公主醒了。 提起大长公主,高煦脸色更沉,姑祖母病情他知道,若非这个齐耀林,她必定无需缠绵病榻。 在他母后刚薨,继后新封之时,东宫曾经有过一段极艰难的岁月,是安乐大长公主明里暗里伸出援手,高煦虽内敛,但这份情谊一直牢记心头。 他在意的几个人,都吃了大亏,他如何不怒。 “殿下,心病仍需心药医,姑祖母是个明白人,想透彻了,便会好起来。” 纪婉青嘴里劝慰着,实则心里却一叹,公主已经四十余岁,即便没有情伤,也必定不会再改嫁,她晚年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公主府过,也是不易。 可恨的鞑靼人,耽误了公主的一生。 纪婉青嫁进东宫后,受过安乐大长公主几次襄助,对方还曾照顾过幼年的夫君,如今对方晚年注定寂寥,她心头不免难受。 “好了,青儿,你莫要多管这些。” 不管怎么样,高煦都不希望妻子黯然,立即转移话题,“你好好养着身子,照料我们安儿才是。” 夫妻小别相逢,纪婉青也不想说太多不如意的事,于是展颜一笑,“好。” “我还要好好照顾夫君呢,不是说相夫教子吗?”她有些俏皮,对他眨了眨美眸。 车厢内气氛松乏下来,高煦心内愉悦,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搂着妻子,睨了她一眼,“好啊,你便好生照顾照顾孤。” 他意有所指,特地在“照顾”两字上加重语气,纪婉青羞窘,怎么好端端就说这个。 她瞪了他一眼。 其实也难怪,高煦素了很久了,年轻男子气血旺盛,心爱娇妻在怀,馨香扑鼻,难免有些遐想。 不过,他也就嘴上说说,妻子产后,他特地询问过刘太医,太医说最好调养三月后,才再次行房。 高煦一直牢记在心,满三个月前,他不打算有任何行动。 车行辘辘,很快回到了都指挥司。 高煦直接将妻子安置在自己的下榻处,儿子则安排在另一边的稍间,中间就隔了个明堂,与清宁宫时一样。 他很忙碌,接妻儿的时间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与安哥儿好生亲香一番,不待用晚膳,便有亲卫来报,有前方军报送返。 高煦只得嘱咐妻子先用膳,好好休息不必等他,随即匆匆出了门。 “娘娘,你先用膳吧。”主子中午吃得不多,何嬷嬷看了看滴漏,忙上前劝道。 “嗯。” 其余事情,纪婉青插不上手,照顾好自己与儿子,让高煦无后顾之忧,就是帮了最大的忙了。 她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殿下,我军与鞑靼大军连续大战数日,鞑靼已退至燕山边缘。” 当初,霍川率军队追上鞑靼可汗,可汗为保命,无奈火速召回胡和鲁大军救援,高煦为防霍川吃亏,命张为胜大军紧随其后追击。 战场迅速转移,胡和鲁成功解了可汗之危的同时,霍川也与张为胜汇合。 双方立即展开一场激战。 截止到纪婉青母子抵达蓟州之时,双方已连续大战多日,已方挟稍前的胜利,气势如虹,总体占据优势。 然而,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是历来悍勇的鞑靼大军? 鞑靼大军两次受挫,依旧没有伤筋动骨,这战役打着打着,逐渐往北边的燕山边缘挪移,鞑靼可汗干脆往燕山靠拢,据点防守,顷刻止住颓势。 大周这边,之前的优势就不明显了。 军报一个时辰一次,飞鸽立即送返蓟州,这次战场情况发生转变,下面的人,立即报到皇太子跟前。 “传令霍川、张为胜。” 高煦端详疆域图片刻,“鸣金收兵,大军略作休整。” 连续大战多日,人仰马乏,不仅仅鞑靼累,己方也已万分疲惫,既然优势已经没有了,双方呈僵持状态,那就先稍事休整。 随后,他在疆域图点了几下,“命霍川、张为胜二人,这几个位置必须守牢固了,不可让鞑靼有突围可能。” 凡事有利必有弊,鞑靼大军恰好退过去的这位置并不大好,虽能倚仗山势,暂时站稳脚跟,但却为日后带了了许多麻烦。 这地方山势颇高,且险峻,大队骑兵翻越极为不易,然而对于鞑靼而言,骑兵就是中坚力量,不可能舍弃的。 缺口不是没有,就是高煦方才点的几个地方,但霍张二人若在此处安排重兵扎营,必能牢牢堵住敌人。 至于鞑靼背靠的燕山山脉,倒是还有路的,退也是能退,不过道路相对狭窄蜿蜒,明显不适宜大军前行,若是撤退期间被从后大周追击,必定死伤惨重。 燕山后路,只适应大败后逃窜,现阶段的鞑靼可汗,不可能考虑。 “太原、榆林等地的驻军,还有山东、河南等地的班军,已先后赶来,不日将至,命霍川、张为胜二人,乘这休整时间,将大军调整妥当。” 等所有调遣军队到位,大周在这场大战中,将投入七十多万大军,兵力占据全国接近二分之一。 高煦之所以严阵以待,是因为这次鞑靼可汗准备确实充足,后者从王都出发前,就已经飞鹰传信各地,调遣驻军压向大周防线。 这些军队,本来是打算乘蓟州大捷,一起进攻的,但现在战况急转直下,就统一往可汗方向汇合了。 如果己方不增军,将会在接下来吃了兵力上的大亏。 “这一次,我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若是大胜,未来二十年间,鞑靼再无余力南侵。” 八十万大军,占了大周近一半兵力,反之鞑靼也相差无几。大周还有西疆南疆需要镇守,余下兵力都是不怎么能动的了,鞑靼亦然。 这次大战发展至今,短短半月时间,已呈现影响日后二三十年态势。 这对于大周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以往鞑靼突袭,都是分几个点。这直接导致大周只能分几路驰援,被动防守,即便胜利,也不过追击出城一段距离而已。毕竟,穷寇莫追。 自己地盘当主战场,害处不必多说。 然而,这次危机即是转机,己方顺利解了燃眉之急,战况逆转,把鞑靼逼到燕山脚下。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有了。 高煦怎么可能放弃这难得一遇的机缘,他盯着疆域图,将视线定在燕山一点,“这一战,将确保大周二十年内,无北顾之忧。” 他声音不大,却很笃定,一字一字敲在在场诸人心头上,重若千钧。 不论是亲卫将领,还是东宫幕僚,诸人热血沸腾,面上皆难掩激动之色。 大伙儿齐齐出列,重重行了个军礼,声音难掩激昂,“殿下英明!”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燕山脚,大周营地。 数次鏖战,又一次鸣金收兵,回到营帐,穆怀善随手抹一把脸上血珠,吩咐道:“备水沐浴。” 他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本是一极俊美风流的男子,此刻却身披冷硬的染血甲胄,一颗殷红血珠自饱满的额际滚下,留下一道蜿蜒红痕。 方才一战畅快淋漓,甫下战场的他,眸光犹带杀意,一身血腥之气。 对比极强烈,却毫不突兀。 穆怀善可以酣战半月不洗澡,但闲了下来,却忍不得一身黏腻,好在他是大将,要洗漱还是随时可以的。 痛快洗了个澡,春寒陡峭的夜晚,他仅穿了件薄绫里衣,刚自帘帐后转出,心腹穆德便匆匆撩起内帐帘子,凑上前低声禀道:“主子,陈王来了,如今就在外帐。” 大将的营帐,分了内帐外账,中间隔开,内账用于个人休憩,外账则可以召集同袍或者下属议事。 陈王是皇子,当然不可能候在营帐外等通传的,他直接进来了,因距离颇近,中间仅隔一层幕布,所以穆德的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见。 “哦?” 穆怀善挑眉,有些许诧异,不过须臾转念,心下便了然。 魏王与陈王请命领兵出征,就是竭力避免皇太子大权在握,等昌平帝回銮后无力回天的。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皇太子代天子亲征,统领全军,节制一切参战人员,且东宫本来渗透军方久矣,他教令下达,军马立动,如臂使指。 换了魏王陈王,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二人从未掌军,那些个手掌雄兵的大将们,虽态度恭敬,但却不可能听其号令的。 魏王还好些,岳父英国公本身掌兵,既然投靠了坤宁宫,又把女儿嫁过去了,当然以女婿马首是瞻。 甚至激战空隙,还能多多传授一些实战经验。 陈王就尴尬多了,军营本来就是讲究实力的地方,他一无亲信二无战功,大家只有面子情。而对于张为胜而言,这两位皇子性命无碍就行了,其余的,他没空管。 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战很重要,而且还是生平第一次直接接触兵权,陈王会放任这种情况下去,任由自己处于劣势吗? 当然不能的。 所以,陈王这段时间,一有空隙,就四处拜访诸位大将。 当然,他没天真地认为,仅靠拜访,就能拿下将军们,这一切都是幌子,他的目的是穆怀善。 穆怀善明面是保皇党,与坤宁宫毫无瓜葛,但实际上,他是皇后嫡亲的弟弟,魏王陈王的小舅舅。 这小舅舅手上的兵权,可比英国公还大,陈王头一个欲实现的目标,就是对方。 穆怀善似笑非笑,慢条斯理披上匆匆打理妥当的铠甲,撩起帘帐,随意挥了挥手。 穆德及帐内亲兵无声无息退下,账内仅余舅甥二人。 “殿下此来,不知所为何事?” 穆怀善并没有施礼,而是随意往首位上一坐,端起茶盏吹了吹,呷了口。 他的姿态颇散漫,声音更漫不经心,但陈王不以为忤,反倒微微抱拳,笑道:“外甥久仰舅舅,如今终有缘拜见。” 作为一个皇子,母家亲缘关系其实得靠后的,但他施礼十分自然,不论真假,看着都心悦诚服。 这外甥表现,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穆怀善微微一笑,“殿下千金之躯,何须这般多礼?” 他态度未见热络,但也不显生疏,说了一句客套话便住嘴,没有继续询问的意思。 陈王有求于人,山不就他,他就来就山,问候这位亲舅几句,他笑容便一收,面上染了几分忧愁,“外甥如今有一困惑,求舅舅不吝解答。” “哦?” 虽穆怀善了然一切,但他今日却很有些兴致逗趣,闻言端正了坐姿,状似关切问道:“不知有何事,殿下请说。” 对方这个态度,给了陈王很大鼓舞,要知道从前与小舅舅联系,都只是临江侯出马的,他听说穆怀善脾气古怪,性子执拗,来之前,还有些忐忑。 不想如今接触,却不似传闻。 难道是母后与大舅舅,不希望自己与掌兵的小舅舅接触? 陈王疑心病很重,心念几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只继续道:“如今东宫代天子亲征,我方受掣肘颇多,若不及时应对,恐怕将来境况日下。” 他这话是不假的,就说穆怀善,他统领的大同兵马汇入大军后,连番大战,都是左有张为胜,右有霍川,他被牢牢钳制住,即便有折腾打算,亦无处施展。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已暴露,一切皆在皇太子掌握之中。 穆怀善不在意夺嫡成败,只是这么一来,就意味着这次大战过后,坤宁宫一党即便不彻底倾覆,亦相差不远了。 形势比人强,他一时未有破解之法,不过陈王这外甥,倒还算有些敏锐。 他一时兴致大增,立即接口道:“殿下顾忌有理,如今正是最后争取一把的关键之时。”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陈王精神一振,“只可惜……” 他面上有些迟疑,似乎难以启齿,犹豫一阵,终于下定决心。 “只可惜,二哥与英国公,举措太过保守,至今未有丝毫借机扩张之意。” 扩张很难,但不努力真的错失良机了。 魏王策略向来保守,认为该站稳脚跟再谋后事,而英国公顾忌贵婿,言听计从。 陈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英国公手上兵权虽不及穆怀善,但也是一股不算小的势力,现在不趁着大战混乱,排除异己,再接手其残余势力,更待何时? 前路已日益艰难,只有多多掌控实权兵力,将来才能争取一把。 陈王是真急愤,此刻说话时也带上几分,恨不能立即以身替之。 不过,他话中隐藏之意也明白了,就是欲掌了权柄,立即采取行动。 简白的说,其实是想与小舅舅联手了,又或者说,最终目的是想将对方收于麾下。毕竟,英国公与魏王关系紧密,他根本不可能插得上手。 陈王这个算盘打得挺好的,但凡穆怀善聪敏点,有前瞻目光一些,都会答应下来的,毕竟大家现在坐同一条船。 想法是好,但他没想到这位小舅舅古怪如斯,根本不在意夺嫡结果。 “殿下,我这里有一计,不是殿下是否愿意一听?” 穆怀善平生最不乐意的事情,就是被别人觊觎手上的东西,甚至意图抢夺。 他表情不变,心情却一下子沉郁下来了,抬起眼皮子撩了对面人一眼,玩味一笑,“此计,或能解殿下之难。” “小舅舅请说。” 陈王没看出端倪,闻言精神却立即一振,他按捺下喜悦。状似谦和。 “我本欲助殿下一臂之力,只可惜大同一向中立,我不能轻易改弦易辙。”这话不假,保皇党,也不是说倒就能倒的。 穆怀善微微挑唇,饶有兴致看着陈王表情一僵,继续笑吟吟说话,“只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舅甥二人坐得不远,他直起身子凑过去,语带诱惑,低声说:“英国公之所以以魏王马首是瞻,不过是因为魏王乃后党之首,以及魏王妃之故罢了。” 坤宁宫拥护的帝位继承人,乃是魏王;魏王迎娶了英国公嫡女,用姻亲关系,将二者利益牢牢捆缚在一起。 魏王若登基,秦氏便是皇后,英国公便一跃为国丈。 然而,纪皇后不仅仅是一个儿子啊,英国公也不仅仅是一个女儿,若能达到目的,嫡女庶女都一样的。 魏王并非不可替代的,如果他战死,陈王就是纪后一党唯一的皇子了,再将英国公府的姑娘纳入府中,结果不是一样吗? 陈王听懂了,整个人弹跳一下,倏地抬眼看向他的小舅舅。 穆怀善依旧微微笑着,黑眸深沉,带着难以言说的蛊惑。 陈王的心立即“砰砰”狂跳了起来,他垂下眼睑,急促呼吸几下,才能勉强维持镇定。 “小舅舅所言甚是。” 对方的一番话,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的心很乱,有惊慌,更隐隐夹杂窃喜。 他有些坐不住,随意寒暄几句,便匆匆告辞回去了。 穆怀善并未起身相送,只斜倚在圈椅上,收了笑,淡淡看着陈王背影消失。 半响,他轻哼一声。 穆怀善的表现,陈王并不知道,他匆匆回了营帐,挥退守卫,独自在屋中坐了良久。 最后,营帐中传出命令,“去,去把丁先生请来。” 丁先生,就是丁文山了。 这次陈王奉旨出征,也是带了幕僚的,作为最被陈王倚重的一个,丁文山当然来了。 “殿下,可是战局发生了变化?” 丁文山这人是有真材实料的,在他很有分寸的献计下,陈王确实小小地立了几次功劳,直接导致一些大将认为,陈王比魏王能耐些。 这也直接导致了,陈王掌兵的心愿更加迫切。 “战局并无变化。” 陈王也不废话,直接道:“只是本王有一事抉择两难,请先生指教。” “本王若顾忌兄弟之情,将置母后及坤宁宫下一众于危难之中,本王该如何抉择?” 丁文山闻言诧异,余光见陈王神情严肃,却难掩目光灼灼,这是想有大动作了? 他垂眸遮住目中精光,面上却立即认真回道:“当然舍小利而就大义。” “此事若被宣扬,恐怕母后等人怨恨甚矣。” “无碍,既是大义,总有卓见成效的一日。” 丁文山斩钉截铁,随后又补了一句,“况且,此事若未被宣扬,即更可两全其美。” “好!说得好!” 陈王心中其实已有选择,但此事颠覆以往认知,他急需一个强硬的赞同声音。 如今得到了,他不再多说,只颔首道:“先生果然睿智,小王之惑立解。” 丁文山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该告退了,立即拱手,“在下还有事务,恐不宜久留。” “先生慢行。” 陈王亲自送到门前,主宾二人分开,丁文山转弯时瞥了营帐一眼,心下微微一笑。 身在军营,虽传递消息难了些,但若有早准备好的特殊渠道,总归还是顺利的,很快,丁文山的密信,便到了高煦手里。 “小利?大义?”高煦剑眉微挑,冷哼一声。 他耳目甚广,已知悉陈王寻过穆怀善之事,看来这对舅甥凑一起,颇有几分意思。 “林阳,传命各方,暂无需理会魏王陈王诸事。” 霍川等大将,都是东宫心腹,无需吩咐,自然有人格外关注这两位皇子。 高煦这命令,也算为陈王的“大义”开了方便之门,他倒要看看,陈王要大义到何种程度。 毕竟,魏王外有张为胜顾忌,内有英国公谨慎护着,想要“战死”,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几方暗暗观望,然而,陈王的动作,却远比想象中要快。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鏖战中的短暂空隙,交战的大周与鞑靼都在抓紧时间休整。 这一日,与昨日并无不同。 魏王与岳父英国公短暂商议一段后,后者军务缠身,匆匆离开了。 他略作收拾,随即起身出了营帐,往自己兄弟陈王的营帐大步行去。 这三人相处还是很和谐的,只不过英国公握有兵权,非常忙碌,能抽出的时间并不固定,他若有闲暇,当然往女婿魏王那处商议去。 陈王并不是每次都能凑巧在场,于是,每每翁婿二人匆匆商议过后,魏王总会往弟弟那边走一趟。 陈王在不少事情上,都有独到见解,就算魏王未必采纳,也不妨碍他参考一番。 这次也不例外。 魏王进门前,陈王正在垂目端详一把匕首,听见外面请安的声音,他眸光闪了闪,还匕入鞘,随手搁在身前案上。 他一如既往,起身迎接自己的哥哥。 兄弟落座,二人向来亲厚,魏王也不废话,直接就说:“方才英国公来了一趟,说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了,我们可以商议下一步。” 英国公其人,领兵是有些真本事的,在他的领导底下,麾下兵马已在大军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魏王认为,既然站稳脚跟,就可以谋求后事了。 弟弟那借机排除异己,并收拢其残余部队的建议,他其实是赞同的,不过他为人一贯谨慎,兄弟间的分歧点,其实就是时间上而已。 陈王认为,大战未必会持续很久,时间不能浪费,非常时刻非常行事,冒点险双管齐下,是必须的。 不过,他并非到底不是实际掌权者,魏王接纳了弟弟建议,但郑重考虑过后,还是把后一步按捺下来。 陈王又急又气,焦虑且憋屈得难受,也是因此,穆怀善短短一句不怀好意的挑唆,才会瞬间击中了他。 闲话少说,既然陈王已经下了决心,如今就再不会说规劝的废话,他闻言点了点头,“二哥为人谨慎,此计甚好。” “三弟双管齐下之策也不错,就是冒进了些许。” 魏王此人,除了因为确实年长,以及在母后舅舅的自小栽培下,导致他对自己成为后党核心之事,一贯持理所当然态度以外,老实说,他对陈王这唯一的胞弟确实很亲近的。 他自认为,自己与弟弟感情颇佳,兄弟意见达成一致,他拍了拍对方肩膀,态度十分亲昵,“我们趁机多掌些兵权,等父皇回銮后,局面很快就会改变。” 陈王看着兄长一脸严肃,眸带坚定,脸上平静差点维持不住。 皇太子已彻底掌了权,若此战再大胜,以东宫之能,怎可能让自己陷入皇帝欲除之而后快的境地。 昌平帝回銮后,恐怕也不大有能力再抬举坤宁宫,继续与皇太子打擂台了吧。 因为不可能有人能平衡东宫。 如果真到那个时候,夺嫡多年的坤宁宫处境将相当艰难。 若想尽力避免,其实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尽力分薄东宫权柄,以及此次大战不胜。 此战若败,对大周影响太大,甚至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颠覆整个皇朝。一损俱损,陈王可不敢往这方面设想。 只不过,不胜还是可以的,这样的战局,将皇太子战功压到最低,是最理想的状态。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谋算,都必须让陈王掌了兵权,有实际力量了,才能实行。否则,所有事情都是纸上谈兵。 他不光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整个坤宁宫一党,为了母后的。 这般一想,陈王心中更加坚定的同时,也舒坦了许多,他笑了笑,“二哥所言甚是。” 兄弟畅谈甚欢,营帐内气氛和谐,在正事刚谈妥这当口,陈王话锋一转,笑道:“二哥,我新得了两把匕首,寒铁铸造,异常锋利。” “正好你我兄弟一人一把,以作防身之用。” 由于商谈大事,营帐内所有亲卫都屏退了,陈王说话间,便站了起来,亲自去取。 “好。” 魏王对弟弟的好意十分受用,闻言十分感兴趣,翘首看着。 陈王往首位那张方案上行去,垂目看向方才把玩的那柄短匕,眸中闪过一抹幽光。 这匕首确实是罕见之物,颇为珍贵,只是他方才有一点没说对,此物仅有一柄,没有一对。 他早就得了,这次带来防身,没想到会派上其他用场。 陈王步伐不紧不慢,姿态自然一如既往,信手捡起匕首,随手抽开,“二哥,你看看,此物是否不错?” 匕鞘拔离,发出短暂而轻微的“嗤”一声,烛光下,狭窄而轻薄的匕身闪着青色寒芒,陈王手微微一动,青芒从沿着匕身流淌到匕尖。 这确实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匕首,本来因弟弟贴心而关注的魏王,瞬间瞩目,“好!确实是件上好物事。” 二人皇子之尊,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能得这般夸奖,可见这匕首珍贵之处。 陈王笑着行过来,随意将匕首往前一递,“二哥你看看。” 其实递刀子剑匕这类锋利之物,是有个讲究的,不能以刀刃对着人,更不能用刀尖向外。 所以,陈王动作十分自然,一翻手,匕首打横,锋利的匕刃对着自己,匕背则向着魏王。 魏王抬手就要接过。 谁料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魏王要接匕,左手抬起,胸膛门户自然大开,陈王却倏地抬眼,盯着眼前兄长不足一臂距离的左胸。 与此同时,他持匕的手掌迅速一翻,匕尖向外,狠狠对着目标位置一捅。 这把匕首,说削铁如泥也不为过,陈王并没有感觉到多少阻滞感,就一捅到底。 “你!你……” 这变化让魏王骤不及防,他只觉心口微微一凉,眼前短匕就已直直扎进自己的心脏。 他怔怔看着纹路精致的匕柄半息,又抬头看向眼前一脸沉静的兄弟,勉强提了一口气。 “为,为什么?” 他震惊,心脏冰凉疼痛,那痛感不仅仅是因为有异物扎入。他扪心自问,自己对弟弟很不错,兄弟处得也好,为什么胞弟就突然发难。 兄弟阋墙,并不罕见,尤其皇家,更是不要太多,毕竟这里头,涉及太多利益纠缠。 魏王心中,其实已经知道是了为什么,但他仍不敢置信,直直瞪着眼前兄弟,欲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 陈王重复一遍,如纹风不动的湖面,突然遭遇龙卷风一般,他面容瞬间扭曲起来。 兄长这副大惑不解的忍痛模样,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你还问我为什么?” 匕首已刺进了魏王心脏,必死无疑,大约挺不了几息,他就咽气了。这种时候,让很多事情都少了顾忌。 过去十几年的种种不平,此刻在眼前飞速掠过,陈王居高临下,冷冷说道:“我比你聪敏,偏偏仅因比你晚生两年,就得屈居辅助之位。” “母后、舅舅,从来对我视若无睹,我无论多出色,得到最好的赞誉就是辅助兄长。” “当年你接掌诸般要务,足足花费了大半年时间,而柳姬之事后,我临危受命,即便多有掣肘,也不过数月时间,便能总领诸事。” “可是,可是你被放出来后,母后舅舅,依旧毫不犹豫让我交还权柄!” 陈王语速很快,噼里啪啦倾泻而出,提及多年被迫隐忍,他已不复平静,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眸赤红,咬牙压低声音吼着。 他怒极哼笑,“如今,如今已到了最后关头,你这蠢货居然还想着站稳脚跟,再谋后事?” “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这一战,皇太子不能胜利!” 说到这种关键之事,陈王将声音压到最低,仅容两人听见,他凑上去死死盯着兄长,“大周也不能败,此战该平,而我们早就应该扩张势力!” 陈王情绪很激动,连珠炮弹,根本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 不过,魏王即便想插话,也无能为力了,他硬撑一口气,听完胞弟的话,只瞪着,“你,你……” 声音戛然而止,魏王身躯颓然倒地,双目未曾合闭,只能带着满满震惊与不甘,咽下最后一口气。 嫡亲兄长死了。 陈王发现自己要比想象中畅快,多年来套在身上的枷锁顷刻卸下,他一身轻松,血液流淌似乎也欢快了许多,精神陡然亢奋起来。 他垂目,注视兄长死不瞑目的尸身半响,旋即转身行至营帐门前,撩起些许,吩咐道:“去,立即把英国公请来,就说有要紧事商议。” 帐外守卫的,都是他的铁杆心腹,闻言立即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陈王转身,缓缓行至首座坐下,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等着。 英国公来得很快,一接到报信,以为两位殿下发现什么紧急情况,立即放下手头事务,赶了过来。 不过两刻钟,外面便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陈王亲卫事前得了主子吩咐,有意无意地,将英国公随行人员拦了下来。 英国公倒不以为意,毕竟商议要事,这些人也是要屏退的。 他独身一人,步履匆匆,掀起门帘就进去了。 谁料突兀撞进眼前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 魏王确实在,不过却直直躺在地上,左胸膛心脏处插着一柄匕首,齐根尽入。 他明显已经死了,双目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英国公此一惊非同小可,饶是惯历大事如他,也立即失声惊呼,“魏王殿下他……” “英国公请慎言。” 一道不高不低的男声响起,突兀打断英国公惊呼,他闻声望去,陈王正端坐上首,神情十分平静,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英国公其人,也不是真纯洁如白纸,他浸淫宦场二十余载,什么风浪没见过。 方才事发突然,他震惊之下,才忽略了陈王,如今双方一对视,他立即了然。 兄弟阋墙,陈王亲手诛杀兄长。 英国公顷刻明悟,又立即暴怒,魏王是他的女婿,他女儿如今怀有魏王骨肉,陈王此举,伤害了他根本利益。 要知道,作为后党很关键的实权人物,即便皇后临江侯,也得相当给予尊重。英国公怒极之下,也不将主臣尊卑放在眼里,神色冰冷,“陈王……” “本王欲迎英国公府姑娘进王府。” 陈王提前一步开口,让英国公的话堵在嗓子眼,他继续一字一句说道:“王妃不能孕子,其余侧妃也不能,虽秦姑娘屈尊侧妃之位,但亦不过暂时之计。” 他很平静,话罢站了起来,行至对方跟前,诚恳道:“本王欲与公爷共襄大事,不知公爷意下如何?” 陈王娶了王妃不久,王妃身体并没有毛病,只不过,他说她不能孕子,那她肯定就不能了。 这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这一点,英国公当然知道,盯着陈王俊美阴柔的白皙面庞,他呼吸急促,神色几经变幻。 营帐内死寂片刻,种种念头快速闪过,他终于弯下脊梁,拱手道:“微臣乐意至极。” 这是最好的选择。 虽坤宁宫一党如今式微,但上了船就下不来了,英国公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魏王死了就死了,即便他不甘折腾,对方也不能死而复生。 侧妃虽麻烦点,但正妃及其余侧妃皆不能孕子,结果也是一样的。 况且陈王话中之意,他日正妃之位会调整过来。 由此至终,他只是牺牲了一个嫡女罢了。虽嫡女尊重多了,但庶女用得好,价值也不遑多让。 英国公余光扫了陈王一眼,对方很果决,能耐不再魏王之下,换了他,未必就是坏事。 “公爷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直到此刻,陈王谋算才全部达成,他虽勉力压下了欣悦,没有喜形于色,但不免豪情万丈。 “好!我二人一心,想必皇太子未必能一尝所愿。” “正是!” 魏王尸体仍温,他最倚重的岳父,就已与杀害他的胞弟达成一致意见,成为了一对新出炉的翁婿。 他只能眼睁睁瞪着。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新出炉翁婿二人意见达成一致后,头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处理魏王的尸身。 这件事是不能隐瞒不报的,好在如今身处战场,有一些灵活操作空间。 趁着魏王尸体还热着,英国公匆匆取来一柄自鞑靼缴获的弯刀,猛拔出匕首,立即用弯刀狠狠戳了几次,次次贯穿胸膛。 匕首轻而薄,刃面比弯刀小多了,这么凶猛刺了几下,原来创面再也不能分辨。 英国公杀敌无数,经验丰富,再加上魏王血液尚未凝固,这般伪装一番,看着倒没有破绽。 随后,英国公再使心腹悄悄接近鞑靼军营,低调挑衅一番,双方在夜色中小范围交战大半个时辰。 随后,大周军营就传出,魏王不幸被敌军杀害的消息。 本来,英国公陈王还有些许担忧的。虽然消息拖延了一段时间,用以模糊魏王死亡时间,伪装也到位了,但霍川张为胜等人,可不是好糊弄的。 好在,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霍川等人正连夜商议作战计划,时间非常紧,匆匆过来看了眼,就回去了。 因身处战场,装殓立即进行,且出于某种心理,魏王棺椁享受了一把普通将领的待遇,先停在蓟州。 这是因为,“悲痛”的二人决定,以大战为重,待大胜之后,才将棺椁运返京城。 魏王亲自上战场,想必也希望亲眼看见大败鞑靼的。且为了皇后不至于过度悲伤,又无人安慰,他战死的消息也暂时掩下来了。 毕竟,魏王妃怀有身孕,且坐胎十分不稳,万一传信之事处理不妥当,这唯一的遗腹子是铁定保不住的。 陈王作为魏王胞弟,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最后一个理由很上得了台面,加上霍川得了主子的话,带头持默许态度,于是,就没有人提出异议。 英国公陈王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事情真的这般顺利,无一外人知悉吗? 答案当然不是。 事实上,高煦早已接到了信报,虽陈王营帐内之事不详知,但事情脉络,俱已理清理顺。 “此事无需多理,让陈王做主即可。” 大周鞑靼几次交锋,这次休整的时间又相对较长,恐怕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已酝酿得差不多了。 大敌当前,高煦并没有太多闲暇搭理这对兄弟,钳制住对方,不让这群人折腾出幺蛾子,扰乱战局,这就可以了。 “另外,传信霍川张为胜,多多留意穆怀善。” 相较起陈王英国公,他更警惕穆怀善,毕竟这人有勇有谋,还有亲信兵马,行事每每出人意表。 仔细嘱咐一番后,再处理完大堆军政要务,天已经黑透了,高煦搁下笔,揉了揉眉心,这才起身折返寝卧。 以往纪婉青母子未到时,基本他是在书房榻上歇息的,但如今无论再晚,他还是会回屋。 进了内室,纪婉青刚把儿子哄睡,高煦接过安哥儿,这小子已经两个多月大了,越发白胖,睡得香甜,粉嫩嘴角不忘吐着奶泡泡。 他微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热帕子,给儿子小心擦拭干净嘴角,亲自送回次间。 夫妻洗漱过后,躺在床上睡下,他便将这个消息告知,“魏王死了,等到班师回朝之日,棺椁才会送返京城。” “什么?” 纪婉青是震惊的,虽她对导致父兄战死的罪魁祸首们毫无好感,甚至恨不得对方偿命,但她还是知道皇子们身份不同,参战统帅们不会让他们涉险的。 皇子想战死,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怎么好端端的,魏王就死了,他不是有岳父英国公照看着吗? 而且一个皇子,怎么就没有立即将棺椁送回,这是要掩下消息吗? “魏王乃陈王亲手所杀,后陈王与英国公意见达成一致,魏王战死的消息便传出了。” 高煦薄唇微挑,扬起一抹讽刺的弧道,“大约,陈王回京后,就会纳英国公府的姑娘进王府。” 当然,上述之事是建立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的。 他打算回京后,便揭露当年通敌一事,恐怕,陈王不能如愿以偿了。 纪婉青静默,弟弟杀哥哥,是因为在不少人眼里,所谓亲缘关系,是远远比不上切身利益的。 魏王死了,秦采蓝成了寡妇,若是刚开始时,她大约会为对方惋惜一番,毕竟皇家媳妇不好当,一旦男人没了,这辈子守寡的下场的注定了,可没半分悬念的。 可是经历过种种不和谐后,纪婉青对这位昔日旧友只余厌恶,惊讶半响,便揭过去。 她更心疼自己的男人。 高煦这一个多月来劳碌非常,军务朝务一把抓,大战须时刻关注,天不亮就起,深夜才归,即便年轻力盛,俊脸也难掩些许倦怠之意。 纪婉青纤手抚上他的眉心,又细细揉按着他额际两边,关切道:“夜深了,你快些歇罢。” “下次,你不许等孤,自个儿早早歇下才是。”即便她不大听话,他也得多说几遍。 纪婉青这手艺,当年是专门学习了一下,给爹爹撒娇用的,力道刚好合适,穴位也准,高煦头部一阵舒坦,闭目享受妻子柔情。 “青儿。” 揉按了大概一盏茶时间,他唯恐妻子手酸,就把她的手握住了,并温声道:“这场大战已持续了一个多月,我方与鞑靼几次激战,已酝酿得差不多了。” 大概很快,就会爆发一次或者两三次战役,彻底决定胜败。完事后,大军就会班师回朝,他们一家也要回京了。 “这太好了。” 纪婉青一下子高兴起来,这样好啊,结束战事,对大周对将士对百姓,都是大好事。 开战一来,大周一直稍占上风的,高煦此刻虽有些疲倦,神态却未见严肃慎重,显然还是有把握的。 这样再好不过。 她由衷喜悦,“我等着你们凯旋。” “好!” 高煦微笑,不过说到这里,他不免提前嘱咐道:“青儿,过上两日,孤将会亲临前线督战,你与安儿,就留在蓟州,孤很快就会回来。” 虽战场距离蓟州不远,飞鸽传书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来回三个时辰,说来也很久了。 后面的战役很关键,高煦已经决定,启程亲临燕山脚,直接进驻大周营地。 纪婉青不笨,各种关窍她一听就知。老实说,她是惦记的,还有一些担心,但她听罢以后,还是搂紧他,低声应道:“好,我与安儿等着你。” 既然非去不可,那就让他少些惦记,照顾好自己与儿子,才是最正确的事。 妻子一贯懂事明理,又时熨帖得人心尖发疼,高煦“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只将人紧紧搂住。 “睡吧。” “好。” …… 一夜无词,隔了一天,高煦天未亮即起,告别妻儿,清晨便出了蓟州,直奔燕山脚而去。 皇太子亲临,能大大鼓舞全军士气,因此消息并未掩饰。 在陈王计策得到英国公赞同,二人正苦思良策,好让这场战役平局收场,并将皇太子战功压到最低的时候,不想,高煦已经抵达大周营地。 一连串最猛烈的激战,也将拉开帷幕。 短短两日,大周鞑靼两方,便爆发了几次短暂而粗浅接触。 此刻燕山脚下,气氛紧绷到极致,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硝烟气息,仿佛一点就燃,一触即爆。 双方枕戈待旦,全神贯注警惕敌方。 这时候,大周营地中,却还有一个人在分神其他。 这个人,就是穆怀善。 “主子,魏王的棺椁送返蓟州,消息果然没有传回京城。”说话的是他的心腹穆德。 要说穆怀善,他真没对两外甥太在意,否则就不会一个心下不悦,就挑唆陈王杀兄。 只是陈王真动手了,他却因此注意到很多不同寻常之事。 一个成年皇子战死,实在不是一件小事,但大周军营却出奇的风平浪静。 再来就是魏王棺椁,及丧报之事。 一般大战,战死的将士实在不会太少,然而限于种种条件,一般遗体会有两种处理方案。 普通兵卒的,一般有同袍愿意带的,就会火化送返故乡;但更多是挖一个大坑,将他们一同埋葬了,继续守护大周边疆。 没办法,准备这么多棺椁不是件容易的事,而遗体必须尽快处理,否则会引发一连串严重的疫病问题。 另一种处理方案,就是针对中级以上将领的。等级上来后,人数肯定就少,他们若战死,遗体会先装殓,然后先暂时停在后方,等战役结束一起运返。 没办法,非常时刻,很多时候是腾不出人手来运送的,不过条件允许的话,还是会先用冰镇着保存。 魏王是今上亲子,千金之躯,跟普通将领是不同的,他应该享受的,是立即飞马传送丧报,并护着棺椁返京。 陈王杀兄,难免心虚,他借口在冠冕堂皇,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适当拖延时间。毕竟尸体这玩意,即便有冰,时间一长,也能彻底模糊掉很多痕迹。 穆怀善一直冷眼旁观,让他诧异的是,陈王居然一切顺风顺水,魏王棺椁送回蓟州,消息居然还真被捂下了。 这让他瞬间警铃大作。 要知道,这大周营地里,聪明敏锐者多得很,也不是人人都事不关己的。 这当先的,就是负责统帅大周七十多万兵马的两人,霍川以及张为胜。 皇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战死,这二人是有责任的,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这背后必然有人操纵,松松手把陈王放了过去。 这人是谁,呼之欲出。 皇太子。 皇太子力量太大了,恐怕东宫多年渗透,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 穆怀善手指轻敲桌案,心念一转,想起了霍川。 霍川这人,是他多年的老对头。 二人都是军中佼佼者,偏偏就是看不对眼。当年松堡之役,一切证据抹得干净,没有人能拨开云雾,偏偏就是霍川,那时候就盯上了大同。 他一点证据俱无,仅靠直觉,当然不敢宣之于口,只沉默地压在心底。不过打那以后,宣府就开始频繁派出密探,造访大同都指挥司。 等等,密探? 穆怀善眯起眼睛,突然想起去年他回京述职时,大同遭遇的那次密探闯入。 闯入者端是厉害,险些进了外书房。 因为当时,暗探首领窥见闯入者突然调整方向,奔宣府去了,他便认为是霍川新招揽了高手,特地派过来的。 如今想想,会不会不是? 若真不是,那闯入者是谁的人? 穆怀善一瞬间想到东宫。那为何,来人出现一次后,就销声匿迹了? 那必然是成竹在胸,只待时机了。 “我们不能再返回大同了。”正确的说,不能让朝廷掌控着他。 穆怀善是个很敏锐的人,大战刚开始,他就察觉霍川早投靠了东宫,所以这次大战才能平步青云,被皇太子委以重任,一跃成为七十万大军统帅。 再经历魏王战死一事,他甚至察觉皇太子不仅仅只有霍川一个心腹,否则,这消息不会被忽略得那么彻底。 皇太子对军政两权的掌控,已经抵达高峰,再结合他某些猜测,恐怕大战一结束,就是清算的时候。 “借这次大战,我们必须脱身。” 穆怀善不怎么在意权柄,甚至不怎在意生死,但他在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被人牢牢掌控,任剐任杀这般失去尊严的待遇,他决不允许自己遭遇。 好在,他早有了准备。 这次大战甫一开始的时候,霍川受重用,而他时时被钳制,穆怀善就有了危机感。 他的直觉很多时候是对的,他愿意相信它。而且,根据从前的种种蛛丝马迹,虽他不像现在般笃定,但也隐隐猜测到几分。 后路当时就准备起来了。 若皇太子登上大位,任何文臣武将,都是无法与之抗衡的,这一点,穆怀善看得清楚分明。 他不眷恋权位,既然如此,彻底遁逃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正好这是一场庞大的战役,而战场恰恰毗邻燕山山脉。 燕山山脉庞大而广阔,小许人潜入如龙入海,再想寻觅,简直难于登天。 穆怀善做好两手准备,一边继续观望着,一边就已经吩咐心腹们去勘察燕山地形,寻找一条合适而隐蔽的路径。 必要时,就让大同都指挥使战死沙场,然后他通过燕山遁离,从此无踪。 反正大战役后,无法辨认出身份的遗体,不要太多。 “我吩咐你们办的事,都办好了么?” “回主子的话,路径已经选好了,绝对隐蔽;替身也已准备妥当,绝不露半点端倪,只待主子适时脱身。” “很好,随时待命,等大战过半,我们就离开。” 不得不说,穆怀善是非常聪敏的,计划完善周全。他也确实有能耐,即使有人密切关注着他,这个遁离计划,依旧捂得死死的,不露半点端倪。 如无意外,他确实能顺利离开,天高海阔,再无人能觅其踪影。 只不过,当大战起后,他准备寻找机会离开战场时,却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就是耶拉。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天阴沉沉的,云层很厚,压得极低。 燕山之前,大周与鞑靼,双方陈兵列阵一百多万,黑压压一整片,望之不绝。 仅仅隔了一片微凹的平坦之地,泾渭分明,双方呈两军对垒之势。 人极多,偏偏一丝声音俱无,风声鸟声也销声匿迹,气氛已紧绷到了极点。 大战一触即发。 鞑靼可汗跨于马上,眺望敌军兵阵,他的眸光准确落在中后方的一个位置。 那地儿是大周军阵核心,众将士重重守护,端是安全至极。 他知道,大周皇太子亲临战场,所在位置,应该就是那处。 大周与鞑靼不同,讲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要说像鞑靼可汗这般亲自下场拼杀了,即便是稍稍往前面来,也不会有的。 这种做法,鞑靼人是不屑的,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矜贵的大周皇太子,却让他遭遇前所未有的挫折。 可汗面色阴沉,冷冷掠过那块地方,半响才收回视线。 “诸位鞑靼的勇士,一雪前耻的时机到了!” 可汗一抖缰绳,掉转马头,环视身后雄赳赳气昂昂,眼眸掩饰不住燎原杀意的大军,满意地点了点头。 “日前,我们不少同胞被大周屠戮,如今是否要讨回来?” “要!要!要!” 可汗这站前动员十分热血,一下子将大军情绪调动起来,士气高昂,将士们立即高声应和。 耶拉也在其中,他官职不低,位置也在前排,他表面虽随身畔人一起激动高呼,实际却借着动作,不动声色打量着可汗,还有眼前这群鞑靼高级将领。 可汗虽依旧魁梧,但与之前相比,是黑瘦了些,显然接连处于下风,以及军中细作一直没有排查出来,让他压力颇大。 没错,可汗大战之余,不忘当初泄露他行踪的细作,反复在军中排查,一旦有些许疑点,立即拉下去严办。 好在耶拉既然做了,这准备也是足足的。 他很谨慎,事后也不再动弹半分,加上当初他虽失忆,但牧民的身份还是及时扫干净尾巴,身份上毫无疑虑,便顺利蛰伏了下来。 视线从可汗的脸上划过,落在充当背景板大周军马上,耶拉眸底闪过一丝眷恋与渴望。 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来。 高等级暗牒历来潜伏不易,他既然成功了,就得好好为家国谋福利。这次大战恰恰好,如果大周取得胜利,鞑靼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力南侵。 顺利的话,他很快就能回归家国了,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谨慎隐忍,好探听机密,协助大周取胜。 “勇士们,灭杀大周!” “杀!杀!杀!” 牛皮大鼓已开始敲响,一声更比一声急,“咚咚咚咚”仿佛响在心头,等到鼓点急促到极致,已经将近连贯之时,可汗一挥手上锋利的弯刀。 “勇士们,前进!杀啊!” 随着这一声大吼,静止的画面立即涌动,霍川同时一挥大刀,厉声大喝:“将士们,杀尽鞑靼贼寇!” “杀啊!” 两边大军同时动了起来,骑兵为先锋,步甲紧随其后,流水般冲向对方。 喊杀声不断,鲜血喷溅,瞬间染红了大地。 马匹嘶鸣声,刀剑入体的“噗嗤”声,垂死前的哀鸣声,尸体倒伏的“噗通”声,用血腥瞬间将燕山脚点燃。 耶拉默念着皇太子当年传过来的话,你即便无奈手染同袍鲜血,亦是为国尽忠,今日之举,只为挽救更多大周军民的性命,不必心存顾忌。 对于一个热爱家国的人,亲手砍杀同胞,是一件极煎熬的事,然而皇太子说得很对,他必须做,还得不能露出半分痕迹,以免前功尽弃。 耶拉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连同眼角湿润一并抹去,继续冷着脸,策马向前。 他一边激战,一边不动声色眺望四方。 没错,他在寻找一个人。 一个即便是大周将军,他也极乐意甚至期盼手刃之的人。 那人就是大同都指挥使,穆怀善。 耶拉现已清楚松堡之役的前因后果,他对这罪魁之一深恶痛绝,即便将对方千刀万剐,亦难泄心头之恨。 可惜双方大军合共一百多万,要想从中寻觅一个人,谈何容易,所以开战以来,他都未能找到此人踪影。 本以为这次同样无果,谁料一抬头,他瞳仁却猛地一缩。 鲜血喷溅,血腥满地,穆怀善只觉得畅快淋漓,从清晨到半下午,奋战了大半天,他惬意至极。 看一眼天色,很可惜,他要离开了。 大战到了胶着状态,十分混乱,而他一通厮杀,也渐渐接近了燕山脚,这是最合适的时机。 留恋看一眼猩红满目的战场,再不动声色瞥一眼就在附近的霍川等人,他得先把这伙人甩掉。 自穆怀善率领大同兵马汇入大军后,每次战役,他的兵马总夹在霍川张为胜部队之间,被牢牢钳制住。 霍张两人也常常出现在他左右,即便二人不在,也有对方的心腹轮换着出现。 一次两次是凑巧,三次四次就不可能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穆怀善知道东宫盯上了自己,深想一层,对方甚至可能把当年那两封协议拿到手了。 他思索过后,开始准备退路,命人悄悄勘察燕山的。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摆脱霍川等一干碍眼人物后,就可以立即遁入燕山了。 穆怀善微微挑唇,要想顺利摆脱,也不难,往敌军密集的地方冲几轮,就可以了。 届时对方忙于砍杀敌军,肯定有错眼的时候。 他朝穆德等人打了个眼色,猛一夹马腹,主从几个立即冲向不远处。 这个法子简单,但却是很奏效,穆怀善冲了几轮,身影已经湮灭在敌我众多骑兵当中。 霍川横刀一扫,劈翻眼前挡路的鞑靼将军,抬首一看,不见了穆怀善踪影,他心头一凛,立即沉声吩咐:“赶紧撒开人手,将那姓穆的找回来。” “霍兄放心,这一转眼功夫,他跑不远的。” 张为胜也打马出现,见状一边砍杀敌人,一边沉声吩咐左右,“赶紧的,立即拉开,往人多的地方多寻寻。” 战场混乱,这种情况不是没发生过,确实搜索片刻便找到人了。 只不过,诸人万万没想到,穆怀善居然察觉不好,当机立断打算遁逃,没往战场深处去不说,反倒按下身躯,往偏僻的燕山脚下靠拢。 他还指使了好几个心腹,穿着类似甲胄混乱视线,准备不可谓不周全。 搜索时机稍纵即逝,如无意外,穆怀善确实能成功的,但在堪堪眺望到燕山脚下密林时,他面前却冲出一骑。 对方恰恰好,在他面前猛一勒缰绳,胯下毛色油亮的黑色健马立即嘶鸣一声,停在他面前十余步远。 这人很明显,就是来堵他的。 穆怀善不慌不忙勒停马匹,挑眉看了一眼。 对方是个鞑靼将军,高大魁伟,矫健有力,一声银黑色的盔甲穿在他的身上,不显得沉重,反倒轻轻松松撑起,平添威武雄壮。 这人蓄了一大把络腮胡,微有蓬乱,遮住了大半张脸,不过露出来那部分却是极英挺的,浓黑剑眉,双目斜飞,黑眸炯炯有神,可惜一侧太阳穴位置,有一道深深的刀疤。 这英俊络腮胡如今横刀跨于马上,黑亮的瞳仁闪着冷光,端详穆怀善半响,才冷冷说道:“终于找到你了。” “哦?找我?” 身边穆德眼看主子就要脱身了,却被人阻拦,神色罕见出现焦急,再缓一缓,怕是霍川等人要追上来了。 穆怀善却一点不急,遁离未必非在今天不可,反正这大战一天两天是完不了事的,他打量着眼前明显来者不善的络腮胡,感到有兴趣极了,燕山之事立即被搁到一边。 他似笑非笑,“你找我有何事?” 身后马蹄声哒哒,霍川张为胜不是简单角色,这么短短时间已经找上来了,二人将这情景尽收眼底,也恰恰听到了这句话。 他们挑了挑眉,一边杀敌,一边旁观。 霍川利落一个回身,砍翻敌军一员小将,再瞥了一眼,这回他这角度可以看见络腮胡的正脸,骤然望去,他不禁蹙了蹙眉。 他怎么觉得,这络腮胡眉眼颇有几分似曾相识。 很有熟悉感的一个年轻男子。 霍川惊疑不定,却听见络腮胡缓缓说道:“我找你,是为了复仇的。” 这个声音! 低沉而有磁性,与他一位故去好友独子的声音非常相像! 等等! 络腮胡那眉眼,不就是酷似他的故友吗?也酷似故友独子,这父子二人,五官最相似的部分就是眉眼位置。 问题是,故友父子四年前,已经战死沙场,牺牲在那场异常惨烈的松堡之役中。 一刹那,霍川的心急促跳动,他紧紧盯着络腮胡,丝毫不错眼。 难道是? “怎么了?” 张为胜发现他的不妥,立即驱马赶来,一边杀敌,一边蹙眉低声问:“这人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完全没有问题?” 霍川深深看了络腮胡一眼,收回视线,同样压低声音,对张为胜道:“我们先把这些人挟制住。” 话罢,他下颌微抬,点了点穆德等人。 老实说,霍川这句话有些古怪,毕竟穆怀善再怎么样,也是己方将军,他与鞑靼人对峙,大周这边应该先刀口一致对外的。 可是此刻霍川让隔开穆德等人,不让后者凑上去,这就已间接帮助了络腮胡。 张为胜与霍川那位故友不算熟悉,认不出来,不过他不笨,闻言心念一动。 他想的是,大周在鞑靼军中埋下的那名高级暗牒。 皇太子突然指挥霍川出关,拦截鞑靼可汗,作为大周最高统帅之一的张为胜,他立即猜测,已方肯定在鞑靼埋下了高等级暗牒。 战局能到今日这个局面,这位高级暗牒功不可没,他既惜才,也敬佩对方,既然有了机会,当然得好生维护。 “好。” 张为胜立即点点头,一边指挥左右上前,有意无意隔开穆地等人,一边认真打量络腮胡。 好好认一认人,万一后面对上,也能顺势避开。 霍川并未解释太多,他震惊过后,也立即想起暗牒之事,一时又笃定了几分。 他故人之子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尽得其父真传,但到底年轻,眼前这姓穆的武功极高,他不禁有些许悬心。 但眼下这情形,可没有帮忙的说法,他只得暗暗看着。 霍张二人在穆怀善背后方向,后者看不见他们短暂的眉眼官司,一等络腮胡话罢,挑唇笑道:“好啊,来复仇好啊。” 他虽手染鲜血无数,但还真没有被人直接找上来寻仇的,平生第一次,立即挑起了他的兴致,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这络腮胡正是耶拉。 耶拉冷冷看着穆怀善嘴角笑意,这抹不以为意的笑,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贼子!你今日,偿吾父命来!” 还有他的母亲,若非噩耗骤起,他的母亲也不会悲痛过甚,紧随父亲而去。 此仇刻骨铭心,不见到人,还能暂时深深压抑,如今仇人之一就在眼前,耶拉大吼一声后,双目赤红,立即横刀跨马,直奔穆怀善。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为了不露破绽,耶拉说的是鞑靼语,然而经常与鞑靼打交道的大周将军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一些。 有人找上门报父仇挺正常的,毕竟穆怀善驰骋沙场多年,砍杀的鞑靼军士实在不计其数。 “来得好!” 高手看高手,一眼便知,眼前这络腮胡明显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穆怀善许久未曾遇上,他兴奋极了,立即大喝一声,同时他一踢马腹,提刀急速迎了上去。 “哒哒哒!” 双方胯下,都是膘肥体壮的好马,短短距离瞬息即至。 “砰”一声,两柄大刀猛然碰在一起,竟有微微火花迸溅。 由于战场的特殊性,大将们用的刀体积很大。一个长长刀柄,伸出宽厚的刀刃,大周刀的刀刃相对直点,而鞑靼这边着弯点,不过无一例外,都非常非常的沉重。 碰撞起来也格外震撼人心,沉沉的金属交击之声,骤然小范围响彻这片战场。 耶拉穆怀善二人从戎多年,大刀这点重量早已不放在眼里,两刀一相触,立即提气欲压到对方。 可惜两人旗鼓相当,俱未能占据上风。 马蹄声“哒哒”,毫不停歇,二人交手一招,立即错身而过,互换了位置,又立即提缰转过身来。 “好!” 穆怀善虎口发麻,可见耶拉劲道之大,与他是不相上下,他很久没有遇见这般功夫精湛的对手了,一时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战意熊熊。 “来得好!”他神色一正,漫不经心之意尽去,盯着眼前年轻的络腮胡,傲然道:“要报父仇,尽管来!” “要取我项上人头,有能耐就放马过来!” 穆怀善渴望屠戮强者,亦不排斥被同等本领的人杀死,相反,他很热衷与这种光明正大的对战。 畅快淋漓的战斗,能彻底释放心中蛰伏的暗兽,他惬意极了,所谓燕山遁离之事,早被抛在脑后,只目光灼灼盯着眼前络腮胡。 耶拉并没有穆怀善这么好的兴致,眼前的是杀父仇人,他只欲亲手刃之,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其余的情绪,他并没有。 他并不吭声,只紧紧盯着穆怀善,一提马腹,立即疾奔过去。 二人立即展开激战。 耶拉一刀横扫,重若千钧,穆怀善立即一个后下腰,刀锋堪堪贴着他的腹部过去。 刀锋一过面门,他立即翻身坐起,扬起大刀,当头劈去。 耶拉战场经验十分丰富,不等招式使老,立即猛一提刀柄,刚好迎上当头劈下的刀锋。 “砰”一声沉响,耶拉虎口崩裂。 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他接这一招,力道全压在下位,虎口首当其冲,立时鲜血溢出,染红甲胄。 耶拉毫不在意,仿佛痛感俱无,他立即错身避过刀锋,手里猛一旋转,顺势削向对方胸膛。 大将的铠甲很结实,但也并非坚不可摧,穆怀善虽立即往后一缩,但仍晚了些许,铠甲被刀锋撕开,胸膛也被开了个口子。 这伤口颇长,但好在不深。 鲜血顷刻涌出了,“滴滴答答”落在铠甲上,以及骏马的项背之上。 穆怀善见了红,非但不忌惮,反倒一下子激动起来,他鼻翼微动,嗅了嗅自己鲜血的味道,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 这是兴奋的。 “好!看刀!” 穆怀善毫不顾忌伤势,大开大合更甚方才,交战更加激烈,两三百个回合下来,双方都挂了彩。 耶拉伤了左上臂,伤口颇深,隐隐能看见骨头,但他攻势非但不减,反倒愈发凌厉几分。 眼前是杀父仇人,这一次不能亲手复仇,怕是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甚至很庆幸自己潜入鞑靼,否则,对方即便受国法制裁,也远远及不上亲手杀死泄恨。 穆怀善背部又添了一道伤痕,这次深了些,又恰好正好在肩胛骨上,时间一长,不免有些影响行动。 也不是影响很大,只是高手过招,差一点就可能引发很严重的后果。 耶拉渐渐占据上风,他没有喜悦,反倒更加沉下心,专心致志眼前战局。 最后,他连续劈出三刀。这三招刀刀连环,每一招暗藏变化,是他根据祖传刀法,近些年来自己琢磨出来的。 父亲当时还在,曾欣喜夸赞一番,并指点完善了一些不足。 这位置,这距离,正好可以用上这连环三刀。 三刀声势如虹,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向穆怀善,耶拉时机也选得十分之好,后者招式用老,回刀抵挡缓了些。 穆怀善经验丰富,勉强退身,堪堪避开第一刀,随后格挡了第二刀。 到了第三刀时,由于耶拉刀锋角度刁钻,他回手格挡却拉到了肩胛骨的伤口,动作不由自主的缓了缓。 就是这个时候! 耶拉黑眸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光彩,厉吼一声,“贼子,今日就是你偿我父命之时!” 他满腔激愤,动作尤要更快几分,大刀猛一变幻方向,由下往上,斜劈穆怀善颈间。 “噗嗤”一声刀锋划开皮肉的轻响,紧接着,“咯”一声骨头被砍断的脆响,耶拉刀锋过处,一道殷红的热血喷溅而出,撒了他满头满脸。 他却不在意,只不错眼盯着那颗凌空飞往半空的头颅。 耶拉虎目含泪,胸膛剧烈起伏,他终于亲手砍杀敌人,为父报仇雪恨! 他粗粗喘息半响,立即打马上去,一手接住头颅,以头发将其挂在马鞍后,随身带着。 这不但是仇人,还是战功,有利于他在鞑靼更进一步,好获取更深入的情报。 战场之上,不容喘息片刻,耶拉刚刚挂好头颅,便立即抬首望向前。 霍川正驱马而上。 战场上,是有些不成文的规矩的。其中一条,就是双方两名大将正在对战时,即便有第三员大将在现场,也不能轻易插手。 一拥而上这种行径,十分让人鄙夷,即便赢了,也会名声扫地。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万一己方大将眼看就要被人砍杀,不论如何,都会奔上来帮忙的。 大将培养不易,折损一个都让人痛心疾首,到了关键时刻,名声远远没有己方利益来得重要。 况且,涉及大利益,大家都这样办的,于名声妨碍就不大了。 所以,霍川一直在不远处,一边砍杀敌军骑兵,一边观战。 他听到那句“偿吾父命来”,他已经十二万笃定了,心一直悬着,好在最后是耶拉取得胜利,顺利杀死穆怀善。 双方一直旗鼓相当,并没显示出明显败势,耶拉是窥见机会才成功复仇的,所以霍川一直没有过去帮忙,也很说得过去。 不过,穆怀善战死后,他再不打马上前,就明显露陷了。 于是,霍川一边吩咐心腹,把穆德等人立即钳制并拿住,一边就冷着脸驱马奔过去。 耶拉有很短暂的怔忪,眼前这位国字脸的中年大将,是他父亲好友,待他亲如子侄,幼时还常常指点他武艺,他一贯很亲热称对方为“伯父”。 如今,二人竟兵戎相见。 “贼子竟敢砍杀我大周大将,且吃我一刀!” 霍川一刀劈来,耶拉下意识一挡。随即他一怔,对方看似刀势凶猛,但实际交击后,他却发现力道并不似表面那般大。 否则,刚大战一场的他,接得肯定吃力许多。 “我稍后露个破绽,你赶紧戳我马目,然后立即离开。”霍川见耶拉目露疑惑,忙压低声音嘱咐。 他瞥一眼对方左臂伤口,将血染红一片,显然伤口不小,不禁蹙了蹙眉,“你这伤口得赶紧包扎。” 对于一个武将而言,双手是很重要的。 四目相接,一切无需赘言,耶拉虎目一热,险些落泪。 在他刚恢复记忆的时候,因通敌者身份不明,昔日父亲好友,他一个不敢联系,唯恐撞了个正着。 后来,真相明朗,他却有了东宫依附,且随着官职升高,愈发谨言慎行,不敢轻易联系其他人,唯恐信笺被截获,露了行藏。 如今,霍伯父却一眼把他认出来了。 真的很好。 “嗯,我知道的。” 耶拉忍了忍目中热意,低声回道。 二人很有默契,一边状似攻势凌厉地交战,一边不时错身说话,霍川随后又问道:“你如今可有不便之处?” 当高级暗牒不是那么轻松的,他唯恐对方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忙抓紧时间询问。 “并无。” 耶拉一个旋身避开刀锋,随即还了一招,霍川提刀格挡。二人面对面,凑得极近,他嘴唇飞速蠕动,低低说:“殿下已安排妥当。” 这里的殿下,当然说的是东宫皇太子殿下,与先前猜想一般无二,霍川闻言放下了心,喜道:“这就好。” 这为他日回归,是铺了平坦大道,也不需要再多加干涉了。 霍川放心之余,又想起太子妃姐妹。 他身处边关,仍十分关心故友之女,可惜侯府庭院深深,皇宫更是深似海,他打听消息已很难,更是无从插手。 不过,想来肯定比身处鞑靼的侄儿容易些。 东宫添嫡子,皇太子遣人将太子妃母子接到蓟州,这些大事他都知道。 霍川张嘴欲言,但扫了眼耶拉臂上伤口,罢了,这些事改日也能知晓,先包扎伤口吧。 “既然如此,你赶紧回去包扎一下,莫要留下后患。” 此话说罢,霍川立即露了个小小的破绽,耶拉迅速抓住机会,刀尖一挑,刺中对方骏马左眼。 统帅战马,当然是难得良驹,兼上阵经验丰富,它本是临危不惧的,但骤然被狠戳一下眼睛,反应还是会很强烈。 它立即长声悲鸣,四蹄凌乱。 通人性的良驹难觅,霍川耶拉实则十分肉疼,但为了毫无破绽脱身,不得不为。 二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趁着霍川后退,耶拉立即一扯缰绳,掉转马头迅速离去。 等霍川控制住马匹,耶拉已经走远,被层层鞑靼骑兵掩护着,消失了身形。 他一颗心放下,面上却大怒,“好一个卑鄙鼠辈!”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傍晚时分,双方鸣金收兵,刚好耶拉与霍川交战后,顺利“脱身”。 他上臂的伤口确实挺深的,血流了不少,为谨慎计,还是立即到军医营包扎为好。 这伤势堪堪处理妥当,耶拉还在听军医嘱咐尽量少些用力,便见医帐帘子被猛地一挑,一个魁梧身影大步跨进。 “耶拉兄弟,大汗召见你。” 耶拉奋战三百回合,艰难砍杀了穆怀善之事,现已经传遍整个鞑靼营地了,可汗闻讯大喜,立即召见这名悍将。 此事实在不小啊。 鞑靼与大周常年对峙,屡屡大战,对于敌方那些出名战将,是耳熟能详的。 穆怀善是大同都指挥使,一块极硬的骨头,死在他手里的鞑靼将军不少,鞑靼对此人咬牙切齿,偏偏暂无人能拿下他。 如今,耶拉将其砍杀,如何不振奋人心? 这是大功,可汗对这位小将极其欣赏,命人等他伤势包扎好了,就召到王帐来。 来的人是可汗心腹胡和鲁,这名鞑靼统帅相当欣赏年轻有为的后辈,也不端着,自动请缨亲自来找人。 耶拉见了他,十分诧异,忙站起来,“大人,末将何德何能,劳大人亲来。” “哈哈哈,我怎么就来不得?” 胡和鲁惜才,态度亲近,并无架子,仔细询问军医几句,确定耶拉的伤没有后遗症,大笑道,“耶拉兄弟,大汗还等着,我们边走边说。” “好!” 鞑靼民风彪悍,不论军士还是百姓,作风皆粗豪,耶拉也不废话,立即应了,跟了出去。 王帐距离并不太远,胡和鲁耶拉二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 通传刚进去,便听见可汗豪迈大笑声响起,随后帘子一掀,对方亲自出帐,迎接这位年轻的勇士。 可汗端详耶拉,后者英气勃勃,身躯扎实,恭敬有礼却不失豪爽,他十分欣赏。 太好了,鞑靼十分需要年轻有为的大将,好教统帅层不断档。 耶拉砍杀大周名将,这一举动证明很多东西,可汗毫不犹豫,“即日封耶拉为昭勇大将军,掌罕和上万户府。” 鞑靼仿大周制,也有官品官衔,昭勇大将军正三品,耶拉这个年纪能被封,实在相当了不得。 至于上万户府,则是鞑靼官署名,等于大周的宣府大同等地,底下直接统兵,人数还不少,鞑靼现如今也就十八个万户府。 耶拉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直接晋身鞑靼统治阶级最上层人物,足可见鞑靼可汗对他的欣赏,以及器重。 “末将领命,谢大汗大恩。” 耶拉利落单膝下跪,锵声应了,面上难掩激动,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赏析大恩。 可汗哈哈大笑,“好!快快起来。” 他亲自俯身,将眼前青年搀扶起来,末了,又关切看了对方刚包扎好的臂膀,问道:“这伤可有大碍?” 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手臂是不能落下病根的。 “回禀大汗,末将无事,这不过小伤罢了。” 耶拉面上犹带激动之色,但到底为人沉稳,已经镇定下来了。 这般心性实在难得,可汗胡和鲁见状更加满意。 “大汗,我们该商议一下,明日的作战计划。” 这个是头等大事,好好收拢一番小将的心,见成效显著,胡和鲁便立即话锋一转。 可汗颔首,“快快去请诸位将军过来。” 亲卫立即领命而去,胡和鲁拍了拍耶拉的肩膀,与他一同跟在可汗身后,在王帐选了个位置落座。 胡和鲁位置当然在可汗右下首,而耶拉,则选了个末座坐下。 他眼睑微垂,掩下一闪而过的精光,事前猜测得没错,当场斩杀穆怀善,一可亲手报父仇,二者,则籍此彻底打入鞑靼大军核心圈。 他成功了。 可汗一声令下,刚刚下战场,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将军们都来了。大伙儿一身汗渍血污,不过非常时刻,谁也顾不上这些。 进了王帐,给可汗见了礼,诸人纷纷转身落座。 耶拉这么大一个生面孔,当然忽略不过去,只不过,能在这里的人,消息没有不灵通的,立即就将那名斩杀大周悍将的年轻勇士联想起来了。 籍此关键时刻,已方能出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将,大家都很高兴的。 对方能坐在这里,显然已经得到了提拔,鞑靼一贯佩服有能耐的人,于是,很自然就接受了,并笑着鼓励一番。 耶拉应对自若,恭谦而不卑微,十分豪爽,让人心生好感。 “好了,诸位。” 可汗面带笑容看着,等下面寒暄了一番,他就开口道:“下面,我们商议一下接下来的战事。” 说起这个严肃的话题,下面安静下来,胡和鲁沉吟半响,道:“大汗,自蓟州撤军以来,我方一直处于劣势,若是不能及时改变,只怕……” 他最后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在座没人不懂,现鞑靼不仅仅在对阵时稍处下风,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营地。 鞑靼当初被迫向燕山靠拢,运气极不好,进入了一个环形并微微凹陷的盆地,在这地方扎营,给冲锋带来不小障碍。 且包围过来的的山势,还基本高大陡峭,骑兵并无法翻越。 大周营地在几个缺口扎营,七十多万大军一望无际,要想正面突围,只能硬拼,即便成功也必损兵折将无数。 这并非可汗的初衷。 “乌力吉,你那边今日情况如何?” 这位乌力吉,坐在可汗的左下首,是后者十分倚仗的另一铁杆心腹。 他在今日大战前,领了军令,伺机冲一冲包围圈其中一个缺口,试探一下乘机突围的可能性有多大。 “禀可汗,欲声东击西突围很难,大周那边似乎早有准备。” 高煦早已料想到这一点,即便大战,几个缺口也放了重兵防守,乌力吉冲刺几轮,损伤不小,却看不见丝毫趁机突围的希望。 他将情况往轻了说的,但在场诸人都颇为了解他,见他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汗脸色阴了阴,对大周皇太子咬牙切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的粮草支撑不了这么久。” 鞑靼被围困,粮草供给路径等于被截断了,七八十万大军一天吃喝用度惊人,即便可汗事前准备很充分,如今营中剩下的粮草也只够十天左右。 这十天里,必须想到解决方法,否则,就只剩下强行突围这条路了,届时损伤起码过半,这是大家都不想看见的。 他浓眉紧蹙,侧头问身伴侍立的一男子,“阿木尔,本汗命你办的事,可有进展?” 耶拉早就留意到这个人了,这人身上盔甲与他们有些不同,是王宫护卫样式的,他猜想,对方应该是王宫护卫统领阿木尔。 如今一听,果然是他。 这位王宫护卫统领阿木尔,就是当初发现许驰等人踪影,并率众追赶了大半个王都的那人,武功极高,心细胆大,观察入微,尤其擅长防守工作。 可汗很信任他,这次出征,带了他贴身护着守卫。 能委派给阿木尔的任务,必然相当重要。 耶拉眸中精光一闪。 他曾想过在鞑靼大军的粮草动手脚的,但可惜粮草专人防守,十分严密,他根本没有任何借口靠近。 他只得蛰伏下来,等待其他机会,如今看来,似乎是等到了。 耶拉心跳微微加快,但面上依旧不露端倪,只随诸人一起看过去。 “回可汗的话,事情还算顺利。” 任务刚刚完成,阿木尔原本想等晚一些,独自给可汗禀报的。 只是,如今既然被当众问起,那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毕竟,能在场列座的诸将,都是鞑靼的栋梁,可汗信重的心腹。 “大营背后的燕山,一共有十七条通路,其中十条太过崎岖,并不适应行军。” 诸将听了个开头,立即明悟。鞑靼大营被大周大军围堵,既然前路不通,就不免往背后的燕山想办法了,不论是突围或者突袭,有合适的路径,都是好的。 只可惜,燕山莽莽丛林,怕是好路径难寻。 果然,阿木尔随后又说:“剩下的七条相对平缓,可供骑兵行走,然而俱十分狭窄。” “其中三条仅能供一骑独行。”这三条根本没用。 “有一条能供两骑并行,又有两条能勉强供三四骑并行,可惜十分拥挤。” 三四骑并行的路本十分小,七八十万大军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再加上骑兵拥挤的话,无法掉头,遇上突发事件就完了,这三条也基本没用。 可汗及诸将听了,眉心越蹙越紧,但好在,阿木尔把相对好的情况放在了后面。 “最后一条,开头狭窄,只能三骑并行,但走了五六里就宽敞了,基本能供五骑并行,相对宽松,骑兵能掉头,有些宽松的地方,甚至能容六七骑并行。” “这条路在燕山中蜿蜒,有些凹凸,粮车行走极不易,但急行军还是可以的,约摸四日,先头部队能顺利抵达出口,出口就在北河附近。” 北河,是鞑靼临近燕山的一座城池,距离战场得绕一大个弯,大概得走七八天,从燕山穿行,还省了不少时间。 当然,这是小股部队才有这个效果的,若换了七八十万大军,肯定大路好走。 阿木尔等人也是拼了,为了刺探路线,施展轻功,几日就走了一个来回。 “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我们可以从这路径撤退。” 说话是胡和鲁,这位征战多年的名将松了一口气,毕竟战争这玩意,不是每次适合破釜沉舟的,现在这情况,有条退路更好。 当然了,这退路能不用就不用,毕竟路径太过狭小,前锋抵达北河,后面还有半数兵马没上路呢。 他松口气是因为可汗,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有情况,护着可汗撤离是必须的。 现在这战况并不算太好。 诸人面色稍缓,可汗随即又问:“阿木尔,那突袭大周的路径,可有合适的。” 耶拉眸光闪了闪,表面不动声色,实际耳朵高高竖起。 却听到阿木尔立即回道:“禀大汗,有。” 他心头一凛。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可汗交给阿木尔的重任,是潜入燕山,寻觅可供撤退或者突袭的路径。 其实,他更希望有的,是后者,毕竟堂堂鞑靼可汗亲征,被打得落荒而逃,实在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对兵力也是大损的。 鞑靼与大周的营地,其实都在燕山脚,只不过鞑靼凹陷进去,被大周包围了而已。 既然要包围,不可避免,大周营地也得有几块地方紧紧贴着燕山丛林,才能不教鞑靼大军轻易突围而出。 这种情况下,若是燕山能有路径贴近大周营地,并能顺利让鞑靼兵马潜伏过去,杀前者一个措手不及。然后趁此混乱,里应外合,让大军立即强势突围而出。 鞑靼被围之困,顷刻可解。 突了围以后,到了开阔之地,骑兵冲杀没有障碍,后勤供给也上来了,就能处于不败之地。 之前这任务,曾经交给过胡和鲁。他命手下人查探,可惜一般将士,根本无法轻易理清莽莽丛林,进展极慢,大军等不及了,于是后面才转交给阿木尔。 阿木尔在可汗登顶之前,是后者的暗卫首领,诸多本领集于一身,他领着手下人去探寻,果然很快就有了成果。 这突袭路径,真的是很无意发现的,是混在那几条仅供独行的羊肠小道中。 阿木尔本来没有找到突袭路径,很失望,但他也只能先亲自去探查那条撤离路线,确定此路通畅以后,他飞速折返,回来时刚好是今天上午。 当时战局正酣,一群人本领确实高,但混在千军万马中,实在不大见效果的,他也没有死心,干脆领着底下人,再次在燕山中摸索,看是否能错眼的地方。 这么一找,还真让他找到了。 莽莽丛林,变化莫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人惊叹万分。 从一个不起眼的洞窟进入,竟是一条长长的天然地道,出了地道,进入干涸的峡谷河道,两边山峰高耸入云,根本无法往见最顶端。 穿过极长的峡谷河道,尽头是长满野草的狭窄小道,类似“一线天”,但要比一线天宽敞不少。这条路不知多少年无人行走,出口有草有树,从外面看来,根本无法分辨出这里有路。 一线天出来后,再沿着坡底走七八里,就是林木稀疏的燕山边缘了,眼前就驻扎着大周大军。 “好!非常好! 诸人大喜,简直是久旱逢甘霖,瞌睡遇上了枕头,现拨开乌云,头上顶着的,果然就是青天。 可汗连声叫好,有了这条极为隐蔽的突袭路径,不说立即战胜大周,最起码成功突围是没问题的。 鞑靼骑兵极悍勇,一旦到了开阔地铺陈开来,战况立即能逆转。 可汗毫不迟疑,立即安排清理一线天内部杂草,再遣精兵连夜进驻,埋伏在峡谷河道,待一声令下,立即突袭。 “胡和鲁,明日照常与大周交战,不得露了端倪。” 据阿木尔所言,这峡谷河道还算宽敞,但开头那个洞窟通道就狭窄了些,也就堪堪几骑并行,要埋伏下足够的突袭兵马,需要时间。 可汗心中快速估算一下,得约摸一日左右。这样也好,突袭定在明天深夜,夜黑无光,更添便利。 明日鸣金收兵后,外面的大军立即调遣起来,大部分往突袭点靠近,一等大周营帐乱起来,立即可以强攻突围。 里应外合,大周大军骤不及防,如无意外,天明前,鞑靼便能突围成功。 “末将领命!” 胡和鲁难掩激动,细细听罢可汗安排,再添加一点自己意见,计划落实后,他立即站起,匆匆退下,调遣突袭兵马去了。 “诸位也累一天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可汗大悦,郁色一扫而空,红光满面,目光扫过耶拉臂上伤口,不放心嘱咐两句。 平心而论,鞑靼这可汗,是个不错的领导者,有野心有能力,还很礼贤下士,关怀爱惜自己的心腹。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耶拉而言,眼前是雄心勃勃,意欲侵略他家国的贼寇,他痛恨入骨。 不过,他此刻面上毫无破绽,成功演绎了一个激动的小将,俯身行礼应了,才随诸将一同退出王帐。 耶拉刚升官,营帐还在原来位置,没来得及搬迁,他不在意,与诸位大将告别后,就回去了。 他刚转过身,眸色便沉下来了。 不得不说,阿木尔寻找到的这个突袭路径,真的直击要害,按可汗双管齐下的策略,突围基本没有问题。 若鞑靼真突围成功,大周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就没了,届时损兵折将,亦未必能达到同等效果。 他既然知道了,怎么可能允许对方成功? 皇太子说了,非到要紧关头,不可轻易传信,以免露了行藏。 现在已到了必要之时,只是避免暴露身份却更显重要,毕竟官职越高,越凶险。 耶拉回了营帐,借口洗漱屏退亲卫,匆匆写下一封密信,他端详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时,剑眉却微微蹙起。 就这样传信,不大妥当。 自从可汗行踪暴露后,鞑靼大营的细作排查工作严苛到了极点,即便自己人潜伏得深,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这张信笺一旦落入鞑靼人手中,重要情报无法传递出去,对大周影响极大,而耶拉也彻底暴露了,毕竟当时在场的生面孔,只有他。 其余人在一起商量多年了,也没见泄露过消息,偏你一来就打开缺口,你不细作谁细作? 耶拉身处鞑靼大营腹地,一旦暴露身份,任他武功盖世,结局是必死无疑。 他不想死,他渴望不久的将来回归大周,祭奠父母,与血亲团圆。更希望这密报顺利传到皇太子手上,一举大挫鞑靼,取得胜利。 成功近在咫尺,错一脚却粉身碎骨,现已到了这个关键时刻了,耶拉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想了又想,又提笔写了几纸信笺,上面的内容一模一样,虽也是说相关的事,内容却浅了很多。 这信笺是以一个中级将领的身份写的,简单说了鞑靼夜间悄悄调遣兵马,往燕山方向而去,不知意欲何为。 没有提到突袭。 欲提高袭击突围的成功率,可汗安排潜入峡谷河道的兵马不少。亲身参与的,驻扎在附近的,能得到表面消息的人不在少数。 扩大嫌疑人的范围,目的是用作烟雾弹,掩饰真正的传信。 耶拉匆匆洗漱完毕,也没歇息,而是按照惯例出了营帐,视察手下兵马情况。 这个过程中,他将所有真假密信都放出去了。 真密信连同其中一份假密信,交给最后一个暗牒,这人身份最隐蔽,又有了前头伙伴的掩护,他顺利送出信报的可能性极大。 完事后,他镇定自若回了营帐,躺下歇息。 到了半夜,隐隐喧哗声起,在寂静的夜色中传递得极远。 耶拉警醒,心里还存着事,睡眠本就十分浅,声音一起,他立即翻身坐起。 “何事喧哗?” 亲卫急急忙忙过去打听了,耶拉掀开帘帐一看,见远远的大周大营无动静,显然并无夜袭,他心下当即一沉。 这是鞑靼自身的异动,在结合自己之前送的信笺,他剑眉紧蹙,大掌倏地攒拳,片刻才强自松开。 探听消息的亲卫很快回来了,耶拉望见他独身一人,心头这才微微松开。 “回禀大人,说是查出了细作,已经押进可汗王帐了。” 亲卫是新贵耶拉派来的人,出了事,大将先遣人来探听消息挺正常的,因此他得到的消息很确切。 “细作往大周传密信,上面说我方夜间悄悄调遣兵马,往燕山方向而去,不知意欲何为。” “可汗雷霆大怒,正要连夜审问。” 亲卫面带愤恨,“不知他上峰何人,竟能知道秘密调遣兵马,万幸截住了,不然我方将吃大亏。” 果然是烟雾弹起作用了,那么说,真密信就该顺利传回大周才是。 耶拉虽松了口气,但心情依旧沉重,一个同袍牺牲了。 他心绪复杂,面上却及时露出合适表情,大怒道:“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细作,莫不是欺我鞑靼无人?” 按照常理推断,这个传消息的细作将领,应是暴露可汗行踪的那人。“这人”导致鞑靼痛失蓟州,折兵损将,落入如今局面,痛恨至极才是耶拉该有的表现。 “必须撬开此人的嘴,看到底是何人敢一再泄露军机?” 耶拉痛斥到位后,扫了一眼亲卫及巡逻军士万分赞同的表情,立即往可汗王帐赶去。 他到的时候,可汗正勃然大怒,因为被抓获的那个小细作死了。 此人心知此事凶险,出门前在舌下藏了一颗毒囊。 他被抓获后,后槽牙第一时间被取下来了,就是为了防止藏了毒囊。 没想到后槽牙没毒囊,舌下却有,等进了王帐后,看守稍稍放松警惕,他就立即动了腮帮子,把毒囊咬碎。 这毒很厉害,细作立即七孔流血而亡。他身居中级将领之位的上峰没查出来,连联络方式也不得而知,好不容易抓到的线索断了,可汗当然怒。 耶拉过去的时候,远远看见细作尸体被拖出来,他闭了闭目。 牺牲已无法避免,希望密信能顺利传抵大周。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夜幕漆黑,如同泼墨,燕山脚下的大周营地篝火熊熊,一队队执矛兵士甲胄分明,有条不紊地巡逻着夜色中的营地。 征战了一整天的兵士倒头就睡,密密麻麻的营帐安静无光,远远望去,只有一处营帐灯火通明。 这位置处于大军腹地,正是皇太子大帐,太子殿下连夜领诸大将商议战策。 “鞑靼的粮草应该差不多了。”高煦环视下首一圈,缓缓说道。 鞑靼自从被围燕山以后,粮草运输路径就被截断了,战役不断,最起码也得给士兵吃饱饭,这种情况就是战前准备再充足,粮草使用再精打细算,也差不多了。 明日的作战计划,已经商量妥当,他随即话锋一转,“诸位,按照先前暗牒传来了鞑靼粮仓的大致规模,粗略估算,鞑靼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十一二日。” “鞑靼强行突围,必然在此之前。”强硬突围固然伤亡惨重,但到了将要弹尽粮绝之时,却只能拼了。 鞑靼有七八十万大军,大周亦然,但后者要包围前者,兵力难免分散。 若鞑靼聚拢兵力,选定一个点突然发起猛烈攻击,就算损兵折将,恐怕最终还是会突围成功的。 大周要做的,就是估算出敌方最有可能突围的一两个点,在保证合围力度足够的同时,将剩余兵力重重放在这两点上,最大程度增加鞑靼突围的难度。 也最大程度歼灭敌军。 一旦鞑靼减员严重,即便突围出去,也不难对付,大周迅速反应过来后,就可以立即包抄追击,将其主力吃下。 届时,这次大战就基本告捷了。 “诸位将军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有何其他见解,尽管畅所欲言,无需顾忌。” 高煦气度斐然,不怒自威,却唇带淡笑,态度十分温和,帐中一部分将军们,虽昔日没怎么接触过东宫,但连日下来,已好感大增。 皇太子殿下心怀家国,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代天子亲征,又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以往,太子强于政务朝务,没想到,连军务亦如此杰出。 大战到如今,诸将对皇太子心悦诚服,已真心听其号令不可撼动,早非当初那一道“代天子亲征”圣旨之故。 “殿下,末将以为加重防守处,应是此缺口。” 说话的是张为胜,他拱了拱手,起身行至悬起的地形图处,点了一下。 高煦连同诸将一起看去,张为胜点的这处位置,地势最开阔,一旦突围成功,鞑靼大军能最快抵达平原,让骑兵立即发挥作用。 此处,确实是最好的突围地点。 “末将附议。” “末将附议。” …… 大家都很赞同,不过霍川想了想,随即补充道:“只是,鞑靼应也能推测出我等想法。” 毕竟,这缺口优势太大。 “殿下,我们是否应该多选一个点,好预防鞑靼大军剑走偏锋。” “二位将军所言甚是。”高煦颔首,跟他事前想法差不多,“只是这偏锋之点,将军们认为该选在何处为宜?” 该集思广益时,他从不乾纲独断,将军们作战经验丰富,所提建议很宝贵,每一项,他都会认真思考,再考虑是否采纳。 这地点选择很重要,闻言后,将军们凝神细思。 高熙抬目,细细梭视地形图,沉吟半响刚要说话,不想,却被帐外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来者是林阳,他这等身手的人,原走路不该有沉重的脚步声,这是他知道主子在内议事,故意走出来的。 “殿下,属下有急事回禀。” “快快进帐。” 高煦听见他的声音,精神一振,林阳没有说具体什么事,明显就是需要避人耳目。 这种时候,这种局势,应该就是鞑靼方传回了密信。 耶拉有重要消息传回! 果然,林阳匆匆锦帐行礼后,立即呈上一封密信,“殿下,是他的来信。” 高煦颔首,立即拆开展信,垂目匆匆看过。 峡谷河道突袭,同时发起突围攻击,突围点还是最鸡肋的燕山脚,防不胜防。不得不说,鞑靼这计划完全出人意表,突围成功极高,恐怕还能将损失减到最轻。 对方一旦成功,最起码,大周目前最明显的优势是没有了。需要重新调整战略,拖长战线与时间,而效果未必有现在好。 万幸,耶拉及时传递了消息,清清楚楚,将他所知全部写在纸笺之上。 “好!非常好!” 高煦霍地站起,环视诸将,“诸位,若顺利,明后日将是此战结束之时!” 张为胜等人大喜,他们早猜测到,东宫在鞑靼军高中层有暗牒,方才林阳进来,他们就直觉是有最新信报,果然如此。 霍川更欣喜,看样子情报很重要啊,他侄儿果然顺利打入鞑靼核心圈。 太好了,侄儿回归后,道路将更顺利。 高煦剑眉微挑,这心腹喜形于色,他不意外。耶拉杀了穆怀善,他知道;霍川随即与之对战,后被对方使计逃脱,他也知道。 霍川多少真本事,他很清楚,显然这两人是认出来了。 既然霍川没问,高煦也不挑明,把密信给将军们传阅了一遍后,他立即开始排兵布阵,等明日鸣金收兵后,立即调遣到位。 “这应是最后一战。” 次日的大战,因大周鞑靼皆都心不在此,战况只能算一般激烈,彼此都想着,不让对方起疑就行。 申时过半,鸣金收兵,大家都安排一部分兵丁在前面掩人耳目,后面已经急急安排起来了。 鞑靼潜入峡谷河道的突袭兵马,已经差不多全部到位,就等外面大部队集结完毕,再悄悄往突袭点靠拢。 可汗踌躇满志,只待午夜突袭成功,立即突围。 至于大周这边,高煦正调遣重军防守在燕山脚。在他的战策里头,混乱是会有的,不过却不是因为遭遇敌军偷袭之故。 他命林阳亲自前去,已经将那个“一线天”找到了,然后将兵马埋伏在外面两侧的缓坡。 届时,先放先头部队过去,等对方以为突袭进展顺利,放了信号以后,缓坡兵马立即掩杀下,歼灭坡底敌军,再把一线天堵住。 然后,燕山脚下,大周自己制造混乱假象,诱鞑靼主力大军前来突围。 届时,前有霍川设阵领重兵拦截,后有张为胜率大军从后包抄,鞑靼大军落入陷阱,大胜之局可以奠定。 在双方密锣紧鼓的备战当中,夜幕降临,子时已到。 鞑靼埋伏在峡谷河道的突袭军,由发现路径的阿木尔亲自率领,这人耳聪目明,能最好完成任务。 “子时已经到了。” 约定的时辰已届,阿木尔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一下外面动静,可惜高煦考虑充分,兵马埋伏在几里地以外,任他功夫再高,此刻也只能听见虫叫鸟鸣。 “勇士们!跟我冲!” 他一声令下,带头冲过最后一截掩饰的草木,冲出一线天。 寂静夜色中,纷乱的马蹄声格外响亮,掩盖住了精兵潜伏的极细微动静,阿木尔举着弯刀,沿着坡地,打马直奔山脚下的大周营地。 奔出六七里,便到了林木便稀疏起来,他往下眺望,只见燕山脚下篝火点点,一片寂静,除了巡逻军士以外,疲惫的大军早进入营帐,陷入梦乡。 阿木尔大喜,一挥手,领着身后军士一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大周驻地。 一行人来势汹汹,冲入营地立即砍杀起来,边缘的营帐冲出慌慌张张的大周兵士,被瞬间击溃。 大周营地已乱了起来,一切进展得很顺利,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阿木尔赶紧从怀里取出三支焰火箭,按暗号一长二短,立即点燃射上天空。 他射罢信号箭,刚准备继续冲杀,谁料无意间回头一晃眼,却发现山坡上正往下冲的鞑靼兵士已缓下来,从原来的密集一股,突兀变成伶仃数个。 阿木尔心头立即“咯噔”一响,可不等他想太多,身处的大周营地变化陡生。 无数个营帐立即被掀翻,穿戴整齐精神抖擞的大周兵陡然出现,将他刚领出来的这一二千骑兵团团围住。 阿木尔眼尖,远远看见远处有一身穿黄金锁子甲的青年出现,俊美高大,骑了一匹乌黑油亮的骏马,身侧重重守卫,定睛一看,头一个竟是大周统帅霍川。 这人难道是大周皇太子? 他还真猜对了,高煦淡淡吩咐:“弓箭手,立即就位。” 能冲下来的鞑靼骑兵不多,也就一两千,十轮八轮箭雨下去,任凭突袭者武功盖世,也得折在当场。 时间紧迫,把这些人干掉以后,还得布置混乱,引诱正奔过来的鞑靼大军主力掉入陷阱,必须速战速决。 弓箭手早就准备好了,霍川一挥手,“放箭!” 箭矢激射,如暴雨一般密集,不过两三轮,鞑靼骑兵已倒下大半,只剩阿木尔还领着少许幸存者,团成一团在顽抗。 林阳接过一张弓,搭箭上弦,瞄准目标,猛一松手,夹杂着强劲内力的箭矢直奔目标。 阿木尔全力挥挡当头箭雨,察觉情况为时已晚,“咻”一声破空之声后,那箭矢穿胸而过,扎在他的心脏处。 这位叱咤鞑靼王都多年的可汗心腹,僵直身体片刻,轰然倒下。 战场很快收拾完毕,并赶在鞑靼主力力到来前,伪装妥当。 胡和鲁等人盯着天空,一见焰火箭起,立即大喜,“可汗,成了!” 鞑靼可汗亦面露喜色,一扬弯刀,“赶紧进攻!” 若等大周反应过来,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优势就没了。于是,早集结好的大军,立即悄悄掩杀过去。 大伙儿好歹征战多年,也是很谨慎的,快到大周营地时,先稍稍停顿,观望一番。 远远望去,燕山脚这片大周营地一片狼藉,篝火翻,营帐倒,大周兵士尸体倒伏一地,鞑靼骑兵占据压倒性胜利,杀了敌人一个骤不及防后,已正往外围扩张了。 可汗及大将们这回真的是大喜了,突袭成功了! “勇士们!杀啊!” 可汗一声令下,与胡和鲁耶拉等人一起,立即领着主力部队冲杀过去。 大周营地是冲到了,然而变化却始料未及。 那些“鞑靼骑兵”一听马蹄声近,立即打马,往深处一钻,换出来的是甲胄在身,密密麻麻的大周兵马。 借着残余篝火一看,大周兵马无边无际,重重围困,偏偏山脚这位置凹陷,往上冲杀费时费力。 这是被埋伏了! 诸人心头一凛,胡和鲁无意中往下扫了一眼,大惊失色,“阿木尔!” 能让这位统帅这般失声惊呼,原来他发现,地下倒伏的那些“大周兵”尸体,其中有一人露出侧脸,竟是阿木尔。 可惜不等他们多反应,那边高煦已经下令进攻。 呐喊声震天,可汗等人只能咬牙支应,“赶紧的,后军转前军,立即撤回营地。” 营地设有各种防御工事,退回去虽憋屈,但能好歹止住败势,将损失减至最低。 可惜祸不单行,没多久,飞马报上来,说后军遭遇大周重兵阻截,己方已被合围。 诸人心头沉甸甸的,大周准备充裕,看战局,事有不好。 可汗咬牙,“全力突围,先撤回营地!”往外突围太过艰难,只能先往里面想办法。 诸将齐齐应诺。 耶拉不动声色瞥了可汗一眼,再环视一圈漫山遍野的大周兵马,眸中闪过喜意。 计划很成功。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兵败如山倒,说容易时,真的很容易。 鞑靼大军中了大周的埋伏,又逢漆黑子夜,视野不广,只听见敌人震天的喊杀声,前面一批接一批同袍倒下去,后面难免人心涣散,士气低沉。 要说打仗这事儿,士气真的很重要,士气高昂时能一个抵两,而士气低落时,却未必能两个抵上一个。 大战一夜,等到天明时,鞑靼七十多万大军,竟已倒下了超过三分之一,甚至有不少的一部分,是混乱中被践踏而死的。 没有办法,人都慌了,战马能不慌吗? 战马慌张一冲,带倒步甲无数,这种黑漆漆的混乱环境,倒下就站不起来了。 好在这种情况,天亮后好了很多,但问题是,鞑靼此时颓势已很明显,只能被气势如虹的大周大军压着打。 这些一再南侵的强盗式军队,终于尝到了自己酿造的苦果。 鞑靼大军减员非常厉害,到了傍晚时分,只剩下十余万人,放眼望去,地上倒伏如山的尸体,基本都穿着鞑靼军服。 现在残余的,基本是精英部队了,但大家都很绝望。 “大人,我们得赶紧护着可汗,往燕山小道退去。”说话的是耶拉,他嘴里的“大人”,则是统帅胡和鲁。 鞑靼大军且战且退,经过艰难的一昼夜,终于回到原来的营地上,可惜防御工事早遭破坏,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阿木尔先前看好的小道上。 大周越到后面,兵力就越充裕,高煦早已下令,按照先前安排的那样,分批让兵士退下进食。 鞑靼兵却不能,手上的刀若慢一瞬,就得被大周歼灭。 这般,其实已算车轮战了。 对方体力充裕,人数众多,鞑靼即便苦熬到最后,恐怕也逃脱不了一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耶拉粗粗喘息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等可以命丧于此,但大汗不能。” “你说的对!” 胡和鲁也是这么想的,“赶紧的,我们一起面禀大汗!” 两人一直护卫在可汗附近,距离也不远,一边挥刀开路,一边迅速往那边挪移。 耶拉表现可圈可点,方才还抓紧机会替可汗挡了一刀,大家并没有对他起疑心。 倒是那个被抓获的细作,再充当了烟雾弹,前夜送出去的密信肯定不止一封,恐怕有顺利抵达大周皇太子手里的。 大周这位皇太子,开战以来的能耐有目共睹,他能成功推测,并设下埋伏,也不能说不合理。 可汗听了心腹大将们劝告,环视一圈底下已是强弩之末的兵马,仰天怒吼一声,最终下令,立即往燕山小径撤退。 胡和鲁耶拉二人,立即一左一右护在可汗身侧,贴身拱卫。 前夜王帐中议事的大将,不知现在还能剩下几个,因为大家都得统领自己麾下兵马,战场上,个人强不等于没有性命之忧。 胡和鲁是统帅,一直护在可汗身边,而耶拉则是在大战中,下意识地接近的。 他虽升了官,但时间太赶,麾下兵马没到位,原部众本来就排在可汗不太远,鞑靼一再收缩兵力,靠拢过来挺正常的。 耶拉紧紧护在可汗右侧,进了燕山,直奔小径,除了前头开路的先锋队,便到他们了。 进入小道的鞑靼军,明显松了口气,命是保住了。 耶拉余光窥了眼可汗,见对方虽面色阴沉,道神色好歹松了些,他心中冷冷一笑。 前夜的真密信里,他连同这条直通北河的山道一并写上去了,入口出口,道路状况,但凡他知悉的,都仔仔细细禀报上去。 你能想到率领残余部队撤逃,皇太子殿下能想不到吗? 耶拉虽无法接到消息,但他笃定,最后一处埋伏,必然在这小道中。 他猜对了。 高煦这两日,一直在布置这件事,在嵩山峻岭中设伏不易,先得勘测这条路径,等选好伏击地点后,还得调遣兵士埋伏到位。 等诸般事宜准备妥当后,已经差不多两日。 这个时候,高煦才下令,合围圈靠近燕山的位置,稍稍放开点口子,将鞑靼残余部队放进去。 他也没打算全部放进去,不然这路太窄小,前面的可汗就差不多能到北河了。 先头部队放进去,让鞑靼残兵都知道有逃生路径即可。这时候有了生的希望,兵心就散了,大周再猛攻一把没进去的残部,战斗基本可以结束。 至于最难拿下的鞑靼可汗,还有他麾下最精锐的亲兵,就交给燕山中的埋伏吧。 埋伏点不太远,小道蜿蜒了近二十里,就到地方了。 这是一个峡谷,原来是河床,现河水干涸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侧的小许,鹅卵石道路还算好走,就是两侧的山岭笔直了些,顶上的林木茂盛了些。 峡谷约摸二里出头,前后出口都是两侧高坡夹小道的地形,最适应设伏。 胡和鲁一见这峡谷,立即皱了皱眉,与耶拉对视一眼,从彼此眸中看见警惕。 但现在这情况,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虽认为这小道隐蔽,大周不知,设伏可能性不大,但为谨慎计,他们还是稍稍停顿,先让前锋部队探一探路。 这峡谷笔直,很轻易看到前锋部队顺利过去了,可汗三人稍稍放心,立即打马前行。 马蹄一下接一下打在鹅卵石上,清脆的响声在峡谷尤为明显,走了过半,变故陡生。 峡谷顶部一阵骚动,众人大惊,忙抬首看去。 只见两边山顶旌旗招展,上书斗大一个周字,兵士密密麻麻站着,滚石檑木已经推了上来。 “可汗!快走!” 后面跟满了鞑靼骑兵,后退是不行的,只能前进,胡和鲁耶拉还有一众亲卫,立即护着可汗,快速打马狂奔。 亲自负责这次伏击的,正是统帅霍川,他立即下令,“滚石檑木进攻!” 当然,他看了看耶拉背影,不忘嘱咐道:“将可汗三人放过去。” 这个安排,一早就有了,信号旗挥舞,立即发出信号。 刹时,滚石檑木滚滚而下,不但砸死骑兵无数,就连道路也堵上了。 可汗三人,还有亲卫们逃过一劫,快速冲出峡谷后,一见眼前又是高坡,大家心头一凛。 果然,霍川一声令下,峡谷前后坡顶喊杀声大作,潜伏的大周兵士现身,流水般往坡底冲下去。 可汗一咬牙,举起弯刀,“大家随本汗冲出去!” 七十万大军,现在就剩下他身后几百人,只是事已至此,只能突破此处埋伏,从前路返回北河。 大周兵马不可能深入鞑靼境内,到北河堵住出口,而时间紧迫,他估计,敌军只够时间设下这一处埋伏。 冲出去,保住性命,休养生息,以待来日一雪前耻。 胡和鲁怒吼一声,扬刀率先冲出去,为可汗开路。 可汗也不甘示弱,立即打马往前冲。 然而,后面的变化,却让二人震惊。 可汗感觉有人拉他一把,往前冲的去势立即一滞,他回头一看,正是耶拉。 他皱眉,“你……” 这话才吐出一个字,便被耶拉打断,后者陡然瞪圆虎目,低喝道:“可汗小心!” 可汗大惊,忙一边往旁边闪身,一边顺势回头一看。 他以为是破空的箭矢,可惜并没看见,心头一突,后颈却已遭遇猛击。 他震惊回头一看,昏迷前最后落入视线的,是耶拉微微带笑的脸。 耶拉一击成功得手,侧身抵住可汗倒下的身躯,然后立即探手入怀,从里头取出一条大红色的宽面缎带。 这缎带长度刚好,两头已经扎起成了一个圈,他侧头往圈子里一钻,鲜艳醒目的缎带便斜套在身上。 耶拉一连串动作很快,瞬间完成,随后他立即将可汗拽过来自己马背,打马往一侧高坡边缘奔去。 高坡马很难上,他提起可汗往上面一抛,自己一踏马蹬,就往上面窜了上去。 这红色缎带,是高煦从前与耶拉约好的暗号。 这次是收尾之战,正好让耶拉脱身,前来埋伏的将士,已经被一再嘱咐,身披红缎者,是自己人,是大周埋伏在鞑靼的暗牒。 一连串变化让人口瞪目呆,鞑靼那边扑上来晚了一步,坡上的大周将士已经将昏迷的可汗接住,耶拉轻身功夫极佳,一纵就上去了。 他还随手捞上可汗,脚尖点地,继续往上窜。 下面的胡和鲁等人又惊又怒,想拼命追赶也晚了,因为霍川见耶拉成功脱身,就立即下令放箭。 冲下高坡一半的将士顿时矮身,箭矢雨点般密集,居高而下,成功将鞑靼一众压在坡底。 不顾生死往上冲的不少,但高煦早有准备,这处高坡安排了不少百发百中的神箭手,没有人能成功冲上来。 霍川亲自引弓,正中胡和鲁胸膛,他又冲了七八步,才颓然倒下。 “耶拉!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狗贼!” 在胡和鲁垂死的不甘怒吼中,霍川快走两步,拍了拍耶拉的肩膀,难掩激动狂喜。 “阿铮,我们去见皇太子殿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阿铮? 没错,耶拉原名纪明铮。 他是前靖北侯纪宗庆膝下独子,皇太子妃纪婉青的胞兄,大家都以为父子同时战死沙场了,实则不然,他虽屡遭艰难险阻,伤痕累累,但好歹活下来了。 头两年因头部受重击,他失去记忆,后来逐渐恢复,就是查探通敌真相,遇上许驰,投靠东宫之事。 潜伏过程是很凶险的,但好歹终于熬过来了。 纪明铮活捉了鞑靼可汗后,接过绳索,利落将手上人牢牢捆住,并卸下了下巴,防止对方清醒后咬舌自尽。 完成手上活计后,他紧赶两步,迎上正大步走来的霍川,面上亦难掩激动之色。 “霍伯父。” 千言万语欲要诉说,但最终只汇成一句话,“霍伯父,我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啊!” 霍川连连应和,这位一贯稳重自持的大军统帅,此时也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他以为老友父子同逝,痛心疾首,他老友铁骨铮铮,为国尽忠数十载,不想竟落得个英年早逝,断子绝孙的下场。 要说征战多年,心理准备不是没有的,但事情真落到亲近之人头上,谁能无动于衷?光是情感上,已无法接受。 万幸,老友独子虽磨难重重,但好歹苦尽甘来。 纪明铮多次传回关键性情报,最后还活捉鞑靼可汗,这是不世之功。 可以预见的,他回归后,必会一路坦途。 霍川细细打量纪明铮,见眼前人已彻底褪去少年青涩,宽肩厚背,身姿挺拔,眼神沉着,眉宇间隐透坚毅。 经历过狂风暴雨后,他已彻底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霍川极欣慰,不过他好歹见惯大场面,激动片刻便勉强按捺下来了,拍了拍侄儿的肩膀,笑道:“阿铮,我们去见皇太子殿下!” “好!” 皇太子当然是要去见是,但现在显然并不是时候,霍川言下之意,其实是回去再求见太子。 眼下仍在战场上,怎么也得把伏击战处理妥当,才能收兵。 现在鞑靼可汗被擒,胡和鲁也被射杀,鞑靼将士群龙无首,惊慌之下,又兜头迎来一波波箭雨,很快,便彻底被歼灭了。 峡谷前高坡下的战斗很快结束,纪明铮立即随霍川转移阵地,前往峡谷后。 峡谷后的战役就要麻烦一些。 从燕山小径入口,一直到峡谷,一共有将近二十里路程,这里头满满当当挤了鞑靼骑兵。 先前,为了防止可汗胡和鲁等人发现端倪,前面很大的一段距离,是没有埋伏兵马的。待巨变一起,虽大周两端立即有精兵掩杀下来,但还是逃脱了一部分敌人。 军心涣散,很多人还是惜命的,趁机弃马逃进莽莽丛林中。 霍川并不太在意,这种地形,想一个不留全歼敌人,明显不可能的,那些漏网之鱼若是顺利逃出燕山,就算他们命大。 些许残兵,不足为虑,关键是没有进入小径的那十几万大军。 外面是张为胜负责的,好在敌寡我众,兼敌军军心涣散,吃下去也就时间问题。 等到夜幕降临,燕山内的战役已全部结束,虽燕山外仍在继续,但这也不干霍川的事了,在已方必胜的情况下,他完成任务后,就可以回去歇歇等着了。 他传令鸣金收兵,与纪明铮一起出了燕山,返回大周营地。 “阿铮,你赶紧去包扎一番。” 纪明铮身上多添了一道血口子,在肩背上,不重,就是先头为了更加取信鞑靼可汗,故意拼上去挡的。 一回到营地,霍川便催促他前去包扎。 “殿下仍在督战,你趁这空隙,也赶紧整理一番。” 纪明铮身上还穿着鞑靼军服,既然有时间,不换下就不合适了,还有那把络腮胡子,也剃一剃,免得看上去乱糟糟的,凭空添了几岁。 “你啊,添上这把胡子,怕是两妹子都要认你不出。” 侄儿伤不重,霍川也不是磨磨唧唧的人,心下大畅,便有了打趣的心情。 纪明铮正摸向络腮胡的手一顿,忙关切问道:“霍伯父,我妹妹们可好?” 他恢复记忆以后,心焦如焚,虽不好轻举妄动,但仍第一时间想办法打听家人的消息。 其时他孑然一身,也不敢大动作暴露行踪,只百般伪装后,花大价钱,找了个非鞑靼的客商去京城打听。 那客商是大食的,大周京城,本从不在他行商路线上,但奈何纪明铮给的银钱足够多,他便答应走一趟。 客商到京城时,纪婉青已经嫁入东宫了。 庄舅舅为纪家姐妹出头,与叔父争产闹得沸沸扬扬;圣旨赐婚,大婚入东宫。靖北侯府诸事余热未散,他并不用太费心思打听。 京城大食商人不多,这人本不愿意多待,他认为这些消息已经足够了,遂不再深入,立即折返。 客商的叙述很简单,靖北侯府的爵位被二房袭了,前靖北侯夫妻先后逝世,纪家姐妹都出嫁了,一个被赐婚东宫为嫡妃;一个嫁了亡父生前看好的后生,姓郑,婚后已随夫家出京了。 就是这么多。 逝者已矣,来不及沉浸于父母去世的悲伤中太久,纪明铮便担忧着两个妹妹。 准确来说,是担忧纪婉青。 姓郑的后生,必然是郑毅了,郑家纪明铮很了解,必会善待小妹的。 他担心大妹妹,她不知为何与皇家扯上了关系,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居然还成了太子妃。 身份是够的,但无人做推手,这事儿绝对不成。 纪明铮再问,客商摇头说不知,拿了银钱就离开鞑靼。 他生性聪敏,思索一番有些头绪,他更担心妹妹,可惜一入宫门深似海,即便再多使劲,恐怕也不能得悉再多消息,更甭提插手了。 好在,皇太子殿下他是知道的,父亲在生时对东宫极为推崇,他思量一番,认为妹妹只要安分守己,殿下是不会为难妹妹的。 纪明铮与其不管不顾赶回京城,不如仔细查明通敌真相,争取立下功劳,日后好给妹妹撑腰。 这个才是硬道理。 他不仅仅惦记妹妹,他身上还有许多沉重的担子,既然妹妹们都平安,只得先专心手头之事。 委托过大食客商后,纪明铮也不敢再次打听,因为他很快又升了官职,探听通敌真相更方便,但一举一动却更引人瞩目了,大周的事直击要害,他不能轻举妄动。 这般忍辱负重,假意周旋,真相查明了,仇人也趁机手刃了一个,功劳立了,而且还很不小。 纪明铮本就想打听妹妹们,如今霍川提起,他还不赶紧询问。 “二侄女入了郑家门,就是你父亲从前看好的郑毅,郑毅成亲后,举家迁往宣府,就安置在军户区,他如今就在我麾下,此刻正在燕山外参与大战。” “郑家你熟悉,我就不多说的,出征前,听说二侄女已怀孕近八月。” 霍川笑道:“算算时日,你也大概再次当舅父了。” 既然是再次,那肯定有初次的。 “大侄女圣旨赐婚为太子妃,去年腊月,已为殿下诞育嫡长子,你可知晓?” 霍川说的这个消息,纪明铮还真知道,他是听许驰说起的,不过就是当时不好多提,只听了一句而已。 他有很多话想问,偏偏涉及东宫,不好开口,顿了半响,才问了一句,“霍伯父,你可有太子妃其他消息?” 皇家私事,谁敢凑上去探听,尤其是涉及自己的主子。不过,霍川知道的还是比纪明铮多的,他见对方一脸急色,忙安慰道:“听说前段时日,京城出了点变故,虽已彻底平息,但殿下还是立即遣人回京,将娘娘与小殿下接到蓟州。” 这事儿虽然看着简单,但细品之下,信息量不小。 既然变故已平息,那皇宫大内想必是安全无虞的,但皇太子仍不放心,立即命人将妻儿接到身畔,要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 由此可窥见,妻儿在他心中的地位。 纪明铮神色松了很多,霍川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道:“我早打听过了,殿下独宠娘娘,大婚至今,未曾纳有姬妾。” 他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好了,你不必太过担忧,快快去洗漱更衣一番,那边大战,不会持续太久。” 命亲兵给带路,目送纪明铮离去,霍川本人,则亲自安排捆成粽子的鞑靼可汗,并挑选重重心腹看守。 纪明铮终于脱去那身鞑靼军服,洗去一身血腥尘土,换上久违的大周铠甲,他极爱惜地低头端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滚的热意。 终于回来了。 他黑发整齐束起,络腮胡也剃干净了,英挺的鼻梁,削薄的唇,五官轮廓棱角分明,硬朗俊美,器宇轩昂。 纪明铮亲自动手,就着铜镜剃干净胡子,摸了把光溜溜的下巴,数年没见自己露脸,一时颇有些不习惯。 他也没纠结太久,因为燕山外的战役已结束了,大周全歼鞑靼大军,皇太子已回来了。 霍川过来,亲自领了纪明铮,匆匆往皇太子大帐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霍川一路走,一路与纪明铮普及如今军中情况,粗粗说了过一遍,已到了大帐前。 亲卫见了他们,马上转身通禀。 高煦立即召二人入内。 “末将纪明铮,叩见皇太子殿下。”纪明铮垂首,跟着霍川进了大帐,行至首座前见礼。 “二位快快起罢。” 纪明铮竖起耳朵,听到上首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说话的正是皇太子,他不禁屏住呼吸。 他虽不敢自认大舅哥,但他却知道皇太子是大妹妹夫君。好吧,虽知道皇家夫妻中夹杂太多东西,但自小见惯父母亲的情深意笃的他,还是想用这词。 只是不等他想太多,便听一阵脚步声由上而下,一双黑褐色的龙纹戎靴停在跟前。 原来,是高煦亲自下来了,他微微俯身,亲自扶起纪明铮。 “卿于社稷百姓有大功!” 高煦说这句话时,神色非常郑重。这一瞬间,纪明铮一切其余念头皆抛在脑后,他是万分激动的。 他大声说:“此乃末将应为之事,自当保家卫国,方不负父祖多年淳淳教诲!” 他热血沸腾,多年来的信念深植心底,无论怎般艰难险阻,他始终不改其志。 “好!” 高煦端详眼前青年,对方一张英挺的面庞,虽与妻子柔美迥异,但五官轮廓,却能隐隐看到几分相似的影子。 他本爱屋及乌,又极赞赏对方赤胆忠心,能屈能伸,有勇有谋。两者叠加,将好感推向高峰。 “你能安然无恙,想必太子妃是极欢喜的。” 此时的帐中,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很多人,有资格来的大将都聚在了一起,并不适合多说,高煦说了一句之后,便拍了拍纪明铮肩膀,岔开话题。 “这位就是前靖北侯之子,纪明铮,四年前参与松堡之役后,因故滞留鞑靼不得返。” 高煦向在场诸将介绍,“他忍辱负重,潜伏鞑靼数年,期间传回大小消息,立下大功。” 高级暗牒的事,在场人早有猜测,甚至有消息最灵通者,刚刚已获悉纪明铮的确切身份。 北方防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大将们,不管熟悉不熟悉,其实都认识纪宗庆。四年前的事让人痛心,现在纪宗庆好歹活了独子,大家是高兴的。 “纪兄弟在天之灵,知道儿子有出息,能承继父祖遗志,想必也是极欣慰的。” “阿铮年轻有为,立了大功,改日庆功宴上,定要大喝三百碗!” 头一个说话的是霍川,他感慨两句后,便立即岔开话题,籍此大胜时刻,当众说太多伤感的话,是不大合适的。 “就是!” “应该喝!” …… 这场胜仗意义很重大,于国于民于自身,都是大有裨益的,功劳大家也有,气氛立即了热烈起来。 官场的道道,纪明铮得父亲指导多年,他虽仍惦记妹妹,但亦知此时不能扫兴,立即就一口答应下来。 “届时,与诸位叔伯痛饮三百碗!” “哈哈哈哈哈,好!” …… 高煦回到上首落座,他知道大家情绪激昂,也没多用规矩约束,只面带笑意看着。 当然,他也是高兴,此战胜利,大周北疆至少太平十几二十年。 且鞑靼可汗膝下的几位王子,年纪最长二十出头,最小一个十三岁。他们父汗继位没几年,权利并未下放,大家差不多。 可汗被擒,不可能再回去了,那么接下来的汗位争夺必定激烈,如果适当煽动一番,让动荡加剧,消磨敌方实力,大周北疆的安稳年头还能延长许多。 一瞬间,高煦想了不少,或许,他还可以把鞑靼可汗废了,命留下来,适当时候提出让鞑靼交赎金。 只要有消息过去,鞑靼内部的分裂必然会加剧的。 废物利用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是后话,留着以后再琢磨,不着急。 等帐中热烈气氛稍稍发酵,高煦认为差不多了,便缓声说:“诸位,如今大战方歇,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我方应尽快整理妥当,返回蓟州。” 这里说的整理,最大一项就是安排伤员,还有打扫战场。 古代战争,打扫战场很重要。 头一个,尸体都得尽快处理,否则很容易引发重大疫病。像这种全歼一方的战役,这工作当然属于胜利者,敌方尸体也得处理的,这是默认规矩。 还有就是收缴战场上的资源,譬如刀枪剑戟,无论是否完整,都是好物,回去融了重新铸造即可。 战场位于鞑靼大周接壤处,属于三不管地带,只是不论是高煦还是诸位将军,都没打算乘胜攻击,好占领鞑靼的国土。 原因挺简单的,关外民风彪悍,这民族是不可能驯服于大周,偏偏这地儿还格外的苦寒贫瘠。 经济价值极低,征战驻守代价却极高,打下来完全没有意义。 大战结束后,毫无疑问,就该班师回朝。 返回大周的第一站,当然是蓟州。 将士们的安置地点,早有人妥善安排了,这些琐事无需高煦分神。 刚进了蓟州城,把大将们聚集在都指挥司前厅,将班师需要注意的事项说了说后,他就让诸将各自散去。 纪明铮本来也随人流一起离开的,不料他刚转身,便听后面皇太子道:“纪卿,且留步。” 在场姓纪的只有一个,他立即站住脚,某种可能性闯入脑海,心立即“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纪明铮屏住呼吸,转过身来,却见皇太子殿下已站起,直接转身往后房门行去,“你随孤来。” 穿过后房门,沿着长长的廊道向里,没有往女眷一贯居住后院而去,却是直接进入了男主人的地盘,第二进主院。 纪明铮此时已无暇关注这些琐事,他紧紧跟着皇太子,跟着进了第二进院落,沿着廊道转向正房。 跨进正房大门,只听见前面高煦温声道:“青儿,你看看孤带了谁来。” 皇太子殿下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但纪明铮已注意不了这些,随了一声“青儿”,心中猜想落实,他脑子轰地巨响一声。 皇太子妃,固然高高在上,但拥有这个身份,意味着纪婉青是东宫女眷,一道高高宫墙阻隔,如无意外,兄妹二人基本不会再有私下见面的机会。 没想到,惊喜来得这么快。 纪明铮大掌紧紧攒拳,放了收,收了放,黑眸难掩激动,只一瞬不瞬盯着里屋那石青色的软缎门帘。 纪婉青本来站在正房门前等高煦的,但他使人来传话,说外面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得晚一些才归。 她怀里抱着胖儿子,不好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只得先回里屋了。 高煦并未将纪明铮生还的消息提前告知妻子,因为他不希望妻子大悲大喜之下,痛哭一场而身伴无人安慰。 反正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届时在给她一个惊喜吧。 他对于妻儿的事,总是很慎重的,百忙之中抽空考虑一番,才下的决定。 纪婉青虽不知兄长之事,但她却很惦记夫君,虽说守卫重重,但到底是战场,谁家男人谁挂心。 万幸的是,捷报连连,最后大胜的消息传回,整个都指挥司沸腾起来,蓟州军民欢欣鼓舞,劫后余生的老百姓喜极而泣。 皇太子的声望空前高涨,甚至还有不少百姓闻讯以后,当场跪地磕首的。 外面的事情,纪婉青并没有亲眼目睹,听过一耳朵高兴高兴就过去了,她只期盼着夫君归来。 搂着胖儿子等啊等,他终于抵达蓟州了。 “安儿要莫哭了,你爹爹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 这小子渐大了,现在已三月出头,不似刚出生时嗜睡,活泼了许多,“咿咿呀呀”说个不停,还相当有小脾气,要他舒坦才行,不然就扯着嗓门嚎个不停。 那声音贼大! 纪婉青在廊下等了半响,高煦便使人传了话,安哥儿也不乐意,小嘴儿一抿,小眉头一皱,眼看就要哭鼻子。 阳春三月,庭院花红柳绿,他看着眼馋得很,偏母亲抱着他半天不挪动,他不高兴了。 纪婉青无法,只得抱着儿子下去走了一圈,看了看花儿,在看看草儿,才回去了。 安哥儿还想多待,但母亲低头亲了亲他,他咯咯笑着,转移了注意力,就被抱了回去。 “小主子还小,不好常见风。” 何嬷嬷照例要唠叨几句,纪婉青笑道:“嬷嬷,这天儿暖和得很,正该多出去走走。” 春景色彩缤纷,正适合刺激宝宝眼睛发育,天气不冷,穿够衣裳多出去转转,见见阳光才是好的。 近些日子,只要天气晴朗,她响午总要抱孩子在外面走走。 何嬷嬷见安哥儿更活泼了,心中欢喜,其实也接受了这个观点,只不过她习惯性要念叨几句。 她接过安哥儿,天气不冷,安哥儿没裹襁褓,穿了一身小衣裳,小胳膊小腿又劲儿得很,拍了拍何嬷嬷的的手。 “咱哥儿真有劲儿!” 何嬷嬷乐呵呵,熟练探了探尿布,察觉有些湿润,忙快手快脚给换一个。 纪婉青刚朝儿子眨巴眨巴眼睛,逗他咯咯笑着,便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起。 那脚步声不止一人,不过却非常沉稳,迅速从廊下进了正房。 她大喜,刚要站起冲出去,便听见高煦含笑的声音响起,“青儿,你看看孤带了谁来。” 谁? 太子妃正房不是谁都有资格进的,夫君更是从未有带人回来给她认识的经历。 纪婉青欢欣中夹杂着小许疑惑,脚步不慢,手上也不慢,高煦话音刚罢,她便奔至里屋门前,亲自掀起了门帘子。 “谁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纪婉青兴冲冲的,石青色的软缎门帘一被撩起,入目果然是她日夜记挂的夫君。 高煦微微笑着,眸光柔和,她却来不及有太多回应。 只因同时映入眼帘,还有他身侧右后方的一个人。 这个人…… 纪婉青一瞬间失去了反应,只愣愣地看着,这人在她梦中出现过千百回,让她睡梦中哭湿衾枕,醒来后却只余痛心伤感。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眼前一脸激动之色的青年男子却还在。 疑惑后是惊诧,紧接着是不可置信,与此同时,狂喜已顷刻涌上心头,纪婉青的动作比反应要快多了,深喘了一口,她已狂奔过去。 “哥哥!” 她扑进那个熟悉而更宽广的怀抱,梦里一再徘徊的醇厚气息包围着她,她搂着他结实的腰身,是温热的,是真实存在而不是臆想的。 她的泪瞬间下来了,想再唤一声,喉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 纪明铮也顾不上皇太子在场,紧紧抱着妹妹,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此刻却泪流满面,“我回来了!” 就是这般简简单单一句话,让纪婉青情绪瞬间失控,她用力抱紧对方,痛哭失声。 父母兄长一夕间离去,身伴坚强的靠山倒塌,伤心悲泣之余,她不得不立起来。 纪婉青还有一个柔弱的胞妹,两个不过堪堪十三岁的小姑娘,若慢了一瞬,若软了一瞬,不但父母遗产保不住,姐妹二人还会顷刻落入任人摆布的田地。 由一个父宠母爱爱的娇娇小姑娘,一夜间成为胞妹唯一的主心骨,这个转变极其突兀,纪婉青却必须立即适应。 这种情况持续三年,直到大婚以后才好了起来,夫妻相知相爱,日子终于甜起来了。 只是夫君的疼爱,却与父母兄长给予的终究有差别,一个是成人,有责任需要负起来;一个却是小辈,心理上没有任何压力。 获得的与失去的不一样,曾经拥有的终究是消逝了。 “哥哥!大哥!” 再次回到兄长怀抱,委屈、心酸、难受种种情绪如滂湃浪潮,顷刻将她淹没。 此刻的纪婉青,既不需要自立自强,也不需要步步为营,她只需如儿时一般,偎依在兄长怀里,尽情用哭声诉说自己曾经的委屈,以及此刻的喜悦。 压抑依旧的情绪一经宣泄,再难抑止,她嚎啕大哭,将曾经的憋屈伤心尽情发泄出来。 这种种情感,无人能比抱着亲妹的纪明铮更清楚,他左胸位置热涨得难受,眼眶酸涩,只闭目垂首,将下颚紧贴着怀中人发顶。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良久,情绪去了一些,纪婉青终于能控制住自己,她稍稍挣扎,拉开小许距离,仰脸看着那张熟悉却更刚毅的面庞。 “哥哥!真好,你真的回来了!” 此刻之所以会爆发伤感,全因巨大的喜悦,经过情感猛烈爆发,兄长生还的事实已牢牢刻在心头,她来不及抹了掉脸上泪水,就露出笑脸。 “对!哥哥真的回来了。” 纪明铮重新保证一遍,又道:“哥哥不好,哥哥回来晚了,让我家青儿受了许多委屈。” “没呢,我没有受委屈,只是,只是……” 纪婉青心中一酸,再次泪盈羽睫,“只是爹爹阿娘已经不在了。” “他们不知道你回来了。” 中年丧独子,还是在垂死之前,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说到此处,兄妹二人的心酸痛得厉害。 纪明铮对家人感情极深,也是一个孝子,他难受得很,只是他忍了又忍,还是低声安慰了妹妹,“他们会知道的,我回京后,立即告诉他们。” “好!” 纪婉青仰脸,不免看见纪明铮太阳穴拉下来那道伤疤,她一惊,“哥哥这伤……” 她知道这伤已经好了,哥哥也活生生回来了,但想到从前有过的凶险,不禁胆战心惊。 她心弦绷紧,不禁细细睃视起兄长来。 “无事,但当初战场上受的伤,早就好透了。” 纪明铮轻描淡写,不着痕迹缩了缩左手,将那道外露的鞭痕掩在袖下。 他突然很庆幸,当初那鞭子来时,总会比他护住头脸的动作慢上一步,让他没有太多伤痕外露。 伤是伤了,磨难也确实经历过了,但现在已经好了起来,就没有必要多一个人伤感。 “这不是好了吗?” 匆匆忙忙,纪婉青确实没有发现端倪,她将信将疑继续打量,兄长抬起右手给她抹泪,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纪明铮却一边分散妹妹注意力,一边往用余光往旁边扫去。 情难自抑哭了一场,此刻理智悉数回笼,他倒不在意自己丢颜面,只是顷刻醒悟,此处乃皇太子的地方,殿下还在场! 他登时一惊,唯恐殿下因妹妹失态而有所责备,忙侧眼小心看去。 高煦一直安静不语,他知道妻子需要好生宣泄,虽看她痛哭心疼得紧,不过依旧未曾打搅。 此时,高峰已经过去,纪明铮看过来,他微微颔首,便缓步行过来,温声对妻子道:“青儿莫要哭了,这不是好事吗?” 宫人绞了热帕子,他接过来,细细给她抹着脸,语气柔和,带着哄劝,“娘亲哭鼻子,可唬了我们安儿。” “嗯。” 纪婉青眼眶鼻头红彤彤,仰脸对他笑了笑。 无需多言的,高煦此刻的耐心,在外截然不同的温和,以及手上、眸中不经意透露的柔情,皆无甚叙说着某些东西。 夫妻短暂对视,温情眷恋默默流淌。 纪明铮一直悬起的心,终于放了放。 知兄莫若妹,纪婉青抹干净脸,转头冲兄长一笑,轻声说:“哥哥莫要惦记,殿下待我很好的。” 她神情很认真,唇角泛笑,却带着丝丝甜意。 高煦没加以肯定,也没否认,他垂首看向妻子的动作没变,见她这般喜悦,薄唇挑起的微微笑意,却一直没下去。 “啊!哥哥你看看安儿。” 纪婉青突然想起一事,忙回身对何嬷嬷说:“嬷嬷,你把安儿抱来。” 外间这么大的动静,何嬷嬷早就被惊动出来了,作为忠心耿耿的家仆,她激动不亚于主子,兄妹抱头痛哭时,她老泪也下来了。 好在她始终紧记自己抱着小主子,牢牢搂着不撒手。 一见主子回神,她忙两步上前,将安哥儿递过去,抹了把泪,对纪明铮行了礼,激动说:“老奴见过世子爷。” “苍天庇佑,世子爷终于回来了!”老天爷是有眼的,好人终究有好的,小人是不能一直得志的。 “嬷嬷快起来。” 这位忠心耿耿的乳母,在这三年的充任了什么角色,这无需赘言,纪明铮很感激,但他也知道对方不需要什么感谢的话,只俯身亲自将人扶起来。 何嬷嬷也不赘言,立即退后,好让兄妹二人多多说话。 她也知道,这种相聚机会,是极难得的。 “哥哥,你看,这是安儿呢。” 纪婉青喜滋滋搂着儿子给哥哥看,纪明铮却先退后一步,俯身施了个礼,“末将见过小殿下。” 这不单单是他的亲外甥,这还是东宫嫡长子,该怎么做,他有分寸,尤其此时,皇太子殿下还在当场。 方才是兄妹相见太突然,还情有可原,再进一步,就过了。 恃宠而骄,这词适用的范围,从来不仅仅限于皇室女眷。 纪婉青是立即明白的,因此她并没吭声,只搂着儿子受礼。 高煦此刻,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但纪明铮现在的意外举动,却让他相当满意。 他是上位者,看法观点往往不局限于一点一面,赏析忠臣固然有的,爱屋及乌也不缺,但对方若能清晰把控好这个度,才是最好。 所有人都好,并将这份好一直延续下去,不会轻易就把这份荣宠,硬生生演变成一场悲剧。 “起来罢,无需多礼。”高煦声音和缓,唤起纪明铮。 “哥哥,你看安儿。” 纪明铮这个礼,不单单是是行礼,还表明清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姿态,既然大家都满意,接下来就不需要太拘谨了。 她抱着儿子,凑上前,侧身给兄长看。 “我们安儿是腊月生的,如今三个月大,安儿是乳名,殿下给取的呢。” 三个月大的小团子白生生的,方才听见母亲哭声他下意识蹙着小眉头,但小婴儿没记性,转眼躺在亲娘香喷喷的怀里,他乐呵呵地挥动小胳膊小腿。 他小脑袋仰了仰,黑葡萄般的眼珠珠滴溜溜地转,瞅了瞅亲爹,又瞅瞅亲舅,咯咯地笑着。 高煦捏了捏儿子小手,这小子,大约是把亲爹是谁给忘了。 若是平常,他早搂着儿子不撒手,好生培养感情去了,可惜如今情况有点儿特殊,他只得缓一缓。 纪婉青懂他,抬眸安抚看过去。 夫妻眼神交流,高煦心领神会,只微微点头,笑了笑安抚妻子的心。 这点子眼神官司,纪明铮一点没留意,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团子,偏偏安哥儿也看着他。 舅甥二人瞳仁都很黑,一瞬不瞬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 “咿呀呀!” 安哥儿是个有脾气的宝宝,他突然大声嚷嚷,把亲舅吓了一跳,“他,他这是不高兴了?” “他这般小,哪里还知道看人不高兴。” 纪婉青笑吟吟,干脆将儿子递过去,“哥哥你要抱他吗?安儿虽然有些调皮,但平日也很乖巧的。” 想抱吗? 当然想的,这是流淌纪家血脉的第四代头一人,他亲妹子的骨血,他疼爱入骨的。 只是…… 纪明铮有些犹豫,高煦温声道:“无妨。” 他这才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按照妹妹指导抱在怀里,安哥儿小小的,软软的,温热而富有生命力,他感受着这种温度,觉得心都要熨化了。 安哥儿从娘亲香软的怀里出来了,换了这陌生人硬硬的怀抱,他打量对方片刻,不乐意了,扁了扁粉嫩小嘴儿,“哇”地大哭出声。 亲舅登时懵了,急急抬头,“青儿,他怎么了,可是我抱得不舒坦?”说话间,他赶紧将孩子还回去。 “没事呢。” 纪婉青不慌不忙,接过儿子颠了颠,哭声立即歇了,“这小子调皮得紧。” 最后,安哥儿被心疼得很的亲爹抱在怀里,高煦干脆回了里屋,让兄妹抓紧时间聚聚话。 纪婉青如儿时一般动作,拽着兄长衣袖进了稍间,坐下说话。 她笑盈盈,“哥哥,殿下待我真的很好,你莫要记挂。”兄长最惦记的是什么,她很清楚。 “嗯。” 纪明铮亲眼所见,他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虽仍不免惦记,但却安心了很多。 他忙嘱咐道:“你平日好生侍奉殿下,须知这不是家里了。”他当然不愿委屈妹妹,只是皇太子不单单是夫,他还是君。 “嗯,我知道的。” 夫妻日常相处,情感状况,诸般承诺等等,都是闺房密事,即便眼前是兄长,也不适宜宣之于口的。 纪婉青有分寸,她一口应下,好安他的心。 话罢,她想起另一事,蹙了蹙秀眉,抱怨说:“就是我们日后在见面,怕是不易了。” 纪明铮当然不舍,只是不仅仅皇宫,即便妹妹嫁了一般勋贵人家,兄妹再见也是难的。 他安慰道:“一般大户人家,也是如此的,我们如今还能见面,已是极好。” “那倒也是。” “你好生过日子,哥哥就放心。” “嗯,我肯定会的。” “哥哥,这几年你上哪了?可是吃了大苦?” “并无,我只是……” …… 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兄妹是半下午时重逢的,纪明铮很有分寸,即便极不舍,到了傍晚,他还是告退了。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聚,纪婉青难受得紧,强打精神与兄长告别后,还是暗暗落了泪。 回到屋里,高煦见了,难免心疼,“哭什么,这不是好事么?” 他特地腾出时间与儿子培养感情,半下午过去后,父子二人已亲热得很。安哥儿玩耍许久也累了,小脸蛋在父亲怀里蹭了蹭,昏昏欲睡。 高煦将儿子交给乳母,让抱回他屋里去睡,又嘱咐好生伺候。 屏退所有宫人太监后,他亲自绞了热帕子,给妻子擦干净脸,将人抱在怀里轻拍着背部安抚。 这个怀抱虽感觉不同,但一样宽敞温暖,安全感十足,纪婉青低低嗔道:“殿下,你也没有提前告诉我。” 惊喜来得太大太突然,她虽然哭了一场,却是万分喜悦的,鼻尖还有点儿红,美眸却亮晶晶的。 高煦微微笑着,他就是不希望她独自哭泣。 “啊?” 纪婉青其实也没纠结,她反倒想起另一个问题,“我哥哥回京后,那二叔……” 靖北侯爵位阴差阳错被二叔纪宗贤袭了,虽纪明铮另立大功,也不怕没有前程,但祖母何太夫人仍在,他返京后少不了回家去。 若是在那个家里住着,怕他会憋屈得很。 以纪婉青对二叔一家的了解,这家人或许能耐不大,但幺蛾子却不小的,癞蛤蟆上脚面,它哪怕咬不了人,恐怕也恶心得够呛。 “青儿放心,孤先给你哥哥赐个宅子。”这是皇家的恩赐,有了台阶,纪明铮这聪明人肯定就利索下来了。 提起现任靖北侯,高煦不免想起齐家兄弟,他眸底立即暗了暗。 纪家当初,可是差点那鞑靼暗牒结成儿女亲家的。 不,其实下了大聘,三书六礼已经成了二书五礼了,若苛刻些说,纪婉姝已算是齐家妇了。 高煦本来就对纪二叔一家没有好感,此事过后,印象跌到了谷底不说,还平添了厌恶。 他冷哼一声,“此事孤会处理好的,定不叫你哥哥受了委屈,青儿莫要担忧。” 于公,纪明铮是大功之臣,必要重重行赏,以昭示皇恩浩荡;于私,对方还是他妻子唯一的胞兄,爱屋及乌。 相较而言,纪宗贤这等好运捡了大便宜,躺在父兄功劳簿上享福的蛀虫,不安生待着,还到处搅风搅雨,实在不值一提。 “嗯。” 纪婉青了解夫君,也笃信他,既然高煦这般说的,那事情肯定能办妥帖,她也不细细询问,只偎依在他怀里应了。 高煦低声安抚良久,见妻子情绪渐渐平复,方携手去用了晚膳。 “殿下率将士们全歼鞑靼七十万大军,我还未祝贺殿下今日凯旋呢!” 纪婉青是将夫君放在心上的,也就喜逢兄长惊喜太大,这才先占据了她的心神。 如今缓了缓后,看着眼前清瘦了些许男人,她心疼得紧,忙催促他梳洗沐浴,早些歇息。 高煦含笑应了,夫妻梳洗妥当上榻后,他笑道:“娘娘不好生犒赏一二?” 纪婉青眨了眨眼,抬眸瞅他,见他黝黑眸底隐有炽热,这才明悟。 “你也不累?”她嗔道。 安哥儿满三月了,太医当初建议的调养日子也满了,高煦素了很久,娇妻在怀,当然蠢蠢欲动。 “不累。”他近段日子虽工作强度很大,但年轻人有心有力,精神奕奕的。 妻子心情畅快,俏脸泛粉,一直笑盈盈的,高煦看着心头发热,说话间,薄唇已挨了过去。 纪婉青对这事儿不排斥,毕竟夫妻和谐,少不了灵与欲契合。 她产后已三月,身材恢复得极好,也想他得紧,既然夫君明确表示不累,她就轻轻“嗯”了一声,任他翻身覆上。 高煦用实际行动表示了他的欢喜。 锦帐低垂,许久,疾风骤雨渐平息,高煦侧身搂着妻子,一边轻抚着她的背,一边细细亲吻她汗湿的鬓角。 安抚良久,怀中人颤栗渐渐平息,他扯过锦被给二人盖上,方低声嘱咐道:“青儿,明日就班师回京了。” “你与儿子待在清宁宫即可,外头诸事有孤,你不必劳神。” 纪婉青本昏昏欲睡,闻言一惊,忙睁眼询问:“那,陛下那边……” 大军凯旋,彻底击溃鞑靼七十万大军,鞑靼已至少二十年再无力南侵略,皇帝该回来了,而且他肯定以非常快的速度赶回来。 大军收尾工作花费了些时间,说不得,昌平帝銮驾已正往京城赶了。 东宫仅凭这一战,声望已完全压过惊慌“南狩”的皇帝,特别在北地,看看此刻老百姓发自内心尊崇的谁? 当然是临危不惧,挺身而出,并一举荡平鞑靼大军,还北地数十年太平的皇太子殿下。 这已完全侵犯了皇帝的根本利益,彻底激化父子间的矛盾。 对于皇帝而言,他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事,错处都在对方身上,危难时给予出去的权柄,当然不计代价收回来。 而且,有这么一个声望能耐皆高于他的皇太子,想必会寝食不安,继而欲除之而后快吧。 纪婉青虽笃信夫君能力,但思及此,心下仍惴惴。 妻子忧心忡忡,高煦忙低声安抚道:“青儿你放心,孤这几个月来,劳心劳力的,可不仅仅是军务朝务。” 他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从高煦自请代天子亲征那一刻起,战后要面临的一切他早有心理准备,一切都已密锣紧鼓的布置妥当,只待东风。 他今日提前嘱咐,就是怕妻子平白担心。 “那就好。” 纪婉青安了心,也没详细问什么布置,倒是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另一事,“殿下,那皇后临江侯的事呢?” 她问的是通敌信笺,大战已结束,这事儿该提上日程了吧? “很快了,等犒赏三军,再给诸位有功之臣论功行赏过后,孤就处理这事。” 大胜过后,第一时间当然是抚恤伤亡将士,并论功行赏。 此次战事完美收官,并把将士百姓喜悦顺利推到最高峰,使天下归心,是头一等大事。 紧接着,就可以揭露通敌之事了。 届时,天下臣民有多欢欣鼓舞,就会对通敌者有多痛恨,时机就卡在最恰好之处,仇恨罪恶值能飙升到极点。 这群人做下了通敌卖国的恶事,只配人人唾骂,死后不休。 高煦知道妻子惦记,给细细分析了一番。 纪婉青点头,“殿下说的是。” 那么久都等过来了,确实不差那一时半日。 她冷哼一声,皇后死了儿子,即便暴风雨前夕有平静,她也绝对不会好过,多煎熬一些也是好的。 直接打垮反倒便宜了她。 次日,皇太子率大军班师返京,蓟州距京城,不过一百里出头,即便没有急行军,依旧隔日便到。 城门大敞,京城留守方远远出迎。 皇帝南狩未归,皇太子殿下正是统领大军之人,于是,便由首辅王瑞珩为首,率领六部数得上号的官员,一同迎出城门外。 大军当然不可能全进去的,高煦下令挑选三千兵士为代表,由参战将领亲率,从城门而入。 余下的原地扎营,等待犒赏三军。 高煦一身锃亮的雁翎锁子甲,在亲卫簇拥下当先而行,随后是霍川张为胜二人,再后面就是纪明铮,还有一干武将。 一入城门,京城立即沸腾起来,早早赶来的百姓夹道相迎,欢喜鼓舞,欢呼声一浪紧接一浪,一息不歇。 有大胆的姑娘小媳妇们,纷纷把手上的帕子香囊鲜花往里头扔,送给她们的英雄们。 皇太子虽俊美,但却没人敢冒犯的。后面年轻英俊的小将军们是重灾区,纪明铮排位很靠前,人也长得极好,虽有道刀疤,但姑娘媳妇们都不在意。 这行为历来有之,是被允许的,纪明铮左闪右避,依旧躲不了多少,被砸得很是狼狈。 霍川刚回头想取笑他,不想他这个中年大叔也未能幸免,一个香囊砸过来,接住定睛一看,还是绣鸳鸯的。 他大囧,紧接着帕子鲜花兜头就袭来,得了,这回大哥不说二哥,一同躲避着吧。 一行抵达皇宫,犒赏三军的教令立即发出,宫中的庆功宴亦同时开始。 城里城外一片欢腾,笑声欢呼声处处洋溢,在这种氛围下,却唯独有个地方死寂一片。 这地儿,就是坤宁宫。 大军得胜还朝,魏王的死讯也掩不下去了,跟着大军一起进了皇宫。 “嬷嬷,你说什么?” 噩耗太过巨大,皇后懵了,她死死瞪着胡嬷嬷,“嬷嬷本宫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这消息,除了胡嬷嬷,还真没人敢禀报,她颤抖地落下泪,哽咽道:“娘娘,是真的,魏王殿下半月前战死沙场,灵柩停在蓟州,如今随大军一起返京。” 可惜正值满城欢庆,即便魏王是皇子,这事儿也无法激起浪花。 “这消息是假的!嬷嬷,这消息是假的!” 不可置信的皇后,此时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本宫的钧儿是皇子之尊,怎可能停灵蓟州半月,再随大军返京?” 这根本不是皇子的待遇! “是不是东宫做的手脚,他让我的钧儿受如此大的委屈?”皇后情绪爆发,语无伦次。 事实上,她心里是清楚的,皇子战死无人敢谎报,潜意识知道是真的,但事实上她无法接受。 “啊啊啊!” 皇后此刻哪里还能维持一国之母的形象,她狠狠一推,将炕桌翻到在地,又站起来,将目光所及的一切物事砸烂。 “他竟敢如此?!” 她的手受伤了,被花瓶碎片狠狠划了一道,指甲套也崩掉了,修剪圆润的指甲齐根断裂,血立即沁出。 但皇后动作依旧不停,仿若感觉不到丝毫痛意。 没错,她心中痛苦要重太多了。 “娘娘,不是东宫的主意,老奴问清楚的了,是陈王殿下的提议的,为了的就是怕您悲痛无人安慰,也怕魏王妃娘娘悲痛之下,腹中骨肉不保。” 停灵前因后果知道的人太多,日后肯定能清楚的,早说迟说都一样。 胡嬷嬷悲痛,但理智仍在,她觉得陈王做得也对,毕竟魏王妃那胎实在有些悬,万一这个遗腹子没保住,魏王的血脉就真绝了。 死的人已经死了,稍稍委屈一下,保住亲儿子,也很能理解。 胡嬷嬷能理解,皇后却不能,她甚至没有听清楚后半句话,只听是“陈王殿下提议的”。 她不可置信,“烨儿为何要委屈他哥哥?” “啊?!他竟敢这样委屈自己的同胞兄长!” 皇后又急又怒,死了亲儿子,亲儿子还受了大委屈,她心痛如绞,拧巴得心肝脾肺肾都痛,脑子“轰”一声就炸响了。 其实,也不能说她不疼爱小儿子,只是大儿子刚逝世,已永远不可能再承欢膝下了,这一刻,天平是无限倾斜的。 偏偏这个时候,有小宫女战战兢兢来禀:“启禀娘娘,陈王殿下来了。” “母后。” 照理说,陈王此刻应在参加庆功宴的,但有魏王这档子事,他一等开宴就离开了,匆匆往坤宁宫而来。 他惯常是直接进门的,这次也不例外,不想一跨进门槛,就先迎上皇后赤红的双目。 陈王一顿,却并没在在意,毕竟母后伤心,早在他预料之中,他继续上前,口中关切道:“母后,您请节哀。” “二哥在天之灵,想必……”也不希望母后哀毁神伤的。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狠狠的耳光打断,“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后,耳光劈头盖脸而来。 皇后如同被打开了机括,突然就暴跳起来,左右开弓,“本宫打死你!打死你个不孝子!” “你知道他的谁?他是你亲兄长,你竟敢停灵蓟州半月,让他受尽委屈!” 即便皇后更倚重大儿子,也不能说她只疼爱魏王,在她心中,两个儿子的地位其实都是一样的。 只可惜,一个英年早逝,刚无端死去的那个,当然占据了她全部心神。 而且,她还万分悲痛,一颗心火烧火燎翻滚得厉害,这燎原的怒火与痛意,突然找到一个宣泄口,自然是立即往那处奔涌而去的。 这时候,如果儿子体谅一下,细心安慰,她发泄过后,就能好很多的。 只是很可惜,陈王完全体谅不了。 他手刃兄长,不就是认为母亲不公平吗? 自幼时一点点积累起,再由权势地位发酵之,那把匕首扎进去那一刻,某些东西已舍他而去。 劈头盖脸的耳光,还有不顾形象的撕扯,陈王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偏皇后手上指甲套虽掉了一个,但还有好几个,狠狠一挥,又在他脖子上留下两道不浅的血痕。 伤口火辣辣的痛,分不清是挨耳光的脸更疼,还是正渗着鲜血脖子更难以忍受。 陈王以手阻挡,低垂的眼睑,掩住了一闪而逝的恨意。 “殿下,娘娘这是伤心过度了,您先回去,老奴多劝劝。” 胡嬷嬷赶紧冲上前,从后面抱住主子,有吆喝几个宫女过来帮忙。 制住皇后以后,她不忘低声劝慰陈王,“殿下莫要怪娘娘,娘娘心里难受得紧。” 陈王放下手,面上已不见阴霾,反倒带上关切,“本王知道,嬷嬷你好生伺候母后,本王先回去了。” 低声安抚母后几句,他才转身离开。 胡嬷嬷也没多在意,毕竟平时母子感情好的很,适逢巨变,她笃信陈王能体谅。 陈王体谅了吗? 恐怕不大容易,他一出坤宁宫后,面色立即一沉,抬手摸了摸脖子,眸底阴霾得厉害。 也是,战役大胜,皇太子声望大涨,军权政权在握,大局势对纪后一党十分不利,他本已极压抑。 要说陈王替代兄长以后,其实发展得算不错的,偏偏一切都太晚了,他甚至来不及挣扎两下,大局已定。 他本就极烦躁不安,心沉甸甸的,强打精神来坤宁宫,不想又遭遇这事。 他唇角紧抿,身畔气压低到了极点。 “殿下,魏王府那边……”硬着头皮上前的,是陈王一个心腹。 陈王将灵柩停在蓟州的最大借口,就是魏王妃腹中骨肉,照理应第一时间过去关照的。 他进宫的同时,确实也立即遣人过去了,这事儿正在办。 只是一件差事,却有很多种办的法子,有全力以赴的,也有敷衍了事,还有表面郑重实则敷衍的。 心腹虽不知陈王杀兄,但主子暗地里的官司却很清楚,他问这话的意思,是差事要办到什么程度? 陈王笑了笑,不达眼底,只淡声道:“你们尽力即可,魏王府人多口杂,即便勉强捂住了,恐怕也难以长久。” 心腹心领神会,立即应诺一声,急急出宫先去办了。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作为一个十分“关心”兄长遗腹子的弟弟,陈王提议将灵柩暂停蓟州,并将噩耗捂下来,想当然,丧报随大军进京时,他提前一步就使人前去魏王府支应了。 支应什么? 当然是唯恐原本魏王府诸管事不得力,将消息泄露给怀孕的王妃知悉,特地过来协助的。 魏王府的主心骨倒下了,一众管事当然惊慌,陈王遣过来的心腹立即发挥作用。 待顺利进驻后,他就接到主子从宫中传出的新指令。 心腹正琢磨着该怎么不着痕迹行事时,那么凑巧,就下属进来禀报,说发现英国公府悄悄使人过来,似乎想给后院传话。 悄悄? 看样子似乎没想干好事,心腹精神一振,立即道:“赶紧说清楚。” 原来,这打发人来传话的,正是现任英国公夫人,秦采蓝的继母姚氏。 要说这位姚氏夫人,能耐确实不小。 英国公中年丧妻,前头不但有长大成人的嫡出子女,且庶子庶女也不在少数,这种情况下,续弦肯定只能从门户低的人家里头选。 姚氏父亲是四品官,只能算是矮子里头的高个,偏她就是能耐,年轻貌美,温柔体贴,又极有心计,老夫少妻的,很快就把国公的心及后宅权柄牢牢抓住了。 她极讨厌秦采蓝这继女。 姚氏其实是个有分寸的人,原配留有两个嫡子,一个还封了世子,没遇上变故推翻现在局面,她绝不会有不切实际的想法行动。 嫡子她是态度温和保持距离的,庶子庶女她虽不热切,但也不亏待,本来一切挺和谐的,偏偏就是这个秦采蓝。 继女表面还算有礼,实际拒人千里之外,沉默不语总在冷眼旁观,她不经意间,总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姿态,蔑视姚氏这个出身不显的继母。 看继母所出的的那个小弟弟,面上不热切,眸中亦毫无情感。 作为嫁入高门当填房的姚氏,她其实是很敏感的,这种不吵不闹,温和有礼中隐透出鄙夷厌恶,深深扎痛了她的心。 仇恨的种子早埋下,只是从前作为联系英国公府与魏王的重要纽带,姚氏暗地下再痛恨,也只得微笑地凑趣。 好在风水轮流转,机会来了。 姚氏是聪明的,魏王战死的消息一传回来,她就知道秦采蓝没戏唱了,对方即便不算家族弃子,也没啥用途。 可以动手,一雪前耻了。 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对于现在的秦采蓝而言,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她怀着的遗腹子了。 听说陈王很关注,特地遣了心腹前往魏王府监督? 别开玩笑了,陈王的待遇,作为嫡次女的姚氏从小经历,她最能体会这种心情了,这遗腹子若没了,她敢打包票,陈王肯定不会真怒。 她也没打算干什么,只是想将实情设法透露给继女而已,也没说谎,至于后果如何,就看对方的命了。 秦采蓝的陪房,大部分是母亲留下的心腹,还有一小撮是英国公府家生子。姚氏既然成了当家主母,这些陪嫁家生子的家人,也在她的管辖内。 想要挟住,并不难。 当然,秦采蓝不是没有防备的,这小撮人已暂时冷处理了,不允许进屋伺候,不允许接触小厨房等等,只安排不相干的外围工作。 新妇进门不足一年,确实不好动自己的陪嫁,但这些人年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配了人,顺势打发出去,就彻底解决了问题。 秦采蓝的应对策略挺正确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没等将那小许陪房打发掉,魏王就死了,继母姚氏大喜,她一刻也不能等,立即就吩咐人来传令。 听说继女那前未婚夫不但没死,还立大功还朝了,正好也一并给透露透露。 姚氏知道纪明铮,对方有多好多好,战死后继女如何伤心痛苦,她都听说过的。 正好,一个消息不保险,两个一起来吧,对比强烈更震撼,不是吗? 那些外围陪房干不了其他事,但适当“不经意”透露一下消息还是可以的。 不是说,秦采蓝身体好了不少,能下榻走动了吗?春光正好,在屋里憋久了的人,肯定会出来走走的。 本来姚氏传讯还颇有难度的,毕竟王府高墙大院,如今王妃的院子还被各方谨慎以待。 但就是这么凑巧,陈王的新命令下来了。 简直是瞌睡遇上枕头,进驻魏王府的陈王心腹一击掌,喜道:“来的好!” 省了他苦思冥想了。 心腹立即吩咐下去,让己方人马悄悄放开缺口,让姚氏的话顺利传到位。 他们甚至不用动明面人手,毕竟因陈王某些小心思,这么些年,魏王府是埋下了一些细作的。 短短的时间内,魏王府暗流汹涌,偏偏作为中心人物的秦采蓝一无所知。 “秋月,外面怎地这般热闹?” 她说话时,正由一群丫鬟嬷嬷簇拥着,小心翼翼地走动。 秦采蓝这胎保了三个月,终于见到起色了,太医说,卧榻之余,可以适当在走动一番,活动活动筋骨。 之前春寒陡峭,她不敢往外面去,只命人挪开桌椅,在屋里走动。 这天也如此,谁知刚走了一半,忽听见外头欢呼声震天响,似乎全城都沸腾了起来。 秦采蓝疑惑,见贴身丫鬟摇头说不知,便打发她出去看看。 秋月刚走两步,就被从外面进来的张嬷嬷截住了。 张嬷嬷脸色很难看,狠狠刮了她一眼,才努力调整脸上表情,露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 “娘娘,没什么,就是陛下回銮了。” 其实并不是,张嬷嬷已经接到魏王战死的消息了,同时她的任务是管住正院所有人的嘴,不可泄露一丝消息给王妃知悉。 她是大惊失色的,心痛自家大小主子许久,才收拾好心情准备回去。 不料这时,她又接到一个消息。 靖北侯世子没死! 没错,就是自家姑娘曾经的未婚夫,前靖北侯独子纪明铮。 纪明铮不但没死,他还在此次大战立下赫赫战功,生擒鞑靼可汗,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功臣。 即便靖北侯爵位阴差阳错被叔父袭了,他凭借战功,封侯封爵不在话下。 两个消息一前一后,轰炸得张嬷嬷发晕,险些眼前一黑,立即倒地。 可是她不能倒,她还得把两个消息都捂住,不能惊了主子的胎。 皇家媳妇,没有另嫁的说法,秦采蓝腹中骨肉,是她今生唯一倚仗。 张嬷嬷与大管事等人商议过后,死命令下来了,除了指定人员,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往主院凑,而主院的一应仆役,也不许往外挪动一步。 先把传播渠道截断吧,不然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她怕年轻丫鬟控制不住表情会露馅。 捂住一时,后面她再分批训诫,给丫鬟婆子们缓冲时间,大家齐心协力隐瞒住主子。 这个不难,院子里大部分都是王妃的陪房,大家前程都系在主子身上,主子没好日子过,他们也得吃糠咽菜。 至于剩余那一小撮不稳定因素,张嬷嬷打算今晚腾出时间,就清出院子去,确保万无一失。 来之前,已经把方方面面想妥当了,她努力调整情绪,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上前搀扶主子。 “陛下回銮?” 秦采蓝很疑惑,皇帝不是南狩去了,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即便昌平帝说得再好听,但是个人都知道他被吓破胆后,扔下京城惊慌出逃的。 “难道是大军得胜还朝了?”她精神一振。 “并没有。” 满城欢腾,这动静太大,掩饰不下来,也轻易糊弄不过去,偏张嬷嬷不能说是大军凯旋,全城百姓夹道相迎了。 大军都凯旋了,独独魏王不见人,这说不过去啊。 她绞尽脑汁,只想出一个皇帝回銮的说法,来勉强糊弄一下。 “大军确实打了胜仗,已经夺回蓟州,将鞑靼兵马赶出关,听说正在燕山下对峙。” “京城安全无虞,陛下就回銮了,京城百姓听说把鞑靼军赶了出关,很是高兴,迎接圣驾的动静才大了些。” 为了给空前的欢腾找个来处,张嬷嬷也是煞费苦心。 秦采蓝恍然大悟,她就说嘛,昌平帝不大像有这么高的声望,原来是借了大胜声势。 她前段时间专心卧榻保胎,太医嘱咐万万不可劳神,因此外面一切消息俱不知情,又十分信任乳母,倒是顺利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帝回銮,与她也不相干的,她现在的任务是专心养胎,秦采蓝随即抛开此事,不再搭理。 不过,外面持续不断的欢呼,到底是有些影响的,她不自禁往窗外看多了几眼。 “我们今儿出去走走吧。” 不看不知道,原来如今春寒尽消,外面花红柳绿,春光正好,丫鬟婆子们换上薄薄春装,步伐轻快在阳光下穿行而过。 秦采蓝在屋子里困了已很久,之前天气冷,她也不能下榻,就没有外出念头,如今太医建议走动,天儿也暖和了,到庭院里走走也是好的。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按不下了,也没必要按下,她便顺从心意,吩咐往外面行去。 “娘娘,您……” 照张嬷嬷说,她现在只想主子待在屋里,以免横生枝节,但一时却想不出个靠谱说法来阻止,她有些着急。 “嬷嬷,我就在正房前转转,也不出门,院子里都是自己人,你莫要担心。” 秦采蓝端详乳母几眼,反倒关切道:“嬷嬷,我见你脸色有些难看,可是最近累着了?” 她很在意的这个忠心耿耿的乳母,这段时间以来,张嬷嬷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她见对方眼下青黑,脸色晦暗得厉害,忙吩咐丫鬟搀扶其回去歇息。 “嬷嬷,哥儿出生后,还得你多费心,你可不能先累坏了身子。” 见张嬷嬷不愿意走,秦采蓝立即补充一句,然后示意丫鬟赶紧扶人回去歇着。 一无所知的两丫鬟尽职尽责,已经搀扶着人往外走了。 张嬷嬷进退两难,她不想离开,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思百转之下,她想着消息渠道已被截断了,主院仆役一无所知,主子不出门,确实无妨碍。 也好,她先回去想一下,今晚将院子的仆役清出去一部分后,明天该给主子怎样的一个合理解释。 “娘娘,你身子重,万万不能出院门,以免遭了那起子黑心肝的暗算。” 张嬷嬷回头细细嘱咐,秦采蓝含笑点头应了,目送前者出了门,才缓步往正房外行去。 她确实打算只稍稍活动,也很谨慎,站在廊下等待一下,命贴身丫鬟下去把地面再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才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缓步下了阶梯,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踱步。 这般缓缓转圈,呼吸着清新空气时,秦采蓝正心下大畅,不想,踱步至庭院一侧某丛花树边时,她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在低声说着话。 “听说,纪世子回来了……” 突兀听见这句话,秦采蓝脚步不禁一滞。 无他,曾经一个姓纪男子在她心底烙下印记,即便对方战死数年,亦不能忘却,相反,倒因为现实中种种的不如意,这个印记还越烙越深。 京城姓纪的勋贵人家寥寥无几,世子更是最多一家一个,刚巧,他也是世子。 秦采蓝不禁侧耳倾听。 只听见花树那边,立即有人截住话头,“咦,他不是战死沙场了吗?” 没错,秦采蓝时运不济,由于陈王心腹刻意松手,甚至推了一把,英国公夫人姚氏的话已经顺利递进来了。 说话的是两个洒扫小丫鬟,她们就是被冷处理的秦家陪房,家人都被姚氏攒在手心里,即便清楚成功了也是个死,她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干。 上值前接到命令,刚拎起扫帚过来,就看见王妃出来了。 二人选了个人高的花木丛,装作一边扫地一边闲聊,窥见主子接近,就立即丢出消息。 截话的那个小丫鬟,唯恐一句说不明白,还立即补了一句,“当时,我们娘娘,还哭了许久呢。” 说得这么清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秦采蓝身躯一颤,立即举步凑近花丛另一边,侧耳认真听着。 贴身丫鬟秋月同样震惊,但她还谨记着自己的差事,一愣回神后,忙要出言呵斥后面两个胡言乱语的小丫鬟。 知仆莫若主,秦采蓝已回过头来,冷冷扫了后面一群人一眼,眼神很严厉,只准确传达了一个命令,就是立即退后,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她这个主子,一贯该狠是毫不手软,这么一下子,连同秋月的一行人立即噤了声,垂首无声往后退了一段。 秦采蓝这才回过头,抬手微微拨开茂盛的花叶,看两个小丫鬟说话。 也不能说她不看重自己腹中骨肉,只能说,纪明铮已经成为她心中的一个执念,最美好却最遗憾。 这个话题有魔力,她心乱如麻间,也察觉腹中胎儿没异样,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凑了上去。 至于那两个小丫鬟是否真丝毫不察,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反正对话还在继续的。 两人背对花树,一边扫地,一边闲聊,其中一个穿了件红色比甲,她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当初朝廷邸报都说得明明白白,纪世子战死沙场,连尸骨也捡不回来。” “主子那时小定都下了,眼看要成婚了,不得已,夫人也只能另外选人相看了。” 后面就是英国公原配去世,秦采蓝守孝,完事被赐婚,嫁入魏王府为继妃了。 “谁能料想,纪世子没死,虽不得已流落鞑靼,但好歹趁这次大战立下赫赫战功。” 纪明铮没死? 秦采蓝愣住了,她不敢置信,使劲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真的。 那个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没死,他回来了。她视线下移,触及自己高隆的腹部,偏偏她已嫁为人妇,与对方有缘无分,只能与幸福擦肩而过。 这怎么可能? 天意怎会这般弄人? 这一瞬间,秦采蓝的心肝都拧着疼,头脑轰鸣,无法思考,也无法接受。 偏偏,那两丫鬟的话依旧在继续。 红比甲又说:“你不知道,这次纪世子生擒鞑靼可汗,随皇太子殿下凯旋,恐怕封侯封爵,就在眼前了。” “这倒好,毕竟靖北侯的爵位……” 一波未平,一波未起,秦采蓝还未肯接受纪明铮生还的消息,就听见对方生擒鞑靼可汗。 她一怔,鞑靼可汗都被擒了,皇太子也凯旋了,战事怎么可能没结束? 若是真的,那为何与张嬷嬷说的话对不上? 秦采蓝不笨,现在仍未停息的满城欢呼声,张嬷嬷今日出奇差的面色,隐隐昭示着什么? 若张嬷嬷说假话,那为什么呢? 大军都凯旋了,魏王也马上回府了,说这谎话没意义啊。 难道,难道是因为…… 魏王回不来了? 一个念头闪电般出现,秦采蓝登时眼前发黑,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她攒紧腹部衣裳,脑子突然一醒,咬牙就要唤人。 谁料这时,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红比甲丫鬟幽幽叹息,“咱们娘娘,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 为何可惜?即便没能嫁予纪明铮,当亲王妃也绝对不能说可惜的。 这句话,印证了秦采蓝心中某种猜想,心神遭遇重重一击,她腹部陡然剧痛,呻吟一声,身躯一软无力倒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安静退下的下仆们没敢走远,就在七八步外,她们虽不能听清对话,但主子瞬间的异样,还是立即发现了。 众人大惊,忙扑上前,刚好接住晕阙的主子,没给造成二次伤害。 至于花树后的两个小丫鬟,心存侥幸之下,已经立即脚底抹油溜了,看看是否能趁乱摸出府。 没人搭理二人,花树另一边乱成一团,秦采蓝的下裙,已经见了红。 秋月大惊失色,“快快请太医!快快抬主子回屋!快快去叫张嬷嬷!快,要快!” 她又悔又恨,懊恼自己方才不应该畏惧主子,依言后退的。 这下好了,恐怕不死也脱层皮了。 这时候,主院进出禁令只能撤了,事情发展一如陈王心腹所料,他眸中满意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面带急色冲出去,匆匆命人进宫请太医。 太医在魏王府驻守了两个多月,最近魏王妃情况大好,才回去的,没想到不过半月又出了岔子。 全城欢欣鼓舞,这包括了太医署,御医太医们笑容满面,这时候接到坏消息,即便是身份低微,大家也不禁暗道一声晦气。 晦气归晦气,太医院正点了两个同僚,也得匆匆赶过去了。 秦采蓝还好吗? 答案是很不好的。 她这一胎先前受了大挫,能保下来,已实在很不容易。 御医的及时救治,太医两个多月的精心施为,再加上这胎儿实在很坚强,缺一不可。 然而,即便是再坚强,他也毕竟是个胎儿,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他也是扛不住的。 秦采蓝挣扎几个时辰,落下个男胎,没到七个月,也没有保住的可能。 魏王灵堂设在前殿,本来哭声都得压抑着,唯恐传到后面的,这一回遗腹子没了,魏王彻底绝了后,不用掩饰了,哭声立即震天。 满府奴才只觉前路一片黑暗,哭声情真意切,听着极为哀戚。 秦采蓝就是在这种隐隐的哀泣中醒来的,她睁眼后愣愣的,机械式摸了一把腹部。 平了许多。 “嬷嬷,孩子呢?” 张嬷嬷侧头抹了一把泪水,处置再多无用奴才,也挽回不了小主子了,她家娘娘还年轻,后面的日子该怎么办? “娘娘,你莫要想太多,好好养身子才是。” 太医说,王妃娘娘之前遭遇事故,保胎本就不易,要是平安生下倒也罢,现在月份大了又出岔子,必须得好好调养,才能补回亏损。 其实,秦采蓝伤了身子,恐怕日后难以受孕了,不过太医想着魏王都没了,王妃能不能怀无甚区别,他也就不提了。 张嬷嬷猜到一些,不过她无能为力,只能强忍心酸,细心安慰主子。 “嬷嬷,是孩子没了吗?” 秦采蓝紧紧捂住腰腹,执着想要一个答复,张嬷嬷只得婉转道:“娘娘,他日等陈王有了子嗣,您过继一个到膝下养着,也是好的。” 她们不要嫡长子,只要嫡次子或庶子,想必陈王妃也会很乐意的。 “呵!”秦采蓝好半响,才有了反应,她这笑声干巴巴,渗人得慌,“呵呵!” “大军今日凯旋吗?殿下战死了吗?” 张嬷嬷想说不是,以免影响主子养身体,但前面哭灵声震天,隐隐约约传来,想捂也捂不住。 她只得困难地点了点头。 秦采蓝面色苍白如纸,眸带血丝,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瞪着乳母半响,又挤出了一句话。 “嬷嬷,靖北侯世子没战死对吧?” “他生擒鞑靼可汗,立下不世大功回来了,对吧?” 本来虚弱得恍似喘气都艰难的她,竟以手撑床,半支起了身子,紧紧盯着乳母,一字一句郑重道:“嬷嬷,你若想我好,就莫要哄骗我。” 张嬷嬷搂住奶大的姑娘,嘴巴几次张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瞬间,秦采蓝疯狂大笑,她无力倒在床榻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着笑着,她竭嘶底里,“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她嚎啕大哭,使劲全身力气,最后盯着雪青色的帐顶,眸光全无焦距,喃喃道:“为什么上苍要这般捉弄我。” 被秦采蓝念叨的人,此刻在干什么呢? 纪明铮正参与皇太子主持的庆功宴。 一场大战有血有泪有汗,最终取得大胜,确实很不容易,在场的大半是亲身参与者,几碗酒下肚,气氛立即热烈起来了。 纪明铮作为生擒鞑靼可汗的大功臣,敬酒络绎不绝,将军们作风粗豪,拎着大碗就上,他来者不拒,一仰头就是干尽。 这种凯旋宴,君臣同喜,规矩是最松的,高煦只是含笑看着,也不制止。 被灌了半场,饶是纪明铮酒量极佳,也有些撑不住了,被搀扶下去醒酒。 等他酒醒出来,庆功宴已经接近尾声,不多时,便散了场。 从皇宫出来,翻身上了马,被风一吹,纪明铮本微带醉意的眼神瞬间清明,他缓缓侧头,视线投向西边。 透过鳞次栉比高大宅邸,他的视线焦点定在某一处,半响,才淡淡道:“走!” 马蹄声踢踢踏踏,簇拥在他身边的,是昔年纪家忠心耿耿的亲卫。 这些亲卫父传子子传孙,跟随着纪家祖孙三代人,异常忠心。纪宗庆去世前,给妥善安排到好友霍川麾下,霍川见纪明铮平安归来,大喜之余,忙将旧友所托还了回来。 主从再次见面如何激动略过不提,现在他们疾奔而去的地方,正是位于京城西面的靖北侯府。 祖母何太夫人仍健在,纪明铮依旧是朝廷封的靖北侯世子,他离开皇宫的第一站,当然是靖北侯府。 被人阴差阳错,袭了父祖传下爵位有何感想? 答案肯定是高兴不起来的。 纪明铮的心情暂时不提,那么,占了天大便宜的纪宗贤一家呢? 虽然屡出昏招,导致府里境况每况愈下,但好歹喜滋滋当了好几年超品侯了,正当把爵位坐得理所当然的时候,突然听说正主没死? 不单单没死,这侄儿还立下不世大功,随皇太子大胜还朝了。 这是多么操蛋的一件事! 纪宗贤知悉此事之前,一家人正聚在延寿堂里,给何太夫人请安。 名为请安,实际现任靖北侯夫人曹氏,正舌灿烂莲花,反复强调家计艰难,操持不易,欲将婆婆手里私房哄出一些来。 “母亲你不知,如今薪桂米珠,府里开销越发大了,偏偏进项日短,家计艰难。” 这话虽有些夸张,但说句老实的,二房夫妻这几年折腾得确实过了。 这夫妻二人平庸,本来按照父兄旧例继续经营产业,虽不能向上,也起码能维持富足,偏他们爱折腾,每处产业都得换上自己的心腹才能放心。 主子都这幅模样,可想而至心腹下奴? 几年下来,效果凸显,偏这一家子一朝得志,处处讲究排场。挥霍很不少之余,先前府里与纪婉青争产时,又被反挖一笔。 最后还有一个大头,就是孝敬纪皇后母子的,单单魏王陈王当年开府,就是狠狠的大出血。 反正林林总总相加,现在的靖北侯府外面不光鲜,内囊也渐渐见拙。 直接导致现在想走关系的时候,二房夫妻翻了翻家产,有些舍不得出手了。 要走什么关系呢?纪宗贤不是连官也当不上了吗? 答案就是纪婉姝那桩事。 纪宗贤夫妻千挑万选,从矮子里头拔出个高个,选中了齐辉杰的次子当女婿,就是想通过驸马齐耀林的关系,攀上安乐大长公主。 安乐大长公主的地位,这就不必多提了。 齐家没有爵位继承,长子次子差别不大,甚至次子还要更好,毕竟齐驸马与公主没儿子啊!想不绝嗣,那还不得往兄弟家过继? 历来过继,没有过继嫡长子的道理,庶子公主肯定看不上的,那就必定是嫡次子了。 要知道,齐辉杰膝下统共两嫡子。 女婿过继去以后,自家就是大长公主的亲家了,公主府的万贯家财,也都是外孙的。 纪婉姝在京城上层选不了好人家,纪宗贤夫妻就打算曲线救国,算盘倒是打得噼啪作响,纳采、问名、纳吉成了,聘礼下了,婚期也请了,女婿板上钉钉,只等最后亲迎。 谁知这个密锣紧鼓的当口,一个晴天霹雳轰了下来。 这齐家兄弟原来是鞑靼派过来的暗牒,不动声色潜伏了数十年,在接到可汗命令后,欲挟持太子妃之时,才被揭破身份。 事发后,齐家兄弟连同齐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全部被收押严密看管,只等皇太子凯旋后处置。 齐夫人的娘家舅家,齐大奶奶的娘家舅家,也同时被削官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纪婉姝还没正式进门,才打了个擦边球,靖北侯府暂时避过被关押的命运。 不过也不是没有牵连的,大理寺已经明确遣人过来知会过,纪家任何人不得出京一步,无事就待在府里。 这意思很明显,靖北侯府伤害虽小了很多,但也遭遇了池鱼之殃。 纪宗贤夫妻成了惊弓之鸟,这段日子备下丰厚财资,选了好几个认为能帮上忙的官员,接连上门请托去了。 可惜人家都没收。 也是,这等暗牒大案,还涉及挟持太子妃娘娘,谁敢乱碰,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也有人心绪清明,认为有太子妃娘娘在,为了娘娘体面,太子殿下也不会将靖北侯府一撸到底的,最多就狠狠呵斥一番,再勒令闭门思过罢了。 不过纪宗贤为人不讨喜,那人也没提点,直接打发了。 被打发出去以后,纪宗贤这脑袋没想到问题的根本,反而是认为,是自己准备的“诚意”不够。 他带过去的财产真的很大一笔了,再加的话,恐怕真会立即动摇侯府根本。 可问题是,有了爵位与小命在,那些才有意义啊,不然一个抄家,什么都完了。 纪宗贤夫妻又心疼又不得不割肉,商量着商量着,歪脑筋一动,就想到老太太身上了。 要曹氏说,老爷子在的时候能干得很,婆母是当家多年,要说没往私房里使劲儿搂,她不信。 后面老爷子没了,大伯哥承爵,纪宗庆能耐不亚于其父,多年来孝敬亲娘多少好物,这曹氏都亲眼见过不少。 现在每况愈下的靖北侯府中,就数老太太最富了,现在家里有难,还不赶紧出点血,更待何时? 于是,二房上下一起上,趁着请安的时候发力。 曹氏哭诉,纪宗贤垂首不语,孙子孙女哭哭啼啼,一家子软硬兼施,目标正是上面一直沉默的何太夫人。 “母亲啊!” 曹氏见婆母软硬不吃,一咬牙,发狠招了,“儿媳与侯爷对不起你!” “我们也对不起纪家列祖列宗啊!” “我们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连累女儿也就罢了,如今眼看着,连父亲兄长留下的基业也保不住了!” “这侯府,我们也不知还能住多久了?” 曹氏以丝帕捂脸,扯着嗓子哭起来了,纪宗贤垂头丧气,几个小的立即配合地哭了出来。 延寿堂瞬间乱成一锅粥。 “好了!” 何太夫人最终一拍炕几,沉着脸喝了一声,“看看你们,这是干了什么事?” 她正要怒斥一番他们夫妻无能,不过数年时间,就败坏父兄基业到这般地步,但扫了儿子儿媳一眼后,二人一副惯常的老模样却映入眼帘。 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何太夫人一直憋住的那口气立即就泄了。 她很清楚,骂了就是白骂。 闭了闭眼睛,她再次无比想念自己已逝去的长子长孙,父子二人但凡有一个在,这府里何至于这种模样。 深深叹息一声,在曹氏期盼的目光,何太夫人开口了,“也罢,老婆子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管不了了,你们想要什么……”就拿去吧。 纪宗贤夫妻屏住呼吸,等待老太太妥协,谁料最后一句关键话语刚要出来,却被一句高亢的呼喊声打断。 “侯爷!侯爷!” 这是侯府大管事纪寿的声音,这位平日四平八稳的二等主子罕见惊慌失措,也不待通传,连爬带滚地进了门,迎上他主子极不悦的目光,他抖着声音说:“不得了了,侯爷!” “世子爷没死,他随皇太子凯旋了,大军明日便抵达京城!”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个消息犹如一颗巨石,被猛地投入平静的湖面上,瞬间激起千层巨浪。 “你说什么?哪个世子?” 曹氏尖叫的声音,犹如一只被卡着脖子的公鸡,死死挤出来,却高亢变调的不像话。 纪寿趴在地上,腿软得起不来,也不敢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消息对二房意味着什么,他头一次懊悔自己当上了大管事的职位,可惜现在已经不得不说。 他战战兢兢,“是大房的大少爷,是世子爷。” 何太夫人仍在,靖北侯府两房未分家,孩子的排行本就一起的。即便纪明铮战死,但排行仍在,大少爷本来就是他,这纪寿特别说明,主要是为了强调一下,好打破主子们侥幸的心理。 刹那间,延寿堂中,除了何太夫人露出梦幻般欣喜若狂的神色以外,其余人等,都是一副山崩海裂的表情。 其中,以纪宗贤夫妻,还有二房嫡长子,行二的纪明钦为最。 纪宗贤双手颤抖,纪明钦手里茶盏“砰”一声落下,滚烫茶水溅了他一裤脚,他完全无知无觉。 父子脸色青白,难看到了极点,曹氏愣了半秒,掩耳尖声喊道:“你胡说!来人,给我把这个胡说八道的奴才叉下去!” 纪寿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天知道,现在最想下去的,是他。 但他不敢,只能心惊胆战趴着。 为什么二房夫妻反应会这么大了呢? 要知道,爵位承爵这事情,承了就是承了的,即便是阴差阳错之故,在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之下,也不会因为世子生还,就把以袭爵的二叔撸下去换回来的道理。 要知道,王朝的爵位承袭,可不是儿戏的,你阴差阳错,只能算你倒霉了。 其实,问题就是出在这里了,朝廷的诰封不是儿戏,不管有何原因,都没有轻易更改的道理。 侯爵如此,世子之位也如此。 是的,纪宗贤给嫡长子纪明钦请封世子的折子,去年就递上去了,可惜直到现在,还没有被朝廷批复下来。 说到这里,不得不稍稍提及一下,大周朝的爵位承袭制度。 世子之位,就犹如皇太子于皇帝之位一样,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皇帝承认,朝廷承认,天下臣民承认,它具有唯一性。 皇帝那位置,还有可能兄弟不服,在最后时刻把太子拉下马,自己篡位上。 换了世子之位,就完全没有这个烦恼,毕竟头顶始终有人压着嘛。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请封世子的原则,由现任当家人写了折子,呈上朝廷,等待批复。 一般若是嫡长子请封,朝廷是没有理由不批的,若看你不顺眼,最多就压上或长或短一段时间罢了。 纪宗贤就属于被看不顺眼那一拨。 当初他承继的是兄长爵位,不好侄女还未出孝,就急不迫待请封自己的儿子,吃相太难看。 于是,就只能缓一缓。 这么一缓,纪婉青姐妹出孝了,马上就争产风波,纪宗贤夫妻出演丑角,京城闻名。 这当口上折子,肯定被卡,于是,只能再缓缓。 这么又缓了缓,一直等到去年年中,好不容易纪宗贤认为风头过了,才把折子递上去。 结果还是卡了,高煦彼时与妻子心意相通,十分不喜靖北侯府,大伙儿会看眼色,兼对这人相当看不上,折子很默契被压下来了。 这么一压,就是鞑靼犯境,大战拉开帷幕,更没人搭理这些许琐事。 再后来,就是大军凯旋,纪明铮随皇太子一起还朝了。 换而言之,纪宗贤那道请封世子的折子,朝廷直接打回来即可,也不必再批复了。毕竟一个侯府,不需要两个世子啊。 在外人看来,这叫完璧归赵,纪宗贤好歹还能当几十年超品候,撞了大运。 现在,靖北侯府也不怕继续没落,君不见,能干的纪世子回来了吗? 在朝廷看来,这叫称心如意,忠心且有才干的臣子承爵,实在比无能窝囊废好上太多。 所有人都觉得挺不错的,除了纪宗贤一家。 简直无法接受啊! 吃下肚子的肉,现在还让他们硬生生吐出来? 哪怕他们烹饪无能,煮地一团乱糟糟,也是吃下肚子能管饱的啊!现在竟然要活生生被抠出来? 本来纪明铮立大功而归,纪婉姝这桩祸事随即消弭,算是好事。但很可惜这同时意味着,纪宗贤百年后,这爵位就得归还大房。 谁还能庆幸避开了祸事?谁还能高兴得起来? 延寿堂中,除了何太夫人流出喜悦的眼泪,高声感谢列祖列宗以外,其余所有人,如丧考妣。 何太夫人喜极而泣是真的,能干的孙子回来了,她享福的日子也回来了,孙子立下大功,二房惹的一屁股祸事,也就不是事了。 二房所有人如丧考妣也是真的,即使麻烦再大,也总比以后吐回爵位要好啊!特别是纪宗贤夫妻,以及纪明钦,这简直是直击要害,且一击毙命。 不过不管怎么样,时间流速也是一样的,次日,大军抵达京城外,犒赏三军,宫中庆功宴开始。 这一个昼夜时间,这个靖北侯府的氛围非常古怪,然而哪怕纪宗贤几个有多不愿意,纪明铮也是要回来的。 本以为战死的世子回归,生擒鞑靼可汗,立下不世之功,靖北侯府当然得洒扫街巷,大开府门迎接。 何太夫人辈分高,等在延寿堂没出来,纪宗贤并曹氏,领着一干主子奴才,一听见宫宴差不多要散的消息,就迎了出去。 本来二人是纪明铮的叔婶,长辈身份无需出迎,但侄儿死里逃生,你们还占了天大便宜,不迎一迎就显得太端了。 况且不管如何煎熬,他们也想第一时间亲眼印证真假。 夫妻二人勉强挂笑,在门外等没多久,便见负责候在街角的纪寿急奔回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来了!来了!” 纪宗贤等人来不及反应,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响起。 “哒哒哒哒哒!” 马蹄一下下打在青石板上,接连不断又十分清脆,声声回荡在高墙相夹的街巷中,凌乱中却有着特定的规律,听着人数极不少。 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纪宗庆几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在好歹记得街头巷尾看热闹的不少,才勉强保持笑脸。 像旋风一般,一行带甲健儿跨马瞬息即至,转过街角,出现在靖北侯府大门前正街。 这些刚下战场的将士,身上尚且带着未散的血腥气,沉默不语动作一致,但如山气势已经压了过来,围观者似要喘不过气来。 为首一人尤为甚也,他高大魁伟,身姿矫健,不过随意环视,威仪赫赫,已让人不敢逼视。 这人,就是纪明铮。 大掌一勒马缰,正高速奔跑的黑色骏马立即嘶鸣一声,双蹄离地,瞬间停下脚步,位置刚好是靖北侯府大门前。 他眉峰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侧目扫了大门前一干人,翻身下马。 “大侄儿,你终究是回来了!” “祖宗庇佑啊!” 这气势颇为厉害,纪宗贤被唬得双腿一软。好在他虽慢一拍,但好歹名门出身,这种情况该有的适当反应,他还是知道的,挤出笑脸迎上前去,状似激动的说着热络话。 他面子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心中不乐意,动作间难免带出些许,瞒得过远处部分围观群众,却瞒不过面前的人精子。 但纪明铮恍若不觉,微微一笑,道:“小侄托祖宗庇佑,今日方侥幸回归。” 纪宗贤干巴巴附和两句,还想凑些废话,纪明铮就提前截住,“祖母身体可康健,我许久不归,正要拜见祖母爹娘。” 几句话功夫,他不动声色间,已将大门前庭扫了一遍,看着倒是挺热闹,只可惜除了二叔一家,一大群下仆间,已找不到半个熟面孔。 不过数年,他爹娘的痕迹就已消除了个干干净净。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家人换了,掌事下仆跟着换,这不难理解,但问题是,人家将父母亲毕生心血往死里消耗折腾,他实在无法等闲视之。 早在鞑靼时,第一次拜托大食商人打听消息时,他就知道里面官司了,为了从妹妹手里抢夺父亲私产,二叔夫妻豁出去脸面,把靖北侯府名声闹得臭不可闻。 这次回归,抵达京城之前,霍川私下提过一些给纪明铮打底,说话时叹息连连,好友战死不过数年,家里就被折腾成这幅模样,实在让人气愤痛心。 外人都如此激愤,更何况是纪明铮? 自他懂事以来,就知道靖北侯府是自己的责任,他以振兴这座府邸,延续它的辉煌为毕生重任,并多年来如一日,为之付出不懈努力。 可惜现在,这座煌煌宅邸,已经从暗地被人掏空。 纪明铮大掌倏地攒拳,须臾松开,神色却自若,只笑道:“不知祖母可有闲暇?” “有,有有。” 纪宗贤连连点头,忙转身向里,“你祖母今儿早早起了,就等着你。” 说到此处,他心里尤其不是滋味,不过他这人是个典型的自欺欺人兼窝里横,一旦被人强势逼到眼前的话,他立即就怂了。 靖北侯府的路,纪明铮熟悉得很,且他还是府里的世子,偏偏二房一家万分客气,又是领路又是客套陪聊,看着挺热情的,实际却无形中把人排除在外。 也不能说二房硬要使些不入流的无用招数,只能说他们城府不够深,尴尬不知说什么的情况下,无意识就带了出来。 纪明铮恍若不觉,眸色却深了深。 一行人很快来到延寿堂,老太太早命人守在外面眺望,一见喧闹声逼近,立即高声喜道:“世子爷到了!” 整个延寿堂沸腾起了,何太夫人喜形于色,颤颤巍巍站起,刚迈开腿,纪明铮就一个箭步冲上前,跪在榻前。 “不孝孙儿今日方归,望祖母恕罪。” “无罪,无罪,你无罪!” 这一刻,老太太是喜极而泣的,所有孙辈,她最疼的是这个大孙子,能干,孝顺,再无他人可比。 “怎地受了这般重的伤?” 她苍老的手,抚摸孙儿太阳穴那道疤,心疼半响,又喜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咱家终究是有人能顶门立户了!” 何太夫人的激动喜悦不掺假,纪明铮内心却百般滋味掺杂。 他是祖母最疼爱看重的孙子,曾经的他万分敬重对方,可惜,真相往往经不起考验。 父子战死,母亲病逝后,祖母是如何对待他的两个胞妹的? 父亲多心疼他们兄妹,纪明铮最清楚,父亲去世前,必然会重重嘱托自己的亲娘,求她好生照应孀妻弱女,给好生寻两门妥帖亲事,送女儿们出门子的。 祖母肯定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后来她是怎么做的? 先来一个荤素不忌的纨绔浪荡子韩国公七爷,凭着小妹纪婉湘的性子,这是想逼死她吧。 这还不止,他们同时与皇后达成协议,算计大妹妹,然后再争夺妹妹们嫁妆,林林总总,令人齿寒。 纪婉青唯恐兄长受欺瞒,相逢那天下午,就将前事仔细叙述了一遍,至于有何计较,就看兄长。 这一桩桩一件件,虽说是二叔二婶领头,但要说没有何太夫人默许甚至赞同,是不可能的。 纪明铮眼睑低垂,或许祖母多年来疼爱的也不是他,而是一个能干的嫡长孙,孝顺,又能振兴门楣,带给她安逸尊重的日子。 他苦笑,所以说人有时糊涂点也是好事,毕竟感情这玩意,有了裂缝再想完好如初了,恐怕就难了。 只不过,不管有无夹杂其他,祖母多年疼爱也是真真的,即便有了隔阂,但他面上依旧会保持敬重。 纪明铮城府深,埋伏鞑靼多年,演技早无懈可击,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此刻在老太太眼里,依旧还是昔日那个好孙子。 祖孙抱头痛哭一番,何太夫人抹了泪,才笑道:“你不但回来了,还立下大功,这是大喜事,正该好生庆贺一番。” “家里备了宴席,给你庆功,也给你洗尘。” 纪明铮落座于右下首,闻言敛了喜色,道:“祖母,我欲先回禀爹娘。” 老太太一愣,随即道:“好好,正该如此。” 一行人直奔宗祠,纪明铮不用蒲团,“砰”一声双膝着地,郑重给叩了九个响头。 他抬眸,凝视上首两个最簇新的牌位,轻轻说道:“爹,娘亲,儿子回来了,日后定会勤勉不怠,支撑门庭,也好给妹妹们撑腰。” 说起纪婉青姐妹,旁边一群人有一息尴尬,纪宗贤夫妻不敢吭声,何太夫人眸光闪了闪,却自恃辈分高,须臾便忽略过去,只扬声唤了大孙子起来。 “你爹娘必是极欢喜的。” 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虽时间仓促了些,但你院子已经洒扫妥当了,待洗尘宴后,你先好生歇歇,改天再与你爹娘好生说话不迟。” 纪明铮是世子,所居院子,是前院除了主院以外最好的,他“战死”以后,纪宗贤夫妻早收拾一番,迫不及待让儿子搬进去了。 这次纪明钦匆匆搬离,老太太命人连夜收拾,因为一直有人住着,一天时间也能收拾得不错了。 其中官司,纪明铮用膝盖都能想到,他扫了面色不大好看的堂弟一眼,淡淡一笑,“不必了祖母,殿下给我赐了一座宅邸,已归整妥当,正好能住。” “这怎么行?” 何太夫人诧异,连连摆手,“你既然回来,当然是在家里住着的,老婆子……”没几天活头,正好多看看你。 “皇家所赐,不住即是不敬。” 纪明铮不等老太太把话说完,就微笑吐出一句,天地君亲师,何太夫人立即卡壳,说不下去了。 她忽然感觉,大孙子与以往,似乎有了些不同。 看着纪明铮面上温和的微笑,很莫名的,何太夫人心头添了一丝忌惮,她半响才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确实如此。” 本来什么太子妃一家人的话,全部堵回去说不去了。 接下来就是洗尘宴,纪明铮刚在宫里赴过庆功宴,借口吃饱喝足,也没怎么沾盘碗。 一场前行热闹起来的宴席结束后,他利落离开。 翻身上马,纪明铮侧头看一眼靖北侯府大门。 鎏金的门钉,高悬在上的匾额,宝珠吉祥纹的彩画,庄严而厚重,威仪赫赫。 这是他父祖以命换来的荣耀功勋。 他绝不容人胡乱挥霍,也不会让人玷污门楣。 这座府邸必须延续辉煌,他绝不会将父祖基业拱手让人。 纪明铮神情严肃,薄唇紧抿,端详了半响,方回过头来,猛一夹马腹。 骏马立即飞驰而去,在一队亲卫簇拥中,很快出了靖北侯府门前正街。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皇家给纪明铮赐下的那座宅子,就在城西,距离靖北侯府也不算远,绕过两条街,就到地方了。 这宅子五进五出,格局好朝向佳,建筑精美还带了一个很大的花园子,是上任首辅熊珙告老还乡后,上折子将御赐宅子归还的,多年来也没有赐予他人,打理得也很不错。 对于靖北侯府与纪明铮间的纠葛,高煦心中早有了处理腹案,且爱屋及乌,大舅子的临时居所,他也不吝吩咐捡出好的赐下去。 底下的人最擅长揣摩上位者心思,虽时间紧促,但这宅子还是洒扫得差不多了,纪明铮一来就能入住。 他刚在新宅大门前勒停马,纪荣领着一干奴仆已应了上来,这忠心耿耿的中年汉子,忍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老奴见过世子爷!” 纪荣是前靖北侯府大管事,纪宗庆的铁杆心腹。 之前,纪婉青与二叔一家翻了脸,父母心腹的身契都在她手上,她直接带他们一起出门子了。 她带走了侯府一整套骨干班子,出府后,纪荣等人一直替她打理嫁妆产业,虽不必受气,但老实说,是颇为大材小用,又浪费人手资源的。 这次兄长归来,又另居一处,正好她归拢一下,留下小部分人手足够打理嫁妆,余下的,都交到兄长手里了。 她知会过纪明铮,后者也确实很需要一套心腹人手,他也不跟妹妹客套,暗忖往后给她补上其他嫁妆,就把人接过来了。 “荣叔!” 纪明铮翻身下马,赶紧扶起纪荣,“快快起罢。” 这位大管事,曾经当过父亲亲卫,后来受了伤才退下来的,可以说是看着纪家兄妹长大,兄妹几个对其一贯有敬重。 患难见真情,对比起亲祖母叔婶,纪荣等人难能可贵,主仆相见,他比方才在靖北侯府还要激动几分,这次是真的。 主仆情绪激昂,好一阵子才勉强缓和,纪荣连忙让开身子请主子进门,“世子爷,快些进去洗漱一番歇歇。” 说话间,他又看向后面的亲卫们,大伙儿是老熟人了,乐呵呵点点头,也不需要刻意招待。 “咦,世子爷,这些笼箱是……”纪荣疑惑,他兴奋得不行,一直命人盯着宫门等庆功宴散,下面人可没说见主子带笼箱。 这是,从靖北侯府带出来的? 纪明铮勾了勾唇角,“祖母命人将我从前院子收拾出来,后来听说不住了,就嘱咐把以往惯用之物带上,以免不便。” 他“战死”以后,居住的院子就被人占了,但二婶嫌晦气,室内使用的日常物品,一律打包进库房,重现换上新的,才给自己儿子住。 这回他回归,何太夫人全力以赴体现祖孙情,纪明钦连夜搬出来,院子匆匆洒扫过以后,这些尘封的旧日起居用品被翻出来,重新摆上。 纪明铮不住,老太太就赶紧命人收拾带上,说以免用不惯。 他旧日屋里的物事,都是父母精心准备的,还有妹妹们的小礼物,有着极美好的回忆,于是他没有回绝,就等了等,把东西拿上。 纪明铮语焉不详,但纪荣秒懂,他连忙招呼身后人去搬笼箱,并乐呵呵道:“世子爷赶紧洗漱歇息去,奴才领人归整出来。” 纪明铮没拒绝,他征战许久,也没好好休息过,回到京城放松下来,确实感觉有些疲乏。 狠狠洗涮一番,倒头就睡,一直到天色擦黑才醒,他一边穿衣,一边环视屋内一眼。 这正房与他从前屋子规格差不多,就是大了不少,从靖北侯府带回来的物事,纪荣已经摆放妥当了。 晃眼过去,似乎回到了从前。 他罕见的恍惚,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笑意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收起来。 纪明铮缓缓踱步,一一看过屋内物事,这砚台,是他刚开始习字时,父亲兴致勃勃搜集的,一用下来已将近二十年。 这碧玉纸镇,则是母亲从嫁妆里翻出来的,说是外祖父的心爱之物,刚好凑上砚台成一双。 至于旁边这个竹制笔筒,则是七八年前,两妹妹自制而成,说送给他当生辰礼物的。 笔筒歪歪扭扭刻了两行字,“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当时他嘴里嫌弃着,实际心里美滋滋,妹妹们嘟嘴说不要还来,他就说勉强收下了,回头直接给换到书案上,日日端详好几遍。 纪明铮唇角不禁带笑,如今妹妹们出门子了,幸好都找到好归宿。 爱惜地把玩笔筒一番,轻轻放下,他视线一转,落在旁边的一个小匣子上。 他嘴角的笑意就收起来了。 这是个精致的黄花梨匣子,只有巴掌大,上面雕了一丛半开的海棠。 纪明铮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一个非常精致的并蒂莲纹样荷包,绿底红花,是他的未婚妻送给他的,他曾视若珍宝,连拿起来看看,都不忘仔细净手。 哦!并不对,那是他的前未婚妻,对方早就嫁入皇家,成了魏王妃。 纪明铮并不觉得对方另嫁有什么不妥,毕竟他都“战死”了,总不能让人家辜负好韶华的,是该另找一处好人家,嫁人生子,和乐一生。 虽有缘无分,但他希望她过得好。 只可惜…… 纪明铮眸光一暗。 秦采蓝诸般行为,虽不能说很坏,但说句实话真很恶心人,尤其是纪婉青怀孕时,拎着皇后塞的那个香囊再三求见。 不管是否有不得已的原因让对方改变,反正纪婉青不乐意这么一个女子成为哥哥心中的白月光,与兄长重逢后,她就一五一十,将对方的改变说了出来。 她没添盐加醋,说得十分客观,至于如何判断,哥哥是成年人,她尊重他。 一见钟情是非常旖旎的,少年人的感情十分真挚而热烈,本来若是有适当的成长空间,成亲后好好发酵,想成就一段佳话不难。 可惜世事变幻莫测,几年被迫分开,她已经不再是昔日纯粹美好的她。 又或者,仅凭匆匆几面,他对她了解始终不够深。 他一家对她的了解也不够深,毕竟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也没有历经风雨,隐藏在深处的一面谁也不知悉。 对于纪明铮而言,家人是最重要的,犹在他的生命之上,特别是现在父母已逝,仅余下妹妹让他照顾。 他没能及时保护妹妹们,已成终身之恨,又怎能容下明里暗里,或刻意或纵容害她们的人。 纪明铮这几年身负重担,压力极大,原就无太多时间怀念未婚妻,好加深这段少年感情,如今一朝遭遇真相,更是瞬间土崩瓦解。 难受吗? 答案肯定有的,他这辈子就爱过这么一个人,投入过这么一段感情。 但纪明铮经历太多,他很成熟,能很快调整好情绪,并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一切都不必多想,她是魏王妃,纪皇后一党核心人物;而他胞妹是太子妃,外甥是太子长子,两党矛盾不可调和,也无法携手。 他一个外臣,更不可能与守寡王妃有勾连。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人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 “将这匣子处理了罢。”纪明铮指了指书案。 旁边候着的,是他大小伺候的贴身长随纪砚,各种关窍一眼便知,利落应声,捡起那个黄花梨小匣子出去了。 纪明铮眉峰不动,继续细细端详其余物事。 清宁宫。 高煦最近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即便在返京的路上也没能歇下来,他惦记着妻儿,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早点回屋,入目却是一张焉焉的小脸。 纪婉青两颊泛粉,气色是非常好的,就是有些垂头丧气,纤手正将炕几上一本本嫁妆单子叠起来。 安哥儿躺在母亲身边,这小子对色彩很敏感,盯着红艳艳的嫁妆单子,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不忘往自家亲娘身上瞥。 “这是怎么了?” 高煦好笑,信步行至软塌旁,将瞬间兴奋起来的胖儿子抱起,搂在怀里亲了亲,才挨着妻子坐下。 “我哥哥不肯要呢。” 不肯要什么? 那就是妹妹们的嫁妆了。 纪婉青认为,当初阴差阳错,父亲私产母亲陪嫁,都归了姐妹二人当嫁妆了,这对哥哥极不公平,要知道,这些本来大部分都是由兄长承继。 她认为得重新分配一下。 想还回去大部分,哥哥肯定不肯要的,她琢磨一番,就认为将钱银产业归拢一起,再平均分成三份吧。 兄妹三人一人一份,这样就很公平了。 至于父亲交给她的暗探们,就不给哥哥了。一来,这些暗探在高煦跟前报备过,一部分还涉及皇宫,交回去是很不妥当的。 二来,暗探们针对纪后一党,后者马上将要垮台了,暗探们很快就功成身退,交还回去无甚意义。 跟哥哥打声招呼吧,人就不还了。 纪婉青计划得挺好的,还特地跟夫君提过一下,高煦对妻子嫁妆没有任何想法,当然十分尊重她的主张。 她兴冲冲给胞妹写了信,又命何嬷嬷把嫁妆单子取出,勾出最适合哥哥的三分之一,重新拟了单子,让乳母亲自给纪明铮送去。 纪明铮点头表示明白暗探的事,又接了纪荣等人手,不过银钱产业却坚定拒绝。 这是妹妹的嫁妆,都陪到夫家去了,他怎么可能要回来? 他甚至恨铁不成钢,拉着何嬷嬷低语一番,让她必须叮嘱妹妹,皇太子是夫,但还是君,殿下是不在意这银钱,但妹妹的姿态必须端正。 他唯恐妹妹处事不当,一桩桩小事积累,他日与殿下会产生隔阂。 好吧,皇太子太过尊贵,纪明铮对独宠之事总有些不真切感觉。 他总怕日后有变化。 很凑巧的,何嬷嬷也是个夫妻真情怀疑论者,两人一拍即合,你来我往说了很久,回来叨叨得纪婉青头疼。 好吧,不要就不要,哥哥说得也对,有人在还怕银钱回不来? 但你们也不能这样念叨我。 纪婉青垂头丧气,好不容易忽悠走了何嬷嬷,才有气无力地收拾嫁妆单子。 “不要就算了,不要以后就给我们安儿吧,就当是外祖父外祖母舅舅给的。” 纪婉青搂着夫君胳膊小小抱怨几句,高煦含笑听着,其实想也知道,纪明铮不会要的,不过妻子嫁妆她爱怎么处理是她的事,太子殿下表示不会发表意见。 他哄道:“你哥哥这回立了大功,朝廷赏赐马上就下来了,钱银产业绝不少,可不会囊中羞涩。” 朝廷嘉奖功臣,其中一部分就是金银珍宝产业等财物,战功越大,赏赐越丰厚。 纪明铮缺不了钱,大约就缺个媳妇吧。 高煦打趣几句,纪婉青却知道这个急不来,“慢慢寻摸吧,总要找个好的。” 以前她熟悉的同龄闺秀,都嫁人生子了,男人年纪大些许无所谓,但小些的闺秀就得好好了解一番。 封赏功臣,揭露纪后一党,林林总总大事等着,现在不是相看姑娘的好时候,只能缓一缓。 “殿下,那封赏什么时候下来?” 他曾经跟她说过,封赏等皇帝回銮就办,纪婉青这话的意思,其实是问昌平帝什么时候抵达京城。 高煦微笑耐人寻味,“圣驾已到了保定,约摸三日后抵京。” 这速度,都赶上急行军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日后下午,皇帝銮驾抵达京城。 相较起不久前大军凯旋的全城沸腾,这次安静了很多,昌平帝也很急,没在意大摆排场,就进京回了皇宫。 高煦亲自出城迎接的,一直跟着折返皇宫,军权政权牢牢在握的他,看着与从前差别不大,一般温润和熙,恭敬有礼。 不骄不躁,不露半分声色,本已心弦紧绷的昌平帝一凛,对这儿子的警惕提到十二万分。 他深深瞥了皇太子一眼,面无表情吩咐道:“朕乏了,诸位爱卿先回去罢。” 昌平帝并不后悔南狩,换一次再来,他同样觉得这样才能确保自身安全,但此刻的问题是,收回政权军权,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难。 皇帝并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此刻的忌惮,被高煦完美接受,但他却状似不觉,只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父皇长途跋涉,确应好生歇息,儿臣告退。” 昌平帝点了点头,转身就进去了。 高煦站定,看眼前明黄背影走远,十分平静,半响才收回视线,淡淡吩咐:“传话给王瑞珩,陛下已回銮,封赏大战功臣乃首要之务。” 话罢,他登上轿舆,直接折返清宁宫。 该做的布置,已经安排妥当了,这当口高煦反而闲了些,他索性折返后殿,好陪伴他的妻儿。 刚转过回廊,经过内屋的槛窗外,便听见安哥儿哈哈大笑的声音。 这小子,是越大越招人稀罕。 高煦薄唇带笑,正要紧走两步进门哄儿子时,身后却有人急急赶上。 原来,是前殿遣人进来禀报,说是靖北侯世子求见。 纪明铮? 高煦挑眉,心念一转,就将对方的来意揣度到了几分。 不过既然如此,陪伴妻儿只能先缓一缓了,他吩咐不要打搅太子妃,便重新折返前殿。 “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但高煦却不会主动挑明,他待妻兄态度和熙,对方见礼后,就直接赐了座。 纪明铮恭敬谢恩后,落座在主位右下首,他对上面拱了拱手,道:“末将此来,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下成全。” 他要说的,正是靖北侯府的事。 既然,他决意不将父祖用生命挣下的基业拱手让人,自那日从靖北侯府离去后,他便开思索一个最合适的对策。 先说说眼前状况。 其实,数次传回重要情报协助我军大胜,最后又生擒了鞑靼可汗,这数桩大功,立即足够纪明铮另外封爵了。 而且,他还是名正言顺的靖北侯世子,纪宗贤一家即便有些拙劣手段,恐怕也不能伤他分毫,等二叔百年之后,这祖传爵位同样会由他承袭。 届时,即便他膝下有两子,也能各有各的爵位承袭。 这样乍一听,挺不错的,正常情况纪宗贤总不能活过他吧。 但细想下来,问题却很大。 以纪宗贤一家子的作死能力,纪明铮实在很怀疑,数十年后,这个爵位还在吗? 恐怕被夺爵抄家的可能性更大吧。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母亲,牌位还供在靖北侯府中,纪明铮无法眼睁睁看着它败落。 “末将阴差阳错潜伏鞑靼,并在机缘巧合,得以立下微末功劳。” 纪明铮起立,拱手并单膝下跪,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垂首恳切道:“为国尽忠,本末将之责,若有封赏,当面北叩谢皇恩。” “赏罚之事,原非末将可询,只是如今末将家中诸事繁杂,不得已之下,只能面陈殿下。” 没错,纪明铮今日前来,就是求一求他具体的封赏,与另外封爵相比,他更希望能立即承袭靖北侯府的爵位。 若是正常情况,他不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毕竟他叔父已经袭爵数年了,总不能他一回来,就要把叔父撸下去,换自己上啊。 爵位承袭不是儿戏,没有无缘无故替换的道理。 这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吗? 纪明铮回来之前,靖北侯府不是犯了事吗?纪宗贤差点与鞑靼暗牒结成亲家了。 古代社会讲究株连,不过好在这事儿到底没成,这罪名说大可以很大,说小也就可以很小,端看上位者的决断。 手紧一点,可以直接撸爵抄家;手松松,也可以呵斥一顿,罚点岁俸了事。 本来以纪宗贤这形象,此事不大乐观,但现在不是世子立下大功回来了吗? 看在世子的面子上,这事儿必会被轻轻放过的。 纪明铮就是想在这点上做文章。 历朝历代,总有在皇帝心中得分不低的功勋府邸。若是承爵子嗣无能,犯了大错误,皇帝顾念香火情不愿夺爵,而偏他又很看那个犯错者不顺眼。 这种情况下,皇帝总会下旨卸了那人爵位,而令另一个最有资格的人承爵,一般人选会是该族嫡出子孙。 现在靖北侯府这事儿,完全符合上述条件,可以按照这个流程操作。纪明铮也愿意舍弃另外封爵,只求承袭祖传功勋。 这是最好的机会,一劳永逸,要比以后施展阴谋阳谋利索太多了。 当然,不要忘记有一点前提,这必须得皇帝乐意。 皇帝乐不乐意纪明铮不知道,他也没打算上折子,现在军政大权都在皇太子手里,他又与东宫亲厚,想清楚后,就直接来求了。 当然,他是很有清楚,君是君,臣是臣,无论条件多么符合,你有想法就是有逾越之嫌。 纪明铮不是要求,他是请求,姿态摆得极低,一字一句十分诚恳,末了重重磕了个头,求皇太子殿下见谅,他实无法看着父祖用命换来的功勋,随时有倾覆危险。 “纪卿且起。” 高煦本极赞赏纪明铮,又因妻儿之故,多添了亲厚,他不待对方再施大礼,就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前两任靖北侯赤胆忠心,保家卫国立下赫赫大功,靖北侯门楣蒙尘,见者痛心。” 这是实话,当初若非再无旁人,恐怕纪宗贤超品候也坐不了那么久。 且对于高煦而言,还添了一层,靖北侯屡屡捅篓子,让他妻儿蒙羞,他是极不悦的。 若是从前,或许他权衡之后,还是会忍耐下来的,不过现在纪明铮回来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他笑道:“此事孤早有计较,纪卿回去稍候一二日,便有圣旨颁下。” 没错,高煦与纪明铮,是想到一处去了。甚至他想得更多,毕竟,他没打算亏待功臣与妻兄。 闻弦音而知雅意,纪明铮一听既懂,他大喜,“谢殿下!” 东宫郎舅二人畅谈甚欢,一事谈罢,还说了其他,相当和谐。 不过换了乾清宫,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昌平帝说是乏了,但回宫后却没有歇息,他心里惦记着权柄,一刻也等待不了。 当初丢下轻快,现在欲捡起来很困难,路上他反复思索过,认为先从一众保皇党着手才是最合适的。 这群文官武将保皇党,身居要职,握的都是实权,只要拢回来,事情就成了一半。 昌平帝认为不难,毕竟保皇党能叫做保皇党,那是因为他们对皇帝忠心耿耿,绝不动摇。 搞定保皇党,有了底气,后面就简单多了。 这也是昌平帝当初利落撒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事不宜迟,他立即说了几个人名,命孙进忠去宣召。 孙进忠刚出了殿门,就匆匆折返,“陛下,王首辅王大人来了。” 作为文臣之首,王瑞珩正是皇帝要宣召的人之一。然则既然他来了,肯定有要事求见,昌平帝摆摆手,让首辅进来,其他人明日再说。 王瑞珩来干什么呢? 他是来将请封功臣的折子递上去的。 燕山一役大胜,已过去一段时间,庆功宴犒赏三军都过去了,兵部也把中高层武将的战功整理清楚呈上,建议封赏也出来了,就等皇帝赶回京。 左等右等,皇帝终于到了,人老但行动力超强的王首辅一刻不能等,立即就进宫求见。 折子呈上御案,王瑞珩激动之情多日未见减退,“皇太子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朝务政务亦未曾怠慢分毫……” 滔滔不尽一番之后,须发花白的首辅大人热泪盈眶,“实乃我大周之幸也。” 首辅是先帝的托孤重臣,说话少了顾忌,他此番纯粹赞叹皇太子,并没其他意思,可惜昌平帝听着,却尤为刺耳。 偏偏王瑞珩的话一点不假,他不好说什么,只得紧抿唇角,翻开御案上的奏章。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纪明铮的大名。 纪明铮数次传信至关重要,又生擒鞑靼可汗,他功劳最大,列在第一位,建议封赏亦最为丰厚。 昌平帝眉心不禁一蹙。 纪明铮的事,回銮途中已经了解清楚,当然,他与东宫密不可分的关系也人尽皆知。 给这么重的封赏,等于让东宫如虎添翼,昌平帝实在是很不乐意。但问题是,大功之臣,若不重重封赏,会寒了天下臣民的心。 且说句实话,这折子的建议封赏,是很公平公正的,不存在过高或过低的问题。 若想驳回,首先得给出一个正当的理由,否则,面前的王瑞珩就头一个不答应。 倚仗保皇党,于昌平帝而言有利有弊,他梗得难受,却还是没有提出异议,点头命原样拟圣旨,明日正式颁下。 处理妥当这桩糟心事,皇帝收拾心情,打算先拿下王瑞珩。 “朕南狩金陵,金陵京城两地相距甚远,政令难免有延误之处,王爱卿,不知近日朝事如何?” 这些王瑞珩很清楚,闻言他先将近来发生的要事说了一遍,末了补充:“太子殿下已妥善批复,陛下无需担忧。” 东宫暂时执掌军政要务,这是皇帝之前的圣旨,首辅这样说并无不妥,昌平帝要说的话题也引了出来。 他立即道:“既然朕已回銮,日后六部要务,俱不必送往东宫。” 昌平帝很直接,这是想先架空东宫。 这皇帝历来不勤政,以往六部政务,次要的直接送到东宫,让太子做主。而重要的则送到御书房,再召来太子及重臣商议,商议妥当由御书房发出。 昌平帝牢牢握着大权。 现在他万分忌惮东宫,连次要政务也不往东宫送了。 架空是第一步,下一步,毫无疑问是设法根除了。 东宫根深蒂固,皇太子势力庞大,这极困难,但先收拢了保皇党们,就已迈出成功的第一步。 昌平帝以往做下的糊涂事不少,每次保皇党即便苦苦规劝,最后也会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擦屁股并执行命令,他毫不怀疑这次也如此。 没想到,他错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原本在王瑞珩心目中,皇太子与皇帝同样重要。 可惜因为之前南狩之事,他伤心失望之下,就算不承认,但其实心中天平已向东宫倾斜,后头再想拨回来,不可能了。 这么一下子拨不回来,引发问题极大,因为王瑞珩除了首辅以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保皇党的首领人物,先帝的托孤重臣。 先帝勤政爱民,英明神武,哪哪都好,然而这么完美一个帝皇,却有一处遗憾,就是他子嗣挺单薄的。 他在位二十余载,后宫佳丽无数,偏偏膝下只有三个皇子。 本来,这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前头两个皇子天资聪颖,随便捡一个传下皇位也就行了。 问题偏偏出在这里,两位皇子都能干聪明,长大后自然就斗得风起云涌,后来,他们玩大发了,居然把自己都折进去了。 先帝儿子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自小资质鲁钝,一贯安排往安逸王爷方向发展的昌平帝。 先帝咬牙切齿,想着抢救一番,或者干脆培养个能干的皇孙算了。只是没想到,他等不到了。 他突发急病,一病不起。 先帝简直死不瞑目,垂危时根本无法放心祖宗传下的江山,做下种种布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留下一批以王瑞珩为首的铁杆保皇党。 他先下了旨意,明确托孤重臣身份,又召王瑞珩等人到榻前,反复嘱咐,他知道这儿子的德行,你们需好生辅助,若儿子有不妥行径,要多多劝谏,万万不可让他肆意妄为。 先帝目光是雪亮的,选出来的保皇党皆死心塌地效忠,一群人含泪立下重誓,他勉强放心咽了气。 王瑞珩忠心耿耿,心怀社稷不假,但他更清楚为人臣子的本分,若倚仗托孤身份,大事小事都要横插一脚,这样是不长久的。 说句明白话,以新帝为人,他能干的糊涂事多的去了,这好钢必须使在刀刃上。 是以,这么多年来昌平帝的折腾,只要没有危害到江山社稷的,王瑞珩也就苦口婆心规劝一番,完事认命收拾烂摊子去了。 这就给昌平帝造成一种错觉,无论他怎般搅风搅雨,保皇党们俱会不余遗力支持他,维护他,替他扫平一切障碍。 这其实是个误会,得了先帝遗旨的王瑞珩,最终目的是维护帝位正统,维护整个大周皇朝。 昌平帝是帝位正统,皇太子也是啊。在首辅大人看来,这两者并不冲突,且东宫贤明有先帝遗风,大周朝再次大兴就在眼前。 甚至后者至关重要,王瑞珩眼见皇太子一步步成长,心中欣慰激动,完全非言语可以叙述的。 现在,昌平帝想根除东宫,就是想根除大周大兴,他怎么可能答应? 这就是先帝所言的肆意妄为,使好钢的时候来了。 首辅大人浸淫官场大半辈子,皇帝一句话,他立即明悟其中之意,当即肃容道:“请陛下恕罪,老臣斗胆进言,此事不妥。” “皇太子殿下临危受命,刚刚领兵击溃鞑靼七十万大军,还北疆至少二十年太平,正值天下称颂,万民归心之时。” “此刻若是如此行事,朝中必会引起大动荡,于东宫,于陛下有大不利。”卸磨杀驴,太让人寒心了。 首辅大人虽名为进言,但其实已断然拒绝了昌平帝。 他先仔细分析一轮利弊,接着还苦口婆心规劝了一番,总而言之,废东宫的想法绝不可取,皇太子的是很孝顺的,我们都看着,让陛下不必担忧。 王瑞珩滔滔不绝,认为该说的都仔细说清楚了,抬眸瞥了眼仍一脸不可置信的皇帝,暗叹了口气,告退了。 昌平帝的心是冰冰凉的,他最大的倚仗竟然没了,他慌了。 “孙进忠,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王瑞珩是保皇党的风向标,保皇党历来以他马首是瞻,皇帝不聪明,但也知道,其他人想必也是这般。 昌平帝眼瘸,自己发展起来的心腹,即便不是伍庆同这样的马屁精,偶尔有的能干,也是穆怀善这种心怀叵测者。 他突然发现,除了父皇留下的心腹重臣,他竟再无人可用! 什么美姬爱妃,昌平帝此刻已完全想不起来,他在龙椅上呆坐许久,才勉强理了理混乱的脑子,开始苦思良策。 乾清宫的内殿的烛光一夜没灭,随侍的太监宫女人人自危。 然而,这里头发生的一切,都没瞒过高煦。 他现在得到的消息,要比以前精准清晰了太多,甚至连皇帝与王瑞珩的对话,都一字不漏的记录在信报上。 事态发展,一如高煦所料,他满意地笑笑,不错,直接用第一套计划即可,不必大动干戈。 “林阳,孙进忠与伍庆同接触得怎么样?”高煦放下密信,食指轻敲了敲桌案。 第一套计划,如果有这两个皇帝心腹配合,将会事半功倍。 如今一切都在高煦的掌握中,他行事少了很多顾忌,直接命人暗地下接触,开出价码,若这两人识趣,事后可确保平安富贵。 现在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而这两个人能混到这个地步,必是个趋吉避凶的聪明人。 果然,林阳拱了拱手,禀道:“主子,成了。” “好。” 高煦颔首,“封赏圣旨明日即下,缓两日,就是通敌信笺水落石出之时,你让孙进忠做好准备。” 没错,他不打算再等,既然手掌兵权政权,就该彻底登上大位,否则很容易夜长梦多,横生许多不必要的枝节。 他那位父皇,就好好颐养天年吧。 封赏大战功臣的圣旨,果然次日上午就颁下了。 一前二后三道圣旨,分别往靖北侯府与纪明铮处而去。 听说圣旨到,纪宗贤一家是诧异的,毕竟有功的大侄子别府另居,圣旨不该往这里来啊。 不过想归想,却无人敢怠慢,上至何太夫人纪宗贤,下至洒扫仆役,统统聚拢在前庭,跪迎圣旨。 宣旨天使态度十分高傲,拒绝了塞过来的荷包,冷冷扫了纪家诸人一眼,直接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靖北侯纪宗贤,罔顾皇恩,与鞑靼暗牒有勾连之嫌……” 宦官特有的尖利嗓门,落在纪宗贤耳朵里,却成了晴天霹雳。 纪明铮不是立大功了吗?这当口必然是会轻轻放过的,怎么会这样? 纪宗贤手足冰凉,也顾不上冒犯,猛抬首盯着上首。 宦官声音很清晰,皇帝表示,靖北侯府有大罪,本应该夺爵抄家的,但念在纪宗贤父兄卫国有功,如今酌情处理,纪宗贤旨到卸下爵位,靖北侯之爵改由世子纪明铮承袭。 脑海中一声轰鸣,纪宗贤瘫倒在地,他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承爵的了,我承爵的了……” “不会的!不会的!大侄子不是立大功了吗?” 曹氏尖叫声骤起,她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捂着耳朵使劲摇头,力道之大,甚至把沉甸甸的金簪都甩了下来。 “纪世子,不,是纪侯爷是立了大功,陛下自有封赏,只是这与诸位有何相干?” 声音不紧不慢,说话的正是上面那位宣旨天使,若不是新任靖北侯炙手可热,何太夫人还在当场,恐怕他转头就能报上去,纪家二房藐视圣旨。 饶是如此,他也有些不耐烦了,蹙眉道:“纪宗贤,接旨吧。” “内使请见谅。” 说话的是何太夫人,她初闻圣旨愣了愣,随后是喜悦的,这样也好,家里没损失,能干的大孙子直接当家更好。 她板着脸,对二儿子喝道:“逆子,你敢蔑视圣意?!” 这是想死吧?看现在的情形,死也是死他本人而已,牵连不到其他人身上,因此何太夫人虽怒,却还算镇定。 纪宗贤当然不想死,他只得在曹氏痛哭声中爬起来,颤巍巍接着圣旨。 宣旨队伍转身离去,临行前,宣旨内监脸色一变,笑吟吟对何太夫人说道:“咱家先给太夫人贺喜了。” 贺喜? 爵位换人做,其实并不算是喜事,何太夫人稍稍思忖,当即眼前一亮。 方才圣旨并没提及纪明铮的大功,只是说顾念纪宗贤父兄,才酌情给爵位换人而已。 这就是说,纪明铮另有封赏。 这一点,老太太还真没想错。 再说纪明铮这边,接了第一道圣旨后,靖北侯爵位由他承袭,他以为就是这样了,毕竟是自己亲自去求的。 对比战功,老实说挺亏的,但求仁得仁,他心想事成了,也挺高兴。 刚想站起来,不想宣旨天使却笑吟吟道:“纪侯爷且慢。” 话罢,他退后一步,换上一个同样服饰的宦官,后者又捧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尖声唱道:“靖北侯纪明铮,接旨!” 后面一道圣旨慢一步抵达,因为当时第一道正在宣读当中,不能打搅,所以一连串迎接便省了,现在直接上场。 纪明铮微怔只是一瞬,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垂首恭敬道:“臣纪明铮,恭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靖北侯纪明铮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于大周对阵鞑靼之燕山一役,卿屡立大功,后又生擒鞑靼可汗,绩不可泯。……” 对于大战首功之臣,拟旨大学士格外用心,一段长长的褒奖之后,最后,皇帝圣旨把靖北侯的爵位升了一级,封为一等靖国公,超品,世袭罔替。 靖国公府位置不变,在原来的靖北侯府基础上扩建完善。接下来,还有一连串金银产业等恩赏赐下,非常长,念得宦官口干舌燥。 结束后大家都暗松了口气,说话的吃力,跪的也很不容易。 时辰不早的,宣旨队伍得赶回去交差,不敢多留,笑着恭维几句,揣上红封匆匆走了。 留下的都是自己人,前庭气氛热烈,纪荣笑得合不拢嘴,好半响才勉强按捺下,上前问道:“公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有了时间估算,他也好安排人略作收拾。 纪荣以为是明天的,不想纪明铮却道:“马上就回去。” “荣叔,你先遣人进宫给娘娘报喜,接着,就去临江侯府一趟,说请老侯爷过府。” 他十分厌恶这个地方,不过却不得不命人去一趟。 老侯爷是族长,在临江侯府被抄家问罪之前,还可以先用一用。 没错,他要分家,彻底将二房扫出府。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家怎么还没分好?”纪婉青有些疑惑。 现在已是哥哥封爵的第二天了,先前哥哥就有分家打算,又从纪荣嘴里知道她嫁妆有祖产清单,一早就将账册等物拿了回去,命人早早算了起来。 承爵子嗣历来占大头,照理不难分,怎么昨天大半天,加今日一上午也没能弄好。 何嬷嬷叹了一声,“老奴打听了,听说不单单是现银几乎耗尽,即便是祖产田庄以及好些字画摆设,俱都与原来账册对不上,现在重新清点,得多耗费了许多时候。” 纪宗贤真是个能耐人,走关系、孝敬皇后母子,还有自家挥霍,数年时间,竟把纪祖父攒下来的家当耗了过半。 纪明铮面如寒冰,他顾虑的果然不错,这么一个荒唐人,数十年后这个爵位能不能在,真是个大问题。 连夜接着清点,病重的老侯爷隔日坚持再来,以族长身份监督,好一次性解决问题,让纪宗贤以后没有耍赖的可能。 没错,老侯爷病了,他年近八旬,病了不大容易好,又接连收到穆怀善魏王战死的噩耗,心情沉重病上加病,听大夫悄悄说,可能不大好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听了纪明铮有请,还挣扎爬了起来。 他对弟弟一家有愧,松堡之役他当时不知情,但事后大错已铸成,再痛斥儿子也无法挽回,他虽愤怒之下选择撒手不再搭理外事,但却不可能揭露自家通敌,致使夺爵灭族。 这件事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纪明铮立大功生还,他才轻松了些许,难得能帮上些小忙,他让人抬着过来了。 面对杀父害母的仇人一家,纪家兄妹实在无法感激,只能说算是物尽其用。 “要是他能在这两日病死,那就算便宜他了。”揭露通敌之事,已在倒计时中。 纪婉青冷哼一声,曾经对方帮她夺回父亲私产,她是感激的,但在知悉父亲战死真相后,一切消弭殆尽。 她就不相信,皇后兄妹做出这么大一件事,老侯爷会毫不知情。 “也不知,这祖产何时才能清点好?” 祖产被挥霍固然让人气愤,但利索将二房扫地出门也是好的,在通敌揭露之前,老侯爷还是族长,将这事及时处理妥当,再好不过。 这问题,何嬷嬷答不上,“要不,老奴再使人打听打听。” “不必了。” 软缎门帘撩起,进门的是高煦,他先去了次间抱上儿子,安哥儿在父亲怀里揉了揉眼睛,咯咯笑着。 父子二人挨着纪婉青坐下,她戳了一儿子白嫩嫩的腮帮子,“娘的安儿睡醒了。” 话罢,她瞅着夫君,奇道:“难道是殿下知道?”这问的是清点祖产的事。 高煦颔首,并将咿呀叫唤的儿子放到纪婉青怀里,也不用这小子伸手去够,“你哥哥刚才使人传信过来,说是今日宵禁之前,就能彻底解决这事。” 纪明铮知道揭露通敌就在这两日,所以才紧赶慢赶,看着差不多了,立即往东宫通了气。 正好,高煦预计的时间,正是明日早朝。 “殿下,今夜就开始了么?” 娘家的事,纪婉青并不担心的,她哥哥自会利索处理,二房一家马上就会被扫地出门。 她惦记的也不是通敌之事。 毕竟信笺保存完好,即便皇帝本人想庇护也无法。倒是高煦先前说过,揭露之前便会开始动手,更让她挂心。 动手什么? 当然是大位之事。 外事繁杂,高煦不可能桩桩件件知会妻子,但他却从未有隐瞒打算。 他的想法,纪婉青是知道的。 这回籍着揭露通敌之事,高煦暗暗剑指帝位。 当然,他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篡逆的污名肯定不乐意沾上的。 好在经过这几个月时间,皇宫特别前朝,已基本落入东宫掌控之中,适当布置安排,等火候到了,就能名正言顺。 “嗯,青儿莫要担忧,孤已安排妥当,退一万步这谋算不成,孤还有后着。” 非到万不得已,高煦不希望动用武力,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武力。 兵权,在帝位更替时,历来能起到决定性作用,昌平帝给了一个机会,他已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立足于必胜之地。 “这几日,孤可能无暇分神,你与安儿放宽心留在屋里即可。” “好。” 高煦又忙碌起来了,匆匆与妻子用过午膳后,就往前面去了。 “殿下,陈王求见陛下,二人密谈许久,出门时,陈王神色略松。” 有了孙进忠的倒戈,他们对乾清宫动静更了如指掌。 “哦?” 高煦挑眉,他这弟弟是父皇意见达成一致,要联手应对东宫了? 这是确实是真的,皇后伤心劲头稍过,立即意识到情况严重,赶紧召了陈王进宫,母子抱头痛哭后“消除芥蒂”,她随即让小儿子接掌坤宁宫一党势力。 母子舅甥一边整合手上势力,一边商议对策,最后达成一致,与皇帝合作。 陈王耐心等了等,等昌平帝彻底明白自身处境后,他今早立即求见。 父子闭门密议很久,午膳前才散了,据孙进忠所言,事后二人神色看起来都松了些许。 看来,合作是谈妥了。 高煦淡淡一笑,也不奇怪,毕竟立场随利益改变再正常不过。 “不必理会,另外,你传话丁文山,可以准备撤回了。”陈王现在想蹦跶晚了。 林阳一一记下,又询问道:“殿下,那物事什么时候递到孙进忠手里?” 高煦沉吟片刻,“今夜前即可,你让他早朝前用上。” 什么物事? 答案是一小瓷瓶药粉,毒是没毒的,毕竟高没有弑父的打算。这是刘太医专门研究的一个配方,服用过后,若人情绪突然激动,就会出现晕眩甚至昏阙症状。 人中药后把脉把不出来,就是药效持续效果颇短,也就两个时辰左右,过后再激动就不影响了,所以只能早朝前使用。 至于下药人选,孙进忠是最合适的。 乾清宫。 昌平帝神色稍霁,恢复胃口,晚膳也用了不少。他第一次发现,陈王这个儿子还是不错的,对方的求见太及时了。 王瑞珩苦劝皇帝,说太子孝顺,让他不要担忧,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虽拒绝配合铲除东宫,但他还是不会容许篡位弑君之事出现的。 保皇党势力不小,昌平帝境况其实远不到最糟,但对一个皇帝而言,这已经无法接受了。 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陈王来了,皇帝第一次正视这个儿子,他发现对方比其胞兄魏王要好太多。 魏王战死的消息,昌平帝早就收到的,他本身父爱缺乏,自己的事儿也大,听过就算,没空伤感。 甚至见过陈王以后,他还有点庆幸魏王死得及时,因为以二儿子的一贯作风,合作肯定不会这么及时畅快。 “孙进忠,朕要早些歇息。” 天色刚刚擦黑,往日就是召幸妃嫔的时候,但昌平帝此刻全无此意。恢复早朝的圣旨今早的颁下去了,他要早些歇息养精储锐。 陈王说得对,他到底是帝皇之尊,在早朝这种场合能起到极大作用。 明面上,皇太子总不能违逆的。 他说话管用,陈王在朝堂有势力,双方携手,才能共赢对付东宫。 有了目标,昌平帝面上阴沉少了许多,孙进忠忙应了一声,吩咐捧着洗漱用品的宫人太监赶紧进来,他也一同上前伺候着。 皇帝歇下了,内殿烛火熄灭许多,安排好值夜的宫人,孙进忠才退了出来。 他虽是御前大总管,但也挺累的,皇帝早起前等着伺候,一直等皇帝睡下才能歇息。 不过他待遇却十分好,有非常的不错的一间独立屋子,还有几个小太监贴身伺候。 刚回到自己屋里坐下,小太监忙忙碌碌打水拧帕,刚整理好,孙进忠耳朵一动,便听见隔扇窗被敲响。 声音很轻,一长二短一长,似乎是风吹到什么东西打在窗棂子上。 小太监没什么反应,孙进忠却倏地抬眼,他不动声色道:“行了,咱家要歇下了,你们下去罢。” 小太监唯唯诺诺,凑趣几句便蹑手蹑脚退下了,并掩上了房门。 他等了片刻,隔扇门再次被人无声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蓝袍小太监,孙进忠认识这人很久,对方负责廊道洒扫,一贯勤快不多话,也不怎么会经营,一直没能往上升,到了前几日他才知道,原来对方是东宫的暗线。 孙进忠投靠了东宫。 他本来以为自己对皇帝足够忠诚,享受够了也能豁得出去命,只可惜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畏惧死亡的。 孙敬忠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眼界是有的,现在局势怎么样,他看得比自己的主子明白太多。 他不想死,他去年才寻到失散多年的弟弟了,兄弟重逢很高兴,弟弟还把一儿一女过继到他膝下。 他找到家人还有了后,最有滋有味的生活才刚开始,他必须活下去,不能让家人一起陪葬。 “殿下有何吩咐?” 这里不是清静地方,孙进忠不敢耽搁,见了人就立即压低声音询问。 小太监也不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瓶里的药粉无色无味,一次只需半个指甲盖分量,明日早朝前,你设法让陛下服下。” 孙进忠心中一震,小瓷瓶险些脱手而出,“这是?!” “无色无味无毒,就是有点小效果。”小太监一笑,“你放心,我家主子没有弑君打算。” 这话孙进忠倒没怀疑,毕竟皇太子本身名正言顺,又大权在握,实在没必要染上篡位污名。 他也就是乍一听药粉惊了惊。 “你不必惊慌,我家主子既然答应事成放你一马,让你出宫自过日子去,就必会如此。” “你替我叩谢殿下。” 东宫处事为人,孙进忠多年看在眼里,这也是他没考虑了太久,就点头答应投靠的重要原因。 二人很谨慎,匆匆说了几句,小太监就悄悄离去了。 孙进忠心里存着事,这一夜没怎么睡,寅时他就起了,匆匆往乾清宫内殿赶去。 “陛下,陛下该起了。” 现在的昌平帝很看重早朝,孙进忠隔着帐幔唤了两声,他就起了。 洗漱更衣,接着就先抓紧时间垫些早点,以免稍后早朝腹中饥饿。 皇帝用了好些才罢,孙进忠如往常一般,立即捧了一盏热茶过来。 昌平帝接过,撇了撇茶叶沫子,用点心肯定有些干,他连续喝了好几口才放下。 缠枝纹的青花茶盏就被随意搁在高几上,孙进忠垂眸瞥了眼。 成了。 他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虽然知道自己出手,必定成功,但这等事肯定得落实才能安心。 这个小插曲须臾则过,除孙进忠无人察觉,他随即躬身道:“陛下,早朝时辰差不多了。” “那走吧。” 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上了御驾,被仪杖队伍禁卫军簇拥着往文明殿而去。 文明殿殿门早早开启,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整整齐齐,吴正庸刚与外孙交换一个眼神,便听到太监尖利的传唱声骤起。 “皇上驾到!”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殿文武百官跪迎,山呼万岁,往日司空见惯的场面,今日却教昌平帝热血沸腾。 他登上玉阶,落座于龙椅之上,视线顺势往下一掠,最后落在一身金黄头戴紫金冠的皇太子身上,他眼眸一咪,欲将一切牢牢掌握的心情更加迫切。 待他重掌权柄,必将这个逆子连根拔起! 昌平帝想起昨日陈王所言,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勉强收回视线,“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文武百官纷纷起立。 要说上面皇帝的视线,高煦感觉到了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昌平帝并不是一个擅长掩饰情绪的的人,视线有些露骨,偏高煦敏锐,那道冰冷的目光从何时开始何时移开他一清二楚。 他非常平静,从自请代天子出征那刻起,他就知道将与龙椅上的父皇势同水火。 也好,彻底解决,也免了日后烦扰。 昌平帝与陈王飞速交换一个眼神,高煦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微微挑唇一笑。 不管这二人有何协议,都晚了。 短短一息间,大殿内已暗流汹涌,孙进忠上前一步,尖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他话音一落,陈王立即出列,“启禀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二人昨天已经商议好了,昌平帝立即询问:“何事?” “据儿臣所察,大军凯旋已有些时日,但不知因何故,大军回归各自卫所速度缓慢,导致京郊营地至今仍有大批京外军滞留,请父皇下旨,让京外军速速归位。” 陈王还是有些眼光的,先揪住了关键问题。 本来犒赏三军后,大军确实应该快速离去,各自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上的,他们之所以动作缓慢,当然是因为高煦的安排。 现在磨磨蹭蹭留着不走的,都是他的绝对亲信如霍川等人统领的军队,图谋大位需足够的兵力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反正鞑靼已一蹶不振,现在北疆的防守完全没问题。 进宫求见皇帝前,陈王特地与英国公商议一番,二人见解相同,认为当务之急是赶紧调离这批大军。 这事儿昌平帝也是知道的,他深以为然,一等陈王说完,就立即颔首。 “……”陈王所言甚是。 “陛下!” 昌平帝刚张嘴,就被一个人高声打断,他定睛一看,插话的原来的左都御史李伯钦。 皇帝很不悦,若是以往,他必会雷霆大怒,但生平首次逆境,到底让他学会了稍稍忍耐,只冷着脸,问道:“李爱卿有本要奏,需暂候一二。” “非也,请陛下先听臣一言。” 本朝太祖皇帝为防被人蒙蔽耳目,给了言官很大权利,都察院甚至不需要证据,就能直接上本参人。成年累月,导致他们比其他官员胆子都大。 左都御史作为都察院数一数二的人物,李伯钦为人耿直脾气又急,更为其中翘楚,皇帝脸拉下来他不是没看见,不过他依旧照说不误。 “微臣以为,陈王所言差矣,大军按兵部安排归位即可,当务之急另有其事。” 他一口气不歇,立即接着说:“因此次燕山大战,朝廷上下全力配合,微臣亦然,谁料无意间,竟发现了当年松堡之役,似乎有些蹊跷。” “微臣一番细查,果然发现端倪!” 李伯钦还有一个身份不为人知,他数年以前,就是东宫心腹,这次领了揭露通敌一事的重任。 他对皇帝的不悦视若不见,一句话,吸引了大殿所有人的注意力。 王瑞珩大惊失色,“李大人,还请速速道来。” 松堡一役,一城军民死伤殆尽,是所有热爱家国者的痛。尤其是王首辅,他常常自责,是不是自己当初有更好的建议,或者粮草等物资送得及时些,就能避开惨剧? 毕竟第二批援军,只晚到了些许时候。 虽然京城决定对战局影响真不大,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铸成巨大的伤痛损失,此事折磨了王瑞珩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告诉他,这惨剧其中有蹊跷? 遇上这种事,不要说王瑞珩,任何只要心中无鬼的人,都是极为激愤的,大家紧盯着李伯钦,屏息静待下文。 大殿落针可闻,气氛立即紧绷起来。 陈王瞳仁一缩,当即往皇太子所在的另一边首位瞥去。 刚好撞进一双黝黑的眸子中,高煦面色淡淡,未见喜怒,眸色幽深似海,冷冷盯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陈王脑中警铃大作。 他立觉不好,心念急转之下,立即将视线投向玉阶之上。 陈王欲让皇帝打断李伯钦,可惜后者并没有留意他,昌平帝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正浓眉微蹙看着那边。 他这是心里有点虚。 只因当年北方战役刚刚打响时,皇帝忌惮北方军区太过团结,示意穆怀善等心腹伺机分化一下。 作为一个帝皇,他只想适当打压一下而已,真没打算给自己大肆放血的。毕竟能征善战大将折损好些,兵马也死伤严重,伤害的到底统治者的根基。 昌平帝不英明,但真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谁能料想,穆怀善刚好还是皇后的胞弟,趁机策划出这么一场大乱子。 事后,穆怀善说自己只是小小安排一下,谁知鞑靼攻势这么凶猛,导致后果这么严重。 昌平帝捶足顿胸,调查一番,认为穆怀善所言属实,于是只得示意赶紧扫尾了,以免被人察觉。 几方人马一起扫尾,又有皇帝纵容,所以痕迹才能打扫得这般干净。 现在,昌平帝还以为自己露馅了,正暗忖着若真万不得已,只好把战死的穆怀善拉出来背锅了,反正死无对证。 他哪里有心思看陈王,孙进忠倒是瞟到了,不过他非但没有提醒皇帝,反而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高煦成竹在胸,陈王心焦如焚,然而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李伯钦已小心翼翼取出两封信。 他肃容,打开封皮,将信笺取出抖开,竖着举到胸前,好让满朝文武都看清楚。 “当年有人私通外敌!” 李伯钦猛地转身,眸光如利箭一般,狠狠射向纪后一党魁首的陈王及临江侯,他切齿痛恨。 “通敌者正是坤宁宫纪皇后,还有国舅纪宗文!这二人欲谋取嫡位,蓄意加害皇太子心腹,大将楚立嵩,以及坚决不愿同流合污的大将纪宗庆。” “为了削弱东宫势力,为了一己之私,这二人私通鞑靼当年的大王子,如今被擒的鞑靼可汗。先猛攻宣府、松堡,再埋伏阻截楚立嵩援军,一次不成,遂抽掉围困宣府兵力,将松堡守军援军百姓一举全灭!” 李伯钦虽是太子心腹,但他真是一个忠直的人,他对通敌者恨之入骨,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死死瞪了面色大变的陈王纪宗文一眼,他“砰”地一声,重重跪在大殿上。 “陛下!” 他高高举着两纸信笺,泣泪疾呼:“请陛下为松堡战死军民作主!请陛下还松堡战死军民一个公道!” 微有泛黄的信笺上,分别有皇后临江侯兄妹的署名,还有各有一个殷红的落印。 其中一个,是临江侯印信,而另一个赫然是皇后金宝! 笔迹清晰,落印明白,满朝哗然,震惊的朝臣顾不上规矩,纷纷围拢在李伯钦身前,仔细察看信笺。 “是真的!竟是真的!” 纵使大家不知二人笔迹,但皇后金宝假冒不得,最先几个围过来的大臣一看清楚,立时惊呼出声。 李伯钦那两封信笺没能举多久,就被疾奔过来的王瑞珩小心抢过。这位颤颤巍巍的老首辅,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他奋力挤进去,取了信笺定睛一看。 “可怜我大周二十万余军民啊!” 王瑞珩痛哭失声,泪流满面,老迈的身躯筛糠般抖着,高煦见了,不禁微微蹙眉,“王首辅请保重。”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他还是很敬重的,可没打算让对方惊痛之下折进去。 “太子殿下请放心,老臣无事。” 事实证明,这位历经数十载风吹雨打的首辅,有着过人的承受能力,他即便悲痛万分,反应也一样敏捷,话罢已“噗通”一声,在李伯钦旁边重重跪下,拱手肃然道:“通敌卖国,其罪当诛!” “请陛下重重发落,以慰二十万军民在天英灵!” “噗通”、“噗通”,满朝文武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跪倒在地,悲愤朝玉阶之上齐声呐喊:“请陛下重重发落,以慰二十万军民在天英灵!” 在陈王临江侯手足冰凉,脑子一片空白这当口,孙进忠已经下了玉阶,小心翼翼接过那两封信笺,急步折返,递到皇帝手里。 昌平帝定睛一看,一字字一句句,印鉴殷红清晰,果然不假。 他脑子也是嗡嗡作响,手已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好一个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好一个国舅临江侯纪宗文!” 昌平帝在松堡之役有损失吗? 答案是有的,而且还很重要。 他这人眼神不好,发展出来的心腹大都不怎么样,不过人数渐多的情况下,总还有一两个能干且忠君的。 可惜都在松堡之役折损了,也不知穆怀善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两个青年将军在四年前都牺牲了。 当时昌平帝底气足足的,痛惜一番,事后也就撩开手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保皇党自有主张,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当年那两个青年将军就显得尤为珍贵。 这二人能耐不比穆怀善小,成长起来绝对不容小觑,若还在,昌平帝如今何至于陷入这般窘迫的地步。 这一刻,皇帝双眼瞪大,面色涨红,气得浑身哆嗦,哽了好半响,才厉声道:“皇后通敌卖国,朕即日黜其后位,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还有这临江侯府,即日黜其官爵,灭其九族!……” 疯涨的怒意,让昌平帝暂时忘却了昨日的协议,陈王的惊呼提醒他也没能听见,因为话说了一半,人竟晃了晃,“咚”一声从龙椅倒下滚落在地。 “陛下!” “陛下!” …… 大殿立即慌乱一片,在群臣惊呼声中,霍川气沉丹田,大吼道:“陛下!即便罪人当千刀万剐!您也不能气伤了龙体!” “对!”“对对!” 文武朝臣齐齐往玉阶那边赶,阶上阶下兵荒马乱,高煦提气沉声道:“孙进忠!赶紧将陛下抬回去!” “来人!立即去请御医!” 接乱两声大喝,让慌乱的人群立即找到了主心骨,孙敬忠招呼两个御前太监,跟他一起把皇帝搀扶上,急急离去。 另有数个御前太监已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奔出大殿,以最快速度往太医署冲去。 上至皇太子,下至文武百官,立即紧跟皇帝往乾清宫转移。 高煦神色焦急,上了廊道后,却不动声色往混在随侍太监中的林阳使了个眼色。 这意思是盯着陈王及英国公。 高煦昨夜已吩咐过,皇帝怒意当头,很可能处置了皇后临江侯就触发药效了,必须盯住暂时被忽略的陈王英国公。 前者是皇子好歹有号召力,后者手里还掌着近十万京营兵马。 不能让这二人趁乱混出京,横生枝节,引起不必要的损失。 林阳心领神会,立即悄悄退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昌平帝被抬回乾清宫,孙进忠亲自把人扶到龙榻上,借着身体的遮挡,悄悄将手里一粒药丸子塞进主子嘴里。 这药丸子是昨夜一起送过来的,放在装药粉的小瓷瓶里,一张小小的纸张包裹住这颗药丸,纸张里面写了蝇头小楷,上面说明,皇帝昏阙后,御医诊脉前,务必给服下去。 药丸子是上佳之物,入口即融,塞进去不必再理会。 有句老话说得好,隔墙有耳以防万一,某些事不能宣之于口。 孙进忠心跳急促,手也是微微颤抖的,但好歹大事小事经历过不少,还是十分利落地办成了,不露丝毫破绽。 他也不知这药丸子什么功效,只能心下惴惴伺候昌平帝脱鞋躺好,扯了锦被盖上。 皇太子以及好些文武重臣入内候着,其余人只能等在殿外的广场上。 三名御医以最快速度赶到,其中御医之首是被御前太监背着狂奔过来的,他年纪大了跑不了,落地后一把老骨头也顾不上歇,扶了扶帽子,连爬带滚进去了。 老御医姓金,一把脉就是一惊,“陛下脉象洪大弦硬,又紧又急,这是急怒攻心引发的肝阳上亢。” 肝阳上亢,即是高血压,严重者可当场毙命。昌平帝这二年已隐隐有这方面的症状,并被御医告诫过多次要保持心境平和。 三名御医都知悉情况,因此没人诧异,按规矩另两人赶紧上前轮流探脉。 真是这样吗? 其实并不然,此次皇帝固然暴怒,但远没有御医把脉出来那般严重,这源于那颗药丸子的伪装。 没错,就是伪装。 高煦了解过昌平帝这情况,命人专门研制出这种针对性的伪装药物。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刘太医表示,要想不被诊断出痕迹来,选用的药物只能无毒无害,并且效果维持很短暂。 这就可以了,毕竟除了帝位,高煦并没打算对他这位父皇做什么,完事就让对方颐养天年吧。 伪装成功后,下一步计划他另外安排。 安排了什么呢? 下一步安排就是这位金御医。 等那三位御医,以及后面赶到的太医们轮流诊脉,快速确认情况属实无误后,金御医作为御医之首,当即就对高煦道:“殿下,陛下病情颇为严重,须立即施针,晚了就来不及了。” 其余御医太医深以为然,纷纷附议。 高煦颔首,“立即施针,不得延误。” 负责施针的人,医术最高明的金御医当仁不让,不过皇帝这次情况显然有些严重,他沟壑纵横的老脸十分严肃,“禀殿下,这内室人颇多,恐怕……” 话未说完,但大家都懂,施针现场当然必须保持安静,闲杂人等能少就少。 “金御医选人协助,乾清宫再留下两人伺候,其余诸位随孤一同退出去。” 高煦干脆利落,领着王瑞珩霍川等人出了内室,等在外面。 金御医选了自己的药童当助手,乾清宫这边留下来的人,则是孙进忠与他的徒弟,名为伺候实则监督。 为了不受影响,内室的隔扇门被掩上,双方不禁对视了一眼。 彼此虽不了解对方,但能最后留下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的。 金御医有一套祖传金针刺穴法,十分精妙,治病救人相当了得。但大家都不知道的是,这套针法还一小部分不是救人用的。 救人与害人,往往只在医者一念之间。 金御医当然不敢害皇帝,他的任务,就是大局定下之前,让皇帝的身体状况不再适合坐在龙椅之上。 墙倒众人推,虽这样形容昌平帝不大合适,但理是这个理,东宫已经大权在握,父子相争,他是必赢的。 老御医固然是忠心于皇帝的,但他还有四代同堂的儿孙在,既然大势已去,结果已定,他没有挣扎太久,就被攻陷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一根根金针扎在皇帝头上身上,心底安慰自己,好歹皇太子只需要伪装,显然并没有弑君的打算。 唉,不得不承认,今上比较昏庸,东宫英明,黎民百姓少被折腾一二十年,也是好事。 金御医孙进忠双方虽不交谈,但却配合得十分默契,大半个时辰后,内室的门被打开了。 高煦领着王瑞珩等人迎上去,沉声问道:“父皇如何了?可曾清醒?” 金御医额际沁出豆大的汗珠,抹了一把拱手道:“回禀殿下,陛下此次凶险,微臣无能,只能堪堪稳住陛下性命,至于病况,还得等陛下清醒后,才能清楚判断。” 他虽说话留有余地,但面色很凝重,显然情况不客观。 高煦点了点头,“金卿等人务必细细留神。” 一众御医太医应了,他又转头看向王瑞珩,“王阁老,陛下龙体暂无虞,你先领诸卿散罢。” 昌平帝性命无碍,但不知要昏迷多久,六部需要正常运转,满朝文武一直罢工不行的。况且这乾清宫位属前朝后廷交界点,又不是事有万一,一大群外人长久聚拢不是事。 轮流留下重臣,陪伴皇太子守着,就可以了。 王瑞珩点了点头,安排好轮流陪守的重臣,就出去传太子教令,让外面的人都赶紧散了。 他年纪大,连续几次大刺激后缓下来,人有些焉了,高煦命人给把过脉,让老首辅先下去稍歇一歇。 诸事安排妥当,人也散了,高煦驻足龙榻前片刻,替皇帝掖了掖锦被,面带关切,实际眼神十分平静,半响直起身躯,他吩咐孙进忠等人好生伺候,就踱步出乾清宫。 “陛下于早朝上的旨意,立即颁下。” 他点了两个人,分别负责内廷与临江侯府,又嘱咐道:“纪家九族先收押,再按律处置,此外,需将靖国公一脉排除在外。” 昌平帝话没说完就倒下了,也没来得及被提醒,于是,高煦就将其补充完整。纪明铮是大功之臣,他父亲纪宗庆又是通敌事件的受害者,当然不在牵连之列。 随后,他又下令大理寺马上立即彻查通敌一事,力求一个不漏。 这点不难,因为这事儿东宫实际已查得差不多了,现在按名单抓捕,并把枝丫末梢补充完毕即可。 诸人领命下去,候在一旁已片刻的林阳才靠了过来。 “殿下,陈王与英国公果然趁乱离宫,现在大约已抵达各自府邸。” 高煦冷哼一声,“按原定计划行事。” 临江侯纪宗文作为通敌的罪魁之一,当朝被押下,陈王与英国公幸运点,昌平帝倒下太突然,大殿顷刻混乱一片,他们不进反退,趁乱出了文明殿。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先趁乱出宫,再抓紧时间出城奔赴京营吧,若不想坐以待毙,只能拼他一拼。 早朝的事还未被宣扬开,这两人一个亲王之尊,一个是国公,很顺利就出了皇宫。 他们分开行动,疾奔回各自府邸。 毕竟仅带一群亲卫出城,明显是不智之举,怎么也得把掌兵信物、通行令牌等重要且必须的物事带上才行。 掌兵信物、京营通行令牌这些都是英国公需要取的,而陈王,他要拿的是票号的存银凭证,还有一个地下密室的钥匙。 从前的陈王,在纪后一党十分憋屈,但很无奈他只能蛰伏,这般压抑着,他难免往旁的地方思索以宣泄精力。 他这些年也攒下不小一笔银钱,断断续续都存在全国最大的“宝庆钱庄”里头,双方约定不认人,只认凭证提取,不过这几笔数额颇大,要尽取需要提前预约。 他未雨绸缪,还在通州郊外寻了个偏僻庄子,匿名买下并挖了个巨大的地下密室,存的是粮草,数量也不少。 这密室防护严密,非钥匙不能开启。 从前,陈王为防日后有变做的准备,如今倒真能用上了。 他在陈王府勒停骏马,翻身而下,一边吩咐亲卫首领点齐所有亲卫,一盏茶后必须抵达大门前集合,一边已跨过门槛,匆匆往外书房去了。 穿过前厅,沿着大红回廊而上,他抵达外书房,屏退所有伺候的下仆,独自进门并回身掩上。 圣旨没来得及出宫,王府暂保持风平浪静,但陈王依旧谨慎,驻足倾听片刻,一切如常,他才直奔书案后的的隐蔽暗格。 俯身打开暗格,将银庄凭证以及钥匙取出,陈王仔细端详两眼,确认无误。 他深呼了一口气,心头却沉甸甸的,此行很凶险,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只是他却不能不拼,不然作为废后兼通敌罪人之子的夺嫡失败者,等待他即便不是贬为庶人,也得监视幽禁终身。 如果真落得这个下场,他宁愿拼死。 陈王大掌猛地收紧,黄铜钥匙尖扎进他的掌心,尖锐的疼痛。 他已经没空想其他事,立即出城,是当先要务。 千头百绪只是一瞬间,陈王立即松了力道,一边转身,一边将掌心的物事揣进怀里。 谁料这时,变故陡生。 “哐当”一声巨响,外书房大门被人从外猛踹了一脚,两边厚实的门扇突兀绕了半圈,“砰”地重重打在相连的隔扇上,又被反弹了一个来回。 陈王心头一凛,倏地抬头,暴怒:“何人胆敢放肆?!” 因早朝变故,圣旨还未来得及出宫,此时的京城一切如常,他心脏猛地一缩后,倒还算镇定。 隔扇门快速开了合,合了开,书房外情景已尽收眼底。 门外果然有人,领头并排两个,左侧是个是陌生的英俊青年,一袭深青色劲装,目光如电,而右侧一个赫然是丁文山。 “丁文山!” 一瞬间思绪翻涌,陈王顷刻明悟,他目眦尽裂,胸膛炸裂,“你这个狗贼,竟敢背叛本王!” 他曾经多么信任丁文山!后者是陈王府幕僚第一人,若非他生性谨慎,不少机密事从不让幕僚沾手,恐怕结果会更糟。 不过,现在已经很糟是了。 “殿下此言差矣。” 一身文士长袍的丁文山始终笑吟吟的,不紧不慢捋了把长须,才接着说:“在下本是东宫心腹,不过殿下三顾茅庐,我见殿下心意颇诚,于是,便勉为其难走一趟。” 这是真的,丁文山还是陈王诚意请进来的,不用多说,是东宫下的套。 陈王异常愤怒,心念急转正思索对策,许驰却懒得废话,一挥手,“拿下,先押回去。” 对方集合所有亲卫在大门前,倒给了他们便利,有丁文山接应,很快就放倒障碍,包围外书房,并活捉目标。 陈王现在好歹还是皇子亲王,一身蟒袍十分醒目,被人看见了会有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许驰命人给对方套了件黑斗篷,直接从侧边小门离去,干净利索完成差事。 将牢牢制住的陈王扔上车,他笑了笑,“你也不必惦记英国公,他很快就来陪伴你了。” 说到英国公,这人抓捕难度要比陈王高一点点,因为他历大事更多,行动更谨慎。 他匆匆折返英国府后,一刻不耽搁,回了外书房取了要紧物事,低头一看身上朝服,眉心却一蹙。 外书房备有更换衣裳,他快速脱了朝服,捡了一套最不起眼的换上,晃眼一看,就是个勋贵家老爷们。 英国公没有往前门去,反而嘱咐心腹,低调牵了匹马去后门。 他毫不声张,老娘娇妻子女孙辈一个没打算带上,籍着府里最后的平静,他悄悄往后门去了。 不过英国公到底没能走脱,有眼线盯着前院,国公府周围也安排了足够岗哨,大大小小的门的重点。 消息传递很快,等马被牵了过来,英国公急急赶至,刚好被堵了个正着。 “殿下,陈王与英国公,已被顺利收押。” 高煦站在乾清宫正殿前的回廊下,初夏的热风拂过金黄色的衣摆,他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点了点头,问道:“坤宁宫与临江侯府,情况如何?” “回禀殿下,这二处进展顺利,我们的暗探人手正按名单一一撤出。”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夏后天气闷热,即使是清晨,室内还用了冰,依旧让人不大舒坦。 坤宁宫尤胜几分,魏王战死,皇后碍于宫规,连大儿子最后一面也不能见,连日脸色阴沉,异常暴躁,宫人太监大气也不敢喘。 皇后梳洗更衣妥当,面无表情落座与镜台前,胡嬷嬷赶紧回头吩咐梳头宫女上前。 梳头宫女小心翼翼伺候,她手里的长发近段时间添了一些银丝,她不敢吱声也不敢有其他动作,只尽量凭借纯熟的技艺,将白发掩住。 高髻挽好,红宝嵌珠凤凰展翅头面用上,梳头宫女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退下。 挽发妥当还得梳妆,铜镜昏黄,皇后心不在焉,还真没注意白发,不过憔悴的容颜,眼角陡生的细纹,却忽略不过去。 瞥一眼镜面,她一阵窝火,抬手就将镜台上的物事统统扫落,乒铃乓啷砸了一地。 一屋子宫人噤若寒蝉,胡嬷嬷赶紧上前安抚,“天气热了,今年也没有避暑,娘娘近日歇得不好,气色才差了些,等用几盏消暑羹汤,安眠几日,就能养回来的。” 皇后的变化,她看得真切,只是不这般说,还能怎样? 胡嬷嬷心中担忧不少半分,但她不能露出声色以雪上加霜,只得强打精神,轻声细语安抚自己主子。 乳母的面子,皇后还是给的,而且对方关切的眼神,让她心下舒坦几分,虽知此话安慰居多,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嬷嬷说的是。” 胡嬷嬷一边命人赶紧收拾干净,一边吩咐梳妆宫女上前伺候。 画妆宫女虽胆战心惊,但好歹技术是无懈可击的,浓妆艳抹之下,好歹把主子的憔悴苍白掩饰了八九分。 皇后不甚满意,就着铜镜端详两眼,冷哼一声,再看一眼画妆宫女陡泄的惧色,她心头无名火起,“你怕什么?本宫很吓人吗?” 宫女大惊失色,“噗通”一声跪下,急急叩首道:“奴婢不敢,请娘娘恕罪!” 殿内气氛陡然绷紧,其余宫人虽缩了缩脖子屏住呼吸,但心底却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新一天的帷幕,依旧由皇后的怒火及宫人的求饶拉开,万幸她们又逃过一劫。 按照惯例,这个画妆宫人会被狠狠呵斥一顿,才被拖下去责罚,若不幸运,还得挨几下板子。 不过,今天却出现了意外。 “哼!本宫看你敢得很。” 皇后缓缓站起,声音冰冷眸带厉色,正要启唇继续呵斥,却被一声高呼突兀打断。 “娘娘!娘娘!” 一个女声由远而近,呼喊的正是大宫女翡翠。 翡翠是坤宁宫头等心腹,其人一贯稳重,明知主子心情阴郁,是绝对不会胡乱叫嚷的。 这是有大事发生了。 皇后与胡嬷嬷心下一凛,对视一眼,立即举步匆匆往外殿行去。 “娘娘,恐怕有大事!” 翡翠十分惊慌,进殿门时绊了一下险些扑倒,不过她也没来及站稳,就连爬带滚冲了进去。 “小安子方才出门办差,远远望见一队羽林军进了后宫,看方向,是往这边来的!” 羽林军,是负责护卫皇帝,拱卫皇家、皇城的军队,是皇宫最里面的一道关键防线。 但他们是绝不能涉足内廷。 后宫什么地方? 后宫是皇帝妻妾的居所,除了太医这等特殊身份者,能偶尔在层层看守下进进以外,就连成年皇子也要避忌不得久留,外男想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太监。 羽林军都是精挑细选的青壮年男性,若大批进入,只有一个可能,发生了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翡翠牙关都在颤抖,“奴婢方才赶紧奔到宫门,往外探了一眼,其余宫道已被大力太监堵住,只余直通坤宁宫的一条路。” 小安子的直觉没错,这队羽林军,真的奔坤宁宫来的。 能出动羽林军,不管什么罪名,也肯定已被坐实了,主子遭殃,奴才还能跑吗? 翡翠身躯筛糠般抖着。 这个消息如平地旱雷,“轰”一声巨响过后,皇后眼前一黑。 她近段时间大悲大怒,休息也不好,骤闻此讯竟身躯一软,昏阙了过去。 “娘娘!娘娘!” 胡嬷嬷大惊失色,赶紧将人扶住,情况紧急,她狠狠心,只能够使劲往主子人中一掐。 皇后顷刻醒转,她抚了抚太阳穴,勉力站起,立即吩咐:“翡翠,赶紧再探!” 其实也不用再探,戎靴踏在青石板上,脚步声急促有力且整齐,站在坤宁宫大殿,已经能听到接连不断的“踏踏”闷响。 羽林军速度很快,不待皇后等人做出反应,已经抵达坤宁宫前,领头的正是东宫心腹,统领严骁。 严骁一挥手,身后军士立即分开两队,冲进宫门,一左一右包抄过去。 坤宁宫立即兵荒马乱,宫人太监尖叫惊呼,满地奔走。 “坤宁宫诸宫人听着,你们统统聚拢在前庭左侧。” 严骁随手一指,声音洪亮力道十足,他肃然道:“若有刻意阻碍军士者,格杀勿论!” “来者何人?坤宁宫岂是你放肆之地!” 皇后虽知事有不好,但一出前庭就见如此乱像,又听对方首领冷厉的打杀话语,她好歹还是高高在上多年的中宫皇后,如何能不怒? 她目光似利箭,倏地射向严骁,恨毒之意难以掩饰。 严骁冷笑一声,秋后的蚂蚱,还敢到处蹦跶? 他也不废话,直接让开一步,让紧跟着羽林军而来的宣旨队伍上场。 “圣旨到!皇后纪氏接旨。” 那宦官见皇后等人没有第一时间迎上来跪下,也不在意,直接打开手上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年前,皇后纪氏通敌一案,今已证据确凿,不容置辩。 纪氏深蒙皇恩,被册封为中宫皇后,然其却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内廷,后竟为一己之私,私通敌国,陷杀忠良,致使二十余万军民一朝覆灭。 其罪难恕,实属十恶不赦。旨到革其皇后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听候发落。钦此。”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响彻整个坤宁宫前庭,圣旨宣读完毕,那宦官也不在意对方接不接旨,利索往后一退,将位置交还给严骁。 严骁目光冷冷,喝道:“庶人纪氏,还不卸了凤冠!”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皇后被圣旨惊得懵了,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四年时间过去了,不是一直隐藏得好好的吗?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那鞑靼可汗遗失的那两封协议。 落到东宫手里了? “庶人?” 严骁这一声大喝,惊醒了一头冷汗的皇后,厚厚的脂粉已掩饰不住她的面色青白。 她惊惶无措,脑子轰轰作响,庶人?废后? 她被废了?她筹谋二十载,一朝成了废后,被碾作最低贱的尘埃? 皇后拒绝接受现实,尖声怒吼,“不可能的!你胡说八道!” 胡嬷嬷听了圣旨之后,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只是震惊一瞬,忽想起四年前皇后某一段时间的异常举止。 她奶大主子,主子有事从不隐瞒她,但那段时间,魏王陈王进宫,母子三人总打发了所有人,让她守着门,不许人靠近,事后也没告知她。 胡嬷嬷谨守奴婢的本份,也没多余的好奇心,只是她记得,那段时间的主子,是慎重中压抑着兴奋的。 她福至心灵,这恐怕是真的。 “娘娘,您……” 胡嬷嬷上下牙关颤抖着,皇后却厉声打断,“我不是,我不是庶人!” 她愤怒得像失去幼崽的母狮,暴怒厉喝拒绝接受现实,可惜此时却当不得大用,严骁懒得废话,直接一挥手,身后一队军士及七八名粗壮嬷嬷奔出。 皇后即便被废,也是皇帝的女人,她得交给嬷嬷们招呼。诸如胡嬷嬷翡翠等人就没这个待遇了,直接被如狼似虎的军士驱赶,往左侧宫人太监处靠拢。 胡嬷嬷舍不得皇后,悲呼着往回扑,小队长浓眉一蹙,怒道:“瞎嚷嚷什么?” “你们这群通敌卖国的狗贼!还敢嚷嚷!” 他抬脚就是猛地一踹,正中胡嬷嬷心口,后者当即接连倒退十余步,捂着胸口倒地,两眼一翻人事不省。 “放开本宫!贱婢!放开本宫!” 皇后被两个膀粗腰圆的嬷嬷左右挟制,半点动弹不得,旁边几个动作粗暴,已在七手八脚扯她头上凤钗头面。 不过眨眼间,皇后头上一套凤凰展翅已被扒拉了个七八,鬓散髻乱,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她狠狠啐了一口,“贱婢,放开本宫!” 这涎沫正中面前一个嬷嬷的衣襟,对方大怒,猛地伸手拽住皇后的头发,另一只厚实手掌抬起,狠狠地连续扇了她七八个耳光。 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越是皇宫这种地方,就越是残酷。况且,能领这份差事的嬷嬷,岂是个没背景的? 那嬷嬷丝毫不惧,扇得皇后头晕耳鸣,她冷哼一声,又抬手拽住对方的凤纹耳坠,直接使劲一拽。 “啊啊啊!” 皇后惨叫一声,没等她回神,身上明黄凤袍已被当众扒下,只余雪白的中衣,为首嬷嬷扔下一套普通衣裳,七手八脚套上。 随即,为首嬷嬷一挥手,直接拖着皇后往外走。 严骁分了一小队人,押送皇后去冷宫,他留下来领人搜查其余线索,还有押送前庭这群太监宫人。 “放开本宫!放开……” 没有人再敬畏她,皇后是被拖在地上押过去的,冷宫大门“咿呀”一声打开,有些破败的院子阴森森的,她被扔了进去。 “咦,又新姐妹来了吗?” “嘻嘻,好,新姐妹好嘻。” “啊啊啊!不许碰本宫!” 冷宫大门“砰”一声关上,黄铜大锁“哐当”一声锁紧,皇后扑到门扇上,猛烈拍着,“开门!开门!放本宫出去!” “新姐妹,我们来玩耍吧!” “啊啊啊!” …… 天气转热,快四个月大的安哥儿有些闹腾,纪婉青哄好了儿子,就接到进一步消息。 “皇后已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老临江侯在抄家收押时去世了?” “是的娘娘,皇后现已被押进冷宫,至于老临江侯,是在被关押前去世的。” 老临江侯本就病重垂危,一家子人除了上朝的,都聚拢在他的院子里候着,大理寺连同禁卫军围住侯府冲进门,刚好直奔院子就能将主要目标一网打尽。 如狼似虎的军士冲进去,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押,众人也顾不上打搅老侯爷,尖叫奔逃躲避。 老侯爷虽是弥留之际,骚动还是惊动了他,他睁眼一看,心中明悟,竟猛地坐起身,喃喃道:“终于来了。” 已无焦点的老眼流下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面庞低落在衣襟上,“通敌卖国,陷杀兄弟,也是该的,只可怜我纪氏百载功勋。” 说完这句,他身躯一软,倒在床榻上,已是断了气。 老侯爷双眸未能合闭,只瞪着门口方向。 传消息的人是张德海的徒弟小吴子,他细细叙述了坤宁宫与临江侯府的情况。 纪婉青未置一词,她不会惋惜临江侯府任何一个人。 她惋惜别人,谁来惋惜她的爹娘?杀父害母仇人将伏诛,她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娘娘,殿下需守在乾清宫不得折返,命奴才给娘娘传个话。” “何话?” “殿下说,您若想去冷宫看一眼那庶人纪氏,吩咐奴才一句,等奴才等稍加安排,您午后或明天,就能过去了。”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听了高煦传过来的话,纪婉青怔忪半响。 她先亲自拣选了夫君换洗衣物,又嘱咐张德海那边得好生伺候,良久,对小吴子点了点头。 最终,她决定去冷宫走一趟。 杀父大仇终得报,想亲眼看一看;又或者,看看这位昔日挟胞妹性命以威逼她就范的皇后,如今一朝覆灭的境况。 纪婉青本来没有这个念头的,但高煦不希望她留有遗憾,一经提起,她发现自己还是想去看看的。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小吴子应了一声,接了何嬷嬷递过来的物事,匆匆折返给他师父回话去了。 冷宫那边的安排非常利索,午膳前,就停当了。 纪婉青没有着急,用罢午膳,略略午歇后,才换上出门的衣裳,登上轿舆,往后宫方向而去。 从诊出怀孕到如今,她几乎没有出过清宁宫,一切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别,但恍惚间,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轿舆途经的的宫道上,难免遇上宫人太监大小妃嫔,大家态度大同小异,更恭敬,也更畏惧了。 也是,清宁宫距离乾清宫,看似很近,实则如隔天堑,但只要迈过去了,风景将截然不同。 梨花这丫头昂首挺胸,纪婉青笑笑摇了摇头,她心思不在这上面,也没说什么。 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轿舆一顿,接着就被小心翼翼放了下来,小吴子隔着软缎帘子轻声禀报:“娘娘,已经到了。” 纪婉青应了一声,就着何嬷嬷梨花搀扶下了轿舆,抬眸扫了一眼。 轿舆就停在冷宫门前,眼前宫室许久没有修缮,有些破败,琉璃瓦陈旧偶有欠缺,本来大红的宫门褪了色,点点斑驳掉漆,一侧门环上挂着的黄铜大锁倒是锃亮,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太子妃娘娘要来,冷宫早已清了场,纪婉青缓步进门,虽感觉这宫殿阴森森的,但并未见到不和谐的人事,也没听见不和谐的声音。 这里环境虽不怎么样,但还是比大部分老百姓好多了,用来关一个害死二十万军民的罪魁,倒是便宜了她。 不过纪婉青倒知道,昌平帝旨意在打入冷宫戛然而止,作为皇太子的高煦,暗地里不说,明面上在这当口,却不好再对废后做什么。 对方好歹诞育了两名皇子,魏王陈王还没获罪呢。 主子冷哼一声,机灵如小吴子立即明悟,他忙凑上解释,“娘娘,今日清了场还打扫一番,平常这冷宫,可不是这般模样。” 日常谁有空打扫?负责冷宫的嬷嬷可没这个闲心。 纪皇后竭嘶底里?癫狂?够狠够毒? 来到这冷宫,她就不够看了,有更竭嘶底里的,更倍加癫狂的,还有更狠毒扭曲的。 关在这里的女人,年代最远久能追溯到昌平帝祖父辈,关的时间长了,不疯也得疯,纪皇后被扔进来,活着比死更难受。 还有吃馊馒头,搀沙子的糙米饭等等,皇宫阴暗的一面,让人想都想不出来。 纪婉青想象力未必够,但她知道仇人不好过,心里就舒坦多了。 负责看守冷宫的是几个中年嬷嬷,靛蓝色比甲半新不旧,这块不是有前途的地方,她们从未直面这般尊贵的主子,一时手足无措,战战兢兢上前问安。 纪婉青颔首,小吴子在外气势十足,立即吩咐道:“还不给主子带路?” “是,是,奴婢领命。” 为首一个嬷嬷赶紧引路,一行人穿过中庭,转进偏殿,往后面的排房而去。 据嬷嬷所言,这冷宫地方不大,但人员却不少,这庶人纪氏虽曾经是皇后,但也没有让老人挪地方的道理,于是,她被塞进一个犄角旮旯去了。 越往里走,地方越破败,虽然能明显看出一路被仔细清扫过,但阴沉沉的气息始终挥之不去,连夏日正午的阳光也未能驱赶多少。 最终,纪婉青停在一个窗纱几乎全烂,房门还歪了一边的陈旧房舍前。 透过空荡荡的窗棂子,可以看见这屋子很狭窄,里面灰尘很厚,衾枕帐幔一律没有,灰扑扑的地面上趴了一个人。 这人穿了身灰色布衣,似乎刚被人猛烈撕扯过,从撕烂的口子能见里头是簇新的贡绫里衣,哪怕现在沾了灰,依旧能清晰分辨曾经的雪白。 纪婉青一眼就认出来的,因为她夏日里衣也是这个料子。皇宫女眷,能用这等级贡绫的也不多。 这人肯定是纪皇后。 纪皇后,或者说是庶人纪氏,披头散发,一身狼狈不堪,正一动不动趴在地面上,她若想坐椅子室内没有,而破床板大概能比地面脏。 “庶人纪氏!” 小吴子一挥手,从清宁宫带出来的人手立即分立两列,护着自己主子。 冷宫嬷嬷轻车驾熟,一脚踹开那半掉不掉的漏风房门,提高声音喝道:“庶人纪氏,太子妃娘娘驾到,你还不赶紧出迎见礼!” 她声音极大,地上的人动了动,挣扎着往这边看来。 不要怀疑,进冷宫不过二三个时辰,纪皇后就筋疲力尽的。 抗拒那些嬷嬷花费不少力气,被扔进冷宫拼命拍门,不过随即,她就得应付一群欢迎“新姐妹”冷宫老人。 这些女人有老有少,聚在前庭这十来个都是精神失常得厉害的,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打一会骂,撕扯她的衣裳,死揪着她的头发。 皇后养尊处优几十年,初来乍到哪里是对手,被推搡得浑身是伤,左脸颊还挨了一抓,四道深深的血口子,可以看出下手那人的力道。 纪婉青骤眼一看,怔了怔,对方的脸被狠狠扇过耳光,又青又肿胀大了一圈,鲜血淋漓的左脸配合一头乱发,看着渗人得很。 她只是惊诧对方变化的迅速,须臾就镇定下来,这阴测测的眼神,没错,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哼,你竟然敢来!” 皇后一看清眼前人,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立即挣扎站起。 她恨,她皇后之尊一朝成了泥泞,就是拜东宫所赐! 眼前纪婉青一袭杏黄色的绛绡宫裙,鬓簪凤钗,妆容精致,高高在上,正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垂眸睨着她。 这个眼神,就像看蝼蚁,就像看秽物。 一股子邪火从心底深处涌出,顷刻熊熊燃烧,纪皇后竭嘶底里怒吼一声,疯了一般猛扑过去。 她要撕扯掉对方的高高在上,她要抓花那一张姣好面庞,看对方还能继续俯瞰不?! 皇后的愿望当然是落空的,不提纪婉青这边的水泼不进的守护,单是冷宫嬷嬷那关,她就没能过去。 那几个嬷嬷见惯疯婆子,反应快得很,随手一抓反剪,就牢牢将人制住,反手噼里啪啦一顿耳光,皇后被压住跪在地上,正对着纪婉青方向。 此刻跪的,正是往日给她请安的人,皇后这一刻,真的比死更难受,她挣动得厉害,“你这个贱……” “啪!” 冷宫嬷嬷眼疾手快,一耳光扇掉皇后后面半句话,随后另一个撕下一块衣襟,将她的嘴牢牢堵住。 皇后的脸青肿得更厉害了,她挣动不得,死死跪着,嘴被堵死“呜呜”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怨毒的眸子,死死盯着眼前人。 “你不想知道临江侯府的下场吗?” 纪婉青一直安静看着,直到皇后被彻底制服,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如果不在意父兄,那么陈王呢?” 看见对方挣动动作一顿,她继续不紧不慢说话,“老侯爷死了,临江侯府被抄家夺爵,陛下旨意,除了我祖父传下一脉,纪氏九族据收押按律处置。” 圣旨高煦给补充了一下,纪家九族虽然不用尽诛,但一概打入牢狱按律处理。关系远的好些,最多两三代不能出仕,关系较近的,男的斩首,女人孩子也得流放数千里。 古代是宗族社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昔日后党如日中天,亲近者受惠不少,如今该牵连的时候也跑不掉。 不过通敌卖国,人人唾骂之,纪家人一腔怨愤,也只能奔皇后兄妹去了。 皇后僵住了,眼睑微垂,掩住眸中情绪。 “还有陈王,废后之子,母亲舅舅通敌卖国,想必也是没有好下场的。” 圣旨还没下,纪婉青也不说什么被关押的话,她只是迎着皇后陡然瞪大的眼睛,淡淡说道:“不过,他也不无辜,这是该得的下场。” “唔唔!” 皇后再次挣动起来了,这次比之前还要激烈,不过她力气跟几个嬷嬷没得比,须臾又被牢牢压制。 “你不用太焦急的。” 纪婉青徐徐上前,在皇后四五远站定,居高临下盯着她,笑了笑,“你这儿子也不是好货,你获悉真相后,说不定还要叫好。” 这句话很突兀很奇怪,但她神色丝毫不似作伪,皇后死命的挣扎停住了,一瞬不瞬盯着对方。 “你知道魏王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话像魔咒,不祥预感袭上皇后心头,纪婉青不紧不慢的话语落在她耳边,如炸雷般轰轰作响。 “魏王是被陈王亲手杀死的。” “呜呜!” 轰一声巨响,皇后心中那根弦崩断了,她瞬间爆发惊人力量,竟险些挣脱骤不及防的嬷嬷钳制。 虽挣脱最终失败,但这般一折腾,她嘴里堵着的那块布掉了,她怒吼:“你胡说!” “你胡说八道!” 皇后竭嘶底里,青肿得厉害的脸扭曲着,拼命反驳,“你以为胡言乱语有用吗?本宫会相信吗?” “哼!不可能的!” 冷宫嬷嬷捡起沾灰的布,要重新堵上,纪婉青一摆手,示意不必,她冷笑一声,“事到如今,我有必要骗你吗?” 她声音不大,夹杂在皇后大吼大叫中,十分不明显,却让后者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尖锐的嘶鸣顷刻截止。 “我家殿下,不也是魏王陈王的嫡兄吗?” “在九五大位及滔天权势面前,同父异母,或者同父同母,区别看来也不大。” 轻声细语陈述完事实,纪婉青瞥一眼皇后僵直的身躯,对方瞳仁猛地收缩,她哼笑一声,直接转身离去。 一行人出了偏殿,往前庭而去的时候,才听到皇后的反应。 “啊啊啊啊啊!” 很突兀的嘶吼,痛苦而绝望,像野兽垂死时的挣扎。 “日后,除了不能让她有逃离冷宫的机会,不必再搭理。”待在里面,才是生不如死。 小吴子应了一声。 纪婉青吩咐下去,她要让仇人饱受折磨不得解脱,才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不过她始料未及的是,刚回到清宁宫,就接到了皇后的死讯。 皇后不是自杀的。 她是被魏王妃杀死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秦采蓝发现今天有些不对劲,屋外下仆步伐急了不少,偶尔一晃而过的交谈,虽听不清楚,但难掩惊慌失措。 她虽守寡,又膝下无子,但好歹还是王妃,院里也都是陪嫁心腹,谁敢说闲话到她窗下? 不过秦采蓝并未在意,只安静躺着,一动不动盯着帐顶,并无分毫搭理外事的念头。 直到她发现,贴身大丫鬟秋月也难掩惊慌。 秋月虽勉力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双手,以及眸中的惶恐出卖了她。 “出了什么事?” 秦采蓝将视线移到对方脸上,静静问了一句。 秋月不敢说,张嬷嬷虽然累病了,但下去养病前一再强调,万大事也不能打搅主子休养身体,天被捅破了也不行! 张嬷嬷病势汹汹,现在人事不省,偏偏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秋月讨主意也没个地方,被主子一问就是一个哆嗦。 “你不许有一丝隐瞒,可知晓?” 秦采蓝说话依旧很平静,或者说,自从那天起,她就是这个模样。 不声不响,醒了也只是静静盯着帐顶,没有哭喊吵闹,没有竭嘶底里。 但就是这种平静,让秋月惊慌得很,这谭水寂静的表面,底下必是暗潮汹涌,一爆发出来谁也扛不住。 她不敢当那个捅破平静表象的人,要知道,主子本就该狠则狠。 秋月膝盖一软,跪在榻前,秦采蓝一瞬不瞬盯着她,完全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 她咽了咽涎沫,哆嗦着禀道:“回禀娘娘,皇后娘娘被废了,临江侯府抄家夺爵,纪氏九族立即收押,按律处置。” 很明显,坤宁宫一党正彻底垮台中,作为通敌一党的中心人物,废后之子,夺嫡失败者,陈王湮灭在即,而已经战死的魏王,同样讨不了便宜。 魏王死了,便不便宜他不知道,但作为魏王遗孀,以及这一府主子奴才,遭殃是遭定了。 谁想没出路?谁也不想。 魏王府人心惶惶是必然的,张嬷嬷病得厉害,秋月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才让主院勉强维持正常。 秋月是恐惧的,但秦采蓝听了却没太多反应,她沉默半响,接着又问:“为何?” “二人通敌卖国,在四年前松堡之役勾连鞑靼大王子,也就是这次被生擒的鞑靼可汗,里应外合,陷杀松堡二十余万军民。” 废后诏书已布告天下,临江侯府被禁卫军包围,抄家关押同时进行。 此事一起,如同冷水溅进滚烫的油锅,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了,魏王府就在内城,消息还是收得很快的。 “松堡之役?” 秦采蓝怔怔地重复了一句。 这一个个字分开,她是认识的,但重新组合起来,却就听不大懂。 或者说,她不可置信。 须臾,秦采蓝平静的表像瞬间被击了个粉碎,她倏地坐起,紧紧盯着贴身丫鬟,“你说的是松堡之役?” 秋月心惊胆战,却不得不点了点头。 “呵,呵呵。” 死寂半响,秦采蓝笑了起来,笑声开始很轻很慢,渐渐提高,最后变得竭嘶底里,疯狂而绝望。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松堡之役,秦采蓝虽没有亲身经历,却依旧刻骨铭心,这场残酷的战役带走了她的未婚夫,那个真挚专一的少年郎。 她不得已,只能沦为家族联姻的棋子,当上了这魏王妃。 婚后种种不如意就罢了,京中贵妇基本都是熬出来的,可惜魏王死了,腹中骨肉也没了。 这当口,忽然发现她曾经的未婚夫回来了,历经艰险,但终究立下赫赫战功,一朝凯旋。 造化弄人,不过区区数年时间,她与幸福擦肩而过,从此如隔天堑,不可望也不可即。 现在竟然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天意? 完全没有造化弄人,这只是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婆母弄出来的。 人家区区一个计谋,轻易颠覆她的人生,让她生存得像一个笑话,这辈子除了遗憾痛惜与怨恨,什么也没有了。 四年前魏王十五岁,要说他不知情,秦采蓝都不信。通敌罪人之妻,想必,她很快连躺在这里讽笑的资格也没有了。 “秋月!” 秦采蓝笑声倏地一收,直起身躯,带着泪花的眼眸死死盯着秋月。 秋月心肝发颤,“娘娘,奴婢在。” “备车。”秦采蓝声音不大,却阴测测的,“马上去!” “是。” 这样的主子让人惊栗,秋月不敢问为什么,也不敢劝,连爬带滚出门吩咐准备车驾。 秦采蓝流产后身体本虚弱,此刻却行动如风,利索登车出了魏王府,直奔皇宫。 皇后虽然被废,膝下皇子眼看好景不长,但好歹现在还未有动静,她依旧是亲王妃。 高煦遣人押了陈王,但魏王府他并未关注,毕竟魏王已去世,只余一院子寡妇奴才在。 作为被忽略的魏王妃,秦采蓝很顺利进了内宫。 不过也仅此而已,内廷不是她的地盘,她玩不转,她甚至连冷宫的位置也不知道。 这时候,有一个人不着痕迹帮助了她。 这人就是丽妃。 丽妃非常识时务,她与皇后相争,未尝没有取而代之,欲奋战在夺嫡第一线的想法。 但在落实之前,她母子谨言慎行,言行举止从未表露过一丝。 进可攻退可守。 在皇太子代天子亲征那一刻起,她退得利索,母子二人立即向东宫表示了臣服忠诚。 四皇子刚十五岁,因为接连变故还没入朝,丝毫权柄没沾染过,高煦也不是容不下,于是,他表示了欣然接受。 皇后倒台后,手中权柄立即土崩瓦解,宫权立即落在丽妃容妃两位本协理宫务的主位手上。其中以投诚最快的丽妃为主,慢一步的容妃为辅。 这边秦采蓝刚进宫门,那边厢丽妃就获悉此事。 “她不是正小月吗?怎么来了?” 对于二十年来的劲敌纪皇后,丽妃是下过一番苦工了解过的,魏王妃作为儿媳,背景她也了如指掌。 作为一个女人,不过转念一想,她很容易就了解秦采蓝的怨愤。 毁了一生的深仇大恨啊!余生也不能好了,若是心胸不够豁达的人,活着就是一种折磨。 丽妃笑了笑,眸底闪过一丝兴奋,“传话下去,让人悄悄配合咱们魏王妃。” 婆媳死磕,太让人畅快了。 对于皇后,她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对方越卑贱凄凉,她就越高兴。 于是,秦采蓝进了后宫以后,随意唤了个洒扫太监领路,对方很利索就应了。 一行人快速接近冷宫。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前,小太监站住脚指明地方,退下前状似不经意提醒一句,“禀王妃娘娘,这冷宫平时都上锁,也是凑巧,太子妃娘娘今儿来了,才开启的。” 下次再想来,就没机会了。 小太监领的路也有意思,刚好不与清宁宫一行重叠,秦采蓝侧身眺望时,刚好看见纪婉青出了冷宫,登上轿舆折返。 她瞥一眼门环上的黄铜大锁,稍等了等,等东宫一行拐过弯道,就直接出去。 后一步出来的冷宫嬷嬷们,正掩了门要锁上,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心下一诧,一女子便冷冷道:“开门,我要进去。” 嬷嬷吃惊回头,就见一素衣银簪的宫装女子站在身后,她脸色苍白难掩憔悴,神情平静,一双眸子却幽深似有暗流涌动,身后簇拥着几个王府服饰打扮的嬷嬷丫鬟。 “魏王妃娘娘?” 能在皇宫长久混下来,就没有笨人,嬷嬷们怔了怔,就反应过来了。 “开门,我要进去。”秦采蓝重复了一遍。 嬷嬷们迟疑了,冷宫这地方,说难进也难进,说容易进也容易进,端看主子有无能量。 皇后都废了,坤宁宫一党通敌卖国,魏王陈王两府没落在即,老实说,她们不在意秦采蓝。 她们顾忌的是,放魏王妃到这个地方的人。 后宫这地界,山头林立,主子多如牛毛,有时候小鬼难缠。偏她们谁也不敢得罪,毕竟被打发来看守冷宫的宫婢,全部都是没一点靠山的。 太子妃将是铁板钉钉的皇后不假,可惜她们不是清宁宫的人,更不是太子妃心腹,怎可能时时被看顾? 不过,若是太子妃还在意庶人纪氏,嬷嬷们死活也得小心在意的。 但问题是,太子妃似乎见了庶人纪氏一面便罢,没有流露出再搭理的打算。 看来是让庶人纪氏自生自灭了。 太子妃若是在意,嬷嬷们当然不肯放人进去,只是若不在意,那…… 将诸般因素权衡了一遍,妥帖程度最高的法子已盘算出来了,冷宫嬷嬷沉默半响,最终让开身子,“娘娘请进,只是这冷宫是特殊地方,闲人不能多进。” 为首嬷嬷面带为难,瞥一眼魏王妃身后的丫鬟嬷嬷。 秦采蓝点了点头,“行,我独自进去即可,不过,你们也不许跟着。” 她脸色煞白,孱弱不堪,应该折腾不出太大幺蛾子。且今日情况特殊,冷宫其他人都关起来了,里头并没有攻击性的危险。 嬷嬷们同意了,也没带路,随手指了个位置,让她自己进去。 因为被特地打扫过,路不难找,秦采蓝很快就到了地方。 她无声无息接近,站在屋外,透过大敞的破门,垂眸望着里面那个一身狼狈的女人。 皇后披头散发,仰躺在地只余胸口微微起伏,一身尘土脏兮兮的,衣襟破烂,两颊青肿染血,冷宫嬷嬷手劲更大,她嘴角都被打破了。 数个时辰前,她高高在上的国母,现在不过就是个低等宫婢都能虐打的戴罪庶人。 “呵,呵呵!” 秦采蓝笑了,这一刻,她极为畅快,这个毁她一生,让她碾落成泥的罪归祸首,终于遭报应了。 不过,这并不够! “你……” 皇后被笑声惊动,她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子,来人逆着光线缓缓行来,她得眯了眯眼睛,才看了个清楚。 一看明白来者何人,她勃然大怒,“你这个无能妇人,居然还敢来?!” 魏王妃流了腹中胎儿,让大儿子绝了嗣,那时正是皇后乍闻噩耗的当口,她恨得抓心挠肺,一连数日命嬷嬷出宫严厉呵斥。 秦采蓝至今仍虚弱至此,那几天日日跪两三个时辰听训功不可没。 没了儿子孙子的皇后伤心愤怒,连落下刻薄名声也不顾,反之亦然,秦采蓝早对这老虔婆心生怨恨。 婆媳二人积怨不浅,偏没过多久,就爆发了这么一桩事。 “呵,呵呵呵!” 秦采蓝讽刺地笑着,“无能?那孩儿不生下来才好。” “生下来就是个罪人,受人歧视,背负父亲祖母作下的罪孽,注定一生郁郁不自由,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有什么好的?” “不如早早投生个好人家,摆脱这份苦痛。” 她说的话虽有夸张成分,但也不是没有依据的,皇后的心窝子被狠戳一记,“你个贱妇,克夫克子,胡说八道!” 皇后筋疲力尽,不过依旧挣扎爬起,要撕扯对方,“本宫撕烂你的嘴!” 秦采蓝来不是挨打的,她扫视了室内一圈,扯下摇摇欲坠的一根窗框木,两手抓稳,先发制人,狠狠敲在皇后的腿弯上,“哼,说错了,是你害儿害孙!” 她固然虚弱,但此行是强压满腔怨恨而来,让她爆发极大力气,一棍子正敲对了位置,轻微“咔嚓”一声脆响后,皇后剧痛,立时惨叫倒地。 “还本宫?!” “我让你天天命人来训斥我?!” 陈旧却结实的窗框木一下接一下,重重打在皇后身上,秦采蓝恨极,专捡对方的头部上身砸,皇后蜷缩身体双头护着头脸,依旧头破血流。 见了鲜血,秦采蓝更疯狂了,她双目赤红,怒声喝道:“你毁了我的一生,居然还敢让我给你当儿媳妇?!” “你说?你怎么敢?啊!” 若她另外嫁个厚道人家,虽然惆怅,但不是不能活,现在纪皇后一党倒了,魏王死了,孩子没了,她娘家英国公涉足太深肯定跑不掉了。 秦采蓝出身高门,千金贵女,要她日后当个罪人之妻,苟延残喘几十年,一辈子仰人鼻息,受人唾骂,那真不如立时死了还要畅快。 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拖上纪皇后,她不做点什么,她觉得对不起自己。 往昔的痛恨,未来的绝望,汇聚成一股惊人的力量,秦采蓝殴打皇后许久,才扔下窗框木。 她抬起手,从鬓间拔下一根银簪子,按下机括,“咯”一声轻响,偏粗的簪身落地,露出细长的刀刃。 这是一把设计精妙的小匕,异常锋利,乃秦采蓝母亲的陪嫁。她外祖家武将出身,将小匕放进女儿陪嫁中,算是防身之用。 这把特殊的匕首,秦母一辈子没用上,如今女儿倒是觉得极为凑手。 “你这般狠毒,一杀就是二十万军民,我要把你的心剜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秦采蓝冷冷笑着,她未必对二十万军民感触极深,她在意的是这次战役毁了她一生,将她硬生生拖离幸福轨道,落入如今绝境。 娘家,夫家,什么都没了。 皇后遭逢大变,几番挣扎爆发,早筋疲力尽,偏她早膳午膳都没吃,遭遇一轮暴打,连出气都废力。 但求生的本能,依旧让她勉力移动身体,“你这个贱妇,你敢……” “对,我敢!” 秦采蓝恨声打断对方的话,“这点子痛苦,不及我之万一。” 皇后目露惧色,可惜晚了,秦采蓝冷笑着扑上去,扬起手,狠狠就是一簪子! “啊啊啊!”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皇后死了,秦采蓝爆发过后随即昏阙,现场血腥,惊栗的冷宫嬷嬷不敢耽误,第一时间报到高煦跟前去了。 “倒是便宜她了。” 他蹙了蹙眉,冷哼一声,随即吩咐道:“将魏王妃押回王府,先看守起来容后再议。”皇后即便被废,也是秦采蓝婆母,不是她想杀就杀的。 高煦其实很忙碌,既要关注通敌一案进展,还得为当年蒙冤受屈的楚立嵩翻案,安抚返回原籍的楚家人,且大小朝务也不能丢下。 “张德海你亲自去,不许将详细情形报回清宁宫,简单叙述即可。” 坤宁宫一党大局已定,皇后被废打入冷宫,冷宫什么地方,长于皇宫的高煦十分清楚。 他本无暇分神那些次要的人事,闻讯虽诧异,但唯一担心的也就是惊吓到妻子而已,细细嘱咐过后,揉了揉眉心,伏案继续处理政务。 魏王妃是弟媳妇,他只是太子不是皇帝,立即做出处置不大合适,反正魏王府马上就进入清算阶段了,留着一起来吧。 张德海应了一声,利落退下。 其实,魏王妃月份大流产,又被皇后遣人连日呵斥折腾,本就极为虚弱,进宫这一趟全凭怨恨爆发支撑着。 这口气泄了,人就立即倒下,且她似乎毫无生存意志,据抬人的嬷嬷所言,抬出冷宫等候上面发话这段时间,她就发起了高热。 不过,这些情况并没有上禀高煦,毕竟说不说无差别,张德海也不在意魏王妃想不想活,打发人传了话,就匆匆赶回清宁宫去了。 他见了纪婉青,就简单说是两人争执撕扯中,皇后没了,魏王妃也晕阙了。 纪婉青震惊,不过却没联想太多,只以为皇后是被推搡着磕到哪个要害位置。 她沉默半响,“没了就没了,她是死有余辜。” 秦采蓝她没提,这事儿她管不了也不想管,说过一句就搁下,话锋一转,询问高煦日常起居,歇得可好?可是太过忙碌? “你需好生伺候着,他伏案太久,你可得劝他歇一歇。”这当口,纪婉青也不好去探望照顾,只能惦记着。 张德海忙应了一声,“虽诸事繁琐,但还不算最忙碌,殿下得了些许闲暇,就会起来走走。” 其实并不是,是不过他早得了主子嘱咐,要这般说的。 纪婉青心里有数,只是她还是点了点头,“嗯,那你就好生伺候着。” “奴才领命。” 张德海话罢左右瞅了瞅,纪婉青会意,立即吩咐身边伺候的人退远一些,他凑上来压低声音说:“殿下让奴才传话,说是诸事很快尘埃落定,娘娘无需太过牵挂。” 现在前朝后廷,已彻底落入高煦掌控之中,谋划进展顺利,不过能早日完事就更好的,她微微吁了口气,“那太好了。” 张德海此话不假,次日上午,昌平帝醒转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有些分量的朝臣立即往乾清宫赶。 情况不大好。 昌平帝意识清醒后,很快就发现自己半边身子没了知觉,另外半边也麻木沉重,钝钝的。 “金御医,陛下龙体可安?” 一群御医太医们轮流诊脉完毕,脸色极难看,等候诸臣心下沉沉。 内阁首辅王瑞珩两道花白的长眉紧紧蹙起,他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僭越,抢上前两步,抢在高煦跟前开口询问,并催促道:“诸位不必斟酌,将实情一一道来即可。” 金御医作为御医之首,殿内所有人包括躺在龙榻上的皇帝,都紧紧盯着他,他额头沁出豆大汗珠,抹了抹,才战战兢兢道:“陛下病情,不甚乐观。” “陛下暴怒致使肝阳上亢,须知肝阳上亢,极易引发脑卒中。” 肝阳上亢是高血压,脑卒中其实就是中风,前者一个控制不好,后者很容易同时而至,情况或轻或重,后遗症基本都有,与中风程度成正比。 “昨日陛下暴怒昏阙,老臣已经用金针尽力疏导,可惜……” 接下来的话,大家都听懂了,结合昌平帝情况,显然效果很不尽人意。 脑卒中如果幸运,后遗症也能轻微到几乎能忽略的,事涉皇帝,太医院诸人不敢对外胡言乱语,只将情况悄悄禀报了皇太子及几位重臣。 现在皇帝醒了,结果出来捂也捂不住了,御医们只能当众直言。 王瑞珩脸色很难看,立即追问:“这,可有治愈之法?若是医治需要耗时多久?能治愈到何种程度?” 老首辅一语正中关键,不管皇帝能否掌握军政大权,他一直瘫在床上不是事啊。 “可用针灸,按压穴位,辅亦汤药等法子。只是……” “你且快快道来。”吞吞吐吐急坏了人。 “陛下病情不轻,怕是难以恢复如初,若是静心诊治,莫操心劳神大喜大怒,假以时日,还能渐渐见好。” “只是……” 金御医把心一横,“若反之,恐病况愈重。” 中风后遗症若严重的,确实是很难治疗的,想要恢复到发病前般灵活,基本不可能。不过保持心境平和,努力配合治疗,或多或少还是会有所好转的。 反过来,暴躁易怒,操心劳神,心绪起伏大人也劳累,恐怕不但不好,反而短期内再度病发的可能性更大。 这是常识,在场诸人哪怕不是医者,也闻听过脑卒中这病的厉害程度。 昌平帝他有最好的医者伺候,但问题是,他能保持心境平和,不大喜大怒吗? 不可能的,皇帝这性情这位置,注定了他无法配合,甚至能让病况迅速往糟糕境地奔去。 上至皇太子,下至文武重臣,都沉默了,王瑞珩看向一群御医太医,后者纷纷垂首,不敢对视。 他有些绝望。 大殿内死寂一片,大伙儿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太子及朝臣暂无反应,昌平帝的反应就大了,“哐当”一声巨响,龙榻前楠木小几上的鎏金香炉被扫落,发出巨响。 “你,你胡说!” 皇帝半边身子没知觉,半边身子迟钝,但还能动,精细动作很困难,但大举动还是没问题的,他闻言又惊又怒,使劲一挥手,将炕几上的药碗香炉等物打翻扫落。 “胡说八道!将,将这群庸医拖出去,重,重重地打!” 昌平帝一边脸木木的,说话含混不清,他怒不可遏,整个身躯弹跳一下,榻上立时乱成一片。 “父皇请息怒。” 高煦急急上前,扶住皇帝,“金御医等人医术精湛,这二日,正是他们日夜诊治,为父皇减轻症状。” “正是,陛下请息怒。” “陛下请息怒。” …… 所以说伴君如伴虎,御医太医都是高危职业,稍有不妥,就得遭殃,特别伺候的还是不宽和的君王。 不过这当口,御医们绝不能出岔子的,高煦领着朝臣,纷纷上前规劝。 太医们赶紧往侧面一缩,努力降低存在感,他们冤啊,要知道他们只擅长治病,可不是神仙。 金御医随大流,眼睑微垂,遮住一切情绪。 皇帝这病情是他针灸结果,在大事落幕之前绝不会好。 “你这个逆子!” 昌平帝不聪明,但运气好,他这辈子真没遭遇过什么挫折,帝位不用抢,轻轻巧巧落在头上,完事还有保皇党护驾,四十余年一路坦途。 归京后的尴尬境况,是他生平头一个逆境,本来他还能勉强蛰伏,但遭遇“大病”后,他惊怒交加,一下子就按捺不住了。 太子一露脸,他登时暴跳如雷,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指头险些戳到高煦脸上,大着舌头怒喝道:“你出去,不许杵在朕面前!” 高煦还未说话,王瑞珩先蹙起眉头,“陛下此言差矣,皇太子殿下纯孝,陛下病倒一天有余,殿下衣不解带候在乾清宫,从不懈怠半分。” 于孝道,高煦这么多年一丝不苟,满朝文武看在眼里,现在虽掌控了军政两权,但老实说,是迫不得已之下的动作。 局面必须发展到这个地步,天家无父子,东宫不拿着权柄,恐怕立时会被皇帝铲除。 饶是如此,高煦还是孝顺依旧。 其实,自从南狩之后,不论保皇党还是中立派,天平已大大倾斜于东宫。再辅以上述原因,皇帝此言一出,大家哪怕没说话,心里也是不认同。 不说话,其实已经表达了态度,再加上王瑞珩的话,昌平帝之怒可想而知,“你们……” “呜啊呜哇!” 皇帝怒极,竟生了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刚骂了两个字,半边脸竟一阵抽搐,话也说不成句了。 抽搐一阵子后,昌平帝竟眼角一歪,嘴角一斜,口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嘴巴动着,却再说不出话,只能让口水流得更欢。 他刚才还勉强能自由活动的半边身子,此刻僵直着颤抖,只剩两颗眼珠子还在不停转着。 诸臣目瞪口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御医刚才不是嘱咐了,暴躁大怒,病况会愈重。 “御医,金御医!” 高煦反应最快,他直起身躯,立即扬声唤角落那群御医太医。 诸人立即退后让出位置,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治病的等待的,大家心力交瘁,皇帝的情况才勉强稳定下来。 “王阁老。” 昌平帝被灌了汤药昏睡过去,金御医直言,病况严重了,要是再折腾几回,恐怕…… 大家不敢在往里头凑,紧蹙着眉心退出大殿,沉默片刻,霍川第一个发言。 “陛下这病,似乎……” 他话只说一半,但言下之意大家都懂,昌平帝这情况,已经不适合坐在帝位上了。 当然了,臣子是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只是皇帝这病情,继续待在将有大害,再折腾几回恐怕命都保不住了,他们这批保皇党是先帝留下来的,就不得不多想一些。 霍川明面是保皇党中坚,又是武将粗豪,率先提起话题,再正常不过。 事情一如高煦所料,只不过此时他并未发言,这话题不适合他开口。 他静静旁观。 王瑞珩叹了口气,作为托孤重臣他是主角,他也知道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皇帝退居二线好好休养才是好的。 对昌平帝好,对皇太子好,对满朝文武好,对整个大周对天下百姓都好。 迫在眉睫。 但问题是,无人有资格做此决定。 皇太子没有,朝臣百姓更没有,除了皇帝本人乐意禅位,其余人其实想一想,都是大不敬重罪。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题无解。 话题一挑起,就被卡住了,一干重臣愁眉苦脸,难道真只等束手无策等待皇帝驾崩? 王瑞珩几次张嘴欲言,但最终都咽了回去。 昌平帝是先帝托付到他手上的,这么多年来苦心辅助,有感情有忠心,他很希望能和谐解决,可惜矛盾重重,明显不可能的。 老首辅长嗟短叹,脸上纵横的沟壑更深了几分。 事情陷入不可解的僵局。 高煦一直安静旁观,见状眸光微微一闪。 他早有了准备。 高煦视线一动,状似不经意往伍庆同身上扫过。 该他上场了。 “王阁老。” 伍庆同,昌平帝宠臣魁首,正是与孙进忠同批倒向东宫的另一人,东宫计划不可或缺的其中一部分,他观察着形势,正觉得差不多该自己上场时,就察觉高煦视线。 他当即上前一步,打破沉默,朝王瑞珩一揖,抬首讨好笑笑,“王大人,不若让下官试上一试。” 伍庆同的笑有些谄媚,话罢他又朝高煦方向深揖一礼,巴结之色更加明显,“下官愿为皇太子殿下分忧,愿意为诸位大人分忧。” 昌平帝大势已去,宠臣另谋出路很平常,毕竟皇太子英明,他一旦登上大位,这些往日擅长献女逢迎的高官,垮台在即。 即便官位不保,能顺利退场得个善终也是好的。 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伍庆同刚出头,后面好几个就凑上来了,纷纷毛遂自荐。 王瑞珩紧蹙的眉心稍松了松,打量伍庆同片刻,问道:“不知,伍大人有何良策?”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些宠臣能在众多拍马者中脱颖而出,不得不说,他们肯定有某些过人之处,一般时候看不上眼,但非常之时未必不能当个奇兵。 王瑞珩知道太子不好讨论这个话题,主动挑了大梁,虽语带狐疑,但到底肯正面相询。 这是把伍庆同放在能对话的高度了。 伍庆同当然懂,他目露喜色,又对高煦方向恭敬施了个礼,才道:“诸位大人,你们可能对陛下有些许误会。” “陛下其实不难说话,只要说到点子上,陛下还是会很容易纳取谏言的。” 诸臣听得一阵无语,伍庆同所谓的谏言,他们能猜测一二,但问题是,这个谏言能与禅位相提并论吗? 不是事大事小,而是一个是享乐,另一个则是剥夺权位,性质不同。 大家的神色,伍庆同不是没看见,他胸有成竹笑笑,“诸位大人,只要说话方式妥当,晓以利弊,用上水磨功夫,也不是没有成数的。” 就好比,你可以换个方式劝,说养好的身子,才有其他可能,不然气死了,那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届时,皇太子不是一样上位? 其他重臣肯定不能这般说话,但伍庆同能啊,他这角色正适合这般劝谏。 以王瑞珩为首的诸臣豁然开朗,是啊,虽另辟幽径,但结果相同。 其实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受观念的约束,导致他们根本没往这边想。 况且,一般臣子在昌平帝面前,不但说不上这种话,而且就算说了皇帝也听不进去,术业有专攻,这活儿还真非昌平帝这群宠臣不可。 王瑞珩颔首,“陛下龙体康健,对你们有益无害。” 他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放在伍庆同身上,“伍大人,既然法子是你提出的,你需多多尽心,殿下与我等,都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一事不烦二主,这活计人多反而不美,就交给率先提出的伍庆同。 “下官定不辱使命。” 伍庆同大喜,忙拱手领命,须臾他补充,“不过,此事并非一蹴而就,请殿下与大人们静候一些时日。” 这点不难理解,“伍大人不必焦急,需以陛下龙体与大局为要。” 伍庆同的自信不是装出来的,补充条件合情合理,进一步增加了可信度,他应下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 能和谐解决,再好不过。 …… 接下来,伍庆同就身负重任进了乾清宫。 期间,王瑞珩等人不是没求见过,可惜昌平帝立即暴躁起来怒吼“不见”。 为了不刺激皇帝,轮候的重臣只能一直候在外面等消息,以及细心关注里头动静。 伍庆同报告说虽然难,但进展还算顺利。 大家听着也如此,刚开始皇帝总会高声说话,有时含怒,虽声音含混听不清楚,但生气倒是能肯定的。 过得个三五日,昌平帝的怒意小了些,语调稍平缓了些许。 又过了两天,情况又更好。 伍庆同一共耗费了足足大半月,他确实能耐,不但让皇帝心情好转,病况稳定,最后,还捧出了一卷明黄圣旨。 他难掩喜色,显然,这就是禅位诏书。 王瑞珩神色有些激动,伍庆同忙劝阻道:“王大人,陛下已服药睡下了,我等稍稍退离再宣旨,更为妥当。” 他当然不敢再这里宣旨,因为这禅位诏书,根本就不是昌平帝同意的。 开玩笑,皇帝怎么可能会同意让位? 说到了解昌平帝,无人能出伍庆同其右,他这一二十年间,每天都在研究皇帝的性情,揣摩皇帝的喜好。 作为昌平帝肚子里的蛔虫,他当然不可能凑上去触霉头。 不过这也没关系,他早投靠了东宫,只要领了任务进去,十拿九稳。 这大半个月以来,伍庆同根本没提起过禅让之事。开头,他与皇帝一起讨伐东宫及保皇党,后面,他献策说让皇帝养好身子,才有资本夺回权柄。 有了金御医配合,昌平帝身体有见好迹象,龙心大悦之下,伍庆同再一通恰到好处的逢迎,皇帝希望大增,怒火自然就暂时消却了。 全程有金御医孙进忠二人配合,毫无破绽。 伍庆同先前投靠了东宫,任务早就领了,这段时间他每日揣摩届时的言行举止,不论是毛遂自荐,还是乾清宫“劝谏”,一律表演得无缝。 宠臣们与实干派从不交集,大伙儿也不知他的底细,再加上东宫的严密布置,于是,到了时候,这早备好的圣旨就能捧出来了。 伍庆同此言一出,王瑞珩等人连连称是,于是大伙儿便匆匆离了乾清宫,召集满朝文武,宣读了诏书。 一切进展顺利。 禅位大礼定在十月份,时间有点儿紧,王瑞珩等人忙得连轴转。 当然,他们还是会抽出闲暇来乾清宫的,只不过一直伺候在内的孙进忠稍一挑拨,昌平帝当即暴怒拒见。 皇帝怒意未消,拒绝召见,王瑞珩等无奈只得离开。他位高事也多,还得忙碌禅位,乏术,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来得也少了。 在昌平帝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努力配合治疗以待康复,好日后重新夺回权柄的情况下,禅位大典已经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了。 禅位诏书宣读当天,尘埃落定,皇帝病情也早稳定了,高煦当天就回了清宁宫。 他惦记妻儿得紧,一进门就直奔后殿。 纪婉青得了消息迎出外室,刚好碰了个正着,夫妻视线一黏上,就分不开了。 携手进了内屋,屏退所有宫人太监,高煦展臂将妻子搂住。 熟悉香甜的气息,暖热的体温,熨帖由外至内,他与她交颈相拥,深深喘了口气,叹慰一声。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婚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眷恋一个女人。 在她身边,就是他的心灵栖息地。 “殿下,”纪婉青埋首在他的脸侧,蹭了又蹭,低低道:“我很想你。” 没见到人时已经很想很想,等抱住了他,才发现原来是更想。 他也是。 虽不适宜折返,但一日多次询问清宁宫,他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高煦内敛,当面他很少能说出小儿女的痴缠话语,虽心潮澎湃,缓了半响,亦只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但他紧实的怀抱,能诉说几分。 他们低低说了几句,唇慢慢贴在一起了。 良久,二人气喘吁吁分开,高煦倚在福纹大引枕上,将纪婉青抱在怀里,拥抱良久,稍解了相思,才说起其他。 他抚了抚妻子秀发,“青儿,事儿成了,召书今日已布告天下,禅位大典就在十月。” 纪婉青算了算,“还有四个多月。” 她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即便这个计划不成,还有后备计划补上,但能保持表面和谐解决,是最好的。 不过,怎么也得禅位成功后,才能彻底放下心。 高煦微笑,“这几个月,折腾不出幺蛾子的。” 计划最难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后面这点子根本就不是事。 他精神奕奕,显然成竹在胸,纪婉青安心之余,也高兴起来,兴冲冲奖励了他一个颊吻。 自古以来,太子都是一个高危职业,现在终于要修成正果,说她绷紧的心弦没放松,那是骗人的。 高煦认为这奖励小气了点,自个儿追上来讨要了一个大的,好半响分开,他才问道:“安儿呢?” 夫妻亲密许久,亲爹终于想起儿子了。 纪婉青小巧下巴微抬,点了点悠车方向,“安儿也该起来了,睡了好几个时辰呢。” 快五个月大的宝宝,能认人粘人了,说起儿子,她笑意深深。 高煦下了榻,三步并做两步到了悠车边,刚好白胖的小宝宝扭了扭身子,睁开眼睛。 父子大眼瞪小眼,安哥儿瞅了亲爹半响,不认识,他撅了撅小嘴,“咿呀”叫唤一声,努力往软塌方向看去。 “这小子,半月没见,亲爹都不认识了。” 高煦气苦,俯身抱起胖儿子,他嘴里这般说,动作却万分轻柔,将儿子小心抱着。 安哥儿“啊啊”朝娘亲伸手,纪婉青笑道:“这是你爹呢,怎么就不认识了?” 他回头瞅瞅亲爹,微蹙小眉头,也不知道是否在回忆。 儿子跟自己生分了,不过高煦也不是没法子,他轻抛了抛儿子,立即让安哥儿高兴起来,“咯咯”笑着,手舞足蹈,也急着不找亲娘了。 父子天性,玩闹一阵子,一大一小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纪婉青微笑看着,戳了戳儿子胖腮,取笑道;“安儿有了爹爹就不要娘了?” 安哥儿看看娘,又看看爹,小胖脸有犹豫,半响他“咯咯”笑着,先回头笨拙蹭了蹭亲爹,再笑着要窜到娘亲怀里。 “这小子,这般小一点,就会糊弄人。” 高煦笑骂着,将活蹦乱跳的儿子递到妻子怀来,再双臂一展,将娘俩都紧紧抱住,垂首一人亲一记。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自大军凯旋以来,一连串变故让人眼花缭乱,但好在最终和谐收尾。 对于禅位一事,朝臣接受度很高,或许他们潜意思里,就期盼着这样。 四个多月时间,说起来颇长,但因为有了一个禅位大典,时间就显得尤为紧迫。 以礼部为首,整个朝廷高速运转起来,六部官员忙,内阁阁臣更忙,即将登上大宝的皇太子高煦,也分身乏术。 外面热火朝天,清宁宫后殿倒是清静得很。 纪婉青养着越发活泼的儿子,安哥儿会坐了,两月后还会爬了起来,这下子可不得了,软榻上都不够他折腾的。 大小引枕,篮子里的小玩具,每天都得往地上倒腾许多遍,蹭蹭爬得飞快,现在一刻都离不得人看着。 他很机灵,闹腾过头母亲板脸呵斥他,他还会亲亲抱抱哄人,哄得纪婉青心都软了。 当然,纪婉青还是有底线的,孩子要从小教导,安哥儿这位置,可不许给养歪了。 撒娇不奏效,安哥儿还会告状,母亲有一回打他小手心,他还会生闷气,再等父亲回屋告状。 他伸出一只小手摊开,另一只手往上头拍了拍,窝在父亲怀里,瞅了瞅母亲。 高煦恍然大悟,儿子这是挨打了。 他心疼坏了,好生哄了哄儿子,又挨着妻子坐下,给说情道:“我们安儿还小,偶尔淘气,我们不好打他。” 纪婉青睨了这小子一眼,“殿下不知道,这小子能耐着呢,今儿吃蛋羹,险些连人带碗翻下榻了。” 安哥儿九个月大了,能吃不少辅食,每天午觉睡醒,照例吃一小碗蛋羹。 何嬷嬷可宝贝他了,乐呵呵将小碗放在炕几上,要侧身搂过他喂,安哥儿刚闹腾得欢,手舞足蹈冲过来,一巴掌就扫在蛋羹上。 小碗打翻落地,这小子还唬了自己一跳,险些一同栽下去。 好在伺候他的人多,软塌随时围着几个人盯着,及时冲上去搂住。 纪婉青打理完清宁宫内务,刚进屋子见到这一幕,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抱住哇哇大哭的儿子哄好了,就好生说了他一顿,又打了几下小手心。 这不,安哥儿还记着呢,回来就给亲爹告状了。 高煦听罢,想了想,低头温声给儿子讲了道理,不管儿子能不能听懂,他都说得很认真。 安哥儿为长,就是帝位继承人,他对大儿子的教育是很上心很慎重。 轻声细语说了两句,安哥儿也不知听懂没,你问他懂了吗?他就点了点小脑袋。 高煦很满意,自家儿子就是聪明,他不忘跟妻子商量,“儿子是好孩子,说说就懂了,很不必打他。” 他一脸心疼,安哥儿仰着小脑袋,瞅着娘亲又点了点头。 纪婉青好笑,“嗯,我知道的,他乖乖的我可舍不得打。”看着父子二人,这一刻,心是软软的。 有滋有味的的日子,总过得飞快,当然,她也不是没有烦恼的。 纪婉青还要操心哥哥的终身大事。 纪明铮爵封靖国公,要说年轻有为,整个王朝基本无人能出其右,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仍未成亲。 他今年二十二岁,在十五六成婚是常事的古代,其实已经算是大龄剩男。 剩男没关系,这不是年轻有为,还封有爵位吗? 他还是太子妃胞兄,东宫嫡长子亲舅,要知道皇太子马上就要登上大宝了,妥妥的国舅爷,大几岁有什么关系呢? 找个十五六的世家子弟,奋斗上个六七年,能到这程度吗? 开什么玩笑,不可能的。 纪明铮俨然成了个金饽饽,即使靖国公府仍在按规制扩建,依然挡不住勋贵世家们的火般热情。 何太夫人倒是乐得合不融嘴,但纪婉青却不大信任她。 纪明铮是她的唯一倚仗,她肯定不会坑大孙子,但问题是,她眼光估计不大行。 父母已经没了,纪婉青不亲自把关不放心,何太夫人可以提议人选,但具体抉择权在她。 纪婉青虽是何太夫人的孙女,纪明铮的的妹妹,妥妥的晚辈,也不能说长姐如母,但她是太子妃。 天地君亲师,她要做主,没有不行的。 自从禅位诏书布告天下,大局已定,纪婉青就专心此事了。 如今跟她同批的闺秀都有了归宿,下面小了一茬的,她全部不熟悉。她很慎重,甚至向夫君借了几个暗卫,帮忙查探打听。 高煦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还主动给提供了京城上层勋贵官宦的资料。 多年下来,东宫掌握的官员资料很齐全,明里的暗里的,很多不为人知能体现品德的,妻子正好用上。 虽说歹竹出好笋,但家庭环境熏陶下,这几率总是不大的。 这果然大大方便了纪婉青,她一手京城上层闺秀的名单,一边比照资料,先把不合适的剔除掉了。 完事再把家族树大根深,父兄格外优秀得力的,又排除掉。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等高煦登基后,靖国公府可以说是人臣巅峰了,实在没必要强强联手,建立产生不和谐因素的条件。 高煦固然一诺千金,纪明铮亦忠心耿耿,但珍爱的物事你没必要考验它。 最后,还根据按照年龄画像等客观条件,又排除了一番。 京城上层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不是每家都有适龄嫡女的,这般狠狠洗涮一番,名单里剩下的,也就六七人而已。 接下来,暗卫出马了,仔细将这六七名闺秀给详细调查了一遍。 纪婉青又排除了几个,只剩三人。 她召见了三名千金的母亲,夫人们心领神会,进宫时把自家女儿也给带上了。 人见过了,说实话是优秀的,可惜纪婉青却仍有小许不满意。 她心疼兄长吃了大苦,且在她心目中,哥哥值得最好的,这么一下子,她就犹豫了。 这当口,纪荣传话进宫,说是霍侯提了两句,他有个侄女,丧母后养在他夫人膝下,人品相貌不错,若纪家有意,他愿做个大媒。 霍侯,就是霍川,他与张为胜在燕山也立了大功,回朝论功行赏,二人俱封了侯爵。 霍川很关心老友独子,要是他膝下有嫡女,早就提出来了。只可惜他只有庶女,侄女虽是嫡出养得也极不错,但到底身份差了点,配国公爷很勉强,他就打消了念头。 怎知凯旋半年,纪明铮婚事还没有定下,这年纪都不小了,他焦急之下,就过府问了两句。 得到答案是,太子妃不熟悉这些闺秀,谨慎之下,还没能选到合适的姑娘。 这倒也是,不知根知底,是应该慎重些。 说到知根知底,霍川之前按捺下的念头又冒出来了,他武将出身不罗嗦,跟纪明铮也熟悉得很,就直接提议了出来。 他很爽快,说就提议个人选,合适固然好,不合适也没问题。 何太夫人是不满意的,认为这姑娘不过是侯爷侄女,这爵位还不是祖传的,荣耀都在霍川一房,跟兄弟搭不上线,怎配她的国公孙子? 她听了纪明铮禀报后,直接给否决了。 纪荣倒不这么认为,两家知根知底,霍川人品他们是信任的,自家一贯重品德多于家世,姑娘好比啥都强。 纪明铮其实正有此意,主仆一合计,就传话进了清宁宫。 纪婉青倒是眼前一亮。 霍川为人信得过,若侄女人品相貌不过硬,他绝不会提议的。 再有就是霍纪两家交情本就极深,也不存在新的强强联合之说。这侄女虽然出身欠缺了些,也不是不能接受。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品健康等条件,比家世重要。 纪婉青立即打发暗卫们,细细查探霍姑娘一番。 结果果然不错,人优秀之余,也比之前几个闺秀们鲜活多了。 她很满意,高煦也说霍川为人是靠谱的。 人选基本定下来,再召见宫里见见,如无意外,两家亲事就可以说起来了。 不过这急不来,霍家现只有霍川父子在京,大部队才准备启程往京城赶呢,因有老人走不快,想见霍姑娘得等大半个月后。 这个时间点,也是恰到好处,因为禅位大典快到了,纪婉青不但注意力转移,这几天也不合适召人进宫相看。 三天时间一晃即过,禅位吉日已届。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宝庆二十四年十月初九,大吉。 高煦一夜几乎没怎么阖过眼,子时即起,沐浴更衣。 他让妻子好生安歇的,但纪婉青怎么睡得着,也一同起了,亲自伺候。 高煦要换上的是冕服,冕服厚重,玄衣纁裳等一层接一层,穿着十分繁琐。 纪婉青替他整理好衣摆,又抚了抚前襟,微微吁了口气,“好了。” 帮忙的累,穿着得想必更累,幸好今儿天冷,不然光热就够呛的。 最后,高煦微微垂首,让张德海小心戴上冕冠,系好红缨,这一身终于穿戴整齐了。 这时候,天边泛起鱼肚白,已经微微发亮了。 时辰差不多了,高煦抬手抚了抚妻子粉颊,低声嘱咐道:“青儿,天色还早,你赶紧回去歇着。” “嗯。” 今天确实没有纪婉青什么事,二人目光交缠片刻,送了高煦出门登舆,她才依依不舍回屋睡下。 清宁宫安静下来了,外头的喧闹才刚开始。 朝中文武早早列队候着,高煦率领群臣先拜祭了太庙及社稷坛,而后,又至天坛祭拜了天地。 一连串繁琐肃穆的祭拜结束以后,君臣折返太和殿。 高煦率领群臣跪于殿中,王瑞珩跪于前方面对诸人,再次朗声宣读禅位诏书。 诏书宣读完毕,高煦站起,缓步向前,从中间玉阶而上,步伐虽缓却力道十足,一步接一步,升上玉阶最顶端。 金柱之间,高台之上,他微微一顿转身,扫视下方一眼,落座于雕龙髹金宝座之上,抬手握住传国大宝。 帝皇之尊,统御万民。 刹时,礼炮轰鸣,喜乐奏响,百官早列队齐整,齐齐跪下朝贺。 鸣鞭,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皇帝登极礼成。 文武百官随诏书出了殿,诏书放于龙亭内,抬出颁布于天下。 新帝还宫。 本来高煦应回乾清宫的,乾清宫是本朝历代君王寝宫,既然登基了,就该在移居此地。 但现在情况比较特殊,被尊为太上皇帝的昌平帝还瘫在乾清宫内,新帝一贯纯孝,于是便点了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为暂居寝宫。 为什么说暂居了,因为太上皇病况并不好,御医们一再强调安心静养,建议最好能移居清幽宫室,更利于病情好转。 不少重臣,已经上过折子,建议太上皇移居哪个宫室更好。 高煦看过就罢,移居的势已经造好了,不过真正施行,还得等他登基之后。 这是后话。 其实于高煦而言,不论乾清宫,还是养心殿,都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起居的地方,乃他妻儿所在之处。 还宫之后,他立即回了清宁宫。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纪婉青抱着安哥儿,笑盈盈迎上来,“陛下回来了。” 她换了称呼,姿态依旧闲适,见了夫君也没说见礼,亲昵欢喜一如往昔。 高煦心下登时一松。 他就怕妻儿与自己生分了。 高煦进屋照例没让人传报,自己撩了门帘子就进,仿佛他除了换身衣服,就再无不同。 纪婉青姿态轻松随意,也似只换了个称谓而已,其他也无区别。 夫妻含笑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青儿,我希望以后皆如此。”他不称孤,也不称朕,而是用了一个“我”。 纪婉青眉眼间笑意一下荡开,也不顾屋角垂首侍立的宫人,垫起脚尖亲了他脸颊一记,嗔道:“当然以后都得这般,其余的,你甭想美事儿。” 高煦垂首,薄唇回触了触妻子粉颊,笑道:“我从未想过。” 他认为,如今已是最美的事,再无其他。 夫妻心意相通,甜丝丝的,偏安哥儿要破坏气氛,“啊,啊啊!” 他一手揪住爹,一手揪住娘,大声嚷嚷,拒绝被排除在外。 哼,他人虽小,但敏感得很。 安哥儿蹬着小胖腿,把小肥腮凑上去,也讨要亲亲。 “这小子!” 高煦无奈,也给他亲了一下,安哥儿高兴极了,“咯咯”笑着,又把小脸蛋凑到娘亲跟前。 纪婉青也亲了亲。 缱绻气氛被安哥儿破坏掉了,不过他爹娘也不生气,反而含笑看着他折腾。 高煦一手接过活蹦乱跳的胖儿子,这小子差几天就十个月大了,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有劲得很,一蹦跶起来,妻子都有点搂不住他。 “不许折腾娘,可知晓了?”亲爹循循教诲。 安哥儿不知听没听懂,反正他搂着爹爹脖子,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小脑袋。 夫妻俩连同一个胖儿子,携手进了稍间饭厅。 高煦折腾一整天水米没进,又惦记妻儿立即赶回,纪婉青询问过后虽甜蜜,却很心疼,忙命传膳。 膳食早就备好了,就等他回来,以清淡为主,就怕一天少食,油腻会胃肠不适。 一家三口乐也融融,用罢晚膳后,就回了内屋逗儿子。 嬉笑良久,消了食,安哥儿人小精力差些,闹腾过后就打瞌睡了。 高煦将使劲儿揉眼睛儿子抱在怀里,“安儿要歇息了,爹娘明日再与你玩耍。” 小孩子觉来得快,哄睡了儿子,将他送回次间小悠车,高煦牵着妻子的手回到内室。 “青儿,你先洗漱,我要出去一趟。”接下来他会很忙碌,趁着今日闲暇,他要去一趟乾清宫。 “我很快就回来。” “嗯。” 纪婉青应了一声,一边抬手,细细抚平他衣襟上儿子弄出的皱褶,一边笑着抬首,“那我先沐浴。” “好。” 沐浴是个好词,高煦眸色深了深,看来他必须速去速回。 銮驾到乾清宫时,高煦并没有让人高声传唱,不过,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孙进忠伍庆同赶紧出迎,“微臣(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罢。” 对于眼前二人,高煦态度还算宽容,对方投靠时间虽晚,但到底有功劳,既然许诺过二人富贵平安,他就不会出尔反尔。 “父皇如何了?” “回禀陛下,太上皇正在洗漱。”孙进忠抢先一步说话,估算一下时间,“差不多该妥当了。” 高煦颔首,举步进了大殿门,毫不迟疑往内殿而去。 今天注定是个特殊日子,与高煦而言是,在昌平帝看来也是,简直颠覆了他的人生。 金御医每天施针,昌平帝的“病情”当然没好,他依旧半边身子无知觉,另外半边勉强能动。 他本该暴躁的,不得不说伍庆同是真有本事,竟哄得他雄心壮志又起,打算蛰伏养好病,再卷土重来。 这几日金御医手下微松,昌平帝病况稍见起色,他信心大增,情绪也更好了几分,伺候的內侍也轻松不少。 洗漱过后,换了衣裳躺在龙榻上,他刚开口问:“伍庆同呢?让他过来。” 他一刻离不得这人了。 小太监应是转身,昌平帝安静下来等着,谁料这时,内殿的门帘子却一挑。 昌平帝以为是伍庆同,“伍爱卿啊,朕正要唤你……” 话到一半卡了壳,因为他看清进来的人正是自己的嫡长子。 高煦步伐不紧不慢,如闲庭信步,高大年轻的身躯生命力勃发,让昌平帝心底不悦再添阴郁。 他是皇帝,既然心绪不高,那就无需顾忌。 昌平帝当即发难,脸一黑,怒喝道:“逆子,谁允许你擅闯乾清宫?!” 刚喝出一句,他突然发现不对。 高煦穿着的是一袭簇新宝蓝色常服,盘领,窄袖,前胸两肩精绣团龙纹样,盘成一个圆形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威武非常。 他腰束玉带,玉带上还悬着一个通透莹白的玉佩,五爪行龙腾云驾雾,玉佩之下,垂了一条明黄色丝绦。 然而,不论是五爪金龙常服,还是龙佩黄绦,都是帝皇才能用的物事。 昌平帝不聪明,但他并非蠢笨如猪,尤其事涉关键,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你!你!你竟敢!” “来人,给朕来人!羽林军!”昌平帝高声呼唤殿外的亲卫。 震惊之下,激发潜能,他说话居然不再含混,声音也格外高亢,想必守在乾清宫殿门外的羽林军,怎么也得隐隐听到些。 可惜的事,殿外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昌平帝是又惊又怒,“你这个逆子!你……” “父皇。” 小太监们抬来一把太师椅,高煦拂了拂衣摆落座,他心无波澜,只淡声打断,道:“纪皇后临江侯通敌卖国,父皇下旨废了皇后,临江侯抄家夺爵,纪家九族关押,按律发落。” 他说的明显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昌平帝权衡之下,暂时安静下来听着。 “英国公当年也有涉足,加上其他罪状,英国公府抄家夺爵,秦氏三族关押后,按律发落。” “魏王陈王虽未主导通敌,然则一直知情并协助,罪不容恕,二者宗室除名贬为庶人,连同一干妻妾,幽禁于宗人府。” 高煦静静说着,通敌一案早彻查完毕,所有涉案人员俱按律处置妥当,纪后一党也随之土崩瓦解。 话罢,他站起来垂眸看向昌平帝,“父皇先前颁下禅位诏书,今逢大吉,正禅位大典举行之日。” 换而言之,今天他已登基称帝了。 昌平帝顿了半响才消化掉这个消息,登时怒意如山洪暴发,“你,你这个篡位逆子,竟敢擅拟矫诏!” 他又急又怒,身躯僵硬,手又颤抖起来了,一边脸抽搐着,声音开始含混听不清楚。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破口大骂,“王瑞珩呢?让王瑞珩滚过来,这是矫诏!矫诏!” 昌平帝猛烈挣扎半响,险些摔下龙榻,高煦伸手扶住,眼前人竭嘶底里得狰狞,他眸底到底有些许复杂之色。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是敬仰崇拜自己的父皇的,认为父皇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濡慕之情一点不少。 很可惜,渐渐长大些,他发现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再然后,母后薨了,他成了年幼孤立无援的太子,继后虎视眈眈,想方设法让亲子取而代之,父皇只冷眼旁观。 他敢肯定,若他大意一瞬,他父皇绝对不会施以援手,宫中早夭没能序齿的皇子,多得去了,嫡长子也没多了不起。 这般挣扎辗转长大,一颗心早就凉透了。 高煦眼底复杂情绪一闪而逝,顷刻不见,万幸他现在有妻儿,新的家人已温暖了他的心,让干涸已久的心田得到彻底滋润。 他只需要守护好心尖子上的柔软即可。 高煦扯过锦被,盖在拼命挣扎的昌平帝身上,站直身躯,“父皇,御医多次禀报,您这病情需要一个清幽的养病环境。” “儿臣已于诸臣提议中,圈定了京郊西山行宫,如今行宫已在仔细修葺,很快父皇就能移驾养病。” 到了行宫,昌平帝的“病”就能好了,他就在占地辽阔的西山行宫颐养天年吧。 淡淡说罢,高煦毫不留恋,转身离开,将昌平帝愈发激烈的含糊嘶吼抛在身后。 乾清宫内外,不管亲卫还是内侍,恭送新帝后,只如石雕一般分毫不动,对嘶吼声恍若未闻。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帝登基后,紧接着就是立后大典。 高煦的皇后,毫无疑问就是太子妃纪氏,他圈了最近的日子,十月二十,册立他的妻子为中宫皇后。 立后大典是与禅位大殿一同准备的,虽时间较紧,但也一应俱全。 深青色的皇后大礼服,领子袖口,衣襟等处施以红色缘边,其上金织云龙纹样,衣身绣有精致翟纹,共一百四十八对,翟纹中间有圆形轮花,两者交错排列。 中单翟衣,蔽膝大带,一层接一层披上,再饰以玉佩、大小绶等物。 纪婉青子时即起,足足折腾天明时分,才堪堪整理妥当。 接下来,就该戴上凤冠。 大礼服沉甸甸的,纪婉青弯身都不方便,只得站着,旁边放个小方凳,何嬷嬷爬上去,小心翼翼接过凤冠,给主子戴上。 九龙四凤冠饰翠龙九,金凤四。正中一龙衔大珠,其余衔滴珠;珠翠云四十偏,大小珠花各十二树;还有垂珠结、钿花、红蓝宝石等等。 整个凤冠宝光璀璨,制作繁复令人叹为观止。 纪婉青却觉脑袋一沉,脖子仿佛矮了几寸,她睁眼吁了一口气,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沉重。 重则重矣,却极美。 纪婉青就着宫人抬来的大铜镜看去,镜中美人翟衣凤冠,威仪非常。她姿色极为妍丽,哪怕为了配合大典,画了以端庄威严为主的妆容,美眸波光流转间,依旧难掩顾盼神飞。 她并未关注这些,只细细打量一番,见全无纰漏,这才松了口气,挥退铜镜。 “呀,啊啊!” 安哥儿醒来了,闹腾着要找娘亲,今日是大日子,乳母不敢打搅,更不敢让小主子啼哭,只得赶紧让人禀报主子。 纪婉青吩咐乳母把儿子抱来,婴孩都依恋母亲,这小子晨起不见她,要啼哭很久。 安哥儿拍着小手进的内室,软缎门帘一被撩起,探头探脑的他明显一愣。 纪婉青打扮隆重,与平日迥异,不过安哥儿还是马上认出了母亲,他歪着小脑袋好奇瞅了瞅,就立即“咿咿呀呀”伸手要抱了。 “安儿要乖,娘今儿可抱不得你。” 这身是好不容易穿上的,可折腾不得,纪婉青握住儿子捏了捏,又点了小手上的肉窝窝。 “娘要出门,你乖乖听话莫要啼哭,可知晓了?” 纪婉青微笑与儿子商量,安哥儿懵懵懂懂,也不知明不明白,只点了点小脑袋。 “娘的安儿真乖。” 娘亲了亲他,他“咯咯”笑着,两个小肥爪子使劲儿拍啊拍,乳母趁机将他放在软榻上,接过稠稠的肉末粥给喂了一勺,转移注意力。 纪婉青赶紧趁机出门,时候不早了,可不能再耽搁。 一整套皇后仪仗陈列在清宁宫后殿,她登上描绘了金龙彩凤的礼车,传唱太监高声道:“皇后娘娘起驾!” 长长的仪仗队伍簇拥着凤驾,不急不缓驰往太和殿。 太和殿内外黑压压站满了人,勋贵文武、宗室朝臣,按品级由大到小肃立,从太和殿内部起,一路排到外面的大广场处。 地方极大人极多,却鸦雀无声,施礼太监远远见了皇后礼车驰来,扬声道:“奏乐!” 吉乐奏响。 凤驾在太和殿前停下,纪婉青被搀扶下了车,登上台阶后,接下来的路程需要她一个人继续,梨花等人松手退下。 纪婉青站在大殿门前,抬头望去,高煦正坐在七层玉阶上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面带微笑看着他。 他很克制,但同衾共枕许久的她,依然一眼看出他压抑的喜意。 纪婉青微笑,举步进了大殿。 内阁首辅王瑞珩为册封正使,礼部尚书赵安为册封副使,一人捧了册封圣旨宣读,一人捧了金册、金宝。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恒资乎内职,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尔皇考亲赐之妃纪氏,秀毓名门,端庄淑睿,敬慎居心。于宫中四教弘宣,允合母仪于天下。今朕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臣妾恭领圣旨,谢吾皇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纪婉青双手举过头顶,接了圣旨,又接了金册金宝,站了起身。 王瑞珩赵安立即退到一侧,领着太和殿内外的勋贵朝臣双膝下跪。 “噗通噗通”的跪地声如海潮,从大殿之内延伸至大殿之外。 纪婉青抬头,高煦已于宝座上站起,下了玉阶大步向她走来。 她迎上两步,与他十指交握,目光始终不离。 二人相视一笑。 高煦转身,携妻子返回高台,缓缓踏过七层玉阶,二人并肩立在高台之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整齐的山呼如海浪,一波紧接一波,响彻整个太和殿内外。 他与她肩并肩,携手俯瞰整个天下。 礼成还宫,帝后携手登车,往内廷而去。 纪婉青既已封后,当然居于大周历任皇后寝殿坤宁宫。 高煦早早下令,让内务府抓紧时间,将坤宁宫大肆翻修一遍,能换的都给换过了,在立后大典前归置整饰妥当。 纪婉青打量一番,见廊柱隔扇槛窗等一概簇新,廊前青瓷大雨缸子是新制的,花树草木都是新栽上去了,已一点看不见旧主痕迹。 逛了一圈,她很满意,笑盈盈道:“很不错。” 高煦眉梢眼角带笑意,牵着妻子的纤手,折返正殿,“你昨夜没怎么睡,赶紧歇歇去,晚膳再起。” 夫妻回了内殿,软塌上睡着他们的胖儿子。 安哥儿还小,随着父母住在一起,他的屋子就在西暖阁,等到六岁了,才迁往皇子所。 高煦抱起儿子,放在床榻上,等妻子也宽衣躺下,他扯过锦被给二人盖好。 其实他昨夜也没怎么睡,不过他刚登基不久,分身乏术,正打算抓紧时间处理些要紧政务,就不能陪妻儿歇息了。 “也就这段时间忙碌些,等过阵子就好多了。” 纪婉青明白事理,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目露心疼,高煦忙低声安慰,“若我乏了,必会歇息。”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神采奕奕尤胜往昔。 纪婉青还是怎么说,只得乖乖阖目,好让夫君安心。 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额际,随后才是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纪婉青确实累,虽心有牵挂,但还是一沾枕就睡着了,直到晚膳前何嬷嬷轻声唤着,她才睁眼清醒。 “嬷嬷,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申时末。” 这几日天气不错,但到底冬季早晚寒冷,何嬷嬷搀扶主子起身,利索给伺候穿衣。 纪婉青一边穿衣洗漱,一边吩咐道:“莫要叫醒安儿了,让他多睡一会。” 这小子今儿少了亲娘陪伴,不高兴连午觉也没睡,现在正困着呢,小孩子就该让他有足够的睡眠。 何嬷嬷应了一声,等打点妥当,她就跟随着主子绕过屏风,到镜台前坐下。 “嬷嬷,这是怎么了?” 纪婉青挽发期间,何嬷嬷一直帮忙打点着,她发现乳母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便挥退其余宫人,笑道:“你有什么话,难道还与我说不得?” 何嬷嬷心中存着事,正犹豫着该说不该说,她其实掩饰得很不错,只不过她了解自己奶大的主子,主子同样了解她,一眼便知。 既然纪婉青问起,她索性直言。 “娘娘,如今陛下登基,娘娘封后,固然是大喜事,只是……” 纪婉青侧过身看着乳母,也不打断,只认真听着。 “您与陛下固然情谊甚笃,只是,只是如今陛下已是九五之尊,这后宫……” 纪婉青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这说的是妃妾问题。 她笑意不禁微微收敛。 高煦并非一个重女色的男子,夫妻心意相通时,他主动承诺过,如她父亲一般,亦未尝不可。 她父亲这辈子就她母亲一人。 大婚近两年,高煦为人她清楚,一诺千金,特别对于妻儿家人,更是言出必行。 她既然决定相信他,就不会疑心生暗鬼,忧心忡忡莫须有的事。 只不过,如今形势发生了大变化。 她隐隐忧虑,高煦是帝皇,外在条件允许他只有一妻吗? 若形势如潮,他能坚定不移吗? 毕竟在古代男人眼中,这是权利,就算不喜欢不用,也可以搁两个在后院放着,充个面子也是好的。 禅位诏书出来后,纪婉青不止一次浮起过这念头,只是她总会第一时间调整自己,拒绝受未必会发生的事所影响。 只不过,隐忧确实烙在心底了。 现在乳母提起,她沉默不语,笑容也淡了。 何嬷嬷见状心疼,只是也不得不继续说,咬咬牙,“娘娘,只怕这三宫六院,总会添人的。” 她主子虽理智,但投入后满腔热情再不遏制,她总怕纪婉青会受伤,犹豫着要给打个预防针,好减轻伤害。 “娘娘,若有朝一日……”何嬷嬷顿了顿,郑重道:“你得多想着小主子。” 纪婉青有片刻恍惚。 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很多,大婚时心有防备,后来夫妻心意相通,他坚定许诺,怀孕生子,甜蜜圆融。 思绪翻涌如潮,她最终抬眸,回了一句,“嬷嬷,我相信陛下!” 短短一句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这个瞬间,忽听见身后有呼吸声陡然加重,纪婉青一惊回头,却见一高大的明黄身影正立于屏风侧,挺拔俊美,威仪赫赫。 正是高煦。 他侧脸看着这边,深邃的黑眸流光溢彩,正一瞬不瞬盯着她。 很难形容他此刻目光,有狂喜,有缱绻,有情意深深,汹涌滂湃如浪潮,似乎顷刻间要将她淹没。 “下去。” 高煦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说话间三步并作两步,已行至妻子跟前。 他展臂,大力抱紧她。 “砰砰”心跳一下接一下,有力而稳健,他的怀抱宽阔强壮,让纪婉青异常安稳。 “陛下……” 她刚仰起脸,就迎上铺天盖地的热吻,他的薄唇炙热,眉梢,眸子,鼻尖,粉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她粉嫩的樱唇上。 吮吸舔舐,这个吻异常深入而凶猛,纪婉青开始还能回应,后来溃不成军,被按在镜台上仰首承受。 久久,二人才气喘吁吁稍分开,高煦情动,将怀中人按在怀里片刻,才缓过些许。 “青儿说的好!” 高煦的声音仍有暗哑,大掌轻抚妻子小脸,他垂首注视她一双水润眸子。 “我曾经与你说过,我从不认为三妻四妾是何美事,此乃肺腑之言,半点不假。” “我亦曾答应过你,此生如你父亲一般,亦未曾不可。” “青儿,我绝不妄言。” 高煦是皇太子,若他没有遇上纪婉青,只娶了个寻常的贤良女子,最多与嫡妃相敬如宾,他登基后说不得会纳上几个妃妾,充盈后宫。 正如纪婉青所知,于古代位高权重的男子而言,这是门面的一种,你情我愿,皆大欢喜,没什么好不好。 他没有动情,就会按照一个帝皇的寻常轨迹走下去。 但世事没有如果。 他遇上了纪婉青,动心动情,他温润平静的外表,掩藏着一腔炽热情感,不动则矣,动则惊涛骇浪。 情爱深入骨髓。 二人今生有缘有份,他心有所属,就算妻子贤惠,他也拒绝挪窝,她不介意,他介意。 既然动了真情,就会在意自己在爱人心中的分量,他不愿意沾其余人,更在意贤惠举动背后的意义。 纪婉青从没所谓“贤惠”举动,虽很少提及心里话,但偶有交谈,她笑盈盈的,话语却很坚决。 高煦敏锐,早知道妻子心意,她轻嗔薄怒之下,有着异常倔强的坚持。 他其实是很高兴的,哪怕从未提及。 然而,就是因为妻子敏感坚决,禅位诏书出来后,他总想找个机会说清楚,以免妻子心下惴惴,不安忧虑。 可惜夫妻近来没有涉及过这话题,好端端的高煦说起也不合适,这般忙碌着,几个月过去了。 一直到了今天。 高煦回屋都是不通传的,一接近屏风,他就听见何嬷嬷的话。 他没有掩饰行踪,但神差鬼使的,他顿住脚步。 主仆二人说得专心,并没注意到他。 纪婉青沉默时,高熙不自觉屏住呼吸,随后她轻声却坚定吐出那句,“嬷嬷,我相信陛下!” 这一瞬间,高煦是狂喜的,就算帝位十拿九稳那一刻,他的心也远没如此波澜。 他呼吸甚至乱了乱,暴露了行踪。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内敛,一时竟不在该怎么表露自己的心意,才能彻底安抚妻子心中不安。 “青儿,你相信我吗?” 高煦话语万分郑重,黑眸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她眸子,“我此生绝不负你,若有来生,亦如此!” “我信!我信!” 纪婉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眨了眨眼睛落下泪,这是喜极而泣。 “陛下,我亦绝不负你!” 她哽咽着说着,已投入他的怀中,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 “好!” 高煦罕见地眼眶发热,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将怀中人紧紧抱住。 二人相拥良久,方勉强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搂在一起轻声说着话。 “陛下,那,如果有奏折提议选秀呢?”纪婉青隐忧尽去,但说起这个还是蹙了蹙眉。 “不必在意。” 鲜活灵动,神采奕奕的妻子,让高煦薄唇弧度加深,他垂首亲了亲,才到:“朕是否纳妃,不容他人指手画脚。” 他不是昌平帝。 高煦温润只是表象,作为一个强势君王,包括保皇党在内的所有臣子,都不能影响他任何决定。 高煦从不将这个问题放在心上,“青儿莫要惦记,我会处理妥当。” 纪婉青一听就懂,夫君不经意透露出睥睨天下的气势,更让人着迷,她满意之余,又凑上去亲了亲。 “好。” 她笑意盈盈,喜悦似要从眸中倾泻而出,他微笑,薄唇轻轻向前,印在那一双波光流转的星眸之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禅位封后余韵未消,很快就到了腊月。 年前有两件大事,一是太上皇移驾西山行宫,并长居养病。二则是今上膝下唯一子嗣,大皇子的周岁生辰。 御医已经禀报过多次了,若移居清静处养病,将大大有利于太上皇的病情。 太上皇病情又反复了两次,新帝连连下旨催促工部,加快西山行宫修缮。工部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上旬将行宫修整妥当。 十一月中旬,太上皇移驾并长居。 进了腊月,安哥儿就足一岁了,哪怕这小子淘气,偶尔还捉弄亲爹,高煦依旧疼他入骨。 宫中举行大宴,遍邀文武朝臣,勋贵宗室,大肆庆贺。 一岁的安哥儿已经会走了,哪怕天儿冷他穿得厚,走得不大稳当。他聪明伶俐,能听懂很多话,会哄人会撒娇,还会耍小脾气。 大宴他很兴奋,午觉也没睡,闹腾一天累得很,宴散后,他就窝在父亲怀里睡了。 一家三口正返回坤宁宫,虽说太上皇长驻西山后,高煦已移居乾清宫,但这只是表面的,他日常起居依旧在妻儿身边。 高煦抚了抚儿子的背,又给他扶了扶歪了些许的虎头帽子,眸光极温和,带着疼惜。 拢了拢安哥儿身上的大毛披风,他才抬首道:“青儿,安儿已经一岁大,我们平日要斟酌些,不能太惯着他。” 这话,高煦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疼爱儿子,他一点不比妻子少。 但安哥儿是嫡长子,帝位继承人,教育必须妥善而慎重,不能怠慢半分,过分宠溺不但害了他,还害了祖宗传下的江山。 高煦认为,过了一岁,他该严厉时就不能宽和了,严父慈父的角色他都需要扮演,不能落下哪一个。 另外,册封皇太子的大典已经准备妥当,如今天冷,待春暖花开就举行。 高煦打算要两个男孩儿的,毕竟皇子只有一个不妥当。他不急,等妻子好好调养两年再说,生产太频繁,于母体不利。 不过既然有两个儿子,自幼教育,家庭熏陶,致使兄友弟恭是一回事。另一边,该做的准备,也得早早做起来了。 在二儿子出生前,将名分定下来会更好。 所以高煦打算,安哥儿满周岁后,就册封皇太子。 夫君的打算,纪婉青很清楚,夫妻俩也商量过好几遍,她知道他的心情,只柔声应道:“好,我知道的,定不会太惯着他。” “你也不能太拘着他,他还小,正是该好生玩耍的年纪。” 紧了怕紧,松了怕松,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心思,高煦想了想,又给补充了一句。 纪婉青好笑,不过她还是柔声应了。 她的纤手搭在他的大掌上,他反手一握,将妻子也展臂抱进怀里。 纪婉青蹭了蹭,微笑闭上美眸。 纷纷扬扬的白雪又下来了,长夜虽冷,但他身边总是暖意融融的。 大雪纷飞中,腊月过了,正月来临。 皇帝改元建安,同月十九,册立中宫皇后纪氏所出皇长子高璟为皇太子,并再次大赦天下。 江山后继有人,满朝欢欣鼓舞。 由衷欢喜的人很多,但藏些小心思的人也不少。 过了两天,封太子余韵未消,有朝臣就当朝启奏,说皇帝应下旨广选秀女,册为妃嫔,以充盈后宫。 这人慷概陈词,唾沫横飞,中心思想就一个,皇帝您老人家后宫就一个婆娘,太少了该添人。 高煦早有心理准备,只淡淡表示,此乃朕之家事,与诸卿无关,你们身为人臣,就该好生专注朝务,辅助帝皇,以安天下。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皇帝这是不乐意被人操心后宫。 高煦表面温和,实际强势,手段雷霆不容质询,登基数月,即使从前非他心腹者,也了解他的处事风格。 绝大部分有小心思者,闻言虽暗暗惊诧,但也立即识时务打消了念头。 不识趣的还有吗? 当然有的,满腹私心,还给自己套上大义名头,甚至某一人情急,言语间还隐隐涉及了坤宁宫。 高煦勃然大怒,当场罢了此人官职,并令永不起复。 雷霆手段,让余者噤若寒蝉。 自此以后,这个话题再无人提起。 二月,冬雪早消融无踪,春风拂面,墙角枝头焕发新绿。 午后,宫门开启,一辆篮蓬大马车低调驶出。 “安儿,我们今儿去舅舅家,你高兴不高兴?” 大马车表面寻常,实则内有乾坤,舒适宽敞,软塌炕几一应俱全,高煦领着妻儿微服出宫。 今天是纪婉青父亲的生忌,她回娘家,同时也打算祭奠父母一番。 很早之前,她就想告诉父母亲自己过得极好,得遇良人,诞育了可爱孩儿,让他们不要担心。 只是时机一直不大合适。 高煦知悉妻子心思,也一直放在心上,安哥儿还小,冬天不适宜出门,等寒冬过了,春暖花开,他就主动提出此事。 恰逢了纪宗庆生忌。 纪婉青情绪难免有些低落,不过她不希望夫君担心,转移注意力打起精神,搂着儿子笑道:“安儿还记得舅舅吗?你小的时候,舅舅抱过你呢。” 安哥儿肯定不记得的。 一岁多的孩子,正是最讨人欢喜的时候,他听得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没想起来,又仰头看看父亲。 高煦盘腿坐在软塌上,安哥儿也盘着小腿坐在他怀里,儿子瞪得圆溜溜的黝黑眸子,小嘴儿微微张着,一脸懵懂,他微笑不禁加深。 父子脸一个仰脸一个低头,大眼瞪小眼一眨不眨,纪婉青不禁笑了出声。 摸了摸儿子小脑瓜子,“安儿不记得了,等会娘就告诉你。” “嗯!” 小孩子无忧无虑,安哥儿立即将疑惑抛在脑后,乐颠颠点了点头。 他小手探到炕几的小瓷盘上,抓了个精致的胖兔子小点心,先递到头顶亲爹的唇边。 高煦张嘴,把兔子的大耳朵咬掉。 他又递给娘,纪婉青笑着将兔子另一边耳朵咬掉。 安哥儿很高兴,收回手,“啊呜”一口,将两个指节大的胖兔子塞进嘴里,嚼巴嚼巴。 高煦笑道:“我们安儿,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安哥儿知道是夸他,腮帮子鼓囊囊不好说话,他忙不迭用力点了点小脑袋。 夫妻齐齐笑了出声。 欢声笑语一路不断,车行辘辘,很快就到了靖国公府。 消息早就传下去了,连日来,靖国公府天天打扫门前街巷,归置府里府外,到了正日子,早早候着在大门处迎接。 陛下说要微服,不许惊动旁人,纪明铮也不敢动作太大,只派人在宫门、街口守着,一见车驾立即飞奔回来禀报。 他再开了正门迎驾。 正门大开,高煦领着妻儿下车进府,公府所有人立即跪迎。 高煦扫了一眼,掠过颤颤巍巍的何太夫人,落在纪明铮身上,对于妻兄,他极为温和,颔首道:“不必多礼,起罢。” 国礼见罢,纪婉青才说话。 “祖母。”她对何太夫人颔首,态度不冷不热,隐隐带一丝疏离。 何太夫人心里犯着虚,忙颠颠儿点头,殷勤不失关切应是。不过纪婉青并没有再搭理对方,打声招呼就是面子情罢了。 她看向纪明铮,立即露出欢喜笑意,“哥哥!” “嗯,”纪明铮同样激动,昨日他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觉有一肚子话要说,见了面反而说不上来,半响才挤出一句,“娘娘近来可好?” “好,都好,我很好,安儿也很好?” 纪婉青低头看儿子,安哥儿正一脸好奇,她笑道:“安儿,这就是舅舅。” 英俊的青年男子正含笑看他,安哥儿歪着小脑袋与他对视片刻,“哦”了一声,偎依进娘亲怀里瞅着。 纪明铮偷偷窥了高煦一眼,见皇帝微微带笑,并没有反对“舅舅”这个称呼,他心中松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时刻谨慎才是长久之道。 “陛下,娘娘,春寒陡峭的,太子殿下年幼,还是进屋里说话好些。” 高煦正有此意,一行人转移到前厅。 他只简单说几句,体贴让妻子多与兄长叙话,前厅气氛挺轻松的。 说着说着,安哥儿挣扎着要下地,纪婉青就放了他下去。 这小子小胳膊小腿灵活,如今厚衣裳也不用穿了,蹬蹬蹬跑得飞快,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忙坏了一众伺候的人。 他本来胆子不小,熟悉了前厅后更放得开,玩耍了一阵子,他就瞅上了纪明铮,这娘说是舅舅的人。 安哥儿瞄了半响,蹬蹬蹬冲上,站在纪明铮跟前,仰脸瞅着对方。 纪明铮按捺下激动,站起含笑道:“太子殿下。” 安哥儿偏头看了片刻,调皮揪了舅舅衣摆一记,扬起笑脸露出几颗小小米粒牙,完事他就转身冲回亲爹身边,抱着高煦大腿往上爬。 “纪卿不必如此拘谨。” 高煦姿态闲适,俯身抱起乱窜的儿子,直接将他放在怀里,安哥儿熟门熟路盘腿一坐,靠在父亲怀里,又去瞅他舅舅。 纪明铮恭敬应了,抬首时,余光下意识往妹妹瞥去。 纪婉青正微笑看向父子二人,粉颊泛绯,气色极好,眉目舒展,不带分毫忧虑。 这一刻,他一颗心才彻底落地。 皇帝拒绝纳妃,他知道,但只有亲眼见了妹妹过得幸福,他才相信。 他很了解自己的妹妹,日子是否舒心,瞒不过他。 这极好。 兄妹又聊着盏茶功夫,祭拜的时辰到了,一行人转移阵地到宗祠。 纪婉青笑意消失了,沉默下来,恭恭敬敬拜祭了爹娘,她在心中默念,“爹爹娘亲,我过得很好,你们莫要再挂心。” 她凝望上首两块较新的牌位良久,虽五六年过去,但父母慈祥容颜她片刻不忘。 这辈子也忘不了。 “娘娘莫要太伤感,爹爹娘亲在天之灵,想必是欣慰欢喜的。” 纪明铮低声安慰,纪婉青点了点头,“好。” 祭拜有条不紊进行,令纪家人诧异的是,高煦不但亲自来了,他还亲自上了三炷清香。 皇帝给臣属上香,意义太大了,要知道即使配享太庙的名臣,也不是跟主牌位放在一起的,皇帝只亲自祭拜正殿。 高煦没有祭拜,却是以女婿身份上的香。 纪婉青没打算说什么感激的话,再说这种话就生分了,她侧头看高煦,他表情不变,却眸带安抚。 她余光瞥见地上的蒲团,两年多前,不知前路有何崎岖的她,在大婚前一天,独自来到宗祠,拉着蒲团坐在父母牌位底下,喃喃低语很久。 无非就是说,她会努力过得很好,让爹娘莫要担忧。 两年多过去了,她确实过得很好,夫君疼爱儿子乖巧,已好得不能再好。 她眼眶微微发热,勾起唇角,对他一笑。 祭拜完毕,已是傍晚,依依不舍离了靖国公府,纪婉青抱着胖儿子,偎依在夫君怀里。 安哥儿对母亲情绪很敏感,他搂着母亲脖子,小胖脸贴着母亲脸颊。 高煦将母子二人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温声道:“你若想娘家,我们有了空暇再来,可好?” 耳伴是“砰砰”有力的心跳声,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她往里贴了贴,轻轻应了一声。 “好。” (正文完) 霍芷潼x纪明铮一 霍芷潼x纪明铮(一) 深秋近冬,寒风飒飒。 初雪还没有下来,路还是好走的,通往京城的官道车马络绎不绝,挑夫途人行色匆匆,俱抓紧时间奔赴目的地。 黄土飞扬,一行十数辆大小马车组成的车队驰来。 这车队了不起,虽没将府徽悬在显眼处,但有近百名府卫护持。诸府卫面容沉肃,目光炯炯,人数不算多,但明显纪律严明。 胯下马匹膘肥体壮,马上健儿蓄势待发,虽尽量低调,却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进了主干道,这引人侧目的车队速度放缓,汇入人流车流。 人车尽量让开位置,毕竟平头老百姓的,谁也不想招惹麻烦。 饶是如此,也没让出多少位置来,毕竟一条官道,再大也是有限的。 大伙儿相当忐忑,因为这条是进京大路,途经的贵人不少,不少贵人都不乐意平民靠得太近的。更有甚者,护卫还有略略驱赶,以免惊动女眷。 看着身份越高,越可能如此。 出乎意料的,这车队的主人却没有这么做,且府卫还很自觉,立即收缩队伍,既保护了车队,也少占了道路。 他们没争没抢,甚至礼让了推着板车的农夫过去,车队才接着前行。 “夫人,姑娘,已经能远远望见城墙了,今儿肯定能到京城。” 说话的人,位于是第二辆马车上,是个圆脸大眼睛的小丫鬟。她正掀起一线车窗帘子,偷偷往外张望。 马车上有两位主子,其中年长一个细眉长目,是个娟秀的中年贵妇,她立即蹙眉道:“春喜,快快把帘子放下。” “我不是说过,京城不同北地,规矩严谨得很,这动作再要不得?” 北地民风粗豪,对女子拘束少了很多,像这样微微掀起帘子往外看看的动作,实在不足为奇。 但换了京城,就成了家教不严谨的象征,被人发现了嘀咕免不了,若这车驾是未婚大家闺秀所坐,影响还会大些。 车中另一主子正是个在阁少女,贵妇如何能不紧张? “陈嬷嬷告诫过你们的诸事,若有再犯,你们莫要留在姑娘身边,以免既丢了我霍家脸面,还连累了姑娘!” 圆脸丫头春喜性子活泼,虽被告诫过,但她想着还没到京城,才偷偷瞄了一眼,不想夫人这般严厉,她当即吓得立即跪下请罪。 “伯娘,春喜这丫头是个笨的,不过多说几次她就记住了,您莫要气坏身子。” 这声音如汩汩溪流,跌宕起伏间,叮咚清脆,说话的正是马车上另一个主子,贵妇的侄女霍芷潼,她正微笑安抚自己的大伯母。 春喜非常忠心,不过自幼长于北地的她,根本无法想象所谓京城上层的规矩,所以才犯了错,好好再强调一次,她必然会牢牢紧记。 这一点,贵妇也即是霍夫人赵氏清楚,不过她不忘训斥道:“这次你家姑娘说情,我饶了你,若此下次谁再犯,我就将她送回去,莫要留在京城。” 春喜连连应是,这小插曲才算过去。 这家人姓霍,没错,就是霍川的家眷。 赵氏是霍川妻子,夫君在燕山立下大功,被封了世袭永定侯,送了信笺让家人进京一趟。 世袭侯爵,光宗耀组,霍家大大提升了一个等级。 若是寻常时候,进京赵氏也是坦然的,毕竟夫君是新贵,是新帝心腹,炙手可热,而她本人也是大家贵女出身,虽风土人情有差异,但规矩礼仪一点不缺。 霍家几代从戎,官职都不低,底蕴有,绝对轮不上被嘲笑的的暴发户。 这不是因为夫君传信来说,靖国公未有婚配,他提议了养在夫人膝下的侄女,若是可行,两家将结亲。 赵氏一气儿生了三个小子,个个肖父,她想添个女儿却没这命。不过,小叔子原配病逝前,唯恐后头人薄待亲生骨肉,却将膝下唯一的女儿霍芷潼托给她养。 这位霍二夫人也姓赵,是大夫人赵氏的同宗妹妹,二人年纪差不多,又是妯娌,感情一贯很不错。 她自然答应了。 小女孩很懂事,招人疼,加上一直没能生女儿,三个小子又好武,一点不粘她,养着养着,这侄女就不亚于亲女了,被赵氏疼入心坎。 苦心养了女儿,自然得找个好女婿,把她嫁出去好好过日子。 现在霍川给找了这么贵一个女婿,听说皇后娘娘也觉得两家结亲不错,等抵京见过面,娘娘若满意,六礼就走要起来。 靖国公,赵氏曾见过这后生,英武不凡,如今立下大功又被封了国公爵位,纪明铮还是皇后唯一胞兄,当今国舅。 年轻人本就前途无量,新妇嫁过去就当家,上无婆母需要伺候,下无妯娌需要周旋,实在是一门好得不能再好的亲事。 反观霍芷潼,自己女儿养得好自己知道,但赵氏扪心自问,身份确实欠缺了些。 霍家爵位是霍川挣出来的,所谓二房嫡出女儿,比祖传爵位人家含金量差远了。 小叔子人老实,习武天赋运气都一般,虽有兄长大力提携,但也不过是从三品武官,而且早到了瓶颈,升迁可能几近于无。 若非占了霍纪两家世交的便宜,霍芷潼根本不会出现在靖国公府结亲名单上。 赵氏捶足顿胸,当初应该把侄女过继到自己名下,那好歹还能占个永定侯嫡女身份。 “伯娘,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没什么好惋惜的。” 近段日子,赵氏都在懊悔此事,霍芷潼一眼就知,她握住伯母的手,再次劝慰。 其实要她说,强扭的瓜不甜,顺其自然即可,知根知底的贵婿固然是好,但要是真没这个命,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是很不错的。 没必要硬高攀。 她的心态很平和,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烦恼,日子未必就比中等人家如意。 “唉,”赵氏叹息一声,“你没出阁,是不知道没有婆母的好处。” 这是她看中这门亲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霍老夫人够和蔼了吧,但婆母终究不是亲娘,里面差别大得去了。 “你规矩品貌一点不缺,既然你伯父肯提这门亲事,那皇后娘娘必定不是仅重视门户的人,你只寻常表现,这亲事想必能成的。” 霍川是个很靠谱的人,赵氏信心大增,不过能看出她依旧紧张,絮絮叨叨嘱咐着。 霍芷潼微笑听着,不停应和,她虽命苦自小没了亲娘,但何其有幸,能养在大伯母膝下,全了这份母女情。 “伯娘你放心,我定不会出岔子的。” 赵氏端详眼前沉静少女,满意点点头,“伯娘知道,至于那起子眼红的,你莫要在意。” 霍川没有嫡女,却有几个庶女,且霍芷潼父亲青年丧妻,一年后续娶一房,继母当年就生下一个闺女,只比她小两岁。 前者虽非嫡出,却是正经的永定侯千金,后者同一个爹同是嫡女,姐姐有这造化她没有,落差不平肯定有的。 霍家家教很不错,不提嫡女,即便是庶女,赵氏也遣了嬷嬷去教养。 赵氏不是目光短浅的妇人,庶女既然生下了,就好好教养,日后不说结个好亲家增添助力,最起码不会给娘家惹事拖累。 女孩们眼界是的有的,自小教养也在,心生怨恨不至于,但别扭是一定会有。 说不得,她们还想争取一把。毕竟顾忌未婚女子闺誉,皇后娘娘不会做得太明显,相看肯定是召霍家女眷进宫时进行的。 霍川是陛下心腹,皇后召见家眷以示恩宠,她们也会去。 皇后娘娘既然青睐霍芷潼,那就表示不重视家世,那么庶女也有机会不是? 赵氏不是想不到庶女们是心思,但她也知道以多年教养,后者不会做出有损霍家脸面的事。 这就可以了,其他异想天开,让事实打脸不好吗? 赵氏冷哼一声,拍了拍侄女的手,“潼儿,她们最多也就想露露脸,多的不敢做,你莫要搭理。” “伯娘,我知道的。” 霍芷潼笑盈盈的,一一答应,好生安抚大伯母,说了许久,这话题才暂告了一段落。 舟车劳顿,赵氏这两天有些头疼,她絮叨完毕阖目歇一歇。 霍芷潼接过丫鬟递来的大毛披风,细细给伯母掖好,才罢。 安静下来,她有片刻恍惚,最近总是反复说这个话题,她忍不住想了想此事的另一个主角。 其实,她曾见过纪明铮一次,对方来她家拜访,那时她才八岁,他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年龄差距有一些,当时双方互称世兄世妹,完全没想过有姻缘方面的牵扯。 眉目英挺的俊朗少年,目光炯炯,英姿勃发。 她心湖忽漾起些许涟漪,须臾恢复平静无波,一切顺其自然,多想无益。 没多久,车队接近了京城,霍川亲自迎出来接亲娘,领着一行人进了城,往西边的永定侯府而去。 老太太还在,霍家没有分家,眼下除了霍二叔职责在身没有前来以外,都到齐了。 一家团聚,自然欢喜。 赵氏婆媳惦记皇后娘娘的召见,赶紧吩咐小辈们散了去歇息。 霍芷潼恭敬应是,与姐妹们退出后堂。 姐妹们是侧目的,隐隐孤立了她,但她不在意也在意不了,毕竟人心长在肚子里,它要想什么你控制不住。 她对排斥视若不见,面色如常告别,跟着引路丫鬟回自己院子去了。 召见来得很快,霍家抵京次日宫里就来人了,皇后娘娘召霍家女眷明日入宫。 衣裳首饰赵氏早就准备好了,霍芷潼态度也重视,仔细收拾妥当,不过她拒绝了浓妆艳抹,只让春喜适当描绘一番。 “那几个肯定隆重打扮的,你少画了,那就吃了亏。” 赵氏恨铁不成钢,侄女相貌固然好,但还没到绝色地步,正该好生装点,怎么再让人占了便宜。 “伯娘,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端庄得体,即便进宫面见贵人,也不失霍家脸面,这就可以了。 霍芷潼不想画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她就是这模样,虽是美人但够不上天仙,靠欺瞒得来的亲事,总不是好姻缘。 她心志坚定,历来拿了主意就不会轻易动摇,赵氏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只好随她去了。 霍家一行往皇宫而去,到了下车的地方,诸人下来随宫人步行,霍老夫人年纪大,得了皇后恩赏,可以乘个小轿。 今儿没下雪,不过北风挺大,霍芷潼肩背平稳,步伐不紧不慢,姿态闲时自然,没有任何紧绷之感,显然优雅的仪态,已融入骨子里成为习惯。 赵氏是大家贵女出身,她耳濡目染,从小的仪态培训,不过就教养嬷嬷稍稍指导就成了。 相较而言,堂姐妹们即使都有嬷嬷教养,但一上到这般关键的场合,细微差别就出来了。 何嬷嬷换了身普通宫婢衣裳,一同出来接人,她跟在队伍末尾,目的就是观察霍芷潼。 显然,她是很满意的,规矩不能临急抱佛脚,装不出来的。 她伸手召了个小宫女,附耳悄声说了几句,小宫女应了,掉了队一溜烟离开,先绕路回去禀报主子。 纪婉青听罢小宫女禀报,点了点头。 何嬷嬷是纪家老人,非常重视这事,她眼睛也毒,既然说满意,那这霍家姑娘,这方面肯定无可挑剔。 很好,她很期待。 没多久,霍家女眷就到了,纪婉青立即召见。 她端坐在暖阁主位,见梨花引了一行七八个老中青女眷进门。 为首一个老太太两鬓斑白,面有沟壑,却精神矍铄,这必然就是霍老夫人。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搀扶着她,这想必就是霍川妻子赵氏,很大气端庄。 纪婉青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掠而过,落在后面五六个大小女孩身上。 她一眼注意了右数第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丰韵娉婷,步伐不疾不徐,步摇流苏不动,翠绿色锦缎裙角不摆。 仪态十足,落落大方,再一看排位,这少女应是相看的主角,霍芷潼。 骤眼一看颇为不错,霍芷潼肤色白皙,脸不大,却面如银盘,双颊丰润,秀美且很有福气的长相。 倘若要说眼缘,她是见过这么多闺秀中最好的。 纪婉青十分喜欢对方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沉静从容,眸带正气。 很有大家气度的一个女子。 第一印象很满意,既然这样,下面就要重点照顾一下。 霍家人恭敬见了礼,纪婉青温和叫起并赐座。 她与霍家两位夫人说了几句,彼此心照不宣,接下来就关注姑娘们。 霍家庶女们养得不错,规矩是好的,她们态度恭敬,微微带了一丝讨好与殷勤,不过并不明显也不出格。 纪婉青对赵氏霍芷潼满意多了一分,有胸襟主母养出来的女儿,总不会太歪。 她虽对庶女们虽无意,但还是微笑夸奖了两句,并给了赏赐。 纪婉青对女孩们并无恶感,出身选不了,有适当的上进心也不是坏事,表达方式不过底线就即可。 接下来的重点,就在霍芷潼身上。 “霍三姑娘多大了,平时在家爱何消遣?” 皇后娘娘肤色莹润,是个绝色美人,声音清澈如泉水,举止优雅如古画。 即便女子,见此女子也不禁心生赞叹,霍芷潼却很规矩,视线微微下垂,没有多看一眼,神情平静,恭敬回话。 “禀皇后娘娘,臣女年十五,平日在家帮伯娘管家理事,闲暇时爱看些书,也爱抚琴写画。” 多才多艺,又能胜任主母职责,很不错。 纪婉青颔首,笑道:“霍家几代从戎,武能安北疆,家学渊源,三姑娘可曾学上一学?” 据她所知,北地粗豪,对女子约束力度更小,武将世家,学上一些也不足为奇。 与京城不同,京城闺秀学武,绝不可能的,只会沦为笑柄。 还别说,霍芷潼幼时确实学了一年基本功强身,霍老夫人赵氏早知京中规矩,闻言心焦,但皇后娘娘跟前她们不得造次,只得眸带着急,紧盯着她。 霍芷潼却并没打算隐瞒或者美化,“臣女幼时,学过一年。” 纪婉青感兴趣,“那后面为何不学了?” 答案当然是赵氏不许了,北地虽风气开放些,但大户人家选儿媳也是有要求的,光舞刀弄棒,当不得大用,还是得紧着学习些女儿家的要务。 身体结实了,差不多就行了。 这回霍芷潼给美化了一下,“臣女并无天赋,只学了些基本功,就没学了。” 纪婉青观念与普通京城贵妇贵女不同,她打量对方,见少女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微笑点了点头,有学武底子身体康健很好啊。 接下来,再细细说了半个时辰话,她很满意,握住霍芷潼的手,从腕子拨下一个青翠欲滴的玉镯,套进对方手上。 纪婉青拍了拍对方的手,笑道:“我与三姑娘一见如故,正好多召进宫里说说话。” 这是成了,霍老夫人赵氏婆媳对视一眼,欣喜若狂,忙与霍芷潼一起谢恩。 纪婉青微笑命人扶起。 等命梨花送了霍家人出门,她沉吟半响,对何嬷嬷说:“嬷嬷,你传话出宫,问问哥哥,看是否想见上一见。” 适当制造点机会可以的,毕竟一辈子的大事,他本人合眼缘才成。 霍芷潼x纪明铮二 霍芷潼x纪明铮(二) 坤宁宫的话递到靖国公府时,纪明铮正送王劼出门。 没错,就是那位昔日的东川侯府世子。 两家是世交,还差一点结了儿女亲家,后来随着层层抽丝剥茧,纪婉青发现,她这位曾经很敬重的王伯父东川侯,原来在陷杀父亲之事上着墨不浅。 通敌一案早已了结,涉案大小人物俱落网,其中东川侯府抄家夺爵,王泽德伏法,王氏三族收押,按律例处置。 这里面有一个人是能幸免的,那就是东川侯世子王劼,他当初不认同父亲所为,却不能揭发,唯有愤然离京远赴北疆,有无法直面逃避之意,也有奋勇杀敌为父赎罪之心。 在大周对阵鞑靼的燕山大战,他作战勇猛,立下了不小的功勋,本来应该升官奖赏的,可惜他没摊上个好爹。 高煦是了解实情的,他公私分明,让王劼功过相抵,后者幸运没被亲爹牵连,但升迁赏赐没有了,人留在原职,若有能耐日后可再努力。 王劼感激圣恩,他此次是告了假回京的,父亲再不对,为人子也该为其收殓,匆匆打点后事完毕后,他打算启程回北疆,没必要就不再回来了。 临行前,他特地走一趟靖国公府,是来告罪的,他不奢求纪明铮原谅,但不来他心里过不去。 纪明铮确实无法原谅,但他了解过详情,确实不干王劼的事,他也不是无理苛刻的人。 打小性情相投,相交好如异性兄弟的二人,终究是回不去了,不咸不淡说了几句,沉默良久,最后只得挥别。 纪明铮立在前庭,目送王劼背影渐远,眸光很复杂,最终沉淀下来。 他收了视线,转身往回走。 纪荣等在一边有一阵子了,见状忙上前道:“主子,坤宁宫递了话出来。” “还不快快道来,娘娘有何话吩咐?” 纪明铮精神一振,立即追问,王劼的事连同那点子复杂心绪,登时被抛在脑后。 纪荣不敢怠慢,“娘娘安好,说的是大喜事,娘娘已经召见过霍三姑娘了,传话出来说颇为满意,堪结良缘。” 当家主母终于有了着落,独眼管家乐呵呵的,欢喜再遮掩不住,“娘娘还问主子,是否想见了见这霍三姑娘后,再行定下亲事。” 外男见闺阁女儿不合适,但制造一些机会远远望一眼,还是没问题的。 纪婉青心疼兄长,可谓煞费苦心,纪明铮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沉默了片刻,却道:“不必了,娘娘认为好即可,无需再见。” 他在这方面远不算目光如炬,还是不看的好。 旁观者清,况且妹妹心意不必多说,她选的他就满意。 “既然主子不用再见,那老奴就传话回去,就说让娘娘做主。” 纪明铮此刻想什么,纪荣不说全知悉,也猜了个七八,他心疼主子,又想着娘娘选的必定是好的,眼缘什么的,成亲后培养起来即可。 他忙打着圆场,纪明铮点了点头,“嗯,你传话回去即可。” 得了哥哥的准话,纪婉青很快正式示意下去,于是,霍纪两家的亲事就说了起来。 寻常大户人家结亲,从下定到亲迎,一年时间算很快的,但鉴于纪明铮年龄偏大,这时间就得节约起来。 不过再怎么节约,也得几个月功夫。 十月末纳采,六礼一路走下来,紧赶慢赶,婚期敲定在来年二月末。 靖国公府这边先不提,而作为亲事的另一主角,霍芷潼忙得不可开交,本来她最好能自己给做嫁衣的,可惜来不及了,只能绣了个鸳鸯盖头,其余的就交给了家里绣房。 她要亲手给未来夫君做一套衣裳鞋袜,何太夫人也要,春装虽没冬装复杂,但几层下来也够呛的。 她还得熟悉自己的嫁妆产业,再听伯母赵氏面授机宜,分说各种夫妻相处之道,婆媳相处之法,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纪家没婆母,但头顶还有个不好相处的祖母,这何太夫人看着颤颤巍巍,但偏就没啥毛病,一副挺能活的模样。 “这位祖母,你面子上敬着,让人家挑不出大错处即可,不用太放在心上。” 霍川作为最亲近纪家的人之一,他事后是知悉老太太与纪家姐妹间矛盾的,这老太婆与二房,忒是无耻过分。 纪明铮偏向哪一边,还用说吗? 哪怕祖母曾经再疼他,隔阂也是修补不回来了,疏远也必然。 赵氏仔细询问过夫君,霍川也捡能说的简单说一遍,不详细,但意思到位。 她细细嘱咐侄女,“至于那已被分家出府的二房,早与大侄子撕破了脸面,他们若上门来,你无需顾忌。” “嗯,伯娘,我知道的。” 今夜,已经是亲迎前的最后一夜,不是母女却胜似亲母女的二人,正躺在一张床榻上低声细语。 霍芷潼认真听着,忙不迭点头,应着应着眼泪就下来了,她哽咽道:“伯娘,我舍不得你!” 赵氏又何曾舍得,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明日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以后是两家人,轻易不好见上一面。 不过她是长辈,只能抹了一把悄悄落下的泪,强忍难受说:“傻孩子,女儿大了,就是要嫁人的,你过得好,伯娘才能安心。” “靖国公府门第高,我家也不弱;他纪明铮是皇后胞兄,太子亲舅,你伯父也是今上心腹重臣。” 赵氏有一肚子话要说,到了嘴边,就成了一句,“他若敬你,你就安生伺候夫君好好过日子;若他欺辱于你,你就回家告诉伯娘,家里必要为你做主!” 霍芷潼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用力点头。 伯娘,我会好好过的。 不论如何不舍,明天终究会来的,霍芷潼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的,只觉阖目没多久,就被大伯母轻声唤起。 新娘子出门前要做的事情很多,寅时就该起了,可耽搁不得。 她昨夜哭得凶,劝也收不住,醒来眼睛有些不适,赵氏懊恼,忙命春喜取了冰帕来冷敷。 敷了几遍好多了,急急忙忙又是沐浴开脸,梳妆挽发更衣,等大红喜服上身,鸳鸯盖头蒙住眼前,一切停当,天色早大亮,吉时也到了。 震天响的鞭炮声炸起,前院喧闹一直蔓延到后方,新郎官来接人了。 纪明铮高大挺拔,身姿矫健,虽太阳穴上有道疤痕,但依旧难掩年轻英俊,加上靖国公府如日中天,他本人能耐不可小觑。 宾客大部分是羡慕的,这霍家连大房嫡女也没有,仅凭一个二房女儿,就招了这般一个炙手可热的贵婿。 霍芷潼本人,更是先前有此意的闺秀们羡妒的对象。 不过,这些她管不着,她已被一条红绸,牵引往大门而去,登上喜轿,被迎归纪氏。 下轿,进门,拜堂,礼成,送入洞房。 无论霍芷潼平日多从容淡定,此刻一颗心也“砰砰”地狂跳起来。 喜娘笑呵呵地说:“请新郎官挑盖头。” 一杆缠了红绸的镶银角喜秤递到纪明铮跟前,他信手拿起,站定在新娘子跟前,顿了顿,才轻轻挑了大红鸳鸯盖头。 刚见一双皂靴停在眼前,随即眼前一亮,蒙了半天的霍芷潼下意识抬起头。 四目相对。 纪明铮第一次见他的妻子,她脸颊丰润,肤色白皙晶莹,虽够不上绝色,却五官秀美十分端庄,一双点漆瞳仁如两泓碧水,清亮透彻。 很端庄大气,温婉娴雅。 第一眼,他印象十分之好。 她瞪大眼睛,似乎不知所措,纪明铮微笑点了点头。 霍芷潼蓦然回神,她才醒悟自己竟愣愣盯了夫君一息。 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罢了,甚至十岁以后,就没有接触过外男,这瞬间血液猛地涌向头部,她的脸火辣辣的。 霍芷潼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懊恼闭了闭眼,自己怎会出这样的小岔子。 虽是如此,但她眼前还是晃过了他刚才的一抹微笑。 脸更热更红了。 屋里有闹喜房的妇人,大家发出善意哄笑,喜娘乐呵呵道:“请新人喝合卺酒!” 纪明铮挨着霍芷潼坐下,陌生而醇厚的阳刚气息立即包围住她,她经历过刚才一遭,淡定不翼而飞,几乎坐不住了,好在底子还在,才勉力维持镇定自若。 一个填漆茶盘奉上,上面有两个白玉小酒杯,底部用一条很短的红丝绳连着。 新夫妻一人执一杯,仰首喝下杯中酒。 喜娘宣布礼成,众人打趣几句,就互相招呼出门,将空间留给一对新人。 “你好生歇息歇息,厨下备了热水席面,你乏了就沐浴洗漱,饿了就传席面进屋。” 今天靖国公府大开宴席,家里没有男性长辈,纪明铮得马上赶到前面去招待宾客,不过临行前,他放低声音,对自己的妻子嘱咐了两句。 夫君释放善意,霍芷潼双颊火热,但她还是仰首看他,柔声应道:“夫君要顾惜身体,莫要多饮。” 这场合不喝也不成,但纪明铮还是颔首道:“嗯,我会的。” 他唇边微笑加深了些许,顿了顿脚,才匆匆转身出门。 “姑娘,奴婢伺候您宽衣?” 姑爷和蔼,新婚小夫妻处得不错,陪房们喜滋滋的,春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什么姑娘,往后不许再称姑娘,得称夫人!” 乳母黄嬷嬷也高兴,不过她不忘嘱咐丫鬟们,“下次莫要唤错。” “夫人,您想想沐浴洗漱,还是先传席面?”主子爱洁,但今儿都饿半天了。 霍芷潼垫了两块糕点,“先沐浴吧。” 沐浴梳洗,换了身大红色福纹锦缎常服,传了席面,捡了清淡的用了七分饱,漱口命人撤了席面。 一连串动作结束以后,晚霞已经映在窗棂子上了,霍芷潼规矩坐在喜床上,等待她的夫君回屋。 她忆起那个微微带笑的英俊青年,双颊泛红,不复平静。 这般等待挺煎熬的,霍芷潼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暮色四合,外面大红灯笼升起,不知多久,院子里喧哗骤起。 “公爷回来了!” 纪明铮被起哄灌酒,要不是一伙人顶着,他酒量再好也得趴下。 饶是如此,他脚步声也重了很多,被下仆搀扶到新房前,他顿住脚步阖目片刻,再睁眼时才好了很多。 他挥退下仆,抬手推开了新房大门,缓步进屋。 “妾身见过夫君。” 霍芷潼领着丫鬟嬷嬷上前迎接,她很规矩行了一个礼,纪明铮俯身扶起,温声道:“你我夫妻,无需这般见外。” 他的大掌温度似乎格外高,炙热感透过两层衣裳,直透她的小臂,他呼吸同样灼热,醇厚男性气息夹杂着浓郁酒气,铺面而来。 霍芷潼经过一段时间调整,本以为自己已能恢复自若了,谁料一个照面,她热血再度上涌。 她强自镇定,微微垂首俯身应了,就着他的扶持站稳。 她的耳尖有些发红。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他道:“我先去洗漱,你也卸了罢。” 纪明铮径自进了隔间浴房,水声很快响起,霍芷潼心跳随着撩水声加快,立了好半响,才转身往花梨木屏风后的镜台行去。 钗环卸下,高高梳起的发髻打散,重新梳得平滑柔顺,这般折腾一番,帘子一挑,纪明铮已经出来了。 他军旅多年,洗漱动作相当迅速,迅速得让霍芷潼骤不及防。 纪明铮随手挥退屋中下仆,新房仅余夫妻二人,空气似乎一下子稀薄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呼吸格外困难。 一张秀美的白皙面庞,瞬间涨红。 纪明铮看出新婚妻子的紧张,他尽量放缓语气,温声说:“天色不早了,我们歇息可好?” 歇息? 霍芷潼心里一慌,说不上话,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心跳如擂鼓中,他不知何时缓步行至她身畔,携了她的手,云山雾罩的,她已坐在喜床边沿。 意识到这一点,霍芷潼无措。 修长的大手随意一挥,两幅百子千孙大红锦帐落下,阳刚气息更加浓郁,她正觉喘不过气,他另一只手已轻触她的左颊。 纪明铮的手骨节分明,形状颇佳,乍一看,就是双世家贵公子的手。不过他习武多年勤修苦练,刀枪剑戟皆有涉猎,掌心磨出茧子一层又一层,很是粗糙。 平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轻触少女粉嫩的肌肤,一碰之下,两人都一怔。 霍芷潼只觉粗糙指尖碰触之地,竟带起一丝电流,强烈异样难以忽视。她心慌这种陌生的感觉,险些坐不住,好在理智仍有一些,才勉强压抑,双颊爆红,垂目不动。 只是她也真的坐不住了,纪明铮微微一怔回神,眸色暗了暗,身躯一动,已将眼前人带倒在喜床上。 绣了鸳鸯的大红色衾枕,与细滑如瓷的白皙肌肤相映,形成了强烈对比,帐内丝丝香甜气息侵入肺腑。 纪明铮轻嗅了嗅,不动声色间,矫健身躯缓缓向下。 婴儿小臂粗的龙凤喜烛静静燃烧,火焰微微跳动,欢快而雀跃,让喜意盎然的新房染上暖暖柔光。 月色正好,夜也漫长。 霍芷潼x纪明铮三 霍芷潼x纪明铮(三) 次日,霍芷潼睁眼的时候,一对龙凤喜烛已经燃尽,天色已亮了起来。 她一惊,这什么时辰? 新妇进门万众瞩目,若是第一天就起晚了,可不会得什么好名声。 霍芷潼身体仍有不适,不过她还是一撑床榻,猛地坐起。 “现在不过卯初,你莫要焦急。” 多年军旅生涯,让纪明铮十分警觉,哪怕昨日被灌下不少酒,身边稍有动静,他依旧立即睁开眼睛,眼神十分清明,不见半点模糊之态。 醇厚男声不疾不徐,霍芷潼立即侧头看去。 她来不及羞赧,就大了吃一惊。 天光从纱帐中透了进来,半明半暗,只见纪明铮半开的衣襟中,两道又长又深的鞭痕斜斜烙在结实的胸膛上,两头还延伸到薄绸寝衣内,显然这还不是全貌。 “夫君!这……” 昨夜初经人事,她全程紧闭双眼,事后难掩羞意,二人唤了热水以后分开梳洗,她这还是头一回见夫君的胸膛。 朦胧的光线中,他浓眉大眼,俊朗英挺,将那两道疤痕映衬得格外狰狞。 “这是从前在鞑靼落下的伤疤。” 纪明铮垂目瞥了眼,也没避讳什么,毕竟二人是夫妻,她日后肯定会知道的。 前胸是要害,紧着护住鞭痕还算稀疏的,后背才是重灾区。 他的经历即使不算太机密,也非闺阁女儿可知,成亲前赵氏给普及过一下,不过也不详细,因此霍芷潼是不知道这段的。 不过她心念一转,就立即明白过来。 她轻声道:“夫君受苦了。” 二人相处虽短暂不足一天,但纪明铮态度在这里,霍芷潼并非不知好赖的人,或许感情还只是刚萌芽,但好好经营这段婚姻的心却很坚定。 关心他,爱护他,体贴他,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声音轻,却很真挚,纪明铮笑笑坐起,“伤早就好了,无事。” 他看了眼天色,询问妻子,“我们唤人进来伺候?” 成亲后头一天,确实不好晚去请安,他是无所谓的,不过对妻子影响不好。 霍芷潼注意力立即被转移,赶紧点头应了。 一声令下,候在新房外的下仆鱼贯而入,捧了铜盆巾子等物,各自伺候主子。 新婚夫妻穿着要喜庆,纪明铮穿了身暗红色团花扎袖锦袍,霍芷潼则穿一身百蝶穿花大红八幅湘群,挽了高髻,配了赤金嵌红宝头面。 妇人梳妆总要耽搁一些时候,她转出屏风时,见纪明铮靠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盏,不紧不慢撇着茶叶沫子等着。 他见了她,放下茶盏,缓步行来。 霍芷潼忙迎上去,夫妻携手出了门。 她听他道:“我父母已不在,家里长辈只有祖母,祖母年纪大不好太早惊动,你日后若请安,辰初过去即可。” 纪明铮话里听不出对何太夫人的喜恶,不过体贴妻子却可以肯定的,他声音和缓,听得霍芷潼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她微微侧头,余光仰望他的侧面,只见晨光中他眉眼刚毅,却明显放松,透出温和。 “嗯,我知道了。” 霍芷潼想,或许,这确确实实是使京城闺秀们垂涎的一门亲事。 “我们还有一个二叔,已经分家出府了,你不必多加理会。” 本来这些间隙,成亲第二天说不大好看,但没办法,给何太夫人请安过后,紧接着就是会亲。 因为纪皇后临江侯兄妹作孽,纪氏除了靖国公府一支,已经七零八落了,还能来会亲的也就小猫两三只,这种情况下,亲近如纪宗贤一家子的,就尤为显眼。 两房早撕破脸皮,纪明铮在谁也不敢造次,他就怕男女分开后,二婶曹氏会出幺蛾子。 二房不是承爵子嗣,分家得到的财产比例当然低,纪明铮厌恶这群人,手一点不松,二房可以说是灰溜溜被扫地出门的。 分家所获,若一般富贵人家或许能过得不错,但纪宗贤一家由奢入俭难,虽有心节俭,但银子还哗哗地出去了。 支应渐渐难了,怎么办? 干脆破罐子破摔,上门哭穷打秋风去。 光脚不怕穿鞋的,大周以孝治天下,亲二叔登门,何太夫人也还在,纪明铮总不好连大门也不让人进。 能干的大侄子手段硬,二房不敢打主意,他们的目标是何太夫人,老太太私房厚厚的,一次抠一点,也很不错。 纪明铮不搭理对方,反正他一个大男人,根本就没惦记着祖母这点子私房钱。 他一边缓行,一边简单而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免曹氏那破落户,趁着新妇脸皮薄,让她不好下台。 或者打蛇随棍上,钻空子提什么要求。 霍芷潼认真听了,她成亲前知道这二房,但看来对方的难缠程度还要提升一个台阶。 不过也没关系,她只在意夫君的态度,至于闲杂人等,高兴就听听,不高兴就罢。 二人出了院子登上骡车,往后堂而去。 何太夫人还没有老糊涂,她即便想使些太婆婆的威风,也不会在大孙子面前,和蔼将新人叫起,给了厚厚的见面礼。 她挽着孙媳妇的手,笑吟吟好得就像亲孙女一般。 纪明铮也微笑不改,不过对比于方才,他此刻的笑容微微有些区别,全程薄唇弧度不见变化,却是少了几分真切。 霍芷潼心里有了底,对这太婆婆的分寸也出来了。 表面十分和气的一家三口,笑语晏晏一番,接着就是会亲。 没什么好会的,纪家宗族能来的人数果然不多,稀稀疏疏的,盏茶功夫就把人认完了。 后面男女分开,曹氏果然想欺瞒新妇。 先是何太夫人蹙眉看向儿媳妇,十分不悦,“今儿是大好日子,你穿的是什么?难道一件新衣裳都没有?” 曹氏穿了一件七成新的春装,显然是去年穿过的,她正想着如何哭穷,瞌睡来了枕头,她忙作势抹了把眼泪,“母亲你是不知道啊!” “家计艰难,老爷不擅打理家业,开年后是每况愈下,钦哥儿还要念书考功名,耗费颇多,如今我是新衣裳也不敢裁一件。” 钦哥儿,就是那个差点成了靖北侯世子的纪明钦,纪宗贤夫妻长子。他习武不行,大伯在世时,给规划的道路就是科举出仕。 他刚考上秀才,父亲就走了大运成了靖北侯,下面科举就不用继续考了,毕竟有条不成文规矩,勋贵承爵子嗣是不与仕子抢夺那少得可怜的金榜名额的。 可惜天意弄人,他世子没当上,还被分家赶出门,只得赶紧把书本重新捡起,努力考个功名,好止一止二房的颓势。 丢下四五年的书本,好不好捡不知道,不过他确实纪宗贤从何太夫人手里抠私房的一大利器。 历来父母,大部分爱均贫富,一方如日中天,另一边捉襟见底,即使后者确实不争气,气消后看着心里也不得劲。 换了何太夫人,或许要再添上一样,纪明铮能干,主意也大,她现今虽舒心,但却完全没有丝毫做主之感。 相反,从前或现在,都以不同形式依靠着她的二房,就显得可爱多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得寸进尺,对于眼下得到的,她总是不满意。 更何况,对于何太夫人来说,她虽更疼爱长孙,但纪明钦她也很在意的。 一次抠私房成功后,纪明铮态度并未见变化,于是就有了下一次,慢慢的,这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也喂大了二房的胃口。 现在曹氏哭穷,还提起了纪明钦,出于某种微妙心理,何太夫人只横眉骂了一句,“分家时这许多银钱,怎可能连钦哥儿科举银子都短?” 就没再吭声了。 曹氏半年不见,憔悴很多看着老了七八岁,此刻她抽出一条半旧丝帕,捂着半张脸,似因喜事强忍着不落泪,上前两步凑到霍芷潼跟前,可怜兮兮地道:“大侄媳妇,你二叔二婶无用,常要你祖母贴补,你祖母一把年纪的,我……” “日后二婶怕是得老着脸皮,要大侄媳妇帮衬一些,以免无用父母连累了你钦兄弟。” 还别说,人都是逼出来的,曹氏在这半年里,演技愣是见长,含悲忍泪的模样十分真切,相当能唬人。 若霍芷潼是一般刚进京不久的新媳妇,不知夫家底细,脸皮还薄,跟夫君还不熟悉沟通也少,这中招的可能性还挺大的。 今日答应曹氏一句,你不用银钱打发她几回,是甩不掉的,毕竟她没脸没皮,还有一个何太夫人看着,总不能做得太难看。 太婆婆可以说是新媳妇的另一个顶头上司了。 权衡后给出几笔银钱,对偌大的靖国公府而言九牛一毛,新媳妇也不好家丑外扬,只得忍了这口恶气。 癞蛤蟆上脚面,它不咬人但恶心得够呛,说不得,还让纪明铮心中膈应,顺带疏远新婚妻子。 这坑挖得不大,却挺容易掉进去的。 曹氏想着老太太年纪大了,能捞一回是一回,毕竟纪明铮态度大家看在眼里,等何太夫人两腿一蹬,二房恐怕连国公府的门也摸不进去。 可惜她终究失望了。 霍芷潼并非一般新媳妇,她出门子前,赵氏努力打听纪家细况,已经大体知道不少。 今天早上,纪明铮还细细讲述了一番,对而老太太跟二房,需要用什么态度,她清楚得很。 面对曹氏咄咄逼人,霍芷潼只微微一笑,“二婶此言差矣,祖父多年征战,给家里攒下家底不少,即便按规矩分了家,二房也不能短了吃穿。” 是啊,纪祖父能干,按京城分家规矩分了三成,也是大富户,怎可能半年时间就嚷着没了吃穿? 曹氏一噎,她能说公爹攒下的家底,几年就被夫妻糟蹋大半?余下那部分,大侄子分家铁面无情,多一分不给? 他们已不是超品候家了,可惜奢侈惯了,努力俭省还是耗费甚巨? 曹氏今日不过刻意穿旧衣罢了,她新衣裳还是做的,毕竟日常吃喝穿不过小头,花费多的是其他。譬如,纪宗贤爱附庸风雅,爱出门买买古画古董的,母女几个也要添些当季首饰等等。 曹氏反驳不了,脸色忽青忽白,霍芷潼恍若不见,继续不紧不慢道:“我昨儿才进门,若有什么情况说得不对,请二婶见谅。” 是啊,她昨天新嫁,现在是会亲宴,曹氏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大喜头上,你哭丧着脸干什么? 不软不硬的话暗藏机锋,霍芷潼笑意盈盈,不见半点不悦,余光若有似无瞥了何太夫人一眼。 大孙子媳妇会亲宴被搅糊,你这祖母就干看着? 明明霍芷潼说话温和,笑意微微,偏何太夫人就听出别样意味。 她浑浊老眼一扫,心头一凛。 这个孙媳妇是个硬茬子! 她就知道,那个八字不合的大孙女,就不会给她选个合心意的孙媳妇。 纪婉青是当今皇后,何太夫人趋吉避凶,不敢泄露分毫不喜或不满,但这并不代表她表里如一。 不过不管如何,她现在却不能不接茬。 “老二媳妇,今儿什么日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分家时该给你们的,都尽给了,余下的不干你们的事,你们也莫要惦记!” 一直眼皮子微微耷拉,状似人老耳聋的何太夫人反应敏捷,登时大怒呵斥,二房现在能倚仗的就只有这老太太,曹氏赶紧请罪。 婆媳一个骂一个请罪,很是热闹,人数稀少的纪氏宗亲女眷鹌鹑似的,不敢掺和进去。 霍芷潼端坐一旁,含笑旁观了片刻,才不慌不忙打圆场,毕竟这是她的会亲宴,过了她面子也不好看。 插曲结束后,就没有出过幺蛾子,不过气氛始终多了些异样,察觉孙媳妇太不好拿捏的何太夫人,即使强撑笑脸,也有些不大自然。 霍芷潼恍似不知,等散宴后,她与夫君把老太太送回延寿堂,才折返主院。 “你做得对。” 回到屋里后,夫妻坐下,纪明铮挥退下仆,与妻子说话。 他单沉默不语,气势就将纪宗贤压得死死的,前面风平浪静。不过靖国公府在他牢牢掌控中,后面发生的破事,他也马上就知悉了。 二房现在已折腾不起浪花,偏一棒子打死不合适,只能让他们偶尔出来恶心恶心人。 先对霍芷潼的表现给予十分肯定,随后他严肃地道:“你是靖国公府当家主母,无需顾忌任何人。” 他纪明铮的妻子,站在自己家中,不需要受任何人掣肘。 一句话,就给霍芷潼打了一剂强心针。 “后宅家务现由荣叔掌着,你这几日有了闲暇,就接过来。” 纪明铮让妻子接掌中馈,霍芷潼点头,“定不负夫君所托。” 夫妻俩还不熟悉,他尽量放缓声音说话,随后又嘱咐一句,“祖母喜静,你也要打理家务,请过安便罢,莫要多打搅。” 说起何太夫人,纪明铮眸底闪过一抹幽光,祖母这半年的些微变化,他不是不知道,不过些许疥藓之疾,他没放在心上。 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是,因此哪怕心里更疏远,表面也一如寻常。 不过如今看来,老太太似乎有越来越左的趋势。 这是父亲的生母,也是疼了他二十年的祖母,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可能做什么,只不过,纪明铮唇畔还是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道。 霍芷潼心照不宣应了。 瞥见他唇角的笑,她忽然有些难过,不为什么,只为她认为,英雄不该遭遇这些。 出身武将世家的她,尤其知道他们的不易,保家卫国,甚至为国捐躯。只是,若他们在外或者身故后,家小还要遭遇一再压迫,这让人情何以堪? 此情此景,实在很让人难受。 心头有憋闷,霍芷潼罕见脑子一热,竟做出一个从没心理准备的动作,她纤手探向前,握住他放在高几上的一只大掌。 他立即看过来,她盯着他的眸子,很认真道:“夫君无需在意他们。” 你还有真心在意你的人,譬如,皇后娘娘。 纪明铮听懂了,薄唇弧度加深,笑意浸入眼底,“嗯。” 他反手一握,将那只玉白纤手牢牢握在掌心。 这一天过后,夫妻间相处多了一丝默契。 日子晃眼过去,夫妻虽新婚,但各有忙碌,纪明铮公务不少,霍芷潼则忙着熟悉夫家,接掌中馈。 靖国公府人口简单,就三个主子,她在阁时学过各种知识,也实践过,如今上手不难,很快就将家务打理得整整有条。 日常基本没啥烦心事,何太夫人顾忌大孙子,碰过几次软钉子,太婆婆威风没抖起来,就暂时偃旗息鼓了。 夫君地位高,小姑子是皇后,外甥是太子,她赴席饮宴也没有欺生的没眼色者。 小日子过得挺舒心的,硬要说有啥幺蛾子的话,那就只有一个月总登门几次的二婶曹氏。 霍芷潼腰杆子硬,手腕也不缺,二房虽然恶心了点,她应付却游刃有余。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生活调剂。 她以为二房也就这样了,偶尔蹦跶一下,最多也就从何太夫人手里抠点私房。 谁知,结果还是出人意料。 事情就发生在小妹纪婉湘一家返京当天。 霍芷潼x纪明铮四 霍芷潼x纪明铮(四) 从草长莺飞到秋高清爽,一晃眼过去了半年。 这半年里,霍芷潼送了娘家亲人出京,挥泪告别。 虽因鞑靼暂无力南侵,霍川留在京城一段时间,但他还是会继续返回宣府,坐镇大周北疆。 而纪明铮则不然,高煦借着通敌一案大肆了整顿京郊三大营,同时任命他为提督内臣,宿卫京师。 夫君位高权重,且不用远赴边疆,挺好的,霍芷潼听了伯娘赵氏规劝,很快收拾好心情,认真过日子。 她掌管中馈游刃有余,与夫婿感情日渐融洽,若说还是什么不如意,就是成亲时间尚短,尚未能怀上身孕。 何太夫人颇有微词,不过纪明铮并不在意,夫妻二人都年轻,身体康健,没什么可焦急的。 他直接出言挡了,老太太听罢颔首表示理解,但至于是否真表里如一,那就不得而知了。 霍芷潼并没放在心上,夫君与这祖母,表面和谐依旧,实际渐渐离心离德,表面寻不到错处就可以了。 这老太太有福不好好享,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 进了八月,有一日纪明铮兴冲冲回屋,霍芷潼见状好奇,“夫君这是有何大喜?” 自家男人一贯稳重,难得喜形于色,公事上不大可能,难道? “可是皇后娘娘有了身孕?”能让他这般高兴的,大概只有放在心上的家人了。 “并不是。” 纪明铮错愕一瞬,随即笑道:“是小妹一家要回京了。” 纪婉湘一家要回来了。 去年燕山一役大捷,他回归大周,当时纪婉湘怀孕足月刚生产,正在坐月子。 郑毅是有参战且立了功,后来也随大军班师,不过他惦记妻儿,犒赏三军后,就急急忙忙赶回边城去了。 出了月子后,孩子太小,根本不适合出门。 因为彼此都分不开身,所以即便有频繁通书信,但兄妹二人却始终没能再次会面。 这次郑毅调任返京,携家眷一起上路,预计八月末九月初,纪婉湘母子就能抵达京城。 “郑家宅子许久不住人,马上又要入冬,孩子也小,需得好生整理一番,把地龙烧透了,才好住进去。” 纪明铮坐不下来,踱了几步,他越想越高兴,“不过这也无妨,先在家里住上一段时日,等郑家宅子打理妥当,再回去不迟。” 霍芷潼看他欢喜,眼底也染上欣悦,笑意漫上眉梢眼角,她喜盈盈道:“夫君,那我们就要赶紧把院子洒扫起来,地龙烧旺,小外甥年幼,可染不得寒气。” “正是!” “听说娘娘与小妹出嫁前,住的是东边的朝霞院,原来应该整饰这个院子的,只是此乃娘娘闺阁,怕是不大好动。” 霍芷潼迟疑,毕竟家里出了一个皇后,可是天大的事,莫说主子少院子多,即便是子孙繁茂,住得拥挤,也万万没有动那个院子的道理。 “朝霞院确实不能动。” 提起这个院子,纪明铮难掩遗憾,因为当初纪婉青出门子后,堂妹就迫不及待修整一番住进去了,两三年时间,不说面目全非,单说这种行为与气息,就相当令人厌恶。 他分了二房出府后,第一时间命匠人整理这个院子,除了梁柱等骨架,几乎全都替换一新。 鸠占鹊巢的气息确实清除干净了,但同时,纪氏姐妹残余的生活痕迹也尽数抹去,哪怕仿造得再像。 纪婉青回过好几次娘家,但一次都去踏足朝霞院,堂妹搬进去那一刻,这疙瘩就存下了。 不过即便她不在意,靖国公府的态度也要摆出来的。 “朝霞院本来是娘娘单住的,小妹住旁边的绯云居,只是后来……”成了孤女后,纪婉青为了照顾妹妹,才给搬一起的。 纪明铮声音低沉了些许,“你把绯云居收拾起来即可。” “好。” 霍芷潼柔声应了,握住他的手,以作安抚,又转移话题道:“小外甥听说,与大皇子一般大,不是是否。” “是的,他只比大皇子小了半月,是个壮实小子,力气也大……” 纪明铮顺着话题说下去,很快,他就再次高兴起来,霍芷潼含笑看他,专注听着,柔声附和。 翘首以盼的时间过得特别缓慢,但九月初好歹到了,郑毅携家眷抵达京城。 纪婉青与胞妹三年未见,当然是想念的,这回总算能兄妹三人团聚了。 她打算出宫的,不过她体贴妹妹,将时间稍稍延后两天。 她是姐姐,也是当朝皇后,最重要还有高煦亦陪同在侧,身份差别客观存在,怎么也得给时间妹妹调整一下,否则风尘仆仆又慌张,反倒不美。 纪婉青先不来,也让靖国公府轻松很多,毕竟迎接微服帝后不是小事,家里还有小姑奶奶归省这桩呢。 府里一大早遣仆役出门,洒扫街巷,郑家说约摸午膳前,纪明铮请了假,早早就出城门处接人了。 人接到了,兄妹时隔六年重逢,如何激动喜悦不说,纪明铮细细端详妹子,见纪婉湘面色红润,眉目舒展,身材不似以往那般单薄,丰腴了不少。 外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好奇打量他舅舅,很明显母子二人过得极好。 他一拳打在郑毅肩膀上,“算你小子还行,若待我小妹有怠慢,我可饶不得你!” 二人父亲交情极好,自幼一起打打闹闹长大,说是异性兄弟不为过,郑毅也不客套,一拳还过去,“这是当然的。” 一行人短暂相聚,纪明铮还获悉了一个好消息,纪婉湘在路上略有不适,请大夫诊脉后,发现已怀胎二月。 他大喜。 纪明铮忙低声询问妹妹,路途遥远,不知颠簸着可有不适。 纪婉湘摇头,她这胎怀相好,且确诊后车队行进速度放缓很多,她非但没有不适,反而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格外雀跃。 纪明铮细细端详一番,确实如此,他才放下心来,让妹妹重新登车,继续进城,往靖国公府而去。 进了国公府大门,一行人直奔延寿堂。 没办法,虽是出嫁女,但娘家长辈还是需要第一时间拜见的,哪怕双方曾经隔阂甚深。 不过,经过郑母的三年手把手教导,加上她又需亲身上阵人际交往,纪婉湘到底是有长进了,哪怕依旧敏感多思,但场面话与实际表现,一整套下来,也挑不出大毛病。 她不咸不淡问候何太夫人几句,须臾转移话题,侧脸看向霍芷潼,“我远在边城,不曾拜见大嫂,好在今日终有机会一会。” 她笑容多了起来,很真切,显然能与新嫂嫂见面,她非常高兴。 霍芷潼笑意加深,握了小姑子的手,笑道:“我与妹妹见面欢喜得紧,妹妹许久没回娘家,这会正该多多住些日子。” 这个话题,两家通信说过,也达成了一致意见,纪婉湘点头,“这当然好,大嫂不嫌弃我家皮小子闹腾就好。” “哪里?我看外甥壮实,我正正欢喜。” 说句实话,霍芷潼是很羡慕的,她不自禁瞥一眼纪婉湘的腰腹,小姑子是有福气的人,三年抱两,头一胎还是结实小子。 嫂子目带艳羡,纪婉湘忙安慰说:“大嫂与哥哥成亲日子尚短,莫要焦急,这孩儿总要来的。” “嗯。” 这边姑嫂一见如故,聊得火热,那边郑家人心中清明,郑母顺势与老太太说话,以免对方尴尬,现场还有个皮实小子闹腾,气氛倒是很热烈的。 纪明铮一把抱起小外甥,抛了抛,这小子与亲爹惯常做这个游戏,一点不怕,还手舞足蹈,“舅舅,再来,再来!” “嘻嘻,要高一点!高一点!” 纪婉湘闻言佯怒,训了儿子两句,偏儿这小子胆儿贼大,一点不惧,纪明铮哈哈大笑,又抛了几下才放下他,笑道:“太子殿下,也爱玩这个。” 不过换了大外甥,他哪怕武艺高强信心十足,也没敢抛这么高。 说起姐姐母子,纪婉湘一喜,忙不迭问道:“哥哥,娘娘与殿下,可……” 她话未说完,却突兀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延寿堂大丫鬟珍珠连通禀也等不及,就撩起门帘进了屋。 “不好了!老太太……” 堂上欢乐气氛戛然而止,大家转头看她,纪明铮眸色沉了沉,“好一个胆大包天的丫头。” 他平铺直叙,声音不高,却教人心惊胆颤,不过珍珠是老太太陪房的后代,此时虽惊惧,却也顾不上请罪,“噗通”一声跪下,硬着头皮说:“禀老太太,是二老爷二太太在外求见。” 今日是大日子,门房都是纪明铮心腹,当然不会放纪宗贤夫妇进来,只不过,这二人惊慌失措,死活不走要见太夫人。 问什么事,纪宗贤却知道门房是大侄子的人,他怕被拦截,咬死不说。 门房见二人神情不是作伪,于是就命人往里面传话。 传话往延寿堂而去,本来是打算先禀报自家主子的,不料走到半路,就被要来上值的珍珠看见。 珍珠心念一动,猜到了七八成,立即往门房赶。 人来了,还说是奉何太夫人命令,门房不好拦截,于是见到曙光的纪宗贤,赶紧拉过她,悄声嘀咕一番。 珍珠大惊失色,赶紧飞奔回延寿堂。 还别说,因纪明铮这边的人都不喜二房,门房遣的人虽没刻意怠工,但到底走得并不快,她一轮没命飞奔,居然还快了些许。 珍珠是老太太心腹,直接撩起软缎门帘就进屋了。 纪明铮一听是二房,就冷冷道:“今日我兄妹团聚,家中诸事繁忙,恐不便招待二叔二婶。” 他收了笑,面带不悦,即使是何太夫人也不敢违其心意,她对珍珠道:“你们公爷说得正是,你出去传话,让他们改天再来。” 她心底暗骂老二家不省心,这日子怎就上门讨嫌,难道不知道自己与纪婉湘间隙颇深? 打秋风也得看个日子啊! 纪明铮平日面带笑意,就已威势逼人,更何况如今不悦?若换了寻常时候,珍珠必会应是并连爬带滚出门。 可惜这次不行。 她磕了一个头,颤巍巍说道:“不得了了,二老爷二太太说,钦二爷出了岔子,如今被衙役拘了,已押进顺天府大牢去了。” 一时激起千层浪,不提诸人诧异,何太夫人又惊又惧,忙吩咐道:“你这丫头,还耽搁什么?快去把二老爷二夫人请进来!” 珍珠偷偷窥了左上首一眼。 纪明铮面色沉沉却没说话,虽不知为何,但这事儿不小,继续拦着不合适。 他这是默许了,珍珠才赶紧连爬带滚出门,打发个腿脚利索的婆子,匆匆奔去传话。 这时候,门房遣的人也进来了,由于不知道发生何事,纪明铮挑挑眉,静观其变。 纪宗贤夫妻匆匆赶至,一进门,曹氏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是真慌的,金钗掉了一支,她也没有察觉。 夫妻二人顾不上其他,直扑何太夫人跟前,“噗通”一声重重跪下。 “母亲!母亲!你要救救钦儿啊!” “有何事,还不细细道来!”何太夫人厉声打断儿媳求救,不说清楚,怎么救? 惊慌失措的纪宗贤夫妻才找回主心骨,曹氏深深喘了两口气,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说了起来,“母亲,是这样的,今而一早有同窗约了钦儿,说是赴宴贺喜,谁知……” 为什么要贺喜呢,原因是他们中举了。 纪明钦到底苦读了十余年书,底子是有的,最起码也是举人的实力,今年秋闱他进场,发挥得不错,虽吊车尾但也榜上有名。 这是大喜事,家人并何老夫人欢喜自不提,他本人在发榜这几日,也是忙碌着赴各种喜宴。 今日有个同中举人的友人设宴,邀请一干新旧举子同乐,他父亲是三品官,收到帖子就没有不应的。 要说文人这群体,其实他们有一部分很爱好所谓的风流韵事,这次的东道主就是,他把宴席设在八大胡同的顶级花楼,召了名妓清倌陪伴。 本来这没什么,毕竟所谓风流才子,也倍受人追捧,大伙儿不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早已颇为熟稔。 但事情坏就坏在,这中间出了点岔子。 酒宴过半,大家喝得脸热,纪明钦为了一个相貌姣好的清倌与人发生争执。 对方家世也不错,毫不退让,年轻人热血上头,争执两句就推搡起来。 但很不幸的,在动手期间,纪明钦劲儿一大,那人又脚下打滑,努力几下没站稳,一头磕到矮几尖角上,竟就正中要害,一命呜呼。 大伙儿登时慌了,举子中有受害者的亲表弟,他反应很快,立即命人冲出花楼,兵分两路,一边通知表兄家,一边报告顺天府。 杀人是重案,顺天府衙役很快到场,将纪明钦拘拿了回去,投入大牢。 那表兄家死了嫡子怎会善罢甘休,他们确实有些能量,加上顺天府伊铁面无情,纪宗贤夫妻跑了一趟,无果,只得了一个依律例审判的答复。 纪宗贤夫妻慌了,二人同样只有一个嫡子,庶子有,但都被曹氏养废了,后半辈子能依靠的,只有纪明钦。 于是,他们从顺天府离开,第一时间直奔靖国公府。 现在面子银子都是其次,关键得赶紧把儿子捞出来,能办成这件事的,除了纪明铮,再无他人。 纪明铮会照办吗? 当然不可能。 纪宗贤夫妻噼里啪啦说完,何太夫人心头发紧,赶紧看向大孙子,“阿铮,你看看该怎么办?” 老太太的意思,其实是怎么才能把孙子捞出来,但纪明铮不等她说完,便淡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顺天府伊陈大人一贯公正严明,定会给出一个合适判定。” 他这是不帮? 何太夫人三个震惊下一愣,便听他不疾不徐继续说:“钦弟不过争执过程中失手,必不会偿命。” 纪明铮很客观给出判断,开玩笑,他国舅身份本万众瞩目,大家亲眼目睹的事,他怎么可能伸手去授人话柄。 今上英明,都察院御史火眼金睛,他只愿给妹子助益,从不打算拖后腿。 真要相助,只能向陛下陈明此事,并求情。 但凭什么呢? 二房欺他胞妹,种种劣迹让他咬牙切齿,他不加把火就算宽容大度了,怎可能为对方设法? “大侄子,这是你兄弟,这是纪家子孙,你怎可见死不救?” 曹氏悲呼一声,她真的慌了,儿子是她的命根,为了他,她能豁出去命! “大侄子!大侄子!” 她“噗通”一声往那方向跪下,“二婶知道自己从前做的不对,二婶向你请罪,二婶求你大人大量,不要连累你钦兄弟!” 曹氏泪流满面,边说边使劲磕头,纪明铮蹙了蹙眉,闪到另一边,“二婶不必如此,你不如去求求死者家人。” 这是很实在的话,若得到死者家属谅解,并亲自出面求情,是会轻判的。 对方肯定不会真原谅,但谈判给银钱,或者其他好处,让对方松口未尝不可。 纪明铮不知死者身份不低,但曹氏知道啊,此路根本不通,更何况她要的不是轻判,而是完好无损把儿子捞出。 纪明铮有能力,但他不能帮忙。 曹氏见纪明铮不肯受礼,面色淡淡不为所动,她哀嚎一声,站起来扑过去,欲拽着对方衣摆腿脚苦求。 反正对方不答应,她就死不放手! 她想得挺好的,不想这扑过去的过程中,出了点岔子。 堂上本来男女各坐一边,纪明铮为了闪避跪叩,起身站到女座最下面位置,曹氏要扑过去,就要途径一众女眷。 她无视了其他人,动作也太大了,竟直愣愣往纪婉湘方向冲过去。 纪婉湘可是怀着孕! 怀胎二月本未坐稳,这撞一撞或者带一带,都不得了。 众人大惊失色,只是一切发生得突兀,曹氏又距离颇紧,两大步就到了纪婉湘面前。 纪明铮郑毅呼吸几乎停滞,闪电般冲过去,在这当口,却有人提前一步。 这人是霍芷潼,她本来就在纪婉湘身边,姑嫂还握着手说话,她当即上前一步,一边挡在小姑子跟前,一边带着她尽力往旁边一缩。 霍芷潼x纪明铮五 霍芷潼x纪明铮(五) 疯虎一般的曹氏被及时拦了下来。 纪明铮及郑毅虽距离较远,但二人身怀武艺,几乎与霍芷潼同时到达,前者挡在妻妹面前,高大有力的身躯将二女遮了个严实。 他很想一脚踹过去,但好歹理智仍在,忍了又忍,才勉强按捺。 郑毅就没有这个顾忌,他直接抓住曹氏手臂,发狠往一边狠狠一甩。 他臂力过人,曹氏身躯立即横飞出去,直接撞到另一边的玫瑰椅上,椅倒几摔,她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半响动弹不得,也呼喊不出痛嚎。 变化发生十分突兀,堂上登时大乱,这当口,纪明铮郑毅二人顾不上其他,忙第一时间转身,看向纪婉湘。 “妹妹(湘儿),你没事吧?” “我无事呢,你们莫要担忧。” 方才一瞬间,确实挺唬人的,纪婉湘脸色微微发白,赶紧认真感觉一番,好在身体并无异样,她忙撑起笑脸,“我真无事。” 纪婉湘不见痛苦之色,显然即使受到惊吓也无大碍,大家勉强安了心。 “这就好。” 霍芷潼松了口气,孕妇若被撞了个正着,怕是很悬。 经此一事,姑嫂感情更进一步,纪婉湘立即关切问道:“大嫂,你方才起得急,可有磕碰?” 纪明铮也目带关切看她,霍芷潼笑着摇了摇头,“无碍,我并……”无事。 她小时候还习过武,面对这种情况比普通贵妇强多了。 霍芷潼刚想说自己并无磕碰,也无任何事的,但谁料话出口一半,却无端端一阵晕眩袭来,让她声音顿了顿。 “我……” 纪明铮眸光变得凝重,她忍住不适,忙要笑笑安抚,却不料,又一阵更大的晕眩又至。 霍芷潼眼前发暗,身躯一软,竟无力晃了晃,险些摔倒。 纪明铮大惊失色,赶紧将人扶住。 “来人!赶紧却请大夫!” 他声音崩得很紧,将妻子打横抱起往外疾步行去,临出门前,他冷冷扫了堂上一眼。 “荣叔,将这二人打出去,永不许登我靖国公府大门。” 大夫很快被请来了,答案是喜人的,霍芷潼已怀孕一个多月。 她身体十分康健,与孩子俱很好,大夫说,约莫是一下子起身起得太急,才引起的晕眩。 夫妻大喜。 等送走大夫后,纪明铮握着妻子的手,他愧疚道:“是我大意了。”他没有保护好妻儿。 “哪有的事?” 这突发事件谁也料不到,霍芷潼细心安抚夫君,“你我都不知,若真要怪,只能怪我这个亲娘粗心大意,怀了身孕也不知。” 她后怕又庆幸,若不是夫君与妹夫即使赶到,恐怕她也妹妹都要遭殃。 她切齿恨道:“都怪那曹氏不好,若非如此,我与妹妹也不必受惊吓。” 二房都不好,老的无用,小的惹是生非,也不想想谁有义务一辈子护着你? 都众目睽睽下杀人了,对方还是个举人,还想毫发不损平安无事,真是会做梦。 “你放心,他们不会再踏进家里大门一步。” 说到这群人,纪明铮脸色冷了冷,纪宗贤夫妻已经被扫地出门了,霍芷潼怀孕喜讯传出去后,何太夫人也不敢再闹腾着把人叫回来。 不过,老太太救孙子的念头却一点没熄灭,派了几波人在主院守着,说是太夫人请公爷去说话。 “夫君,你去一趟吧,答不答应另说,祖母反复请,不去授人话柄。” 大周朝以孝道治天下,虽说自己府里的事有信心能捂住,但这并没必要不是? 最好的法子,还是不做,反正走一趟无伤大雅。 道理纪明铮都懂,他仔细端详妻子,见她面色红润,举止自如,确如大夫所言并无妨碍,这才点了点头,“好,你歇歇,我先过去一趟。” 他搀扶妻子躺下,给掖了掖锦被,嘱咐下仆一番,这才起身离去。 霍芷潼并不困,躺了半响,招了乳母黄嬷嬷过来,“嬷嬷,妹妹那边如何了?” “二姑奶奶并无大碍,不过大夫还是给开了帖安胎药,说喝了歇一歇。” 黄嬷嬷面带喜色,她家姑娘终于有了孕信,若是能一胎得男,那就再好不过。 因为子嗣对贵妇们很重要,所以历来大夫总是很谨慎,好比纪婉湘,虽无大碍还是开了安胎药。 她家姑娘连安胎药也不用开,可见身强体健,胎儿也安稳得紧。 因此黄嬷嬷喜滋滋的。 霍芷潼彻底放了心,“那就好。” “夫人,要老奴说,我们公爷不答应二房才是正理,”黄嬷嬷气愤,随后她压低声音嘀咕,“不过,恐怕延寿堂不肯善罢甘休。” “不善罢甘休,她又能如何?” 霍芷潼冷笑一声,成婚半年,她对自己夫君颇有了解,她敢肯定的说,纪明铮绝不会出手。 “延寿堂当然不能让公爷如何。” 黄嬷嬷神色一正,认真道:“只是,恐怕会为难夫人。” 此言一出,霍芷潼脸色沉了沉,乳母这话,正正切中她心中隐忧。 寻常时候,她丝毫不惧,这半年时间不就这么过来的吗? 但问题是,她现在怀孕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是怕延寿堂借机塞人。 塞什么人? 自然是妾室通房。 纪明铮身边很干净,婚前没有半个所谓的房里人,婚后也只有妻子。 这完全不符合勋贵人家的常理,但好歹能说一句事出有因,他这不是潜伏鞑靼数载,刚回归不久吗? 但妻子怀孕了,就该添人了吧。 何老夫人早就看孙媳妇不顺眼了,又加上受了大挫折,她够不上孙子,一腔愤恨只能往霍芷潼这边去。 女人最了解女人,有什么能比分宠的妾室通房更扎心。 长辈所赐,总是贵重几分,美貌妾室有了底气,甚至诞下子女,能膈应主母一辈子。 霍芷潼面色沉沉,闭口不语,黄嬷嬷叹息一声,姑爷是很好很好,姑娘舍不得正常,只是世道就是如此,女人总是没法子的。 “夫人,不若我们从陪房中选两个,先开脸放在屋里?”先把位置占了,才有底气拒绝老太太赏人。 这是最好的办法,历来大家贵妇都是这么办的,陪房身契捏在手里,折腾不出幺蛾子,等主母生够了儿子,再看心情让她们有个一儿半女。 比用外人放心许多,既不会粘上善妒名声,也搪塞了长辈。 确实世情如此,女子总要处于劣势,赵氏本人这么做,也是这么教导侄女的。 霍芷潼耳濡目染十数年,伯娘又详细分析过利弊,她婚前是有心里准备的。 她一直打算成亲后这么做。 但此刻黄嬷嬷这般说着,她张了张嘴却无法应声。 那个男人太好,不知不觉走进她的心房,她不愿意将他分给外人,更不愿意他与其他女人同衾共枕。 只想一想,她心脏位置就绞疼得难受。 耳畔传来黄嬷嬷了然的叹息,霍芷潼喃喃道:“嬷嬷,等到那日再说罢。” 他若应了,或许她就能释怀,心也不那般疼了。 这一日的到来,并不远。 纪明铮不出意料拒绝了祖母,并用忠君爱国砸了对方一脸,何太夫人反驳不得,又气又急,当夜就病倒了。 靖国公府传出消息,何太夫人被二房不肖子孙气病了。 纪明铮不但没有伸手捞人,反而打发纪荣前去顺天府,让陈大人秉公处理。 这一是为了宣示自己的态度,二是防止二房夫妻顶了靖国公府名头,做出什么不当行为。 二房上门被拒见,何太夫人病势汹汹有心无力,纪宗贤曹氏久病乱投医,银子大把大把撒出去,可惜并无作用。 半个月时间,判决结果就出来了。 纪明钦与死者争执推搡,虽是失手杀人,但后者也有错处,鉴于此,从轻发落。他被革去所有功名,此后不得录取,往西南流一千里。 纪明钦算废了,几年后就算回来,功名没了,以后也不能再考。 二房花了很多银子,伤筋动骨,此后也无法再登靖国公府大门。 经此一事,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二房孙子闯祸,纪宗贤夫妻大闹延寿堂,当场气病了老太太,纪国舅大怒,终是撕破脸面,与二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于情于理于势,舆论都在纪明铮一边,他隐忍许久,终是找到机会,彻底摆脱了这群蛀虫。 何太夫人病情稍稍好转,就获悉这个噩耗,她登时晕了过去。 事后她清醒,也无力回天。 老太太到底最看重自己,她不能与大孙子撕破脸,只能暗自苦忍。 这忍得也是辛苦,一腔邪火烧得旺盛,于是,果然往霍芷潼奔去了。 孕妇暂折腾不得,那不是可以赏妾室吗? 女人最了解女人,钝刀子割心头肉,能让人疼得要死。何太夫人一口气赏了两个妾室两个通房,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送到主院。 另外,还传话让霍芷潼选两个陪房,一并侍候孙子。 她的话很有大道理,纪家子嗣单薄,正该多多添些。言下之意,霍氏既然有孕,就不该霸占夫君。 霍芷潼以为自己心理准备充足的,但实际,真见了这群精挑细选的妾室通房,心口依旧闷得发疼。 她当时看似镇定,实际回屋后,就不自禁落了泪。 她告诉乳母自己是气的,黄嬷嬷暗暗叹息一声。 “这是怎么了?” 纪明铮眼尖,回屋一眼就见妻子眼角微红,他蹙了蹙眉,声音沉下来,“可是家里不省心?” 他略略一想,只想到了何太夫人,眉心蹙得更紧了。 “不是说,你对外称孕期不适,需要卧榻歇息即可,请安不必去了。” “至于若有传话,你也不必理会。” 妻子本豁达,但太医说孕期妇人情绪或有变化,纪明铮细细宽慰,“你是主母,无需在意其他。” 霍芷潼用冷帕子敷了眼睛,不想他今儿提早归家,倒是发现了,她定定看着他,忍了又忍,才状似平静应了。 夫君嘘寒问暖,关怀妻子及尚在母腹的孩子,她心乱如麻,半响才低声说:“夫君,今儿祖母赏了人侍候你,我安排在西跨院,你看适合吗?” 长者赐,不可辞,何太夫人赏的人如鲠在喉,但她却只能接了,安排个地方住着。 “赏人?” 纪明铮从未想过这事,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人”是什么人。 他不悦蹙眉,“都打发回去。” 心情起伏得厉害,这刚好有个大落差,瞬间升至巅峰,霍芷潼忽喜忽忧,脑子乱哄哄的,“夫君不喜欢祖母赏的人吗?” “祖母还让我从陪房中,选两个开脸,好放在屋里,我……”唤她们上来给你瞧瞧。 这个话题,既然开了就收不回来,而且她也阻止不了,人送回去,那老太婆改日提起,也是一样。 夫君大约是不喜欢祖母送来的人。 霍芷潼一颗心又苦又涩,从心脏蔓延到口腔,让她的话也干巴巴的,说了一半就挤不出来了。 纪明铮本来要回答“不必理会”,但晃眼见了妻子神色,他福至心灵,立即明悟。 他眸光柔软下来,低声道:“潼儿莫要多思多想,我并无此意。” 是的,有了父亲当榜样,纪明铮憧憬这种生同衾死同穴的情感。妻子很好,二人感情渐深,他从未有过其他心思。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他声音和缓,落在耳边,这一刻却恍似有烟花炸响,霍芷潼不敢相信,她倏地抬眼看夫君。 眼前男子含笑微微,眸带柔光,“你安心养胎,其余的事,交由我处置。” “好。” 她热泪盈眶。 纪明铮没有把人送回去,而是给了那四名女子选择,她们可以选择个不错的人相配,不过倘若死活赖着,那…… 他一贯雷厉风行,传话的大管事纪荣面色冷冷,那些女子挣扎一阵,虽不甘不愿,但到底还是选择了配人。 纪明铮本估计老太太怎么也得再折腾几回的,不想,何太夫人却是有心无力了。 又一次寒流袭击,年老体衰尚未病愈的老夫人再次倒下,她这次病倒,就再没起来了。 在腊月底,鹅毛大雪纷飞的傍晚,何太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年节,靖国公府白幡满天,霍芷潼有孕,每日出来哭了半响,就被搀扶回去了。 劳劳碌碌,丧事终于处理完毕,纪家恢复平静。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霍芷潼为纪家添了长子嫡孙,一个红彤彤的大胖小子。 这小子嗓门大爱闹腾,她看着纪明铮抱着儿子踱步,俊脸难掩焦急,不停低头劝哄。 铁骨铮铮真英雄,柔情满怀。 她微笑。 相濡以沫,恩爱白首,她何其有幸,能嫁予他。 姗姗来迟的小公主 姗姗来迟的小公主 十年后的大周皇宫,依旧巍峨,夕阳映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夺目辉煌。 纪婉青在坤宁宫中庭缓缓踱步,高煦搀扶着她。 岁月善待这对鹣鲽情深的帝后,高煦俊美挺拔,多年沉淀,只让他更成熟睿智。 这位让人啧啧称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帝皇,如美酒,岁月流淌,只让酒香更醇。 纪婉青娇美如昔,看着不过双十年华,她优雅如古韵琴曲,逶迤婉转而来,轻易动人心魄。 不过,她一张白皙如冰玉的面庞,此刻却丰腴了些,身形也暂时笨拙。 因为她怀孕了。 时隔八年,意外再有了一个孩子。 高煦心疼妻子生产之苦,当初早早打定主意,若第二胎还是儿子,那只好不要女儿了。 结果纪婉青第二胎真生了个小儿子。 高煦期待小闺女,但妻子更重要,于是夫妻商议过后,不伤身的避孕措施就做了起来。 那方子是宫廷秘方,御医还专门针对性调整了一下,妇人每月用一次,避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能调养身子,效果极佳。 确实挺有效的,这次意外怀孕,另有原因。 去年秋天,夫妻微服到京郊赏红叶,原本预计次日即回的,计划赶不上变化,风景瑰丽,二人兴致大发,多留了几天。 刚好那几天就是服用方子的时日,临时也没命人回宫取,纪婉青想着,这几天不敦伦就好了,反正爬山挺累的。 结果情之所至,恩爱很难避免,彼时她想,没这么巧吧,就一回。 结果就是这么巧,她再度怀孕了。 此时的纪婉青,貌美如昔,身形也如少女一般,但实际已经二十八九了。 打了孩子,夫妻二人都没想过,但这个年龄在古代,算是高龄产妇了,比少年时要危险些。 高煦很紧张,御医太医轮流诊脉,确定皇后娘娘身体康健,母女皆好,他才稍稍松了绷紧的心弦。 没错,御医们早根据脉象,判断了孩子的性别。 是位小公主殿下。 高煦担忧之余,又难掩兴奋,他期盼很久,后来忍痛放弃的小闺女,虽姗姗来迟,但终究来了。 妻子怀胎九月,即将临盆,他失去一贯的淡定从容,焦灼得很,即使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也必须安排人每半时辰传报一次坤宁宫消息。 “我好得很呢,闺女也乖巧,陛下莫要担忧。” 临近产期,高煦搀扶着她走,纪婉青也能感觉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她心疼,每天总要安抚好几回。 不过见效不大,毕竟紧张这玩意,很难控制得住。 “我自是知晓你母女好得很,我无事。” 高煦笑笑,表情看着确实轻松,不过前提得忽略他继续绷紧的肌肉。 纪婉青无奈,劝了也无用,她只能用实际表现,让他稍稍放心。 至于彻底放松,很难,很明显只能等闺女生下以后了。 她被簇拥着遛了几个弯,今天下午的运动量差不多了,于是一行人折返大殿。 纪婉青刚坐下歇了歇,就听见门外有“咚咚”的脚步声快速接近,不重,但很欢腾。 她微笑,两个儿子回来了。 大儿子高璟,小名安儿,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小时调皮,稍懂事后意识自己责任重大,渐渐稳重起来,努力跟随太傅学习,听从父皇教导,现已长成很受父皇与朝臣期待的皇太子。 小儿子高琰,小名瑜儿,今年七岁,小娃娃时活泼,现在更调皮,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大将军,武艺非凡,将来帮助父兄巩固江山。 志向挺不错的,更难得是他的决心,捣蛋的小子按捺下性子,六岁起就跟舅舅习武,一点没偷工减料。 兄弟感情很好,就是一个过于稳重,一个过于活泼折腾,他们很期待小妹妹,每天学习任务完成以后,哥哥赶紧接了弟弟,携手一起往坤宁宫奔来。 忘了说,皇子满了六岁以后,都搬出去住了,所以兄弟二人都不与母亲住一块。 “咚咚”的脚步声快速接近,一个身穿宝蓝色团花锦袍,腰带系了一条橘黄色绦子的小男孩冲了进来。 他浓眉大眼,咋眼看有几分肖似亲舅,但肤色白皙,口鼻线条却像父亲,可以预见,长大后必定是个俊朗男子。 “父皇!母后!” 瑜哥儿一头一脸大汗,夏天傍晚,余热犹在,这小子又是个爱跑爱跳的,匆匆过来,不累却热得慌。 “你这孩子,这般热的天,怎不与哥哥一般好生走着,硬要跑得满头大汗。” 纪婉青司空见惯,叹了口气,拉过小儿子,用丝帕给抹汗。 瑜哥儿偎依在母亲身边坐了,探手摸了摸她高隆的腹部,嘟囔道:“妹妹,二哥来了。” 腹中胎儿动了动,瑜哥儿兴奋至极,“父皇,母后,妹妹应了。” 话罢,他又小心在抚了抚。 这个毛躁小子,自从知悉母亲怀孕后,靠近总要小心翼翼,格外谨慎。 纪婉青与高煦对视一眼,眸带笑意。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父皇母后万福金安。” 这当口,安哥儿也进门了,十二岁正是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年纪,不过他肖父,身高较同龄人多出半头,沉稳从容,已有小少年风姿。 一家人感情极好,不过他严于律己,虽亲近父母,但该有的礼数也不含糊过去,进了门,总是第一时间认真给父母请安。 母亲含笑招了招手,他挨着父亲坐下。 高煦温和询问几句课业,安哥儿一一仔细回答,看向父亲眼神,难掩孺慕恭敬。 父子说正事,纪婉青跟小儿子含笑听着,保持安静,瑜哥儿虽调皮,却也聪敏,父母悉心教养育下,他很懂分寸。 待话题告一段落,高煦抬手,摸了摸大儿子脑袋,安哥儿笑了。 得到父亲赞许,他很高兴,这时候,才显出一丝丝孩童稚气。 须臾,安哥儿赶紧敛住,看向母亲,眸带关切,“母后今儿身子可舒坦,妹妹可调皮?” 纪婉青怀两个儿子的时候,挺舒坦的,连孕吐都不怎么有,但换了小闺女,就截然相反,孕前期吐得昏天暗地,难受得紧。 虽后来好了,但父子三人心底却搁下这桩事,总是惦记着。 纪婉青含笑,“母后很好,妹妹今儿也乖巧,没有调皮。” 安哥儿松了口气,他期待疼爱未出生的妹妹,更心疼母亲。 一家人很和谐,瑜哥儿与妹妹日常说罢话后,就将位置让个哥哥,他缠着父亲折腾去了。 高煦佯怒,却完全吓不了他,这小子机灵得紧,知道父亲一点不生气。 纪婉青与安哥儿相视一笑,熟门熟路围观。 闹腾一番,一家人用罢晚膳,高煦就把儿子们打发回去,眼见瑜哥儿利索跃过门槛,稳稳落地冲了出去,“这小子。” 他笑骂,薄唇勾起,眸底笑意挥之不去。 夫妻回屋,高煦亲自伺候妻子,半点不假手于人,洗漱过后,他先把纪婉青抱回床榻,才收拾自己。 纪婉青面朝里躺着,她这个月份,自己很难翻身的,睡觉也只能侧躺。 半响,锦帐撩起,宽阔结实的胸膛贴着她的背,醇厚而熟悉阳刚气息环绕,大手习惯性放在她高隆的腹部上,轻抚了抚。 “我们闺女很快就出生了。”他声音有些雀跃。 纪婉青纤手覆在大掌之上,含笑点了点头,“御医说,就在这半月了。” 还有五六天,就怀孕足足十月,现在已是预产期,经验丰富的嬷嬷说,就在这两三日。 她感觉挺不错的,认为过两日可能性大些。 没想到,这回感觉错了。 夫妻低低说了半响话,就阖目歇息了,睡到了后半夜,她突然醒了。 纪婉青第一时间想到生产,不过认真感受了一下,腹部却风平浪静,并无不适。 她有些纳闷,不过也没胡乱动弹,以免惊醒了浅眠的夫君。 既然不是,那就睡吧。 纪婉青放下心,重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放缓。半梦半醒间,她忽然觉得有汩汩热流从体内淌出。 作为一个生产过两次的人,她登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意识立即就清醒了。 “陛下,陛下。” 纪婉青没慌,只轻声唤着夫君。 几乎在刚有动静的时候,高煦就睁眼了,得知妻子要生了,他一声令下,随即将人抱起,往产室而去。 纪婉青这次的产室,设在偏殿之中,高煦已是天下之主,当然不会再委屈妻子在耳房生产。 高煦一直勤政,但今天他罕见地停了一日早朝,焦急守在产房门前踱步。 安哥儿兄弟接讯以后,立即急急赶往坤宁宫。 瑜哥儿也不闹腾了,板着小脸守在在房门前,第一盆血水端出来时,他慌了,哭着喊母后,要往里面冲。 高煦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小儿子,简单说几句无事,他也无心解释,只将瑜哥儿交给大儿子看着。 安哥儿到底经历过一回,他还有点儿印象,加上年纪渐长后,某些知识虽没特地了解,但也知道几分的。 他也担心,但当务之急是安抚好弟弟,不要给添乱子。 瑜哥儿很信服父兄,勉强被安抚下来了,杵在廊下,眼巴巴等着。 他足足等了四个时辰,父子三个连早午膳都没心思用,终于等到未时初,“哇”一声嘹亮婴啼,宣告小公主的诞生。 这是一个红彤彤胖乎乎的小丫头,头发浓密柔软,双目紧闭,刚吃饱后,小嘴儿还在蠕动着,似乎在回味。 高煦抱着小闺女,心都要化了,唇畔笑意就没收起过。 “父皇,妹妹好胖啊!她怎么这么胖?” 这话是瑜哥儿说的,虽然小女婴裹在襁褓中,分量很轻,但她腮帮子鼓囊囊的,小下巴被肥腮挤着,显得格外小巧玲珑。 纪婉青斜靠在福纹大引枕上,睡足一觉的她,正由何嬷嬷侍候着用膳,闻言不禁笑了,闺女是个贴心的,把肉都长在自己身上了,她这个当娘的,都没怎么胖。 不过吧,小儿子这话,夫君大约不怎么乐意听。 她确实了解自家男人,果然,高煦立即严肃反驳,“这不是胖,小孩子正该结实些。” 安哥儿很赞同父亲的话,对弟弟说:“瑜儿,你小时候也这般。” 事实上,他不怎么记得了,但不妨碍他帮妹妹说话。 “哦?” 瑜哥儿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踮脚瞄了瞄小妹妹,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纪婉青与何嬷嬷对视一眼,眸底笑意加深。 用了膳后,她将小女儿抱在怀里,小丫头睁开眼,她笑道:“琬儿真乖。” 琬儿,是高煦早就取好的大名,孩子刚诊出性别时,他翻了好几个月典籍,才给取的。 此言一出,父子几个齐齐点头。 孩子没给她抱太久,怕落下病根,高煦接过女儿,放在大儿子怀里抱着,搀扶妻子躺下,“青儿,你歇着,先不要坐。” 安哥儿神情凝重,屏住呼吸抱住妹妹,瑜哥儿站在一边,也小心翼翼护着。 兄弟二人如临大敌,高煦笑容和谐,眸带柔情。 她就势躺下,含笑看向他,“好。” 夫君情深,儿女乖巧,手足和睦,此生足矣。 公主与她的小竹马一 公主与她的小竹马(一) 作为大周朝建安帝唯一掌珠,珺姐儿并没有嚣张跋扈,也没有骄纵高傲,相反,她因有父兄的全方位无死角保护,虽善良却有些天真。 她对父母打心底孺慕,恭敬有礼;崇拜爹爹与兄长,对家人体贴关怀;待下虽有公主威仪,但也颇为宽和。 这是一个纯真的小公主。 她甚至有些孤单。 即使她再宽和,也有身份鸿沟在,平日宫人太监们战战兢兢,就算出席宫宴,勋贵官宦家的贵女们亦恭敬有礼,谁也不敢造次。 皇帝对膝下这独女爱若珍宝,是满朝皆知的。 固然高高在上,但对于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来说,却难免孤单了些。 她没有姐妹,哥哥们年长还是男孩,也玩不到一块去,只能在母后召表姐妹进宫时,大家一起嬉闹一番。 但这也没有太频繁,最多一月几次,因为母后说,表姐妹们也有家人,离太久会惦记。 珺姐儿很能理解。 纪婉青教育很不错,小女儿并没有长歪,她知道对比起自己的姑姑或姑祖母们,甚至历朝历代的公主们,这一切有多难得。 她很珍爱自己的家人,表姐妹们必然也是的。 小女儿懂事听话,父母总是更心疼的,于是,珺姐儿就常常到舅舅家去做客了。 开始时是随二哥去的,二哥跟舅舅习武,她当小尾巴;后来,偶尔她还会自己去。 纪婉青不希望太折腾娘家,毕竟小女儿去得有些频繁;珺姐儿也希望跟随人员尽量简单些,因为她也知道,排场太大,很容易彻底提醒表姐妹们,大家身份有别。 人越长越大,就会越懂事,她不希望与表姐妹距离越拉越大。 那届时,她就真是一个同龄小伙伴都没有了。 纪婉青知道女儿的心事,特地与夫君商量了一番,女儿微服出宫,给尽量精简了一下随性人员。 高煦同意了,他一直安排有暗卫严密保护孩子们,小女儿虽年幼不能察觉并接手,但安全绝对无虞。 他心疼小女儿不亚于妻子,捧在手心都怕摔了,怎可能不答应。 于是,珺姐儿就高高兴兴往舅舅家做客去了。 这般去了多次,有一回,她回来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母后,自己交了新朋友。 纪婉青好奇,“是谁家的,今年多大了?” “他说他父亲是镇远侯家的,姓张,”珺姐儿想了想,“大约比我大一点儿吧。” “镇远侯?” 镇远侯,正是张为胜,这位忠心耿耿大周的大将,当年与霍川一同统帅大军北拒鞑靼,在燕山大战立下赫赫战功。 战后论功行赏,霍川封了世袭永定侯,而张为胜则封了世袭镇远侯。 这个人,纪婉青颇有印象,她仔细回忆一番,张家好像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啊? 难道她记错了? 她这般想着,也问出来了,珺姐儿搂着母亲胳膊,甜甜一笑,两侧脸颊各露出个浅浅梨涡,“母后,他不是女孩儿,他是男孩。” 说话间,她还腾出一直胳膊比了比,“比我高一个头呢。” 没错,这次珺姐儿交上的新小伙伴,正是张为胜嫡出幼子,张修远。 张夫人年愈四旬,夫君封了侯爵,正是当了祖母享福的年纪,竟老蚌生珠,千辛万苦诞下了一个小儿子。 那时候张为胜已经四十有六,夫妻对小儿子的疼爱自不必多说,不过,就是因为爱重非常,他反而格外严厉,唯恐自己一时不慎,宠坏了小儿子。 张修远的哥哥们亦如此,张家人感情极佳,他们面对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弟弟,有不亚于儿子更甚的疼爱,更也有对手足的百般护持。 哥哥们明白父亲的意思,日常虽爱护弟弟,但从不惯他,教导武艺要求反而更高。 张修远在家人期盼下成长,他很争气,武艺扎实,勤学兵书,远胜与同龄人。 他今年刚满十一,剑眉朗目,常年习武身躯扎实,已是小少年模样。 这次与随父兄回京述职,也一同出门拜访故交,头一波,当然是靖国公府与永定侯府这些亲近人家。 拜访过后没两天,适逢靖国公府有喜设宴,国公府补了张帖子过来,邀请张家人过府。 张修远又来了,这次国公府宾客不少,他年纪小,于是就被打发出来了,与同龄人聚在一起。 他并非不通俗务,身份也足够,由霍纪两家子弟引见,很顺利地融入了圈子。 本来,他应该这样直到宴散回家的。 只不过,中途却出了点岔子,有两家本有嫌隙的子弟发生口角,继而大打出手引发混战,后面还见了红,闹出不小一桩事。 在口角交锋愈发激烈时,张修远与霍纪两家小伙伴对视一眼,心道不好。 纪家三少爷纪振轩是主人家,不能离场,只得一边劝和,一边打发人赶紧去禀报父亲。 霍七少爷霍钦与张修远,二人皆无心掺和进去,借口解手离场。前者真有些需要,往茅房去了,后者则漫无目的在前院廊道踱步。 他知道规矩,没有到处乱闯,只不过拐了两个弯,却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粉衣小姑娘头上扎个双环髻,两鬓各缀一颗大珍珠,她不似某些小闺秀那般苗条弱不禁风,有些圆润,肤色白皙,琼鼻樱唇,五官精致,满月般的脸庞很可爱也很秀美。 张修远之所以看得这么仔细,是因为她刚好听到声响,转头过来看这边了。 他视力非常好,阳光斜斜映入廊下,小姑娘半张脸笼罩在光晕下,还能看清她粉润小脸上细细的绒毛。 张家阳盛阴衰,张修远没有姐妹,他甚至没有接触过同龄小姑娘,一时愣了愣。 “咦,不是三表哥呀?” 小姑娘正是微服出宫的珺姐儿,昨天来的,与表姐妹玩耍了一天多,今日纪家设宴,她觉得没意思,也不好耽误表姐妹招待小客人,索性不露面准备回宫了。 临行前,她到前院与小表哥告别,二人玩得也挺好的。 没想到刚好遇上小少年们干架,混战一场,打得那个是头破血流,大人还没来,纪振轩是主人家不好突兀离开,珺姐儿脾气好,只吩咐传话的人缓一缓,等小表哥闲下来再告诉对方。 反正她不赶时间,就坐在廊道上的靠背栏杆上等着。 张修远来的时候,正好见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悠闲坐着,小腿差一点才能碰到地,正微微晃呀晃的,很悠闲。 他说到底,也就刚满十一岁,平日行为多稳重,难免仍有些童心,一时好奇,回过神就问:“你三表哥是谁?你怎么出来这边了?” 前院是招待男宾的地方,听说京城这边规矩严,小女孩虽年幼,但出来被人碰见,张扬出去恐怕还是会些有不好的影响。 张修年龄不大,却心性初定,与这个小姑娘虽萍水相逢,但她笑容却如阳光一般灿烂,叫人心生暖意。第一印象十分之好,他不希望对方遭遇不良影响,就上前劝了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 “没事,不怕的。” 是的,珺姐儿虽知道规矩,但仅是知悉一下罢了,她真没被刻意往这方面教育过。 她天子唯一掌珠,很多所谓的规矩,根本就套不到她身上。 况且,君臣有别,打小她即使遇上的外男,不管老中青还是孩童,一律见面立即向她跪拜叩首,距离犹如天堑,根本无需避嫌。 珺姐儿十分坦然,张修远信了大半,难道京城规矩并没有想象中严? “你是三表哥是谁,要我帮你唤一声吗?” 他说话间,信步行至靠背栏杆旁,随意坐下,与珺姐儿只隔了半个身位。 珺姐儿虽有暗卫,随行人员也从简,但好歹还四五个嬷嬷宫人跟着伺候的。只不过她这九年来,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课程就是御下,她学得很好,大家不敢吱声,只垂首侍立,暗暗关注着这个坐在主子身边的陌生小少年。 “不用了,我已经打发人去传话了。” 珺姐儿打出生到现在,还是头次遇上既不知她身份,也没有恭敬行礼的男孩,她既好奇也开心,“我三表哥是纪家的,纪振轩,你认识吗?” “那你又是哪家的?” 小女孩黑眸晶晶亮,仰脸唇角弯弯看他,笑容跟糖一样甜。 张修远不大喜欢吃糖,但这小姑娘的笑脸却让他心生愉悦,稳重内敛端不住了,忙回答道:“我是镇远侯府张家的,我父亲就是镇远侯。” “我认识你三表哥。” 不止认识,他与霍纪几家年龄相近者,还因性情相投,迅速发展成了好友。 正因为与几人关系不错,张修远对这小姑娘更添好感,他解释道:“我与你表哥是好友,我们还约定明日去京郊踏青。” “你是郑家姑娘?” 纪国公有两个胞妹,一个乃当朝皇后,另一个则嫁入郑氏,小姑娘是纪振轩表妹,那必然是姓郑了。 张修远恍然大悟,难怪她能在前后院自由出入了。 珺姐儿有些单纯但不蠢,她知道说实话,这个新来的小伙伴就没有了,于是眨巴眨巴大眼睛,抿唇一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没错,她难得遇上一个不知她身份的同龄人,双方相处融洽,她就一意认为,这是新朋友了。 珺姐儿对新朋友有十分多的好感,忙拉着他说:“你们明日要去郊外踏青吗?” 她噘嘴,“三表哥没有告诉我。” 珺姐儿不似表姐妹们般拘束于闺阁,但纪振轩还是不敢带,只能瞒着她了。她虽懂表哥的难处,但一时难免有些沮丧,“他不想带我呢。” 若是能出门玩耍,她不介意大家毕恭毕敬对待她,不过表哥从没邀请过她,甚至连消息也不敢泄露。 她闷闷地想,要跟三表哥说,她也去吗? “你能去吗?”张修远剑眉蹙了蹙,小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不会有男女大防问题吧? “你爹娘能答应吗?” “当然能!” 珺姐儿仰脸,瞅着张修远,“若我爹爹娘亲答应,你带着我去吧?” 她很稀罕这位新交的朋友,也对三表哥有些小气闷,于是,张修远这小伙伴就成了头一个人选了。 “好,当然可以。” 张修远没带过小姑娘玩耍,但这是好友表妹,性情爽朗的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末了,他想了想,补充一句,“不过必须你爹娘同意了,我才带。” 九岁还是个小女童,在北地随哥哥出门玩耍挺常见的,但张修远对京城的规矩还是不大了解,想了想,他还是与珺姐儿约法三章。 若是对方爹娘都同意了,这肯定是没问题的。 “好!” 珺姐儿一口答应,“我准备回家了,若爹娘答应,我明天在再到舅舅家来。” 她兴奋得很,连三表哥也不等了,兴致盎然与张修远说话,直到远远有人唤“张四爷”,她才与他告了别,兴冲冲回宫去了。 公主与她的小竹马二 公主与她的小竹马(二) 纪婉青低头,专注听着珺姐儿说话,小姑娘声音很欢快,显然交了九年来第一个朋友,让她十分欢欣。 小女儿的喜悦,母亲十分愿意分享。 “张家家风极佳,不错。” 听罢以后,纪婉青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 她女儿今年九岁了,如果是寻常人家,男女七岁不同席,恐怕她即使不会深究此事,也是要好防御措施,并并告诫女儿多注意一些的。 毕竟人言可畏,这世道对女儿家颇为苛刻。 可是没有如果,珺姐儿是公主,她父亲是一个极强势的帝皇,她是唯一的掌珠,千娇万宠。 两个皇子都是她的同母胞兄,一个是皇太子,一个是亲王,疼她入骨。 这个超然的身份,注定世间很多所谓规矩,根本无法约束珺姐儿。 她完全无需忌讳。 所以,高煦夫妻对这方面的知识,只是对女儿普及过,让她知道有这么回事即可,从来没有深入教育。 “母后,我能跟张家哥哥去郊外踏青吗?”经过友好交流,新的小伙伴,已成功晋身为张家哥哥了。 珺姐儿有些苦恼,她知道父兄疼爱自己,密密护着,怕是不会允许她自个儿出门踏青。 纪婉青摩挲着女儿小脑袋,笑道:“母后是同意的,不过,你父皇不知能不能答应。” 小闺女来之不易,高煦当眼珠子般护着宠着,让她跟一群小子出门玩耍,答应的可能性不大。 好吧,是根本微乎其微。 大周朝的贵女们,十岁左右已经开始相看人家了,等仔细考察个两三年,定下人选,双方通过气有了默契,及笄后就可以走六礼了。 九岁说小也不算小了,不过珺姐儿是公主,她能将这时间延后两三年。 只不过,一个陌生男孩子,还是很容易触动父母亲的敏感的神经。 纪婉青倒没想太多,毕竟自己的女儿只有九岁,说这些为时过早,也亵渎的孩子们的友谊。 不过吧,交一下朋友也是好的,张家家风正,男子都不错,若是能培养出青梅竹马的感情,对女儿也是极好的。 是的,公主是君,驸马是臣,珺姐儿有父兄在,不怕将来夫君出任何幺蛾子,但若是尊敬能少些,真爱能多些,那就再好不过。 作为一个母亲,纪婉青想得更多,也更宽容。 只是换了高煦,恐怕就很困难了,一个父亲苦心养了多年的女儿,将来总要被一个臭小子拐走,他总会有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把对方当成阶级敌人的。 虽然,张修远说这个太远了,但作为一个皇帝,高煦的足够敏锐,光是潜意识就够他拒绝的了。 “母后,那父皇会答应吗?” 好吧,珺姐儿也知道父皇答应可能性不大,她苦恼,她是个孝顺的女孩子,若父亲不答应,她肯定不会提出反对意见的。 哪怕她很渴望。 纪婉青捏了捏女儿小脸,笑道:“你现在就去找父皇,将跟母后说的话再说一遍,然后问他,父皇肯定能答应的。” 不管是有可能发展的青梅竹马,或者仅仅是交个新朋友,她都很支持,于是不吝给女儿支了个好招。 现在去正好,珺姐儿身边有暗卫,想必夫君已经知道这事儿了。 事实证明,纪婉青真的很了解自家男人。 珺姐儿欢快给父亲重新诉说了一遍,最后仰脸问,她可以和张家哥哥出门踏青吗? 哪门子的张家哥哥? 高煦当然不乐意。 偏小闺女很乖巧,没有胡搅蛮缠以达到目的,看着她那张隐含希冀的小脸,他实在无法硬起心肠拒绝,最后只得点了头。 高煦回头如何与妻子嘀咕这个“张家哥哥”,张为胜又是如何承受皇帝莫名打量,暂且不说,反正,珺姐儿是顺利获得批准,高高兴兴出门了。 纪婉青特地吩咐给女儿换了套小男孩服饰,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免了女儿中途被人认出,新朋友没交上不说,反而不欢而散。 纪振轩看着兴冲冲的“小表弟”,惊掉了下巴不提,反正如约前来的张修远是蒙在鼓里的。 他打量一下珺姐儿,点了点头,他们基本都是武将出身,出门踏青少不得骑马,男装打扮更方便。 他没觉得不对,毕竟北地能骑马的女孩子不少。 “我们走吧。”与霍钦几个约在城门见面。 珺姐儿很雀跃,忙不迭点了点头,纪振轩哽了半响,挤出笑脸,对小表妹讨好打商量量,“公……” 小女孩警惕,忙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改口,“珺儿,不如,不如我们不去了吧。” 他心底哀嚎,小姑奶奶咱们不去行吗?你就算碰掉一根头发丝,他也不好交代啊。 姑母是皇后娘娘,皇宫那边不追究,关键是他爹不能饶了他啊。 纪振轩正要努力打消小表妹的念头,只可惜珺姐儿单纯但不蠢,他刚说一句,她就坚决摇头,并立即结束话题。 “我不要你带我。” 珺姐儿原本想三表哥带自己的,但现在已打消念头,她拽着张修远的手往外走,并仰脸问:“张家哥哥,你能带我吗?” “好。” 张修远瞥了眼一脸苦哈哈的好友,莫名其妙,不过他还是帮忙说了一句,“阿轩,珺儿妹妹爹娘既然答应了,那不就行了吗?” 他透过表象看实质,一语正中关键,在他看来,这是好友这是嫌弃表妹碍手碍脚了吧。 “珺儿妹妹我带吧。”他十分豪爽下了承诺。 张修远拉着他的珺儿妹妹出门了,纪振轩嘴巴张了张,欲哭无泪。 “喂,你们等等我!” 纪振轩突然想起一事,赶紧冲了出去,可惜已经晚了,珺姐儿不会骑马,自然被承诺带她的张修远托上马,二人共乘一骑。 他追出来的时候,张修远刚好把需要的话嘱咐了一遍,见了好友出门,他招呼一声,“阿轩,赶紧跟上来。” 话罢,他一夹马腹,这匹张为胜特地给儿子选的名种半大马驹,立即撒开四蹄,奔驰而出。 只留给纪振轩一个背影以及肥硕的马屁股。 珺姐儿惊呼一声后,随即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张修远年纪虽小,但骑马技术不弱,带一个小女孩毫不费力。 他一手持缰,一手护着珺姐儿,女孩身躯软软的,与习武男孩感觉完全不同,心无邪念,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无知者无畏啊!纪振轩吓得一颗心险些蹦了出来,赶紧跃上马,紧赶慢赶追了上去。 今日的郊游踏青很顺利,公主并不怎么在勋贵子弟跟前露面,就算刚好撞上,也就赶紧低头见礼,不敢直面,现在换了男装,大家更认不出来了。 郑家有对差不多年纪的龙凤胎,男孩身体弱些不适合习武,没跟他们混一个圈子,大家不熟悉,就顺理成章误会了。 张修远信守承诺,全程护着珺姐儿,这对新出炉没多久的小伙伴,关系愈好,分别前还约定了下次再聚。 张修远与珺姐儿这段友谊,并没有因为张为胜述职完毕,返回边城儿结束。 因为张老夫人年纪很大了,之前还病了一场,张为胜皇命在身,不能留在京城,这次特地带了夫人与两个儿子回京,就是要代替他在老母亲跟前尽孝。 张家在未封爵前,也是京城世族之一,张老夫人很开明,既然皇帝信任,没有拘着全部家眷留在京城,她也不是刻薄婆母,硬要留着媳妇在跟前。 儿子跟儿媳在一起,才能有嫡孙啊。 孙子有了,自然要留在父亲身边的,她一个老婆子教不了孙子本事,拘在京城只会蹉跎了孩子。 这般几十年过去,老夫人年过八旬,多硬朗也是有差别的,病了一场,也松口让儿媳与两个孙子回来尽孝。 一个孙子是张修远,另一个是他的二哥。 二哥早已成年成家,儿子跟小叔叔差不多大,这次调任京城,既是尽孝,也是张家一个策略,毕竟自家男丁不少,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张修远有二哥教着管着,张家人也很放心。 既然融入京城圈子,适当的人际交往总是有的,疏远的不说,与霍纪几个好友的聚会游玩,他总会邀上珺姐儿。 他跟纪振轩熟稔,跟珺姐儿也是在靖国公府认识的,一事不烦二主,于是就打发人去纪家得了。 纪振轩苦哈哈,但皇帝姑父皇后姑母没有反对,他也只能老实传话。 珺姐儿快快乐乐出门玩耍,小表哥小心谨慎,颇有几分非暴力不合作,一两次过后,她干脆跟张修远混一块了。 反正张家哥哥相当护着她。 两小无猜嫌,光阴荏苒,本来并无旁般心思的男孩女孩,竟真生出不一样的情愫来。 每次相聚,成了张修远最期盼的事,他不知道怎么相形容,只知道每回想起她,甘甜如蜜,不知名的情感滂湃而汹涌。 他想着,郑家虽非侯爵,但门户也不低,正好门当户对,等再过一两年,就让母亲去提亲。 张家没有女儿,张修远当然不懂世家相看女婿的流程,直到有一回,母亲出门赴宴,是娘家一个远房侄女出门子了,回来与二嫂闲聊,才说侄女十三岁就看好这户人家了。 张修远一怔,忙追问。 张夫人莫名,不过还是解释清楚了,女孩子不同男孩,京城这边,世家贵女基本是十三四岁就看定人家,及笄再过六礼出门的。 “寻摸两三年,十三四岁两家暗暗说定,万一出了岔子,也能及时再另物色人选,不过男孩倒时不急的,缓两三年也无妨。” 小儿子才十五,所以张夫人还不忙,她瞥了对方一眼,奇道:“阿远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修远已大惊失色,珺姐儿刚满十三,她家里会给相看人家了吗? 这念头一起,心肝肺就拧巴着疼,他觉得呼吸也不顺畅了,“噗通”一声,跪在母亲跟前。 “阿远,你这是干什么?”张夫人同样大惊,她小儿子向来省心,这是出啥大事了? “母亲,我先出去看看。” 屋里人不少,张修远没吭声,二嫂倒是看出端倪了,莫不是小叔子有了爱慕姑娘。 她笑吟吟站起,打发了屋里侍立的丫鬟婆子,自个儿最后出去,还亲自掩了门。 张夫人也窥出一二了,松了口气把儿子拉起坐在身边,笑着问道:“阿远,你可是有了心仪姑娘。” 小儿子开窍了,母亲欣慰,张家重品行轻门第,只要不是德行有硬伤,她都打算答应。 张修远脸皮涨红,但事情很重要,他还是支支吾吾说清楚了,说想娶郑家姑娘为妻。 郑家家世人品都不错,张夫人一口答应。 末了,张修远不忘催促,说她十三了,暗示母亲要抓紧。 张夫人何曾见过儿子这幅模样,忍着笑应了。 这事儿商定,母子各自欢喜,张夫人赶紧修书一封告诉夫君,然后打算明日一早到郑家登门拜访。 孩子们年纪不大,打听到郑夫人未有看好人家后,张夫人就打算多登门几次,迂回一番再提亲事了,也免了太过突兀。 可惜,事情并不顺利。 张夫人才登门一次,次日,张二哥匆匆回家,就一脸凝重进了母亲院子。 “你说什么,陛下召你入宫,是想让阿远尚主?!” 张夫人大惊失色,连滚烫茶水溅到自己腿上,她也不察觉,张二哥忙上前,用袖子给母亲擦拭茶渍。 他也顾不上询问母亲可有烫伤,赶紧点头应了,“陛下没有明说,但意思就是这样的。” 珺姐儿与张修远两小无猜四年,高煦夫妻清楚得很,要说岳父护女心态他肯定有,但妻子说得对,女儿长大终归要嫁人的,她孤身一个他才不会答应。 纪婉青是慢慢劝说的,水磨工夫下去,高煦也仔细查探过张修远,这小子确实很不错的,两小有感情基础,日后肯定会比相敬如宾好太多了。 他捏着鼻子认了,哪怕他认为女儿远不到出嫁的年纪。 这场乌龙高煦是清楚的,考虑一番,他还是觉得先给张家打个底子更好,以免出幺蛾子。 于是,他将张二哥召进宫,暗示了尚主一事。 皇帝膝下只有一女,这就是平宁公主,爱若珍宝,且本朝驸马尚主后,完全不影响仕途。这种情况下,照理说陛下看中张修远,张家人该欣喜若狂的。 偏偏问题出现了,张修远才表示过,自己有了心上人,希望母亲做主提亲。 张家很不错,尚主后的更上一层楼固然让人欣喜,但儿子心意却更重要。 张夫人一听二儿子肯定,一颗心沉甸甸往下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张二哥也一脸沉重,半响长叹一口气,这于张家是恩典,若弟弟没有心上人,就是大好事,只可惜…… 皇恩浩荡,但也不容拒绝啊。 张二哥宦场打滚多年,虽难受,但也迅速做出正确决定。 “母亲,我跟弟弟说。” 张夫人还是说什么,只能默认了。 “不可能,二哥你骗我!” 晴天霹雳,张修远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无法接受,抹了一把悄然落下的泪,跨马冲出家门,张家人追也追不上。 他漫无目的疾奔许久,最终调转马头,往靖国公府而去。 他们几个约了下午见面,其中包括珺姐儿,现在才响午刚过,但他等不及了。 他已经想清楚了,当今英明,又与皇后娘娘情深,即便不能理解他,也不会怪罪张家的。 “珺儿,我求陛下成全此事。” 张修远很幸运,珺姐儿提前来了,他一进门就能见到人,他立即拉着她避到一边说话。 珺姐儿疑惑,抬手止住三表哥与家人,跟了过去。 张修远情绪激烈起伏,已有些语无伦次,“珺儿,陛下宠爱公主,必然不会将她嫁予心有所属的男子。” 公主年纪不大,操作时间有,其实他可以用自污来摆脱困境的,但自幼接受的忠君爱国理念,让他舍弃了这个法子。 陛下英明,纵有不悦,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降罪的。 这事儿完全没有宣扬,皇家脸面也不会受损,来得及。 张修远已经打算好了,他一个人求见陛下,绝不透露珺姐儿,成了固然好;若不成,陛下不会降罪张家,珺姐儿也能无恙。 “张哥哥,究竟是什么事?” 他的大掌抓得她手生疼,珺姐儿没有理会,不过并不知道这件事,她听了什么公主下降、求见陛下的,完全不明白。 不过张修远红了眼睛,眸泛水光,她看着焦急得很。 “珺儿,今天二哥被陛下召见,说是……” 张修远深呼吸几下,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他低低地道:“我本来求了母亲,要到郑家提亲的。” 他抹了一把眼睛,声音沙哑却很坚定,“珺儿,你先回家,我想求见陛下。 “万一……”事有不成。 他嘱咐道:“你切记莫要过问。”好在郑夫人是皇后胞妹,珺儿会无事的,只是不出头更保险些。 “张哥哥!” 有什么能比这告白更能震撼人心,珺姐儿两颊泛粉,眼眸亮晶晶,她羞涩,但更怕张修远煎熬。 “你听我说。” “我从来没说过我姓郑。”你猜测,我却不好澄清。 张修远错愕低头,定定看着。 他看见他的心上人眼眸晶亮,含嗔带喜,樱唇一张一翕,“我姓高。” 高,是大周国姓。 而她,是纪振轩表妹。 张修远脑子“轰”一声响,失声惊呼:“珺儿你……” 他不笨,相反他很聪敏,蒙蔽他的固有印象被一下子掀翻,一个念头呼之欲出,他大惊一瞬过后,是狂喜。 他的心上人微微笑着,仍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各有一个浅浅梨涡,她反握他的手。 “我正是父皇唯一的女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