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自大》 第1章 我一直觉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以对待命运一事,我向来随遇而安。然而走到今天,我突然觉得,有时候太随缘随分也不好,譬如说姻缘一事,我过往若能再积极、再主动一些,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番局面。 “那个……三……呃……三郎……”看着对面满脸真诚,粉底随着说话一抖再抖的男人,我有些尴尬地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道歉,“今天要不……” “舒大人!您千万不要再拒绝我了!”对方一把握上了我的手,情绪激动,让我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一巴掌就抽了过去。 然而我忍住了,毕竟我从小到大受的教育告诉我,打男人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修养。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那个,三郎,我觉得我们的确不太合适……” “大人!三郎对您是真心的!!”对方紧握着我的手,眼里顿时溢出了眼泪,满脸真诚道,“苍天可鉴,三郎这颗心都可以掏给您!” 听到这话,我眼角一抽,若不是见识过面前这人堪比大楚第一戏子的演技且确定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几乎都快相信面前这个人对我真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了。 说起我为什么在这里相亲,其中曲折都快写成一本戏本子了。 说起来,我的身份在大楚也算尊贵,乃大楚第一贵族舒家的长女。大楚以女子为尊,男子虽也可为政经商,但无继承权,是故长女的身份便预示着第一贵族舒家来日的掌管者,是我。 这样身份,当然是无须操心婚事的,有太多人帮忙瞎操心,其中就包括一直不太放心舒家的皇帝。 犹记得,当年我才八岁,先皇便曾将我召到身前,和蔼可亲地对我说:“城儿已满八岁,是时候挑个夫婿了,今日朕特意召了诸家年纪相仿的公子来,城儿看看可有满意的。” 当时我母亲舒柔站在一旁,因先皇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震惊得脸都扭曲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把把我揽了过来,忙道:“陛下有心了、有心了!可我这孩子才八岁,谈婚事是不是太早了?!” 先皇被婉拒了,过了三年,天庆十九年秋天,先皇驾崩,大皇女发动宫乱斩三皇女于内廷,大皇女成为新一代女皇。 今上登基时已经快四十岁,四十年来她在先皇脚下一动不动地趴着装死,终于得到了皇位,可见今上是个很坚持的人。她将这种持之以恒的精神发扬在我身上。 我十一岁之后,每隔一年,女皇就会将我召进宫一次,给我进行一次小型选秀活动。而早已被父母教会“拒绝女皇一切赏赐”的我,坚定不移地拒绝了女皇为我挑选的所有世家公子,其理由包括“我不喜欢包子脸”“我不喜欢擦粉的男人”“我不喜欢太温柔的男人”,然后四年间以所有人都不曾有过的速度,迅速得罪了都城几乎所有的世家公子,成为最不受世家公子待见的女性之一。 我一直拒绝女皇,女皇觉得很没面子,终于决定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放大招,为我指婚! 宫里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当场就吓趴下了。我非常清楚,以女皇和舒家的关系,她指派来的人,必然能把我在七天内毒死!于是我敲锣打鼓,在女皇圣旨还没下来的时候慌慌忙忙地去向陈家小公子提亲。陈家小公子虽然以跳井明志,表示自己绝不嫁给曾经说自己包子脸的女人,但陈家还是看在舒家显赫家世的面上答应了这门亲事。 然而好景不长,等我十五岁准备正式成亲的时候,陈小公子居然和一个女侍卫在成亲当天私奔了!这下可好,女皇心思又活络了,赶紧和我“再续前缘”,打算重新给我指婚。 我二话没说,立刻又去定下一门亲事,速度快得让女皇都来不及思考,她憋了半天只能问出一句:“城儿,你这么匆忙定下亲事,对自己太不负责了。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爱他吗?” “爱!”虽然都没搞清楚这次下聘对象姓什么,但我还是满脸真诚地回答了女皇的问题,“我与他乃真心相爱,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女皇面容抽搐起来,看着我的脸,半天才憋出一句:“舒城,你是不是十五年来从不洗脸?” 我当然不会正面回应女皇的嘲讽,我很满意地出宫,凭着这门亲事,又过了两年安稳日子。 两年后,我成亲的日子再次来到,拜堂之日,对方却带着个孩子出现在礼堂上,跪在我面前道:“大人!我对不起您啊大人!我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准备一心一意嫁给您的,可是父子连心,我放不下啊!这个孩子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大人,您放过我吧……如果您要娶我,就别让我们父子分开!” 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一次成亲的对象,但就这一次见面,我一剑劈死对方的心都有了。饶是我心胸宽广,也未曾宽广到迎娶一个抱着孩子进门的公子。我喜欢千里莺啼的春绿,但对脑袋上的绿色一点爱都没有!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下,憋出了勉强的微笑,对着跪着号哭的人点了点头道:“我成全你们,祝你们幸福。” 一代“乌龟侠”舒城就在那一刻诞生了。 说完,我就让人把对方拖了下去,然后赶紧给女皇写了个折子,表示自己为情所伤,近些年对儿女私情一点打算都没有!希望女皇千万别和我提这事儿,不然明天我就死给她看! 想了想,也许这封折子递上去,女皇立刻就会给我找对象,毕竟女皇想找我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我把后面一句话改成了明天就去给大公主求亲后,递了上去。果不其然,这一次,女皇没有再给我做媒。 借口情伤,我终于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然而在我二十岁晋封御史台大夫当天,女皇突然当着众人的面道:“舒爱卿如今年满双十,却连个打理生活的人都没有,朕深感忧心。如今舒爱卿担任御史台大夫,更加劳累,一心为国,朕哪能对爱卿生活坐视不理?刚好苏阁老膝下有一独子,今日朕不妨做个媒,将苏公子许给舒爱卿吧。” 一听这话,我吓得腿都软了,当场给女皇跪下了。我刚想开口,旁边太监立刻就将圣旨塞进了我手里,女皇忙道:“不用谢,好好对待苏公子。” “陛下……”我快哭了。我没想到女皇居然能隐忍这么久,以如此盛大、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给我许婚。 庙堂之上,从来是不论儿女私情的,皇帝居然这么有空在这里宣读给我赐婚的圣旨,我真是没有一点点防备。而许婚的对象,居然是我老师的独子!这男人如今二十五岁了还没嫁出去,我老师心早就操碎了,我今天要是在这大殿上拒婚,怕是更没有人会娶他。看在我老师的面子上,我也狠不下心来在众目睽睽下拒婚。 这道圣旨真是机关算尽,让我完全没办法违抗,于是我只能拿着圣旨,哭丧着脸谢了恩。 一下朝,我便赶忙去找我的“狗头军师”、至交好友上官婉清。 上官婉清出身名门,但不大走官道,打小热爱经商,正经本事没有,歪门邪道多得是。听了我的事,上官婉清道:“我有一个主意,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嘴一漏就说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上官婉清靠近我,满眼信任地将手放在我肩上:“舒城,其实我从小就知道,在我认识的人里,你轻功最好。”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小到大,上官婉清每次这样同我说话,必然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例如让我去为她偷老师的试题,例如让我半夜翻墙将她偷带出来离家出走。虽然这些事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从未让人发现,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她又同我说这句话,肯定有什么不正经的事相求。 果不其然,在我点头说“我知道”后,上官婉清从袖子里郑重地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我的手中。 “这是我的命,”她伸出手来,握着我拿着信的双手,认真道,“按着上面的地址,在今夜送到这座宅院中正南方的房间里,最好带上一株梨花,将信和梨花放在那小公子床头。” 听到这个要求,我有了一种一耳光呼死面前的人的冲动。但我还是忍住了,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艰难道:“那房间有什么标志吗?那小公子长什么样?” “房间有一个门。小公子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头发是黑色的。” “你能说点特征吗?”我攥紧了拳头。上官婉清低下头来,摇着团扇深思,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皱着眉道:“门上挂了块牌匾,忘记写啥了。那个小公子,嗯,长得很美。” “小公子叫啥?”我知道从她这里得到有用信息估计太奢侈了,于是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上官婉清露出诧异的表情:“你觉得如果我知道,还用写信去问他叫什么吗?” “婉清,”我忍不住扶额,“你的命是不是太不值钱了?” “我的命是不怎么值钱,”她将团扇压到自己胸口,娇嗔道,“可是我的心意值钱啊!” 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收起了信,转身就走。 当天晚上,我依照她的话,带上了一株梨花,按照她信上的地址去向了要去的地方。 地址写得很清楚:青花巷往里走第十家。 于是我很认真地数过去,数到第十家的时候,我抬头一望,发现我要去的地方似乎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府邸。但这府邸和一般宅院装修得不大一样,普通宅院都是石狮镇门,修台阶,挂府名,而这个宅院门口种了两棵巨大的树,两棵树都朝对方延伸过去,藤蔓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扇天然的拱门。而拱门后方,则是一扇斑驳的朱红大门,似乎是年代已久,大门上方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凤楼。 这“凤楼”二字虽然端正,但“凤”字尾端分叉开来,仿佛是一根步摇插在门匾之上,平添了几分旖旎艳丽。 凤楼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是熟悉,但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且现在尽管已经是深夜,仍旧依稀听到这大门后有嬉笑之声。我心中疑惑更甚,不由得思考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但很多事情多想也无用,于是我退了几步,寻了方向绕到这庭院后方,打算不管其他,先把信送进去,明日再去问其他人这凤楼是谁家的院子。 相较大门,庭院后方清静很多,我轻松翻进了院子,拿着梨花和信往正南方奔去,没多久就寻到了正南方的房间。 然而和婉清说的不一样,这个房间并没挂牌匾,素净简单,看不出和其他房间有任何区别。 我不由得犹豫了片刻,但想了想,牌匾这种东西挂了可以取下来,人美不美才是难以更改的。于是我用小刀挑开门闩,轻轻探入房间。 房间里燃着熏香,味道并不浓烈,是特意调制过的梅花香,可见主人品位高雅。 我揉了揉鼻子,觉得上官婉清的眼光终于还算不错,然后继续猫着身子前行,来到房间主人的床边。 这位小公子此时已经睡下,然而他睡觉非常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姿势也很端正,双手护在肚脐之上,一动不动,足见其涵养。 我不由得有些紧张,突然觉得帮上官婉清这种“流氓”送信给这样高贵的小公子,简直是作孽——这么高雅的小公子,当然是我去追才行啊! 然而都已经走到这里,也没退路,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轻轻将信和梨花放在床头,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打算掉头离开。然而我刚一转身,四周灯火猛地亮了起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好多人的声音忽地传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躲开那落下来的大网,一双大脚就朝着我的脸直直地踹了过来。 那真是好大一双脚,穿着粉红色的小布鞋,带着一股脚丫子味,夹杂着凌厉的风声朝我的脸直袭而来。那味道让我大脑空白了片刻,也就是那片刻的呆滞,我被他踹倒在地,地上突地就弹出了四根绳子绑住我的四肢,将我以一个“大”字形固定在了地面上。 鼻血顺着我的鼻子流了出来,我也慢慢从那味道、那突亮的灯光、那喧闹的人声中清醒过来。这时候我才发现房间里站满了人,且站满了花花绿绿的男人!男人!男人!都是男人! 我不是没见过男人,在女皇为我举办的相亲宴会上,我见遍了大楚贵族圈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男孩子。但大家毕竟矜持,我们都是隔席远远相望,我约莫能看清他们的长相,他们大概也能看清我是小矮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男子,从十几岁到三十岁,打扮得花枝招展、各式各样,一个挨一个地站在离我不足一米的地方,还有男子不断从门口挤进来,站在后面踮着脚想看看我。 这些男子都长得极美,从姿色上看,任何一位,都赛过我见过的大多数美男。 且他们很会打扮,身上的发簪衣饰都与他们的气质极为相配。有些男子非常大胆,容貌艳丽,外面只穿一件丝缎华袍,用绳子随便一系,露出大片胸膛和修长白皙的大腿。 这些人神色各异地看着我,离我最近的是这些男子中的一个异类,他不算好看,在人群中显得五大三粗,却套了件粉色的花袍子,还穿着粉色的小布鞋。 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刚才踢我的那个! 我屏住了呼吸,偏了偏头,慢慢道:“各位壮士,我想我们有点误会,我不是贼。” 话刚说完,房间里便爆发了一阵大笑。床上的人在旁边人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他只穿着一身素白色睡衣,头发随意披散,和旁边花花绿绿的男子们形成鲜明对比。便是这样简单的打扮,面前人却显出了一种超凡的美丽。 周边的男子都有倾国倾城的美色,然而唯有这个男子,在睁眼的那一秒,让我脑中浮现出了“绝色”二字。 眉目笔绘,唇齿春生,山河日月坠于其眼,洪荒宇宙归于其间。 万物静寂,天地失声。 我忽地感受不到周边的声音,只是静静地端望着那刚刚坐起的男子,看着他那宝石般的眼。 男子不由得勾起嘴角,旁边人又是一阵大笑。 第2章 “这探春使看咱们主子看呆了呢!”有人“咯咯”笑了起来。听到“探春使”这个词,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么多男人……这么复杂的机关……还有最后踹到我的那一脚,这么好的身手……这好像不是简单的抓贼事件啊! “花魁大赛在即,”坐在床上的男子终于开口,声音清贵,带了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你们惜春阁为了拿到花魁,居然不惜派出探春使,用这样下作的方式,就算花魁归你们,你们能睡得安稳吗?还记得三年前的寻芳馆吗?” “探春使?惜春阁?”我有些茫然,“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对方站起身来,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声道,“惜春阁只买了你一个人?还是买了很多个?”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仍旧茫然。对方皱了皱眉,看了旁边少年一眼,少年立刻一脚踢到我肚子上,骂道:“少装蒜,快说!”他转头同那白衣男子道,“主子废什么话,让我们先打了泄愤才是!” “对!之前凤音哥哥就是吃了这探春使的亏,今天一定要她好看!” 所有人越说越激动,群情激愤起来,也不知是谁开的头,有人一拳头就朝我揍了过来。 我怒不可遏,长这么大,连女皇都没敢这么揍过我,在这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居然被群殴!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凤楼这种听都没听过……不对! 拳头落到我身上,电光石火,我突然反应过来。 凤楼是什么地方? 凤楼是我大楚最大、最有钱、美人最多、最出名的小倌馆啊! 反应过来的瞬间,即将出口的那句“放肆”被我猛地咽了下去。 在哪里被打都可以,在哪里被抓都可以,但在小倌馆被当成什么探春使被打了——对不起,我丢不起这人,舒家丢不起这人。 于是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感受那狂风暴雨一般的拳打脚踢。 我在心中安慰自己,一群小倌,总不至于杀人吧?我忍忍,等他们打完,我自己偷偷回家就好了,反正从小到大,我被师父打得多了,也没什么。 可是我还是太天真、太年轻。 小倌这种生物,哪里是我能想象的?你们以为他们拳打脚踢完就完了吗? “喂,这样绑着打感觉不是很方便啊!”打了一会儿,有个小倌的声音响了起来。拳头慢了下来,众人陷入了沉思。 “可是这个姿势做其他事好像挺方便的。”另外一个小倌灵光一闪,大家立刻欢呼起来:“快去拿工具!” “蜡烛,快快把蜡烛拿过来!” “还有小皮鞭!快!” 所有人开始到处找工具,我心里立刻涌出了巨大的恐慌,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他们能做什么,但是我知道,这必然是比打我更加残忍、更加可怕的事情。 我不由得嘶吼出声:“放开我!!你们这是犯法的!我是舒城!我是舒家少主舒城!救命啊!杀人了!放火了!!救命!啊啊啊啊!!” 以前别人常告诉我,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真小人,而是伪君子,但现在我终于知道,其实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既不是伪君子,也不是真小人,而是——小倌。 他们暴力又残忍,想象力丰富且执行力强。 他们很快找来了各种工具,而我也终于放下了面子,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 听到我的名字,小倌们纷纷笑了起来。 方才的素衣公子在我被打的时候已经换上湛蓝色华袍,端坐到一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扇子道:“打我沈夜经营凤楼以来,舒家少主的名字被报上来不下二十次。有拖欠资费想跑的,有装阔的,但探春使说自己是舒少主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我真的是舒城……”听到这话,我都快哭出来了。我心里忍不住想,做人太出名的确不好,连拖欠资费这种事,也有人报我的名号。 看着我的哭脸,沈夜摇着折扇轻笑,慢慢道:“您真是舒大人啊?那好啊,我们现在就去惜春阁看看,那里肯定有您认识的熟人,只是不知道认识您的是惜春阁阁主呢还是其他大人?” 他一抬手,道:“小子们,绑起来,咱们去惜春阁看看。”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不好,贵族圈里我不认识的人真是屈指可数,他要把我绑进去,我这张脸真不能要了。 于是我拼命挣扎起来,但一开始踢我的粉衣小倌明显是个练家子,且力气极大,他一把按住我,用绳子将我绑成了一个粽子。 绑完之后,沈夜摇着折扇踱步过来,看我一脸心如死灰的表情,他用折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端详着我的脸道:“哟,舒大人,您现在这满脸都没一块好的了,还是去打扮一下吧!” 说着,他笑着招了招手,旁边人立刻嘻嘻哈哈地上前来。我闭着眼睛任他们在我脸上涂涂抹抹,然后在我脑袋上绑了什么东西。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就看到我脸上写着“我是舒城”四个大字,眉心画了一只小乌龟,脑袋上用白绫绑出了两只巨大的兔子耳朵,随着我的动作一动一动的。 我当场气得全身颤抖起来,旁边人却都笑了起来,然后哄笑着将我抬起来。 沈夜戴上了纱帽,领着众人一路唱着歌往外面走去。 “流氓……土匪……浑蛋!”我气得大骂,但我骂得越大声,他们笑得越开心,旁边围观的人越多,好在已是深夜。等我们到了惜春阁时,沈夜走在最前边,从容地一脚踹开了惜春阁大门,朗声笑道:“我的好哥哥,您送过来的这位探春使可不得了,居然是舒城少主,真是吓死在下了。” 说着,他便让人将我送到了台上,撩起了我额头的刘海儿,露出那小乌龟,招呼呆呆地看着舞台中央的众人道:“来来来,诸位大人帮我瞧一瞧,我今夜抓的这位探春使是不是咱们舒城少主?在下听说这舒少主连着两门亲事都黄了,有一位还生了一个孩子,堪称大楚第一乌龟,诸位觉得这乌龟在下画得好不好?”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看向众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我已经没有办法睁眼,只能闭着眼舒爱卿睛装死,沈夜似乎终于察觉到不对,也僵在原地不动,只有一个满脸扑粉的粉衣男子从长廊上跑下来,老远就开始骂:“沈三郎你这个天杀的!老子不找你,你居然敢找老子!” 然而对方跑到一半,看见我,又看看众人,他最终想了想,转身立刻就跑回了长廊上,躲进了房间里。 等他关房门的声音响起,终于有一个小吏想了想,率先跪了下去:“卑职见过舒大人。” 那人开了头,旁边人立刻反应过来,纷纷招呼人去关大门,然后接二连三地跪下。 我顶着兔子耳朵在舞台上气得发抖,沈夜似乎也有点发抖。片刻后,他撩起面纱,突然一脸娇羞地笑起来,往我脑袋上一点,撒娇道:“大人您好坏,大家果然都把您认出来了,人家输了啦!” 听了他的话,我忍不住虎躯一震,愣愣地看着他,心想这人变脸也太快了,结果对方居然咬唇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眼波流转,震得我心头波澜突起。小时候夫子说暗送秋波,我一直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此时此刻我才懂,有些人的眼睛的确含着春水夏花,一眼就能传出无限情意。 但问题是——这个人刚刚揍过我!这个人刚刚还让一群人揍过我!! 他和我之间哪里来什么绵绵深情!所以这样的目光太虚伪!太做作!只能让我内心充满打他的冲动!我要打他,我要打死他,我要将他活活打死!! 我内心情绪翻滚了几个来回,终于平静下来。其实我也不蠢,知道他是给我台阶下,我只能睁开眼,咬着牙昧着良心道:“呵呵呵呵……对啊……我就说大家都会认出我的……呵呵呵……快把我解开吧,我要回去卸了这花花绿绿的妆。” 这么一说,方才僵硬的气氛终于活跃开来,一位以口无遮拦闻名的世家女率先大笑起来,举着杯子道:“还以为舒大人不食人间烟火,原来这么爱玩!” 众人附和。我站在台上,由着沈夜帮我一点点地解开绳子和脑袋上的白绫,陪着大家“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子后,我以卸妆为由,揽着沈夜的腰回了凤楼。 回凤楼的路上,天已经泛白,一干小倌跟在后面,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而我气愤到了极点,居然进入了一种无欲无求的境界,由沈夜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等回了凤楼,小倌们上来伺候我梳洗后,我终于有了一点人样,虽然脸上的瘀青没有办法一时消退殆尽,但相比开始时已经好上太多。而此时外面天已亮了个彻底,人声鼎沸,沈夜带了凤楼一干小倌,浩浩荡荡地从屋里跪到了屋外。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时间,这些小倌居然都已经换装完毕,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漂亮,只有沈夜,他原本素净的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甚至连眉毛都被盖得严严实实,薄唇上涂上了鲜红的口红,看上去狰狞可怕,而眉毛处用炭笔画了又粗又短的一横,丑得让人不忍直视。如果不是那双宝石般的眼,我几乎没有办法认出面前这个人就是昨夜的绝色美男。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我静静地端望着他。想了许久,我终究觉得,我作为一位名门贵女,还是要有些度量,我只能宽容道:“昨天晚上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大人……”刚说完,他眼里忽地就盈满了水光。我忍不住呆滞了片刻,实在不能理解,不明白他是怎么完成瞬间就哭出来这种高难度动作的。 他跪着上前两步,猛地抱住了我的腿,痛苦低喃:“大人,您不要抛下我!” “什……什么?”我脑子一下没反应过来,“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您昨晚说和三郎玩耍了,还搂了三郎的腰,带着三郎回了凤楼。” “三郎是谁?”我脑子一片混乱。 沈夜抬起头来,还带着水汽的眼里满是深情:“大人,三郎就是我啊,在下沈夜,人称沈三郎。” 我惊呆了。 “大人是打算赖账吗?”他眼里又带了水汽,“三郎一个人苦苦经营凤楼,从未受过其他大人恩泽。当年三郎就曾经许诺,只会跟随一位大人,昨日大人您对外既然已经承认是三郎的女人,如果大人要抛弃三郎,三郎要怎么活?!” 听到这些话,我内心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一脸悲痛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回忆:“昨晚……是你在我脸上画乌龟的吧?” 一听这话,沈夜立刻羞涩地低头,“唰”地打开折扇,娇嗔道:“大人好坏,昨晚玩闹的事情也要拿出来说。” 我的胃里一阵翻滚,只能强忍着不适呵呵笑道:“你们凤楼玩闹的方式真特别……但不管怎么样,”我沉下脸站起身来,“我与你们再没什么关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再不相干。” 说完,我便提步想走,然而用力挣脱,一点用都没有。低头一看,一堆小倌见缝插针死死地抱住了我的两条腿。 我沉下心闭上眼睛,终于发了狠力,猛地一踹,翻身就从窗台跳了出去。 我用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回家里,甚至没走我家正门,直接一个纵身就跳进了我自己的房间。进了房间后,感受到熟悉的环境,我终于有了些安全感,疲惫地回到床上呼呼大睡。 然而等我睡醒的时候,我闻到房间里淡淡的梅花香,心中突然有些害怕。 等慢慢睁开眼的时候,果不其然看见沈夜坐在床边,顶着那一张满脸扑粉的脸,温柔地注视着我。在我开口的一瞬间,他慢慢道:“您醒啦?昨晚的钱还没给呢,三郎亲自来舒家要了,您母亲真是好人,一听我的话,就送我过来了。” “你渴不渴?”说着,他从旁边端过一杯水,温柔道,“昨晚一共五百两,您是给银票还是现银?” 我不说话,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方娇羞一笑,低着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 那封信是我昨天代替上官婉清送过去放在他床头的,他当着我的面温柔道:“昨夜我以为大人是惜春阁派来的探春使,冒犯了大人,实在过意不去……” “到底什么是探春使?”我没敢再让他讲下去,赶紧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沈夜轻咳一声,脸上带了些骄傲的表情道:“您知道,风月之地,最重要的就是花魁坐镇。每一年每个小倌馆都会出一位小倌参选花魁大赛,但这小倌必须是没破过身的清倌,是故有些小倌馆会使些下作手段,请一些武艺高强的女子到小倌馆中玷污要去参赛的小倌。专门做这种生意的女子,就叫探春使。” 一听这话,我差点气死,不由得大吼出声:“这不就是淫贼吗!?我长得像这种人吗?!” “像……”他脱口而出,然而立刻就回过神来,赶忙道,“才怪呢!大人贵族之姿,三郎第一次见大人便觉惊异,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之女子,于是芳心暗许。可是昨夜我们收到探子通报,惜春阁派了探春使过来,我才假装成我们楼里那位要去参赛的小倌躺在床上,而大人偷偷摸摸地进来,难免让人误会。不过大人当时该早说啊!” “早说什么?”我有些摸不准他说的话了,我不是早说过我是舒城了吗? 听我的话,他低下头含羞一笑,打开我送过去的信递到我面前。 我迟疑着接过,只扫一眼,立刻忍不住捂住了心口。这信有毒!上官婉清,我一定要和你绝交…… 我拿着信,看着上面肉麻的话语和最后的落款,上官婉清落什么名字不好,偏偏落了个“清清”。全大楚的人都知道,当年我出生,先皇亲笔御赐,舒城,字言清…… “原来大人是来给我送情书……”沈夜满脸娇羞,最后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羞涩道,“您早说啊,早说人家立刻就答应你了!” 我没说话,捏着信,感觉天雷滚滚。远处传来了上官婉清的声音,还没进门就听她说道:“听说你昨晚去凤楼逍遥了,还包下了人家的楼主沈三郎?我不是让你去左将军府吗?你去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愣在了门口。抬头看着满脸愤怒的我和捂着脸的沈夜,她想了想,说了句:“我先走?” 第3章 “不用了。”我很是平和地开口,从床上起身,顺便把我枕头下的剑拔了出来。 上官婉清微微变了脸色,然而她很是机灵,转头就跑:“救命啊!杀人了啊!舒伯母救我!!” “你给我滚回来!”我一把抓住她的领子,直接拖回房间,按了她跪在地上,用剑架在她脖子上,“事儿我帮你办了……” “送错人了啊……” “我不管!”我的剑逼紧了一点,“你说说你的办法!你给我想的办法呢?” “好好好……”上官婉清屈服,“这件事很简单啊,你赶紧找个人成亲不就行了吗?” “这事能成我还用你说!”一听这个办法,我就怒了,“现在大楚有愿意嫁我的人吗?!” “我啊、我啊。”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很激动的声音。我和上官婉清同时回头,看见沈夜很是积极地指着自己,我忍不住噎了一下,转头道:“这个不行。” “我怎么就不行了?”沈夜很是委屈。我瞪过去:“闭嘴!”他很是委屈地“哦”了一声,终于不再说话。 “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上官婉清一脸叹息,“我给你安排相亲啊!我这里还是有很多不懂事的好人家公子的,改天给你约见一下啊!” “那我老师的儿子怎么办?” “苏阁老的独子啊……”上官婉清继续叹息,然后有些犹豫道,“要不我娶他?” “滚,我不能把我老师的儿子交给你这种败类!” “我怎么败类了?”上官婉清不服,但一扭头看见我的剑,她咽了一下口水,慢慢道,“要不……我让我表姐娶他?” “上官流岚?”我想了想,这倒是一个在楚都广受好评的人,虽然她在刑部,性格也阴冷了些,传闻年少时也有些放荡不羁,可是现在人品端正啊!比上官婉清的确好太多了! 找一个人娶苏公子,这个办法倒还可以。 于是我慢慢收回了剑,点头道:“那下一步,我应该先去相亲,找一个人娶……” 这时候,角落里又传来那个积极的声音:“我啊、我啊!” 我和上官婉清同时扭头,大吼出声:“闭嘴!” 我和上官婉清分头行动,她去劝上官流岚迎娶苏公子,我思考有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如若没有,她再给我介绍对象。 沈夜是知道我们的计划的,上官婉清曾很认真地建议我杀人灭口,当时她握着我的手说:“他知道得太多了,最重要的是,他太吵了。” 说话的时候沈夜正拿着他随身携带的小镜子补妆,听到上官婉清的话,他手里的小镜子当场就摔了下去,碎成了一块块的。然后我们猝不及防,他立刻号哭出声:“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相信三郎!舒城,你有没有良心!你居然怀疑我是这样的人!你们今天说的话我怎么可能说出去!你要杀我?你要杀我!你来吧!” 他猛地一拉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胸膛,一脸赴死的表情道:“就朝着我的心刺过来,反正你已经刺了最痛的一剑,三郎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舒大人,早在来之前我就吩咐过凤楼里的人了,如果我遭遇了不测,就说是您奸杀了我!” “什……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我奸杀你?” “若不能活着和你的名字连在一起,三郎死也要和你扯上关系!” 听到他这样的言论,我一句话都没敢说。上官婉清站在我旁边,许久才讷讷出声:“这戏简直可以与第一花旦的媲美了,舒城你哪儿弄回来这么个宝啊……” 我没说话,我觉得有点头疼,扶着额道:“我不杀你,你赶紧回去吧……” “可是,昨夜您在我那儿的资费……” “给你!”我赶忙从身上翻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沈夜羞涩地笑了笑,又道:“可是大人给三郎写了情书……” “那是误会!” “不,大人一定是真心爱着三郎的!”他眼里又冒出了水光,满脸悲伤道,“只是因为三郎身份卑微,大人,我懂的!我懂的!我不用正君之位,我做侍君也可以的!” “沈夜!!”我终于崩溃了,“你一定要逼我做得这么不好看吗?!来人!” 我高喊出声,家仆们鱼贯而入,我一指旁边入戏甚深的沈夜,怒道,“把他给我抬走,扔出去!” 沈夜微微一愣,家丁们走上前去,将他架起来便往外面抬出去。他凄厉地叫起来:“大人!不要!不要这样为难自己!爱我就别放开我!三郎什么都不怕!大人!大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感觉我的神志越来越清醒,等再听不到他的声音,我终于感觉世界又美好起来。上官婉清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有些惋惜道:“这种人怎么不杀了干净一点……” 我深深地看了上官婉清一眼:“你敢吗?” 我一点都不想落下这种奸杀他人的罪名。 上官婉清拼命地摇头,然后迅速离开。等她离开后,我洗漱完毕便去拜见我的母亲,也就是现任舒家家主舒柔。 母亲是个非常守规矩的人,每天定时起床,定时睡觉,定时吃一个苹果,甚至连如厕也非常准时。我一直觉得,母亲没有被刺杀而死,若不是她太聪明,便是凶手们太弱,一个生活习惯如此规律的人,却没被成功刺杀,可见舒家是有多太平。 但也不能说舒家真的太平。我本不是独女,就如皇帝陛下不是只有一个大公主,我与大公主魏涟漪两人本来都有好几个姐姐,她们却都相继身亡。且凑巧的是,我们两家孩子的死亡时间都非常相近。当年我大姐落水身亡,没几天二公主就患急病逝世,而后我二姐被人刺杀身亡,没几天三公主就突然得了癔症,投湖自尽…… 这么接二连三地死了几位后,舒家就剩了我一个由正房所出的女儿,而女皇也剩下一个由凤后所出的公主。 当时外界谣言纷飞,阴谋派认为,这是女皇与我舒家厮杀的结果;玄学派认为,这是女皇与我舒家有着同生共死的关系的结果;感情派认为,这是皇族子弟与我舒家接连相爱的结果;“宅斗派”认为,这是宫廷与舒家内部正房、侍君斗争的结果,且明显正房是赢了的…… 那阵子各家各户的侍君们都有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有孩子的一心巴望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没孩子的一心希望自己绝不要有孩子,若不是怕疼,他们可能连挥刀自宫都做得出来。 后来时间久了,也没再有风波,这些事也就久远了起来。三十五岁才生下我的母亲一直守着年幼的我长大,也再没有过孩子。 只有一个孩子,期望自然很大,我向来不希望母亲因我有什么伤心事,所以规矩得很。所以今天拜见的时候,我自知理亏,母亲还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我就直接跪到了地上,一脸悲壮道:“孩儿做了龌龊事,请母亲责罚。” 母亲正喝着茶,听我的话,她满脸错愕道:“我还以为你去那凤楼是想拒婚,正想夸你机智来着……” “啊?” “苏阁老德高望重,且就这么一个儿子,”母亲放下茶杯,慢慢道,“总是要许一个好人家的。我寻思着苏阁老之所以愿意把儿子放进陛下与我舒家之间的斗争中,不过就是看着你还不错……唉!”母亲满脸烦恼,“女儿太过优秀,也是一件苦恼之事啊!你最近把名声搞烂一点,让苏阁老嫌弃你,若他不愿意把儿子嫁过来,由他抗婚,陛下也不好说什么。” “那……那……”我心里有了一丝雀跃,在母亲端起茶轻抿之际,我压抑住激动之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可以奸杀他人吗?” 全场一片寂静,片刻后,母亲将手里的茶杯放了下来,转头同管家道:“拿家棍来,带刺的那根。” 我听得一激灵,迅速幻想到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场景。我正要说什么,便听到一声急报:“大人不好啦,好多男人来了!” “什么?!”一直沉默着的父亲比谁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什么男人?!” “好多男人啊!”来通报的小厮往地上扑通一跪,满脸痛苦道,“他们好像是凤楼来的,拉着横幅说少主玩弄他们楼主的感情,他们楼主要自杀,要让少主负责!” “什么?!”听到这话,我完全忽视了父母还在场的事实,忍不住豁然起身,怒吼出声,“我什么时候玩弄他感情了?!”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而后我便瞧见家丁拿着棍子,勉强拦住一大拨不断往前挤的男人。 那些男人,还是熟悉的胭脂味道,还是熟悉的桃红柳绿的装扮。他们大概来了五十人,一些在骂,一些在哭,一些袒胸露腿的站在最前面,不断蹭着用棍子抵御着他们的家丁,娇声求情:“好姐姐,让我们进去嘛。” 我们舒家的家丁,都是正经的家丁,哪里见过这架势,被逼得连连让步,于是就看见这一大拨人逐步涌进我家大厅。 等他们站定后,我才看到,这批人正高举着一道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用大大的字写着:“坚决打倒一切玩弄他人感情的不道德行为,舒城有罪,舒城负责!”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饶是淡定的母亲,也被这群人的架势惊得呆住。许久后,等这批人终于全部站进内院,母亲才反应过来,皱着眉道:“在下舒家家主舒柔,诸位是……” “大人!”母亲刚说完,两个长相上佳的男人猛地扑上前去,抱住了母亲的大腿,号啕大哭,“大人要为草民们做主啊!” “你们这是……”约莫长得美,总比较容易感化人,被抱着大腿的母亲居然声音变软,气得旁边的父亲一直嚷嚷:“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而抱着大腿的两人似乎得到了鼓励,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样子,一人一句道:“大人,我们乃凤楼的小倌,昨日,舒少主到凤楼玩耍,看上了我们美貌的楼主,于是钦点了我们楼主。 “我们楼主本是从不接客的,只等什么时候遇到有缘之人,与那人双宿双飞,楼主也知道舒少主不会给他名分,于是拒绝了舒少主。 “可哪里知道,舒少主仗势欺人,强迫我们楼主! “楼主反抗时不小心打伤了少主,您看,少主现在脸上还带着伤!”说话的人一指我的脸,吓得我赶紧捂住了伤口。另一个赶忙接上,无比愤慨道:“于是舒少主威胁楼主,若楼主不照做,她就要拿着这伤告到官府,让官府拆掉凤楼,将我们兄弟们全部卖掉!”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们,在场所有男人都啜泣出声,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要被卖掉,连我父亲脸上都有了同情的表情。 说话的人语调一转,又悲戚道:“可怜的楼主,为了我们兄弟,只能委身从了舒少主。舒少主玩弄我们楼主还不够,又对楼主百般许诺,说会迎娶楼主作为侍君,一生一世只爱楼主一人。 “楼主本也爱慕少主,思索着既然已经走到这般田地,哪怕当一个侍君也罢了,便从了楼主。” 场下哭声嘤嘤,所有人全然沉浸在了两个人说的故事里。他俩话锋一转,同时抬手指向我,尖厉出声:“可是她!舒少主!却在吃干抹净后第二天背信弃义!抛弃了楼主!还将探望她的楼主从舒府里扔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楼主被两位彪壮的女子扔出了舒府! “他全身是伤…… “他全心是伤…… “楼主一个人,带着身心的痛楚,走在路上,人生再没了期盼。 “于是他回到凤楼里,用一条白绫挂上了悬梁……” “他死啦?!”我有些激动,不合时宜地出声。说话的人霍然起身,满脸愤怒地指着我:“舒城少主,你有没有良心?您就这么巴望着楼主死吗?!不,楼主不会死!楼主会好好活着。楼主已经被我们救下来了,我们凤楼的人,不会放任您这样欺凌楼主的!就是告到女皇陛下面前,我们也要为楼主讨一个公道!” “你们怎么有这样厚的脸皮……”我因他们的行为震惊,用手绕了一圈,指着众人道,“从沈夜到你们……怎么就能把假话说得像真的一样?” “舒城!”听到我这话,不等他们开口,我父亲猛地吼出声,“你怎可如此玩弄他人感情!既然碰了对方,就该好好对他负责,珍惜他,爱护他,呵护他一生!”说着,父亲红了眼眶,“怎么能喜欢时爱若珍宝,得到后就弃如敝屣……夫人,”父亲转头看向母亲,“你不能这样教孩子。” 母亲被父亲看得有些脸红,轻咳了一声,大声叫了管家过来,然后指着我道:“把少主押到凤楼去,好好劝劝那个……沈楼主!城儿啊,”母亲转过头,意味深长地道,“碰了人家就要负责,你最近多去凤楼逛逛,安慰一下人家楼主,懂了吗?” “母……母亲……”我有瞬间愣神,完全无法想象面前这个人居然是我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母亲,在管家上前绑我的时候,我不由得悲愤出声,“您……您怎么可以这样?” 母亲没说话,只眺望远方。父亲在旁边指点管家,告诉他如何把我绑紧一点…… 等把我绑好后,管家给我脸上蒙了一块布,让凤楼的人收起横幅,然后押着我去凤楼。 等把我押到沈夜的房间,所有人将我一把推进门去,这才离开。我本想,悬梁自尽未遂的沈夜此刻一定很虚弱,我该如何表现一下才能安抚他的内心,让他放过我。结果我转头一看,便看见沈夜正舒适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旁边一个小厮给他捶着腿,一个小厮给他揉着头,见我来了,小厮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又问沈夜:“楼主,这力度可以吗?” “不错,嗯,让厨房中午给我准备点红烧肉,今天太闹腾了,我得补补。再让艳茹多给我买点粉,粉用完了,我要补妆,还有……” “沈夜!”我愤怒地打断他,他猛地睁开眼,俊美的眼里全是惊喜,似乎毫不在意我看到他这样舒适。他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前来牵我的手道:“你来找我啦,是不是想三郎了呢?我知道你见不着三郎,一定很难过……” “你不是上吊了吗?” “是啊,可未遂啊!” “你是从哪一步开始未遂的?”我咬着牙道。沈夜娇羞一笑:“从把绳子挂上去开始,三郎发现白绫太长了。” “拿剪刀来,我帮你剪!” 第4章 “不用了!”沈夜把我往怀里一揽,深情地道,“三郎知道你在意三郎,三郎就再也不想死了。山无陵,”他低下头,深情地看着我,慢慢道,“天地合,乃敢……” “与君绝!”我咬牙切齿地念出来。沈夜拼命地点头。我深呼吸了一下,将他推开,自己坐到了凳子上。 我觉得母亲向来是对的。她让我多往凤楼跑跑,一定有她的深意。虽然沈夜恶劣了一点,凤楼的人卑劣了一点,但是母亲要我做,我还是要做到的。 于是我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一点,然后道:“我来是和你说,我想了一下,包下你是可以的。” “城儿好聪明!”我一说,他立刻改了称呼,我吓得浑身一抖,他却全然不顾我的心情,继续道,“你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苏公子若是正儿八经只想嫁过来,必然会嫌弃小姐而退婚,陛下赐婚也就没用了。苏公子若怀着其他目的,必然会不管不顾地嫁进来,那城儿也确认他的身份了,便再不顾老师颜面退婚,对不对?” “你怎么不觉得我是贪图你美色呢?”联想他一贯自恋的样子,我不由得冷哼出声。他轻轻一笑,起身走到我面前。 现在他没有在脸上涂抹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眉目,仿若俊山秀水,如此不言不语地向我走来,真像极了我梦中一直爱慕的人的模样。 那真是绝世的好容貌,看得人惊叹连连。我不由得凝住了视线,而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不由得扑哧一笑:“我当然知道您贪恋我的美色,从第一眼到现在,”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慢慢触碰到我脸上,声音好像带了某种魔力,让我陷入了一种头脑真空的状态,只能听他慢慢道,“我就知道,您很喜欢我。” 他的话说得我心头小鹿乱撞,我居然一时也不能否认。他轻轻弯下腰,凝视着我,一双眼浩瀚如星河。我一时间居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而面前的人竟忽地带了几分高贵和威严。 “我是你的人了,”他慢慢开口,“你会娶我吗?” 听到这话,我猛地回神,缓了许久才道:“凤楼的人刚进凤楼的时候,是由谁调教的?” “我啊!”他眨眨眼,“虽然我没接过客,但是我懂得还很多呢。” “哦。”我一时有了欣慰之心,小倌馆一馆之主,于风月情事上懂得多一些是正常的。看来不是我自己出了问题,必然是因为他给我用了什么魅惑之术。 我强制镇定着点了点头:“迎娶不迎娶,日后再说吧。今日我先走了。” “若不迎娶三郎,”他似笑非笑,“您要迎娶谁呢?城儿还要去相亲吗?” “与你无关。”我焦躁难安,便站起身来,径直走了出去。沈夜也没追上来,我想,对于我会包下他这件事,他应该已经满意了吧? 走在路上,我想起他的话,若不迎娶他,我该迎娶谁呢?目前皇帝给我许婚世间皆知,正常人家的儿子估计都不会许给我了。所以会嫁给我的,要么是因为太喜欢我,这给了他莫大勇气,要么就是我太喜欢他,我的不顾一切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可这两者都太难找。 说喜欢我的人,长这么大,倒的确有一个。左将军的儿子白少棠,当年同我一起长大,十一岁的时候的确向我告白过,但因他缺牙个儿又矮,嘴还有点歪,被我一口拒绝了,他便去了边疆,一去十几年。且不说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喜欢过我,就算记得,边疆将军不得随意回朝,他要回来,女皇不批,那就是革职杀头的大罪。他估计也不能在我成婚前赶回来,所以这白少棠是不能指望了。 还有一个沈夜……这……这更不能指望。 而我很喜欢的……的确有一个。 不过那人其实与我从未谋面,甚至可以说是素昧平生,我们只是长期书信交往,简而言之,我们不过是笔友。我喜欢他,他未必喜欢我。况且,哪怕他喜欢我,我愿意不顾一切给他庇护,他也未必相信我。想来想去,虽然不妥,但我还是要给他写封信,同时要催催上官婉清为我尽快准备相亲了。 我去催了上官婉清,然后回家给我那位笔友写“情书”。 奏章好写,情书着实难写。我既担心写得冒昧,又担心不够冒昧不能显出我的诚心。于是一连几日,我写了好几封,却都没敢送出去。 当然,我觉着我无法写出一篇好情书,同沈夜也有一定的关系。 每日我都要做几件事,首先我要上朝听女皇训话,紧接着我要去家里问安,听父母训话,再接着去凤楼,在那里待上一宿。去凤楼本就只是权宜之计,想掩人耳目,所以我去之前总幻想的是给我安排一间幽静的房间,我一个人安静地写情书。 然而现实总比较残忍,每一次我过去,都会被安排在一间“特别幽静”的房间,然后一开门,就看见沈夜脸上扑着厚厚的粉,穿着袒胸露腿的衣服,要么半倚在床上,要么半倚在桌子上,甚至半倚在窗台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只差扒开衣服大吼一声:“来吧!” 我每一次都要将他扔出去,然后再和不断撬门、爬墙、爬窗、骗人的他做斗争,用尽一切办法防止他进我的房间。 他为了进屋不择手段,甚至连假传圣旨都干过。我想,若日后我想要他死,他近日来干的事足以灭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太大胆还是法盲。我向来不怕没文化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既没文化又那么机灵的人。 好在,我毕竟是个同他人斗智斗勇长大的三品御史大夫,想尽一切办法,我终于在阻止他进屋这件事上有了近乎百分百的成功率。 但你以为我不让他进屋就完了吗?不是的,不让他进屋,他就在外面唱歌,一首又一首淫词艳曲,唱得我写情书的手都颤抖起来。 这种情况下,我写的情书都充满着一种失眠的味道,与我那梦中情人格格不入,于是写了好多封,却没有一封能见人。 情书没能写好,外面却开始风言风语,传言我爱上了凤楼楼主沈夜,天天夜宿花街,不久后还传出了我为沈夜打架,迅速将我从“如玉君子”的神坛拉下,成了一个人见人叹息的纨绔子弟。老师给我写了多次劝诫信,表示她的儿子很在意女子品行,我这样做会让他很失望,她写一次,我就开心一次,这证明我越来越让她失望,她儿子也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每日都在这种欢喜与痛苦中纠缠,最终我忍无可忍,有一天晚上,我终于没去凤楼,安安静静地躲在自家房内,睡了个幸福的觉。 然而也就是那天晚上,半夜里,突然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毫不怀疑那就是沈夜! 我觉得这种大半夜敲我房门的事情,除了他没有人能干出来!于是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闷头继续睡,想等沈夜赶紧滚蛋! 然而敲门声一直在继续。 对方敲得很文雅,很轻柔,似乎修养极好。我不由得有些犹豫,揣测着是不是有其他人来。想了想,我提了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低哑着声问:“是谁?” “苏阁老之子苏容卿前来拜见。” 苏阁老之子苏容卿!! 这个名字轰得我脑子一片空白,许久之后,我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想这是不是沈夜诳我。之前在凤楼的时候,沈夜为了进屋,还诳过我陛下驾到。听闻苏公子是一个非常温柔的男人,怎么可能半夜爬到我家后院来? 于是我十分谨慎,继续道:“公子为何深更半夜来到舒家?公子又如何进舒家的?” “烦请大人开门,在下有话细说。” 一听要我开门,我更加觉得可疑,几乎有七成把握门外是沈夜了。我一时不由得怒火噌噌直往上窜,却压住了自己内心的愤怒,慢慢道:“有什么话,公子在外面说吧,你我未娶未嫁,半夜相见,总归不好。” 对方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大人还是开门吧,在下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这句话一出,我立刻想起前两天沈夜诳我的时候,也是让人伪装了女皇的语气,有模有样道:“朕今夜前来有要事商议……” 我怒火中烧,我都从凤楼躲到家里了,他却还不肯放过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我是一个有修养的贵族女人,我也是有脾气的!我今天必须让他尝尝我的厉害,我一定要揍他! 我知道,如果我看见他的脸,我揍不了他。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在这种事情上是有优势的,于是我下定决心,我要在开门的瞬间,快速、干净利落地揍过去!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门,在对方猝不及防之时,一拳迎面而上。 然后我就见到对方踉跄着退了几步,从台阶上直直地滚到了院子里。一个小厮赶忙上前搀扶,提着灯笼焦急道:“公子!公子可还好?”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蒙了。只见一个身穿乳白色长袍,戴着纯白面具的男人瘫倒在地,被小厮艰难地搀扶起来。 他优雅从容,哪怕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也让人觉得身上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的矜持与贵气。 我愣愣地瞧着他,看他站起来,轻轻地拍打了身上的泥土,然后转身看向我,微微行礼,略带歉意道:“深夜打扰,惊扰了大人,是容卿之责。” 这话让我迅速回神,我吓得结巴了,赶紧道:“不……不是。是我的责任,我以为……以为……” 我以为你是沈夜派人来玩我的…… 但这句话我绝不能说。于是憋了半天,我终于只能道:“更深露重,公子还是先进屋里来吧。” “不必了,”他轻轻摇头,“大人说得对,你我未婚未嫁,同处一室,的确有些不妥。” 听这话,我简直想咬舌自尽。谁叫我刚才乱说话的!然而转念一想,不对,我不能在这个公子面前留下好印象,于是我干笑了两声道:“对啊,这样太不矜持了!” “你……”他旁边的小厮满脸愤怒,似乎要说什么,苏容卿一把拉住了他,淡然道:“看来大人不是很喜欢在下。” “算是吧。”我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比较喜欢,嗯……凤楼沈夜那样的。” “这个,在下有所耳闻。”他音调低了些,又道,“今夜容卿前来,便就是为这桩婚事。姻缘一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本以为要和大人商讨很久,但既然我们都已经相看两厌,我想退婚一事,也就不必商讨了。” “咦,你要退婚?”我有些诧异,再确认了一遍,“你要抗旨退婚?” “如君所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交到我手上。他的手很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华,好像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我不由得看呆了,心想若这位公子摘掉面具,不知是怎样的绝世风华,更不知其美貌相比沈夜,到底是沈夜更胜一筹,还是他更加让人赞叹。 “半月后天祭,我会入宫退婚。”他将信交给我,提醒道,“说辞便是我写的这些,还望大人牢记。” “哦……”我点了点头,琢磨此人真是体贴。对方点了点头,便携着小厮离开。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瞧着他悠然地走到墙边,携着小厮足尖一点便踏出了院墙。 看得出,他的身手不错,我不由得心里一阵寒意,心想还好退婚了,不然结婚后危险性更高了。 我一面想,一面又有些惋惜,如果这个人不是女皇赐婚让我娶的,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一边想着,我一边打开了信,信上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我想日后我约莫是不能打开信了。前阵子送一封信招惹了沈夜,今夜接一封信,却迎来了故人…… 那信上的笔迹,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书信来往数年,其他不熟悉,笔迹倒是相熟的。于是我赶忙追了上去,在小巷中大唤了一声:“苏公子!” 对方停住步子,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眸深如墨色,竟忍不住让人想起沈夜那双绝美的眼。 我咽了口口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 要说什么呢? 说我喜欢你,烦请不要退婚?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女皇的人,会不会害我,要不要与我白头偕老,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好好保护你一生一世? 说其实我知道你苏家三朝元老,始终是拥护君主的重臣,老师虽年幼时教导过我,于我有恩,内心却始终是偏向女皇的,只是我不知道老师的心偏了多少,而你的心,又跟着偏了多少。 说苏公子,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些话在我心中百转千回,一开始炙热如岩浆,却慢慢冷却了下来,最后化作缠绕着内心的琴弦钢针,一时竟扎得我有些痛。 约莫是我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对方有些不耐烦,终于道:“大人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公子……”我有些苦涩,许久后才慢慢道,“公子可否摘下面具,让在下一观容颜?” “为何?”他声音冷了几分,明显带了警戒。我也觉得这要求唐突,赶忙道:“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只是在下想看看公子。” “为何?”他继续这一句,固执得仿佛是当年初见时的少年,隔着竹墙,带着冷冷的声调,询问要同他借三两银子的我道,“为何?” 我内心突然柔软下来,慢慢道:“因那年我向公子借三两银子,却未曾还给公子,舒城内心不安,日后定亲自上门奉还。” 听到我这样的话,他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许久后,却是有几分惋惜道:“怎么是你……” 此时月上中天,光华落满整个大楚,他一身白衣,面戴洁白面具,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的心跳得飞快,一时口干舌燥,竟完全没过脑子,便道:“是我,公子,你还要退婚吗?” 话一出,我便乱了分寸,既怕他说不退婚了,我得将他迎娶进门,他卷入我舒家与女皇之间的纠葛,又怕他说退婚,我徒增伤心。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片刻后,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抬手触碰了我的脸颊。 然后他的答案如微风一般吹过我的面颊,带着那一夜微微的冷意。 我突然有点想沈夜了,有时候,人吵一点也是不错的。 苏容卿走后,我回了房间,在房中辗转难眠。 第5章 我打小在感情问题上有些迟钝,在上官婉清等人已经开始寻花问柳的年纪,我才开始明白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又在上官婉清等人都开始娶夫生子的年纪,我才开始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心思。我睡不着仰望屋顶的时候,很想去问问母亲,二十岁才开始感受到初恋的烦恼,我的青春期是不是开始得太晚了? 我一直失眠到天明,上朝之时已是黑了眼圈。老师在朝堂上一见我,便忍不住摇头,我虽觉得羞愧,却也忍不住暗自欣喜。 约莫实在看不下去了,下朝时女皇单独将我与老师留下,认真嘱咐我:“朝廷命官不可出入青楼酒肆。” 看着女皇的脸,我思考了片刻,点头道:“谢女皇指点,明日我便去迎娶沈夜。” “但年轻人还是需要合理释放的!”女皇和老师立刻拦住了我,满脸温和道,“在外面玩玩就好。” ——毕竟敌人还在外面。 我点了点头,没有还嘴,行礼告退。我刚出门,便被等在外面的上官婉清一把揽了过来,她握着我的手,道:“瞧你这气色,憔悴得……你还为成亲这事儿睡不着呢?别怕,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安排好什么?” “相亲啊!” 一听这话,我对上官婉清的敬佩程度突然加深了,有些结巴道:“就……就我这样,谁敢来相……” “很多人啊,”上官婉清用她手里的团扇戳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好歹是楚都第一贵族家的少主,你能对自己有点信心吗?” “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叹息出声,“可我对女皇权威也很有信心,敢来挑战女皇的,我觉得楚都没几个吧。” “傻子年年有,”上官婉清扳着手指头数给我看,“那些出身名门却庶出的,指望着靠这么一搏进你们家当正君;那些小门小户正出的,其实啥都不懂,就知道你家有权有钱;那些江湖门第,根本就不怕死,讲究的就是感觉;那些商贾公子,算得比你我都精,知道只要你咬死了保他们,他们一定没事儿……现在你的相亲对象可多了,这个月都给你排满了。你瞅瞅……”她拿出一个本子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时间、名字,还有一些对方的基本信息,她像一个老鸨一样认真道,“好的我都给你先排上了,按照你的口味选的,家世、长相、性格我都考虑过了……” “婉清……”我有些迟疑地打断她,“那个,你初恋是在几岁啊?” “初恋?”上官婉清有些疑惑地回头,“我不知道啊。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在恋爱,我不确定我没记事时有没有恋过。” 她的回答让我心塞了一下,我不由得再次感叹我的晚熟。我认真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讨教,在婉清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有些羞涩道:“那你能否告诉我,若是我喜欢上一个人,我是否该去娶他?” “娶啊!喜欢你就上啊!”上官婉清脱口而出,然而她忽地又反应过来,“你喜欢谁了?” 我的脸红了起来,支吾着说出苏容卿的名字。上官婉清没听清,我便又说了一遍,小心翼翼道:“苏容卿。” “苏容卿……”上官婉清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片刻后,她拉起我,一脸严肃道,“姐姐还是带你去相亲吧,至少靠谱。” 上官婉清风风火火地把我拉出了皇宫,又带我到她家中梳妆打扮一番。 “舒城啊,听姐一句劝,这世上哪个男人都能喜欢,唯独陛下指派来的,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拒绝!”上官婉清满脸愁容,“世家在她眼里太张狂了,她容不下的,瞧着吧,她先干了你们,然后就动我们,所以舒城你一定要挺住!我们都是你坚实的后盾!” “可是……”我有些迟疑,“她送个人过来当我的正君,又有什么用呢?” “用处可大了!”上官婉清手里的簪子差点捅进我的脑子里,“他可以下毒,可以给女皇送情报,可以让你生孩子,然后从小教育这个孩子归顺女皇,长大让这个孩子继承家业。往坏里说,他是正君,他甚至可以让你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女皇都不需要动手,你们舒家都得完。正房无继承人,旁支就得乱来,挑拨挑拨,废一个大族是分分钟的事。还记得沈家吗?当年他家也算是大族了,不就是这样没的吗……” “你说得……还挺在理的。” 我有些迟疑,上官婉清将最后一根簪子插到我的发髻上,拉我站起来,一脸坚定道:“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为舒家考虑一下,娶个女皇的人,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我没说话,上官婉清将我拖出房间,一面走一面道:“人我给你安排好了,在醉仙楼顶层,我用你的名号包下了醉仙楼,你今天去见见。世界万种风情,你还是太年轻。” 说着,她将我推上马车,扔了一幅画像在马车里,便将我塞了进去。我坐在马车里,打开画像,画像里是一个身着墨绿色长衫、怀中抱着一把长剑的男人,看上去英俊潇洒,令我怦然心动。 上官婉清果然了解我,这个样子的,我喜欢! 于是我突然有了底气,觉得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非找有毒的。我放下画卷,充满自信地扶了扶发簪,然后掸了掸衣服,仔细揣摩着说辞。想了一路,终于来到了醉仙楼,我直奔顶层。 到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人,我文雅地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亮又熟悉的声音:“请进。” 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好,但还是告诉自己,这必然是我的幻觉,接着推开了大门。然而推开大门,我立刻屏住了呼吸。 墨绿色的长衫,高束的墨发,怀中抱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这是和画中人毫无二致的装扮,然而,那张扑满了粉的脸和画里的人截然不同! 我愣了一秒,立刻打算关上大门,对方却赶忙上前,一只手拉住大门,另外一只手将我直接拉进房中,而后关门。沈夜将我按在墙上,握剑的手撑在我旁边,一只手满是自信地撩起他脸颊旁边垂下来的秀发,沉醉道:“城城,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江湖侠士,少年意气,我,感受到了!” 他一说话,粉就往我鼻子里钻,在他说完的瞬间,我实在没能忍住,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而他旋身一转,一只手用剑指着我,另一只手低头扶额,满脸失望地感叹道:“看来,你更喜欢过去的我,至少,过去你从不对我打喷嚏。” 说着,他将剑往旁边一扔,便朝我扑了过来,在我身边撒着娇道:“三郎好开心哦!” “你放手……”我按着他的头,拼命把被他抱着的手抽出来,满脸痛苦道,“你滚远点,那个少侠呢?” “少侠?”他抬起头来,有些疑惑道,“你说那个‘断袖’吗?我已经将他带到凤楼去了。” “断……断袖?”信息量太大,我一时处理不过来。然而沈夜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他便带着我去了凤楼。打开门一看,我便瞧见凤楼大厅中央,一个墨绿长衫的少年满脸陶醉地左拥右抱几个少年,时不时还亲一口。我一时不能言语,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还好,我还有下一个相亲对象。”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熬到了第二天。第二天,不用上官婉清催促,我自己就已经打扮好了,早早地去了醉仙楼。 然而开门之后,我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沈夜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洒金小扇“唰”地打开,羞答答地看着我,娇笑道:“城城你又想我了……” “怎么是你……”我惊得连门都忘了关。他走上前来,温柔地牵着我的手,将惊呆了的我拉进房间,然后将我按在座位上,替我倒了茶,漫不经心道:“对啊,你今天的相亲对象是我。” “我走错了,告辞!”听到他的话,我立刻起身,他却跪了下来,抱着我的大腿,抬起泪眼,泫然欲泣道:“大人,是三郎做错了什么吗?” “做错的还挺多的……” “对,我知道,三郎不该误伤大人!” “不只如此……” “对,我也知道,三郎不该欺骗大人!” “还有……” “对,我还知道,三郎不该败坏大人名誉!” “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羞辱大人,不该逼迫大人,我对大人做了太多需要道歉的事情!可是——”他猛地抓住了胸口的衣服,一脸痛苦道,“我这都是因为爱啊!正是因为爱情,才会让人如此迷惑不清……” “好了,我知道了。”我有些尴尬,拉扯着他抱我大腿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安慰道,“既然你知错了,那就算了,我既往不咎,以后你安安稳稳的,别来找我麻烦。好了,我先……” “大人!我的错太多了,我必须给你道歉!”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一副马上又要跪下的样子。我吓得一个激灵,赶忙道:“我不走,你说、你说。” 于是他开始说了。 他开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这么多话。 他似乎是把自己这辈子积攒的话都说了出来,从我们认识到我们相识,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现实是怎样的,环境是怎样的,那天的风是怎样的,那天的云是怎样的…… 他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我一愣一愣的,许久后,他终于以一段话结尾:“既然上天注定让我遇见你,就让我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我们永不分离!舒城,不要犹豫,不要害怕,娶我吧!” 他说得那么真挚,那么认真。我端着茶杯,好久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说了一句:“你口才真好……” “大人……”他又要开口。我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赶忙道:“那个……三……三郎,要不今天就……” “舒大人!您千万不要拒绝我!”他猛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就想抽他。 然而我忍住了,片刻后,我微笑着看他,一点点地抽出我的手,慢慢道:“三郎,今天就这样,我走了。” “城……” “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微笑着咬牙,“我今天就要破例打男人了,我说真的,我会打你,打死你,活活打死!” 沈夜脸上露出了悲痛的表情,但没有再说一句。我欢欣雀跃地站了起来,连蹦带跳地离开。等走出大门,我才想起来,沈夜在这里,我那相亲对象呢? 谜题很快就被解开。 刚回到家中,家仆就给我递上一封书信,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却是用骈文写成的,辞藻华丽,让我看得很是费力。 看了许久,我终于大概了解了对方的意思,对方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陈世美、负心女、坏蛋,玷污了沈夜的贞操却不负责任,不是个品行检点的世家女,像我这样的女人再有钱再有权他都不要,他千里迢迢上楚都就是被骗了,他决定回南方老家,让我别找他。 看完之后,我忍不住叹息出声,管家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不适合我,算了吧。” 管家满脸忧愁:“少主,你没文化没关系,不必自卑,可以学的。” “他文化水平太高是次要问题,”我皱起眉来,“主要是太蠢了,能被沈夜忽悠,脑子也就我爹那水平。” 听到我爹,管家脸上瞬间露出了明了的表情,安慰我道:“没事的,少主,婉清大人说,明天她安排了别人。” “哪位?” “燕庄的大公子,无论相貌、品行还是才能,都是一等一的棒!” 燕庄的大公子燕桩,这个人我知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燕庄正房嫡长子,行走江湖多年,为人精明能干,在众多人口中好评如潮,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我想他必然不会受沈夜欺骗,也不会是个“断袖”,哪怕是个“断袖”,也不会在相亲时不靠谱地掉链子。 于是我严肃地点了点头,感觉这是我仅存的希望。 当天晚上,我紧锣密鼓地叫了人来,筹划了第二天的相亲日程。为了躲避沈夜,我特意换了相亲地点,派了人在周围严防死守,我同时决定带人亲自出城,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公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采取了绝对保密措施,办事的都是我最信得过的手下,我想便是女皇,第二天也拦不住我相亲的路。我半夜躲在被窝里,想起第二天沈夜扑空的表情,忍不住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窃笑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怀着欣喜之情,带着人去城门外迎接燕桩。 站了一会儿,旁边忽地来了几个花枝招展的男人,我心里不由得有些警惕。 但这些男人和凤楼的男人不太一样,他们虽然也是扑粉簪花的,但手里提着木棍、皮鞭之类的武器,看上去很是英武。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人似乎不是我见过的凤楼之人,于是我稍微放心了。 再过一会儿,旁边这样的男人越来越多,天色泛白,城门外依稀可见挂着燕庄标志的马车远远而来。 我心跳得飞快,突然有些紧张,不由得问旁边的侍卫:“这儿怎么这么多男人?” “不知道啊。”侍卫皱着眉头,“这些男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这么早带这么多人、这么多武器,也不知道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人群就闹了起来,这些花花男人纷纷让开,一个穿金戴银的男人走了出来,扛着一根狼牙棒,大喊出声:“沈三郎,老子带人来了,你有没有种,现在还不见踪影?!” “什么有种没种的,粗俗!”我左边一个水红色长衫男子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一番,满脸不屑道,“寻芳楼也就这些货色了,打架都不知道找些好看的兵器,人本来就长得跟棒槌似的,还带个棒槌来,怕没对比看不出来啊?” “你说谁像棒槌?”我右边一个男人立刻叫嚷起来,“以为你好看啊?瞧你脸上那粉!” 对方一回嘴,双方便叫骂起来,以我为分界线,双方人马你推我搡,我在中间故作镇定地挪移,向燕桩渐近的马车移去。 “让一让……”我和侍卫客气地推开挤我的小倌,一脸温和道,“路过,让一让,谢谢。” “凤楼、寻芳楼群架你不知道啊?还敢路过?!” “现在知道了,借过,谢谢。” “沈三郎是缩头乌龟啊,现在还不来?” “胡说,你以为我们楼主和你们家那老公鸡一样想见就见啊?!” “不好意思……” “楼主来了!” “沈三郎来了!” “那个小浪蹄子来了!” 第6章 燕桩的马车眼看就要到城门了,人群突然激动起来。我被挤得眼冒金星,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废话别多说,你寻芳楼使的坏今儿个一并算账,抄家伙揍他们!” 随后人群就加速移动,旁边喊打喊杀,侍卫们拉着我往燕桩的方向拼命跑过去,而燕桩明显也被影响,马车受惊,在人群中乱奔。 旁边充斥着小倌们的叫骂声,木棒铁锅敲击之声,场面十分混乱,突然听到一个男人清亮的喝骂声:“都给我放下武器,当街斗殴,成何体统!” 全场当即安静了下来,我抬头一看,见燕桩站在马车之上,手中仗剑,一脸正气。阳光落在他身后,我感觉我的心都融化了。 多么美好的男子!多么正义的青年! 对,我要娶他!就是他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一个葫芦瓢从人群中猛地飞出,直直地砸在燕桩脑袋上,燕桩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沈夜站在另一辆马车上,摇着扇子骂道:“茬架呢!你没见过啊!把那马车给我推了!” 话音刚落,全场又兴奋起来。我看见阳光之下,凤楼几个壮汉冲上去,将那马车往旁边一推,马车就滚到了一边。燕庄的家丁抱着昏迷不醒的燕桩,满脸惊恐。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吩咐了侍卫,大喝一声:“保护燕公子,把这两拨人给我拉开!” 说完,我提着剑冲向燕桩。刚冲到燕桩面前,便我的侍卫一个个被扔回我的旁边,我一回头,便看见那个扛着狼牙棒的男人满脸愤怒地看着我道:“茬架呢!你们怎么就这么烦,瞎啊!” 我的侍卫好歹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是两个小倌馆打群架,却将我的侍卫一个个扔了回来。我也顾不上燕桩了,转头扶着我受伤的侍卫道:“你还好吗?” “少主……别……别管了,有高手……” “谁是高手?!” 我有些惊恐,侍卫一指人群,开始艰难地清点:“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好了。”我按下他的手,心中已然有数,“都是高手,我知道了,我先回去叫人,你坚强一点……” 话还没说完,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太阳已经彻底升起来,阳光似乎太过猛烈了,让我一时目眩。等我缓过神来,便发现一把长剑落在我的颈上。 “舒大人,”燕桩站在我身后,笑得有些无奈,“虽然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但也算达到了相见的目的,劳烦大人走一趟吧。” “少……”我的侍卫顿时变了脸色,燕桩旁边的侍卫当即抽剑,剑光一闪,便刺入了我侍卫的心口,血溅了出来。就在这时,一口铁锅又落到了燕桩头上,“哐”的一声,还带着余音,血便从燕桩脑袋上流了下来,同时伴随着沈夜的大吼:“都说了茬架茬架,你们就不能滚远一点吗?” 听到这个声音,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从沈夜的胆识来看,他不只是个法盲,他脑子还缺根弦,这是真的。 沈夜就算脑子缺根弦,也在看到我身边侍卫流出血之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他喊完之后愣住了,紧接着,全场愣住了。而后,小倌们纷纷尖叫起来:“杀人了!快叫府尹大人!杀人了!!” 一面叫,他们一面飞快地跑回了城里。从跑的速度来看,他们功夫的确不错。 不一会儿,周边就没了人影,只留沈夜一个人,手里还握着把扇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不由得有些焦急,大喊出声:“快跑啊!” 他还是没动,呆呆地看着我旁边侍卫流出来的血,满脸惊恐。燕桩冷哼一声,将我点穴后交给侍卫,提着剑足尖一点便落在了沈夜面前,冷声道:“刚才你砸了我两次。” “没有……”沈夜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高大的燕桩,拼命摇头,“大人,这是个误会……” “你认识舒城?” “不认识!绝对不认识!”沈夜否定得非常迅速。燕桩冷笑一声,一把拎起他的衣服,把他提了起来,同他的小厮一人带着一个上马,便带着我们往城外的方向跑去。 沈夜在马上号哭起来:“大人,我真的不认识舒城!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倌……呜呜呜,大人……求你放过我,大人……” “吵死了!”提着他的侍卫猛地将一粒药塞进沈夜嘴里,沈夜惊得赶忙惊叫起来,对方冷哼一声,凶狠道,“再吵,我就让你尸骨无存!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沈夜满脸惊恐。那侍卫冷笑着说出丹药的名字:“绝命丸。” “绝命丸?”沈夜愣了愣,随后问了句,“那岂不是很贵?” “我们燕庄有的是钱。”侍卫鄙视地看了一眼沈夜,冷声道,“要不是主子要留你的命,才不给你吃这么金贵的东西。” “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杀我?”沈夜小心翼翼地询问。在那侍卫开口之前,燕桩冷冷地出声:“闭嘴。” 侍卫立刻不再说话,满脸歉意。沈夜看了看两人脸色,也不再说话,反而抬头看我,满脸委屈,好像是为我受这番折腾的。 当然……我也觉得,这番折腾和我有那么些关系。 两人骑马带我们奔波了一路,随后将我们带到了一间农舍,然后给我们俩换上衣服,接着强逼着我们吃下了两粒奇怪的药丸,用布蒙住了我们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后,沈夜可能是害怕,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忽地扑到了我的边上来,死死地抱住了我。 他在微微颤抖,我感觉到他的害怕,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他们现在不杀我们,就不会杀我们了。” 说完,我便觉得有人来拉扯我们。 沈夜哇哇大叫,死活不肯放手,也不知他是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旁边的人就是分不开我们两个。燕桩不由得着急了,怒道:“人马上来了,别同这个贱人闹,一起装棺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将我抬了起来,沈夜死死地抱着我,也跟着被抬起来,然后我们俩被放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紧接着听到了重重的盖棺声。 我猜测我们是被放进了一口棺材里,棺材空间极其狭小,我和他两个人只能侧着身子躺在一起,我动不了,他又没什么武功,两个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不一会儿我便觉得昏昏欲睡。 在我即将睡着之际,我感觉他轻轻抱住了我,温和道:“舒城,你怕不怕?” 我没说话,他又道:“你别怕,我在。” 我不由得有些好笑,觉得这里更该害怕的,是他才对。 我一路睡了很久,等醒来的时候,听棺外人的口音,似乎已经过了华州地界。 过了华州,再过两天就可以出大楚,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想要说话,却发现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醒了?”然而奇怪的是,沈夜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躺在棺材边上,尽量给我留出更大空间,让我更舒服一些。这样细小的动作让我察觉,心里面突然觉得这个人也算是不错的。 “我们现在到华州了,已经过了九天。 “他们这药很奇怪,吃了就醒不了,中间他给咱们一天喂一次饭,我现在很饿,你呢? “好吧,你也不能说话。”他似乎有些遗憾,“我一直醒着,感觉有些寂寞啊!” 他叽叽咕咕地说话,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他明明能动能说话,为何不挣扎叫喊引起官府人士注意呢? 不过,他没有武功,贸然出声,要是没能引来官府的人,便该做刀下鬼了。 借着漏进来的一点光线,我转着眼珠看他,连日赶路,他憔悴了很多,脸上的厚粉早已不见了踪影,露出他原本面貌,美如宝玉,让人心生怜惜。 或许是这样动人的容姿让我心里有些偏向,我不由得有些愧疚,觉得这事毕竟是因我而起的,却要他跟着受罪,也是一种不公平。似乎是看懂了我的目光,他笑了笑,摇头道:“这是我们俩的事,毕竟是我砸了他的脑袋,就是不知道他把我留着和你在一起,是在打什么算盘。” 这事我也想知道。可我说不出话,他就躺在我旁边,时不时地说说话。 后面两日我都是醒着的,可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而对方每日只给我们喂食一次,这样的煎熬让我分外痛苦。 他也知道我难受,常常在晚上他们休息时替我活动一下手脚,减轻一点我的痛苦。 两日后,这拨人终于出了大楚的地界,刚刚出去,他们就将我们从棺材里放了出来。他们终于解开了我的穴道,但我身上仍旧没什么力气,加上两日都没吃饭,更觉得虚弱,几乎站不住。他们看着憔悴的我和沈夜,给了我们两个馒头。燕桩将我和沈夜用绳子绑在马边上,随后同我解释道:“马不够用,后面的路你们自己走。” “果然是穷苦人家出身,”沈夜在旁边冷笑出声,满是讥讽道,“来绑人,马都没带够。” “是啊,”燕桩也冷笑起来,“我们是穷苦人家,劳烦这位大公子将就一下了。” 第7章 说完,燕桩便带着人翻身上马,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便用鞭子猛地抽了马一下,马开始向前狂奔,我被马拽得生疼,却不得不跟着马一起跑。跑了没多久,我觉得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摔了下去,被马拖行着往前,肉和泥土摩擦起来,我几乎闻到了血腥气。就在这时候,沈夜忽地一把拉住了我,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往背上一扔,背着我跟着马跑了起来。 旁边全是嘲讽之声,骑马的那些侍卫吹起了哨子,夸赞道:“好,这小子体力不错!小子,好好背着,要是人掉下来了,你的头也就别想要了!” 说完,燕桩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猛地又抽了马一下,马便带着我们拼命往前跑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打小开始,我身边男人的风格就非常分明。要么就是白少棠那样的,一看就是要去边关沙场,举手投足都有大将风范;要么就是像我爹那样的,柔弱、娇贵,甚至有些愚蠢。 我本来以为沈夜是我爹那样的男人,穿金戴银,抹着胭脂水粉,将女人当成一生的期盼,一辈子就指望女人给的那点疼爱。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就是做饭被水烫一下,都要找女人吹吹。 可此时此刻,当我趴在他背上,听着他的喘息声,感受着他几次踉跄却仍在奋力奔跑的步伐,我突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任何一个人都未曾给过我。 他背着我跑了好一段路,一开始大家还在调笑,不久后沉默下来。我感觉自己恢复得差不多,提示他我已经没事了,他却只是笑笑。燕桩听着我们的对话,总算有了点人性,吆喝马停下来,歇了一段路后才慢慢地走。 我们走了半天的路程,进入了一个小镇,镇中有人接应我们。燕桩换好了马匹粮食,立刻又开始赶路,似乎一刻钟都歇息不得。 我揣摩着他们的用意,沈夜却似乎毫不在意,慢悠悠地走着,他们给啥他吃啥,晚上睡得倍儿香。除了不能洗澡让他倍加苦恼以外,好几天来他似乎也没什么担忧的。 走了十天,我们终于停了下来。我说不清这是哪里,它不像一个城镇,却有着密密麻麻许多的小木屋,一座挨着一座,坐落在一片密林之中。 这密林里的树都高得让人仰视,看上去每一棵似乎都有百来年的岁数,遮天蔽日,阳光斑驳。村子外围是一片浓密的绿色气体,进来之前燕桩给了我们每人一方手帕,手帕也不知蘸了什么药水,他让我们死死地捂住鼻子,便押着我们走进了浓雾之中。而后他似乎在躲避什么机关,让我们紧跟着他的步伐,又爬又跳地进去。等躲开了浓雾和各种机关,这个全是小木屋的小村庄便映入我们的眼帘。 我从未来过这样原始的地方,站在原地好半天都回不了神。村子里似乎没什么人,燕桩让侍卫拉扯着我们,自己走上前,忽地大喝了一声,发出了一道很奇怪的声音。 片刻后,远处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而后我便觉得树剧烈地颤动起来,似乎有什么正快速向我们奔跑过来。我忽地有些害怕,沈夜站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我的手,皱眉盯着那些颤动的树。而后我忽地听到一声大喝,一堆人从树上跳了下来。 那些人脸上绘着繁复的花纹,身上没穿衣服,仅用一些树叶、兽皮遮挡着身体的关键部位。他们手里的武器格外锋利,丝毫不像是他们能制造的物品。 燕桩上前同他们交谈,叽里呱啦也不知说些什么,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人从树上跳下来,他们每个人跳下来便看向我们,目光冷厉,看得人不寒而栗。 许久之后,再没人从树上跳下来,一直同燕桩说话的那个人点了点头,然后走向了我。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遮挡关键部位的是用蓝鸟羽毛制成的一条小裙子,看上去比其他人的要靓丽得多。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他的小裙子上,似乎是看的时间长了一些,沈夜忍不住扯了扯我:“别看了,那东西我也有。” “你……你无耻!”我回过神来,不由得红了脸。沈夜满脸嫌弃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知道这人为什么穿的是鸟的羽毛吗?因为他们这个族群把鸟等同于你看的那个,所以首领就穿鸟毛做的裙子,而且那个越不行,越需要鸟毛来装饰,他们觉得可能有增强的作用。啧啧,简直变态。” “这个……这个是首领?” “很明显,”沈夜点点头,“这鸟人是首领。”说着,他也低头看向对方的裙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表情,“这么多鸟毛,该多小啊……” “你,说够了吗?”似乎是再也受不了沈夜,对方终于开口,虽然表情淡淡的,但我看见他捏着标枪的手已经暴起了青筋。 听到他说楚语,我和沈夜当场吓了一跳。沈夜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慢慢道:“您……您会说楚语啊……真是学识广博……” 对方没回话,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转头看向了我。他向我伸出手,生硬地道:“你,血契。” “什么?”我愣了愣。他冷笑了一声,转头指着沈夜,继续道:“他,天祭。” “你们,统统,去死!”他抬起手,往脖子上比了比,在看见我惊恐的表情后,他似乎觉得很是高兴,放声大笑起来,而后他转头同众人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几个人上前来,将我和沈夜一起拉扯到村子后面,那里有一个土盖,两人将土盖打开,我们便看到了深入地下的楼梯,这些士兵用长矛指着我们,赶着我们下去。我有些害怕,沈夜却不在意,径直走上前去,等他下去了几步,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他便转头看我,向我伸出手,温和道:“别怕,跟我走。” 他好几天没有梳洗,脸脏得像花猫一样,衣服也破破烂烂。然而他站在那阴暗之处,手执着洒金小扇向我伸手,莫名有了一种贵公子的风范。我忽地没了恐惧之心,赶忙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拉着我一路走到地下深处,我们才发现这是刑具俱全的地牢。那些士兵跟上来,为我们打开了一间牢房,然后用长矛指着我们俩。沈夜看了看我,从容地走了进去。见我们合作,士兵们很是满意,笑着点了点头,上了锁,然后回了地上,盖上了上面的土盖。 土盖盖上以后,这个地牢里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我摸索着找到了草堆堆起来的床,在墙角蹲下,沈夜也跟着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身边。这间牢房背后似乎是一条暗河,可以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我从未亲近过自然,不由得有些害怕,便寻思着和他说话:“这些人看上去不像常人,你不害怕吗?” “有点害怕吧,”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可看到你这么害怕,我就不害怕了。”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他低声笑了起来:“我毕竟是凤楼的头儿,保护人是我的习惯。” “你……”我一时不太习惯他这种语言风格,“你这个样子,我不太习惯……” “人嘛,”他玩弄着手里的洒金小扇,音调里有些倦意,“总有这样那样的身份、这样那样的面孔,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舒城,你看你平时威风凛凛、张牙舞爪的,现在不也跟只小猫儿一样吗?”说着,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覆在我头顶,连身后那条不知名的暗河也变得可爱起来。我在暗夜里静静地盯着他模糊的轮廓,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沈夜,”我说,“如果你一直这样,其实我娶你做个侍君也是可以的。” 他覆盖在我头顶上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苦笑起来:“如果你能活着走出去。” “如果我能活着走出去,应该就不会娶你了。” “所以,你现在是觉得自己不会活着走出去,是吗?” “是吧。”我叹息出声,盯着他手里被他扔上去,掉下来接住,再扔上去,再掉下来接住的扇子,“我大概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所以我想,我大概是不能活着走出去的。” “他们是想做什么?” 我没回答。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你可能能活,可我……大概是不行的。” “为什么?”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想了想,似乎猜出些什么来:“是有关血契的?” 我还是不说话。他不再摆弄他的扇子,我也就没什么可以看的,干脆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想一些过去还未完成的事,想拉扯出一些来说道说道,给这安静得可怕的地牢增加点人气。 然而想了半天,我发现自己人生无甚遗憾,约莫是太过顺利,也就显得分外苍白。唯一一抹亮色,好像只是那竹林小屋中的少年,躲在那竹墙之后,冷冷地说的那一句“为何”。 “苏容卿……”我忍不住念出他的名字。沈夜转头来看我,询问出声:“你说谁?” “沈夜,你是否喜欢过一个人?”我睁开眼睛,眼里浮现出苏容卿拒绝我那晚的背影。素白的长衫,清冷的月色,还有他说的那句“舒城,保重”。 “我喜欢一个人,我却未曾对他人说起,也不曾论及。 “我差一点就可以娶他,就差那么一点点。” 第8章 夜里太无聊,我和沈夜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各自的事情来。 他跟我说他小时候的事,我便同他说苏容卿。 其实我和苏容卿认识很早,我十岁的时候便认识他了。 十岁那年,我最小的姐姐意外身亡,彼时我与母亲正在郊外打猎,听得姐姐的死讯,母亲急忙赶回,将我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可母亲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刺客突袭,侍从将我与他自己的孩子换了身份,我便从人群中开溜,流落野外。 我分不清东西南北,跌跌撞撞只知道往外跑,跑了也不知道多久,等到月上中天,我才停下来。举目四望,发现来到了一片竹林,竹影晃动,夜风瑟瑟。 那时我又渴又饿,又惊又惧,远远见竹林中有一座小竹屋亮着微微灯火,也顾不上许多,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竹屋之中。竹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屏风,屏风后有着火光,让整个屋子里有了一丝暖意。我往前走了一步,便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冷声道:“止步。” “在下夜逢歹人,家仆皆已遭遇不测,想在此借宿一宿,还望公子容许。” 我虽然只有十岁,但是知道很多礼节,嫩声嫩气地学着大人说着话,整个人却忍不住颤抖。里面少年没有发声,许久后,他慢慢道:“屏风之外可容你。” “谢过公子。” 他没有赶走我,我便在屏风外面坐下。这是扇简单绘着风景画的屏风,画上是大漠戈壁,如血残阳,满地尸体绵延,有战马金戈、将军白骨。绘画之人画技并不算顶尖,却可从画中窥见其心中豪情,看得人热血澎湃。我端坐在屏风面前,看着屏风后少年消瘦的身影,感觉火光给房间带来的温度,一直狂跳纷乱的心不由得慢慢安定了下来。 房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我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对方的。然而他没有开口问我什么,我也就不开口问他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房间里,两人一同等待着天亮。 半夜里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听到有人哼唧,才发现原来房间里除了少年还有一个人。哼唧的人似乎是个孩子,似乎受了伤。我想了想,便从袖子里掏出常备的药膏,放到了屏风边上,恭敬道:“这是上好的外伤药,如若公子同伴有伤,不妨试用一下。” 他没说话,片刻后,伸手拿了那瓶子。 那是一双素净白皙的手,骨节分明,仿若天工琢玉,骨节肌肤无不完美到极致,令我一瞬间想起神庙佛堂那拈花佛手。 我一瞬间有那么些迷乱,脑子里想起了许多话本中的精怪故事,觉着面前这人似乎就是从那些话本里走出来的精怪,也许有着美艳容颜,有着至高法力。 “谢谢。”片刻后,他沙哑出声,向我道谢。我连忙回应,起了搭讪的心思,便道:“公子也是遇难至此?” 他没有说话,我便不再问他,反而多说了我的事:“我也是。” “你方才说过了。” “许是因为害怕吧……”我听着屋外淅沥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我一贯胆子不大,总觉得自己是活不长的。” “可你不活下来了吗?”他低笑出声,“只要从死人堆里活下来,便就是最幸运的了,天命都没能折杀了你,还怕什么?” “怕一次不行,这老天爷就试第二次。”我看着屏风后他的背影,迟疑了片刻,背对着他,靠上了他的背。 他微微颤抖了一下,却并未动弹,同我隔着屏风,背对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我说我死去的大姐,我死去的二姐,还有正被追杀的自己。 他便说起死人堆,一个深坑里全是尸体,旁边有人用泥土一点点地埋。 “醒不过来的,便就是活人,也当是死的了。” “他们……他们这不算杀人吗?” 我听得震惊,他却笑了,慢慢道:“杀人又如何呢?” “可人命关天……” “不是每个人的命都是关天的,”他轻声打断我,“有些人的命生来轻贱,例如我。” 我一时不能言语,许久后,我才干涩地出声:“不会有生来轻贱的性命,所有人都是父母用精血供养的,从诞生那一刻开始,便寄予了许多。不过是有些人试图轻贱这些性命,而后告诉对方,他的性命本就轻贱。但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乃至苍生刍狗,谁的命不是命?公子——”我也不知他听不听得进去,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这世上总有愿意用性命保全我们的人,所以我们得拼命活着,活得好,活得漂亮。因为这世上再没什么比我们的性命更为重要的了。” 他没有说话,安静得让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我的话让我自己内心坚定起来,我想我必须活下去,为我的母亲,为我的父亲,好好活着。 外面雨越下越大,竹子在风雨中飘摇,他忽地开口:“我的母亲一直想让我死。从我出生……甚至从她怀上我开始。” “为什么?” “我母亲是有名声的人,而我父亲是个下九流的。父亲说,她曾经爱他,只是这份爱从她怀上我开始,便被惊慌替代。她被诊断出有孕的时候我已经五个月了,她没办法,只能将我生下来。我从她身体里出来,就仿佛是将她对我父亲的感情从身体里挤出来了一样,从我生下来那一刻起,她就打算杀了我。只是父亲阻止了她,趁她产后虚弱,带着人将我抢了出来,从那以后流亡。” “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他没说话。很久后,他慢慢出声:“见过,在她杀我父亲的时候。” “我躲在密室里,一句话都不敢说,看着她亲手杀了我父亲。我吓得连呼吸都停了,在那个密室里,我不敢出来,直到父亲的侍卫回来,将我从里面抱出来。” “你父亲是为你死的。”我提醒他,“你看,这世上有人这么爱你,所以你的性命,是不是很珍贵?” “从未有人对我这样说过。”他轻轻笑起来,“他们总对我说,我生来是个贱种。” “你现在觉得你是吗?”我笑了起来,“若你觉得你是贱种,你并非觉得你的性命不够珍贵,而是你父亲的性命还不够珍贵。” “你……倒很是会说话。” “谢谢,”我点头致谢,“平生别无所长,不过靠一张嘴走遍江湖罢了。” “能有所长,便是幸事。” “我也觉得如此。”我想起明日可能还要赶路,便开口道,“公子可否借我三两银子?” “为何?”屏风后他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我忽然紧张起来,觉得头一次见面就借钱,似乎有些不妥。 但非常时期,谁知道明日他在不在,家丁能不能找到我,若是家丁找不到我,他又不见了,我身上又无银两,岂不是要饿死? 于是我拉下脸面,解释道:“我身上没有银两,方才将药给你,便算是我的抵押吧。” “为何?” “什么?” “你这算强买强卖,我不乐意,为何要借你?” “那看在我能说会道的面子上,借三两银子也不算过分吧?” “江湖之远,天下之大,在下与小姐萍水相逢,今日相谈,明日或许就不见,三两银子虽说是借,实则相予,所以在下不借,也不过分吧?” 他的话听上去好有道理,我一时竟无法回应。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睡了过去,等第二日清晨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有人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方才睁开眼睛。 屋外风雨已停,房间里还留着柴火的余温和淡淡的血腥气。我转到屏风后,只看见烧尽的干柴,旁边放着我的药瓶和三两银子,药瓶下压着一张小字条,俊逸的字写着“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侍卫们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拿着那张字条,呆呆地看了许久,没敢出声。 当天我被带回去后,就参加了我姐姐的葬礼,没多久,我又去参加了小公主的葬礼。葬礼上我和大皇女面面相觑,我们年龄相仿,她却比我阴沉得多,看着我的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许久后,她终于道:“如今你我两家,就只剩你我了。” 我点头,其实我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但是丢人不丢面,不懂也装懂,于是我故作深沉,一句话不说。 不久后,我被封为舒家少主,而大皇女也被正式册封为储君,双方父母都为我们增加了一倍的守卫力量,终于才让我们两个安安稳稳地长大。 正式成为少主那天,母亲问我有什么愿望,我想了片刻,向她要了那片竹林。 母亲为我买下了那片竹林,我让人将那片竹林和竹屋围起来,再不让人进出。围起来之前,我想了想,心存侥幸,去那竹屋里留了一张字条和我的玉佩,告诉那个少年,拿了玉佩,这片竹林就是他的。 我本没以为他会回来,然而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玉佩和字条都不见了踪影,还留下了一封新的信,简明扼要地写着一个“好”。 从那以后,我便一直同他书信往来。我将信留在竹林,不日后又去竹林取信。 我从没问过门卫来的是谁,长什么样子,却总在脑海里描摹着他的模样。 正因从未相见,也不知道对方身份,所以才越发有安全感。我在信里常常隐晦地提及我的心境遭遇,而对方极其聪慧,每次都能给出相应的解答。有时候我会将这些信件当作一种力量,仿佛自己有一个活诸葛,无论出任何事,都会有那人在身后默默地支持着我。 但我实在太过晚熟,很多年以来,我都不曾多想过其他什么,直到这次被女皇催婚,我忍无可忍开始寻找成亲目标,这才开始第一次思考,如果能娶一个人,似乎娶他是我唯一不会觉得遗憾的选择。沈夜听我说着苏容卿,一直没说话,在夜里静静地注视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那你为何还要相亲,直接提亲不就好了?” “因为,我不需要向他提亲。”我不由得苦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就是我要成亲的对象,苏容卿。” “我懂了……”沈夜音调里有了了然的意味,“那你什么时候知道你的意中人就是苏容卿的?为什么还要来见燕桩?” “在我相亲之前,我就知道他是苏容卿了,但我决定继续相亲,是因为……他已经决定抗旨退婚了。” “他不喜欢你?”他声音里有些诧异,随后断然出声,“不可能,一个男人不喜欢一个女人,绝不会和她通信这么长时间。当然——”他笑声里有了些猥琐的意味,“喜欢捞鱼的男人可能会这么做。” “他怎么可能去做捞鱼这样粗俗的事!”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沈夜眼里全是鄙视,“一心一意想吃一条鱼的,往往是钓鱼的人。但总有些男人,钓着一条鱼还不够,总想着要钓其他的,这些人便会广撒网捞鱼,你懂了吗?” “我母亲说得果然没错……”听到他的话,我不由得叹息,“你们男人心思果真复杂。” “这哪里是心思复杂!只有男人才最了解男人,你们女人怎么能懂男人的伎俩。” “你这分明是嫉妒……”我不由得笑了。沈夜冷哼出声:“我才不嫉妒呢,你以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不是……吗?”我一时失语,心里面隐隐约约有了那么些不大舒服的感觉。沈夜一脸“你果然天真”的模样,慢慢悠悠道:“要不是看在你是舒家少主的分上,我至于这么掉价吗?” “你果然贪图我的钱!” “对啊对啊,”他毫不知耻,“我一个小倌馆馆主,你指望我多高尚啊!你想,我总不能一辈子经营这档子生意吧,我总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能嫁给你,我干吗要嫁给别人?嫁给你,我就有了美好未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好像已经看见了我舒家的藏宝库为他打开,“嫁给你,我想要多少衣服就有多少衣服,想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最重要的是,从此寻芳楼那个小贱人再也不敢嘲笑我嫁不了好人家了!” “那你可如不了愿了,”这次换我冷笑,“我本来也不打算娶你,现在你更没机会了。” “不是你说的吗?咱们回不去了。”他翻了个白眼,“都死到临头了,我干吗还要在意你在想什么,我感觉你生气了,”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你不是有点喜欢我吧?” “滚!”我被戳到了痛处,不由得怒吼出声。诚然,我其实不喜欢沈夜,这一点我坚信无疑,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对沈夜不是没动过心。毕竟他长得美,这一路上又对我多加照拂,我心里对他的确有那么些感情,与他不说其他,也算生死之交。而且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说他以我为先,久了我不免相信,他突然这么告诉我,我当然要生气。 听我让他滚,他大笑出声,而后用手指来戳我的脸。我烦他,便打开他的手,他又戳过来,我又打开。 “真生气啦?”他带了笑意,“这么小气?还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滚远一点!” 我一巴掌挥过去,他忽地拉住了我的手,凝视着我,温柔而认真地开口:“所以,舒城,你到底是有多喜欢苏容卿?” 我没说话,愣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觉得漫长。 我恍惚看见苏容卿的影子,他模糊不清的容貌,他在月光下的轮廓,一点点地填满我的心。我慢慢出声:“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命很金贵,可我想过,如果他开口,我愿不愿意为他去死。” 沈夜没说话,我继续说着,连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我幻想了很多场景,结果发现,其实我是愿意的。我愿意为这个男人去死,我想让他一辈子快乐、幸福、安康。如果不是顾念我的家人,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他,你说这样的感情,是将就还是喜欢?” 沈夜没说话,许久后,不知他是发什么疯,猛地一转身,便将我逼在墙角。 已经适应了暗夜里的光,我依稀能看到他的面容,亮若星辰的眼里带着戏谑,温柔地凑近了我。我鼻腔里全是他的气息,身边也全萦绕着他的温度,手被他死死地压着,竟动弹不得。我拼命挣扎,他轻轻靠近我,面颊就停在与我近在咫尺的地方,再近一点,便能触碰到彼此,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气息,与我的缠绕在一起。 我的心莫名跳得飞快,他静静地望着我,低哑着声音道:“舒城,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如果不是因为女子从小习武,有了内力,其实你们天生没有男人的力气大?” 第9章 “你放开我……”我有些难堪,“等我恢复了力气,你信不信我抽得你母亲都不认识你!” 听到我提他母亲,他似乎有片刻的迟疑,而后他开口,语气里有了涩意:“如果你真能如此,倒也不错。” “你……”我怒得想要骂人,结果一抬头,唇便擦过了他的面颊。他微微愣了愣,随后竟毫不迟疑,抱着我的头便亲了上来,直直将我压到了墙上。 我脑子一瞬间一片空白,我这才知道,也许沈夜骨子里是一个强势到了极点的人。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是一个强势到了极点的人。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身上也一点点失掉了力气。许久之后,我突然听到一声暴喝,用着正宗的、圆润的楚都话,带着一种崩溃的情绪,大喊出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在干些什么啊?” 我猛地回过神来,沈夜离我稍微远了些,抬起手来,轻轻抹了一把他的粉唇,毫不在意来人,低哑着声音道:“我方才之所以告诉你我之前所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舒城,”他说得很郑重,“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了。 “我不喜欢对我喜欢的人撒谎,虽然我的人生必须要用无数谎言来弥补,但我想尽我所能,让她知道一个真正的沈夜是什么模样。” 沈夜突然说喜欢我,惊得我失了三魂六魄,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虽然他之前不是没说过喜欢我,但那时候他说的喜欢,与此时此刻说的,完全不是一个感觉。此时此刻他不仅和我说喜欢,重要的是,他还做了!他夺走了我的初吻! 于是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在角落里捂紧了自己的嘴,“啪”地一巴掌就抽过去了。沈夜也站在那里,生生地受了。 被打了一巴掌以后,沈夜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道:“我亲你,你又没吃亏,你打我干什么?” 我一时失态,完全忘记了自己学过的所有礼仪,几乎快要哭出来:“这是我的第一次!我要留给我喜欢的人的!你懂什么!” “你们有完没完!”那个粗暴的声音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他直接冲进牢房,站到我们俩身边怒吼,“打情骂俏也不挑时候,你们都快死了知不知道!” 沈夜也吼了回去:“老子亲女人你没看见啊?瞎啊?!要么救老子走,要么给老子滚远点,办事儿呢!” “呸,我就不救你走,我救她走!来,舒城,”对方伸出手来拉我。沈夜小扇子奇快无比地挥了过来,猛地敲到对方手腕上。他不悦地道:“救人就救人,还想占便宜啊?” “你……你个泼夫……”那人声音里充满了痛楚。 “别吵了!”我打断两人,朝来人恭敬地行了个礼,温和道,“敢问公子是哪位?” “舒城,”对方一把握住我的手,满脸激动,“我是白少棠啊!” “白少棠?!”我和沈夜同时诧异出声,“你怎么在这儿?你不该在华州边塞吗?” “我来这儿好几年了,其他人都不知道,是女皇派我过来的。” “你来这儿做什么?”我有些奇怪。白少棠解开我们身上的链子,同时分别给了我和沈夜一粒药丸,吃下去后,我便觉得内力渐渐恢复。白少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头同我道:“你为什么被抓来你很清楚,至于这位,则是被抓来天祭的。摩萨族的天祭,每年都要杀个人来祭祀神灵,我不太清楚他们挑人的标准,总之今年是你。现在的看守是我,所以你们不能现在跑,要等一会儿有人和我交接班来查看你们,你们才能跑,我还得在这个族里待一阵子。” “我们怎么跑?”沈夜问了关键问题。白少棠拿出两张地图,道:“这里有两条路,一条是从上面走,但是现在整个摩萨族的人严防死守,你们估计走不了。另一条是一条地道,这条地道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就连着这座地牢,出去后便是乞女族。乞女族民风纯善,和世俗相接,且语言接近楚都语,但有正规的军队祭司,摩萨族不敢造次。你们先在那里躲一躲,衣服我给你们备好了,出去后你们换上,拿着银两待着就好。” “这么容易?” 我有些诧异,白少棠面上有了尴尬之色,艰难地问了句:“你们俩,有人武功不错吗?” “我轻功好。”我信誓旦旦道。沈夜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我一眼,摆弄着小扇,一言不发。白少棠点了点头:“那也好……反正,如果在地道里面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打不过就跑。机关我都记下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里面会有什么?”沈夜用小扇压住自己的唇,面色凝重。白少棠耸耸肩:“我不知道,听说是有怪兽,但是我去探地道的时候没看见,不过我也觉得,一条这么重要的通道什么都没有也太奇怪了,可见里面是有些东西的,不过要看运气。祝你们好运。” “嗯。”沈夜点头,似乎在盘算什么。我拍了拍沈夜的肩,故作镇定道:“没事,要遇到怪兽,我会保护你的。” “凭你的轻功?”沈夜挑眉。我认真点头:“我跑得很快,一般人追不上,真的。” 沈夜不言语,却笑得极其奇怪。白少棠看看我,又看看沈夜,突然道:“舒城,我听说你被逼婚了?” “你在这鬼地方怎么知道的?”我不由得有些惊异。 白少棠奸诈地笑了笑:“因为我一直在关注你——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你。你知道,从我八岁被你打掉第一颗牙开始,我就深深爱上了你……” “被人打了还爱慕,”沈夜冷笑着打断他的告白,“看来你口味挺特别啊!” “关你什么事,老子乐意!”白少棠瞪回去,继续道,“时间不多了,我不和你瞎扯,我跟你说,办完这件事我就要回楚都,要不咱们俩先定亲,回去我就嫁你?” 说着,他忽地塞了枚玉佩给我,又从我身上拽下个香囊:“这算交换信物了,我回楚都找你。你放心,我不怕女皇,有种她就赐死我。” “她没种……”我下意识地接话。 “这问题不关键!”白少棠甩头,一指沈夜,“等下要是真遇到什么异兽,你就把这家伙推过去自己跑,记得跑快点,咱们楚都见。” 说着,他便伸头探向我:“来嘛……” “啪”的一下,沈夜的小扇子再一次无比迅速地在我和白少棠中间打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啪啪”地连抽了白少棠十几记耳光,而后利落地收扇。 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把白少棠直直从牢房里抽到了牢房外,还忍不住一直保持着被抽的姿势甩着头,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站在牢房里的我们,白少棠难以置信地摸自己的脸。 “回楚都了别来找我们,”沈夜上前一步,把我挡在后面,朗声道,“舒城已经定亲了。” “不可能!”白少棠悲愤地出声,“除了我,还有谁敢嫁她!” “我啊!”沈夜立刻开口。白少棠愣了愣,随后道:“你是谁啊?” “凤楼沈夜,”沈夜“唰”地打开了手中折扇,向白少棠作揖行礼,“见过白少将。” 白少棠愣了愣,上面忽地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人声,他面色一变,赶忙道:“这些回楚都说,舒城——”他叫我,神色凛然,“这事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但这事和血契有关,你心里有数,好好保重。” 说完,他一个旋身便消失在了地牢里。沈夜上前去,将枷锁放到牢门前,伪造成还未被破坏的样子,拉着我又坐回原来的位置。上面传来叽里咕噜的交谈声,我和沈夜不知道为什么,尴尬得一言不发。 我觉得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片刻后,他先开了个头:“你不觉得你该解释一下这个白少棠是怎么回事吗?”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诧异地出声,随后一想,“不对,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沈夜嗤笑了一声,随后道:“你们小时候认识?” 他的神色不太对,一脸审问犯人的模样,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虚,只能木讷地点头。他冷笑出声,了然道:“知道了,青梅竹马。他跟你告白过?” “有……” “拒绝没?” “拒绝了……” 他面色好看了些:“为什么拒绝他?” “他小时候长得丑……” “那现在呢?” “没……没看清。”我有些不好意思。沈夜冷笑了一声:“反正他没我好看。” 我不敢回嘴,拼命点头。沈夜靠在墙上,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端详起自己的容颜,满脸痴迷。过了一会儿,两个守卫从上面走了下来,扛着长矛到我们牢房前,我们也同时走到了牢房门口,心有灵犀地一起嚷嚷:“大人,我们好饿啊,给点饭吃啊大人!”我们表演得还算真实,靠他们很近他们也未曾察觉。 直到他们拉住锁链发现锁链已经被解开时,沈夜忽地出手,只见小扇微动,便见两人不再动弹。片刻后,那两人脖颈猛地迸发出了一串血珠,相继倒了下去。 沈夜从袖里拿出一方丝帕,温柔地抹干了小扇上的血珠。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许久后才颤抖着出声:“你……你原来会武……” “我有说过我不会吗?”他抬起头,笑弯了眼,“城城是不是觉得三郎只会撒娇啊?” 我没敢说话,咽了口口水。他从怀里拿出方才白少棠给的地图,端详了一阵,放进了衣袋里,伸手拉过我道:“走。” 我也没多想,跟着他拐进了地牢深处,看他敲敲打打。而后他找到一块方砖,用两根手指戳入墙中,将方砖直接抠了出来,随后便听到“哐”的一声巨响,地上出现了一条深不可测的地道。这条地道像一根扭曲的管子,也不知道通向哪里,看得人心生可怕。我不由得想,如果真有怪兽,这怪兽张着嘴在地洞下面,人下去简直是给它送食的。 我心里面这么想,也就同沈夜直接说了。他笑出声来:“你这脑子怎么不去写些志怪话本?” “这些事多可怕啊,我能不多想就不多想,我有其他事业,不需要依靠它来让我人生更辉煌。” “别废话了,”他走到我身边来拉我,“赶紧跳。” “不行不行,”我摇着头,“咱们还是走上面吧,至少上面是人,下面不知道是啥呢。” “怪兽我见多了,”沈夜冷笑出声,“你连我都不怕,怕什么怪兽?赶紧下去!” 说完,他居然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把我直接推了进去,随后跟着跳了下来。地洞下面果然是条蜿蜒的管道,我一路往下坠,皮和管道摩擦,我疼得直喊:“疼疼疼疼!”似乎是我叫得太过惨烈,沈夜看不下去,他一把拉住了我,一转身便将我抱在了怀里,在管道里一路下坠。也不知滑了多久,我快要呕吐了,突然见到了管底。一看下面我就觉得不好,当场叫出来:“真的是怪兽!”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怪兽真的张着嘴就在下面等着! 沈夜冷哼一声,手中小扇猛地飞出,打进了那怪兽嘴中。怪兽下意识地闭嘴,随后便号叫出声,当场歪倒在地。我和沈夜刚落地,便见那小扇在怪兽脑袋上破开骨肉,带着血珠冲了出来。沈夜一跃而起,握住那带血的小扇,在那怪兽还未站起之时,便直接冲了上去。 他速度快得我根本看不清楚,只见小扇在他手中挥舞,美如祭祀时祭司们跳的舞蹈,伴随着怪兽的号叫之声,让人莫名地热血沸腾。片刻后,他忽地一跃到我身边,整只巨兽一动不动,随后只听一声巨响,它全身上下的肉便均匀地被分成大块,一齐落到了地上,同时血珠四处迸发,溅了我一身。而沈夜老早跳到了一个角落里,又掏出了他的方帕,擦干净了他的扇子,这才摇着扇子走到我身边,温和道:“是只火麒麟,很少见的一种异兽,烤着吃很香。” 我没敢说话,我突然觉得刚才他说的话是对的。 我连他都不怕,怕什么怪兽。 或许是我太久不说话,让他有些担心起来,他竟扶住了我,有些担忧道:“你……你还好吧?” “没事……”我回过神来,恍惚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这扇子哪儿买的……” 刚说完,我就忍不住吐了。沈夜吓得往旁边一跳,想了想,他又跳了回来,扶着我道:“你歇歇咱们再走?” “不用了……”我吐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其实我不太好意思同他说,他杀火麒麟的场面太血腥了,让我震惊到吐了。毕竟我是一个女人,而他是一个青楼小倌,他杀怪兽,我不帮忙就罢了,居然还在旁边吐了,未免显得太过懦弱。于是我由他扶着,挺直了腰板,故作镇定道,“方才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弯道太多,我有些不适,现在吐完就好了,咱们走吧。” “是因为那架滑梯的问题?”他有了欣喜之色,“那太好了,你等我去把那火麒麟打个包,咱们路上吃……”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立刻又呕吐起来。他扶着我叹息:“看不惯就看不惯,逞什么强啊!” “你不懂……”我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我毕竟是个女人……我还是舒家的少主……我……” “好了好了,”他无奈道,“我知道了,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是舒家完美优秀的少主。那请问少主,为了赶路,小的可以背着你走吗?” 说着,他便半跪到了我面前。我吐得全身都没了力气,他武功这么高,背我也不是难事,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跳上了他的背。 他在这地道里背着我,却还能游刃有余地往前走,机关、阵法对他似乎都没有作用。白少棠的地图画得很细致,在机关阵法一事上,白少棠向来是顶尖高手,这样细致的操作步骤由沈夜来执行,更是完美。 看过沈夜躲过三个机关后,我几乎放心得要睡过去了,但总觉得在这么紧张的时候睡觉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便找话同沈夜聊天:“你有这么高的武功,还被燕桩抓来干吗?当时打死他不就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想暴露实力。” “那后来路上你也可以干掉他啊!” “我想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知道这么多做什么?”我劝他,“人知道少一点比较好。虽然我非常鼓励你们这些男人自力更生,但是太要强不好,你毕竟是要嫁人的。” 第10章 “凤楼是做情报生意的,我不知道多点,怎么做生意?”他语调有些压抑,这种压抑直接体现在他扇子的力度上,他一扇飞过去,直接斩断了一面墙。我看着这种爆发力咽了咽口水,不由得又道:“我说,沈夜,你把武功练这么高,就没考虑过嫁不出去怎么办吗?” “没考虑过。” “你不打算嫁人了?” 我有些诧异,正想为他这种独立的态度拍手叫好,便听他淡淡道:“不,我只是觉得,人长得够美,怎样都有人追着要。” “也是……”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就像我,够有钱、够有权,怎样都有人追着要。” 他没接话,嗤笑一声。许久后,他忽地开口:“婚姻这种事不能将就,你回去该娶个自己喜欢的人。” “你说苏容卿?” “你喜欢的人。”他再强调了一遍,“不管是苏容卿还是其他人,重点是你喜欢。” “哪怕身份尴尬也要娶吗?”我不由得苦笑出声来,“哪怕他坚持退婚,哪怕他可能是女皇的细作,哪怕他今日不是细作明日有可能变成细作,哪怕他不是细作也代表了朝中势力,哪怕这么多的种种,我也要娶?” “你是个女人吗?”他嘲讽出声来,“喜欢的人,如果容易得到才要,难以得到就放手,这叫喜欢吗? “喜欢就是哪怕他本不属于你,也该抢回来。他难以触及,就夺回来。他退婚,你就去追,追到他感动。而且,如果他都退婚了,他怎么会是女皇细作?细作该千方百计地嫁给你才是!” “如果他真的是呢?” “如果他真的是?”他轻笑起来,“如果他真是细作,那就把他绑在身边,彻底断绝女皇和他的联系,或者干脆将女皇变作傀儡,一切掌握在你手里。哪怕他是细作,又能怎样?别说听你话里的意思苏容卿还喜欢你,哪怕他不喜欢你,你也该去玷污他,拥有他!” “可是……”我觉得他的话太冲击我的三观,“可是猥亵良家男人犯法……” “你为了他连犯法都不敢,还说什么喜欢?”他言语中全是鄙视。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他背着我躲避着箭矢,左躲右闪,我认真思考着他的话,感觉醍醐灌顶,有几分豁然开朗的味道,不由得夸赞,“沈夜,你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可是沈夜,”我有些奇怪,“你前一刻还同我说你喜欢我,怎么现在就劝我去追其他男人呢?” “因为我打赌你追不到。”沈夜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我却没有察觉,犹自想着苏容卿的问题。我正想说什么,沈夜身体突然一歪,踩在了旁边石板之上,如雨的暗器猛地从石壁里射了出来。他抱着我往旁边一滚,随后便将我抵在了墙边上,一口血喷在了我脸上。这一番变故让我一时脑子乱了,整条地道忽然轰隆隆响了起来。沈夜变了脸色,从怀里掏出地图,压着声音道:“阵法乱了,你轻功好,别管我,赶紧走。” “你怎么了?”我去搀扶他,这才发现他背后全是带毒的沙子,粒粒入肉,而他手臂上全是乌紫色的瘀斑。我方才想起来,我们俩刚被抓时,那个侍卫给他服了绝命散,我不由得脸色大变,这才意识到他一路是用真气压着毒,方才估计是一时没压住才着了道。 “你别……”他又要赶我走。然而我没有理睬他,直接将他背到了背上,开始往外跑:“我不会看地图,没你我走不出去。” 沈夜愣了愣,随后大喊了一声:“左边!”紧接着便大骂,“舒城你怎么这么蠢!怎么就蠢成这样!右边!” “你别骂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省点力气,你中了毒,又中了箭,不说活多长,你至少把我带出去啊……” “三三步法……”他“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却仍旧坚持叫骂,“你害死我们两个了……你怎么这么蠢……连地图都不会看……” “我分不清南北……”我尴尬地出声。他继续叫骂,一面吐血一面指挥着我。其实这里离出口已经不远了,只是整条地道开始坍塌,路面大段大段地塌陷,各种机关乱来。 沈夜强撑着给我认路,一道横梁砸下来,我下意识地翻身为他挡了。沈夜和我被木梁砸在下面,他当即喷了一大口血,随后开始叫骂:“你怎么这么蠢……这么蠢……” 他一面骂,一面和我一起推开身上的木梁。好在这根木梁比较轻,沈夜和我虽然都受了伤,但是也算习武之人,有些艰难,但还是将木梁推到了一边。 我似乎被木梁砸断了一根肋骨,呼吸都感觉到疼,但我什么都不能说,又强撑着背起沈夜往外跑。等终于跑到出口,却发现路全都塌陷了下去,沈夜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艰难地重复着一句“舒城,你怎么这么蠢”。 身后是隆隆的塌陷声,身前是已经塌陷的地道。其实我知道,如果我放下沈夜,可能有九成把握跳过去,可我带着沈夜,只能有五成把握。 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性命金贵无比,不但身系父母期望、族人寄托,还关系着社稷江山。 可是我背着那个人,没有放下他的勇气。我想我也许有些自作多情,但我总觉得,他这一路并不仅仅是想探听情报,他其实是想陪着我。 哪怕不是陪着舒家少主,哪怕我随时可能赴死。 我总告诉别人我的性命金贵,但其实我也知道,人和人之间没什么不同,所有人的性命都一样金贵。 小时候我总爱看话本,书中说的是江湖侠义,也爱看战国人物志,书中说的也是侠义。年少时老师曾问,“仕”者之根本在于何处,所有同伴回答是“忠”,只有我答的是“义”,被老师拿着小竹板抽了十次掌心。后来我不再将这种“义”放在嘴边,但我知道,这种想法是流淌在我骨子里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这种性子,母亲担心我,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例如此时此刻,我从小接受的所有教导告诉我的都是把沈夜这个拖油瓶放下,但我还是决定带他走。 沈夜趴在我背上,吐血吐得不省人事,我背着他后退几步,而后纵身一跃,跳了过去。 地道洞口离我们越来越近,眼见要到了,我却感觉我们两个人都在下坠。 我已经察觉,按照这种趋势,我们两人都到不了对岸,于是,我猛地将他往上一扔,将他扔到地面上,随后我便往下坠去。 我以为我会死。 或者说,其实那一刻我没有思考生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到耳边呼呼风声。然而也就是那一刻,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拉住了我。我以为已经昏过去的沈夜趴在悬崖边上,露出半个身子,用双手死死地握住我的双手,沙哑出声:“舒城,你真蠢。” 我身下是无底悬崖,那一刻我居然一点也不害怕。我不由得对他笑了,伸脚去踩旁边的石壁,他同时往上拉,我脚踹石壁,借着力被他拉了上来。刚拉上来,他便抱着我往外一路滚了出去,我看见地上我们待过的地方一点点地塌陷下去,等我们滚出洞口后,整条地道已经塌成了一片空地,地道大门轰然阖上,藤条垂落下来,再没了洞门的痕迹。 我和沈夜抱在一起,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我不由得红了眼眶。他静静地注视着我,却还是只说:“舒城,你真蠢。” “你刚才该扔下我。”他说得认真。我笑了笑:“可是我不认识路。” “你认识的,”他闭上眼睛,慢慢道,“我知道。刚才有一段路我晕过去了,没有给你指路,但你走过来了。舒城,”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女孩子?” 说完,他没再说话,似乎是在休息。我也躺在地上,我感觉胸很疼,我觉得,我也需要休息…… 我们俩一闭眼,就彻彻底底睡了过去,等再次睁开眼睛时,我这才发现原来已是正午。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是半夜,一睁眼就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我推了推沈夜,他也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他似乎有着堪比蟑螂的顽强生命力,休息一个晚上,他的伤势减轻了很多,就连因中毒而产生的乌紫色的瘀斑也褪了,虽然看上去还很虚弱,但其实已经好了很多。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随后皱眉道:“我们先换身衣服,然后进城找大夫。” 说着,他来扶我,我一动便觉得肋骨疼,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他皱了皱眉,将手搭在我的脉搏上,随后道:“你断了根骨头,能自己换衣服吗?” “能、能,”我赶忙点头,“你把衣服给我,你自己寻个地方换,我保证不看你。” “你确定你能?”他有些担忧,“其实哪怕我帮你换了衣服,我也不会强迫你娶我。我毕竟是凤楼里出来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在意名节。” “你不在意,我得在意,”我倒吸一口凉气,“而且,你早晚都得学着在意,沈夜啊,你终归是要嫁人的。” “你操心得还真够宽的。”他冷笑出声,从背包里掏出白少棠给我们准备的衣服砸到我脸上,而后转身走到了一边的草丛里。我艰难地换上衣服,又等了一阵子,便看到他穿着乞女族的衣服,提着一把藤条椅子回来。 乞女族的衣服,男人的是纯白的袍子,用一根黑色的带子绑住腰;女人的则要复杂些,同样是纯白色,却笼了一层丝在外面,用编织成花瓣模样的扣子将衣服在肩部扣起来,露出肩膀和整条手臂,显得格外柔美。 沈夜很适合穿那样的袍子,自带着一股圣洁的味道,而我可能不大适合,因为沈夜回头看换好衣服的我时,瞬间就变了脸色。 “他们怎么能这样穿衣服……”他反反复复就只会说这一句话,“怎么可以这样穿……” “入乡随俗……”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丑,但你多担待。” 他没再说话,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道:“算了,我先背你下山。” 说着,他走过来,将我抱到了那藤椅上,然后蹲下身来,将椅子背了起来。 我有些害怕:“这藤椅牢固吗?” “特殊手法编的,”他的音调有些郁闷,“你放心用。我以前从一个巧匠那里学来的,看着简陋,但其实结构很巧妙,很结实。” “哦哦。”他说结实,我不知为什么,也就安下心来。意识到的时候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不靠谱的沈夜在我脑子里慢慢淡去,这个想法让我惊慌失措。 他背着我下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路的,没走多久,的确看到了人走出来的小路,沿着小路又走了半个时辰,我们终于进了城。乞女族的城池和大楚差不多,外围却是大片麦田,穿着白袍的男女在麦田里劳作,见到我们竟都抬起头来问好。 他们问好,沈夜也回之以礼,挥着手同他们问好,仿佛是在这里早已生活了很久的人。 这里人并不是很多,只要穿着他们的服饰,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问好。 走进城里,我们更觉得这个族的人很热情,我们问路,便有好心人直接给我们带路去客栈。到了客栈,见我和沈夜带伤,不用我们开口,客栈老板便去请了大夫,还同我们说如果现在不方便,住店可以欠账。这样热情朴实的民风,让我震惊。 大夫来之前,客栈老板给我们备好了热水,用一块布隔着,我和沈夜各自在一个热水桶里洗澡。沈夜沉默了好久,慢慢对我说:“我总觉得,对你太好的人,必定有诈……” “我也觉得,感觉这座城里的人简直像演出来的……” “我早就听说乞女族民风朴实……”沈夜似乎在回忆,“好像的确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 “但不管怎么样,我受到了冲击。我感受到,这个世界虽然坏人很多,但是好人更多。” “我也是,”沈夜肯定道,“我也感受到,这个世界虽然坏人更多,但是好人也是有的。” 我一时没了言语。许久后,我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沈夜啊,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 “你以前觉得这世上有好人吗?” “有啊,我自己。” 我觉得我已知道了答案,想必沈夜一定有十分悲惨的童年。 在桶里泡了很久,客栈老板敲门告知大夫来了,我和沈夜便各自出浴,穿好了衣服,恭恭敬敬地去等大夫。 来的是个女大夫,她先给我固定了肋骨,而后去给沈夜诊脉。诊了片刻后,这个大夫一脸沉痛地转头问我:“你是家属?” “是。”我点头。大夫摇了摇头道:“赶紧准备后事吧,这人没救了。” 我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夫开始从药箱里拿出工具来:“绝命丸、冷香散,一种毒就够把人毒死了,他还两种都集齐了,我现在只能帮他把背上那些带毒的暗器取了,让他少受点苦,其他的,你们该吃吃该喝喝,反正活不久了,不要亏待自己。” 说着,她拿着镊子看着沈夜道:“公子,我不占你便宜,我是医生,你把衣服脱了行吗?” 沈夜不说话,他笑了笑:“大夫,你这镊子我买了。舒城,送客。” 说完,他便放下了一锭银子。那女大夫愣了愣,随后站起来道:“这个药箱都给你们了。姑娘,这个是镊子、银针、绷带、止血的药、驱毒的药、回血的药……” 她转过头来,朝着我快速介绍着药箱里的东西。说了好久以后,她终于停了下来,拿起银子,说了句“告辞”后匆匆离开,留我和沈夜在屋里面面相觑,片刻后,他开始脱衣服。 他一脱衣服,我就害怕,下意识就想跑。我总觉着他只要把衣服脱了,我就得娶他了。之前我什么都没对他做,就成了一个楚都皆知的陈世美、负心汉、坏蛋,甚至差点背上了奸杀他的罪名,如今我真的看了他的身子,更是说不清了。 然而我刚准备跑,他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道:“你觉得我的手有多长,能把背上的暗器都取出来?” 他一说,我便停住了脚步,觉得自己的心思实在是太龌龊了,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我毅然地转身,回到他身后,举起了镊子和纱布,坐到了他的旁边。 第11章 他已经脱了衣服,露出了整个背部,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毒砂,正往外冒着血珠,整个背血红一片,皮肤下全是乌紫之色,看得人心生恐怖。我突然想到是他背着我下了山,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由得道:“你都这样了,怎么不早点说?” 说着,我便拿着镊子去取那些毒砂。每取一粒,便有血冒出来,我总觉着这样是极疼的,他却不动不响,甚至开口说话时,语调都没有变过:“这都是小事。我跟你说过,凤楼算江湖组织,”他反而安慰我,“我们过的就是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比这还重的伤我见多了。” “可是你都要死了。”我说话语气竟有些焦急。他笑出声来:“凭冷香散、绝命丸这种货色的毒药就想要我的命,我沈夜早死了几百回了。没事的,”他回头看我,抚上我的头发,像是在安慰一只小猫,温柔道,“我不会有事。” 此时毒砂已经被我清理得差不多了,他一转身,我便看见了他白皙的胸膛、纤细的腰肢,还有腰间的腹肌线条。 没有了背上的累累伤痕,便可看出他身材之完美。我想我或许是没见识,也许上官婉清不会像我这样没出息,我之前从未觉得男人的身体有多么好看,然而此时此刻看着沈夜,我却移不开目光了,只觉得造物主果真对世上的人有所偏袒,譬如沈夜,他一定是造物主最疼爱的人。 我盯着他看,他就一动不动,含着笑让我看。片刻后,他低笑出声来,自己慢慢穿上衣服,然后抬手往我鼻尖轻轻一抹,我这才觉得嘴上好像沾上了黏稠的液体。我微微侧目,便看见他的手放在我脸颊旁边,指尖还有着鲜红的血。 “舒城,”他似乎很是愉悦,“我想,你是不是伤得很重?你看,你流鼻血了。”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想鼻血不是鼻涕,吸不回来,正巧他拿出了一方素帕,我便从容地接了过来。擦干净脸上的鼻血后,我解释道:“这里天气燥热,我想或许我是有些上火。咱们下次还是让大夫来做这种事吧……” “男大夫可以,”他淡淡道,“女大夫,不行。” “你不是不看重名节吗?”听了他的话,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他冷笑一声,也不知闹什么别扭,竟不再说话,穿好衣服起身坐到镜子面前开始梳妆。我一看他梳妆就怕,赶忙道,“沈夜,咱商量件事!” 他不说话,默然地抬头看我。我赶忙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眉笔,又将桌上的胭脂水粉统统收走,一起扔进了箱子里,然后抵住箱子,尴尬地笑道:“我觉得你已经够美了,不需要再梳妆打扮。你看你现在,”我指着他素净的脸和披散着的长发,认真道,“已经很美了。” 他脸上露出了鄙视的表情,从桌上拿过梳子,慢慢道:“你不就是觉得我化妆不好看吗?其实我也觉得,”他一点点地梳理好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从桌上捻起一轮白玉圆月额饰,穿过头发,固定在额间后,慢慢道,“这世上最美的,便是我本来的容颜。” 他说这话的时候无比自信,我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诚然,我的确不曾见过比沈夜更好看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然而,这话我可以说,别人可以说,由沈夜自己说出来,我总觉得不能接受。可我又不敢说什么,我发现我已经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怕他,只能胡乱点点头,岔开了话题道:“沈夜,我觉得你戴的这块玉佩是要额外收费的。” “我乐意,”他冷哼出声,“怎么,这点钱都不打算花?你还是个女人吗?” “没有这个意思,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赶忙将我身上偷偷藏着的银票都拿了出来,交到他手里让他清点。他当着我的面把我的银票数得哗哗作响,然后将银票放进了口袋,接着给了我一锭银子,嘱咐我道:“省着点花。” 我突然觉得十分感激,他居然还给了我一锭银子! 我们俩交换了钱,两个病号互相搀扶着去吃了饭,回来便觉得十分疲惫,各自寻了房间里的床,便睡了上去。 乞女族的床是一张带着暖气的长台,将床垫直接铺在长台上,再放上枕头被子,一个房间里想要几张床就有几张床。好在床垫厚实,睡上去也不觉难受,于是我沉沉睡去,就像吃了迷药一般不省人事。等第二天早上,阳光落到我脸上时,我被这温和的阳光唤醒,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紧接着就碰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 我忍不住摸了摸,随后便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道:“别闹。” 这声音让我瞬间清醒,我猛地起身,果不其然,我看到沈夜躺在我身边,一转头,看到我自己的床在遥远的另一边。 我思索了很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看着我凌乱的床和目前的情况,根据我的推测,最有可能的便是昨夜我从我的床,一路滚到了他的床上! 我悲痛地蒙住了脸。片刻后,机智的我决定悄悄地、悄悄地离开被窝,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于是我轻轻掀开了被子,艰难而轻巧地探出了脚,然而就在一瞬间,我听到沈夜因为过于愤怒而压低的话语,带着一贯的冷嘲:“你怎么在我床上?”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感觉一切都完了。 深吸了好几口气,我终于转过头,微笑道:“关于这个,我也不知道。” 一转头,我更觉不好,只见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的他睡衣带子已经被解开,衣服也敞开来,露出大片大片胸膛。他躺在床上,带着杀气冲我微笑,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那这个衣服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 “兴许……是你做了什么梦,自己解开了呢?”我笑得很是尴尬。 “老子活了二十三年,怎么头一次和你睡一个房间就学会自己解衣服了?” 完了完了,他用了“老子”,想必是愤怒到了极点。我只能哭丧着脸:“真的,你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说话,片刻后,他坐直了身子,自己拉上了衣服带子,冷笑出声:“多大点事儿。” 一听他这么说,我立刻放下心来,随后便听见他一面倒茶一面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我当侍君?” 我一下子便崩溃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出声:“我……我只打算娶一个正君,不……不打算娶侍君。” “那我就当正君。” “我……我母亲不会允许你这种身份的人……当……我的……正君……” 我闭着眼睛,颤抖着用了所有勇气,才慢慢说出这句话。 “明白,”他端起茶杯,十分通情达理的模样,了然地点了点头,“你这是不打算负责了。” 刚说完,他就把杯子猛地砸到了地上,杯子的碎片溅得满地都是,他顷刻间就移到了我面前,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怒道:“人渣!舒城你个人渣!你是不是觉得我沈夜特别好欺负?!” “不是!”我快哭出来了,总觉得他手里的小扇随时会像解剖火麒麟一样解剖了我,吓得我赶紧道,“我负责!我一定负责!我回去就娶你!” “嗯,”他似乎很满意,放开了我,随后直起身拍了拍手,继续回去倒水,“那我们算口头夫妻了。今晚就把你那张床撤了吧。” “咱们毕竟……” “你打算赖账?!” “没有,”我果断地拒绝,为表决心,忙道,“今晚就撤,这床绝不能留!” “城城,”听到我的话,他羞涩地一笑,低头道,“也不用这么心急啦,讨厌。” 我没说话,内心在滴血。我发现我根本搞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我毕竟是个女人,和他睡一张床,确切地说,和这么一个大美人睡一张床,总之不是我吃亏。 至于回去娶不娶他……这个问题,得问我母亲大人。 不是我不想娶他,只是我母亲大人容不下他。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我想,舒城,你真是太机智了! 怀着有母亲为我挡刀的想法,我终于安下心来。当天晚上沈夜让人撤了我的床,我也没有非常抗拒,还同以往一样,洗漱以后直接进了被窝。等沈夜睡到我身边时,我才觉得有些紧张,整个人绷紧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他起初背对着我睡,后来忽地笑出声来,翻过身道:“你怎么这么害怕,我难道还会吃了你?” “谁知道呢!”我直直地看着房梁,“你连火麒麟都吃过,吃个把人算什么……” “你这么紧张,要不我们聊聊天?”他将我的身子扳过来,我们俩面对面,就像两个小孩子。他说话时笑眯眯的,让我放下了不少戒备,我动了动身子,和他挪出一段距离,随意道:“你想聊什么?” “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能告诉你的我就告诉你,”我诚实道,“不能告诉你的我就直接说不能。” “好。” 他眨眨眼,问了第一个问题:“血契是什么?” “不能。”我直接拒绝了他。他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问:“摩萨族和血契有什么关系?” “不能。” “舒家和皇族是不是有什么羁绊?” “不能。” “是不是所有关于血契、舒家、皇族的问题,你都不会告诉我?” “是。”我答得肯定。他眼里露出了然的表情,眨了眨眼睛:“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你是凤楼的主事,你后面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就是老大。” “摩萨族这次抓人,是针对我,你被牵连,还是你也和他们有关系?” “针对你。” “你对他们知道多少?对乞女族又知道多少?” “除了血契,大概都知道。他们的风俗、来源、习惯、语言、地理位置、实力……” “你一路跟着我,真的就是为了探听摩萨族的情报?什么情报值得你冒死前去?” “一开始……没想过这么危险。”他脸上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我以为只有燕庄的人,谁知道又来了摩萨族。” “如果知道这么危险,你还来吗?” “不来。”他断然开口。我忽地有些难过。我想我果然是自作多情了,以为他是为了我才来险地的,然而紧接着,他又道,“我不会让他们带你出楚都。” 我被感动了,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弯眉笑了笑,伸手抚上我的眼,慢慢道:“还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不像你,这么小气。” “没有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问的,他的话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对比他的坦然,我的确小气了一些。我转身背对着他,他用手指在我背上写着我的名字,一笔一画,慢慢写。 写了片刻,他忽地开口:“你方才问我什么情报这么重要,我告诉你——和你一样,血契。” 听到这话,我猛然回头,他却从背后猛地将我抱紧,让我根本回不了头。 我被他紧紧地抱着,听着他飞快的心跳声,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 “你……知道血契?”我有些紧张。他却摇摇头:“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查。但我知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听他的话,我舒了一口气。他却邀功道:“其实刚才我本来可以骗你套你话,可是我没有。舒城,你觉不觉得我对你很诚实?” “你怎么总在强调你很诚实?” “我想,我诚实很多次,偶尔有几次欺骗,是不是可以抵销?” “看情况吧……”我留了个心眼,“你是不是骗我什么了?”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不想骗你了。我又诚实一次,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声音里有着撒娇的意味,听得我心都酥了,只知道点头,于是他笑出声来,在我耳边咬耳朵道,“昨天晚上你不是自己滚过来的,是我抱过来的。” “沈夜!”我怒得想要一跃而起。他却比我更快,死死地将我抱在怀里:“你说原谅我的,我就是想和你睡在一起嘛!我不管我不管,你说好不怪我的!” “好,我不怪你。”我平息着自己的愤怒,“我要把我的床搬回来!” “你说好和我睡的!” “你!”我翻身想要骂他,结果一回头就看到了他带着泪水的大眼和放在手边的折扇。我咽了咽口水,一方面,我被他的眼泪弄得内心柔软;另一方面,我被他的折扇吓破了胆,于是我闭上眼睛,只能告诉自己算了,又倒了回去。 沈夜很是开心地蹭了上来,像一只得宠的小狗在主人脚边撒着娇。 我们俩在乞女族的镇子里养着伤,按照白少棠的指示,等着他来会合。我伤了骨头,好得慢,沈夜虽然身中剧毒,却整日和没事儿人一样,白天出去,这里逛逛,那里看看,时常给我带些有趣的东西回来。晚上我们同在一个被窝里躺着,他睡觉不安稳,时常会醒过来,我睡觉也不大安稳,他只要一醒,我便跟着醒。后来我便发现,他醒的时候,大多是因为我不在他怀里,只要保证我在他怀里不乱动,他便不会醒过来。发现这个规律后,我们俩睡得安稳了许多,睡眠质量直线上升,我和他睡在一起的习惯也开始培养起来。 过了些时日,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便跟着他出去闲逛。沈夜交际手段很是了得,前些日子,他已经同大街小巷的人打成一片,又恰逢乞女族祭祀,那些人邀请了我们一同前往。 乞女族的祭祀是一年一度的盛典,当天晚上,所有人都会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衫出门,戴着面具,围着全城顺时针走一圈,然后到祭坛,由祭司领舞,一同起舞领福,最后是晚会,年轻的男女互相表白。 我从未到过这样别具风情的地方,内心雀跃。沈夜置办好了一切,当天晚上,他给我换上了一套浅粉色乞女族的衣服,然后又在外面加了件纯白披风,紧接着给我戴上了一个纯白面具。 “这衣服挺好看的……”我抗议,“为什么还要加件披风?” “好看我看就行了,”他自己也戴上面具,为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便拉着我走了出去,“其他人谁看我戳瞎谁的眼。” 我相信他是真的会戳瞎别人的眼,为了其他人的眼睛,我忍不住拉紧了披风。 第12章 走出客栈的时候,我瞧见街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同我们一样穿着乞女族衣衫,戴着纯白的面具,口中念念有词,按照同一个方向往前走。小镇中央有座高塔,塔上有一口大钟,有人在那高塔之上缓慢地、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撞着古钟。钟声、人声,一时之间让我有了一种踏入圣地的错觉,似乎脱离了俗世红尘,只留满心安详。 沈夜拉着我,随着人流往前慢慢挪动,他也在跟着那些人念着,我听不懂他念什么,便抬头瞧他。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他是这样高的,整整高出我一个半头,我在他身边,仿佛孩子一样仰望着他。他似乎察觉了我的注视,转过头来,在面具下弯了眉眼。 我们跟随着那些人一起围着小镇走了一圈,随后便涌向了祭坛。乞女族的祭坛很大,所有人进去都不显拥挤,人与人之间能空出一大段距离。每个人都选了合适的位置,站到祭坛周边,仰望着仿若建于空中的祭坛。 不知过了多久,人似乎来齐,我便听到了鼓响,随后一个身着白衫、面戴黑色面具的男人出现在舞台上,唱出了一个奇怪的音调。而后他手中拈一朵格外艳丽的花,跟随着鼓点跳起舞来。 他的舞蹈痛苦而凌乱,合着悲凉的音乐和奇怪的音调,听得人心里堵得慌。 沈夜站在我身边,抬手抱紧了我的肩,慢慢道:“乞女族的祖先来自远方,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他心爱的女子,那个女子在和他相恋后离开,乞女族的祖先便寻着她的踪迹,走遍天南海北,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乞女族名为‘乞女’。” “那他找到了吗?” “当然,”沈夜转头冲我微笑,“来到这里之后,那个男人站在高山之上忽然看到了一朵艳丽无比的花,男人痛苦地匍匐在花朵前,询问花神自己恋人的踪影,眼泪滴落到这朵花上,花神倍受感动,于是现身在男人面前,朝男人指了一个方向。男人寻着方向走去,不日后便找到了自己的恋人,从此两人定居此处生儿育女,而后将这朵山花定为乞女族的圣花。这圣花一年只开一朵,且在采摘之后花开不败。” “花开不败?”我有些诧异,“这是如何做到的?它真的能在摘下来以后还活着?” “怎么?”沈夜音调里有了调笑的意味,“你想要?” “也不是很想……”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举动似乎太孩子气了,“我就是好奇……” “是不是真的花开不败,要过来不就知道了吗?不过,”他眼里有了狡黠的味道,“你确定,你想要?” “嗯……”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我便勉为其难为你取了吧。” 祭司的舞蹈已经接近尾声,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沈夜放开了我,将我往人群里推了一把,转身便道:“晚会见。” “喂……”他突然这么放开我,让我觉得有些惶恐,他转过头来,隔着人群大声冲我叫嚷,“舒城,等一下如果我找到你,你就嫁给我。”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向来只有女子娶男子,哪里轮得到他娶我。 然而他固执地逆着人群对我喊:“嫁给我!” 我被他喊得一激灵,他却转身就走,我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只能跟着人流往前慢慢挪移。挪了片刻,我寻了一个少女便问:“请问晚会的地点在哪里?” 听我的问话,少女立刻兴奋起来:“你是外乡人吧?你也要来参加我们的晚会吗?你很有品位呀!”说着,她便拉着我的手道,“走走走,我带你去。” 有了热心少女引路,我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来到了晚会的地点。等到了地方,我这才发现,晚会地点居然是一片巨大的马场,看许多人坐在看台上,一些人进入了场内挑选马匹。进场的人男女都有,每个人都发了一根带着颜色的棍子,人群里我一眼便看到了沈夜,虽然大家都穿差不多的袍子,戴着纯白色的面具,然而只是一个背影,我就认出了他。 “这是做什么?”我忍不住问热心少女。少女激动道:“抢圣花啊!只要抢到圣花,用圣花向心上人表白,便可迎娶对方啦!” “那……那为什么男人也可以参加?!”我不由得十分诧异。少女转头眨眨眼,满眼奇怪道:“女人可以娶男人,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女人?谁更强一点,谁就娶,这不是应该的吗?” “所以……”我回忆着沈夜那句“嫁给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管男女,谁拿到圣花,就可以向喜欢的人求亲,对方不能拒绝,是这个意思吗?” “对啊对啊。”对方快速地点头。我心里立刻打起鼓来。身为女人的自尊告诉我,被一个男人迎娶,这将是大楚女人最羞耻的事情,用大楚的俗话来说,这叫吃软饭。 于是我将披风取下来,赶紧寻了另一个穿披风的姑娘,同她交换了衣服,这才放心地再回到看台。此时马场里所有人都选好了马匹,圣花放在马场中央的高台上,规则很简单,谁能骑马冲到马场中央高台之上取到圣花,谁就算赢。 裁判宣布了规则后,鼓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陆续进场,按序号站到马场的赛道之上,而后只听一声号令,选手便驾马狂奔冲了出去。 这不是简单地赛马,选手才跑出去没几步便动起手来,没一阵子,陆续有人落下了马。 场内一片沸腾,而沈夜一马当先冲在前方。有几个人赶到他身边,出手想要拦他,只见他抓着马鞍,整个人从马上跃起,以马鞍为支点,逐个踹了过去,一脚一个,当场把对手踹翻在地。 参加这种比赛的大多是老百姓,没什么高手,我却看得提心吊胆,其他的我不担心,我怕沈夜失手把人打死了。 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高手出自民间,后来陆续追上来的人,居然也开始能和沈夜缠斗几回合,等他们一路打到高台之下时,还剩下四人。 他们四人都弃马攀台,另外三人一开始测过了沈夜的实力,决定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个人。他们三人轮流拖累沈夜,沈夜为不引人注目收敛了实力,和他们三人打得难舍难分。气氛越来越紧张,大家忍不住呐喊起来,喊着不同的名字,而这些名字里我只认识沈夜。我有些想喊,但又觉得这样的行为未免太失风范。 旁边的少女十分热切,拉着我道:“那位素衣公子太俊了,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于是我在少女耳边脱口而出他的名字:“沈夜。” 少女转头看我,眼里露出了了然的表情:“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为你抢圣花的。” 说完,不待我辩解,她便在人群里大声喊出沈夜的名字来。 乞女族的人似乎都已经熟悉场上另外三人,突然冒出沈夜的名字,便一个传一个,大家都知道那位不知名的素衣公子是他。 他果真很俊,哪怕戴着面具,以一敌三和别人厮打,仍旧保持着一种高贵优雅的姿态,仿若在那高台上完成难度极高的舞蹈,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一种令人目眩的美丽。 那三人配合得极好,眼见沈夜即将触碰到圣花,其中一人竟直接从高台上跳了起来,一把拉住沈夜的脚,将他拽了下去。 沈夜用手拉住了高台的一根木桩,对方整个人悬空,抱着沈夜。如果沈夜此刻踢开他,那人将会从高台上坠下。所有人都沉默,屏住了呼吸,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样僵持的局面,心跳得飞快。 这个人赌的是沈夜的良心,但根据我的了解,沈夜这个人几乎没什么良心。 旁边两人缠斗着往上爬去,眼见沈夜要失去先机,就看他笑了笑,然后猛地用脚将那人拉高,在众人惊呼中将那人往上一拽便甩到了高处。然后他身形如鬼魅一般冲到高台,一只手取花,另一只手去接从高处落下的那人,当圣花被他摘于手中时,那人也恰好落下,被他提着衣领拽到了高台之上。 人们先是呆愣,随后便高喝出声,鼓声又起,混杂着欢喜的配乐和掌声。 而沈夜将人放好后,借着高台的支点,足尖一点便从高台上落到马上。随后他手持着那朵艳丽的红花,驾马朝我的方向冲了过来。 我忍不住往人群后缩了缩,心跳得飞快,有些后悔站到第一排,但又有些后悔和那女孩子换衣服。 我看见他驾着骏马,白袍墨发在风中飞扬,带着少年的意气风流,像极了我年少时日思夜想过的郎君模样。 他越来越近,我的心便跳得越来越快,眼见着他朝同我换衣的姑娘的方向而去,我心里面居然有了几分抑郁失落,甚至开始焦急后悔。然而就在我打算转身离开不看的一瞬间,沈夜突然驾马到我身边,伸手一揽我的腰,竟将我从看台上直接抱了下来! 我惊呼出声,周边众人喝彩之声更大,他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抱着我,直直地朝着跑马场的一个出口冲了过去。 他的头发拂过我的脸庞,因为马颠簸,我死死地抱住了他。跑马场出口外是一片密林,他带我驾马进入密林之中,只听人声在后越来越远,而他的马速也渐渐慢了下来,来到一方池水周边,他才勒马停住了步子。 我们走后,乞女族的人似乎唱起歌来,远方是乞女族舒缓的歌声,旁边是弥漫着雾气的泉水,有月光穿过密林的缝隙零零散散地落到周遭,斑驳的光影,让我一瞬间疑惑时空。 他静静地抱着我,没有说话。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慢慢揭开他纯白色的面具。 他精致的面容一点点地露出来,而我竟有一种揭盖头的神圣感,心跳得不能自已。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大楚、女皇、舒家乃至容卿,我都未曾想过,眼里只有沈夜那一点点露出来的容颜,如星的眼,含笑的唇,还有额顶悬着的白玉圆月,在月光映照之下他仿若神明,高不可攀。 我愣愣地瞧着他,他将我扶正坐在马上,也同样认真地伸出手,带着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微微喘息,一点点地揭开了我脸上的面具。然后他又将手伸到我身前披风打结之处,拉开了那丝缎打好的蝴蝶结,整个披风便落了下去,露出下面粉色的长裙,还有裸露的肩头和臂膀。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神情仿佛是在成亲一般端庄。然后他将那朵艳丽的红花折断了根茎,温柔地插到我的发髻之中。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是怕扯到我的头发,因太过郑重而谨慎。 等插好花后,他翻身下马,然后对马上的我伸出手,温柔道:“下来。” 听到这样温和的话语,我不由得黑了脸:“我会骑马。” 他却是笑出声来:“今天我娶你,我要抱你下来。” “滚开!”我感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我舒家女子绝对不会吃……” “软饭”二字还没出口,他已经伸手将我从马上强抱了下来,然后扣住我的头,堵住了我的嘴。 他嘴角含着笑意,唇印上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微微的凉。 我听到泉水流淌的声音,听到远方的歌声,闻到夜里花的清香,不由得内心柔软。 他温柔地抱紧了我,慢慢出声:“舒城,嫁给我。” 我的心跳得飞快,那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也就是一瞬间,我脑中突然闪过苏容卿的影子。 月光下,他在青石小巷之中渐行渐远的身影。 竹林中,屏风之后,他消瘦的影子。 我一下子清醒了神志,猛地推开了沈夜,大口喘息出声,当场拒绝:“不行。” “沈夜,”我慢慢站直了身子,“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别恃美行凶!我过去没有喜欢你,现在没有喜欢你,日后也不会喜欢你!” 沈夜没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我,一时间,我竟无法看出他眼里的情绪。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是有些难过,然而转念我又觉得,其实沈夜这样的人怎么会难过。 就像他所说的,他出身凤楼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早该看透了人情冷暖,知道世间疾苦,生死都不在意,怎么会在意儿女情长? 然而他这样长久地沉默,让我有些害怕。许久后,他却笑了:“所以,你不喜欢沈夜。你不喜欢我什么?” “没什么……”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因为我不够好看?” “绝对不是!”这点我倒是很有信心,我觉得,我与他之间之所以会有那么些暧昧存在,他的脸起了很大一部分作用。他不由得笑出声来:“那就是因为我的性格吧……你觉得我的性格太过阴冷了吗?” “还好……挺活泼的……”我回想起他的种种,觉得他简直是个千面观音。 他又继续猜测:“那是因为我太不入流?” “有点吧……” “那苏容卿呢?”他忽地提到了容卿,“你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什么? 我一时说不上来,我想起苏容卿,他永远都是那样高贵、冷漠,好像天上的明月,哪怕当年落魄之际,仍旧有着贵公子的风范。 他和沈夜的确不大一样,最大的不同,约莫就是不入红尘的高贵。 “其实……我不知道。”我坦然回答,“可是,如果你实在要与他相比,大约就是……我喜欢他那种出尘的气质吧。我虽然只见过他两次,”我回忆着与他的见面,“可每一次,他都会让我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仿若出世之人,而沈夜,你在这红尘中太久了,毕竟……”我想了个稍微委婉点的词,“染了世俗之气。” “明白,”沈夜点着头,慢慢道,“可是,沈夜只是沈夜,一生都不会是你心里的苏容卿。” “所以……”我有些尴尬,我本以为这是我的心里话,然而说出口时,又觉得有几分难过,“沈夜,你该去找一个好姑娘。她可能不会有我这样的权势,但她至少该喜欢你。” 沈夜没说话,片刻后,他苦笑出声来:“你回去,是打算娶苏容卿了,是吗?” “是……”我艰难地出声,“我觉得,你对我说的话很对。喜欢一个人,不该因为不能轻易得到就放弃,不然这就不叫喜欢。我身为女子,既然喜欢苏容卿,便该奋力追求。” 第13章 “你既然记得这是我告诉你的,那你就该明白。”他猛地将我压在了身后的大树之上,盯紧我,像是森林中的野兽死死盯住他的食物,压低了声音道,“你喜欢谁,是你的事,而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你回楚都,你爱怎么样,与我无关。但在这里,”他凝视着我,然后低头轻轻吻上我的额头,低声呢喃,“你是我的妻子。我得到了圣花,我们互相揭了面具,便算是成了亲。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你离开,花神会替我找到你。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那夜之后,我刻意和沈夜保持距离。我不但自己重新铺了床,还在言谈上和沈夜保持了冷淡的态度。我以为沈夜会知难而退,但是我想我还是过于低估了他的厚脸皮,大概是出来的这些日子,沈夜的表现和在楚都时差别太大,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他在楚都的那种小人模样。 我每天把床铺好,半夜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在他床上,不用想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申请多开一间房,他拒绝付账,以至于我只能屈从于他的淫威。 但为了表明我的态度,我仍旧保持每日铺床的习惯。 我每天和他保持言语上的距离,例如他帮我,我会说“谢谢”,然后他就会把头伸过来,笑着说:“要谢谢?来,么一个。”于是我就一耳刮子抽了过去,等回手的时候,才感觉到了悲痛。 我也曾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女,到底是为什么发展到了打男人的地步? 过了些时日,我们俩的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白少棠却还是没来,我不由得有些担忧,和沈夜在房间里面谋划。 “你说他会不会死了?”我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可能,“比如说,我们走后,他被发现是卧底……” “你别说了。”沈夜打断我,眼神里有些敬佩,“你的乌鸦嘴一向很灵,我觉得,为了这位白少将的生命安全,你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我觉得他说得很是有理,于是闭上了嘴,不再说不吉利的话语。我们俩算了算时日,决定再等两日,如果白少棠还没消息,我们就自己回楚都去。 好在当天晚上,吃饭时我们听到乞女族人议论: “听说大楚的军队来了。” “是要攻打咱们吗?” “不会,我们这么纯良可爱,有什么好攻打的?他们来我们投降就好啦。” “那他们是来干吗的?” “听说摩萨族抓了他们的贵族,所以朝廷派兵来剿灭他们。” “剿灭他们好啊!让他们作恶多端!我们快去给他们指路吧!” 说着,热心的乞女族人开始讨论如何协助我楚军攻打摩萨族了。我听着他们的话,和沈夜对视一眼,吃完饭就收拾了行李,然后寻人问路,往楚军扎营的地方赶了过去。 他们的营地不远,我们披星戴月地赶了一夜路,便来到了他们的营帐。我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之后,他们便赶紧领我到了白少棠帐中。进帐的时候白少棠正在审人,我一进去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环顾四周,我看到了许多身着铠甲的人,有长得丑的,有长得俊的。 其中最俊的那个正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搭在扶手上,歪着身子,嘴里叼着根青草,看上去完全是个痞子。但好在他衣着品位比这里的人稍微高那么一点点,银白的铠甲,头盔用纯白的羽毛装饰着,看上去无比风骚,一双丹凤眼微挑,如果不是浑身的流氓气息,活脱脱就是凤楼出来的人。 我凭借着记忆,回忆着年少时的白少棠。 我记得他有点胖,有点矮,满脸痘痘,还缺牙。我扫了人群一圈,目光停留在一个微胖还满脸痘痘的将军身上,心想丑如白少棠,应该就是这位了。 心里如此想着,我当即走上前去,一巴掌拍在对方肩上,很是豪爽道:“少棠,上次在暗处没能好好看你,今天可算见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丑啊!太好了,一点没变!” 一听我这话,那微胖将军脸色立刻大变,我感觉身后有冷风袭过,随后就听到一声怒喝:“舒城!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听到这声熟悉的怒喝,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方才歪坐在椅子上的风骚小将已经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根本没看出一点白少棠的影子。最后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衣服,露出他锁骨上一个牙印,我这才敢确定他的确是白少棠。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后退了两步,看着满脸得意的白少棠,那句本不该说出口的话还是没能忍住,我脱口而出道:“少棠,这些年你哪里是从军,你是画皮了吧?!” “舒城你胡说!”他整个人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直直地向我扑来,我吓得到处乱跑,他就跟在我身后狂追。我见沈夜一脸镇定地站在门口处摇着扇子,立刻躲到了他后面。白少棠冲了过来,在即将到达沈夜身前时,沈夜忽地抬手,“唰”地张开了折扇,将扇子停在了白少棠颈部,冷声道:“怎么,上次还没被打够?” 白少棠愣了愣,看了看扇子,又抬头看了看沈夜的脸,随后竟用手捂上了自己的双颊,惊道:“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比我还美的人!” 听到这话,沈夜“唰”地合上扇子,挑起了白少棠的下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很有品位,我很欣赏你。” “你……你……”白少棠明显脑子不太够用,好久后他才反应过来,“你谁啊你?” “上次介绍过了,”沈夜收回扇子,淡然道,“凤楼沈夜,舒城的未婚夫。” “舒城,你居然有未婚夫了?”白少棠将目光看向我,“咱们当年不是约好的吗?你要娶我!” “我不介意你当侍君。”沈夜快速地补充。白少棠立刻“呸”了一声,我赶忙从沈夜背后探出脑袋道:“那都是你自言自语,我从来没答应过。” “舒城……舒城你……你居然抛弃我!”白少棠当即红了眼眶,一副失恋的模样,倒回了椅子上,双眼空洞地喃喃自语,“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将军!不要太伤心了!”我本以为,他是唯一一个不正常的人,谁知道当他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后,帐内的将军们居然都拥了过去,蹲在他身边,给他端茶倒水捶背道,“你有我们!我们是您的支柱!” 他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白少棠,白少棠在椅子上嘤嘤哭泣。我和沈夜对望了一眼,自行上前,看着帐篷另一边正躺在各种刑具上的人。 正在上刑的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三个分别是燕桩、燕桩的侍卫和摩萨族的首领。摩萨族的首领已经晕了过去,沈夜挑起他的下巴,端详了片刻后道:“他也在这里,应该已经把摩萨族攻下来了。” “当然。”旁边燕桩虚弱地喘着气,躺在钉子板上艰难地说道,“大楚华州最精锐的部队,还加上一个潜伏了两年的内奸,摩萨族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你是摩萨族人?” 沈夜皱眉。燕桩艰难地笑开,嘴里却发出了奇特的音调,沈夜面上波澜不惊,眼中神色却起了变化。 燕桩继续说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话语,叽里咕噜,然而沈夜仿佛能听明白,静静地站在边上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沈夜冷笑了一声,同样发出了奇异的音调,似乎是在询问。燕桩苦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白少棠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居然还在交流!弄死他!” 说着,他便冲上前去,将燕桩按紧在钉子板上,温柔道:“你们摩萨族的东西,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女皇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就别多说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扼住了燕桩的颈部。燕桩发不出声音,艰难地挣扎起来,转头看着沈夜,似乎是在恳求什么。沈夜手中小扇猛地飞出,划向白少棠的手,白少棠立刻收手,小扇顺势划过燕桩的颈部,燕桩当场就没了气息。 白少棠转头看向沈夜,冷笑出声来:“沈公子,我奉劝你,闲事别管太多,事情也别知道太多,不然会短命的。” “那你一定比我短命。”沈夜轻笑出声,“白少将知道的东西,可比我多多了。” “惭愧惭愧,”白少棠拱手,“在下只是对一件事情知道得比较清楚,但沈楼主可是对天下事都知道得比较清楚。” “天下事不敢说,但在下的确对一件事知道得比较清楚。”沈夜淡淡地扫向白少棠的胯下,“他日在下必会寻得灵丹妙药,帮白少将一把。” 第14章 “沈夜!”白少棠当即红了脸,怒吼出声。沈夜却笑得很是开心,拉了我的手便道,“舒城,走了。” 我跟着沈夜走出去,临走时,又突然想起来,白少棠毕竟是我的好兄弟,虽然很多年未曾见面,但是我与他也算是有过交情,不由得担心道:“少棠啊,这事儿可大可小,回楚都你来找我,我让圣医舒良给你看看。” “我不需要!”白少棠举着茶杯砸了出来,沈夜将我猛地一拉,出了帐篷。 等出帐篷之后,我才敢确定:“沈夜,少棠的病严不严重啊?” “他倒不是有病,”沈夜熟门熟路地叫住士兵,让他们将我们的马牵下去,然后打听了白少棠给我们准备的营帐,接着带着我前往营帐,道,“他有洁癖。” “沈夜啊……”我咽了咽口水,“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二十岁生日之前便秘了三天,”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这我也知道。” 听到这句话,我当场就惊呆了。我们俩走到营帐门口,白少棠给我们准备了两顶帐篷,分别在营地的两端,沈夜将我送到我的帐篷后,却一点去自己帐篷的打算都没有,他拉着我进了我的帐篷,便开始铺床。 我看着他做这一切,许久才反应过来,有些担忧道:“你……你安插了多少人在舒家?” “你要是娶我,我就告诉你。” “我要是不娶你……”我咽了咽口水,“你会不会刺杀我……” “看心情吧。”他开始脱外衣。我心里很是惶恐,琢磨着这么一个连我便秘都知道的人,如果因爱生恨对我起了杀心,那杀我简直易如反掌。我想我必须回去彻底换掉舒家所有守卫,可是换了一拨,下一拨是不是他的人呢? 我思考期间,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到了床边,见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扑哧笑道:“我逗你玩的。我又不是大罗神仙,顶多安排些探子,但是刺杀你们这些贵族很不容易,你们在关键的位置还是用你们自己的人。” “可是我便秘……” “这是我亲自去你家房梁上偷听的。” 听到这里,我有些好奇:“二十岁生日之前,我都没见过你……你去我家干吗?” “随便逛逛。”他耸了耸肩。 “那我第一次去凤楼,其实你知道是我?” “这还真不知道!”他赶紧摇头,“我当时在房梁上,没往下看人,就光听见说话了。” “沈夜,”我看着盖上被子准备补觉的他,坐到床边开始脱衣服,“你这个人,秘密太多了。” “反正我不会害你就是了。”他将刚进被窝的我一把捞进怀里。听着他的诺言,不知道为何,我居然信了。 因为连夜赶路,我和他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到夜里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暴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是做什么?” 话音刚落,沈夜就把边上的茶杯砸了过去,随后听到一声惨叫,沈夜在我肩头蹭了蹭,嘟囔道:“大晚上,吵死了。” 这么吵,我当然醒了。我从沈夜怀里起身,发现已经是晚上,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我摸索着去边上点了灯,随后便看见地上端端正正地躺了个人,正是风骚无比的白少棠。 我上前去轻轻拍了拍白少棠,轻呼他的名字:“少棠?” 他不应我,于是我下了狠手,“啪啪”地抽了他几个耳刮子。白少棠悠悠醒转,适应着灯光,等看到我的脸后,他立刻睁大了眼,一把拉着我道:“舒城,你没事儿吧?!那个禽兽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要怎么样……我也不吃亏吧?”我抓了抓脑袋,拉着他扶他起来。沈夜捂着耳朵翻了个身,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去披了件外袍,便拉扯着白少棠走出了帐外,等走远以后,我才出声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然找沈夜吗!”白少棠咬牙切齿,“都怪我这些年为了执行陛下命令没回楚都,不然哪里轮到这种货色和你定亲!不行,我这次回楚都一定要跟女皇说清楚,这种渣渣,除了脸好看一点,还有什么用?” “他……武功也挺高的。”我提醒他。白少棠红了红脸,继续道:“反正这种青楼出身的风月男子就是下九流、狐狸精!我想过了,”他甩甩头,一脸宽容道,“你要是真的喜欢他,我也不是容不下他,到时候可以给他个侍君的位置,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不能圆房,你绝对不能有他的孩子!” “少棠啊……”我听着他的打算,有些不好意思,提醒他,“你想太多了吧?” “不多,”他摇了摇头,和我一起往外散着步走出去,“这些事我从八岁就开始想了。” “啊……少棠,八岁的时候,你连牙都没换完。” “舒城,我知道,”他苦笑了一下,“我说正经话,你从来不信。” 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和白少棠家是世交,但因他母亲驻守云州,在我六岁之前,我们竟从未见过。六岁那年,他被他母亲从云州送回楚都,因他从小就爱舞枪弄棒,恰好我的老师是一等一的高手,于是他母亲拜托我母亲管教他,让他来我这里“蹭课”,跟我一起学习武艺和诗书。 说起来,一个男孩子,其实所有人对他也没太大指望,也就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地嫁个好人家,所以他来了我家之后,父亲对他格外优待,也嘱咐老师要对他宽容些。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在他来之前,我听父亲嘱咐老师,希望老师不要对他太过苛责,我觉得这是父亲偏心,于是心里对他便有了成见。在他来的第一天,老师让我们互相比画一下,我直接就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拳。 那一拳真是用了我毕生之力,当即将他一直不甚稳固的牙齿从牙槽里打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落在了地上。 约莫是初次相见时我这浓浓的“女子气息”震撼了他,或是他向来爱慕这样有英雄气概的女子,年仅八岁的他在被打掉一颗牙后当即向我表白,认真道:“我很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我听得虎躯一震,看着他肉肉的小脸和满口残牙,毫不犹豫地进行了第二次攻击。 我以为我会将他打跑,谁知他却成了我忠实的爱慕者,从此当了我的小弟。 虽然他读书不行,但他的武功不错,很有练武的天赋。那时候我常带着他出去闹事,他一贯听我的话,指哪儿打哪儿,从不失手。那时候全楚都都知道他的口头禅是“我要嫁给舒城,谁都不许抢我媳妇儿”。 我看着他从八岁长到十四岁,从一个微胖界满口残牙的儿童长成一个不仅满口残牙还满脸痘痘的小胖墩儿。他始终心怀嫁给我的梦想,但我的审美早已告诉我,我与他之间只会有兄弟情谊。 他十四岁的时候,他母亲召他回云州。走的前一天,因为我不肯答应娶他,他和我闹了别扭,于是我决定不去送他。走之前,他还是放下面子,来了我的房门前。当时我正在给苏容卿写信,信里将这忘恩负义的小胖墩儿痛斥了一遍,他就站在门口,带着哭腔道:“舒城,你就娶我嘛。” “不娶不娶,”我在房门里听着他道歉,觉得很是骄傲,这场冷战是我赢了,于是道,“你这么胖、这么矮、长痘痘,还缺牙,我才不要娶你。我要娶个大美人!” 听到我的话,他站在门口“哇”地大哭起来。 然后他哭着跑远了,等我写完给苏容卿的信,吹干墨迹之后,我才打开房门,决定原谅他。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他的人影,家里人告诉我,他已经提前走了。 说起来,没有他的陪伴,我的年少生活也是落寞了好些年,毕竟很难再找一个人像小胖墩儿那样听我的话。 我本来打算,有一天如果见到白少棠,我得为我当年的话道个歉。现在想起来,我才知道一个女人如此批评一个男人,那对男人是多大的羞辱,不但践踏了他的自尊心,也折了我的品行。 谁知道,一别经年,当年的小胖墩儿今日成了美男子。如果不是因为有过沈夜这种角色的冲击,我想以白少棠如今的姿色,贸然相见,我估计是要晕好几天的。 我在脑子里算了算当年和他之间的账,终于将这句埋了多年的抱歉说出了口。白少棠却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时候我在换牙,又满脸痘痘,你不喜欢我是正常的。所以后来我很在意自己的容貌,没在云州长成一个糙汉。只是没想到,”他叹息了一声,“这世上居然有个沈夜。既生瑜,何生亮啊!如果不是看在他这张脸的分上,我断容不下他!” 第15章 办好摩萨族的事,我们跟着白少棠一起回楚都。一路上,沈夜包下了所有与我相关的事务,我这才发现,和沈夜相比,我过去的用人和侍卫都是渣渣! 他清楚我的一切喜好,甚至有的时候,一些我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喜欢赤脚,所以不管在哪里,我的帐篷里都会铺上地毯;我喜欢喝春茶,哪怕行军艰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我总能喝到山泉水、春茶,每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桌子边上,端起早已冲泡好茶的紫砂茶壶,倒出一杯温度适宜的清茶,然后送到我面前。 白少棠对此很是不满,有日早晨也学着他端了茶具早早地来我帐篷,结果还没进门就被扔了出去。白少棠不服,第二日带着人再来,听闻还在十米外,就再一次被扔出去了。白少棠就此罢休,扬言等他当了正君,决计不会让沈夜有一个孩子! 这一切我都是从士兵口里得知的,沈夜未曾和我说过一个字。而白少棠碍于脸面,更不会说,只是明里暗里一直对我表示,沈夜不是个好人,娶夫一定要娶他白少棠这样的。 “至少你有打赢我的概率!”白少棠对于自己武功没沈夜好表示非常自豪,“这样的话,你不觉得更有安全感吗?!” 我呵呵笑了,安慰他:“少棠啊,我发现你自我安慰的能力还挺好……” 而沈夜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低头自顾自地看书去了。 离楚都越来越近,沈夜越发沉默,我倒有些不安起来。回到楚都的前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背对着我,静静地躺着。月光从帐篷的窗子里落进来,落到他身上安静地流淌着,我静静地瞧着他的背影,一瞬间,我有些难过。 我就那么瞧着他的背影,许久后,他忽地开口问我:“你是不是睡不着?” “啊……你也醒着啊?”我一时有些尴尬。他依旧背对着我,也不转过身来,慢慢道:“嗯,我也睡不着。” “为什么呢?”我有些奇怪。 “你呢?又是为什么?” “可能是,就要分别了吧……”我抓了抓头发,“说实话,这么远游一趟,我觉得你我之间,还是建立了一些友谊的,一想到回楚都后的状况,我就觉得有些难过。” “回楚都后什么状况?” “回楚都后……咱们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了吧。”我有些茫然,“你不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不能再这么继续照顾我,咱们俩肯定要拉开一点距离,不能再这么打打闹闹的。你会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他轻笑出声来,“好像一直以来,你都希望我和你之间能有点距离。你是舒家少主,我继续当青楼小倌。你不碍我未来嫁人之道,我不累你显赫声名。” “是这样……”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楚涌了上来,“我既然不喜欢你,自然不能耽误你。到时候咱们俩是普通朋友,只是怕到了楚都,身份所累,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我便是到你那里讨口酒喝,也要怕悠悠众口。”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他声音里有些叹息,“你若是喜欢我,娶了我便是了,还需要担心这些吗?你念着我对你的好,却又不敢许我应有的身份,舒城啊,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太自私了?似真似假地给对方机会,好像是喜欢对方一样,让对方为你动心乱神,你却又真真切切地跟对方说,其实我不喜欢你,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他这话说得太直接,让我一时接不下去,尴尬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很想反驳,却发现他说得确实句句在理。他忽地翻过身来,借着月光静静地瞧着我,然后他慢慢触上我的眉眼,低声呢喃:“舒城,”他的声音那么郑重,“我本以为你喜欢我。” “对不起……”我下意识开口,慌张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的手僵在我眉眼之间,许久后,他叹息出声,慢慢道:“舒城,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我喜欢你,就是因为我以为你喜欢我。”他的声音里都有了轻微的颤抖,“我这辈子吧……没被谁认认真真地喜欢过,我原以为,你会认认真真地喜欢我。可后来我才发现,你不喜欢沈夜,你喜欢的是苏容卿,”说着,他的手从我脸上滑下来,一根手指指在我胸前——心脏跳动之处,慢慢道,“你心里的苏容卿。” 我未曾见过这样的沈夜。 他似乎有些难过,宝石般的眼里流动着让人觉得酸楚的情绪。他如蝶翼一般的眼帘低垂着,似乎随时都会缓缓闭上。我有那么一瞬间在怀疑,其实我有那么点喜欢他。 如果不是喜欢,为什么他难过,我会跟着难过? 但如果是喜欢,为什么我一思及喜欢这件事,便觉得惶恐? 苏容卿的身影在我脑中反反复复地闪过,沈夜静静躺在我身边,然后他慢慢抬起眼来,注视着我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如果你真的喜欢苏容卿,我就不再缠着你了,你说得对,我不能寄托在一个不爱我的人身上。我喜欢你,对你好,本是因为我以为你喜欢我,若你不喜欢我,我自然不会纠缠。舒城,”他的话让我有些害怕,“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没回话,瞧着他,苏容卿写给我的信、十岁那年竹林里微微的暖意在我脑海中翻腾,而沈夜就在我面前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内心。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咬牙说出一句:“对不起。” “嗯。”他似乎毫不意外,应答出声。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将我拥进怀里。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宽大,我内心中的不安和难过不见踪影。他拍了拍我的背,说,“睡吧。” 我在他怀里,终于安睡过去。等第二天我醒过来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了。 而后耳边传来了沏茶之声,我内心狂喜地回头,却看见白少棠端坐在茶桌前,满脸得意道:“舒城,沈夜那狐狸精终于滚了,你可以和老子双宿双栖了,来,尝尝我沏的茶。” 我的怒火瞬间涌了上来,端了手边昨夜放着的茶碗就扔了过去,怒吼出声:“你滚!” 白少棠一跳三米远,嘴里不停地念着:“哎呀哎呀,怎么都没人告诉我你起床气这么重啊!原来以前姓沈的不让我来给你沏茶是为我好啊!” “你能别提他吗?!”我心里烦得要死。白少棠愣了愣,随后面上立刻带了喜色:“舒城,你终于和他崩了?太好了,咱们舒家连侍君都不用娶了。” “白少棠!!” “好,我不说、我不说了!”他用手挡脸,“你先梳洗,咱们要马上出发了!” 说着,白少棠挡着脸跑了出去。我站起身来,将帐篷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等砸完了,我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最后才发现,沈夜不在,连服侍我更衣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我更难过了,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好歹是舒家少主,到底是怎么混成这样的? 我磨磨蹭蹭地自己穿了衣服,等出门时白少棠已经整装待发。我情绪不太好,一路沉默着跟在他旁边,白少棠在我耳边说话,叽叽喳喳,眉飞色舞。我什么都没听进去,直到来到我家大门前,我才听到他说:“你不是从小就想要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吗?我给你养了一只,赶明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你进去吧,我还有事,走了。” 说完,他便驾马离开。少年白衣银枪,奔驰在楚都青石板长街上,我瞧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原来白少棠真的长大了。 而我也想说,白少棠,会说话的鹦鹉,我已经买了好几只,可惜都死了。 我回去先拜见了父母,母亲留下我,详细听完我的遭遇,皱起了眉头。 “陛下居然安插了白少棠在摩萨族这么久,看来是铁了心要斩掉我们与皇族之间的牵连了。” “陛下有大志。”我跟在母亲身边,慢慢道,“我们得早做准备才好。” “你知道为什么陛下有如此大志吗?”母亲忽地问了我一句,我愣了愣神,母亲接着道,“陛下与过去诸位先帝不同,过去帝君会信人,所以才会一直相信我们舒家,哪怕我们有过一些出格的举动,她们心里也明白,若舒家有谋逆之心,大楚早就不姓魏了,所以百年来,各朝皇帝都未曾对我们舒家动过心思。可当今陛下不同,”母亲叹息出声,“她谁都不信,却谁都害怕。她……”母亲语气里有了些迟疑,“若沈泉还在,可能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沈泉是谁?” 母亲没有答话,转头问我:“苏公子与你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母亲,”听她的话,我当场跪下了,“今有一事,我必须告知母亲。” 母亲站在我面前,静静等待着。我叩首,有些害怕道:“儿欲迎娶苏容卿为正君,不纳侍君,不容他人。” 母亲没有意外,她声音淡淡地道:“这是为什么?” “我……我……” “是真心喜欢吗?” “是!”我咬牙。母亲点了点头:“那便娶吧,这世上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既然遇上了,便该好好珍惜,那日后这些荒唐事也不用做了,凤楼这种地方就别再去了。多少人毁在那里啊!”母亲的声音里有了些叹息。我猛地挺直了身子,有莫名的惶恐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母亲转身离开,许久之后,我才站起身来,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一时间有些茫然。 当天晚上,我便写了帖子,前去苏府递给苏容卿。不出所料,苏容卿立刻拒绝了,好在我的帖子同时给了老师和苏容卿两人,苏容卿虽拒绝了我,老师却没有,我便直接让人将我送到了苏府。 到苏府后,我同老师攀谈了一阵,内容关于我近来的所作所为。我与她推心置腹,将我对女皇的种种忧虑和盘托出。她听完我所说后叹息道:“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只是,为人臣子,君要臣死,臣何以拒之?” “所以老师……”我瞧着她在烛火下泛着光华的白发,“您让苏公子嫁给我,确实是做了打算是吗?” “我不能拒绝圣上的意思,苏家向来从不拒绝君上,”她转过头去,然而话锋一转,“可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容卿也是我唯一的儿子,所以,我不做选择,所有选择,都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容卿嫁也好,不嫁也好,愿意辅佐圣上也好,还是愿意与你双宿双栖,我都没什么话说。” “老师……” “我原以为,决计不会有和你说这些话的机会。”她转过头来看我,笑得有些感慨,“苏家从来都是站在圣上那边的。” “是……”我有些酸涩,“可学生今日斗胆,不过是因为学生知道,老师对学生向来疼惜。” “我老了,”她叹息出声,“心里会疼了。你……你今日,是来找容卿的吧? “帖子你送了两封,”她从旁边桌上,拿出我写的两封帖子,笑道,“容卿差人退回去后,下人就来告知我了。” “老师果然心思缜密。”我赶忙拍起马屁来。老师摇了摇头,同我挥手道:“去吧,晚了就不方便见面了。我让下人带你过去。” “谢老师。”我同老师行礼告退,而后在下人的带领下去了后院。 苏府长廊到后院距离过长,我心里格外忐忑,左思右想,思索着等一会儿到了苏容卿面前,应当怎样说话才算是完美,不落下坏的印象。 然而越是这样想,我越是紧张,等我遥遥看见苏容卿跪坐在屋里的背影时,我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背对着我,没有吩咐下来,我不敢贸然上前。下人上前通报,他做了个手势,下人们立刻去抬了一扇屏风挡在了他的面前,而后才来请我入室。 这给了我一点缓冲时间,让我终于没那么紧张。跪坐到屏风前时,我把想说的话在心里捋了捋。我想先从问候开始,循序渐进,把话题引到婚嫁之事上,然后…… “舒少主前来,是为了你我婚嫁之事吧?” 现实和我的想法往往相悖,我才坐下,苏容卿便径直开口,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一丝情意:“我以为,上次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对,我想清楚了,”我脱口而出,“我不退婚了,我要娶你。” 屏风后面的人没有接话,我这才意识到,我说了多么冒昧的话。 我想我一定是和沈夜相处久了,说话也没分寸起来。他的沉默给了我更大的打击,我开始忍不住出了冷汗,好在有屏风隔着,对方看不见我的尴尬模样,这让我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许久后,才听他缓慢而郑重地开口:“不。” 听到这个答案,我内心反而安定了下来。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为什么?”我追问,“我以为这么多年,我与你的情谊应当不比他人更差。 你哪怕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也应该有亲友之爱。 “我人品端正,长相虽不说顶好,但也决计不是让人厌恶之相,且我是舒家少主,”我坐直了身子,“舒家是大楚第一贵族,我不会娶侍君,所以你嫁给我,就相当于有了整个舒家。一个你了解、品行端正、相貌正常、家世显赫的女子,应该是你最好的归宿。最重要的是,”我端望着屏风后的身影,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我喜欢你。无论你愿意站在陛下这边,还是站在我这边,我都喜欢你,都会娶你。” 我说得那么郑重,那么认真。听完我的话,屏风后的人却轻笑出声。 “舒城,”他如同过往书信中一般聪慧,直言道,“这么多年,你我不过书信相交,你怎知我是怎样的人?而我又怎知你是怎样的人?你这样贸贸然便说喜欢我,你可想清楚了——” 他的话如同利剑,猛地击入我的心湖,激起巨浪:“你喜欢的,到底是苏容卿,还是这么多年来,你自己所幻想的苏容卿?” 我如遭重击,猛地呆愣在了那里。对面的人端正地跪坐在屏风后,高瘦的身影被烛光勾勒出来,如此高贵,如此完美,仿若神庙中的佛陀,普度世人,笑看苍生。 我讷讷不能言语,许久之后才干涩出声:“我所知道的苏容卿,难道不是苏容卿吗?” 第16章 “那我所知道的舒城,又是真的舒城吗?”他说着,声音里满是感慨,“姑娘,笼统算来,这也不过是你我第三次见面而已,第一次,已是在十几年前了。” 我从苏府回来的时候,月已上中天。 楚都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车夫问我去哪里,我下意识便答了凤楼。 凤楼夜里一向喧闹,哪怕是这个时辰,也是人声鼎沸。我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刚到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对方粗着嗓子喊:“舒少主,我们家主子吩咐了,以后你和他没关系了,你别来了。” 这人我知道,是凤楼的护卫,叫宝石,身材魁梧,腿毛尤为浓密。他体格魁梧,武功高强,却尤爱穿粉红色的长衫,当初我被沈夜当探花使抓的时候,那致命一脚就是他踢的。 他在,我不敢造次,饶是他声如洪钟喊了这句话,我觉得十分没有面子,也没有勇气向他挥出拳头或者叫人把他拖下去,因为我担心我做完这一切后,会被抬着送出凤楼。于是我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温柔地说道:“他怎么又闹小别扭了呢?不是说好我给他带南海大珍珠就不闹了吗?宝石你先让我进去,别跟着你们楼主胡闹。” “楼主说了,他是很认真很认真地要和你断绝关系,有苏容卿没他,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和苏公子相处,别来找他了。你不找对象,他还要找对象呢。” “我……” “楼主说了,”我一开口,宝石猛地就把我提了起来,一脸严肃道,“如果您说第三句话,就把您扔出去。” 话刚说完,我就感觉不好,果不其然他猛地一甩,我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直接被扔了出去,砸到墙上。青石墙硬生生被我砸出一个大坑,所有人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我落到地上,蜷缩着,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悲凉、悲怆、凄惨的感觉。我刚被苏容卿拒绝,紧接着就被沈夜打脸,好歹我是一个贵族少主,好歹我也曾是多少好儿郎内心朝思暮想的俊女子,怎么就落到这一步了呢? 我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咬着牙道:“去寻芳楼!” 话刚出口,宝石猛地一巴掌抽到了我的脸上,震得我脑子嗡嗡作响,同时和着他不屑的骂声:“呸!楼主说得果然没错!你果然是要去寻芳楼的!还好我早有准备守在这里,楼主说了,你要么回去找苏容卿,要么和苏容卿断绝关系,寻芳楼这种地方,你去一次打一次!” “你们楼主太过分了!”我捂着脸,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他要再继续这么恃宠而骄,我明天就带着府尹来查办你们!” 听我这么说,宝石更加不屑了,他掸了掸衣袖,转身回了凤楼。旁边人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不经意间”用目光扫过我。小厮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有些不安地说:“主子,还去寻芳楼吗?” “你去吗?”我捂着脸,怒吼出声,“你敢去你去啊!” 吼完,我就回了轿子,轿子“嘎吱嘎吱”地带着我回了舒府,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突然发现,我其实很想念沈夜。他在的夜里,似乎月光都要温柔许多。 那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没能睡着,第二日顶着一对熊猫眼去上朝的时候,人们向我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挺直了腰板,用着堪比城墙厚的脸皮迎接着他们的目光。等下朝的时候,女皇都看不下去了,温和地提醒了众人一句:“爱卿们,大家公务都很繁忙,不要分心在太多事情上,做好手里的事情就好了。” 有了女皇提点,所有人立刻收回目光,下朝赶紧就跑开了。唯独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这堂姐妹俩逆流而上,走到我的身边来。 上官流岚先说了一句让我愤怒的话:“之前你不是让人来跟我说,让我向苏容卿提亲吗?做朋友的冒死帮你这次,可你怎么还没和苏容卿说清楚?” 我怒得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咬着牙道:“说不清楚,苏容卿我自己娶了,你身体不好,好好调养,少费心神。” 听了我的话,上官流岚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她刑部特有的阴森之气,吹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上官婉清拍了拍我的肩,说了第二句让我吐血的话。 “听说昨晚你被沈夜从凤楼扔了出来,我最近发现沈夜也不比左将军家的那位公子姿色差,要不我去替你娶了他,了结了你和他的关系吧?” 约莫是我本已受了上官流岚要帮我娶苏容卿的刺激,上官婉清说要帮我娶沈夜的时候,我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所以她话音刚落,我脑子里就已经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去拔剑。而后我又想起来,这是在大殿之上,我手里没有剑。 我只能拿着我的象牙笏板,猛地抽了过去。好在上官流岚眼疾手快,一把将上官婉清扯了过去,挑眉道:“苏容卿不能娶,沈夜也不能娶?” “你们上官家的人就这么喜欢到处找人娶?” “这不是帮你分忧解难吗?”上官婉清从上官流岚身后猛地探出头来,满脸震惊地道,“你不是特讨厌沈夜那人吗?” “我讨厌他不代表你就能娶他!”我急得差点结巴,“你这是祸害人家一辈子!简直是丧心病狂!” 看我的样子,上官流岚忽然笑了起来。她拍了拍上官婉清的肩,广袖一挥,笑道:“婉清,咱们走,不多管闲事了。” 说着,她就带着上官婉清往大殿外走去。走到一半,她忽然顿住脚步。 “舒城,你以前正儿八经喜欢过人没有?” 我被她问得一愣。她瞧着我,那常年阴郁的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温柔,她说:“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人。那时候,约莫也是这个样子。” 说完,她便转身,带着窃笑的上官婉清离开了。我被她说得心慌,下了朝赶紧让人给苏府递了帖子,而后便朝着苏府赶了过去。 我心里有些害怕,但也不知道害怕些什么,总觉得自己得赶紧见到苏容卿,这样心里才会安宁一些。 当天我到的时候,苏容卿正在喝茶。他接了帖子,早早让人架了屏风,而后便等候着我。 我跪坐到他面前的时候,终于觉得内心一片清明安静。他没说话,在屏风之后,我能听到他沏茶的声音,水沸,杯响,衣袖摩挲,伴着鸟鸣风响,我逐渐安静了下来。 茶香弥漫在房间里,仆人从屏风后端出一杯香茶,恭敬地呈给我。我拿着紫陶小杯,端望着里面碧绿的茶水,思索着如果和这样一个人相处一世,约莫是怎样的感觉。 这样安静的、高贵的一个男人,估计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舒家主君的位子上,以他的资质,不但可以轻而易举地扫平后院纷乱、族内纷争、朝堂风云,甚至我上边疆战场,他都可以为我坐镇后方。 这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个世家子弟,也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个舒家主君。 所以算起来,我娶他,顺了陛下恩旨,也算不上违背常理、做出牺牲。其实这一切我也不是不明白,更不是不懂得,只是我总以为,这世间有更好的选择——不违背圣恩,不将舒家置于险地,还能让我舒心的选择。 那以后的几天,我每天都去苏家。 苏容卿不再拒我的帖子,但他始终不曾撤掉屏风。我担心唐突,也就不敢多做什么。 每次回去的时候,我总有种绕到凤楼的冲动,但都在最后一刻莫名丧失了勇气,而后逃回家中辗转难眠。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就会觉得有人在身旁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温柔又难过。 而后楚都流传许多风言风语,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约我出来聊到这些,上官婉清说得绘声绘色,我不由得感慨楚都百姓想象力丰富。 由于前些日子被摩萨族掳走,我和沈夜同时在楚都消失许久,又有寻芳楼等小倌馆的人作证说我二人被劫匪绑走,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有不怕死的劫匪贪图我的金钱和沈夜的美色,将我们绑到了遥远的山寨。 到这个地方为止都没错,但后面就荒唐了。 绑匪将我们劫走后,难敌沈夜的美色,糟蹋了沈夜,沈夜被糟蹋了一夜又一夜,深爱着沈夜的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而后在痛苦中选择放弃了他。 等被救回后,沈夜因为受辱不肯见我,而我虽然因为愧疚而去找他,却始终心有芥蒂,于是原本相爱的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就在此时,早已暗恋沈夜许久且贵为朝中清流之首的秦阳看见心爱的人伤心痛苦,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向沈夜表白。护国寺中,花前月下,一首《凤求凰》响彻楚都,沈夜听闻,潸然泪下,终于答应了秦阳,两人开始夜夜笙歌、泛舟游湖、看花灯逛庙会…… “等等,”听到这里,我终于发现有我不能理解的情节出现了,再也不能保持听故事的心情,抬手打断上官婉清,“你说……秦阳?是朝上那个秦阳?” “你还认识几个秦阳?”上官流岚瞧着酒杯里的酒,淡淡道,“抢你旧爱这种事,除了一天要参你三回、被称为清流砥柱的秦阳,谁还干得出来?” “她她她……她不是很高洁吗?”我震惊了,“她一个清流砥柱,怎么能去追求小倌馆的老鸨呢?!” “我觉得你这话说得不对,”上官婉清抗议,“爱是没有界限的,你不能因为她对自己道德要求比较高,就觉得这么高的标准是合理的。” “那……那……那沈夜答应她了?” 问出话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上官流岚抿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当场就红了,几乎快要哭出来。上官流岚将嘴里的酒咽了下去,然后说:“不知道。” 我当场拔剑,上官婉清拦住我,劝道:“有话好好说,火气别这么大……”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点什么头!” 我声嘶力竭,上官婉清按着我的手,赶忙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听秦阳朋友说,秦阳在准备婚礼了。” 我一愣。 我忽地想起来,在乞女族祭祀的那天晚上,月光洒下,他穿着白色长袍,站在马下,静静地瞧着我。 我感觉无法呼吸,大口喘气,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口齿打战。好半天我才说出一句:“叫府尹……带上人……” “你要做什么?”上官流岚皱了眉,“若是违法乱纪仗势欺人,你前面忙活,我紧跟着就得来查你,不要给我找事。” “我要查封了凤楼!”我猛地回头,怒吼出声,“你要查我就查吧——不对!你凭什么查我,要查我也得是大理寺!” “大理寺,”上官流岚倒酒,“最近我代管。” “我不管,我要查封凤楼!” “冷静点。” “我不冷静!” “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就是要无理取闹!” “舒城。” “我不是舒城!” “你不喜欢沈夜。” “我喜欢沈夜!” 话刚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刚才是个误会。然而我还没说话,上官流岚就了然一般地询问:“还去查封凤楼吗?” 我如同泄了气的鱼泡,瞬间瘪了下去。我坐了回去,想了好半天才说:“我要去见苏容卿。” 我心乱如麻,然而我想,如同过往那样,见到苏容卿就好了。 我慌慌张张地去了苏府,苏容卿如以往一样架了屏风,安安静静地坐在屏风后等着我。然而我再也没能静下心来。 听他泡茶的声音,听他问好的声音,却都挥不去那人的影子。 “你有心事。”苏容卿在屏风后一针见血地说。我脑子没办法回应,下意识就问:“你会弹《凤求凰》吗?” “我不会弹,”苏容卿声音平淡,“但我听说清流的秦大人弹得极好。几日前,护国寺后院之中琴音缭绕,你不曾听闻吗?” 他说得太直白了,我不回应都不好意思,只能道:“好好的……为何说起秦阳呢?” “那好好的,为何说起这首琴曲呢?到底是在想曲还是思人?”屏风后沏茶之声混着人声,让我一时有些慌乱,“舒城,你得想明白。” 我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我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想,十几年来,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同面前这个人说过,于他而言,我心思如何,他早已通透,我又能隐瞒什么呢? “容卿,”我唤他,“我只是近日来有些迷惑,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我本以为,我对你是喜欢,却又发现,我虽喜欢着你,却又会被他人干扰心神。” “你为何觉得你喜欢我?” “我……” 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屏风后的人就静静地等待着。外院忽然喧闹起来,也不知是来了什么人。苏容卿让人将茶呈了出来,我品着他的香茶,听他平和的声音:“喜欢一个人,同他在一起便会觉得幸福。会想触碰他,想接近他,想与他毫无间隙,无比亲近,成为双方内心之中最重要、最了解、最坦然接受之人。看见他会紧张,碰到他会心动,离开他会思念,失去他会痛苦。会害怕、会惶恐、会开心、会难过、会酸楚、会茫然……” 他说着,不知为何,他每说一句,我脑中就对应着闪过沈夜的面容。 他的亲吻,他的拥抱,他拉着我的手,他将我从人群里一眼认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从看台抱到马上…… 会欢喜,会难过,会酸楚,会茫然,会害怕……却坦然接受,却亲近,却…… 也许重要。 我端着茶,呆呆地思索着。喧闹之声越来越近,直到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怒吼:“舒城你给老子滚出来!刚滚了沈夜又来了个苏容卿!舒城你是属种马的吗?” 一听这话,我的手抖了一下。屏风后传来了苏容卿低低的笑声:“阁下是……”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少棠一撩衣袍前摆跨进门内,抬起下巴道,“你大爷白少棠是也。你就是苏容卿对吧?小狐狸精装什么大尾巴狼,赶紧给老子从屏风后滚出来,老子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凭什么迷惑舒城的。沈夜长得美老子也就认了,勉强当个侍君算了,你凭什么?长得不好看,老子撕了你!” “少棠……”听到这里,我不太明白,“你既然想嫁给我,为什么还总想给我找长得好看的人当侍君?” ——你到底是在组建你的后院,还是我的后院? 第17章 “长得不好看的,看着糟心。”白少棠给了我一个白眼,转头瞧着屏风,冷冷地道,“老子数到三,一——” 话刚出口,白少棠就如箭一般猛地冲了上去,一掌劈开屏风。我猛地扑上去,挡在苏容卿面前,硬生生地接下白少棠那一掌。 白少棠武功比我好太多,我当场被他的掌力撞飞,直直地砸向苏容卿。苏容卿不躲不闪,端坐在原地,伸出手来,一把揽住我的腰,手轻轻柔柔一带,四两拨千斤一般化解了白少棠的掌力,稳稳地抱住了我。 这是与沈夜截然不同的拥抱。 没有温柔,没有暖意,没有不知名的怦然心动,内心如镜,未曾有一丝涟漪。 我呆愣在苏容卿怀里。 我从未想过,当我与他拥抱的这一刻,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白少棠劈开屏风后,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苏容卿戴着纯白面具,揽着我端坐在破烂的屏风之后,静静地端望着愣着的白少棠。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面容,他那一双眸子,清冷如月,高贵如高山白雪,立刻让人觉得贵气逼人。 白少棠比我先反应过来,他猛地大吼了句:“大白天的你还戴什么面具?!” “光天化日强闯民宅,白大人这是觉得楚都没王法了是吗?” “我抽你……”白少棠猛地解下腰上的软剑抽了过来,大喊着。他还没说完,我就大吼出声来:“你闹够没有!” 白少棠愣了愣,转过头来瞧我:“你生气了?”说着,他便红了眼眶,“你居然为了这个面具男对我生气了!万一他是个丑八怪呢!你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就对我生气了!” “少棠……”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白少棠捂住耳朵,“这次我生气了,你就算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少棠……”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让你再见到我的!你再思念我也没用!” “少棠……” “我……” “你爹在你后面!”我实在没能忍住,打断了他的话。白少棠猛地回头,看见他爹站在他身后,身姿魁梧,气势如山。而后白少棠大叫一声,在他爹皮鞭猛地抽下来之前,足尖一点,便冲了出去。他一面冲还一面喊:“舒城!你今晚来,我是不会开门的!明晚也不会!” 说着,他的身影便消失了。等他走后,他那魁梧的爹才看向我们,朝我作揖道:“舒大人。” “伯父。”我赶忙还礼。他点了点头,扫了我和跪坐在地上的苏容卿一眼,眼里有了惋惜的神色,随后却也只是叹息了一声,便追着白少棠的方向跑了出去。等他们走后,房间里就留下我和苏容卿两人,我打量着戴着面具的苏容卿,觉得有些好奇。 我想,以我们二人的关系,他应该是可以把面具摘下来的。然而他没主动摘,我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请求,可我不请求,他不摘,我心里又好奇。 他从容地饮着茶,我左思右想,终于下决心厚着脸皮开口,然而我刚张开口,他便打断了我,淡淡地道:“你回吧。” “啊……” “黄昏了。”他端着茶,指了指天色,“晚了,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们再谈。十五要到了,”他的话猛地提醒了我当初我们的约定,我一瞬间清醒,他却不动声色慢慢说道,“你没想清楚,我就去退婚。” “那要是我想清楚了呢?” 他没说话,将陶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抬头看向我。他的目光如此坚定,与我的犹疑截然不同。 “我与你不同,”他说,“我要什么,我很清楚。你只管做你的决定,而我亦会有我的选择。沈夜,或是我,”他再提及那个名字,让我心中一惊,“你应做出决断来。当然,”他声音里有了调笑的意味,“白公子,亦不是不可。”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吃了苦瓜,赶紧苦着脸告辞。再待下去,谁都不知道苏容卿会说出让我多么恶心的话来。 白少棠不是不好,我知道,但是少棠这个人吧……和我之间,只是亲兄妹一般。 亲兄妹有成亲的吗? 想想和白少棠成亲,我就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苏容卿让我多想想,我只能多想想。夜里我叫了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包了一艘小船,敲打着金杯银碗,一面游湖,一面思考。 她们俩懂事,我不说话,她们便不提。上官流岚一贯作风就是寡言,上官婉清说着她那乱七八糟的感情史,说完昨日寻香楼的南凤,便聊前日花阁里的北艳,说这些男人争宠的伎俩,逗得我和上官流岚一个劲地笑。 末了,我有些醉了,竟问她:“婉清,你同这么多人在一起,都是真心的吗?” “那当然了,”上官婉清一脸郑重,“我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都比珍珠还真!舒城,你年纪小,”她的手搭在我肩上,一脸认真,“你不明白,这世界上吧,不是所有感情都是一心一意的,难道我爱着所有人,这就不是真爱了吗?” 她说得太认真,太有道理,我几乎就要信了。就在这时,上官流岚脚往上官婉清膝上猛地一踢,上官婉清当场跪了下去。上官流岚摇着杯子,笑道:“教坏小孩子是不对的,还不给舒大人认错?” 我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一巴掌朝这浑蛋抽过去。我围着桌子去追她,船被我们俩弄得摇摇晃晃,船夫在门口叫苦不迭。上官流岚一本正经地喝着酒,我猛地朝前一扑,一把将上官婉清的裙子拽了下来。也就是那一刻,船“砰”地响了一声,外面传来了喧闹之声,我和上官婉清愣愣地回头:“怎么了?” “船撞了。”上官流岚放下酒杯,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我和上官婉清赶忙整了整衣裳,提起裙子便往外走,等走到边上,我一看对面,立刻就来劲了。 是秦阳—— 那个一天参我三次,一年参我的折子能堆积起人高,还只是一个小官就和我打过一架的秦阳。 我和她的恩怨如果要数起来,简直是一个箩筐都不够装。 我们俩的船头对头撞在了一起,我们的船大些,将她的船抵在了边上,她的船动弹不得,只能要求我的船动。她和上官流岚正有礼貌地协商着,我一出来,她立刻变了脸色,而后我笑了起来,温柔说道:“秦大人,船撞了是吧?” 她没说话,一脸不屑,转过脸去。 我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她现在脑子里估计就四个字——纨绔子弟。 对,她不待见我。她是贫寒人家考上的状元,而我是世袭的贵族,所以她瞧不起我的脑子,我瞧不上她的出身。我这个人脾气好,她便觉着我不正经;我这个人喜欢公平较量,例如之前和她打那一架,她觉得我仗势欺人;我这个人这么多年来没娶正君,难免少女怀春有些寂寞,看见好看的男人会上去问个话——例如她哥,她就觉得我是登徒子…… 我这辈子虽然不是没被人骂过,但基本集中在我个人的缺点上,也就她,从我的出身否定我。 她这不屑的表情一露出来,我就想起她护国寺的《凤求凰》,火瞬间就冒了上来。我笑着说道:“秦大人,怎么不说话?今晚是同哪位佳人有约,泛舟湖上呢?” “不劳舒大人费心秦某的事,”秦阳转过头来,神色淡淡地道,“现在船撞上了,劳烦舒大人的船让一让。” “不让!”上官婉清从后面猛地跳了出来,仗着酒劲道,“你和咱们家舒城抢男人,就是不让!” 这话一出,我立刻有一种想打死上官婉清的冲动。秦阳愣了一下,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忽地就笑了,转过身来,正面迎着我,笑着道:“秦某最近只追求过凤楼的沈公子,莫非这位沈公子是舒大人的心上人?” “是不是我的心上人,你管得着吗?”我咬着牙开口,“咱们的账,还不够多吗?” “就是账太多了,所以秦某得想一下,是不是要再加一笔。”秦阳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舒大人啊,你不是要和苏阁老的儿子成亲了吗?圣上赐婚啊,这么大的好事儿,舒大人你还惦记着其他人,不怕苏公子不开心吗?” “秦大人,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聒噪。”我捏紧了拳头,瞧着秦阳满脸笑容,想起之前听说秦阳正在准备婚事的消息,脑子里突然幻想出了秦阳和沈夜成亲的场景,我脑子一热,当场便同船夫道,“退一下。” 秦阳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以为我要离开。船往旁边挪了一下,我看着秦阳的脸,继续道:“撞上去,狠狠撞。” 秦阳变了脸色。船夫听了我的话,又将船撞了上去。秦阳的小船不够我们的精致,船猛地一震,当场撞出一个窟窿来。秦阳猛地上前一步,大吼出声:“舒城,你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怎么了!”我提高了声音,“当年我调戏你哥打了你欺了你,我今天就撞你的船,就一辈子欺负你,你又能怎样!” 话刚说完,秦阳猛地扑了上来。 她没学过武,哪怕当官后请人教习了些三脚猫功夫,也和我这样从小由一流高手教授长大的人不同。她一扑上来,我就一脚踹了过去,当场就将她踹回自己船上,砸开了船舱门,直直地冲了进去。 我足尖一点追到她船上,正准备再打,一卷帘,便瞧见沈夜坐在里面,一只手扶着虚弱的秦阳,另一只手端着酒杯,神色淡然。 他旁边有水涓涓涌入,小船正逐渐下沉,他注视着酒杯,面上波澜不惊,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一下子就慌了。 我那么久没和他见面,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面。 他想必听到了方才的对话,也必然知道了我是如何欺负秦阳的,我在他心里必然成了一个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和秦阳这种通过自身努力积极建设自我成功的女子有着天壤之别。 他什么话都没说,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然而想了又想,我还是憋回了所有话,勉强挤出了笑容:“这船坏了,我们船大,你们俩要不去我们的船上吧?” 水漫到了沈夜的位置,沈夜扶着秦阳站了起来,然后他看向了我,那双宝石一般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他扶着踉跄的秦阳朝我走了过来,到我身边时,他只淡淡地说了句:“舒大人,过分了。” 我突然有了拔剑的冲动,我想,我现在把他们俩砍死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沈夜半扶半抱着秦阳走上我的船,我居然有了一种自己是个“绿帽王”的感觉。这种感觉当初成亲之日对象抱着孩子出现婚礼上时我没有,在定亲对象和别人私奔时我没有,但在沈夜半扶半抱着秦阳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有了! 这是一种愤怒中夹杂着痛苦的情绪,让我风度全无。我猛地回头,大吼出声:“你们不准上船!去跳湖吧!” 沈夜停住了脚步,抱着秦阳站在船头,朝我皱起了眉:“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去吃药,你在这里找无辜人的麻烦,算怎么回事?” 船逐渐沉下去,弄湿了我的鞋尖,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跳回船上,同沈夜他们一起进了船舱。 进入船舱之后,我和上官家两姐妹立刻霸占了桌子的三面,虎视眈眈着沈夜和秦阳。 “我们来聊天吧。”我从桌底捞出酒坛子,猛地往桌上一放,气势汹汹。 沈夜挑眉一笑,抱着秦阳道:“放松点,聊天而已,又不杀人。” 我觉得气势落了下风,上官婉清立刻救场,从桌子下面又捞出一坛酒,笑意盈盈地道:“对,聊天,我们来了解一下大家吧。” “我们不是挺熟的吗?”沈夜环顾四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剩下的就别问了。” 上官婉清语塞。 上官流岚从桌下又捞出一坛酒,稳稳地放在了桌上,然后把自己的剑也放了上来。 “我是刑部的,”她淡淡地开口,莫名就带了一股阴气,好像是刑部大牢走廊中吹过的那种,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说着抬起头,注视着沈夜,“聊天只喜欢我问你答,沈公子给个面子,迁就一下。” 沈夜终于没有说话,我和上官婉清对视一眼,热泪盈眶——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抵抗一下的战友了。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拔了酒坛子的盖子,我又捞出一坛酒,拔了盖子,给沈夜递了过去。我想了想,沈夜那边是两个人,我只递一坛酒,两个人喝怎么办? 不成,于是我赶紧拿出了最后一坛珍藏,笑眯眯地给秦阳递了过去:“那个,老秦,我刚才错了,给你赔罪啊,笑纳了。” 秦阳用一种很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赶忙拔开酒盖子递了过去。然后我们五个人,一人一坛酒摆在面前,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上官婉清先喝了一口,笑眯眯地开口:“沈公子,听说最近秦大人追求您了,这是真的吗?” “嗯。”他面色淡然,举起坛子,仰头喝了一口。 他喝酒的时候喉结颤动,水顺着脖颈流了下来,烛光映着如玉肌肤,看得我呆愣了。然后我听到了有人咽口水的声音,立刻朝着上官婉清眼睛的方向戳了过去,上官婉清拉住我的手。沈夜放下酒,笑眯眯地朝我们俩看了过来。我和上官婉清立刻友好地十指相扣。 “婉清,你瘦了。”我认真凝视着她的手。 “舒城,我最近没吃肉,请我吃肉好吗?”她很是可怜。 秦阳一口酒喷了出来。 上官流岚也喝了一口,接着道:“那你对秦大人的态度是怎样的?” “这个,”沈夜笑眯眯地回头,“好像和流岚大人没什么关系。” “我听说秦大人在准备婚礼,如果确定是沈大人,我好准备礼金。” “难道不是我,流岚大人就不准备礼金了?” “分量不同。” “没想到在大人心里,沈夜居然与他人地位有所不同,”沈夜挑起眉来,“大人是打算多准备点还是少准备点?” 一听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沈夜和秦阳这婚事是要成了。我拉着上官婉清的手,愣愣地不说话。 上官流岚嗤笑出声:“如果是沈公子,我当然要多准备点礼金。毕竟是我好友曾经的心上人,好歹要给个面子。” 沈夜没说话,他瞧着上官流岚,眼中晦暗不定。许久后,他苦笑出声:“舒大人何时又把沈某当过心上人?大人的面子,怕是给错了。”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像刀绞一样。 我想起那个夜晚,我在马上,瞧着他一点一点地揭开我的面具。 其实我不是不喜欢他。 第18章 这一刻我突然坦然,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不想和他分开。 我不希望他嫁人,我不希望他对别人好,我不喜欢他和别人在一起。我希望他能一直是那个缠着我的沈三郎,爬我的窗子,在地牢里吻我,为我出尽风头抢一朵带着传说的花。 上官婉清拉着我,感受着我逐渐变凉的手掌,笑容里露出了狠意:“沈公子出身青楼,秦大人迎娶沈公子,怕是给不了正室的位置吧?” “秦某一生只娶一个人,”秦阳躺在沈夜怀里,垂首看着酒坛,“既然迎娶三郎,自当以正室身份,十里红装,八抬大轿。” “一个青楼浪子,也值得秦大人这样做?沈公子的清白身子,怕是已经送给我们家舒城了,秦大人日后瞧着舒城,不觉得硌硬吗?”上官婉清又问。 “我与舒大人,”沈夜淡然开口,“清清白白,并未破身。” 上官婉清脸色变了变:“那是在下误会了,原来你与秦大人夜夜出入成双,秦大人竟是你第一人吗?” “上官婉清!”秦阳猛地吼出声来,“议论男子清白,就是你们这些贵族子弟的爱好吗?” 她刚吼完,我猛地抽出了上官流岚放在桌上的剑,直指向她。沈夜手快,一把夹住我手中的剑尖,笑容里带着嘲讽:“舒大人,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们这些贵族子弟都是下三烂。” “你和有没有她在一起?”我颤着声问。沈夜勾着嘴角:“与你何干?” “我问你和她有没有在一起!你要和她成亲吗?!” “与你何干?” “沈夜,”我深吸了一口气,“她到底碰没碰过你?!” 沈夜不说话,他的沉默让我害怕,我心里翻天覆地,许久之后,我慢慢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骄奢淫逸的贵族,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哪怕没什么能力,也到处为虎作伥?你不回答我,”我红了眼睛,眼里蓄满了眼泪,“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仗势欺人!你要嫁给她是吧?她碰你了是吧?我从来没为难过她,我这辈子和她之间的纠葛,从来没牵扯过别人,可是我这一次,”我猛地大吼出声,“一定要让她死!” 我气势如虹地吼出这句话来,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上官婉清赶忙扯我的衣袖,慌慌忙忙地解释道:“她醉了。” 秦阳面上再没有了笑意,她从沈夜怀里直起身,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道:“舒大人可知道,在下哪怕不济,也是当朝二品御史大夫,论品级,舒大人还在我之下。”说着,她慢慢站起身来,“我的命,你想要便要,你舒家到底是王法还是天?!圣上如今安在,你便如此口出狂言,你舒家当真是不将圣上放在心上了吗!” “她只是醉了,”上官流岚皱起眉头,“秦大人小题大做了。” “你以为我怕吗?”约莫是真的醉了,我竟一时什么都不怕,冷笑着出声,“杀了你,也不过一命抵一命。我将话放在这里,今日你若碰了沈夜,我便杀了你!你若娶了沈夜,我便杀了你全家!不只是你,哪怕是我亲姐姐,她若要迎娶沈夜,要么我死,要么她亡!” “舒城,”旁边上官婉清有些犹疑地提醒,“你姐死很久了……” “你闭嘴!”我怒吼出声。秦阳忽地笑出声来:“既然你不让人碰,不让人娶,舒大人何不自己娶了他?圣上让你迎娶正君,也未曾说不准你迎娶侧君。” 我一时语塞,心跳得飞快。 苏容卿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我一直以来认为的唯一的羁绊,我会娶他,我必须娶他。可我容不得沈夜离开,所以秦阳的提议,未必不是一个好的提议。 上官婉清也说,一个人是可以同时爱很多人的。她对谁都是真心的。虽然上官流岚不赞同,可能也只是因为上官流岚没有经历过这种感情。而我现在经历了,我现在理解了。 我喜欢苏容卿,我没有不喜欢沈夜。这两个男人,我都要,我都要娶。 哪怕以后后院家宅不宁,哪怕以后他们俩可能有一个或者两个人都抑郁,可此时此刻,我放不了手。 我转头看着沈夜。 “沈夜。”我干涩地开口,放下了剑,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子。我瞧着他,那么久了,我好像很久没见他了。他就坐在我面前,那么静,那么温柔。 我颤抖地伸出手,抚上他的面颊,温柔道:“你做我的侍君吧?” “为什么?”他凝视着我,目光淡然。 “我……我……”我觉得那句话那么艰难,我难以出声。许久后,我终于说出来,“沈夜,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你。” “那苏容卿呢?你喜不喜欢?” “我……也是喜欢的。” “舒城,”沈夜被我气笑了,他低下头,贴近我的面颊,我几乎以为他快吻上来,他温柔地瞧着我,低喃,“你怎么就这么看得起你自己?” 说完,他猛地起身,桌子朝我身上一撞,他的袖子拂过我的面颊,全是他的味道。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爱着两个人?如果这是真的,这样的感情未免太过浅薄。我沈夜从不将就。”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仿佛一只凤凰,神色高傲,“这天下,怕也就只有你舒城,敢跟我说让我当你的侍君。” “我是真心的……”我低喃。沈夜大笑起来:“舒城,你的真心,实在是太不值钱了。” “你去想清楚吧,”他携着秦阳走到船头,“我与苏容卿,只能有一个。你若要娶我,便只能有一个。” 说罢,他抱着秦阳,足尖一点踏水而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上官流岚跟着瞧着,好久才说了一句:“好身手。” 上官婉清从我后面扒拉着我的背爬上来,忍不住感叹:“舒城啊,为什么你看上的男人都这么难搞?他武功这么高,你不怕自己被家暴致死吗?!” “在他打死我之前,我先打死你好吗?” 我把上官婉清推了下去,然后坐回座位,将酒坛往桌上一推,看着上官流岚问道:“你喜欢过人吗?” “喜欢过。” “人呢?” “再没见过。”上官流岚笑了笑,笑容里全是苦涩,“你知道我小时候名声不大好。纨绔子弟,一无所成,如果不是因为正室所出,上官家主的位置该是我那个偏房妹妹——上官流清的。后来遇到了那个人,我就改了。”她有些感慨,“浪子回头,千金不换啊!” “那……你只喜欢他一个人吗?” “舒城,”上官流岚抬头看我,“感情这件事,从来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婉清是个傻子,根本没喜欢过人,你别听她瞎说。其实喜欢与执念,不过一线之隔。”她看向窗外倒映着明月的湖水,慢慢道,“所谓执念,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逃避。人总是不愿意改变的,也不愿意面对善变的自己。每个人都会觉得感情一定要天长地久,可其实爱一个人很久,不爱了,并非一件可耻的事情。” 我没说话。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喝了很多酒,然后我让人停船靠岸,我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赶往了苏府。 我没下拜帖,从后院翻墙进去,院子里的人大多睡下了,苏容卿的房间却还亮着灯。我酒劲儿上来了,踉跄着去敲门,苏容卿给我开了门,却还是戴着那纯白面具。我靠在门边,不由得笑了:“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 “我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模样。” “太美还是太丑?” 他没说话,侧过身子:“你醉了,先进来吧。” “苏容卿,”我一把抓住了他,固执地问,“你喜不喜欢我?” “你醉了。”他没回答我的话,想要搀扶着我往里走。我一把向他的面具抓去,他猛地拉住了我的手。 “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你想看我的容貌是吗?可是若你看了,你便必须娶我,你便只能喜欢我一个人,再也不能喜欢别人。我容不下侍君,容不下他人,你可明白?” 他说得我愣住了。 “你想好了,到底要不要揭下这面具?” “他也有过一张面具……”我有些脚软,被他揽在怀里,愣愣道,“在乞女族,我帮他揭下来了……可是容卿,我认识你太多年了。”我呆呆地抬头,“你就是我心里的梦想,我的执念。在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娶一个喜欢的人之前,我没有想过什么,我就只想把你放在心里,一辈子珍藏着、爱着、呵护着。可我现在知道我能娶你了,我把你看得比命还重要,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对不对?” “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谈何喜欢?” 他的怀抱很温暖,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他怀里感觉一片安宁。 没有意料之中的紧张、害怕、满足……任何情绪都没有,仿佛这个拥抱,根本不存在。 “你对我的记忆,其实不过就是那一年竹林相逢,还有这几年来的传书。我未曾在信里透露过我的事,这么多年来,我不过一直在帮你排忧解难。舒城,于你而言,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从来不懂。你贪恋的不过是我给你的温暖和依靠,你留恋的不过是那一年竹林里的收留之恩。这世界太大,你害怕。那年竹林里的避难所,已经是你心里永远的避难所了。你喜欢的不是我啊……舒城,”他轻轻笑了起来,“你喜欢的,是你自己给自己幻想出来的苏容卿。” 我没说话,呆愣地待在他怀里。许久后,我才问:“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他抱着我,雨声渐大,有雨丝溅到我们身上。 好久后,他沙哑着声音,慢慢道:“喜欢的。因为喜欢,所以才想要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喜欢我。你得自己去明白自己的内心,我等得起,一年、两年,无论多少年。你要是突然有一天发现你喜欢着我,那你便来找我;若你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们还是君子之交,你还是可以同以往一样,有什么事就写信给我,我会帮你。” 我不说话了。这一分钟,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位兄长,他的肩膀如此宽阔,为我遮风挡雨。 我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纯白的面具。 我说:“容卿,你亲亲我吧。” 他凝视着我,我慢慢闭上眼睛。这是我最后一次打赌,如果我还喜欢他,我便会睁开眼睛。 我听到他揭开面具的声音,然后感觉他的唇印了下来。 冰凉的,柔软的,让我想起那个暗牢里,沈夜那个强势的吻。 没有那时候的慌乱、紧张、羞涩甚至是微小的愉悦,仿佛是不相干的人,蜻蜓点水般地来了又离开。 整个过程我都闭着眼睛,等听到他说:“好了,你走吧。” 我终于睁开眼睛。 “我会给你一个结果。”我说,“容卿,再见。” 说完,我便离开。走之前,我忍不住回头,看见他黑发如瀑,白衫广袖,站在门前静静地端望着我。看我回头,他眼角眉梢似乎带了笑意,挥了挥手,说:“走吧。” 当天晚上,我便回家写折子。折子写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我终于理顺,大意就是我有了心上人,非君不娶,希望陛下网开一面,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要棒打鸳鸯云云。 写完之后,我吹干了放在兜里。第二天上朝时,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前面。 下朝后,我赶紧屁颠屁颠地尾随着女皇到了御书房。刚一进去,我便听到女皇调笑:“听说你最近和苏公子感情很好,是准备好婚期了吗?朕这桩婚事没指错吧?” “臣正想来同陛下商议此事。”我一本正经地将奏折呈交了上去。女皇含着笑接过奏折,漫不经心道:“朕也恰好有些事和你们商量,白少棠那小子回来了,你们两家不是世交吗,他们家在云州……” 话还没说完,女皇看着奏折,忽地变了脸色。她沉默着看完我写的东西,抬起头来,慢慢道:“我几个月前刚赐婚,你就有了一个心上人,舒城,你喜欢别人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感情就是一瞬间的事……” “胡说!”折子猛地砸到我的脸上,女皇高喊出声,“朕赐婚,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你还当朕是天子吗?” “陛下息怒!”我赶忙跪了下去,“陛下天子之尊,臣自当不敢忤逆,但人非草木,情难自禁也是常事,还望陛下体谅一二,臣自当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女皇笑了起来,“舒城啊舒城,你有这个胆子,不就是仗着我没办法动你舒家吗?” “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我告诉你,苏容卿,你必须娶!你若不娶,你这官就别当了!” 我没说话,跪在地上。女皇似乎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过火了,慢慢沉住气,转头道:“其实吧,你喜欢那个叫沈夜的什么呢?长得好看的男人大家都喜欢,但是怎么能为了这种人耽误前程呢?你……” “陛下!”我打断了她,“请削了臣的品级吧。” 女皇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再说一遍?” “陛下!”我直起身来,“臣忠于陛下,却又不能拂逆内心,便请陛下削臣官职,让臣做一个闲散逍遥之人,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 “所以,你是铁了心抗婚是吧?”女皇笑了,声音里有了阴狠之意,“说什么忠于我又不愿拂逆内心,不过就是你知道,你被降级,舒家一定会找我闹,最终我还是会妥协,对吧?” “臣不敢如此打算。” “不敢?你舒家有什么不敢?”女皇站起来,走到我边上,抓着我的下巴,强逼着我仰起头来,直视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你舒家何曾将我放在眼里?你们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不想做的事情,谁也逼迫不了你们。要美人不要荣华是不是?” 女皇捏着我下巴的手越来越紧,这手劲若是用在我的颈上,怕此刻我已经断颈于此。我觉得她想杀了我,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急促地呼吸着。 许久后,她猛地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对我拳打脚踢。 常侍在她身边的宫人临染赶紧关上了门。她仿佛疯了一般,一面踢打着我,一面嘶吼出声来:“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朕是天子!朕岂能容得你们摆布!” “陛下……”我艰难地出声,蜷缩在地上,护住自己,“还望陛下体谅。” “陛下!”旁边临染也看不过去了,上前跪到了她身前,猛地抱住了她的腿,高声道,“这毕竟是舒少主啊陛下!” 听到这话,女皇明显愣了愣。片刻后,她镇定下来,居高临下地瞧着我。 第19章 我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许久后,她回到书桌边上,慢慢道:“自己去领五十板子,从明日起,你便到文渊阁去帮忙修史,正五品学士。” 听完这话,我便知道她是答应了我。 我赶忙跪拜谢恩,然后由临染搀扶着,走了出去。 “大人,陛下在气头上,您先回府……” “我要去领板子。” “舒大人……”临染皱起了眉头。 我忙道:“陛下打我是应该的,我不会记恨。陛下好不容易应允,我得赶紧去受了这顿板子,不然陛下想通了又反悔怎么办?” “舒大人……果真是一往情深。”临染愣了愣,眉目里居然有了些怜惜。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去刑房领罚。 女皇传了口谕过来,让人亲自盯着,我进去,哪怕那些宫人有些害怕,但还是让我趴了下来,然后开始行刑。 板子一板一板地落在我身上,五十大板,打废过多少文臣。我也不知道,实打实五十大板,是个什么效果,但我知道,等打完这五十大板,我便可以见到沈夜了。 我要去告诉他,我不娶苏容卿了,我要娶他。哪怕他是个青楼小倌,哪怕他名声不佳,我也要娶他。 我为他连陛下钦赐的婚都毁了,我为了他连朝廷命官都扬言要杀了,现在谁都拦不住我。我喜欢上这个人,我便要娶了他。哪怕家里人觉得担忧,旁人觉得我是个败坏舒家的废物,这都没有关系。 板子一下一下落下来,我听到皮肉裂开的声音,疼得我汗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来。然而我咬着牙,从未觉得这么轻松过。 我视线一片模糊,头脑越发昏沉,朦胧间感觉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在争执,然后便见一个白衣人逆光而来,长发如墨,容貌俊美无双。 他慌慌张张地冲到我面前来,那一板子猛地落到他身上。我听见他闷哼出声,我视线模糊着抬头,好半天才认出来是沈夜。 我虚弱地推开他,干涩道:“你过去一点,很快就打完了,打到你,很疼的。” 他愣了愣,随后便在那板子落下之前一把接住板子,手掌一捏,板子就碎成了渣。 那木板上还沾着我的血,沈夜接得满手鲜血,他红着眼朝旁人怒吼出声:“谁敢再打!” “别闹了。”我推他,虚弱道,“让他们打……不然我就前功尽弃了……那小哥,”我招呼了一旁犹豫着的行刑人,笑道,“换根木杖,继续打,别怕。” 说着,我伸出手去,颤抖着拉住沈夜的手,“沈夜,打完了,我带你回家。我拒婚了,苏容卿我不娶了,我娶你。我的夫君,现在是,将来也是,只有你一个人。”我珍重地握住他的手,温柔道,“嫁给我吧,跟我回家。” 我用尽全力和沈夜表白完,看着木杖落下来,实在没撑住,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捂着屁股艰难地走下床榻,绕过屏风,发现这是苏容卿的房间。 他背对着我,长发披散,身着白衫,外面还下着细雨,他似乎正瞧着雨发呆。 我心里当场咯噔一下,蒙了。 我开始认真思索,是不是我在昏迷之前产生了错觉,把苏容卿当成了沈夜,表白了一阵?我开始认真回忆,那时候我到底有没有呼唤沈夜的名字,如果我呼唤了沈夜的名字,苏容卿是不是会伤心? 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开始在我脑海里闪过,对方却慢慢回了头。 我看到了他的侧脸,我才发现,他居然没戴面具! 我吓得赶紧捂住眼睛,他低笑了一声,笑声有些熟悉,我不由得身子僵硬。 他慢慢走了过来,冰凉的手掌搭上我的手,温柔道:“别遮了。” 那声音熟悉得让我整个人都僵了。他拉下我的手,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胸,他抬起我的下巴,我这才看到他笑着的面容。 是沈夜。 似乎打了雷,整个天空轰隆隆作响,我呆呆地看着他,许久后才干涩出声:“苏容卿呢?” “我就是。” “我问苏容卿呢!”我大吼出声。沈夜一把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声音沉稳道:“我就是。” 我呼吸急促起来,他打横抱起我,将我温柔地放到床上趴着。 床上全是他的味道,我整个人埋在枕头里,感觉胸闷得没有办法呼吸。 “你是苏容卿?”我沙哑着声音开口,“你从一开始就是苏容卿?” “是。”他在旁边倒茶,“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我早说过,我母亲是有身份的人。只是,再后来她还是将我找了回来,我没告诉你。” 是,他早说过他的身份。在地牢里,他说他不被母亲喜爱,被追杀。可我完全不能想象,他所描述的人会是我那德高望重的老师。说这人是女皇我信,但这样下作的女人会是我的老师,我绝对不信! “你骗我……”我抓紧了枕头,感觉泪不断涌了出来,“你说过你不愿意骗我……” “情势所逼,舒城,放松一点,喝点水。” “可是你骗了我!”我猛地起身,打翻了他手中的茶杯。茶水溅了一地,杯落到地上,不断打着旋。我瞧着他俊美的面容,红着眼眶,“什么情势所逼…… 难道你是苏容卿这是情势所逼吗?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却这样骗我!你说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吗?你喜欢的,是我这样痴傻的感情吧? “你看着我纠结、挣扎,你每天装苏容卿听我诉说我的感情,然后又装沈夜拨弄我的心弦。这是你的情势所逼?这是你的迫不得已?你明明是只想高高在上地看着一个贵族女子如何被你耍玩于股掌之上!身为苏容卿的你她喜欢,身为沈夜的你她也喜欢!你不过就是想证明你的魅力,看她一次次喜欢你,然后你再拒绝她,你再作践她。” “舒城,”他打断我,“你不要想太多。我没有这个意思。” “沈夜。”我红了眼睛,想起每一次我在他这里认真诉说自己的情感,然后去凤楼找他,去想他。 “你和秦阳是故意戏弄我的吧?” 他没应答,我忍不住笑了:“你们这些小倌戏子,总有那么多手段逗弄我们。欲擒故纵,这也是吗?” “舒城!”他皱起眉头,“我没有你想的这么不堪。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你到底怎样想。” “我怎样想,你不是一直很清楚吗?”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对你坦荡荡,掏心掏肺,我没有骗过你,可你呢?我喜欢沈夜,这是你告诉我的。我只是把苏容卿当神,这也是你告诉我的。我真傻……你不过就是想试探我对你的感情……我丢官职,降了品级,挨了五十大板,为你对秦阳口出狂言,不过是为了让你开心一下,让你想‘这个蠢货,果然很爱我’,是吗?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喜欢我……”我实在没忍住,猛地一巴掌抽了上去,嘶吼出声,“连心疼都不懂的喜欢,算什么喜欢!” 他没说话,白皙的皮肤迅速变红。我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艰难地往外走去。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猛地将我拥入怀中。 他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我,将头埋在我颈间。他沙哑着声道:“可是你喜欢我,这不就够了吗?只要你喜欢我,我便会好好对你。我便会喜欢你。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一样的。就当我错了……你不用退婚,就这样,我成为苏容卿嫁给你,然后我用这一辈来偿还,好吗?” “沈夜,”我慢慢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是个很软弱的人。我很少和母亲起冲突,我从不和圣上起冲突,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不像上官流岚那样精干,我也不像秦阳那样有大志,我从来只想安安静静地守住我一隅净土,这已足够。我从没想过要去争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许一个人终老。”我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沙哑着声音道说道,“这是我这辈子用了所有勇气去做的事。可能你觉得这是个笑话……不过就是从正三品降到了正五品,不过就是从御史大夫变成了文渊阁学士,不过就是拒婚,不过就是五十大板……可你明白这里面更多的意思吗?这是我用舒家的权势逼来的。如果是普通人家拒婚,早就已经人头落地,只是我是舒家少主,所以我还站在这里。今上是什么人?”我苦笑出声来,“我舒家什么都没做,她便已经觉得我们危及她的皇位,如今我这样逼她,她必将怨恨不已。我每逼她一次,便是将舒家往死路上逼近一点。” 我转过头来,在他怀里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过了一会儿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苏容卿是她指婚给我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指婚来的人必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他只是苏阁老的儿子,只是与我竹林相识通信的苏容卿,我尚且敢娶,我信得过我老师的品行,我信得过苏容卿的品行。可你沈夜,”我不由得笑出声来,“舒某无德无能,齐大非偶,高攀不起。” “舒城……”他抱我更紧了一些,“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保你安危,我……” “凤楼到底是为谁收集情报?”我高喝出声来,“陛下已赐婚苏容卿于我,你到底为什么要以沈夜的身份接近我?” “舒城!”他高吼出声来,“你信我!过去苏容卿没做的事情我不会做,沈夜没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做!” “我原以为你喜欢我,”我慢慢闭上了眼睛,狠心将他的手猛地挥开,“也不过如此。” 说完,我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临到门前,他突然开口:“圣上不会同意退婚,我也不会同意。” “我已经逼她了,”我垂下眉眼,“不介意再逼紧一点。反正,”我仰头笑出声来,“她已经惦记上我们,我还怕什么呢?不过我有些好奇,”我转过头去,注视着仿若仙人一般的他,“你什么时候成她的人的?” “很久以前,”他沙哑出声,“与你分别之后,我进了暗庭。” 暗庭,我听说过这个组织。传说它是女帝组建的另一个朝廷,主要工作是监管和刺杀朝中人士,被暗庭盯上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大概见过暗庭的人都死了,所以从来没听说谁见过暗庭。 这一次我是活着见到了暗庭的人,我想,可能若干年后,我也会成为那些见过暗庭却死去的人。 我摇了摇头,慢慢往外面走去。他站在我身后,沙哑出声:“她安排我嫁给你,我本不愿意,刚好你走错了我的房间遇见我,我便将计就计以沈夜的身份去接近你,想早点完成任务就脱身。我也想嫁给我喜欢的人,我也不愿意用婚姻去掺和权势。是,哪怕我们之间很多事情都是谎,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做这么多不是为了玩弄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舒城!”他追了上来,却也只是停在门口。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我便走不了了。 我艰难地往前挪移,许久后,听他沙哑出声:“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叫下人送吧。” “下人不方便。”他走上来,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抱着我走到门口。刚到门口,我便瞧见满身湿了个通透的白少棠。 “果然在你这里!苏……”话还没说完,白少棠面上就出现了震惊的表情,结巴道,“沈沈沈……沈夜!” “少棠,”我强作镇定,唤还没反应过来的白少棠,“抱我过去,带我回家。” 沈夜抱着我的手一紧。白少棠愣了片刻,立刻跳了过来,伸手道:“舒城你受伤了,我赶紧带你回去。” 说着,他便想将我接过去。然而沈夜一动也不动,紧紧地抱着我,盯着白少棠道:“我送她回去。” “少棠!”我焦急出声。白少棠敛了笑容,慢慢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不过沈夜,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做得出就要赔得起,把人交给我。” “我送她回去。”沈夜完全不松手。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击向沈夜,沈夜侧身。我猛地一脚侧踢出去。沈夜一把拉住我,白少棠一脚将他踢开了去,然后在沈夜再一次动手前,我将白少棠腰间的剑猛地拔出来架在自己身上,定定地看着他:“我自己回去。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笑出声来,“这么喜欢我,不怕这剑伤着我吗?” “你不是也喜欢我吗?”他苦笑,“那么,我心疼,你就不心疼吗?” 我没应声,白少棠温柔地抱起我,朝马车走去。 “舒城,”他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让我抱你,但你太重了,我抱不动。你看,现在我抱得动你了。” 我没说话,在他怀里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他将我放在马车上趴着,然后坐在我身边。看得出他特意布置过马车,车里铺了床褥,我枕得很软和。他坐在我身边,帮我梳理乱了的头发。 我一瞬间觉得委屈不已,号啕出声,我说:“少棠,我好害怕。” 我好害怕。 我好不容易这么喜欢一个人,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这样喜欢一个人,却是别人安排的。这个世界仿佛再没了我栖身之地,时间仿佛回到了姐姐们离开的那些年,我吃每一碗菜都要试毒,每喝一口水都要按规定。我看见过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每一次,我离死亡都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我想我是过得太安逸了,安逸得我都忘了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可怕,这么奸诈。 原来喜欢一个人很难,让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更难。 而指望着喜欢自己的人如自己一样喜欢自己,是难上加难。 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思考沈夜到底喜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去回想他通晓一切、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难堪。我只是满心害怕,在白少棠手下瑟瑟发抖。 白少棠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我的背,然后慢慢唱起一首云州的民谣。那首歌他小时候经常唱,简单的调子,让人很容易记住。他一遍一遍地反复哼唱,外面雷声都被他的声音掩盖。 “舒城啊,”他叹息出声,“我长大了。你别害怕,白少棠长大了。” ——长大了,我就可以保护你、守护你了,舒城。 “哪怕这世界上所有人你都不敢相信,”他慢慢握住了我的手,眉目间满是温柔,“可是还有我啊,舒城。” 我呆愣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白少棠的眉目果真这样俊朗。 我回家去,白少棠刚进门,母亲就迎了上来,急道:“你退了苏容卿的婚?” 第20章 “是。”我在白少棠怀里,病恹恹道,“挨了五十大板,降为五品文渊阁学士。” “就这样?”母亲有些诧异。 “圣上亲自动手打了我。”我闭着眼睛补充。母亲皱起眉头来,不安道:“这事不会这样罢休的。” “我不会娶苏容卿,母亲,你知道苏容卿是谁吗?”我苦笑起来,“他是沈夜。” 母亲愣在那里,许久后,她终于道:“陛下的手……已经伸这么远了。” 我点头,觉得有些费神。 大哭一场后,总是疲惫的。 白少棠抱着我进了屋,然后把我放进了被褥里。他小心翼翼地给我盖上被子,掖了掖,接着紧挨着我躺了下来,温柔道:“睡吧,我守着你。” 我就想起来,小时候白少棠也是这样,顶着个大包子脸,温柔而认真地跟我说:睡吧,我守着你。 我闭上眼睛,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亏欠白少棠良多。 他年少时候我欺负他,他长大成了俊美如斯的少年,我还是欺负他。 而他虽然浪荡,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守着我。我们俩都没睡着,但躺在床上却仿佛睡着了一般。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这是白少棠回归以来,我头一次觉得离他这么近。 过了很久,我终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母亲下朝之后,带了饭到我房间来,她一面看着我吃饭,一面同我商议:“今日你不在,陛下在朝上提出削兵权的事情。” “嗯……”我应了一声表示在听,继续扒饭。母亲皱着眉头道:“首当其冲的,便是握着云州二十万铁骑的白家。” 听到这话,我愣了愣:“陛下定了吗?” “没定。”母亲甚是忧虑,“今日吵了一早上,退朝再议。不过看陛下这气势,怕是一定要把这事了了。” “那母亲……作何打算?”我试探着问,“咱们不管?” “这件事,早在之前我已知晓。白家派人来和我商议,要舒家出面作保,从此以后,云州纳贡,舒家可白分一成,而云州二十万铁骑,从此云舒同姓。” “但是……”既然早已知晓,却始终没有准备,必然是出了什么岔子。母亲笑了笑,温和道,“他们提了条件是白少棠要嫁给你,成为舒家主君。也就是说,云州二十万铁骑和每年的朝贡,就是白少棠的嫁妆。” 这话让我噎了一下,我突然觉得,白少棠可真值钱。 “你那时喜欢着苏容卿,我便拒绝了他们的条件。我想,他们大概是找了下家吧……” “如今朝堂之上,除了舒家,还有谁能保住他们吗?”我皱眉道,“陛下铁了心削权,违抗者必然要遭雷霆之怒,如今贵族人人自危,白少棠去哪里再找个人当他的护身符?” 说到这些,我越想越操心。母亲一言不发。许久后,忽然反应过来母亲的意思,小心翼翼道:“母亲的意思,是希望我娶了白少棠?” “你是为什么退婚的?”母亲忽地转了话题。我愣了愣,母亲便道,“前些时日,你不是还同我说苏容卿是你的心上人吗?” “曾经是。”我开口,声音里有了涩意,“现在不是了。” “因他骗了你?” 我不言语,母亲便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道:“那么,你对少棠怎么看?少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母亲补充,“如果你只是想找个真心人,我再没见过比少棠对你更认真的人。你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他的感情,我们长辈却都看在眼里。白家只有少棠一个孩子,云州就是少棠的嫁妆,他找靠山,必然是要找一个能用这些嫁妆换白家下一代安稳的,不可能给我们二十万铁骑只为了这一次救急。而我们家,也不能平白无故给他们出头,我肯,舒家其他族人也不肯。你今日若不娶他,他必然要嫁给其他人才能解燃眉之急。” “母亲说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我将最后一口饭咽到肚里,“母亲想要我娶他?” “舒、白两家若能联姻,这是最好的结局。”母亲躲闪着我的目光,“陛下既然有了心思,我们便得有所打算。白家有云州二十万铁骑,舒家有宁、北两州四十三万铁骑,若我们两家联姻,九州占得三州,哪怕镇安王出手,我们也有一半胜算。” “宁、北两州何时有了四十三万兵力?!”我惊得饭都咽不下去,看着母亲不自然的表情,艰难道,“除边境以外,各州驻军不得超过五万,镇安王驻守华青边境,守军五十万便已成为陛下心腹大患,母亲你做此打算,若被陛下的人得知怎么办?!” “陛下暗自在自己的掌地增军十年,各族在封地增军已是普遍做法,还记得十年前掌握肃州的沈家是怎么毁的吗?便就是为着此事。我们与陛下之间断不了的牵扯不过是一张血契,可若这张契约被毁了呢?你可想过,若真有这一日,你当如何?舒家不能靠着巫术过活,”母亲让人收了饭碗,“这世上最可靠的,从来只有人的手段。” 说完,母亲抬头看着我。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她没有希望我做什么,更没有强迫我做什么,然而就是这样的感情,令我更加愧疚。 “你好好考虑后面的事,最重要的还是你的幸福。”母亲说着站了起来,带人走了出去。母亲走后没多久,白少棠带着一箱子药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还没进门便扬着声音道:“舒城,老子给你带了云州最好的疗伤药,你肯定没见过!” 说着,他将那些药铺在桌上,一面放一面念叨着药的名字,像个孩子一般。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沈夜来,忽地觉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至少白少棠不会骗我,不会害我。 他不是苏容卿,没有身负女皇使命,没有卷入贵族纷争,娶回来不用时时提防; 他也不是沈夜,不是青楼出身,身份不会成谜,不带着江湖纷争,没有让人心惊的武艺和手段; 他更不是昨夜我终于认清楚的沈夜和苏容卿。 他和我青梅竹马,世家相交。我们两个如果在一起,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会对我有二心,不用我时时心惊胆战,夜里辗转难眠。 其实如果不是女皇突然逼婚,如果不是我突然发现成婚对象是苏容卿,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去娶一个喜欢的人,我从来只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合适的人,然后守护他,爱护他。他成为我的丈夫在后院撑起一片天地,我当他的妻子给他这尘世一隅净土。 ——这本该就是我的婚姻。 我与白少棠成婚,不过就是将我这荒唐的、脱轨的人生,拽回我本来要走的道路。 想到这里,我没有再犹豫,忍着痛从床上赤足走了下来,踏着冰凉的木板,走到正说得兴高采烈的白少棠身后,抱住了他。 他一下止住了声音,身体竟有些颤抖起来。 那样小心可怜的模样,丝毫看不出疆场上白少将的风姿。 我将头抵在他背上,低声呢喃:“咱们成亲吧。” “是为云州二十万铁骑吗?”他背对着我,声音里有了些笑意,似乎这才清醒过来。 “也因为你是白少棠。”我开口,说出那一刻内心的念头。 因为这是从小守着我、被我欺负着的白少棠。如果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我也不知道二十万铁骑带上云州能不能打动我的心。 白少棠僵直了背,许久,他猛地转身,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他似乎很是害怕,又似乎有些激动。 第21章 “舒城,”他声音里带着颤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没事,我等得起,等得起的。” “别傻了……”我忍不住笑了,“我娶了你,就会对你好。喜欢或者不喜欢……”我有些茫然,“久了,其实也没谁在意了。你会是舒家主君。”我仰起头来,注视着他,“我不会再娶其他人,我会让你一生安稳、幸福、安乐,让你和我的孩子也是如此。”说着,我撩起他耳边的发丝,慢慢道,“我不会让你像我父亲一样,不会让你像任何贵族主君那样,我娶了你,就是要和你平等地享有舒家荣华。” “舒城……”白少棠眼里有些茫然,“这是你真心的吗?” “这是我很早便许下的,对我丈夫的诺言。” “只要是你的丈夫,你便会这样对他?” 他的话说出来,我便知道他介意什么。母亲说,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总是需要用谎言才能让他们开心。这些谎言不会经得起考验,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会让对方开心,然后埋进黄土里。 于是我笑了笑:“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成为我的丈夫。” 白少棠露出了然的神色。他静静地拥住我,温柔道:“其实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到底是为了云州还是因为我是白少棠。我只知道,你在我身边,我陪你过一生,就我们两个,这就够了。” 那些日子,白少棠天天来照顾我,我也没见沈夜来。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拒掉了沈夜的拜帖,白少棠把他所有的隐卫都调到了我的门口,几乎每天晚上都和沈夜干一架。 因为伤势,我在家里躺了大半个月,退婚的圣旨终于从宫里送了出来,我拿着圣旨,开始准备下聘的礼金。 伤好的当天,我便带着礼金亲自到白府下聘。我家面子足,彩礼足足挑了一条街,敲锣打鼓铺着红毯撒着花朝白府去的时候,行人无不驻足。 这场面太过嚣张,为此我将影卫全调了过来安插在身边,就是怕沈夜来闹事。 好在一路敲打了许久,临到白少棠家门前,我都没有见到沈夜的踪影。我刚松了一口气,便瞧见远远有一辆马车停在白府门口。 那辆马车挂着凤楼的标志,我的心忽地跳了起来,有一种想要快马加鞭的冲动。而后我瞧着车帘子里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好奇地卷起了车帘。 那是沈夜。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但是这一刻,他终于瞧见了我。然后他看见我身后的仪仗队,猛地脸色苍白。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看见一袭蓝衣从马车里猛地冲了出来,好在我早有准备,他即将靠近我,影卫从人群中应声而出,直袭向他。我快马加鞭,带着祖传的玉佩朝白府冲了过去。 “舒城!”沈夜和影卫战斗着,怒得大吼出声,“你给我站住!” 我假装不闻,一路冲向白府,然后翻身下马,敲响了白府大门。刚一碰,白府大门猛地打开了,穿得端正的白少棠将我一把拉进怀里,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没来得及反应。 旁边传来沈夜一声闷哼,他被狠狠砸在我们身边。白少棠腰间软剑猛地跃出,一剑指在了沈夜颈间,逼得本要起身的沈夜再不能动弹。 “沈夜,”白少棠这才放开我,拉住我的手,转头看向了沈夜,“哦不,应该说,苏容卿,我与舒城的亲事,今日算是定下了,你与舒城退婚的圣旨已经下了,日后还要劳烦你不要再去舒府,也不要再来白家。” “订婚又怎么样?”沈夜冷笑起来,“我与舒城不也定过亲吗?定得了,那便退得了。” 白少棠没说话,冷笑了一声,用剑逼着沈夜站起来,淡淡道:“滚吧。” 沈夜笑了笑,恭敬行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白少棠回头看向我,就在这时,沈夜猛地出掌,我看得真切,一把拉开白少棠,迎向了沈夜的掌风。 沈夜的动作在我面前堪堪停住,他没说话,静静地注视着我。许久后,他惨然一笑:“你不喜欢他的。” “人和人之间,久了,便喜欢了。”我淡淡地解释,“况且少棠没什么不好,能娶他,我已然满足。” “你喜欢我的。”他站在我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我忍不住笑了笑:“喜欢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意践踏这份感情,我以前喜欢你,不代表以后一直喜欢你。沈夜,”我转过头去,拉紧了白少棠的手,“早在你装作是苏容卿和沈夜两个人玩弄我时,便该想到今日的结局。” “我没有玩弄你!”他猛地大吼出声来,“我是真心的!” “谁不是真心呢?!”我吼回他,“我的真心是坦荡的,你的真心是看我如何苦恼、坦荡吗?!我喜欢一个人,他难过了我会伤心,他痛苦了我会心痛,这才叫喜欢你懂吗?而你呢?看着我难过,我痛苦,我伤心,我为你做这么多,你不过就是看着!就为了证明我喜欢你!这是喜欢吗?!” 沈夜一时语塞,他似乎也再说不出什么。我冷笑起来,继续补充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没有了白少棠,一切就会好很多?可沈夜,我告诉你,从你这样骗我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无关白少棠,而只是你我的问题了。我会娶白少棠,其实我会去娶很多人,今天如果没有少棠,也会有其他人。但是我舒城哪怕是娶阿猫阿狗,也不会娶你沈夜!你这样玩弄他人的人,”我高高仰起头来,大喝出声,“不配别人喜欢!” 说罢,我便拉着白少棠,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 沈夜站在那里,高高瘦瘦的模样,带着茫然的表情,竟似乎是站不稳一般微微晃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注视着人流涌去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才转身离开。 走的时候他挺直了脊梁,好像一把出鞘利剑,看得人胆战心惊。 我在白少棠家,按照礼仪交了文书,下了聘礼,交换了家传玉佩和生辰八字,而后便告辞回家。 然而刚到家没多久,便听仆人来禀报说苏容卿入宫了。 我心里便道不好,果不其然,没多久,便传来了苏容卿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的消息。 我忍不住问:“他在跪什么?” 所有人都一脸茫然:“不知道啊!只知道苏公子面见了圣上,然后便在宫门外跪着了。” 我心跳得飞快,总觉得沈夜是要搞什么幺蛾子。我觉得他这个人是顶不要脸的,哪怕现在换了苏容卿的皮子,能做出来的事情,估计也差不多。 当天晚上下了大雨,我在床上辗转难眠,迷迷糊糊睁眼是夜里,再睁眼还是夜里。好不容易熬到上早朝的时辰,我听着外面的雨声,召了派去打探消息的仆人来问:“苏公子走了吗?” “没呢!”仆人一脸纠结道,“不过少主,奴才现在可算是知道苏公子跪的原因了——宫里人都知道了。” “什么?”我穿着朝服,接过仆人递过来的漱口水,一面做事,一面认真凝听。 “听说苏公子是去求陛下收回退婚的旨意的。”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不算很吃惊。 紧接着仆人又说:“听说,苏公子说他已经失身于您了,所以非少主不嫁。陛下震怒了,于是罚苏公子在宫门外跪着,说婚前失身,有损德行。” 我听着,忘记吐漱口水,一口咽了下去。 旁边的仆人呆呆地看着,好半天关心地问了句:“大人,您还好吗?” “我很好。”我故作镇定,点了点头。然后下一秒,我就感觉我袖口燃烧了起来。 仆人们目瞪口呆,许久后,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大人!您的衣服着火了!” “闭嘴!”我怒吼出声,“我整个人都着火了!” 然后我就感觉到旁边温度升了起来,紧接我便看见袖子上的火,不由得惶恐出声:“救火!救火啊!” 第22章 烛火烧了我半截袖子,但是比这烛火烧得更旺的,却是宫中的流言蜚语。 我来不及换衣服便甩着烧焦的半截袖子急急忙忙地进了宫。 到宫内时天还未全亮,雨大得让人看不清周遭事物,我让侍卫给我放行之后,便赶忙到了沈夜跪的地方。 雨太大了,用人给我撑着伞让我从马车里出来,那么宽大的雨伞,仍旧挡不住雨往我身上飘落。我站在台阶上,看见宽阔的广场中央,沈夜端正地跪在那里,一袭白衣在夜色里格外明显,哪怕是这样的大雨,也掩盖不了他的身影。 我从用人手中夺过雨伞,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踩在雨水里时,我能感受到水浸透脚的湿意。我喘着粗气停到沈夜边上,为他遮住了风雨,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他淡声道:“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我喘着气,有些不满道,“你这是做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我以为我们说得很清楚了。” “我也以为我们说得很清楚了。”沈夜跪得端端正正,语调波澜不惊,“你知道动物在捕猎的时候,如果咬到了猎物,就绝对不会松口吗?” “可是你我不是禽兽。”我叹息一声,“沈夜,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走吧。” 说着我就去拉他,他却反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就没放开。 我保持着微微佝偻的姿势,静静等待着他的言语。他慢慢抬起头来,端望着我。 他已经跪了一夜,浑身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衣衫之中,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他握着我的手,我尚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暖,不由得有些心神动摇,我觉得面前这人并非面目可憎。 “你穿得少了,”许久后,他竟是说了这么一句,“湿的鞋容易着凉,现在还早,你去换一双吧。” “你呢?”我看着他拉着我的手,问,“还跪着吗?” “当然是要跪着的。”他苦笑了一下,“你不该知道吗?” “沈夜,”我直起身来,顺势抽出了自己的手,不由得笑出声来,“你到底图什么呢?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哪怕你嫁给了我,圣上要的东西,我也决计不会给你。” “没关系。”他垂下眼帘,“我不在意。” “你喜欢我吗?”我问得有些忐忑,然而不等他回答,我又笑了,“喜欢的,如阿猫阿狗,你也是喜欢的。沈夜,你要跪,便跪着吧。”我觉着我不能再说下去了,若再说下去,其实难过的也该是我自己。 我忽地有些懊恼,为什么要过来呢?其实我早就知道,以沈夜的性格,他哪里是别人的言语能左右的?他想跪,别说我来,便就是舒家、云家上上下下全来跪在他面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然而我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伞给你。”我将伞递给他,他没接,我便将伞放到了边上。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我感觉有些疼了,我想我得赶紧回马车上去,便慌忙转了身,疾步往马车走去。然而没走几步,便听他突然叫住我:“舒城,”他珍重地举起伞来,大声质问,“你是怕了这君王,还是怕了你的心?!” 我没回答,在雨里闭上眼睛。 雨太大了,我睁不开眼。 他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恨的是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骗了你?” “沈夜,”我思索了许久,终于发声,“我不喜的是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与我不能在一起。我并没有多喜欢你,而你也并没有多喜欢我。” 我提醒他,抬起头来,感受着雨打在脸上的痛楚,“你看,你没有喜欢我到在意我受伤,所以你才能这样肆意妄为地戏耍我;而我也没有喜欢你到放弃一切,所以我才会在意你的身份和过去。我是有那么一些喜欢你的,当你是苏容卿的时候,我给了你一个模子,然后我爱上了那个模子;当你是沈夜的时候,你给了我爱情,我爱上了这份爱情。你以为我有多喜欢你吗?”我回过身来,有些茫然地笑出声来,正要说下去,然而才开口,便被他打断:“不要说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你喜不喜欢我,不是你说的,而是我看到的。你喜欢我。”他言语间毫不犹豫。 我不由得笑了,慢慢接下了话:“我对你的喜欢,并不比对阿猫阿狗更深。”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难道不是专程为我送这把伞吗?” 我一时语塞,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一针见血点破,冒出毒血,让我忍不住咳嗽出声。 我慌忙转过身去,急忙赶回马车里。而后我便听到沈夜的笑声,那么张狂,那么放肆,映照着我的不堪。 马车里充满了我急促的咳嗽声,下人将备好的干燥的朝服展开替我换上,然后我倚靠在马车壁上,静静地听着雨声。我时不时掀起车帘,看他倔强、认真地跪在那里。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雨也小了,我终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回到了大殿门口。 大殿门口已经三三两两地聚了些大臣,正窃窃私语着。我一来,所有人都看向了我,我很容易猜测到他们议论之事了。我面带微笑地扫视过去,所有人都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冲我点了点头,又慌忙转过头去。 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了一会儿,议论之声又“嗡嗡”地响了起来。我盯着自己的脚尖,执着笏板没说话。议论之声又安静了,随后我转过头去,便瞧见老师拄着拐杖,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其实老师也不老,算起来不过五十出头,然而大概是她太累了,以至于这个年纪便已白了头发。她如我所料,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而后盯着我,我猝不及防,她猛地一巴掌扇了过来。 我知道老师是要做些什么的,我只是没想到,一向文雅的老师,教了我十几年书,从未对我恶言相向过的人,居然当众抽了我一巴掌! 我被抽得心梗塞,捂着脸愣怔在原地,老师则在我不言不语的时候,大喝出声来:“舒城,你个畜生!!” “老师……” “我就一个孩子!”她猛地抓紧了我的衣领,死死地盯住我,“我养了他这么多年,把他放在心尖尖上。我这辈子没什么愿望,我就希望他能好好地过下去,能抛掉过往,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嫁一个好人家,有一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这一辈子! “可你这畜生!你这畜生!!” 说着,老师忽地脸色变得青白,呼吸急促起来。她抓着我的手也开始颤抖,然后整个人蜷缩着往后倒去。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赶忙叫:“太医!快召太医!” “娶他!”老师在我怀里,胡乱抓着我,“你既然玷污了他……便一定要娶他……” “我真的没对他做什么……” 我安抚着老师,我觉得我都快哭了。 我这么纯良的姑娘,长这么大,连男人手都没怎么碰过的姑娘,突然就玷污了一个男人,这也太悬乎了。 而且,沈夜那种男人,是会为了所谓的清白嫁给我的人吗?!老师,你确定你真的了解你儿子?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平时每天夜里,你儿子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勾当?你确定你儿子真的是被我玷污了就毁掉一生的男人?! 要是沈夜真的是这种被我玷污就要自杀的男人,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他。 可沈夜是什么人? 他是凤楼的楼主,是一个用一把小扇子就能切了一只火麒麟、打倒年轻一辈少将翘楚白少棠的男人,是一个换脸换得怡然自得,一面当着高贵的苏容卿,一面当着性情古怪的沈夜的男人,是一个我娶回家感觉害怕、不娶回家也觉得害怕的男人! 老师,他轮得到你替他出头吗?!您可不可以不要给我制造障碍了…… 我越想越憋屈。太医匆匆赶了过来,老师还抓着我,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句:“你得娶他,你一定得娶他……” 周边的人议论声越来越大,隐约间我还可以听到一些“下流坯子”“真想不到是这样的人”之类的贬义句。太医过来给老师施针,老师死活不肯放开我,我只能在一旁跪着给她抓着。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人群里传来上官婉清咋咋呼呼的声音:“舒城,你不是退了苏容卿的婚向沈夜提亲去了吗,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眼神如刀飞了过去,周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师在我怀里猛地颤抖起来,她一口气上来,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了。太医们几针扎进去,慌忙用担架将老师抬了出去。这次人群里的议论声更难听了,沈夜的名字反反复复被提及,有些人的口吻里,还带着一种让人浮想联翩的淫邪。 沈夜太好看了。 我一瞬间想的却是这个。沈夜好看到楚都到处是关于他容貌的传言,哪怕很少有人见过他,但全楚都女人提起他,无不和他的姿色有关。男人有了姿色,大多是要和淫邪的事联系在一起的,于是议论风格突然改变了。大家纷纷讨论着,我为了一个小倌退婚苏阁老之子,这个小倌的功夫该是多么出神入化。 他们反反复复将我和沈夜的名字搅和在一块,我越听越烦躁,最后实在没能忍住,大吼了一声:“别说了!这是早朝,你们难道就没有些其他事可说吗?!” “众位大人议论的是什么,舒大人怎么知道?”秦阳的声音在人群里格外刺耳,“哦,也是,”她站在我斜前方,笑得得意,“苏公子跪在宫门口一夜了,这算楚都当红的话题,舒大人就算不偷听众位大人的讨论,也能猜出来。毕竟这事儿确实不大上得了台面,为个小倌退了苏阁老之子的婚……” “不是为了小倌,”我猛地打断了她,“我已上白家提了亲。” 话刚出口,全场都安静了。 我上白家提亲,朝堂之上,所有人无不清楚这句话所代表的是什么。 我为沈夜退婚,这是风月情事;然我为在陛下放出狠话后被削兵权的白家退陛下钦赐的婚,这就不是单纯的一场婚姻,这是朝堂之间力量的博弈,是权力的融合和交接。 所有人的沉默让我很是满意,我微笑着环顾大家,温柔出声:“外面流言甚多,诸君还是不要误听误信,沈夜这等身份,进不了我舒家的大门。我舒城要娶的人,从来就只有白少棠。” 话刚说完,人群里又传来一阵骚乱,原本站在台阶边上的大臣们忽地让开成两排,而后我便看见,台阶前,白少棠身着白衣,腰佩银剑,头顶玉冠,笑得得意张扬。而沈夜亦站在边上,浑身湿透,由人搀扶着,几乎站不稳的模样,我见犹怜。 这是沈夜第一次以苏容卿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没有化妆,不像以沈夜、沈三郎的身份游走于江湖的模样,总是化着浓厚的妆,让人几乎看不到那浓妆下的真实面容。 他那么狼狈地站在那里,和被恩准可佩剑御前行走的白少棠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没有人能够移开目光,他那样的容貌,全然不能描绘,哪怕是这世上最手巧的画皮师,也绘不出这样美丽的人皮。 气氛沉闷得有些尴尬,白少棠阔步想向我走来,却被沈夜一把抓住了手,于是他们两个人手拉手站在门边,谁都没能上前一步。片刻后,“陛下驾到”的唱声传来,所有人立刻站回各自的位置安静下来。等了片刻,大殿的门缓缓打开,女皇已身着皇袍坐在大殿上,等待着我们。众大臣列队而入,而后跪下行礼。等大臣们站起来后,女皇出声:“讨论国事之前,朕想先解决一些让朕心烦的小事。” 一听这话,我立刻紧张起来,果不其然,女皇接着道:“把苏公子和白少将给朕宣进来。” 我整个人几乎无法呼吸了。 我不想在这里讨论我的婚事,因为每次在这里做下的决定,都不是我太乐意的。 站在百官首位的母亲也忍不住皱了眉,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沈夜和白少棠两人一起走了进来。两人行礼之后,女皇看了我一眼,冷声道:“舒城舒大人,你惹的祸,还不滚出来见吗!” “臣有罪!”我立刻很识抬举,从队列里“滚”了出来,当场就跪了下来,“是臣的错,臣这就将两位公子带回去好好商谈。” “这有什么好商谈的?苏容卿是朕赐的婚,你既然……既然做了这种事,便立刻回去娶了他!” “可我……” “你什么你!”女皇大吼出声,“做了这等肮脏之事,败坏了人家公子的名誉,你还不负责吗?我大楚的江山,能靠你这样的臣子吗?!连自己的家事都端正不了德行,国事如何处置?!” “可我没玷污他啊!!”我终于悲愤了,打断了女皇的骂声。我简直想在这大殿上撞柱子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我不是那些烈性臣子,这种活动只适合那些非常有骨气的言官。我没什么骨气,只能反复道,“陛下,我是真的没有玷污他!!” “那你是说,我用自己的清白诬陷你吗?”旁边的沈夜忽地开口,声音里全是嘲讽。我一回头,看见他满脸绝望,眼里满是眼泪。 我心想:不好,我忘记了这货是个演技派! 果不其然,他含着眼泪苦笑着站起来,满脸“你这个负心汉”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慢慢道:“前些时日,你日日到苏府来,与我独居一室,夜里又到苏府来,偷偷躺在我床边,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你写给我的拜帖有多少,难道还要我给众位大人数一数吗?!” “我……我虽然和你共处一室,可我未曾和你做过什么啊!” 我简直快哭出来了。周边传来了唏嘘之声,白少棠的脸色却很镇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沈夜冷笑出声来,他攀上我的肩头,温柔道:“舒大人,您肩头的蝴蝶胎记,在下记得很清楚。” 说着,猝不及防,他猛地拉下我肩头的衣服,我身上的蝴蝶胎记暴露在空气中。也就是那一瞬间,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打在他身上,然后将我的衣服往上一拽,怒喝出声:“你做什么!” 沈夜佯装柔弱,被那一掌击飞了几米。秦阳慌忙上前,扶住沈夜道:“白少将,你这是做什么!欺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男子算什么英雄!” 听到这话,我和白少棠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第23章 沈夜满脸绝望地闭上眼睛,声音里全是哭腔,带了那么一丝颤抖,人见犹怜:“若不是已经跟了你……若不是已经是你的人……我苏容卿,何须受这样的委屈!” 全场点头,大家看看他的脸,又看看我的脸。 母亲已经不忍直视我们三人,悠悠地转过头去,掸了掸袖子,又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檀木香珠。女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转头看向母亲:“舒爱卿,我觉得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你怎么看?” “陛下,”母亲笑眯眯地回头,“孩子之间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处置,闹到朝堂上来,陛下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吗?就这样吧,陛下。”说着,母亲朝外叫人,“来人,将苏公子扶下去好好照看。” “来人!”女皇也同时叫人,“将舒城拖下去,关押到大理寺。” 一听这话,母亲面色冷了下来。这时上官流岚出列,不卑不亢道:“陛下,舒大人所犯何罪?” “德行有失、殿前失仪、藐视皇权,这些还不够吗?” “德行有失、殿前失仪轻则削官,重则斩首,藐视皇权轻则削鼻,重则斩首,陛下意欲大理寺如何处置?” 上官流岚语调平缓,女皇没有说话,上官流岚继续提醒:“是要斩首还是削鼻?” 全场人都没敢说话,屛住了呼吸。女皇似是头痛,斥责道:“上官流岚,你就是太过呆板。朕让你拖下去,你就拖下去,至于最后处置,朕过几日会告诉你,不会让你们上官家背黑锅。毕竟是舒少主,”女皇声音中有了嘲讽,“舒少主啊。” 说完,士兵们就冲了上来,将我拉了起来。我一把甩开他们,冷声道:“放肆!我自己会走!”平复了气息,我掸了掸衣袖,便要离开。 沈夜还躺在地上,他静静地瞧着我,片刻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大理寺我去过很多次,过去是去探监,这次是被收监。 以前我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进来,却从来没想过,我竟会因为这种事,而且这么早进来。 我进来不久,上官流岚便带着上官婉清赶了过来。她们两人给我带来了新家具,让人给我拾掇后,我突然觉得这里环境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我特别安全,不用担心被刺杀。 “谢谢你们了。”我给她们两个人道了谢。 上官流岚点了点头,坐到边上,端起茶杯饮着茶道:“我未曾想过,苏容卿竟就是沈夜。” 我正喝着茶,她一开口,我差点把茶叶末子都吐出去了。然而我忍住了,将茶水咽了下去,有些尴尬道:“嗯,是啊。本来我以为只是我自己情情爱爱的事,没想到一下变得复杂起来了。” “十六年前,陛下身为皇子时,曾时常出入凤楼。”上官流岚放下杯子,接着道,“我查了卷宗,那时凤楼由一个叫沈泉的人经营,生意红火,楚都达官贵人,大多是那里的常客。但后来一夜之间凤楼消失了,人去楼空。 “我母亲那时候是女皇的支持者,女皇私下给了上官家一道密令,要追杀凤楼所有人。所以凤楼消失这个案子,与女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天庆二十八年,凤楼重新开业,第一个花魁就为三皇女魏芸曦所钟爱。这个花魁潋滟,后来却出卖了魏芸曦,协助当今女皇登上皇位。”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有些不解。 上官流岚抬起眼帘,青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朋友一场,提醒你一些事而已。” “你是想告诉我,沈夜与女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吗?”说着,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听过暗庭吗?” 上官流岚眼神一凛。我抿了一口茶,继续道:“这世上有明着的朝廷,暗地里的朝廷,也真是有趣。我要是死了,这暗庭应该可以立马派一个人出来顶替我的位置吧?他们易容术这么好……你说会直接让我死,还是找个人佯装成我的样子,装一辈子舒城?” “他们不敢。”上官流岚淡声道,“他们若真敢这么做,整个贵族都不会放过他们。” “若他们当真这样做了,你又怎么知道?”我嗤笑出声,“我不娶沈夜。” 我闭上眼睛,“不仅是因为他不够爱我、他骗我、伤害我,还因为,我不够喜欢他。 “我的喜欢支撑不起我对他的恐惧,我宁愿和他相忘于江湖。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喜欢他的吗?”我问上官流岚,声音里有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绝望,“在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 “被子铺好啦!”上官婉清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我和上官流岚都没有的活力,然后她拍着我的肩,很认真地看着我,“舒城,我跟你说,对感情太认真的人是活不长的,比如她……”上官婉清指着上官流岚苍白的脸,一脸嫌弃道,“我和你打赌,要是流岚一直是这性子,她活不过三十岁。” “闭上你的乌鸦嘴。”上官流岚瞪了上官婉清一眼。 上官婉清嘻嘻哈哈:“怎么,不高兴了啊?你身子骨不好,全上官家都知道啊。我跟你说,你还是早点娶个夫君,这么孤家寡人继续下去,你很容易越来越闷,越来越闷就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不开心你身体就会越来越差,然后你就会想到你那个妹妹上官流清,她一直等着你死了继承上官家主的位置,你就会更心塞,接着死得更快……” 话还没说完,上官流岚的剑就停在了上官婉清脖子边上。上官婉撇了撇嘴,一脸无奈道:“好吧,我不说了。但是,你能别教坏舒城吗?” 上官流岚僵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反击,然而她只是“哦”了一声,随后收起了剑,看了看我道:“我们先走了,保重。住得不习惯就和我说。” “流岚,”我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感叹,“我一直以为,按照你的性子,我下大理寺的时候,你一定会奉公执法的……” 上官流岚挑起了嘴角,笑容里带了些嘲讽:“那证明,你果然不太了解我。” 说着,她忽地收起了笑容,“我说你是朋友,就是朋友。只要我在上官家主位置上一日,上官家就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说完,她便带着上官婉清走了出去。我坐回软软的床铺上,盘着腿想当年为什么我要和上官婉清成为狐朋狗友,我该早点成为流岚的朋友才对! 我在床上懒洋洋地睡了个午觉,紧接着又听到外面的喧闹声,然后便看到白少棠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他站在牢门外冲我喊:“舒城,他们打你没有?舒城,他们……” 喊着,他就愣了。他看着我的住宿条件,好半天,终于说了句:“这是牢房?!” “别吵别吵,”我抓着头发站起来,“我是一个人际关系网很广的人,你有什么话就说,说完了我继续睡。” “睡什么睡!陛下下旨到你家,让你下周就娶苏容卿!” “哦。”陛下做这种事,我一点都不奇怪,“反正我已经在牢里了,她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会娶的。” “舒城,我好爱你这种洒脱的样子!来么一个!” “滚!”我一巴掌抽了过去。白少棠一把抓住我的手,嘻嘻哈哈:“好啦好啦,我不和你开玩笑,我今天就去请太后找陛下去闹。” “哦……对,”我这才想起来,“陛下的生父兰君虽然死了,但当初的凤君还在,不过,太后这个面子,陛下会给吗?” “不知道。”白少棠很坦诚地摇头,眼里浮现出了一丝狠意,“不过,陛下如果还要坚持,就不要怪我出狠招了。” “你要出什么狠招?” “我要找人让苏容卿真的失去清白!” 我一时哽住了,找人猥亵沈夜……这天底下,谁能猥亵沈夜?能保护自己不被他猥亵就算好了。 为了防止白少棠做蠢事,我只能隔着门栏拍了拍他的脑袋,劝说道:“乖,脑子不好用没关系,别付诸行动了,你想想,你手下谁有能力猥亵沈夜?” “我要是拼尽全力,也是可以的!”他露出了鱼死网破的表情。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劝阻:“少棠,不要做这种牺牲!” “舒城……”他转过头来,握住我的手,低头道,“其实我很高兴的。” “嗯……”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少棠傻笑起来,反反复复地问:“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 “嗯……” “好了,”白少棠放开我的手,“我去找陛下闹,我保证,舒城,三天后,我一定接你出去。” 说完,白少棠便离开了。我坐回床上,心里盘算着,现在这个局势,女皇把我关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然而片刻后,我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喜欢他?” 果不其然,我一抬头,就看见沈夜倒挂在牢房外面。我一时语塞,好半天才道:“你能走点正常路吗?好歹是个公子了……” “麻烦,还要申请审批手续,我直接进来就可以了。” 我一时无语。 “想不想出去啊?”他倒挂着,冲我勾了勾手指。我不理他,他便翻身跳了下来,从脑袋上拔下簪子,冲着锁捅了捅,片刻后,锁就被他捅开了。他吹了一下簪子,插回脑袋上,走到我面前来,弯腰看我的脸。 我扭过头去,他跟着我转过来,我再扭过头,他再转,我再扭过头,他猛地就按住了我的头,低头亲了下来。 熟悉而柔软的唇瓣印到我的唇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怎么生气了。 然而我立刻意识到,这种情绪这么软弱,于是我悲愤了,一巴掌抽了过去。 他却拉住我的手,蹲下身来,仰头看着我,笑眯眯道:“想不想出去啊?” “你滚。”我冷喝出声。 “想出去,你就娶我啊。” “我叫你滚!” “舒城啊,”他叹息出声,抚上我的面容,看着我的目光,那么温柔,那么怜惜,“我真的不会伤害你。暗庭不是我想进的,女皇也不是我想侍奉的。” “那你为什么还为她做事?” 他没说话,将头温柔地靠在我的双膝上。 “我不骗你。”他的声音带着振动和热气,让我觉得有些不适,他歪着脸,慢慢道,“所以我不能告诉你。等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沈夜……”我忍不住声音变软,“放过我吧。” “你喜欢他吗?”他再一次开口。我沉默着,很久很久我才道:“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少棠了。他一直对我好,一直保护我,不让别人欺负我。为了保护我,他练好了功夫;我不喜欢他难看,他也成为了美男子。沈夜,没有人不对这样的感情动容。” “你喜欢我吗?” “沈夜,”我抚上他秀丽的长发,告诉他也告诉自己,“你太美好了。美好的事物,人是无法分清迷恋和喜欢的。”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我:“舒城,其实白少棠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他那样的感情,你一定会动容。他为你一点一点地成长到了今天,而沈夜只是因为自身而优秀,这样的付出,是不一样的对不对?可是舒城……”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是因为你活下来的,十二岁那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放弃我自己了。我是因为你坚持下来的,如果不是你的书信,这么多年,我早已放弃了自己。谁比谁努力?谁又比谁深情?” “不要说了……”我颤抖着声音请求道。 沈夜笑出声来:“我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你。可我那么喜欢你了,你却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另外一个人来得早,因为我没有另外一个人在你身边时间长……” “不要说了……”我痛苦地出声,“你走吧,沈夜,赶紧走。走出我的生命,走出我的世界。沈夜,我的人生该是平稳的,我不愿意你出现。你的出现,简直是我一生再大不过的灾难。” 听到我的话,他整个人愣住了。时间仿佛不再流逝,他维持着同样的神情,愣愣地瞧着我,很久。 然后他闭上眼睛,转身走出牢房,猛地一跃,消失在了大理寺。 我松了一口气,赶忙跑到牢房边上,很认真地把锁锁上。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再来了,却听到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觉得头有些疼,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然而片刻后,整条走廊忽然布满了士兵,有个人拿着钥匙打开了我牢房的门,我心叫不好,正想说些什么,对方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用链子锁刺进我的琵琶骨。 我大声号叫出声,她抓紧了链子,我疼得只能跟着她快步走出去。走出去后,这些人将我按到一个架子上高挂了起来。一个穿着斗篷的女人坐在阴暗处,她喝着茶,看着他们高挂起我。片刻后,她扬了扬手,两个人就将夹棍套入了我指尖。 “舒城。”对方声音传来,我立刻知道,是大皇女。 那个不常出现,朝中唯一的皇女。 她撩开斗篷的帽子,露出精致的面容。然后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带刺的鞭子,笑得阴狠:“我听说,你忤逆了陛下。” 看着她的鞭子,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我听说大皇女有些奇特的癖好,我忍不住想,这个癖好,会不会用在我身上。 “你是不是觉得舒家很了不起,我们不敢杀你,甚至不敢削鼻、剁足?” “误会,”我赶忙赔笑,“殿下,你们一定是误解了我的心意,在下对陛下、殿下,一直忠心耿耿。” “那为什么不娶苏容卿!” “殿下,”我快哭了,“我只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桩婚事,你竟敢不从?!” 听到这话,我就明白了为什么陛下一直不敢放大皇女出来,因为这人脑子有问题啊! 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人。这话向来只有我们这些拍马屁的臣子说,君王以及王储说,那就很危险了。 她以为贵族手里的权势都是闹着玩的吗? 然而不怕文人流氓,就怕流氓有了文人的身份。我虽然知道这货脑子坏了,然而这种人很容易冲动,她今天在这里杀了我,我都信。 “陛下派我过来,同你商讨一下婚事,”她用鞭子打了打我的脸,“你就说吧,苏容卿,你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我不说话,她一鞭子就抽了过来。旁边拿着夹棍的人立刻动手,剧痛从指尖传来。 我一瞬间有了骨气,大吼出声:“我就是不娶!” 第24章 这一吼彻底激怒了她,她忽然回身,去找各种刑具。 我终于体会到了人类在用刑上的想象力。他们开始用针在我身上绣梅花,绣一点,撒一点盐,听到我的叫喊,他们就哈哈大笑,含着污言秽语。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皇女突然道:“已经晚上了……去找十个小倌来!” 刚说完,我便听到外面传来了上官流岚的怒喝声:“让开!” 我已经睁不开眼睛,只听得旁边一阵争吵之声,然后我被上官流岚一只手扶住,从刑架上弄了下来。 “你母亲已经进宫,白少棠带着人去凤楼刺杀沈夜了。” “你母亲调了晓防营两万的兵,”她言语说得十分郑重,“她让我交代你,若天明她未出皇城,立刻攻城。” 我猛地抬头,一面由着上官流岚拖着我出去,一面下令:“把大皇女拖进牢里去!” 说完,我便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一面走,我一面握紧了上官流岚的手。 “流岚。” “嗯,”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你别担心,我会帮你看着局势的。”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嗯?!”她语调里终于有了些情绪。 我忍不住叹息出声:“如果你是个男人,我一定娶你。” “滚!!” 说着,我们走到了大理寺门前,抬头看天,夜色降临,乌云满城。 上官流岚搀扶着我到马前,然后把我扔到马上,便说了句:“你先去苏府,我带人去宫门。” “流岚!”我忍不住叫住了她,郑重道,“今日之恩,此生不敢忘!” “这个恩情不要还给我,”她面上表情平淡,神色里似乎有了一丝阴郁,“还给上官家吧,别说了,赶紧走!” 说完,她便把马一拍,马飞奔向前,我强忍着痛楚趴在马背上,带着人往苏府赶。 等我一路冲到苏府,由人搀扶着往里屋走去时,苏府已经一片狼藉。我老远就听到打斗之声,不由得更为着急,一时居然忘记了身上的痛楚,慌忙冲了进去。 我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我是担心白少棠多一点,还是担心沈夜多一点,我只知道这两个人都不能有事,都要好好地、毫发无损地活着。我虽然告诉自己要讨厌沈夜,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然而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太多,当我冲进后院时,便见到后院全是打斗的痕迹,几乎已无一块完好之地,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尸体。然而沈夜面无表情,神色淡然地跪坐在大厅里。 他穿着白色的长袍,墨发和袍子都垂在地上,面前有着一套完整的茶具和正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茶水,看上去闲适淡然。而他对面正襟跪坐着一个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模样,就那么跪坐着,却已是风姿卓绝,似芝兰玉树,自带晋魏贵族风度。 他们两人安然地喝着茶,旁边人打得飞来飞去,一个身着粉红色长袍、眉目清秀的男人和白少棠打得满身是血。我冲进长廊的时候,这男人袍中忽地出现了一朵金色的牡丹,那牡丹花飞快地冲向白少棠,我还没喊出声,便看见这朵牡丹射入了白少棠的身体里。 白少棠闷哼出声,直直地倒了下去,我慌得从长廊上飞身而起,然后被打飞过来的白少棠猛地撞到身上,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我与白少棠刚刚落地,一把长剑便指了过来。我几乎已经感受到那剑尖破开皮肤的凉意时,便听到沈夜淡淡的声音阻止了那长剑的继续逼近:“牡丹。” 剑停留在我身前,有血珠顺着那剑尖滴落下来,我抬头看去,这才见执剑之人喘着粗气,面色苍白,似乎也受了重伤。 他停顿了片刻便收了剑,转身回到沈夜身边。沈夜站起身来,带着他身后那少年走向我。那真是绝美的风景,我却只觉得惶恐,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白少棠。 白少棠已经神志不清,迷糊着倒在我怀里,我故作镇定地看着沈夜走到我身前。然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低垂着头,打量着我满身的血迹。 接着他蹲下身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帕子,温柔地拉过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他掌心端详。 “你受伤了。”他淡淡低声陈述,“夹棍、拔指甲,还有吗?” “你想做什么?”我佯作淡定,然而颤抖着的身子出卖了我的想法。他没有说话,端详着我的手,接着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白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均匀地撒在我的手上。 “来人,”我假装不知他的行径,唤旁边站立在长廊中不知所措的护卫,“把白少将抬回去,赶紧叫个大夫。” “谁都别动,”沈夜声音不高,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谁动谁死。” 他的语气其实并不激动,甚至有些温和,然而这话说出来,自带了一股震慑之力。在场所有人都顿在那里,许久,竟没有一个人敢往前一步。 “我留下,放他走吧。”见旁人不会动弹,我也放弃了他们,转向说服沈夜。 沈夜却忽略了我的话,只是端详着我的手,平稳地发问:“谁干的?” “他会死的。”我感受到白少棠的体温开始变化,看到他脸色由苍白转为乌青,我便知道方才那朵金牡丹必然是带着毒的暗器,不由得颤抖着出声,“我求你,放他走吧。” “他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沈夜终于回应我,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你为了他不娶我,为了他离开我,我为什么要让他活着?” “沈夜……”我颤抖着声音说,“你这样,我会恨你一辈子,真真切切地恨你一辈子。” 他没说话,低头瞧着白少棠,温柔地握紧了我的手。 “他哪里好?”他端详着白少棠,似乎是有些疑惑,“他哪里比我好?” “沈夜,放过我们吧……”我暗中摸向了袖中的短剑,“你不是不好,沈夜,只是齐大非偶,我高攀不起。 “无论你是苏容卿还是暗庭中的隐帝,哪一个身份,都不是我舒城娶得了的。我没什么愿望……”我声音颤抖,捏紧了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只希望你我能相安无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最后问你一遍……”我抬头看向他,“你放不放我们走?” 他不说话,握着我的手,安静地看着我,片刻后,他却笑了。 他的笑容里全是苦涩,还带了一丝恳求和伤心,却只说了一句:“不要拔剑。” 我愣了愣,他却仿佛早已知晓了我所要做的一切,重复了一句:“不要拔剑,我会伤心。” 说着,他伸出手顺着我的手滑下来,摸到了我袖中的短剑,然后他说:“我没什么愿望,我只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娶我吧,”他眼里似乎全是痛楚,“娶了我,这天下,我都送给你。” 我从没想过沈夜会这样做。 我从未想过,那个骨子里自傲、对爱情的态度那般冷漠的男人,竟会这样低头,用另外一个男人要挟嫁给一个女人。 我忽地明白了他眼里的痛苦,我想大概前半生他都不曾想过,有一天,高贵如他这样的男人也会在爱情面前低头,显得这样不堪。 可这真的是爱情吗?我不由得又想:是有其他原因?是女皇的指令还是血契,抑或是舒家整个家族基业?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就只是要我娶你……沈夜,你真是……真是低贱到了骨子里。” “我不在乎了。”他也笑了,放开我的手,把手温柔地搭在了昏迷不醒的白少棠颈间。白少棠已经全身乌紫,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而沈夜就静静地看着我,那白皙完美的手指似乎随时会捏断白少棠的脖子。 “我最后问一次……”他开口。然而在他话音落地之前,我便回答:“娶。我娶你,可是沈夜,你要知道,”我大笑出声,“这样求着进我舒家大门的你,注定一生得不到幸福。” “牡丹,拿解药来。”他却似乎是毫不在意,朝旁边人伸出手。那面容妖媚的男人从兜里拿出了一个瓶子,交到了旁边少年手上。少年拿过瓶子,走上前来,恭敬地弯腰,送上了瓶子。 这真的是个极其注重礼节的少年,和凤楼显得格格不入,更适合我们世家名门。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沈夜便道:“这是我的义弟,沈从。” 说着,他给白少棠服下一粒药,沈从立刻弯腰,将白少棠从我身子里抱了出去,然后抬回了长廊,又吩咐人去找大夫。我瞧着这少年慢条斯理地做事,沈夜就在一旁来来回回地打量我。 而后他又问了一遍:“是谁动手的?” 他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赶忙道:“你照顾白少棠,我还有事。” 说着,挣扎着要起来,瞬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夜什么都没说,直接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不由得惊叫出声:“你放我下来!!” “我带你进宫。”他一句话就让我安静了下来,“别乱动。” 说着,他便抱着我往外走去,走之前还不忘吩咐:“照顾好白少棠。”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就悬起来了,忍不住问道:“他们不会对白少棠做什么吧?” “不会比你更差了。”他冷笑起来,“自己都管不好,你管别人倒挺有心。” 这话我接不下去,只能沉默不语。他抱着我走到门外,临走时瞧见苏阁老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容卿!” “母亲。”他顿住了步子。苏阁老看着他抱着我,欲言又止,许久后才道:“别去吧?回家吧?” 说这话时,她眼里盈满了泪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师是这样感性的人。 沈夜只是抱着我,看着苏阁老,好久才道:“容卿不孝,拜谢母亲。” 说完,他便毅然转身,抱着我上了马车。 他动作极其轻柔,哪怕我全身都是伤口,都没有感觉到多痛。他在马车里捋着我凌乱的发,好久才道:“舒城,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人生是没有退路的?” 说着,他自顾自地又笑了起来,“你当然知道,舒家的人生下来就没有退路。”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忍不住皱了眉。他却笑了起来,那么温柔、那么轻柔地说了句:“舒城,我会保护你。” 说着,他低下头,将温热的脸贴在了我的面颊上。他离我那么近,我几乎感觉到了呼吸之间的纠缠,让我忍不住心跳快了起来。我一瞬间竟忘记了那些凝重的气氛,仿佛身边这个人能解决一切,让我依靠,让我安心。 一个女皇派来的人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我不由得对自己很是忧心。 于是我只能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 沈夜带着我来到宫门前时,宫门口灯火通明。上官流岚骑马站在宫门前,士兵列队站在她身后,而宫门紧紧地闭着,红灯笼在风中摇晃,自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沈夜的马车慢慢停到宫门前,也不知这马车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一会儿,宫门就缓缓地打开了。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沈夜抱着我端坐在马车里,慢慢地走进了皇宫之中。 宫城之内已经聚满了士兵,所有人手执利器面容紧张地看着我们的马车,饶是有车帘挡着,我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心惊。沈夜却是闭着眼睛,一脸坦然。 “暗庭之人,无论何时都可直接入宫城。” “我知道。”听到他说这个,我不由得笑了,“始皇帝亲建的暗庭,确实是有趣得很……若我死了,你们是会直接找个和我一样才能的人以自己的身份进入朝廷,还是会让她装作我的样子顶替我的身份,好似我还活着一般?” “你不会死的。”他终于睁开眼睛,“只要我为隐帝一日,暗庭就不会对你下手。” “暗庭到底是皇帝的人还是你的人?”我不由得嗤笑出声,“还由得你做主?” 他没说话,低头瞪了我一眼,道:“舒城,这是我的错。”说着,他伸手怜惜地抚上我的面颊,“我今日不该离开你身边的。” “你别这样。”我不由得觉得有些别扭,转过头去,他也就没再多话。等了一会儿,我们到达大殿边上时,他又将我抱起来,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大殿外站满了士兵,跟在他身边的车夫拿出一块令牌,所有侍卫立刻跪了下来。他似是早已习惯,抱着我走到了大殿门口,里面是激烈的争执声,我听到我母亲道:“陛下若当真做得出,不如就杀了我。我怕陛下是忘了这么多年来舒家和皇族的约定,陛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就不曾想过后果吗!” “你放肆!”女皇怒吼出声,随即便是拔剑之声。我听得心惊,沈夜很是懂事,当即一脚踹开大门。我一进门,便瞧见母亲倒在地上,发冠歪斜,发丝散了开来。 女皇红着眼,执剑将剑尖指在母亲颈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是在隐忍什么,慢慢道:“舒柔,你太放肆了。” “我放肆……”母亲大笑起来,“是我舒家忍你太久,你忘记了自己身份吧!陛下,这么多年,舒家从无二心,陛下如此猜忌,岂不寒了臣子的心!” “我舒家做错了什么吗?”母亲抬起头来,直视女皇,“陛下登基,舒家鼎力相助,从无逾越行为,陛下如今一心打压舒家,不过就是陛下天子之心,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我舒家便该受这样的委屈吗?陛下,您已经没了沈泉,痛苦了一辈子,是要我女儿也步陛下后尘,就此痛苦一生吗?!” “闭嘴……”女皇声音颤抖。我感觉沈夜的身体似乎也微微颤抖起来。母亲却是不管不顾,直视着女皇:“只因一个人骗了您,您就恨了全天下人;只因一个人负了你,你便觉得全天下人负你。我舒家若想要这皇位,这天下还能姓魏吗?魏云岚,你今日便可杀了我、斩了舒家满门!我只是想……当年在国子监,我怎么就选了你……”说着,母亲声音里亦是带了痛苦,“当年在国子监,你我便是同窗好友,无论是你出身卑微,还是你后来与一个小倌私逃失宠名声狼藉,作为好友,我都不曾伤害过你。可你呢……你今日,便是要这样对我吗?” 魏云岚没说话,她颤抖着手,许久后却说道:“天子理当有天子的尊严,舒柔,你总说你没错,可你这样对我,就不是错吗?舒城必须娶苏容卿,”女皇终于拿稳了剑,“你若真的无逆反之心,便不该如此猜疑我、防备我。” “天子之心啊……”母亲大笑起来。她突然站了起来,坦然而笑,手指着女皇大声道,“那还是请陛下就这样杀了臣吧。” 第25章 “舒柔!”女皇怒极出声。我慌忙道:“陛下!!” 说着,我慌张地跪了下去,俯身道:“臣知错,臣这就娶苏公子!还请陛下饶过家母情急犯上之罪。” “舒城!”母亲怒吼出声。我匍匐在地上,艰难地道:“是臣贪心了。苏公子与白少将,皆为人中龙凤,舒城自知资质不佳,虽心许两人,却不敢同时迎娶,怕是折辱了两位公子。只是今日既已走到这番境地,舒城怕是再也放不了手了。舒城求陛下将苏阁老之子苏容卿赐婚于臣!同时也求陛下将白将军之子云州少将军白少棠赐婚于臣!” 在场人一片沉默,片刻后,沈夜最先反应过来,怒吼出声:“我不允!” “陛下!臣无法选择,谁都放不下,今日要么两人都娶,要么臣便去投河自杀!” 说着,为了表示诚心,我猛地抽出小刀架在了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来。我满脸认真道:“陛下,臣不是在说玩笑话。 “若不能同时迎娶两人,臣便去死。” 所有人都不说话,许久后,沈夜大笑出声来。 “你喜欢两个人……两个人……”他似乎觉得这是多么好笑的事情,在一旁笑得人都后退了几步,慢慢道,“你哪里是喜欢两个人,你不过是放不下他……谁敢让你死?谁能让你死?” 他看着我,慢慢蹲下身来,伸手抚上我的面颊,温和地道:“舒城,你总是能找着这样让我痛苦的法子。” 我不动声色,将刀架在脖子上。女皇看看我,又看了看沈夜。沈夜望着我的伤口,终于道:“陛下,允了吧。” “平夫,”我又道,“臣将以平夫之位,同时迎娶两位回府。” 沈夜似乎已猜到,有些疲惫,继续道:“陛下,允了吧。 “都允了吧。”他伸过手来,挪开了我架在脖子上的短刀,苦笑道,“她知道我心疼她,不管怎样都会答应她。 “只要她不是要离开我,不管做什么,都允了吧。”说着,他回过头,凝视着女皇,似是乞求,那么认真地喊,“陛下。” 女皇看着他,似乎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谁。片刻后,女皇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好吧。” 说完,她便回到桌边,开始批文书。沈夜低头撕了一截衣袖给我包扎伤口,低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么总是要动手呢?你看,本来就满身是伤口了。” 他给我包扎完了伤口,似乎再也撑不住,站起来匆忙走了出去。 他没再回来。我母亲走到我身边来,搀扶着我出了宫门。我们母女俩都坐上马车后,母亲说道:“少棠要是正君。哪怕是以平夫身份娶进来,少棠也须得是正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垂下头道,“沈夜不会有孩子。” 母亲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就等女皇去了之后,等一个性格弱势一些的陛下登基。” “我知道,”我打断母亲的话,“母亲,无须为我想太多,就这样吧。贵族子弟……”我苦笑出声,“谁又能真的想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 “城儿,”母亲声音低哑,“不要这样想,作为母亲,我从不想让我的子女走那样的道路。我已失去三个孩子了……” “母亲,”我握住母亲的手,安慰道,“我会好好的,我不会为难自己。少棠很好,真的。” “那就好,”母亲点头,“那就好。” 说着,我们母女俩到了家中。母亲赶紧召了人来给我看病,而后修书命人送达上官府中,说择日要亲自上门道谢。做完这一切后,母亲又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要是你像流岚一样,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她顿了顿,又道,“罢了,还是不要了。” “怎的呢?”我躺在床上,让大夫施针,有些疑惑不解,“流岚确实是贵族子弟中最有担当的了,二十多岁就掌管上官家这样大的家族,还那般井井有条,使得上官家蒸蒸日上,要是我能像她一样,舒家也就安稳了。” “所有的事都是需要代价的,”母亲叹息出声,“其实流岚小时候也是个混世魔王,她十几岁的时候,朝堂上基本上每天都有言官参她。你那时候每天就只会站在朝臣最后一排打盹,她就已经骑着马在路上踹翻府尹了。” “呃……”我以前确实听说上官流岚十几岁时候有点放浪不羁,但从没想过居然是当街踩踏言官这种不羁。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是认识她晚了一点,对很多事情确实不是很清楚。 “可是她……”我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当年这么放肆的人,到底怎么长成现在这种一脸沉稳模样的? 母亲仿佛知根知底,叹息道:“所以我说,这世上万事都需要付出代价。我觉得,你就这样蠢一辈子也好。” “母亲……”听这话,我有些苦闷,“我是你亲生的?” 母亲不由得笑了,我终于觉得氛围好了些。她同我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直到大夫终于说我没事,她才舒了口气,回去休息。 我躺在床上休息,天亮时分,外面有什么声音,似乎是有人在议论什么。 片刻后,我的卧室门被一脚踹开,然后一个肿着脸的女人被人猛地扔到了我床边。 那女人撞在我的床沿上,哀号出声,而后我便听到沈夜平淡的声音:“跪下!” 那女人赶忙爬到了一旁,拼命叩首。我一时没能认出来,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后,看着那女人的衣服,我有些不敢确认:“殿下?” 对方顿了顿,沈夜从门帘后踱步出来,湛蓝长衫,身披白色披风,双手笼在袖中,露出小金扇红色的穗子。 “陛下让我去天牢中将她接回去,我想起来她欠了你点东西,就让她还了。” 说着,他走到大皇女身旁,冷笑出声:“用针绣血梅,很有创意嘛。” 大皇女不说话,跪在地上,只知道拼命磕头,含混不清地说着:“对不起。” 她全身上下都是血,手指头肿得比我的还难看,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都已经没了,看得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然而沈夜站在她身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忍不住提醒:“沈夜,她是大皇女……” 她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是储君。 沈夜却一脸无所谓,仿佛什么都不懂一般淡然地反问:“那又怎样呢?”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来,我只是不太理解,身为皇帝的手下,这么打她女儿,真的没问题吗? 我想他也知道我的疑虑,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看着大皇女像背书一样在我面前忏悔完,他直接道:“我走了,还有,下聘之前,你记得先把下聘的礼单拿来给我看一下。”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去拖大皇女,大皇女赶忙大喊:“别拖!我疼!!” “闭嘴。” “我要去告诉母皇……你这样对我……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 “闭嘴!” “沈夜,”我有些担心地叫住他,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我,我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你这样做没事吧?” “嗯,”他答道,“没事,你别担心。” 说完,他拖着叽叽喳喳叫喊着的大皇女走了出去。他刚走没多久,上官婉清就走了进来,似笑非笑道:“刚才路上遇到沈夜了。” “嗯?”我挑了眉,觉得她要说什么。她坐我边上,颇有深意地道:“他手上提着大皇女,笑得倒是很开心。” 这倒有些出乎我意料,听着沈夜高兴,我竟也有了几分欢喜。然而我还是在婉清面前端着架子,一脸正经道:“你来做什么?” “哦,我是礼部的嘛,”婉清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文书,“今天大清早我就收到了流岚的书函,说让我来帮你操办婚事。” “我的婚事用得着你操办?”我不解,“你要帮我去下聘吗?” “舒城,所以我就说,你还得再磨炼几年,就你现在这个脑子,跟流岚比还是差远了。”说着,婉清往我这边挤了挤,一脸惋惜地说道,“虽然你娶的两个男人都是大美人,可是一山不容二虎,你同时娶两个有权有势、有容貌的男人当平夫,这场婚礼注定是要出事的。流岚说以你对男人的了解,你肯定摆不平两个男人的要求,所以就派我过来。” “你说,我的婚礼到底会出什么事?” “至少得打几架吧。”婉清摸了摸下巴,仿佛认真思考道,“嗯,应该从下聘礼单这件事就要开始争了。” 我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是我已经问了很多问题,我不想让她发现我在这件事情上这么迟钝,于是就点了点头,故作了解道:“一切你看着办就好。” 然而没过几天,我就明白上官婉清的意思了。 因为我成亲未遂过好几次,所以聘礼的礼单我家准备得很快,才五日就整理出来,给白少棠和沈夜的礼单虽然款式上稍有区别,然而都是真金白银,总价差不了多少,给足了双方面子。但双方都要求我下聘之前把礼单送过去一份。 这个要求被婉清拒绝了,她说,男人都虚荣爱比较,我要是给了礼单,一比不开心,这就不好了。 但双方态度非常强硬,我无奈只好给了。谁知道第二天,双方都派了人过来。 白少棠派来一个隐卫,沈夜派来的是上次差点杀了白少棠的那个叫牡丹的男人。 他们在大厅就“为什么白少棠有白玉兰沈夜没有”“为什么沈夜有金牡丹白少棠没有”“为什么白少棠聘礼中有一幅风清扬的画而沈夜没有”“为什么沈夜的聘礼里金器比白少棠的多一两”这些问题吵了一个早上。 这种吵架方式我也算熟悉,和世家子弟宅院里的男人斗争大致相似。我捂着头觉得头痛欲裂,直到听到他们拔刀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二位壮士,”我面带悲痛地抬头劝道,“你们两位主子都是心系天下的人,何必计较这些细节呢?!我们把目光放长远一点,把心放宽广一点,好吗?” “主子有能耐,不是你可以敷衍他的理由。”牡丹冷哼一声,“我家主子绝对不能低白家一等!” “我家少爷陪嫁二十万铁骑。” “我家主子长得美。” “我家少爷是云州最年轻的少将军。” “我家主子长得美。” “我家少爷……” “我都说了,就是因为白少棠长得丑才要陪嫁这么多,我家主子长得美啊,这就够了!” 牡丹叉着腰打断了那个一脸冷漠表情的隐卫,似乎是再也忍不下去,怒吼道:“白家就不能找个会说话的来骂架吗!就这种渣渣,我今天告诉你,除非白少棠长得比我家主子美,否则,我今天说的那些东西,必须、一定、统统都得是我家主子的!” 在场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内心比看朝廷言官吵架都觉得崩溃。 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有一个想法,你长得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所以,你们能赶紧解决问题,赶紧滚吗…… 关于聘礼礼单的事,双方在我家足足吵了三天。最后一天,我和母亲下朝回家,正准备商量政事,刚一回家就看见屋里鸡飞狗跳的。沈夜手下从来不缺高手,白少棠家作为武将世家也少不了打手,双方人马相约在我家院子里交战,把我爹吓得躲到了邻居家。我家院子里就像一个战场,一群人在天上打,地上踹,水里撕……吓得我推开门的时候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问:“母亲,怎么办?” “反了他们!”母亲气势汹汹,袖子一甩就冲了进去,大吼出声,“统统给我住手……” 话还没说完,瓦片就直接砸到了母亲的额头上,血瞬间流了出来,我当时差点被我自己倒吸的凉气呛死。 我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娘亲……这辈子大概除了我外婆和陛下,再没人碰过她一根手指头……结果她今天居然在自家院子被人砸了……紧接着,在我呆愣之间,忽然听到一声叱喝:“好你个白家的打手,居然连舒大人都不放在眼里!还没嫁进来就敢伤害家主,嫁进来了你们岂不是要杀人放火?!” 说着,我就看见牡丹飞身而下,扶着我母亲,满脸怜惜道:“大人,你还好吗?要我叫大夫吗?!” 牡丹美,长得真美,那艳丽的容颜配着水汪汪的眼,我娘当场就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叫……叫吧。” “快叫大夫!”牡丹立刻转头大吼出声,“白家的人把舒家主打啦!出血啦!” “胡说!”白家的人立刻冲出来,“明明是你们的人打的!” “是你们!” “是你们!” “明明就是你!” 场面立刻又恢复成了斗殴现场,我赶紧把母亲从人群中拉扯出来,护着她离开我们家院子,到了偏房,叫了人过来。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母亲已经气傻了,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个词。 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大吼出声,“成个亲,闹这么久!你还有点出息吗?!不就是两个男人吗?!我这辈子娶了十二房都没见过这么闹的!你现在马上出去让他们滚!他们不滚,你就给我滚!” 我没说话,摸摸鼻子。我觉得母亲欺软怕硬,只有骂我的出息。但我想了办法,只是这个办法不太体面,于是我问:“我去解决了,你就不骂我吗?” “赶紧去!” “哦,好,”我立刻点头离开,然后回到院子,一脚踹开了院门,在厮打着的人群面前大吼出声,“住手!礼单改了!” “风清扬的画给我们主子了是吗?”牡丹立刻回头问道。白家隐卫也不甘示弱,立刻追问:“金牡丹给我们少主了吗?” “都不给了,”我说得很淡定,淡然道,“两家的礼单都改成一样的,金元宝十八担。” “什么?!”双方人马都惊呆了。看着他们诧异的表情,我很是欣慰,点头道:“对,我舒家就是这么俗气,金元宝十八担,不多一担不少一担,都一样,然后你们爱买什么买什么。不要和我讨价还价,谁多说一句,”我扫视他们,郑重道,“谁家就少一担。” 没人说话了,我感觉风都安静了下来,心旷神怡,觉得世界格外安好。 当天两家人都没再来,我们家打扫了一下,我和母亲议论起朝中事来。 第26章 虽然我答应娶沈夜,但迎娶白少棠这件事还是让陛下不太开心,今天早朝陛下就拿我开刀,说我作为御史大夫参的奏章太少了,这么些年就这么点成绩,实在太不适合在御史台这种天天耍嘴皮子得罪人的地方待,决定给我“升职”,把我调到工部去。陛下开这个口,舒家人当然不乐意,当御史大夫虽然品级低,可特权多啊,工部天天在外跑还没实权,我一个贵族子弟怎么能去干?不行,这绝对不行。 于是满朝文武当场跪了一半,接着上官家跪了另一半。陛下就说,那行吧,反省还是必须的,于是就下了道旨意,让我回家闭门思过,事情交给御史中丞顾蔷笙来做。 这个顾蔷笙出身寒门,虽然是在我手中捏着,但实际上是陛下放在御史台监督我的人,毒辣得很,她一个人每年参奏的人数,加起来比整个御史台的人都要多。我一听要让顾蔷笙来坐我的位置,我就知道不好了。果不其然,刚让我回家歇着,紧接着陛下就跟顾蔷笙说,让她去查户部尚书上官景芝。于是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冲着舒家来的,她是不喜上官流岚这么帮着我,借着查上官景芝的事敲打流岚。 我不由得有些担心,唯愿这位上官景芝不要真的做过什么才好,但这也由不得我,我只能同母亲发发牢骚。 我们母女俩讨论完政事,母亲便回房去了。而我回房准备了一下,打算开始自己的养老生活。 当天晚上我睡得早,睡到半夜突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睁开眼睛,便瞧见白少棠趴在床边看着我。 他离我那么近,两只眼睛圆溜溜地望着我,吓得我差点拔剑。 然而我还是故作镇静,问了句:“大半夜,你在这里干吗?” “想你了,”他笑了笑,丝毫不腼腆,“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在你睡觉的时候趴着看你,突然想你了,就想过来看看。” “很晚了,你不困吗?” “不困的,以前在边境经常很晚都不睡。”他忽地说起过往来,我便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了,刚好也不算太困,我便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边上道:“上来吧。” 他立刻翻身上床,躺在我旁边,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边境的故事。 他话还是那么多,我就在旁边听着,一直听到打盹睡着,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踪影。 这点我理解他,毕竟我们两家都是要脸面的人,他大半夜往我床上跑,传出去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从那天开始他就天天往我这里跑,跑着跑着我就担心,他每天都在我这里,万一什么时候沈夜也来找我怎么办? 可想想我又觉得荒唐,我怎么能期盼着他来找我呢?他来了,我该把他赶出去。 奇怪的是,有些人你越想越觉得思念,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就难免挂心着。他一天不来,两天不来,后来整整两个月都没来,我不由得有些慌了。 实在按捺不住,我暗中遣了人去凤楼,结果探子回我说,沈夜已经好久没去凤楼了。听了这个消息我更忐忑了,几乎坐立难安。我想他既然不在凤楼,肯定是在苏府,我要不要修书去见见他?但我又没这个勇气,我想其实我们终究是不能在一起的,早晚得分开,所以理智最后还是压倒了我,我放弃了。 而后又过了些日子,凤后寿辰设宴,上官婉清帮我把宫里来的帖子送了过来。 这个凤后是大皇女的父亲,出身中流贵族,当了侧妃很多年,今上登基羽翼丰满后,突然就将他扶正了,今上虽然算不上宠爱他,但是面子给得极足,年年寿筵排场都极大。 我今年心情不大好,便打算称病婉拒。结果我还没开口,上官婉清就拦着我道:“今年来的人特别多,凤后知道了你的婚事,这次想起苏容卿来,特地邀请了他。以往他一直称病不出的,这次肯定要来。” 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上官婉清特别自作多情地帮我补上:“我知道这次陛下给了你不痛快,她男人的面子你肯定不打算给。没事,我已经帮你想好借口了,都让人给你写好了,和我的奏章一起送进宫里去……” “婉清啊……”我忍住了打她的冲动,一把捏住她的肩,她立刻变了脸色:“疼疼疼……” “下次你再这么体贴我,这朋友真的没得做了。” 我摇头叹息,然后大吼出声:“谁和你说我不去!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吼完之后,我突然觉得心里舒坦了很多。上官婉清苦着脸道:“舒城,你这是不是患上了什么成亲前心智出了问题的病啊?你最近情绪波动很大啊。” 我没理她,忍不住哼出小曲。 过两天就能见到沈夜了——那一分钟,我满脑子想的居然就是这个。 帖子送来没几天,就到了宴会的时间。当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整个人精神抖擞,比我那要去上朝的母亲还有精神。醒来后,我没事干,毕竟是个不上朝的闲人,于是就在镜子面前换衣服。 我以前一直没觉得自己衣服少,直到今天才发现我的衣服确实不多,还都是暗沉沉的颜色,一看就是我母亲那个年纪的人才穿的。我左挑右选,终于才找出一件颜色不那么暗的,竟然是一件大红绣金丝纹路的袍子,而且,这还是上官婉清送我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悲哀,想起来我比上官婉清有钱很多,最后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却是她送的。可是我临时找不出其他的衣服,只能换上这件大红的袍子,让丫鬟给我用乌木发簪绾了发髻。 这绾发的丫头跟了我很多年,今天我突然换了这件衣服,把她吓到了。给我绾发绾了好久,她终于停下来,然后颤巍巍地说:“少主,我觉得您今天的装扮,最好能上点妆,不然您压不住这衣服的颜色。” 其实我这个人审美能力不太高,我今天只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点。她现在这么说,我就点了点头。这个丫鬟赶紧上来,替我认真地上妆。 我向来是不用胭脂水粉的,朝中贵族兴涂抹这些,但我从来不与她们一起,因我觉得上那么厚的妆,我会没法呼吸——哪怕这些粉不是涂在我的鼻孔上。 不过今天我没想那么多,这个丫鬟懂事,给我妆上得轻薄,化完妆之后我就闻到了一股清香。 做完这些已经到了午时,我须得往宴会地点赶去了。我就往铜镜里面大致那么一扫,来不及细看,大体上看着并没太大的差错,便带着人上了车。上车之后,我认真想着,一会儿到了宴席之中如何与沈夜打个招呼才能不显得刻意,又能多说几句。 我就这么想了一路,没发觉马车已到了皇家园林。外面的人叫了我半天,我才回过神来,赶忙下了马车。 大家来得早,园林里早已经布置好,各家男子都跟随自己地妻主坐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或者同自己交好的好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只有沈夜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桌边上,身边带着那个叫沈从的少年,安静地抿着酒。 他没有像那些张扬的少年一样放肆地笑出声,却谁都忽视不了他。我刚踏入园中,便从人群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那便是苏容卿吗?这等容貌,舒城真是赚了!” “听说前阵子舒少主还闹着要退婚来着,她赶紧退了我娶啊!” “我本想上苏阁老家提亲的,但有人跟我说这苏容卿是个病秧子,长得又丑性格又凶,加上都二十四五岁了,我便作罢了,没承想……我必须要把那个人找出来!还我男人!” 听到这里,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站在旁边咳了两声,那些人立刻回头,然后就用见鬼了一样的表情看着我。我不太理解她们神情中的含义,就继续提醒:“各位,我不日就要成亲了。” “恭喜恭喜……”大家的表情还是很震惊。我怕她们不明白,继续道:“我两个夫君都长得很美,各位当年不去提亲,的确是挺可惜的,哈哈哈……” 说完,大家终于反应过来,赶忙和我打着哈哈,我趁着和大家说话的时间往沈夜看了一眼。他还在喝酒,仿佛完全不知道我的到来。 他的面色比平时苍白了很多,动作也不如往日稳重利落,仿佛真的是个病弱公子。站在他旁边那个少年实在太过出众,虽然不是贵族出身,但在座的一干贵族子弟,无一不被其气度比了下去。那少年眉目还没彻底长开,但已经可以看出日后“祸国殃民”的影子,我不免多看了几眼。 我看上的,必然是好的,沈夜不日将被我娶了,可这个少年还没有定亲。 不一会儿,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就走了过去,在另外一群少女的调笑声中大声道:“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沈从没说话,站在沈夜身边,低头给沈夜倒酒。 我心情瞬间紧张起来,这个少女我认识,是兵部尚书陈鹤的独生女陈敏,是捧在心尖尖上养大的,堪称一代混世魔王,和白少棠家沾亲带故,勉强算得上他的表妹。我怕这陈敏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不由得朝着沈夜那边移了两步。 朝中人都是一群老狐狸,这个阵势,所有人都假装没看到,却不停地用眼睛往那边瞟。 “问你呢,你聋了吗?”沈从没回答陈敏,陈敏不由得有些恼怒。沈从终于抬了眼皮,淡淡道:“你无礼于我,我何须以礼待之?” “和奴才要什么礼数?”陈敏猛地看向苏容卿,“你便是苏容卿吧?我是舒城姐姐的表妹,你这奴才就送给我吧!” 一听这话,我呆了,左思右想了半天都寻不出我和她的亲戚关系。好在沈夜点醒了我,他端着酒杯,懒懒地抬起眼皮,勾起了嘴角:“白少棠还没嫁进舒家,你便和舒少主攀亲戚,是不是早了点?而且哪怕他嫁进了舒家,这个亲戚,也得瞧舒少主乐不乐意。” “你倒是嘴巧得很,”陈敏面上浮起了阴阳怪气的笑容,“可惜嘴巧没什么用,长得好看倒有几分用,但舒姐姐不在乎这些。她就是不喜欢你,你哭着求着在宫门外跪一夜求来的亲事,还指望着舒姐姐会对你好吗?男人我见得多了,你这么下贱的我还真没见过。你这奴才跟着你嫁到舒家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还不如现在就送给我,我还能给他个侧君的位置。” “你放肆!”旁边的沈从怒喝出声。沈夜抬起手来拦住了沈从,慢慢道:“我宁愿跪在宫门外一夜也想嫁入舒家,你亲自上门求娶我一个奴才,我却都不愿赠你,这位姑娘,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敏愣了愣,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沈夜抿着酒,眼皮都不抬,云淡风轻道:“宁许抬头凤,不嫁落草鸡。” “你!”陈敏猛地一巴掌抽了过去,她出手的速度太快,而沈夜不知为何竟没能躲开,硬生生挨了那一巴掌。那声音脆生生地响在我心上,回荡着,感觉是抽在了我心里一样疼。 第27章 全场安静了下来,沈夜慢慢抬头,陈敏一巴掌打出去,明显心虚了很多,但她还是强撑着大吼道:“怎样?我打你了,你动手打我啊!舒姐姐不会给你撑腰的,就是你这样的……” 她还没说完,我没忍住从人群里冲出来,一脚就踢了出去。陈敏当场被我踢了老远,但她明显是练过的,马上一个翻身跃起,腰间小皮鞭立刻朝我甩了出来。 我们俩当场就打了起来。 不,应该说我单方面殴打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哪怕是个混世魔王,和我打起架来还是嫩了些。我按住她连着抽了十几巴掌,旁边人拼命来拉我们俩,拉了半天都没能拉开,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不断回想着沈夜被她抽巴掌的样子。 那个人连我自己都没舍得这么抽,她一个小屁孩,怎么就敢抽他! 其实我很少打架,大部分时间,我在大家眼里都是一个世家女子的典范。 虽然说不像上官流岚那样精明能干,但是中庸得体,从来不出岔子。我唯一一次打架,是和秦阳打的。当年我到处找公子求娶,看见她哥长得标致,随口问候了一声,她就把我从百来级的楼梯上一脚踹了下去!于是我和她相约在外斗殴。哪怕是那个时候,我都没敢在宫里动手。 我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结果在遇到沈夜后,却比十几岁时还要冲动。我我的少年期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我把陈敏按在地上,打得她快昏过去,她脸都被我抽成了猪头,这时候我终于被人一把拉着,叱喝出声:“别打了!” 我一抬头,发现是上官流岚。她紧皱着眉,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陈敏的小姐妹慌慌张张地上前来把陈敏拖下去。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然后故作镇定地掸了掸衣袖,转头看了周围一圈:“不好意思,各位,失礼了。” 所有人都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我拉开上官流岚拉着我的手,走到沈夜身后去,站在他身后对众人道:“我想有件事,我须得说清楚。苏容卿是我求娶的,虽然我与他之间有些矛盾,但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他和白少将都是我跪着求来的宝贝,今天他成了我的夫婿,便就是我舒家的脸面,打了他,就是打了我舒家的脸。还望各位切勿听信谣言,给舒城一个面子。” “不敢不敢……”人群立刻出声。我跪坐到沈夜身边,刚坐下,便觉得不对劲。 他的酒杯里其实是茶,酒壶里的也是,他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气息紊乱微弱,根本不像是为了当苏容卿这个贵公子装的。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脉,他慌忙躲开,但还是被我一把抓住了脉。 我虽然没学过医,但大致懂得习武之人的脉象。他的脉象十分微弱,全是受了重伤的样子,我不由得开口:“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自己的事。”他抽回胳膊,似乎是觉得冷,拢了拢袍子。我直接吩咐人拿了火炉来,转头道:“你跟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弄的?!” “我说了,”他面色淡然,“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想了想,脑中突然闪现了大皇女的面容:“是陛下吗?” 他没说话,好久才道:“不是因为你。” “你把大皇女打成那样,你就不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吗?!” “你能不能不要问下去了!”他怒吼出声,“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不想在这时候见到你!” 说到这里,他旁边的少年忽地笑出了声。少年跪坐到一边,给我添了酒,道:“他别扭得很,你要是真走了,他又不开心。” “你闭嘴!”沈夜叱喝那少年,那少年却完全不怕沈夜一般慢慢说道:“他打了大皇女,陛下当然是要让他还回来的。大皇女被打得有多惨,他得更惨。” 听到这里,我的脸色不由得变了。沈从微笑着继续道:“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了,你却和白少棠在床上讲了半个多月故事,他已经快用小针把床戳烂了。一听到凤后举办寿宴,他立刻就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赶到这里。”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嬉闹之声,回头看去,却是白少棠入席了。他还是一贯风骚样,带着几个好友,打闹着进来。老远一见我,他招手道:“舒城!舒城!”好像一个长不大的少年。 我看了看他,又瞧了瞧沈夜。沈夜淡淡道:“你既然不喜欢我,就过去吧,别一面说着不喜欢我,一面又总吊着我。”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虽说他还带着伤,可我不能总这样。于是我多说了句:“伤着就好好养,别多喝酒了。”说完,我便起身朝白少棠方向走。 沈从朝着我挤眉弄眼,但我只能假装没看见,疾步走了过去。只是走了还没几步,就有一个杯子砸过来碎在脚边。我回过头去,沈夜还是那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看着另一边道:“你走吧。” 这人怎么这么别扭,所以……我还是走了。 这次他没有杯子可以砸了。我很顺利地到了白少棠身边,白少棠嘻嘻哈哈将我拉过去,然后为我捋了捋头发,温柔地凝望着我,低声道:“你为了沈夜把我表妹打了。” 我语塞。 早知道还不如不过来。 白少棠瞧着我,神色无比温柔,忽地就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道:“下次不许了。” “哐”一声响,沈夜把他的酒壶砸了。 白少棠来了没多久,凤后就入座开席。白少棠的小桌和我放在一起,他干脆就挪到我桌边来,一直带着我喝酒夹菜。 凤后没什么架子,小门小户出身,根本镇不住我们一干人。我们完成基本的敬酒任务之后,便没什么事可干,可以自由活动。 敬酒时一排人挨个上去,沈夜是没有官职也没有正式婚嫁的男眷,本是不用敬酒的,最后一个人离开时,凤后似乎突然想起了他,笑道:“舒少主的未婚夫白少将本宫是见过了,另外一位呢?” “回凤君,容卿在此。”沈夜从自己小桌边上站了起来。凤君循声望去,眼里有了几分赞叹,笑道:“容卿离本宫太远了,上来敬杯酒,让我好生瞧瞧吧。” 一听这话,我就紧张起来。我忽然想起来,凤后是大皇女的生父,如果凤后知道沈夜和大皇女之间的纠葛,会不会下狠手? 我忍不住捏紧了杯子,瞧着沈夜走上前去恭敬地给凤后行礼,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我这才发现,凤后和沈夜,眉目间竟有几分相似。 凤后身边的侍从给沈夜倒了酒,那酒壶和给我们倒的完全不一样,我远远地瞧着沈夜皱了眉,凤后笑道:“这是珍藏了三十年的好酒,只有遇上容卿这样的人,本宫才舍得拿出来。” 说着,凤后举杯,沈夜行礼后,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酒下去后,他脸色就更加苍白。凤后却没放过他,赞了一声“好酒”后,笑道:“好酒难遇佳人,容卿来得太晚了,让舒少主等了这么多年,该罚,再来一杯吧!” “凤后……”沈夜面色已经难看得可怕,众人都看出了端倪,他出声的时候,连声音都颤抖着。我不由得站起来,忙道:“凤后,容卿身体不太好,我来代他吧!” “不行,这罚酒可不能代喝。”凤后笑着婉拒,举起了酒杯。沈夜闭上眼睛,低声道:“凤后说得是,容卿来得太晚了。”说完,他举杯又灌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到高台之上,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凤后却是意犹未尽,让人倒了第三杯,笑道:“最后这一杯,祝苏公子和舒少主白头偕老,生死不离。哎呀,容卿,你是不是不舒服,这杯不喝了吧?” 说着,凤后让人去扶他,沈夜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端起了酒杯,将第三杯一饮而尽。 “哪杯酒都能不喝,这杯酒却不行。”他轻声喘息着,慢慢道,“凤后说得对,我与舒少主自当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说完,他便推开搀扶他的人,从高台上走了下来。只是还没走下两级台阶,他一口血就呕了出来,然后整个人滚了下来。 场面一时变得无比混乱,沈从率先跑了过去,按住他的脉搏,从袖口里掏出了银针。顾蔷笙离他最近,忙赶了过去,大吼着叫御医。我看着人们将他抬了出去,终于没忍住站了起来。 “你要去看他吗?”白少棠拉住了我,他没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没说话,就静静地瞧着他。好久,他忽地笑开了,神色里全是苦涩,然后放了手。 “去吧。”他说,“我已经等了十几年,等得起的。” “我不是……”我想解释些什么,他抬起手拦住我:“不用说了,快去吧。以他那种身手,今天肯定是重伤了。” 我没说话,我怕白少棠不开心,却又放不下沈夜。想了半天,我还是离开,往沈夜那边赶了过去。 沈夜被抬到了偏殿,我赶过去的时候,他的情况基本稳了下来,太医们正收拾着箱子三三两两地离开,沈从坐在旁边,执笔写着药方。 我进门时,沈从刚拿着药方起身,一看我进来,他就带着所有人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沈夜两个人。 他睡在床上,气息微弱得像个孩子。我不敢动,悄悄地瞧着他。他真是好看,在烁烁灯火下,仿佛一块流光溢彩的白玉。我忍不住用手去勾勒他面部的线条,他却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静静地睡着。 我就这么愣愣地瞧着他,心里突然就安定下来,仿佛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外面的风雨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人好像还是在乞女族时那个简单的男人,在赛场上骑马朝我奔来,然后于千千万万人之中将我一把抱上了奔驰的马匹。 那真是我最好的回忆,让我回到楚都之后念念不忘。 我回忆着他靠近我时的气息,忍不住探过身去,偷偷印上他冰凉的唇。 外面似乎开始下雨,我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然后一双冰凉的手温柔地擦过我的耳朵,抱住我,将我拉扯到床上,翻滚到我身上。 他轻轻试探着,好久之后,他将脸埋在我颈间,拥抱着我,道:“舒城,我想你,好久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瞧着我,用手绘过我的眉目。 “你今天不该打扮成这样过来的,”他笑起来,眼里全是苦涩,“太好看了,我舍不得让给别人。” 我没说话,瞧着他。他看着我愣了愣,道:“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沈夜,”我叹息出声,“放下心思,到合适的时候,我会给你一封休书。我不会碰你,我们不会有孩子,到时候我会说清楚,你还可以干干净净地出我舒家的门,再找下一个人。” “白少棠呢?” “他会是舒家的主君,”我一字一顿道,“和我白头偕老,生儿育女,生死不离。” 沈夜的手猛地掐到我的脖子上,然而他没有半点力气。可他那眼神,让我几乎以为他会杀死我。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把方才对他说的话细细咀嚼。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很痛苦。 “舒城,”他沙哑地出声,“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不如杀了我,或者让我杀了你。” “如果有一天你杀了我,我不会诧异。” 可是,我杀了他,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很早很早就明白,可能在他用剑捅穿我的心的那一刻,我也无法伤他半分。 第28章 我和沈夜坐了一会儿,我们俩没什么话说,就这么沉默着,倒有些尴尬。 直到沈从进来,我才找到了借口,忙道:“我先走了。” 沈夜没说话,甚至都不肯看我。我赶忙走了出去,紧接着便听到屋子里砸东西的声音。那东西仿佛是砸在我身上,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等我回到宴席时,已经到了尾声。白少棠被他的一干好友灌醉倒在地上,迷糊得不行。我上去拍了拍他的脸,他就像猫儿一样蹭了上来,拉着我不肯放手,反反复复道:“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啦!”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难受,便叫退了旁人,将他扶了起来。凤后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场的人都醉得不省人事。白少棠整个人都倚在我身上,我拖着他往前走,刚走没几步就被上官婉清一把拉住:“嘿,别走。” “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她一靠过来,我就闻到她满身的酒味,忍不住皱了眉头。我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她整张脸都是红的。上官流岚在她身后的桌子边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整张脸却埋进了一个酒碗里。我忍不住想,她会不会死了? “好姐妹!”上官婉清拍着我的肩靠上来,嘟囔道,“舒城,我打从记事起就认识你,你比我亲妹妹都亲,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什么都给你,只要你们两情相悦,什么都可以给你!”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上官婉清哈哈笑起来:“你刚才去干吗了?!你说,你去干吗了?!” “容卿病了,”我有些不耐烦她耍酒疯的样子,解释道,“我去看看。你别喝了,你看你和流岚都喝成什么样了!赶紧回去!” “哦……病了。”她愣了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病了……” 然后,她提着酒壶,忽地一转身,大喊着“喝喝喝”就走了。我看着她踉踉跄跄地扑进一堆酒鬼的战场,赶紧拖着白少棠回家。 白少棠醉得太厉害了,简直是不省人事。我瞧着这情形不行,就干脆把他带回了舒家,照顾了一夜,然后到隔壁厢房睡了。 等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彻底蒙了。我明明记得自己睡的是隔壁厢房,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睡在了白少棠身边。白少棠睡在我旁边,衣裳褪了大半,整个人扑在我身上打着呼噜。 我觉得有些头疼,反复确认了一下昨天晚上喝醉的是白少棠,不是我。这时,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白少棠他爹的声音传了进来:“你这个小兔崽……” 话没说完,他就愣在了那里,看着我抱着衣衫不整的白少棠一脸呆滞的样子。过了好半天,这位伯父终于反应了过来,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舒城侄女,虽然说你们早晚要成亲,但你这样……是不是太早了?” “伯父,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赶忙澄清,然后开始穿衣服。我一动,白少棠就悠悠醒了过来。他慢慢起身,打了个哈欠,回头看见一脸震惊的白父,他漫不经心道:“爹,早上好啊。” 话刚说完,他就被他爹手里的书砸到头,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爹的暴喝声:“浑蛋!你晚上睡哪里不好,都睡到舒城侄女的床上去了!” “这不是好事吗……” “好什么啊!败坏家风!你还有点男人的样子吗?!” “有啊!” “胡说!” 白父冲了过来,两个人马上就要在我房间打起来。我赶忙上去阻止,挡在两人中间,一脸诚恳地看着白父道:“伯父,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 “舒城侄女,这小子不能惯的!”白父痛心疾首道,“他蹬鼻子上脸!来,”说着,他抽出了腰间的小皮鞭,递到我手里,“这小子要多打打,打了他才知道快感!” 我总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然而,我不能说得太直接,只能温柔地将小皮鞭收好,笑道:“伯父吃过早饭了吗?不如一起吃个饭吧……” “不吃了,我就是专程来逮这个兔崽子的!你们的婚期必须早点定了,既然这么猴急,怎么不早点定呢?要不这样吧,”说着,他又从兜里抽出了一本日历,开始“唰唰”地翻。我有些诧异他到底是怎么带这么多东西的,不由得往他兜里多看了两眼。他好像全然不知道我的目光,翻了片刻日历后,他视线定在了一页,道,“十一月初三,这个日子好,怎么样?定下来了,你就可以早点娶他回家,到时候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爹,这日子真的好吗?要不还是找钦天监看看?”白少棠在一旁穿着衣服,瞟了一眼日历。白父信誓旦旦道:“相信我,你爹研究这个十几年了。我认真看过了,那天出嫁,保准你能压制住苏容卿!” “太好了!舒城,就那天吧!”白少棠立刻兴奋地大喊。我看着这对父子,思索着白伯母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白少棠穿好了衣服,来拉扯我,想撒娇。我一个激灵,赶忙道:“行行行!只要你们喜欢,怎样都好!” 于是,我们就这样定下十一月初三成亲。我让婉清给礼部递了文书,礼部立刻开始加班加点地忙活。 其实,我也不知道礼部为何对我的婚礼这么上心,上官婉清暗中同我说,女皇暗地里下了命令,说苏容卿的婚礼得按着皇子的规格来办。 我心里琢磨,这隐帝出嫁果然非同寻常,哪怕是一场迟早要完蛋的政治婚姻,还是那么讲究。 成亲的日子来得很快,毕竟我们定得很早。那天算是个好天气,我大清早就被上官婉清带着人踹门进来抓了起来。当时我睡得还很沉,突然听到上官婉清的吼声:“舒城,你今天成亲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场婚姻走到这一步,我竟没有了半分兴致。我好像和别人在复盘一局已经下过的棋,往哪里走、胜负如何已经揭晓,再没了忐忑的心情。 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瞧着外面乌黑的天色,有些不满道:“我记得新娘好像不需要怎么打扮的,你把我叫起来这么早,是想做什么?” “你懂什么!”上官婉清一脚把我踹起来,“你忘记苏容卿的婚礼是按照皇子的规格去办的吗?!你得在今天天明之前去宫门口候着,然后将他迎到大街上绕一圈,接着带回舒家。” “你说得挺朴实的……”上官婉清把我记忆中极其复杂的仪式说得那么清楚,让我有些感动,但我马上反应过来,“那白少棠怎么办?” “所以,你得在去宫门前先把白少棠接上,和他一起到宫门口去等。” 我惊呆了。 “你还愣着做什么?!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上官婉清一巴掌抽到我头上,“之前给你的册子你是不是一点都没看?!” “是……”我坦然地承认,因为上官婉清给我的不是一本册子,而是一本书。那本书有几百页厚,专门说我今天要做什么、穿什么衣服、走什么步子,和沈夜、白少棠分别站什么位置,走路的时候分别要距离多远,要多久走到陛下面前,要多久走到凤后面前…… 我觉得,就算我看完了那本书,估计只记得一两点,所以,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等待上官婉清救场。 上官婉清露出了“如我所料”的痛苦神情,然后骂着让仆人给我穿衣服。 大家一面给我穿衣,她一面在旁边和我唠叨着礼数。我很认真地一点点记下来,等衣服穿好妆容上好之后,我差不多知道了今天成亲的重点。然后同上官婉清一起出门准备迎亲。 我出门的时候,迎亲队伍已经准备好了。上官婉清穿着一身朱粉色的袍子坐在马上,头上束着银冠,腰上配着长剑,同她有些阴冷的气质形成鲜明对比。 大楚正式场合中,女子均须加冠,根据冠的材质分出品级。今日我成亲,穿戴的是大红的袍子和金冠,而上官流岚是我的伴娘,则在颜色和材质上比我的低那么一些。她的面色很是苍白,这样喜庆的颜色,为她的面容增色不少。 她立于迎亲队伍之首,见我来了,皱着眉头道:“你这个样子,今天是在找死。” 我报以憨厚的笑容,想要化解她的怒意。 然后,我带着上官婉清上前去,翻身上马,手一扬,大喊了一声“走”,便匆匆往白少棠家赶了过去。 我不知道是今天天气太好,还是我确实起得晚了一些,走在路上时,我觉得天色似乎有些变化。上官婉清紧张道:“等一下白少棠要出来得快一点,不然就不能在天明前赶到宫门口了。” 看到上官婉清这么紧张,我也忍不住紧张了起来,赶紧让大家加快了步伐。 最后我实在没能忍住,干脆趁着夜色,带着上官家的两人一路骑马冲到了白少棠家。 我们到白少棠家时,迎亲队伍还在后面跑。白少棠家此时已经灯火通明,我站在门口高喊:“白伯母,舒城来接少棠了!” “不行不行!”里面传来了年轻男子的笑声,“不能这么容易进!按规矩,舒大人要先猜对三个谜语才能进第一道门。” 猜谜语大概是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事了,于是,我看向了常年混迹于烟花酒肆的上官婉清,上官婉清赶忙道:“我不会。”我又将目光投向了上官流岚,上官流岚目不斜视,淡淡道:“你是女人吗?” “我是……”我不太理解她的意思。上官流岚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随后直接驾马冲上了台阶,手中剑花一挽,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到大门轰然裂开。里面的人惊叫一片,上官婉清手中马鞭往我马上一抽,我的马就直接往白家院子里冲了进去。 “男人是靠抢的!”上官婉清在后面大吼了一句。此刻,我已经冲进了院子,白家也反应了过来,一批侍卫朝我冲了过来。上官婉清和上官流岚紧随上来,两人护在我左右,当即和白家的侍卫缠斗起来。 我对于上官家的做事风格表示非常钦佩,骑在马上一路往里冲。白家毕竟还是要嫁儿子的,所以,侍卫们基本和我过两招就将我放了进去。我按照记忆冲到了白少棠的房间边上,恰见他站在窗口对着镜子整理着衣服,一脸“老子真是帅得世间绝无仅有”的自恋表情,张口道:“今天老子真是美……” 他话没说完,我就冲到他的窗口,我放开缰绳,从窗子猛地探进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将他从窗子里直接拖了出来,放到了马上。 “舒城!”白少棠暴怒出声。我将他横放在马上,驾着马往外冲,此时,天已经慢慢亮了起来,我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实在来不及了,只能靠抢了。” “你……”白少棠挣扎着想爬起来,我立刻按住他,忙道:“我骑马技术不太好,武功也不好,你千万不要挣扎。你要是挣扎,我就保不准这婚事的走向了……” “你紧张什么啊!”白少棠一听我的话,立刻乖乖地趴在马上躺尸,羞涩道,“人家是想夸你,你骑着马把我从窗子里拽出来的样子,好帅!” 说话间,又一拨侍卫们拦了过来。眼瞅着我们就要到门口了,我把鞭子扬起来正准备抽过去,就听见白少棠一声怒吼:“谁敢过来坏老子的婚事,老子和他不共戴天!!” 我话音刚落,飞在半空中的侍卫便立刻飞了回去。我驾着马跳出了白家大门。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的迎亲队伍终于小跑到了白家门口。然后,我又驾着马奔向了下一个地点。看着迎亲队伍绝望的神情,我觉得自己是如此残忍。 然而我想,如果我不对他们残忍一点,沈夜和陛下估计会对我更残忍。于是,我只能快马加鞭,在天亮之前稳稳地赶到了宫门前。 等我赶到宫门口后,我发现母亲和父亲已经带着人站在那里了。我不由得有些诧异,把白少棠扶正后带着人走过去,站到母亲身边,道:“母亲,你怎么也来了,而且来得这么早?” “皇子下嫁,得举家来迎。”母亲看着朱红色斑驳的宫门,不动声色道,“你睡得太死,我怕出岔子,就先带人过来了。” “哦哦。”我觉得再说下去,我母亲估计就会爆发捅我的心,于是赶忙结束话题,站在一边,等候着天明。 等候的过程有些漫长,我忍不住与母亲闲聊起来:“母亲,你说陛下到底是用什么理由让大家同意苏容卿以皇子规格出嫁的?” “这种事情不需要理由。”母亲回答得淡然,然而不知想起什么,她又道,“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让苏容卿以皇子的规格出嫁。” “难道不是为了给他撑腰吗?”我有些天真。母亲没说话,她将手笼在袖子里,仰头望着宫门。许久后,她突然道:“我瞧着苏容卿,总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位故人。” “谁?” “沈泉。”母亲似乎回忆起过往,眼里有了些波澜,“二十多年前,他也算是艳冠大楚。这么多年过去了,能与他比肩的男人只有这位苏容卿。” “母亲,”她太高深莫测,虽然我不想显得我很蠢,但我确实听不懂,所以我只能询问,“你能说具体一点吗?” 母亲没有说话。这时候,天亮了起来,太阳从地平线跳出,顿时霞光洒满大地,宫门带着“嘎吱”声缓缓被打开。一条长得令人发指的仪仗队从宫门口一路排过广场,直接到了大殿。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觉着今上真是铆足了劲要给沈夜撑面子。我本以为沈夜对今上来说不过是手中的棋子,这棋子可以扔也可以举,只看是在什么时候。此时此刻看来,我突然有些揣摩不透沈夜的分量了。 我觉得,暗庭在陛下眼中似乎比我想象中重要得多。 我瞧着那仪仗队乱七八糟地想着,带着母亲和站在我旁边的白少棠,随着礼官的唱喏声带着众人跪了下去。那队伍整齐有序地散开,规整地列成两排,然后我便见宫人们将红毯从中间的金轿一路铺到宫门前,如火舌一般卷席而来。 而后,陛下自一旁的轿子中由人搀扶着走下来,慢慢走到那金轿边上。她站在那里看了片刻,脸上涌出了莫大的悲伤,直到旁人提醒,她才似乎想起什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然后将手伸到轿子边上,喊了一声:“容卿,朕送你过去。” 轿子里的人探出手来,搭到陛下的手上,然后掀开纱帘,由陛下引着一路走了过来。 第29章 他今天穿着大红的喜袍,头顶戴着与我一模一样的金冠,五官洗尽平日的脂粉,露出最本真的模样,眉目如笔墨勾勒,薄唇如朱红点染。他走在红毯之上,逆光而来,步调缓慢,金冠旁边吊坠着的珍珠随着他的步子一点点地摇晃着,似是晃动在我的心上。我紧张起来,瞧着他朝着我遥遥而来,心里忽地多了一丝不知名的欢喜。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我今日成亲了。 日头一点点地升起,我心跳越来越快,直到他站到我面前。 陛下拉着他的手,郑重地将他的手放进了我的手里。她神色有些疲惫,如一个母亲一般带了些伤感道:“我将容卿交给你了。舒城,你要好好对他。” “陛下放心,”我执着沈夜的手,向她欠了欠身,道,“舒城不敢有违圣命。” “嗯。”陛下点了点头,语气里有些艰涩,“你带他走吧。” 我点头,然后看向沈夜。按照规矩,我现在需要把沈夜背进我的迎亲轿子,然后也将白少棠背进迎亲的轿子。但是,此刻我要是先背沈夜进去,似乎便是默许了沈夜的地位比白少棠高,白少棠必然不会答应,而且确实不给白家脸;然而我若不把沈夜先背进去,又是太不给天家脸面了。所以,机智如我,当即决定——我要把沈夜背进去,然后出来和白少棠共骑一马回去,这样,两房的面子我都能保全。 我这算盘打得极好,不由得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我转过身去,微微弯腰道:“苏公子,我背你过去。” 沈夜没说话,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反而是一旁白少棠的侍卫着急道:“你先迎亲的是我家少爷,你们俩的礼数还没完,你该先背少爷进轿!” “少棠,”我蹲着身子,朝着白少棠挤眉弄眼,“我一会儿回来陪你。” 白少棠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笑开了花,正要应答,我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腾空而起,不由得惊叫出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到了沈夜怀里。他稳稳地抱着我,神色淡然道:“我一大个男人,你背不动的。” “我背得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旁边围观的人群也是一片哗然,沈夜却无视了所有人,抱着我就朝着花轿走了过去。礼官慌忙上前想要阻止,却被陛下一只手挡在了后面。后边全都乱了起来,就连白少棠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直到沈夜将我稳稳地放进了花轿,我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怒道:“是你嫁……” “嘘!”沈夜一根手指放到了我的唇上,神色温柔如三月春水,不由得让我愣在了原地,我整颗心都融化了,只听着他道,“我娶你。之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娶你。” 说着,他便放下了轿帘,然后走到一脸茫然的白少棠面前,伸出了双手。 “你做什么?!”白少棠满脸警惕。 沈夜一脸嫌弃道:“我替舒城抱你进去。” “滚!!”白少棠怒吼出声,“我不要你抱!” “哦,好,”沈夜立刻转身,“那你骑马。” 说完,他又走回了轿子,和我挤进了一顶轿子里。白少棠呆愣在原地,好久之后,礼官急急忙忙来催促道:“吉时快过了,诸位赶紧回府准备吧。白少将,”他催促站着不动的白少棠道,“您快上马或者上轿吧,这些都是小事,反正都是嫁给舒少主,骑马和坐轿子有什么区别?” “可是……可是……” “少将!”礼官急得快哭了,“别误了吉时好吗?!” 白少棠不说话了,他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马,穿着大红的袍子,领着仪仗队开始往街上走去,巡街。 那本来是我的位置……然而,此时此刻我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我忍不住问拉着我的手哼着小曲的沈夜:“沈夜,我怎么觉得是白少棠娶了我们两个?” “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沈夜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一脸认真道,“除了他穿了一身红衣服,你不觉得,他在那个位置更像是侍卫队队长吗?” 我无言以对。 而外面的白少棠似乎听到了我们的话,又感受到周边路人的指指点点,疑惑为什么只有一个新郎骑马在外面,于是他悲愤了,猛地拉住了马,大喊了一声:“停!”然后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时从马上跳进了轿子里。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连地都没落,就直直砸进了轿子里,吓得我往沈夜那边一靠。沈夜顺势将我一搂,刚好给他空出一个位置。他在我左边,沈夜在我右边,礼官在外面大声喊着:“别停!不能停!快起轿!” 于是,在一片叫好声中,我们的轿子开始执着地前进了。 白少棠一进来,手就朝着沈夜戳了过来。沈夜袖子里“唰”地滑出了他的小金扇,他一扇子敲了过去,怒道:“轿子太小,你太重了,赶紧下去!” “要下你下!”白少棠躲开沈夜的攻击,和沈夜缠斗起来。我坐在中间,看着他们两人把我夹在中间搏斗,有些担忧道:“要不你们都下去吧……” “不!”他们异口同声地怒吼出声,继续打。 轿子开始剧烈摇晃。这本就是一个人坐的轿子,现在挤了三个人,轿夫们本就吃力,轿子这样摇晃,轿夫们的步子也乱了起来,走路都歪歪扭扭。 我不由得有些担心道:“不要打了!轿子要塌了!” “白少棠,你太重了,轿子要塌了!” “滚!老子貌美如花、身材完美,你给老子下去!这是老子的轿子!” “你的在后面!你给我滚下去!” “不要!” 两个人一面打一面吵,我隐约间听到木头松动的声音。我正暗叫不好,想要提醒他们,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我们三人当即掉出了轿子,砸在地上。而轿身没能停住,直接撞上了我的脑袋,也就在那瞬间,对打着的两人失手,两个拳头直直地砸到了我的脸上。 我本以为轿子会翻,我们三人会翻滚出轿子,没承想,在我们翻滚之前,轿底先被我们弄塌了……轿底被弄塌了就算了,没想到轿身会撞到我的头,而这两人的拳头还会砸到我的头上…… 我被他们砸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晕过去前,我尚能听到礼官的惊呼声—— “作死啊!你们还成亲吗?!” 我痛苦地想:礼官,我不成亲了……母亲,带我回家…… 成亲当天被轿子砸晕过去,这件事大楚大概也只有我碰到过。 当我醒来的时候,吉时已经过了,沈夜和白少棠两个人各自睡在一张椅子上,我睡在自己的床上。两个人见我醒过来,赶忙扑了过来,问我如何。 我瞧着两人关切的眼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没事。” 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已经是深夜,外面静悄悄的,没有预料中的听墙角,没有猜想中的拼酒量,那么安静,我不由得问了句:“咱们这算成亲了?” “算!我们两个都拜过天地了!”白少棠立刻跳起来,“你还想赖账吗?!” “嗯,我都抱着你拜过天地了,”沈夜坐在一旁,神色有些疲惫,“你想赖账?” “我没这个打算,”我招招手,想了想,指了指沈夜,“不过我有个问题,你抱着我拜堂,”说着,我又指向了白少棠,“你和我拜堂,所以,你们俩是拜了堂是吗?” 一听我这话,两人都变了脸色,露出了吃苍蝇的表情。我立刻就乐了,终于从这悲痛的一天里找到了些乐子。然而我笑了还没片刻,立刻又要哭出来,因我听见沈夜说:“我们还是来谈谈洞房花烛夜的问题吧,我是按照皇子规格出嫁的。”说着,他将手环抱在胸前,含笑看向对面的白少棠,“你品级比我低。” “你只是按照皇子规格出嫁,但终究不是皇子,”白少棠冷笑出声,“而我的军功品级,却是我一点一点挣回来的。” “你非要我说破吗?”沈夜玩着手里的小扇,低头看着它道,“我的品级,你就算再立军功一百次都赶不上。” “可你敢拿出来说吗?”白少棠挑了眉眼,“有种你倒是出去说,你就是大楚的隐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品级同丞相平起平坐。你倒是出去说啊!” “白少棠,”沈夜笑弯了眉眼,“我当真太给你面子了。” 他笑得很真诚,不知道为何,却让我感受到了一丝凉意。白少棠也拉下脸来,没说话。许久后,他忽然嗤笑出声:“我不和短命的人计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算你狠。” 说着,白少棠竟站起来,自己去一边衣橱里寻了床被子,往卧榻上一铺,气闷地喊了声:“睡觉!” 沈夜站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还是床好啊,舒城,你这床还挺大的啊。” “床小了装不下你这尊大佛。”我心如死灰。沈夜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从桌上拿过一卷画轴,温柔地解开一抖,便展开了画卷。他自己又寻了个位置,将画卷挂到了卧室的一边。 这画上俱是面容姣好的男子,各有各的风韵,随便哪一个都是大楚一等一的绝色。我为这样的美色震惊了,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是什么画?” “我们凤楼历届花魁的画像,他们念着我,我也念着他们。” “等等!”我反应过来了,“你是把一堆小倌的画像挂我家里?!” “你瞧不起小倌?”沈夜挑眉。我瞬间感受到了一种威压,赶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说……我……我母亲是个挺古板的人,我怕她知道了接受不了……” “她知道我的身份,”沈夜一脸“你想太多了”的表情,道,“连我是凤楼楼主她都接受了,你太低估你母亲的承受能力了。” “可是我爹不知道啊!”我说。沈夜皱眉回忆了一下,片刻后道:“没事,以他的智商构不成威胁。” 我无言以对。 “咱们能睡了吗?”白少棠从一旁的卧榻上抬起头来,气势汹汹地道,“你们再不睡我就睡床上去了!” “行啊,”沈夜挑眉,“那我抱着舒城睡卧榻,这卧榻这么小,刚好,她睡下面我睡上面。” “你无耻!”白少棠立刻怒吼出声。沈夜不耐烦地道:“那你就给我闭嘴睡着!” 说完,他转过头来,把画认真挂上后,瞧见我盯着画的神色,他饶有趣味地说道:“城城,这里这么多男人,你瞧上谁没?” 我没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方才我只是扫了一眼没有觉得有什么,此刻认真看起来,我才发现这画上的人真的个个都是绝色,认真看过去,根本移不开眼睛。 里面的人我能瞧出来一个,那就是牡丹,平日里他跟在沈夜后面,其他的却都瞧不出是谁。沈夜静静地瞧着我观摩这些男人,片刻后,我瞧着当中最为妖艳的一个男人,恍惚间闪过几个记忆片段。那男人额间有着火焰纹路,我脑中一瞬间想起年少时那场宫宴,彼时我还年幼,当今陛下尚为皇女,而最受帝宠的三皇女魏云曦还活着。 我之所以对那场宫宴记忆如此深刻,全是因为那天夜里有男子献舞,那男人一舞倾倒了大半宫城,然后他破开人墙,跪在了魏云曦面前。 当天夜里,母亲就对我说:“三皇女怕是要完了。” 后来果然不出母亲所料,虽然深得帝宠,几乎要被立为储君,三皇女却终究还是在天庆十九年秋天被今上斩杀于宫内。 这本是一位有贤名的皇女,被斩杀之后,四处以她的名义起义,直至今上登基后几年,才将这场骚乱平息下去。 一个无子死去的皇女,却能引起如此浩劫,若她还活着,大约也是一代圣君。可她死了。我原以为她是死在阴谋里,然而此刻瞧着沈夜画中那个男子,当年那场宫宴和母亲的话如在耳目,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转头指着那男人道:“这是谁?” “潋滟。”沈夜眼中有了深意,“当年魏云曦深爱之人,我建立凤楼以来第一位花魁。” 我没说话,觉得剩下的事不能再问下去了,他却是坦荡荡地直视着我,含笑道:“你可以问下去,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他……” “二位!”白少棠猛地出声,打断了我们,满脸痛苦地道,“我不想知道这么多东西,知道得多,死得就早,沈夜你不打算活太久,我还想活呢,能饶过我这条小命吗?” “那你可以出去啊。”沈夜挑眉,“又没人逼你留在这里。” “呸!”白少棠露出了“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不满地道,“今晚谁出去谁当小,你以为我傻!” 听见这话,沈夜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抱拳道:“谢白兄提醒,我本来还想说几句就出去睡大床,看来是不能出去了。” 说着,他走到床边,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他一面脱一面道:“来,城儿,我们睡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一起睡了,你也不用害羞,我会教你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崩溃了,“谁和你一起睡过!” “你想赖账?!”沈夜已经脱得只剩一件里衣,露出纤长的脖颈。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白少棠敏锐地注意到我的动作,顿时变了脸色。他看了看沈夜,又看了看我,猛地从卧榻上跳起来朝沈夜扑了过去,大声吼道:“沈夜,我和你拼了!今晚必须是我和城城睡!” 沈夜被他一扑,直接倒在床上,他的小扇子从袖子中猛地挥出,动作有几分僵硬,我这才看出来,他的伤应是没有痊愈。白少棠也看出了这点,他顿时有了信心,和他噼里啪啦地在床上打了起来。床拼命震动,震得床帘掉了下来,彻底遮住了两个人,我也看不清里面的形势,只看见整张大床抖得厉害,还听到两个人在里面的对骂声。 “你这个小狐狸精也有落难的时候,看白小爷今天不抽死你!” “手上功夫没什么,嘴上功夫倒挺强。”说着,我听到清脆的一声“啪”,配合着沈夜带笑的声音,“服不服!” 第30章 “不服!”床又开始剧烈抖动。我觉得继续下去,今夜是睡不了了,便从旁边柜子里拿了迷药,围着床走了一圈,仔细听着他们的动静。等我看着床的抖动弱了些,两个人对骂的声音也势均力敌,我一咬牙,卷起床帘,大喝一声,便一个手刀朝着骑在白少棠身上的沈夜脖颈上劈了下去。沈夜整个人僵了一下,随后倒在了白少棠身上。然后不等白少棠反应,我立刻将沾了迷药的另一只手往他鼻孔上一按,白少棠只来得及说一声“城……”就昏死过去。 看见两个人都昏死过去,我终于安心了些,仍由他们维持着沈夜倒在白少棠身上按着他的手、白少棠两条腿捆住沈夜的姿势。我将床帘一翻,在一旁的卧榻上倒头就睡。 可能是成亲这件事太费心神,第二天早上丫鬟进来帮我梳洗时我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吵。我用被子将自己埋得深一点,翻过身继续睡。丫鬟们如同以往一样恭敬地上前卷起了床帘,温和地道:“少主,起……” 话没说完,丫鬟就愣住了,瞧着床上的场景,她难以置信地说道:“两位姑爷?!少主呢?” 一听这话,我马上清醒了。我从卧榻上霍然起身,裹着被子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床上。我往边上一滚,瞧着丫鬟吃惊的表情道:“我在这儿!”说着,不等她说什么,我就将还迷糊着的两人拽起来,左拥右抱着一人亲了一口,认真地道,“我们昨晚圆过房了,但是太累了,三个人在床上太挤,所以我就去卧榻上睡了。” “三……三……个……”丫鬟明显已经无法接受这庞大的信息量,然而我满脸认真地瞧着她,目光太过坦荡,让她一时接不下去话。我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我只知道,我成亲当夜没圆房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丫鬟是父亲安排过来的人,她要是乱嚼舌根,父亲必然会知道。 而且这事父亲不能知道,母亲不能知道,陛下不能知道,全楚都的人都不能知道!! 成亲当夜不圆房,这对男人来说是天大的耻辱,我不想让沈夜和白少棠在楚都抬不起头来。 然而我没想过,这个说法是对我太大的羞辱。看到丫鬟的表情,我忽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 荒淫这个词……好像离我近了些? 我突然想起朝堂上原来由我管着的那批御史台的人的脸,心猛地一颤,但话说出口了,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继续维持着左拥右抱的姿势,看着房间里越来越多的人。这时候沈夜和白少棠都蒙眬着睡眼醒了过来,两个人顶着一张无表情的脸,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想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往我脸上亲了一口。 众人的表情更好看了,丫鬟终于反应过来,低下头道:“恭喜少主了,还请主子们下床洗漱吧。” “这么早啊……”白少棠把头搁在我肩上,懒洋洋地开口。揽着我的沈夜猛地抬头,他终于清醒了,快速扫了一眼白少棠和我以及周围的人,然后,他在白少棠还在打哈欠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拳打上了白少棠的脸。白少棠当场被他这一拳打翻撞断柱子滚了下去,我吓得一哆嗦,就听沈夜冷声道:“给我滚下床去!” 白少棠捂着眼睛,也清醒了,挣扎着要起来。 “二位姑爷,已经快到敬茶的时间了,二位还是梳洗一下。家主和主君已在梳洗,准备往客厅去了。” 一听这话,白少棠立刻愣住了,随后他就露出了笑容,赶忙道:“那快快,城城,咱们赶紧走。” 说完,他就自己冲到了丫鬟面前,没给其他人伺候他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梳洗。而沈夜懒洋洋地起身,喊了句:“进来吧。”紧接着,沈从便带着人鱼贯而入,开始替沈夜更衣梳洗。 沈夜带来的人比我的侍从还多,这批人一进来就往房里放东西。有的整理房间,有的点燃熏香,还有两个人上来为沈夜更衣。沈从拿了个滚球香炉放到火上滚了滚,沈夜展开袖子,任沈从将那圆球香炉在他衣服上一点点地滚过。 这些人动作看似优雅迟缓,然而当我梳洗完毕的时候,沈夜也已经弄完了。 只是白少棠更快,他穿了白衣戴了金冠,面色不善地等在门口。沈夜则是身着蓝色广袖长袍,顶着白玉坠珠华冠,腰间悬了兰花玉佩,身上自带一股淡雅的兰香。他与白少棠的服饰差不多,却让人觉得精致高贵许多,衬着那如玉面容,让在场女子无不低下头去,怕抬起头来便移不开目光。 而后他向我弯腰,如同其他人家的夫君一般朝我弯腰道:“问妻主安。” 我浑身一寒,当场觉得背上发凉,感觉好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上。我下意识地回头往那方向一看,却见是沈从站在那里笑得温和。我一看过去,他立刻低眉垂眼,微微躬身,退到了沈夜身后。 我忍不住摸了摸后颈,也不再多想,往客厅走去。沈夜和白少棠并行跟在我身后,三人疾行过去,到客厅时,见家里人都坐在厅里了。 舒家人丁兴旺,旁支众多,所以今日敬茶不可能家族所有的人都来,只来了母亲的同胞兄妹,但即便是这样,也坐满了大厅。 坐在母亲身边的是她同父同母的妹妹舒煌,也就是我的姨母。母亲有同父姐妹一共三人,她排行老二,大姐舒染打小医术出众,十几岁便为了求医问道离了家门,常年云游在外,号称“圣医”;小妹舒煌从小武艺过人,十几岁便上了战场,乃我大楚猛将,手握西境十万雄兵。她打小教我习武,同我感情很好,小时候她常同我说,打不过就跑,首先教我的是轻功。就因为她的话,我发现我大多数时候都打不过别人,于是就拼命跑,以至于后来我轻功绝佳,武艺却不大行。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让我打不过就跑的人,却在元德元年与陈国的对战之中,为了给前去偷袭的军队争取时间,带着五千士兵死守城池。最后城破了,大楚胜了,而她被人带回来的时候废了两条腿,整个人只剩下一口气。 那时我十六岁,被陛下钦点为监军,那一战我带着私军冲到城下想要去救她,却被她一箭射了回来。我至今犹记得她站在城楼上对着我拉开弓箭大吼“回去”的样子。那是我这一生里,第一次体会到她的家国情深。这是我在楚都永远学不到的东西,她在边疆教给了我。 后来她将将军之位交给了自己的女儿舒轩,而圣上以疗养之名将她召回楚都,明着是圣恩,但谁都知道,召她回来,不过是圣上放心不下边境十万兵力一直握在舒家手里。舒轩黄毛小儿,若没有舒煌镇场子,要把这十万兵力消化在自己手里,这在他人眼里是天方夜谭。 所有人都这样说,她却还是来了,后来一直留在舒家。她很少外出,常年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想来是怕见到过去的人。一代天骄成了残疾人,故人却都如初,这件事任谁都难免觉得痛苦。 然而此刻她出来了,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却沾染了喜气。见我同沈夜、白少棠一起进来,她笑意更深。我带着两人跪到正堂,同众人行了礼:“舒城问母亲大人、父亲大人安,见过各位姨母、姨父。” 沈夜和白少棠两人也跟着我叩首。 在场的人一个都没说话,都愣愣地瞧着沈夜和白少棠。好半天,母亲轻咳了一声,舒煌首先反应过来,但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盯着两人道:“城儿这两位夫君……相貌真是太出挑了,赐婚都能有这样的好姻缘,城儿真是有福气的人啊……” 一听这话,在场众人都跟着附和,我瞧母亲暗中翻了个白眼,便知道在场只有母亲懂我……知道这两人到底是怎样地麻烦。 众人聊了一会儿,旁边的丫鬟给我们跪着的三个人倒了茶,然后我领着两人逐一敬茶,长辈们又给了两人一人一份红包。整个过程中沈夜一直没说话,始终保持着那份淡然的神情,然而动作恭敬有礼,既有着世家公子的优雅从容,也有几分令人疑惑的矜贵。 大约是他的容貌太震撼人心了,每个人给红包的时候都难免愣一下。白少棠那边则顺利得多,不一会儿就敬完茶站在旁边。而沈夜则慢了许多,等轮到敬舒煌姨母时,她不动声色地将红包递到沈夜手里,漫不经心说道:“看着容卿,我总会想起一位故人。” 沈夜没说话,站在原地恭敬地等着舒煌姨母继续说完。舒煌姨母眼里露出了几分惋惜,感叹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楚都有一位名公子叫沈泉,我……” “三妹,”我父亲听不下去了,打断她道,“你看见长得好的男人就说长得像沈泉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沈泉是长得美,这都快几十年了,你怎么就忘不掉呢?况且,容卿是苏阁老的儿子,按皇子的规格嫁进来的,你拿他和一个小倌比,也太没分寸了。” 一说完这话,在场的人都觉得有些尴尬。我觉得母亲应该有种想把我父亲的脸按进水盆里的冲动。舒煌姨母这个比喻不恰当大家都知道,但不说出来也就没人在意了,当这么多人面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不是打脸吗? 然而沈夜面色不改,眼中甚至带了几丝让人诧异的柔情。他温和地道:“沈泉公子之美貌,容卿听闻过一些,能得三姨母如此称赞,是容卿的福气。” 他这样说,气氛终于好了些,大家又开始说说笑笑。我带着他们坐到一边看族人说笑,一面时不时地插嘴说两句,一面同两个人一一介绍着家人。过了很久,等众人纷纷离开,厅里只剩下父母和我们三人的时候,母亲突然道:“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城儿既然娶亲了,内府的事就不要总是劳烦你父亲了,你父亲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你这两个夫君,总有个能管事的。” 一说这话,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白少棠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但手不停地绞着袖子。沈夜低头品茶,却像真的不在乎一般。 母亲拨弄着茶碗的碗盖,似乎在说一件小到不需要讨论的事情。她低头道:“两个夫君,你就选个管事儿的吧。” “老师是学富五车之人,容卿当年在苏府时也未曾学过管理内府之事。少棠自幼与我们舒家熟悉,性子又圆滑些,将舒府的管事交给少棠,也免得让容卿染了世俗之气,各人有各人的性子,还是少棠适合些。” 我垂下头,毫不脸红地说着假话。沈夜没什么反应,神色淡然,而白少棠眼里明显有了欢喜之色。我不敢直视两个人的眼睛,便将目光落到窗外摇动的树枝上。 母亲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两个夫君不能住同一个院子,静心水榭分给容卿,凝兰苑给少棠,城儿继续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她叫你们,你们再过去。” “舒……舒伯母,”白少棠瞪大了眼睛,“这是宫里的规矩吧?” 听了白少棠的话,母亲挑起了眉:“不,宫里要扒光了送到寝宫去,城儿召你们,你们自己走过去就行了。这就是我舒家的规矩。” “嗯……”白少棠被堵得没话,好久后,才点了点头。 见白少棠变乖了,母亲又说:“昨天你昏了过去,你那各路好友都给你下了帖子,今天你去同他们聚一聚吧。” 我点了点头,便起身道:“那我先过去了,嗯……容卿和少棠……” “我有话同他们说!”父亲猛地开口。他端坐在位置上,露出了骄傲的表情,一脸舒家主君的架子摆了出来。我看到沈夜和白少棠同时挑了眉,而母亲则一脸痛苦地捂住了额头。我想了想,决定早点远离战场,忙道:“我先走了,今晚估计不回来吃饭。” 说完,我立刻溜出门去,从下人手里去接了帖子。帖子只有一张,是上官婉清的。我想了想上官婉清的性子,以她结交人脉的广度,我觉得那里估计要坐上朝廷所有和我同年级的世家子弟。 不过也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地去见,于是我修饰了一下仪容,也没细看帖子,便将帖子交给下人道:“吩咐下去,按着帖子的时间、地点送我过去。” 下人立刻下去备马,然后我随手带了一卷话本子上了马车。 这卷话本子颇好看,我一时忘了时辰,话本子才翻了一半,下人便对我说:“到了。”我正瞧到精彩之处,不得不弃下话本,让人扶着我,引了我往那聚会地方去。我到了聚会的地方,站在门口将话本子精彩之处看完,折了一页做了标记,然后大摇大摆地推了门进去。 一进去我就惊呆了,这里不同于我们常日聚会的地点,包厢极其宽敞,包厢前方有个不大却极其精致的舞台,几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正在上面吹拉弹唱,那曲子是上官婉清最喜欢的低俗民曲。我一听那歌词忍不住眼皮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在我关门退出去之前,被上官婉清眼疾手快一把拉进去,高喊道:“哟,正主来了!” 听到这话我就一阵头疼,只好关上门进去。果然不出我所料,朝廷里与我同岁的世家子弟几乎都来了,就连不是世家子弟的清流同僚也来了。 与世家子的放浪不同,这批清流同僚很有操守,在这吃喝玩乐的地方,这批人还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桌前,安静地饮着小酒,而她们首位就是我那冤家秦阳。 我一进去就先识趣地自罚三杯,和众人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然后我将上官婉清拽到一旁,压低了声道:“她们这批人怎么来了?!要干架吗?” “谁知道,”上官婉清撇撇嘴,耸肩道,“她本来派人送帖子到你府上约你,路上刚好遇到我家小厮送帖子过去,她就从我家小厮那里套出了时间、地点,然后你还没来,她就带着一批人来了。” “你说,她到底来干吗?!”我有些紧张,“她带这么多人,咱们人够吗?” “舒城,”上官婉清用团扇往我脑袋上一拍,“有点出息行吗?我表姐还在这里,她一个就能打趴她们全部!” 说着,她一指端坐在秦阳身边和秦阳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上官流岚。我的嘴角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说了一件让我不想承认的事情:“婉清,你不觉得,你选这个地方,对比之下,流岚更像她们的人吗?” 这么刚正不阿,这么清高,这么不与我等同流合污…… 第31章 说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抽了上官婉清脑袋一巴掌:“选什么地方不好!选看上去这么放浪的地方,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说你这人,”上官婉清有些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你都成亲了,怎么还像个雏儿一样呢?姐姐这是教你长大。” “谢谢了……”我忍住了拍死她的冲动,“我觉得咱们俩成长方向不太一样。” “嗨,来都来了,咱们先开心一下,”上官婉清懒得再和我说下去,扯着我道,“来来来,你就高高兴兴先和我玩一天,就一天,姐姐保管你知道这神仙居的妙处。” 说着,她便将我拉扯到小桌边上。见我落座,众人开始玩乐起来。喝酒、划拳、猜谜、射箭,上官婉清于玩乐一事,向来比常人要懂得更多。酒过三巡,秦阳、上官流岚这批人都没忍住,与众人一起玩乐。一干人打打闹闹,有些人竟随着那高台上小厮的丝竹之乐跳起舞来。 我不是好动之人,就窝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瞧着他们。室内已经彻底乱了起来,不分清流贵族,都拉拉扯扯混在一起。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这一干朝廷命官这一批人最和谐的时刻。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上官婉清当了皇帝,这世上估计就再也没有所谓的党争了……每天上朝,大家一吵架就一起跳舞…… 这些人跳舞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一浮现,尤其是我母亲、秦阳、上官流岚这样的人在前方领舞,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在这时,秦阳落座在我身边,淡淡道:“这里有种独酿的酒叫逍遥引,外面买不到,只要喝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没说话,警惕地看着她。 虽然我喝得多,但我还没醉,我知道面前这人和我干了不止一次架,我很担心她趁机偷袭我。 然而她明显醉了,脸上红红的。她拿着一坛子酒,和我一样随意靠墙坐着。 我们就像两个醉鬼一样,但其实我没醉,她也只是看上去醉了,说话思路清晰得很。 “我喜欢喝这种酒,你要不要试试?”说着,她抬起酒坛子来,朝我递了递。 “你到底想干吗?”我提高了警惕,“我觉得咱们没这么熟。” “恭贺你新婚。”她坦诚地一笑,竟带了些讨好的意味,“咱们也算认识一场不是?”说着,她又把酒往我面前递了一下,“喝了试试。” 她从未向我示软,而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见她态度这样好,我估摸着我们之间也没坏到要毒杀对方的程度,于是我狐疑地接过酒,然后喝了一口。 这果然是好酒,入口甘甜,但奇怪的是,喝完之后竟有那么一点涩。为了冲淡那苦涩,我忍不住喝下去。 她瞧着我喝,眼里有了笑意,靠着墙慢慢说道:“这酒喝了就停不下来,因为入口之时太过美好,后面又太过苦涩,于是就想不停地喝下去,反反复复,甜、苦、甜、苦……舒城,你觉得这酒喝到最后,到底是苦是甜?” “废话!”我喝得停不下来,因为一停下来这苦味就更甚,我现在舌头就发麻,只能道,“酒总有没的时候,最后肯定是苦的。” “苦的……”她眼里有了一丝茫然,随后无奈地笑了笑,给了我一颗梅子。 我将那梅子往嘴里塞了进去,顿时觉得好了许多。我觉得我没猜错,我和她之间没什么朋友情谊可言,就连喝酒,她都不忘阴我。 “别觉得我在阴你。”她瞧着我的眼神,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呵呵一笑道,“这酒我天天喝,是我最喜欢喝的酒。这是好东西,我才同你分享。” “胡说八道……” “舒城,”她闭上眼睛,有些疲惫道,“你还是太年轻了。等以后你就知道,这酒是真的好喝。” “你到底是来说什么的?”我有些不耐烦了,觉得她弯子绕得大了些。她勾了勾嘴角,终于道:“我想见沈夜。” 一听这话,我当即就想起来之前她和沈夜的瓜葛,心里的火瞬间就冒起来了。 我都没找她麻烦了,她居然还惦记着我的人?!这人都嫁了,婚都结了,她还想见他,真当我是一代“乌龟侠”?! “没门!”我怒吼出声,“秦阳,你有脸没脸,张口就要见我的男眷!你要见沈夜,你怎么不让秦书出来让我见见?!” 我还记得当年秦阳护短的样子,就因为我随口和秦书说了一句玩笑话,这人就将我从台阶上踹了下去。 果不其然,我一说这话,秦阳顿时变了脸色。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愤怒,而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使得她本来红润的脸惨白如纸。许久后,她冷冷道:“你的男眷……你当真会和他走到最后吗?其他人不知道,但你同他的纠葛,我清清楚楚。舒城,”她露出诡异的笑容,“我等着你和离。你早上写休书,我中午就下聘,反正我无父母管制,无家族牵绊,一辈子我都等得起。” “你……”一听她这样说,我心头当即就有一块大石头压了下来,让我喘不了气。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竟找不出话来反驳她。 她说得对,她说的都对。 我与沈夜走不到最后。他是女皇的人,他是隐帝,他来我家藏着诸多秘密,背负着我所不知道的任务。他深不可测,而我却深爱着他,我若不能远离他,便就一生都会毁在他手里。 我不知道为何这样难过。我早就知道会是那样的结局,但瞧着秦阳的笑容,我竟有种一剑捅死她的冲动。 可我再也说不出若她敢碰沈夜我就杀了她的话。我不能耽误了沈夜,我不能爱他,我还能阻止其他人爱他不成?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我终于闭上眼睛,慢慢平复了呼吸,无奈道:“你说得对……你便好好等着吧……我想,沈公子……也不会辜负你这一番深情。” 听我说这话,秦阳哈哈大笑起来,她提着酒坛子,摇着头起身离开。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忽地意识到一件事——秦阳知道沈夜是苏容卿! 说了半天,我竟才发现,秦阳毫不避讳,她知道沈夜就是苏容卿! 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她为什么会知道?她是否知道沈夜是隐帝?她和沈夜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说,沈夜与她之间的信任,竟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更难过了,我一时不由得喝多了。我心里的难过难以发泄,干脆站起身来,加入那喧闹的人群,和众人一起吵闹起来。 听着吵闹之声,放纵着自己,我终于觉得好过了一些。酒一杯一杯下肚,我浑然不觉天已黑。等大家都玩累了,各自回到小桌懒洋洋地吃着晚饭,上官婉清忽然说道:“各位好友,天黑了呢。” 说着,她直起身来笑道:“各位也都到了年纪,想不想见识一下这世上的神仙居、温柔乡?” 她这话太露骨了,所有人瞬间都反应过来,有些人红了脸,有些人白了脸。 我坐在一边,已经无所谓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是好奇的,她们不管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总是想见识一下的。有几个品级低的世家子有些不安地问我道:“今日是舒少主大婚第二天,这……” “叫吧,”我面无表情道,“叫最好的来,算在我账上。” “听到了吗?”上官婉清猛地击掌,“连我家舒城都开窍了!流岚、流岚,论这道你最熟,今天就靠你把关了!” 一听这话,我整个人就像被雷劈过一般,忍不住猛地扫向了坐得端端正正的上官流岚。只见她面色不改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过,给舒城这种雏儿把一下关,还是可以的。” 我感觉我受到了惊吓,忍不住摸了摸脸,想着自己是不是喝太多,出现了幻觉…… 上官婉清哈哈大笑起来,击掌道:“都进来吧!” 她一说完,门就被打开,少年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跪在了地上,用各种声音报上名字。 这些少年风格各异,有只穿着轻纱的,有着长袍戴玉冠的,有冷艳的,有青涩的……但这些少年都长得极好。 少年们进来得越来越多,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场面,一般的世家子哪里见过?然而不知怎的,约是见过如沈夜这样的美色,哪怕这些少年已经很美,我却没什么感觉。少年们跪满了中间的空地时,一个瞎子敲着青竹杖,摸索着慢慢跪了下来。我一看那人的脸,惊得差点喊出声来。 我立刻看向了一旁的秦阳,却见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摸索着跪下去的瞎子,神色波澜不惊。 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很想问问秦阳: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像你那宝贝哥哥秦书?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可看着秦阳的神色,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万一不是呢?当朝二品的哥哥在小倌馆,这种话说出来太得罪人了。 待少年们跪好之后,众人就开始挑人。一个又一个少年被挑走,最后,只剩那个像秦书的男子一个人匍匐在地上。他微微笑着,面色波澜不惊,而秦阳早已经挑了一个少年。上官婉清挑了一个高冷型的,正依偎在对方怀里,突然想起我,她一回头瞧我没挑人,挑眉道:“舒城,这些你都瞧不上?那我再叫……来人!” “不必了!”我赶忙打断她,硬着头皮道,“这位……跪着的公子,你上前来吧。” “舒少主,不必委屈啊!”有人笑起来,“如此尽地主之谊照顾大家,我们承受不起啊!” “不是。”我慌忙招手,瞧见那男人用青竹杖支撑着站起来,我赶忙起身去拉他,引着他到我的位子上,笑道,“我是怕唐突了公子。” 听到我的话,众人瞬间哄笑起来。上官流岚冲我挑眉,意味深长道:“舒城的眼光,倒的确是好。” 我一时有些尴尬,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清朗中带着一丝妩媚:“听说送上来的小倌大人不满意,那大人不妨看看牡丹?” 话音刚落,那男人已经卷帘走了进来。我当场愣在那里,手里还握着这个秦书的手,我吓得立刻放了手。伪秦书和众小倌回过头去,对着牡丹点头行礼道:“楼主。” 牡丹没说话,他愣愣地瞧着我,片刻后便笑了起来:“没想到舒少主竟也大驾光临,上官大人也不知会一声,牡丹未能亲自前来侍奉,怕是舒少主要怪罪了。” 说着,他笑着走进来,跪坐到中央,道:“是哪位小姐不满意,看看牡丹可还能入眼?” 见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我,牡丹神色了然,笑意更甚,道:“原来是舒少主……” “啊,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想不了了,忙招手道,“我很满意,这位公子很好。” “既如此,”牡丹点了点头,“那牡丹就下去了?” “去吧去吧。”我赶忙挥手,只想让牡丹赶紧下去。牡丹笑了笑,眼里带着玩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秦书一番,意味深长道:“原来少主喜欢这样的。” 说着,他笑着走了出去。 他刚出去,我立刻一把将上官婉清拖了过来,怒道:“你这是想我死吗?!居然把地点定在了凤楼!!” 上官婉清翻了个白眼:“全楚都最好的小倌馆就是这里,我不带你来凤楼带你去哪里?放心吧,沈夜不敢怎样。他现在在舒府,还有个白少棠和他纠缠着,凤楼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事传到他耳朵里去吧?” “万一呢?!” “万一?”上官婉清挑眉想了想,然后转过头,认真地同我道,“我问你,你是打算和沈夜没未来的,对吧?” “对……”我有些不理解。 上官婉清继续道:“你也不希望他喜欢你,对吧?” “对……” “那就是了!”上官婉清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要给他希望?” “我……” “舒城啊,”她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挽了一下边角的头发,“不喜欢对方,就别对对方好,不要总是顾及对方的感情。你要知道,喜欢这种东西就像火种,只要有风稍微吹一吹,它就灭不了。” 我不敢说话,片刻后,我闭上眼睛,正准备说什么,感觉有人摸索着握住了我的手。 我吃了一惊,一回头便瞧见这个长得像秦书的男人坐在一边,面上带了贵公子的淡定和淡然。而秦阳端着酒,愣愣地瞧着他,等我一回头,秦阳便偏过头去。 我想了想,有些担忧地试探道:“公子叫什么名字?” “明晨。”他答得恭敬,“光明的明,晨曦的晨。” “哦哦……”我点了点头。他的手很凉,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莫名其妙就安心了下来,我先前的慌乱忽然没了,竟难得地平静下来。 有这样的效果,我便任由他拉着,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瞧着我,我扫了一圈,却又找不到人。 明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整个对话就是我问他答。旁边的人已经嬉闹开来,有的醉得厉害,已经开始上演一些过分的画面。瞧见这种人,上官婉清就拿团扇一点,让人拖了出去。 我忍不住面红耳赤,明晨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尴尬,便道:“少主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也不算吧……” 二十岁出头的世家子弟,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谁都不信,只是,我过去来,从未如此放肆罢了。明晨拍了拍我的手背,淡淡道:“少主无须尴尬,各人有各人的玩法,心静,自然就安静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我一时有些不能理解,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这种烟尘之地。想了想,我不由得说道:“那要是你遇到一个……他们那样玩的,你也是这般吗?” “奴才是小倌,”他笑了笑,“客人是怎样的人,小倌自然得跟着侍奉。” “那……你们双方都是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感情,就直接走到这一步,不觉得尴尬?” 听到我的话,明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少主真是有趣的人。人心是人心,享乐是享乐,本就是可以分别开的。” “可是,如果有爱的人,不会觉得难以接受吗?” “有些人会,有些人不会。” “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呢?” “少主,”明晨忽地回过头来,笑着道,“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这时,他已经用手攀上我的面颊,另一只手温柔地揽住我的腰肢,温柔而缓慢地靠了过来。 我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并没有阻止的想法,因为,我想知道如何将两者区分开来。 第32章 他靠得越来越近。许是他面容太过干净,我没有抗拒之心,却也没有迎合之意,更没有像沈夜靠近时那种心跳如擂鼓的感觉,只是瞧着这个人离我越来越近,呼吸缠绕到了一起。 我们两个近得只剩一张纸的距离,当他几乎就要触碰到我的唇时,我猛地听到一声巨响,然后一块木头“哐”地砸到我的头上。我眼前一黑,就听见沈夜愤怒的声音:“把舒城给我提出来!” 话音刚落,我感觉有人把我胳膊一拉,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沈夜提在手里了。他看着我,神色莫测,猛地一记眼刀射过去,便瞧见安静从容地跪在地上的明晨。他看看我,又看看对方,而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扇被踹得粉碎的门。我鼓足勇气,颤抖着声音道:“是……是我……逼他……的……” 沈夜没理我,他冷冷地扫视了一眼众人,猛地大吼出声:“看什么看!还不给我滚!” 沈夜毕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手上也不知道沾过多少血,一句话吼出来杀气十足。在场的都是些文臣,又看了他踢门的那架势,当场毫不犹豫就走了,甚至没有顾及世家颜面。而剩下一些明事理的人立刻看出这是我的家务事,就跟着上官流岚、秦阳她们走了。秦阳走到一半,想了想,又回去默不作声地将跪在地上的明晨拉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出去后,沈夜终于将目光移回到我身上,冷冷地。 “舒城,”他话语里自带一股阴风,“你胆子够大的啊!” 我不敢说话了,我突然很恨上官婉清。 什么不要留情面,什么不要考虑对方……上官婉清,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照顾沈夜的情绪了。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的小命啊!! 我努力让自己同他对视,但其实我怕极了。他就这么冷冷地盯着我,许久之后,他闭上眼睛,叹息出声:“舒城,你怎么总是这样让我不放心?” 说着,他将我拉到身前,用手指摩挲着我的嘴唇,温柔道:“以后,你就算是不顾念自己,也要顾念一下其他人。为你杀个把人,其实我是不介意的。” “你……”我猛地明白他在说什么。我霍然抬头,他立刻将手指压到我的唇上,继续道:“我不想同你说这些,可是我觉得,再继续下去,你大概就会越来越放肆了。” “你什么意思?” “以后多来静心水榭,如果不来,那就在自己房间好好待着。我不在意你们舒家什么管事,”说着,他笑了笑,执起我的手,温柔地低吻下去,而后继续说,“我只在意你。别总是试探我的底线,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底线。” 我没说话,冷冷地看着他。他粲然笑开,又道:“别对我这么戒备,除了这件事以外,你都是我的妻主,以妻之身,为我之主。” “不敢。”听到这话,我冷笑道,“我若是你的主子,那将陛下置于何地?” 他笑而不语,眼中晦暗不明,转身拉着我的手,道:“回家吧。”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和方才明晨的手不同。我心里有着盘算,没有拒绝,便同他走出去。出门之前,我恰巧遇到了秦阳。她面色惨白,看见沈夜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神色让我有些不悦,我下意识便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挡住沈夜。沈夜并未察觉这些,回过头来瞧我,而后瞧见了秦阳,停下了脚步。 他这样做,我心里更窝火了,但寻不出理由,只能看他愣在原地,对着秦阳欲言又止。片刻后,他对着她摇了摇头,便拉着我上了马车。 一上马车我就想发火,然而在话语出口之前,我意识到,其实我并没有理由发火。我已经清清楚楚地说过放弃他,便不该又拘着他。于是,我本来满脸怒容想要说的话,又被我咽了下去,我闭上眼往车厢上重重地一靠,便不再多言。 沈夜坐在我身边,摩挲着我的手背,低声道:“舒城,世界上一切都会变,爱一个人会变,恨一个人会变,重要的从来不是开始,而是结局。我等……”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我闭着眼不回他话。等了好久,他声音变得有些哑,却还是道:“其实我等不起,可我还是得等下去。” 我很想探究他这句话的深意,但又不想开口。我觉得婉清其实说得对,下定了决心,就该做绝一些,不能总是如此优柔寡断。我一直没理他,等到家之后,我从马车上跳下去,直接就去了凝兰阁。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等到院门口时,我转身拦住他,说道:“你回去吧,我不用你送了。” 他抬头看了看凝兰阁的门,竟没发火,满眼宠溺地瞧着我,微笑道:“调皮!” 说完,他竟就转身离开。他转身得如此轻松,让我害怕起来。 我往凝兰阁走了进去,白少棠正在练枪法,银枪如龙,在我开门的瞬间直指向我,吓得我后退一步,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来啦?”他把枪往边上下人那里一扔,献宝一般道,“我知道你今天肯定会来,就让人准备了好多你喜欢的糕点。走走走,我带你去吃。” 说着,他便上前拉着我往里面拖。我身上全是胭脂味和酒气,我知道他闻得到,然而他没有任何作为。我不由得偏了偏头,道:“少棠,你不生气吗?” 他把我拉到桌边,让下人为我一一端上糕点,满不在意道:“舒城,你知道在边塞时我为什么总是赢吗?” 他拈起一块桂花糕递到我嘴边,我机械性地咬了一口,听他说道:“因为我最有耐心,等得起。” 他等得起,可沈夜等不起。 一天之内,两个男人都跟我说了“等”,我明了了许多:“所以,你现在是在等着沈夜滚吗?” “我在等着你身边只剩我。”他眯眼微笑,明明在说一件是个人就会感觉羞耻的事,他却说得得意扬扬,“苏容卿……哦不,沈夜长得是比我美,武功比我好,也比我有能耐,品级、权势都比我高,可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他现在杀不了我,而只要我活着,活得比他长,这就足够了。” “舒城,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阿爸的故事?其实,他不是我母亲的原配。我母亲的原配,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人,他们有着十几年出生入死的情谊。后来,这个男人在战场上为了救母亲而死。这样的感情,如果放在你身上,你会忘吗?你还能接受其他人吗?” “不会!”我断然开口道。 他一脸“看吧,你就是天真”的表情说道:“对,所有人都这么想。阿爸当年也是贵族嫡子,前途无可限量,他吵着要嫁给我母亲时,谁都不看好这门亲事。可阿爸鼓起勇气嫁了,嫁了之后便一直守在母亲身边。那个人能做的,阿爸都能做;而那个人不能做的,阿爸也做了。几十年过去了,母亲还记得那个人,可是已经不爱那个人了。舒城,别把爱一个人看得太重。”他笑了笑,“这世上,没什么感情经得住时间的消磨。” “那你呢?”我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年少时遇见我,后来离开我,算来也已经有十几年了。他有云州二十万骑兵作为陪嫁,容貌、武艺俱佳,却偏偏嫁给了被陛下盯上的我,还同另一个男人共为平夫。如果愿意,他本可以有一门更好的婚事,哪怕对方没有舒家这样的权势,可若是一户还不错的贵族,与他白家合并,未必会比舒家差太多。 比如上官婉清。 我脑中不知为何闪过了这个看似放荡不羁,其实手段、心思都是一等一的好友。 白少棠愣了一下,随后挑眉道:“那至少得等你死了,我才能放弃吧?你现在活得好好的,我又不是争不了,为什么不等着你?” “万一沈夜一直活着……” 他没说话,将绿豆糕放在普洱茶中蘸了蘸,然后咬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他躲开我的问题,说道:“舒城,我们睡吧!”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便直觉有问题。看他往床边走过去,我赶忙追上询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舒城,”他背对着我,声音里有些涩意,“你是喜欢沈夜的吧?” 我没敢回话,而他也没逼着我回答,只继续道:“其实,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是喜欢他的。我不说,是不想你难过。” “若我一定要让你说呢?”我冷声开口道。 他没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建朝以来,大楚隐帝,向来没有活过三十岁的。” 他这话如惊雷般劈在我的脑海里,我忍不住上前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我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迎上了他带着痛苦的神色。我愣了愣,他脸色苍白,艰难地笑了笑,道:“舒城,睡觉好不好?” “好……”说着,我便愣愣地放了手。 白少棠自己脱了外衣,我看见他颤抖着,心里忍不住有些难受,便道:“对不起。” 他没回答我,躺到了床上。我想了想,让侍从们灭灯下去,也脱了外衣,同他一起卧到床上。我们俩就这么平躺着,他在夜色里注视着我的眉目,我就任由他看着。 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温柔地出声:“少棠,除却家人,你是我这一生里,对我最好的人。” 说着,我伸手抚摸上他的眉眼,发现他也是长得很好看的。如果没有沈夜,大约这样的容貌也会让我惊艳。 可是,有他,已有他。 于是,我描绘着这样的眉目,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对于面前这个人,他年少时守护我,长大后于我艰难时又来陪伴我,我心里满是愧疚和感激。我给不了他爱情,可这一分钟,我忍不住相信了他的话。 “我会陪着你,守着你,珍惜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少棠,我会慢慢爱上你。” 他没说话,我感觉他眼里带了一些水汽,像个孩子一样。我忍不住微笑,像个姐姐一样用头抵到他的额头上,温和地道:“你再等等,等到那一天,好不好?” “好。”他沙哑地开口,拼命点头。 我们俩就这样睡了一夜,第二天上朝时,我爹派来的丫鬟很是惊喜,眼里充满了“马上就要有小小少主了”的喜悦,我忍不住嘴角抽搐。 后来几天我都歇在白少棠的宅院里,一次静心水榭都没去过,沈夜也没说什么,安静得让我觉得有些心慌。我忍不住让人去打探沈夜在做些什么,小厮回来禀告道:“苏少君每天就吃饭、喝茶、写字,偶尔让人去外面采买。” “采买不必了,”我怕沈夜又“作妖”,便吩咐道,“少了什么从府里拨给。太奢华的不要给,其他基础用品都可以。如果府里面没有,一律按照府里面的采购流程去做,不能破例。” 下人们应声下去。但我后来想想,又觉得其实沈夜若不打算遵守我的规矩,我也不能拿他怎样。 过了两个月,白少棠几乎已经完全掌管了舒府的内务。这段时间沈夜一直很安静,没有沈夜的干扰,白少棠已经将府里内账清洗了一遍,上上下下整顿了一番。母亲对他很是满意,父亲也觉得少棠有才,不由得与他更亲近了。 而沈夜性子向来清高,我母亲不喜,又听闻初嫁进来那天,我父亲训话时他突然站起来走了,我父亲很是恼怒,因而他和家里人没什么交集,每天就在自己的水榭里,谁也不理。 于是,上上下下都看清了局势,白少棠才是舒府真正的主人,而沈夜,不过是仗着圣旨入门的。 这话没什么错,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总觉得有些奇怪。可我也没多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 我总觉得沈夜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一直等待着。直到大楚当年第一场大雪下的时候,沈夜终于出手了。 那天除了下雪,本也没什么,我如往日一般上了早朝。上朝的时候,兵部尚书陈鹤面色惨白得可怕,摇摇欲坠的样子,看得人心里发慌。我不由得和上官流岚对视了一眼,她眼里亦是担忧的神情。我们本以为圣上会有什么举动,结果整个早朝,今上都没有动静。可奇怪的是,圣上越是如此平静,陈鹤的面色就越发难看了。 下朝后,上官流岚便踱步走了过来,对我说道:“同回?” “同回吧。” 我压抑着情绪,故作镇定,余光却瞟见陈鹤直接追着圣上去了御书房。 我们俩走出大殿没多久,上官流岚就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儿个早上看见陈鹤的面色,才觉得有异。” “陈鹤坐在尚书位置上快十年了吧,”我回忆着,又问,“她是白家的人吧?” “她家主君是白少棠的舅舅。” “这么近的亲戚?”我倒不知道这一环,不免惊讶出声。 上官流岚面色淡然地解释道:“是白家的私生子,但颇得白少棠外婆的疼爱,临终给白家家主留遗言的时候都不忘嘱其特意照看。陈鹤当年不过一介商贾出身,如果不是攀上了白家的高枝,哪能有今天?”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上官流岚倒没觉得我这称赞有多值钱,只是说道:“各家有各家的耳目,等你日后当了家主,你母亲会将这些东西一并授给你。”说着,她似笑非笑,“你们家的耳目,可比我们家多得多。前两天我刚从府里拔了两个,要不要送过来给你处置?” 一听这话,我不免心头一颤,赶忙道:“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你别找我麻烦。” “我省得的。”她转过头去,瞧着御书房的方向,淡声道,“我在你家也放了,没什么。” 这朋友还做得成吗? 我们俩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将要走到宫门前,突然一个宫人疾步从我面前冲了过去,猛地撞了上官流岚一下。他慌忙跪下道歉,上官流岚没为难他,让他离开了。 等我们俩走出宫门,上官流岚忽然从手里拿出了一张字条。片刻后,她皱起眉头道:“陈鹤死了,在御书房门口一头撞死了。” 我被这个消息惊得说不出话。片刻后,我突然想起来,又确认了一遍:“陈鹤的正君是白少棠的亲舅舅?” “对。”上官流岚有些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顾不得解释太多,忙对她说道:“我先回去,改日再说。” 说罢,我便慌忙奔向了我的马车,然后吩咐下人,让他们赶紧去兵部尚书府下张拜帖。吩咐完,我赶了回去。 第33章 朝廷党争虽然已久,但猝不及防就倒下一个兵部尚书,这样的手笔着实是太惊人了。我思前想后,我所认识的人里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我赶回府里的时候,刚下马车,便看见白少棠寒着脸站在门口。这令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等他开口,我便道:“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了。” 说着,我便带着他往静心水榭赶。 我们赶到静心水榭的时候,沈夜正在屋里看书,炭火将整个房屋弄得温暖如春,他坐在摇椅上,神色似是有些疲惫。我带着风雪开门进去,他也不惊不怒,见我和白少棠进来,便一指椅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坐吧。” “你是不是动陈鹤了?”我让人退下去,关上房门便直接质问出声。 沈从从里阁走出来,给我们倒了茶,替沈夜回答道:“陛下需要一个尚书的位置。” “需要一个尚书的位置……”我忍不住颤抖着出声,“何以至此!” “我说过,”沈夜漫不经心地说道,“别给别人找麻烦。舒城,你忘了。” 我猛地反应过来,他选上陈鹤,果然是为了我与白少棠之间的事情。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暴喝出声:“他人性命在你眼里就是儿戏吗!为争风吃醋害人性命,沈夜你不怕天道责罚吗!” “性命?”沈夜愣了愣,抬起头来,皱眉道,“我未曾取她性命。” “陈鹤死了!” 我的话一出口,连沈从都愣住了。 白少棠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朝着沈夜扑了过去。沈夜手中的小扇瞬间飞出,在白少棠碰着他之前抵在了白少棠颈间,而白少棠的剑也指在了沈夜的胸口。 看着这样的情势,沈从站在一旁淡然开口道:“白少将,这并非主子的意思。” “把我表妹交出来!”白少棠没有多说,红着眼道,“昨夜你们暗庭的人围了尚书府掳走了陈敏,今天舅母已经死了,你还想怎样?” “要你滚。”沈夜面不改色,“如果你觉得我这个警告还不够清楚的话,可以继续试试。如果日后舒城还敢进凝兰阁,她进一次,我就要你白家断一根手指头。” “你!”白少棠红了眼,剑又近了一分,脖颈就抵在了沈夜的小扇上。 沈夜勾起嘴角,冷声道:“你白家我动不了,边边角角的,我还动不了吗?你不就是在等着我死吗?怎么,这点都忍不得?” 白少棠脸色大变。沈夜淡然地收回了小扇,将它合拢收到袖中,垂下眉眼:“你心里有什么念头,等我死了再说。我只要活着一天,你就给我规规矩矩地收敛自己,在凝兰阁养老。今儿个我是给你和舒城提个醒,我还活着呢。” 白少棠没有说话,他的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来。我走上前去,站在他旁边,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来看我,眼里全是痛苦,夹杂着愧疚、屈辱。我捏了捏他的手,温和地道:“回去凝兰阁吧。” “舒城……”他声音颤抖着。 我叹息出声,在他眼泪落下来的前一刻,抹了抹他的眼角,温和地说道:“一切有我,回去吧。” 他闭上眼睛,眼泪蓦地落了下来。我想,他这一生都未曾有过如此屈辱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刻。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等他走了,我坐到椅子上,有些疲惫地说道:“说说吧,陈鹤为什么死了?” “陛下想升任顾蔷笙,你在御史台,顾蔷笙升不上去。她毕竟是陛下一把好用的刀,品级太低了发挥不了作用。” “所以你挑了陈鹤?” “原本目标是上官家的人,陛下想敲打上官家,只是我临时改了主意,说服了陛下。” “想不到你在陛下那里还有如此分量。”我玩弄着手中的茶杯,忍不住苦笑出声,“必然是为了陛下做了很多事。” “为了这份信任,怕是越王勾践都不如我。” “那你选陈鹤,就是为了警告我和白少棠?”我拨开茶面浮动的绿叶,低喃,“真是好大的手笔。” “她本身底子不干净,以前的账本我这边都有。只是陛下以前没想动她,想动她,多的是理由。” “既然如此,为什么掳走陈敏?” “我没想过要她死,”他垂下眉眼,“我只是想逼着她自己辞去兵部尚书的职位,只是没想到陛下不愿意放过她。” 听到这话,我心里突然舒服了一些,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我所想象中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然而,我心里总算是明白了一些,他借着这个机会告诉了我,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如果这一次不是因为白少棠和我,不是因为我执意要去白少棠那里,那么陈鹤就不会遭受无妄之灾。 我心里如同压了大石,呼吸都变得沉重。其实我未曾想过我们俩会走到这一步,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沈夜,”我闭上眼,轻笑出声,“当初我不敢娶你,便是怕或有一日,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步。” “只要你没有其他男人,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慢慢收紧了手,沙哑着声音道,“只要你还是我的,你只将我看作是沈夜或者苏容卿,所有的事情,便不会牵扯到朝堂,更不会牵扯到陛下。” “我没有和白少棠做什么。” “我知道,”他哑声道,“所以他活着。”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更害怕了,声音颤抖说道:“是不是只要我不同他做些什么,哪怕我不爱你,哪怕我爱着别人,你也不会像今日一样胁迫于我?” “是……”他开口,声音也微微颤抖,“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你的身子属于我,哪怕你不爱我……我也不会逼你。舒城,”他苦笑起来,抬头直视我的眼睛,“你以为我喜欢逼你吗?” 他的眼睛似是会说话一般,有太多言语。可我不想读出来,也不愿意读出来,只能转过头去,继续说道:“我明白了。可我得给白少棠一个面子,白少棠得是我舒家的少主君,你知道的。” “你想怎样?” “以后我会夜里去凝兰阁,但我只是过去,然后马上偷溜出来回我这边。你在我这里等我,等早上我再偷偷回凝兰阁。” 他没说话,我继续说道:“我需要大家面上都知道少棠受宠,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每一夜?”他似是心情很好,弯了眉眼。 我点了点头:“每一夜。” “好。” “与此作为交换,在舒府,你就只能是苏容卿。你不能用凤楼的人,更不能用隐帝的权势,一切都要遵照着舒府的规矩来。如若违规,”我看着他,头一次这样坚定,这样冷淡,仿佛我那当了舒家几十年家主的母亲,淡淡地说道,“我便休了你。哪怕你要杀了我,甚至陛下要杀了我全家。” 他没说话,注视着我。好久之后,他终于回答:“好。” 我没再多说,站起身说道:“放了陈敏。陈鹤已经死了,她也没什么用了。” 说完我便离开,他也没挽留我。 走出门,我径直去找白少棠。 大雪已经累积得可以踩得嘎吱作响,他站在庭院里,用长枪挑开风雪,仿佛在边塞战场。我站在门口,撑着伞,安静地瞧着。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抬起长枪,将长枪一扔,仰倒在雪中。我一抖动伞,便落下了如书一般厚的积雪。我走过去,站到他面前,用伞为他遮住落在脸上的大雪。 “以后晚上我过来后就走,等天明时再回来。你不要说出去,就告诉大家我一直宿在你这里。” “这是他提的要求?”他看着伞面,没有望我。 我沉默不语,默认了他的猜测。 他用手掌捂住了眼睛,好半天才道:“舒城……我真是太没用了……” 我没说话,只静静地站着。 片刻后,我便听到外面响起了沈从的声音:“少主,主子问你要不要过去用膳。” “少棠,”我背对着沈从,温柔地道,“我们等得起的。”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走向沈从道:“让沈夜到我那里去吃。” 我径直回了自己房里,把几个心腹侍从叫过来道:“以后入夜之后,你们就把人都赶出去,不必服侍。” 第34章 侍从们没问,领了命便下去安排,而后如以往一般上了菜。我拿起勺子,同暗中的影卫道:“若是苏少主君来,不必阻拦。” “是。” 暗中传来影卫的声音,我低头抿了口热汤。 不一会儿,我便听到有人开窗的声音。我一扭头便瞧见沈夜站在窗户边上,他迅速关了窗户,搓着手道:“今夜可真冷,还好你这房间够暖和。” “坐吧。”我不动声色地道,“我要吃饭了。” “来来来,我陪你一起吃。” 他似乎很开心,迅速走到了桌边,坐下来便拿起筷子说道:“还给我准备碗筷,你久等了吧。” 我没说话,自己开吃,他却一面吃,一面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着说着,他说道:“舒城,我给你讲故事吧?” “嗯。” “从潋滟开始?” “嗯?”我有些疑惑,总觉得这样的故事会透露太多他的事情。 然而,他瞧着我,眼神坦荡荡。我也不想多问,就听着他讲下去。 他说了很久,我们俩睡下后,他还在讲,我便听着他的声音入眠。 等到我揉着眼睛醒过来时,已经在白少棠床上。侍从们敲门进来,让我洗漱上朝。白少棠瞧着我欲言又止,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替我穿上衣服后,他送我出去。 临到门前,他忽然开口:“舒城。” “嗯?”我打着哈欠回头。 他只着里衣站在门口,好久后才说道:“今晚陪我吃晚饭吧。” 听到这个要求,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的面色暗了下去,我立刻说道:“晚上到我那里吃吧。” 有前车之鉴,我确实不敢再亲近他人了。 我怕给他带来麻烦。 白少棠眼里有些苦涩,他点了点头,挥手道:“走吧。” 我上朝去,一进朝堂,便听到大家议论陈鹤暴毙于御书房的事。朝中官员能探听到内廷消息的人不多,大多只听闻陈鹤是疾病突发,纷纷感叹陈鹤如此早逝。而如我等知情人,自然不会多言。 陛下一来就先宣布了陈鹤的死讯,而后便开始让人举荐适合兵部尚书位置的人。 尚书之位的争夺向来热门,各大世家昨夜探听到消息,估计已经同幕僚准备了一宿,各自举荐了自己这边的人,便是秦阳都给出了人选。 朝上一时争执不下,便将这事搁置下来,处理其他事宜。大楚这些年风调雨顺,无甚大事,鸡毛蒜皮地扯了一阵,便下朝回家。 回家路上,母亲与我同乘一车,低吟道:“陛下心里应是有人选的。”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可不是吗?让暗庭将人拉下马,若不是有了人选,至于下黑手吗? “你知道?”母亲看我的神情,立刻察觉。 我点了点头:“是暗庭下手的,为的是顾蔷笙。” “顾蔷笙……”母亲露出了然的表情,“你手下那个?一直留在御史台被你压着,确实是可惜。”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嘴角抽搐。被我压着可惜……这是亲妈该说的话吗? “清流有个秦阳,现在又升了个顾蔷笙,华州镇安王还手握五十万兵权,陛下这天下倒是越坐越稳了……”母亲自顾自地感叹着,她忽地想起来,又问,“你打苏容卿那里知道的?” “嗯。”提到沈夜,我有些不愿意谈。 母亲眼里露出了笑意:“倒还有点用处,晚上我让人去赐对玉如意给他。” “不用了吧……”我脸色不太好,就沈夜那家当,看得上我母亲赐的玉如意? 母亲老谋深算地笑了笑:“那再给白少棠也送一对。他们进府这么久,我作为岳母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怕他们以为我不喜欢他们。” “你喜欢?”我有些诧异。 母亲笑出声来:“一个给我们家送了云州二十万骑兵,一个给我们送了陛下的情报,想不喜欢也难啊。” 母亲,你看得真开。 但想想我母亲那堪比后宫的内宅,我突然觉得,其实在驾驭男人这件事上,我与母亲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当然,我也不想去弥补这差距。我向来不觉得有那么多身边人是好事。 喜欢向来是独有,爱更是如此,我从不信一份爱可以分给几个人。 我不愿同她讨论这些,就随意点评了一下朝中局势,便回到了屋里。 而后我在房里看了会儿书,等到了夜里,让人准备了菜肴,将沈夜和白少棠都叫了过来。 两个人一见面就变了脸色。我坐在主座上,不等他们说什么便径直说道:“既然都嫁进来了,还打算打一辈子吗?” 两人脸色变了变,沈夜率先道:“但听妻主安排。” 白少棠紧接着说道:“都好、都好。” “那便入座吧。” 两人不说话,各自坐在了我旁边。一顿饭吃得很安静,白少棠一直都在咬牙切齿,吃肉几乎是撕扯下来,沈夜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 夜里我照旧去了白少棠那里,又悄悄潜回了房。我一开窗跳进去,就被沈夜接到怀里亲了一口。 他怜惜地拨了拨我沾着雾水的头发,温柔地道:“回来啦?” 就这么一句话,软了我的心肠。我说不出话,仿佛被火灼了一般从他怀里慌忙退了出去,点头道:“嗯。” 当天晚上他又跟我说起凤楼的故事,潋滟的故事没说完,我安静地听着。 听到一半,我觉得困顿,迷迷糊糊要睡了,神智不甚清醒,便低喃了一句:“你说陛下是什么人呢?” “你指的是什么?” “明明拿下陈鹤就是为了顾蔷笙,今天还要搞什么推荐,为什么不直接定顾蔷笙?” “陛下是要面子的人,”他一句话就说得我清醒了,“若她直接就点了顾蔷笙,她怕别人说她有失公允,更怕别人发现陈鹤之死是暗庭做的。” “陛下还想得挺多……”我感觉自己第一次有点懂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实话说,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今上不大在意自己的名声。毕竟一个在意自己名声的人,不至于将那深得民心的贤王魏云曦直接斩杀在宫门外。 沈夜单手撑着脑袋,侧卧在我身边,拨撩着我的发丝,温和地说道:“其实想要讨得圣上欢心很简单,只要凡事顺着她就好。摸透了她的心思,她高兴了,便不会为难你。” “若她想要我的命呢?” “那就给她。”他盯着我,无比认真地说道。 这句话说得我心一寒,瞬间睡意全无。我盯着他绝美的容颜,突然想,圣上将这样一个美人放在身边,还如此信任他,将暗庭交给他,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头一次思考陛下和沈夜之间的关系,一想就没法停下,那感觉如此真实,让我忍不住变了脸色。 “你在想什么?”看着我变了脸色,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微笑道,“你是不是在想,”他低下头,附在我耳边,温柔地说道,“陛下有没有宠幸过我?” 这句话说在我心坎儿上,我感觉有把大刀直直砍向了我那脆弱的内心。 然而,我故作镇定,继续说道:“你不必告诉我,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当然,如果你不想过去,我也不会拦住。” “你想太多了。”他笑眯眯地打断我,“陛下只对我父亲有兴趣。”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想告诉他,在他说出这话的瞬间,我心里的大刀突然化作了一朵朵小花。 我明明内心已经如此欢喜,面上却还是僵着,翻过身说道:“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获得陛下信任的吗?求我,让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不用了,我要睡了。” “求你求求我。” “我不需要……” “你亲我嘛,亲我,我就告诉你。” “你烦不烦……” “亲我亲我……” 他在我背后一直扯我,我被他扯得烦,实在没忍住,转身抱着他就狠狠亲了一口。我怒道:“好了,睡觉!” 他似乎没想到我真会亲他,竟愣在那里。好半天后,我才发现,他白皙的耳根竟滚烫发红。 这下换我愣在那里了。好半天后,我才不太敢确信地问道:“沈夜,你是不是害羞了?” 他没说话。我撇了撇嘴,觉得其实这也不算大事,翻身继续睡觉。 过了好久,他可能以为我已经睡了,温柔地伸出手来,将我揽进了怀里。 我本来快睡着了,忽然感觉他附在我的耳边,含着我的耳垂,低声道:“对,我害羞了。” 我没说话,继续装睡。 然而,那一刻,也不知为什么,我心擂如鼓。 第35章 沈夜突然害羞,让我一晚上辗转难眠。等第二天凌晨他给我披了毯子,小心翼翼地抱着我把我送到白少棠那里去的时候,我还有意识。然而我不想睁眼,迷迷糊糊地任由他将我交到白少棠手里,听他说:“别吵到她,让她再睡会儿。” 白少棠难得没跟他吵架,同样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温柔地放到了床上。 看见两人如此和谐,我内心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我总觉得,如果抛开两人背后所代表着的东西来看,就这样把两人放在家里,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这个念头萦绕到我上朝时,依旧拉扯着兵部尚书候选人的问题,几方人马继续厮杀,我神游在外。 兵部尚书定不下来,党争就摆在台面上越来越激烈,连着几天早朝,气氛越来越糟糕,我心里知晓陛下的意思,也就不参于这争执之中,每天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约莫是这做派太诡异了,吵了一周,女皇终于按捺不住,把我拖了出来:“舒城爱卿这些日子一言不发,可是有何高见?” “诸位大人讲得已是极好,舒城无甚见解。” 嗯,打太极和稀泥的功夫我向来很擅长。陛下皱了皱眉:“那你倒是说一下,现在选出来的人哪一个更适合做兵部尚书?” 她说话时,言语里已经带了火气。其实近些日子所有说得上话的人都已经被她问过这个问题,但都没有说出她想要的答案,现在只剩下我了,若我说的还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估计我就要变成出气筒,然后让陛下没有脸面地钦定了。 我思量了一下,说道:“陛下,其实我倒是有个人推荐,此人学问、德行上佳,做事果断利落,就能力来说是兵部尚书的绝佳人选,只是这人过于年轻,突然升任兵部尚书,微臣有些担忧资质……” “朕在位以来向来以能力论人,何时在意过资质这种事?舒城爱卿如实奏来,朕自会定夺。” “御史台,顾蔷笙。”我说出这个名字,在座所有人都愣了,就连顾蔷笙本人都露出了诧异之色。高台之上圣上神色变化莫测,她看着我,有些疑惑地说道:“舒城爱卿怎会突然提到顾爱卿……” “顾大人当年本是从兵部调到御史台,于御史台任职时,臣观其品学俱佳,如今陛下要举贤,臣所知者唯有顾大人。” 我一番话说得诚诚恳恳,众人神色几变。其实我这话说得没什么错,能从一介寒门晋升得如此之快,顾蔷笙没几把刷子那是站不稳的。如今没人举荐,不过是因为顾蔷笙自升任以来不结党营私,又无家族依傍,她所带的人官职都比她小,大多说不上话。 我此刻提出顾蔷笙,算不上世家的一个好选择,但选一个中立的人,总比选一个对方的人好。于是朝堂上难得有了沉默,没有人赞美,也没有人攻击。 “顾蔷笙……”陛下敲打着桌面,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但估计在场的只有我知道,陛下这演技确实是炉火纯青。 她考虑了片刻,似乎终于想通,抬头道:“确实没有比顾爱卿更适合的人选了,那便这样吧,顾爱卿。” “微臣在。”顾蔷笙出列跪下。 陛下满意地说道:“今就任命你为新任兵部尚书,望日后不忘勤勉,为国尽力。” “谢主隆恩。”顾蔷笙跪得笔直。我瞧着她的笑容,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在座人的心情都比较复杂,又喜又悲。 喜的是,御史台第一战斗力顾蔷笙终于脱离队伍,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执着地揪别人小辫子;忧的是这个人当了兵部尚书,说不定战斗力会更强…… 不过在场一定有两个人是欢喜的,一个是顾蔷笙,另一个就是陛下了。 陛下和蔼地看着我,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陛下如此温柔的目光。她温和地说道:“舒爱卿举荐有功,为朕解决了个大难题,要赏!” 于是我人生第一次在朝堂领到了陛下的赏赐。当我抱着陛下的砚台回家时,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城儿,”她叹息道,“或许咱们和陛下的关系还有救。” 当天晚上,我便去找沈夜讨论这个问题。 “你说陛下会不会觉得是你教我的?” “陛下又不是傻子。” “那陛下不会生气吗?” “嗯,不会。” “为什么?她难道不觉得你暴露了她的意图,吃里爬外吗?” “因为在告诉你之前,我已经跟她说过了。”沈夜坐在摇椅上翻着书,漫不经心道,“我跟她说了,我会想办法让舒城大人举荐顾蔷笙的。” 我突然觉得沈夜太危险了,我觉得我以后再也不该相信他的话了。他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想法,抬起头来,眯眼笑道:“无论如何,至少你们没再激怒陛下,反而让她高兴了一点,不是吗?” 我不说话,认真思考着沈夜的话。沈夜放下书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与我对视,瞧着我不解的样子,他轻轻地戳了戳我的头,无奈说道:“连帝心都不愿意揣摩,难怪陛下总想搞死你们,换作是我,也想换批让自己开心的。” “昏君!”我嗤之以鼻。沈夜挑眉,忽地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笑着说道:“笨蛋。” 我的脸被他捏着,立刻就暴走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习惯! 然而我打不赢他,也骂不赢他,被他压着揉脸,我感觉非常屈辱,非常愤怒! 可他越揉越起劲,还忍不住发出了赞叹之声:“啧啧,舒城,我发现你的脸上居然有这么多肥肉啊。” “滚……”我悲愤了。 沈夜却越玩越起劲,过了一会儿,他倒在我身上,抱着我深吸了一口气道:“舒城,你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多好。” 我不说话,愣住了,没回他话。我呆呆地看着烛火,张了张口,却发现嗓音干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随着新春临近,楚都越发冷了。沈夜身体也开始透出疲态,常常是到我房间里的时候,手足都一片冰凉。我让人去请了大夫,他却执意拒绝,只是说沈从医术好,有他陪着就行,让我放心。 我也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他就是因为大皇女被陛下折腾了一次落下的病根。但他武功高强,身子骨强壮,在我这里拿各种灵丹妙药养着,约莫过一阵子就好了。我放心他,若有什么不放心,便是怕他在院子里到处乱转,碰到些什么。 血契之事,我虽然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这就是他来的目的。我断不能让他得逞的。 顾蔷笙一事点醒了我,沈夜终究是陛下的人,我与他之间毕竟是有隔阂的。 可我不好明着动手,便找了白少棠来同他琢磨这事。 “我想禁沈夜的足,可不能做得太明显,他最好不出静心水榭。” “这个好办,”白少棠笑眯眯地说道,“他不是一直瞧不上我这种专门在后院里面点火的人吗?便让他瞧瞧后院里的规矩吧。” 我点头,但想不出白少棠要拿出什么后院规矩惩治沈夜。然而没过多久,一日我一下朝,便听后院里闹了起来。我匆忙赶过去的路上遇到母亲,她一脸惶恐地往外走,我忙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我先出门,你要是有事也赶紧走!这后院去不得!” “怎么了……”我少见母亲如此畏惧的样子。母亲眼中露出了悲哀的神色:“城儿啊,你爹虽然脑子不太好用,但是要论‘宅斗’的功夫,那是一等一地好,现在又来了个白少棠,三个男人一台戏,我安安稳稳过日子好多年了,突然又掀起血雨腥风,我年纪大了,承受不了。不说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疾步离开了。我愣住了,竟有些好奇……毕竟我和母亲不一样,她有着我至今仍旧数不清楚多少房的侧室,而我,是第一次成亲。 于是我加快步伐进去,刚进门,就瞧见在父亲的卧室里,父亲坐在床边,满眼心疼地瞧着一个孩子。他身边站着白少棠,外加一干母亲的侧室,正气势汹汹地看着站在偏厅中央的沈夜、沈从。 父亲的眼都红了,我刚进去,便听父亲吼了一声:“舒城,你看你干的好事!” “女儿知错!”我当场就跪下了,父亲发脾气,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抬起头来,红着眼说道:“你这是娶的什么丧门星!一来就将我侄女推进水里,这天寒地冻的,我侄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向你姑姑交代!这可是你姑姑的嫡女!” 一听这话,我立刻明白了。沈夜怎么可能推个孩子下水,必然是白少棠下手的。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抬头瞧了一眼白少棠。他朝我眨了眨眼,示意那姑娘没事,我这才安下心来。我看向沈夜,怒喝出声:“跪下!” 沈夜当场就跪下了,没有一丝犹豫。沈从面露愤色,还是跟着跪了下去。 “给父亲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父亲厉喝出声,“就因我说了你几句,你就挑我侄女下手,如此歹毒心肠,我舒府怎容得下!” “父亲,我错了。”沈夜低眉垂眼,“让沈从替小姐医治一下吧。” “不必了,”白少棠立刻推阻道,“你推小姐,现下又说要救她,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再下毒?” “不是我推的。”沈夜皱起眉头,“我……” 话没说完,我父亲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一巴掌抽在了沈夜的脸上。 沈夜的脸被抽得青紫,我慌忙站起来阻止道:“父亲!” “跪下!”父亲大喝出声,“不然我再打!” 我一时说不了话,我只是想让他禁足,没想过要做其他事。白少棠暗地里给我打手势,我愣愣地瞧着他,终究跪了下来。 父亲气喘吁吁地瞧着沈夜,怒道:“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目无尊长的男人!我不知道你用什么伎俩迷惑了城儿,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权势什么样的身份,但你要记得,进了我舒家的门就得守我舒家的规矩。少棠如今是我舒家内府的掌权人,他的话你就得听。你今儿个明着是冲着我来,为的不过是让少棠知道,你连你的岳父都欺得,他有什么欺不得!” “父亲言重了。”白少棠走上前来,扶住父亲道,“先坐着喝杯茶,消消气,大夫也说了,大小姐没大碍的,一会儿就醒了。容卿也就是一时糊涂,父亲就算不顾念容卿,也想想自己身子。” “少棠啊,”父亲焦急地握着白少棠的手说道,“你就是太善良了,你不知道这后院里,多得是这些吃骨头不吐渣的男人啊!” 一说这话,在场侧室集体给父亲行了注目礼。父亲忙道:“不是说诸位,我是说面前这个狐狸精!” 沈夜不说话,跪在地上,苍白的脸让他显得越发动人。 说实话,我挺能理解父亲对沈夜的敌意,毕竟沈夜确实太好看了。 我听着父亲的话,斜眼看了看白少棠,觉得果然从世家大院里出来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这“宅斗”水平简直炉火纯青。就在我看白少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记眼刀飞过来,我回过头去,发现沈夜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立刻明白他这是在警告我,他之所以此时乖乖地趴在地上被父亲如此羞辱,不过是因为没踩到他的底线。我慌忙收回了目光,跪在地上说道:“父亲,您骂也骂了,火也消了,要不……” “这事儿没完!”父亲怒吼出声,我正想说什么,就听父亲骂道,“你给我滚回静心水榭,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一辈子别出来!” 嗯……我揣摩着是不是白少棠跟父亲打过招呼,这处置很是合我的心意。 沈夜也没多话,跪着叩首答应之后,就再没其他动作。他这样乖顺的模样,父亲也不好再骂下去,只好挥了挥手,让我带他出门。 一出门,外面的寒风就迎面吹了过来。他下意识地走在了我身前,为我挡住了寒风。旁边的侍从忙递给我一个暖炉,却没有他的。我走在他边上,想了想,将暖炉递给他道:“你身子骨还虚,拿着吧。” 他微微侧头,低头凝视着我手里的暖炉,片刻后说道:“你不如把手给我。” 我本来想骂他的,但他将手伸过来,那如玉一般冰冷的手瞬间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握着他的手,想让他暖和一些。 我们俩一路回了我的院子,进门之后,我嘱咐沈从:“去拿点膏药来,这脸肿了。” 沈从这时候终于发脾气,再没方才的隐忍。他冷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个白净小瓶扔给我,转身就走。出门时,他猛地把门甩上了。 这情绪表露得太明显,我都没办法忽视。我摸了摸鼻子说道:“他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我没把他当仆人过,贵公子的性子,大多是如此的。今天他没站起来抽你爹,已经算是不错了。” 说话间,我拿出药瓶里的药膏来,往他脸上抹去。他皱着眉头,似乎是觉得有些疼。我不由得有些紧张,却听他说道:“这性子还不成,还要再磨一下才能用。” 原来是在想这么正经的事…… 我不由得来了脾气,往他脸上一戳。他愣了愣,有些不解道:“你是想弄疼我?” 我一下没什么好说的了,原来他一点都不疼。得到我的默认,他笑弯了眉眼:“你不信是我推的对不对?” “为什么不辩解?” “这种事情,无凭无据,拼的不过是别人信不信而已。你父亲想收拾我想很久了,今天不过是寻个机会。而且,只要你信我,这就够了。” “我信你是我还有脑子,你这么大个人推个小孩子做什么?”说着,我盖上了瓶子,有些不满地嘟囔,“你让我爹抽这一巴掌,就是为了演苦肉计给我看吧?” 他笑眯眯地不说话,等我转过身去,突然开口:“舒城,我答应过你的,我只是苏容卿。只要你遵守约定,那么我就只是一个文弱的贵公子苏容卿。舒城,”他从后面走过来,温柔地抱住了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可是我会慢慢让你放心我的。你信我,嗯?” “嗯……”我在他怀里,感觉脸都烧了起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低声附和。他身子忽然一僵,片刻后,他低哑着嗓音问:“城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圆房?我都嫁你好久了……” “以后吧,”我立刻清醒了,讪笑着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慌忙道,“我去通知他们上菜。” 说完,我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等冬天的寒意灌顶而来,我才清醒过来。 第36章 我不可能和他圆房的,我和他没办法长久,更不可能有他的孩子。他要走的,早晚得走。我能禁足他一时,但不能禁他一辈子…… 可是他那样的人……那么认真地跟我说信他。 我几乎就要信了。 我不敢回去,就站在雪里,仍由大雪落在我身上,也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脑子有一丝清明。 沈夜被禁足之后,平时是不能出来了,我便提议我去他的静心水榭,他却不断地摇头。我追问了他很久为什么,他转过头去,冷漠说道:“静心水榭临水,太冷了。而且,床太小。” 我愣住了,想了想我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大床,觉得全天下确实没哪张床会比我那张精心打造的床舒服。不过他的态度让我着实摸不透,白日我同白少棠说时,少棠喂着鹦鹉冷笑道:“我给他的水榭配了一堆一等一的高手,他若想出来却不被人察觉,比登天还难。你觉得他真的会让自己一直困在那里吗?若真如此,血契一点头绪都没有,女皇那边他如何交代?” 少棠的话让我心中一凛。 看着我的神色,少棠面上带了苦涩。他把最后一点鸟食扔进笼子里,坐到我身边说道:“城城,沈夜城府之深,你根本不能猜测。你答应我,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好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少棠伸出手来,抚到我身上,温和说道:“白、舒两家现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我能为你牺牲,可我不想牵连到家人。沈夜不是好人,你觉得秦阳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脱口而出,心里竟有些害怕。少棠苦涩地笑了笑:“我猜想,就是你这样的关系吧。舒城,恋慕他者甚众,可他一直单身等到嫁给你,这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那样的人,若说他会把情爱当成筹码,那也是极有可能的。或者说,”白少棠叹息出声,“爬到隐帝位置,又有着这样的容貌,不把情爱当成筹码,那是极不可能的。” 我一时没敢说什么,只觉得胸口积了许多石头,无法呼吸。 我回想起沈夜身边的女人,秦阳、陛下,就连流连花丛的上官婉清,都不免多看他几眼。 白少棠温柔地拨弄着我的发丝,瞧着我发愣的模样,将我揽入了怀里。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那么有力,我能听见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我能听见窗外的风雪声。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一切已然安静下去。我静静地待在他怀里,许久后,我听他问我:“舒城,等以后沈夜走了,新帝登基,你跟我一起回云州好不好? “云州有广阔的草原,有清澈的小溪,你跟我过去,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我天天跟着你,谁要欺负你了,我就打他。” 我听他的话,想象着那样的生活。仿佛很小的时候,他跟在我身边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让我跟他回云州。 那时候我觉得,这天下再没什么地方比楚都好,于是一次又一次拒绝他。 然而此时此刻,我觉得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是很好的。 于是我闭上眼睛,点头说“好”。 白少棠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呼吸忽地急促起来。许久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舒城,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我没有说话,他就侧了侧身子,捧着我的脸,像朝圣一般,喘息着,小心翼翼地亲了上来。 他那么温柔,那么克制,和沈夜截然不同。 触碰到唇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呜咽之声,随后就感觉有眼泪落了下来。 下人突然冲进来禀报道:“少主,苏少君那边让小的传话过来,说……” “说什么?”我立刻和白少棠分开,这人是我的亲信,被我特意交代过,他随时可以来找我。白少棠脸黑了,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那侍从咽了咽口水,终于低声颤抖着说道:“想死就继续待着……” 这口气是沈夜的。 听到这话,我也忍不住脸黑了。 但我不确定沈夜知道我在做什么,只能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了。” 说着,我便站了起来。白少棠没说话,我想了想,还是抓住了他的手,温柔地说道:“我会对你好的。” “嗯。”白少棠点了点头,“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不介意再等等。” 我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风风火火地冲向自己的院子。一进门我便看见沈夜坐在我房间的摇椅上,愣愣地看着他挂在我房间里的画像。房间里放着饭菜,沈从识趣退了下去,关上了门,等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忍不住怒道:“你又作什么妖!” 听到我这话,他没说话,面上有些疲惫。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有些茫然,还有些让我看不透的东西,仿佛是在责备自己。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气焰瞬间就熄灭。我径直走到饭桌边上,愤愤说道:“吃饭吧。” 他没应我,过了好久,他才问:“你下午在房间里,和白少棠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心虚。 “你还撒谎不跟我说实话吗!”他猛地喝出声。我霍然抬头:“你监视我?” “对,”他不躲不避,迎上了我的目光,“我把最好的探子安插在了你那里,就只有一个目的,监视你和白少棠有没有越界!” “你!”我怒火中烧,人生中第一次这样愤怒,当场就把碗朝着沈夜砸了过去。沈夜小扇一拍,那碗便拍成了粉末,转眼间,他就出现在我面前,扣着我的脖颈撞到了墙上。 “我跟你说了一遍又一遍!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他有多好?哪里比我好?!” “至少他从来不凶我!”我怒吼出声。他愣住了,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慢慢说道:“对不起……” 我咳嗽着顺着墙蜷缩下去,其实方才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要杀了我。 “他一直保护我……”我咳嗽着,艰难地开口,“他没你好看,没你武功高,没你有本事,可是沈夜,他从未害过我。小时候他保护我,功夫不好,他也会拼命挡在我身前。长大后他守着我,哪怕你欺他辱他,他都能为我忍下去。我不过就是亲了他一下……我同你做过多少,他有反对过吗?!他连吼都不曾吼过我,你呢?!” “对不起……”沈夜颤声,“我……我……” 我没说话,死死地盯着他:“白少棠的爱是容忍,是等待,是忍耐,你呢?你喜欢谁,就容不得对方拒绝;你要什么,就必须到手。可你想过对方愿意吗?” 沈夜没说话,他看着我,眼中一片惊慌。我慢慢站起身来,他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沈夜……” “别说了。”他仓皇地开口打断我,“你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喜欢我。” “沈夜……” 我闭上眼睛,想将那句残忍的话说出口。 不能再姑息,不能再纵容,当断则断,然而在我即将开口的时候,他猛地怒喝出声:“不准说!我知道,我没白少棠宽容,没白少棠能忍耐,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就折断她的臂膀,”沈夜嘴角弯起,笑得有些艰难,“那是因为我不懂……舒城,”他眼里有了雾气,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温柔地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不懂,你教我啊……” 我不说话,愣愣地看着他。许久后,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沈夜,我教不会。” 说完,只听到大门“砰”地一声响,风雪夹杂而入,我睁开眼睛,看见沈夜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沈从从门侧走了出来,瞧着我,目光如狼。 不过是个少年,他那样的目光,却令我不寒而栗。 “大哥与常人不同,”他忽然开口,慢慢道,“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你说的爱情,大哥不会,可是他喜欢你,便可将天下都赠给你。”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嘲讽之意。沈从竟也慢慢笑了起来,断定说道:“你不喜欢他。” 我继续笑着,没有说话。 这十几岁的少年,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对方却慢慢放松下来,恢复了一贯贵公子的气度,甩袖道:“不喜欢,便休了他,莫要耽误他人前程。” 说完,沈从便转身离开。我忍不住叫住了他:“沈从。” 他停住脚步,背对着我,我说道:“你这样护着沈夜,是想他过怎样的一生?” 他没说话,许久之后,少年负手而立,仰起头来。狂风吹得他的长袍猎猎作响,那一瞬间,我竟不由自主地为其气势所慑。 麒麟之子,人中灵杰。 这样百年难有一人相匹的判词,竟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他静默了片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君临天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这小子竟这么赤裸裸地说了出来! 我早就知道沈夜身边的人多狂妄,但是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我熟知他们的底子,也没法接受。我突然想起沈夜的话,这小子还得打磨过后才能用。 是了,哪怕有经世之才,这样沉不住气,也是要被折杀的。 见我没有回应,他笑了笑,那笑容与沈夜竟有几分相似。他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道:“我开个玩笑。” 说完,他疾步走出去追沈夜了。 他的话烙在我的脑海里,我回想着沈夜的所作所为,一个男子登上大楚隐帝之位,手下有这样多的能人异士,而自打凤楼成立,这些年朝中大事变更,无一不沾着凤楼的影子。 如果沈夜当皇帝……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浮现在我脑海里,竟一时无法抹去。 ——似乎并不是不可能。 可是他在朝中没有人,哪怕有人,也没有兵权。他不是世家,世家不可能平白无故为他所用,而皇族更不可能扶持他。暗庭哪怕有一些军队,但也绝不可能比世家及皇族手里的多。 那他哪里来的底气去谋划那金座? 我脑海中一一划过朝中权贵的脸,最后一刻,却停在了自己身上。 我猛地醒悟过来。 是了,若沈夜有登基之意,我愿扶持,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天底下,哪还有人如舒家少主一样有钱、有兵、有粮、有封地之余还旁支甚少,无兄弟姐妹,家主之位坚不可摧? 而且这位少主心软良善,不似上官家争权夺位爬上来的家主那样利欲熏心、杀伐果决,再好操纵不过。 想到这里,我心里竟忍不住有些发凉,但又觉得好笑。 一句话而已,我竟能想这样多。 可是若真是如此呢? 哪怕沈夜为我倒戈背叛陛下,哪怕沈夜为我做尽一切,可是只要我爱上他,那就是极好的买卖。 危险者恒危险,而且越来越危险。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外面开始飘洒的雪粒,内心实在是微妙不已。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得去找个人讨教,于是往上官家下了拜帖,去拜见上官流岚。 我去的时候,上官流岚正披着袍子与自己对弈,见我来了,她头也不抬地问道:“有烦心事了吧?” “你别说话,我觉得你最近好像脸色越发苍白了,是吗?” 我将袍子交给她的侍从,打量着烛火下的她。她没回话,盯着棋局道:“你知不知道,我原有个妹妹叫上官流清?” “有所耳闻,听说是个人物,原本也在楚都混得风生水起的,不过突然隐居了。怎的突然提起了她?” “我年少时不是个东西,若不是得父亲、嫡女身份庇佑,早就被人拆入腹中。那时候我不自量力,总喜欢和人下棋,我棋艺不佳,但我这位妹妹从未赢过我一局。” “那你开心才是。”我跪坐到她面前,一看那棋局,饶是我算不上个棋艺好的,也知道上官流岚棋艺太差了。 她轻声笑了笑,将手中棋子往棋盒里一抛,说道:“如今棋艺长进,才发现当年我这位妹妹,棋艺竟已高到连输几步棋都能控制的地步。这样的心性……” 她低笑出声来,“上官家交给她,我大概也放心。” 一听这话,我忍不住变了脸色。抬头看着她苍白的脸,我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最近觉得乏力,总觉得我大概会死在你前面。”她一颗一颗地捡着棋子,淡然说道,“我帮你这么多,总是要你还点的。流清若是回来继承家主之位,怕是多有波澜,我指望着你到时候照看一二。” 我没说话,紧盯着她。棋子被她一颗一颗放入棋盒,许久后,终于只剩空荡荡的棋面。她先落了一子,淡淡说道:“你来找我,是有不解之事吧。”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见她不愿意再提自己的事,我压抑了心中情绪,也落下一子。 “是沈夜吧。”她随口道,“你是不是突然发现,若你喜欢他,对于他来说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这样的买卖,值得一个人隐忍、伪装到极致。” 我不说话,同她慢慢对弈着,沉默着听她说话。 她棋艺不好,但棋风很霸道,上来便攻。她淡然道:“舒城,你赌得起吗?” “赌不起。”我径直回答,“我同你一样,是要承担家族责任的人。我输不起,也赌不起。” “没有赌资,自然就不会有上桌的资格。赌钱的快感确实诱人,可是没资格,就是没资格。” “流岚,”我逐渐将她的棋堵死,有些不解道,“我以为,你是会劝我同沈夜在一起的。” “上官流岚会,因她失去过爱人,但上官家主不会。而且……”她语气有些迟疑,却还是慢慢说道,“我年少时曾与沈夜有过几面之缘,这个人……” 她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城府过深,你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我没说话,心思一片清明。落子下去,将上官流岚的棋彻底堵死后,我一颗一颗地捡着她的棋子。 “流岚,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很崇拜你?” “嗯。”她瞧着我拿走这么多棋子,面色不大好看。我轻声笑了:“你我年纪相仿,你却已能撑起一个上官家,遇事进退有度,无论何时都不忘本心,做事果决。而我呢,”我摇了摇头,“不过一个男人,我慌了阵脚。” 她不说话,忽然眼神一亮,往棋盘上落子下去,竟瞬间杀了我一片棋。我不由得面色僵了僵。她面上有了笑意,道:“舒城,其实你我不过半斤八两,谁都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我不是不在意,只是我在意的那个人,离我太远了。” “流清陪着他呢。”她苦笑出声,“我还是个混世魔王时,从未和人耍过心机手腕。第一次去扳倒一个敌人,不过是为了把那个人折了羽翼送到他身边。” 第37章 “只要他想要的,我都给他。”她眼里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谁,她低声道,“都给他。” 我和上官流岚下棋下到半夜才回府。回府时我虽然觉得困顿,但心里跟明镜一样。流岚的话彻彻底底地点破我心里那一点点念想和迷障,让我心里那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我是舒城,亦是舒少主。舒城可以和沈夜在一起,但舒少主不行。舒少主连上赌桌的赌资都没有,拿什么去赌沈夜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回家后发现沈夜不在,我松了口气。后来我发现,连着几日,沈夜都没来找我,我更加放松了。 而后临近新春,朝中事务更加繁忙,我也就鲜少在意这些事,每日埋在书房里,瞧着我那些下属们的折子。这些人参这个骂那个,骂得最狠的莫过于新任兵部尚书顾蔷笙。 顾蔷笙真真好手腕,一上任兵部就开始大整顿,为着这番整顿立威,她居然把兵部的人都扣下来关了一晚上。私扣朝中臣子,这罪名我们御史台必然不会放过,于是谏言雪片一般飞向了陛下的桌子,然后,陛下罚顾蔷笙跪了一个时辰…… 后来顾蔷笙又揍了兵部侍郎,谏言又雪片一般飞向了陛下桌子,接着,陛下罚顾蔷笙停了当月月俸…… 再后来,顾蔷笙逼得下属当庭扬言自尽以证清白时,她却站在一旁笑着说:“死啊,死了我就信你是清白的。”整个御史台的人都愤怒了,大家跪在御书房门口要求惩治顾蔷笙,陛下出于无奈终于说要狠狠地惩治她,然后,陛下出手了。 她当着大家的面,那么轻轻地、温柔地,给了顾蔷笙两耳光。 连响声都听不见。 于是众人都知道,陛下是不会罚她了。 什么叫宠臣?这就是宠臣。 等大家消停了,陛下就要找大家的麻烦了。她特意把我召去闲聊,最后说:“舒爱卿,我觉得你那御史台呢,还是该整治一下。你看顾大人如今把兵部弄得井井有条,我也希望御史台能这样。” 于是我明白了,这是指望我帮她动手,我不动手,她就要动我之后再动手。 为避免我的同僚们被罚得更重,最重要的是为了避免我被陛下抽,于是我果断应承下来,然后开始整治御史台。 这一忙就没停下来,等我把御史台“整治”完毕,已经临近新春。我这时候才发现,我已经许久许久没见过沈夜和白少棠了。 他们没有找我,我自然也不会找他们。我领了假,在家休息。休息了两天,夜里府中突然闹了起来。侍从慌慌张张地敲了我的门,忙道:“少主不好了,两位少君打起来了!” 我一下就醒了,慌忙穿了衣服,提了剑,往后花园赶了过去。 等我到的时候,发现花园里假山都倒了不少,周边站满了人,连影卫都被调了出来,将白少棠和沈夜圈在中央。白少棠一把银枪单手而握,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声喘息着,如野兽一般狠狠地盯着沈夜。而沈夜则将小扇死死地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周遭。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有些惶恐,我父亲已经整个人躲在了母亲身后,瑟瑟发抖。 “苏容卿,把你后面的人交出来,束手就擒吧。” 母亲没有察觉我来,目光闪动着,大吼了一声。沈夜抿紧了唇,不着痕迹地往前了一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身后竟然有两个人。 一个是沈从,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唇边尽是血迹。而另一个人笼在黑袍之下,看身形是个女子,此刻她正抱着沈从,一言不发。 我从人群中走了进去,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城儿!这苏容卿与女人私会!被少棠撞破了,他恼羞成怒,要杀人啊!” 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沈夜一个眼刀扫过去,父亲立刻又躲回了母亲身后。 我没说话,走到中间去,将喘息着的白少棠温柔地扶了起来。我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的人截获了一张字条,是从外面传进来的,”白少棠抿了抿嘴,“有人约了他在这里见面,所以我带人过来埋伏,结果来的是沈从。那女人给了沈从很多东西,两人又说了半天,那女人坚持说她要见沈夜,又说什么不能失去他,还说让沈夜等着她来接他……然后我想活捉沈从,就将他打伤了,沈夜赶了过来,我们就打起来了。” “你跟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不,”白少棠咧嘴笑了起来,“我说我见到他们在做一些不齿之事,沈从拦我,被我打伤了。” 他说得很骄傲,我不由得有些好笑,又莫名觉得欣慰——少棠撒谎骗了众人,但是他没骗我。 我微微笑了笑,转头看向了沈夜身后的假山。 少棠以为这两人是来幽会的,可我知道,这假山下面的地宫是我们舒家的禁地,只有家主能入,连我都不曾去过。 沈夜都被禁足了,却还是来了这里,他……我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终于还是要动了。 想了想,我朝沈夜走过去。旁边都是惊慌制止之声,我抬手止住他们的声音,走到他身边道:“沈从需要救治,你先让人把他抬下去吧。” “我不信他们。” “那我呢?”我淡然开口,“我让人抬下去救治,你也不信吗?” 他不说话,就在那迟疑的瞬间,我知道,他不信我。 他口口声声说着爱,但一说到重要的事情,他同我一样犹疑,不敢信我。 我觉得心口针扎一般疼,然而我克制住了,慢慢道:“我没有那么小气,我说过会放你,就不会拘着你。只是这位姑娘,”我转过视线,落在那黑袍女子身上,“身为女子,竟是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要躲在男子后面作此柔弱之态吗?” 对方没说话,继续守在沈从身边。我冷冷一笑,看她的身形,想了想,我使了个诈道:“秦阳,平日这般有勇气,怎么来我府上偷人竟是连面都不肯见了吗?” 她还是没说话。片刻后,她轻笑起来,慢慢扯下帽子,抬起头来说道:“少主对我爱慕之心真是太深,这样竟都被你认了出来。” 我微微一笑:“没认出来,骗骗你。”说完,我转身便走,大声喝道,“去苏家请苏阁老来,领她的儿子回去吧。” “舒城!”沈夜猛地大喝出声,苍白的脸上因过于用力带了一丝嫣红,“你要做什么?” “休了你。”我淡然开口,“犯下这样的过错,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休你吗?” “你信了……”他愣了愣。我看了看他,又扫向秦阳的面容。许久后,我忍不住苦笑道:“若是他人我大概不信,但是秦阳……你们,”我说话的时候,感觉嗓子有些干涩,却还是艰难地出声,“本来就有意的不是吗?私会至我后院宅邸,你与秦阳,”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狠厉出声,“太辱我!” “我没有……”沈夜终于慌乱起来。白少棠立刻跳了出来,笑道:“我来的时候,你正和这姑娘抱在一起亲嘴儿呢,要不是我来得早,或许还能看到些其他的。” “白少棠!”沈夜暴怒出声,“你……” “少棠都看见了,”我打断他,免得他找上白少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可是我没有!” “我信少棠。”我垂下眉眼。又一场大雪将至,天空落起零散的雪花。沈夜身形微微晃了晃,竟是没再多说什么。我向白少棠招了招手,低声道,“天冷,我带你回去。” 白少棠像小狗一样奔了过来,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等握住白少棠的手,我才回身瞧着沈夜与秦阳,低声道:“此事我不会对外声张,你们二人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他日喜酒,舒城与内子必备重礼,祝……” “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沈夜猛地开口了,眼里全是冰霜。我愣了愣,只觉得他周身压迫感如此强烈,强烈到让我几乎忍不住退了一步。 白少棠及时将手放到我的腰间,撑住了我,低声说了句:“别怕。” 沈夜眼中露出悲戚之色,他捏紧了小扇,说道:“舒城,你试试看。” 我不说话,他气息紊乱,应是受了重伤。我忍不住软了心肠,想将他赶紧扶回去,然而理智制止了我。 断就该断得彻底,不能总是心肠一软就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我深吸了口气,温和地说道:“若你不想被休,便到父亲房前跪着吧。什么时候父亲说你能站起来了,你便站起来。要是没撑过去跪死了,那就是你的命。” 说完,我同白少棠转身就走。秦阳怒吼出声:“舒城!” 一听这声音,我就拉下了脸,转头说道:“秦大人还嫌不够丢人吗?非得让御史台将此事参上去才算数?!今日我若是秦大人,必赶紧离开,保全脸面。还是秦大人觉得自己已无脸无皮,无惧刀枪?” 我一番话将秦阳慑住,随即我转身就走。走前我吩咐叫大夫给沈从医治,而后便回了书房。白少棠本同我一起,临到门前时,我终究还是叫住了他。 “别进来了,我怕沈夜被逼急了乱来。今日他已经受伤,我让他跪雪地,以父亲的心思,必然不会让他好过。他身体有恙,我们便可安歇几日。” “为什么不直接休了他?”白少棠皱眉。我无奈地笑了笑:“你以为,若他不同意,我休得掉吗?” 白少棠神色黯然,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温柔地说道:“别想了,我们等得起。他若喜欢我,他会伤心,人伤心、死心,自然就离开了。他若不喜欢我……”我苦笑出声,“必然会有些动作,如今我们想办法消磨了他那样俊的功夫,到时候他有异动,我们立刻擒住他交大理寺。” “若是擒住,为何不直接斩杀?”白少棠目光灼灼。我愣住了,许久,终于转过头道:“我舍不得。” 白少棠愣住,他苦笑起来:“我不该问的。问了,真是徒增伤心。”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我本想叫住他,却发现哪怕叫住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我木木地坐在房间里,听侍从来报,沈夜去跪了。 沈夜去跪了。 想着这寒冬腊月,想着屋外大雪,想着他苍白的面容,想着他身上的伤,我竟忍不住要冲出去找他的冲动。然而这样的念头骤然生起,便被我压制了下去。 我披了外衣,跟下人说了句“点灯”便去了祠堂,跪在了列祖列宗面前。 冰冷的地面让我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我抬头瞧着那些灵位,心里一片安宁。 沈夜,我不能放下你,可我又必须舍弃你,那就让我跪在这里,你疼,我陪你一起疼。 我跪了大半夜,等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双腿已经麻得没有了知觉。远远地听到有人争执之声,我命人扶我起来,揉了揉双腿,便见一个少年猛地推开了门,大喊出声:“舒城!” “安静一点。”我冷声开口,瞧着沈从愤怒的模样,我走过去将他带出了祠堂。我不知他顾忌什么,竟一时没有造次,他只说道:“我听闻大哥跪了一夜了。” “是。” “他有伤在身!”他愤愤地开口。 我点头:“我知道。” “他没有和秦阳私通!是我向外送信息,托外面人带点药材、木炭、棉被进来,没想到来的是秦阳。” “哦。” “舒城!”他停住了脚步,“事实就是这样,你还要罚我大哥吗?” “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我回头看他,“你就没有看出来我到底为什么罚他吗?” 他没说话,狠狠地看着我,想要将我咬碎一般。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沈从,你还是太年轻了。” 说着,我便往外走去。 “他会死的。”沈从嘴里猛地飘出了这么一句话,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听他说道,“他对大皇女做的事,陛下都对他做了一遍。他本身就已经伤及肺腑筋脉,又被凤后以烈酒所激,不好好养个大半年根本好不了。来你这里之后,下人按白少棠的意思,对静心水榭多有苛刻,整个冬天都没有炭火,药方里的药材也都被他们偷换成了一些便宜货,连饭食都是冷的。 “他早就撑不住了。” 我静静地听着,脑中一片空白。 “可他怕你不高兴,说是要守着你们之间的约定,连影卫都不用。连叫人送些炭火、药材,他都没有去做。而你呢?还要与白少棠卿卿我我!我大哥怒急攻心,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你却看都不来看一眼,我是见他实在撑不住了才对外通信的,可你们……” “沈从,”我打断他,说出话时,连我自己都感觉冰冷,“谁告诉你,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要对你好? “我喜欢的是苹果,你却总是给我梨,最后又因我不送你梨而不开心,这天下的事,未免太没道理了。” 沈从愣住,他看着我,眼里全是难以置信。我看着庭院里的大雪,慢慢说道:“你们本可以走的,我没拦住你们。你们可以不受这样的气,他也可以不受这样的伤,可你们坚持要留在舒府,这样对你们不好,对我也不好。你今日责怪我,又哪里来的立场?难道他如此欺我、逼我,我还要步步忍让吗?我本就不想娶他,我本就只是想和白少棠白首到老,我和一个我想跟他白首到老的人卿卿我我怎么了?这是你家主子的执念,却把我的幸福牵扯了进去,难道还不允许我反抗一下吗?”我僵硬着弯了弯嘴角,“沈从,你家主子的爱,未免太霸道了。” 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爱。 沈从一言不发,我转身离开,准备上朝。等我准备好一切时,外面传来了话,说沈夜晕过去了。 我点头,没有多言,起身去了马车。 其实那一刻我想去看看,可我也知道,我不能去看。 我木然地在早朝上站了一日。回家路上,母亲有些咳嗽,我没有在意。等回到家里,母亲就彻底病倒了。 这样一来,我便更没有时间去看沈夜,我克制住自己,不去问有关沈夜的一切。 母亲病了两个月都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连春节舒府也都是敷衍着过了。 等到开春的时候,母亲已经没法下床,而陛下也如母亲一样感染了重疾,于是早朝便由大皇女代为主持。我越来越心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让人拼命给我姨母舒染传信,对方却音信全无。等我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来报,说沈夜带了个大夫过来。 我赶忙让人请进来。那么久没有见沈夜,我发现他清瘦不少,眉宇之间失了往日的温柔,带了一层寒霜。 第38章 他进来的时候没有看我,径直坐到了一边座位上,然后对着他带来的大夫一指病榻上的母亲:“就是你正前方十步卧榻上的那位大人。” 那人轻轻笑了笑,用青竹杖摸索着往前。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位公子竟是个盲人。 我想要去搀扶,却被沈夜一把拽住。他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拉着我,不让我动弹。我看见那公子自己摸索着走到母亲边上,想来是个有傲气的人。 他搭上我母亲的脉搏,细致问了一下症状。皱眉想了片刻后,他又用银针往母亲身上一个穴位扎了下去。 他连轧了三个穴位,拔出银针时,最初的那根银针竟成了纯黑色。他扬起手里的针,朝着沈夜的方向问了一句:“什么颜色?” “黑的,黑透了。”沈夜立刻回答。对方在鼻尖轻嗅了一下,而后便召人过来,开始写药方。 “按着这个药方吃一个月,中间不可停药。明日大人就可好转,约七日后便无症状,但这药必须吃上一个月才能断了这病根。” “敢问公子,这是什么病?”母亲躺在卧榻上,虚弱地开口。对方却没回答,迅速写了药方后,他抬头问沈夜:“还有一位病人是哪位?” 沈夜微微皱眉,放开了我,走到他身前道:“我领你过去。” 说完,他们二人便要离开。我慌忙追了上去,沈夜没有回头,任由我跟在身后。 我跟了一路,走到门前才说道:“沈夜……” 他停住了脚步,我憋了半天,终于开口:“谢谢了,今晚回来……” “我已经搬出去了,”他打断我。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语气冷如寒霜,“几个月了,舒大人竟没有过问我吗?若是我死在了舒府,舒大人怕也不知道吧?” 我一时没有什么话可说,那语气里,我想他是厌恶我了,或是恨我了。 说不难过实在是太假,可是说难过……这不是我自己希望的吗? 于是我捏紧了拳头,躬身道:“还是谢谢苏公子相救之恩,大恩大德,舒府无以为报。” 他轻蔑一笑,带着那个人径直离开。 我回到房里去看母亲,母亲面色虚弱地瞧着我说道:“那药方再找宫里御医看一遍,没错了再给我用。” 我点点头。母亲冷笑出声:“看来这不是病,是毒啊。” 我不说话,想着到底是怎样厉害的人才能让母亲这样的人中一次毒。 母亲的话回荡在我脑子里,我反反复复地想着她的话——这是毒。 然而这是什么毒,谁人下的毒?这样的线索,我觉着只有找到今日那位医者才有门路。于是我让人打探了这位医者的消息,得知他叫郑参,是药王谷的谷主,被沈夜从药王谷请出来,住在凤楼之中。 我不愿意惊动沈夜,想了想,当夜我自己着了夜行衣去了凤楼,我听闻郑参住在正南角的房间里,便悄悄往南行去。到了长廊尽头,我猜测着就是这一间。 郑参还没睡,他房间还亮着灯,我为了确定到底这是不是他,便猫着腰,用手指头在门窗上戳了个洞。我正想趴过去看,门猛地打开,带着血腥气的小金扇搭在了我脖子上。 我不敢动,保持着猫腰戳窗户的动作。面前的人穿着纯白色睡袍,凝视着我,片刻后,他说道:“这是你第二次想偷溜进我的房间了。” “沈夜。”我叹息一声,直起身子来。看着他神色莫测的面容,我正想说什么,就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然后他低头吻了下来。 他将我按在墙上,狠狠说道:“说,你是来做什么的!” “你干吗亲我……”我下意识居然是这句话。说完我就愣了,他却笑了起来,刮了一下我下巴道:“看见小猫回家,觉得乖,想亲就亲了。” “你说谁是小猫?!”我第一反应好像又不太对,吼完我立刻纠正,“我是来找郑参的。” 听我说这句话,他定定地看着我,许久后,他转过身去,嗤笑出声:“虽然知道你是来找他的,但这句话由你说出来,我还是不太高兴。” “你伤好了?”我看他生龙活虎的,也没了之前面色苍白柔弱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站在桌边倒水,挑眉看了我一眼:“好了,关心我?” “随口问一问,缓和一下气氛。郑参呢?”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以前那个沈夜好像又活了过来,语气忍不住就放松了下来。他倒着水,漫不经心道:“你是想问是什么毒,谁给你母亲下的毒吧?” “嗯。” “是陛下,”他直接就把主谋供了出来,“她只是想试一试血契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是不是真的就把皇族和你们舒家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她试过了,是真的。” “那她怎么下的毒?” “我不知道。”他推了一杯热茶到我面前,我定定地看着他,他面色不改,坐在我旁边道,“不是我。我根本没机会接触你母亲。这是吃下去的毒。” 一听这话,我就愣住了,母亲的食物一向是交给放心的人打理,吃下去的…… 那是谁? 我呆愣的时候,沈夜静静地瞧着我。我想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我要的答案已经有了,虽然是沈夜告诉我的,但我直觉沈夜没有骗我。我瞧着他投向我的目光,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那天跪完之后,我晕过去了,沈从便将我带了回来。如果再在舒府待着,我怕我真的会死在那里。”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险境我经历得多了,真让我觉得自己会死在那里的,唯有一个舒府啊。” 我没敢接话,好半天,我又问了句:“你还会搬回来吗?” 他拨弄着手里的茶碗,苦笑道:“你希望我搬回来吗?” “我希望我们和离。”我直接说出口来。他愣了,面上闪过一丝苦涩,说道:“不……我不会和离。我知道你怕我,”他苦笑着开口,“你怕我嫁入舒家是为了探查舒家的秘密,所以我出来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白少棠,喜欢到你明知是白少棠陷害我,却为了保全他的面子而罚了我,所以我也忍了……你说我不懂喜欢,不懂爱,”他垂下眼皮,看着茶碗里的绿汤,“我在学。我不懂,可我在学。你喜欢苹果,我就送你苹果;而你想给我什么,你就给。只要是你给的……我都……我都很开心。” 我不敢说话,瞧着他的面容,竟觉得心跳得飞快。许久后,我慌忙跳了起来,说道:“我先回去了。” 我慌慌张张地赶了回去。当天晚上,我竟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我没睡,但还是要去上早朝。于是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我就顶着一对熊猫眼,站在前方的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忍不住回头瞧我,不过陛下身体好转,几个月来第一次上朝,她们也不敢太放肆,悄悄看了我几眼后,便等着下朝。 一下朝她们俩就追了上来。 “舒城,你是纵欲过度了吗?”上官婉清笑得一脸淫邪,“也是啊,家里有两个大美人,要我是你,也绝对……” “你到底什么时候成亲?”我抬起头来,顶着一张冷漠脸问道,“我去你娘那里说说,给你介绍几个?” 上官婉清脸色一僵,当场说道:“我肚子有点疼……先撤了。” 上官婉清一走,上官流岚就跟了上来。她面色越发不好了,对我淡淡地说道:“去喝两杯?” “流岚。” “嗯?” “我发现你最近总是黏着我,”我有些担忧地瞧着她,“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滚。”她冷冷出声,大步跨了出去。我赶忙跟上。 我们随便寻了个小酒馆,和往日一样喝酒。三月春雨淅淅沥沥,听着雨声,觉得格外宁静。 我同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母亲的病,末了对她举杯:“今日就当是为我母亲病愈庆贺吧。” 酒杯撞上,发出轻声,她没有多问,就这么和我喝着酒。只是今日也不知道为何,她竟没有克制,喝多了。 见她这样,我更是不留余地,等走出酒肆时,我几乎都是晃着的。我们俩各自上马车时,她突然唤住我。 她莫名其妙地问我:“那大夫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下意识地回答:“郑参。” 她没说话,抿紧了唇,目光里露出了隐忍又痛苦的情绪。 我与她相交多年,她一直是一个极为克制的人,这倒是我头一次看她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我以为她会再问我些什么,然而她站在那里,许久只说了一句:“回吧。” 说完,她便上了马车。我站在马车前,愣了半天。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觉得她来找我喝这么久的酒,其实就是为了问这么一个问题。 好奇心从我心里涌了上来,我知道谁能解答这个问题。若放到平日,我约莫会忍住好奇心,但酒劲上来了,我竟直接往凤楼跑了过去。 我按着昨天的路子,翻墙进了沈夜的房间,一开门就看见他躺在摇椅上看书。 他总是这样的,喜欢躺在摇椅上,拿一本书,旁边放张小桌,闲适悠然。 见我进来,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随后就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喝酒了。” “嗯。”我点了点头,往他边上的卧榻上一倒,眯着眼问道,“你为什么总是不回苏府?总是待在这里,老师不管吗?” “你醉了。”他走过来碰了碰我的脸,唤了声,“牡丹,让人送份醒酒汤进来。”随后他低头瞧着我,温柔道,“又和谁去喝酒了?” “流岚……”我用脸在他手里蹭了蹭,他不由得笑了,我抬眼看他,问出了那个让我疑惑的问题,“流岚和郑参什么关系啊?” “想知道啊?”他用哄小孩儿一样的口气哄着我,“那给我抱着,我就告诉你。” 我没多想,我一个女人被抱了也是他吃亏,便张开了手道:“来,抱!” 他笑出声来,坐到榻边,将我抱进了怀里。 我个子比他小得多,他将我抱着,我就显得更小了。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总觉得失了我的女子气概。他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思,埋头在我肩颈低笑起来:“还是现在可爱,以后要多喝酒。你要问上官流岚和郑参吗?” 他轻轻开口,说起往事来。 原来他早就和上官流岚是认识的,流岚十五岁那年还是个混世魔王,她离家出走来凤楼逛,非礼了一个清倌,被沈夜扔了出去。结果流岚落地的时候撞了脑袋,失忆了。那时候她刚好遇到郑参,是郑参医治她的,医治的时候郑参发现流岚是他失踪了多年的恋人,于是他细心陪伴。失忆中的流岚爱上了郑参,被她的妹妹上官流清知道了她所在之地,派人追杀流岚。流岚没死,郑参眼睛却瞎了。流岚恢复记忆后,便让妹妹流清假扮成她陪伴郑参,她自己则回到了上官家,成了上官家的家主。 这个故事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根本没法把故事里的人和上官流岚联系在一起。好半天,我才问:“流岚为什么走?”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郑参不过是个郎中,上官小姐可是上官家的嫡女,也许上官流岚就是看重身份呢?” “不可能,”想起好友今日的眼神和平日作风,我忍不住反驳,“流岚不是这样的人。” “你不如亲自去问她。” 我想也是,毕竟沈夜是个旁观者,流岚才是真正知道真相的人。 想着想着我便觉得困,干脆脖子一歪一倒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睡醒的时候,我感觉旁边有人,撑起身子扭了扭脖子,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我猛地抬头看向上方,果不其然,看见了沈夜熟睡的面容。宛如天神一般完美的五官,让我顿时有了惊慌的感觉。我忍不住摸了摸我的衣服,确认完好后又往墙角缩了缩,想想这实在是个太猥琐的举动,我一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躲的! 于是我悄悄地、轻轻地提着我的外衣,跨过沈夜,正准备…… 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就把我往床内侧一按,干脆利落地压了上来,亲了我一口。 他一动不动地压着我,我惊恐地看着他。 “你和我一起睡了多少次?”他静静地瞧着我。我不敢说话,他干脆利落地抽我的腰带。我慌忙按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 “睡这么多次都不圆房,你是不是不行?” “沈夜!”一听这话,血都往我脑袋上涌,他拨开我的手,我憋了半天,终于大吼出声,“你是个男人吗?不知道羞耻吗?” “嗯……”他抬头温柔地笑了笑,“我是个小倌。” “你……”我要哭了,最后一件衣服都快要被脱下的时候,终于说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再脱了。” 他停住了,定定地看着我,好久才说道:“你竟是怕这个?” 我点头,觉得有些耻辱。 “你不是世家子吗?”他还压在我身上,但好像冷静了不少,有些奇怪地问道,“没有通房?” 我赶紧摇头。按理说,我这个身份,十五岁的时候就会安排一个通房了,只是我自己一直不愿意要。 沈夜面上笑意更深了:“也没逛过窑子?” 我又摇头:“没找过小倌……” 沈夜露出了了然的表情,片刻后,他粲然一笑:“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听你讲出来。不逗你了。”他慢慢起身,为我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等穿好衣服后,他从我背后走来,抱着我咬耳朵道,“不准和别人亲近,想要只准找我,我不会让你疼的,嗯?” “沈夜!”我忍不住又怒了,“你能检点点吗?” “你是我妻主啊。”他低笑出声来,“我还需要检点吗?” 我不说话,愤愤地推开了他便往外走去。此时天还没亮,我赶回了家里,换了朝服,赶紧往宫里赶。 等下朝之后,我拉住了上官流岚,寻了个小酒馆,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我不信你是沈夜说的那种人。” 我刚说完她便愣住了,她苦笑起来:“沈夜倒是什么都跟你说。” “我没回去,但是上官流岚回去了,这是真的。”她摇晃着手中酒杯慢慢说道,“不……或者说,郑参心里的上官流岚回去了,这是真的。” 她对我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原来郑参之所以以为她是自己的恋人,是因为她的一个香囊,但等她恢复记忆之后,她才想起,这个香囊不是自己的,是妹妹的。于是她问了郑参,如果当年郑参不曾遇到她妹妹,而是在楚都凤楼遇到她,他还爱不爱她。郑参的回答是,他是因当年爱她,这两者是无法相容的。 她知道,他真正爱的是上官流清。 第39章 “于是我斩断了上官流清的羽翼,只是因为他想要,他喜欢。” 没想到,后来上官流清竟然给郑参下毒来要挟她,为了救郑参,她以命续命。 只是郑参不知道,她也不想他知道,她指望他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 她会为她的妹妹铺平道路,把一个完整的、安稳的上官家族交到上官流清手里,然后让他当上官家的主君。 这是她想给他的位置,哪怕不是她娶他,但至少这个位置是她给的。 上官流岚鲜少这么多话。 她说了这么久,久到我觉得这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没敢说话,只是悠悠想起来,十八岁那年,我初次见到上官流岚,那时候我已经在朝中,而她才第一次入朝,冷漠的眉眼,沉稳的姿态。 当时我就想,好俊的姑娘。 后来我与她一直不过点头之交,因婉清才熟悉起来。 上官家是多么大一个筛子全大楚都知道,这个姑娘却一点一点地填补了起来。她入朝比我晚,升迁却比我快,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这样的能耐,真是惊了天下的才华。 可是此时此刻,她这样平淡地跟我说:“我的命给了他,怕是活不了多久。舒城,我一直诚心与你相交,其实是想要你还的。” “别说了……”我开口,声音哽咽,“我不会还给别人的。只有你是我朋友,你那妹妹……那蛇蝎心肠的妹妹……我见她不揍她就算好的了!你……” “又说气话了。”她打断我,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些无可奈何。 她鲜少这么和我说话,她从来都是那样冷漠沉稳的样子,让我和上官婉清一直嘲笑她是面瘫脸,然而此时此刻,她握着酒杯,竟像一个大姐姐一般瞧着我。 “你不要这样,”我转过头去,沙哑地开口,“我以前是有姐姐的,我本来是我们家最小的,可是她们都死了。她们要是不死,少主之位轮不到我,我也就不用想太多了。我就可以娶我喜欢的那个人,然后带着他走得远远的,只要他愿意。当然……也许那个时候他就不会喜欢我了,因为我没什么价值,可这也没什么关系……他不喜欢我,就不会招惹我,我也就不会喜欢他。” 我颤抖着唇,低头抿了一口酒。想了想,又抬头看着上官流岚说:“我姐姐都死了,我当你是姐妹,你活久一点,好不好?” 上官流岚不说话,她看着我,眼里全是柔光。许久后,她竟说了声“傻舒城”。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泪“唰”地就落下来了。 酒肆外雨声淅淅沥沥,她倚靠在长廊边上,静静地注视着街上人来人往。 一个白衣青杖、背着药箱的男子从人群中走过去,她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看着这样的场景,我不免又多喝了些。渐渐地,我醉眼蒙眬也没了神智,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迷蒙中我感觉沈夜好像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藏青色的长袍,撑了紫竹节雨伞,站在楼下,然后一抬头就瞧见了我。 我忍不住冲他笑了,他就站在雨里,也对我微微笑开。 过了一会儿他出现在我面前,将我抱了起来,无奈地说:“怎么醉成这样。” 我一下子就哭了,在他怀里哇哇大哭。 我说不想看见人死了,不想看见人再死了。 “沈夜、沈夜,”我在他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抽噎着,“我已经没了姐妹,我不想再有谁离开了。” 他没说话,就那么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 我渐渐没了意识,也就没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了焦急的声音:“少主!少主!上官家主病重,派人来叫你过去!” 我猛地睁眼,捂着痛得发晕的头,甩了甩。我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人拉扯出来,穿上了衣服。 “我陪你过去。” 沈夜的声音在我头顶猛地响了起来。我来不及计较太多,由他摆弄着,然后被他抱着就冲了出去。 他用了轻功,一路冲到了上官家,连通报都没有,就进了上官流岚的卧室。 她身边围满了人,我拨开人群冲进去,扑到她身前。她艰难地看着我,眼里全是挣扎,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郑参……”她声音嘶哑着,只说出了这么两个字。 我恍然大悟,一瞬间便明白了。 “流岚,我去找他……”我手颤抖着,声音颤抖着,沙哑地说道,“你撑着,我去找他,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说完,我便撒手冲了出去。上官流岚在背后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希望,反反复复地念,却只是那么两个字,郑参。 我得去找郑参。 不仅是为了让流岚再见他一面,而且郑参贵为药王谷谷主,若是他能赶来,也许流岚就能活下来。 我冲出去,老远就看见沈夜站在门口等候着我。 春雨下个不停,我一路疾跑过去,还不等他开口,径直跪到了地上。 “带我去找郑参……”我开始拼命磕头,沙哑着声说道,“带我去找郑参吧。” 其实我朋友不多。 上官婉清算一个,剩下一个就是流岚。 她很少说话,但从来都是她帮我,默不作声、悄无声息地。 我被陛下扔到大狱,她就违背一贯宗旨帮我把牢房布置得像卧室;大皇女审我,她就带人冲进大理寺把我拖了出来;我母亲入宫,她就带人围在宫外。 这样的情谊,我从未报答过。哪怕是我的亲姐姐,都未来得及给过我这样的感情。 沈夜低头瞧着我,转过身来,用伞遮在我头顶,为我挡住了细雨。他温和地说道:“舒城,上官流岚,就这么重要?” “重要。” “我呢?”他仍旧问得温和,言语间却没有一丝温度,“我重要,还是她重要?” 我没敢开口,两个人的名字缠绕在我的舌尖。沈夜轻叹出声,蹲下身说道:“我带你去找他。” “谢谢……” “可是我有条件。”他伸出手来,抬起我的下巴,“回来我们就圆房。” “好。”我立刻点头。 反正……我又不吃亏。 于是他立刻拉起我冲出去,去凤楼牵了两匹马,带着我一路向楚都外冲了出去。 “郑参在药王谷吗?” “嗯。”他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不过没有我带路,你也进不去。” 没有人知道药王谷在哪里,大家只知道一个大概的位置,然而确切的地点,没有人知道。每一年,大家都只能在固定的地点放下药王谷发布的令牌,然后等着药王谷通知接人。 我们才出城门不久,就感觉有人尾随。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沈夜却是淡然说道:“没事,让他们跟着。” 说着,他猛地勒紧缰绳加快了速度。后面的人立刻慌乱起来,一时竟不再掩饰,露出了身影。只是他们刚一出来,树林里立刻冲出来几道黑影。沈夜面色不改,一路往前,我跟随在他身后,听着后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心里竟有些紧张。 我不是怕这些人拦路,我是怕这些人会耽误时间,流岚等不了。 沈夜似乎也有这样的顾虑,他微微皱眉。就在这时,身后一道飞镖猛地破空而来,我侧身一躲,沈夜同时用小扇一抽,那飞镖就带着更猛烈的力道原路冲了回去。 “你先直走,我去去就来。” 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猛地一拉缰绳直接回身冲了过去。马被他勒得太紧而惊叫起来,我忍不住颤了一下。 这真真是个凶悍的男子…… 苏容卿这么多年都没嫁出去,是因为病弱貌丑的名声,哪怕真让大家知道他其实不但不病弱貌丑,还强壮俊美,其实也嫁不出去。这大楚上下,除了我,也没谁有这个胆子娶他吧? 想到这里,我眼皮一跳。 嗯,其实如果不是陛下硬塞,我也是没胆子的……我至今仍旧没什么胆子。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往前赶路,身后的打斗声竟远了。片刻后,我听见骏马疾回的声音,一回头,便看到沈夜朝我赶过来。 月色下,林间公子蓝袍金冠,驾马而来,让我看呆了。直到他赶到我身边,我才猛地回过神来,收回了视线。 他倒没察觉什么,只是皱着眉头,大喊了一声:“快走!” 音落,我便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我不由得愣了愣:“你受伤了?” “赶紧走。” 他咬着牙往前,林间全是人影,我这才意识到,竟有这么多人!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沈夜的马猛地一拐就冲入了林中。我赶紧跟上,只见沈夜手中小扇飞出,打到树上,便听得人闷哼之声。沈夜勒住马放我过去,一把拽住我说道:“过一会儿弃马躲起来,让马自己跑。” 说完,不等我反应,他猛地亲了我一口。 有银针飞射而来,他广袖一卷就甩了回去,然后一踹我的马屁股。马惊叫起来,就往森林里冲了过去。而后我便听沈夜大笑出声道:“诸位人多势众,还不敢现身吗?” 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等人影渐少,猛地翻身下马。 我不敢走路,怕留下痕迹,好在我轻功尚好,便往旁边拽树枝,像猴子一样往山林深处去了。 等进到一个山洞,我才停了下来,想想须得等沈夜,干脆进了山洞。 山洞看上去经常有人居住,应该是猎户一类的人经常来,还放了猎弓在山洞之中。里面还有一张草席,一些干柴,我摸索着在夜里把干柴搬了起来,然后等他。 我不敢点火,就在洞门口张望着。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我一向是不担心他的。 毕竟武力上,我确实没有见他输过——哪怕对方有很多人,可我总觉得,沈夜不会死于这种场合,更不会死于兵刃之下。 他那么强,那么聪明。 我这般笃定地想着,然而等到夜里,也熬不住了,忍不住来来回回地走着。 我思索着,怎么这么久了,他还不回来。 月上中天,我再也按捺不住,借着月光冲了出去。我躲在树丛里细致地寻着。 寻了没多久,我就看见了沈夜。 他靠在一棵树下,身上血迹斑斑,似乎极其疲惫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夜空。 那是他少有的眼神,像个孩子一样,那么干净,那么澄澈,犹如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安静那么小心。 我看得心下慌乱,猛地落到了他身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有些不可思议地抬了头说道:“你来了?” “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死在这里了!” 我伸手去拽他,他轻哼了一声,我不由得呆住,这才意识到他伤得严重。 我动作放柔了,将他扶到了肩上。 做这些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抖,似乎是强撑着站起来的,连走路都不能。 我心里已经紧张得不行,却故作轻松道:“你平日里总欺负人,怎么现在像个病猫一样……伤着哪里了?” 他没说话,咬着牙,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渗了出来。我心知他是伤得厉害了,不免有些焦急。一面为他的伤势,一面思索着到底如何去寻郑参。 他伤成这个样子,若我走了,他很难活下去,而且没有他带着,我根本进不了药王谷,更不要提找到郑参。然而若我守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流岚的病耽搁不得,只要能将郑参带回去,未必没有希望…… 我脑子转得飞快,一直思索着两全之法。 然而想了半天都没什么主意,我只能扶着沈夜一点点地往山洞挪去。他一直咬着牙关没有说话,等终于到山洞了,我扶着他一靠在墙上,他整个人就瘫软了。我将他一捞,稳住了他倒下的趋势,他扑在了我的怀里。 灼热的气息扑在我的颈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忘记了这是怎样的险境,忍不住脸红了。 我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波澜,稳稳地将他放到地上,一面翻出自己带的药、绷带和银针,一面问他:“伤到哪里?” “先给我清毒丸。”他牙齿打着战,我这才意识到,他整个人都没有了力气,应该是中了毒。我有条不紊地拿出清毒丸,抬手给他塞进口中,然后就开始撕绷带,问他:“伤着哪儿了?” “左肩、右腿大腿、腰侧。” 他迅速报了几个位置。我愣住了,琢磨着这几个地方,我不需要遮遮掩掩,干脆把他脱光算了。他静静地注视着我,眼里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想。我忍不住侧了侧眼,想要掩盖自己方才一瞬间的龌龊想法。把药粉逐一排开后,我从山洞边上拿起原主人的破盆走了出去。 原主人会寄宿在这里,边上必然是有水源的,我按照以前一位猎户教的法子寻过去,果然找到了一条小溪。我忙打了水,慌慌张张地赶了回去。 回去时,沈夜似乎已经好了不少,牙也不再打战,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我鼓起勇气,上去就拉开他的腰带,把他衣服脱了,仅留一条亵裤。 他的衣服上全是血,他的、别人的,混在一起,分不清了。连那纯白的亵裤上都染了斑驳的血迹,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放心,”他见到我的目光,仍旧不忘调笑,“这里没伤到。” “不想死就给我闭嘴!”我把他翻过来,撕了衣袖,细细地擦拭着他右肩和腰部的伤口,带了怒意道,“免得我忍不住再动手打你。” 他低声笑起来,似乎是怕牵动肺腑。我也不敢招惹他,便沉默着给他上药。 他不说话,乖巧地低着头,像一个安静听话的少年。我给他上完肩背上的药,转向正面大腿时,一瞧见他的表情,我不由得愣住了。他很快捕捉到我的异样,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我赶忙低下头去,把他大腿分开,嘀咕道,“看上去太像好人,有点不习惯。” 说着,我就去撩他的亵裤。 他受伤的位置太尴尬了,其实伤口不深,但是很长,从外侧一路划到内侧,差一点点就伤及重要部位。 我没办法,只能把他的亵裤褪到顶,露出他修长白皙的大腿。 他的腿生得好,或者说,他这个人没有哪里长得不好。更奇怪的是,明明是刀尖舔血过活的人,腿上却没有一点疤痕,莹滑如玉,摸上去仿佛绸缎一般,让人心尖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就碰了一下,便立刻缩回手,不敢再碰了。 我开始假装认真配药,然后撒到他的伤口上。整个过程我都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看他的腿,只能死死地盯着伤口,感觉苦大仇深。 第40章 到了缠绷带时,我更加小心翼翼,就怕碰到他,可总是不经意要碰一碰的,于是我缠了一圈……再一圈……缠得我冷汗都出来了。沈夜终于忍不住,低哑着声骂了句:“你能不能不要用手指头在我腿上划来划去的?!” “啊?”我茫然地抬头,迎面撞见了他不太对劲的亵裤。 此刻他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条亵裤,还不太正常……整个人如玉雕笔绘,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华。修长的四肢,不留一丝赘肉的小腹,看上去优雅精致。 肌肉太过结实,太过英武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就转过头去。月光下,我看见他精致的耳垂如血滴一般红。我不由得心神荡漾,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揽了他没受伤的右肩扶着。 身下的人如同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我猛地反应过来,慌忙退了一步,一脚踩在水盆上摔倒了。 我着地时,那水盆毫不意外地反扣到了我的脸上,我被砸得生疼,干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装死。 今夜如此艰险的伏击我都未曾受伤,却不想跌在一个水盆身上。这样的认知让我觉得羞于做人,便任由那个水盆扣着我,让我在黑夜里冷静一下。 我躺了一会儿,沈夜熬不住了,他用没受伤的腿轻轻踢了我一脚,沙哑着声音说道:“赶紧去生火把衣服烤了,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一提醒我就回过神来了,我赶忙起身,从旁捞了衣服给他盖上。他有些不满:“你先换衣服。” 我用衣服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确认他每一寸皮肤都被包裹住后,才站起身来生火。然后我搭了个衣服架子,将外衣脱下来放到火边烤上,只穿着里衣蹲在火边烤火。 他没说什么,在一旁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那目光里的意味太明显,太赤裸,我忍不住红了脸,转了个话题道:“你的伤势还好吗?” “你方才可以再进一步。”他却回答我另一个问题。我不由得有些气恼,故意用怒吼来掩饰我的心虚:“沈夜,你可以检点一点吗?” 他笑了笑,眼里颇为不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是我的妻主,而且我又是个小倌。” “你……你……”我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说道,“你好歹是老师的儿子,你母亲给你的教养……” “我没教养。” “那你至少该要点脸!” “我没脸。” “你……” “我就是无耻、下流、下贱、无赖、不检点、不矜持、不要脸。”他笑眯眯地说完一长串,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只见他把头往我的方向凑了凑,露出圆滑精致的耳朵。他撒娇道,“再来嘛!” “沈夜……”我看着他这么活蹦乱跳的样子,沉下了脸,“看见你这么健康,我很放心,赶紧告诉我药王谷的入口,我先去药王谷接了郑参,再回来接你。” 他不说话,垂下眼帘。 我有些着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药王谷入口众所周知,只是它外面全部是奇门遁甲的阵法,不解阵,根本看不到药王谷。哪怕误打误撞看见了,药王谷阵法也有三层,迷阵、毒阵、杀阵,没有我带路,我怕你死在半路上。” “你的意思就是,你不带我,我根本走不进去是吗?”我皱起眉头来,“你可以把解阵之法告诉我。” “那是要算的。”他抬头看我一眼,眼里全是冷意,“没有一定的阵法修养,哪怕我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那怎么办?”我有些绝望,“流岚还在等着他!” 沈夜没说话,沉默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瞧着他的神色,直觉觉得这一次寻郑参之行没有这么简单。我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杀手来,这么大手笔地派杀手来杀我的,到底是谁?而他们到底是想杀我,还是只是想阻止我不要找到郑参? 我们两个沉默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过了很久,沈夜才说道:“再给我一日时间,我稍微好一点带你过去。” 一日…… 我算了一下,我们已经赶了一夜的路,药王谷其实不算远,再加一日时间,等沈夜伤好,再赶一日路程,便能到药王谷。找到郑参后快马加鞭,一日一夜便可赶回楚都,一共三天,不知道流岚等不等得了。 然而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如此。 我陪着沈夜坐在山洞里,有些气闷,却只能说道:“你先睡吧,赶紧养伤。” 说着,我把草席拉到他边上,等衣服稍微干一点,就将我的衣服铺到草席上,让他躺了上去。而后我用他的衣服将他盖好,端坐着守在他旁边。 他在草席上躺着,时不时看我一眼,像极了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奶狗。 我忍不住心软,拍了拍他的背道:“赶紧睡吧。” “你也来。”他往草席边上挪了挪。我摇了摇头,端正坐着说道:“我守夜呢。”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竟笑道:“舒城,我觉得,虽然只有一年,但你成长了很多。刚见你时觉得你只是个纨绔子弟,是个有那么些……可爱的姑娘,现在我竟觉得,你真的是舒家少主了。” “我一直都是。”我凝视着前方,不知提醒着谁,淡淡说道,“从未忘过。” 他轻笑了一声,只是笑一笑,便带着低哑的咳嗽之声。我忍不住拍了拍的他的背。他也没说话,径直伸出冰凉的手,将我的手捞在了手里,紧紧地握着。 “那时候在密道里,你没抛下我……还宁愿用性命将我推上去,我便知道,你还是个小姑娘……舒城,”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之上,轻轻地蹭着,“你始终不是上官流岚那样的人。如果那一日是她,哪怕她只有十六岁,都不会为了只有一点心动或者喜欢的人,葬送了性命。”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回想起在摩萨族和乞女族的日子,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我竟忍不住觉得内心有些柔软。在楚都里的防备和冰冷都忍不住被那些美好的记忆融化,我一时没有反驳他,反而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那时候我就喜欢他了吧? 我想,那时候,我岂止是他所说的有一点心动? 当时我以为我是热血心肠,我以为我是仁义之举,我以为我只是被他那如妖精一般的美丽容颜所迷惑,然而等我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却发现,当时若不是沈夜,若不是这个人,我怕是做不出这种舍身救人的事情。 我不是上官流岚? 不是。 我比上官流岚要冷酷薄凉得更多。上官流岚可以为了郑参去死,放弃上官家,去做一切,而我做不到。我无法为了爱情脱胎换骨,我也无法为了爱情背弃所有,无法匍匐于宿命身前心甘情愿地为他人做精美的嫁衣。 上官流岚对于感情的执着,我做不到。 但我比上官流岚容易动心。 上官流岚爱上郑参,那是郑参日日夜夜陪伴、珍爱、珍惜、呵护,一点一滴地累积造成的。在她最艰难的岁月里,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光里,是这个男人陪伴她的,哪怕只是为了她的妹妹。然而当时的感情是真真切切的。 而我对沈夜的感情呢? 我盯着面前闪烁的火把,回想起第一次对他怦然心动,发现竟是第一次凤楼相见时,那男子躺在床上,盈盈睁眼的一瞬间。 可能就是看中了我这样软弱的意志,他才将美人计施到我头上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转过头去问道:“你还不睡吗?不觉得累吗?” “我睡不着。”他实话实说道,“伤口疼。” 我从未听他喊过疼,他在我面前似乎从未真正地示弱过。我一听他的话,立马忍不住凛了心神,但我面上不动,扒拉着火堆问他:“你知道这次来围追堵截我们的是谁吗?” “是不愿意让你去找郑参救上官流岚的人吧。”他垂下眼帘,“上官家的情况,这些年若不是上官流岚镇着,下面人的手有多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却忍不住有了疑惑。 这样大的手笔,能是上官家的人干出来的?家族之中内斗,毕竟有个底线,大家都知道这天底下有个暗庭,动静太大,必然会惊动上位者。这样大的动静,怕是会让今上忧心,今上担心你了,你也就到头了。 而且…… “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瞥了一眼他的伤口。 他虽然中毒,但不算太深,伤口也只是看着可怕,都没有打中要害。 “你觉得我活不下来,”他却是抓住了把柄,问,“竟还留我在那里?” “我走之前没觉得你会有问题,”我对他的战斗力一向盲目信任,“可我回去的时候,你明显已经受了伤、中了毒,连站都站不起来,问题是你身边的尸体却不多,所以他们其实并不是想和你两败俱伤,而是……” “他们放过了我。”他截断我的话,笑意盈盈地看向我,“舒城,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没说话。 其实方才我不过是闲聊,我见他中毒,见他受伤,早就慌了神,但刚才闲聊后,我才惊觉有些不对劲。 我抿了抿唇,终于说道:“是陛下的人,是吗?” 他没有说话,颤抖着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我的话。 “既然是陛下的人……也放过了你,为什么你还会受伤?” “他们没想过要杀我们,”他言语里已经有了不耐烦,“他们的目的只是不让你找郑参罢了!” 所以沈夜受了伤却没有死,因为他们只打算用沈夜拖住我。他们给沈夜下毒,让沈夜受伤,这伤不大不小,不照顾会死,动弹不得,却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 陛下的心思太明显,然而她这样明显的心思,到底是要做什么呢?难道她是真的怕我将郑参带回去救活上官流岚吗? 可是,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流岚死呢? 我苦恼地想着,却什么都想不出来。沈夜似乎累了,他握着我的手,沉沉睡了过去。 山洞里是他沉重的呼吸声,混合着木炭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我一时仿佛忘却了所有事情。 睡到半夜里,我实在熬不住,看着他应该没什么大碍,便缩着身子滚到了草席上,和他面对面地睡在了一起。我在夜里注视着他的容颜,将剑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便觉得困,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沈夜叫醒我的。我一睁眼便看见他单膝跪着,用耳朵贴着地面,似乎在认真听着什么。 “怎么了?”我揉着眼睛,有些茫然。沈夜一脸严肃地说道:“远处来了很多人。” “嗯。”这在我预料之中,其实早在楚都出发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去调了城外舒家的私军,但我并没有告诉沈夜。而此时此刻,我也没有告知的欲望,只是看着他,问道,“你能动了,可以启程了吗?” 沈夜不说话,他抿了抿唇,似乎艰难地说道:“毒还没清干净,伤口也……” “我知道了。”我抬手止住了他的言语,看着他为难的神色,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知道这是女皇的打算,那么沈夜自然也是信不得的。他们的目标不过是拖得一日是一日,沈夜不会让我走的,更不会为我带路。 想通了,我站起身来。沈夜紧张地问道:“你去哪里?!” “我去打水,顺便抓点野味回来。”我叹息出声,“你好好养伤,在这里不要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舒城……”他似乎还要阻止我,然而开了口,却又说不出什么。我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转头对他笑笑道:“你别担心,我不走远,你要相信我。” 说着,我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去与用手撑着自己爬起来的他对视,然后伸出手抚上他的面容,温柔而宠溺地瞧着他,又带了一些无可奈何:“沈夜,你问我你和流岚哪个重要,你赢了。我终究是放不下你的。” 说完,我就低头吻住了他。 我很少主动吻他,向来都是他亲吻我,占有性地、霸道地、侵略性地,而此刻我捧着他的脸,一点点地亲吻着,如和风煦雨,但又带了一丝绝望。 他太虚弱了,在这样的时刻,竟没有反击,反而跟着我的节奏,一点一点,温柔而缓慢。 许久后,我放开他,温柔地说道:“沈夜,你终究还是赢了。我爱着你,”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叹息出声,“哪怕再荒唐,我也不忍放弃你。” 说完,我起身去端一旁的水盆,抱着水盆走了出去。他没再拦我,只是对我说:“舒城,一定要回来。你不回来,”他沙哑着声音,“我就得用性命去找你了。” 我点头离开,然而刚出山洞没多远,我便将水盆一扔,骑着马往传说中药王谷的方向奔去。 我狂奔到大道上,遇到我准备好的私家军队,那边的头儿一见我,立刻说道:“少主,微臣来迟了。” “别多说了,快走。” 我骑上一匹备用马,快马加鞭地往药王谷的方向冲。这一次为了速度,这五千士兵清一色挑的都是骑兵,我一加速,他们也都跟着加速,哪怕眼里全是红血丝,他们却也半分怨言都没有。 因这样拼命地赶路,当天傍晚我们便来到传说中的药王谷门口。这里是个山谷,只见小溪山林,却没有半个人影,看上去没有人在这里生活。 旁边的侍卫有些忐忑:“少主,咱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我没说话,哪怕是找错地方,我们也没有其他的地点可以寻,只能将这里当作入口。更何况我记得沈夜的话,药王谷外面是有阵法的,我听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有些阵法能隐藏一块地,这点我毫不怀疑。更何况沈夜说过,药王谷的三阵是迷阵、毒阵、杀阵。毒阵很明显,必然就是用毒的阵;而杀阵应是威力强大,得靠自身实力硬碰硬的;那最后的迷阵,顾名思义,应是迷惑人心或者是使人迷路的。 好在我早有准备,作为一个脑子不太好用但有权有钱任性的“官二代”,我做事一向不讲究面子,也不好展现聪明才智。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让人把炸药拿了出来。 “给我炸。” 不管什么样的阵法,都是依托于物件的摆放,我也不破阵,干脆就给它釜底抽薪,它依仗什么发挥作用,那我就抽什么。 我满意地看着天雷一个个炸开,地动山摇,然而面前的景象一点变化都没有,我不由得有些心慌,暗想这布阵之人果然精妙,难道对我这种野蛮人早有准备? 一刻钟过去了,地上被我炸得坑坑洼洼,山谷也一片狼藉,然而药王谷的入口还不见半分影子,我不由得慌了。 完全出乎意料,这该怎么办? 第41章 就在我思索时,遥遥听见了马蹄声,一回头,发现果然是沈夜来了。 也不知从哪里搞到马的,整个人匍匐在马上,似乎极其虚弱,但坚定不移地一路奔到了我旁边。我瞧着他苍白的脸色、额头上大颗的冷汗以及衣角上渗出的鲜血,不由得愣住了。然而我笑了起来:“赶到了啊,快快快,现在就靠你了。” 他不说话,抿紧了唇,整个人身上带了明显的杀气,让我身边的人都忍不住往前了一步,想要护住我。 “你骗我……”好半天,他沙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笑了:“不,沈夜,是你先骗我。你不是中毒了吗?伤重到根本来不了药王谷吗?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马,哪里来的力气,走到我面前呢?我的好友……”我眼里浮现出了湿意,感觉视线一片模糊,“我当作姐姐的人,她快要死了。你借我的情谊拦着我,先骗我的,是你!” 他没说话,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我翻身下马,将他从马上一把拖了下来。他仿佛完全没有力气一般,被我一把拉下来倚靠在了我的身上。我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他整个人撞到地面的鹅卵石上,闷哼了一声。 那声音仿佛撞到我的心上,让我心中波澜连连,疼得我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我压制住了,拔出剑来,用剑刃划过我自己的手臂,他猛然睁大眼睛。 疼痛终于让我清醒了一点,也止住了我对他这般虚弱的心疼。我终于有了勇气,用那染血的剑尖指向他。 “别装了,给我站起来,带路。”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闭上眼轻轻叹息了一声,强撑着一点点、艰难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站起来,心里那一分侥幸终于没了。 我也想告诉自己他没骗我,然而他一点点站起来的身影,无声地诉说了我的愚蠢。我咬紧了唇,上前擒住他的手腕背在身后,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往前走去。 他的状态似乎一点点好了起来,步履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虚浮,等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问我:“舒城,你能先放开我,让我算一算吗?” “算什么?!”我故作凶狠。他面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你把这里全炸了,阵眼的位置早移走了,我得重新算一遍!” 我听了他的解释,放开了他,但还是不放心地守在一边用剑指着他。我的动作仿佛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他从容地蹲下,拿出鹅卵石摆放,一面摆,他一面用手指快速地掐算。许久后,他终于停住,看向西南方的一块大石头。 “让人把那块石头搬开。”他皱着眉说道。 不等我吩咐,旁边机灵的立刻带着人上去,十几个人合力把那块石头移开。 等移开后,沈夜便走了过去,蹲在地上,将八个方位逐一用石头砸了一遍,等他砸到最后一个位置时,我脚下猛地一空,直直地坠了下去。他面色不改,当即跟着我跳了下来,而后我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头顶上的洞口又自动闭合了。 我尖叫着往下急速落去,他坠得比我更快,赶在我之前一把抱住了我,然后一个纵身缓缓地落了下去。 他似乎很高兴瞧我慌张的模样,抱着我时竟带了笑意,俊朗精致的眉目里全然没有对方才之事的芥蒂。我一瞬间竟忍不住想起了在密道时,火麒麟在下面等着我们,他也是这样抱着我一路滑落下去的。 我忍不住愣了一下,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温和地说道:“放心吧,这一次没有火麒麟了。” 说着,我们就落到了底。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似乎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背后是山崖,周边是桃林,一条小溪往桃林深处蔓延而去,潺潺流水之声让这块土地终于有了一些喧闹。 正是初春,外面的桃树才长出花骨朵儿,而此处的桃花都开了,远远看去艳灿一片,美不胜收。我正呆呆地瞧着,沈夜递过来一块打湿了的布。我回头,看见他已经用一块同样的布捂住了鼻子。 “你再多看看桃花,就可以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他捂着鼻子,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我赶紧接过帕子捂在鼻子上。一捂上去,我就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沈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另一只手拉着我往前走。他坦荡荡地说道:“我说是童子尿你信吗……” “这玩意儿哪里来的?!” 我怒吼出声,内心在爱干净和保命这两件事上拼命挣扎。沈夜拉着我,面无表情说道:“我刚才弄的,很新鲜。” “沈夜!”我悲愤了,却忽地想到一个问题,“你洗手了没?!” 听到这话,他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扫方才的坏心情,他笑着说道:“这药兑水后味道是奇怪了一点,不过我想,应该比真的童子尿容易接受。” 有了先前的对比,我觉得这药还不错。毕竟只是味道比较奇怪,不是真正的童子尿…… 有了解药,第二关走得异常顺利,不一会儿,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密林。 沈夜停住脚步,将帕子往旁边一甩,面带冷意地瞧着面前的密林,拉紧了我说道:“舒城,过来给我抱着吧。” “我跟着你……” “你要是走错一步,咱们就都得死在这儿。” 一听这话,我不再矫情,立刻对他伸出手道:“来,赶紧抱。” 他扑哧笑出声来,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见他抱得轻松,心里不由得沉了几分,面上却还是假笑着道:“你的伤好得挺快的。” 他不说话,嘲讽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然而他没有理我,足尖一点便往密林里踏了进去。 密林里应该是有一个极其厉害的阵法,他抱着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每挪一步,他似乎都在聚精会神地估算。这样的算法极耗心神,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有了冷汗。 我不敢说话,怕扰了他的思绪,瞧他艰难的模样,我头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好像一个孩子,明明知道事情已经危急,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忍不住咬紧了唇。他终于得了空瞧着我的神色,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他安慰性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呆愣地抬头看他,他便笑了,温和地说道:“不用自责,我的妻子,只要在我怀里就好。这世上风雨忧患,我都会为你遮挡阻拦。” 说着,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一瞬间,天旋地转,我死死地抱住他,他却泰然而立,仍由旁边景物变换。 片刻后,一座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山谷边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黑底白字,带着岁月冲刷的斑驳痕迹,写着:药王谷。 进了药王谷后,立刻就出现了人,他们忙忙碌碌,手中要么拿着医书,要么拿着银针,要么拿着药材。也有背着背篓手持镰刀的人走过,背篓里全是草药。 沈夜带我一进去,所有人都亲热地同他打起招呼来。 “沈公子来啦。” “沈楼主好久没见了。” “沈大美人是来找谷主吗?谷主在书房。” “沈……” 这些人对沈夜都很热情,看得出他们之间很熟悉,我不由得偷偷打量了沈夜一番。沈夜也不避讳,径直道:“我与郑参关系好,时常过来,谷里老老小小我大多识得。” 我们说着便来到了书房。进书房前郑参似乎已经被通报过,沈夜一踏入房间,便听他高兴地说道:“沈兄来了。” 说着,他便执着青竹杖摸索着走了上来,然而才走了两步,他便皱起了眉头。 “脚步虚浮,呼吸带甜。”说着,他伸手去拉沈夜。沈夜小扇一挡,将他的手按了下去,说道:“我们到你这里来,是为了让你去见一个人。” “沈夜,你再这么折腾,下次你就来药王谷葬了吧。” 郑参不管不顾,竟完全忽视了沈夜的话。他发了脾气,转身便说道:“我在炼药,离不开,让那人先撑着,撑不到我去就死了算了。” “郑参!”我怒吼出声,冷冷地瞧面前这个男人,内心忍不住掀起了波澜。 其实我知道,他和上官流岚都是可怜人。瞧着他这样冷漠的样子,回想着流岚带着苦涩的笑意,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拳就揍上了郑参的脸。 他是个不会武功的,被我揍翻在地。一瞬间,我瞧见他袖中银针猛地飞出,沈夜手中小扇先知般挡在了那银针前面,他怒喝了一声:“去救上官流岚!” 听到这话,郑参愣住了,什么都看不见的眼里一片茫然。许久后,他竟大笑起来。 “她要死了……她终于要死了吗?”他声音里全是绝望,却笑得放肆,“太好了,我等了这么久……她终于要死了。上官家富贵荣华,她终于握不住了……” 他说着嘲讽的话语,突然急促咳嗽起来,眼泪就这么生生地咳了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全然不能想象,这就是在我家进退有度、为我母亲治病的大夫。我捏着他的衣领,松了又放,许久后,我闭上眼睛,说道:“郑参,看在上官流岚用自己的命救了你的命的分上,不要绝情至此。上官家的富贵荣华她怎么就握不住了?”我颤抖着沙哑出声,想起朝堂之上,上官流岚那挺拔如松的身影。 十八岁入朝,二十岁担任上官家主,不过四年,便将那筛子一般的上官家理得干干净净,于朝廷激流之中长身而立,成为我朝首位兼任大理寺卿的刑部尚书。 这样的好手腕,这样的聪慧,区区上官家,她怎么握不住? “若不是那一年你被上官流清下毒,她为了救你毁了自己的身体底子,她何至于此……” 我眼泪落了下来,亢奋之下,我的拳头如雨一般落了下去。 “她本该有大好人生!本该有富贵荣华!她是上官家的嫡长女,她是上官家家主,假以时日,她便是青史留名之人。是你毁了她!是你!是……” “她怎么救我的?!” 郑参却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拳头,猩红着眼大吼出声:“她不可能救我!她……” “郑参。”沈夜终于开口,声音冷冷清清,仿佛是天山上冰冷的雪块,却瞬间让人冷静了下来,“你年少时遇见的人不是上官流岚,是上官流清。所以上官流岚没有骗你,她把你爱的人送还给你了。 “你年少时遇见上官流清,但你父亲嫌弃她是庶女,希望你能嫁给上官家的嫡女,于是哄骗你,说你遇到的是上官流岚。阴差阳错,你留给上官流清的香囊,因为香味独特被上官流岚抢走,于是那一年你在凤楼遇到上官流岚,将她误认为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而当时上官流岚失忆,就听你的,任由你说。 “那时上官流岚对你生情,后来上官家来寻,你因她被刺杀失去一双眼睛。她终于想起了所有事情,她不愿做别人的替代品,于是将上官流清还到了你身边,一直陪伴你。你我都错了,”沈夜垂下眼帘,慢慢说道,“你我都以为上官流岚是为了上官家的权势回到上官家的,她看不起你不愿与你成亲。但其实,她情深至此,无可奈何。 “她不愿当别人的替身,便将所有爱意变成泥土护在你的周身。你喜欢上官流清,她便将这上官家的庶女折了羽翼,放在你身边侍奉你。可上官流清与上官流岚争夺家主之位多年,哪里能安分?所以那一年你以身试毒,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让她适时解毒,她却将解药藏了起来,通知了上官流岚。 “为了救你,上官流岚用了以命换命的法子……” “别说了……”郑参整个人颤抖起来,反反复复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 “郑参,”沈夜垂首摩挲着小金扇,一字一句慢慢道,“她早就该死了,然而一直撑着,不过是因为她想让你当上官家的主君。 “哪怕上官流清害她、恨她、辱她,但只因你爱着上官流清,上官流岚便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为上官流清铺康庄大道,绘锦绣前程。她想要你过得好,她没法迎娶你成为上官家的主君,便让上官流清……” “别说了!”郑参猛地大吼出声,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竟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我静静地看着,一咬牙将他提了起来,怒道:“你再哭她就真的死了!赶紧跟我回去救她!” 听到这话,郑参微微一愣,他眼里猛地有了亮色,赶忙让人备马匹和药箱,跟着我们冲了出去。 有郑参带路,药王谷不像一开始那样难进。我们从另外一条路出谷,不一会儿就到了大路上。 我们三人一路上都没说话,郑参咬紧了牙关,眼里全是狠意。好不容易到了楚都,沈夜将自己腰上令牌一甩,守城门的人吓得连拦都不敢拦,让我们直接驾马入城。然而我们才来到上官家附近,就听到里面震天的哭声。 郑参猛地拉紧了缰绳,竟不敢上前一步。而我也已了然,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沈夜驾马与他并肩,低声提醒:“她想见你,她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郑参终于回过神来,他翻身下马,慢慢走了进去。每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带着惶恐,整个人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们上前搀扶他,他突然沙哑着声音开口:“那年我失明后,她就离开了。 回来时,来了另一个姑娘。 “她佩带着我给流岚的熏香,说着当年的事情。然而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不是流岚。我问她流岚去了哪里,她告诉我流岚想起了一切,回到上官家,不愿意再与我这样身份的人有牵扯。 “但我于她有恩,所以她派了上官流清来当她的替身,想糊弄我将就一生。 反正我已经是一个失明的郎中,想来我也认不出来。 “可是她哪里知道……”郑参惨笑出声,“我早已不靠熏香辨认她,我将她的声音、她的语调、她的习惯一点一点刻进了骨子里,我如此爱她,可是这样的爱情她不要。因为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哪怕是药王谷的谷主,又哪里配得上她上官嫡女的身份? “我去找过她,可我这样的身份,哪能轻易见到她?回到药王谷,我日日夜夜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可怎能不在意? 爱一个人,爱得越深,越不能不在意。 他日日思念她,夜夜记挂她。越是执着,这份爱越痛苦。 他终于恨上了她,在那日思夜想里,他恨她恨得想要将其食骨嚼肉,至少那样她属于他。 第42章 他将上官流清留在身边,帮她制毒,不过是为了听听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的蛮横,她的骄纵,哪怕他再也看不到她,却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样,一遍又一遍。 那年深秋,他为了试毒药特性,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后以身试毒。等他醒来,他见到了她。 那是深夜,他听到了庭院里的剑声。失明多年,他早已能听声辨位,那剑声一招一式,和他记忆里上官流岚的一模一样。 他静静地回忆着那个姑娘墨衣长剑的模样,觉着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于是他没能忍住,摸了一把短剑,开门在那里等她。 他本想杀了她,她不爱他,她想用另一个人糊弄他,他真心实意,她却视如草芥、随意践踏,他不如杀了她。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然而当那利剑刺入她的身体,他终究改了主意。 他突然觉得,他不想她死了,他只想她难过,为这个叫郑参的男人难过一点点。 于是他故意说他是为了上官流清,不过是想听她说一句她为此难过,她在乎。 然而上官流岚笑着告诉他,她不难过,他郑参凭什么让她难过? 他想她说得对。 他郑参一介草民,怎么能让她这样的天之骄子难过? 哪怕他记得那明月夜的满树桂花,哪怕他记得他与她一起落入冰湖的那一刻,嘴里深深的血气,可那又能怎样呢?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了上官府外的长巷。白花从府外一路挂了过来,纸钱随风漫天飞扬。我仰头看着那些白花,忍不住告诉他:“可是郑参,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其实那一年你在山上救的的确是上官流清。她问过你爱的到底是谁,问你如果那年你们不曾在山上相遇,若凤楼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是否还会爱她。你给了她答案,你告诉她你们第一次在山上相见时,你就决定要爱她一生一世。 “可你在山上许诺的人不是她,任何一个女子……”我咬着牙,任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更何况是流岚这样骄傲的女子,怎么容得下这份感情里全是他人的影子?所以她放你走,因为你说你要走。郑参,你的爱是想将她禁锢,可她不一样,她的爱是用她的一生换你幸福。你选了上官流清,她便给了你上官流清。” 他没说话,踏入上官府。进入灵堂时,他挣脱开我们,踉跄着上前,而后静静地伫立在她的棺木前。 周边人声鼎沸,哭声震天,他伫立了许久,终于开口。 我听到他说:“那年你问我,如果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会不会喜欢你。”说着,他手颤抖着抚上那乌黑的棺木,那是他心爱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里面,他将头轻轻靠上去,沙哑着声音说道,“那时候我不能想象我怎会在凤楼第一次见你,等我知道真相,我终于能回答你了。流岚,我喜欢的。哪怕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也喜欢你。” 年少时的温暖不过是一时的迷恋,那个明月夜递给他瓦罐、为他舞剑的姑娘,才是他一生中的白月光。 可是院中桂花仍旧香飘十里,明月始终映照无疆,那个墨衣银剑的姑娘,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瞧着灵堂黑白之色,看着那一口乌黑的棺材,亦颤抖着抚摸了上去。 这漆亮的黑色,真是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那身袍子。 那时候我遥遥地看着她,觉着明明是个眉目俊秀的姑娘,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衬得整个人死气沉沉。 可后来我才发现,正是这样的衣服,才能遮住她一身光芒。她本来是一把出鞘利剑,人人都惧她,人人都爱她。 她掌管刑部大理寺四年,未曾有一场冤案,尽管她无数次被圣上责罚、被言官弹劾、被百姓辱骂,她却都立于公正之前,用时间证明了她的忠善正直。 灵堂里来来往往,哭声震天,有布衣百姓,有当朝重臣。 我低头触碰那冰冷的棺木,心中一片安宁。 只有那女子端坐于小桌前,黑袍玉冠,长剑横放手边,如我们无数次出去宴饮时那样端起一杯小酒,一饮而尽。 我叫她:“流岚流岚,你快过来投壶啊,我赢不了她们。” 她便微微笑开,从容走到我身边,修长的手执起小箭,手扬袖翻,那小箭便精准地投入壶中。 众人忍不住喝彩鼓掌,我和上官婉清欢喜得一个劲儿地在一旁炫耀,而她亦忍不住让喜色上了眼角眉梢。然后她抬起手来,不痛不痒地说一声:“承让。” 少年意气风流,正是烂漫时候。 然而隔着这冰冷的棺木,我知道这一次,这个人是真的再也不会站起来帮我投那一支箭了。 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滑落,我再顾不得周身,忽地听到了上官婉清的一声厉喝:“舒城,快跑!” 我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猛地按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指着我说道:“就是她杀害我家大人的!就是她!!” 我识得这个女人,她是上官家的管家上官林,我脑子嗡的一声,随即听到郑参红着眼怒喝了一声:“开棺!” 沈夜似乎在等这一句,他眼疾手快,小扇瞬间劈开了棺材盖子,棺材盖四分五裂飞溅开去砸向四周,众人惊叫着散开。郑参却比谁都快,一个健步扑向了棺材,袖中银针飞速扎了进去。 我被人压着,来的人武功很高,我立刻认出来这是御林军统领魏秀。我故作沉稳问道:“敢问魏大人,舒城所犯何罪?” 魏秀是个狠的,铁钩猛地戳进了我的琵琶骨。我差点号叫出声,还是咬牙忍了。 沈夜在帮郑参验尸,这是我搞清楚事实的机会,我不能扰了他们。 于是我咬死了牙关,浑身发抖,魏秀一提那锁着我琵琶骨的铁钩,我便被逼得立刻站起来。 太疼了。 我整个人都反抗不得,只能被他们拖拉着往前走。沈夜终于发现了我这边不对劲,我瞧出了他的意图,在我出口之前,就听上官婉清又一声大吼:“带郑参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循声看过去,正瞧见上官婉清和一干士兵打斗着。她一面打一面不忘骂人:“老子是上官家的小姐,你们这群人丧心病狂吃了豹子胆了!有种就杀了老子啊!哦,对,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都杀了老子表姐了,还在乎老子一个旁支吗?如今上官流清失踪,你们就这样放肆,有本事你等她回来,有种你们就去杀了舒少主!等上官流清回来,我告诉她你们把舒家少主杀了,老子就不信了,你们就算今天把她带走了,你们敢……” “婉清小姐疯了。”我走到门前,听到上官林冷淡的声音,“赶紧收押起来等老夫人处理吧,免得她在这里疯言疯语扰了客人。” 听到这话,我心里立刻一寒,已经明了此刻上官家是上官林主事了。 我回想着上官家的情形,上官家正支嫡长女是上官流岚,庶出上官流清,管家上官林是上官流岚的三姨母,而她的同胞姐姐上官云正是除了上官流清之外的上官家主第三顺位继承人。若上官流清身死,那么上官云便是上官家的新任家主。 我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怕是卷入了上官家新任家主的斗争之中。上官流岚临终把我叫来,怕也是知道自己离世后上官家必然风起云涌,她期望以我舒家的名望来压制上官家的动作,让上官流清顺利继承上官家主之位。然而没承想…… 魏秀猛地一拉琵琶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踉跄着步子跟她走出去。 我听着身后沈夜和他人的打斗之声,看着面前御林军的身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没承想,上官云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怕拖我舒家下水也要和上官流清斗一斗。 而如今,能给也敢给上官云这样胆子的,怕只有当今圣上了。 我知道陛下不可能对我怎么样,所以一路特别老实地让魏秀拉入了天牢。 他们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将我收押好后便派人严防死守,之后就离开了。 没有了上官流岚,也没有了那个会把牢房给我布置得像卧室的人,天牢就是天牢原本的模样。冰冷的石床,简陋的茅厕,整个房间里散发出奇怪的臭味,不时有老鼠从洞里钻出来,让我整个人从心里发颤,忍不住在它爬出洞口之前就发力用头发射杀了它。 天牢的夜里特别安静,所有人都仿佛死了一般,我静静地坐在石床上,回想着发生的一切。 上官流岚是在和我喝完酒回去后就病的,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叫我过来,让我去找郑参。我原以为她让我找郑参不过是为了在最后一刻见一面心上人,此时此刻我却不由得深想,会不会有其他理由? 我找郑参之后,很快就有人追杀我们。这批人是女皇的人,他们只是为了阻拦我,而沈夜也装病配合,为了让我不要找到郑参,可他们是为了什么不想让我找到郑参? 然后我的兵马到了,我强行去找郑参,沈夜带我进入药王谷,却在跃下的一瞬关闭了石门,只让我们两人跃下,我的那些私兵呢?为什么不让他们跟着我们走,把他们留在那里做什么?明明是想阻止我去找郑参,最后又为什么答应我? 而我一回来,立刻被上官林以毒害上官流岚的罪名抓捕。上官流清失踪,上官婉清被抓,这证明上官林已控制了上官家,而当夜我和上官流岚的对话,只能任由上官林颠倒黑白。 这件事虽然混乱,但是我可以确定几件事。 第一,陛下欲扶持上官林或者上官云为上官家的家主,她不愿意上官流岚和流清两人当上官家的家主。 第二,沈夜在这件事上是帮着陛下的,否则他不会装重伤骗我,也不会将我五千私军阻拦在药王谷外。 是什么让陛下突然起了这份心思?而陛下要如何将这份心思转化为实质行动?难道她真的觉得,就凭上官林指使家仆指认,足以将我这位舒家少主处决吗?而在这当中,沈夜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除了官府,郑参是目前唯一靠近过上官流岚的医者,如今我让沈夜带走他,沈夜又会怎样利用郑参?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越想越觉得惶恐,我不由得敲打了两下脑子,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到半夜时分,天气越发冷了,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我霍然抬头,看见两个披着黑袍的人走了进来,匆匆忙忙,两个人翻开黑袍帽子,竟是我的母亲和白少棠。 白少棠握着腰上的剑打量着四周,低声说了句:“我去看着,母亲务必快些。” 说完,白少棠便走了出去。母亲转过头来瞧着我,面色深沉说道:“城儿,你听我说,这是陛下做的。” “我知道。” “那日你被请去上官家,而后就失踪,两日后传来了上官流岚的死讯,紧接着第二日上官云在朝堂之上告御状,说是你谋害了上官流岚。” “证据是什么?” “上官流岚死于剑伤,而伤她的手法,和你的剑法如出一辙。上官家当天在场的家仆均指认你进过上官流岚房中,而后便匆忙离去,等他们进屋时,上官流岚已没了气息。” 听到这话时,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流岚不是自然死亡的……流岚是被人害死的。她本来可以活着…… “为什么两日后才告状?”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母亲目光里有了波澜。 “上官云说,当时上官家一片混乱,她本打算等到新任家主上官流清来处理此事,可等了两日才传来上官流清失踪的消息,所以她才越俎代庖,暂代家主一职来处理此事。” “可真是一个好说辞……”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起来。母亲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可我去查了一下,知道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守在上官流岚身边的亲信几乎都同上官流岚一起死了。有一个不知所终,上官家正在四处寻找,他们说那个走失的亲信和你里应外合杀了流岚和其他人,然后畏罪潜逃。所以我猜,你一走他们就动了手,上官流岚立刻通知了上官流清,在上官家死守了两日。可上官流清也中了他们的计,半路失踪,两日后上官流岚才被他们杀死。” “他们就不怕验尸验出来吗?” “有陛下作为依仗,他们还怕刑部的那些仵作吗?有一种药水,泡一泡尸体,便能假造死亡时间,这本是大内秘药,但我想……” “陛下到底是要什么?”我霍然抬头,“她难道真的想要我死吗?” “她不敢。”母亲淡然开口,摩挲着玉扳指,在我松了口气时慢慢说出下一句,“她不过是想要你生不如死。” 我惊呆了。 “其实上官家的事,也不是不能解决。可问题是,我收到宫里来的消息,有人递了一份折子,说的是元德元年军饷一事。” 一提到这事,我忍不住皱了眉头:“怎么了?” “元德元年,有人在军饷上动了手脚,吞了惠州军饷十万两。兵部如今对账查到了当年的事,便派人查了下去。” 我静静地听着,回想着元德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新帝登基,天下大乱,外有敌寇直逼云、惠、靖这三州,内有义军四处起义。姨母舒煌为三军主帅统管靖州,我为监军,而上官流岚……似乎正被她娘逼来历练,在兵部暂代一位“病重”的侍郎处理事务。 “这笔军饷……”母亲垂下眼帘,慢慢道,“是你姨母私吞的。” “此事……我隐约知道,但不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眉头紧皱,回想着那时候的事。其实我隐约知道舒煌姨母手脚不干净的事,但我一直没戳破,她毕竟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也一直相信,以姨母的为人,必然是有难处才会如此。 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担惊受怕,总担心什么时候会事发。 母亲了然我的想法,刻意放缓了语速,让人心中宽慰不少。只听她不缓不急地说道:“当时靖州危难,但靖州由一个寒门子弟升上来的将领镇守,不像云、惠这两州,皆有家族镇守,有积蓄有底子有人脉,兵部恨不得把所有钱都往云、惠两州送过去。最穷的州面对最强的士兵,你姨母没有办法,只能私扣十万两,然后放到了靖州,这才让靖州渡过难关。”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皱起眉头,直觉母亲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和我说些无关的话。 第43章 “当时你姨母要动这笔银子,你是监军,动这笔银子要你开口答应才行。于是你姨母偷了你的印章去调了银子,而批下这笔银子的兵部侍郎,正是上官流岚。” 听到这里,我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所以,他们要参我元德元年贪污了十万两军饷,然后告诉大家,我之所以杀上官流岚,是怕这件事暴露。到时候,我就不仅仅是杀了上官流岚,还要追究我贪污了军饷,就是让我死,这理由也足够了。 “如果我不想让他们得逞,只得把姨母供出来,可是……他们知道我不会供出姨母。姨母身子骨不好,来了这里,怕就是得抬着出去了。” 说到这里,我心里一片清明,似乎明白了很多东西。 “我会在外面想办法。”母亲眼里露出狠绝的神色,慢慢说道,“你……要保住你姨母。” “我知道。”我点头。母亲重新戴上帽子,准备离开。临行前,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母亲,”我沙哑了声音,“您今年不过三十八岁吧,舒家感情好,其实过继一个来养,从小养到大,也和女儿是差不多的。” 母亲没说话,我看到她捏着帽子的骨节泛白。我叹了一口气,靠到了墙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道:“要是保不住……那就不保了吧。” “舒城,”母亲开口,声音嘶哑,夜风吹来,她的黑袍猎猎作响。她立于夜色之中,如同我年少时记忆里那样挺拔,犹如大树,可遮风避雨。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她终于怒吼出声,“我生你养你,就是为了让你这样作践自己吗!我舒家还不至于如此不济,我知道,你是怕我和那位兵戎相见,我不与她兵戎相见,我陪她共赴黄泉怎样?”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她转头看向我,神色坚定,“理应珍爱自己,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谁都重要。” 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我愣愣地瞧着她远去的方向,一时之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世上最疼爱儿女的莫过父母,再没有人能越过这份情谊。 然而正因为我清楚这点,所以母亲…… 我闭上眼睛。 ——我宁愿自己死,也要你好好活。 母亲走后,我坐在床上呆呆地想着一切。陛下这个局真是一环扣一环,为的就是让我无法逃脱。她知道我一定会不顾生死地去帮流岚,知道我一定会为姨母抵罪。但我着实想不通,陛下到底是为什么突然翻出了姨母的案子,难道真的是巧合吗?这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我叹息出声,不愿意深想,干脆闭上眼睛,抱着自己睡觉。虽然石床又硬又冷,周边又臭又脏,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一觉竟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上,我听到开锁的声音,随后有士兵冲进来,将我拖了出去。我被人拉扯着,肩胛骨生疼,不由得号叫起来:“放手放手!疼疼疼!!” 对方不理会我的号叫,径直将我拖到了刑堂,等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刑具时,不由得面皮一紧。 这世上还有比我混得更惨的贵族吗…… 我居然这么熟悉这些刑具! 旁边的人开始熟练地帮我上刑架,我也没挣扎,只是拼命地想,到底怎样才能不遭罪…… 我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不一会儿就听到侍卫谄媚的声音:“秦大人,这边请,人已经绑好了,就等着您过来。”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更不好了,等我抬头的时候,果然看见了秦阳。 她穿着深红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条小皮鞭,笑盈盈地向我走来。 “舒大人,好久没见了。” “秦大人……”我艰难地撑起笑容,慢慢说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秦阳笑得高深莫测,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正对着我。旁边侍卫殷勤地上了一杯菊花茶,这茶的作用我知道,消火。 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秦阳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烙铁在火盆里烧得炽热,旁边侍卫将烙铁从火盆里拿出来观察了一下,回了句:“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嗯。”秦阳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周边,吓得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看我的样子,秦阳不由得笑了,慢慢说了句,“舒城,我本以为你很有出息的。” “我一向能屈能伸。” “嗯……这点我认同,”秦阳少有地点头称赞了,面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舒城,其实这个案子我不想审。” 不想审就不要审啊!你干吗要为难自己来这么简陋的地方?秦大人你赶紧走!! “可朝堂上没人能审。死的是大理寺卿兼刑部尚书,被告是舒家少主,想审的要么没资格,要么没能力,有能力有资格的都避之不及,陛下看中我和你平时结怨结仇甚多,所以挑了我。” 是的,我知道。从秦阳站在我面前开始,我就知道,陛下一定是故意的! 这个和我斗了这么多年,恨不得把我骨头都咬碎的政敌兼后来的情敌,我娶了她的心上人,仗着家里权势欺压她这么多年,她今天不一雪前耻不但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用心良苦的陛下。 所以我认命了,不多想怎么挣扎了。我觉得我舒城这辈子的运气大概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没承想有这么一天,我居然落到了秦阳手里。 我吸了吸鼻子,一脸坦然道:“别多说了,新仇旧怨一并了了吧。” “舒大人别这么说,”秦阳笑眯眯说道,“在下是奉旨行事,一切是为了事件真相,咱们也就不兜圈子了,在下问,舒大人老实回答就好了。敢问舒大人四月初九那天,你和上官流岚大人去做了什么?” “喝酒。” “后来呢?” “我回了凤楼……半夜的时候,上官家的人来通知我说上官流岚要见我,我就去了。后来上官流岚跟我说要找郑参,出于朋友情谊,我当天晚上就出发去找了郑参。” “当天晚上上官家其他人知道你来过吗?” “我不清楚。” “那你去的时候上官流岚身边有哪些人?什么样子?他们在做什么?” 说着,秦阳让人给我送了一沓白纸来,又让人松了绑住我的绳子,让我描绘那些人的样子。 世家子弟的画工比不得名师,但描个人样还是可以的。我努力回想着当时的人,尽量一个个都画了出来。等画完之后上交给秦阳,秦阳一张张地审阅,而后说道:“他们都死了。你再具体说一说你和上官流岚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吧。” “当时我被人叫出去,因为事发紧急,我的夫君……”说到这里,我哽了一下,然后说道,“苏容卿同我一起用轻功赶到了上官家,到了上官流岚房间里,当时她房间里只有五个人,走廊上没有亮灯……” 我知道秦阳这是在查我供词中的细节,想要和现场的证据匹配验证我的话是否真实,于是我尽量描述得细致一些,没有遗漏任何的细节。 我说完一遍,觉得口干舌燥,秦阳大发善心让人给我端了水,皱着眉说道:“再说一遍。” 我只能又拼命回想着,再说了一遍。 秦阳没有抬头,旁边做笔录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因为上一个的手都写酸了。 下一个人同上一个人一样,一拿到笔就奋笔疾书,似乎要记录下每一个字。 “沈夜站在门外等我,我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 “没有特别的声音,只有呼吸声,我走的时候上官流岚只是病重,但还很清醒。 “我没有杀她…… “我不知道……” 我反反复复地说着当时的记忆,等到最后,我已经神智不清,嗓子干得难受,不停地喝水。秦阳就坐在凳子上,耐心地听我把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等到我实在说不动了,秦阳终于说道:“好了,休息一下吧。” 说着,她招了招手,让人把方才记录下来的供词都呈了上来。我终于停了下来,不由得开始思索,秦阳方才的举动,到底是想做什么。转了一个弯,我便明白过来,秦阳是想看我几遍复述之间有没有矛盾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咯噔一下。其实我并没有办过案子,但过去笑谈时上官流岚同我说过,若是一个人的真实记忆而不是造假,那她复述的过程绝不可能一模一样,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若秦阳是想从这方面入手,那我就完蛋了。 “舒大人,”秦阳匆匆翻完手里的供词,开口唤了我的名字,温和地说道,“上官大人的事情,我大致清楚了,您不如再跟我说一下元德元年军饷一事。”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元德元年军饷一事,我确实不知情,然而当时能调动这十万军饷的人,除了我便是姨母。我若矢口否认,他们必然会将姨母抓入牢中调查,以姨母的身子,她若进来,那就是九死一生,所以在此事上,我竟是连否认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我只能沉默不语。秦阳耐心地等待,许久后,她慢慢说道:“所以,舒大人竟连为自己辩护都不愿了吗?” “此事,”我沙哑着声音,苦涩地开口,“在下无可奉告。” 秦阳了然地点头,竟没为难我。她让人理了供词,慢慢说道:“看来舒大人是累了,那在下明日再来造访。” 说着,她从容起身便要离开,我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奇怪:“秦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我不是不想为难你,”秦阳似乎早已知道我要问什么,率先开口,“我只是不愿意落井下石。我要为难你,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 说完,秦阳便提步离开。听了她的话,我不由得愣住了,琢磨着秦阳这人,倒有那么几分风骨。如今的局势,只要是个稍稍下作的,必然会咬着此事不放,假公济私。哪怕没有这么不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着圣意走,也要让人拿不出错处。而秦阳因知我是被陷害的,所以并不苛责我,倒有几分难得。 落难至此,竟然是秦阳相助,我的内心不由得有些微妙。被人带回天牢,很久后我只能叹息出声。 半夜时分,又有人来造访,我原以为是母亲,却没想到来人身形更为高大。 他将黑袍帽子放下,露出布满血丝憔悴的眼,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责备,更多的却是怜惜,看得我一时愧疚无比,只能慌忙走上前去。 “夜这么深了,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静静地瞧着我。他一向注重自己的外貌,此时竟是好几天都未打理一般,连下巴上都长出了胡楂。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舒城,”他沙哑着声音开口,“你这样下去,早晚要死在沈夜手里。” 我未想过,白少棠开口第一句谈到的就是沈夜。 这样关键的时刻,我知道白少棠说这话的分量,不由得沉下脸来。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我只问你一句,你与舒煌姨母的关系,或说你如此在意舒煌姨母的心意,是否告诉过沈夜?” 听到这话,我立刻便明了了白少棠的意思。 今日之事,上官流岚之死不过是个引子,这事虽然有人证,但是以舒家的能力能够努力掰扯一下,凭舒家的关系给我个清白。真正让我们无能为力的,是其牵扯到的舒煌姨母的案子。 布局之人早就知道了我对舒煌姨母的牵挂,料定我宁愿自己担着一切,也不愿意让她进牢房受半分委屈,所以才会拼命找了九年前的案子来嫁祸我。因为他们知道,哪怕我明知这是嫁祸,哪怕我只要辩解翻供就能有一线生机,我都不可能开口。 世家子弟的情绪向来内敛,我与舒煌姨母感情之深所知者寥寥,布局者心思缜密,总不至于就此误打误撞随意挑一个我的亲戚去问罪。我亲戚之中能问罪的多了去了,怎的偏生就是舒煌姨母? 第44章(10) 我明白了白少棠的意思,回想起那些时日,因顾蔷笙的事情,我和沈夜的关系还算温和,哪怕我一直抗拒、一直想着与他和离,但那些时日,我是真心实意待他好的。他拿凤楼的故事表达他的真心和毫无隐瞒,连牵扯天庆十九年宫变的事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明知是如毒蛇一般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人,我却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不会负我。 那几天他喜欢揉我的脸,逗弄我玩,然后抱着我温柔问:“舒城,你有哪位放心不下的人吗?” 我竟全然没有戒心,告诉他,舒煌姨母…… “她身子骨不好,过往又有事情,我总怕什么时候翻出旧账,她那个身子骨,随便去牢里逛一圈就去了阎王殿。” 回想起那日的话语,我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忍不住冷笑出声。 白少棠露出了然的表情,许久后,他猛地大喝出声:“舒城,你是笨蛋吗?这样重要的事情!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居然就这样告诉了他……” “你到底查出了什么?”我打断了他,“他如今到底在哪里?” “他那日把郑参带走了,”白少棠稍微冷静了下来,“而后就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后来我派人去打探,郑参到了宫里。 “我前因后果一想,你是从他那里去上官府的,而后就从上官府直奔药王谷,但你并未按着预计时间到达药王谷,我就猜测出了岔子,觉得是沈夜作梗,这是怀疑之一。 “其二,离开之前你派人来调私军,我将私军派出去后,你和他平安归来,但是那五千私军中了埋伏,折损了大半。幸存的人回来跟我说,是沈夜带着你进了密道,他刚走不久,他们就中了埋伏,可见这场埋伏沈夜早有预知。 “其三,郑参是唯一接触过上官流岚尸体的外来医者,之前给上官流岚验尸的都是陛下的人,验出来的结果对你极其不利。郑参是唯一知道真相又愿意出来作证的人,沈夜带走他后,你母亲就去找人暗中知会他将郑参交给舒家,但他没有回应。几日后,线人告知我郑参被沈夜献给了陛下,由陛下监管。 “桩桩件件,”白少棠垂下眼帘,“我不得不疑心是他,如今又得你确认,除了他,我不知还有谁能帮陛下出此主意了。” 我没说话,心里梗得难受。 其实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沈夜会背叛我,会站到陛下那边去,成为她的一把利剑指向我,欲让我粉身碎骨。只是我未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早。而且这一天来时,我竟这般难过、舍不得、不甘心。 舍不得那个人,不甘心竟留不住他的心。 走到这步田地,我大概也是中了魔障了。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轻声笑起来。转头看着牢房外的白少棠,我声音温和地说:“你近日辛苦了。” 他没说话,想了想,走上前一步,隔着门栏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尚带着春日的寒冷,却比我的暖不少。他摩挲着我的手,沙哑着声音开口:“舒城,等此事了了,你随我回云州吧。” “你觉得此事会如何了呢?”我叹息出声,“陛下如此大手笔,难道只是期望舒家丢一个御史台吗?” “昔日有贵族沈家张扬,陛下不过派了个不省心的人当了沈家的当家主君,以致沈家内乱,最终走向倾覆。如今母亲仅剩我一女,若我被罢黜少主身份,舒煌姨母名下一女、舒染姨母名下三女,加之旁支族系十七人,若生争夺之心,我们舒家可没有一个上官流岚。陛下要的是温水煮青蛙,她是指望着将我拉下少主之位后,看舒家自乱。” 我笑了笑。白少棠抖了一下睫毛,说道:“所以我带你走。白家铁骑虽仅有二十万,却都是在血战中磨炼而来的,任何一位有心的君主都想握住这把利刃。我带你回云州,只向君主称臣,无论朝局如何变化,都与我们无关。我会护着你的,”他握紧了我的手,一字一句道,“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这是太沉重的誓言,我愣愣地听着,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说出这话的,是我打算予之一生的人。可我深知我并不爱他,我打算将一生交付给他,陪伴他,照顾他,用尽心机地将一切给予他,但是我不能像他爱我一样爱他。 我不由得有些愧疚,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声音里带了一丝沙哑:“你的命不只是你的,还是我的,所以舒城……算我求求你,爱自己一点,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不要再信沈夜了。” 我没有回答他,他站在我面前,身材早已比我更加高大,却仿佛一直是跟在我身后那个孩子。我这样长久地沉默让他有些不安,他微微抖了抖手臂。我叹息一声,终于回握住他,慢慢闭上眼睛,说出那一句:“好。” 他霍然抬头,满眼难以置信,反反复复只说一句:“我以为……我以为……” 我垂着眼帘,不再多说什么。他最终也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反而是转了话题,先说了我母亲带着人在朝堂上和上官家的人撕,上官家人参了我三个远房表姨,我们家人撕了上官家五位七品以下的官员;又说舒煌姨母听说我顶了罪,一口气没上来昏死在家里,请了名医用人参吊着,病来势汹汹,只吊着一条小命等着舒染姨母赶回楚都;再说父亲在家里哭天抢地,和母亲吵架,闹着要去举报舒煌姨母,被母亲囚禁了起来…… 他说了许多,却只字未提沈夜。我认真听着,直到他走,也没问出那个名字。 等他走了之后,我又忍不住把这个名字放在舌尖,百转千回地念。 我本以为我会讨厌他或者恨他,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又或许是情深至此,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太愤怒。我只是满心疑惑,想将他叫到跟前来问他几句。 沈夜,你有没有心? 如果有心怎能狠心至此?如果无心又怎能虚伪至今? 想到这个问题,我忍不住笑了,蹲在石床上,用手捂住了脸。好久之后我才发现,我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湿了手掌。 我心里难受,仿佛自己是一团被人揉卷的抹布。不过也有些好处,心里那么难受,身上的痛楚就没那么敏感了。我去年才被大皇女锁了一次琵琶骨,筋骨还没好彻底,今年又被魏秀锁一次,再这样下去,我觉得不需要女皇出手,我也要废了。舒家也不是没有过残疾人当家主,只要不是残疾到彻底爬不起来,况且当家主主要靠脑力。所以想到自己可能变成残疾人,我也不是很紧张,眨眼从牢里看着窗外的星星,竟不自觉看了一夜。 等第二日午时,秦阳又带了人过来。 她刚下朝,尚还穿着朝服,身后跟了宫里的御医。她令人将我提出来,让御医上前为我小心翼翼地卸了琵琶骨上的铁锁。 这铁锁放在身上没觉得很疼,被人一牵扯,那可是撕心裂肺地疼。我忍不住痛得直吸气,秦阳坐在一旁,让人侍奉了茶水,懒洋洋道:“你这高门贵女做得也算多姿多彩了,三天两头往牢里送贵女,看来看去在下也就只见过你了。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真是圣宠不衰。” 一听这话,我疼得咧嘴哆嗦,咬牙忍痛让御医一点点将铁锁往外拔。我声音颤抖着说:“在下是比不上秦大人……没什么能耐,却担着个高官职位,陛下看不顺眼,三天两头惩治一番也是应当。若在下有秦大人这样的才能,位居这御史大夫之位,倒也算应当。” 秦阳没说话,她吹了一口茶叶,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 等御医将我身上带着血肉的铁锁彻底清出来,上了药,缠上绷带后,秦阳朝旁边挥了挥手,众人就退了下去。一时间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秦阳沉下脸色来,冷声道:“我近日找不到沈夜了。” 我没料到她张口就提沈夜,一时火气竟上来了。然而我强压了下来,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瓮声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她敲打着扶手,似是有些烦躁,继续说道,“近日来朝堂因你的事情吵了个天翻地覆,上官家连着保皇派和你们家已经是不死不休……” “保皇派不就是你带的那批人吗……”我小声嘀咕,有些不满她这种兔死狐悲的样子。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怒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少瞎说!我不是保皇派,也不是你们这些贵族,我站的是天下百姓!” 我不说话了,心里开始清算她这些年做的事情。能以一介寒门布衣之身爬到当朝二品的位置,离丞相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这样的人心都黑,脸都厚。 然而我也不好揭穿她,也没那个脸皮违心地称赞她,只能沉默着,等她继续说着今日的局势。 “上官家如今已全权落入上官云的手里,虽说她是暂代上官家的家主之位,但是上官流清如今还未出现,怕是已经着了他们的道,凶多吉少。上官家旁支并不清楚这其中弯弯绕绕,如今都以为是你杀了上官流岚,觉得你舒家践踏了上官家的尊严,要你一命偿一命。舒家虽为大楚第一贵族,但上官家与保皇派联合,你家也未必能讨到多少好。” “那你呢?”我抬头看她,“你如今的态度,到底站在哪边?” 她的态度太奇怪。 陛下之所以派她来,必然因为她是陛下的人,听陛下的话。然而她如今做事处处维护我,不由得让我有了些警惕。 秦阳垂着眼帘,敲打着扶手,低声说道:“大方向上,我还是会遵从陛下的旨意,毕竟她是君,我是臣,我忤逆不得。但能做的,我还是会尽量做,剩下的,看你的能耐了。 “上官云如今已经接管了上官流岚的位置,下个月开始,她便会暂代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一职,我便不能再如此行事了,陛下期望我做的,我都需在明面上做得好看些。你如今的身子骨需好好养,不然我怕到下个月,你会死在这牢房之中。” “陛下期望你做什么?”我盯着她。她眼里带了笑意:“接管此案时,陛下将我亲召入宫中,吩咐我:君有罪,不可死,亦不可放之。” 一听这话,我便了然。 陛下果然并不打算让我死,却是打算利用此案彻底毁了我的人生。 “果然如此……”我低声喃喃。秦阳换了个姿势,歪斜到椅子的另一边,慢慢说道:“你昨日的供词前后矛盾多处,我已经整理好了,会一点点地往陛下那里上奏,让她以为我一直在审你。等这个月过去,上官云上任,我便会将做好的供词逼着你画押,画押后呈给陛下,加上上官家已为你准备好的全套人证、物证,不出七日便会宣判。这一个月你要把握好,到时候要是还不能挣脱,莫要怪我秦阳。” “虽然我脑子不好用,”我正色道,“但还分得清是非曲直。这件事上,有劳你了。” 秦阳没说话,嗤笑出声。而后她站了起来,唤了人进来,跟牢头说道:“好好看管,好好照顾,人若少了一根汗毛,就把你全家的人头提过来请罪!” 衙役们吓得立刻跪了一地,侍从上来收拾了座椅,又捧着个药箱一路送我回到牢房之中。等我被关押后,侍从将药箱放到牢房边上,低声对我说:“这是秦大人的心意,愿舒大人早日康复。” 说完,那侍从便起身离开。我将药箱里的药一瓶一瓶掏进牢房里来,发现果然都是上好的疗伤药品。我不由得拿着药瓶深思,这个一向和我斗智斗勇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的秦阳,到底什么意思? 第45章 夜深了,女皇用朱笔在奏折上批完最后一个“准”字后,似乎察觉了什么。 她抬起头来,漠然地吩咐宫人:“下去吧。” 侍奉了女皇十几年的宫人临染自然知道,帝君说这样的话,必然代表那个人的到来。 隐帝。 这个手握着整个暗庭的人,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的身份,但临染是知道的,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向来只有那位君王最信赖的人——便是她临染,都未能有这份信赖。 临染苦笑了一下,随着众人退下。走到门前时,她轻轻地关上了那朱红色的大门。从门缝中,她看见那个年轻的男子身着月华色长袍,戴着银白色面具,如同鬼魅一般,似是凭空出现在了御书房的椅子上。 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茶水,沈夜轻抿了一口,而后上前去,单膝跪在女皇面前,低声说道:“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还是坐不住了?”魏云岚合上奏章,扔到了一边,看着面前人恭敬的模样,她微笑道,“朕说过,你私下见朕,该自称儿臣。” “儿臣……毕竟未入皇族族谱……”沈夜有些忐忑,但眼底有了欢喜之意。 魏云岚笑容更盛,她走上前去扶起沈夜,温和地说道:“你毕竟是朕的儿子,无论入没入族谱,都不会改变你我的身份。” “是……”沈夜低下头去,似是有些害羞。魏云岚引着他坐到边上,一副慈母的模样说道:“朕将暗庭交给你,便是朕对你的信任。朕子女不多,大皇女是你唯一的妹妹,你们日后是要互相扶持的,你若总是把自己当臣子,难免生疏。” “陛下教训得是,”沈夜弯了眉眼,“是儿臣思虑太多。” 魏云岚满意地点头,温柔地说道:“你现在还在查你父亲的死因吗?有头绪了吗?” “没有。”沈夜眼神暗了下去,“当初父亲带我回楚都认您,我们一起回凤楼,他让我出去买糖丸,回来后便……”说着,沈夜声音沙哑了,“后来我一直被人追杀,也查不出是谁。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那些人,我却再也见不到您了。还好我有些功夫,进了暗庭……” “你辛苦了。”魏云岚温柔地拉住他的手,“在暗庭里那几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沈夜摇了摇头,已经及冠的男子,却仿佛少年一般抬头痴痴地看着面前眉目慈祥的女人,哽咽道,“最后总算是见到您了,一切都是值得的……儿臣已经没有了父亲,一定会守护好母……”话刚出口,沈夜便察觉到了口误,慌忙改口道,“陛下。” 魏云岚神色不变,仿佛没有听到那个口误。她温柔地梳理着沈夜的发丝,轻声说道:“这么晚过来,还和朕说这些陈年旧事,是想和朕讨个人情吧?” “儿臣不敢!”沈夜慌忙跪了下去,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说道,“儿臣固然对舒城有好感,但是儿臣心中陛下才是最重要的,陛下之命,儿臣绝不会违背。今夜前来,儿臣只是有些疑惑,希望陛下能够一并解答。” 魏云岚没说话,让沈夜静静地跪着,似是默许。沈夜忐忑地抬头看了一眼魏云岚,说道:“当初陛下让儿臣接近舒城,希望获取她信任,而后盗取血契一物……如今儿臣与舒城感情日渐笃定,完成使命指日可待,陛下为何……为何……” “为何要让你做出与她反目之事,对吗?”魏云岚笑意盈盈,“让你去讨好她的是朕,让你背叛她的也是朕;布局的是朕,让你留下郑参在宫里成为她破案关键的也是朕……夜儿苦恼了,是吗?” 沈夜没说话,权当默认。魏云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低声说道:“夜儿,舒家的人看似愚笨,心眼儿可多着呢……他们的真心,岂是你用美色和甜言蜜语就可诓骗而来的?更何况,你之前还做了那么多愚蠢之事!” 想到这里,魏云岚忍不住怒瞪了沈夜一眼。 让他去勾引舒城,结果他却作这么多妖!本来当个苏容卿好好嫁进去培养感情就好,却偏生又弄个沈夜的身份去逗弄舒城。 提到这些,沈夜不说话,恭敬地跪在地上,魏云岚继续说道:“朕要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不美了。你只需要做你心中想做的事就好。” “心中想做……的?”沈夜有些疑惑。 魏云岚笑了笑:“不必顾虑我,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真心要用真心来换,”魏云岚用指尖轻点沈夜心口,轻声说道,“假戏永远真不了,只有真情才能换真情。你只当你是沈夜,朕是君王,若只是如此,你要怎样去爱舒城?总是顾虑着朕,”魏云岚摇了摇头,“你斗不过白少棠。” 沈夜神色一凛,似是明白了女皇的意图。他深深叩首,轻声道:“儿臣明白。” “下去吧。”魏云岚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说道,“把郑参带出宫去,你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 说完,魏云岚打着哈欠往外走去。沈夜跪在地上,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真心才能换真心…… 这位女皇,确实深谙感情之道啊。 夜里下了小雨,更加冷了。但楚都的天气便是这样,转入夏季前,总要冷那么一段时间。 陛下看守得更严密了,母亲没能再进来,一连过去好几日,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牢头们不敢对我太好,也不敢对我太差,于是干脆都离我远远的,只在吃饭时过来看看我。我忍不住想,这样的态度,我越狱指日可待了。 在牢房里混吃等死了几日,我几乎都快绝望了,半夜里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我一闻那味道就直觉不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果不其然,片刻后我视线触及范围内,牢房中的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而后一瞬间,整个牢房灯火通明,穿着黑甲的侍卫鱼贯而入,驻扎在牢房走道两边。一条红毯从外往里卷滚而入,我看着这条红毯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呼吸,闻见空气中没有什么异味,这才大口大口地吸气。 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于是我抬头,看见了那人,身着纯白色广袖华袍,头束玉冠,一把小金扇拢在袖中,露出那血红色的福结,随着步履在纯白袖中若隐若现。灯火映照下,他美得有些不真实,纯白色鞋底踏在红色地毯上,在这污浊之地,也未曾染到半分尘埃。 我愣愣地瞧着他,看着他宛如从画中走出,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 他未曾说话,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我,我也没有言语。许久后,他温和地笑了笑,问我道:“想我没?” “沈大人说笑了。”我咧了咧嘴,摇头道,“舒城不敢有这样的胆子。” “你埋怨我。”他了然,却并没怪罪,含笑说道,“你怪我故意拖延了时间,没能早带郑参回来。” 我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已经多说无益。 他向来骗我,也总是骗我。 我知道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有多喜欢,就有多盲目,于是我只能沉默着不同他说话,假装这个人并不存在。 “舒城……”他叹息出声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他。 其实我同他诀别了很多次,但是从未有哪一次我的内心如同此时此刻这样坦然。 我似乎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办法磨灭对他的爱情,但我也没办法拥有他的爱情。 我以前总是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不爱他,或者有时候告诉自己总能忘了他。 我总抱着小小的期盼,也许他爱着我,也许他也同我一样爱着却又不敢背叛,只是因为使命去掩盖这份爱情。于是我总是告诉自己不要理他,却又总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他。 然而这一次现实终于狠狠地打我的脸,让我清楚,其实爱情与他的使命之间根本不会有任何妥协。他就像一条时时刻刻吐着蛇芯的毒蛇,潜伏在我身边,只等致命一击。 他咬的不仅是我,还有我身边的人。 如果不是他,我或许能救了流岚,在她苦苦支撑的那两日,我若能及时带回郑参,调动兵马,流岚便不会死;如果不是他,陛下就不会知道我与舒煌姨母的牵扯,便不会如此狠准地对舒煌姨母下手,逼得我不得不去顶罪,连翻供的机会都不给;如果不是他,我便不会身陷囹圄,给舒家带来无尽的麻烦和后患…… 我因为自己的喜欢信了他,他凭着我这份喜欢害了我身边所有爱着的人。 我对他的喜欢,终究是抵不过家人的,这世上没什么感情比家人更为重要。 只是我过去总是不愿正视,不能懂得。直到流岚的死狠狠地撕破这层面纱,让我看到下面的丑陋不堪和万丈深渊。 我终于明白,我与他之间,不是他利用我,便是我利用他。这份感情,永远不存在干干净净。哪怕我愿意放手,他也不愿意。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笑。他瞬间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他正要开口说什么,我便截断了他的话:“不重要。”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解释他是逼不得已。过去我或许还会容忍这套说辞,时至今日,我却无法容忍。 他是什么心境、什么理由,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陷此处,而流岚埋于黄土之中。 他似是明白了我在说什么,面色忽地变得惨白。我任由他拉着,微笑着说道:“今日你说什么都不重要。流岚死了。”我伸出手去,温柔地覆在他手上,一根一根地扳开他的手指头。他死死地抓着我,那么用力,我也倔强,固执地一根一根扳开。 我温和地出声:“你有你的苦衷,我知道,我也理解你,就像我一样,我也有我的苦衷。” “舒城……我不是故意……” “没什么故意不故意,流岚是要死的。”我抬头看他,笑弯了眉眼。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流岚站在他身后,神色悲哀地望着我。 沈夜猛地抬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沙哑出声道:“不要笑了!” “无论你有没有拖延时间,流岚终究会死的,对吧?”我感受到他手掌的颤抖,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哪怕我们如期到了楚都,流岚还活着,只要女皇一声令下,你还是会动手的。其实我还是很庆幸的,你拦住了我,没有亲自动手……” “我错了……”他隔着牢房死死地抓着我,“舒城,我错了。” “你也没错……”我低下头,看着他泛白的指关节,有些茫然,“只是我们两个,没有缘分……” 就是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又能谈什么错不错? 我的眼泪蓦地落了下来,忍不住想起在乞女族的那场祭祀里,他为我摘下那朵永生花,坐在马上,温柔地插入我的发间。 这样温柔,这样美好。 我被他紧紧地拉着,回想着那一刻,我慢慢抬起头。 他放下了手,惶恐地看着我,眼里带了哀求,仿佛是一只让人怜悯的小兽。 我心底那一丝柔软被他拨动,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给了他和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说:“沈夜,就这样放手好不好?你看,”我指向牢房外的天空,“这世间有大好美景,山河日月,如云美人,滚滚红尘。你和我注定没有结果,何不洒脱放手?趁你我尚未互相憎怨,心有怜惜,不要等到最后不死不休。”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候着他的答案。 他眼里神色几变,薄唇张开,动了几动,却都没有出声。许久之后,他竟是轻笑出声:“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言语,垂着眼帘。 “我想说好的,”他用手包住我的手掌,温柔出声,“我知道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背叛陛下,我没有办法不当隐帝,因为我得活着。我们两个,最好的结局便是分开。我不忍看你伤心,舒城,”他吸了吸鼻子,“我真的,真的想答应你。可是,”他抬起头来,含着眼泪看着我,微笑起来,“我说不出来。我心里难受,我说不出口那个‘好’字,我方才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没有你的人生,舒城,我终于发现……我不能答应你。”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却满含绝望。 “没有你的世间,我看不了大好美景,赏不了日月山河,滚滚红尘、如云美人,都不过是红颜白骨、日照云烟,这天下之于沈夜,是因有了你舒城,才有了美景万千。我想让你走,”他声音沙哑地握着我的手,缓缓放到心口,“可它不能。我怕你恨我,我怕你难过,可我更怕从此以后你我陌路。所以我只能如此……” 他浑身颤抖,似在许下誓言,“无论以何种方式,我都要在你身边,至死方休……” 我没说话,好久以后,我看着他,淡淡说道:“既然你要来,那便来。” 这场感情,比的就是谁负心,比的就是谁薄情。 既然放不开,不如此纠缠到底,至死方休。 话说到这里,我们两人心里大概都有了底。他握着我的手,伸手搭在我的脉上。过了一会儿后,他面上露出恼怒之色:“秦阳跟我说会照顾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他一开口,我立刻明白,秦阳对我的照顾,原是因为他。我不由得有些感叹,相比秦阳,我果然还是胸襟小了些。能为娶了自己心上人的情敌谋划,这样的忍耐能力,果然是我这样的人不可比拟的。怪不得她可以凭借寒门之身坐上正二品之位,而我以贵族子弟的身份只是正三品。 我心里有些愉悦,便开口劝沈夜,毕竟我是知恩图报的人。我说道:“秦大人近来对我很是照顾,这些伤是魏秀弄的。” “魏秀?”沈夜皱起眉头,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 他这样说,我忍不住把心提了起来。 喂!你要做什么?不要乱咬人啊! 然而转念一想,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干脆偏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听得问话,沈夜这才软下眉目来。他环顾了四周一圈,神色里闪过一丝不悦,而后说道:“你现在身上带伤,这里寒气太重,你本来已经受伤过一次,在这里养伤会落下病根的。” 他软声细语,我不由得挑了眉:“你能带我出去?” “我带你进宫。” 一听这话,我吓得往后面跳了一丈远。 宫里是陛下的地盘,我进去了还能出得来?天牢至少是官家的地方,劫狱什么的都比较方便,进宫去劫狱,那就是谋逆之罪了。沈夜果然歹毒心肠,好不容易来见我,就想欺辱我的智商,骗我进宫去。 第46章 于是我急忙摇头:“不去不去,你当我傻啊!” “你不进宫,陛下不会放你离开这里的。” “那我就待在这里了。”我赶忙说道,“这里挺好的,近来天气越发热了,这里刚好凉爽,而且有很多小动物陪伴我,它们煞是可爱,我十分喜欢。这里伙食也很好,又安全,你别管我了,赶紧走吧。” “小动物?”沈夜挑眉,“你喜欢从茅坑里爬出来的老鼠?” 我语塞。 “伙食很好?”沈夜扫向角落里剩了大半的饭盆,他踢了踢那饭盆,“你山珍海味吃腻了,喜欢上吃糠了?很安全?”沈夜往上抬头看了一圈,他身后三人立刻心领神会,“唰唰”地飞了上去,下来时手里各自提了一个黑衣人。 沈夜回头看了三个黑衣人一眼,“都趴在这里一晚上了,他们都不愿意走,还很安全?” “那也比宫里好……”我小声嘀咕。沈夜冷笑了一声:“宫里有我一所别苑,连陛下进来也要通报,你进去,我保管你无事。” 我不说话,白少棠说沈夜不能信。 大概我也耗光了他的耐心,他往旁边锁链看了一眼,身后一个侍卫立刻上前开锁。就在这间隙里,他静静地瞧着我说道:“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行了。舒城,”他垂着眼帘,摩挲着手里的小扇,“有很多事,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而让我做,对你会更好。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你更好。” “你说,我听着。”我嘲讽地笑了笑。 大约是知道再劝不了我,他叹息了一声,径直走了进来道:“那好,那就不进宫。你这伤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带你走。” 听到这些话,我忍不住眼里露出疑惑。 其实他大可不必管我想什么,点了我的穴扛着就走,他却始终耐心地和我讨论,似乎不愿拂逆我。我打量着他,他又问:“可以吗?” 我终于点了头,沈夜这才舒了一口气,温和地说道:“我抱你出去吧?” “我自己能走。”我面色沉下来,“沈夜,我的确武功没你高,体格也不如你强壮,但我比一般女子好不少,你不能这样看不起人!” “嗯,”沈夜憋住笑,带着笑说道,“我知道的,是我太多虑了,那走吧。” 说着,他转过身去,引着我往前。 我活动了一下筋骨,跟着他走了出去。这番受伤,主要是因为魏秀折断我的琵琶骨,其他的,不如大皇女上刑的伤来得重。想想我约莫是最落魄的贵族了,能在家族鼎盛的时候在监狱里把酷刑都过一遍,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沈夜领着我到了门口,他面色冰冷地对等候在门口的牢头点了点头,便带着我大摇大摆地上了马车。上马车时他怕牵动我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猝不及防在我腰间一抬,便将我送了上去。我忍不住黑了脸,他一言不发,一进车内,他笑眯眯说道:“你近来又瘦了,腰细了不少。” 我面色僵了一下,决定不与这个流氓继续对话,干脆躺倒在马车里的小床上闭眼假寐。 他的床很软和,带着他身上的味道。这是一种特别调制的香味,我以前以为是兰香,后来才发现这应该是几种花香混合而成的,初嗅是兰香,过一会儿在鼻尖萦绕,淡雅清冽,似是青竹雨露的味道。 我静静地卧在马车里,他似乎知道我累了,没有多说什么,低声让人放缓了马车的速度。等到我昏昏欲睡时,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我边上来,为我搭上一条薄毯,然后便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沉默不语。 我虽然极累,但他在我身边,我便始终带着一份警惕,放不下心来。我调整了呼吸,假装熟睡。马车行得缓慢,过了许久,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交谈之声,随后便有人撩起帘子,带来了一阵寒风。他微微侧身,为我挡住外面的风,压低了声音说道:“怎么这么冒失?” “你怎么把她弄出来了?!”沈从也压低了声音。他们似乎都以为我睡着了,这点声音惊不了我,又或者是哪怕惊了我,他们也不在意。 “她之前就被大皇女磋磨了一次,魏秀那一日又伤了她琵琶骨,我怕她落下病根。”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我让你去找上官流清,人呢?” “人活着,我找到踪迹了,但这上官流清也是个有手腕的,把自己的踪迹抹得干干净净的。我觉得咱们也不用追了,她自己怕也在往楚都赶。” “你要保住舒城,现在就得先拖着。现今上官家是上官云一手把持,所有人都以为是舒城杀了上官流岚的,齐心合力地要舒城一命抵一命。你拖到上官流清回来,上官家只要上官流清接手,收拾了上官云一派,也就安稳了。” “上官家只要松口,陛下想要将元德年的事追查下去,可用的人也不多,大理寺和刑部都是上官家的人,他们不愿意查下去,陛下也就查不下去。暗处我也让玉凤、白祺去准备了,上官流清回来,这个案子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欢喜呢?” “我让郑参看过了,用药吊着身骨。” “秦阳呢?” “也还好。” “上官婉清在哪里?” “被上官云关着,对外称病,朝堂上替她请了假。” “该放出来了,”沈夜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说道,“御史台的刘丞,原就是个不中用的,暗地里通过玉锦洗账贩卖私盐,你让牡丹去知会她一声,就说上官云与上官婉清不和,仗势关押了上官婉清,御史台的言官怎么能看着这样违法乱纪的事发生呢?让她一定要拿出言官的气魄来主持公道。” “我知道,”沈从沉吟了片刻,“再让牡丹拨一支护卫队过去?” “太招摇,你前脚拨过去,上官家后脚就能查过来。虽然上官云还没把上官家吃透,但你以为上官家是吃素的?” “那……”沈从有些不确定了。沈夜用手指梳了一下我的头发,叹气出声:“让刘丞死死地跟着舒柔,舒家其他人不能信,舒柔毕竟是城儿的母亲,不会害她。” “你已经安排得这样周到了……”沈从声音里有些不满,“舒城就不必从天牢接出来了吧?秦阳已经答应过你会照拂她,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现在这样正大光明地把她从天牢里接出来,陛下会起疑心的。” 沈夜难得地沉默,沈从有些着急地说道:“你既然接出来了,就赶紧给她送进宫里去,陛下还能容你几分,你要是太过了,陛下怕是要和你撕破脸皮了。” 沈夜依旧沉默,我感觉他似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片刻后,他温热的指腹抚上我的眉头。沈从的声音里全是慌张:“大哥!” “阿从,”沈夜忽地开口,“我有些累了。” “你什么意思?”沈从语调冷了。沈夜低哑地笑出声来:“我似乎突然知道……陛下当年为什么要杀我父亲了。若我父亲未死,天庆十九年,死的便是陛下,不是魏云曦了……阿从,”沈夜抬头看着面前面容清贵的少年,有些茫然地说道,“我为你指门婚事吧?” 沈从猛地变了脸色,好半天,他才咬牙切齿说了句:“胡闹!” 那口气,竟就像个大人训斥孩子一般。沈夜低声笑出来,竟没有反驳。马车里突然安静了,带着一种莫名的诡异。好久以后,我才听到沈从清冷的声音:“大哥,人总有慌乱的时候,你我兄弟,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沈夜没说话,他叹息了一声,暗中握上了薄毯下我的手。 马车摇摇晃晃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慢慢下了马车。 我在他怀里卧着,一直没有睁眼,他也没有叫醒我,就这样一路抱着我进了卧室,然后将我放上了床,而后走了出去。 等他走了,我才睁开眼睛。我打量了一下,这是一间极其简单的卧室,但屋内摆放的无一不是精品,就是床上点缀用的珍珠,都是颗颗圆润分明的上品。 我挣扎着起身,刚直起身,他便推门走了进来。我们对视了片刻,他垂下头去,温和地说道:“这是我在郊区的庄子,你在这里静养再好不过。天牢里饭菜不好,你又是精细惯了,怕是没好好吃过饭,你要吃什么,我让人去做吧?” “煮碗面吧,”我也不推辞,径直道,“葱花面,无须太复杂了。” 说我挑剔,倒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我向来再好对付不过了。 他笑了笑,歪着头道:“我给你做吧,好像我还未给你做过饭菜……虽然手艺不怎样,但葱花面还是没问题的。”说着,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你能走动吗?” “嗯。”我点了点头,起身走了下来。毕竟我只是伤了琵琶骨,又不是断了腿。 我随着他去厨房,他便在路上给我介绍着庄园里的布置。这院子修建得别致,带了南方小桥流水的韵味,水榭长廊,假山布景,无一不是大家手笔。我看得津津有味,等到了厨房里,沈夜屏退了众人,让我坐到边上等他。 厨房不大,就像普通人家的灶房,有灶台、桌子、碗柜,还有张八仙桌。 碗柜是梨花木的,又稳又大,有一格没有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刀,显得十分专业。 我们来之前灶火已经生好了,大锅里盛满了水,正在煮着。我瞧着沈夜熟练地拿出面粉,加了水和鸡蛋,和面、揉面。 他做得极为娴熟,明明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被他做出来,却带了一股别样的韵味,仿佛他不是在和面、揉面,而是在煮茶、插花一般高雅。 他手生得极好,宽大的袖摆被他挽起来,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在灯光下仿佛冰雕玉琢的,泛着淡淡光华。他纤长的手指在那软和的面团上揉捏着,插进去,又打了转,竟让我觉得他那手下的不是面团,是我的心一般。 怎生的不是呢? 这么久以来,我的心不就像这面团一样,任凭我抗拒挣扎,却都任由他摆弄。说好不要理会他,却始终舍不得要理;说好不相信他,却终究去信;说好要与他划分界限,却从头到尾都陷进他的阴谋里,死活不肯伤及他。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寻了错处将他休了扔到大理寺去,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 而他呢? 假装苏容卿愚弄我的情谊,借着我的信任套话给我设局,用我的关怀害死流岚……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移开了眼睛,将目光落到我面前的杯子里。他手中的面团终究是会越来越硬的,虽然它一开始是团稀泥,但他拿捏着、搓揉着,就会慢慢有了韧性。 正如我的内心。 我闭上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已经揉好了面团,从刀架上取了刀,将那面团切成均匀的小块。他的手法干净利落,似乎是做惯了这样的事。 “我原以为你的刀只会杀人。”我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找了个话题。 他将小块面团拉长,却不避讳,温和地笑道:“我年少时带着沈从那些年,身受重伤,又没银两,沈从肠胃不好,街上买的食物,差一点的吃进去就吐,我没法子,只能自己做给他吃。 “他原是娇贵惯了的,一般的味道他不愿意下咽。小孩子挑食容易生病,我没法子,只能去一个酒楼里打下手偷师,便学了许多……” 他说着过往的事,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我不免有些好奇:“沈从打小是你带着的?他是你亲弟弟?” “算血缘的话,可能勉强算个表亲,不过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了。”他笑了笑,揭开锅,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将拉好的面条一根一根放进水里,声音温和,“他是沈家的后人,你也知道,沈家当年满门几乎是没有人活下来的,女眷抄斩,男人、孩子自缢。那时候阿从才三岁,他命好,跟着家人的尸体被丢到乱葬岗时还留了口气。” “我当时也被埋在尸体堆里,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救命。我一贯不爱救人,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撑着从尸体堆里把他掏了出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打了个鸡蛋进去,他话格外多,“我没有亲人,他也没有亲人,后来我就一直带着他。那时候我还是的人,之所以会倒在乱葬岗,就是因着争权被人刺杀。我那段时间掩藏自己的身份,就带着阿从到处流亡,要过饭,也当过杂役。后来我伤好了,带人杀回了,最后成了主。” 我是知道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我向来知道沈夜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却从来没想过他居然真的是从死人窟里走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么多往事,但是他既然愿意说,我就听着,多知道点总归是有好处的。 水沸腾,他开始娴熟地在碗里添加佐料。 “我十二岁就将握在了手里,后来我将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凤楼,一部分是。那时候凤楼还开在江南地界,只负责打听情报,而和以前一样干刺杀的活计。刚好暗庭派了人来,要招降为它所用,当时暗庭还归一个叫徐清的人管,我便将送给了徐清,成为暗庭的一个分部。 “十四岁时,我在暗庭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实力,暗中频频给徐清下绊子,挑拨了徐清和陛下的关系。暗庭和陛下之间决不能有的就是猜忌,我估摸着到了时候,就将凤楼开到了楚都,开张当天,陛下亲临凤楼。” 说着,他将面条夹进了碗里,又从一个陶罐里舀了一碗鸡汤,端到了我面前,为我拌着面。 “我为陛下效忠,陛下也有意让我成为对付徐清的一把刀。暗庭的实力比你们明面上见的大得多,连陛下也害怕。徐清知道了陛下的意图,便有了反意。 我和徐清斗了整整三年才终于将暗庭收归羽下。 “我从不忤逆陛下的意思,万事以她为先。为她我重伤三次,其中一次差一点就死了。” 他从碗里挑起面条,吹冷之后,温柔地喂给我。 我手不方便,他这样做省了我的麻烦,我便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吃下面条。 “为君者不能完全信人,但也总不能一个可以信的人都没有。于是最后,我便成了陛下最信任的人。” “她信你,是因为你不曾忤逆欺瞒她。”我嚼着面条,思索道,“你现在将我从天牢里带出来,这不算忤逆吗?” 第47章 他没说话,喂着我面条。我一口一口地吃着,不得不说,他的手艺真是顶尖的,就算只是一碗葱花面,都好吃得让人咋舌。我忍不住回想起以前府里的东西,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不如一碗葱花面…… “我猜不透陛下的意思,”沈夜想了很久,终于回了我的话,“或许,我已和徐清一样了呢?” 他苦笑出声,我忍不住被面条呛了一下,疯狂地咳嗽起来。他轻抚着我的背,面色不改说道:“慢着点儿,别着急。” 他拍着我的背,我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说这么多给我听,绝不只是单纯的叙旧,他说他已和徐清一样,是不是暗示我他要背叛女皇,投靠舒家呢? 可他投靠舒家有什么好处?女皇已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舒家哪怕是第一贵族,毕竟只是个贵族,明面上终究是被女皇拿捏住的,能许他的绝不会比现在多。 我想了许久,终于觉得应该坦诚地确认一遍,于是咳嗽稍稍敛住后,我抬起涨红的脸,问了句:“你跟我说这个,是想告诉我你要投诚吗?” 他愣了,似乎没有想过我竟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片刻后,他拉下脸来,将碗“哐”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后抿紧了唇,没说一句话。 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不由得有些好笑:“若不是投诚,你跟我说这么多紧要的事做什么?” 他没说话,站起来将碗往地上一扔,转身就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道:“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说说话,不想让你总觉得我骗你,仅此而已。” “其实你跟我说的机密已经够多了,”我不由得想笑,“可是关键之事,你从不告诉我。” “舒城……”他似乎有些疲惫,声音里都带了叹息,“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女皇是怎么打算的?”我径直提问,他面露了难色,我不由得笑了,“你看,这关键……” “我不知道。”他直接开口,“陛下从来不在事情做完之前告诉别人她要做什么,暗庭不过是一把刀,杀谁、为什么杀,有什么必要告诉一把刀? “我只知道她是要用这个案子牵制你,但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废黜你一个少主,这样的手笔,哪怕是对付你母亲都已经足够了。 而且陛下向来是打蛇七寸的人,若非能扳倒你们舒家,她不会出手。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皱着眉头,语速快了一些,“第一种可能,是她打算彻底废了你。舒家与你平辈的人并没有优秀的,但有心人不少,你是嫡系独子,你一出事,就会凭空多出十几号有继承资格的人,届时她稍作挑拨,你们舒家内斗,不出十年就会自耗断了出路。 “第二种可能,是她要逼着我救你,”他说出这话来,有些不确定,“但我不确定她是要寻个借口逼我放权,还是……要培养你我的感情。” “什么意思?”我皱了眉头。他看着我,目光里有了波澜:“我不确定,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他这话说得极其艰难,然而他还是说了出来,“你爱上我,必然是陛下所希望的。” 我微微一愣,随后不由得笑了。 这样必然的事,又何须他来提醒?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温和地说道:“走吧。” 说着,我便引着他上前,走了两步,我又停住,回头瞧他。 我未曾遮掩我的感情,温柔地瞧着他道:“沈夜,夜里太凉,你多穿点。” 他微微一愣,片刻后却红了耳尖。他转头看着庭院,好久才憋出一声:“嗯。” 我在他这里住了两天,他照顾得精细,我的伤很快就好了起来。 他没有出宅子,消息却源源不断地往宅子里送。我被他带走后,舒家便慌了神,白少棠闯进了宫里求太后做主,太后与女皇发生争执,气晕过去,陛下才松了口说我被沈夜带走养伤了。 舒家却是不信的,朝堂上就我所在的问题撕咬了半天,母亲一直未说话,极其沉得住气。不久后,我接到了母亲的字条。 这是一个丫鬟在递药时放在药碗下的,我摸到字条就知道母亲已有打算,打开字条来看,上面只有一个字:等。 我知道母亲大概是准备好了,只差一个契机,心里不由得格外安定。我看了那个丫鬟一眼,不动声色地喝了药,让人退下后便烧了字条。 夜里时,沈夜风尘仆仆回来,面上带了怒意。我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谁惹你了?” 他面色僵了,周身的气势却突然温和了下来。他走到我身边来探了探我手边的茶,叹息了一声:“又是凉茶。伺候的给我滚出来!” 他怒喝了一声,奉茶的小厮立刻跪了下来。我笑了笑:“我爱喝凉茶你又不是不知道,当着我的面发什么火?” “你败坏自己身子,我舍不得骂你,就只能骂帮你的人了。”他垂下了眼帘,倒是说得直接。我服了软说道:“好吧,那我以后不喝了。” 他终于转了脸色,坐到我边上来,让小厮上了热茶,用热帕净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 他知道我关心什么,详细地说着朝上的事情。 “秦阳把你的口供交上去了,我让奉笔女官压了下来,过几天再呈上去。 但陛下没有要,证明她现在并不想要,陛下应该也在等。 “你母亲现在满世界在找当时上官流岚身边跑掉的那个侍卫,她叫秋枫,当时的事情,估计只有她知道。上官流清太机敏了,现在谁都抓不着,也只能等她自己出现。这两个人出来了,你母亲帮着上官流清接管了上官家,上官流清才能彻查上官流岚的案子;秋枫回来了才能知道真相,到时候我再将郑参放出来……” “流岚到底怎么死的?”我打断他。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了安抚之意:“她中毒许久了……但致命伤是剑伤。她死于兵刃,不过哪怕没有人动手,她那毒也拖不过几天了。” “什么时候死的?”我冷了声音。 “你走后两天。” “尸体现在在哪里?” “在大理寺扣着,我派了人,你母亲也派了人,陛下也派了人,三方看管着……” “死了也不得安宁。”我苦笑出声来,却暗暗捏紧了拳头。外面传来了喧哗之声,不一会儿,沈从披着披风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怒喝道:“大哥,把她给我送进宫去!” “滚出去!”沈夜竟头也不回就将杯子砸了过去。沈从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沈夜的杯子砸破他的额头。 外面的争吵声还在继续,甚至还有了兵刃相接的打斗声,我心里忍不住有些不安,沈从冷冷地看着沈夜,任由额头上的血流出来,毫无动作。 沈夜沉默不语地坐在我身边,温柔地拉过我的手,扳开了我捏得死紧的拳头,温和地说道:“不开心就说出来,别这样伤着自己。” 沈从不说话,一摆衣袖跪了下来。 沈夜不看他,温和地对着我问道:“你今晚上吃饭没?是要我做,还是其他人做?” “舒大人,”沈从忽然开口,竟不是同沈夜说话,而是朝向我,我不由得微微一愣,“我知道舒大人对我大哥并无他意,只是我大哥不放手罢了。我大哥虽看似身处高位……” “阿从,”沈夜声音淡然,抬头瞧向了他,“你逾越了。” “却是如履薄冰。”沈从看也不看沈夜,继续说道,“他绝不可忤逆陛下,如今陛下不过是想……” “拖下去。”沈夜抬手。旁边小厮对视一眼,沈从猛地加快了语速:“让舒大人进宫而已。大哥为您做得已经够多了!您何须这样害他!不过就是进宫,宫内全是……” 话还没说完,沈夜已猛地闪身到他面前,一巴掌抽了过去。 沈从被他抽倒在地,清贵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狼狈。他终于止住了声,目光投向了我。我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听着外面的争执声。许久,我终于回头看向了沈夜。 他已经让人把沈从带了下去,我微笑着注视着他。 “你想让我进宫,何必要借沈从的口?” 他愣了愣,张了口,还未说话,我便打断他:“但凡你有一点不愿意,便不会让沈从到我面前说这些。”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面上带了一丝嘲讽,转头说道:“随你如何想吧。” 说着,他转身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说道:“你要吃什么同下人说,我出去一趟。” 说完,他便消失在转角。我站起身,掸了衣袖,走出门口,见到牡丹站在门前笑得一脸明媚道:“沈从说让我带您去前门,舒大人要走吗?” “他就算好了他一定能说动我?”我忍不住挑眉,倒是高看了沈从几分。 牡丹含笑不语,转身走到了前面,白色的腰封上绣着的大红牡丹,随着他走路扭动的姿势格外诱人。 说起来,牡丹才是大楚女子心中喜欢的男子模样,无论是沈夜、沈从还是白少棠,比起他来虽然面容绝佳,却都太过寡淡刚硬了。过刚易折,要是沈夜和白少棠不嫁我,倒不知道谁会娶他们。娶了他们,又会如何怜惜这样坚硬性子的人? 我跟着牡丹走到前门,远远看见两方兵马对峙,沈夜站在正前方,双手笼在袖中,温和地说道:“没想到陛下居然会这样猜忌我,派出这么多人来抢一个女人。陈大人今日带了这样多兵马来,可有手谕了?” 站在另一边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蓝衣女子,倒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她骑在马上,手里提着剑说道:“我们暗庭人做事什么时候需要手谕?殿下当隐帝多年,怕是把规矩都忘了?” “暗庭也是朝廷的一部分,”沈夜笑得温和,“做事总该有凭证的。这是陛下的重犯,陈大人让交就交,万一陈大人是骗本宫的,陛下怪罪下来,本宫该如何交代?” “沈夜,”对方冷笑出声,“你不过是不想交人胡搅蛮缠!陛下发了三道诏令,你都将传召之人斩杀了假装不知,你当陛下是傻子吗!” “陛下竟发了这样的诏令?”沈夜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正要继续说下去,我从后面走出来,朗声道:“二位大人不必争执了,我进宫就是了。” 沈夜没说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对面的女子立刻笑了,忙说道:“舒大人识趣再好不过,既然舒大人不介意,殿下应该不会介意吧。” “那是自然。”沈夜语气僵硬,“陈大人回吧,我送舒大人回去就好。” “殿……” “陈大人信不过我?”沈夜眯起眼睛。女子愣了愣,随后便让开说道:“自是不敢,那便请殿下送舒大人回去吧。” 沈夜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人去牵马车来。蓝衣女子驾马观察着我们,沈夜抬头瞧向她:“陈大人还等在这里做什么?回去向陛下述职吧!这样的功劳,陈大人升迁二品指日可待了。” “借殿下金口玉言。”女子笑眯眯地拱了手,而后便招呼着人转身。我扫了一眼,借着夜色仍可看见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尸体。 沈夜站在夜色里,神色从容:“牡丹。” “主子。”牡丹垂了眼帘,靠近了沈夜。沈夜面色不改,淡淡说道:“杀了扔在半路上。” “是。”牡丹说完便退回了夜色中,隐去了身影。我心里惊涛骇浪,从没想过暗庭的人做事竟这么直接。 等处理完周边的事,马车也拉过来了,沈夜走到前面,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我跟着上车,一进去便看见沈夜闭目养神。马车缓缓启动,他仿佛当我不在,一言不发。许久后,他忽然嘲笑出声来:“怎么,现在不觉得皇宫可怕了?” “嗯。”我面色不改,暗地里摩挲着自己的衣袖。 母亲让我等,没给我其他消息,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等着。母亲就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我没必要再多动手脚。 沈夜却不这么想,他睁开眼睛,玩味地看着我:“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消息改变了你?” 我不说话。沈夜坐起身来:“是你知道了什么,还是从一开始你不打算进宫就是用来挑拨我与陛下的一个理由,抑或这是试探我对你忠心与否的借口?” “沈夜,”听到这话,我终于开了口,“不是每个人在相信一个人忠诚的时候,都要试探的。” 听到我的话,沈夜僵住了。我忽然想起成亲之前的事来,慢慢说道:“我爱一个人或是信一个人,从不去试探。这世上牵扯到感情的事,是不能试的。” “你还在怪我。”他明白我在说什么,拉下脸来,“你还是怪我骗你……” 我没有回话。他闭上眼睛,低笑出声:“舒城,在我告诉你我是苏容卿之前,你是喜欢我的吧?”说着,他语气带了些苦涩,“或者说……其实你一直,哪怕到现在都是喜欢我的?” “你要听真话?”我抬头看他。他面色一僵,片刻后,抬手说道:“不要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从旁边抱了一个抱枕靠在了车壁上。那个抱枕似乎很旧了,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因为……这个抱枕,是个兔子样的…… 一个巨大的、泛着旧色的白色棉麻兔子抱枕。沈夜将它抱在怀里,看上去竟有几分孩子气。 我不说话,打量着那个抱枕,思索着这难道是沈夜的癖好。 沈夜抱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睛。 “舒城,”他语调里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生气了。” “嗯。”我点头,“然后呢?” “你为什么不哄我!”他话语里竟是带了几分脾气。我愣了,瞧着抱着兔子的他。 我忍不住想,其实这是第几次他向我妥协了。 他总是跟我生气,总是跟我吵架,我们总是在划清界限。但每一次,他都若无其事地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垂了眼帘,好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 我似乎有一丝奇怪的念头,这辈子无论我做了什么,他大概都会转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当大大咧咧的沈夜。 我们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皇宫。 等下车的时候,我看到沈从已经老早就等在那里了。他收敛了情绪,静静地瞧着我们,等我们走到宫门前时,他躬身道:“大哥来了,我就放心了。” 沈夜点点头,带我往宫里去。沈从立在宫门前,回头注视着我们,神色莫测。 我不由得有些担心,上前了一步说道:“沈从倒是一个心思深的。” 第48章 沈夜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带着我进了御书房。刚进去,沈夜便跪在了地上,说道:“见过陛下。” 陛下没说话,沈夜就不动。我进去不慌不忙地叩首,跟沈夜跪在了一块儿。 陛下批着折子,仿佛我们两人不存在一般,等了一个时辰,她批完了最后一张折子,终于抬起头来,接过旁边的临染给的茶,淡淡问道:“知道为什么跪吗?” “臣带走了舒大人,却未向陛下知会一声。” “我派过去四拨人通知你将人带回皇宫来……”陛下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沈夜霍然抬头,假装诧异说道:“四拨?” 陛下愣了,皱起了眉头:“你没见着?” “臣惶恐,”沈夜还是皱眉,“臣带走舒大人,一是因为由臣亲自看管更为放心,二是因为臣毕竟是舒大人的夫君,见不得她吃苦,有自己的私心,但若陛下传召,臣绝没有这样大的胆子违抗圣令的!” 沈夜说得越多,陛下眉头皱得越深,等沈夜说完,陛下对旁边的临染说道:“临染,让人去查。” 沈夜跪在地上,不急不躁,我却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我偷偷看了一眼他,不由得觉得,这人果然是好胆色。 吩咐完旁边的人,陛下终于回头看我了:“舒大人,伤可好些了?” “蒙陛下泽被,”我忙回答道,“好些了,性命是无大碍的,就是抬不起手来,大夫说若继续受寒,怕是保不住手了。” “倒不能委屈舒少主了。”陛下变了称呼,抿了一口茶道,“继续在牢里,你母亲怕是要怪我的,我与她毕竟是国子监同窗好友,作为皇帝我不能偏私,但作为你的长辈,于情于理要对你好些。这样吧,你受了伤,养伤不是不可以,但总不能跑太远。” “陛下,东苑有间殿是苏公子的。”临染在旁边笑着提醒。陛下脸上露出笑意:“是了,舒少主毕竟是容卿的妻子,理当与容卿住在一起。”说着,她看向我,淡淡说道,“少主就住在东苑的养心殿吧。” “谢陛下。”我跪拜叩谢。陛下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你未定罪,便好好养伤。宫宴照常参加,只要不出宫,朕也不为难你。” 我恭敬地应了声“是”,便和沈夜一起退了出来。去养心殿的路上,我和沈夜无言。我越发搞不懂陛下的心思,她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让我在宫里住着,不定我的罪,还让我照常参加宫宴。为什么不现在就定我的罪?为什么还给我们家准备时间? 我一路思索着,沈夜大概也在想这个问题。等我们走到养心殿时,他的面色还很是阴沉,直到我叫了他一声“沈夜”他才蓦地抬头看我,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意外地发现,面对我的时候,他总是会一扫那些阴暗的情绪,格外温柔。 我不由得愣了,瞬间红了脸,转头说道:“养心殿是你在宫里住的地方吗?” “嗯,”他想着事情,没注意到我的异常,语速加快说道,“养心殿都是我的人,你可以放心,养心殿外就不要乱走了。我现在琢磨不透陛下的意思,你多照顾自己一些。你还没吃饭吧?”他忽然想起,转头吩咐宫人道,“备膳吧。” 说完,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地先跨步走了进去。 沈夜格外沉默,从头到尾都没认真吃饭,等用完饭菜后,牡丹和沈从提着剑从门外走了进来。牡丹换了一套衣服,身上带着浓重的脂粉气,却没能掩住那一身血腥味。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沈夜立刻说道:“牡丹,你坐远点。” 牡丹愣了,片刻后,他怒道:“沈夜,不带你这么过河拆桥的!我刚办完事你就嫌弃我臭!” 沈夜不说话,转头瞧着沈从:“吃过没?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才长得高。” “我吃过饭来的。”沈从面色从容,“牡丹办事的时候,温衡给我买了梅花糕,我顺便吃了。” 这话说得我抖了一下,牡丹身上那掩不住的血腥味,闻到就知道他杀了人,沈从也就十几岁,却看着杀人吃饭,我不由得觉得,这凤楼出来的都不太正常,相比之下沈夜的行径也就可以理解了。 听沈从的话,牡丹冷哼了一声,没坐上前来,而是跷着二郎腿坐在最远处的椅子上。下人给他奉了茶后,他转头说道:“人我都清干净了,尸体和前面四拨人一起扔在了必经路上的那个破庙里,我用的箭是有上官家家徽的,但是用紫杉木制的。” 紫杉木是舒家封地的特产,我一听就明白,牡丹这是做了舒家陷害上官家的样子。 上官家拦陛下的人没有理由,但舒家是有的。我听着他们的打算,忍住了把碗砸到这群人脸上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冷声说道:“你们这是打算嫁祸舒家吗?” “不不不,”牡丹笑眯眯地瞧着我,“前阵子,暗庭的阎罗殿进货了一大批紫杉木。” “暗庭按等级分成隐帝三殿主九护法。阎罗殿专司刑讯,由徐明主管,她是徐清的侄女;君子殿是改制而成的,司暗杀,温衡主管;凤楼也就是第三殿,司情报,牡丹主管。” 沈夜在一旁给我解释,我点了点头算是明白。沈夜给我夹了菜,漫不经心说道:“你不必担心舒家,这样拙劣的计谋陛下不会信,她还是会继续查的。临染一定会把紫杉木大笔购入的交易都查一遍,紫杉木很少往北销售,临染很快就会注意到徐明。” “那你们哪里来的紫杉木?”我有些疑惑。沈夜面色淡然:“从舒家拿的。你们舒家桌子都是紫杉木做的,我让沈从偷了五张桌子,随便用几张就够了。” 果然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那徐明为什么要嫁祸舒家?”我迅速转换了思维。沈夜又给我夹了块肉,淡淡说道:“如果是陛下,她会认为徐明是想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让陛下以为我为了袒护舒家假意收不到消息,这样就可以伪造成我和舒家人结盟,所以舒家人更信任我而不是陛下的样子。到时候徐明如果聪明,看到陛下查出是舒家人做的,她一定会挖坑准备好证据说我与舒家人结盟了,可只要临染查出紫杉木……别光顾着听,”他推了推我,“赶紧吃。” 我忙吃东西,沈夜才有心情继续说:“我会偏袒舒家,陛下是早就知道的,所以陛下心里并不介意我一定程度偏袒舒家。而徐明嫁祸我的行为,才会让陛下进一步相信我是清白的。” “一箭双雕……”我露出了崇拜之色。沈夜笑弯了眉眼,一旁喝着茶的沈从嘲讽地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嘟囔了句:“蠢。” 沈从的声音把沈夜吸引了过去,沈夜笑眯眯说道:“阿从,你这么聪明,帮我个忙吧。” “不要。” “去查舒家各分支的动作。” 两个人同时出声,沈从满脸不满,冷哼了一声说道:“大哥,你和那周幽王没差多少了。” 沈夜不说话,喝了口茶,淡淡说道:“我乐意。” 沈从怒得猛地站起来,一甩袖子就冲了出去。牡丹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我默默地把饭咽了下去。 当天晚上,沈夜跑到我房里来,我知道自己是拒绝不了他的,便自动让出了位置。他躺在我身边,一句话没说,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在夜里睁着眼睛,好半天才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里,慢慢说道:“没什么。明天晚上就是春祭了,”他似是想起什么,“你要去吗?” 春祭是大楚重大的仪式,定在每年的春末夏初,用以祈祷国泰民安、当年风调雨顺、秋季丰收。春祭的宫宴一般极其盛大,由祭司领舞,百官朝贺,世家子弟也会在宫宴上被钦点上台献艺,是许多人在圣上面前露脸扬名的好机会。 我已经过了扬名立万的年纪,但是被困在宫里,春祭是我唯一能接触到母亲的时刻,所以我全然没有拒绝之理,说道:“当然要去的。” “嗯,那我安排。” 他低语,而后在我脸上蹭了蹭。 等第二日,宫里忙碌了起来,我在养心殿里也能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宫人捧着桃花灯笑意盈盈地进了殿里,一盏一盏地挂了上去。沈夜早上同我吃过早餐后便被陛下召了去,我一个人捧了热茶站在宫里,瞧着宫人把灯一盏盏挂上去,沉重许久的心情竟莫名有些放松下来。 沈夜被陛下召过去一天,等到下午,沈夜才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他全身是汗,让人备了浴桶沐浴。我从宫人手里接过他换洗的衣物,静静地等在门口,等他召唤的时候,我便拿着衣服进了房间。 他整个人埋在泡着桃花的浴桶里,露出肩膀,背对着我,长而浓密的头发散落在背后。我走进房间里时,他带着疲惫的声音说道:“把沈从叫过来。” 我没说话,走到他身后去,拿了帕子替他细细地擦着头发。他身子猛地一僵,他知道是我来了,我低着声音说道:“我私下想见舒家人一面。” “陛下不会准允。”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摩挲着他的头发,用帕子压干了上面的水分,弯腰亲上他的脖颈,低声呢喃:“所以我来找你。” 他僵硬着身子,我就将手探进了水里。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急促地呼吸着,好久,他才沙哑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了,你把衣服放着出去吧,晚上我会安排。” “好。”我低头亲了亲他,便起身走了出去。他坐在水里,在我即将出门前,突然开口道:“城儿。”他很少这么叫我,此刻他拖长了尾音,舌尖一转,那“儿”字带着拖音出来,显得格外亲昵。我顿住步子,他似乎要说什么,许久,才道,“你走吧。” 我没解释,开门就走了出去。关门的瞬间,我听到他狠狠拍打水面的声音。 太阳正在落山,第一颗星星升到了山头,日星交接,我瞧着远方的云霞,深吸了一口气。 在沈夜面前玩美人计,我果然还是嫩了一点,没撩到他,居然先撩到了自己…… 我拍了拍发烫的脸,赶紧回了大厅。 过了一会儿,沈夜穿好衣服走了出来。他的头发还没干,手里搭了一方帕子往我走了过来。他拉着我走进寝室后,坐到一边椅子上对我说道:“帮我擦头发。” 我看了看天色,琢磨着还有一会儿才开席,便站到他身后为他擦着头发。 他坐得端正笔直,趁我给他擦头发的时候,指挥着宫人道:“把那个衣柜打开,里面衣服一套一套地拿出来给我看。” 宫人立刻照做了,衣柜一开,我就变了脸色,里面居然满满当当全是女子的衣服!这不是他的寝宫吗?这么多女人的衣服哪里来的?! 我忍住了问和骂。宫人上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拿了出来,在他面前展示,他一件件地点评着。 “太丑。 “太艳。 “太俗。 “太素……” 他看了半天衣服,那里面的衣服真是太多了,他的头发都被我擦得半干,衣服却还有一大半没看。我从旁人手里接过头油,抹到他的头发上,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兰香弥漫开来。此时宫人又拿上来一件白色的袍子,这件衣服和他身上那件应该是同一块布料裁剪的,都是纯白色锦袍,在灯光下仿佛有水纹在布料之上一层层地荡漾开去。他歪着头,笑眯眯说道:“就这件吧。”说着,他转头招呼道,“把首饰盒拿过来。” “沈夜,”看着宫人们鱼贯而入,一个又一个地打开首饰盒,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哪来这么多女人的东西?” 他没回答我,仔细地挑拣着首饰盒里的东西,直到挑出一支工艺复杂的缀着红宝石的凤凰步摇,才慢慢说道:“舒城,你太不爱打扮自己了。这些东西我准备很久了。”他又挑出一对红宝石耳坠,慢慢说道,“我那时候总想着你嫁给我的样子,每次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去挑点送给你的东西。” 这话我没法接。 我向来知道,在撩人这件事上,沈夜简直是炉火纯青,让我实在没法子应对。 他的头发已经差不多快干了,天色也晚了,我为他束发,加了白玉缀红宝石的玉冠。做完这一切后,他站起身来,指着捧了他挑的东西的侍女道:“伺候夫人更衣吧。” “你有心了……”我嘴角抽搐,“下次打扮自己就够了,我毕竟是女人……” “我美。”他打断我,一脸不满道,“打不打扮都没人比过我,你就不一样了,本身就不怎么好看,再不打扮一下,根本没有还击的余地了。” 我被他这话气得差点一口气憋死,然而想了半天,我居然没什么好说的。 他确实好看,而我确实不好看,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能说道:“女子以才名闻于世……” “可你也没才啊。”他撑着自己,冷眼瞧着别人给我披上衣服,拉着我坐到铜镜前,替我挽发。我忍住了用桌子上的簪子插死他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是走仕途,御史大夫之位我一定送给你。” 他在我背后轻笑。旁人给我挽好了发,他走到我身后来为我插上了步摇,而后他从身后抱住我,在我颈间深吸了口气道:“今晚我以苏容卿的名义和你一起出席,你是被陛下特赦出来养伤的。” “嗯。” “我们俩的位置会紧随在王公之后,但离你母亲很远。夜里我会献舞,到时候我会让大殿熄灯,只有陛下的位置和舞台有灯,我们的位置在暗处,白少棠肯定会潜过来,你和他只有一支舞的时间。” “我知道。” “舒城,”他声音低了下去,有些疲惫,“不要欺负我。” 我没说话,好久之后,我终于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了句:“好。” 他大概也知道这话是敷衍他的。欺负不欺负他,不由我说了算,由情势说了算。我们俩说的话,大概在说的时候都是真诚的,只是后来形势不由人。 他静静地抱着我。很久后,宫人进来请我们两人出席,他才放开我,为我理了理衣服,拉着我走了出去。 一出门,他立刻收敛了笑意,面色淡然地停住脚步,跟在我身后。 他穿着白袍,收敛放荡不羁的样子,一瞬间竟高贵起来,带了几分仙气,仿佛高山白雪。我忍不住回头多望了他一眼,想着这果然是苏容卿的样子。 那个高贵的、清冷的贵公子。 第49章 我没有多说什么,同他一路沉默着朝宫宴走过去。等进门后,太监一路传唱了过去,众人立刻望了过来,目光里神色各异。母亲坐在群臣首位上,端着酒杯,愣愣地瞧着我。我几乎就要冲过去,然而沈夜一把拉住了我,低声说道:“不要给我找麻烦,陛下命我看着你。” 我压抑住了冲过去的冲动,由宫人引路,坐到了高台之上。 酒宴的座位分成三层,第一层坐的是陛下,第二层坐的是皇亲国戚,我和苏容卿就坐在这一层,第三层则是群臣百官。 小桌一路铺下去,大殿正中央是水榭舞台,现在人还没来齐,只有一个乐班在上面奏着小曲。我和苏容卿坐上去,苏容卿同一般贵族人家的主君一样跪坐在我身侧。暗地里一道又一道目光扫射过来,一方面是偷看沈夜的,另一方面估计也是在打量着我,想着罪臣之身的我为什么会出席在宫宴上,而且还是坐在皇亲国戚的位置上。 我一坐下,两个侍卫就默不作声站到了我身后,全场人看着这阵势,竟是一个上来同我搭话的人都没有。沈夜坐在边上,为我倒了酒,低声说道:“我让刘丞去找了你母亲,你母亲说还没到时候,所以现在上官婉清还被关着,今日宫宴上官云为她告假没来。” “嗯。”我点了点头。沈夜低眉垂眼,继续说道:“左排第三个位置,就是上官云,右排第七十四个位置,是上官林。” 我听着他的指示,飞快地扫了一眼。上官林我已经见过,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而这上官云确有贵族风范,虽然长相刻薄了些,但高挑纤瘦,她穿着华袍同人打着招呼,举手投足间还算得体,颇有几分精明的意味。 白少棠在我母亲身边,离我约有十丈远。我抬头瞧着他,几日不见,他瘦了许多,脸上有了青色的胡楂,掩了他过去的少年稚气,倒有几分男人的沧桑了。 他见我看过去,静静地瞧着我点了点头。我朝他遥遥地举杯,他也举杯,然后……沈夜也举了杯。 他举杯的幅度很大,刚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由得有些郁闷。他却转头看我,那仿佛玉琢一般淡然的面容上无喜无悲,只静静地说了句:“干。” 说完,他按住宽大的衣袖,将酒杯中的酒慢慢饮尽。 他的动作很慢,每个细节都仿佛刻意雕琢过,堪称完美,却没有让人觉得不适,只觉得行云流水,恍若天成。随着他咽酒的动作,我几乎听到整个大厅无数人随之咽酒的声音。 我愣愣地瞧着他,片刻后,我猛地回神,忍不住收回了视线,用衣袖遮住眉眼,慌忙将酒咽了下去。就在我慌乱的片刻,陛下终于带着太后、凤后一齐入宴,宫人的传唱老远传来,所有人慌忙跪下,高呼万岁。 纯黄色的衣角从我面前掠过,忽地又顿住。我心跳得飞快,听到陛下有些僵硬的声音:“舒少主,伤好些了吧?” “谢陛下关心,调养得好多了。” “嗯。”陛下似乎并不是很开心,带着薄怒说道,“这天下人分三六九等,少主倒是让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命运确实是不大一样的。有的人哪怕犯了小错只能老死牢中,而有的人哪怕犯了弥天大错,也奈何不了半分。” 她这话说得太明显,句句都是暗指我在宫宴上出现这件事于理不合,我如坐针毡,慌忙说道:“这世上的人无论谁犯错,都违逆不了律法,但法理不外乎人情。臣感念陛下恩德,能辨清是非黑白,在还臣清白之前体恤臣的身子,将臣禁足于宫中休养,陛下仁善,堪比观音佛陀!” 陛下没有回我,她嗤笑了一声,仿佛在嘲讽一般,提步就走。我忽然有些明了她让我入宫又准许我参加宫宴的意图,她就是要让百官群臣以为我是靠舒家获得恩赦的,舒家仗着权势,不但违逆了律法,也欺压了君王。 我抬起头的时候,果然收到了一大批敌意的眼神。这百官之中,小官大多是不站队的,他们人微言轻,站队了也没用。然而积沙成石,小官虽小,却人数众多。这批人这样多的怒意涌来,我不由得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陛下上来随意说了两句感恩的话便开始了春祭。先由祭祀院派来的人跳了祈福舞,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我感觉大家的怒气值小了点,便往沈夜的方向靠了靠。在编钟礼乐声中,我压低了声音问:“你知道陛下的意思吗?” “能猜到。”他的话听不出情绪,“陛下不会只出手一次,现在只是开始,哪怕你不来宫宴,陛下也会换其他方法来做这件事。”说着,他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酒,淡淡说道,“舒家的名声,保不住的。” “你能和我母亲接上话吗?”我又问。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我母亲,放下酒杯说道:“你母亲身边有陛下的人,我不确定是谁,不能冒险。而且现在不是时候,哪怕我去找你母亲,她也不会信我。” 他说得对,舒家只有我会信他的。 然而,其实此时此刻,我也不是全然信他。 我把玩着酒杯,看着祭祀院的人起舞退下,陛下站起来说了祝词,群臣宴饮,而后便到了献艺的环节。 献艺的环节里,愿意献艺的人会先将名字报上去,由陛下挑选。宫人将献艺的名单递了上去,所有人都沉默着,紧张地等待着陛下点名。 “今年主动的人不多啊,”陛下在台上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提了神,人不多,也就是意味着报名的人选上的概率大。陛下扫了一眼众人,又道,“可比往年质量好多了。白少棠少将——”她拖长了声音,在众人诧异的吸气声中瞧向了白少棠的方向,颇为期待地说道,“少将离开楚都十余载,为我大楚镇守边疆,倒是失了年少风月的机会,如今便给少将一个机会,重温一下少年人的感觉吧。白少将,上台来为春祭开个彩!” “谢陛下。”白少棠站起身来,他躬身谢过后,便走向了舞台。 舞台有些高,本应从大殿后走上去的,白少棠却直接走到那高台面前,手往上面一撑,翻身一跃便上去了。他身姿轻盈,着实风流倜傥。周遭有人鼓掌吹哨,场面一时热闹起来。 他负手走到台上,宫人们推着九面鼓从殿后一路小跑而来,就这休息期间,白少棠朝着陛下拱手道:“陛下,臣欲献水袖鼓舞于陛下,但缺一琴师相和,在下妻主舒大人擅琴,可否请舒大人上台为臣伴奏?也传我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之佳话,彰显陛下仁爱。” 他话一出口,我便知道他为什么要来献艺了。然而他的话,陛下必然是不听的。陛下在高台上抿了口酒,慢悠悠说道:“舒大人今日能来参加宫宴已是极限了,白少将爱妻心切。今日宴上擅琴之人众多,苏爱卿,”陛下将目光落到苏容卿身上,和蔼地说道,“听闻你未嫁之前亦是个中高手,今日不妨来助你兄弟一臂之力?” 听到这话,沈夜面不改色道:“回禀陛下,在下今日亦要献艺,若此时奏琴……” “奏琴不过是帮个忙而已,没有帮忙却夺了你名额的道理。”陛下挥了挥手道,“朕也想听听被孤山居士夸过的琴艺。” 陛下言出时全场一片惊愕。孤山居士的琴艺在大楚可说是登峰造极,他平生极为傲气,从未听他夸过谁。一听陛下的话,众人心里立刻难耐起来,连我都忍不住回头看了沈夜一眼。沈夜面色不变,站起来躬身道:“那在下献丑了。” 说完,沈夜走向了殿后,从殿后登上了舞台。他走到舞台中央,九面鼓已经环绕白少棠立好,宫人给白少棠捧上了带着水袖的长袍。白少棠抿了抿嘴,没多说什么。沈夜席地而坐,将琴放到身前,拨弄了琴弦几下,抬头看向白少棠问:“白少将要什么曲子?” 白少棠笑起来,笑容里掩不住怒意,他不敢找陛下的麻烦,就发泄在了沈夜身上。他咬牙说道:“无曲!苏哥哥不是擅琴吗?便跟着在下的鼓声来吧!” 说完,白少棠腰身一转,水袖猛地击出,音落时,手中挽出一朵花形。众人鼓掌,沈夜垂首低眉,眼观鼻,鼻观心,面色不改地拨响了第一根弦。 听鼓奏琴,对琴艺要求格外高,有现成能跟上的曲子还好,要是没有,那几乎就是当场谱曲,我瞧着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心跳竟也快了几分。 水袖鼓舞,求的就是灵活柔软、柔中带刚,如此才能彰显出舞者身段柔美灵巧。然而白少棠的鼓舞极其不一般,他撇开了水袖鼓舞中柔美的姿势,身姿虽然保持了鼓舞中要求的灵活,却带着杀伐之气。 他起初的动作极慢,每一次甩袖击鼓,都带着厚重之音,琴音随之而上,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却带了几分厚重沉凝,让人想起大漠黄沙绵延天边,朝阳逐渐升起,落在边塞古城斑驳的城墙之上。 接着有了连鼓之声,白少棠身形一转,全身骨头竟颤动起来,他开始有节奏地用水袖敲打鼓面边缘,有了轻快的鼓声,琴声有了缓慢的过渡,却不显突兀,仿佛那琴声如阳光一般一寸寸落入古城之中。 太阳升了起来,城里生机勃勃,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小贩驻足吆喝,有行人且行且驻,有少女调笑走过,从门缝中瞧见院落里晒着被子的少年,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忽而琴声一转,鼓声深沉,白少棠舞姿渐急,城外刀枪杀伐,城内火焰弥漫,人们奔走哭喊,将士执刀硬上。 吹着口哨的少女持枪驾马迎敌,冲向万千军马。 鼓声越发急促,白少棠身形越来越快,琴声随之缠绕而上,跟着鼓声一起,奏得人心跳飞快。 那士兵如潮水涌来,少女孑然一身迎向那潮水。 我不觉湿了眼眶,边塞古城城墙斑驳染血,那朝阳一寸寸落下,映出血色黄昏。 一声巨响,鼓声戛然而止,琴声却未止歇,白少棠跪地折腰,琴声缭绕,仿佛缠绵情歌,一寸寸进入人心间。而白少棠跪地折腰的姿势,似如少女被践于千军万马脚下,让人唏嘘。 琴声越来越小,白少棠直起身来,水袖一甩,却是最初的姿势,琴声也变得轻快许多,同样的调子,却带了些许苍凉。 变回最初的舞步,白少棠水袖甩向第一面鼓,折腰,挽花定格。琴声落在最后一弦,拨弄了一下,却缠绵悠长。 全场沉寂许久,而后掌声雷鸣。我从琴鼓之声中回过神来,陛下亦鼓掌,点头说道:“白爱卿与苏爱卿果然都是人中龙凤,非两人不足以得此舞此曲。” 众人应和。白少棠含笑躬身,转头看向我,亮晶晶的目光里全是骄傲。沈夜瞧见了,面上默不作声,却招呼了宫人过来,低头附在宫人耳边说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众人对这舞曲的热情总算散去。陛下看向沈夜,温和道:“苏爱卿不用下台了,直接献艺吧。” 听到这话,众人都有了叹息之声。 跟在这样的舞曲后面,谁都难免失了颜色。沈夜却没有尴尬之色,他静静地立于舞台之上,双手笼在袖间,面容沉静。白少棠已经退了下去,沈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提着一双木屐和一块踏板就上了台。大家窃窃私语,不得不说,哪怕没有长开,沈从的容貌也是上乘的。沈夜与白少棠的姿色早已为人所知,而沈从的出现,再一次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沈从从容地走向沈夜,然后弯身将木屐放在沈夜身前。沈夜当众脱了鞋,穿上木屐,沈从则坐到了一边,将琴抱到了膝上。 “今日春祭,诸座皆为君子栋梁,容卿不才,为诸位献上一舞助兴吧。” 说着,屋里熄了烛火,只听得“咔嚓”之声。众人惊诧,却见沈夜立于舞台之上,有月光一寸寸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宫宴的大殿是特意设计过的,早在建立之初,设计的人就考虑过舞台的效果,特意在舞台上方设计了天窗。此时整个大殿都暗下来,只有陛下身侧还掌着灯,月光从天窗倾泻而入,落到舞台两人身上。 两人均身着白袍,尤其是沈夜,他的袍子染了月光,月光仿佛水一般,在他身上一层层地荡漾开去。月华笼罩了他周身,让他整个人似乎镀了一层华光,明明应算是美艳精致的眉目,在月色下合着从容冷淡的表情,竟生生显出了清贵之意,仿佛谪仙落尘,令人不忍移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就那么一站,便勾了人心。 琴声悠悠地响了起来,他抬手一抖,宽大的袖子便如水波漾开,这似乎是个拂袖掸尘的姿势,格外优美。 琴声很淡,意境悠远,他抬起手来,如玉的手放到胸前,轻轻击掌。随着他击掌的动作,他的脚也跟着踏了起来,木屐着地之声、击掌声,合着他的歌声响了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的声音很淡,却格外好听,竟让人觉得有竹林簌簌之声。那人仿佛不是立于舞台,而是在竹林之中,月光之下。 我端着酒杯,一时什么都忘了,呆呆地看着那人。他眉眼冷淡,神色从容;他踏歌而行,踩着流云碎步,身形仿若流水一般,随着歌声滑过舞台。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侧身而过,踏板之声合着琴声,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那眉目如冰如水,沁过我的内心,刺痛我的眼眸,我追随着他的身形,一时竟觉得眼前的人仿若虚幻,高不可攀。 高山白雪,天宫乐府。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是仙是人,君子之心,可是真的如玉冰冷?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扬起袖子,长袖似是带风,他踏步转身,流云碎步,玉冠周边悬着的珠玉晃动,如同观者的心起起伏伏。 我呆呆地盯着他,直到有人推了我一把,随后便有一张字条落到了我手里,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才想起来沈夜献舞的原因。 “十八。”白少棠低语了一声。我看着沈夜的舞姿,不动声色地将字条交换给了白少棠。 交换完字条,身后就没有了他人的气息。我捏紧了手里的字条,将它放入怀中的暗袋,终于放下心来,抿了一口酒,继续看着沈夜。 第50章 整支舞都很静,他动作幅度不大,相比白少棠的舞,他的舞姿更为古朴厚重,带着春秋时严格礼乐的味道。然而木屐踏板和流云碎步,又让他整个人多了晋魏风流的洒脱。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格外高超的技巧,仿佛一个贵族公子步行于月下竹林之间,平淡柔和。 便就是这样淡雅从容的舞,却让人移不开目光,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近乎苛刻地完美,美得摄人心魂,惊心动魄。 大楚建国以来以男子妖媚柔为美,然而此时此刻的沈夜,不卑不亢,没有脂粉妖柔,只有君子风雅,令人移不开目光。 所谓国色天香都成了下乘,万千粉黛都失了颜色。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他旋身甩袖,面向众人。琴声变得格外有节奏,他踏足击掌,垂头倾听,那始终平淡的面容终于慢慢有了笑意。这一笑倾城,大殿之中顿时全是吸气之声。 然而他不管不顾,踏歌前行,木屐撞击着大理石的地面,发出“嗒嗒”的声音。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行到舞台前方,弯腰,却又忽然停顿,琴声恰到好处地停住,全场一片安静。 而舞台上的人在月光下慢慢起身,背对着我,侧过脸来。 琴声忽响,让人心头猛地澎湃起来,仿佛是那君子风流意气卷席而上,众人于竹林之间听得风声梭梭高扬。 “有匪君子——”他拖长了声,高喝出声,不等他答,所有人下意识地合唱:“终不可谖兮!” 声如浪潮,回荡在大殿之中。 琴声又低了下来,他在月光下静静地瞧着我,仿若叹息一般轻声开口:“终不可谖兮……” 余音袅袅,不可忘怀。 终不可谖兮。 如此美人,又怎能忘记呢? 全场静默,所有人都回过神来。而我痴痴地看着那月下之人,张了张口,想要开口,却始终说不出口。 灯光一点点明亮起来,舞台之上,沈从已没了踪影。沈夜从容转身,拜谢君王。直到他踏着长廊悠然地消失在后殿,众人才回过神来。 掌声雷鸣,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叫倾国倾城啊。” “这等风姿,若能娶得,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啊!” 大殿里人们激动起来。我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沈夜回到了我身边,端正地跪坐到我身后。 我不敢看他。 我向来知道沈夜是美的,我却第一次体会到,他一直在收敛着自己的美丽。 若是他愿意,他也可以把这种美散发到极致。 美色如刀,可以驾驭人心伤人。我无法直视他,因为我怕我抵挡不住这样的美丽,弯了脊梁,抛了尊严,不计一切后果臣服于他。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有这种天然的优势,可能也看穿了我这不堪的内心,跪坐到我身边之后,他安静地跪着,不发一言。许久之后,大殿里才安静了下来,陛下似乎慢慢回过神来,感叹道:“舒少主的两位夫君,都是难得的美人啊。” 陛下开口,众人立刻附和起来。我点了点头,嗯,我夫君美,我当然知道。 “苏爱卿的舞,动作如此简单,却这样动人,怕这天下间只有苏爱卿能跳这君子之舞了。”陛下轻声感叹,“他人的舞蹈,美在姿态,苏爱卿的舞,却美在气韵啊。” 姿态可学,气韵难成。 白少棠勤学苦练,总有那么几分神采,但沈夜这支君子舞,我此生所见,怕只有他能跳了。 我跪坐着,看着后面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献艺,过了好久,我终于平复了心情,转头看向他。 “沈夜。” “嗯?”他端着酒杯,正看着舞台,听到我的声音,他回头看我。 灯火下,他的目光淡淡的,带了几分酒意。 那瞬间,我突然觉得,我想吻他。 当天晚上回去,我估计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忘不了沈夜的风姿。 沈夜晚上很忙,沈从似乎带来了很多消息,凤楼的一干人和他去了偏殿,一群人关着门商议事情。这刚好给了我时间,趁着他不在,我将白少棠给的字条拿了出来。 我给白少棠的字条里详细地写了最近我所知道的所有信息,白少棠的字条很简单,但信息量很大。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上官云和上官林勾结、软禁上官婉清的证据,也准备好了元德年间姨母是“调用”而不是“私吞”军饷的证据。最重要的是,母亲收到了上官流清的信,说她会带着上官流岚身边逃掉的那个侍卫,在十九日抵达楚都。 按照他们的计划,他们会在近期散播消息出去,将当年姨母调用军饷是为了维护普通士兵权益,不让军饷一味地供应给贵族的原因说出去,在民间建立我和姨母的良好形象。然后十八日早朝,母亲会让刘丞先参奏上官云和上官林软禁上官婉清,借此发挥说我杀上官流岚有隐情,紧接着组织人跪在宫门前请旨轻判我。 这是明面上的,而十八日晚上,我必须从宫里逃出去,由白少棠接应我藏起来。同时,母亲会调五千骑兵入城。只要我藏起来,母亲一口咬死人在陛下那里,陛下也没办法。一方面在外施加舆论压力,另一方面上官流清回来,与母亲联手接管上官家,洗清我的冤屈,然后舒煌姨母再出来接下罪名。凭借着舒煌姨母的名声和外面百姓的压力,母亲再带着五千骑兵去向陛下施压,陛下必然不敢为难。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我必须出宫,不能被陛下握在手里,否则母亲没有办法泼污水给陛下,而且我也会被当作人质,让母亲受制于陛下。 十八日当日,白少棠会在宫殿西门等我,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 第一是在约定时间到达西门,第二…… 我看着信里最后一句话,再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小药丸,脸白了。 ——用“相思”除掉沈夜。 我知道白少棠的意思,沈夜武功这么高强,想从他手里抢人,简直难如登天。 而且沈夜是陛下手中第一助力,他站在陛下那边,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会产生多大的帮助。这样一个人,毒死了绝不可惜。 “相思”这味药,是天下难得的奇药,无色无味,没有丝毫痕迹。人服药之后毫无感觉,但只要碰到红豆粉,便会立刻毒发身亡。 用了“相思”,我可以任意控制沈夜的死亡时间,我可以让他带着我出西门,然后在白少棠接应我时撒上一包红豆粉。 沈夜会当场死去,沈夜一死,白少棠就可以带人直闯西门将我带走。 我手颤抖着,握着药丸。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回过神来,直到字条被我燃烧殆尽,我都不能恢复常态。 当天夜里,我睡得很早,梦里面,我似乎来到一片竹林,月光倾泻下来,沈夜穿着白色的袍子、木屐,击掌踏歌而舞。美轮美奂,恍若谪仙。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面容清冷,朝着我慢慢走来,我心慌不已,伸手抓他。 “沈夜!” 他旋身,轻巧避开,凝望着我,眼里全是温柔。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朱唇微张,声音如羽毛一般,轻轻飘散在风里。我追逐着他,去抓他的袖子,然而每一次都只差一点点,他总能轻巧地避开。 竹林之中,风声轻啸,竹叶沙沙作响。我拼命去抓他,追着他,我总觉得他要走了,我总觉得这一次抓不到,他就再也没有了。 “沈夜!沈夜!”我急促地呼吸着,拼命想要追上他的脚步。然而他轻盈地往前,越走越远。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的歌声回荡在梦里,我拼命呼喊着他,奔跑,追逐。 他走向一道白光,轻声叹息:“终不可谖兮……” “沈夜……沈夜……”我嘶吼着,大哭出声,“你别走……别走!” 我看着他站到白光里,背对着我,侧过头来。他望着我,神色那么郑重,那么温柔,仿佛是要让人溺死其中。 我记得这眼神的。 那时候我在马上,他揭开我的面具,将永生花温柔地插入我发间时,他就是这样看着我的。 我在梦中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朦胧中有人唤我的名字:“舒城、舒城。” 我听出是沈夜的声音,猛地惊醒,一把抓住了他。 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死死地抓住他。他将我抱在怀里,像劝小孩一样拍打着我的背,温柔地说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的。” 我喘着粗气,回不过神来。他低头亲吻我的额头、面颊,反反复复地说道:“我在这里,舒城,别怕,我在。” 他的怀抱灼热,让人心安。我疯狂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平复下去,好久以后,我才颤抖着慢慢抬起头来,然后我就看到沈夜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温柔。 “别怕。”他瞧着我,目光里却沁满了悲哀之色。我抬手摸上他的眉眼,我想问他,沈夜,你怎么了? 你有什么不开心,你告诉我,我都会帮你。 沈夜…… 我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你注定要死,那么人生最后一段路途,让我对你好一点。 可是这些话我没说出口,我只是摸着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沙哑地出声:“沈夜,你真好看。” 他身子僵硬了一下,而后他垂着眼帘说道:“陛下派人去了你们家,私下里。” “嗯。” “你的大姨母舒染膝下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同她云游江湖,大女儿舒靖交由你母亲抚养,她手下一个幕僚是陛下的人。” 听到这样的秘辛,我忍不住僵直了身子,沈夜继续说着:“二女儿舒素由舒煌抚养,她手里有一支暗卫队,其中有陛下的人,而且,她恨舒靖和你。” “你……别说了。”我打断了他,“我知道,我们舒家人身边总少不了别人的人,你说这么多,是想表达什么?” “如果你不是少主了,”他轻笑起来,“舒城,你说你们家这些人,到底会怎样?”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我知道答案,我比他更清楚后果。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伸出手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发。 “舒城,这些后果你都该想想,做人要做万全的准备。我……”他注视着我,眼里全是苦涩,好半天,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不能再当沈夜了。” “那你要去当谁呢?” “陛下给了我命令,”他痛苦地说道,“我得做回我的隐帝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将手笼在袖间,借着月光静静地打量着我,仿佛要用这双眼睛化作刻刀,借着这一眼,将我深深刻进他的眼里。 我明显察觉出了他的情绪变化,不由得心里一凉,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他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一直说,”我迟疑着,有些不敢肯定道,“你爱我吗?” 他没说话,沉默着。我心里不由得更为惶恐,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许久,他终于开口:“舒城,我没有太喜欢任何事物,还有人。我喜欢你,仅止于喜欢。” “我比不上陛下吗?”我恍然大悟。 他轻叹出声:“不,是比不过权势。舒城,”他弯下腰注视着我,一双眼里全是悲哀,“我从地狱里爬上来,我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为的不过是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是再不在任何人之下。你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些呢?”他很是惋惜,“如果是你而不是陛下,至少这个选择不会让我更难过,可是舒城,我现在觉得我有点难过。我以前喜欢一只猫,在君子门的时候。”他抬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神情很温柔,“它常常陪我出任务。从它是只小奶猫的时候,我开始养它,我把它养大了之后,君子门的门主突然想尝一尝猫肉,他看上了那只小猫,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说着那只猫,我却无比清楚,他是在说我。 我听着他的话,感觉那言语里全是血腥味。 “我将它杀了,切成肉片,煮成汤,成了一顿火锅,和门主一起吃了它。后来我当了君子门的门主,我就将吃了它的人都像它一样,扒了皮,剔了骨,煮成了肉汤。舒城……”他伸手抚向我的面容,那白玉一般的手向我伸来,我却在那一瞬间似乎闻到了血腥味。幻觉也好,真实也罢,我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身子微微颤抖。 他愣了愣,随后笑了。他将手温柔地盖到了我的发顶,抚摸着头发说道:“我会为你报仇的,你别怕。” ——像那只猫一样,谁伤了你,杀了你,我就原数奉还。 我身子颤抖着,看着他眼里的悲伤之色,强忍着惧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容不得我背叛。” “可你从来没有真的背叛,”我迎上他的目光,“是你为她出谋划策,设下这个局,让我姨母的案子作为引子的吧?” 他动作僵硬,看着我的眼里全是痛苦:“你找到证据了吗?还是你认为的?” “需要证据吗?”我冷笑出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明摆着的……”他笑着收回了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摇头说道,“那还有呢?你还知道了什么?” “白少棠打伤沈从那天,你是想和秦阳潜入舒家的地宫对吧?” “对,”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头看我,“你说得没错,但那又怎样?” “我去药王谷的路上,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上官流岚的消息,知道只要我们早回来一天甚至早回来几个时辰,就可能救她,所以你故意拖延,对吧?” “对。” “在药王谷的迷阵里,你打开地道时故意关上了上面的门,也是因为知道上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把进药王谷的路堵死,就可以让他们无路可退,对吗?” “对,没错。”他笑着看我,再不掩饰自己的张扬,“你都知道了,可那又如何?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害死了你的好朋友,我害你身陷险境,我协助陛下用你算计舒家,可是,那又怎样?!你知道什么最值钱吗?”他笑了笑,指尖点到我胸前,淡然说道,“真心。我做了一切,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哪怕我做了这一切,你都还爱着我。你会为了这样的事杀了我吗?”他大笑起来,“你连算计我都做不到!” 我听着这些话,忍不住拼命颤抖起来。 我的左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右手,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不去对着面前这人出手。我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感觉,我想杀了他。 然而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必须忍耐。所以我喘着粗气,艰难地抬头,对他露出了微笑。 第51章 “对……你说的都对,”我慢慢说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爱着你,都想护着你,都不忍心伤害你。所以沈夜,你难道不会为此感动吗? “你为了我揍了大皇女被陛下惩罚,你为了和陛下抗争将我从天牢里带出来,你在乞女族向我求婚,你对我好,这些都不是真的吗?” “你喜欢我的。” 我直直地看着他,他眼里有了一瞬间恍惚,然而很快,他便恢复了先前的笑容,慢慢说道:“所以,我会为你报仇的。如果你死了,”他笑眯眯说道,“我会让舒家人都下去陪你,你不会孤单。我也会让所有伤害你的人去陪你,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就会对他们做什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会一直记着你,念着你。舒城,”他弯着眉眼,“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很好…… 我被他的话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来。然而我还是得装作非常伤心痴痴地看着他,露出苦涩的笑容,仿佛被伤害得很深。 其实我的内心里,已经充满将他撕了的冲动。 我知道他绝情,我知道他利欲熏心,所以他说这些话,我早有准备了。 我想,这很好。 恶毒的他,将我的真心都弃如敝履的他,死了,再好不过了。 我就这样故作痴情地看着他,他看了我片刻,转身说道:“从明天起我会让阿从过来侍奉你。” “你呢?”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苦求道,“你要做什么?” “我有我的事。”他淡淡地说道,转身看向了窗外,“舒城,夏天要到了,这是雨季。” 说完,他便甩开了我拉他的手,疾步走了出去。等他走出去后,我摩挲着手里的“相思”,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下午,沈从果然来到花厅里等我。 他对我的敌意简直掩饰不住,哪怕是恭敬地站着,我仍旧能感觉到他欲将我杀之而后快的情绪。我静静地注视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他当年的影子。 其实我是见过他的,当年沈家亦是不输于舒家的贵族,他是沈家最小的嫡子,哪怕他出生时沈家已经不复荣光,但他的生日宴足以请动满朝权贵。那时我代表舒家去赴宴,他父亲曾经把三岁的他放进我的怀里。 我不会抱孩子,伸手去接他时,手忍不住有些抖,怕他一个翻腾就从我手里跳下去。然而他格外乖巧,漂亮的脸蛋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既不怕生,也不欢喜。 我拿着拨浪鼓逗弄他,他不理。他的父亲在一旁笑着说:“我们家阿从从小不喜欢玩这些。” 说着,他父亲给了他一把玲珑锁,让他拿在手里把玩。 那时候他穿得很漂亮,眉目精致,他父亲把他抱过去的时候,他眼睛会突然亮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 那时候他不过三岁,已经能口诵经书,笔写锦绣文章,被传为麒麟之子。 这样一个仿佛活在神话里的孩子,却随着沈家一起被埋葬了。但谁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他好好地活在这里,面容鲜活。 我打量了他片刻,踌躇着想拉近关系,便说道:“那个,你小的时候……” “我三岁那年生日宴你来过,抱了我,还用拨浪鼓逗弄我,写了一首诗,还没我写得好。” 他张口便来,连我隐瞒的糗事都说了出来。我面色一僵,他满脸不屑地转过头去:“我记事以来的事情都不会忘记,和你这种蠢货不同。” 这天果然聊不下去了,拉近关系什么的,对沈从好像不适合。 损完了我,见我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才高兴些,一扫方才假恭敬的样子,坐到椅子上。宫人们立刻给他添茶,他掸了掸袖子,挑眉说道:“我大哥最近很忙,不会来见你了。” “哦。” “他要抛弃你了。”他眼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我身子僵了一下,而后,我慢慢舒展开笑容:“要论抛弃,也只有我抛弃他的份。我能给他写休书,他能吗?” 我这话一出,沈从脸色立刻变了,不知道我说中了他的什么弱点,竟让他脸上全是阴沉之色。 他抿了一口茶,慢慢说道:“舒城,我最恨的便是,这世界给了你们这些女子这样多的特权。” 我不想激怒他,便不多说话。他喝了两口茶,似乎是平复了心情,继续说道:“我大哥留我在这里,是用来给你传递消息的。今日陛下上山礼佛,被拦了御驾,一大拨老弱病残跪着递了一份血书。” “他们是元德年间惠州的士兵,用这份血书要求严惩你。他们说你犯下滔天大罪,怎么还能在宫中享福?莫不是身为舒家少主,便可枉法,为所欲为?” “一群人老的少的,哭喊着他们是如何保家卫国,却没有粮食,最后死伤多么惨烈,多少亲人死在了那里,看上去,啧……”他面上露出了惋惜,“连我这样的人都快动容了,更莫要提那些士子了。瞧着吧,不出三日,你就该成为楚都街头人人喊打的老鼠了。” 我不说话,抿着茶。 惠州的士兵,千里迢迢地来楚都,若不是有人相助,我不信。 当年惠州死伤根本不多,远没有靖州惨烈,这批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脸面上血书?若真要上血书,那也该是靖州那些寒门将士。 这明显就是陛下的计谋。 “你猜测一下明天会有什么事?” “明天?”我轻笑出声,“该有一批人跪在御书房外,要求严惩我吧。我这样的人还居于宫中,于礼不合啊。但陛下一定会拒绝的,还会拒绝得很为难,露出艰难之色,表明她是被我家逼了才给我特权的,到时群情就更激愤了吧。” “我猜也是呢。”沈从微笑起来,“你倒也不算笨到家了。” 呵呵…… 我不说话,他垂着眼帘,想了想,又说道:“舒城,其实我很奇怪,”说着,他抬头看着我,眼里全是审视,“你对我大哥到底怎么想的?我其实不太懂你们这些人的情爱。”他侧了侧头,有些疑惑,“我没喜欢过人,从小到大,我只在意过两个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大哥。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如果在意对方,就绝不会背叛、绝不会伤害,可你不一样……你总在伤害我大哥,却又总是对我大哥好。”他的眼睛很漂亮,波光在里面荡漾,如黑曜石一般,深沉得让人心惊。 我摩挲着茶碗的碗沿,好久才慢慢说道:“其实你说得没错,喜欢和在意一样,就是想对他好,不伤害,不背叛。可沈从,”我说出这些话来,觉得满口苦涩,“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身边只有一个人。我有家人,有朋友,他们每一个都是我在意的人。你问我喜不喜欢沈夜……或说爱不爱沈夜……”我闻到了空气中那股独特的兰香,我知道有个人站在门外,我忍不住颤抖了手,连声音都有些抖,“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爱过一个人。” 这话说出来,沈从再没说什么。我感觉脸上有些湿热,抹了一把,慌忙说道:“失态了。” 沈从没说话,他静静地瞧着我,而后,他竟袖子一甩,冲了出去。他走之后,我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愣愣地看着前方。 我知道门外有个人,但是我没有勇气往前走几步。 我总想等他进来,就像过去一样,然而这一次,他真的只站在那里,一直没有进来。 我想到时候了,如他所说,我之于他,就像那只猫儿。 他这样千难万险地从最底层爬上来,断不会为了区区情爱葬送一手好牌。 门主想要那只猫,他便帮门主杀了猫;如今陛下想要我,他也会帮她杀了我。 当天夜里我睡下,感觉不甚安稳,朦胧中好像有人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瞧着我。 我拼了命想要动弹,想要睁眼,却始终睁不开眼。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竟已是日上三竿,我挣扎着起床,一睁眼便看见沈夜站在日光里。 他背对着我,阳光从他身上洒下来。我有些诧异,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为何会站在这里。听到我的声音,他从容地转身,瞧着我慢慢说道:“舒城,出事了。” 我脑袋嗡嗡作响,知道此时此刻,任何事都会成为大事。 “今日上官家及数百臣子跪在御书房前请愿,要求陛下严惩此案。刑部送上了你当时的供书和证据。” 这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所以事情必然在后面,我皱起眉头,静静地听着他说道:“陛下躲在御书房里不肯出现,于是有一个从六品言官一头撞死在了御书房前。” 听到这里,我霍然抬头。武战死,文死谏,这自古以来都是再悲壮不过的事。 一个言官为我撞死在御书房前,这天下民意,怕是再难逆转了。 沈夜笑了笑,瞧着我的神情,继续说道:“陛下受惊,从御书房出来后哭着给群臣跪下了,说自己愧为君王,今日哪怕拼死,也要主持这份公道。” 君王哭着下跪…… 我闭上眼睛,心中已然明白,陛下这是将舒家架在火上烤。明明我们未曾做什么,她却要让天下人觉得,她的偏私是被舒家所逼。 一国天子如此狼狈,直到臣子撞死在御书房前才为沙场将士主持公道…… 第52章 不过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我已经明白宫外将有多么深重的民怨了。 可我能怎么办?舒家能怎么办? 悠悠众口,向来是谁先出手,谁就赢。 陛下的手笔这样悲壮,这样拨动人心,哭着跪向群臣…… 我不由得笑了,突然觉得眼里有了涩意。我甚至有个念头,觉得我不如一条白绫自缢在这宫里,留一封血书以证清白。除此之外,我实在没有办法洗清舒家的名声。 然而转念一想,宫里全是陛下的人,哪怕我自缢死在这里,陛下也能说我是畏罪自杀。 “沈夜……”我沙哑地出声,“这才是你一定要把我从天牢里接出来的原因吧?” “嗯。”他没有否决,轻笑着说道,“事到如今,让你做个明白人吧。是陛下让我把你接出来的,我也猜到了她今日所作所为。可是你放心,她不会杀你,而你母亲也不会坐以待毙。你好好待在这里,什么地方都别去,等一切结束吧。” “我还能信你吗?”我低笑出声来。 他弯了弯嘴角,转身说道:“随你。” “沈夜!”我叫住他,不让他走。我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他。 那些话我说不出口,然而我必须说。我像一个女孩子一样颤抖着身子,声音沙哑说道:“我害怕。” 他不说话,一点一点扳开我的手,我却死死抱着他不肯放开。我艰难地说道:“我在这里只有你……你不能不管我……” “放开。”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继续说道:“我不放!你不能扔下我,我不要……” “放开!”他怒吼出声,猛地一用力,便用内力将我震了出去。我被他狠狠震飞撞到柱子上,旁边一片惊呼声,他却头也不回,掸了掸衣袖疾步走了出去。 我艰难地自己撑着爬起来,正想说什么,一张口就呕出血来。 旁边人来扶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去,头也不回。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沈夜狠下心来真的这么狠。 我被人扶回床上,所有人慌慌张张地去请大夫,倒水……有一个侍女端了茶上来,猛地倒在了床边,茶杯砸到了锦被之上。她慌张地来拿茶杯,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察觉到有一张字条塞进了被子。 旁边人将那侍女叫骂着拖了下去,那侍女朝我磕着头求饶,我暗中握紧了那张字条,虚弱地说道:“没什么大事,你们先让我歇歇,下去吧。” 宫人们立刻都识趣地退了下去。等所有人都走了后,我拿出字条来,瞧着上面白少棠的字迹:原计划改为十五。 十五,也就是后天。 我闭上眼睛,将手探进怀里,握着那粒“相思”。 想了片刻,宫人跟我说御医来了。我让御医和宫人们进来,御医给我把脉后开了方子,让我好生休养,寒暄了一会儿后就退了下去。御医走后,我指了一位平日一直侍奉的宫女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家主子这几日在哪里?” “在书房里……”宫女有些忐忑,“舒大人打听这个……” “主子问话有你说话的份吗!”我喝断了她,喘着气,歇了口气又道,“把他平时喜欢吃的东西给我写张单子送来。” 这次这宫人没有再多问,当着我的面写了下来,只是写完后没多久,她便匆匆告退了。我知道她是要去找沈夜,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一天两夜,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下午好些后,我便到了厨房,沈从又跑来跟着我。 我没做过菜,那张单子里的东西瞧着都是些不容易做的,我只能挑了一碗马蹄雪梨汤来做。我琢磨着这种只需要加材料进去的汤汤水水,应该是能做的吧…… 我让人点了火,往锅里加了水,开始削梨。这梨格外难削,第一个削完,明明一大个梨,竟只剩下一点点,果肉也就几块。坐在一旁看书的沈从当场就笑出声来:“舒大人,你还是别做了,就你这水平,得糟蹋多少梨呢。” “万事开头难。”我故作镇定,他似乎看出来了,嗤笑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他手上的书。 我一共削了五个梨、二十五个马蹄,终于才组成了一碗糖水配料。而削完之后,我手指也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十根手指头只留下三根完好的了。 这下我也弄不了其他的,让人把梨和马蹄洗了,然后扔进锅里去。等煮好后,我让人将糖罐子拿来,把糖块放进去。 放糖块之前,我早已将“相思”抓在了手里,药丸是白色的,拿糖块时我使劲一按,便将药丸嵌入了糖块中,扔进了锅里。不一会儿糖块化了,我搅了搅锅里的汤水,见已完成,让人盛了糖水,带着去了书房。 我知道沈夜在那里,哪怕不在,我也要等他。 等到了书房,房门口布满了人,我让人前去通报,对方却笑意盈盈说道:“舒大人,主子说今儿个谁都不见。” “我煮了糖水。”我垂下头,慢慢说道,“劳烦您通报一声吧。” “我大哥不想见你。”沈从站在我身后,声音有些冷,“他不想见,你还要逼他吗?” 我没说话,静静地站着,那小厮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沈从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道:“舒大人,主子现在确实忙。您这样固执,主子会厌烦的。主子说了,您要见……就跪着等吧。”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有些忐忑。 这里的人都是在宫里成了精的,都知道我的身份,要我跪着等一个男人出来,实在是太过折辱了。 连传话的小厮说出来也有些不安,他时不时看我一眼。我不说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闭上眼睛跪了下去。 我恍惚想起去年寒冬腊月,沈夜跪在我父亲门口的样子。我不由得有些茫然,这算是一报还一报了吧。 我在门口跪着,沈从在一旁站着。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沈从终于站不下去了,他瞧了我一眼,从容地离开。我从太阳下山跪到星光满天,感觉腿酸麻得没有知觉,沈夜的门才慢慢打开,我听到里面秦阳带着笑意的声音:“你不用对我多说谢谢,你的事便算是我的事。” 说着,两人就走了出来。瞧见我,沈夜脸色一冷说道:“你怎么还在?!” “舒大人,你竟还真跪着?”秦阳在一旁微微挑眉,似是诧异,“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竟真的让大人跪下了?” 就这么一句话,我猛地明白了。 沈夜根本不打算见我,只是秦阳想要戏弄我罢了。我心里一时又怒又羞,头一次觉得自己竟是这样狼狈。然而我一想到白少棠传来的字条,便冷静了几分,告诉自己决不能在此时慌了神。于是我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我在这里等着二位。” 沈夜没理我,他让人送走了秦阳,等秦阳走出老远,他才走到我面前,脸色淡然地说:“跪多久了?” “不知道。” “来做什么?”他话语里似是有了松动。 我抬起头来,讨好地一笑:“来讨好你。” 他没说话,暗中摩挲着自己的小金扇。我仰头看着他,忍住心里的愤怒和酸楚,慢慢说道:“我没做过饭,打小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吃的水果都是别人削皮去核,洗手的水温都是别人先调好温度。我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你……” 我说着,连自己都觉得委屈,声音里带了哑意,“你之前给我煮了面条,我就想给你煮碗糖水,给你煮了吃的,见你也就有了理由。” 他还是不说话,目光落在我的十指上。许久之后,他叹息出声:“你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太多的,舒城,”他抬起头来,“我说过……” “我没想要什么。” 我打断他的话,跪在他身前,慢慢笑开:“我知道,再过几天,我的少主之位就没有了。我可能活着,可能死去,可能流放边疆,可能被囚禁一生……哪怕我现在是贵族嫡女,可很快,我就要一无所有了。我以前总想着舒家,总想着我作为少主的责任,总想着我要克制自己不要给舒家惹麻烦,总想着离开你。”我一面说,眼里一面有了湿意。他没打断我,静静地听我说着。我仰头看着他,慢慢说道,“可沈夜,这一次,我真的要离开了。我没真的对你好过,打你嫁给我起,我总是对你不好。所以……剩下这些日子,让我好好和你当一对夫妻,好不好?” 说着,我拉扯着他的衣服,撑着自己早已麻木的腿,一点一点慢慢地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 他始终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我。许久之后,他对旁人说道:“汤呢?” 一直端着我做的糖水的人有些犹豫说道:“都冷了……” 沈夜没说话,端了过来,一口气喝光了糖水,然后转头看向我:“喝完了,你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你和我回寝殿吗?”我愣愣地看着他。 “不回了。” “秦阳是怎么回事?”我又追问。他却笑了,反问道:“关你何事?” “我是你妻主……”我颤抖起来。沈夜拂开我拉他的手,笑道:“很快就不是了。” 说完,他果断地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觉背上冷汗涔涔。 送完了东西,我打算回去,只是我才挪动步子,便觉得眼前一黑,当即昏死了过去。 第53章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沈从坐在我旁边替我诊脉。 “邪风入体,要好好调养,不要再受凉了。”他从容地吩咐旁边的侍女。 我听见外面疾风骤雨之声,有些发愣,问道:“下雨了?” 沈从愣了下,淡淡回答道:“嗯。立夏后雨多。” “沈夜呢?” “大哥还有其他事。”他搪塞我。我没说话,他便收拾药箱。我瞧着漆黑的宫殿,慢慢说道:“阿从,你陪陪我吧。” 我觉得我大约是脑子被驴踢了,居然跟着沈夜这么叫他。我以为沈从一定会暴怒而起用银针戳死我,然而他只是停顿了一下,随后便将药箱放在了一边。 “我害怕一个人。”我笑了笑,解释道,“其实从小到大,我都害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二姐死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在房间……” 我想起来很多年前,我二姐死的那个夜晚。平时她都是和我睡,就那天晚上,她自己回去睡了。我夜里睡不着,唤了奶娘带我跑去找二姐,等我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叫着二姐的名字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她挂在悬梁上。 所有人都说二姐是悬梁自尽的,可我知道不是。 “嗯。”沈从终于应了我,他张了张口,好久,只说了句,“节哀。” “阿从……”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抓到我身前来。他被我一带,整个人扑倒在我身前,我和他的脸近在咫尺。我死死地盯住他,逼迫他,感觉他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我第一次看到他慌张的模样。 “你告诉我,是不是暗庭?!” “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 我抓得越来越紧:“是不是?!” “我不知道!” “阿从……”我还想要说下去,就听到一声暴喝:“你们在做什么!” 沈从猛地清醒过来,慌忙一把推开我,自己跌坐在地上。 我咳嗽着转过头去,便见沈夜站在门口。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漠然地瞧着我们,一双眼里含了冰雪,冷得人心发寒。 “大哥……”沈从闭上眼睛,慢慢道,“我……” “出去。” 沈夜冷喝出声,沈从垂下头来,他站起身收拾了药箱便走了出去。 沈从走出去后,沈夜却没进来,他静静地站在门口,遥远地看着我。 “事情完毕之后,我会嫁给秦阳。”他冷声开口。 我暗中抓紧了被子,感觉心沉到了水里,无法呼吸。他转过头去,看着边上,继续说道:“若白少棠真心喜欢你,他会和一个废人在一起。你们两个皆大欢喜,我也与你互不亏欠。” “你和秦阳到底什么关系?!”我终于按捺不住,厉喝出口。他弯着嘴角笑了笑:“你觉得呢?” “她爱慕你吧……”我出口时,声音已带了哑意。他不表态,站在门前,一言不发。我忍不住轻笑出声,“而你……也未必无情吧。” 若真是无情,他又怎会嫁给她? 当年陛下派他嫁给我,他不也是为了推脱婚事才以凤楼楼主的身份接触我吗? 他没有否认,我便笑得越发放肆。我赤着脚从床上走下来,触碰到冰冷的地面,一点点寒了我的心:“你会对她好,比对我好,和她长相厮守,长长久久……” 我抬起头来,注视着他,感觉口中一片血腥味,“是吗?” “是。”他答得坦然,“你走了,我的生活还会继续。你不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舒城,”他轻笑起来,“我好不好看?” 那笑容温和清澈,仿佛能破开乌云夜色,我不由得愣住了。他却又恢复了那张冷脸,继续说道:“美人如刀,舒城,我早已把自己这把刀用得纯熟。”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扶额笑出声来。 美人如刀,其实我也早知他是刀。 只是当他这样坦然地说出来时,我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呢? 我躺在被子里,把脸埋进去。 我不是他喜欢的第一个人,他却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 喜欢了那么长时间。从竹林里隔着屏风说话的那时起,到走到绝境的这一刻。 我这么喜欢的一个人,喜欢到甚至愿意为之去死的人,却并不在意我。 最可悲的是,哪怕走到了这样的境地,我竟也无法完全憎恨他,我竟还有那么一丝怜悯他。我脑中全是他过去对我说的话,竟有些憎恨自己。 我在想,十岁那年初遇,我为什么没有把他留在我身边。那样我就有足够漫长的岁月去改变他,去保护他,不让他再面对世间险恶,不让他一个人困在过去的黑暗里,成长成今天的样子。 如果十年前我带他走,我一定会好好对他。 然而我十年前没带他走,今天也没有时间再对他好了。他已经成长为我害怕的样子,他活着对我不好,对我家人不好。他像一只披着美人皮的野兽,再美的外表也掩不住那如野兽一样的内心。 我在夜色里勾勒着他的样子,很久后,我终于坐了起来,穿上鞋,匆匆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不好,然而明天就是十五了。 这是我最后能陪他的机会了。 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宫人们都惊叫起来,我拉扯着他们,慌忙说道:“我要见他……我要见你们主子。” “舒大人别急!”宫人们马上说道,“养好身子要紧,我们马上带你去。” 说着,他们赶忙来给我加外衣披风,点了宫灯,带着我去了沈夜的寝室。 他们让人进去问安,里面人沉默好久,竟是自己打开了门。 他还未歇下,刚刚沐浴过,穿着白色的里衣,站在长廊处看着我。他的目光仿佛是有些不耐烦,我心里酸楚,却还是强撑着自己,艰难地说道:“我想和你一起睡,我夜里害怕。” 他没说话,似乎已经看透了我拙劣的谎言。而我再没什么能说的,只能静静地注视着他。 风吹过来,我觉得有些冷,不由得抖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叹息了一声,侧过身说道:“进来吧。” 我不由得笑起来,赶忙跑到他身边去,挤进了门里。 他关上房门,没风以后房内暖和很多,我忙脱了袍子和外衣,跳到了床上。 我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边说道:“上来吧。” 被子里还有着他的体温,很温暖,他方才应该是被我吵醒的。他没说话,去熄了灯后便躺了过来,闭上了眼睛。 我蜷缩在他身边,鼻尖全是他的味道,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大概这辈子再不会有机会和他同榻而眠了。这么一想,我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以为他睡着了未曾察觉,却发现他身子僵硬了。好久以后,他慢慢把手搭上我身子,将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背说道:“睡吧,别害怕,没事的。陛下不会杀你,只要活着,一切都很好。虽然你不是舒家少主了,但只要舒家一日不倒,你就能有还算优渥的生活。哪怕舒家倒了……”他停了一下,又说道,“我还活着,你便可以到凤楼支取银两用。你可以娶一个好看的夫君。” 他声音里全是叹息,一听这话,我竟忍不住抽噎出声来。他拍着我背的动作微微一顿,却还是说道:“舒城,以后你就知道了,千万不能喜欢我这样的男人。” “我知道……”我沙哑出声,抽泣着,“可我没办法,我不止一次说过了,要和你两清、和你分开。可是我没办法……沈夜,”我抬头看他,眼里全是痛苦,“我被你爱过,又怎会喜欢其他人?我总想着未来的样子,和你生儿育女,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炖汤做饭给你吃。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强势的女子,我也可以温婉。我没办法以伤害身边人为代价对你好,可除此之外,你要什么,我都是愿意给你的。” 我说这样的话,以为他会开心。 我知道过往,他盼这样的话盼了多久,我知道过往,他总想要我说这样的话。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微笑着瞧着我,沙哑着声音慢慢说道:“太甜了。” “什么?”我愣住了。 他端望着我,再次重复:“你煮的那碗马蹄雪梨汤,太甜了,我再也不想喝了。” 这是太委婉的拒绝,他闭上眼睛,却没有放开我,我愣愣地瞧着他,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我才回过神来。 我不敢闭眼,就在夜色里一直看着他。因为我怕马上就天亮,马上就到了明天,我得骗他去西门,然后杀了他,和白少棠的人里应外合逃出去。 事成,他死,我活着;事不成,我死,他活着。 这是一个只能择一的结局。 我静静地瞧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吻上了他看似薄凉的唇。 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 他一直闭着眼睛,也许醒了,也许没醒,然而这于我而言没有区别。我放肆了很久,终于才觉得累了,窝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之后,他动了动,然后低下头亲吻了一下我的头顶。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也刚刚醒来,正静静地看着我。我伸手揽住了他,然后温柔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道:“我们今天逛逛吧,不出宫,就在宫里。” 我本以为他会拒绝,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倒让我愣了一下。然而我很快也回过神来,蹭了蹭他装乖。 他没说话,盯了我一会儿便起身穿衣,然后叫了侍女进来伺候我穿衣。 洗漱完毕后,他和我随意吃了些东西,便一起逛皇宫。 白少棠之所以选西门,是因为西门是离养心殿最近的宫门。我从小行走于宫中,年少又比较活泼,因而对宫中格外熟悉。原本说陪我逛宫里,却变成了我带着他逛逛宫里。 我们一路从养心殿、御花园到未央湖……我一路都在给他讲各种故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仿佛并不在意。我觉得他这么不认真听我讲话很不好,很容易导致我计划失败,于是我换了个话题:“陛下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什么?”沈夜终于回过神来,皱起了眉头。 我们已经走到了西门,他没有察觉我背后冒着冷汗,我故作镇定说道:“是什么命令让你突然疏远我?” 他没说话,静静地端详着我,片刻后笑了:“为什么你觉得是疏远,而不是我本来就该是这样子?若不是陛下要我去接近你,要我嫁入舒家,要我去和白少棠争宠,我又何须浪费这样的心神?” “你骗人。”我死死地盯着他,“沈夜,言语可以骗人,心不能。” 其实我并不能感受他的心,我也并不懂他此时此刻真正的想法。听着我的话,他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看了我很久。我继续往前走着,没有回头,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那么温柔,那么深情。 “舒城。” 我已经走到西门前,我以为我不会回头,然而在他唤出这两个字时,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他站在阳光里,白衣如雪,目光百转千回。 “我以为……”他的声音被风吹过,我想听下去,然而在那一瞬间,一支羽箭猛地射穿了西门守门士兵的心口。我什么都没想,猛地翻身滚了出去。几个人驾马蒙面而来,在我即将拉住对方的时候,一把小扇猛地飞旋而来,当着我的面斩断了那人的手! 血溅了我一脸,沈夜已经飞身到我身后,往我颈间一提,我带着满脸血,毫不犹豫地将手里那包红豆粉撒了出去。 那是给他煮糖水的当天在厨房里找的,我一直藏在身上。 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血腥味弥漫在鼻尖,我做这个动作多了更多的勇气,然而当我真的撒出去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手颤抖了。 形势由不得我多做什么,我旋即一脚踹过去,沈夜小扇一格,也就在那一刻,他一口乌血喷了出来。 “相思……”他不可思议地呢喃。我不敢回头,足尖一点就往外冲去。 外面的人已经惊动了侍卫,沈夜也暗中带了许多影卫,一群人打起来。我跃到半空,眼见着要落到马上,竟被人用绳子一拉,一把拽了回去,我狠狠地砸到地上。 也就这么几个回合,我们已经失了先机,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我只能嘶吼出声:“走!别管我,走!” 我是出不去了,我不希望白少棠也折在这里。 沈夜跪在原地,手里死死地拽着一根绳子,喘着粗气。 他整张脸都已经变得乌紫,看上去极其可怖。周边人越来越多,一个青年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沈夜身边,担忧说道:“主子,我带你回去。” “还有她。”他闭着眼睛,神色极其痛苦。 那青年瞧了我一眼,便朝我走了过来。当他靠近我的瞬间,我猛地一脚飞踢上去,然而对方动作更快,一掌劈过来,竟直直劈断了我的腿骨。我听到腿骨“咔嚓”一声,感觉疼痛从小腿直接蹿上脑海,不由得号叫出声。对方一巴掌拍下来,我眼前一黑。 我昏死之前想,那只在我面前被斩断的手,是不是白少棠的?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沈夜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他活着,我该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我又该怎么办? 可能为了逃避这些问题,我好几次感觉要醒了,又睡了过去。直到感觉一阵剧痛,我实在忍受不了才惊叫着醒来。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了养心殿的寝室之中,沈从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我脑门中心还插着一根银针,而沈夜背对着我站在寝室中间,旁边站着牡丹和打断我腿骨的那个青年男子。 “你们都下去吧。”沈夜先开口,声音里全是疲惫。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退了下去,然后关上了房门。 沈夜转过身来,他换了一身蓝色的袍子,面色苍白如纸,似乎很虚弱。我不由得震惊:“你……” 天下第一毒“相思”,他明明喝了那碗马蹄雪梨汤,我明明已经撒了药引红豆粉,他为什么还能这样站在这里? 我心里全是震惊和恐惧,隐约还有一丝欣喜。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好久以后,他突然问我:“你有多恨我?”说着,不等我回答,他低下头去,低笑出声来,“不,应该说……你从来未曾爱过我。你是骗我的吧……” 他慢慢走过来,坐到我床边,像一个再温柔不过的情郎,凝视着我,“这几日……你洗手做羹汤,你跪着等我,你在夜里跑过来抱着我,同我说那些话,亲吻我……” 他声音越来越沙哑,眼里竟也有了泪意。 第54章 那样杀伐果决的人,那样狠辣的人,却像一个少年,含着眼泪瞧着我,一字一句说道:“都是骗我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一切都白费了。 我出不去,他扣押着我,我会成为陛下牵制母亲最有利的工具。 我不由得低笑出声来,觉得与其成为人质,不如死去。我也就再没了顾忌,挑眉说道:“对,骗你的。” 沈夜没说话,他捏紧了拳头,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剧毒‘相思’,断心断骨……”他闭上眼睛,“你……竟是这样想我死吗?你说言语能够骗人,心却不能,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我明白什么?”我大笑起来,“我只明白,你接近我是别有用心,你害死了我的朋友,日后还要害我的家人!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你仗着我的真心为非作歹,我又怎么能容下你!沈夜,”我挣扎着起身,“你以为,就只有你能够再喜欢他人吗?” “闭嘴……”他颤抖着叱喝出声。我瞧着他苍白的面色,我知道他痛苦,他在受煎熬,我竟觉得有隐隐的快意。 不是我一个人…… 不是我一个人承受这份相思之痛。 我忍不住笑意更浓,靠近了他,一字一句道:“我也可以。我本来也不是非你不可。” “闭嘴!”他猛地扑了上来,将我按在了床上,仿佛野兽一般狠狠将唇压了上来。 “你爱我,非我不可。” 我尖叫起来,拼命挣扎,他却狠狠压住了我,反反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舒城,舒城。” “滚!你给我滚!” “舒城……”他抱紧了我,我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却终于安定下来,抱着我,眼泪落到我的脸上,又滑至枕巾上。 “你别怕,”他抱着我,温柔道,“我爱你,我会保护你。” “滚……”我痛哭出声。他动作起来,那么温柔,却又格外青涩。他小心翼翼地压着我,亲吻我,沙哑着声音叫我的名字。 “舒城。”末了,他死死地抓住我,仿佛沉溺之人紧紧地抓住我这根浮木。 我尖叫起来,他的汗滴落在我额上,他低下头来亲吻我,安抚我,汗水和着泪水落下来,伴随着他的言语,一起冲进我的世界里。 “给我个孩子。”他躺在我身上,颤抖着抱住我,仿佛抱住了唯一的希望,“我要死了……”他说,“给我个孩子。让他代替我照顾你。舒城。”他呢喃,温柔得让人心惊,仿佛是将最珍爱的人的名字缠绕于舌尖,光是念出来,就能让人体会到那中间的深情。 我从未这样绝望过,仿佛是行走于那黑暗的世界里,没有了任何光芒和颜色。 我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他要死了,他是真的要死了。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 然而他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在我爱的人和我之间,我们都输了。我哭得撕心裂肺,他再一次抱住了我。 “别怕,舒城。”他亲吻我,“我保护你,以后你会有我的孩子,等他长大了,让他保护你。他会长得像我,会像我一样爱你。我死了,还有他陪伴你。” 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让我整个人安定下来。我愣愣地瞧着他,仿佛有萤火之光浮在他周身,他温柔地瞧着我,用手抚上我的额顶,慢慢说道:“你会活下来的。” 他在我身上,仿佛是水草一般,死死缠绕住了我。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等我睁眼时,天已经明亮起来。外面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沈夜拍了拍我的头,温和地说道:“你别怕。” 说完,他起身沐浴。外面的喊杀之声更重,他却淡定无比,在浴桶中泡了许久。 他起身时,宫人送了一件白色的袍子来。 那白色纯净如雪,边上印着金线刺绣的卷云纹路,配着白玉华冠,看上去如仙非凡。做完一切,他转过头来看我,仿佛在等待我说些什么。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我内心已经知道他想要我说什么,我却始终不愿说出来。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目光终于黯淡下去。他自嘲地一笑,握着小金扇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不停歇的刀剑声。宫人们一脸镇定地伺候着我下床梳洗。我断了一条腿,动得格外艰难,光是梳洗这件事就花了足足半个时辰。 等我做好一切等着吃饭时,沈从终于走了进来,在我旁边坐下跟我一起用膳。 我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打探道:“外面怎么了?” “当然是为你来的。”沈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不满,“陛下要提审大人了。” “这么……这么快?”我愣了,随后又道:“那陛下要提审……就提审吧。” “舒大人还是用膳吧。”沈从将碗狠狠放下,眼神几乎要将我碎尸万段,“免得再说这种不过脑子的话气我。” “我知道我蠢,”我很认真、很虔诚地说道,“所以你多说点,指点我啊。你不是神童吗?” 他不说话,静静地夹菜,那神色竟和沈夜有那么几分相似,我不由得愣了。 沈从吃了一根菜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我说道:“你的心是瞎的吗?” “啊?你能不能说具体点?” “舒城,”沈从慢慢红了眼,“你的心是瞎的吗?我大哥这样护着你,这样对你好,你竟是一点都看不到吗?你问外面是什么……你问为什么不让陛下提审,是因为我大哥对你好!他怕陛下伤了你!” 听到这些话,看着面前人红着的眼眶,我不由得笑了。 “我是心瞎……”我夹了一根菜放进自己碗里,“我不懂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以前以为我能感受到沈夜对我的情分,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我哪怕口头上说着要远离他,却都一直相信他,一直未曾想要真的伤害他半分。可后来呢?”我闭上眼睛,机械式地咀嚼,口里全是苦涩,“流岚死了,我在这里,舒家岌岌可危。我不知道该怎么看、怎么听,我只能放弃了……” 沈从瞧着我,好半天,他低下头去,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似乎很是头疼。 我继续吃饭,我知道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我得好好活着,逃出去,不让自己成为傀儡。又或者死在母亲面前,让母亲断了对我的念想,不因我受牵制。 我拼命往自己嘴里塞饭,后来,沈从终于看出我的不对劲,他将碗猛地一拉,怒道:“别吃了!” 我被他一吼震得心虚不宁,竟当场吐了出来。他赶忙扶住我,手中银针往我手上一插,我便觉得好了很多。他狠狠捏住我的下巴,逼着我抬头看他。 “我想杀了你。”我第一次看到沈从这样暴怒的眼神,仿佛是有火在其中,能将我燃烧殆尽,“可你是大哥用命换来的,我不能让他这条命白费了。舒城,你要记得,你的命不是自己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敢动弹。他猛地放开了我的下巴,站起身来,吩咐旁人道:“看着她。” 随后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全是厮杀声,傍晚时分,传来了烟的味道,我熟悉这种味道,对方肯定是用了火攻。然而没一会儿,这味道便消散了。 双方一直在外面僵持,我不知道养心殿里有多少守兵,我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守兵,我甚至不知道交战双方是谁,是为什么交战。我断了一条腿,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旁边的人也不告诉我任何消息,只是执剑守在我身边。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让我无所适从,到了夜里,我连睡都睡不着,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听着外面的厮杀声。 半夜时分,大殿门突然打开,沈夜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他浑身染血,一身雪白的袍子已经变成了纯红色,仿佛是在血水里泡过一般。 我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伤口,只看着他拿着小扇带着血腥味朝我疾步走了过来。 随着他进来的还有沈从,他手持长剑,身上也溅了斑驳的血色,他们两人走到我面前来,沈夜一把抓起我,将我扛到肩上道:“走。” “去哪里?”我假装镇定,声音却带了抖意。沈夜抬手点了我的穴,让我动弹不得。他一手握着洒金小扇,一手扛着我,跟着沈从朝书房走去。 “你在明天天亮之前把机关再做复杂些,做好就准备撤人,不能伤了元气。” 沈夜语速很快,显得十分着急。沈从应声下来,显得异常沉稳,简直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带着她从密道先撤,牡丹和温衡决不能伤着,若是危急,你们早些撤退也可以。” “是。” “撤退之后,你们就去帮舒家,让温衡去守着舒柔,她不能有半点闪失。顺便告诉她,舒城已经被我带走了,她不需要再顾忌陛下。让牡丹带人去把上官云和上官林控制在上官家里,不能出去。另外,让顾蔷笙看着陛下那边,如有异动,立刻告诉你。我会带着舒城熬到十八日,上官流清一入城,我便会带着舒城现身。” 这一次沈从没有说话,他冷着脸一脚踹开书房的门,带着我们走进去。 “我不一定活着。”沈夜的身子有些颤抖,沈从在书房里拍了几块砖,书房里一堵墙就“轰隆隆”地打开了。沈夜扛着我,转头看着沈从,慢慢说道,“阿从,凤楼的人就交给你照顾了……如果我真的死了,舒城……” “我就杀了她!”沈从猛地回头开口,这时候我才看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眼里全是泪水。他狠狠地看着沈夜,沙哑出声,“你要是没有活着回来,有生之年,我必定屠她舒家全族为你陪葬!” 沈夜愣了,片刻后,他轻笑出来,温柔地叹息出声:“傻阿从……”说着,他用握着小金扇的手,带着鲜血揉向了沈从的头。好像是在揉一个孩子一般,他低喃道,“她是你嫂子,是我的命,我知道,你不会的。” 沈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眼泪从他眼里落了下来。 “我恨你……”他颤抖出声,和着哭声猛地大喊出来,“沈夜,我恨你!我恨你!你就带着她去死吧!我不会管你了!” 沈夜没说话,他摇摇头,抱着我踏进密道里。 “保护好牡丹和温衡,该退就退,无须撑着。” 他的话回荡在密道里,身后是沈从的抽泣声。然而他没有回头,拍了拍密道边上的方砖。密道的门猛地合上,只留我们两个人在里面。沈夜借着密道中的烛火转头瞧着我,轻声笑了:“舒城,怕不怕?”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看不透他的内心,只能看着他的笑容温柔如三月春水。 我张了张口,终于哑声开口:“不怕。” 我看着这个人,面前这个男人,一瞬间竟觉得过往仿佛都消失了,他就是那个陪我一起进入密道,杀了火麒麟,背着我离开了那个迷宫的男人。没有陛下,没有舒家,没有血契。在这里的,只是舒城和沈夜。 沈夜在这里,舒城不怕。 沈夜扛着我,从密道里一路往外走去。他似乎受了伤,每走一段时间,便要停下歇一会儿。我不敢多问什么,走到这一步,无论真相是怎样的,他是个好人或者坏人,对我来说都已经是伤害了。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感觉到有光亮照进来,等我们走出来时,发现是在一处山腹边上。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绳子,将我绑在身上,然后足尖一点跃了出去。他拉扯住一根藤蔓,踩着山石往上爬。 其实这不算特别困难的动作,对于他这样身手的人来说,本该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他做得格外艰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停下休息一会儿。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踌躇了片刻,我说道:“我拉绳子,你来爬吧。” 我看出来,他是内力不济了。 他没多说,点了点头,我便拉上了藤蔓,一用力便拽着往上跃去。 我们齐心协力往上爬,等爬上去的时候,我没剩多少力气。我本想叫他歇歇,他却在我说出口之前背着我往密林里走。 他没有用轻功,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走得很是艰难。我想让他放我下来走,但我一个瘸子,估计走得更慢。 此时启明星已经升了起来,他背着我,穿梭于密林之中。我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觉得分外温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亮得彻底,他找到一个山洞,扒开门口的草丛,带着我躲了进去。他先将我放了下来,然后又把那些杂草掩在门口,在门口撒了些雄黄,接着才坐到我身边。 这个时候我发现,他的面色又惨白了几分。我想了想,终于道:“你受伤了?” “没事。”他摇了摇头,额头却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用手撑着自己挪过去,伸手碰他,低声说道:“我帮你包扎一下……” “别碰我!”我一碰他,他脸色就变了,似乎是因为剧痛,喘着粗气。 然而他又忍住,闭上眼柔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凶你,但是我现在身上被人碰着就很痛,所以你先休息一下,不用管我。” 沈夜是一个不怕痛的人。 在我记忆里,他很少和我说过他痛,此时此刻他却觉得痛,我想这必然是太过剧烈的痛楚。我不敢说话,瞧着他惨白的脸,好久以后,我想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便说道:“你知道我母亲的计划?” “大概猜到了。”他颤抖着开口,牙关都在打战。 “陛下在书房外向群臣下跪后,便亲自接手了此案。她隔日就宣判,要罢黜你贵族身份,斩去四肢,使你成为一个废人。就在宣判当天晚上,有当年在靖州的士兵入城。他们每个人都拿着灵位,浩浩荡荡地走在街上,跪在了大理寺的门口,递上了一份签了万人姓名的血书,状告元德元年兵部尚书陈鹤一干人等,然后请求赦免当年贪污的主谋。 “当天晚上,家家户户都撒了关于当年之事的字条。当年靖州守将出身贫寒,而云、惠这两州守将为贵族子弟,因此朝中就将军饷给了云、惠这两州。每一次发放军饷,靖州都排在最后,然而靖州地处于交战第一线,本就艰险,靖州危难之际,上上下下余粮撑不过三日。 “后来有一日,靖州迎来了十万两军饷,购满粮草,终于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而撑过那段时间后,靖州守将告诉士兵,那些军饷不是朝廷给的,是一位舒姓贵族给的。如果不是这位舒姓贵族,靖州早就失守了。 第55章 “第二日,有士子在茶楼闹事,失口说出云、惠这两州当年损伤根本不严重,前几日是有人花钱雇他做戏闹事,为的是扳倒舒家。此话一出,楚都城中议论纷纷,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更龌龊的事,于是陛下名声一落千丈。 “隔日,刘丞便站出来参了上官云囚禁上官婉清。她来告诉我,这是你母亲让她按兵不动的。紧接着我收到了上官流清的信,说她十八日清晨会回到楚都,而后我又探到你母亲调动了五千骑兵,最后加上你出逃的举动…… “我想,你母亲是打算先制造民意,而后让你出逃。十八日上官流清入城后,先洗刷你杀上官流岚的冤屈,接着让舒煌出来承担罪责,最后以五千轻骑和民意要挟陛下释放舒煌。若陛下不肯,你母亲便直接逼宫,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说着,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并无喜怒,“对吗?” “你都知道了……”我苦笑起来,“那陛下也都知道了吧?” 他没说话,低下头去,我心里一片死寂。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我母亲调动兵马,必然已经做了准备,那母亲此行怕是不成了…… 可陛下不会杀母亲,毕竟血契在那里,只是怕陛下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母亲。 斩四肢……我心中一抖,想象着母亲被斩去四肢的样子,想象着白少棠死的样子,脑海中一片血色。 “我原以为陛下不知道。”沈夜突然开口。 我霍然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陛下的情报,都是我给的,你母亲调兵一事,我并未告诉陛下。” “为什么……”我讷讷。他苦涩地笑开,却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说道:“但是后来我不确定陛下知不知道,因为那日给你传信的,是陛下的人。” “你说什么?”我惊诧出声。沈夜垂着眼帘说:“养心殿的人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除了陛下,不可能有人能往里面传信。我抓她过刑后查出来,她果然是陛下的人。如果说陛下已经能冒充白少棠,那她必然知道我没告诉过她的消息。所以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你母亲的动向,我不确定,可你别担心,我昨天已经向上官流清递了消息,她不会一个人来。” “上官流清……”我舔了一下干涩的唇,有些不安道,“那她……她会帮我们吗?” 上官家在离楚都一天路程的地方有一个军营,屯兵两万。可没有命令带兵入城,这可是谋逆之罪,上官流清与舒家没有什么交情,她…… “她会。”沈夜淡然开口,“因为欢喜和郑参都在我手里。” “欢喜是谁?”我有些茫然。沈夜笑了笑:“欢喜之于上官流清,就像你之于我。而且,上官流清自己也知道她欠了上官流岚的,她会继承上官流岚的遗志。” “沈夜……”说到这里,我终于没忍住,“你不是……陛下的人吗?” 他没说话,垂下眉眼。片刻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一片冰凉,好像冰块一样,一触碰到我,他就皱起了眉头,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忍受剧烈的痛楚。 外面传来了犬吠之声,他猛地睁开眼睛,抽回了手,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立刻转身往山洞里走了进去。在山洞里探索了一番后,他将我抱起来走入山洞深处。深处有一个小洞,那里有一个只能容纳一人进入的洞口,他抱着我进入那个小洞深处,接着用雄黄撒了我一身,随后低声说道:“等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不要乱动!”他似乎怕我又做什么,紧接着又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这一次你一定得信我,我不会害你!”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放进了我的手里。想了想,他低头亲吻了我一下,疾步转身走了出去,挡在了那只容一人的洞口前。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我心里越来越慌张。我躲在暗处,只看见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泰山立于此处再不会移开。 犬吠之声越发急躁起来,我心跳得飞快,过了许久,我终于听到有人扒开草堆,紧接着带着猎犬冲了进来。 “沈殿下,您将舒大人带到哪里去了?!”一个阴冷笑着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玩味道,“陛下都说要提审舒大人了,您却执意不肯交人,是打算同陛下决裂吗?!” “徐大人都已经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还容沈夜多说什么吗?”沈夜轻笑起来,“今日哪怕沈夜不是要背叛陛下,徐大人也不会容得下沈夜一片忠心吧?北冥四杀,东海七剑,南环二十九子,徐大人带了这么多人来,还真是看得起沈夜。” “那是当然,”对方冷笑出声来,“沈殿下可是十二岁就独挑君子门十煞之人,徐某从来不敢轻视殿下。若不是知道沈殿下今日身中剧毒,徐某又怎敢造次?” 山洞里一片静默,沈夜声音冷了下来:“是你让人给舒城传消息的?!” “不敢,”对方有了几分幸灾乐祸,“在下不过借东风罢了,您那心肝宝贝舒大人给您下毒,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她要给我下毒的?” “沈殿下想做个明白鬼?在下可不是傻子,多说多错,殿下还是束手就擒吧。” “我不会让你吃亏,”沈夜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告诉我一个消息,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今日就算我要死,也未必不能给你有价值的消息。” 没有人说话,许久后,有人鼓起掌来:“沈殿下果然是人中龙凤,哪怕此时身处险境仍旧临危不乱。也好也好,沈殿下告诉我一些事,免得我徐某日后再花力气去探查。” “你怎么知道她要给我下毒?”沈夜重复了一遍。 “不是我知道,”对方声音懒懒的,“是陛下知道,就连那‘相思’之毒,也是陛下给白少棠的。” “白少棠是陛下的人?!”沈夜声音里有了惊怒。对方却没有回答,反问道:“圣火令在哪里?” “在我书房暗格第三格。白少棠是不是陛下的人?” “过去是。”对方想了想道,“你知道,白少棠的妹妹在宫里,当初也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受陛下牵制前往摩萨族,可如今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陛下在白少棠身边安插了人手,让舒城出宫给你下毒,这也是陛下一手安排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猛地一沉,几乎要惊叫出声。然而我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发出任何声音。 沈夜没说话,对方又问道:“暗庭是不是有一处宝藏,留给皇室以防万一时还能东山再起?” “是。”沈夜答道,快速地又问,“陛下安排我接近舒城,又给我空间虚虚实实地对她好,一再容忍我越界去救舒城,到底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对方冷笑起来,“陛下要的,根本不是舒城的命,也不是舒城,陛下要的,是舒城喜欢你。你对舒城越好,舒城就越容易陷入情网,她以前喜欢你,可陛下觉得喜欢得还不够深,不够多。陛下要的,是舒城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比舒家重要,比任何事都重要。” “果然……”沈夜喃喃出声,声音里全是绝望,“那么……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陛下的弃子?你又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这一切的?” “藏宝之地在哪里?”对方先问了这个问题。 “祁连山,山腹之中,有一个女皇墓。”沈夜回答得飞快。对方似乎很满意,带着笑意说道:“从你喜欢上舒城开始,陛下便已经将你当作了弃子。你以为你的心意,陛下看不出来吗?陛下早已明白,所以从你开始喜欢舒城起,陛下就不再指望你能将血契偷出来了!陛下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容不得一点欺骗,容不下半分背叛,而你一次又一次偏袒舒家,你当陛下是傻子吗?至于我……”对方低笑起来,“你嫁入舒家后,我便已经暗中成了陛下的另一只手。” 说完,对方问了一个问题:“成为隐帝之后,陛下要给你下毒,那味毒药是什么?” 这一次,沈夜没有回话。他沉默了许久,对方终于不耐烦地又问道:“沈夜,你要反悔吗?!” “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了。”沈夜开口,声音里波澜不惊,“你也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你没机会了。” “沈夜!”对方暴喝出声,“你耍我!” 说完,山洞里就传来了刀剑杀伐之声。 我听得声响,知道外面一定有很多人,我也知道,沈夜只有一个人。 我不知道沈夜过去是怎样的,我只知道他去过很可怕的地方,他是十二岁就握住君子门的人,他是十七岁就接管暗庭的人,所以我想,这么多人,他一定不害怕。 可我害怕,我那么害怕,我整个人颤抖着躲在暗处,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眼泪拼命地落下来。 听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夜没有害我,他一直尽力护着我,我却中了陛下的计谋,用他对我的关心和爱护,给他喂了致命的毒药。 我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方法,才让这致命毒药至今都不发作的;我不知道他是凭借着什么,到现在这一刻还在为我战斗。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可以不计较了,无论他过去怎么对我,无论上官流岚是不是真的因他而死,无论以后我是不是会因为他死去。 外面的刀剑声告诉我,外面他偶尔闷哼出来的声音告诉我,他已经用尽了他所有,努力爱着我。 外面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息,然而始终没有一个人进山洞半分,他堵在那一人道的门口,顽强得如同一块没有办法搬离的石头。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外面的光一点点地暗下去,狼嚎声传来,山洞里弥漫了血腥味,浓重得让人几乎想要呕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人突然高声喊出:“他毒发了,撑不住了!” 打斗声越发剧烈起来,不久后,我听到有刀剑插入身体的声音,还有沈夜的闷哼声。我躲在暗处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然而打斗声还在继续,我闭上眼睛,将手背都咬出血来。好久好久之后,随着一声剑落地的轻吟,外面终于没了声音。 我整个人都颤抖着,动弹不得。我想出去看一看,可我没有勇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完好无缺。 我这辈子从未这样后悔过,如果我没有给他下毒,我想他武功这样高强,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人生从来不能重来,我只能寄托于幻想,他这样强大,这世间这样多的艰险他都走过了,他一定不会死在这里。等我们走出去,我就会对他好,我会把一切给他,他会比一切都重要。 我颤抖着,死死抱住了自己。很久之后,有人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我将自己的头埋在怀里,不敢抬头,那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我暗暗握紧了匕首。 许久后,他终于停在我的面前。他没有动,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他蹲下来,染血的手覆在我头顶。 那么冰凉,全是血腥味,那一刻,我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 我颤抖着抬头,静静地凝视着面前染血的面容。 他的发已经乱了,面上全是斑驳的血迹,一双眼如黑宝石一般,在夜色中明亮得让人欢喜。 他什么都没说,很久后,他终于沙哑出声:“别怕,舒城,天快亮了。天亮了,一切就会好起来。我送你回楚都,你母亲一定会赢,你会当回你的舒家少主,你会有一个爱你的夫君,陪着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我没有说话,颤抖着看着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袖子。 那袖子已经被血染透,我握上去就能挤出血滴来。我死死地抓着他,眼里全是泪水:“你呢?” “我没事的。”他微笑起来,“我怎么会有事呢?你别担心我,我送你回楚都,然后我就去药王谷,郑参医术好,我不会有事的。只是我可能会去很久,你不要等我。我这个人很容易忘记别人。不说了,”他似乎很是疲惫,低声说道,“我背你出去。你的腿不要乱动,会留下病根,到时候瘸一辈子,就真的如陛下所愿了。” 说着,他蹲到我面前,温柔说道:“上来吧。” 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安定,我几乎就信了。 可是我没办法不信,我只能信他的话。我信他有办法,我信他不会死,我信他会好好的。我会等着他,多长时间我都会等。 我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背上,用手揽住他脖子。他慢慢站起来,身子顿了顿,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全身都在滴血,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可他走得那么稳,仿佛没有任何事情。我趴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头一次没有觉得难以忍受。他似乎也想起来,有些担忧问道:“你会不会很难受?” “没有……”我沙哑出声,“我不难受。” “那就好……”他低笑起来,“我总担心你讨厌我杀人。和你在一起以来,我就很担心你讨厌我……”他叹息出声,“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我也一直知道我不是个好人,我杀了好多人,也做过很多错事,我以前从没觉得后悔过,直到遇见你。” 他一开口,我就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没有察觉,继续呢喃:“其实我本来没想过和你在一起的。陛下将我赐给你,让我完成任务,可我不愿意。我不想用自己的婚事去做这件事。你知道,她就是希望我能利用你去偷血契,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就偷个血契吗,这有什么呢? “所以我让上官婉清引你到凤楼,用沈夜的身份接近你…… “可我也没想过怎么就喜欢上你了,那一年在竹林里的人,怎么就是你呢? 我想了那个姑娘十年,怎么就是你呢? “我这辈子没被人喜欢过,没被人珍惜过,我总是在被放弃,我总是一个人,直到你出现。你说你愿意为苏容卿去死……那时候,我那么欢喜。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一个愿意为我去死的人。 “你没有放弃过我,在那个迷宫里,到最后你都没有丢下我,还差点为了救我死去。那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如何,我得护你一辈子…… “可后来我发现,你喜欢的是苏容卿,不是沈夜。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都在害怕。你喜欢那么完美的贵公子苏容卿,你喜欢的那个人如此干净,可沈夜呢…… 第56章 “我不是玩弄你,我也不是骗你,舒城,”他声音里有了哑意,“我只是太喜欢你,喜欢你到患得患失,无法坦诚。” “我知道的。”我开口,带了哭腔,“我不计较,你不要说了……” “不说了,”他轻笑起来,“可现在不说,万一以后说不了了呢……我以后不想回楚都了,我想留在药王谷,或者去浪迹天涯。可你要做舒少主,要好好保护你的家人。” “我不做了!”我大吼出声,“我陪着你,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我们不分开了!” “可是……”他声音里带了笑意,“我害过你呢。我害了上官流岚……”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僵了身子,他却笑了起来,“虽然不是故意的。那时候陛下带人追上来,他们的人太多了,陛下给了我两个选择,拖住你,或者杀了你。在你和上官流岚之间,我选择了你。当时我带着你跳进密道,是因为我知道陛下不会容你带着五千私兵去药王谷,我如果不把他们留在上面,陛下就会一路追杀他们到药王谷。” 我听着这些话,愣住了。他轻笑起来,继续说道:“我和秦阳没什么,她爱着的是她的哥哥秦书,秦书在我手上,所以她听从我的指令。那次她来见我,不是私会,只是她急着见秦书却找不到对方,所以才急着来找我。我不知道你们舒家的密宫在那里。你姨母舒煌的事,也不是我说出去的,我不知道是谁……但不是我。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别解释了,我不在意。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沈夜……”我牢牢抱紧他,“你如果不在,没有人保护我,我这么傻,会被人欺负死的。” 他没说话,背着我,步履艰难。 “是啊……”他茫然地开口,“你这么笨,当舒家少主,怎么耍得过陛下那只老狐狸……可是没事的,”他又安慰我,“我让沈从留下来了。他会帮你的。” “我不要沈从……”我颤抖着大吼出声,“我只要你!我只信你!” 他没说话,只是低声笑。天一点点明亮起来,他温柔出声:“舒城,别喜欢我。陛下将我放到你身边,最终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喜欢我。哪怕你喜欢我,也别为我做傻事。”他声音里带了哭腔,“从打听到陛下的动静,我就明白了。陛下是想让你爱上我,杀了我,然后愧疚,在我死后用血契救我。这才是她设局的真正原因,她要让你们舒家的血契再无作用。别做傻事,我会好的,知道吗?” 听到这里,我愣住了,他似乎已经坚持不住,一步一步,走得无比艰难。 他的声音也开始虚浮,却还是反反复复说道:“别救我……别爱我……别记着我……舒城……”他猛地一踉跄摔倒在地上,然而他还不忘扶住我,让我砸到他身上,不伤半分。 我压在他身上,鼻尖全是血腥味,我慌忙直起身来,给他输送真气。 然而他身体里已经一点内力都没有,空荡荡一片,手脚也变得冰冷。 我不知所措,只能拉着他,死死地拉住他。 “你不能有事……”我沙哑着声音开口,“沈夜,你不能有事……你有事了……我怎么办?你要丢下我吗……沈夜……” 他没有回应我,紧皱着眉头,气息慢慢微弱下去。 我慌忙得什么都不能想,只知道不停地往他体内送我的真气,然而他一动不动,口里呢喃着。好久,我才反应过来,颤抖着趴下去听他在说什么。 我那么努力地凝神去听,终于才听清他说什么。 他说:“舒城,别怕。” 而后,他再没了声息。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趴在地上,全身是血。天一点点地亮起来,阳光洒满了大地,而这个男人,这个我爱过、恨过,我这辈子为之魂牵梦萦的男人,却没有再睁眼。 他没能看到阳光落满山河,也没能看到万物苏醒,晨露微寒。 他说要将我送回楚都,说要回药王谷养病,说会长命百岁,然而此时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趴在这里。 他十二岁掌管君子门,十七岁手握暗庭,成为暗庭隐帝。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聪慧的人,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高手。他见过这世上最惨烈的黑暗,也经历过这世上最可怖的地狱,却因为喜欢上一个人,安静地躺在了这里。 他本该注定有着不凡的人生,站于世界顶端,俯瞰众生,然而只是因为喜欢上一个人…… 我颤抖着将他抱入怀里,低喃出他的名字:“沈夜……” 然而他没有回答我。 我如此清楚,这一次,他是真的、真的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我颤抖着,低头吻上他的眉眼。那里染了风干的血痕,仿佛是一颗朱砂痣。 “沈夜……”我痛哭出声,“我怕。” 你不在,我害怕。 我害怕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叫沈夜的男子,美如春日山河,艳似天香国色。 我想象过他死去的模样,我以为自己会开心或是痛苦,然而等他真的再睁不开眼睛,我才知道,原来他的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 其实并不是痛苦,并不是悲伤,也不是欣喜。 而是世界都变得空寂,万籁俱静,仿佛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和意义。 所以他不能死去。 那一刻,我忘乎了所有,静静地瞧着他。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死,他不能。 若他要死,除非我死。 这个念头这样清晰地浮现出来,我甚至再也记不得他的嘱咐。 他明明已经告诉我,这是陛下的阴谋,借由我的手杀了他,借由我的爱和愧疚救活他,然后毁了血契,毁了我们舒家的仰仗。我知道这是阴谋……可我没有办法。 我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死死地抱住了他,我遏制住自己脑海中那可怕的念头,将自己埋入他的怀里一动不动。我的眼泪拼命地流出来,好久好久,我才听到马蹄声。 有人冲了过来,有人拉扯着我,我听不见声音,我看不见来人,我只知道我不能放手,我死死地抓住他,一动不动。无论谁来拉扯,我都不动。 我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我已经给舒家够多的了……我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我都当着别人。 我从来没有放肆过,我从来没有任性过,我怕给家族蒙羞,我怕给家族惹祸。 我从小学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过着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我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容忍,成为世家子弟的典范。 为了舒家,我放弃了他,哪怕娶了他,我也一直没有对他好过。为了舒家,我想杀了他,亲手将“相思”放进他的糖水里。那是我婚后第一次对他示好,哪怕那时候他冷冰冰地想要拒绝我,但我知道,其实看到我给他下厨,他那时候一定很欢喜。 为了舒家,我已经放手了,放弃所有我想要的,我现在只想陪着他,只想留在他身边,这不可以吗?这很过分吗?我只是不想放开他的尸体,我不能和活着的他在一起,难道他死了,也不可以吗? 我死死地抱住他,好久,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冷声说道:“他已经死了,便是死了,你也不让他安宁吗?” 我愣愣地抬头,看见沈从站在我面前。 他毕竟是沈夜带了十多年的人,眉眼气质都像极了沈夜。他皱着眉,仿佛年少的沈夜。我呆呆地看着,听他说道:“舒城,你知道在宫里的时候,他为什么突然疏远你吗?就是因为他知道了陛下的最终目的,就是借由你对他的爱去完成的。他不希望你喜欢他,更不愿你爱他。他不愿意你因为爱他而痛苦,所以舒城,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得起他吗?你知道他忍受了多少吗?!”沈从语调里有了怒意,“‘相思’之毒根本无药可解。他暂时压制,可是压制也会有毒性。每当他动用真气,就会感觉经脉如爆裂般痛楚,他的皮肤会变得异常敏感,每一次触碰,都会让他疼得仿佛刀削。他本来可以压制着毒性去药王谷,也许郑参来了他就会有救,可他执意救了你。他嘱咐我照顾你……你想死,你作践自己,你以为我就不想吗?”沈从闭上了眼睛,颤抖着,“我想你死,比谁都想。可是……” “我是他用命换来的。”我轻声笑起来,“可他问过我吗?”说着,我嘶吼出声,“他问过我,我愿意他用命来换吗?他该杀了我,他该好好活着,做所有他想做的事!你以为我愿意活下来吗……”我闭上眼睛,任由眼泪落了下来,沙哑着声音道,“你以为……我就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吗……” 话没说完,一巴掌就抽了过来,我抬起头来,愣愣地看见上官婉清站在我面前。 她红着眼看着我,颤抖着声音说道:“还给我……” “什么……”我疑惑出声。她猛地扑了过来,一拳一拳揍到我身上,怒吼出声:“把沈夜还我!还我!” 拳头落在我身上、脸上,疼得我整个人抽搐起来。 上官婉清嘶吼着,像野兽一般号哭出声:“他喜欢你……他爱着你,我以为你会对他好,我以为你们会幸福,所以我才放手……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怎么可以!我不该让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巴掌就抽了过去。我死死地抓住她的衣领,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身下,一拳揍了上去:“他是我的夫君!”我怒吼出声,“他死了,也是我的人!” 话没说完,上官婉清就又将我按下去。我们两个在地上拼命扭打起来。 我疼痛中发泄着痛楚,直到最后我们终于筋疲力尽,她将我的脸按着埋进泥土里,一拳拳落下来。 “既然不爱他,为什么不放了他!既然这样恨着他,为什么还不放手!” “谁说我不爱他!”我号啕出声,上官婉清愣了,我整个人蜷缩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嘶吼出声,“谁说我不爱他!” 我明明爱着他,爱得连自己都不顾,爱得忘记了所有。 我以为他恨着我,我以为他不在意,我以为他害了我,我为了家人,对他因爱成恨,所以才用了“相思”。 谁又说……我不爱他。 若愿意为他去死都不是深情,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算是深情? 上官婉清没有再动,她愣在原地,好久好久,竟什么都没说。最后,她像一个孩子一样号啕出声。 沈从静静地看着我们,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沈夜面前。他蹲下身来,轻轻握住沈夜的手,微笑起来。 只是那么一笑,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十几岁的少年,仿佛瞬间就长大了,他那么温柔地说:“大哥,我带你回家。” 沈从话刚说完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我们霍然回头,发现是我姨母舒煌一个人驾马而来。她驾马冲到我们面前,看了一眼周遭,瞧着地上的沈夜,皱紧了眉头。 我没有说话,在地上抱着自己。姨母骑马走到我面前,低头瞧着我。好久,她温柔出声,像小时候我大哭时哄我一样,叫我:“城儿。” 我不动,静静地抱着自己。 姨母又叫:“城儿。” “别说了……”我沙哑地出声,“姨母,你回去吧,告诉母亲我一切都好。” 姨母不说话,她瞧了我一会儿,终于说道:“城儿,我回去了,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知道,姨母说的是真的。我没法回去了,我面对不了母亲,面对不了少棠,面对不了自己。我们一起害死了沈夜,这成了我心里最大的结。 我的沉默肯定了姨母的话,她沉默了一会儿,对周围的人道:“各位能避让一会儿吗?我和舒城有话要说,也许,苏公子还有救呢。” 听到这话,我霍然抬头,周边人也是一片震惊。沈从最先反应过来,他直接就往远处走去。上官婉清随后也反应了过来,她抹了一把眼泪,慌忙站起来,也远离了。 等他们走远了,姨母才说道:“城儿,你想救他吗?” “人已经死了……”我苦笑起来,“姨母不要再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姨母从胸前掏出一张羊皮卷,踌躇了片刻,她终究还是递到了我面前。 我愣愣地看着那张羊皮卷,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你是舒家下任家主,”姨母目光坦然,“你母亲说,我们舒家不以妖术立本,一切该由你来决定。”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这是什么了。 我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好久以后,我颤抖着抬头,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料到了吗?” 料到沈夜爱着我,料到沈夜是个好人,料到我会伤心欲绝。 姨母摇了摇头,慢慢说道:“最初发现你的,是你母亲。她看到你,便赶了回去,取了这个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她呢?”我红了眼睛。 姨母笑了笑道:“她还有很多要处理的事情,城儿,一切还有你母亲和姨母。” “姨母……我……” “你母亲说得对,舒家的人不会以妖术立本。权谋名利,我们又怕过谁呢?这份东西困了皇族几百年,何尝又不是困了舒家几百年?因为这样东西,我们舒家代代遭皇族猜忌,我们的命牵扯着皇族的命,所以我们不能隐退,不能离开,一定要在旋涡中心,因为我们要像陛下一样认真保管自己的性命。今日无论你是否选择用这份血契,姨母和你母亲都支持你。” “我若要用这份血契,”我问,“要付出什么代价?” “血契是我们先祖从摩萨族取得的,它其实就是以血供养,同上天签订的一份契约。凭借这份契约,可以许下一个愿望,如果这个愿望被允诺,那当下一个愿望成真时,上一个愿望就会作废。这份契约一共有三次修改机会,你若要用,就是第三次。” “若我要救沈夜,就会让舒家失去牵制陛下的仰仗吗?”我仰起头来,苦笑出声,“姨母,我是为了舒家杀了他的。” 第57章 姨母没说话,她垂头看着血契,慢慢说道:“城儿,你要对舒家有信心,我们不需要这份仰仗。这份仰仗未必是福。每一代君王都知道舒家有血契,都知道他们受到舒家限制,而后无论舒家做什么,他们都觉得舒家别有用心。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毁掉血契,不在现在,就在未来。有一天血契会被毁掉,然后舒家就会承受天子之怒。舒家得有不会被君王轻易摧毁的仰仗。”姨母瞧着我,目光安静沉稳,“我以为城儿你明白。过去我与你母亲不愿意毁掉这份血契,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今日我们觉得,若这份血契能让你不后悔,那便是应该的。”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后,我终于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份血契。 “这是我欠他的……”我声音颤抖着,“姨母,我以后会以死守护舒家。” 姨母没说话,她笑了笑,目光落到我手里的血契上,温和地说道:“你把它展开,将血滴上去,说出你的愿望吧。” 我不敢看她的目光,转头去看着沈夜,他躺在一边,浑身是血。我颤抖着展开那份血契,上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是“摩萨族风调雨顺,福泽绵长”,然而已经被一行血色划掉,而第二行是“皇族魏氏君主与贵族舒氏家主同生共死,祸福相依”。 我看着那行字,想着沈夜的笑容,想起他站在舞台之上微微侧头,低喃的那一声“终不可谖兮”;想起他在山洞里,温柔地说的那声“别怕”;想起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在丛林里…… 我闭上眼睛,咬破手指,将血滴落了上去。 “我要沈夜活过来……”我颤抖着,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他一生长寿安康。” 说着,我睁开了眼睛,看见那份血契绽放出淡淡华光。我的血落在上面,成了一根细线,慢慢划掉第二行字。那些空中的金粉慢慢汇聚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显现在上面。 “沈夜复生,一生长寿安康。 “契约,完。” 最后一笔出来,我落下泪来。我抬头看向姨母,她瞧着我,目光里全是慈爱。 “姨母……”我哽咽出声,“你怪我吗?” 做了这样任性的选择。可我放不开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姨母笑了笑,温和地说道:“若是会怪你,我便不会带着这份血契来。” “当今天子野心勃勃,”我慢慢回复了神智,“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等下一任君王继任,舒家看君王是否仁德再决定告知与否。” “这事我会和你母亲商议,你不用想太多。”姨母垂下眼帘,“暂且对外宣布他没死透,我用了一棵还魂草救了他吧。” 还魂草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书里有过,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只有这样东西才能解释沈夜的起死回生。 这世上玄妙之事太多,虽然难得见到,却不代表不存在,总有些有缘人会遇到。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我点了点头,将血契揣到了胸前,点头说道:“就按照姨母说的做吧。” “那你好好照顾他,”姨母看了周遭一眼,“我回城里去了。” 说完,姨母驾马离开。等她走了,我撑着自己,艰难地挪移到沈夜边上,颤抖着探他的鼻息。 他鼻尖真的有了微弱的气息,我不敢相信,匍匐在他的心口,低头听着他微弱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这是我这一生,都再未曾听过的天籁。 姨母走后许久,沈从和上官婉清才匆忙赶了回来。 上官婉清红着眼扑到沈夜面前,仿佛疯了一般,慌张问道:“你姨母说了什么?能救吗?!能……” “她有一棵还魂草。”我淡然开口。沈从霍然抬头,探向沈夜的脉搏,然后他愣住了。 “大哥……”他颤抖着声音开口,当场红了眼眶,“活了……大哥没死……” “他本来也没死透……”我苦笑起来,“刚才把还魂草给他服下了,他会没事的。” “太好了……”上官婉清哭出声来,一把抱住还在昏迷的沈夜,又哭又笑道,“没死……他还活着……还在……” 我不说话,看着这个无比陌生的上官婉清。 她同我自幼交好,五岁入国子监,她是我第一个朋友。这么多年,她帮着我,护着我,而我为她写作业,为她打架,我以为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以为我们无话不谈,然而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爱着我的丈夫,甚至,她可能比我更早认识我的丈夫。 我静静地看着她,觉得她无比陌生。好久以后,等她慢慢冷静下来,我终于开口:“婉清。” 我一出口,她便愣住了,抱着沈夜僵在原地。好久后,她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 那是独属于贵族子弟矜贵的神色,有一天,它竟然出现在了我这个不着调的好友眼里。 她注视着我,我轻轻地笑了:“你不觉得,你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我说了,你信吗?”她苦笑起来。我认真地看着她说:“只要你说,我就信。” 无论多荒唐,多不羁。 她微微一愣,随后大笑出声:“舒城……你真是傻,傻透了。”说着,她眼里有了悲怆之色,“你这样,我都没法骗你了。我想骗骗你,这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可是你这样,我怎么……怎么舍得骗你呢?”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全是苍凉,“舒城,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 “我在你之前就认识了沈夜。” “我知道。”我的眼泪涌了出来,“你当初让我送信给你的心上人却写错了地址,留了一个清清的名字好让沈夜痴缠我,你是故意的吧?” “是。”上官婉清闭上眼睛,“我爱着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果是……”我哽咽住,好久,才颤抖出声,“杀了我呢?” 她没说话,抱着沈夜,慢慢开口:“我不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他是我最爱的男人,你让我选,我怎么选呢?”她睁开眼睛,眼里全是嘲讽,“可是我不用选啊……因为他爱着你,他不会对你不好。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祝福你们。” 她眼神黯淡了下去,静静地注视着沈夜,沙哑着声音道:“我希望你们幸福,比谁都希望。我可以痛苦一辈子,可我是打从心底里希望你们能过得好。所以我放手了,我连争都没有争过。他要见你,我让他见了。他要爱你,我让他爱了。我从来没说过什么,我还怕你知道我和他的过往,心有芥蒂……方才是我失态了。”她目光慢慢恢复冷静,将沈夜慢慢放到了地上,又从容地站了起来,退了一步道,“他是你的丈夫,理应是你的,我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舒城,”她抬头看向我,目光锐利,“我将心尖尖上的人让给了你,望你好好珍惜。” 我不说话,伸出手去,将沈夜温柔地揽进怀里。 “婉清,”我开口道,“他不是你让给我的。哪怕没有我,他也从不是你的。” 上官婉清愣了一下,片刻后,她苦笑起来:“是呢。他啊……”她闭上眼睛,叹息出声,“从未属于我。” 说着,她转身跌跌撞撞地走着,翻身上了马,驾马离开。 她离开后,我看向沈从,低声说道:“我的腿不利索,麻烦你去找辆马车来,带着我和沈夜去个安全的地方吧。他现在虽然无碍了,但还需要调养。” 沈从没接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瓶扔给我,淡淡说道:“给我大哥服一粒护住心脉,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去牵马。我把白瓶中的药丸倒出来,喂给了沈夜。他还昏睡着,像一个孩子一样。我静静地抱着他,竟觉得一切都够了。 名利红尘,于我而言,都够了。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好好地在我身边陪伴我。 我抱着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再次听到了马蹄声,沈从带了辆马车和几个侍卫回来。他指挥人将我和沈夜两个病患抬进马车里,然后他弃马跟着上了马车。沈从细细地为沈夜把脉,他一面把脉一面跟我解释道:“现在楚都里一团乱,我们先去城郊山庄里待着。” “局势如何了?” “你母亲以清君侧之名锁了城,让百姓待在自己家中,她带五千精兵围了宫城。但陛下早已调了一万军马在城中,现已围了舒府。不过适才我来时,上官流清带了两万军马赶了回来,协助你母亲清君侧,所以你不必担心了。” “那民意舆论如何?” “经过你母亲那一出,后来牡丹又挖出了惠州主将带着士兵弃城逃跑,导致一城被屠的旧事,满城地传,再安排了一个靖州的老兵,为了保你,一头撞在了大理寺的鸣冤鼓上……” “那老兵……” “他没事,”沈从面色淡然,“给了他很多银子,保了他孙女的仕途,他撞破了头,没什么大碍。总之,现在民怨针对云、惠这两州的主将和陛下,大家都觉得你们舒家受害了。” “那就好……”我点头,终于放下心来,回想着当初母亲淡然的神色,心里对她越发崇拜了。 看着我的神色,沈从终于放松了一直冰冷的面容,夸赞道:“令尊好手腕。” “我母亲位居丞相,是真材实料的。”我也有些欢喜。沈从弯了弯嘴角,我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沈夜肯定没什么大碍了。 他一手拉出沈夜的手腕,一手为沈夜施针,淡淡说道:“我给大哥扎几针安神针,近来的事你也不用管了,我会让牡丹、温衡全力协助你母亲,你好好陪着我大哥就好。” “嗯。”我垂下眉眼,瞧着沈夜。沈从沉默下来,车厢里有一种诡异的静谧。 好久后,沈从别扭地说道:“我大哥……其实没有想要害过你。” “我知道。”我温和地开口,“我都知道。我会对他好的。”我抬起头来,看着沈从有些尴尬的神色,轻笑起来,“其实你说得对,过去是我瞎,我总不肯相信自己的感觉。我明明已经感觉到他爱我,却始终固执不肯相信,总怕他害我。我明明喜欢他,却总要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并不是非他不可。昨天他背着我走出来的时候,我那么害怕。我竟然觉得,哪怕他真的害了我,害了流岚,害了我的家人,我也不希望他死。”说着,我苦笑出声来,“其实我是真的非他不可,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沈从没说话,他静静地给沈夜施针。好久后,他低哑着声音道:“大哥等你这番话,等得太久,也太难了。” “嗯。”我点头,“此番你们的行径,算是和陛下决裂了吧?日后该如何和陛下相处?” 沈从没说话,我继续说道:“舒家不会背上弑君之罪,除非万不得已。我母亲会继续当臣子,到时候你们和凤楼……” “这个你不用担心,”沈从轻笑,“陛下还没利用完大哥呢。大哥和陛下之间互相忽悠的功夫,还轮不到你担心。” “也是……”我想了想,坦然笑了,“妖精打架,我还是不掺和的好。” 沈从将我们送到了城郊的山庄,开了药方安顿好以后匆匆离开了。我守着沈夜照顾他,他一直没醒来,但我知道他不会有事。 山庄里的人给我做张轮椅,我便每天推着这张轮椅出入。沈夜躺在床上,气色渐好,我每天吃住都和他一起,几乎形影不离。沈从每天都来看我和沈夜,给我们带来外面的消息。 第58章 先说了母亲当日“清君侧”成功,和上官流清一起斩了上官云和上官林,还有暗庭中阎罗殿的徐大人;又说我姨母舒煌替我认罪后,在宫门前求情的官民跪了一条长街,最后陛下念在姨母事出有因,免于责罚;最后又说上官流清掌管上官家后,彻查了上官流岚之死,确认上官流岚是被上官云和上官林合谋害死,与我无关,人证、物证都在,我已被判无罪,母亲以休养之名帮我告假。 外面热闹非凡,山庄里日复一日,始终冷清。大半个月过去,沈夜一直没醒,然而我知道,他一定会醒。 有天夜里下了雨,我躺在他旁边静静地睡着。大半夜雷声大作,我猛地惊醒了过来,整个人颤抖了一下,随后便被人搂进了怀里。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处,好半天,我终于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沈夜?” “嗯,我在。”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瞬间红了眼眶。他搂着我,抱我在怀里,叹息出声,“你是不是不听话,牺牲了什么救了我?” “一棵还魂草。”我沙哑地出声。 沈夜愣了愣,不可思议地问道:“真有那东西?” “嗯。” “那就好……”沈夜放下心来,“我怕你中了陛下的计谋,用了血契,伤害到你自己。” “没有……”我轻轻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口,红着眼说道,“沈夜,你再不能这样了。” 他低声笑起来,笑声震荡在胸腔。他低下头来吻我,温柔说道:“好的,妻主。” 说着,他的手往我衣衫里探了进去,我忍不住红了脸:“你还病着。” “好了!”他猛地翻了个身压到了我身上。 嗯,后来我相信,他是真好了。 第二天醒来,我整个人腰酸背痛,他却精神抖擞。让人准备好了一切,清点了行李,他便带着我回了舒府。 我回去的时候,白少棠正侍奉着我爹吃饭,见我和沈夜回来,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当天晚上,我想了想,对沈夜说道:“我去和白少棠说几句话。” 沈夜微微一愣,随后笑弯了眼道:“好。” 白少棠仿佛早就知道我要来,等候在那里。他穿着素白的长袍,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有些憔悴。 我走进去后,他默不作声地给我倒了茶,然后坐下来,我们相顾无言。许久后,是他开了话头,问我道:“你是不是想来和我和离?” 我没敢开口,好久,我才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我对不起你。” “舒城,”他垂着眼帘,“你若和我和离了,你想没想过我该怎么办?我是贵族子弟,”他苦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脸面是我们贵族立身根本?你休了我,让我回去,我怎么活下去?” “可是……”我苦涩地开口,“我不能让你守一辈子活寡。”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只有沈夜,可是舒城,我与你十多年情谊,”他抬头看我,眼里一片荒凉,“难道就一文不值吗?你们相爱,我就活该被伤?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这些日子,都是我陪你母亲一手操持,你回来就说要休了我。”他眼里泛红,苦笑出声,“舒城,你摸着自己良心问一问……” “那你要如何?”我打断了他,“少棠,我以前是想过我会和沈夜分开,我会爱上你,我会许你舒家主君之位。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就不能耽误你。” 他哽咽了,许久后凄楚出声:“所以你休我,这事没得商量,是吗?” “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我满怀歉疚道,“你看上哪家女子,你告诉我,要是她不喜欢你,我拿着剑劈了她,也会让她娶你……” “那你怎么不劈了你自己!”他大吼出声来,“我白少棠就注定要这样被人嫌弃一辈子吗!舒城,”他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你不喜欢我,自会有人喜欢我。好,你要和沈夜相爱,那你们就去爱!可你不能休了我,你至少要留给我半分脸面。我从今日起不会再与你相见,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院子里,绝不招惹你心烦,可你不能休了我,直到我找到喜欢的人……找到喜欢的人,我会自请离去。若我找不到,我会抱养一个孩子,放在我名下,为我养老送终。” 我没说话,白少棠嘲讽地笑了起来:“怎么,连这样都不可以吗?” “好。”我闭上眼睛,“横竖是我对不住你。你要面子,我给你。你去找你喜欢的人,若找到了,休书我随时能给;若找不到,我舒家养你一辈子,你的孩子,我会当嫡子来养。” “好。”白少棠仰起头来,那么骄傲的模样,他抬手指着门说道,“你滚吧。” 我没说话,站起身来,跪在了他面前。 我认真地给他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前时,他突然叫住我。 “城城,”他沙哑地开口,“我不恨你,也不怪你,你别生气。” “我知道。”我吸了吸鼻子,“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好好对你,你别难过。还有,”我想起来,又问道,“你身边有陛下的人,彻查一下吧。” “真的?!”白少棠霍然抬头,不可思议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我让沈从来仔细跟你说吧。”我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便说道,“少棠,你好好休息。” 说完,我走了出去。回到院子里时,沈夜在门口等着我。我站在门口,瞧他穿着湛蓝色长衫,手持洒金小扇,提着一站灯笼在夜色里静静地等着我。 我慢慢走了过去。 我说:“你等我干吗?” 他笑了笑,说:“等你回家。” 我猛地拥抱住了他,他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 后来的时间里,我没去见白少棠,他果然如他所言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很少出来。沈从去了他那里一趟,不久后就传言他打死了一个下人。 上官流清接任了上官流岚的位置,成为新任大理寺卿兼任刑部尚书,她接手后第一个案子便极其棘手。 天庆十九年,陛下继位时局势动荡,乌合之众打着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的名义占领了扬州,他们在扬州内行私法,烧杀抢掠,导致扬州动荡许久。直到陛下继位,皇位稳固后,她派人收回扬州,才还扬州一片安宁。 此案涉案人员均为贫苦百姓,有数万之众,判决难在,许多百姓觉得他们的做法是对的,他们杀的都是豪绅,折辱的都是富家公子,抢的都是富家钱财,都是为了穷苦百姓好。 于是涉及此案的官员都怕触民怨,不敢定夺。然而上官流清是个比上官流岚更狠的人,她上来就拿了这个案子开刀,召集了当年的证人。 可不久后,上官流清找上了我,说道:“舒大人,能否帮个忙?” 当时早朝刚刚完毕,上官流清疾步走了过来,我瞧着她酷似流岚的面容,一瞬间居然以为是流岚踏破时空而来。然而片刻我便反应过来。 因为她朝着我笑了,笑得那么温和得体,和一贯冷清的流岚没有半分相似。 上官流清长袖善舞,我是知道的。 我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说道:“上官大人有何事需要帮忙?” “是这样,”上官流清笑得谦和,“在下接了一个案子,里面有一个证人叫秉书。他指认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指认主谋白青青,可在下知道,这其中必有隐情。” “哦?”我假装感兴趣的样子。上官流清同我一同走出宫门,继续说道:“这个秉书是凤楼的人,舒大人帮我问问苏主君这其中的纠葛。” 听到这话,我霍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了她。上官流清面色不改,淡然说道:“我与沈楼主相识在舒大人之前,舒大人不必惊疑。我有个很重要的人托由沈楼主照看着。” 说着,上官流清看了看天色,拱手道:“天色已经晚了,在下先行一步。” 说完,她转身离开。当天晚上,我便转告了沈夜这个消息。沈夜愣了,随后笑道:“不如我带你到牢里,去问问这个白青青?” 当天夜里,我们俩就去了牢里。 我这才知道,这个秉书原本是个状师,当年害死了白青青的父亲,白青青为父寻仇,却又爱上了秉书。后来白青青不忍自己懦弱,毅然离开。天庆十九年,她策划了扬州之乱,秉书是个状师,得罪的人很多,后来他被人举报,她便亲手将秉书卖到了青楼之中。 她和那些老百姓毁了秉书一辈子,扬州之乱结束后,他们却又因民意安然离开,紧接着,朝廷就颁布了新的律法,那是秉书一手推行的,按照那套律法判案的话,白青青的父亲不会被判死刑。 白青青这才知道,秉书并非没有丧尽天良,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这个世界的正义。 他说,法律之所以是法律,在于其存在就必须遵守。你觉得法不合理,可以改变它,却不能违逆它。 秉书说,他一直在等着法律给他公道,可是法律没有。 那些毁了他的人,一次又一次被放走。 白青青说完一切,抬头问我们:“我真的错了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就在那一刻,远处高塔,秉书从高塔跳了下来。继而又传出消息,此案的主审官改成了那个老奸巨猾的顾蔷笙。 我不知道沈夜和秉书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看着秉书跳下高楼时,沈夜红了眼眶。 然后他问我:“你能不能为秉书追封一个官职?” 我愣了,我从未见过沈夜这样难过的样子,整颗心仿佛被人揪了起来。于是我点了点头,说:“好。” 当天我去找了母亲,跟她说了开男官制的想法。母亲愣住了,随后说道:“你想做的事情便去做,你也长大了。” 得到母亲的首肯,我很是欣喜,愉悦地走回院子,路上瞧见沈从坐在庭院长栏上。 他喝了点酒,面色红润,衣服微微敞开,似乎有些燥热。见我来了,他瞥了我一眼,便转过头去。 我瞧着不由得有些好笑,走过去说道:“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我不小了。”他瞥了我一眼,清冷的眼眸之间全是不满。我不由得愣了,这才发现,沈从的面容竟是如此精致。 虽然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极其耐看,与沈夜那种高山白雪的高贵不同,沈从的五官是更为风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一看便是桃花旺盛之相。 他将酒瓶一甩,扔进了湖里,转头看着我说道:“你去干什么了?” “你大哥想让我为秉书追封一个官位,我想着,不如一并把男官制开了。事若成了,你就可以去考个功名了,以你的才学,我想一定是个状元。”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想着自己有个状元小叔子,会是很有面子的。 沈从没说话,他挑眉看我,神色间波光流转。我想他果然是醉了,还醉得不轻。 “状元?”他满脸不屑,想了想,却又说道,“你想要我当?” “当然……”我愣了,“我与你大哥……” “我问的是,你想让我当?”他不耐烦地截断我。我踌躇着说道:“我自然是想的,但你要是不高兴……” “好。”他点头应声,“那我就当。”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我笑出声来:“沈从,你醉了。” “你就当我醉了吧。”他点头,一脸正经地说道,“你要我当状元,我就去当状元。” “舒城,”他连名带姓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来,那么认真地看着我,“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要是酒醒了你连我也不能说。” “嗯,好。”我笑眯了眼,觉得沈从喝醉了果然是很好玩的。 “我哥死的时候,”他苦笑起来,脸上有了一丝嘲讽,“我竟有那么一丝丝暗喜。” 听到这话,我呆愣在原地。沈从没再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着庭院里的池塘。 风呼啸着吹过,五月惊雷炸响,我呆呆地看着面前面容俊美的少年。他闭上眼睛,神色间全是痛苦。 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城儿。” 我回过头去,看见沈夜拿着雨伞站在院子里,微笑着瞧着我。 “要下雨了。”他指了指天。 仿佛是为了迎合他说的话,又一阵闪电劈过,我看见被风吹得衣袍翻飞的他,低喃出声:“要下雨了啊……” 有雷雨将至,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