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1章小城 成百上千地 把不太坏的放到一起, 笼子里就不那么热闹了。 ——霍布斯? 弗朗什——孔泰省最美丽的小城要数维里埃。一座座房子,白墙、红瓦、尖顶,散布在小山的斜坡上。高大的栗子树密密匝匝,描画出小山地势的起伏。杜河潺潺流过,百步以外有堵城墙。这城墙为西班牙人所建,如今只剩下断垣残壁了。 小城北面的高山,是汝拉山脉的一支,它荫护着维里埃。十月,天气刚显寒意,汝拉峰顶就已经覆盖了白雪。一股激流从山上泻下,穿小城入杜河,驱动着大量的锯木。小城居民的生活因此有了几分惬意,但多数居民看上去更像是乡下人。 踏入小城,你立刻会听到隆隆的巨响,搅得人心烦意乱,那是一台模样吓人的机器的杰作。它有二十个大铁锤,湍急的水流带动轮子,铁锤就起、落、起、落……路面跟着打颤。谁也说不清一个铁锤一天制造多少根钉子。起落之间,一些模样儿俊俏的姑娘们把小铁块递到铁锤下方,眨眼工夫铁块变成了铁钉。这种劳动看上去太粗笨,但它使初次进入这片山区的游客啧啧称奇。如果踏入小城维里埃的游客问起大街上耳膜欲裂的行人,那座制钉厂归谁所有,行人肯定会拖着长音儿说:“噢,市长先生的呀——” 小城有一条大街,从杜河岸边一直延伸到山巅。游客如果略作停留,十有八九会见到一个人,身材高大,神色匆忙,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儿。 一见到他,行人就要连忙脱帽致礼。这位骑士勋章获得者身着通体灰色的衣服,花白头发,大脑门儿,鹰鼻,五官也算得上周正。乍一见,人们还会觉得这张脸既有小城市长的威仪又有四十八岁至五十岁男人身上的那种魅力。但是,从巴黎来的游客转眼就会产生不快的感觉,他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气中掺杂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狭隘和匮乏。游客终于恍然大悟,看来这位老爷的才干仅止于勒逼欠债的人按期偿付,然而如果他欠了债,就要拖得遥遥无期了。 这位先生就是维里埃的市长德·瑞纳先生。他步履庄严,穿过大街,走进市政厅,消失在游客的视线里。再往前行数百步,游客会看见一座外观漂亮的房子,一道铁栅栏把一座美丽的花园和房子连接起来。远处的丘陵画出一道天际景致,曲折如意,好像生就为了让人看着舒服。眼前美景使游客暂忘了逼他透不过气来的金钱味道。 这座房屋也归德·瑞纳先生所有,刚刚竣工。它是市长先生凭借制钉厂赚到手的。听人说他祖先是西班牙人,源于一个古老的家族,好像在路易十四征服本地之前就已定居下来了。 一八一五年他担任了维里埃市长职位,从这一年起他就以作工厂主为耻辱。那座美丽的花园每一层都有护墙,共分几层,一直伸展到杜河岸边。它是对市长先生在铁钉交易中的才干的报酬。 德国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诸工业城市周围都有秀丽的花园,在法国,您就别奢望见到这些了。在弗朗什——孔泰,砌墙,堆石头,越多越好,仿佛不如此就得不到邻居的尊敬。德·瑞纳先生的花园也是高墙林立,里面有几小块土地,是他用高价买下来的,于是这花园更使人称赞不已了。那个锯木厂位置特殊,屋顶一块大木板上用很大的字写着“索黑尔”,让人一进城就对它留下了深刻印象。六年前这块属于锯木厂的土地,现在正修建着花园第四层的平台。 德·瑞纳市长先生尽管高傲,但也不得不央求老索黑尔,不得不掏给他亮光光的金路易,这个冷心肠又固执的老农民!工厂终于迁往他处。至于那条使轮子不停转动的公共水流,则是他利用自己在巴黎的影响让它改道了。这是他在一八二七年选举后捡到的好处。 为了锯木厂这一阿尔邦的土地,市长先生把杜河下游五百步处的四阿尔邦给了索黑尔老爹——自从他赚了些钱,他就被冠以这个称呼。这块地的位置对他的枞木板买卖更加有利,但是索老爹还是巧妙地利用这位邻居急切而强烈的占有欲,敲了他六千法郎的竹杠。 这笔交易受到当地明达之士的议论。四年以后的一个礼拜天,德·瑞纳先生穿戴着市长礼服回家,远远望见老索黑尔正看着他乐呢。这一乐使市长先生顿生疑窦,既而恍然大悟:他本可以用更小的代价做成这笔买卖。 造墙而且是许多的墙,在维里埃才能博取尊重,但更要紧的是不要使用那种每年春天从汝拉山口前往巴黎的泥瓦匠带着的意大利图纸。否则,标新立异的坏名声将如泥淖染身,难以洗涮,鲁莽的造墙者在明达而稳健的人士心中永远地一文不名了。这些人在弗朗什——孔泰掌握尊敬的给予与夺取大权。 这些明达之士在当地实施着最令人厌恶的“专制”。专制,对于在共和国的巴黎生活过的人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第2章市长 权势!难道这不值一 提么,先生?愚者的崇敬, 稚者的惊诧,富人的羡慕, 贤人的蔑视。 ——巴纳夫 沿着小山,在杜河上方约百尺处有一条公共散步道。从散步道远望,是一片秀丽的法国风光。但是,每到春季,雨水冲刷,路面就变得沟渠遍地,坑坑洼洼,让人难以落脚。人人都感到不方便,认为需要修筑一堵大墙来挡土。对于德·瑞纳先生的仕途声望而言,这是百年不遇的绝佳时机,他趁机修了墙,二十尺高二百多尺长,好像不这样无法使他的政绩流芳百世。 墙上的胸墙离地四尺高。为了这胸墙,德·瑞纳先生不得不三上巴黎,因为前任内务部长自称是维里埃散步道的死对头,眼下有工人正在往胸墙上装石板,仿佛在向现任和前任的部长大人们示威呢。 我的胸抵着泛出蓝灰色的巨石,我的心忆着昨夜巴黎的告别舞会,我的眼望着杜河的谷地。远处,河左岸,五六条山谷蜿蜒而去,谷中的小溪清楚地出现在眼前,跳荡奔流,泻入杜河。烈日当头,山中游客可以在这座平台上享受枝叶茂密的悬铃木的浓荫,任思绪飘扬。悬铃木生长迅速,微微的蓝色点缀在绿色中。这些都要归功于防土墙后面的新土,德·瑞纳先生顶住议会的反对意见,死活把散步道拓展了六尺。因此,市长先生和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一致同意:这座平台比圣日耳曼一昂莱的平台毫不逊色,两者难兄难弟。尽管德·瑞纳先生是极端保王党人,而我是自由党人,这件事我还是要称许他。 忠诚大道,是这条散步道的正式名称,在沿路大理石板上见得到。这项壮举令市长先生获得一枚十字勋章。对于这条忠诚大道,我有一件事要指出,那就是市政当局命人修剪甚至砍秃这些悬铃木的野蛮方式。这些树与其让自己脑袋低,圆,平,活像菜园里让人熟视无睹的蔬菜,倒不如取法英国花园里那种大大方方的外观。但是,市长先生金口玉言,市政府所有的树木每年都要两次遭受这种砍伐。当地的自由党人传言,市政府的园丁之手越来越用劲,是因为马斯隆副本堂神甫养成了把修剪下来的树枝据为己有的习惯。这位年轻的教士几年前来自贝藏松,监视谢朗神甫和左近几位本堂神甫。一位曾在意大利参战退伍后来到维里埃的外科老军医,有一次胆敢当面表露对这种周期性损伤的怨言。据市长先生说,他退伍前兼雅各宾派和波拿巴分子双重身份。 “我喜欢荫凉。”德·瑞纳先生接口说,语气中有某种高高在上的意味,但对一个身为荣誉团骑士的外科医生说话,不这样还真不行。“我命人修剪我的树木,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多的荫凉,一棵树如果不能像胡桃树那样带来收益,我想不出它还能有别的什么益处。” “带来收益”,在维里埃这是决定一切的无上法则。这个词儿代表了四分之三居民的惯常思维。 小城如此美丽,乍到此处的外地人沉醉于四周那深幽的山谷,首先会想到居民们对美的敏感;本地旖旎的风光确也没少挂在居民的嘴上,人们并不能否认他们对此看得很重要,因为这风光吸引来了外地人,游客的钱胀满了旅店老板的腰包,然后通过税收方式给城市带来收益。 忠诚大道上,一个晴朗的秋日,德·瑞纳先生让妻子挽着胳膊散步,他说话时神情严肃,德·瑞纳夫人一边听着,一边不安地注视着她的三个孩子的行踪。大孩子约莫十一岁,总是靠近胸墙,而且想要爬上去。于是一个温柔的声音唤出了“阿道夫”这个名字,那孩子于是放弃了打算。德·瑞纳夫人看上去有三十岁,依然风韵不减。 “他会为此懊悔的,这位巴黎客人,”德·瑞纳先生忿忿不平地说,原本苍白的脸色较平日更加厉害,“我在宫里也不缺彼此照应的朋友……” 我不能那么残忍,让您忍受谈话的冗长和转弯抹角,尽管我是那么愿意跟您聊聊外省。 这位在维里埃市长眼里,如此可恨的巴黎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阿佩尔先生。两天前,他想方设法参观了维里埃的监狱和乞丐收容所,不仅如此,他还闯进了市长大人和本城绅士们义务管理的医院。 “不过,”德·瑞纳夫人嗫嚅着说,“您既然正直廉洁,又细致谨慎地办理慈善事业,这位巴黎来客又能把您怎么样呢?” “他是专为挑毛病才来的,好以后大做文章,在自由党的报纸上发表。” “我亲爱的,您可是从来不看一眼这些报纸的呀。” “但是有人总跟我提起这些雅各宾派的言论。这些事老让我忧心如焚,并且干扰我做正当的事。至于我哪,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宽恕这位本堂神甫的。” 第3章穷人的利益 一位有德行而不耍手腕的本堂神甫,是乡间的福音。 ——弗列里? 我们应该叙述一下维里埃城这位本堂神甫。他已经年逾八十,但是由于山中清爽的空气,他身体健壮,养成一副坚毅如铁的性格。无论何时他都有权参观监狱、乞丐收容所。有人从巴黎把阿佩尔先生介绍给他。这天早上六点钟整,阿佩尔先生来到小城,径直奔向神甫的家里。看来他很聪明。 谢朗神甫读着德·拉莫尔侯爵写给他的介绍信,沉吟不语。德·拉莫尔侯爵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也是弗朗什——孔泰省最大的地主。 “我的年纪这么大,这里的人都尊敬我,”神甫低声自语,“他们不敢对我轻举妄动!”想到此刻,他立刻转身朝向巴黎来的先生。虽然他年纪高迈,但在他的眼睛里,仍流露着圣洁的光芒。这仿佛表明:一件多少有点危险的行动,他都乐于去从事。 “先生,你跟我一块儿去吧。但是在看守面前,尤其是乞丐收容所的管事人面前,我希望你不要发表任何意见,不管我们见到了什么。”听到这里,阿佩尔先生明白他碰到了一个好心肠的人。他随着这位可敬可佩的神甫造访了监狱、医院和收容所。阿佩尔先生提了诸多问题,回答稀奇古怪,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指责的意思,他忍住了。 两人的参观持续了几个小时。神甫邀请阿佩尔先生一起吃午饭,然而阿佩尔先生恐怕牵累这位仗义而行的朋友,于是推辞说他有好多信件等着回复。三点钟左右,他们两位详细考察了乞丐收容所以后又去看监狱。在监狱门口,他们碰见了看守。这个看守六尺高,一双罗圈儿腿,一张卑下猥琐的脸,人见人厌。 他瞧见了神甫,立刻说道:“喂!先生,您身边的这位,不会是阿佩尔先生吧?” “是又怎么样?”神甫反问。 “我昨天接到明确而重要的命令,那是省长大人派一个宪兵送来的,上头说严禁阿佩尔先生进出监狱。” “诺瓦鲁先生,我明白地告诉你,跟着我的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阿佩尔先生。你认识我吧,难道你不晓得我有权进入监狱?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想让谁陪着我都可以。”神甫说道。 “是的,神甫先生,”看守垂下脑袋,低声说着,好像一只哈叭狗儿被大棒折服。“只是,神甫先生,我有妻子儿女,一旦有人告发,我的饭碗就给砸了,我一家老小全靠这个职位养活呀!” “我也害怕我的工作丢掉。”神甫又说道,声调愈发感人。 “那可是天壤之别呀!”看守赶忙接口道,“神甫先生,我们都知道您八百利弗尔的进项,一份多么阔绰的好差使呀!” 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小城的人议论纷纷,差不多有二十种不同的说法,更有人添油加醋,在小城里挑拨着各种仇恨的情绪。此时,德·瑞纳先生和他的夫人之间的一些小争议,也正是为这件事。当日早上,德·瑞纳先生就携同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到谢朗神甫家里,向神甫表示了极端的不满。没有人同情谢朗先生的所作所为,他感到了那些话的压力。 “行了,先生们!我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我将成为这区域第三个被赶走的神甫。我在这地方生活五十六年了,本城居民,差不多每个人,我都给行过洗礼。我刚来时,维里埃只是个小村镇。我每天为年轻人主持婚礼,他们祖父的婚礼,还是我主持的呢。维里埃是我的家。当我接待那位陌生人时,我也曾为自己打算过,想到这位巴黎客人也许真的是自由党人,因为现在遍地都是自由党人嘛。但是我想他对穷苦人和囚犯有什么损害呢?” 德·瑞纳先生的责难,尤其是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的咒骂,越来越恶毒。 “好吧,先生们,把我撤了吧!”老神甫喊着,声音微微发抖。“但是我还要照旧居住在这里。大家都清楚,四十八年前我继承了一片地产,每年有八百利弗尔的进项。我靠这些钱足以维持生活。任职期间我没有一点积蓄,也正因为是这样,当有人向我谈及撤职时,我并不心慌意乱。” 德·瑞纳先生和夫人的关系可谓琴瑟和谐,然而他无法答复妻子怯懦地一再提出的问题:“这位巴黎来的先生,他能做出什么损害囚犯的事?”他正要大发脾气时,妻子突然一声惊叫。原来他们的第二个儿子爬上了挡土墙的胸墙,这墙高出外面的葡萄园二十尺,可是孩子正在上面跑着。德·瑞纳夫人不敢和孩子说话,害怕孩子受到哪怕一丝惊吓,掉下来。那孩子正在为自己的壮举得意时,看到了母亲,那灰白如土的脸色使他从墙上跃下,投入母亲的怀里。他被好好地数落了一顿。 这小小的事件改变了谈话的内容。 “我一定要把索黑尔弄到我的家里,这个锯木工的儿子,”德·瑞纳先生说道,“孩子们越来越顽皮,咱们看不过来,让索黑尔照顾他们吧。他是个教士,就算不是也八九不离十,他会让孩子们取得进步的,因为谢朗神甫说他性格坚强,而且精通拉丁文。我付他三百法郎,包他吃饭。我从前对他的品行一直琢磨不定,他是那个老外科医生,荣誉团骑士的忘年交。医生借口是索黑尔的亲戚,一直住在他们家里。他说咱们山里的空气有助于治疗哮喘病,可是这一点尚未得到任何证实,他很可能是自由党的秘密间谍。他参加过拿破仑在意大利的历次战役,听说还曾签名反对建立帝国。这个自由党人教授小索黑尔拉丁文,还把好多书送给了他。我从前万万想不到会让锯木工的儿子和咱们的孩子在一块儿,可就在我和神甫吵得七荤八素的头一天,神甫亲口对我说小索黑尔三年来一直在攻读神学,而且打算进神学院。所以,他不是自由党人,而是拉丁文学者。” “之所以这样安排还有一个原因,”德·瑞纳先生继续说下去,“瓦勒诺前不久给他的四轮马车买了两匹诺曼底马,他为此洋洋自得,可是他还不曾给他的孩子请家庭教师呢。”德·瑞纳先生说时看着妻子,神色俨然是一位外交家。 “他可能把我们这个抢去的呀。” “你这么说是同意我的计划喽,”德·瑞纳先生说着,微微一笑,算是感谢妻子刚才那个微妙的启发。“好吧,这件事就这么办了。” “噢,我亲爱的,你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了!” “这是因为我天性刚强,这一点,谢朗神甫已有所领教了。我们用不着隐瞒,此地早已充斥着自由党人。我知道那些布料商人暗中嫉妒我,他们之中的两三个就要变成百万富翁了。任他们去吧,我将很高兴让他们看着德·瑞纳先生的孩子在家庭教师的带领下散步,规规矩矩地从他们眼前走过,不由他们不对我心生敬意。我的祖父曾对我说,他少年时代就有一个家庭教师。这件事大概要花我一笔钱,但是为了保持我们的身份,这是必不可少的。” 这个决定突如其来,德·瑞纳夫人沉吟不语。她是个窈窕的少妇,体态丰满匀称,容貌端正秀美,年轻时是本地有名的美人儿,山里人个个这么说。她有着某种纯洁朴素的仪态,举手投足仍有着少女般的娇艳。用巴黎人的眼光看,这种天然雕琢而成的风韵,流露着无限天真和活泼,甚至会唤起一种温柔的快感,让人想入非非。如果德·瑞纳夫人晓得自己具有这些特点的话,她一定会感到窘迫以至羞耻。在她高洁如霜的心中,从未有过卖弄风情或是矫揉造作的想法。据说乞丐收容所所长依仗自己有几个钱曾经在一段时间里钟情于她,可惜没有成功。这件事使她的贞洁为人称颂,人人都知道这位瓦勒诺先生,年轻魁梧,身体健壮,一张脸总把红光反射到对面人的眼中,络腮胡子又浓又黑。他脸皮厚,声音高,不害臊,在外省人的眼里也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德·瑞纳夫人生性羞涩平和,她极其厌恶瓦勒诺先生纵声大笑,随便乱动,没有个稳重劲儿。在维里埃人人都觉得欢欣鼓舞的事,她却离得远远地,因此人们认为她十分骄傲于自己出身的门第。别人的毁谤,她不记在心上,看到本城男性居民日渐稀少地登她的家门,反而感到快活。有一点我们无须隐瞒,那就是在小城太太们的眼中她是个傻瓜,因为她竟然在丈夫身上不用一丝心机,她徒然地放走了许多请丈夫从巴黎或贝藏松为自己带来时髦的帽子的大好机会。这个女人,只要能让她独自一人在自家美丽的花园中散散步,也就别无他求了。 她有一颗天真烂漫的心,从未想到对丈夫求全责备,或者明白地表示丈夫令她厌烦。她认为夫妇之间本来不过如此,根本就没有更温柔更甜密的关系存在。当德·瑞纳先生跟她谈及孩子的教育计划时,她倒是爱他的。三个孩子,他想让一个进军队,一个进教会,一个进法院。总之,在她认识的男子当中,德·瑞纳先生比别人都好,算是最不让她讨厌的。 德·瑞纳夫人对丈夫的这种评价不是空穴来风。维里埃市长素有见识广博,礼貌周全的美誉。他能讲半打笑话,这是从他的一位叔父那里学到的。叔父是个上尉,法国大革命前在奥尔良公爵的步兵团服役。去巴黎时他有幸进入亲王的客厅,见到过德·泰莱松夫人,最有名的德·让利夫人和建筑亲王官邸的发明家杜卡莱先生。这些大人物经常出现在德·瑞纳先生的故事里,当然对此他也百谈不倦。不过,这种微妙的回忆慢慢成了他的一项工作了。近来他只有在重大场合才重复这些关于奥尔良家族的故事。还有一点,德·瑞纳先生的确可说是谦谦君子——但是不要谈金钱——大家有理由公推他是小城里的阳春白雪。 第4章父与子 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是我的罪过么? ——马基雅维里? “我的夫人确实有头脑。”次日清晨六点钟,维埃里市长一边向老索黑尔的锯木厂走去,一边寻思。“我从前曾对她说,要尊重我的身份和地位,少和平民百姓接触。那时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现在会需要这个小索黑尔教士到我家里。唉,管他呢!人人都说小索黑尔精通拉丁文,简直可以讲得天花乱坠。乞丐收容所所长也是个惯用心机的人,也许这次他和我不谋而合,而且要抢在我头里。果真如此,以后谈到他的家庭教师,一定会有不可一世的神情!……家庭教师一旦请到家,要不要给他披上一件黑袍子呢?” 德·瑞纳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患得患失,举棋不定。突然,他看见一个乡下人,身高约有六尺。天刚蒙蒙亮,他就忙个不停,丈量堆放在杜河岸边拉纤道上的许多木材。这乡下人看到市长向他走近,好像不大高兴,因为这些木材堵塞了交通,是违犯法律的。 这乡下人正是索黑尔老爹。当他明白了德·瑞纳先生关于聘请于连的意思后,大惑不解同时又窃喜非常。但是当他听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是愁闷悲苦外加漠不关心。这山区的居民知道如何来掩饰他们的精明,老索黑尔正善于扮演这种角色。西班牙人统治时期他们沦为奴隶,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但他们依旧保留着埃及奴隶的面目表情。 索黑尔老爹的最初回答,无非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一大堆客套话。当他重复着这些废话的时候,面孔上带着与之不相配的笑容,这笑容增加了神色的虚伪。他天生一副无赖嘴脸,这下暴露无遗了。他脑子转个不停,试图寻找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要把自己那个废物儿子弄到家里去。他有三个儿子,他最不喜欢于连了。但是偏偏这个他最不喜欢的于连,德·瑞纳先生愿意聘请他作家庭教师,而且给出做梦也不敢想的薪水,一年三百法郎,管吃,还管穿。这末一项要求是索黑尔老爹灵机一动提出来的,也是德·瑞纳先生灵机一动应允的。 索老爹的要求触动了德·瑞纳先生的心。他暗自思忖:“按常理说,我对索黑尔的建议,他应该心满意足才对。现在他这么吞吞吐吐,恐怕已经有人提出聘请于连了,这再明白不过了,除了瓦勒诺家,不会有别人。”德·瑞纳先生于是催促索黑尔立刻敲定此事,但是这一招不灵,乡巴佬儿故弄玄虚,死活不同意,他假说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好像在外省一个有钱的父亲会真地问问没钱的儿子的意见似的。他故意这么说,无非是摆架子罢了。 这座水力锯木厂,坐落在河岸边。棚顶盖在椽子上,四根粗木支撑着椽子。厂棚里,在八、九尺高处,人们可以看到一把大锯,时而升起,时而落下。一架结构简单的机器把一段段的木材送到锯子下面。河水冲击着一个轮子,产生两种机械作用:第一使锯子上下升降,第二使一段段的木料慢慢送到锯子下面,然后锯成一片一片的木板。 索黑尔老爹走近工厂,扯开嗓子,高喊于连,但是没有人应声答话。他只看见两个大儿子,他们都是身形粗壮的汉子,膀大腰圆,正挥动着笨重的斧子,砍开松树干,然后送到锯木头的地方去。他们准确地对准树干上的墨线记号,斧子落处,木屑纷飞。他们俩都没听见父亲的叫喊。于是索老爹走向厂棚,进去一看,于连不在他应在的地方,四下搜寻,却见他骑在五、六尺高处的一根横梁上。于连应该一心一意照看这机器的操作,但他弃之不顾,却在埋头读他的书。这是索老爹最讨厌不过的事。他可以原谅于连,因为他的身体如此瘦弱,跟他的两个粗壮的大儿子完全不同,于连最不适于干体力活儿。但是他不能容忍于连读书,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睁眼瞎。 索老爹喊了两三次于连,于连仍未吭声。这少年的心思完全被书本吸引走了。就连锯子的噪音他都充耳未闻,更何况他父亲那可怕的叫喊呢?后来老头子不管自己年纪大,很敏捷地跳过正待锯开的树干,再一步跳上支撑着棚顶的横梁,他凶狠地一拳出去,于连手中的书正落河中,第二拳去势亦猛,正打在于连头上。于连身体失去平衡,像个圆球似的滚下。如果不是做父亲的手快,伸出左手将他抓住,于连早已跌下十四、五尺远的机器铁轴里,那样他必定粉身碎骨。 “哼!懒虫!照看锯子的时候也非得读你那混帐书不成?晚上去神甫家里混时光的时候,你再看书也不迟呀!” 索老爹的两拳早已使于连满脸淌血,晕头转向了。他只好走向锯子边,那才是他的位置。于连眼内噙泪,肉体的痛苦是次要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心爱的书。 “下来!畜牲,我有话跟你说。”机器的噪音使于连仍未听见父亲的命令。他的父亲已经下到地面,不愿意再爬到机器上了。他找来一根长棍子,这是人们用来打胡桃用的,他就用它敲打于连的肩膀。于连脚刚沾地,老索黑尔就从后面凶暴地推搡他,往家里赶他。这个少年心中暗道:“父亲要怎么处置我呢?天知道!”他一面走,一面伤心地回望那条小河,他的书掉到里边去了。那是他最喜欢的书《圣赫勒拿岛回忆录》。 于连两颊绯红,双眼低垂着。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外表文弱、清秀,面部不同寻常。他有一个鹰勾鼻子,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宁静的时候,那眼中显露出沉思与热情,但转瞬间又流露出可怕的仇恨的情绪。他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垂得很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愤怒的时候,更显出他的坏性情。人类的相貌,变化万端,但是于连的有点不同寻常,有点突出。他身材修颀而匀称,看起来他不是强壮有力的人,而是柔和的人。自从幼年时代,他的沉思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总使他的父亲以为他活不长,或者即使拉扯大也是家里的累赘。家里人都看不上他,他也因此恨两个哥哥,还有父亲。每当礼拜日玩耍时,当着众人的面,他总是挨打。 他那张标致的脸博得少女们的称赞和同情,是不到一年的事。人人都蔑视于连,把他当作弱者,然而于连却崇拜那位敢于和市长大人谈论悬铃木的老外科医生。 这位外科医生有时付钱给索黑尔老爹,使他能教授于连拉丁文和历史,这里仅指他知道的历史,即一七九六年意大利战役。医生临终前将他的荣誉团勋章传给于连,又把退伍军人的半薪和三四十本书遗赠于连。其中最令于连珍爱的那本已随杜河而去。这条河正是德·瑞纳市长利用他手中的职权改变了水道。 刚刚踏入家门,于连就觉得那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头。他浑身颤抖,等着棍棒落下。 “说实话,不许撒谎,”老农民在于连的耳边粗暴地吼叫。他用手一把将于连拽个趔趄,好像小孩子扭转他们手中的锡兵玩具一般。于连那双黑而大的眼睛,满含泪水,他望着老农民那双灰色的小眼睛。这老农民仿佛要把于连的灵魂看个明白。 第5章谈判(1) 坚忍巧成。 ——艾尼乌斯? “老老实实说,小书呆子,你在什么地方认识了德·瑞纳夫人?你跟她说过话没有?” “从来没有,”于连回道,“除了在教堂里,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夫人。” “不知羞耻的家伙,那你盯着人家看没有?” “从来没有。在教堂里我只看上帝。”于连答道。于连的神色有点儿假正经。反正怎么样都行。否则那无情的拳头,又会像冰雹一般落在他的头上。 “这里边总得有点原因,”狡黠的老农民说到此处,略顿一下,又说:“丑恶的伪君子,我不想打探你的事情。这样也好,总之,我可以甩掉你这个累赘,你滚蛋了,我的锯木厂会办得更红火。你讨得了神甫的欢心,其他什么人也相中了你。他们给你寻了个好差使。收拾一下你的家当,我把你送到德·瑞纳先生家里,你要当他家孩子的家庭教师啦。” “做家庭教师有什么好处?” “有饭吃,有衣穿,还可以赚三百法郎的工钱。” “我不想当奴仆。” “畜牲,谁说你当奴仆了?难道我愿意自己的儿子去当奴仆吗?” “那到他家里,我和谁一起吃饭呢?” 老索黑尔哑口不言,他觉得再说下去,必定冒着轻率的过失。于是他大发脾气,狂骂于连想入非非,就知道吃。然后撇下于连找另外两个儿子商量去了。 不久,于连也走到他的兄长们那里。他看见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身子靠在斧柄上,正在商量。于连认真观察他们的神情,可是看了许久,也猜测不出什么,他又怕被人撞见,于是往锯木厂的另一端走去。他准备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这个将改变他命运的消息,但他又静不下心神。他的想象力正在描画德·瑞纳先生府第的美丽与新奇。 他自言自语:“这些美丽和新奇都属虚妄的,宁可死也不能和奴仆同桌而食。我攒了十五法郎八个苏,今夜就逃。从小路走,两天就能到贝藏松,如果可能的话,我去当兵吧。再有机会,就去瑞士。不过,这么一来,我的前程就完了,那顶美顶美的牧师位置也可望而不可及了。” 厌恶和奴仆一起吃饭,于连并非天生如此。为了出人头地,他可以忍受比与奴仆同桌而食更屈辱更艰辛的事情。他的这种双重性格是从卢梭的《忏悔录》上学得的,这书对他而言是无与伦比的,凭借这本书,他建设了自己的理想国。拿破仑军队公报汇编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都是他挚爱的经典。他从未注意旁的事物,绝不相信别的什么书,为了这三本书,他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笃信老医生的话,天下其他的书不过是一堆废纸,书上的话全都是胡说八道。无非是作者们想往上爬,要发财的表白而已。 于连除了有火一般的热情之外,还有一种惊人的记忆力。虽然有时他脑子里也记住一些呆傻无益的事。他看出谢朗神甫是决定他前途的关键人物,为了讨好他,于连竟将一部拉丁文的《新约全书》倒背如流,德·迈斯特的书《教皇传》他也能背诵。于连心里何尝不知道这两本书毫无价值,但是谢朗对他的态度,关系他一生的命运,他心里对此一清二楚。 在这一天里,索黑尔和他的儿子都避免和对方谈话,好像双方有了默契似的。黄昏时分,于连到神甫家,学习神学。他不敢向神甫谈起聘请他的事,还是不说更妥当,因为这件事对他太过稀奇。他暗自想到:“也许不过是个骗局,表面上应该忘了它才对。” 次日的大清早,德·瑞纳先生就派人来叫老索黑尔。这老农民让市长先生等了一、两个小时,可是刚进门,他就说了一百种道歉的话表示了一百种敬意。老索黑尔罗罗嗦嗦提出许多奇怪的问题,结果他终于搞明白他的儿子将同男女主人一起吃饭,只是如果有客人拜访,于连就得独自在另一房间和孩子们用餐。话至此处,老索黑尔仍然不放心,又提出许多难题。他看出市长先生焦急的心情了,这可是刁难他的绝佳时机。他心怀疑虑,要求看看儿子的卧室。那是一间整洁宽大的屋子,仆人在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小床搬进去。 看罢卧室,老农民脑里忽地灵光一闪,他提出看看儿子穿的衣服,德·瑞纳先生打开抽屉,取出一百法郎。 “把这钱交给你的儿子,教他到杜朗先生的布店,买一套黑色的礼服。” “要是我把儿子从您这儿领走,这套衣服还归他么?”老农民见了一百法郎,忘了一切虚假的礼仪,立刻这么问。 “当然。” “那好吧。”索黑尔说道。他的声音缓慢,态度不慌不忙。“现在我们只剩一件事情要商量了,就是你出的价钱。” “什么!”德·瑞纳先生简直出离了愤怒,大声说,“我们昨天已经达成一致,我付三百法郎,这已经足够了,简直太多了。” “这是您出的价钱,我不否认。”老索黑尔说话的声音又慢又长,竭力掩饰住内心。他狡黠地盯着德·瑞纳先生,接着说,“但是我们可以找到更好的地方。”这是一种只有不了解弗朗什——孔泰的农民才会大吃一惊的智慧。 一听这话,市长先生脸色顿时变了,不过一会儿又恢复了常态。两个人字斟句酌,郑重其事,足足周旋了两个小时,没说出一句鲁莽的言语。农民的精明战胜了富人的精明,是啊,富人是不靠这招儿谋生的。最后磋商妥当,每年四百法郎的薪水,还要预先支付,每个月一号是付钱的日子。 “好吧,我每月付他三十五法郎。”德·瑞纳先生说。 “凑个双数吧,像市长先生这么有钱又慷慨的人,一定会加到三十六法郎的。”老农民说这话时,声音里充满了奉承。 “行!别再罗嗦了。”德·瑞纳先生说。他火气上冲,声音强硬起来。老农民见这样子,明白他该止步了。现在轮到德·瑞纳先生采取主动,向他进逼了。他始终不肯把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交给急于为儿子领钱的老索黑尔。德·瑞纳先生想,他一定要把这场滑稽戏讲给夫人听听,因为在这件事里两个人各怀心腹事,无聊乃至讨厌。 “把我刚才给你的一百法郎还给我,”他生气地说道。“杜朗先生还欠着我的钱呢,我领你的儿子一道去选择黑色的布料。”因为这个强硬的举动,老索黑尔又退缩到他的毕恭毕敬的客套话里去了,足足有一刻钟。末了,他知道绝对没有拿到钱的希望了,只得辞出回家。他鞠了一躬,他最后一段虔敬的话是这样结束的:“我回头把儿子送到您的府里来。” 每当臣民们准备讨好市长时,他们就这么称呼他的房子。 老索黑尔回到锯木厂,到处寻找于连,却不见他的踪影。因为于连害怕有什么祸事降临他的身上,半夜三更就出门了。他想把他心爱的书和荣誉团勋章安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他把这些东西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人家里,这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富凯,住在维里埃城外的大山里,从那里可以鸟瞰整个小城。 第6章谈判(2) 于连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到他劈头就骂:“该死的懒鬼,上帝知道你现在该有这个荣耀了,付还我的养育费。这么多年都是我垫钱供你穿衣吃饭。收拾好你的破烂儿,滚到市长先生家里去吧。” 没有挨打,这个例外令于连自己都觉得惊奇。他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的家,但是当他刚刚见不到父亲的影子的时候,他就放慢了脚步。他忽然觉得应当到教堂做一次祈祷,这也许对他有点什么好处,虽然做祈祷对于他时常是假仁假义的敷衍。 这句话使您颇感吃惊么?在于连尚未形成这种可怕的意念之前,他的心灵曾起过很多变化,经历了无数的历程。 当于连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看见几个第六团的龙骑兵。这些威武的骑兵,身着白色大氅,头戴银盔,头盔后面垂着黑色的毛发,他们从意大利回来。于连亲眼看见他们把马拴在父亲屋窗的铁栅栏上,这情景使他发狂般地想成为一名军人。后来,他又听老军医叙述拿破仑大战的故事,当他听到洛迪桥战役、阿尔科战役和里沃利战役时,热血沸腾,耳听这些胜利的历史,眼睛盯着老军医,他注意了老军医眼中的火花在投向他的十字勋章。 但是当于连满十四岁时,小城维里埃开始修建一座教堂,对于小城而言,这座教堂可算得上是华丽壮观。最引人注目的是四根大理石柱子,那华美给于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他惊叹连连。后来为这四根柱子,年轻的副本堂神甫和治安法官之间起了风波,闹得满城风雨,于是这四根柱子名气陡增。那年轻的副本堂神甫是贝藏松派来的,据说是圣会的密探。为这事治安法官险些丢了乌纱帽,至今舆论还是这么传说的。他怎么敢向一个教士挑衅,此人每半月去贝藏松省朝见主教大人,这事妇孺皆知。 在当时,那个儿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审理的好几件案件似乎都有失公允,这些案件都是控告居民中阅览《立宪新闻》的人。公正的一方终于胜诉了。其实那件事只不过是为了三五个法郎的小小罚款,但这笔钱要由于连的教父,一个制钉商人出,他被惹恼了,大声抱怨:“这成什么世界了,真是人心不古啊!人们还说治安法官是个公正的好人呢。”只可惜老军医——于连的忘年交——这时候已经死了。 从此于连不再提拿破仑的名字。他宣布他要做一名神甫。他时常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手不释卷地背诵那本拉丁文圣经。那圣经是老神甫借给他的。于连神速的进步使老神甫百倍惊异,甚至愿意整晚整晚地教于连神学。于连在他面前表示出虔诚的情感。他少女般的面孔,如此灰白,如此温柔,但谁又能知晓他灵魂深处不可撼动的决心,这决心就是再苦再累,也要出人头地。于连认为,要建立自己的一番事业首先要离开维里埃,他嫌恶他的家乡。这里耳闻目睹的,无不使他心灰意冷,使他的想象力和热情冷得可以结冰。 少年时代,于连也曾有过扬眉吐气的时期。他时常梦想,有一天他将见到许多巴黎的贵妇,他运用某种炫耀的手段来引起她们的注意。他总想为什么他就不能为其中的一个爱慕呢。拿破仑年轻时穷困潦倒,但光彩照人的德·波阿列夫人不就爱上他了么?难道自己不如拿破仑么?多少年来,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于连无时不对自己说起拿破仑这名字,这个小小的中尉,卑微,穷困,但他用他手中的剑征服了别人。这种想象,给不幸的于连莫大安慰,也给快乐时的于连更多的快乐。 维里埃教堂的建造和治安法官的宣判使于连突然受到启发。几个星期里一个新的想法几乎搞得他发疯。一个富有激情的人应当有所建树,这个念头强有力地攫住了他的心。 “拿破仑被举国称颂时,正是法国害怕受侵犯的时候,所以军事上的胜利不但必要而且时髦。可是世易时移,如今一些四十岁上下的神甫们年薪有十万法郎,也就是说相当于拿破仑时期名将收入的三倍。瞧瞧这位治安法官吧,他头脑清楚,作风清廉,又如此年长,然而他害怕得罪一个小小的神甫,而且这神甫只有三十几岁。这样看来,我应当做教士。” 在研究神学已有两年后,有一次,于连心中充满的新的虔诚突然被吞噬着灵魂的火照出本来面目。那是在谢朗神甫家里,许多教士共进晚餐,这位好心的神甫把他介绍给大家,说他是个天才。但于连突然赞颂起拿破仑来了。事后他把自己的右手绑在胸前,佯装因移动木料而脱臼,保持这种不舒服的姿态整整两个月。肉体的痛苦使他原谅了自己的冒失。 这就是这个十八岁少年思想转变的过程。从外表上看,他是多么柔弱无助,我们看他顶多不过十七岁,他正肘下夹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走向维里埃的教堂。 于连觉得这座教堂黑暗、冷清。每当节日,教堂的窗户都挂上深红色的窗帘。透过窗帘,阳光射入,产生一种庄严的眩目的氛围。这氛围令人对宗教产生某种信心。这时于连战栗起来。他独自站在教堂里,走过去坐在一张长凳上,这是一张华美的凳子,上面雕刻着德·瑞纳先生的纹章。 在祈祷的小凳子上,于连注意到一张印有字迹的纸,端正地摊在他眼前,仿佛专等他来念似的。他的眼光投落在纸上,他看到: “路易·索黑尔的处决及临终详情:在贝藏松省处以极刑,在……” 这张纸是撕破了的,下面的内容不得而知。反面,有一行头几个字看得明白,写着: “第一步。” 于连暗想:“谁把这张纸摆在这儿呢?可怜的人。”他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他的名字末尾恰恰和我的一样……”他随即把纸撕个粉碎。 从教堂出来,于连恍惚看见圣水缸旁边有许多鲜血,其实那是洒出来的圣水,窗子上的红光映在上面,看上去像是血。于连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难当。 “难道我是一个胆小鬼么?”于连自问,“参军去!” “参军去,”这句话在老军医的战争故事中时常出现。对于连而言,这充满了英雄气概。想到这里,他挺了挺胸,很快地向德·瑞纳先生的住宅走去。 虽然决心已定,但当他看到自己离德·瑞纳先生的住宅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怯意。那住宅外有一道铁栅栏,在于连的眼里,这是多么奢华啊!铁门大敞着,他必须走进去。 走入宅子里,心中更加胆小慌乱,实际上有这种感觉的不只于连一个人。德·瑞纳夫人天生胆小,简直无以复加。近来一想到家庭教师这个陌生来客,她就心生局促,可是按理说这个人要经常处在她和孩子们中间。她习惯于看着孩子们在她的卧室里睡觉,今天早上,她看到孩子们的小床搬到了家庭教师的大房间里,她流了很多眼泪。她请求过丈夫,让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她的小儿子的床搬回到她的房间里,可是连这一点也没得到允许。 女人的敏感有时不可思议。在德·瑞纳夫人的想象中,于连蓬头垢面,粗野不堪。这么个讨厌的人担负着训导孩子的责任,惟一的原因是他懂拉丁文,为了这并不雅训的语言,她的儿子们也许要遭鞭打。 第7章愁苦 我不知道我是谁 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莫扎特? 德·瑞纳夫人看见大门口有一个年轻的乡下人,于是从开向花园的客厅的窗式大门走出来,活泼而优雅,如同平时远离男人的目光。那个乡下人几乎还是个孩子,脸色苍白,带着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他身穿雪白的衬衣,胳膊下夹着一件紫色皱布短衣,十分干净。 这个年轻的乡下人面色白嫩,眼睛温柔,德·瑞纳夫人第一眼见他时以为是个少女,来向市长请求什么恩惠的。她对这个可怜人忽然心生怜悯。他站在门口,很显然他不敢举手按门铃。德·瑞纳夫人走向大门,暂时忘掉了孩子们的家庭教师今天也会来。于连对着大门,没见德·瑞纳夫人向这里走近。他听到一个温柔轻快的声音,吓得身子哆嗦:“您到这来做什么?我的孩子。” 于连很快转回头,他被德·瑞纳夫人温柔的目光吸引了,也忘记了羞怯。他立刻惊异于她的美,忘却了一切,甚至于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了。德·瑞纳夫人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夫人,我是来当家庭教师的。”他答道。脸上的泪水使他惭愧,他急忙擦去。 德·瑞纳夫人呆立着,说不出话。两人四目相视,相距咫尺。有生以来,于连从未见过穿着这么考究得体的女人,光彩照人,语言甜美。德·瑞纳夫人看着他面颊上的大颗泪珠,这个乡下人刚才脸色苍白,转瞬变得红润起来。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像小姑娘一般地快活。她嘲笑自己,无法想象自己是多么幸福。她心目中那个家庭教师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脏又臭,还要打骂自己的宝贝。怎么,现在出现在眼前了! “真的么,先生,你懂拉丁文?”她问道。 “先生”这称谓使于连大感惊讶,他沉思了片刻。 “是的,夫人。”他怯生生地答道。这使德·瑞纳夫人面现喜色,她大胆问于连: “您责骂我的孩子们,不会太厉害吧?” “我——责骂他们,”于连迷惑不解,“为什么?” “您会对他们很好的,对么,先生?”她略停一下,声音里添加了更多的柔情,“您能答应我么?” 又一次被称作“先生”,叫得如此亲切自然而且是从女人的口中发出,而且她的穿着是这么考究得体,这些都是于连梦想不到的。在他少年时代的梦想里,只有穿上漂亮的军服,体面高雅的太太才肯屈尊俯就,和他交谈。德·瑞纳夫人完全被他俊秀的面容,大而黑的眼睛迷住了。尤其是那头漂亮的头发,今天比平日卷曲得更加可爱,因为他刚才路过公共水池,想叫自己凉爽一下,特地把头浸入水里一会儿。德·瑞纳夫人快活地发现这个教师有少女的羞涩,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她曾为孩子们担惊受怕,以为他必定是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家伙。在她的心灵里,生活中细微的不如意和恐惧,以及她刚才见到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重大事件。她从惊异中苏醒,奇怪自己为什么来到屋外大门边和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这里。他差不多只穿了一件衬衣,又和她离得这么近。 “我们进去吧,先生。”她难为情地说。 德·瑞纳夫人从来没有领略过这般纯洁愉悦的情感,纵然有,也不曾这么深刻地感动过她。她的美丽的孩子一向由她殷勤照料,现在好了,他们不会落入一个污浊的教士手里了。走进前厅,她扭头看看于连,他正怯生生地跟着她呢。于连看见这么华丽的房屋的惊诧表情,在德·瑞纳夫人眼里更增加了可爱之处。她简直不敢相信眼之所见,她一直认为家庭教师应当穿一件黑色的外套。 “先生,这是真的吗?您懂得拉丁文?”如果真是这样,她会兴高采烈的,但愿别弄个误会。但是,这句话刺伤了于连的自尊心。一刻钟以来,他沉浸在梦幻里,这句话使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是的,夫人,”于连答道,他竭力装作冷冰冰的样子,“我的拉丁文不比神甫差,甚至有时候他还夸奖我胜过他呢。” 德·瑞纳夫人发觉于连表情可怖,他早就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她走近他,低声说: “不是么?在起初的几天里,您不会鞭打我的孩子,哪怕他们的功课不好。” 这个温柔的声音,近乎哀求,从一个美艳的少妇口中吐出,立刻使于连忘掉了通晓拉丁文的骄傲。德·瑞纳夫人离他极近,他闻到了女人夏装的香气,对于一个穷困的乡下人来说,这不寻常。于连面红耳赤,叹了一口气,他声音微弱地说: “请不要害怕,夫人,我悉听尊命。” 这样一来,德·瑞纳夫人对于孩子们的忧虑完全消散了。只有在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于连奇特的美。这种近乎女性的容貌和他局促不安的神情,映在一个本来就腼腆的女人的眼里丝毫没有可笑之处。一般人认为男性美所必备的阳刚之气,反倒使她害怕。 “您多大年纪了,先生?”她问于连。 “快满十九岁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德·瑞纳夫人说道,心境完全平和了。“他差不多可以和您做朋友呢,您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责罚他,只是轻轻打了一下,孩子就足足病了一个星期。” “我和这孩子差别太大了,”于连想道,“昨天我父亲还打了我一顿呢。这些有钱人是多么幸福啊。” 这时候,德·瑞纳夫人已经明白地看出了这个家庭教师的内心深处微细的变化,但她错认烦闷为羞怯,她想给他点勇气。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问。那声调,那风度,于连感受到了全部魅力,但他又说不清楚为什么。 “我叫于连·索黑尔,夫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陌生人的家,所以我有些害怕,我需要您的保护,好多事情在开头几天我希望您能谅解。我从没进过学校,我太穷困了。除了我的亲戚外科军医,他是荣誉团勋章获得者,和谢朗神甫以外,我从来没和别人打过交道。神甫先生可以作为我品行的证人。我的哥哥天天打我,要是他们跟您说过我的不是,您千万不要相信。如果我的行为有瑕疵,请您原谅我,我永远不会心怀恶意的。” 说完这一大段话后,于连的心才安定下来。他仔细地打量德·瑞纳夫人。当一个女人的风韵反映她的性格,二者和谐一致,尤其是听凭这份风韵自然流露而本人又未存心矫揉造作时,那么,这便是完美的风韵产生的效果。对于女性美的欣赏,于连的确内行,这时候他发誓说她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女。他心中忽然升起个大胆的念头,想去吻她的手。但是转瞬,他又害怕起来。一会儿,他暗想:“难道我是个无用的低能儿么?我不能做一个或许对我有好处的动作吗?这个举动或许可以使这位美丽的夫人减少对一个刚刚离开锯木厂的工人的轻蔑。”于连也许受到“美男子”这一称呼的鼓舞,近六个月以来,每个礼拜天他都听见一些女孩子这么谈论他。于连心中左思右想,克制着自己,这使他的脸色苍白。他勉强说道:“绝对没有什么事,夫人,我不会打骂您的孩子,我愿对上帝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大胆地抓住德·瑞纳夫人的手,送到唇边。这举动令她大吃一惊,仔细想一想,更觉受到了冒犯。这时节天气炎热,她的手臂赤裸裸地藏在薄纱披巾下,当于连把她的手举到唇边时,她的臂膊完全暴露。过了几分钟,她责备起自己来,她觉得自己的气愤来得太缓慢了。 德·瑞纳先生听到他们说话,赶忙从工作室里出来,他用在市政厅举行婚礼的那种庄严又慈祥的语气对于连说: “孩子们见到您之前,我应该跟您谈谈,这点很重要。” 他将于连让进一个房间,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但被他留住了,德·瑞纳先生关门坐下,神情严肃。 “本堂神甫说您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这里的人都会尊重您的。假如您的工作令我满意,我会在前途方面对您有所裨益。从今天起,我要求您不要再见家里的人,也不要见您的亲戚朋友。他们的言谈举止不适宜我的孩子。这儿有三十六法郎,您第一个月的薪水,但您要听我的话,不给您父亲一文钱。” 德·瑞纳先生对老农民一直恼火,因为他比自己更精于算计。 “现在呢,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里所有的人都称呼您‘先生’,您将体会到进入一个显贵家庭的益处。现在,您仍然穿着短上衣,这让孩子看见是不适宜的。”他扭头问德·瑞纳夫人,“仆人们看见他了么?” “还没有呢,我亲爱的。”她答道,仍旧沉浸在想象中。 “那好极了。穿上这件吧,”他对年轻人说,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给他。“我们到呢绒商杜朗先生那去吧。” 一个小时以后,德·瑞纳先生回到家,他领着一个身着黑衣黑裤的新家庭教师。他看见妻子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德·瑞纳夫人见于连回来了,心里静了下来。她端详着他,已经忘记了刚才让她害怕的事。可是于连不再想她了,他觉得三个小时以前,森严的教堂里的恐惧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他好像度过了一年。他注意到德·瑞纳夫人冷若冰霜的面容,他明白她还在为刚才那个大胆的举动而生气。但是,穿上一套漂亮的衣服使他感到骄傲,这衣服与他平日所穿的迥然不同,他简直忘记了自己是谁了。他想掩饰自己的快乐,谁知欲盖弥彰,一举一动都显草率。德·瑞纳夫人惊讶地望着他。 “先生,稳重点儿——如果您想得到我的孩子和仆人们的尊重。”德·瑞纳先生说。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上这套新衣有点不自在,我是个乡下的穷人,一直穿着短上衣。如果能允许的话,我愿意回到我的房间里去。” “你觉得这个新聘来的人怎么样?”德·瑞纳先生问道。 德·瑞纳夫人出于一种本能的,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动机,对丈夫隐瞒了她真实的想法。 “对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我可没有您那么高兴。您的殷勤周到将使他傲慢无礼,不出一个月您就会把他打发走。走着瞧吧。” “好吧,那我们就把他打发走,这也就破费百把法郎,可是维里埃城将习惯于看见德·瑞纳先生家的孩子们有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我任于连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难以达到。我刚才到布店里为他做了新的黑色衣服,打发他走的时候,一定得留下。至于从裁缝那买来的成衣,现在他穿着的一套,赏给他算了。” 于连在自己的房间里消磨了一些时候,在德·瑞纳夫人看来也就是片刻工夫。孩子们听说家庭教师来了,围着她问长问短。于连出现了,他简直换了一个人。说他庄重并不恰当,他简直是庄重的化身。于连被介绍给孩子们,他用使德·瑞纳先生惊异的态度和孩子们说话。 “先生们,我到你们这里来,”于连发表他的小小的演讲之后,接着说,“是为了教你们读拉丁文。想来你们都清楚什么是背书,这是《圣经》,”说时,他指给他们看一本小册子,封面黑色三十二开本。“尤其是主耶酥的故事,就是人们常说的《新约全书》。以后我要常常请你们背功课,现在请你们考察我的功课吧。” 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阿道夫拿起书。 “请随便翻一页,告诉我那一行开头的字,我就把这本《圣经》,也就是我的行为准则,一直背下去,直到您让我停下来。” 阿道夫打开书,随意念了一个字,于连接口将整页背诵出来。他背得轻快流利,好像在说法语。德·瑞纳先生骄傲地望着妻子,显得很得意。孩子们看到父母惊诧的表情,也都瞪大双眼。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随即不见了。眨眼工夫,家里的女仆和女厨师都聚在门边。此时,阿道夫已经翻了八九个地方,于连总是应对如流。 “上帝呀,这个小教士多么漂亮!”女厨师大声说道。她原本是个虔诚的好姑娘。 这情景动摇了德·瑞纳先生的自尊心,他无心再去考察这位家庭教师了,而是忙着在记忆里寻到几个拉丁文,以便应付这种场面。他好不容易念出一句贺拉斯的诗。于连所知的拉丁文仅仅是《圣经》,他皱一皱眉头,答复德·瑞纳先生: “教士这一圣职禁止我世俗诗人的作品。” 德·瑞纳先生说了一大段假定为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解释贺拉斯是何等人物,但孩子们不大理会他的话。他们的心目中此时只在钦佩于连,对父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仆人们站在门口,于连心想应该继续背下去。他向着最小的孩子说道: “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先生也应在圣书上给我指定一段。” 小斯坦尼斯拉甚为兴奋,他找到某一行的第一个字读出,可他连音都发不准。于连马上背完了一大页。也该着德·瑞纳先生全胜而归,正当于连口若悬河背诵时,瓦勒诺先生即那位诺曼底骏马的所有者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走了进来。这场面为于连博取了“先生”的称呼。从今而后,仆人们再也不敢不叫他“先生”了。 当天晚上,维里埃的人成群结队来到德·瑞纳先生家里,想一睹于连风采。于连敬而远之地一一做了答复。他的名声在城里迅速传播,几天以后,德·瑞纳先生害怕有人把他抢走,急忙要求于连签订两年的聘约书。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于连冷冷地说,“您要辞退我,我不得不走。可是一纸聘约书,它约束我而不约束您,这不公平,我不接受。” 于连知道怎样为人处世,到德·瑞纳先生家还不到一个月,就连德·瑞纳先生本人也敬重他了。本堂神甫已经和市长先生和瓦勒诺先生有矛盾,没有人能泄露于连对于拿破仑的激情了。此后每当谈及拿破仑,他都深恨不已。 第8章爱的抉择(1) 他们就知道伤人的心。 ——一个近代人? 孩子们钦佩于连,但他一点儿也不爱他们,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孩子们做什么,他都耐心照看。他冷静,泰然沉着而且公正。他是一个很好的家庭教师。全家人都喜欢他,因为他的到来驱逐了家里郁闷的空气。但是对他而言恰恰相反,对于上流社会他只感到仇恨和厌恶。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个上流社会实际上只在餐桌的末端接纳了他,这也许能够解释他为什么仇恨和厌恶了。有几次在华美的宴会上,他用力掩饰自己对周围事物的仇恨。圣路易节那天,瓦勒诺先生在德·瑞纳先生家里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于连气愤已极,险些暴露出来。他借口看管孩子,逃向了花园。他私下咒骂:“正直诚实的赞颂,人人都说它是世上的美德。但是现实是怎样的呢?自从管理穷苦人的慈善事业之后,他的家产顿时增加了两倍、三倍,这是公开的贪污。我敢打赌,他赚钱赚到孤儿弃婴的身上了。这些可怜的小孩子,他们的痛苦比别人更多。啊,盗贼、刽子手!唉,可我自己就是个孤儿。父亲恨我,哥哥恨我,全家人都恨我。” 圣路易节前几天,于连独自在一片小树林里散步,一面念祈祷经文。这林子人称“观景台”,从这里可以望见忠诚大道。忽然间,他看见了两个哥哥从一条僻静的小径走过来,他抽身欲去,但已来不及了。这两个粗野的人,看见弟弟穿着漂亮的衣衫,仪表彬彬有礼,对他们两个人不加掩饰的轻蔑,他们的忌妒从心中燃起,上前捉住于连饱打一顿。于连头破血流,昏厥过去。德·瑞纳夫人、瓦勒诺先生和专区的区长一同散步,偶然经过这座小树林,她看见于连像条鱼一样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她手足无措,十分痛心,真让瓦勒诺先生忌妒。 瓦勒诺先生的担心未免太早,于连羡慕德·瑞纳夫人的美丽,然而正因为她的美,他恨她。他觉得德·瑞纳夫人是他前进道路上的第一个暗礁,差点令他沉没。他努力克制自己,少和她说话,这样才可以忘掉第一天吻她的手的热情。 德·瑞纳夫人家的女仆爱丽莎很快地爱上了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她常常向女主人谈及他。爱丽莎对于连的爱慕引得一个男仆醋意大发。有一天,于连听到男仆对爱丽莎说:“自从这个肮脏的家庭教师来到以后,你就不愿再和我说一句话。”于连忍受了诽谤,但他并不肮脏。爱漂亮是小伙子的本能,从此他对自己的仪表加倍关心起来。瓦勒诺先生的忌恨,也因此增加了。他当着众人说,一个年轻的教士不应该爱打扮。其实,于连穿的衣服已经和会衣没有多大区别。 德·瑞纳夫人发现于连如今更爱和爱丽莎谈话了。她还了解到这些交谈是由于于连的衣服太少而引起的。于连的衬衣之类的衣服少极了,他不得不常到外面找人替他浆洗,在这种小事情上爱丽莎大有作为。于连的极端贫困是德·瑞纳夫人未曾想到的,她听了之后深为感动,有意赠些衣物她又不敢。内心的矛盾使她痛苦。为了于连,这是她感情上第一次有痛苦的感觉。自从认识于连到现在,于连的名字同一种纯洁的完全的精神快乐是同义词。于连的贫穷扰乱了她内心的平静,她终于忍不住请求丈夫,买一些常用的换洗衣衫送他。 “真够傻的。”他回答,“怎么,送礼物给一个我们十分满意,而他也为我们服务得很好的人吗?只有在他怠慢了他的工作,我们要激发他的热情时,才需要送礼。” 德·瑞纳夫人为这种处世哲学感到耻辱。在于连到来之前,她并没有意识到丈夫的种种吝啬。每次看见于连异常整洁而又简单的服装她心里总是想:“可怜的孩子,他是怎么应付过去的啊!” 慢慢地,她对于连缺少一切东西,不但不耻笑,反而生出了怜悯之心。 外省的许多女人,当我们初次见到的十五天内,很容易认为她们是傻瓜。德·瑞纳夫人便是这类女人中的一个。她对生活没有丝毫经验,说起话来,可谓无忧无虑。这种女人,生来就有闲适的心情、傲慢的性格和天性快乐的品质。她们往往对粗俗的人的举动浑然不觉。然而,不幸的是,命运把她抛在一群凡夫俗子中间。 如果她接受过极少的教育,她或者会用她的头脑建立声望。她原本是个女继承人,她是在女修道士中间长大的。那些女修道士都狂热地殉情于耶酥的圣心,对于反对耶酥教士的法国人,她们恨入骨髓。德·瑞纳夫人在修道院学习了许多东西,但她认为学习的东西不通道理。于是,不久她全忘记了。然而,她又没有其他东西来填补这份空虚,其结果是她对世事一无所知。她是一份万贯家财的继承者,因此在幼年时代,她就成了众人阿谀奉承的对象。再者她生来就有热情、信心和狂热的殉道倾向,这一切使她倾向于精神生活。她的外表极其随和,也善于克制个人的意愿,维里埃的丈夫们个个把她作为教训妻子的楷模。德·瑞纳先生也引以为荣。其实这种精神状态不过是她的天性使然。世界上的皇家公主,公认为是骄傲的好例子,比起这个女人来,恐怕还要分心去注意身边的男人。她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谦逊,如此的顺从于丈夫的言行。于连到来之前,她只关心自己的孩子们。小小的疾病,些微的痛苦,细碎的快乐,都可以占据她的心灵。在贝藏松省的修道院里,她只崇拜天主。 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委屈向人家倾诉,有一次一个孩子发烧,她以为孩子已经死去,急得她也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结婚的头几年里,她内心的这种不快意,常常向丈夫倾诉,但是回答她的是一阵粗鲁的笑声和耸动的肩膀。对于女人的痴情,这嘲笑和耸肩是一种轻蔑。这种嘲笑如果和孩子们有关,真如一把尖刀刺入她的心。离开了少女时代度过的修道院,再没有那种殷勤的、甜腻的奉承,取而代之的是这些东西。她的痛苦可以说是教育造成的。她想象世界上的男人全和丈夫一模一样,如瓦勒诺先生、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男人们天生粗鲁、迟钝,麻木不仁,但金钱和勋章这类事除外。与金钱和勋章不同的东西,他们盲目仇视,哪怕理由十足。德·瑞纳夫人觉得这是男人的天性,好像他们穿长靴戴毡帽一样。 多年以后,德·瑞纳夫人还是不习惯和那些爱钱如命的男人相处,然而她又不得不生活在这个社会中。 这便是于连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成功的机会。德·瑞纳夫人对这颗高贵而又骄傲的心灵溢满了同情,得到了无限甜美的乐趣和新奇迷人的事物。见面之后不久,于连种种笨拙的举止,德·瑞纳夫人不仅原谅了他,还觉得其中含有更多的趣味。于连粗笨的举止,她曾厌于观看,现在却设法改造他。她发现他的谈话也值得一听,譬如有一次一条狗横穿大街被农民的大车碾死。这悲惨的情景却博得了德·瑞纳先生的哈哈大笑。可是他的夫人呢,这时正欣赏于连皱紧的黑眉,弯曲得如一张弓。慢慢地,她觉得只有在这个年轻的教士的心里,才有高尚、仁慈存在。她暗地里同情他,甚至欣赏他。 如果身处巴黎,于连和德·瑞纳夫人的关系很快会简单化。因为在巴黎,爱情是的产儿。年轻的家庭教师和腼腆的女主人,可以在三四本,或者吉木拉斯的诗歌里找到他们处境的说明。可以勾画出他们扮演的角色,指示应该效仿的榜样,即使这游戏里没有丝毫快乐,甚至有的只是丑恶。但是好胜的虚荣心迟早会驱使于连去追求的。 在阿韦龙或者比利牛斯两省的小城里,由于天气炎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往往被看得极其郑重。维里埃就不同了。暗淡的天色下,一个贫穷的少年,有一些野心,因为他的心细腻热情,他需要花点儿钱享受快乐。每天他都看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女人有完美的节操,她的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绝对不会到里去寻找什么榜样。在外省,一切都慢慢进行,一切都逐渐展开,这才是自然的。 德·瑞纳夫人常常想到家庭教师的窘境,每念及此就泪流满面。有一天于连碰到她,她正哭得伤心。 “啊,夫人,有什么不幸发生么?” “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请把孩子们叫来,我们一同散步去吧。” 她挽起于连的胳膊,紧紧偎依着他。这方式让于连奇怪。这是头一次,她称他为“我的朋友。” 散步终了的时候,于连注意到她面色绯红,她放慢了脚步。 “别人以后会告诉您,”她说道,双眼低垂,并不看他,“我是我富有的姑母的惟一继承人,她住在贝藏松,她给了我许多财物……我的儿子们读书很有进步……令人吃惊的进步……为了表示我的感激,我想请您接收我的小小的礼物。只不过是几个金路易而已,您拿去买几件衣服或其他东西。不过……”话至此处,她的脸通红,不往下说了。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问道。 第9章爱的抉择(2) “用不着把这件事告诉我丈夫。”她继续说道,同时垂下头。 “我出身卑微,但我不卑鄙,夫人。”于连站定说道。他挺直了身板,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您为什么不仔细想一想?假如我对德·瑞纳先生隐瞒了与我薪水有关的任何一件事,那么我连一个仆人都不如。” 德·瑞纳夫人吓得说不出话来。 “市长先生,”于连继续说,“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已经给我五次三十六法郎了。我随时准备把我的账簿给他看,谁看都可以,甚至于恨透了我的瓦勒诺先生也可以。” 这一阵爆发使德·瑞纳夫人面色惨白,周身发抖。散步也随之停止了,因为两个人谁也找不出一个借口恢复的话题。在于连那颗骄傲的心里,德·瑞纳夫人的情爱是可望不可及的了。至于她呢,她敬重他,佩服他,她还为此忍受了斥责。她借口补救无意中使他遭受的屈辱,从此以后,她对他更加温和顺从。这种处理方法带给德·瑞纳夫人七八天的快乐。正因为她的努力,于连的愤怒才消了一半。但是在德·瑞纳夫人的殷勤里,找不到一点适合他口味的东西。 “看看,”他心想,“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一个人,然后用些诡计来加以弥补!” 德·瑞纳夫人实在忍不住了,她去告诉了丈夫。她心里没有一丝计较,原来对这件事,她是下了决心不告诉丈夫的。 “什么!”德·瑞纳先生大为恼火,“你居然能够容忍一个奴仆的拒绝。” 德·瑞纳夫人对“奴仆”这个字眼儿提出了抗议。德·瑞纳先生于是说: “夫人,我说的话,就如同已故亲王孔岱太子一样。当亲王向他的新娘介绍内侍们时,他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奴仆。’记得从前我给你读过一段文字,在博桑瓦尔的《回忆录》里。这段文字对保持我们的特权至关重要。所有在你家里生活的人,倘若他不是绅士,而又拿一份薪水,那他就是你的仆人。我去跟于连先生谈谈,再给他一百法郎。” “啊!我亲爱的,”德·瑞纳夫人战战兢兢,“你千万可别当着仆人的面给他钱。” “对,他们可找着理由忌妒他了。”他丈夫一边说着,一边盘算着这笔不小的数目。 德·瑞纳夫人倒在椅子上,两手捂面,痛苦得要晕过去。“他要去羞辱于连了,这全部是我的过错。”她怨恨丈夫,发誓不再把心里话对他说了。 再看见于连时,她全身发抖,她的心紧缩着,简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在这样的窘境中,她抓起他的手,紧紧握着。 “唉,我的朋友,”她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对我的丈夫满意么?” “为什么不呢?他给了我一百法郎。”于连面带苦笑地回答。 德·瑞纳夫人看着他,心里仍在怀疑。 “把您的手给我,”她说。语调里的勇敢是于连从未见过的。 德·瑞纳夫人敢于走进维里埃的书店,为她的儿子们选择十路易的书籍。她毫不在乎这个书店是自由党人开设的。不过她知道这些书都是于连爱读的。她让孩子们在书店里把各自的名字写上。德·瑞纳夫人大胆地采用这种方式向于连表示歉疚,她为此感到幸福。而于连却惊讶于书店书籍的丰富。他从来没有走进过这种世俗的地方,他的心砰砰乱跳。他无心去揣度德·瑞纳夫人的想法,只是一个劲地琢磨,对于一个研究神学的少年教士,用什么方法方能搞到其中的几本呢。他终于想出一个途径了,可以巧妙地让德·瑞纳先生相信,应该把出生在本省的著名绅士的历史拿来当作他的孩子们将法语翻译为拉丁文的练习资料。经过一个月的精心安排,他的目的达到了。又过了一段日子,他甚至冒险向德·瑞纳先生建议,一面向他解释,请他向书店订阅书籍,这等于帮助自由党人发财。德·瑞纳先生非常同意给他的大儿子见识一下各种各样的著作,因为当他大儿子进军校后,也会听到有人提及某些著作,他认为这是个明智之举。但是他死活不答应,于连猜测其中必有隐情,但他又无法猜透。 “我一直在考虑,先生,”有一天,于连对他说,“一个像德·瑞纳那样的名流的姓名出现在书商肮脏的账簿上,是不适宜的。”德·瑞纳先生脸上闪闪发亮。于连继续说,他的声音愈发谦卑,“对于一个研究神学的可怜人来说,他的名字在书店记账簿上被人发现,也不太合适。那些自由党人会指责我们租借了不名誉的书,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更进一步,在我的姓名下面,填写某些邪恶的书名。”于连愈说愈离题。他看见市长先生脸现难色又有些生气。于连噤口不语,他暗自想:“他被我难住了。” 几天之后,最年长的孩子当着德·瑞纳先生的面,问及于连《每日新闻》上登了广告的书。 “为了不使雅各宾派找到得意的理由,”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可以解决阿道夫先生的问题,我们可以用您仆人的名义去租书。” “好,这个主意挺好。”德·瑞纳先生高兴地说。 “不过应该讲明白,”于连说,他的神情庄严极了,差不多显出痛苦的表情来,这种神情对某些人正适宜,当他们看到自己渴望的事情终于成功时。“应该明确规定,这个仆人不得拿任何。万一这类带有危险性的弄到家里来,会把夫人和女仆诱上邪路,更不用说那个男仆了。” “您忘了政治性的小册子了,”德·瑞纳先生傲慢地补充。家庭教师的做法值得称赞,但他不愿意表现出来。 于连的日常生活,就是由这一类小小的谈判组成。他很喜欢它们成功,胜过喜欢德·瑞纳夫人内心里对他的情愫。他明白地看出,德·瑞纳夫人对他的偏爱。在这里,如同在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从心底里厌恶周围的人,同时自己也遭他们忌恨。专区区长,瓦勒诺先生以及市长的其他朋友,每天都对时事评说一通,于连早已感到他们的谈话牵强附会,脱离现实。难道没有值得于连注意的事吗?有,那就是周围的人谴责的事情。他内心总是这样回答他们:“笨蛋”或者“蠢货”。有意思的是,他们不知所云,却又无端地骄傲。 于连生平只和老军医这一个人推心置腹地谈过话。他脑海里存留的少许见解,也多半与拿破仑和外科手术有关,他最爱听老军医叙述外科开刀手术,情形越痛苦,他越爱听。他心里想:“假如我身临其境,决不皱一下眉头。” 德·瑞纳夫人第一次试图和他谈些子女教育以外的话题,他就大谈特谈外科手术,吓得她脸色惨白,求他再不要说下去了。 除了这些,于连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和德·瑞纳夫人独处时,就出现奇异的沉默。在客厅里,他的态度十分谦逊,她却总能在他的眼睛里发现精神优越的神情,超过一切到她家里来的人。如果单独在一起,哪怕一分钟,她又会发现他是那么地拘谨。这拘谨丝毫也没有爱意。 老外科军医对于连叙述过上流社会的片断,他得出一种古怪的看法,在他和一个女人相处时,只要彼此无话,他就觉得这沉默全是他一个人的过错。每逢他和德·瑞纳夫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说痛苦万分。他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时,应该说些什么话呢?他的想象里充满了夸张的情调。总之,他乱糟糟的心里所幻想出来的,都是事实上不可能的。他想入非非,但又摆脱不了让他丢脸的沉默。于是,在他和德·瑞纳夫人及孩子们长时间散步的时候,原本严肃的神情由于种种痛苦就变得愈发严肃了。他蔑视自己。万一不幸强迫自己说话,他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滑稽可笑的事儿。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但不幸的是,反而更狂妄了。只有一点他看不清,就是他那双眼睛的表情。它们的好处,就是有时言语无法表达的微妙之处,它可以在一瞬间显露明白。德·瑞纳夫人注意到,他跟她单独在一起时,永远也说不出什么庄严的话题。除非有一件异想天开的事,他做梦都不曾想到去讨好别人。于连常常贡献出一些新奇有趣的想法给德·瑞纳夫人,不使她生厌。于是,她也喜欢欣赏于连那些思维的火花。 自从拿破仑失败以后,一切风流的举止,殷勤的小话儿,都从外省的风俗中排斥出去。人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职位。骗子依附于教会,伪善在自由党里也蔓延开来。社会上平民更加苦闷,除却耕种和读书,找不到其他快乐。 德·瑞纳夫人是一位信教的虔诚的姑母的继承人,她十六岁时嫁给一位体面的绅士。她有生以来,丝毫也没有感受到过甚至与爱情沾边的感情,也从未见识过。为她做忏悔的谢朗神甫曾对她说起爱情,这是因为瓦勒诺先生的缘故。但是神甫说爱情是微小得不值一提的事,这给了她一个不好的印象。因此,德·瑞纳夫人心目中的爱情,就是世人所说的淫荡,是世间最卑鄙丑恶的事。她也曾翻阅过几本,在里面她认识了爱情,但德·瑞纳夫人认为那是例外,是违反自然的。幸亏她对爱情是无知的,所以她是个幸福的人。她不停地关心于连,一点也不责备自己,于连占据了她的心。 第10章微澜 于是有叹息声,越压抑越深, 偷偷地一瞥,甜蜜的盗窃, 燃烧的红颜,别后的不安。 ——《唐璜》? 德·瑞纳夫人天使一般的甜蜜,既因为天性,也得之于眼下生活的幸福。然而每当想到女仆爱丽莎,她的温柔的天性,不免受到搅扰。这姑娘最近继承了一份遗产,她向谢朗神甫忏悔时说了心里话,她打算和于连结婚。神甫听说后,看见朋友的幸福唾手可得,心里真是无限欣喜。但是于连用坚决的语气向他声明他不能接受爱丽莎小姐的美意,神甫对此万万没有料到。 “我的孩子,请注意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神甫拧着眉头说,“您为宗教而舍身,我真庆幸有这样的灵性。如果为了志向您才蔑视一笔十分丰富的财产,我当然佩服您。我当维里埃本堂神甫足足五十六年了,但从目前情形看,我还是要被人撤职,这令我忧愁,但是我终究有八百利弗尔的年金。我对您说出这件事的详细情况,为的是让您对教士的职位,不要心存奢望。如果您想巴结显贵,那您必将堕入地狱。您可以赚钱,但是必须剥削穷苦的人民,还要谄媚省长市长,其他有权有势的人。他们要你怎样,你就得怎么样。这种卑贱的行为,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是生活的艺术。天国并不是完全不容纳凡夫俗子,然而我们教士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想发财,就只有采取这种艺术,否则我们只有到天国碰运气了,两者之外是没有中庸之道的。去吧,我亲爱的朋友,去仔细想想吧。三天之后,您给我一个回复。我很忧虑,我在您的性格里隐约觉察到暗藏的热情。我实在没有发现您的克己、禁欲性格。我看透了您的心灵。让我说一句话吧,”神甫眼中含泪又补了一句,“做教士,我为您能否获救而战栗。” 于连深受感动,不免心生惭愧。他有生以来头一遭看到有人爱他,他高兴得哭了。为了不让人看见,他跑到维里埃山中的大树林里哭了个痛快。 “我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境地?”最后他问自己。“为了谢朗神甫,我百死不悔,然而他刚刚向我证明我其实是个大傻瓜。我特地要欺骗他,而他偏偏洞察了我的心思。他刚才向我提及暗藏的热情,这正是我要出人头地的计划呀。他认为我没有当教士的资格,正是我以为放弃五十金路易年金而会使他高度评价我的虔诚的时候。” 三天以后,于连找到了借口。实际上第一天他就应用这借口。这借口是一种无聊的毁谤。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让输理的人无话可说就行了。他故意吞吞吐吐地对神甫说,他拒绝爱丽莎有一个不便解释的理由,说出来会损害一个第三者。这分明是在说爱丽莎品行不端啊。谢朗神甫发现于连的言谈中有一种世俗的火焰在燃烧,这与一个年轻教士心中的火焰不可同日而语。 他再次向他说:“我的朋友,与其做一个没有信仰的教士,不如做一个令人尊敬的、有教养的绅士。我劝你按我的话行事吧。” 对于新的忠告,于连巧妙应答,他使用了狂热的神学院学生能够运用的种种辞令。但是他的口气和他眼睛里掩藏不住的热情,使谢朗神甫感到战栗。 我们完全没必要为于连预言前途凶险。在他这样小的年纪,能够编造出一通假道学的伪善的说法,已经相当出色了。至于他讲话的口气和举止,因为一向和农民生活的原因,当然派头不足。不过日后,只要有机会接近那些大人先生们,他的谈吐风度博得人们的称赏是指日可待的。 德·瑞纳夫人很不明白,女仆爱丽莎最近继承了一笔财产,但她没有因此而快乐。她见到她时常去本堂神甫家里,回来时总是眼中含泪。有一天,爱丽莎终于向她说起她的婚姻大事。 德·瑞纳夫人相信自己得病了,一种寒热病使她无法入眠。只有于连和女仆在眼前时,她才觉得自己仍存活在世间。她日夜想着他们二人婚后的幸福生活。这个小小的家庭,生活清贫,因为主人全靠五十金路易的收入生活。然而这种清贫在她心中焕发出迷人的色彩。于连完全可以在朴野作一名律师,那儿离维里埃也就两三里地,她还有机会见到他。 德·瑞纳夫人确信自己要疯了,她曾这么对丈夫说,结果她真地病倒在床。当夜,女仆在服侍她,她发现女仆又在哭泣。那一刻,她对女仆厌恶到了尽头,随即将她痛骂一顿,但是立刻她又请求爱丽莎原谅她。爱丽莎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假如女主人答允,她愿意将她的不幸倾吐出来。 “说吧。”德·瑞纳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绝了我。一定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他也就轻信了。” “谁拒绝了你?”德·瑞纳夫人喘着气问。 “除了于连还会有谁?夫人。”女仆说着抽泣起来。“神甫先生说他不应该拒绝一个贞洁的姑娘,如果只因为她是个女仆,可是神甫没能说动他。照他的观点,他的父亲也不过是一个木匠而已,就是于连先生自己,在来到夫人府里之前又是怎样过日子来着呢?” 德·瑞纳夫人没有再听下去,过量的幸福使她乱了心智。她让女仆反反复复表明于连已经拒绝她的确实性,这种决不会使他再反悔的明智的决心。 “我要跟于连谈谈,作最后一次努力,看他是否会回心转意?”德·瑞纳夫人向女仆说道。 第二天午饭以后,德·瑞纳夫人去和于连谈话,她为她的情敌辩护了一个小时以后,她知道爱丽莎已经完全被拒绝了。她的诚意和财产都无法打动于连。德·瑞纳夫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愉悦之情。 慢慢地,于连离开拘谨的答复,他对德·瑞纳夫人的劝告应对自由。她抵挡不住幸福的激流了,多少个绝望的日子啊,如今这股幸福的泉水流入了她干涸的心田。她简直快乐地晕了。当她清醒过来,在卧室里坐下,她遣散了左右的人。她万分惊讶。 “难道我爱上于连了不成?”最后,她心中暗想。 若在其他时候,这个发现必令她惭愧悔恨,寝食难安,而此刻只是一片和自己没有什么关联的奇异光景。她的心力已被刚才的经历耗尽,再没有敏锐的感觉侍候热情了。 德·瑞纳夫人准备做些家务,不料竟陷入沉沉的睡眠里去了。醒来之后,她本应十分惊恐,但她没有。她是太幸福了,什么事情都不肯往坏处想。这个外省的善良女人,她生性天真无邪,丝毫没有算计比较的成分,她从来不曾研究过她的心灵,使它感受痛苦的变化。在于连到来之前,她只专心于一大堆家务,对于一个远离巴黎的地方而言,这种家务才是贤妻良母的全部生活。德·瑞纳夫人想着爱情,就好像我们想着发大财的彩票一样,是骗局,是傻子们追求的侥幸。 晚饭的铃声响了,于连带领孩子们来进餐。德·瑞纳夫人听到于连的声音,脸绯红起来。自从坠入爱河,她变得灵巧了,她掩饰脸红的原因,就说自己头疼得厉害。 “女人生来如此。”德·瑞纳先生说,同时发出粗鲁的笑声。“女人这架机器老有故障要修理。” 德·瑞纳夫人早已习惯了这类小笑话,但他今天的语气,仍使她不快。她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她仔细看着于连的脸,即使是个丑八怪,时刻也会令她心花怒放。 德·瑞纳先生醉心于模仿当时宫廷人士的生活习惯,每当春光明媚的时节,他们就举家迁到韦尔吉村。这个村子由于加布丽爱尔的凄惨遭遇而扬名。村子里建有一座哥特式教堂,现在变成了废墟。距离风景绝美的教堂百步远,德·瑞纳先生购置了一座四个塔楼的古堡和一个花园,布局很像杜俨勒里的花园。花园周围种植黄杨,成为浑然天成的藩篱。园中香径两侧植有栗子树,一年修剪两次。比邻的一片土地上遍种苹果树,权当散步场所。果园尽头有八至十株高大的胡桃树,高达八、九十尺,枝叶茂密,犹如华盖。 每当妻子称赞这些胡桃树时,德·瑞纳先生总是说:“这些可恨的胡桃树,每一株都让我损失一半阿尔邦地的收成,树荫底下可种不了麦子。” 德·瑞纳夫人此番来到乡村,感觉景物焕然一新。她欣赏周围的美景,简直陶醉了。她心中热情涌动,人也格外聪颖。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瑞纳先生返回维里埃处理公务。德·瑞纳夫人也就在这天自己出钱雇来工人,依照于连的看法,在果园里和胡桃树下修了一条小路,铺上沙子,这样孩子们早上散步时,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沾湿了。这个主意一提出,二十四小时之内便付诸实施了。德·瑞纳夫人每天都很快活地和于连一起指挥工人干活。 维里埃的市长从城里返回,看到一条新修的小路,很是吃惊。德·瑞纳夫人看到他也吃了一惊,她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后两个月,他一直生气地提及这件事,他粗暴地说她任意行事,胆敢不和他商量就进行这么重大的维修工程。但是,让他稍有所慰的是,德·瑞纳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 德·瑞纳夫人每天在园里和孩子们快活地散步,或者奔跑,或者捕蝴蝶。他们用浅色的薄纱做了几个大网,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赖皮大胡儿”。这个野名儿是于连告诉她的,因为她让人从见藏松省带来了哥达尔先生的名著,于连就向她叙述这些昆虫奇异的生活习性。 他们无情地用大头针把这些昆虫钉在一张硬纸板上。这纸板也是于连做成的。 现在,德·瑞纳夫人和于连之间终于有了谈论的话题了。他也不必再忍受无话可说的沉默给他带来的痛苦了。 两个人兴趣盎然,说个不停,所谈的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种活活泼泼的生活,又忙碌,又让人高兴,正合大家的口味,但是爱丽莎小姐除外,她有干不完的活计。她说:“就是在狂欢节的时候,在维里埃的舞会上,我们夫人也未曾这般精心打扮,现在她每天要换两、三次衣服。” 我们不想讨好谁,但是我们得承认德·瑞纳夫人的皮肤很好,现在又穿上裸臂露胸的衣服。她的身材极美,配以如今的穿着,更显仪态万方了。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时都这样对她说。 有一件事,说来大家也许不信,她这样精心打扮竟然不是处心积虑。她只觉得这样快乐,此外别无他意。她不是和孩子们一起捉蝴蝶,就是和爱丽莎一起缝连衣裙。她只去过维里埃一次,惟一的原因是为了购买从米鲁兹运来的新款夏装。 从维里埃回到韦尔吉时,她带来一位少妇,是她的亲戚。自从结婚以来,德·瑞纳夫人就和她不知不觉地要好起来,她们从前在圣心修道院是同伴。她是德薇夫人。 德薇夫人对表妹的可笑想法,常常报以大笑,她说:“我个人从没有过这念头。”这些荒谬的念头,巴黎人一定称它们为机警才智。如果是和丈夫在一起,德·瑞纳夫人会感到难为情,但德薇夫人的到来给了她勇气。她一点点告诉她心里的想法,怯懦得很。后来两位夫人长时间呆在一起,德·瑞纳夫人就兴奋起来了,一个长长的寂寞的早晨,一会儿就混过去了,两个朋友快乐得什么似的。这次拜访中理智的德薇夫人觉得表妹没有从前快活,但比从前幸福。 自从来到乡间以后,于连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他领着他的学生们追捕蝴蝶,也和他们一般地快乐。从前他必须处处克制,事事深谋,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了,又远离了男人们的视线,他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带来的快乐,况且他丝毫也不惧怕德·瑞纳夫人,更何况生活在这美丽的群山中的他正值青春期。 德薇夫人到来以后,于连觉出她是自己的朋友。他于是急急忙忙带她到新修的小路上,从胡桃树下看风景。事实上,那景致虽说难以胜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至少也不会太差。再往前走几步,沿着陡峭的山坡,不一会儿就会到达一座悬崖,崖的周围是茂密的橡树,一直延伸到河边。于连感到自己是个幸运儿,他拥有自由,俨如帝王一般,带领两位女友,沉醉在她们对于自然景观的赞叹中。 “我觉得这是莫扎特的音乐。”德薇夫人说。 在维里埃郊外,也是有美景的。于连之所以不能欣赏,是因为他有个专横粗暴的父亲,一见于连就来气,再加上哥哥们的忌妒,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欣赏什么自然风光。但是在韦尔吉,再没有什么勾起他苦涩的往昔,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现身边没有了仇视他的人。德·瑞纳先生经常住在城里,他可以尽兴地看书,尽兴地睡觉了。从前他只能在夜里读书,还要把灯掩在一只空花瓶里。现在,除了指导孩子们的功课以外,其他时间他可以带着书来到悬崖上。书籍是他行为的准则,也是他陶醉的对象。每当消沉沮丧时,他都可以在书籍里寻觅到幸福、狂喜作为慰藉。 拿破仑谈到女人的某些话,他对自己统治时期流行的评价,这些使于连有了些思想,其实,也许和他同龄的少年男子早就有这些关于男女的思想了。可对于连,这是头一遭。 天气炎热起来,他们晚间就到一株大椴树下去乘凉。这株树离屋子有几步远,树下光线很暗。一天晚上,于连越说越起劲儿,他挥动起手来,无意间触到了德·瑞纳夫人的手,这只手靠在一张椅子背上,那椅子刚刚油漆过。 她的手很快缩回去了。于连心想,这只手如果仍未抽回去,他就要紧紧握住它。这是他的“责任”。一想到有责任要履行,想到老做不到就会成为笑柄或引起一种自卑,他心中原有的快乐顷刻烟消云散了。 第11章乡间一夜 格尔林先生的狄多 极富魅力的素描 ——斯托伯光? 第二天,于连再见到德·瑞纳夫人时,目光那么古怪,他盯住她,仿佛盯着一个仇敌,他正要上前和她决斗。这目光和昨夜的是那么不同,德·瑞纳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一向待他和善,然而他好像很气愤。她不能不盯着他了。 幸而德薇夫人在场,于连可以借此少说些话,集中精力思考自己的心事。这一整天,他惟一的事情就是用读书来增加力量,振奋精神。 他没心思指导孩子们的功课,早早下了课。不久,德·瑞纳夫人来到面前,他提醒自己必须采取行动维护自尊。他暗下决心,今夜无论如何要握住她的手。 红日西沉,决定性的时刻逼近了,于连的心古怪地急跳着。夜幕轻垂,他怀着一种激动仔细察看。啊!今宵且无星月之光,梦入黑甜乡。于连大喜,压在胸口上的大石掀去了。天空笼罩着大块大块的乌云,随着闷热的风飘荡,好像在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两个女友散步许久,她们今晚的一举一动,于连都觉得和以往不同,稀奇古怪。她们喜欢这样的天气,因为有许多细腻敏感的心灵喜欢以这种天气增加爱的欢乐。 终于,大家坐下来了,德·瑞纳夫人坐在于连身边,而德薇夫人又坐在她女友的身边。于连一心一意去实现他的企图,找不出半句话来。他们的谈话平淡无聊。 “假如某天我和人初次决斗,我也是这般颤抖和不幸吗?”于连暗自想。他对自己对别人都失去了信心,他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状态。 他宁可遭受其他什么危险,也不愿忍受这种致命的焦虑。他忽然希望某些事发生在德·瑞纳夫人身上,她于是不得不回到房间,离开这花园。于连极力克制自己,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很快,德·瑞纳夫人的声音也发抖了,但是于连只顾自己挣扎,一点儿也未察觉。责任向怯懦发起的挑战太令人痛苦了,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古堡的时钟已经敲响九点三刻,于连仍然不敢有所举动。他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愤怒。“十点的钟声敲响,我就要实践我的计划。我整日憧憬的、追求的,一定要在今夜变作现实,否则回到房间里我就打碎自己的脑袋。” 于连过分紧张,几乎难以自持。终于,钟楼上传来了十点的钟声,这要命的钟声每响一下,于连的心中便有一次回响,使得他心惊肉跳。 十点钟敲响最末一下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德·瑞纳夫人的手,但是她的手立刻缩了回去。此时此刻,于连不知怎么办才好,本能地又把她的手抓着。于连心潮起伏,但他还是感觉到他握着的手冷似冰雪。他使劲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再努力抽回,但最终还是留在了于连手中。 于连的心沉浸在幸福的激流中。不是因为他爱恋德·瑞纳夫人,而是一番可怕的苦难终于结束了。他想,要怎样才会不被德薇夫人察觉这个秘密呢,他得说话了。他的声音洪亮有力,至于德·瑞纳夫人呢,恰恰相反,她的声音无法掩藏激动。她的女友以为她生病了,提议让她回到房间里。于连感到了危险:“假如德·瑞纳夫人回到客厅里去,我一定又要回到白天的窘境了。这只手我握的时间还太短,算不上一次真正的胜利。” 等到德薇夫人再次提议回房间时,于连把那只手握得更紧了。德·瑞纳夫人已经站起来,但又坐下,低声说: “我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是,屋外的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句话承认了于连的幸福。他这时心满意足,快乐至极。他忘记了伪装,口若悬河,她们二人听他谈话,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子。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口才仍然缺乏一点勇气。凉风习习,暴风雨就要来了。德薇夫人已被晚风吹得疲倦了,于连最怕她受不住而想一个人回客厅。如果这样,他就得和德·瑞纳夫人单独在一起,面面相对了。刚才,凭借一股从天而降的勇气,他握住了德·瑞纳夫人的手,现在要他说出一句极普通的话都将超出他的能力。纵然她说出最轻微的责备,他也将无力承载,刚刚获得的胜利也将灰飞烟灭。 幸而这晚他夸夸其谈的演说讨得了德薇夫人的欢心,她起初以为他跟小孩子似的,粗鲁笨拙,毫无趣味。至于德·瑞纳夫人呢,她的手搁在于连的手里,她什么都没想,听天由命。据这地方的一般传说,这株大椴树是英勇的查理王子亲手所种。这天晚上,在树下乘凉,可说是德·瑞纳夫人最幸福的时光。浓密的椴树叶子间,晚风轻吟,雨点滴答。她欣赏着这天籁之音,无比开心。有一次,一阵风吹过,掀倒了两位夫人脚下的花瓶,德·瑞纳夫人不得不站起身,抽回手帮表姐扶起花瓶。但是当她刚刚坐下的时候,她立刻就将手送给于连。这种近乎自然的方式表明她已认可这件事了。这本是让于连可以大大放心的,但他因大意而忽视了。 午夜的钟声,已然响过。去也终须去,只有各自分手了。德·瑞纳夫人沉醉在爱的酒里,竟然丝毫也未自责。幸福使她失眠。于连的情形则相反,他已沉沉睡去,进入了黑梦甜乡。胆怯和骄傲在他心里鏖战了一天,他已经筋疲力竭了。 次日早上五点钟,有人把他唤醒,他几乎已经把德·瑞纳夫人抛到脑后了,幸而她不知晓,否则太残酷了。他不想她本人,只记得昨夜尽了责任,一个英雄的责任。这令他幸福。他把房门反锁上,心中充满了新奇的快乐,重新他崇拜的英雄拿破仑的丰功伟绩。 午餐的铃声响了,他还在读《拿破仑大军公报》。昨夜的胜利,他已全然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下楼向餐厅走去,他用轻细的声音对自己说:“应该向这个女人说,我爱上她了。” 他心里期待着将遇到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不料看见的是德·瑞纳先生那张严厉的面孔。德·瑞纳先生从维里埃回来已有两个小时了,他见于连整个上午都不管孩子们的功课,心生不满,形之于色。当这个有权有钱的大人发起脾气来并且要让别人看的时候,没有比他的面孔更难看的了。她丈夫每一句粗鲁刻薄的言语,都刺痛着德·瑞纳夫人的心。至于于连呢,他还沉浸在快乐里,因为几个小时以前,在他眼前发生的伟大事件还在吸引着他。开头他没有留意听德·瑞纳先生的责备。最后,他唐突地回答: “我生病了。” 即使不是市长先生那么火气旺的人,也会被这种口吻激怒。他极想当时就让于连卷铺盖卷滚蛋,但是他忍住了,他遵守自己的箴言:处理任何事情,不可操之过急。 “这个小傻瓜,他在我家里博得了好名声,瓦靳诺先生会请他去,他或者会娶了爱丽莎,无论哪一种情形,他都会在心里嘲笑我的。” 德·瑞纳先生的思考可说是明智机警,但心里的怒气,还是无处发泄。他越说越不满,粗鲁的言语慢慢激怒了于连。德·瑞纳夫人差点哭出来。午饭一过,她请于连挽着她的胳膊去散步,她温情脉脉地偎依着他的身体。德·瑞纳夫人说了许多,于连都只低声回答: “这就是有钱人的气派啊!” 德·瑞纳先生挨着他们一块儿散步,于连见到他,更加生气。他突然意识到德·瑞纳夫人靠着他的胳膊,这反叫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抽出自己的手臂。 幸亏德·瑞纳先生没有发现这个无礼的举动,然而德薇夫人看见了。她的朋友泪水涟涟。这时德·瑞纳先生看见一个乡下小姑娘从果园一端走过,他追过去,用石块驱赶她。 “于连先生,何必这么生气呢?我求求您,忍耐一下吧。您要知道,人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德薇夫人很快地说。 于连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蔑视。 德薇夫人大吃一惊,幸而她未猜出这目光的真正含义,否则她要更惊骇了。那目光中闪烁着残酷的可怖的报复的希望。我们应该知道罗伯斯庇尔正是由此类屈辱的时刻造就的。 “您的于连很凶,我害怕。”德薇夫人低声对朋友说。 “他有理由发火,”她对朋友答道,“他的指导使孩子们取得了进步。有这样的成绩,就是一个上午不给孩子讲课,又有什么妨害呢?我看男人都是不好说话的。” 这是德·瑞纳夫人第一次反对丈夫,她心里涌起了报复的念头。于连恨一切有钱人,他的怒火快爆发了。幸好这时候德·瑞纳先生叫来园丁,和他一块儿忙着用荆棘堵住果园那条脚踩出来的路。后半段的散步里,两位夫人对于连殷勤解释,但是于连一句话也不说。德·瑞纳先生刚一离开花园,她们俩都说太疲乏了,一个挽了他一只胳膊。 于连一手挽着一个女人,走在她们中间,她们因心慌意乱而双颊绯红,现出窘迫的样子。而于连则面色苍白,神情果敢又沉郁,两者形成了最奇异的对比。他蔑视这两个女人,也蔑视一切柔情蜜意。 “我连供自己完成学业的五百法郎都没有!我真想叫他滚蛋!”他心里想。 这些严肃的思想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她俩的殷勤话他只是偶尔听入几句,但是无论如何亲切,如何诚恳,也觉的不入耳,愚蠢、幼稚、浅薄,一句话说吧:“女人气。” 德·瑞纳夫人想改变一下沉闷的气氛,努力找话说,好使谈话活跃些,于是她说他的丈夫从维里埃回来,为的是从他的一个佃户那儿买些玉米皮(当地人习惯,人们用玉米皮填充床衬)。 “我丈夫不会再到这儿来了,”她说,“他要指挥园丁、男仆把全家的床衬都换作新的。今天上午他把一层楼的床衬都换过了,现在正在二层楼呢。” 于连脸色突变,他惊诧地注视着德·瑞纳夫人。他立刻把她拉到一边,德薇夫人也就让他们离开远些。 “救救我的命吧,只有您一个人能拯救我,您知道那个男仆恨我恨得要死。我得向您坦白,夫人,我有一张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衬里了。”于连向德·瑞纳夫人说到。 一听这话,德·瑞纳夫人脸色惨白。 “夫人,这个时候只有您才能进入我的房间,在靠近窗子那一头的角里,您将找着一个小纸盒子,黑颜色,很光滑。仔细搜寻,别叫人看见。” “那里面有一张肖像?”德·瑞纳夫人说。她这时只有勉强支撑身体直立的力量。 于连看出了她颓丧的神情,他立刻趁势说:“夫人,我还得向您求个恩惠,我请求您别看这肖像,它是我的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德·瑞纳夫人重复着,声音极其微弱。 虽然她生长在富贵的家庭,接触的人都只为金钱而动心并以财产而自傲,但爱情已经使她的灵魂慷慨。德·瑞纳夫人被他伤透了心,但她仍然显示出了单纯和忠诚。为了完成任务,她不得不问问清楚。 “一个小圆盒子,乌黑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答道,神情冷酷。大凡男人遇到危险时都带这种表情。 她登上第二层楼,面色惨白,犹如奔赴死地一般。她心里愁苦郁结,快要昏过去了,只是为了帮助于连,她又振奋起精神。 “我必须拿到这个盒子。”她暗自说道,一面加紧了步伐。 她听到丈夫和仆人们说话,就在于连的房间里。幸好,他们立刻又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了。她进门掀起床垫,手伸进床衬里,因为用力过猛,划破了手指。平时她对这类小小的疼痛十分敏感,可现在丝毫也未感觉到。因为她伸手搜寻的时候,立刻触到了一个光滑的盒子。她抓住盒子,跑开不见了。 她暗自庆幸没有被丈夫发现,但立刻又因为盒子引起了恐惧,她觉得自己快病倒了。 “这么看来,于连是在恋爱了,我手里拿着的便是他的爱人的肖像!” 坐在休息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德·瑞纳夫人做了忌妒心所有的恐惧的牺牲品。这时她的极端天真反倒起了作用,惊愕减轻了痛苦。于连来了,夺去那个小盒子,也不向她道谢,一句话也没有,急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间,点火烧掉了肖像。他脸色苍白,浑身瘫软。他向自己夸大了刚才经历的危险。 “拿破仑肖像,居然藏在一个对窃国者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的房间里!一旦被德·瑞纳先生发现,他可是那么极端,又那么专横!最不小心的是,我在肖像后面的白板纸上,亲笔写了几行小字,我的倾心向往无可怀疑,并且这种倾心崇拜的每一行都注明了日期!两天之前我还写了一行呢。” “我的名誉将毁于一旦,一无所有!但是我的名誉就是我的财富,我就靠它生活……况且,这是怎样的生活,我的上帝啊!” 一个小时以后,疲乏和自怜的心理使他变得温和多了。他下楼遇见了德·瑞纳夫人,他拉起她的手亲吻,带着从未有过的虔诚。她因为快乐脸红了,但同时她又因为忌妒的愤怒,推开了于连。于连的自尊心被刺伤了,他摸不着头脑,像傻子一样呆立着。他分析德·瑞纳夫人不过是个有钱的少妇罢了,他让她抽回手,慢慢走开了。他走到花园里散步,细细地思索,不久,他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我在这里散步,安静闲适,倒好像我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似的!我不管理孩子们的功课,就要承受德·瑞纳先生侮辱我的话语。他是有道理的。”于是他急忙跑向孩子们的房间。 他非常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他的亲近使于连正受煎熬的心平静下来,减轻了苦痛。于连暗自想:“这小孩子还不轻视我。”但是他立刻又责备自己以自我安慰来减轻悲愤的想法,这简直是新的软弱。“这孩子爱我就好像爱昨天买来的小猎狗儿一样。” 第12章雄心和逆境 热情力图伪装,但 是阴暗中也可泄露秘密, 有如乌云蔽日,显示出 必有暴风雨。 ——《唐璜》? 德·瑞纳先生指挥仆人们收拾古堡里的房间,最后又回到孩子们的卧室,仆人们跟着他。 这个人突然的进入,对于连来说,仿佛盛满水的花瓶又加了一滴,立刻溢出来了。 于连的脸色比平日更苍白,更阴郁。他向德·瑞纳先生走过去。德·瑞纳先生站住了,看了看他的仆人们。 “先生,您相信您的孩子跟任何一位家庭教师都会跟我一样取得进步吗?”于连不让德·瑞纳先生有回答的机会,继续说,“如果您说没有,那么您怎么敢责备我,说我耽误了他们的功课?” 德·瑞纳先生吃了一惊,不过他从这个年轻的乡下人说话的口吻里得出结论,于连的口袋里藏有更多的聘书,他一定要离开这里了。于连越说越生气。 “没有您我也饿不死,先生。”他补了一句。 “您这样冲动,我感到非常遗憾,”德·瑞纳先生有点结巴。十步之外,仆人们正在忙着铺床。 “先生,我得到的不应该是这些,”于连怒不可遏,“想想你对我说的那些污秽的话吧,并且当着女人的面。” 德·瑞纳先生以为所要求的只是增加工资,为了钱他心中痛苦地斗争起来。于连简直发了疯,他吼道: “出了您的家门,我知道往哪儿走,先生。” 这句话使德·瑞纳先生好像见到于连在瓦勒诺先生家安顿下来了。 “好吧,先生,”他叹了口气,终于说。那神情好像在接受最痛苦的外科手术,“我同意你的要求。从后天起,也就是一号,我每个月付给你五十法朗的薪水。” 于连只想笑,却一下呆在那里。他的愤怒已烟消云散了。 “我轻蔑这猪猡还不够劲儿,这大概是一个卑下的人所能表示的最大歉意了。”他想。 孩子们看见了这场争吵,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他们急忙跑到花园向他们的母亲报告于连如何发脾气,以及他以后一个月就有五十法郎的薪水了。 于连习惯性地跟着他们出去了,看都没看德·瑞纳先生一眼,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生气。 市长暗自想:“唉,又是一百八十法郎,这是瓦勒诺先生叫我破费了这笔钱财。他要承办孤儿们的供应,我对他的态度得强硬些。” 过了一会儿,于连又来到德·瑞纳先生面前。 “我要和谢朗神甫谈谈良心问题,因此我有幸通知您,我要离开几个小时。” “啊,我亲爱的于连,”德·瑞纳先生说,同时虚伪地笑一笑,“如果您愿意地话,一整天都可以,明天一整天吧,我的好朋友。骑着园丁的马到维里埃。” “果不出我所料,”德·瑞纳先生暗想,“他这是给瓦勒诺先生回话去了。他还没有对我许下诺言,但是我应该让这个年轻人头脑冷静下来。” 于连很快离开,走进大山的树林里,从那直奔维里埃。时间还早,他不想马上就去见谢朗神甫。他一丝也不想再勉强自己去扮演一幕虚伪的戏剧,他需要仔细分析自己的心灵,批判那些使他忐忑不安的感情。 “我打了个胜仗,我真地打了个胜仗啊!”刚刚走进树林,离开众人的目光,他就这么对自己说。 这句话恰恰和他今天的情形相符,他的心灵因为这句话稍稍宁静了些。 “现在我有五十法郎的月薪了,德·瑞纳先生一定怕得厉害。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怕呢?” 一个小时以前,他曾令他大为发火。有什么原因使这个又走运又有权势的家伙害怕呢?于连这么沉默地想,心里忽然平静起来。他在树林中慢慢走着,一时忽然感觉到树林里怡人的美丽。巨大的光光的石头,以前从山腰滚到林子的中部,山毛榉长得和岩石一般高,它们的树荫遮蔽着附近数码的地方,展开一片清爽的阴影。几步开外,由于阳光炎热,使人难以驻足。 于连在这些大岩石的荫凉底下歇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往上走。他走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上,这是供牧羊人走的路,极其僻静。他发现自己笔直地伫立在一块极大的岩石上。这种肉体的位置为他描绘出他渴望到达的精神位置,他面露微笑。高山上清新的空气将静谧甚至快乐注入他的心灵。在于连的眼里,维里埃市长是世上一切有钱人和骄横人的代表,但是他觉得刚才还使他激动的那种情绪却丝毫也没有个人色彩。如果从此以后不再看见德·瑞纳先生了,也许七、八天,他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于他的住宅、他的狗、他的孩子们以及他整个家庭。“我不明白是什么使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每年五十多个埃居!我是从最大的危险里滚打出来的。一天当中获得两个胜利,当然第二个胜利不值一提。不过我应该清楚他如此行事的究竟。唉,明天再思考吧!” 于连站在那块巨大的岩石上,仰望着天空,八月的太阳正在燃烧。岩石下面的田野里蝉鸣正稠,当它们唱倦了的时候,四下里一片寂静。方圆二十法里的图画展现在他面前,他还看见一只老鹰从头顶的绝壁间飞出,在空中无声无息地飞舞,画出无数个大圆圈。于连的目光机械地随着鹰转动。这猛禽飞翔着,动作安详而充满力量。于连深为感慨,他羡慕这种力量,他羡慕这种孤独。 这是拿破仑的命运,难道有一天这也将是他的命运吗? 第13章一夜 朱立亚的冷酷里蕴含着柔情,她纤细的手从他手里退缩出去,但是留下了轻微的接触,震颤人心的接触,但是那么轻,轻得给脑海留下一团迷雾。 ——《唐璜》? 到底应该去维里埃走一走。他刚从神甫的家里出来,就碰见了瓦勒诺先生,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急忙告诉了他增加薪水的事。 回到韦尔吉,一直等到天黑尽了,于连才从楼上走到花园里。无数强烈的感情在白天激荡着他,他已经精疲力尽了。“今夜我对她们说些什么呢?”一想到两位夫人,他心里就七上八下。其实他自己还未明白他的心理,他太关注一些琐碎的事了!而这些琐碎的事通常女人们也不了解,而于连对她们的言语也是一知半解。这就是巨大的力量的结果,我敢说这力量如今震荡着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这个奇特的年轻人心里,差不多每时每刻都有暴风骤雨。 今夜,于连走进花园,他打定主意要留心听取两位美丽的表姐妹关心自己的话语。她们正焦急地等着他回来呢。于连仍坐在平日的地方,挨着德·瑞纳夫人。不久夜色如漆,他试着去握那只白嫩的手,他早就看见那只手靠近他,搁在椅子背上。她迟疑一下,还是抽回了她的手,好像是生气了。于连想问个究竟,但是他不敢出声,因为他听见德·瑞纳先生的声音了。他只好继续他们堂而皇之的谈话。 这时于连的耳朵里还回响着白天那些粗鄙的言语。他想:“这个家伙财运亨通,占着那么多财产,待我嘲弄他一下,我要当着他的面占有她妻子的手。对,我一定要这么做,他曾经多么蔑视我啊!” 于连生就不安分守己,这时更加突出了。他热切地盼望达到目的,全心全意地希望德·瑞纳夫人的手被他占有,别的一概不想。 德·瑞纳先生对政治高谈阔论,气愤得很。因为维里埃有两三个工业家,现在肯定比他还富有。在市民选举时,他们有意阻碍他。只有德薇夫人听着。于连不理睬他的演说,并感到恼火,他把椅子挪近德·瑞纳夫人的椅子。如漆的暗夜隐没了一切动作,他大着胆子把自己的手放在她那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旁边。此时的于连心神飘荡,浑然忘我,他把自己的脸颊贴近那只胳膊,把双唇印在了上面。 德·瑞纳夫人心头一震。她的丈夫就在四步以外,她赶紧把手送给于连,同时把他轻轻地推开一点儿。德·瑞纳先生仍然在诅咒那些赚了钱的而又一钱不值的人和雅各宾派,于连抓紧时机,在那只递过来的手上印遍了热情的吻,至少德·瑞纳夫人觉得这吻是热情的。但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今天这个致命的日子里,她曾亲手拿到过证据,证明这个她爱着但尚未承认的男人却爱着别人!当于连不在家里的时候,她非常痛苦。她左思右想。 “怎么办!我在恋爱!我已经有了爱情!我,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又爱上了别的男人了。但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于连,这种可怕的神秘的痴情,我在丈夫身上从未体验过。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对我满怀敬意的孩子呀!这种可怕的感情也许很快就会消失的。我对于这个年轻人,对于我丈夫,不会有任何损害吧?我和于连谈的净是些异想天开的事,也许德·瑞纳先生不想听,他,他的心中只有工作。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从他那窃取什么送给于连。” 没有半点虚伪和矫饰玷污这颗天真烂熳的心灵的纯洁,但是这时候她已被从未体验过的热情弄昏了头。她错了,可是她还不知道,不过,一种维护贞操的本能已被唤醒。这就是她内心矛盾和斗争的情形。于连走到花园时,她心神难收,她听见他说话,几乎同时见他坐在自己身边,她的心仿佛已被迷人的幸福夺走。十五天以来,这种迷人的幸福诱惑着她,使她惊讶,因为一切太出乎意料了。然而,经过几番思考之后,她对自己说:“那么,只要于连在眼前就足够了,足够抹掉一切过失吗?”想到这里,她心中害怕,把于连握着的手急忙抽回。 于连的吻充满了热情,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动人的吻。这使她忘记了他可能正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现在,在她看来于连已经不再是一个负罪的人了。这时候刺心的痛苦没有了,狐疑的心绪也消散了,她从来没有梦想到的幸福,此刻已降临身畔,她心中充满了爱情的欢乐和疯狂。这一夜,人人都很愉快,只有维里埃市长是个例外,他一直对那几个发了大财的工业家耿耿于怀。于连这时候也不再想他那秘密的野心了,也不再想他那难以实施的计划了。他生平头一次被美的力量左右,他仿佛坠落在一个飘渺温柔的梦境里,甜蜜而又暖昧。这与他的性格如此不和又如此离奇。他轻抚着那只好看而极美的手。在这迷人的梦境里,他模模糊糊地听到椴树叶子在夜风中摇曳的声响,远处杜河岸边磨房里狗的吠声。 然而,这种情绪只是欢娱,而非爱情。于连一回到卧室,心中就只想到一种伟大的幸福了,他拿起心爱的书。一个二十岁的人,他对于宇宙间一切的观念,一切的事实,都在这本书里寻找解释,这本书对他的影响超过一切。 不久,他把书放下来。他梦想着拿破仑辉煌的胜利,他发现在自己的胜利上又涂上了一层新奇的东西。“是的,我打了一个胜仗,”他自言自语,“但是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彻底干,应该把这个自负的绅士的傲气粉碎掉。这正是拿破仑彻底的作风。他斥责我荒疏了孩子们的功课,我得向他请三天假,去看我的朋友富凯。如果他拒绝,我仍用解除聘约的办法逼他。我想他会的。” 今夜,德·瑞纳夫人合不上眼了,她觉得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真正地生活过。于连在她手上印满了热情的吻,她无法摆脱这种慑人心魄的幸福。形形色色的最淫荡的感官之爱涌入她的脑海里,这些想法破坏她为于连勾画出的完美形象,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可鄙的女人。 在这个可怕的时间里,她的灵魂漫游到陌生的国度里。刚才她还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里。此刻她又全然坠入凄凄惨惨的不幸中。她对这些痛苦毫无经验,她的神智全被搅乱了。有时,她想到丈夫身边,向他承认她恐怕爱上于连了。这是应该向他坦白的。不过幸好她想起了结婚前夕姑母对她的忠告:“丈夫毕竟是一家之主,妻子向他坦言往昔的秘密是危险的。”她痛苦到了极点,自己绞着自己的手。 矛盾而又痛苦的种种观念控制着她,她忽而担心于连并不爱她,忽而又涌上罪恶的念头,好像明天脖子上就要戴着枷锁,押到维里埃的广场,背上插着牌子,上写罪状是通奸。 德·瑞纳夫人丝毫也没有生活经验,她运用全部理智也看不出上帝眼里的罪人和在公共场所受大众诽谤的卑贱的罪人有什么两样。 她认为通奸是万恶之首,可以带来种种耻辱,当这可怕的通奸和一切丑恶的观念暂时放松的时候,她又开始天真地梦想和于连甜蜜的接触。这样她又坠入于连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可怕的想象里。她又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当他担心他心爱的肖像失落的时候,或者他怕人家得不到他的允许,想要偷看他心爱的肖像的时候。这是第一次在他那沉静高贵的面容上发现了恐怖的神情。他从来也不曾为她的孩子或她本人有过如此激动的表现。一想到这里,她心里的痛苦就增加,一直增加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德·瑞纳夫人不觉中发出了痛苦的叫喊,仆人从梦中惊醒,她看到床边出现一盏灯,她认出那是女仆爱丽莎。 “他爱的是你吗?”她在狂乱中叫喊。 爱丽莎见到女主人这样可怕的迷乱,惊愕到了极点。幸而她没有留意女主人发出的奇怪的问话。德·瑞纳夫人此时头脑略微清醒,她明白自己说走嘴了。便对爱丽莎说:“我发烧,可能说梦话了。你就陪着我吧。”她努力压抑自己,不再说出疯狂的话语。理智慢慢主宰了她,她完全清醒了,也不觉得如何难受了。她不想让女仆的目光盯着她,她让女仆为她读报。女仆单调的声音朗读着《每日新闻》上的一大段社论时,德·瑞纳夫人下定决心维护她的贞操,再见到于连一定要冷漠地对待他。 第14章旅行 巴黎人风流漂亮,外省人执着坚强。 ——西哀耶斯?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德·瑞纳夫人还没有出房门,于连已经从她丈夫那里请了三天假。于连感觉她会等候他的,也觉得有必要见到她,他想见到那只美丽的手。于连来到花园里,等了许久,但是德·瑞纳夫人还不来。如果于连爱她的话,他准会发现她正在偷窥他。第一层楼的百叶窗,半开半闭,百叶窗后,她的额头抵着玻璃,正望着他。最后,她的决心未战胜感情,她来到了花园。她平时苍白的脸色变成鲜艳的绯红。这个天真纯洁的女人,确实激动着,一种矛盾而愠怒的心情破坏了她深沉而宁静的表情。而她那种表情是超越人世间万种庸俗的利益之上的,它给这天使般的容颜平添了百般娇柔。 于连一见她,急忙迎上去,他痴情地看着那双美丽的胳膊,它们由围上的披肩衬托着。清晨新鲜的空气似乎使她更美艳,而昨夜的骚动使她的脸色更易于受外物影响。这个害羞的端庄的美人在下层阶级中难觅香影。在于连的心里,自从结识她以后,就展开了于连作梦也想不到的局面。她的美貌吸引了于连贪婪的目光,这时候的于连整个心灵都在欣赏她的美,钦羡她的美。因此,当他突然察觉她有意表现给他看的冷冰冰的神情时,于连大为惊讶,她已经明白地表示了她自己的高贵身份,要将于连仍旧送回到他的固有位置。 欢娱的微笑从他的嘴唇消失了。他记起了自己的出身和地位,尤其是在一个高贵而富有的女继承人的眼里。转瞬间,他的脸上只留下了高傲和对自己愤怒的表情了。他心头涌起一阵憎恨,把出发推迟了一小时,就是为了等待她,为的是等待一场侮辱。 他暗自说道:“傻瓜!我应该仇恨一切人,反对到底。石头落地是因为它自身的重量。难道我永远是他的孩子么?什么时候我才能形成一个良好的习惯,他们给我多少钱,我就为他们尽多少心?如果我使别人尊重我,我也尊重自己,那么我就应向一般人表明我的态度,我现在只是用我的贫穷和他们的财富做交易,而我的心和他们无耻的心则相距千里。我的灵魂高高在上,他想用小小的轻蔑或恩惠作为接触的工具,又怎么可能呢?” 当这些情绪在这个家庭教师心里纷扰的时候,他那张多变的脸现出痛苦和冷酷。德·瑞纳夫人吓得周身发抖了。她原本打算接近于连的时候,表现出贞洁、冷淡和疏远,不料对方误会了,更不料激起了他的愤怒。早晨见面时候的寒暄,两人都感到无从说起。此时的于连已没有一点热情来扰乱他的理智,他很快找到方法让德·瑞纳夫人相信他根本不在乎他们之间的友谊。他未对她提起旅行的事,行一个礼,转身走了。 德·瑞纳夫人看着于连慢慢走开,从于连的眼神里看出了傲慢,而昨夜那目光还是可爱的。她的大儿子从花园深处跑过来,一面拥抱她,一面说: “我们放假了,于连先生旅行去了。” 一听这话,德·瑞纳夫人心都碎了,一股致命的寒冷包围了她。为了自己的贞操,她不幸;为了自己意志的软弱,她更不幸。 这场新的风波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此时她无法再回到昨夜那个明智的决断上去了,刚刚过去一个可怕的夜晚,那个决断又被抛到脑后。现在的问题不是拒绝这个可爱的情人,而是将永远失去他。 午餐的时间到了,她必须到场。德薇夫人和德·瑞纳先生不住口地谈论于连去旅行的事,这更增加了她的痛苦。维里埃的市长留意到于连向他请假时,口吻强硬,态度不同寻常。 “这个年轻的乡下人,他的口袋里一定有别人的聘书。不过这么个人,就算是瓦勒诺先生也会为六百法郎的价格而稍稍丧失勇气的。他每年必须支出这笔钱啊!昨天,在维里埃大概有人给他三天功夫考虑这件事。今天早上,为了避免必须给我一个答复,这位小先生到山里旅行去了,去跟一个粗鲁无礼的工人商量。瞧,我们得到了什么!” “我的丈夫还不知道他把于连伤害得有多厉害。既然他认为于连要离开我们,我自己又该怎么想呢?啊!一切都由命定吧!”德·瑞纳夫人暗自想着。 为了不在别人面前流泪,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为避开德薇夫人的询问,她推说头痛得厉害,到床上睡下。 “这就是女人,这架复杂的机器总有故障需要修理。”德·瑞纳先生老生常谈,嘲笑着走开了。 德·瑞纳夫人做着意外事情促成的,可怕的激情折磨着的牺牲品时,于连正在山间惬意地行走。山里一片翠绿,景致颇美。他要穿过韦尔吉北面的大山脉。这座高山从北面形成杜河河谷,他要走的小路穿过高大的榉树林,顺着高山的斜坡蜿蜒而上。不久,我们这位旅行者举目四望,他看到脚下的丘陵阻挡杜河南下而去,丘陵一起一伏直到布果尼和波若来的沃野。这位年轻的野心家无论多么迟钝,但是此刻置身于大自然的美景中,也不能不时而驻足,欣赏这阔大壮丽的景色。 不久,他到达高山之巅,越过这山巅,还要先走一段必经之路,才能到达幽深的山谷,到达他的朋友富凯的住处。他是一个年轻的木材商。于连并不急于见到富凯,也不想碰到任何别人。他像一只猛禽藏在山顶光秃秃的岩石之间,远远地就能看见向他走近的人。他在一处几乎垂直的悬崖上发现一个小岩洞,他进去察看一下,准备栖身在这个隐秘的处所。他眼中闪着快乐的火花,不禁对自己说:“在这儿,世界上没有人能伤害我。”他忽然想要在此地久留,写下他的思想,因为其他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是危险的。一块方石块,恰好可以作桌子。他的笔飞舞着,周围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最后他注意到太阳在波若来山峦后面闪着余辉。 “我何不在这里度过一夜呢?我有面包,而且我是自由之身。”他对自己说。一说出这个伟大的字眼儿,他的灵魂就飞翔起来,他的虚伪使他即使在富凯的家里也不会自由。此时于连坐在岩洞里,两手捧头,他觉得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体验到幸福的滋味。他的心为自由和幸福和他的美梦而沉醉了。无意之中,他看着红日西沉的微弱光线,一道一道地消逝了。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他的心灵有些模糊,他幻想有朝一日他将在巴黎遇到什么。这一定是一个女人,她充满仙女般的智慧,比外省的一切女人都美丽迷人。他疯狂地爱她,她也爱恋着他。假如他要和她分离一些时候去获取荣誉,更值得她尊崇和爱恋了。 可悲的现实是,一个在巴黎上流社会教养成人的年轻人,如果他有于连的想象力,当他的思想发展到这地步时也会被冷酷的嘲讽所阻碍。他伟大的壮举将随着不能实现的希望而破灭,取而代之的是那句如此熟悉的格言:“当一个人离开他的情妇时,他就会有一天两次、三次被骗的危险。”这个年轻的乡下人觉得在他和伟大的事业之间缺少的只是机会。 现在黑夜取代了白昼。他要走到富凯住的小屋里去,还有两里路。离开这个小岩洞之前,他点着火将自己写的东西细心焚毁。 早晨一点钟,他去敲门,他的朋友大吃一惊。他看见富凯正在匆匆忙忙地抄写账目。富凯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脸上线条生硬,有一个高大的鼻子,长得很难看。但是在这不讨人喜欢的外貌里隐藏着无限的仁爱。 “你这么出乎意料地来我家里,是不是和德·瑞纳先生闹翻了。” 于连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但于连只是有节制的叙述。 “留在我这里,跟我一起生活吧。”富凯对他说,“我知道你认识德·瑞纳先生、瓦勒诺先生、莫吉隆专区区长和本堂神甫谢朗。你早就该知道他们的性格小气得很。你现在成熟了,可以标价拍卖了,你的数学比我高明,你帮我算账吧。我的生意能赚大把的钱。我一个人要照看每一件事,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敢再找一个合伙人,我害怕遇上个骗子。为这件事我天天都在为难。差不多一个月以前,我让米西圣阿芒赚了六千法郎。我们已经六年没见面了,我是在波达里的拍卖会上偶然碰见他的。为什么你不能赚六千法郎呢?难道三千法郎也不能么?如果那时候你是我的合伙人,我一定把那些木材都拍卖了,买主们难道不是早就买走了?你快来当我的合伙人吧。” 富凯的提议使于连感到不快,因为它扰乱了他疯狂的梦想。两个朋友好像荷马所描绘的英雄一样自己做晚饭,因为富凯是个单身汉。吃饭的时候,富凯把账簿给于连看,以此证明他的生意是多么的赚钱。富凯极高地评价了于连的智慧和性格。 当于连独自走进松木板盖成的小木屋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这是真的,我如果留在这里一年可以挣几千法郎。有了钱之后利用有利条件去当兵或教士,这要依当时法国流行的风尚决定。我会小有一笔财产,凭借它消除事业上的具体困难。借这山里的寂静,我可以想想我那些可怕的愚蠢,客厅里的那些人关心的事我不闻不问。富凯决定不结婚,他三番五次对我说山间的寂寞使他难受。很显然,假如他找到一个合伙人,而这人又没有资本投到生意中去,那么他希望这人是他的伙伴,永远也不离开他。” “我会欺骗我的朋友吗?!”于连怒气冲冲地叫道。虚伪和缺乏同情心原是他获取安全的一般手段,但这一次对于一个爱他的人,连最小的不周他也不能忍受。 忽然,于连找到一个拒绝他的理由,他高兴起来。“我绝对不能浪费七、八年的时间!如果依照他的劝告,我得二十八岁才能实现我的计划。但是在这个年纪,拿破仑已经干成了一番伟业。当我辛苦地在木材生意中奔波,等到在生活中受够了苦,巴结那些流氓骗子,才能赚几千法郎的时候,谁还能保证我仍拥有创立功业的神圣热情?” 第二天早上于连看见富凯的时候,他极其冷静地拒绝了富凯。可怜的富凯本以为合伙做生意的事已经说定了。于连借口说他有宗教情结,不适合经商。况且神圣教士这职业也不允许他经商。富凯莫名其妙,半晌无言以对。 “你再想想吧,”富凯又向于连说,“你做我的合伙人多好啊!干脆说,每年我给你四千法郎多么好啊!可你却想着回到德·瑞纳先生家里去,他把你轻视得像鞋底上的泥土一般!等你有了二百金路易在手,又有什么能阻碍你进入神学院呢?我还可以对你说,我会想办法给你弄一个本城最好的教士职位。因为,”富凯压低声音,“因为……先生……先生……先生,都烧我的木柴。我供给他们上等橡木,他们付钱给我只按白木,但这种投资是最巧妙不过了。” 什么也不能打消于连做神甫的志向。富凯拿他没办法,最后他断定于连疯了。第三天大清早,于连向他的朋友告辞。他走在大山里的岩石中间,度过了白天。他又走到前天发现的岩洞里去,然而和平的心绪已经不复存在,朋友的提议已把它搅乱。这时他心中有一股力量在激荡,好像赫丘利一样,但他将要选择的不是善或恶,而是平凡舒适的生活或者青年时代的英雄梦。“如此看来,我并没有坚强的意志。”他对自己说。正是这疑虑令他苦恼。他继续说道:“我担心为挣取面包的八年时间会消磨掉我创建功业的崇高的毅力,我恐怕不是伟人的材料。” 第15章网眼长丝袜 ,原本是生命旅途中的一面镜子。 ——圣瑞尔? 于连又望见了韦尔吉那座古老教堂美丽如画的遗迹时,心里才记起德·瑞纳夫人来。真的,从前天到现在,他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思念她。“那天我离开她家的时候,这个女人使我记起了我们两人之间有着极大的距离,她把我当作工人的儿子对待,永远不能和她亲近。无疑,她提醒我她后悔那天晚上让我亲吻她的手……多么美啊!那只手!这个女人的目光中蕴含着怎样的一种高贵啊!” 和富凯一同经商,可以因此发财,这使于连的推理顺畅了些。这些推理不再时常被愤怒,被他的贫穷、敏锐的感觉、被世人眼中的卑贱所破坏。现在他觉得好像站在一个高高的海岬上,可以了解他极度的贫穷和那些被他叫做一生下地来就属于有钱阶级的人物。当然要他从哲学的角度评价他的位置,那还差得远。不过他有敏锐的领悟力,在山林间短短的旅行之后,他觉得自己已和以前大大不同了。 德·瑞纳夫人要求于连把旅行的经过详细告诉她,她听着,心情却那么慌乱,这使于连非常诧异。 富凯曾经有过结婚的打算,但他的爱情都不幸夭折。对于这个问题两个朋友谈论了许多。富凯说他过早地获得了幸福,但他发觉自己并不是惟一被爱的人。这些事情使于连惊讶,他在富凯那里学到了许多新东西。他的孤独的生活、怀疑的生活和由想象构成的生活,都使他和现实远离。本来能够理解的东西,因此而看不明白了。 当于连不在的时候,德·瑞纳夫人的生活只不过是各种各样的苦难,她无法忍受,真地病倒了。 德薇夫人见于连回来了,就对她说:“你病得这么厉害,晚上就不要到花园里去了,潮湿的空气会使你的病加重。” 德·瑞纳夫人刚刚穿上一双网眼长丝袜,还有从巴黎买来的小巧的鞋子。德薇夫人看见她的朋友这身打扮,心里一惊,因为她一向穿着简朴,为此总受到德·瑞纳先生的责备。三天以来,德·瑞纳夫人惟一的消遣就是做一条裙子。她选了一块艳丽时髦的布料,教爱丽莎日夜不停地为她缝。于连到家几分钟后,裙子就完工了,德·瑞纳夫人立刻把它穿在身上。德薇夫人明白德·瑞纳夫人的病为什么那么古怪了。她暗自叹息:“她在恋爱,可怜的女人。” 她看见德·瑞纳夫人跟于连交谈,原来苍白的脸色改换为最鲜艳的红色。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年轻的家庭教师,露出焦急渴望。德·瑞纳夫人时刻盼着于连表示,是去是留。于连根本没想到去留问题,他什么也没说。德·瑞纳夫人经过痛苦的心理斗争后,终于敢向他询问,颤抖的声音描绘出她的热情: “您愿意舍下您的学生,另谋高就吗?” 德·瑞纳夫人的眼神和她那异样的声音使于连吃了一惊。“这个女人在爱我。但是在她短暂的软弱之后,她的自尊心又要责备她了。当她得知我将不离开时,她又要骄傲地对我了。”这种地位与阶层的不同,在于连的心中闪电般地一闪。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 “假如我离开孩子们,我会非常痛苦的。他们那么可爱,又是名门之后,教养有素。不过,也许不得不如此,因为一个人对自己也有应尽的责任。” 当他说到“名门之后,教养有素”的时候,他浑身燥热,心中一阵反感。他暗自说道: “在这个女人眼里,我呢,并非‘名门之后,教养有素’。” 德·瑞纳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崇拜他的天才,他的美貌。她隐约了解他可能离开,她的心破碎了。于连不在古堡的那段时间里,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争着向她道喜,说德·瑞纳先生有幸挖掘来这么一个天才。这不是因为他们对孩子的进步有了解,实在是因为于连会背《圣经》,而且是用拉丁文。只此一点就足以令维里埃市民惊骇了,他们对他的赞许也许可以维持一百年。 没有一个人把上面的事情告诉于连,他还不知道人们对他如此崇拜。假如德·瑞纳夫人头脑稍微冷静点儿,把他已经获得的荣誉告诉他,借此恭维他一番,在于连骄傲的心理获得满足以后,他一定变得又温柔,又和悦,更何况那件连衣裙他也觉得挺可爱呢。德·瑞纳夫人也满意自己的连衣裙,于连说的话也称了她的心意,于是愿意到花园转转。她推说病后乏力,她挽起了旅行者的胳膊,但是这种接触不但不能恢复体力,反而使她原有的力气也消失了。 天黑了。他们坐下来,于连挟往日胜利之余威,大胆地把他的嘴唇凑向邻座美人儿的胳膊,握住了她的手。富凯曾经告诉他,他对于情妇大胆而放纵的作风。于连想着德·瑞纳夫人吗?不,他想的是富凯的作风。“名门之后,教养有素”这几个字重压在于连心头。德·瑞纳夫人握着他的手,但是他一点儿也未觉出快活。他一点儿也不自豪,甚至于一点儿激情都没有。虽然他已认识清楚了德·瑞纳夫人今晚用明显的姿态泄露出来的感情。美貌、优雅和娇艳,他对这一切都没有感觉。纯洁的心灵,无愁无恨,她的青春期定会因此而延长。世间有许多漂亮的女人,心中忧虑过多,年龄未老,美貌却已逝去了。 这一夜,于连心里不十分快活。以前他只是愤怒社会的不合理。自从富凯向他提出一条肮脏的致富之路后,他又对着自己生气了。他的心里完全想着这件事,不知不觉放下了德·瑞纳夫人的手,虽然他也不时向两位夫人说几句话。这个举动撩乱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心境。从这里,她看见了自己悲苦的命运。 假如她确知了于连的感情,也许她的贞操还可以寻找到抗拒他的力量。可惜她这时只害怕永远失去他。她的激情已经控制了她,她把于连的手抓回来,因为于连的手此时不经意地放在椅子背上。这动作可惊醒了这个年轻的野心家。他希望那些骄傲的贵族们亲眼看见这一幕。每次宴会时,于连总是和孩子们坐在桌子最末一端,他们总是现出主人翁的微笑望着他。他暗自想到:“这个女人不敢再轻视我了,在这种情形下,我应该迷恋她的姿色,我应该鼓励自己去做她的情夫。”情人这个观念,在富凯向他吐露隐情以前,他心里是不存在的。 他下定了决心,这决心使他快活。他暗自说道:“这两个女人当中,我一定要得到一个才行。”他忽然觉得追求德薇夫人要好些。这并不是说德薇夫人更可爱,而是因为在她眼里于连始终是一位有学识的光荣的家庭教师,而不是像德·瑞纳夫人看见他那时是个锯木厂工人,而且胳膊底下挟着一件叠好的平纹格子布上衣。 那时于连是个年轻的工人,两颊绯红,连眼白也羞得红了,站在住宅的大门外,不敢伸手按门铃。于连认为这是他的耻辱,但德·瑞纳夫人总觉得这是他最动人的地方。小城的人都说这女人十分骄傲,实在缺乏阶级观念。在她的心目中,一个显示出英勇气慨的车夫比一个有髭须和风笛的可怕的骠骑兵,更加勇敢。她相信于连的心灵比她的任何亲戚都高贵。那些亲戚都是名门望族,有的还被封过爵位官职。 于连仔细考虑了自己的地位和情况后,他觉得自己不该做征服德薇夫人的梦想,也许她早就察觉德·瑞纳夫人钟情于他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德·瑞纳夫人身上来。“我怎么认识这个女人的感情呢?”于连想,“只是有一点:我旅行之前捏住她的手,她退缩。今天我缩回我的手,她却主动地握着,而且是紧握着。这是个多么好的时机啊!天知道她从前有过多少情夫,她现在钟情于我,恐怕是因为我们见面容易。” 唉,这就是过度发达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如果他已了解风情,他可能十分荒唐放纵;如果他还不十分了解风情,在他的心里,爱情往往是一种可怕的义务。 于连继续梦想:“我得再进几步,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才好。假如以后我青云直上,有人嘲笑我做过卑微的家庭教师,我就告诉大家是爱情使我接受了这个位置。” 于连又一次把手从德·瑞纳夫人手中抽回来,然后又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快到午夜时分,大家回到客厅里去,德·瑞纳夫人低声对他说:“您要离开我们,您准备走?” 于连叹息一声后回答: “说实话,我应该走了,因为我热烈地爱着你,这是一个错误……尤其对一个年轻的教士而言,这是多么重大的错误啊!”德·瑞纳夫人依靠在他的胳膊上,浑然忘我,她的脸感觉到了于连脸上的温热。 但是,这一夜对于两个人又绝然不同,德·瑞纳夫人心情愉快,沉醉在高尚的精神快乐里。一个风流的少女,很早就了解了爱情,对于爱情的波折和苦恼都习以为常了。当她到了真正激情迸发的年龄,那种新鲜的迷恋的感觉就丧失殆尽了。然而德·瑞纳夫人从来没有看过爱情,此刻所有的幸福而又稀奇的感觉,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没有半点实在的忧愁冲淡她的热情,她甚至没有想到未来的处境。她憧憬着十年以后仍和此刻一样幸福。在几天前,她暗中发誓要对德·瑞纳先生忠贞,但在这个时候,这种观念来到她的心里也是枉然。它好像一个客人,刚来就被主人打发走了。德·瑞纳夫人对自己说道:“我永远不会同于连发生越礼的事情。将来我们的生活也如我们这一个月以来一般无二。他永远是一个朋友。” 第16章英国剪刀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有玫瑰花一般的容颜,可是她抹上了胭脂。 ——蒲里多利? 对于连来说,富凯的提议扰乱了他内心的安宁,现在他主意不定,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对。 “唉,也许我缺乏坚强的性格。如果生在拿破仑时代,我一定是个糟糕的小兵。但是……我和这家女主人小小的暖昧关系将令我拥有片刻的欢娱。”他想。 他很高明,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里,他的心和他那豪言壮语不一致。他有些害怕德·瑞纳夫人,因为她的连衣裙太漂亮了。在他看来,这件衣服即使在巴黎也是很出色的。他的骄傲不想给一时的灵感留下任何机会。根据富凯的心里话和他在《圣经》中看到的零星的爱情文字,他制定了一个爱情策略。 第二天早上在客厅里,德·瑞纳夫人和他有一段短暂的独处时间。德·瑞纳夫人问他: “除了于连这名字之外,您还有别的名字吗?” 这样讨好的问话,我们的英雄却不知如何做答。这种局面是他预定的策略以外的。如果没有制订这愚蠢的策略,于连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派上用场,意外的情况会使他的洞察力得到加强。 他的举动忽然笨拙了,而且笨拙到可笑的地步。德·瑞纳夫人是处处原谅他的,她不觉得这样讨厌,反而认为他的笨拙恰是他的可爱之处。在她眼里,这个人人都崇拜的天才,只是缺少一点点天真的风采。 德薇夫人曾经几次对她说:“我对你那位小家庭教师没有信心。我发现他时刻都在沉思什么,这是一个阴险的人。” 真是不幸,于连不知道怎样回答德·瑞纳夫人,他深感耻辱。 “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补救这个过失。”他抓住德·瑞纳夫人的手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吻了德·瑞纳夫人,他认为这是他的义务。 对于他和她来说,没有比这一吻更不适当,更不愉快,更为鲁莽的了。他们差一点儿被人发现。德·瑞纳夫人以为他发疯了,她十分害怕。这种蠢笨的举动使她又回忆起了瓦勒诺先生。 她暗自想:“如果我和他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我会遇到什么事呢?”道德观念又回来了,爱情为此黯然失色。 她妥当地安排一个孩子总是留在她身边。 于连心情厌烦,他全部的时间都用在笨拙地实现他的诱惑计划上。每次他注视德·瑞纳夫人,他总会发现一个问题。他并不是一个大傻瓜,傻到看不出来自己变得令人厌倦,更不必说他毫不吸引人了。 德·瑞纳夫人见他如此大胆又如此呆笨,心中惊讶得很。“这是一个聪明人在爱情上的羞怯!”她暗自解释,带来无法形容的欢乐。“他从来没有被我的情敌爱过,这难道是真的吗?” 午饭过后,博莱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来访,德·瑞纳夫人去接见他。她在一个很高的绣架上做手工。德薇夫人坐在她身边。她的位置很显眼,而且又是大白天,但是我们的英雄却认为有机可乘,他把长靴伸过去踩德·瑞纳夫人美丽的脚。那双脚穿着网眼长丝袜和从巴黎买来的美丽的鞋子,这显然吸引了风流区长的目光。 这时德·瑞纳夫人害怕极了,她故意把剪刀、毛线团和针掉到地上,这样一来可以遮掩于连无礼的举动,别人会以为于连看见剪刀落下,故意伸脚去阻挡的。不幸的是她的英国剪刀跌断了,她并没有太多遗憾,只怪于连没有更靠近她坐着。 “您明明比我先看见剪刀掉下来,您应该挡住才是,可是您的热心没挡住剪子却狠狠地给了我一脚。” 这些举动和话语,在区长面前掩饰得极好,然而没有瞒住德薇夫人。她暗自想:“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可惜有这么蠢笨的举止!按照城里的礼仪,这是无法原谅的错误。”德薇夫人觉得有必要教训一下于连。 “小心点儿,我命令您小心点儿。” 于连看出了自己的笨拙,也很生气。他仔细考虑了很长时间,想知道他对于“我命令您小心点儿”这几个字该不该生气呢。他的心思全用在这方面,是够蠢的。他心里想:“她可以说‘我命令您’,如果这只是关于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但是关于我的爱情问题,她该认为是平等的。人们在不平等的立场上是绝对不能相爱的……”他的全部心神弛骋于有关平等的事物上去了。他愤怒地诵读高乃依的诗句,这是几天前德薇夫人教他的: ……爱情, 创造平等却不追求平等。 于连意志坚强,他觉得他正扮演着唐璜这个角色。他有生以来还不曾有过情妇,这一整天他简直厌烦透了。他只有一个正确的思想,讨厌自己,也讨厌德·瑞纳夫人。夜幕降临,他的心头涌起了恐怖,他又得坐在花园里,在黑夜中靠近她,那是多么可怕啊!他告诉德·瑞纳先生,他要到维里埃看望神甫,晚饭刚吃过,他就出发了,直到夜里才回来。 在维里埃,于连看见谢朗神甫在搬家,他果然被撤职了,马斯隆副本堂神甫接替他的位置。于连帮助善良的神甫搬家,他很想给富凯写封信,告诉他从事圣职的坚定的志向曾阻止他接受那些好心的建议,但是现在他看到了一个不公平的例子,这个例子使他有些灰心,也许他会因此而接受他从前的建议,而不参加宗教职务,这对自己的生活或许更有保障。 这时候于连庆幸自己的精明,他能够利用维里埃的本堂神甫撤职为自己开一条新路,可以回到富凯的生意上去。可惜在他的心灵里,这种忧郁的谨慎,还没有战胜他的个人英雄主义。 第17章鸡鸣 爱情的拉丁文是a摸r,因此爱情产生了死亡,它还伴着绞心的忧伤、悲哀、眼泪、陷阱、罪恶和悔恨。 ——《爱情的徽章》? 于连总以为自己有了不起的聪明。如果他有一点聪明的话,应该知道这一次维里埃之行的效果是多么值得庆幸。他短暂的旅行使人们忘记了他的笨拙。这一天他依然闷闷不乐。刚到黄昏时分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心头,他还告诉了德·瑞纳夫人,他从来没这么大胆过。 人们刚在花园里坐下,也不等天再黑一点,于连就把嘴凑近德·瑞纳夫人的耳朵,冒着最大的危险,不顾一切地说: “夫人,今夜两点钟,我到您的卧室里,有件事向您说。” 于连想到他的要求将被拒绝,身体发抖。诱惑者的角色那么可怕地重压着他,如果这次不能由着他的心愿,他会在卧室里躲上几天,从此不再看见这两位太太了。他明白昨天聪明的举动已将过去一切美好形象全破坏掉了。他实在不知道该向哪一位圣者祈祷了。 德·瑞纳夫人生气了,她回答他时露出了无比的愤怒,这一点儿也不言过其实。他相信在她短短的答话里已经表现出了轻蔑的含义。在她的十分低的回答里,一定有“呸”这个词儿,这恐怕是真的。于连托辞有话对孩子们说,避到他们的房里去了。回来时,他故意坐到德薇夫人身旁,离德·瑞纳夫人远远的。这样他就避免了握德·瑞纳夫人手的可能性。这次谈话是严肃的,于连应对得也得体。有几次沉默里,于连绞尽脑汁,他暗自想道:“我怎么就想不出一个好法子,迫使德·瑞纳夫人给我一点儿她爱我的明显表示!三天以来,我确信她是属于我的。” 于连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他不知所措。恐怕没有比幽会这件事更令他惶惑的了。 夜静更深,大家散手以后,于连悲观的心理使他相信,德薇夫人在轻蔑他,甚至连德·瑞纳夫人也不再迷恋他了。 于连心境极差,感到深深的屈辱,他睡不着。放弃所有的幻想、所有的计划,这是不可能的。像小孩子似的满足于现状,满足于每天的幸福,天天和德·瑞纳夫人相处但又仅此而已,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搜肠刮肚,设想出种种聪明的行动,但转眼间又觉得统统荒唐可笑。总而言之,他痛苦万状。这时古堡的钟敲到了两点。 这钟声使他猛醒,好像雄鸡一唱惊醒了掌管天堂的门神圣彼得一样。他知道最困难的时刻到了。这时候他已经不敢再想刚才提出的无礼的要求了,她是那么恶劣地回答了他。 他一边起来一边对自己说:“我已经对她说过了,今夜两点钟我到她的卧室里去。如果我失信,人家一定会讥笑我是农民的儿子,又粗鲁,又没经验。德薇夫人常常向我表示出这种轻蔑态度。但是,至少我不是懦弱的。” 于连为自己的勇气而骄傲是有道理的。他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困难的抉择。他打开房门时,周身发抖,两腿发软,他不得不靠在墙上。 他没有穿鞋子,轻悄悄的走到德·瑞纳先生门前偷听,他听得出他的鼾声,心中不免失望,德·瑞纳先生已然熟睡,他若再不去实行他的计划,就没有借口了。但是,我的天!到她的卧室里去干什么?于连简直连一点儿计划也没有。就算有,在这么恐惧、慌乱的情形下,也没法实行。 后来,于连痛苦到了极点,比他奔赴死地还要痛苦千倍。他摸进小小的通道,由此可以到德·瑞纳夫人的卧室。他用一只战栗的手打开房门,弄出了可怕的响声。 卧室里有光亮,一盏小灯在壁炉下燃着。他可没有料到这个新的不幸。德·瑞纳夫人看见他进来,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喊道:“疯子!”屋里乱了一阵。此时的于连已经忘记了他所有的计划,恢复了原来的面目。在他看来,一个男人不能讨得一个美艳妇人的欢心,是天下最不幸的事。他不回答她的责备,只是跪在她的脚下,吻她的膝盖。她严厉地跟他说话,他则两眼含泪。 几个小时以后,当他从德·瑞纳夫人的房间里走出来时,我们可以用笔法表示:他已经别无所求了。事实上,他取得的胜利不是依赖他那些拙劣的技巧,而是依赖他激起的爱情和他迷人的魅力。 但是,在最温柔甜蜜的时刻,他又成了奇怪的骄傲的牺牲品。他竟想扮演一个惯于征服女人的有经验的老手。他努力破坏自己的可爱之处。他不注意自己激起的欢娱,也不注意使喜悦更加强烈的悔恨,只有“责任”的观念出现眼前。他害怕可怕的后悔和荒谬,害怕成为永远的笑柄。总而言之,凡是使于连不同常人的东西,就是阻碍他享受脚旁幸福的东西。好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有着天然的迷人的色彩,为了去跳舞,却愚蠢地擦上了胭脂。这样不但不美,反而掩盖了她的天然之美。 德·瑞纳夫人看见于连出现的那一刻,心里吓得要死,但是更令她忧惧的是于连的哭泣和绝望。她的心都破碎了。 甚至于当她什么要求也不再拒绝他的时候,她真实的愤怒仍把他推得远远的,但是,顷刻她又投入他的怀抱。这一切行为自然而不做作。她觉得自己该受诅咒,不可宽恕,她努力逃避地狱里可怕的景象,就对于连百般爱抚。一句话,只要我们的英雄知道如何享用,他就什么也不缺了。如果他会欣赏的话,甚至于他刚刚征服的女人身上那种灼人的感觉都不缺乏了。于连走了,可是她心里的狂喜仍未消减,尽管心头的悔恨已被撕扯得乱糟糟的。 于连回到卧室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我的天!幸福、被爱,就是这样吗?”于连心里长久渴望的东西刚刚获得,他就陷入了这种状态。他习惯于渴望的生活,一旦得到了,并且刚才经过的事还没形成回忆,因此他感到空虚,好像一个士兵刚刚从阅兵场回来。于连仔细地把他的行为检查了一遍。“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吗?我这个角色扮演得好吗?” 什么角色啊!他在女人面前将会多么神气啊! 第18章第二天 他将他的唇送给她,并且用手整理她纷乱的头发。 ——《唐璜》,第一章,第170节? 于连是幸运的,他保住了自己的名誉。德·瑞纳夫人太兴奋了,太惊讶了,以至于她不曾看到这个男人的笨拙。转瞬间,这个男人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天快亮时,她催促他赶快离开: “啊!我的天主,假如我丈夫听见了一点儿响声,我就全完了。”于连此时有时间从容地研究她的辞令,他说: “你懊悔你的生活吗?” “唉!这个时刻真是太好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认识了你。” 于连觉得此时应表现出英雄气概,他故意等到天大亮才回去,并且故意显示出不谨慎的样子。 他一直在仔细研究他最细小的动作,极荒唐地想显示出一副老手的样子。这对他只有一个好处,当午饭他再见德·瑞纳夫人时,他的举止小心谨慎。 对于她来说,她不能去看他,一看他就脸红,一直红到眼角,可是不看他又一刻也过不去。她察觉到自己的慌乱,并且觉得越努力掩饰越狼狈。于连仅抬眼看过她一次。起初,她很佩服他的谨慎,后来,她见他只看了一次就不再光顾,心中不免慌了:“难道他不爱我了吗?唉,我的天!我比他老多了,我比他大十岁。” 从餐厅走向花园的路上,她握住于连的手。在这一不同寻常的示爱里,他惊讶地望着她,目光中显出无限的热情。因为吃午饭时,他觉得她很美,很迷人,虽然他两眼低垂,但是所有的时间,他都在思量她的美。这目光给德·瑞纳夫人带来了安慰,虽然这一眼尚未完全消除她的不安,但是正是这不安使她完全忘记了对丈夫的悔恨。 午饭时分,做丈夫的什么也未觉察。可是德薇夫人就不同了,她相信德·瑞纳夫人不久就要落入诱惑的陷阱之中。在这天里,她果敢的心命令她用友谊的话语含蓄地为她描绘出她所冒的危险。 德·瑞纳夫人一门心思要和于连单独在一起,问他还爱不爱她。她性格温柔,但还是好几次差点违反本性地说她的朋友是多么地罗嗦烦人。 晚上,大家又聚在花园里,这次德薇夫人做了巧妙的安排。她自己坐在于连和德·瑞纳夫人之间。德·瑞纳夫人原本为自己勾画了一幅美景:握着于连的手,把它送到自己唇边吻着。可是现在连说一句话都不可能了。 这个挫折使她躁动不安,她在被悔恨咬噬着。她曾经严厉地责备于连轻举妄动地到她的卧室里,但是今夜她又担心他不再来了。她早早回到房里,安心地等待。但是她又情急难忍,她将自己的耳朵紧贴在于连的房门上,听是否有动静。可怜她将信将疑,又不敢推门进去。因为她从小就知道外省的谚语:这是天下最最可耻之事。 家里仆人有的还没有睡,谨慎强迫她回到自己的卧室。两个钟头的期待等于两个世纪的苦刑。 但是,于连对于自己应尽的义务太忠诚了,他要严格履行,毫厘不爽。 钟声刚过一点,他就悄悄溜出房间,听听府中的主人已然熟睡了,他才来到德·瑞纳夫人的房间。这一夜他和情妇在一起,觉得比昨夜幸福,因为他不再时刻想着他所扮演的角色。他有眼睛去看,他有耳朵去听了。德·瑞纳夫人向他说起年龄的差距,他的心安定了。 “唉!我比你大十岁,你怎么能爱上我呢?”她漫无目的重复着,只因这念头萦绕于心。 于连心里可没有这种不幸,但是他也看出这种不幸是实在的,因此他几乎忘了成为笑柄的恐惧了。 他本以为自己出身低贱,会被她看作是可怜的地位低下的情夫,现在这种愚蠢的念头消失了。于连的狂热也渐渐使他的情妇有了把握,她也觉得自己有一些快乐,并且能够去鉴赏她的情夫的能力。幸好他今夜没有昨夜那种做作的神情,昨夜的幽会只是一次胜利,而不是一次欢娱。假如她明白他存心扮演一个角色的话,这种不愉快的发现会把所有的幸福一扫而光。现在,她只看到年龄不相称造成的可悲后果,除此,她什么也不知道。 德·瑞纳夫人从未想到爱情的理论,但是除了贫富差别之外,年龄的差距,在外省总是一个惹人嘲笑的话题。不论何时,只要一谈到爱情便是如此。 几天以后,于连恢复了他那个年龄的全部热情,他疯狂地坠入了爱河。 他暗自说道:“应该承认,她有天使一般仁慈的灵魂,而且天下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他已经忘记了扮演角色的念头。在纵情恣肆的时候,他甚至向她坦白了他的全部隐情,说到他心里的忧虑。这种坦白的表示显示出他的爱掀起的热情已到达极点。“这么说我绝对没有情敌了?”德·瑞纳夫人暗自说,心中一阵快活。她大着胆子问那肖像是谁,于连向她发誓说那是一个男人。 当德·瑞纳夫人能够冷静思考时,她不禁惊讶,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幸福存在,这是她从来不曾想到的。 她暗自想:“啊!如果我在十年前遇到于连该多好,那时我还可以算是美丽的。” 于连的心里完全没有这种痕迹。他的爱情完全是促成的。那是一种占有的狂欢。他贫穷,他不幸,他遭人唾弃,但他能够获得一个如此高贵,如此美丽的妇人。这已经是他奢望以外的又一种满足了。他爱慕她的动作,欣赏她的美貌,这使得她稍稍减轻了年龄差距带来的不安。在文明的城市里生活许多年,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早就有了一些处世经验,如果德·瑞纳夫人有这种经验,她一定会为爱情的延续而震惊,这种爱情只靠惊奇和自尊心的满足来维持。 在把野心全部忘光的时候,于连满腔热情欣赏他的情妇,甚至于狂热地欣赏她的帽子,她的衣裙。他贪婪地闻着她散发的香气,享受着这种快乐。他打开那镶着玻璃镜子的衣柜,整个小时地站在那里,欣赏着柜里迷人的世界,他赞叹那整洁和华美。他的爱人靠在他身上,看着他。他呢,再看一眼那些首饰和衣物。这些正是从前结婚前夕新郎送的礼物。 有时,德·瑞纳夫人暗中思忖:“我原本可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一颗多么热情的心啊!跟他在一起生活将会多么快乐!” 对于连来说,他还从未有经验靠近过女人这可怕的武器。他暗想:“我不相信在巴黎会有比这更美丽的东西!”于是,他对他的幸福更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他的情妇诚恳地赞赏和欢娱,常常使他忘记那些空虚的思想,在他们刚刚开始暖昧关系时,这种思想把他变得笨拙可笑。他摆脱不了虚伪的习惯,但有很多时候,他觉得向这位崇拜他的贵妇承认他完全不懂许多细小习俗,是一种极大的快乐。情妇的地位,似乎把他抬高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之上。德·瑞纳夫人则觉得在许多琐碎的事情上指导这位天才般的、人人都认为前途远大的年轻人,是一种甘美的享受。就是专区区长和瓦勒诺先生也不能不称许这个年轻人。因此,她觉得他们倒有点聪明了。至于德薇夫人,她绝对没有表示这种情感。她对自己已经猜中的事情颇觉绝望,看到自己明智的劝告,被这个昏了头的女人厌恨起来,她只得离开了韦尔吉,不说明理由,别人也避免问她。德·瑞纳夫人流了眼泪,但是一刹那间,又想到她的幸福可以成倍增长。因为德薇夫人一走,她就可以整天和她的情人在一起,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了。 于连也有了更多机会投入情妇的温柔之中,因为他独处的时间太久,富凯那个决定命运的建议又会来烦扰他。在这种新生活的最初几天,他常常想,像他这么个人,从未爱过,也未被爱过,现在忽然得到这样甜蜜的生活,又是这样诚挚的情爱。他很想向德·瑞纳夫人坦白他从前的野心,到现在为止,这野心一直是他生活的精华。他很想问一问她,富凯的建议有种奇怪的诱惑力,这合理吗?但是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他这种坦白变成了不可能。 第19章第一助理 啊,这爱情的春光,好似四月天气阴晴不定,刚刚阳光普照,转眼间黑云一片。 ——《维洛纳二绅士》? 一天黄昏时分,他挨着他的情人坐着,在果园的深处,离开一切喧嚣。在这美景里,他陷入沉思之中:“这样甜蜜的光阴,会继续下去吗?”他这时的心完全被谋一个差使的困难占据着,悲叹这种重大的痛苦的问题。这痛苦葬送了他的童年,又葬送了他青年时代的头几年。 他高声说道:“啊!拿破仑的确是天主派来帮助法国青年的人物!谁又能替代他?没有他,那些不幸的穷人又怎么办呢?他们刚好有几个埃居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没有足够的钱支持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去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无论我们怎样乐观,这摆脱不掉的回忆也使我们永远不能幸福。” 突然间,他看到德·瑞纳夫人双眉紧锁,脸上现出冰冷和轻蔑的神情。在她看来,这种思想只适用于仆人。她自小是在非常富有的家庭长大的,于连是她的情人,理所当然也和她一样。她爱他胜过爱自己千百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金钱问题。 于连万万猜不着她的心思,她的皱眉使他回到现实中来。他脑子一转,努力向她解释刚才的话。她坐在青翠的草地上的一条长凳上,紧紧地靠着他。他使这位贵妇人了解,他刚才所说的话,是他这次旅行时在那位木材商朋友家里听到的。这是个不大恭敬的论调。 “那好吧!以后别再跟这类人混在一起了,”她依然保留着一点冷冰冰的神情,这是突然间取代最温柔最热情的结果。 她的皱眉,可以说是她对浪漫生活的悔恨。在于连的眼里,这是他的梦境的第一次挫折。他心想:“她善良、温柔,强烈地爱恋着我,但她生长在敌对的阵营里。他们一定害怕这个由受过良好教育但又没有足够金钱的勇敢者组成的阶级。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如果他们和我们手中握着同种武器作战,他们能胜过我们吗?比如说,我战胜了,做了维里埃市长,我会心地善良,好像德·瑞纳先生一般,看我怎么对待副本堂神甫、瓦勒诺先生和他们那些骗人的诡计!在维里埃正义将取得胜利!给我制造障碍的不是他们的才能,而是他们的迫害。” 这一天,于连的幸福几乎到了永恒的境界。我们的英雄缺乏表示忠诚的胆量。做人就应该有点儿勇气,而且当机立断,才能获得自由。德·瑞纳夫人对于连的话感到吃惊,因为在她的社会里,人们总是说罗伯斯庇尔重现人间是可能的,因为下层青年受过良好教育。德·瑞纳夫人的冷淡持续了很长时间,于连心里也明显地感到了。因为她先是对于连的错话表示厌恶,接着又间接地对他说起了不快的事情。这忧愁明显地挂在她的脸上。当她欢乐而远离烦恼的时候,这副容颜是多么纯洁,多么天真啊! 于连不敢再无所顾忌地留恋在梦境中了。他的神态沉静,不是那么多情了。他觉得每晚到德·瑞纳夫人的卧室幽会是不谨慎的,应该她到他的房间里来。如果某个仆人看见她在黑夜里走动,她能有二十种不同的借口来解释。 不过这种安排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于连从富凯那里拿到一本书,是一个神学学生绝对不能到书店买的。除了夜晚,他也不敢打开来看。他常常想安静地读书而不被一次来访打断,比如昨天在果园里那一幕吧,叫他无法安心读书。 他感激德·瑞纳夫人以稀有的宽容谅解他读那些书。他曾大胆地向她盘问一些琐碎事情。不明白这些事情就会损害一个出身于上流社会之外的青年的智慧,就会停止不前,不论别人如何相信他是天才。 这种爱情的教育,由一个极其天真烂漫的女人赐予,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于连到现在才认识到上流社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精神没有被两千年来,或者仅仅六十年来,在伏尔泰时代和路易十五时代上流社会的描绘所蒙蔽。现在一幅幕布从他眼前拉开,他终于清楚了在维里埃正在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 于连首先了解的,是一个复杂的阴谋诡计,两年来在贝藏松省省长身边发生的。这阴谋由一些来自巴黎,出于著名人士之手的信件支持着。阴谋的目的是要把穆瓦罗先生委任为维里埃市长的第一助理而不是第二助理。穆瓦罗先生是本地最崇奉宗教的人士。 和穆瓦罗先生竞争的,是一位极富有的工业家,把他赶到第二助理的位置上是绝对必要的。 从前当本地上层人士到德·瑞纳先生家吃饭的时候,他们说些半吞半吐的话语,于连常常听见,这使他惊奇,到今天他才恍然大悟。这个特权阶层对于挑选穆瓦罗先生担任第一助理极为关注。城中其余人,尤其是自由党人,则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人人都知道,这种选择的重要性在于维里埃大街的东边要缩进九尺多,因为这条街已经改成皇家大道了。 因为这个原因,穆瓦罗先生有三幢房子要缩进去。如果他当上副市长,又假如正市长德·瑞纳先生升任下议院的议员被召到国会去,他则被任命为市长,那么他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侵占公共道路的房屋,稍做修理改变一下,借此得到补偿,又可以保存百年。虽然穆瓦罗先生的虔诚无人怀疑,但人们相信他会耍手段做利己的事,因为他有一群孩子。在众多需要后缩的房子中,有九所房子归属于维里埃最有势的人。 在于连眼里,这个阴谋比封特诺瓦战役更为重要。他从富凯送他的书里第一次看到的这个名词儿。自从他开始到神甫家念书以来,五年里,有许多事情让于连惊奇,但他不敢询问,因为谨慎和谦恭是首要的品德,一个神学学生应该对此保持缄默。 有一天,德·瑞纳夫人命令侍侯他丈夫的贴身仆人,这人是于连的对头。 仆人态度强硬,他说:“可是夫人,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啊。” “那就算了。”德·瑞纳夫人说。 “对了,他要到那个卖干草的店铺去,那地方从前是个礼拜堂。最近,又恢复礼拜了,可是他们到那里去干什么呢?这个秘密我一直猜不出来。”于连说道。 “那是一个慈善组织,”德·瑞纳夫人答道,“但是很奇特,里面不接纳女人。里面的人都以你我相称,没有一点儿礼貌。举例说吧,这个仆人会在里面碰到瓦勒诺先生,这个傲慢而又粗鲁的男人听见圣让跟他说你呀你的,一点儿也不生气,而且会用同样口气回答圣让。要是你真想知道他们到那里干什么,我可以为你问一下德·莫吉隆先生和瓦勒诺先生。我们给每个仆人二十法郎,免得有一天他们割断我们的喉咙。” 时光流逝。于连欣赏着情妇迷人的魅力,甚至忘记了他阴暗的野心。他不能向她说起愁闷的话,也不能向她说起理智的话,因为他们属于相反的双方,但是这种情形使得他不再怀疑她赐予的幸福和她控制他的力量。 孩子们太聪明了,有时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只能冷静理智地谈话。这时,于连往往十分温顺地望着她,两眼情意无限,一边看着她,一边听她解释交际场合里的事情。有时正叙述着某个巧妙的骗局,比如修建一条道路,或是供货问题,这时德·瑞纳夫人会有些精神恍惚。于连不得不责备她,她也乐于让他责备,用亲昵的态度回答他,犹如对待自己的孩子们。在一段日子里,她产生了幻觉,就是把他当成孩子一样地爱着。在无数个简单的问题上,她不是不厌其烦地回答他那些天真的问题吗?这些问题,一个出身良好的十五岁的孩子决不会不知道的。但是转眼间,她又崇拜他如同自己的主人。他的才华使她惊异,她觉得一天一天地她把他认识得更加清楚了,她相信这个青年教士肯定是一位伟人。她仿佛看见他当上教皇,做了黎塞留一样的职位。她对于连说: “我能够活着亲眼看见你成功吗?事业和地位在等待着你,王国和宗教需要你这样的人。” 第20章皇帝驾临维里埃(1) 你不只是被抛弃的尸体吗?没有灵魂,血管里也没有流动的血液。 ——大主教在圣克里蒙的演说? 九月三日晚上十点钟,一个宪兵骑马奔驰在大街上,惊醒了维里埃所有居民。他带来消息说皇帝陛下将在下周星期日到达维里埃,但今天已经是星期二了。省长批准组建一支仪仗队,弄得越华丽越好。一个驿使被派往韦尔吉。德·瑞纳先生连夜赶回。他看到全城的人都行动起来了,每个人都有所期望,那些闲散的人则租借阳台用来瞻望皇帝进城的威仪。 谁来统领仪仗队呢?德·瑞纳先生立刻看出这件事的重要性,为了那些要往后缩房屋的主人的利益,让德·穆瓦罗先生来统领仪仗队,这可以成为他取得市长第一助理的资本。德·穆瓦罗先生的忠诚无人能及,但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他是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胆子小到家了,怕从马背上摔下来,怕惹人笑。 早上五点钟,市长派人把他叫去。 “先生,您看,我要征求您的意见了,好像您已经担任有教养的人都希望担任的职务了。在这座不幸的小城,制造业繁荣兴盛,自由党人成了百万富翁,他们正在渴望获得权力,他们知道运用他们所有的武器。让我们考虑皇帝的利益、王朝的利益和我们神圣的宗教利益吧。先生,您想把指挥仪仗队的重大任务托付给哪一个人呢?” 德·穆瓦罗先生怕得要死,可是他终于像个殉道者一样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他对市长说:“我会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时间太仓促了,他刚来得及整理好制服。那是七年前一个亲王路过时用的。 早上七点钟,德·瑞纳夫人带着于连和孩子们从韦尔吉回来。她发现客厅里挤满了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主张各党派联合起来,求她转求她的丈夫在仪仗队里为她们的丈夫谋一个仪仗队员的差使。其中一个女人还说,如果她的丈夫不能入选,这种痛苦会使他伤心以至破产的。德·瑞纳夫人很快把她们一一打发走,她显得十分忙乱。 于连感到奇怪,更感到不安的是她在他面前造成的神秘,他不明白是什么使她这么激动。他暗自辛酸地想:“我早料到了,在她家里有接待皇帝的荣耀时,我们的爱情就要褪色了。这一番热闹已把她搞得昏了头花了眼了。当等级观念不再煽动她的头脑时,她才会再来爱我。” 真是奇怪,为了这于连反而更爱她了。屋子里挤满了人。他等了许久,也没有机会和她说一句话。终于,他看见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他的衣服。见四下里没有人,他想跟她说句话,她拒绝听,而且一溜烟儿地逃掉了。“我真是个大傻瓜,爱上这么个女人!野心使她和她丈夫一样发狂。” 实际上她要更厉害些。她有一个大大的希望,就是想让于连脱下那阴沉的黑外衣,哪怕一天也可以。这个天真的女人实在值得赞美,她说服了德·穆瓦罗先生,又说服了专区区长英吉隆先生,他们许可于连当一个仪仗队员,而不去选用五、六个年轻人,他们都是有钱的工业家的子弟,其中两个在宗教信仰方面堪称楷模。瓦勒诺先生原打算把他的四轮马车租借给本城最漂亮的女人,借此炫耀他的诺曼底马,现在也答应借一匹给于连,这个他最厌恨的人。所有这些仪仗队员,都有自己的或是借来的天蓝色制服,肩上还有银质的上校肩章。德·瑞纳夫人要于连穿一套全新的制服,她只得派人到贝藏松省去买,只有四天了。她要从省里买一套制服,还有兵器、帽子等所有仪仗队员应有的东西。她觉得在维里埃为于连缝制衣服是不郑重的行为,她想让于连本人和维里埃城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组织仪仗队和鼓动干劲的工作一结束,市长又在忙着布置一个盛大的宗教仪式。皇帝想在路过维里埃时去参拜圣克里蒙的遗骸,人们把它保存在布雷——勒欧镇,离城不到一法里。这项活动需要很多教士,但是安排起来有诸多困难。新的主持马斯隆副本堂神甫希望无论如何要避免谢朗神甫在场。德·瑞纳先生向他解释这么做是不明智的,但是徒劳无用。德·拉木尔侯爵的祖先,有几位曾长期任本省省长,他被指定陪伴皇帝陛下。三十年前,他就认识了谢朗神甫了。到维里埃,他一定会打听他的情况。如果他得知谢朗神甫受了委屈,他肯定会到他隐居的小屋去看他,而且会带着他可以支配的随从。这是件多么让人难忍的事啊! 马斯隆神甫回答:“如果谢朗神甫在教士队伍中间露面,我在这里和贝藏松省都免不了丢脸。一个让色里教士,我仁慈的天主啊!” 德·瑞纳先生分辩道:“我亲爱的神甫,不论您怎么说,我也不愿意维里埃市政当局让德·拉木尔先生侮辱一番。您还不知道这个人,他在朝里按部就班,可是到了外省,他就变成了一个爱嘲弄人的讽刺家,专门找人做为难的事情。他会只为了取乐而让我们在自由党人面前丢人现眼。” 经过三天的讨价还价,一直到星期六的深夜,马斯隆神甫的傲慢才收拾起来,因为市长的恐惧正在变成勇气。他们给谢朗神甫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信,请求他参加布雷——勒欧的遗骸瞻仰仪式,如果他的高龄和体弱允许的话。谢朗先生还为于连求得了一张请帖,由他作为陪祭教士陪伴他。 星期天早晨,成千上万的乡下人都从邻近的山里赶来,涌进了小城维里埃的街道。这天天气晴朗极了。三点钟左右,人群涌动起来,有人看见城外两法里远处一座大岩石上燃烧起火光。这个信号表示皇帝已进入了本省辖区。顿时,钟声鸣响,一尊古旧的西班牙式大火炮也响了,表示对这件盛事的欢乐。城里大约有一半人爬上了屋顶,女人们都挤在阳台上。仪仗队也开始活动起来。人人都称赞那光彩夺目的制服。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认出一个亲戚或者一个朋友。大家在嘲笑穆瓦罗先生的胆怯,他的两只手每时每刻都预备抓住他的马鞍,惟恐从马上跌落。但是有一件事更令人注目,他们为此忘掉了一切。 第九排第一位骑士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小伙子,身材瘦削,一开始大家都没认出是谁。不久,一些人发出愤怒的叫喊,一些人则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认出这个骑在瓦勒诺先生的诺曼底马上的年轻人,就是小索黑尔,那个锯木工的儿子。抱怨市长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尤其是在自由党的人群里。怎么!这个披着骑士衣衫的小工人,做了他那些毛孩子的家庭教师,他就敢选他做仪仗队员,因此把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这些有钱的工业家的子弟剔除在外!“各位先生,”一个银行家的太太说,“应该惩罚一下这个在粪堆里长大的流氓。”旁边一个男人说:“这个阴险的家伙,居然带着刀,他很可能用刀割破他们的脸。” 贵族圈里的议论更加可怕。贵妇人们猜测着这种极不适当的选择是否是市长一个人决定的。一般说来,他对出身低贱是蔑视的,这一点大家都承认。 众人议论不休的时候,正是于连感到幸福的时刻。他生来胆子大,所以骑在马上比城里大多数少年都好。他从女人们的眼睛里知道她们在议论他。 他的银质肩章,比别人的都明亮,因为他的是全新的。他的马在不停地跳跃,他心中的快乐到达了极点。 当仪仗队从古堡边经过时,一门小炮的声响,把他的马惊出队列,这时他的幸福简直没有边了。经过这次出人意料的事,他仍然端坐马上,未曾摔下,从这时起,他觉得自己可以算个英雄了。他是拿破仑手下的传令官,率领着一个炮队进攻。 还有一个比他更幸福的人。她正在市政府的大窗口内望着他慢慢走过,然后她坐上四轮马车,飞快地兜了一个大圈子,于连的马跳出队列时,她害怕得发抖。后来,她的马车从城里另一座城门穿过,重新来到皇帝将经过的大路上,因此她又在二十步以外跟随着仪仗队,卷入一片华贵的尘土里。市长恭敬地向皇帝陛下致敬,成千上万的乡下人喊道:“皇帝万岁!”一小时后,所有的致词都听过,皇帝准备进城了,那门小炮又开始快速发射。但是不幸发生了。出事的不是那些炮手,他们在莱比锡和蒙比拉伊已久经考验。这不幸降临到了市长未来的第一助理德·穆瓦罗先生头上。他的马听到炮声,仿佛听到口令一般,把他狠狠地抛进了路边一个仅有的泥坑里,人们不得不把他从泥坑里捞出来,以便让皇帝陛下的仪仗队通过。 皇帝陛下在美丽的新教堂前停下车,这一天教堂用深红色的帷幔装饰起来。皇帝用膳完毕,立刻登车去瞻仰圣克里蒙的遗骸。皇帝刚进教堂,于连就快马加鞭,返回德·瑞纳先生的府邸。在那里,他叹息着脱下了漂亮的天蓝色制服,解下了刀和肩章,重新穿上那件已经磨损了的小黑衣。他又跨上马,不一会就赶到了布雷——勒欧。这是一座教堂,建在美丽的小丘之上。于连叹道:“虔诚吸引来这么多乡下人,维里埃城里已挤满了人,这座古老的修道院周围也有成千上万的人。”革命战争破坏了文物建筑,这座教堂大部分已经被毁坏了。王朝复辟以后,重新修建才得以恢复到今天的模样,而且已经有人开始谈论它的遗迹了。于连找到谢朗神甫,被他狠狠地责备了一番,教他立刻穿上一件黑色会衣,再外罩一件白法衣,于连很快准备停当,跟着谢朗教士去参见年轻的主教阿格德。这位主教是德·拉木尔先生的一个侄子,刚刚被任命的,负责带领皇帝陛下瞻仰遗骸,但是人们找不到他了。 教士们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在古老的修道院哥特式的走廊里等着他们的领袖。这次召集了二十四位本堂神甫,以此代表一七八九年前由二十四位议事司仪组成的布雷——勒欧的教务会。主教年纪轻轻,这让教士们足足惋惜了三刻钟。主教大人还未到,人们有点焦虑,觉得最好让一位年长的教士去通知主教大人,皇帝即将驾临了,是该到祭坛去的时候了。谢朗先生年龄高迈,被选为教长。他示意于连随着他去,尽管他还在生气。于连穿着白法衣,十分合身。不知道用了种什么教会梳理方法,他把美丽的卷发都弄直了。但是由于忘记了取下马刺,从他的长长的会衣褶纹下,仍能看出仪仗队员的装束。这个疏忽令谢朗神甫十分恼怒。 他们走到主教住所时,几个披金挂银的高大仆人用不屑的口气回答老教士,主教大人不会客。他向他们解释,他是布雷——勒欧的高贵的教士长老,他有随时进见主教大人的资格,可是仆人们根本不理睬他。 第21章皇帝驾临维里埃(2) 于连高傲的脾气被仆人们的无礼激起,于是他到修道院宿舍去找他,他看到门就撞进去,他用力打开一扇极小的门,进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几个身着黑衣、脖子上挂着链子的仆人。他们看见于连神色匆忙,以为是主教大人召呼他来的,没有阻拦让他过去了。他走了几步,进入一间哥特式厅堂,里面极阴暗,厅内的板壁都是用黑橡木做成的,除了一扇窗子以外,其余的窗子都用砖砌成。砖砌得很粗糙,没有任何装饰,和周围华美的护壁板形成了一个可怜的对照。在这间著名的大厅两端,装置着活动的木椅子,雕刻十分考究。这是一四七零年英勇的查理公爵没收的几个罪人的财产,为他们赎罪而建的。木椅上的图案由颜色不同的木料镶嵌而成,表现了《启示录》中神奇的事情。 这种华贵被裸露在外的砖和白色的石灰衬托,深深触动了于连的心。他默默地站住。大厅另一端,靠近惟一的窗户,光线透进来。他看见一面桃花心木框的活动镜子。一个少年男子穿着紫色长袍,外罩镶花边的白会衣,光着头在离镜子三步远的地方站着。这样的家具在这里出现,显得很奇怪。无疑它是从城里运来的。于连觉得这年轻人面带怒色,他对着镜子,很庄严地用右手做着祝福的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于连心想,“这个年轻人在准备仪式吗?也许是主教的秘书……他会像那些仆从一样无礼……管它呢,我试试看。” 他沿着大厅向前走,走得相当慢。他眼望着惟一的窗户,同时也看着那年轻人。他继续做着祝福的动作,动作缓慢但次数多得数不清,而且一刻也不休息。 于连越走越近,他看清了那脸上不快的神色。他身穿的法衣装饰的花边很名贵,于连不由自主地在距离那面华美的穿衣镜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我得打个招呼了。”他暗自想。但是大厅的华丽使他心情激动,他对人家将对他说的粗暴的言语预先感到了不快。 那年轻人已经在穿衣镜里看见他了,转过身,立刻把怒容改变,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对于连说:“啊,先生,已经把它弄好了吗?” 于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站着不动。少年人转身朝向他,他看见了挂在他胸前的十字架。“原来这年轻人就是阿格德主教。这么年轻,顶多比我大六岁或者八岁……”他羞愧自己还佩着马刺。 “主教大人,我是谢朗神甫派来的。”他畏畏缩缩地回答。 “啊!有人向我大力推荐过他,”主教说,客客气气的口吻使于连大出意料。“但是,先生,请你原谅,我以为你是那个取我的主教冠冕的人,从巴黎动身时,这帽子的包装坏了,顶上的银丝网损坏得太厉害了,那会给别人留下糟糕的印象。”年轻的主教愁眉不展地说,“他们还让我在这儿等着。” “主教,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去找来主教的帽子吧。” 于连一双漂亮的眼睛发挥了它们的作用。 “去吧,先生,我现在就需要它。我很抱歉让教务会的先生们等了许久。” 于连走到大厅中央时,回头看了一眼,主教又开始祝福了。“这是干什么呢?也许是教士在仪式开始前的一种必要准备吧。”他走进贴身仆人们的那个小房间,看见主教帽子已经捧在他们手中了。这些人见于连目光威严,只得把帽子交到他手中。 他捧着这顶帽子,慢慢穿过大厅,心中颇感骄傲。他看见主教坐在镜子前,右手不停地做祝福动作,虽然他已疲惫不堪了。于连为他戴上帽子,他摇了摇头。 “啊,这下合适了。”他满意地对于连说。“您站得远一点儿好吗?” 这时主教轻快地走到大厅中央,然后慢慢向镜子走来。他又做出愤怒的样子,庄严地做着祝福的动作。 于连惊奇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明白主教大人为什么这样。但他不敢问清楚。主教停住脚步,望着于连,眼里又消失了刚才的严肃。 “先生,您觉得我的冠冕怎么样?合适吗?” “合适,我的主教大人。” “不太靠后吗?太靠后会带出傻相,但也不能压得太低,把眼眉遮上,像军官的帽子似的。” “我觉得非常合适。” “皇帝陛下见惯了德高望重的教士,当然要非常严肃才对。我不想我的举止轻浮,尤其是在我这种年龄。” 主教说着又开始做祝福的动作,而且走着。 于连知道了:“现在明白了,原来他在练习祝福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主教说:“我准备好了,先生,您去通知教士长和教务会的先生们好了。” 不久,谢朗神甫带着两位最年长的本堂神甫从一扇装饰华美的极大的门走进来,于连还不曾注意到这扇门。但是这一次他站在所有人的后面。他只能从拥挤在门边的教士们的肩头上方看见主教的动作。 主教缓步穿过大厅,当他走到门口时,本堂神甫们排列成行。经过短暂的混乱,这列队伍开始向前移动。大家唱着赞美诗,主教走在谢朗神甫和另外一个年纪很大的教士之间。于连作为谢朗神甫的助手,紧贴着谢朗神甫,大家沿着布雷——勒欧修道院的长廊慢慢移动。天气晴朗,但是走廊里仍旧潮湿阴暗。走了很久终于到了内院门口。于连被如此华丽的仪式惊得发愣。由于主教的年轻、主教的温文尔雅的态度所激起的野心,这时在于连心里动荡着。主教的礼貌和德·瑞纳先生的礼貌完全是两码事。即使他心情好的时候。于连想:“当人越是处于社会的上层,我们越能在他的身上发现高雅的举止。” 大家从侧门走进教堂里去了。突然,传来一声可怕的巨响,把教堂古老的拱形屋顶都震得发出回声,于连以为拱顶快落下来了。这是那门小炮发出的,八匹奔马拖着,刚刚到达,莱比锡的炮手就动手开炮,一分钟内响五次,好像普鲁士人已经到了面前一样。 但是,这种令人赞叹的炮声对于连已经不再发生任何影响了。他不想拿破仑,不再想从军的光荣了。他心里在想:“这么年轻就做了主教,可是阿格德在哪里呢?这能赚多少钱?二、三十万法郎吧?” 主教大人的仆从们送来一顶华丽的华盖来,谢朗先生举着其中一根竿子,实际上还是于连替他举着。主教站在下面。这时他显出一副老相,我们的英雄崇拜得无以复加。“一个人只要富有智慧,什么事办不成呢?” 皇帝陛下进来了。于连福气不浅,他能够在近处看见他。主教十分虔诚地向皇帝敬词,同时也未忘记面对皇帝的礼貌的敬畏。我们不必渲染布雷——勒欧仪式上的盛礼了,十五天以来全省所有报纸都被它占满了篇幅。于连从主教的致词中听出皇帝就是英勇的查理王的后代。 事后,于连的一项工作就是核对这次仪式费用的账目。德·拉木尔先生为他的侄儿谋得了一个主教的位置,为了讨好众人,承担了全部费用。仅仅布雷——勒欧一处宗教仪式的费用,就有三千八百法郎。 在主教致词和皇帝陛下答词之后,皇帝就走到华盖下,极虔诚地跪在一张垫子上。唱诗班被围在壁座里面,祭台周围是高出地面两个台阶的神职祷告席。于连坐在台阶的最上一级,傍在谢朗神甫脚旁,他像罗马西斯廷教堂里红衣主教身旁捧着衣裾的人一样。这时大家唱着赞美诗,祭台上香烟缭绕,外面火炮齐射,无止无休。农民们陶醉在欢乐和虔诚里。这样的一天使得雅各宾派一百期报纸所做的宣传统统白费了。 于连距离国王有六步远,这时国王陛下确实在诚心祈祷。于连第一次有机会注意到一个瘦小而有神采的人。他穿一件没有绣花的礼服,但是这件朴素的衣衫上有一条天蓝色绶带。他比许多达官显贵离国王都近,他们的衣服全是金线绣成,依照于连的说法,这些衣服绣得连布料都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那人就是德·拉木尔先生。他觉得德·拉木尔先生高傲,还有些蔑视别人。 “这个侯爵一定不会像我的英俊的主教一样有礼貌,”他想,“唉,宗教的职位把一个人变得如此温柔和充满智慧。皇帝专门来瞻养遗骸的,圣克里蒙在哪儿?我可一点儿也没看见呢。” 身边的一个小教士告诉他,可敬的遗骸安放在这个大厦的顶上的火焰殿。 “火焰殿是什么?”于连想。 但是他不想请教这几个字的含义,他的精力更加集中了。 礼仪规定,在君王参拜的时候,教士们没有资格相陪,相陪的只有主教一人。但是,在走向火焰殿的时候,阿格德主教叫上谢朗神甫,于连乍着胆子跟去了。 爬了很长一段楼梯之后,他们来到一扇小门前。门框是哥特式的,涂得金光闪闪,好像是前一天才做好的样子。 小门前面,已跪着二十四位来自维里埃显贵家庭的少女。开始之前,主教先跪在这一群美丽的少女中间,与他高声祈祷时,她们欣赏着他美丽的花边和优雅的风度,以及他如此年轻而又温柔的脸。这场景使我们的英雄丧失了仅余的一点儿理智。这时,于连心想,宁可接受宗教的制裁,也要达到令美女们钦羡的地步。小教堂门突然打开,里面灯火通明。祭台上燃烧着一千多根大蜡烛,蜡烛分为八排,中间用鲜花隔开。质地最纯洁的乳香散发出怡人的香气,一股股从圣殿门口涌出。刚镀了金的小教堂逼仄之极,但是非常华贵。于连注意到祭台上的蜡烛有十五尺高。少女们禁不住发出赞叹之声。这时教堂的小门厅里,只有这二十四位少女,两个教士和于连,其他人,一概不许进入。 不久,皇帝陛下到了,身边跟着德·拉木尔先生和侍卫官。侍卫们只能留在外面,跪在地上,举枪致敬。 国王跪到一张祈祷用的凳子上。这时于连贴身在镀金的门上,从一位少女裸露的胳膊下看见了美丽的圣克里蒙塑像。这塑像在祭台的帷幔里藏着,身着罗马年轻士兵的军装,脖子上有一条大伤口,好像血是从那里流出来一样。艺术家完成了空前的杰作,于连看到了临死时半闭的眼睛,充满着优美的表情。他有迷人的短髭,一张嘴半开半闭,好像在祈祷。看到这情景,于连身边一位少女哭了,一大滴热泪恰巧滴在于连的手背上。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 祈祷一会儿之后,阿格德主教请求皇帝陛下允许他讲话。他的讲话短小精捍但产生了极佳的效果。 “年轻的女基督徒们,永远铭记这一刻吧,你们看见了尘世中最伟大的国王之一跪拜在万能而可怕的天主的仆人面前。正像你们从圣克里蒙流血的伤口见到的,这些仆人是弱小的、被迫害的、被杀戮的,但他们是天堂里的胜利者。年轻的女基督们,你们是否将永远记着今天?永志不忘?你们将憎恨不敬天主的邪恶者,你们将永远忠诚于天主,伟大、威严而且善良的天主!” 讲到这里,主教站起来,态度威严。 “你们答应我吗?”他问时伸展手臂,一副受到神灵指引的模样。 “我们答应。”少女们回答,每个人的眼里都含满眼泪。 “我以令人敬畏的天主的名义,接受你们的诺言。”主教声若洪钟。仪式到此结束了。 皇帝本人也流泪了。事后许久,于连才冷静下来询问别人从罗马送来给勃艮第公爵,好人菲利普的圣人遗骸在什么地方放着。别人告诉他遗骸就放在那个美丽的塑像里。 皇帝陛下恩准,陪伴他在火焰殿里的那些少女们每人可以佩带一条红缎带,带上绣着几个字:仇恨渎神,永世崇敬。 德·拉木尔先生施舍给农民们一万瓶葡萄酒。当夜,维里埃城里,自由党人找着了理由来张灯结彩,比保皇党胜过一百倍。皇帝陛下临行前,看望了德·穆瓦罗先生。 第22章思想令人痛苦(1) 对你而言,日常发生的事件把爱情真正的痛苦隐藏了起来。 ——巴纳夫? 于连在德·拉木尔先生住过的房间,重新摆放原来的家具,他捡到一张很厚的,折成四折的纸。他在首页的下端读到以下文字: 上呈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皇帝陛下所授诸多勋章获得者等等,等等,德·拉木尔侯爵大人。 这是一份用女厨师那种粗劣笔迹写的呈文。 侯爵先生:我一生信奉宗教之义理。九三年里昂被困时期,我饱受枪弹之苦。我参与圣餐礼,每个礼拜天,我都到教区的教堂做礼拜,即使在战火纷飞的九三年我也不曾忘却我的职责。我的女厨师——在大革命以前,我是有仆人的——每个礼拜五为我做素菜。在维里埃,我受到普遍的尊重,而且我认为受之无愧。在宗教仪式队伍中的华盖之下,走在市长和本堂神甫身旁的,也有我。在这些重大场合,我自己攒钱买大蜡烛。这一切的证明书都在巴黎的财政部。因此我恳求伯爵先生,把维里埃的彩票局交我管理,这个机关的位置不久将有空缺,因为现任的主管者病情严重,而且在选举时,他投错了票……等等。 德·萧南敬 在这张呈文的空白处,有德·穆瓦罗先生亲笔批注: “昨天我荣幸地提及提出这项请求的善良的人。等等。” “好,连萧南这样的蠢才都在向我提示我应该走的路了。”于连心中暗想。 皇帝路过维里埃八天之后,城中有无数的谣言、愚蠢的解释和可笑的争论。不外乎皇帝、阿格德主教、德·拉木尔先生,一万瓶葡萄酒、穆瓦罗先生可怜的跌落马下(他希望获得一枚勋章,因此坠马后一个月才从屋里出来。)诸如此类都做了谈资。但是仍有一件事大家说个不休,那就是把锯木工的儿子于连·索黑尔弄到仪仗队里。关于这件事,倒应该听听富有的印制花布的那些家伙的言语。每天早上他们都扎在咖啡店里叫喊平等。那个高傲的女人,德·瑞纳夫人便是这件可怕之事的制造者。理由吗?小教士索黑尔那漂亮的眼睛和粉嫩的脸蛋就说明了一切。 回到韦尔吉不久,最小的孩子,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发起烧来。为了他的病,德·瑞纳夫人陷入可怕的悔恨之中。她头一次责备自己不正当的爱情,好像一个奇迹,她忽然觉悟她所卷入的这件事罪恶有多大!虽然她生性笃信宗教,但是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她所犯的罪孽在天主眼里是多么深重。 从前在圣心修道院时,她狂热地敬爱天主,现在,她同样地害怕天主。她的恐惧中不存在任何理性,这就使得撕裂她灵魂的冲突与挣扎变得格外可怕。于连稍稍跟她说点理智的话,不但不能安抚她,反而使她愈发愤怒,她从理智中听到地狱中的语言。于连也很喜欢小斯坦尼斯拉,他一遇见她就谈论他的病,她立刻现出严肃的神情,不断的悔恨使她丧失了睡眠的能力。她整天沉默,一旦开口说话,就是向天主和世人承认她的罪恶。 当他们两人在一起时,于连对她说:“我求您,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让我一个人做您的痛苦的知情者吧。如果您还爱我,就不要说,因为您的话并不能使小斯坦尼斯拉的病好转。”可是他的安慰一点儿作用也未起,他不了解德·瑞纳夫人心里的事。德·瑞纳夫人心里想的是,为了平息天主的震怒,她必须仇恨于连,否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但是正因为她觉得不能恨她的情夫,所以她才这么痛苦。 有一天她对于连说:“离开我吧,看在天主的份上,离开这座房子。您在这里,等于在杀死我儿子。” “天主在惩罚我了,”她继续说,“他是公正的。我崇拜他的正义。我的罪恶太可怕了,而我从前竟没有悔恨!那是天主抛弃我的第一个表示,我应该受到加倍的惩罚。” 于连被这深深地打动了。在这里,他看不出一丝的夸张和虚伪。“她相信爱我就会杀了她的儿子,可是这不幸的女人是爱我胜过爱她的儿子。我不能再怀疑这爱情了,悔恨会活活地杀死她,这就是她情感的崇高!啊,为什么我能激起这高尚的情感呢?我这么穷困,这么缺乏良好的教养,这么无知,有时候我的行为又是那么粗鲁。” 一天夜里,孩子病情加重。早上两点钟,德·瑞纳先生来看他。孩子受着高烧的煎熬,满脸通红,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了。突然,德·瑞纳夫人跪到丈夫的脚下,于连在旁边见到这情景,觉得她要对丈夫坦白一切,要永远地毁掉他了。 幸好这奇怪的举动反而招致德·瑞纳先生不耐烦。 “行了!行了!”他一边说,一边拔脚出去。 “不要走,你听我说,”他的夫人跪在他面前叫道,想挽留住他。“你听我说出事情的真相吧。杀害儿子的凶手是我。我给了他生命,现在又要把它夺回来。上天惩罚我,在天主的眼中,我犯了杀人罪。我应该毁掉我自己,羞辱我自己。也许这种牺牲可以平息天主的愤怒,取得天主的宽宥。” 如果德·瑞纳先生是个有想象力的人,他一定会听出话中的一切。 “胡思乱想,”他说着推开妻子,而她正企图抱住他的双膝。“完全是胡思乱想!于连,天一亮你就派人去请医生来。”说罢,他回卧室睡觉去了。 德·瑞纳夫人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快要昏过去了,于连去扶她,她猛地推开。 于连呆住了。 他心里说:“这就是通奸了!欺诈的教士难道不明理由吗?他们犯了这么多罪恶反倒有特权认识真正罪恶的理论。太奇怪了……” 在德·瑞纳先生离开以后,于连一直看着他心爱的女人,她头靠在孩子睡觉的小床上,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样,有二十分钟。“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但是她被极大的痛苦毁灭了,因为她认识了我。”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能为她做什么呢?现在应该决定了。现在不光是我个人的问题了。那些人和他们卑劣的装腔作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呢?离开她?但是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我狠心离去,让她一个人受罪吗?她的木头丈夫不但帮不了她,还会麻烦她。他会对她说粗鲁的话,她会因此变成疯子,跳出窗子,坠楼而亡的。” “如果我弃她而去,如果我不继续守护着她,她肯定要向她丈夫吐露真情。以后呢,谁知道?他可能不管她带来的财产,大闹一通。天啊!她可能把一切隐情都告诉马斯隆神甫这个伪君子。神甫可以借口为了六岁孩子的病,而不离开这座房子,他不会没有其他目的。她的痛苦和对天主的畏惧,会使她忘掉对男人的了解,她的眼中只有神甫。” “你走吧。”德·瑞纳夫人忽然睁开眼,对他说。 “我可以死一千次,只要我能知道什么对你有用。”于连答道,“我从来没有这么地爱你,我可爱的天使,或者可以说,从这一刹那起,我才开始如你所认为的那样崇拜你。离开你,而且知道你为我而痛苦,我将变成一个什么人呢?你的痛苦都起源于我,我的良心是如何地不安呢!但是我的痛苦不必考虑。是的,我亲爱的。但是,如果我离开你,如果我不再守护着你,不再置身于你和你丈夫之间,你会向他说出一切,你会把你自己毁掉的。你要知道,他一定会狠狠地羞辱你,把你赶出家门,整个维里埃、整个贝藏松都会谈论这件丑闻。大家会把罪恶统统加在你身上,你永远也无法洗去这可怕的耻辱……” “这正是我所求得的惩罚,”她大声说,同时站起身,“我将受苦难,这更好。” “但是,因为这可怕的丑闻,你也将给他带来不幸。” 第23章思想令人痛苦(2) “我使自己受辱,我跳进泥坑里去,也许这样可以救我儿子的性命。在世人眼里,这种屈辱也许是一种公开的惩罚。用我的软弱的心来看,这岂不是可以做得到的最大的牺牲吗?……也许天主能够接受这自我责罚的赎罪而让我的儿子活在人世间!请告诉我别的更加痛苦的牺牲,我一定勇敢地去做。” “让我也惩罚自己吧。我也有罪。你愿意我到特拉伯苦修院吗?那种严酷刻板的生活也许可能求得你那天主……啊,天哪!我要怎样才能把斯坦尼斯拉的病弄到我身上呢……” “啊!你,原来你也爱他。”德·瑞纳夫人说着投入他的怀中。 同时,她又惊恐地把他推开。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跪下继续说道,“啊!我惟一的朋友,啊!为什么你不是斯坦尼斯拉的父亲?那样的话,爱你胜过爱你的儿子就不是一桩可怕的罪过了。” “你愿意让我留下吗?从此,我只像弟弟一样地爱你,可以吗?这是惟一的合理的方法,可以平息天主的怒火。” “那我呢?”她高声说,同时站起来用双手捧住于连的头。“那我呢,我像爱一个弟弟一样爱你?难道我有能力像爱一个弟弟那样爱你吗?” 于连泪如泉涌。 “我听从你的吩咐,”他说着,同时扑倒在她的脚下。“无论你怎么命令我,我都会服从你。这是我现在惟一的责任。我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不知道怎么办了。如果我离开你,你会向你丈夫说出一切,我们都会因此毁掉。在这桩丑闻之后,他将永远不能被选举为国会议员了。我如果留下来不走,你会以为你的儿子是因为我而死的,你也会痛苦而死。你愿意试一下离开你以后的效果吗?如果你愿意,我将为我们的罪过惩罚自己,离开七八天。你希望我在哪里,我就在那里度过一周。比如布雷——勒欧修道院,但是你得向我发誓,你不会向你丈夫吐露什么,你知道吗?如果你说了,我就再也不能回到你身旁了。” 她答应了,他走了。但是两天以后,他又被叫了回来。 “你不在我眼前,我是不可能遵守那诺言的。如你不在我身边时刻守着,用你的眼睛命令我缄默,我一定会向我丈夫说出一切。这种可怕的没有主心骨儿的生活,一个小时比一天还要长。” 对于这位不幸的母亲,上天到底发了怜悯之心。斯坦尼斯拉的病慢慢地脱离了危险。但是爱情的明镜已然打破,她的理智使她认识了罪恶程度。她无法再保持往昔的安宁。悔恨依然存在,对这样一颗真诚的心而言,没有悔恨是不可能的。她的生活一会儿是在天堂里,一会儿是在地狱里。她看不见于连时,是在地狱里;她偎依在他身旁时,是在天堂里。就是在她沉醉于爱情时,她也这样对他说:“我不再心存任何幻想了。我是个罪人,无法宽恕的罪人,你还年轻,是我诱惑了你,天主会饶恕你的。但是我不可饶恕,我要下地狱了。我已经知道这种惩罚了。我害怕,在地狱面前谁不害怕呢?但是说到底,我一点儿也不懊悔。如果罪恶可以再犯的话,我是会再犯的。我只请求上天不会在这个时刻惩罚我,以免牵连我的孩子。”有时她又向他说道:“我的于连,你觉得幸福吗?你觉得我爱你爱得够不够?” 于连的内心一向为怀疑和骄傲两种观念而痛苦,正需要一种自我牺牲的爱情,现在面对一种如此伟大的,确信无疑的而且每时每刻都会做出新的牺牲的爱情,他的怀疑和骄傲彻底冰消瓦解了。他敬爱德·瑞纳夫人:“尽管她是贵族,而我是工人的儿子,但是她爱我……我在她的身边,不是一个兼任情人的仆人。”这种疑虑离他而去以后,他就疯狂地坠入了爱河,陷入了爱情剧烈的震荡之中。 她看见他怀疑她的爱情时,就说:“至少我们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里,我是使你幸福的。我们抓紧时间吧,也许一到明天,我就不再属于你了。如果天主在我的儿子身上惩罚我,我将不能为了爱你而生活了,我不能亲眼看见因为我的罪恶而杀死他们。在这种打击下,我无法苟且偷生,就算我愿意,也不能。我会疯了的。” “唉,假如我能够替你承担一切罪恶,好像上次你慷慨地提出要代替斯坦尼斯拉发高烧,该多好。” 这个巨大的道德变化改变了于连和他的情妇结合在一起的情感。他对她的爱情,从此不仅仅是对美貌的欣赏,也不再是因占有而感到骄傲了。 从此之后,他们的幸福有了一种纯洁崇高的气息,吞噬了他们两个的爱情的火焰也燃烧得更加猛烈了。他们有过一些疯狂的欢乐。在世人眼中,他们的爱情似乎更加伟大了。但是他们再也找不到初尝爱情时的那种甜蜜的宁静、没有阴云的喜悦和自由自在的幸福了。他们真正的欢娱,有时渗入罪恶的恐惧。 他们在最幸福,表面上也最宁静的时候,德·瑞纳夫人会神经质地紧紧抓住于连的手,突然惊叫:“啊!我的天主啊!我已经看见地狱了。多么可怕的酷刑啊,我是罪有应得的。”她紧紧抱住于连的身体,好像长春藤贴在墙上一样。 于连想尽办法想让这颗激动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但是没有用。她抓住他的手,在上面印满了吻,然后又跌入阴暗的梦境。她说:“地狱,地狱对我来说是个恩惠,我还要和他在这世上一起度过几天,可是地狱就在这人世间。……我的孩子们的死亡……不过,付出这样的代价,也许我的罪恶就会被赦免……啊!伟大的天主啊!不要用这样的代价来赦免我。这些可怜的孩子一点儿也没有冒犯你的威严,我,只有我才是罪人。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但他不是我丈夫。” 于连又看见德·瑞纳夫人表面上沉静的时候了。她自己竭力控制,她不想破坏她的爱人的生活。 在这爱情、悔恨、欢乐交织当中,他们的日子过得如电光石火一样快。于连也丧失了思考的习惯。 爱丽莎小姐到维里埃打一个小小的官司。她发现瓦勒诺先生对于连很不满,她也怨恨这个家庭教师,于是常在瓦勒诺先生面前对于连评头论足。 有一天,她对瓦勒诺先生说:“您会毁灭我的,先生,一旦我说出事情的真相……主人们对于重要的事总是一致的……他们不会宽恕奴仆们说出隐情……” 一听这话,瓦勒诺先生又不耐烦又好奇。他找到了一个直截了当的方法,了解了他的虚荣心最无法忍受的事情。 这个全省最高贵的女人,六年来他用无限的关怀引诱她,不幸的是维里埃城里人都知道这么一回事,这个骄傲的女人对他的傲慢,也曾使他面红耳赤,但是她现在竟找了一个冒充家庭教师的小工人做情夫,这是件多么让人心酸的事啊!最令乞丐收容所所长恼火的是,她竟然还崇拜这个小情夫。 女仆叹一口气,继续说:“于连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征服了她,他对夫人也保持着他一贯的冷冰冰的老态度。” 爱丽莎只是在乡下时,才对此事确信不疑,但她相信两个人的私通恐怕早已开始了,所以这时她气愤地继续说:“一定就是为了这件事,他那时候拒绝了我。而我呢,可真傻,还去问德·瑞纳夫人!恳求她在家庭教师面前为我说两句好话!” 当天晚上,德·瑞纳先生收到从城里寄来的日报,同时收到一封长长的匿名信,信里详细地说了他家里发生的事情。于连看到德·瑞纳先生读这封浅蓝色的信的时候,脸色苍白,还朝他带有恶意地看了几眼。整个晚上,市长的心纷乱不安,于连想法让他高兴,请他解释勃艮第最好的家族谱系,结果是白费力气。 第24章匿名信 不要过于恣睢调情,血液中的火焰点燃,海誓山盟只是火中的草茎。 ——《暴风雨》? 半夜时分,离开客厅时,于连抓住机会对他的情人说:“今夜不要见面,你丈夫起了疑心了,我想他长嘘短叹读完的那封长信一定是匿名信。” 幸好于连一进卧室就把门锁上了。德·瑞纳夫人心中起了一个愚蠢的念头,她以为这个警告只不过是不见她的借口。她确实昏了头,到了往常约会的时间,她照例走到于连的门边。于连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立刻把灯熄灭了。有人在用力试图打开他的房门:是德·瑞纳夫人?还是那个忌妒的丈夫?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总维护于连的女厨师送来一本书给于连,书的封面上用意大利文写着几个字:“请看一百三十页。” 于连一想到这行为的轻率,吓得发抖。他翻到一百三十页,看到这页用别针别着一封信。这封信字迹缭乱,可见书写时的匆促。而且信纸浸满泪水,根本不顾拼写规则。平日德·瑞纳夫人写信拼写正确无误,这一点使于连深为感动,也忘记了因轻率而生的恐惧。 “今夜你是不想接待我吗?有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并没有看清你灵魂的最深处。你的目光使我恐惧,我害怕你。伟大的天主啊!难道你从来没有爱上我吗?果真如此,就让我丈夫察觉我的爱情,把我关押在一个永远不见天光的牢狱里远离我的孩子们。也许天主愿意这么处罚我。不久我就会死去,而你则是一个魔鬼。 “你不爱我了吗?也许你现在厌倦了我的痴情,我的悔恨?你愿意毁灭我吗?我指给你一个便宜的方法。去吧,把这封信对维里埃居民公开,或者更干脆,就把这封信给瓦勒诺先生一个人看就够了。告诉他我爱你,不,不要说得这么轻微,告诉他我崇拜你,我的生活是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的。告诉他在我青春时代最疯狂的时刻里也不曾梦想到你给我带来的幸福。你还得告诉他,为了你,我牺牲了生命,我还准备为你牺牲我的灵魂。你知道吗?我为你牺牲的还多着呢。” “但是这个男人,他知道什么是牺牲吗?告诉他,为了激怒他,告诉他我藐视这些搬弄是非的人,这帮坏蛋!告诉他,我在这个世上有惟一的不幸,就是见到了我的爱人变了心肠。既然他重新赋予我生命,使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一旦失去生命,把它作为供品献给天主,以后我的孩子再有痛苦,我也不必焦虑了。这对我来说是何等的欢乐啊!” “是的,我亲爱的朋友,假如有一封匿名信,那一定来自这个可憎的家伙,六年来他一直用他粗鲁的声音,用他如何跃马飞驰,用他的自命不凡,用他永远也数不尽的长处来追求我,纠缠我。” “有一封匿名信吗?狠心的人啊,这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情。算了吧,你是对的。把你抱在怀里,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从来也不能像独自一人时那么冷静地考虑问题。从今而后,我们的幸福就不像从前那么轻易了。这会使你不快吗?是的,当你收不到富凯先生寄来的有趣味的书的时候,牺牲已经注定了。明天,无论有没有匿名信,我都会跟我丈夫说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他应该立即以重金酬谢你,找出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让你毫不迟疑地回到你父母那里去。” “唉!我亲爱的朋友,我们要分别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去吧,我不怀疑你也将像我一样感到痛苦。这是挽救这封匿名信的惟一办法。这还是我丈夫收到的第一封匿名信,也是关于我的。唉!我的天,我是如何地讥笑这些啊!” “我的行动目的,就是让我丈夫相信匿名信来自瓦勒诺先生,我肯定是他写的。你离开这里,不要忘了住在维里埃。同时我也将让我丈夫去城里住上半个月,为的是向那些笨蛋表明他和我的关系和谐如常。你到维里埃以后,不要忘记多结识朋友,甚至和自由党人。我知道那些太太小姐都巴不得想认识你。” “你不要和瓦勒诺先生吵架,也不要像你说的那样把他的耳朵割下。恰恰相反,你应该客客气气的对待他,要让维里埃城居民知道,你快要到瓦勒诺家或者别的什么人家里去当家庭教师。” “这是我丈夫绝对不能容忍的。即使他决心忍受,也好,至少你将居住在维里埃城,我依然可以见你几面,我的孩子,个个都那么爱你,他们会到那里看望你的。伟大的天主啊!我觉得我更爱我的孩子们了,因为他们都爱你。怎样的懊悔啊,这一切又将如何结束……我神智昏乱了……总之,你应该明白自己该去做什么。温和一点儿,恭敬一点儿,对那些粗俗的人,不要动不动就露出轻蔑的样子来,我跪下来求你,听我劝吧。你要明白,这些人都是我们命运的裁判者。一刻也不要怀疑,我的丈夫将按照舆论来处置你。” “现在是你为我准备这封匿名信的时候了。你要准备耐心,还要准备一把小剪子,把你在下面看见的字,从一本书上一个一个地剪下来,剪好以后用胶水把这些字粘在我送给你的一页蓝色的信纸上。纸是从瓦勒诺先生那里来的。你要做搜查你房间的准备,把你剪过的书都烧干净。如果在书里找不着现成的字句,耐着性子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上吧。为了减少你的麻烦,我把匿名信写得很短。唉!如果你真的不爱我了,正如我担心的,那么,这封信你会觉得太长了!” 匿名信 夫人,您的那些小伎俩全被人知道了。那些想遮掩这件事的人也均已被告知。出于对您尚未全逝的友谊,我要求您和那个年轻的乡下人一刀两断。您如果足够聪明,依言而行,您的丈夫将相信他在别处得到的告密欺骗了他,我们也乐得让他错下去。想想吧,您的秘密掌握在我的手里。发抖了吧,不幸的女人!从此刻起,在我面前您要规规矩矩的。 “当你剪下并贴好信上的字(你认得出这是所长平日讲话的口吻吗?)你就走出房子,我等着你。我要到村里去,回来时面带愁容,说实话,我现在的样子就愁得够厉害了。伟大的天主啊!我冒的是怎样的危险啊,这一切只是因为你猜到有一封匿名信。最后,我将装做愁容满面地把这封信交给我丈夫看,就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给我的。你呢,你领着孩子们到大森林里去散步吧,一直到吃午饭时再回来。” “站在悬崖上,你会望见那个鸽子窝。如果我们的事进行得顺利,我就在上面放一块白手帕。反之,则一无所有。” “负心的人啊!在散步以前你未必想不出一个方法来向我说一声你爱我,对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必定要相信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在我们永远分离之后,我不会多活一天。唉,坏母亲,这是我刚刚想到而写下来的无聊的词。亲爱的于连,我感觉不到这两个字的意义,因为此刻我的心里只有你。我写下它们只是为了不让你责备我。现在,我看清我正处于失去你的时刻,掩盖又有什么用处呢?是的!在你眼里我的心是多么残忍,但是,在我所崇拜的人面前,我绝不可以说谎话!我的生活已经太虚假了。去吧,如果你不爱我了,我也原谅你。我没有时间重读我的信了。用我的生命换取我刚刚在你怀里度过的幸福时光,这在我眼里并不算什么。你知道,它们将使我牺牲得还要更多呢。” 第25章和主人对话(1) 唉,不是我们无能,而是我们生性软弱。因为上天就是这样造就我们的。 ——第十二夜? 于连心里感觉着小孩子闹着玩的快乐,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把那些字拼到一起。刚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就撞见了他的学生和他们的母亲。她接过那封信,自然又勇敢,这种泰然自若使于连惊讶。 “胶水够了吗?”她问他。 “这就是那个被悔恨搞得疯狂的女人吗?”他想。“此刻,她的打算是什么呢?”他太骄傲了,不屑于问她。然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引起他的欢心。 “如果这件事办得不好,我将一无所有。”她补充说,神情依旧那么冷静。“把这点儿积蓄埋在山上的什么地方吧,也许有一天这将是我惟一的依靠了。” 她递给他一个镶有玻璃的红色山羊皮首饰盒,里面装满了金子和几粒钻石。 “现在去吧。”她向他说道。 她亲了亲孩子们的脸,最小的一个,亲了两次。于连呆呆地站着。她转身走开,脚步很快,看也不看他一眼。 自从拆开匿名信那一刻起,德·瑞纳先生的日子就变得痛苦不堪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一八一六年,他几乎有过一次决斗,但那次未进行的决斗也不曾令他如此激动。说句公道话,就是被子弹打穿胸膛也比现在好受。他翻来覆去琢磨这封信,心想:“这不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吗?果真如此,会是哪个女人呢?”他把自己在维里埃城认识的女人一个一个地过了一遍,始终不能把疑心确定在某个人身上。“也许是一个男人口授给一个女人写的这封信吧?那样的话,这个男人又是谁呢?”想到这里,同样不能确定。他认识的人大部分都妒忌他。“应该问一下我的妻子。”他一边想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他的习惯。 “伟大的天主啊!我第一要提防的就是她呀,从现在起她就是我的敌人了。”他刚站起身,猛然醒悟了,用手拍着额头,他不由得大怒,热泪涌上眼睛。 由于对他心灵的荒芜的惩罚(这心灵是外省人智慧的源泉),德·瑞纳先生疑心最重的,是他两个最知心的朋友。 “除了他们两个,我大约还有十个朋友,”他一个个地思考了一遍,估计在他们身上能够取得多少安慰。“一切人,一切人啊!”他忽然疯狂地叫起来,“我的可怖的遭遇将变成你们莫大的快乐!”幸而他觉得自己受人忌妒,实在是不无道理的。他有全城最豪华的房子,最近更因皇帝在那里下榻而荣耀倍增。此外,他在韦尔吉的别墅也布置得十分舒适。房子的正面一律刷成白色,窗户上都安装了绿色的护窗板,极漂亮。他想到别的豪华,心里得到片刻慰藉。是的,这所别墅在三四里地以外就能望见,这景象使得邻近乡村里称为别墅的住宅相形见绌,光阴把这些建筑物弄旧,一派灰暗寒酸的颜色。 德·瑞纳先生可以得到一个朋友的眼泪和同情。他是教区的财务管理员,但这是个遇事就哭的笨蛋。不过这时候,这位先生可以说是他惟一的依靠了。 “什么样的不幸能与我的不幸相比!”他愤怒地喊道,“我是何等地孤独啊!” “这可能吗?”这个可怜人自言自语,“这可能吗?当我身处逆境时,连一个能征求意见的朋友也没有?我的神智昏乱了,我自己是知道的!啊,法尔考兹!啊,杜克罗斯!”他大喊两个儿时朋友的名字。他在一八一四年身份提高以后疏远了他们。他俩不是贵族,他改变了从小儿在一块儿的那种平等气氛。 两人之中,法尔考兹是个既聪明又有良心的好人。他在维里埃做纸生意,曾经在省城里买来印刷机,办了一份报纸。后来由于教会的威压,他完全破产了,报纸被查封,印刷执照被吊销。在这种凄惨的境遇当中,十年以来他第一次勉强写信给德·瑞纳先生。维里埃市长接到信后,认为应该用古罗马人的笔法回答他:“如果皇帝的内阁大臣屈尊询问我的意见,我将对他说:让外省所有印刷厂主破产,不加丝毫怜悯,让国家垄断印刷业,就如烟草专卖一样。”这封写给一位知心朋友的信,当时曾经博得维里埃全城的称赏。德·瑞纳先生今天记起信中的字句,觉得字字可怕。“凭我的地位、财产和荣誉,谁能料到我今天会懊悔写这封信呢?”在这种一会儿反对自己,一会儿又反对周围一切人的狂怒里,他度过一个可怕的夜晚。在悲苦之中他竟没有心思去偷窥一下妻子,真是侥天之幸。 “我和路易丝生活习惯了,”他自言自语,“我的事情,她都知道。如果将来我能再次结婚,我还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她的人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得意起来,以为他的女人是清白的。这种看法使他觉得没有发脾气的必要,“多少女人曾遭诬蔑啊,而我们又不曾亲见。” “什么!”他忽然大叫一声,发疯似地走了几步,“我容忍得下去吗?像穷光蛋,像叫花子一样容忍她和她的情夫取笑我吗?我难道应该让维里埃全城对我的懦弱冷嘲热讽吗?人们对夏密埃(这是本地人人尽知被女人欺骗的丈夫)又有什么话说不出呢?一提到他的名字,人们不都是在嘴边挂了笑容吗?他是个好律师,可谁还谈论他的口才呢?啊,夏米埃!人们一提到他总是说,那个夏米埃·德·贝尔纳,人们就用这个名字代替他们要侮辱的人的名字。” 有时候,德·瑞纳先生又说道:“感谢上天,我没有女儿,我要惩戒这位母亲的方法不至于妨害我的儿子们的前程。我可以当场捉住这个乡巴佬和我的妻子,把他们两个当场杀死。这样的话,事情的悲惨或许可消除事情的可笑。”这个想法称心如意,于是他就顺着这个思路,安排他所设想的种种细节。“刑法是保护我的,无论怎样,我们的教会和我法院里的朋友们总要设法营救我。”于是,他检查了猎刀,很锋利。但是,一想到血,他又害怕了。 “我可以把这个教书的饱打一顿,然后一脚踢他出门。但是这么一来,在维里埃甚至在省城里都会公开宣扬这件丑事。自从法尔考兹的报纸被判停刊以后,那主编出狱以后,我曾插手使他失去了薪水为六百法郎的工作。据说这个臭文人又在贝藏松省露面了,他会指桑骂槐诽谤我,而且使我无法把他拖到法庭上去。把他拖上法庭……这个下流的家伙会千方百计说明他讲的是事实。像我这样出身高贵又有社会地位的人,总是被平头百姓忌妒的。我将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巴黎那些可怕的报纸上,啊,我的天主!这是一个怎样的深渊!我将眼见瑞纳这个古老的姓氏跌入嘲笑的污泥里……假如出门旅行,我不得不改名换姓。什么!放弃这个使我获得荣誉和力量的姓氏?真是雪上加霜!” “如果我不杀死我的妻子,只把她羞辱一番,然后赶出大门,贝藏松省她那个富有的姑母会不经任何手续把她的全部财产直接交给她。那样,我的妻子会和于连一同到巴黎生活,维里埃的人终究会知晓这件事,我也将仍旧被当作一个受了欺骗的丈夫。”这个可怜的人思来想去,后来看见桌子上的灯光暗淡下去,天已开始亮了。他随便走到花园里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时他差不多决定了,不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因为那样,他的好朋友们会笑破了肚皮。 在花园里散散步,他稍微平静了一些。他忽然喊道:“不,我绝不能和我妻子断绝关系,她对我太有用了。”他想象一旦家里没有了妻子将会变成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除了R候爵夫人,他没有第二个亲戚,但是她年老、愚蠢而且恶毒。 一个意义重大的主意来到他心里,但是要实现它,非得有坚强的意志不可,这个可怜的男子恰恰缺乏这种意志。他想:“假如我留住妻子,有一天她让我失去耐心了,我就会指责她的过失,我肯定会这么做的。她生性骄傲,到时我们就会发火,失了和气,而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尚未继承好姑母的遗产。唉,人们将会怎样地嘲笑我啊!我的妻子爱她的孩子,到头来一切财产都将落入他们手里,只有我一个人成为维里埃的大笑料。他们会说:‘可怜,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报复他的女人!’如此说来,我只怀疑而不证实,不是更适宜吗?可这样我就只能保持沉默,不能说任何责备她的话了。” 过了一会儿,德·瑞纳先生又被他那受了伤害的虚荣心抓住,他痛苦地回忆起在维里埃城里的游艺场所或者贵族俱乐部台球厅里述说的种种故事,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常在停下弹子的时候使用种种方式拿受了欺骗的丈夫取乐。此时此刻,那些嘲笑对他而言是多么残酷啊! “天啊!我的妻子为什么不死了呢!那样我就不会被人家当成笑料。我怎么不是个鳏夫呢!那样我将到巴黎最上流的圈子里,过上它半年。”鳏夫的念头来到头脑里,他感到片刻欢乐,但是刹那,他又考虑如何察明真相了。“是不是在夜半众人都已经熟睡的时候,在于连的卧室门前,撒上一层薄薄的糠灰呢?第二天早上天亮时,便可辨认那脚印了。” “可是这种方法根本行不通,”他突然疯狂地喊道,“那个坏女人爱丽莎会察觉的,全家人立刻会知道我忌妒了。” 在游艺场里,还有一个故事:一个丈夫用蜡油把一些头发分别粘在妻子和她的情夫门上,两头粘紧,好似封条一般,结果证实了他的不幸。 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以后,他觉得这个能证明他的遭遇的方法是最好的,他决定采用这个方法。这时,在小路的转弯处,他遇见了他希望死去的那个女人。 她刚从村里回来。她到韦尔吉的教堂里做弥撒。根据一个在冷静的哲学家眼里看来极不确实而她又笃信不疑的传说,人们今天使用的那个小教堂就是从前韦尔吉领主遗留下来的。当德·瑞纳夫人在教堂里祈祷的时候,这个念头一直萦绕着她。她不停地想象丈夫趁打猎之机佯装失手杀死于连,当天晚上,又挖出于连的心逼她吃下去。 她暗自想道:“我的命运就取决于他今晚听我说了以后的打算。过了这要命的一刻钟之后,也许我就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了。这不是一个聪明的有理智的人,我应该运用我的理智预料他将要说的话或者做的事。他将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他有这个权力。但是这命运也将取决于我一人的才智和如何引导这个反复无常的人的思想,愤怒已使他变成了盲人,看不见事情光明的一面。伟大的天主啊!我需要智慧,需要冷静,但是它们在哪儿呢?” 她走进花园,远远地看见了丈夫,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竟然恢复了平静。他头发蓬松,衣服散乱,一看就知道整夜未眠。 她把一封拆开然而叠得好好的信递给他。他并不打开信看,只是两眼发狂地盯着他的女人。 “这封信真讨厌。”她说,“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交给我的,他说他认识你,受过你不少恩惠,当我从律师登记员的花园经过时,他递给我这封信。我请求您办一件事,立刻把于连打发回家,不要耽搁。”德·瑞纳夫人赶忙说出“于连”这个词,也许说得太快了,为的是避免不得不说出这个名字的恐惧心理。 当她看见丈夫正为了她而生气时,她心里不由得大喜。从他盯着她的目光,她明白于连的猜测是正确的。“遇到这种极真实的不幸而不忧愁,”她想,“他需要怎样的天才,怎样的机智啊!他还是一个毫无生活经验的青年,有这种本领,将来他会升到怎么一个位置呢?唉!那时他的成功会使他忘了我的。” 她称赞她所崇拜的人的智慧,这使她完全摆脱了慌乱。 她对自己的行动也颇觉得意,“我不是配不上于连!”她想着,心中充满了温柔而隐秘的快感。 德·瑞纳先生害怕自己受连累,一声不响地观察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读者没有忘记的话,这封信是用一些印刷好了的字粘在一张浅蓝色的纸上的。德·瑞纳先生已然心力交瘁,他心想:“人家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嘲笑我。” “又是一番侮辱需要查明,而且每回都是因为我的妻子!”他很想用最粗俗的言语辱骂他的女人,但是贝藏松的遗产遏制了他的愤怒。他得找点什么事发泄一下,于是他把第二封匿名信揉作一团,随后大踏步走开,他需要离开他的女人远一点。几分钟后,他回到他的女人身边,态度分外平静。 第26章和主人对话(2) “现在应该拿定主意了,赶快把于连辞退。”她立刻对他说。“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个工人的儿子。你和他解约,最多赔他几个钱罢了。再说他有学问,找工作很容易的,比如瓦勒诺先生家里,或者德·莫吉隆先生家里,他们家里都有孩子。这样您一点儿也没有损害他什么……” “你这么说话,真蠢!”德·瑞纳先生高声喊,声音吓人。“还能指望女人有什么理智吗?你从来不曾留意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你怎么才能懂事呢?你的随便,你的懒惰,你只会在扑蝴蝶时使劲儿。意志薄弱的人啊,我们家里有了这样的人,多么不幸啊!……” 德·瑞纳夫人也不阻拦他,由他说下去,他说了很长时间,出了气,这是本地人的口头禅。 “先生,”她终于回答道,“我以一个名誉受到凌辱的女人的名义说话,也就是说,人家侮辱了她最宝贵的东西。” 在这场痛苦的谈话里,德·瑞纳夫人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这场谈话决定着她能否和于连继续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她想出种种办法来平息丈夫盲目的愤怒。她丈夫这时骂了她许多粗话,但是她充耳不闻,好像是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她只一心想着于连:“他会满意我吗?” “这个小乡下佬,我们和气地对待他,甚至于送他礼物和金钱。也许他是无辜的。”她终于说道,“但是我受到的头一次侮辱也许是由于他……先生!当我看到这张可憎的信时,我当时就决定不是他,就是我,总有一个要离开您。” “你想把事搞大,让你也让我一块丢脸吗?那你就叫维里埃城的许多人看笑话了。” “这倒是真的。别人都嫉妒您,您知道怎样安顿您的家庭和城市……那好吧!我将吩咐于连向您请假,教他到山里那个木材商家里住上个把月,他和这个小工人倒是好朋友。” “你千万不要这么做,”德·瑞纳先生说,态度相当平静了。“我首先要求的就是你不要和他说话。你一说话就会激起他的怒火,使我和他失了和气。你知道这位小先生是多么暴躁。” “这个年轻人一点儿也不机灵,他也许是个有学问的人,这您是清楚的,但是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乡下佬。自从他拒绝娶爱丽莎之后,我就对他没有一丝好感了。他不娶她就意味着丧失一笔十拿九稳的财产啊,他的借口是爱丽莎时常秘密地拜访瓦勒诺先生。” “啊!”德·瑞纳先生大吃一惊,两道眉毛高高竖起,“什么,这是于连告诉你的吗?” “不,不完全是。他常向我提及他献身宗教事业的志向,可是照我的看法,这些小人物的头等大事是混口饭吃。他常常隐约地表示他不是不知道这些秘密的往来。” “可是我,我呢,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德·瑞纳先生叫道,无名之火燃上心头,“在我的家里竟然有我不知道的事……什么!爱丽莎和瓦勒诺先生之间有一种暖昧关系吗?” “啊,我亲爱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德·瑞纳夫人含笑回答,“也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时你的好朋友瓦勒诺先生也许正希望维里埃城的人以为我和他之间,已经形成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有时我也曾疑惑这一点,”德·瑞纳先生叫道,同时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仿佛有了新的发现。“你从前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告诉我呀。” “为了我们亲爱的所长一点点虚荣的把戏,就应该让两个朋友失和吗?他对哪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没有奉上几封极其风雅而且有点儿献媚的信呢?” “他给你写了吗?” “写得很多。” “马上把这些信拿来我看,我命令你。”德·瑞纳先生忽觉高大起来,仿佛突然之间长高了六尺。 “现在可不行,我要好好地保存起来,”她回答他,那一份娇柔简直令人迷醉,“哪一天您更加理智了,我才会给您看。” “我现在就要看,见鬼!”德·瑞纳先生怒气冲天地叫道,十二个小时以来,他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快乐。 “您得先向我发誓,”德·瑞纳夫人严肃地说,“绝对不会因为这些信和收容所所长失和。” “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撤掉他这个所长。”他生气地继续说道,“我现在就要那些信,在哪儿!” “在我书桌的抽屉里,但是我肯定不会给您钥匙。” “我砸开它。”他叫道,同时跑向妻子的卧室。 果然,他用一把斧子敲碎了一张用桃花心木做成的写字台,这是从巴黎搞到的。平日如果他觉得上面有一丁点儿污迹,总是用衣角把它擦净。 这时,德·瑞纳夫人一口气跑了一百二十级台级,爬上鸽子楼,她把一方雪白的手帕的一角紧系在小窗子的一根铁条上。她眼中含泪,朝山中的大森林望去,此时,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心中说:“毫无疑问,从一棵茂密的山毛榉树下,于连正盼望着这幸福的信号。”她侧耳静听,单调的蝉鸣和鸟雀的啁啾惹她咒骂。如果没有这些讨厌的声音,从大山岩那边,一定会传来一阵快乐的欢呼,传到耳边。她急切的目光想一眼望穿这一片广大的青翠的斜坡,斜坡阴暗整齐,如同草原,其实是由无数的树梢形成的。“他为什么这么死脑筋,怎么没想到发出一个信号,告诉我他的幸福和我心中的一样呢?”她心想,走下了鸽子楼,因为她害怕丈夫会找到这里。 她看见丈夫正在运气呢。他把瓦勒诺先生信中拙劣的词句遍览,这些原本不适于在这种激动的心情之下。 她丈夫恨声连连,她抓住时机说道: “我还是那个意见,让于连去旅行。虽然他精通拉丁文,但他终究只是个乡下佬,他常常是粗鲁的,没有分寸。他每天自以为很得体,对我说一大堆夸张的,粗俗不堪的恭维话,也不晓得他是从哪本里背来的……” “他从来不瞥一眼,”德·瑞纳先生说,“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你以为我是一个瞎了眼的家长,不知道家中发生的一切事情吗?” “好吧,就算他从未看过,那这类可笑的恭维话就全然是他编造的,这更糟糕。他会在维里埃城用同样的口气谈论我的。不用往远处说,”德·瑞纳夫人说,那神情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他也许在爱丽莎面前说过我了,这差不多和他在瓦勒诺先生面前说一样。” “啊!”德·瑞纳先生大叫一声,同时一记从未有过的重拳砸下,桌子和房子为之震动了。“那封印刷的匿名信和瓦勒诺先生的信使用的是同一种纸。” “终于大功告成了!”德·瑞纳夫人心想,她显示出被这一发现惊呆的神情,大气儿不敢出一下儿,远远地退到客厅尽头,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 她已经胜利了。她还要设法阻止德·瑞纳先生,不让他去找匿名信的假定作者算账。 “没有充分的证据,去和瓦勒诺先生吵架,这是再笨不过的事了。您为什么不想想这点呢?先生,说实话,您是遭人忌妒的,但这又是谁的过错呢?实际上,您本身就是错误。您的才干,您的明智的管理,您的品味高雅的房屋,我带给您的嫁妆,尤其是我们有望从我的好姑母那里继承的遗产,这可观的财产已被无限地夸大,这一切使您成了维里埃的头号人物。” “你忘了说我们的门第了。”德·瑞纳先生说,此时脸上才显出一丝笑容。 “您是本省最高贵的绅士之一,”德·瑞纳夫人赶忙接口说,“如果皇帝是自由的,能够公平对待门第,毫无疑问,您将成为贵族院的议员。您有这么完美的地位,您愿意制造某种事实,让人评论吗?” “找瓦勒诺先生谈匿名信的事,这无异于您自己向维里埃城大肆宣传。怎么说才好呢,向贝藏松和全省的人宣布,一个小市民,因为被德·瑞纳家一个人误以为是好友,已经找到办法侮辱了这个人。至于你刚才从我身边抢去的书信,如果它们能证明我曾回报过瓦勒诺先生的爱情,您可以杀死我,我是该当如此的。但是无论如何,您不要因他而生气。想想您身边的人吧,他们正期待着一个借口来报复您优越的地位。请想想,在一八一六年,您曾经参与一些逮捕事件。那个躲避在您的屋檐下的人……,” “我觉得你对我已没有一丝友情了,”德·瑞纳先生怀着无限悲苦的心情说,“我至今还没有当上贵族议员呢!……” “我想,我的朋友,”德·瑞纳夫人微笑着说,“我将来会比你富有。十二年来我一直是您的伴侣,以这个名份,我有这样说话的权利,尤其是关于今天这件事。如果您宁可要于连先生而不要我,”德·瑞纳夫人重复着,神情忧愤,但这次装得劲头儿却不足,“我已经准备好到姑母家里度过一个冬天。” 这句话含着笑意说出,带有一种坚定的力量,使德·瑞纳先生拿定了主意。但是,依照外省的习惯,他还是唠叨了很长时间,把所有的理由又都过了一遍。他的妻子让他说去,他的口气中还有无限的愤怒。两个小时冗长的废话终于耗尽了这个一夜未眠的男人的力气,更何况这一夜他一直在怒火中燃烧呢。他决定了对付瓦勒诺先生,于连和爱丽莎的行为准则。 在这次演出中,有一、两次,德·瑞纳夫人险些动心,她为她的丈夫眼下不幸的遭遇而产生了同情,因为在过去的十二年中,他毕竟是她的朋友。但是,真正的爱情是绝对自私的。再说,她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他招认昨晚收到了匿名信,但他缄口不语。对这个决定她命运的人,别人说了些什么,她不清楚。在外省,丈夫是舆论的中心。一个忌妒的丈夫会受到多方嘲弄(在法国这种事情的危险性越来越小了),如果一个丈夫不给他的女人钱花,使她过每天挣十五个苏的生活,那些善良的人要雇用她时,还犹豫不定呢。 土耳其宫庭里的嫔妃可以全心全意爱她的苏丹。苏丹是万能至上的主。她如果想耍些小诡计,篡夺苏丹手中的权力,那是没有丝毫希望的。但是主人的报复是可怕的,残忍的,一点顾虑也没有的,血淋淋的,一刀下去就结束了一切。十九世纪的时候,一个丈夫要杀死他的女人是很容易的,但是他要受到公众的蔑视,家家的客厅都将对他闭上大门。 德·瑞纳夫人进入自己的卧室时,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她吃了一惊。她警觉起来,切实地感受到了危险。她的美丽的小箱子小匣子的锁都被破坏了,地板上镶的细木,有几块也被撬起来了。她自语道:“看来他对我已毫不留情,他竟然这样毁坏这些彩色的细木地板,在平日他是多么珍爱啊,当他的孩子中有谁穿着湿鞋走进房间,他总是气得脸色发红。现在却永远地毁掉了!”这种粗暴的情景立刻就把她对自己因太快的胜利而作的谴责,驱逐到九霄云外了。午饭的钟声以前,于连带领孩子们回来。午饭吃到最后的点心水果时,仆人们退下,德·瑞纳夫人很冷淡地对于连说: “你曾经向我表示希望到维里埃城生活半个月,德·瑞纳先生已经允许了你的假期,你可以随时离开。但是,为了不使孩子们虚度光阴,每天都会把他们的作业送给你批改。” “当然了,”德·瑞纳先生声音酸楚地补充道,“我允许你七天的假期,可不能逾期。” 于连从他的脸上看出忧郁,仿佛心灵受到了重创。 “他还没有拿准走哪条路呢。”当两人单独在客厅里时,他对他的情妇说。 德·瑞纳夫人匆匆忙忙向他叙述了一遍从早晨起来她所做的事情。 “晚上再细说吧。”她补充说,不禁笑一笑。 “邪恶的女人啊!”于连想,“什么样的欢乐,什么样的本能,驱使她们来欺骗我们啊!” “我觉得你已被爱情搞得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他态度冷淡地对她说,“你今天的行为令人钦佩,但是我们今晚仍要会面,这是谨慎的行为吗?这座房子里,到处布满着我们的对头,想想爱丽莎是多么强烈地仇视我们吧。” “她对我强烈的仇视正如你对我强烈的冷淡。” “就算是冷淡吧。我也应该把你从危险中拯救出来,这危险是我使你陷入的。万一德·瑞纳先生问及爱丽莎,只消一句话,她就会全盘托出。为什么他不装备刀剑,藏在我卧室的周围呢?……” “什么!你居然连一点勇气也没有了!”德·瑞纳夫人说,态度高傲,如同一个贵族小姐。 “我永远不会自卑到怀疑我的勇气,”于连冷漠地说,“那是我的耻辱。让人们按事实评判吧。但是,”他握住她的手,补充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恋你啊!在残酷的离别之前,因为能够亲密地向你告假道别,我是多么高兴啊!” 第27章一八三零年的时尚(1) 语言,是人们用来掩饰思想的。 ——马拉格里达? 刚到维里埃,于连就开始责备自己对德·瑞纳夫人的不公平了。“如果由于软弱,她把和德·瑞纳先生的戏演砸了,我又会把她当作一个柔弱的女人来鄙夷她!可她像个外交家,应付自如,我呢,却对那个失败者产生了同情,他原是我的仇敌啊。在我的行为里,有一种小市民的小家子气息。我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因为德·瑞纳先生终究也是个男人!我有幸和他共属于这个广大的群体,其实我不过是个傻瓜罢了。” 谢朗先生已被免职,且被逐出了本堂神甫住宅。城里最负声望的自由党人,都争先恐后为他提供住处,作为亲近他的表示,但是他拒绝了。他自己租了两间小屋子,里面塞满了书籍。于连想让维里埃人看看教士是怎样一种人,他回到父亲家里取来十二块松木板子,亲自背着,从维里埃大街走过。他又从老朋友那里借来工匠的工具,不久就给谢朗先生做了个书柜,他把屋里的书整理出来,排放在书架上。 “我以为你已经被世俗的虚荣侵蚀了呢。”老人说道,高兴得落下热泪。“这样,你就可以和上次当仪仗队队员穿漂亮制服的孩子气功过两抵了。那件事曾使你树了众多对头。” 德·瑞纳先生命令于连住在他家里,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到城里的第三天,他看见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这位并不算渺小的人物来到他的卧室。足足两个小时的毫无趣味的谈话,外加深深的叹息,诸如人类的邪恶、公款管理人员的贪污、可怜的法兰西的种种危险啊,等等,说了许多话,于连还弄不清楚来访的目的,客人便告辞,可怜的半失宠的家庭教师恭恭敬敬地送出这位将来的某个幸运的省份的省长先生。走到楼梯口时,客人忽然关心起于连的前途,并且称赞他处理有关个人利益的事十分得体,等等。后来,德·莫吉隆先生以父亲般的慈爱双手抱住于连,建议他离开德·瑞纳先生家,到另一位做官的有孩子需要教育的人家去。“这位官员将如菲利普皇帝一样感谢上天,不是感谢上天让他有了孩子,而是感谢上天让他们生活在于连的身边。他们从前的家庭教师,年薪八百法郎,不是按月支付,那样太不大方了。”莫吉隆先生说,“而是按季度支付,永远是提前支付。” 一个半小时以来,于连一直不耐烦地等待着说话的机会,现在轮到他说话了。他的回答相当得体,而且很长,长得像主教的训谕一样。他的回答令对方知晓一切,可又什么也没有说透彻,让对方摸不着头脑。这番回答,有对德·瑞纳先生的景仰,有对维里埃公众的崇敬,又有对著名的专区区长的感激。这位专区区长大吃一惊,他发现于连是一个比他更虚伪的人,他数次想从于连的话里得到些确实的东西,但都白费工夫。于连心中非常高兴,抓住这个机会操练他的辞令,又把他的回答用另一套话来了一遍。一位极会演说的大臣想利用会议末尾的时间发表一篇惊人的议论,使会议从昏睡中醒来,恐怕也赶不上于连此时说的话多,而蕴含的意思更少。德·莫吉隆先生刚一出门,于连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像个疯子一样。于连又趁着这时候的虚伪兴致,给德·瑞纳先生写了一封长达九页的信,向他报告刚才别人对他说的一切,而且很恭谨地向他请教。“这个混蛋还没有向我提及请我教书的人家的姓名!肯定是瓦勒诺先生,他已经从我被驱逐到维里埃来的事情上,看出那封匿名信的威力了。” 这封快信发出后,于连快活得像一个在美丽的秋日冲向一片无边无际的猎物丰富的原野上的猎人一样。早上六点钟,他去看谢朗先生,向他征求一下意见。当于连走在去善良的神甫家的路上时,上天又让他快活了一次,把瓦勒诺先生送到他跟前。他丝毫也不隐瞒他的心已破碎。像他一样贫穷的孩子,理应完全服从上天安排在他心中的志向,但是在这个卑污的世界里,志向并非一切。为了配得上天主在葡萄园里的工作,而且不是配不上那许多有学问的合作者,他必须接受教育,必须在贝藏松省的神学院花钱住上两年。如此说来,眼下迫切的问题就是积攒些钱。因此,当然应该接受八百法郎一年的工作,那比按月支付六百法郎年薪更容易攒下钱。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上天已经把他安排在瑞纳家的孩子身边,尤其是上天已使他对他们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这不是向他表示放弃这一教育职业而去接受另一教育职业是不适宜的吗?……” 在这种辩论里,于连已臻炉火纯青的地步,(这种口才已经代替了帝国时代的迅速的行动)说着说着,于连被他自己讲话的声音弄烦了。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瓦勒诺先生家里的仆人,身著华丽的制服,手中拿着当日午餐的请帖,在城里各处寻找他呢。 于连从未到这个人的家里去过,仅仅几天以前,他心里只想着用一种什么方法,可以狠狠地揍他几棍子,而事后又不必被弄到警察局。午餐定在一点钟,于连觉得十二点半到显得恭敬一些。当他走到乞丐收容所所长办公室时,他看见瓦勒诺先生周围堆着一大堆文件,以此来表示他的重要性。瓦勒诺先生又粗又黑的颊髭,浓密的头发,斜戴在头顶上的希腊式便帽,巨大的烟斗,绣花的拖鞋,纵横交叉在胸前的金链子,以及一位外省银行家用以炫耀的一整套服饰,这些并没有震住于连,他反而欲发想揍他几棍子。 于连请求瓦勒诺先生,把他介绍给瓦勒诺太太。她正在打扮,不能接待。作为补偿,他可以看看瓦勒诺先生如何打扮。然后,他们一同来到瓦勒诺太太的闺房,她把孩子们一个一个地介绍给于连,眼里含着热泪。这位夫人也是维里埃最高贵的一个,她天生一副男人的大脸盘子,为了这次盛大的午宴,她擦了胭脂,她的脸特别表示出母爱的仁慈。 于连想起了德·瑞纳夫人,他的多疑的性格仅仅在这种对照之下,才使他回忆起来,他感动得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尤其是人们引导他参观收容所所长住宅的时候,他思念德·瑞纳夫人的心情更加强烈了。房子华美,是崭新的,家具的价钱一一报给他听。但是于连的心里觉得这房子里有某种不名誉的东西,散发着偷来的钱的气味。从家里的主人,一直到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一种大胆、鲁莽和反击蔑视的神情。 间接税征收官、宪兵军官和两三位公务员陪着他们的太太陆续来到。后面还跟着几个有钱的自由党人。仆人报告宴席开了。于连心里早已很不痛快,忽然想到餐厅隔壁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他们吃的是残汤剩饭,而他剥削了他们的口粮用来购买这些俗不可耐的向他炫耀的奢侈品。 “也许这时候他们正忍饥挨饿呢。”他心想,喉咙一阵阵发紧,咽不下东西,而且几乎连话也不能说。一刻钟以后的事情更糟糕,大家听到远处断断续续的歌声,唱得通俗,应该承认有一些下流,大概是收容所里的囚人唱出来的。瓦勒诺先生向仆人示意一眼,那个穿着号衣的仆人走开了,一会儿谁也听不到那歌声了。这时仆人递给于连一杯莱茵河的葡萄酒,杯子是绿色的,瓦勒诺太太特意提醒于连这酒每瓶九法郎,还是直接从产地运来的。于连端着酒杯,对瓦勒诺先生说: “好,他们不再唱那首下流歌曲了。” “当然,我相信他们不敢再唱了,”所长得意地回答,“我已经命令这些叫花子安静。” 对于连来说,这话太过分了。他的举止适合他的处境,但是他的心肠还是不能。他尽力运用他经常用的虚伪,还是觉得一大颗眼泪沿着脸颊流下。 他试图用绿色的酒杯遮住他的眼泪,但是让他称赞这杯莱茵河的葡萄酒,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心想:“不让别人唱歌!我的天主!你竟容忍得下去!” 幸亏没有人注意他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税务官唱了一首皇家歌曲,唱到曲里的叠句时,大家掀起一阵混乱的声音,于连的心里突然说:“啊!你将得到肮脏的财富,但你只能在这种场合和这样的人享用!也许你会有一个两万法郎的职位,但是当你狼吞虎咽的时候,你必须阻止可怜的囚人唱歌。你从他们可怜的口粮里剥削来金钱,用以宴请宾客。当你举行宴会时,他们会更加悲惨。啊!拿破仑,在你那个时代,人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以求荣华富贵,那多美好。现在却要从穷人的痛苦里卑鄙地掠夺!” 我承认,于连在这段独白中表现出来的软弱令我对他产生了不良的印象。他很配得上做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的同党,他们声称要改变一个国家一切人的生存状况,却不愿让个人的名声承受最轻微的损害。 猛然间,于连想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了。人家请他来参加这贵宾团座的午宴,不是让他来做白日梦,一声不吭是不行的。 一位退休的印花布制造商,身兼贝藏松和于泽斯两个学院的院士,从长桌的另一端和于连交谈。他问于连:“人人都说你对《新约》有惊人的研究,这是真的吗?” 一下子来了一阵深深的静默。一本拉丁文《新约全书》魔术般地出现在这位博学的两院院士手中。根据于连的请求,随意挑出的半句拉丁文被念了出来,于连接着背诵下去,他的记忆力十分可靠。这奇迹使满座的人为之叹服,这种喧闹气氛一直到宴会结束的时候。于连趁机看了看几位太太红扑扑的脸蛋,有几个好像并不难看,尤其是会唱歌的收税官的太太。 “在这么多夫人面前,说了这么多拉丁文,说实话,我很惭愧。”他望着她说道,“如果吕比尼先生——两院院士——允许的话,他随便念一句拉丁文,我不接着用拉丁文回答,看我能不能即席把它翻译一下。”这第二个测验,把他抬到了光荣的顶点。 在座的有好几位有钱的自由党人,他们也是可能获得奖学金的孩子们的幸福的父亲,自从上次布道以后,他们突然皈依了民主党。他们表现出这种政治上的精明,但是有一道细微的裂痕使德·瑞纳先生不愿在家里接待他们。这些贵人只是耳闻于连的大名,曾经在皇帝驾临维里埃时看见他骑在马上,这时他们已经成了于连最热烈的崇拜者了。于连暗想:“这群傻瓜要听到何年何月才会厌倦这种他们一点儿也不懂的圣经风格呢?”恰恰相反,正因为他们完全不懂,他们才喜欢这种风格。他们嘿嘿笑个不停,但是于连已经厌烦了。 六点的钟声敲过,他严肃地站起来,讲演一篇利戈里的新神学,这是他刚刚学来准备明天背给谢朗先生听的。他愉快地说:“因为我的职业是教别人背书给我听,同时我也背书给别人听。” 大家听了开口大笑,赞声连连,这就是维里埃城人所谓的机智啊。于连不顾礼仪的约束,站起身来要走,同座的人跟着站起来,这就是天才的力量。瓦勒诺太太多留了他一刻钟,为的是让他听听孩子们背诵教理问答。他们背得驴唇不对马嘴,十分可笑,只有于连一个人明白,然而他并不加以纠正。他暗自想:“他们连宗教的第一教义都不懂。”最后,他向主人鞠了一躬,以为可以脱身了,但是不,他还得领教一篇拉丁语寓言。 第28章一八三零年的时尚(2) “这是一个不道德的作家,有一则关于让·舒阿尔大人的寓言,竟敢讥讽最可敬的事物。最优秀的批评家严厉地谴责过他。”于连在走出大门之前,收到四、五份午宴请帖。宾客们高兴地齐声说道:“这个年轻人是我们省的光荣。”他们甚至谈到从公共基金中拨一笔款,让他到巴黎继续求学。 于连迅速地走出大门,他一边走,一边轻声喊:“啊!流氓,流氓啊!”他连着说了三、四遍,那时客厅里正回荡着轻率地提出奖学金的声音。出了大门,他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这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贵族了。许久以前,他寄居在德·瑞纳先生家里,人们待他具备种种礼貌,然而在这千万种客气后面,他发现了不屑的微笑和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傲。他为此十分反感,可是现在他感到了极大的区别。他一边走一边说:“忘掉吧,甚至忘掉他们从可怜的囚徒身上剥削金钱,禁止他们唱歌!德·瑞纳先生向宾客献上美酒时,绝对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每瓶葡萄酒的价钱,而这位瓦勒诺先生呢,不断地说了又说,他的房子、他的产业呀,等等。如果他太太在场,他就会说您的房子、您的产业呀。” 这位太太对财产有一种占有的快感,午餐中间,她还和仆人大吵了一架,因为他打碎了一支高脚杯,让她那成套的玻璃杯缺了一只,而那个仆人用极少礼貌的言语回答了她。 “这是什么样的人啊!”于连想,“就算他们把抢劫来的金钱分我一半,我也不能和他们在一起,有朝一日我会泄露我的轻蔑,我实在抑制不住他们引起我的那份反感!” 为了服从德·瑞纳夫人的命令,于连还要多次参加这类午宴。他现在是时髦人物了。人们原谅了他上次充当仪仗队员时的那身制服,或者可以说那种冒失正是他成功的原因。不久在维里埃城里,人们关心的问题是看谁在争夺这个少年学者的斗争中获胜,是德·瑞纳先生抑或乞丐收容所所长先生。这两位先生和马斯隆先生一起形成了三头政治,多年来在城里称霸。人人忌妒市长,自由党人更是怨气冲天。但是毕竟他是个贵族,生来就有优越的地位,至于瓦勒诺先生的父亲,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笔六百利弗尔的年金。他在少年时代穿一套苹果绿的破烂衣衫,他从这种可怜的境状向上爬到他的诺曼底马、金链子、巴黎买来的衣服,和他今天所有的好运气。对于他,人们从可怜过渡到羡慕。 在这个对于连来说还是个崭新的世界里,他相信自己发现了一个正直的人。他是一位几何学家,名叫格罗,被人当作一个雅各宾党员。于连决心对人只讲虚伪的话而不能说真实的情况,也即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但是面对格罗这么老实的人,他又怀疑起自己的决心来了。他收到从韦尔吉送来的一大包一大包的作业练习,有人劝他常回家看看父亲,他履行了这令他愁苦的义务。一句话说吧,他相当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名誉。 一天早上,他忽然觉得有两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惊醒了。是德·瑞纳夫人,她进城来了。她让孩子们同一只路上带来的可爱的兔子玩耍,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楼梯,来到于连的卧室。这时刻充溢着甜蜜,只是良宵苦短,孩子们上来了,他们想让他们的朋友看看兔子。于连热烈地欢迎他们,还有那只兔子,他好像重新找到了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爱这些孩子们,他喜欢和他们一起叽叽喳喳地喧闹。他们声音的温柔、态度的天真、单纯的、举止的高贵,都令他惊讶欣喜。在维里埃,他是在粗俗的举止和令人皱眉头的思想中呼吸的,他需要把这一切从他的记忆中洗涮掉。在这城市里,永远有着破产的恐惧、奢侈和贫穷的斗争。请他吃饭的那些人,谈到他们的佳肴美酒,吐露一些心里话,使说者受辱,使听者作呕。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有理由骄傲。”他对德·瑞纳夫人说,同时叙述了那些他不得不参加的宴会。 “那么说,你走红了!”她想到瓦勒诺太太每次接待于连时都要搽胭脂,开怀大笑。“我认为她的计划是抓住你的心。”她补充说。 午餐是愉快的。孩子们在眼前,表面上看有些不方便,但实际上反而增加了他们共同的幸福。这些可怜的孩子,又见到于连了,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的快乐。仆人们不会不告诉他们,瓦勒诺先生增加了二百法郎的薪水,为的是让他去教育那些小瓦勒诺们。 午餐吃到一半时,大病初愈面容仍旧苍白的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突然问他的母亲,他的银餐具和喝水用的高脚杯能卖多少法郎。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把它们卖了,给于连先生那笔钱,好让他跟我们一块儿不会上当。” 于连去吻他的脸颊,两眼充满泪水,而德·瑞纳夫人则已泪流满面了。于连把斯坦尼斯拉抱在膝上,解释“上当”这个词的意思,在这种地方不能用这个字眼,因为在这个意思上使用是当差的仆人的口气。他见德·瑞纳夫人听了高兴,又找些有趣的例子向孩子们解释“上当”这个词的意思。 “我懂了,”斯坦尼斯拉说,“就是说蠢笨的乌鸦让它嘴中的奶酪掉到地上,让说奉承话的狐狸叼走了。” 德·瑞纳夫人快乐得发疯一般,她热烈地吻她的孩子,她这么做不能不把身体略靠在于连的身体上。 突然门开了,是德·瑞纳先生!他的严肃不快的脸和这里被他赶走的温柔的快乐,形成了奇特的对照。德·瑞纳夫人脸色发白,她觉得什么也否认不了了。于连抢先开口,声音洪亮地向德·瑞纳先生叙述了斯坦尼斯拉要变卖银质高脚杯的经过。这个故事不会使主人愉快,这是确定不疑的。首先,德·瑞纳先生有个好习惯,一听到‘银’字就皱眉。他常说:“只要有人提到“银”字,总是掏我们腰包的开场白。” 但是,在这里还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加重的疑心。他不在家时,家里充满了快乐幸福的气氛,这对一个敏感的被虚荣心控制着的人来说,是绝对不能甘心的。他的妻子向他夸讲于连刚才传授给他的学生们新的知识的时候,他暗想: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他使得我的孩子们讨厌我,而他则轻易地在孩子们眼中显得比我可爱百倍。但是我终究是一家之主。如今这年头,人们都想把合法的权威丑化。可怜的法兰西!” 德·瑞纳夫人一直细心观察丈夫对待她的复杂的态度。她已经看出她有和于连在一起度过十二点钟的可能性。她在城里有一大堆东西要买,并且坚决表示今天晚上要到酒店用餐,无论丈夫怎么说,她都坚持她的意见。孩子们一听到“酒店”这个词,都欢天喜地。现代的假正经们说出这个词是多么耐人寻味啊! 德·瑞纳先生在妻子进入第一家时装店时就离开了。因为他要去拜访几个朋友。他回家的时候,脸色比早上阴沉得多。他确信全城都在议论她和于连的事情。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向他透露公众议论中让人难堪的部分。他们向市长提起的,只是于连留在她的家里拿六百法郎呢,抑或受乞丐收容所所长八百法郎的聘请。 这位所长今天在社交场合碰见了德·瑞纳先生,有意刺激了一下市长先生。这种不礼貌的举动,外加巧妙的遮掩,因为在外省引起轰动的事太少,所以大家都议论纷纷。 瓦勒诺先生是距巴黎百里之外的被人称为“混混儿”的那种人,是一种生来就粗俗无耻的人。自从一八一五年以来,他的优裕的生活更巩固了他这些奇妙的品性。可以说,他是在德·瑞纳先生的命令之下统治着维里埃,但是他比市长先生更为活跃,他从未因羞愧而脸红过。他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不停地写信、讲话,他不记得一切耻辱。他对个人前途没有丝毫顾忌,他终于动摇了他的主人在教会权威中的信誉,在教会的人看来,他已经等同于市长了。瓦勒诺先生曾经对当地的杂货商人说:给我你们当中最笨的;向法官说:告诉我你们当中最无知的;对医生说:指出你们之中最会欺诈的两个来。他把各种行业中最无耻的人纠集到一块,对他们说:让我们一块儿统治吧! 这个人的行为,损害了德·瑞纳先生。瓦勒诺先生粗野到任何程度也不在乎,就是马斯隆神甫当众揭穿他的谎言,他也不以为然。 但是,在他那里,瓦勒诺先生还需要借助一些细小骄横无礼的行为来反抗他感觉到人人都有权利向他提出的严重事实。自从阿佩尔先生的来访令他无比惊惧以后,他的活动更加频繁。他去了两次贝藏松,每班邮车都写好几封信,他还借黑夜来客的手,带走其他神秘的信。也许他不应该参与解除谢朗神甫的活动,因为这一报复性行为,使得好几位出身高贵的女信徒把他当作一个邪恶的坏蛋。而且,这一效劳完成以后,使他完全依附于代理主教德·福利莱,他因此接受了对方交办的一些奇怪的事情。他的政治生涯已经到了另一个阶段,他写了一封匿名信,暗自品味着获取的快乐。不过有一件事让他烦恼,他的女人常向他提及要把于连聘请来,不这样就不能满足她在朋友面前的虚荣心。 在这种情形下,瓦勒诺先生预料到自己和昔日的同党德·瑞纳先生之间终将有一场决裂的争吵。德·瑞纳先生会用粗鲁的话骂他,但他不在乎。但是,他可以往贝藏松甚至巴黎写信。某个部长的表亲,可能突然来到维里埃城,抢去乞丐收容所所长的职位。因此瓦勒诺先生接近了自由党人,也正为此几位自由党人受邀参加了于连背书的午宴。从此以后,如果他反对市长,是可以得到众多的支持和拥护的。但是选举可能突然举行,很明显,收容所所长的职位和投反对票二者不可调和。这种政治暗流,德·瑞纳夫人早已了如指掌。于连挽着她的手一个一个商店走的时候,她就把这段故事讲给他听。他们慢慢地走,不知不觉走上了忠诚大道。在那里,他们消磨了几个小时。那份宁静几乎和在韦尔吉时一样。 这时,瓦勒诺先生正在努力忍耐,避免和他的老上司冲突。他摆好架式,表示自己有无所畏惧的气概。当天这种办法获得了成功,但也增加了市长的怒气。 虚荣心和吝啬金钱的观念的斗争从未使德·瑞纳先生陷入走进酒店时那么难堪的境地。相反,他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这种对照刺痛了德·瑞纳先生的心。 “据我的看法,我在这个家庭是个多余的人!”他进门时拿腔拿调地说。 为了回应他的牢骚,他的夫人把他拉到背人的地方,说:“一定要让于连离开。”她刚才度过的幸福时光使她断然决定实行十五天以来盘算的计划。至于使市长先生烦恼的是一般市民公开嘲笑他对于金钱的迷恋。瓦勒诺先生慷慨大方,像个窃贼。他使自己的大名出现在捐款册子上有五、六次之多,如圣约翰兄弟会、圣母会和圣体会等。 在募集善款的教堂登记册上,维里埃及其附近的绅士们的姓名都按捐款数额的多少而依次排列,人们不止一次看见德·瑞纳先生的名字列在最末一行。他辩解说他收入太少,但是没有用。教士们在这一类事情上是不开玩笑的。 第29章一个官员的悲哀(1) 整年的兴高采烈,可以在十五分钟内得到报偿。 ——卡斯蒂? 还是让这个平凡的人滞留在他微不足道的忧愁中吧,他所需要的是一个忠实的奴仆,但是他雇用了一个富有热情而勇敢的人到家里,对于知人善任,他又知道多少呢?按十九世纪的惯例,一个贵族如果遇到一个富有热情的人,他可以杀死他,驱逐他,囚禁他或者侮辱他,使其呆傻地痛苦而亡。但是,这里是个例外,深感痛苦的并非富有热情的人。法国的小城和许多像纽约那样选举政府的城市一样,最大的不幸是不能忘记世界上还存在着德·瑞纳先生这一类人物。在一座有二万居民的城市里,这些人制造舆论,而舆论在法治的国家里是可怕的。一个品格高尚、慷慨大方的人,曾经是您的朋友,但他居住在百里之外,就只有根据城里的舆论来判断你的品格。可是这些舆论往往是一群傻瓜制造的,他们碰巧成为贵族或有产阶级。谁的位置爬得最高谁倒霉,出头儿的椽子先烂。 午饭以后,他们立刻返回韦尔吉,可是第三天,于连看见他们全家又回到了维里埃。 回来后不到一个小时,于连就惊讶地发现德·瑞纳夫人有事瞒着他。每当他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就中断和丈夫的谈话,并且露出希望他走开的神情。于连不等别人第二次表示,便知趣儿地走开了。他重新变得又冷酷又持重。德·瑞纳夫人看出来了,但不想解释什么。于连心想:“难道她要找一个人来替代我吗?”前天她还跟我那么亲昵。人们说高贵的太太们做事就是这样。她们仿佛帝王一般,对一个大臣刚才还恩宠有加,可是回到家里,桌子上已经放着一封贬谪他的信了。 于连注意到在他们的谈话里,他们常讨论的是一所大房子。这房子属于维里埃市,又老又旧,但是宽敞、舒适,建在教堂的对面,位于本市繁华的商业区。于连想:“这座老房子和新情人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悲哀之中,他反复吟诵弗朗索瓦一世美丽的诗句,借以排忧。于连觉得这两行诗很新鲜,一个月之前德·瑞纳夫人才教他的。那时,这两行诗意味着多少誓言和柔情啊! 女人善变, 信者多愚。 德·瑞纳先生乘驿车到贝藏松去了。这次旅行是在两个小时之内决定的,他好像很苦恼。回来时,他把一个用灰纸包着的大包扔在桌子上。他对妻子说: “看,这就是那件蠢事。”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看见一个贴广告的工人带走了这个大包裹。他赶忙跟过去,他自语道:“我会在第一条街的拐角处,能知道这秘密。” 于连不耐烦地在贴广告的工人背后等着,那个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后刷满浆糊。广告刚贴好,于连的好奇心就让他看见上面的一则广告。广告详细说明用公开招租的方式出租德·瑞纳先生和他妻子谈话中提到的那所又老又大的房子。出租开标的时间定在明天午后两点钟,地点在市政府大厅,以第三支蜡烛熄灭为限。于连觉得招租时间太短,他很失望。招租时间短,竞争者又怎么能有充分的时间了解这消息呢?除此之外,广告签署时间是十五天以前,于连又在三个不同地方看了全文,他还是莫名其妙。 他又去看那所出租的房子,看门人没有让他走近,并对一个邻居神秘地说: “唉!唉!白费精神!马斯隆先生已经答应以三百法郎租下来,市长还拧着,结果他被代理主教福利莱先生请到主教府上了。” 于连的到来使两个谈天的朋友大感不便,他们立刻闭口不语了。 于连没有错过参加竞标的机会。成群的人都挤在大厅里,大家用奇怪的方式相互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一张桌子,上面一个锡盘,盘里点着三支蜡烛。管理竞租的传达官喊道:“各位先生,三百法郎!” “三百法郎,太便宜了,这房子值八百法郎,我要加价钱。”一个人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于连正好站在两个人中间。 “你这是自找没趣,你跟马斯隆先生、瓦勒诺先生、主教、可怕的代理主教福利莱,先生还有他们的党羽作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三百二十法郎!”一个人高声叫道。 “笨蛋!”一个邻近的人斥责他道,“请看,这儿正有一个市长的密探。”他指着于连。 于连猛回头,想斥责这个乱说话的人,但是两位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理睬他了。他们冷静的态度令他也沉默下来。这时,第三支蜡烛已经熄灭了,传达师拖长声音宣布房子租给某省科长德·圣吉罗先生,租期九年,租金为三百三十法郎。 市长一离开大厅,人们就议论开了。一个人说道:“看,这三十法郎是格罗诺的冒失给市政府赚来的。” “但是德·圣吉罗先生会报复格罗诺的,够他呛的。”一个人答道。 “真卑鄙!我可以出八百法郎为我的工厂租下这座房子,而且我还觉得便宜呢。”一个胖子说。 “岂有此理!圣吉罗先生不是圣会的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领政府助学金吗?可怜的人,维里埃市政府应该多发给他五百法郎的补贴。”一个年轻的制造商——自由党人说。 “市长没法阻止他吧!他是个过激派,他干的不错,不过他不偷盗。”第三个人说。 “他不偷?他不偷就没人偷了!都装在一个公共钱袋里,年终分赃。小索黑尔在这儿呢,咱们走吧。”另一个人说。 于连回去了,心情极为恶劣,看见德·瑞纳夫人时他愁眉不展。 “您去看招标了?”她问。 “是的,夫人。在那里我荣幸地被当作市长的密探。” “你如果听我的话,就该去旅行。” 这时,德·瑞纳先生来了,神色忧郁。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德·瑞纳先生吩咐于连带孩子们回韦尔吉。这旅途是愁闷的。德·瑞纳夫人安慰她的丈夫: “我的朋友,你也该习惯那件事了。” 晚上,他们静坐在炉边,都一言不发,惟一的消遣就是听山毛榉柴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这是在最和谐的家庭里常有的无端的寂静。这时孩子当中的一个欢乐地叫道: “有人拉门铃!有人拉门铃!” “见鬼!”市长大声说道,“如果是德·圣吉罗先生以道谢的借口来纠缠,我就不客气地揭穿他的秘密。如果这是瓦勒诺,倒该我让步妥协。如果那些讨厌的雅各宾党人抓住了这件事,把我当作一个愚蠢可笑的人,我可怎么应付呢?” 这时,一个仆人领着一位客人进门来。客人相貌英俊,蓄着又黑又密的络腮胡子。 “市长先生,我叫热罗尼莫。这里有一封信,是那布勒斯大使参赞博威齐先生动身前交给我的。”热罗尼莫先生神情愉快,望着德·瑞纳夫人,又补上一句,“九天前,夫人,您的表兄也是我的好友博威齐先生说您会讲意大利语。” 这个那布勒斯人的好兴致把沉闷的夜晚改变为欢乐的良宵。德·瑞纳夫人一定要请他吃夜宵。她让全家都忙乱起来,她无论如何要替于连解闷,让他忘掉白天两次回响在他身边的密探的称呼。热罗尼莫先生是有名的歌唱家,有教养,喜欢结交朋友,同时是一个快活的人,在法国这两种性格并存的可能性已不大了。夜宵以后,他和德·瑞纳夫人唱了一支优美的歌曲。他又讲了几个动听的故事,大家一直玩到半夜一点钟。于连让孩子们睡觉时,他们还想再逗留片刻。 “再讲一个故事吧!”最大的孩子说。 “那就只有我自己的故事了。”热罗尼莫先生说,“八年前,我像你们一样是那布勒斯音乐学院一个年轻的学生,我的意思是说我跟你们的年龄一般大。但是,我可没有福气,做美丽的维里埃市长的少爷。”听了这话,德·瑞纳先生叹一口气,同时望了望妻子。 年轻的歌唱家加重了语气继续说:“赞卡莱利先生,是一个极为严厉的老师,学院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但是他装腔作势,仿佛大家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似的。我一有机会就跑出校门,到街上去玩,到圣卡利诺小剧场去听美妙的音乐。可是,老天爷!那里最便宜的座位也要八个苏,我怎么才能凑上这八个苏的票钱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停下看了看孩子们,他们都在笑。“乔瓦诺先生,圣卡利诺小剧场的经理,听到我唱歌。那时我才十三岁,他说:‘这孩子是个宝贝。’” “‘你希望我聘请你吗,我亲爱的朋友?’他对我说。” “‘您给我多少钱?’” “‘一个月四十杜卡托。’先生们,这可是一百四十法郎呀。我以为老天爷睁开了眼。” “我对乔瓦尼说:‘那好吧。可是你怎么让赞卡莱利先生允许我出校门呢?’” “‘让我去办!’” “让我去办!”最大的孩子喊。 “正是,我的少爷。乔瓦尼先生对我说:‘孩子,先签一个合同吧。’我签了字,他给了我三杜卡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第二天,我去拜访可怕的赞卡莱利先生,他的老仆人让我进去。” “‘找我来干什么?坏蛋!’赞卡莱利说。” “‘我的老师,我悔恨我的一切过失,我永远不再爬过铁栏杆离开学院了,我以后要加倍努力地学习。’” “‘要不是我怕毁了我听过的最美的男低音,我早就关上你十五天,只给你面包加白水,你这小流氓!’” “‘老师,’我说,‘求您开恩,我将成为全学院学习的榜样,你相信我吧!但是请求您一个恩惠,如果有人请我到外面唱歌,替我拒绝他,就说你不允许。’” “‘见你的鬼,谁会请你这个坏小子?我会让你离开学院吗?你是不是在耍弄我?滚!快滚!’他一边说一边朝我的屁股踢了一脚,‘不然的话,给你硬面包,把你关起来!’” “一个小时以后,乔瓦尼来到院长家里。” “‘我来求您帮助我,’他对赞卡莱利先生说,‘把热罗尼莫交给我,让他到我的剧场去唱歌吧,今年冬天我就能嫁掉我的女儿了。’” “‘你要这个坏小子干什么?’赞卡莱利对他说,‘我不同意,你也得不到他,况且,就算我同意,他也不会离开音乐学院的,他本人刚才对我发过誓。’” “‘如果这件事仅仅关系到他本人的意愿,那就好办了。’乔瓦尼先生严肃地说,‘请看这是唱歌合同,这是他签的字。’” “赞卡莱利狂怒,使劲儿地摇着小铃叫人,大叫:‘马上把热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于是我被赶了出来,可是我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唱了一首莫第普利科的咏叹调。大意是说小丑想结婚,他掰着手指头计算新家里需要的东西,越算越乱,怎么也算不清楚。” “啊!先生,我恳求你,给我们唱这支咏叹调吧。”德·瑞纳夫人说。 热罗尼莫唱了,大家笑得眼泪直流。一直到凌晨两点钟,热罗尼莫先生才去休息。全家人都沉醉在他优雅的举止和亲切随和的性格里。 第二天,德·瑞纳先生和夫人给了他几封去法国宫廷所需要的介绍信。 于连说道:“整个世界充斥着虚伪,看看热罗尼莫先生,他要到伦敦去接受一个年薪六万法郎的工作。如果当初没有圣卡利诺剧场经理的赏识,他那美妙的歌喉也许要晚十年才能被世人了解和欣赏……是的,我宁可做热罗尼莫也不做德·瑞纳市长。他的社会地位虽不那么尊贵,但是他不会有像今天出租那样的烦恼,他的生活是快乐的。” 有一件令于连惊奇的事:在维里埃德·瑞纳先生的房子里度过的几个寂寞的星期,这是他感觉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只在参加别人邀请他的宴会上才感到厌恶和不愉快。在这座寂寞的房子里,他不是一样可以读书、写作和思考吗?他可以想入非非而不必强迫自己去研究一切卑鄙灵魂的活动,而且运用虚伪的言行去回敬他们。 “幸福难道这么靠近我吗?为了获取这样的生活,付出并不算什么。我可以选择爱丽莎,或者和富凯合伙做生意……但是一个旅行者,当他攀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顶稍事歇息,他会感到一阵欢乐。但是,如果强迫他永远地停留在那里,他会快乐吗?” 第30章一个官员的悲哀(2) 德·瑞纳夫人的头脑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不顾已下过的决心,她向于连叙述了全部招标的内幕。她暗自想:“这下他会使我忘掉我所有的誓言!” 如果看见她的丈夫处于危险或失败时,她会毫不迟疑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他,这是她那崇高而浪漫的灵魂的表现。对她来说,倘若看见一种正义的举动而不去实行,这便是悔恨的根源,有如自己犯罪一般痛苦。但是,也有一些悲痛的日子,她不能驱散一个极度幸福的希望:她突然成了寡妇,她很可能同于连结婚。 于连爱她的孩子们,远远胜过他们的父亲。他管教严格但是公正,所以他永远受到孩子们的爱戴。他感觉到如果她嫁给于连,她不得不离开韦尔吉,尽管她是如此喜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幻想着和于连居住在巴黎,继续供给孩子们这种令人羡慕的教育。那时候,她的孩子们、于连、她自己都获得了圆满的幸福生活。 十九世纪婚姻所造成的结果,竟是如此畸形地发展!如果爱情先于婚姻,那么婚后生活的烦恼肯定毁灭了婚前的爱情。一位哲学家曾经说道:“在那些富有而不必工作的人家里,对婚姻生活的厌倦迅速带来对平静的快乐的厌倦;而在女人中,只有心灵干枯的人才不会因厌倦而坠入爱河。” 哲学家明智的话使我们原谅了德·瑞纳夫人,但是维里埃的人不原谅她。她没有料到全城的人都在谈论她的绯闻。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城里今年的秋天都变得比往年少了许多烦闷。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转眼就过去了。德·瑞纳家要离开韦尔吉森林了。维里埃上流社会的人士开始愤怒了,为什么他们的诽谤对德·瑞纳家庭的影响如此之微弱。不到一星期,一些正人君子,他们忽然改变以往严肃的态度,充满了完成这类任务的快乐,用一些审慎而尖锐的言语故意引起了德·瑞纳先生深深的怀疑。 瓦勒诺先生做得很周密,他把爱丽莎安置在一个受人尊敬的贵族家里,那家有五个女人。爱丽莎自己说害怕冬天找不到工作,只向这家要了相当于市长家里工钱的三分之二。这位小姐还有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到谢朗神甫和新来的神甫那里做忏悔。她无非是想向他们两位叙述于连恋爱的详情。 于连回来的第二天,谢朗神甫就派人把他叫去。这时才早上六点钟。他对于连说:“我不追问你什么,我只是请求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命令你什么也不要对我说。我要求你在三天以内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前往贝藏松省,或者去你的朋友富凯那里。他一直准备为你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我已经看清了一切,也把一切安排妥当,你必须离开,一年以内不要回到维里埃。” 于连一声不吭,他仔细推敲谢朗神甫的关心是否有损于他的尊严,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却行使了父亲的权力。 最后他对神甫说:“明天这个时间,我将有幸再见到您。” 谢朗神甫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他想全力征服这个少年人。于连的态度带着一种最谦逊的表情,始终没有说话。 终于,他离去了,他赶忙跑去通知德·瑞纳夫人,他发现她完全陷入绝望里。她丈夫刚才坦率地跟她谈了一切。他天生性格软弱,又加上对贝藏松省的遗产抱有希望,这使他认为她是一个天真清白的人。他刚才告诉她,维里埃城里的舆论明明是在非难他。舆论当然是错的,他们因忌妒迷失了正路。但是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德·瑞纳夫人在某个瞬间曾幻想于连接受瓦勒诺先生的聘请,留在维里埃。但是如今的德·瑞纳夫人已经不是去年的德·瑞纳夫人了。她那时是那样的简单,那样的羞怯。致命的激情和悔恨已经使她变得聪明伶俐了。她听着丈夫说的时候,内心已感觉到别离的痛苦。这种别离即使短暂,也是不可避免的了。“离开我以后,于连又会重新坠入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里,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而我呢,伟大的天主啊!我这么富有,可是它无助于我获取幸福!他会忘记我的。他那么可爱,有人爱他,而他也将爱别人。啊,不幸的我啊……我能抱怨谁呢?上天是公正的。我没有力量控制我来结束这件罪恶。它已经剥夺了我的判断力了。早知如此,我不如用些金钱收买爱丽莎,这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从未静下心来想一想,爱情产生的疯狂想象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我灭亡了。” 当于连把别离的消息通知德·瑞纳夫人时,他十分惊异的是她没有任何自私的反对。很明显,她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哭出来。 “我的朋友,我们需要坚强起来。”她说道,同时剪下一缕头发。“我不知道我将怎样生活下去。如果我死了,请不要忘了我的孩子们,答应我去照料他们。无论你离得远或近,你要尽力把他们教育成体面的人。如果有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贵族都将被割断喉咙,孩子们的父亲可能会因为杀死那个藏在屋顶上的农民而流亡异地。我请求你照顾这个家庭!……把你的手给我。再见吧,我的朋友,这是别离的最后时刻。我已经做出这个重大的牺牲,我希望从此以后,我将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于连已经准备接受种种绝望的场面。这种简单的告别深深的感动了他。 “不,我不能这样接受你的告别。我要走,他们也愿意我走;你自己也愿意我走。可是,在我走后的第三天,夜静更深时,我会回来看你。” 德·瑞纳夫人的生活顿时有了变化,于连是真地爱她,因为出于诚意,他才能说出来再回来看她。她的可怕的痛苦变成了她有生以来所体验过的最强烈的快乐。一切问题对她来说,都变得容易了。确定可以再见到她的情人的希望,在这最后一刻把一切烦闷都驱散了。从这时起,德·瑞纳夫人的举止犹如她的相貌高贵、坚决而且完美。 德·瑞纳先生不久就回来了,他无法平抑自己的愤怒。最后,他向妻子谈到两个月前收到的匿名信。 “我要把这封信带到游艺场去,让大家知道,这是瓦勒诺先生那个卑鄙的家伙干的。是我把他从一个要饭的造就成维里埃最富有的一个有产者。我要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然后和他决斗。这简直不像话!” “伟大的天主啊!我可能因此成为寡妇!”德·瑞纳夫人暗自想,然而同时,她又自语:“如果我不阻止这场我能阻止的决斗,那么,我就成了谋杀亲夫的凶手。” 她从来不曾如此巧妙地利用她丈夫的虚荣心。不到两个小时,她就令她的丈夫茅塞顿开,而且是用他本人寻找到的理由,他应该对瓦勒诺先生表现出更多的友谊,还要把爱丽莎请回家。德·瑞纳夫人决定再见这位给她带来祸患的女子,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但是,这个主意是于连出的。 德·瑞纳先生深思熟虑,怀着牺牲金钱的痛苦认识到,还有令他更不愉快的事情,那就是于连在维里埃城的流言蜚语中去瓦勒诺先生的家里做家庭教师。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对于连更为有利,这很明显。但是,为德·瑞纳先生的名誉考虑,于连去贝藏松或第戎的神学院静修要更好些。但是如何使他下定决心呢?此后他又怎样生活呢?德·瑞纳先生眼看自己要牺牲掉金钱,他的绝望甚于他的妻子。 经过这番谈话,德·瑞纳夫人好像变成了一个果敢的男子汉,如同路易十四临死时说的:“当我为王的时候。”这是一句多么令人羡慕的壮语。 第二天一大早,德·瑞纳先生又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的笔调极具侮辱性。与他的处境相应的最粗俗的字眼儿出现在每一行里。这肯定是一个仇恨他的下属人员的杰作。这封信又燃起了他与瓦勒诺先生决斗的火焰,他的勇气招之即来,想立即实行。他独自一人出去,在武器商店买了一把手枪,让人装上子弹。 他暗自想:“实际上,即使拿破仑王朝严厉的行政统治重现这个世界,我也无法受到指责,我没有一文钱是欺骗而得。至多可以说我监管不严而已,但是我抽屉里有一大堆书信,它们允许我这么做。” 德·瑞纳夫人被她丈夫这种冷静的愤怒惊得胆寒。她又提醒他这种决斗会使她坠入寡居的悲苦之中,而这境地是她多么地不愿落在自己的头上啊。她把丈夫和她自己关在房子里,连续向他解释了几个小时,但是没有任何益处,新的匿名信已坚定了他的决心。最后她成功了,她把揍一顿瓦勒诺先生的勇气转化为供给于连在神学院一年的伙食津贴六百法郎。德·瑞纳先生诅咒了千百次,为什么那一天他非要弄个家庭教师到自己家里来。因此,他就忘记了匿名信的事。 他想到一个主意,心中略感安慰,但是他没有向妻子提起。这办法十分巧妙而且合乎少年人浪漫的心理。他想以较少的金钱拉拢于连,以此拒绝瓦勒诺先生的聘请。 德·瑞纳夫人则很艰难地向于连解释,为了她丈夫的面子他牺牲了乞丐收容所所长八百法郎的年薪,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点补偿。 “我从来也不曾想要接受他的聘请,一点儿念头也没有。您已经让我习惯高雅的生活,我肯定无法忍受那帮人的粗俗。”于连回答她。 残酷的贫困,用他的铁掌逼使于连就范了。然而他的骄傲的心使他产生一种幻想:对于维里埃市长所给的金钱,只作为贷款收下来,出具一张借据,注明五年以内,连本带利一并还清。 德·瑞纳夫人有几千法郎,埋藏在山中洞里。她战栗着把这些钱送给他,觉得一定会被他愤怒地拒绝。 “你想把我们对爱情的回忆,变成可憎的吗?”于连问她。 德·瑞纳先生大为欢喜,于连终于离开维里埃了。当于连要从他的手里接受金钱的时候,他觉得这牺牲过于巨大,断然拒绝了。德·瑞纳先生泪如飞泉,一下子抱紧了他。于连要求他书写一份证明他品行良好的文件,德·瑞纳先生由于感情冲动上来,一时竟找不到适当的完美的词汇来称赞他。我们的英雄,他手里有五个金路易的积蓄,他打算再向富凯借来同样的一笔。 于连心潮起伏。然后,当他刚离开留下了那么多甜蜜的爱情的维里埃一里以后,他就只想着看见贝藏松——一座省城,一座军事要塞——的幸福了。 在这三天短暂的别离中,德·瑞纳夫人被爱情最残酷的幻想欺骗着。她的日子还可以忍耐,在极度的痛苦中,她总怀有和于连见上最后一面的期望。她屈指计算着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终于,在第三天夜里有预约的信号来了。排除万难,于连出现在她的眼前。 在这一瞬间,她就只有了一个念头:“这是我和于连最后一次见面。”她一点也不应她的情人对她的殷勤,简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如果强迫自己向他表示爱情,那笨拙的举动将适得其反,甚至会惹怒他。总之,永别这念头她总不能摆脱。而生性多疑的于连以为自己已经被淡忘了,他说出一些恶毒的话来。静寂中,她只能以大颗大颗的泪珠和颤抖的握手来回答他。 “但是,伟大的天主啊!你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于连反问他的情人,为什么态度如此冷淡,“你对德薇夫人,或者一个普通的朋友还能表现出百般的真正友谊呢。” 德·瑞纳夫人只是呆呆地站着,如同一尊石像,她机械地说道:“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悲惨的人了……我想我要死去了……我觉得我的心已经冻成冰块儿了……” 这是他从她口中得到的最长的回答。 东方欲晓,别离已经成为必然,德·瑞纳夫人的眼泪完全停止了。她看见于连把绳子系在窗户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吻他。于连茫然地对她说:“看吧,我们终于走到了您希望的田地。从今而后,您可以毫无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略有小恙,您也不会以为他们已经进入了坟茔。” “你不能吻别斯坦尼斯拉,我觉得很难过。”她冷冷地对他说。 这个活死人的冷淡的吻别深深地震撼了于连,在几里地的行程里,他一直别无所思,他的心感到痛苦的创伤。在翻越一座高岭之前,还能望见维里埃教堂钟楼的尖顶,他数次回头张望。 第31章省会 声音是嘈杂的,事务是复杂的,未来也需要计划!这些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的爱情,是怎样的干扰啊! ——巴拿夫? 远远地,他望见山上有无数黑色的围墙,那就是贝藏松城廓的堡垒。“如果我是一个少尉,为保卫这座军事重镇而来,那是多么不同啊!”他叹息着说。 贝藏松不仅是法国漂亮的城市,还拥有许多富有热情和思想的人。但是于连只不过是个乡下小子,他根本无缘接近社会上那些显赫的人物。 他从富凯家里取了一套绅士服装,他就是穿了这套衣服走过贝藏松的吊桥的。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一六七四年攻城的历史,于连想不久自己就要被禁闭在神学院里,借着这短暂的自由,一定要看看那些城墙和堡垒。有二、三次于连几乎被守卫的士兵抓起来,因为他只顾欣赏,进入了行人止步的区域——那里的野草每年卖一次,大约能卖十二到十五法郎。 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和可怕的大炮,这些使于连欣赏了几个小时。当他走上一条大街,经过一家咖啡店,他禁不住呆立赞叹。明明可以清楚地看见门上写着咖啡的字样,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打起精神,克制自己的怯懦,大胆地走进去,看见一个长约三、四十步的大厅,天花板高约二十余尺。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对于连来说真犹如仙境。 大厅里正有两局台球赛,侍者高声喊着点数,玩台球的人围着桌子跑来跑去,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烟气从每个人的口中喷出,人们被笼罩在蓝雾里。这些人身材高大,举止持重,胡须浓密,长长的礼服裹在身上,这一切都吸引了于连的注意力。这些贝藏松的后代们说话和嚷一般,装出令人恐惧的战士的模样。于连看傻了,他幻想着像贝藏松这样一个大都市的雄伟和壮丽。于连已经丧失了最后一点儿勇气,他甚至不敢向那些趾高气扬的先生们要一杯咖啡。 但是,柜台里面的小姐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少年乡绅迷人的脸庞了。他站在离炉子三步远的地方,胳膊下挟着一个小包袱,正端详着一座用白石膏制成的皇帝的半身像。这位小姐是弗朗什——孔泰人,个子高高的,身材极好,穿着打扮适合于咖啡店的工作。她用只想让于连听到的声音轻轻喊了两次:“先生!先生!”于连看见一对大而蓝的,带有无限柔情的眼睛,这时方才醒悟人家是在向他打招呼。 于是,他急忙走近柜台和这个少女,仿佛朝着敌人冲锋一般。他的动作太匆促了,包袱掉在了地上。 巴黎的中学生,在十五岁时就知道用一种高贵傲慢的气质出入咖啡店了,对于我们这位外省的乡下人,他们不应该有一种怜悯吗?但是,这些孩子十五岁即已老练,十八岁就对各种生活习以为常,丧失掉兴奋的感觉了。那些乡下人则充满着激情而表现得怯懦,他们的心里蕴藏着一种欲念,这欲念一旦爆发出来,其放肆较之巴黎这般少年有过之无不及。于连走近那位漂亮的女孩。“我应该如实地告诉她。”他想。于连战胜了胆怯,他勇气十足地说: “小姐,我生平头一回来贝藏松,我要一块面包,一杯咖啡,我付钱。” 少女莞尔一笑,便脸红了。她害怕那些打台球的人取笑这个美丽的少年,使他不敢再来。 “您坐在这儿,靠近我。”她指着一张大理石桌子说,这张桌子几乎完全被大厅的桃花心木的柜台遮住了。 小姐有意斜倚着柜台,这给她一个展示自己的美丽出众的躯体的机会。于连注意到了,他所有的观念都改变了。美丽的小姐在他面前放了一个杯子,少许糖和面包。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叫一个侍者来倒咖啡,但是她知道如果侍者一来,她就不能和于连单独说话了。 于连陷入了沉思,他心里比较着这个金发女郎和常常令他激动的某些回忆,他想到自己曾经作为热情的对象,他的怯懦立刻不存在了。这个聪明美丽的小姐,仅有一会儿的腼腆,她通过于连的眼神看出了藏在他心底的思想。 “这些烟味呛得您咳嗽。明天早上八点以前来吃早饭,那时这儿差不多就我一个人。” “您叫什么名字?”于连问道,温柔的微笑中带有快乐的羞涩。 “阿芒达·比奈。” “一小时以后,您允许我寄给您一个包裹吗?跟这个一般大小?” 美丽的阿芒达沉思了一会儿。 “我是被监视的,您问我的事情会牵累了我呀!不过,我可以把我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您把它贴在包裹上面,大胆地寄给我吧。” “我叫于连·索黑尔,我在贝藏松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年轻人说。 “啊!我明白了,”姑娘快乐地说,“您是来上法律大学的。” “唉,不是。人家送我进神学院。”于连说。 阿芒达彻底失望了,她的脸也变了。她立刻招呼来一个侍者,她现在有勇气了。侍者给于连杯里倒上咖啡,眼里仿佛没有他这个人。阿芒达在柜台上收钱,于连觉得很骄傲,他敢说话了。那边打台球的人争吵起来,声音混乱一片,在大厅里回荡。于连对这种喧嚣感到惊异。阿芒达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要是您同意的话,”于连忽然态度恳切地说,“我就对人说我是您的表弟。” 这个殷勤的态度使阿芒达心花怒放。她暗想:“这是个不寻常的人啊!”她快速向他说道,并不用眼睛看他,因为她正观察是否有人靠近她。 “我是让利那地方的,在第戎附近。您就说您也是让利人,是我母亲老家的表亲。” “是的,我不会搞错的。” “夏天,每个星期四午后五点钟,神学院的修士们要从咖啡店的门前经过。” “要是您还思念我,每次我从这里经过时,请您手里拿一束紫罗兰。” 阿芒达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于连,她的目光把于连的勇敢看成了莽撞。他说话时脸色通红。 “我觉得我爱您,我用最热烈的感情爱您。” “哦,小声点儿。”她说,神情很害怕。 于连猛地想起在韦尔吉读过一卷《新爱洛绮斯》,他摘出来那里面热烈的情话,尽力向阿芒达背了有十分钟,他的记忆力还真挺管用。阿芒达快乐极了,于连也为自己的勇气高兴。然而转眼间,这个美丽的弗朗什——孔泰女孩现出冰冷的模样。她的一个情人出现在咖啡店的门口了。 那人大踏步走近柜台,吹着口哨,摇晃着膀子。他的眼睛盯着于连。于连的心理总是极端的,这一刻他想的是决斗。他脸色煞白,推开杯子,显示出十分坚定的神情,十分注意地看着他的情敌。当他的情敌低下头,随意地在柜台上倒酒时,阿芒达以目光命令于连也低下头,他服从了。两分钟时间,他固定在座位上,纹丝不动,脸色苍白,态度坚决,只幻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此时的于连很出色,他的情敌看到于连的眼睛很惊讶。他一口喝干那杯酒,跟阿芒达说了句话,两手插进大礼服的口袋里,口里仍旧吹着口哨,看了于连一眼,走向那边的台球桌。于连站了起来,他愤怒到了极点,但是他不知道要怎么表示才算轻蔑了一个人。他放下小包袱,极力做出傲慢的神情,大摇大摆,走向台球桌。 一切小心谨慎都没用了,他已下定决心。“刚到贝藏松就跟人决斗,圣洁的教士职业是没有指望了。” “不管它!绝不能让人说我为耻辱让路!” 阿芒达已经看出了他的决心了。这股蛮劲儿和他天真活泼的态度,形成了有趣的对照。这一刹那,她爱于连甚于爱那个穿礼服的高个子青年。她站起来,眼睛假装看着街上的某个行人,很快地来到于连和球台之间,用身体挡着于连。说道: “您要当心,别轻视这位先生,他是我的姐夫。”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先那么看了我。” “您想让我不高兴吗?的确,是他先看了您,也许他还要过来跟您说话呢。我刚才对他说您是我母亲老家的亲戚,从让利来。他是弗朗什——孔泰人,从来没有去过比多尔更远的地方,也从来没有走过勃艮第的道路,因此你喜欢跟他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儿也不必担心。” 于连还在犹豫,她又赶忙继续说,“女掌柜的想象力提供给她无穷的谎言。” “是的,他看了您,但那是他向我打听您的时候。他并未存心侮辱您,他是个跟任何人都闹别扭的人。” 于连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冒牌的姐夫,一点也不放松。他看见他在两张球桌中稍远的一个买了号码。于连听见他的粗嗓门气势逼人地说:“我开球。”他敏捷地从阿芒达的身前走过,朝着球台进了一步。阿芒达赶忙捉住他的手臂。 “先付钱给我。”她说。 “是的,”于连想,“她怕我不给钱就走人。”阿芒达和他一般地激动,脸色通红。她尽可能慢地找他零钱,同时以极低的声音说: “立刻离开咖啡店,否则我就不爱你了。其实我是爱你的。” 于连服从命令了,他离开咖啡店,但是步履缓慢。他反复对自己说:“我也去瞪他两眼,难道这不是我的责任吗?”这犹豫的念头使他站在咖啡店前的大街上,足有一个小时之久,他观察着他的情敌是否出来。那人没露面,于连也就走开了。 他到贝藏松才几个小时,就已经有了懊悔的事了。那个患有风湿病的老军医,曾经教过他剑术,尽管很少,但它是于连发泄怒气的惟一技能。如果他知道除了打架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脾气的方法,剑术欠佳也就不足挂齿了。万一动起手来,对方这么个庞然大物,肯定会给他一顿好揍的。 “像我这样的可怜虫,”于连心想,“没有保护人,也没有金钱。神学院和监狱的区别微乎其微。我应该把我的绅士服装寄存在一家旅馆里,然后换上我的黑外套。万一我能离开神学院,我能穿上它去会阿芒达小姐。”于连的想法挺高明,但是接连走过几家旅馆,他一个也不敢走进去。 最后,当他经过“大使饭店”的门前时,他的眼睛遇上了一个胖女人的眼睛。这女人相当年轻,肤色深红,神情幸福而快乐。他走近她,讲了自己的事。 “当然可以,我的漂亮的小修士,”大使饭店的女主人对他说,“我代您保管这套绅士服装,我会时不时刷掉它们的尘土。这样的天气里,毛料衣服搁着不理是不成的。”她拿出钥匙,亲自带他到一个房间里,让他把留存的东西写在一张清单上。 “老天爷,索黑尔先生,你有多么好的气色呀。”于连下楼走向厨房时,胖女人对他说,“我去给您预备一顿好吃的,”她用更低的声音说,“你只要付二十个苏就可以了,别人都得付五十个苏呢,因为你得好好安排你的小钱包啊!” “我有十个金路易。”于连有些得意地回答。 “哦!我的老天爷!”善良的老板娘警觉起来,“不要这么高声说话,贝藏松城里多的是坏蛋。一扭脸就会有人偷走你的钱。绝对不能进咖啡店,那里头坏人成堆。” “真的?!”于连问,老板娘的话引起了他的沉思。 “除了我这儿,别到其他地方去,我给你煮咖啡。你记好,在我这儿你永远可以找到一个朋友和二十个苏一顿的好饭菜。我想这对你就够美的了。快去吃饭吧,我会亲自服侍你。” “我不想吃,”于连说,“我太感动了,跨出您的门槛,我就要进入神学院了。” 善良的女人把他的口袋塞满了可吃的东西才放他走。最后,于连朝那个可怕的地方走去。老板娘站在门口,用手为他指点着要走的道路。 第32章神学院 每顿八十三生丁的午餐三百六十六顿,每顿三十八生丁的晚餐三百六十六顿,谁有资格享用巧克力糖呢?服从就是了。 ——贝藏松的瓦勒诺? 他远远地看见镀金的铁十字架,慢慢地走近,两腿好像瘫软了,不听使唤。“这里就是人间地狱,进去就出不来了。”最后他鼓足勇气去拉门铃。铃声仿佛回响在一个空寂的山谷里。十分钟以后,一个面色灰白,穿着黑袍子的人来给他开门。于连一见来人,立刻低下眼睛。这个看门人相貌古怪,眼珠滚圆突出,绿得像一只猫的眼睛。眼皮周围固定不动,表示他对人对物都没有任何同情心。薄薄的嘴唇在突出来的牙齿上形成一个半圆形。这副面孔在这少年的眼睛里留下的并非罪恶,而是彻底的麻木不仁,它远比罪恶更让这少年恐惧。于连匆匆一瞥立刻就从这张虔诚的马脸上猜出它代表的惟一情感,那就是鄙视人们向他谈及一些与天国无关的话。 于连心跳加快,他抬起眼睛,声音发抖地说他想拜见神学院长彼拉先生。黑衣人一言不发,打了个手势,示意随他走。他们爬了两层带有白木栏杆楼梯的大楼,楼梯板已经弯曲变形,朝着与墙壁相反的方向倾斜,仿佛随时会倒塌一样。他们来到一扇小窄门前。门上有一个涂黑了的木头做成的,我们常在墓地里看见的大十字架。这扇门打开很困难,看门人带他进入一个阴暗低矮的房间,墙上刷了白灰,挂了两幅因年代久远而发乌的画像。于连被单独留下,他感觉他已经走进了坟墓里。他的心砰砰地跳动,要是能让他大哭一场,他倒会感到痛快。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一刻钟以后,但于连觉得已经过了一年了。看门人出现在房间另一端的门口,他还是不说话,挥一下手示意跟他走。他走入另一间更大但更暗的房间。墙壁仍旧刷成白色,但是没有一件家具。只在靠门的一个角落里,在一张白木床边,他看见两把麦秸垫的椅子,一张松木扶手椅,没有垫子。在大屋的另一端,他看见一个人身着破旧的袍子,坐在桌子前,那里有一扇玻璃发黄的窗子,窗台上摆着乱七八糟的几个花瓶。这个人好像很生气,面前堆了一大堆方纸片,他一张张拿起,写上几个字,然后理好。他没有注意于连来到他面前了,于连笔直地站在房间中间不动,看门人把他留下,关上门,走掉了。 已经过去了十分钟,衣衫破旧的那个人一直在写。于连紧张而恐惧,好像立刻要倒在地板上。一位哲学家曾这样说过,也许是他错了:“这是天生爱美的灵魂对丑产生的强烈印象。” 写字的人终于抬起了头,于连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于连看见了他的举动,依然呆立不动,好像被这可怕的目光威慑得魂飞魄散了一样。于连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一张长脸,上面覆满红色的斑痕,前额显示出死尸那样的苍白。在这红色的脸颊和白色的前额之间,一对小小的黑色的眼睛闪动着,能叫最勇敢的人惊恐。这头颅的轮廓被一片厚、平而且乌黑的头发勾勒出来。 “你想走近点儿,还是不想?”那人终于不能再忍耐,说话了。 于连步履踉跄地往前走了一步,仿佛要摔倒,脸色也显出从未有过的苍白,他在铺满纸片的白木桌子前面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再靠近点儿。”那人说。 于连又走了走,伸出手,仿佛在找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 “你的姓名。” “于连·索黑尔。” “你来得太迟了。”那个人说,又用那可怕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他一番。 于连忍受不了这可怕的目光,伸出手像要扶住什么,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 那个人摇铃。于连眼不能动,手脚不能抬,他听见有脚步朝他走来。 有人把他扶起来,安置在白木小扶手椅上。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 “看上去他有癫痫病,就缺这个了。” 于连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红脸人又在写着。看门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的英雄自言自语:“拿出勇气来,至少能抓住我的感觉。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天知道他们会怎么评价我。”他想时,心里一阵强烈的疼痛。最后那个人搁下笔,斜着扫了一眼于连。 “你能回答我的话了吗?” “是的,先生。”于连声音微弱地回答。 “啊!这就好了。” 黑衣人半直起身,拉开一个松木抽屉,不耐烦地在里面找到一封信,又慢慢坐下。他重新审视于连,好像要把他剩下的生命也夺走。 “谢朗先生把你推荐给我,他是教区最好的一位本堂神甫,世间仅有的忠厚人,我们是三十年的朋友。” “啊!您就是彼拉先生,我非常荣幸能够和您谈话。”于连有气无力地说。 “显然是这样!”神学院院长赶快接口说,同时生气地看了一眼于连。 他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动了动,两只小眼睛突然加倍地闪亮,这表情好像老虎预先玩味吞食猎物的快乐一样。 “谢朗的信很短,”他说,好像在自言自语,“聪明人不用多说话。光阴迫人,我们没时间多写。”他高声念道: “我向您正式介绍于连·索黑尔。他生长在我的教区里,我给他洗礼,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了。他是一个有钱的木匠的儿子,但是他父亲不给他一文钱。他将是天主的花园里一个出色的园工。超人的记忆力、理解力,他都不缺乏,他还有思考能力。他的志向将持久吗,虔诚吗?” “虔诚!”彼拉神甫重又念道,他的神情表现出无限的惊异,同时盯着于连,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不缺少人性了。“虔诚!”他又低声重复一遍。他继续念道: “我向您请求给于连一笔奖学金,他会经过必要的考试而得到的。我曾教过他一点儿神学即经典的博须赛、加尔洛、福勒里的神学。如果这个人不适合您,请送他回到我这里。您知道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长,已经答应出八百法郎聘请他作家庭教师。我的心是恬静的,感谢天主。我已经习惯可怕的打击了。再见,请爱我。” 彼拉神甫拖长声音念到信末的签名,叹息地读出“谢朗”。 “他的内心一直是平静的,”他说,“是的,他的品行值得这个报酬,在我烦恼的时候,天主也能赐给我同样的平静吗?”他仰视天空,划了个十字。看到这个神圣的手势,于连感到刚一进屋而让周身发紧的极度恐惧慢慢逝去了。 后来彼拉神甫说:“在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立志献身于圣洁的宗教职业的人。”他声音庄严但是已经没有了恶意。“这其中只有七、八个人是类似谢朗神甫的人推荐给我的。也就是说,在这三百二十一个人当中,你将是第九位。不过,我的保护,没有恩惠和宽宥,所有的是抵抗罪恶的谨慎和严厉。去,把门锁上。” 于连努力向前走,居然没有摔倒。他注意到门旁有一小扇窗子,开向田野。他从这里望见了绿色的树木,这景色令他舒服,他好像又见到了老朋友。 神甫用拉丁语问:“你能说拉丁语吗?” 当他回来时。 于连用拉丁语答道:“是的,我圣洁的神甫。”这时他恢复一点意识了。当然,说实话吧,半个小时以来,在于连的眼里,彼拉神甫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优秀。 拉丁语的会话,继续进行着。神甫的眼神变得温柔和平了,于连的头脑也变得冷静了。他暗自想:“我多么脆弱啊!这些伪装的美德的表现就险些欺骗了我!眼前这人不过是马斯隆先生一类的流氓骗子而已。”于连暗自庆幸已把全部钱藏在了长筒靴里。 彼拉神甫考察于连的神学,他被于连广博的知识惊呆了。尤其是当他问到《圣经》时,他更加惊诧了。可惜,他问到那些宗教学说时,于连一概不知,连圣杰洛姆、圣奥古斯丁、圣波纳凡杜、圣巴齐尔为何许人也茫然不知。 彼拉神甫想道:“这又是一个极端的新教倾向,过于深入地了解《圣经》。我常因此而指责谢朗。” 于连刚刚向他说过还有未提及的问题,《圣经》上《创世纪》和《五经》的著作年代。 “这样钻牛角似地研究《圣经》,结果又如何呢?”彼拉神甫想,“除非为了个人出风头,即那种可怕的新教精神,还会引向什么呢?而且除了这种不妥当的知识以外,对于能抵偿这种倾向的圣人行为却一点也没有学习。” 神学院院长问于连教皇的权威时,他的惊异简直没了边际。他原以为于连会用古代法国教会的训诫来回答他,这个少年竟向他大背特背德·迈斯特先生全书。 “谢朗真是个古怪的人,”彼拉神甫想,“为什么教他这本书,难道是为了教会他然后加以嘲笑吗?” 彼拉神甫探问于连,想知道他是否真地相信德·迈斯特先生的教义,但是没有任何结果,因为这个年轻人仅仅凭借他的记忆来回答。从这时起,于连自我感觉不错,他觉得自己能够控制自己了。在这种严厉的测试之后,他觉出彼拉神甫严厉的态度不过是出于矫揉造作而已。实际上,如果不是神学院院长为自己定下了以庄严持重的态度对待神学院的学生,这时候他早已合乎逻辑地拥抱于连了。在他和于连的对话中,他看出于连的头脑聪敏、正确而且清晰。 “这是一颗勇敢而且健全的心灵。”他对自己说,“只是体格虚弱了些。” “你常常像刚才那样摔倒吗?”他用手指指地板,用法语问他。 “这是我破天荒头一遭,看门人的脸把我吓死了。”于连满脸通红,像一个小孩子。 神甫差不多笑起来了。 “这是世俗的虚荣产生的结果。你好像已经习惯了笑脸相迎。笑脸是虚伪的舞台,而真理是严肃的。而我们在人间的工作不也是严肃的吗?你应当时刻反省使良心刚强,用以反击人世间的软弱。不要对身外的虚荣过于敏感。” “如果推荐你来的不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彼拉神甫又操起拉丁文,面露欣喜之色,“我会用世间虚伪的语言和你周旋,我看你被世俗社会已经沾染太深了。我要对你说,你所请求的全额奖学金是世界上最难获得的东西。假如谢朗神甫还不能支配神学院的一份奖学金,那他五十六年的传道工作,不是白费了吗?” 说到这里,彼拉神甫再三叮嘱于连,不经他的同意,不得加入任何社团或秘密组织。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将信守诺言。”于连回答,充分显示出诚实人所有的快乐。 这时,神学院院长才初绽笑容。 “这种说法在这里是不适宜的,”他说,“它教人想起世俗的虚荣。这种虚荣诱使人们犯下了种种罪过,还时常陷入罪恶。根据教皇圣庇护五世修道总论圣谕第十七段,对于我,你应该绝对服从。我是你在教会中的尊长。在这个神学院,你听吧,我亲爱的儿子,服从就是一切。你的口袋里有多少钱?” “原来是这样,”于连想,“他叫我亲爱的儿子原来是为了这个!”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如实记下钱的用途,然后报告我。” 这次痛苦的交谈持续了三个小时。于连奉命把看门人叫来。 “你去把于连·索黑尔安排在一零三房间。”彼拉神甫对那人说。 他允许于连与众不同地独居一室,是出于对他的赏识。 “把他的箱子提过去。”神甫补充说。 于连低下眼睛,看见箱子就在眼前,三个小时以来他一直视而不见。 到了一零三房间。这是一个八尺宽正方的小房间,位于最高的楼层上。于连发现房间朝着城墙,城墙之外是杜河流淌过去的美丽平原。 于连不禁叫道:“多么怡人的景色啊!”但是他说不明白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在他来到贝藏松这短短的时间里,强烈的刺激把他耗得精疲力竭。他在窗台边斗室里惟一的一把木头椅子上坐定,不觉沉沉睡去。晚餐的钟声他没听见,圣体降福仪式的钟声,他也没听见,没有人叫醒他,人们已经把他忘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升的阳光把他照醒,他发现自己在地板上躺了一夜。 第33章世界或富人缺少什么(1) 我孤独地活在世上,没有人肯屈尊想到我,我所知晓的有钱人都是厚脸皮、黑心肝,我和他们绝然不同。我过于善良而惹他们仇恨。啊!我将死去,或死于饥锇,或死于看到冷酷的人而感觉的不幸。 ——杨格? 他匆匆忙忙刷干净衣服,跑下楼,他迟到了。一位学监严厉地斥责他,于连并不设法为自己开脱,只把胳膊在胸前交叉: “我的神甫啊!我有罪,我认罪。”他用忏悔的声音说。 这种开始的方式是个很大的成功,学生中那些机灵的人看出来他们要与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个初学乍练的新手。休息的时候,于连觉得自己成了众人注意的对象。但是他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是拘谨和沉默。根据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视为敌人。最危险的敌人,在他看来便是彼拉神甫。 过了几天,于连要选择忏悔神甫了,一份名单交给了他。 “哼!我的天主!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张口说话意味着什么吗?”结果他选择了彼拉神甫。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神学院有一个年轻的修士,维里埃人,自告奋勇说是他的朋友,他向于连建议,教他选择神学院的副院长卡斯塔耐德先生,说也许这样更为谨慎。 “卡斯塔奈德神甫是彼拉先生的敌人,”他趴在于连耳边说。“有人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 我们的英雄,在他初进神学院时自以为是谨慎的,可是如他选择忏悔神甫一样,办的全都是鲁莽的事。一个富于想象的人被他太多的自负引入歧途了,他把臆造变成了事实,还自以为是个老于此道的伪君子。他疯狂地自责以软弱的艺术取得的成功。 “唉!这是我惟一的武器了!”他说,“如果我处在别的时代里,在敌人面前,我会用有力的行动解决我的面包问题。” 于连对自己的行为满意,他发现周围的人从外表看上去都是清高圣洁的君子。 有八到十个修道士,他们的确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他们觉得有过像圣女德力撒和在亚平宁山脉的维尔纳山顶上受礼时的圣方济各一样的幻觉。但是,这是一个绝大的秘密,他们对朋友闭口不谈。这些有过幻觉的年轻人,他们几乎永远住在医疗室里。此外有百十位生活在坚强的信仰中,他们不知疲倦的苦修苦练。他们因为工作而生病,但是学到的东西却极少。有两三个有着卓越的才华,其中有一个叫夏泽尔,但是于连嫌恶他们,他们也是如此。 除了上述的人以外,三百二十一个修士里的其余的都是些平庸的人。他们一天到晚背诵拉丁文,越背越糊涂。他们几乎全都是农民的儿子,不愿意脸朝黄土屁股朝天地土里刨食,宁愿来这里靠背拉丁文挣面包吃。根据这一观察,于连到神学院的初期就相信能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业中,都需要聪明人,因为总有事情要人去做。”他想,“在拿破仑的统治之下,我可以当个副官,在未来的神甫当中,我将是一个主教。” “这些可怜虫,”他继续想,“他们生来就注定是做粗活的工人。来到此地以前,他们一直以黑面包和酸牛奶为生,住的也是草房子。他们每年也就能够吃上五、六次肉罢了。他们如同古罗马士兵一样,把打仗当作休息,这些粗野的农民被加入神学院的欢乐迷住了心神。” 在同学们忧郁的目光中,于连看到的是每顿饭之后被满足的生理需要和在每顿饭之前快乐的急切的期待。他就应该在这些人中鹤立鸡群。但是他还不知道,他们也不愿意告诉他,在许多不同的功课里,如教理、圣教史等等,也就是他们在神学院里学习的,如果有谁得了头一名,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爱慕虚荣的罪恶。自打有了伏尔泰,自打实行两院制政府以来,怀疑和个人研究给一般民众带来了相互猜疑的坏习惯。法国教会好像醒悟了,书本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在它眼里,心灵的服从乃是一切。学问研究的成功,甚至是圣洁的学问也是可疑的。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样卓越的人不走向另一边?胆小的教会去依附教皇,教皇是他们惟一的救星。只有教皇还可以麻醉一般人的神经,用教廷里神圣虔诚的典礼使许多悲观病态的心灵感动和服从。 对于这种种事实,于连一知半解,而在神学院里,人们说出来的话又都是企图歪曲真理,在这种环境中,他很快陷入深深的忧郁里。他勤恳地学习,很快就学会了一些对一个教士很实用的但他看来既虚伪又没有意思的东西。他觉得除了学习这些无用的东西以外,简直无所事事了。 他独自思考:“全世界的人都忘了我吗?”他不知道彼拉神甫已经收到好几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注明寄自第戎,彼拉看过之后烧掉了它们。信的措辞得体,但是字里行间透出最为强烈的激情,沉重的忏悔阻碍了他们的爱情。彼拉神甫暗想:“这样很好,这个少年爱过的女人至少不是一个怀疑神灵的人。” 有一天,彼拉神甫打开一封信,信仿佛已被泪水浸湿了一半而字迹模糊,那是一封诀别的信。写信人对于连说:“最后,上天已经开恩允许我怨恨了,我不怨恨使我铸成错误的人,他将永远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我所怨恨的是我之罪恶本身,我的朋友,牺牲是无可避免的了。你当然可以看见这并非没有泪水。对于孩子们我自然负有最大的责任,你也曾经爱过他们。一个正直而公平的天主再不会因为他们母亲的罪恶而采取报复了。永别了,于连,正直地对待世人吧!” 信的末几行,几乎全被泪水模糊得看不出什么。写信的人给了一个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连不要回信,或者回信上的话语不要说出让一个重归贞洁的女人读了脸红。 于连的忧郁,加上粗糙的食物,他的健康受到严重破坏。神学院每顿午饭要付给承办伙食的人八十三生丁。一个早上,富凯突然出现在于连的房间里。 “我终于进来了!好了,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贝藏松五次了。这不怨你,神学院总让我吃闭门羹。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真见鬼,你怎么总不出来呢?” “这是我加在自己身上的一个考验。” “我发现你变化太大了。好了,我总算见到你了。两个漂亮的价值五法郎的金币刚刚让我知道我是个傻瓜,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把它拿出来。” 两个朋友的话简直没完没了。可是当富凯说到下面的话,于连的脸色陡变。 “顺便说一下,你知道吗?你的学生的母亲现在是一个最虔诚的人了。” 富凯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话,但它在这最富有热情的灵魂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说话的人无意间搅动了听话的人最关心的事情。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热的虔诚,有人说她还去朝圣进香呢。不过马斯隆神甫,那个监视谢朗先生的人可显得很没面子,德·瑞纳夫人根本不向他做忏悔,她到第戎或贝藏松去忏悔。” “她来贝藏松。”于连说,脸上平添了红晕。 “她时常来。”富凯疑惑地回答。 “你身上有《立宪报》吗?” “你说什么?”富凯问。 “你身上带着《立宪报》了吗?”于连声音平静地问。“我们这里有卖的,三十个苏一份。” “什么!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富凯叫道,模仿着马斯隆神甫虚伪而又柔和的声音又补了一句,“可怜的法兰西!” 如果入神学院的第二天,维里埃那个小修士不曾跟他说了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那么这次采访将在我们的主人公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自从进入神学院以来,于连一连串的行为,全都是虚伪。他时常酸涩地嘲笑自己。 事实上,他生活中若干重要的活动都经过了聪明的考虑,他忽视了细节,而神学院的众人又只盯着细节。在许多同学的眼里,他是一个自由思想者,他完全被一连串细小的行动出卖了。 在他们的眼里,于连已经被判定犯了一桩严重的罪恶:他思考,他判断,他凭信自己而不服从权威和先例。彼拉神甫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于连在忏悔以外,没有和他谈过一次话,他总是倾听而少言语,假如当初选择了卡斯塔奈德神甫,那情形就完全两样了。 自从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于连就不再烦恼了。他想认识损失的程度和范围,因此他打破用来拒绝同学们的高傲而固执的沉默。这时,他们有了报复的机会了。这时他才知道,自从踏入神学院,没有一个小时,他不是被人讨论着、反对着,尤其是在休息的时候。他的对头不断增多,就连院内德行圣洁或者稍稍文雅的同学,也没有对他产生过善意的谅解。要挽狂澜于即倒是艰难的,因为损失太大了。从此以后,于连时刻注意自己,他要让自己扮演一个全新的个性。 第34章世界或富人缺少什么(2) 比方说吧,他眼睛里的表情就给他惹了许多麻烦。在这地方,人们的眼睛低垂着,这并非没有道理。“在维里埃我是多么自负啊!”于连想,“那时我觉得我在生活,事实上我仅仅为生活做着准备而已。现在,我走进了生活,我发现我的周围布满了敌人,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他继续想,“多么巨大的困难啊!每分钟都要虚伪。就算古代的赫拉克利斯大力士在这种环境里也要功败垂成的。现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以谦逊的态度生活了十五年,欺编了四十个红衣主教,他曾领教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孤傲。如此看来,在这儿什么也学不到。”他愤愤地想,“在教理、圣教史上取得进步,只不过在表面上算数。他们所说的种种道理,只不过是想把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唉!我仅有的长处是我进步快,善于理解他们的玄谈。在他们的心底,他们真正尊重这些玄谈的价值吗?他们也和我有同样的判断吗?我真愚蠢,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考试拿头名,这对我有害无益,只不过在增加我的敌人的数目罢了。夏泽尔的学问比我好,他在作文里总要冒出几句傻话使自己降到五十几名。万一侥幸得了头一名,那是他的失策呀。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于我是多么有益啊!” 自从于连看透了真相以后,长时间的苦修,如每周五次数念珠的祈祷,在圣心会唱赞美歌等等。他一向认为沉闷无聊的,如今反成了最有兴趣的消遣了。严格地反省自己以后,他决定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为他人作学习榜样的修士,时时刻刻都要做出一些引人注目的事情。在神学院里,如果有人在他的宗教生活中表现出最大的进步,他就可以吃一个鸡蛋。 读者也许笑起来了,会高兴地记起路易十六的朝廷里的一位贵妇人邀请德里尔神甫到家中午餐,给他吃一个鸡蛋时他所闹的笑话吧。 首先,于连企图做到无罪,对一个年青的修士的外表来说,走路的姿态,如何摆动两只手臂,如何用眼睛看人等等,虽然事实上他已没有了任何世俗气息,但是尚未表明他已专心于来世的观念,完全忘却了今生的虚无。 在修道院走廊的墙壁上,于连不断发现用木炭写的一些字句,比如:把六十年的考验和天堂永恒的欢乐或地狱沸腾的油锅相比,它又算得了什么!于连不再轻视他们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和他们亲近。他想:“我这一生将干什么?我要把天堂的位子出卖给那些人。怎样才能让他们看见天堂里的位子呢?用我的外表和一个平凡人的外表的差别。” 经过几个月这样不间断的反省,于连还是带着“思想家”的神情。他转动眼睛的神情和张口闭口的方式仍未表明他已经有某种信仰,相信一切,服从一切,甚至于作一个殉道者。于连愤怒地看到那些粗俗的农民在这方面远胜过他。他们生来没有思想家的态度,那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什么样的努力于连不曾尝试过呢?那种面带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热烈而盲目的信仰的神情,我们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经常可以看到。对于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来说,奎尔契诺已经留下了极好的例子在教堂的壁画里。 在重大的节日里,神学院的学生们可以吃到红肠和酸白菜。于连的邻桌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没有丝毫感觉,这是他最最明显的罪恶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虚伪和丑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件事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他们说:“请看这个有产者,请看这个看不起人的家伙!他佯装看不起最美味的伙食,红肠加酸白菜,呸!这个混蛋!骄傲的家伙!这个该下地狱的!” 在十分泄气的时候,于连不禁长叹:“唉!这些年轻的乡下人——我的同学们,愚昧无知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优点。他们来到神学院,老师无须去掉我所有的可怕的世俗思想,不论我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思想来。” 于连差不多是忌妒地专心研究那些神学院里最粗野的乡下人。从他们脱去粗布衣衫到穿上黑袍子起,他们受到的教育,仅仅限于对金钱的膜拜,像弗朗什——孔泰人说的那样,干而流动的金钱。 这是一种对金钱这个崇高的观念神圣而英勇的表达。 神学院的学生和伏尔泰里的主人公一样,最大的快乐就是丰美的食物。于连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对衣着光鲜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这种观念正像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公正分配权,是按照个人的价值或低于其价值估定的。他们常常说:“跟一个胖子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儿呢?” “胖子”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有钱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对它怀着怎样的敬意,大伙儿去想吧! 一提到省长的名字,如果不报以含敬意的微笑,在弗朗什——孔泰的农民眼里,就属于轻率失礼。轻率失礼在穷苦人那里很快就会得到没有面包的处罚。 进入神学院初期,对于这些粗人,于连心里蕴藏着轻蔑,有时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慢慢地他的心情改变了,由轻蔑改为同情。他想道:我的同学们的可怜的父亲,在冬日的黄昏,从田野里回到自己的茅草屋时,在家里找不到面包,甚至没有栗子或者土豆。那么,这有什么奇怪呢?在他们的眼里,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刚吃过一顿美餐的人,然后是有一件漂亮衣服的人。我的同学们有着坚定的信仰,也就是说,他们在神甫的职业里看到了这种幸福的长久和保障。不但吃得饱,而且冬天还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天,于连听到一个修士向他的同伴说话,这个修士很有想象力。 “为什么我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成为一个教皇呢?他原来也是一个放猪的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成为教皇,”那同伴回答:“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仪或者主教,由我们这些人抽签决定。夏隆的主教,他不过是一个箍桶匠的儿子,而我父亲正好也干的是这种职业。” 有一天,正在上教理课,彼拉先生派人叫于连,可怜的年轻人离开教室,心里异常高兴,教室里有一种古怪的气氛,使他的生理和心理莫名地难受。 于连发现院长接待他的态度又像刚进神学院那天一样可怕。 “给我解释一下纸牌上写的是什么?”院长严厉地看着他,仿佛想把他看到土里去。 “阿芒达·比奈,日内瓦咖啡店,八点钟以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家里的表亲。” 于连看到眼前无边的危险,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从他那偷走了这个地址。 “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天,”他回答,同时看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谢朗神甫告诉说这地方充满了告密和各种坏事。侦察和告秘在这里是受到鼓励的。上天也愿意这么做,把一切世间丑恶指示给我们这些修道院里年轻的修士们,激起我们对尘世浮华的厌恶。” “你胆敢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彼拉神甫生气地说,“小坏蛋!” “在维里埃,”于连继续说,“我的哥哥们嫉妒我,找到借口就鞭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气急败坏地说。 于连一点儿也没被他吓住,他继续编织他的故事: “我来贝藏松的第一天,已经快中午了,我肚子饿,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对这个毫无信仰的地方充满了厌恶,但是我想在这里吃饭,也许比在旅馆里要少花些钱。一个女人,好像是店老板,见我初来乍到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替你担心,先生,贝藏松这地方坏人多的是。如果您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请来找我,八点钟以前送个信儿就行了。要是神学院的看门人不听支使,您就说是我的表亲,让利来的……’” “我要把你这些花言巧语查个清楚。”彼拉神甫大声说,他已经无法坐定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回你的小房间去吧。” 神甫紧随于连,把他锁在了那个小屋子里。于连立刻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片他小心地藏在了箱子底部,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是零乱多了。奇怪的是他的钥匙从不离身的。“真走运,”于连想,“当我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给我出院的机会,我从未接受,现在我知道这份好心的用意了。要是我承受不住诱惑,换了衣衫去会一下美丽的阿芒达,那我就完蛋了。他们用这种方式试验我,失望以后,就拿这纸牌儿来直接告密了。” 两个小时以后,于连又被院长唤去。 “你没有撒谎,”院长看着他,目光没有从前那么严厉了,“但是,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谨慎的行为,你还想象不出它的严重性。不幸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将带给你祸患。” 第35章人生的初次经验 伟大的天主!那是结约之柜,谁触摸谁将遭遇不幸。 ——狄德罗? 读者,请原谅我在这里叙述的简约。我给你们提供的于连在这一时期生活的事实太少而且太不准确。并非是缺乏事实本身,恰恰相反,那些事实太多了。也许他在学院里的形象过于黑暗,和本书竭力要保持的温和调子不太协调了。现代人因为感受生活上某些事件的痛苦,回忆起来时会减少了其他各种欢乐,甚至一本故事的兴趣。 于连企图做一些虚伪的行动,但是很少成功,有时他心灰意冷,甚至一点儿勇气也提不起来。他是不会成功的,甚至是办一件坏事也办不到。外界微小的帮助就会使他振奋起来,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大,但是他太孤单了,仿佛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他暗自想:“就算是成功,我也要和这群卑劣的人度过一生!这批大吃大嚼的人,他们的美梦只在鸡蛋炒腌肉中,午饭时他们狼吞虎咽。对于卡期塔奈德神甫这些人来说,任何一点儿小错误都是天大的罪恶。他们将获得权力,可是那需要多大的代价啊!我的天主啊!” “人类的意志是坚强的,我在各种表现里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但是意志能够克服像这样的厌恶吗?那些伟大的人的工作是容易的,无论多么危险可怖,在他们的眼里都变成了美丽的。除了我以外,谁又能了解我周围的丑恶呢?” 这是他一生中最受折磨的时期。对他来说,到贝藏松省一个装备精良的连队去服役是容易的事!他可以教拉丁文,他需要维持生活的物质是那么简单,那里都可以满足!只是,那么一来,背弃了幻想,也就没有前程了,也就没有未来了,这等于死亡。这就是于连在那些愁闷时期里一天的详细情节。 “我是多么骄傲啊!经常夸耀自己和那些年轻的乡下人不同,唉!不同就产生了仇恨,我已经生活得够了。”一天早上,他对自己说。这个伟大的真理已通过一次惨重的挫折展示在他面前。他殷勤地工作了八天,想取悦一个生活在圣洁的气息中的修士,他随他在庭院里散步,耐心地听他讲愚蠢得令他想睡觉的话。突然,天色改变了,雷鸣了,暴风雨就要来了,这个圣洁的同学大声叫起来并把于连推在一边: “您听吧!这个世界上人人为自己。我不愿被雷电击死,天主可以把你击死,像对待一个无神论者,一个伏尔泰一样。” 他心里充满了怒愤,牙关紧咬,睁大了两眼望着雷鸣电闪的天空:“如果在暴风雨里我还想睡大觉,我就应该被淹死!”于连叫喊道,“让我们试着去征服别的神学先生吧!” 卡斯塔奈德神甫圣教史课的铃声响了。 这些乡下年轻人对于艰苦的工作和父辈们的贫穷是那么恐惧。那一天卡斯塔奈德神甫教导他们说,政府在他们的眼里是如此可怕,但是只有凭借天主派遣到地上的代理人的授权,它才具有真实合法的权力。 “你们圣洁的生活,你们的服从无愧于教皇的恩典。做一根他手里的棍子吧。”他继续说道,“你们将得到适宜的职位,你们可以在那儿发号施令而不受人监督。一个终身职位,政府付给三分之一薪俸,其余三分之二由你们传道培养的信徒支付。” 下课了,卡斯塔奈德神甫在院里停下脚步。 “可以说,本堂神甫是个极好的位置。一个神甫有多大价值,他的位置也就有多大价值。”他又向围在他四周的学生说,“我和你们说,我在山里有几个教区,那里得到的报酬和享受比城里的本堂神甫要丰盛得多,钱很多,外加肥肥的阉鸡、一篓篓的鸡蛋和新鲜的奶油,还有零七碎八美味的小东西。在那里,本堂神甫永远是第一号人物,没有人可以对付他,没有一顿酒席,他不被邀请、欢迎的……” 卡斯塔奈德神甫刚刚走上楼回到他的房间,学生们就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地分开。于连不属于任何一堆儿,他们把他抛弃在一边,好像一只长疥的绵羊。每一堆里他都看见一个同学把一枚硬币抛向半空,如果他猜中了正面或者反面,同学们就会恭贺他不久要得到一个教区作本堂神甫。 接下去就是一些故事。某个年轻的教士,接受神职不到一年,他送了一只家兔给老本堂神甫的女仆,于是他得到了当副本堂神甫的允诺。几个月以后,那个老本堂神甫奄奄一息,于是他做上了本堂神甫的职位。还有一位教士,他每顿饭都服侍瘫痪的老本堂神甫,并且细心地给他切鸡肉吃,终于他被指定为一个富足的市镇的本堂神甫。 这些修士们和别的职业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常常夸大那些奇特的、能够刺激想象力的小把戏的效果。 “我必须参加他们的谈话。”于连想,“如果他们不谈香肠和富足的教区,他们就会说及教理中的世俗方面,说及省长和市长和主教、本堂神甫的纠纷。”于连看到在他们的心里已经出现了第二个天主,这第二个天主比第一个天主更有权力、更加可怕。第二个天主便是教皇,如果彼拉先生不在,他们就会压低声音说,教皇之所以没费精神去委任法国的所有省长和市长,是因为他委托法国皇帝代为执行,并且赐予他“教会的长子”的头衔。 德·迈斯特先生的《教皇论》,于连曾用心研究过,自信受益匪浅。他认为可以借此赢得别人对他的敬意。他的同学们惊讶于他的水平,这又造成了一个不幸。每次他讲解自己的想法时,比他们都要明晰,这足以使他们不高兴。谢朗先生对于连的教育一向谨慎,他早已使于连养成了正确推理,不为空话所欺骗的习惯。但是谢朗忘了告诉他,在不大受敬重的地方,这种习惯是一种罪过,因为所有正确的推理都是得罪人的。 于连讲话漂亮,这又成了他的新罪过。他的同学们苦思之后,用一个表达了使他们产生的一切厌恶之情,给他起了个绰号“马丁·路德”。他们还说道:“这个恶魔般的逻辑把他变得如此骄傲。” 好几个年轻的修士,他们的面容可说比于连更漂亮,但是于连有一双白皙的手和隐藏不住的许多清洁的习惯。在这个命运把他抛入的愁闷的学校里,这种优点毫无益处。他生活在这群肮脏的乡下人里面,他们传说他行为不检点。作者写到此处担心,关于我们的主人公种种不幸会使读者厌倦,我们也就忽略不谈了。比如说,同学中几个身强体壮的,常想教训于连一顿。为了保护自己,他不得不怀揣一支铁圆规,并且明白表示他会使用,不过他是用手势表明的。在密探的报告里,手势不如语言更有力量。 第36章圣体游行 所有人的心都被感动了。天主仿佛降临到狭窄的哥特式街道,处处张挂帷幔,信徒们用细沙铺平了道路。 ——杨格? 于连装傻装谦卑,都没有用,他还是不能讨得别人的欢心,因为他太与众不同了。他暗自想:“可是,这里的老师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明人,为什么他们也不喜欢我的谦卑呢?”其中有一个老师好像被于连的殷勤欺骗了,于连的话他都信,这个人就是夏斯——贝尔纳神甫,主教大堂的司仪长。有人许诺他得到议事司仪的位置,他就一面等,一面在神学院里教授“布道”这门课程,已经有十五年了。在于连还蒙在鼓里的时期,这门功课是于连经常考第一的一门。夏斯神甫因此把他视为知己,每当下课时,他总是挽着于连的手臂在花园里一同散步以示友好。 夏斯神甫跟他谈论大教堂里的装饰物,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感到奇怪,暗自想:“他到底是什么用心?”他说大教堂共有十七件镶着饰带的祭披,还不包括丧事用的饰物。他们对吕班普莱议长夫人寄托了无限希望,这位老夫人已经九十多岁,她七十年来一直保存着结婚用的礼服,那是用上好的里昂料子加金线绣成的。夏斯神甫站住,睁大眼睛说:“想想看,我的朋友,这种布料用了那么多金子,可以自己站着。在贝藏松,大家都相信议长夫人的遗嘱将使大教堂的仓库增加十多件祭披,其他四、五件重大节日用的法衣还不计算在内。”夏斯神甫压低声音继续说:“还有呢,我们有理由相信,议长夫人给我们留下了八个精美绝伦的镀金的银烛台,据说那是勃艮第公爵,勇敢的查理从意大利买回来的,她上辈中有一位曾是备受恩宠的大臣。” “可是这个人向我说了一大通旧衣古器,他想干什么呢?”于连想,“这种铺垫真仔细,做了一个世纪,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应该是不信任我!他比那些人都聪明,那些人的心思我用十五天就猜透了。我知道了,这个人的野心已经使他受了十五年的折磨。” 一天晚上,正在上剑术课,于连被彼拉神甫叫到他的房里。神甫对他说: “明天是圣体节,夏斯神甫要你去帮他布置大教堂。去吧,要听从他的命令。” 于连转身时,他又把他叫住,神情慈悲地说: “这是个进城溜溜的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抓住了。” 于连回答道:“我有暗藏着的敌人。”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朝大教堂走去,一路上他双眼低垂。街上的景物和城市早晨的各种活动使于连感到舒服。为了迎圣体,城里的人在装饰着房屋门面,张挂帷幔。他觉得他在神学院度过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只是弹指之间。他一会儿想到韦尔吉,一会儿想到美丽的阿芒达·比奈,咖啡店距此不远,也许可以碰到她。于连远远地望见夏斯——贝尔神甫站在大教堂的门口,那是一个肥胖高大的男子,有一张快活的脸,开朗的神情。他也望见了于连,就向他叫道:“我正等着你呢,我亲爱的儿子。欢迎你,今天的工作繁重,时间又长,我们先吃些早点吧,吃饱了再干活。第二天早饭在大弥撒中间十点的时候开始。” “先生,我希望有人时刻与我在一起,”于连庄重地说,“请您记下我到这里的时间吧,五点差十一分。”他指着头上的大钟对他说。 “啊!神学院的那群小混蛋让你这么害怕!你能想到他们,这实在好。”夏斯神甫说,“一条两旁遍布荆棘的道路是不是就不那么美丽了?旅行者照样勇敢地前进,让那些刺人的荆棘枯萎吧。咱们干活去,亲爱的朋友,干活去!” 夏斯神甫说得不错,那天的工作的确艰巨。昨天晚上,大教堂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仪式,他们因此什么也不能预备,只能在今天一个上午的时间把所有哥特式的柱子用一种红色锦缎套子罩起来。主教先生从巴黎用驿车雇来四个绣彩匠人,但是这四位先生也不顶事,他们不但不鼓励他们的贝藏松省的伙伴,反而嘲笑。 看到这情形,于连知道必须自己爬上梯子,他身体灵活,这帮了他大忙。他自告奋勇来指挥本城的匠人们。夏斯神甫高兴地看见于连从一个梯子换到另一个梯子。所有的柱头都罩上了锦缎,又出现了一个难题,就是要把五个巨大的羽毛扎成的大花球放到主祭坛上方的大华盖上。还有一顶华丽的木制镀金冠冕,由八个很大的排列成行的半身雕像捧着,雕像由意大利大理石雕成。但是,要到达华盖的中心,必须经过圣体龛上面,还要走过一条陈旧的木头门楣,它也许已遭虫蛀,而且高出地面四十尺呢。 看到这桩危险的工作,一直神采飞扬的巴黎匠人们都蔫了。他们站在地上望着,讨论了很久,还是没有一个人敢爬上去。于连抓起羽毛做的花球,一溜儿小跑上了梯子。他把羽毛花球稳稳地放在华盖中心,好像冠冕的样子。当他从梯子上下来时,夏斯神甫把他抱在怀里: “好极了!我要把你的功劳讲给大主教!”善良的神甫说道。 十点钟的那顿饭在快乐中进行完了。夏斯神甫从来没看见过他的教堂如此美丽。 “亲爱的徒弟,”他对于连说,“我的母亲曾是这座大教堂出租椅子的人,因此我是在这些伟大的建筑物里长大的。罗伯斯庇尔的恐怖毁了我们,那时我刚八岁,就在教堂里帮忙祭祀,所以在做弥撒的日子里,人家供我吃喝。我的拿手活计是折祭披,从来没有把金线折断过。没有人能有我这手灵巧的手艺。自从拿破仑重建法国的宗教信仰以来,我有幸来指导这个大教堂的一切事务。我的眼睛看见它装饰得这么美丽,一年里有五次。但是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辉煌,锦缎的外套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熨贴,这么紧紧地贴在柱子上。” “他终于向我吐露他的秘密了,”于连想,他向我谈他个人的私事了。“然而,这显然是个激动的人,没有说出一句不谨慎的言语。”不过,他做了许多工作,他是幸福的。好葡萄酒一点儿也没少喝,怎样的一个人啊,他是我的好榜样!他有点儿犯晕乎了。(这是他从老军医那学来的一句粗话。) 大弥撒的钟声敲响了,“善哉圣哉”的颂歌唱起来了。于连想穿上一件白法衣,跟着主教参加这庄严的圣体游行。 “那些小偷儿!我的朋友,那些小偷儿!”夏斯神甫叫道,“你没想到吧,游行队伍出门以后我们要看守着,你和我。如果我们只丢失围着柱脚的美丽的金带一两个的话,那我们可真是走运!这也是吕班普莱夫的赠予,那是她从她的曾祖父,那个有名的公爵那里接受的,可都是纯金的,我亲爱的朋友。”神甫趴在他的耳边,声音放得很低,现出一副激动的神情说,“那金子一点儿也没掺假!我让你看守北面的侧堂,不要离开半步。我来看守南面侧堂和这个大厅。注意那些神功架子,就是从那儿,小偷和女贼利用我们转身的刹那混了进来。” 他刚说完,十一点三刻的钟声响了,紧接着那个圣钟也敲响了。它的声音那么严肃,那么宏亮,于连受了感动,他的想象不在地上而飘向天国。 神香的气味和玫瑰花的香味使于连兴奋了,那些化装成圣约翰的小孩把玫瑰花撒在祭坛前。 圣钟的声音这般庄严,于连本应想到,二十个壮汉的劳动,他们的报酬只有五十个生丁,也许还有十五到二十个虔诚的信徒,不受酬劳地帮助他们撞钟。他还应该想到系钟的绳子,钟架的损耗,和那钟本身的危险,据说这口钟每两个世纪必定掉落一次。他更应该想到用什么方法来剥削撞钟人的工钱,用赦免罪恶或取之于教会的财富支付他们工钱,但这又不会使教会的钱袋瘪下去。 然而,于连没有这些精明的念头,他的心灵被雄伟宏亮的钟声激荡着,他迷失在幻想的世界里。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好神甫,或者一个好的行政官员,这样容易受感动的心灵顶多会把他造就成为一个艺术家。此时,于连的同学至少有五十个听到大教堂的钟声之后只考虑撞钟人的工钱(民众的仇恨和过激主义使他们注意到人生的真实,人们告诉他们每道篱笆后面都隐藏着雅各宾党人)。他们会用巴莱姆的天才去考察民众的感动程度是否和付给撞钟人的工钱相符。如果于连愿意考虑大教堂的物质利益,他那冲出目的的想象力也会考虑怎样为教堂的维修节省四十法郎,那就失去了减省现在支付二十五生丁的机会了。 这一天,是再晴朗不过的日子。圣体游行的队伍缓缓经过贝藏松,时而停留在有权势的人们临时搭起的辉煌的高高的祭台前面。相反,教堂则显寂静。那里的光线半明半暗,空气凉爽怡人,神香和玫瑰花的香气依然残留着。 幽静、孤独、长廊里的清凉,把于连引入一个温柔甜蜜的梦境。他不必担心夏斯神甫的打扰,他正在大教堂的另一边忙呢。于连的灵魂,几乎脱离了肉体的桎梏,漫步在他看守着的大教堂的北面,他的心沉静极了。他确信忏悔室里只有几个虔诚的女人,他简直视而不见。 这时一幕情景出现在他的眼前,把他的心不在焉拉回了一半。他看见两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她们都跪着。一个跪在忏悔者席上,另一个挨她而跪。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或许是他责任心上浮动着的敏感吧,或许是为了欣赏两位太太高贵而淡雅的衣着吧,他注意到忏悔室里没有一个神甫。“奇怪,”他想,“如果这两位太太是虔诚的,她们应该跪在街头的祭坛前,如果她们是上流人物,就应该占据阳台的第一排位置。这连衣裙裁剪得多好,多么高雅!”于连放慢脚步,为的是看她们一眼。 在深邃的静寂之中,跪在忏悔室里的女人听到了于连的脚步声,稍微侧了一下头。突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晕过去了。 那位跪着的太太失掉了力气,向后一仰。挨着她跪着的朋友,赶忙跳起来扶住她。就在这时于连看到了向后跌倒的女人的肩膀,一串他所熟识的大颗珍珠项链,串成绞链形的,引起了他的注意。当他认出德·瑞纳夫人的头发时,他是多么激动啊!这就是她啊!那个努力扶着她的头,不让她跌倒的女人是德薇夫人。于连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如果不是他扶住了她们的话,德·瑞纳夫人倒下去,还会牵连上她的女友。德·瑞纳夫人脸色苍白,完全失去了意识,头软绵绵地依靠在他的肩上。他帮助德薇夫人扶住这美丽的头颅,使它靠在一把草垫椅子的背上,他跪在她的脚下。 德薇夫人回过头来,她也认出于连来了。 “走开,先生,走开!”她充满了愤怒地对他说,“不要让她见到您,您的出现只会使她恐惧,在看见您之前,她是那么快乐!您的行为太残酷了。走开,远远地,要是您还有一点羞耻的话。” 这番话说得太有力量了,此时于连是那么软弱,他离开了她。“她一直在恨我。”想到德薇夫人,他不禁自言自语。 这时,游行队伍前排神甫们哼哼呀呀的歌声已经传到教堂里来了,他们回来了。夏斯神甫叫了于连好几声,他没有听见,后来他亲自走过去,拉着于连的胳膊,把他从一根大柱子后面拖出来。于连把自己藏在那里,差不多处于半生半死的状态。神甫想把他介绍给大主教。 “你不舒服了?我的孩子,”神甫看见他脸色灰白,而且行走都困难。“你工作得太辛苦了。”神甫把自己的手臂伸给他。“来吧,孩子,坐在这张洒圣水用的小凳子上,在我的背后,我挡着你。”这时他们正在大门的一边。“你平静平静,还有二十分钟大主教才会驾临呢。快快恢复你的精神,他路过时,我把你扶起来。我年纪大了,但是我强壮,有劲头儿。” 但是,大主教路过时,于连仍在发抖,夏斯神甫不得不放弃为他介绍的打算。 “你别太难过了,我以后还能找到机会。”他向他说道。 晚上,他让人给神学院的小教堂送来十斤大蜡烛,他说这是于连细心看管,迅速把大蜡烛熄灭节省下来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可怜的孩子,熄灭了的是他自己,自从见到德·瑞纳夫人以后,他的大脑已停止活动,没有任何感觉了。 第37章第一次提升(1) 他了解他的时代,他了解他的地域,而且,他拥有金钱。 ——《先驱者》? 大教堂里发生的意外事件之后,于连一直处在深沉的梦幻里,无法解脱。有一天早上,严厉的彼拉神甫派人来叫他过去。 “夏斯——贝尔神甫写来一封信,极力地称赞你。总而言之,我对你的行为很满意。但是你极其不谨慎,甚至可以说冒冒失失,只不过没有显露出来罢了。不过,到目前为止,你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慷慨的,你的才智是高人一等的。总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朵不容忽视的火花。” “经过十五年的工作,我就要离开这座房子了。我的罪过是管理失于严格而让神学院的学生自做主张,既没有保护也没有破坏你在告罪亭里对我说过的那个秘密组织。你是值得我帮助的,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愿为你做些事情。如果没有在你房间里发现了阿芒达·比奈的地址那件事,两个月以前我就这么做了,你有理由得到。我将任命你为《新约》和《旧约》的辅导老师。” 于连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跪下去,感谢天主。但是他改变了一种形式,这举动更为真切感人。他走到彼拉神甫身边,拿起他的手,送到唇边亲切地吻着。 “这是干什么?”彼拉院长大叫起来,面露窘色。但是,于连的眼睛比行动表达了更丰富的内容。 彼拉神甫惊异地望着他,好像一个历经沧桑已丧失了细腻感情的敏感的人。这种注视温暖了院长的心窝,他的声音也变了。 “好吧!是的,我的孩子,我爱你。天主知道这是违背了我的原则的。我应该是公正的,没有爱也没有恨。你今生的事业是艰难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令世俗人不悦的东西。忌妒和诽谤,将永远和你形影相随。不管天主把你放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都将用憎恨的目光注视你。如果他们假装爱你,那是想更迫切地出卖你。对于这一切,惟一的办法就是求助于天主的拯救。他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而使你必须接受憎恨。你的行为要纯洁,这是我看到的你惟一自救的方法。如果你能以不可征服的决心皈依真理,你周围的敌人早晚有一天会混乱不堪的。” 这么长时间了,于连没有听到过这种友爱的声音。我们应该原谅他的软弱,他已经泪如雨下。彼拉神甫向他张开两臂,把他抱在怀里,这时刻对于他们两人都是温暖的。 于连快乐得要发疯,这是他的第一次提升,好处是巨大的。为了了解这些好处,他必须度过几个月没有片刻宁静的时间,并且跟所有的同学,尤其是讨厌的和不堪忍受的同学作亲密的接触。单单是他们的说话声,就足以使一个敏感的人的神经错乱。这些吃饱了穿暖了的乡下人不知道如何表达他们的欢乐,好像只有使出两肺的力量大叫才能感觉到痛快。 现在,于连单独用餐,比其他同学晚一个小时。他有一把花园门的钥匙,当周围没人的时候,他可以到花园里散散步。 最令于连惊奇的是,他发现旁人对他不那么忌恨了。本来他正等着仇恨的增多呢。他不愿意与人谈话,这个秘密的意愿太明显了,曾经为他招来那么多的敌人,现在不再是一种可笑的骄傲的表现了。在他周围那众多俗人的眼里,这是他对自身价值的一种恰如其分的感觉。仇恨明显地变淡了,尤其是在年轻的同学中间,他们都成为于连的学生了。于连也用更多的礼貌对待他们。慢慢地,于连身边也有了拥护者,称呼他的绰号“马丁·路德”已经不合时宜了。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说出他的敌人和朋友的名字呢?这一切都是丑恶的,图画越真实也就越丑恶。但是这些人是人类惟一的道德先生,如果没有他们,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报纸新闻难道能够取代本堂神甫吗? 自从于连担任了新职位以后,神学院院长就假装起来,没有第三人在场,他绝对不和于连谈话。这种做法对彼拉对于连都有好处,这是一种谨慎的方式,更是一种考验。严厉的詹森派的彼拉有他不变的原则:你认为一个人有能力吗?那就对他希望的一切、所做的一切设置障碍。如果他真得有才能,那么他就会推倒或越过那些障碍。 打猎的季节来了。富凯有意用于连家属的名义赠给神学院一头鹿和一头野猪。两只死去的野兽,陈列在从饭厅到厨房的过道里。神学院的学生吃饭时从那里走过,都可以看见,这成了好奇心的目标。野猪虽然已经僵硬了,还是使年轻的学生吃了一惊。他们伸手去摸它的长牙。七天以内,大家没谈别的话题。 这份礼物把于连的家庭抬高到受人尊敬的地位。这无异于给忌妒者致命的一击。这是财富表现出来的优越。这时候,夏泽尔和神学院里最出色的几个学生也主动接近于连,并且抱怨他为什么不早向他们说明他父母的财富状况,因此令他们失去了对金钱的敬意。 这时候在他们这一省里正在召募新兵,于连是神学院学生,因此免了兵役。这件事使他非常兴奋。“唉!那个时光是一去不回了,二十年以前,我会开始一种英雄的生活!” 他独自一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徘徊,听到两个泥瓦匠在交谈,他们正在修围墙。 “喂!我们去吧,又在征新兵了!” “是呀!在那个时代,真是好日子,泥瓦匠能当军官,不久又做了将军,有人亲眼目睹过。” “现在你去看看!当兵去的都是些要饭的,手里有俩钱的,都留在家里不动。” “生下来受穷,就该一辈子受苦。就是这么回事!” “嘿!有人说那个人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泥瓦匠问道。 “是那些大人先生们说的。你看,那个人让他们心惊胆战了吧?” “多大的差别呀!他那时的工作多么出色!据说他是被将军们出卖的,那里边也有叛徒!” 这番谈话使于连的心稍感安慰。他离开的时候,叹息着背道: “人们还怀念着那惟一的皇帝!” 考试的日子到了。于连答得很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使出浑身解数,力图展示他的知识。 考试的第一天,著名的代理主教福利莱就对所有委派的主考人大为发火。他看见呈送给他的成绩单上,于连·索黑尔的名字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有人向他们指点,于连·索黑尔是彼拉神甫的宠儿。在神学院,这时候流行着一个打赌的故事,那就是在考试总成绩单上于连一定是第一名。凡是考试得第一名的人,有和主教大人共同进餐的荣耀。但是在考试快要结束时,一个主考官以教会的神甫为题材,问了于连关于圣杰洛姆以及他对西塞罗酷爱的问题之后,又谈及贺拉斯、维吉尔和别的几位世俗作家。他的同学全然不晓得,而于连早已把这些作品读了个遍,有些重要段落,他甚至能背下来。他的成功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了。在主考官的一再询问下,他背诵了几首贺拉斯的诗歌,而且满怀激情地加以解释。于连落入陷阱里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之久,主考官突然变了脸色,他尖刻地指责于连在这些世俗作家的研究上浪费光阴,把无用的甚至有罪的思想装入了脑子里。 “我是个愚蠢的人,先生,您说得对。”于连谦卑地回答。他明白原来自己已经中了人家的圈套。 即使在神学院里,主考官的这个阴谋也被公认为是下流卑鄙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德·福利莱先生利用他的权力和手腕把于连的名字写在第一百九十八名上面。德·福利莱先生是个机智的人,曾经巧妙地组织了贝藏松省的社团,他送到巴黎的快报,会使法官、省长和驻军将领发抖。这样,他很高兴地侮辱了他的敌人,詹森派的彼拉神甫。 十年以来,他最大的事情就是夺取彼拉的神学院院长职位。彼拉院长为于连制订的行为准则,他自己也奉行不变。他真诚,虔敬,不搞阴谋,对自己的职务又极尽心。但是老天在愤怒之下给了他一副暴戾易怒的脾气,使他深受人间的损害和仇恨。在这颗炽热的心灵里,任何侮辱都不会落空。他有一百次想辞职,但是他又懂得留在天主安排的位置上是有用的。“我阻挡了耶稣教派和偶像崇拜的发展。”他对自己说。 考试期间,几乎有两个月彼拉神甫没有和于连说过话。当他收到报告考试结果的公报后,他看到在他眼睛里代表着神学院光荣的学生的名字旁边写着一百九十八这个数字,他病了七天。这严厉生活的惟一安慰,就是集中在于连身上的他的所有关怀。他感到高兴的是,于连不发怒,没有仇恨,也不灰心丧气。 几个星期过去了,于连接到一封信,他双手颤抖。信上盖有巴黎的邮戳。他暗想:“德·瑞纳夫人终于记起她的誓言了。”一位先生,署名为保罗·索黑尔的,自称是他的亲属,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那人还说,如果于连继续研究那些优秀的拉丁文作家,并且取得好成绩,同样数目的一笔款子,每年都会寄给他。 “这就是她!这就是她的恩惠!她是在安慰我呀!可是为什么一句简单的表示友谊的话都没有呢?”于连的心被感动得化了。 他误会了这封信。德·瑞纳夫人在德薇夫人的指导下,完全沉浸在深深的后悔里。她不由自主地时常想到这个奇异的人,她和他的相遇震撼了她的生命,但是她严格地禁止自己与他通信。 如果使用神学院的语言,我们可以从这五百法郎的汇款得出一个奇迹,可以说这是德·福利莱先生本人把这份礼物赐给了于连。 十二年前,德·福利莱先生随身带着的那只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箱来到贝藏松,箱子里据说装着他的全部财产。但是现在,他是本省屈指可数的地主了。在他飞黄腾达的过程中,他收买过一块地产的一半,另一半由有继承权的德·拉木尔侯爵获得。因为这个关系,两个人之间引起了一场激烈的诉讼。 在巴黎,德·拉木尔先生地位显赫,在朝廷里,他能运用一切权威。但他还是觉得在贝藏松同一位可以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打官司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并没有请求给他五万法郎以某某名义支配这笔款子,让德·福利莱神甫放弃这场官司了事。但是候爵生气了,他没有这样做,他认为自己是有道理的,而且理由十分充足! 唉!请允许我这样说一句:哪一个法官没有一个儿子或者一个堂兄弟需要照顾呢? 为了让最糊涂的人也看个明白,在赢得了第一审裁判的八天以后,德·福利莱神甫乘上大主教的四轮马车,亲自把荣誉团勋章送到他的律师手中。这件事使德·拉木尔候爵大为震惊,并且感到自己律师的软弱。他于是向谢朗神甫请教,谢朗把他介绍给彼拉神甫。 这些关系,在我们的故事发生时,已持续好几年了。彼拉神甫用他的热忱参与了这场诉讼,不断地会见拉木尔侯爵的律师,暗中研究案情真相,他觉得侯爵这方面是有道理的。这样一来,他公开地成为德·拉木尔侯爵的诉讼代理人,与那个无所不能的代理主教分庭抗礼。这种无礼的举动出自一个小小的詹森派教徒,德·福利莱代理主教感到受了奇耻大辱! “请看看朝廷里这个大贵族是什么角色,他自以为有权有势,”德·福利莱对他的心腹们说,“德·拉木尔先生给他在贝藏松的代理人寄一个可怜的荣誉团勋章都做不到,而且还要让人代替那个位置。可是,有人写信告诉我说,这位贵族没有一个礼拜不穿上他的礼服,佩上蓝绶带去掌印大臣的客厅里炫耀一番。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管彼拉神甫如何活动,也不管德·拉木尔先生和司法大臣,尤其是和他下属的关系多么亲密无间,六年的艰苦经营,只办到在官司上没有满盘皆输而已。 因为不断地和彼拉院长通信,为了两个人都热情关注的事情,侯爵慢慢地欣赏神甫的性格了。两个人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但是渐渐地,他们来往的信件里充满了友谊的情调。彼拉神甫对侯爵说,有人以强力凌辱他,迫使他辞职。那种卑鄙的阴谋使他很生气,他认为是针对于连,于是他向侯爵说起了这个少年人。 这个伟大的人物,他很有钱,但是一点也不吝啬。他从来没有办法让彼拉接受他的金钱,甚至包括因为这件诉讼而付出的邮资。这件事使他找到机会,他于是寄给彼拉心爱的学生五百法郎。 德·拉木尔先生不怕麻烦,亲自写下汇款信。这件事使他想到了神甫。 一天,彼拉神甫忽然收到一封短信,说有件十分紧急的事,请他立刻到贝藏松省郊外的一家旅馆。他在那里遇见了德·拉木尔先生的管家。 那人对他说:“侯爵先生要我带了这辆四轮马车来接您,他希望您读完这封信以后,能在四、五天以内去巴黎。我将用您为我安排的时间到弗朗什——孔泰的房地产巡视一下,然后由您决定一个时间,我们一同到巴黎。” 信是简短的: 第38章第一次提升(2) “我亲爱的先生,摆脱外省那无尽的烦恼吧。到巴黎来,呼吸一下宁静自由的空气。我把我的马车派去接您,我命令他在四天以内等候你的决定。我自己在巴黎等你,直到星期二。只要您答应,先生,我就可以用您的名义请求到一个巴黎近郊的最美的本堂教区之一。您未来的本堂区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还从未见过您,但是他对您比您想象地还要忠诚,他就是德·拉木尔侯爵。” 严厉的彼拉神甫没有料到,他深爱着的神学院充满了他的敌人。十五年来,在这里,他费尽了心血。对他来说,德·拉木尔先生的信好像是要做一次必要而残酷的手术的外科医生一样。他的辞职是注定了。他给了管家三天的期限。 在四十八小时内,他一直迟疑不定,心中烦乱。后来,他给德·拉木尔先生写了回信,又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可以说是教会文体的一个杰作,只是略微长了点。要想找到更稳妥、更真挚的意味那是不可能的了。总之,他这封信目的是为了让德·福利莱先生在他的主人面前有一个小时的难堪。他倾吐了一切使他怨恨的事情,一直谈到最琐屑最卑劣的倾轧。彼拉院长六年来极力忍受,还是被逼离开了他的教区。 有人从他的柴堆上偷木柴,有人用毒药毒死他的爱犬,等等。 写完这封信,他派人叫来于连,于连和神学院的其他学生一样,晚上八点已经上床睡觉。 “你知道主教大人的住处吗?”他问,用极漂亮的拉丁语。“把这封信交给主教大人。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我这是让你到狼群里去。你的眼要注意看,耳朵要用心听。你的回答要真实而不要撒谎,你想到是谁在问你,也许他会感觉到毁掉你的真正的快乐。孩子,在离开你之前,我给了你这个生活经验,因此感到心安。我不隐瞒什么,你送去的这封信是我的辞职报告。” 于连呆立不动,他爱彼拉神甫。他小心而枉然地想: “这个正直的人离开以后,圣心派的人会排挤我,也许会把我赶走。” 他不能只想自己。有一件事难倒了他,他开动脑筋想找到一句既恭敬又得体的话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但是没用,他找不到,他的才思仿佛没有了半点。 “怎么!我的朋友,你不去吗?” “别人对我说,先生,”于连怯怯地说,“你管理神学院这许多年,但自己没有一法郎的积蓄,我有六百法郎在口袋。” 泪水妨碍了于连的表达。 “那将来也要登记入册,”神学院已辞职的院长冷冷地说,“去主教大人那里吧,时间太晚了。” 这天晚上恰巧是德·福利莱神甫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大主教到省政府参加午宴去了。因此,于连把信交给了德·福利莱神甫本人,不过他不认识他。 于连惊诧地看着这个神甫大胆地拆开了给主教大人的信。代理主教那张漂亮的脸庞立刻带上一种惊奇而且混杂着快乐的表情,但同时又保持着严肃。这张脸庞气色很好,于连印象极深。当他读信时,于连有时间细细地端详他一番。这张脸如果不是某些线条显露出狡猾,会更加庄严。如果这张脸的主人有一刻走神,这种狡猾就要加上虚伪。他的鼻子伸得太长,形成一条笔直的线条,但是不幸的是,侧面和狐狸的面貌有着不可救药的相似。这位对彼拉院长的辞职报告怀有浓厚兴趣的人衣着漂亮,于连很喜欢,在别的神甫那里,他从来没看见过。 后来,于连才知道德·福利莱神甫的特殊才能是什么。德·福利莱神甫知道用什么方法令主教大人开心。大主教是个可爱的老人,生来注定要居住在巴黎,现在来到贝藏松,他以为是充军发配一样。主教视力不佳,但又爱吃鱼。德·福利莱神甫总是挑净鱼骨头鱼刺,然后送给主教大人吃。 于连静静地看着神甫把辞职报告念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穿着华丽的仆人匆匆走过。于连转身向门口的时间,他看见一个小老头儿,胸前佩带着主教十字架。于连跪伏在地,主教朝他善意地笑一下,随即走过去了。那位漂亮的神甫跟在后面,只有于连一人留在客厅里。他因此有了自己的时间去欣赏这圣洁的客厅里奢华的陈设。 贝藏松的主教富有才华,他经历过流亡的苦难但没有屈服。他已经七十五岁了,对未来十年内会发生的事情极少留意。 “那个面貌清秀的修道士是什么人?我刚才走过时看见过他。”主教大人问,“我不是定下规矩,难道这个时候他们还不该睡觉吗?” “这个人是睡不着的,他清醒着呢!我向您保证,我的主教大人。他带来一个重要消息:您的教区里惟一的詹森派教徒辞职了。这个可怕的彼拉院长终于明白了我们说的不是假话。” “那么,”主教带着一种讽刺的声调说,“我恐怕你找不到一个比得上他的人来替代他,为了让你知道这个人的价值,明天我邀请他共同进餐。” 代理主教正想趁此机会说一下继任者的选择,但是主教不想讨论这件事,他说: “在安排新人继任之前,我想知道为什么敌人离去了。给我把那个修道士叫进来,真理原本藏在孩子口中。” 于连被人唤入。他暗想:“我可要站在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勇敢过。 于连进门时,看见两个穿戴得比瓦勒诺先生还要整齐的室内仆人正在给主教大人脱衣服。这位主教认为在谈彼拉神甫以前,应该先问一下他的功课。他谈了谈教理,大感惊异。不久他又谈到人道主义,谈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于连想:“这些人的名字让我落得个一百九十八名,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就让我再风光一次吧。”他竟成功了,主教大人本身就是个人道主义者,被他迷住了。 在省政府参加午宴时,一位颇有名气的年轻女孩在席间朗诵了一首马大助拉的诗歌。他这时正是谈兴浓厚的时刻,彼拉神甫和一切同他有关的事都被抛到脑后。他和这个修道者谈论贺拉斯是穷还是富的问题,主教背诵几首颂歌来证明,但是他的记忆力不行了,于连于是接着把全诗背诵出来,而神情又如此地谦卑。主教觉得惊奇的是于连始终带有从容不迫的语调,他背诵二、三十首拉丁诗就像谈神学院里发生的事情一样。他们长时间地讨论了维吉尔·西塞罗。后来,主教不能禁止自己夸奖这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了。 “如果说还有人比你学得更好,那是不可能的。” “主教大人,”于连说,“您的神学院可以献给您一百九十七个更值得您称赞的学生。” “这是什么意思?”主教很奇怪这个数字。 “依据官方的登记,我很荣幸能在我的主教大人面前说出真情。” “在神学院的年度考试中,我回答的也正是获得主教大人称赞的内容,但在那时我仅仅考了个一百九十八名。” “啊!原来你是彼拉神甫的宠儿呀!”主教叫了起来,同时笑着看了德·福利莱神甫一眼,“有时我们应该拿出最大的忍耐,这才是最好的战斗,我的朋友。”他问于连,“是不是人家把你从梦中唤醒,特地打发你到这里来送这封信?” “是的,主教大人。我仅有一次走出了神学院,就到夏斯一贝尔纳神甫那里去帮助他装饰大教堂,那天是为了举行圣体瞻礼。” “好呀!”主教说,“怎么?那就是你吗?就是你用那么大的勇气把羽毛花球放到圣坛上了?这些羽毛花球年年让我忧心,我常常耽心为了它要搭上一条人命。我的朋友,你的前程是远大的,但是我不想断送你的前途,让你锇死在这里。” 主教吩咐人拿来饼干和马拉加酒,于连大吃一通。德·福利莱神甫吃得更多,他知道主教大人喜欢看人快乐地吃喝。 主教大人对这一夜晚的谈话越来越满意了。谈到圣教史时,他看出于连一点也不懂。他又谈到君士坦丁堡时代那些王朝统治下的罗马帝王们一时间所推崇的道德精神,还有泛神主义引起的怀疑和悲观情绪,这种情绪在十九世纪把人们弄得糊里糊涂。主教大人注意到于连甚至连塔西陀这个名字也不知道。 于连回答也令主教惊异。他说图书馆里没收藏这位作家的作品。 “我真得很高兴,”主教快活地说,“你已经解决了我心中的难题。十分钟以来,我一直在想办法来感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而且你有着出乎意料的表现。在神学院的学生里还有你这么一个博学之士。我的礼物可能不太符合教规,我想送你一套塔西陀的著作。” 主教让人拿来八本书,它们装帧得十分华美。他在第一卷上亲手写了赞美于连的话。主教大人一向以写得一手漂亮的拉丁文而骄傲。最后他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了话,这口吻与今夜谈话的气氛全然不协调。 “年轻人,如果你谦虚老实,有朝一日我会把我辖区内最好的本堂区给你,并且离我的主教府不出百里,但是你必须谦虚老实。” 于连抱着这八本精美的书出了主教府,这时午夜的钟声响了。于连惊奇万分。 大主教没有提彼拉神甫一个字。于连尤其惊奇的是主教这般谦逊。他想不到这样温文尔雅的风度竟能和如此庄严的气质结合起来。于连看见彼拉神甫正焦急地等着他,这个对比使他又吃了一惊。 “他们和你说了些什么?”他一见于连就用生硬地口气问他。 于连把他和主教的会话译成拉丁语,但有些混乱。 “还是说法语吧,把主教大人亲口说的话复述出来,一点儿也不要增减。”神学院前院长说。他声音粗鲁,态度也不太文雅。 “多么奇怪的一份礼物呀!一个主教大人送给一个年轻的修道者。”他说时翻着美丽精致的书,那些烫金的切口好像令他不快。 两点的钟声响了,他听完详细的报告,允许他心爱的学生回卧室去了。 “把塔西陀的第一卷留给我,那上面写着主教大人对你的赞语,”他对于连说,“我离开以后,这行拉丁文将是你在这房子里的避雷针。” “因为对你而言,我的儿子,我的继承人将是一头愤怒的狮子,它将寻找可以吞食的人。” 第二天,当同学们和他谈话时,于连发现他们的说话方式里隐藏着奇怪的东西。他于是加倍小心。他暗自想:“看吧,这就是彼拉院长辞职的影响。我是他的宠儿,这件事整个修道院都知道。这样一定会有侮辱。”但是他看不出来,情况恰恰相反,他在走廊里碰到他们,他们的眼里没有了仇恨的痕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肯定是个更深的陷阱。他们的把戏越来越玄乎了。”后来,维里埃的那个小修士吐露了实情,笑着说:“《塔西陀全集》啊!” 这句话一出口就被人听见了,于是他们争先恐后向他祝贺。不但是因为他从主教大人那收到的精美的礼物,而且是因为他荣幸地和主教大人谈话达两个小时之久。他们对这件事的详细经过没有不知道的。从此,他们对于连不再忌妒而只有谄媚了,他们的样子很卑怯。卡斯塔奈德神甫昨天还粗暴地骂了他一顿呢,今天,他拉着于连的胳膊,请他吃中午饭。 由于于连天生的性格,这些粗俗的人的侮辱造成了许多痛苦。今天他们的恭维、拍马屁又使他厌恶。于连心中没有丝毫的快乐。 大约中午时分,彼拉神甫要离开他的学生,照例又作了一番严肃的演说。“你们是希望享受人世间的荣誉、社会上的一切利益、指使人的快乐、嘲笑法律、对人无礼而无所忌惮,还是希望永生得救呢?你们当中最无知的只要睁开眼就能区别这两条路。” 他刚一走出门,耶稣圣心派的教徒就到小教堂唱感恩赞美诗去了。神学院里没有一个人把这个前任院长的话当一碟菜。人们都说:“他不高兴自己被免了职。”没有一个学生相信他是自愿辞职的。要知道这个位置和那些有钱人有着多么密切的联系呀。 为了拿代理主教打趣,主教邀彼拉神甫午餐,还尽力表扬了他,大家吃到最后一道甜点时,有人从巴黎带来一个奇怪的消息,彼拉神甫已经被任命为距首都四里远的N教区的本堂神甫。好心的主教真诚地恭贺彼拉。主教把整个事件看成是一场演得很完美的戏剧,因此心情好极了。他极高地评价了彼拉的才智,给了他一份用拉丁文写的证明,并命令德·福利莱神甫不许张口,当他竟敢提出异议时。 当天晚上,主教在德·吕班普莱大人那里大力赞扬彼拉神甫,这是贝藏松上流社会一个重大新闻。人们怎么也猜不透这个不同寻常的恩惠。大家仿佛看见彼拉神甫做了主教了。一些细心的人又想到是德·拉木尔侯爵当上了部长。所以在那天,大家都嘲笑德·福利莱的专横。 第二天早上,大家欢送彼拉神甫,差不多跟他走到街上。当他去拜见侯爵的律师时,两边店铺的商人,都站在自家门口。这是他头一次被人们客气地接待。这个严厉的詹森派教徒对他看到的一切感到愤怒,他和侯爵挑选的律师磋商一番,启程去巴黎了。两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车子边,对马车和上面的纹章赞叹连连。他糊里糊涂地对他们说,他任神学院院长十五年到此刻离开贝藏松,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这些亲密的朋友抱着他,眼泪都流出来了。但刚一转身就说:“善良的神甫本来可以免去他的谎话,这未免太滑稽了。” 因为对于金钱的爱好,平凡人的眼已被蒙蔽了。他们不能理解他正是从真诚中找到了力量,六年里他反抗着玛丽·阿拉科克、耶稣圣心派、耶稣会教派和他自己的主教。 第39章野心家(1) 只有公爵头衔才是贵族,侯爵是可笑的,一听到公爵这个词,人们便会回头张望。 ——《爱丁堡杂志》? 德·拉木尔侯爵,这位未来的大臣接待彼拉神甫时,一点儿也不讲究一个大人物常有的繁文缛节,这些礼节看上去文雅有礼,但是了解它们的人又是那么鲁莽无礼。而且侯爵正投身一些大事中,没有时间供自己浪费。 六个月以来,他一直在谋划,想使国王和国家接受某个大臣。这大臣出于感激之情,会使他成为公爵。 多年以来,德·拉木尔侯爵向他在贝藏松的律师要求,就弗朗什——孔泰的诉讼写一份明白确切的报告,然而毫无结果。那位有名的律师自己都不清楚,又怎么能向他解释明白呢? 神甫给他带来一个方纸片儿,这解释了一切。 “我亲爱的神甫,”侯爵用五分钟作完了一切寒暄,又询问了一点儿私人事务后,对他说,“我亲爱的神甫,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我没有时间关注两件重要的小事情,这就是我的家庭和我的私人事务。我从大处注意我的财富,我能使它很快地发展。我还注意我的快乐,至少在我看来,这是一切事情中最主要的。”他觉察到了彼拉神甫的惊奇。彼拉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但是看到一个老人如此坦白地谈论自己的快乐,他也不能不奇怪。 “在巴黎,无疑有很多努力工作的人,”这个大人物继续说,“一个栖身在五楼上的人,我雇用了他以后,他立刻在二层租了一套房子,他的妻子也跟着过上像样的日子。但是他怠工,不再努力了,除非成为或者显得像个上流人物。只要有面包吃,他们就解决了惟一的大事。” “确切地说,对于我的诉讼,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我的几个律师累得要死,前天,有一个患肺病死了。但是,您相信吗?先生,三年以来,我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当我的秘书时,肯为我认真想一想吗?总之,我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个开场白。” “我尊敬您,我还敢说,即使是初次见面,说出也不妨。我喜欢您。您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水八千法郎或者翻一番?我敢说,即使这样,我也是赢家。将来我们相处不融洽了,我为您保留那个美好的神甫职位。” 神甫拒绝了。但是在谈话结束时,他看到侯爵的确有点儿为难。于是他提出了一个意见。 “我在神学院这个黑暗的地方丢下了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他在那里将受到粗暴的迫害。如果是个平庸的教士他也就平安无事了。一直到现在,这个年轻人只知道拉丁文和《圣经》。但是,有一天他会表现出他伟大的才干,不管传道还是指导灵魂,那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他将来做什么,但是他有神圣的热情,有远大的前途。我本来打算把他送给我们的大主教,因为我们主教对人对事的风度和您有一些相像。” “您的年轻人出身怎样?”侯爵问。 “有人说他是山里一个木匠的儿子,但是我宁可相信他是某个富人的私生子。我曾见他收到一封匿名或假名的信,其中有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是于连·索黑尔呀!”侯爵说道。 “您从哪儿知道了这个名字?”神甫惊奇地问,同时对他的问题脸红起来。 “那好吧!”神甫说,“你可以试试用他做私人秘书。他有办事能力,也有头脑。一句话说,值得一试。” “为什么不呢?”侯爵说,“不过,这是不是一个被警察或其他任何人收买了派到我家里当间谍的人呢?这可是我坚决反对的!” 彼拉神甫做出了使他心安的保证,他于是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把这路费寄给于连·索黑尔,让他快点儿到我这里来。” “一看就知道您是巴黎人,所以心里才会有这个念头。”彼拉神甫说,“身居高位的您,无法知道专横残暴是怎样地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身上,尤其是我们这些不与耶稣教派为伍的人。他们是不会让于连离开的,他们能找出种种巧妙的理由,他们会说于连生病了,或者邮局把信弄丢了。” “我这几天让部长给主教写一封信,点名要于连。”侯爵说。 “我忘记一件应当预防的事了,”神甫说,“虽然这个年轻人出身贫寒,但是他志气很高,如果有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就不会对您有任何益处,因为您把他变愚笨了。” “我喜欢这样的性格。”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这够了吗?” 几天以后,于连收到一封信,字迹生疏。信封上是夏隆的邮戳,里面有一张到一个贝藏松商号取款的汇票,信的大意是要于连立刻动身前往巴黎。署名是假的,但是于连打开信的时候,他全身战栗起来。在第十三字当中有一个大墨点,那是他和彼拉神甫私下商定的暗号。 不到一个小时,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在那里,他受到父亲般的仁慈的接待。主教大人一面背诵贺拉斯的诗,一面告诉他在巴黎有一个好命运等待着他去接受,他又说了许多巧妙的赞语。于连要感谢他,向他解释事情的始末,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大主教对他十分关心,主教府的一名小教士已写信给市长,市长立刻亲自送来一张已签字的通行证,旅行者的姓名未填,是个空白。 当夜十二点钟以前,于连已经到了富凯家。富凯是个头脑冷静的人,对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途,与其说羡慕不如说惊奇。 这个自由派的选举人说:“对你来说,结果可能是得到一个政府里的位子,那将使你不得不参加一些活动,从而受到报纸的批评。我将从侮辱你的话里得到你的消息。千万记住,我们愿意在正当的木材生意里赚一百个路易,因为我们是自由的主人翁,我们不愿意接受政府那四千法郎的薪俸,哪怕是所罗门王的政府。” 在这些谈话里,于连只看出一个乡绅的思想的狭隘。他终于要在伟大的事业的舞台上显身手了。他喜欢去碰碰运气,不喜欢过没有多少变化的生活。在那里,没有一点儿饿死的恐惧,到巴黎去的幸福,遮盖了眼中的一切。他想象那里充斥着玩弄权谋,假仁假义的人,但是他们都像贝藏松的主教和阿格德主教一样文雅有礼。他让他的朋友觉得好像是彼拉神甫的信剥夺了他的自由意志。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他来到维里埃。他觉得此时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打算去见德·瑞纳夫人。他首先来到他善良的保护人谢朗神甫那里。他受到了严厉的接待。 “你相信你对我有必尽的义务和责任吗?”谢朗先生不理会他的问候,问他,“你现在和我一同吃午饭,这中间有人为你租好一匹马,饭后你可以离开维里埃了。不要在这里见任何人。” “听见就是服从。”于连用神学院学生的方式回答。后来他们只谈神学和优秀的拉丁文作品。 他骑上马走了一里路,看看四周没人就钻进了一片树林。太阳下山时,他把马送回,交给邻近的一个乡下人。天色稍晚,他走进一家种葡萄的农民屋里,那人同意卖给他一架梯子,并且扛着梯子跟他走,送到俯瞰维里埃的忠诚大道的那片小树林。 “他是一个可怜的逃兵役的人……或者是个偷运私货的人,”那个农民和他告别,心里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梯子卖了个最好的价钱,再说我自己也不是没干过那些事。” 夜极黑,大约一点钟时,于连进了维里埃城。他尽可能快地游到急流的岸边,这条急流穿过德·瑞纳先生那漂亮的花园。河大约深有十尺,夹在两道护墙中间。但是有梯子,于连很容易地就爬上去了。“看家狗将怎样迎接我呢?”一切问题尽在这里了,于连想。狗吠起来并且朝他奔过来。他轻轻吹了声口哨,他们就走过来对他摇头摆尾。 他从这个平台翻越到那个平台,虽然所有的铁栅栏门都是锁着的,但他还是很容易地到了德·瑞纳夫人卧室的窗下。窗户朝向花园,离地面只有八到十尺高。 百叶窗上有一个小小的心形开口,这是于连熟悉的。心形的开口并未像往常那样被一盏守夜灯从里照亮,这令于连大感失望。 “伟大的天主啊!”他暗自想道,“今天夜里她不在这个房间里,她又会睡在哪里呢?我此刻发现了狗,那他们全家就都在维里埃。但是,我可能在这间房子里遇见德·瑞纳先生本人,或者一个陌生人,那会引起多大的风波啊!” 最稳妥的方法是回去,但是于连不愿意采用。“如果有一个陌生人,我丢下梯子撒腿就跑。但是如果是她呢?她会怎么接待我呀?她已经投入到悔恨和极度的虔诚中,我不能怀疑这个事实。但是不久前她还给我写过信,她终究还在记挂着我。”这番推理决定了他的行动。 他的心战栗着!要么看见她,要么就去死!他向窗户上抛了许多小石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把梯子靠在窗户旁边,伸手去敲打百叶窗格,开始轻,越敲越重。“夜色真黑,人家可能向我开枪。”想到这里,他的疯狂的企图就变成了勇敢与否的问题了。 “今夜这间房子里没有人住,”他想,“否则,无论谁睡在这里也该被吵醒了。不用格外小心了,只要注意别惊动邻居的人。” 他下了梯子,把梯子对着一扇百叶窗放好,又上去,用手穿过那个心形开口处,幸运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可以开关百叶窗的小钩子上的铁丝,他拧了一下铁丝,心里立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快乐,他觉得百叶窗动了,一使劲儿他拉开了百叶窗。“要慢慢地打开,让她听出我的声音。”他把百叶窗打开一点儿,足以把脑袋伸进去,同时低声反复说:“是一个朋友。” 他张着耳朵仔细地听,没有什么声音打破屋里的寂静,但是屋里的确没有守夜灯,连炉架上半明半灭的烛光也没有,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第40章野心家(2) “当心子弹啊!”他思考了一会儿,随即用手指大胆地敲了敲窗户,仍旧没有回答。他敲得更厉害了。“就是把玻璃敲碎了,我也得干完这件事。”当他用力敲的时候,他相信看到了一点东西,在极端的黑暗中,仿佛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房间穿过。后来,他简直不怀疑了,他确信一个影子好像在极慢极慢地往前走。一会儿,他看到一个面颊贴在他眼睛注意的玻璃上。 他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点儿,但是天太黑了,就是离得这么近,他也分辨不出是否是德·瑞纳夫人,他害怕她惊吓起来,他听见守夜狗在梯子脚下转圈,低声地叫着。“是我。”他放大了声音反复说,“一个朋友。”还是没有回答,白色的幻影消失了。“请打开窗子,我必须和你说几句话,我太不幸了。”他用力打窗子,几乎要把玻璃打碎。 一个小而干脆的声音传来了,窗子的铁栓移动了,他用力一推,窗户开了,他轻轻一跳,进了屋子。 白色的幻影闪开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是一个女人,一切勇敢的信念全消逝了。如果是她,她会说什么呢?他从一个小声的呼吸听出是德·瑞纳夫人时,他是多么激动啊!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颤抖着,几乎没有力气推开他。 “不幸的人,你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发抖,勉强说出了这句话。于连从这里看出了她真正的愤怒。 “我是来看看你,这残酷的分离已经有十四个月了。” “走!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要阻止我给他写信呢?我早就应该防止这可怕的局面。”她用非同寻常的力气推开他。“我忏悔我的罪恶。上天怜悯我,指示了我的迷途之过。”她断断续续地说,“走!出去!” “十四个月的残酷别离,我不和你说一说我就不离开你。我想知道你做的一切。啊!我这样地爱您,我配得上跟你说知心话……我想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即使德·瑞纳夫人坚决地拒绝,于连强硬的口气还是对她有了影响。 于连热情地拥抱她,阻止她逃脱,后来才松一点儿胳膊,这种不强迫的动作让德·瑞纳夫人稍稍安了心。 “我要把梯子拉上来,”于连说,“如果有仆人被惊醒了到花园来查看,它会连累了我们。” “啊!出去!您马上给我出去!”她对他说,声音充满真实的愤怒,“男人对于我有什么重要?天主早就看见了您跟我吵闹得这么可怕,天主就要处罚我。您真够卑下的,竟然滥用我对您的感情,现在这种感情已经没有了。您听明白了吗,于连先生?” 他慢慢地拉上来梯子,为的是不发出声响。 “你的丈夫在城里吗?”他问她。他不是故意激恼她,实际上他不知不觉回到旧日的习惯上去了。 “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求求您,否则我要叫醒我的丈夫。没有把您赶走,已经是罪恶了。我是在可怜您。”她说。她故意刺伤他的自尊心,她知道他的自尊心是不可刺伤的。 德·瑞纳夫人拒绝使用亲密的昵称,斩断如此温柔的而且他依然沉醉的联系,这反而使于连恋爱的激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怎么,您不要我了?这怎么可能呢!”他发自内心的声音,让人很难用冷淡的表情听下去而无动于衷。 她不回答,而他呢,悲伤地哭了。 实际上,他此刻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这么说,我被我惟一爱过的人遗忘了!从此以后,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所有的勇气这时都离开了他,他不再害怕遇到别的危险。一切都从心中消失了,除了爱情。 他静静地哭了许久,她听着。他抓起她的手,她想缩回去,但是几次战战兢兢的动作之后,她还是把手给他了。无尽的黑暗,他们并排坐在床边。 “这和十四个月以前的情形是多么不同啊!”于连心想,他的泪水更加汹涌,“离别毁灭了人的感情。我还是离去吧。” “请告诉我您这里的情形,”于连说,痛苦使他的声音哽咽。 德·瑞纳夫人用一种冷酷的语调回答了他,语气中含有对他无情的责备,“毫无疑问,当您离开时,我失足的事全城人都知道了。您的行动中有太多不小心的地方!不久,我陷入了绝望。那个可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很久一段时间,他想让我坦白一切,没有成功。有一天,他有意把我带到第戎的教堂作忏悔,我就是在那个教堂初次领受圣礼的。在那儿,他又谈到了这个题目……”德·瑞纳夫人的话被泪水打断了。“多么耻辱的时刻啊!我承认了一切。这个善良的人,他一点儿也不把他的愤怒压在我身上,他陪着我痛苦。 “这段时间里,我每天都给您写信,但是我不敢寄给您。我小心地把它们藏好。当我极端痛苦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重读那些信札。” “最后,谢朗先生要求我把那些信给他看一下……其中有几封,措辞略微谨慎,他就寄给了您,但是您一封也没有回复。” “我向你发誓,在神学院我从来没有收到你的信!” “天啊!是谁截下了这些信?” “你想一下我的痛苦吧,在大教堂里看见你之前,我简直不知道你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天主恩赐我,让我明白我对他,对我的孩子,对我的丈夫,犯下了多大的罪。”德·瑞纳夫人继续说,“我以为我的丈夫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您却爱我……” 于连一下倒在她的怀里,没有目的,而是不由自主地。但是德·瑞纳夫人推开了他,坚定地继续说: “我的可敬的朋友谢朗先生让我明白,当我和德·瑞纳先生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把我所有的感情交给了他,甚至于我还未认识清楚的感情。但是,在那个致命的关系之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那种感情……自从我把那些我百倍珍惜的信件交给他以后,我的生活像流水一般,即使不幸福,至少是平静的。我请求你不要再搅乱它吧。请做我的一个朋友吧……一个最好的朋友。”于连印满了吻在她双手上,她感觉他仍在哭泣。“不要哭了,现在该您对我说您做的事了……”于连哽咽不能言语。“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生活的情形,讲完你就可以走了。” 于连没有设想过他要说的话。他说起了进神学院初期遇到的无数的阴谋和忌妒,后来又讲到做辅导老师后的平静生活。 “正在这时候,”他说,“在一个长时间的沉默以后,这沉默我今天看明白了,它表示你不再爱我了,我在你眼里成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德·瑞纳夫人抓紧了他的手,“正在这时候,您寄给了我五百法郎。” “从没有过。”德·瑞纳夫人说,“从没有过。” “信封盖有巴黎的邮戳。签名是保罗·索黑尔,这是为了免受怀疑。” 于是两人之间立刻引起了一场关于信的来历的小小的争论和猜想。谈话气氛于是改变了。不知不觉中,德·瑞纳夫人和于连都放弃了那种严肃的口吻,又回到温柔的友情。无尽的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但是声音说明了一切。于连做了一个很有危险性的动作,他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他情人的腰肢。她努力摆脱这只胳膊,但是他非常巧妙地运用一个故事里有趣的情节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的胳膊也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仿佛被忘掉了。 多方猜测那封五百法郎的来信之后,于连再回到他的叙述上。谈到过去的生活,于连稍微恢复了理智,与现在发生的事情相比,那种生活他已不大感兴趣了。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结束这次夜晚的幽会上。“你快走吧。”她总是这么说,口气简短而又生硬。 “如果我被她赶出去,这将是我多大的耻辱啊!那悔恨将毒死我的生命,”他想,“她永远也不会写信给我了,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自从有了这个念头,于连心里所有神圣的思想迅速消失了。坐在他心爱的女人身边,差不多把她抱在怀里,在深沉的黑暗之中,他清楚地知道她在哭泣,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于连不幸地变成了冷酷的政客,几乎像是在神学院里他成为一个比他强壮的同学嘲笑的对象时,同样地精心盘算,同样地冷酷。于连拖着他的叙述,说到离开维里埃以后不幸的日子。德·瑞纳夫人暗想:“分别一年,我差不多完全忘了过去。当我遗忘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在韦尔吉度过的幸福时光。”她哭得更伤心了。于连看到他的话成功了。他知道他应该试一下最后的策略了,于是他突然说到他刚刚收到的巴黎来信。 “我已经辞别了大主教。” “什么!您不再回贝藏松?你要永远离开我们吗?” “是的,”于连果断而坚决地说,“是的,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因为我被我一生中挚爱的女人忘掉了。我要离开它,永远不再见到它,我将到巴黎……” “你要到巴黎!”德·瑞纳夫人声音相当高地叫起来。 她的声音差不多被泪水阻挡了,并且表露出内心的极度慌乱。于连需要这种鼓励。他正要采取一个对他不利的步骤,在她惊叫以前,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不再迟疑,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站起来,冷酷地说: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您。祝您幸福,永别了。” 他向窗子走了几步,他已经打开窗子了。德·瑞纳夫人立刻追上他,把她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脸上,把他抱在怀里。 就是如此,在三个小时的对话以后,于连得到了他在头两个小时里热切盼望的幸福。爱情的重温,德·瑞纳夫人心中悔恨的暂时消失,如果这一时刻早些到来,那是一种无比的幸福,但是现在用一种艺术的手段获得它,就只能是一种快乐了。于连不管他的情人的坚持,一定要点亮那盏守夜灯。 “你愿意我心里不留下一点见过你的回忆吗?这双明媚的眼睛里肯定存在的爱情,会因我看不见而消失吗?这双美丽白嫩的手也看不见了吗?你想想看,我也许要离开很久很久。” 第41章野心家(3) “多么羞煞人啊!”德·瑞纳夫人暗想。离别的到来已使她哭成了泪人,她丝毫不拒绝他的可怜而合理的要求。但是,晨光已经开始清晰地描绘维里埃东山上松树的轮廓了。于连沉醉在欢乐之中,他不但不走,反而要求德·瑞纳夫人把他藏在卧室里再过一整天,然后第二天夜里走。 “为什么不呢?”她说,“这要命的再度堕落,已经剥夺了我对自己的全部尊重,并且注定了我永生的不幸。”她热情地把他紧压在心房上。“我丈夫已经不是从前那样的人了,他有些怀疑,他认为我把他牵连进了我们的事件里。他经常对我发火,只要他听到一点儿声音,我的一切就完了。他会把我当作一个无耻的女人驱赶出去,我可真是个坏女人。” “啊!这又是谢朗先生的话了。”于连说,“在我去神学院那残酷的离别之前,你没这么说过,那时你爱我!” 于连说这话时冷漠的态度收到了效果,他看见他的情人转眼忘记了她的丈夫出现的危险,她心中想着另一个更大的危险,就是看见于连怀疑她的爱情。 白天迅速地到来,阳光把卧室照亮了。于连又可以看见一个美人儿躺在他的手臂里,甚至依偎在他的脚边,他又获得了自尊心得到满足后的快乐。这个他惟一爱过的人,几个小时以前还完全沉浸在对天主的恐惧中,沉浸在道德的泥淖中。一年来坚持不懈的决心,在他的勇气面前完全瓦解了。 不久,他们听到房子里有了声响。一件没有预料到的事使德·瑞纳夫人慌乱起来。 “那个狡猾的爱丽莎要到这房子里来了,那个大木梯子可怎么办呢?”她对她的情人说,“把它藏到哪儿呢?我把它搬到楼顶上吧。”她忽然带着一股欢乐说道。 “这才是你从前的方式,”于连说,“但是你得经过仆人的房间啊。” “我把梯子放在走廊上,叫来仆人,支使他去办。” “你得预备一句话,仆人经过走廊时看见梯子,会注意到的。” “是的,我的天使。”德·瑞纳夫人说道,同时给了他一个吻。“你呢,快快躲到床底下,我不在的时候,爱丽莎会进来的。” 于连惊异于她这种突然降临的快活。他暗想:“实际危险的来临,并没有使她慌乱,反而使她快活起来,这是因为她已经忘记了悔恨,的确是个优秀的女人啊!看,赢得这样一颗芳心,实在光荣!”于连乐得发狂。 德·瑞纳夫人去拿梯子,这对她来说显然太沉了。于连跑过去帮她。他赞美那优美的腰身,看去娇弱细小,但是突然间,她一个人就举起那个大梯子,好像搬动一张椅子那么容易。她很快就把梯子搬到三层楼走廊上,靠墙放倒。她叫醒仆人,然后在他穿衣服的时间登上鸽子楼。五分钟以后,她回到走廊,梯子已经不见了。梯子哪去了?如果于连用它离开了房子,那就没有什么危险了。但是如果此时他丈夫发现了梯子!这个意外就很可怕了。后来德·瑞纳夫人跑遍各处,才在屋顶下找到梯子,仆人已经把它藏好了。这在过去会让她惊恐不定,因为这太奇怪了。 “二十四小时以后发生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想,“那时于连已经走了,那对于我还不是悔恨和恐惧吗?” 她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她应该死。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从一个她以为是永别的分离之后,他又回到了她身边,她分明地看见了他,而且这次他冒险到来所做的一切表现了多么深的爱情啊! 她向于连叙述了梯子的故事: “如果仆人对我丈夫说他发现了这梯子,我将怎样回答我丈夫呢?”她沉思了一会儿,“他们找到那个卖梯子给你的乡下人,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时。”想到这里,她投入于连的怀抱,痉挛地抱紧他,说:“啊!死吧!就这么死吧!”她一边喊,一边狂吻于连。“但是不应该把你饿死。”她笑着说。 “来吧,我先把你藏在德薇夫人的房间里,那间卧室一直锁着。”她到走廊里查看了一下,于连急忙跑过去。“记住,如果有人敲门,千万别开,”她一边对他说,一边锁上门,“不论怎样,那不过是孩子们在玩游戏。” “让他们到花园里来,在窗子下面。”于连说,“看见他们我会很开心的,让他们说说话。” “好的,好的。”德·瑞纳夫人说着走了。 她很快回来了,带着桔子、饼干和一瓶马拉加酒。只是她没偷到面包。 “你丈夫在干什么?” “他在写和乡下人做生意的计划。” 八点的钟声响了。房子里到处是嘈嘈杂杂的声音。要是这时候大家仍见不到德·瑞纳夫人,他们会到处找她,她不得不离开他了。但是一会儿工夫,她又回来了,端来一杯咖啡,她生怕饿坏了他。她也太不小心了。午饭以后,她带领孩子们到德薇夫人卧室的窗子下面来玩耍。他发现他们长高了,但是模样变得平凡了,也许是他的观念改变了。 德·瑞纳夫人对他们讲起于连的事情,最大的孩子怀着友爱回答了她,对从前的家庭教师表示惋惜,但是两个小的差不多已把他忘了。 德·瑞纳先生上午没出门,他不停脚地在楼里上上下下,忙着和几个乡下人做生意,想把今年收获的土豆卖给他们。直到吃饭的时候,德·瑞纳夫人没有给他的囚徒一点儿时间。晚饭的钟声响了,饭菜摆好了。她想给他偷一盘热汤。她端着汤轻轻向他躲藏着的卧室走去,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忽然他看见一个仆人面向她走来,就是早上搬梯子的那个仆人。他也是悄悄地向前走,没有一点儿声音,好像在听什么。也许于连在屋里行走不小心,仆人捉摸不透,走远了。德·瑞纳夫人大胆地走进房间,于连见她进来,不禁哆嗦了一下。 “你怕了,”她说,“我呢,我可以勇敢地面对世界上的一切危险,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只害怕一件事,那就是你走以后我将独自一人。”她说完立刻跑开了。 “啊!悔恨是这个高贵的灵魂所怕的惟一的危险。”于连兴奋地自言自语。 最后的黄昏降临了!德·瑞纳先生出门到俱乐部去了。她的太太推说头痛得厉害,回到自己的房间,急急忙忙打发走爱丽莎,赶忙爬起来给于连开门。 于连确实快饿死了。德·瑞纳夫人去配餐室找面包。于连听到一声大叫。德·瑞纳夫人回来了,她对于连说,她摸进配餐室,一点灯光也没有,她慢慢走到放面包的碗柜前,一伸手,却碰到一只女人的胳膊。那就是爱丽莎!于连听见的大叫就是她发出来的。 “她在那儿干什么?” “偷糖果点心或者监视我们。”德·瑞纳夫人说,完全未把这事放在心上。“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块馅饼还有一大块面包。” “那里是什么东西?”于连指着她围裙上的口袋问。 德·瑞纳夫人忘了,从晚饭的时候起,她那些口袋早已塞满面包了。 于连满怀强烈的感情把她紧紧地抱住,在他眼里,她从没有这么美丽过。他惭愧地想:“就是在巴黎,我也不可能遇到这么伟大的性格了。”她不习惯于这一类细心的体贴,而且有着一点粗心的笨拙,同时她充满着个人的勇气,她只担心另外一种更可怕的危险。 于连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他的情人坐在身边和他说着种种调皮话,她说今晚的招待实在怠待,实在简单了,因为她不愿意正正经经地说话。这时,卧室的门突然响起来。德·瑞纳先生来了。 “你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他对她大声问。 于连所有的时间刚刚够他钻到沙发底下。 “怎么!您还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德·瑞纳先生说着进了门,“您在吃晚饭,还把门锁上了!” 在平日,这些夫妇间最枯燥的语调提出的问题,会让德·瑞纳夫人不安的,但是她觉得她丈夫只要低一下头就能看见于连,因为德·瑞纳先生就坐在于连几分钟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面对着那张沙发。 她把这一切都归之于头痛。随后,她的丈夫向她大讲在俱乐部玩台球的情形,他赢了一个十九法郎的赌注。“运气太好了。”最后他说道。这时,她看见了于连的帽子正在离他们只有三步远的椅子上。她更加冷静了,开始脱衣服,过了一会儿,她很快转到丈夫的背后,把她的一件连衣裙顺手扔在那把椅子上,恰好把帽子掩盖好。 德·瑞纳先生到底还是走了。她请求于连接着给她讲述在神学院的生活。“昨天我没听清你的话,你说话的时候,我正在想着怎样强迫自己把你赶走。” 她实是太不谨慎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太高了。大概早晨两点钟时,他们的谈话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还是德·瑞纳先生。 “快把门打开,家里有贼!圣约翰今天早上发现了盗贼的梯子。” “一切都完了。”德·瑞纳夫人喊着,投入于连的怀里。“他会杀死我们两个的,他不会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怀里,这样死去比活着更幸福。”她一点儿也不理会怒火冲天的丈夫,热情地吻着于连,抱着于连。 “我要拯救斯坦尼斯拉的母亲。”他对她说,同时命令似地看着她。“我从洗手间跳到花园里,从那里逃跑,狗还认得我。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包,扔到花园里,要快!如果他们打破门进来,我不准你招认任何事情。宁可让他怀疑,也不要把确切的证据交到他手里。” “跳下去会把你摔死的!”这是她惟一的回答,惟一的忧虑。 她跟他一起来到洗手间的窗户,帮助他跳下去。她一转身把他的衣服藏起来,然后才给她那火冒三丈的丈夫打开门,他到房间里各处搜寻,又到洗手间里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走了。于连的衣服扔到窗外了,他一下抓住,飞快地朝杜河边花园较低的一处跑去。 他正加紧跑时,一颗子弹从耳边呼啸着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他暗自想:“这肯定不是德·瑞纳先生,他的枪法极差,打不了这么准。”守夜狗跟在他的后面跑,一声也不叫。又是一声枪响,狗发出了凄惨的叫声,显然是打中了狗的脚爪。于连跳过一层平台的墙,跑了五十步左右,为了掩护自己,朝另一个方向逃去。他听到了他们叫喊的声音,而且清楚地看见了那个仆人,也就是他的敌人,正在开枪射击。一个农民也从花园的另一头开枪,但是于连已经到了杜河岸边。在那里他穿好了衣服。 一个小时以后,他在维里埃城一里之外了,在通向日内瓦的大道上走着。他暗自想着:“如果有人怀疑的话,他们应该到去巴黎的大路上追赶我。” 第42章田园乐趣(1) 啊!田园,何时我才能见到你! ——维吉尔? “先生想必是在等候去往巴黎的驿车吧?”他在一家旅店里停下来吃早餐,旅店的主人向他问道。 “今天的驿车或明天的驿车,对我都无所谓。”于连回答道。 就在他装做满不在乎的时候,驿车来了,上面恰巧有两个空位。 “怎么!是你呀,我可怜的法尔科。”一个从日内瓦那边来的旅客,向与于连同时上车的那个人说道。 “我还以为你已经在里昂近郊定居了呢,”法尔科说道,“在罗讷河岸边优美的小山谷里。” “好极啦,定居下来。但是我正在逃难。” “什么!你在逃难?你,圣古罗!你这样的一个老实人,难道你也会犯罪吗?”法尔科一边说,一边笑了。 “说来倒也差不多。我在逃避外省人过的那种可怕的生活。我热爱树林里的清新的空气和田园宁静的情趣,这你是知道的,你还时常责备我太爱幻想。我从来就不愿意听人家谈论政治,但是现在政治却把我赶出来了。” “你是属于哪个党派的?” “我无党无派,因此我就注定了要倒霉。你瞧,这便是我全部的政治生涯了:我爱音乐,我爱绘画;一本好书,对我就是一件大事情;我快要四十四岁了,我还有多少年好活呢?十五年、二十年,至多也不过三十年,我想三十年以后的大臣们,总会比较能干一点,但和当今的部长们比起来,也还是一样的不通。英国的历史是我们的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到我们的未来。未来总会有一个要求扩大自己特权的国王;想当议员的野心、朱波拉的荣誉以及他赚得的数十万法郎的财产,总会让外省的有钱人们怦然心动,他们却把这称做自由主义和热爱人民。想做贵族院议员的欲望,总会使那些亲王派眼红心热。国家好比是一条大船,大家都想当舵手,因为这个职位报酬最多。可是在这条船上,永远不会有一个可怜的小位置,留给一个平凡的乘客吗?” “当然有,而且对你这样一个性格沉静的人来说,还是个非常愉快的位置。是不是这最近的一次选举,将你从外省赶出来了呢?” “我的苦恼已不只一日了。四年前,我四十岁,还有五十万法郎。今天我的年龄增加了四岁,可是我的财产却反倒减少了五万法郎,那是我出售蒙弗勒里城堡所蒙受的损失。那城堡坐落在罗讷河畔,位置好极了。” “在巴黎,我已厌倦了你们所谓的十九世纪文明这出永远也演不完的喜剧。我热切地盼望过一种淳朴简单的生活。因此我在罗讷河畔的山区买下了一块土地。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一块比那更美的地方了。” “村子里的教士和附近的乡绅们都来向我献殷勤,有六个月之久,我邀请他们共进晚餐。我对他们说,我之所以离开巴黎,就是为了这一辈子再也不谈政治了,也不听别人谈政治。正如你们亲眼看到的那样,我没有订阅任何报纸,邮差给我送来的信越少,我便越欢喜。” “没想到这却触及了传教士的利益了。不久,我就成了当地的一个大目标。各种各样的麻烦和恶作剧的把戏,全都找上门来了。我原本想每年施舍二、三百法郎给穷苦的人们,他们却要求我将送给穷人的二、三百法郎送给宗教团体,诸如圣约瑟会、圣母会等等,我拒绝了他们,因此我受到万般侮辱。我也真愚蠢,竟而因此烦恼起来了。我再不能在早晨出去享受山上的美景而不碰到一桩麻烦事来打挠我的梦想,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某些人以及他们的恶劣行径。举例来说吧,在举行丰年祈祷会时,盛大的游行队伍的歌唱使我欢悦,那大概是一支古希腊的曲子。 可是他们却不到我的田地里来祝福,因为传教士说,这些地是属于一个亵渎神的人的。一个虔诚的老农妇的一头母牛死了,她却说这是因为靠近我这个异教徒,巴黎来的哲学家的池塘的缘故;八天之后,我发现池塘里的鱼都肚皮朝天了,原来有人在池塘里投了石灰,将我的鱼全部都毒死了。在那里,各式各样的烦扰几乎将我包围了。治安官本是个正派人,但是因为害怕失去职位,所以老是判我无理。和平的田园,对我来说,却简直成了地狱。别人一旦看出乡村教会的首领——传教士抛弃了我,自由党的首领——退休的上尉不支持我,便都骑到我的头上来了。甚至一年来靠我养活的那个泥瓦匠也不例外。造车匠在修理我的耕犁时,也要敲我的竹杠。 “后来,我想找个靠山,至少也可打赢几场官司,于是我加入了自由党。但是,正如你所说的,那可恶的选举又来了,有人要求我去投票……” “给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吗?” “给一个我太认识、太了解的人。我拒绝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愚行啊!从那时起,我又成了自由党人的仇敌了,我的处境越来越恶劣。我相信,假如有一天传教士来指控我谋杀我的女仆,两个党派里会有二十个人出来作证,说亲眼看到我犯了这个罪行。” “你想在乡村里生活,却不去奉承你的邻居,也不听他们扯闲谈,那真是大错特错呀!” “好了,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我的蒙弗勒里城堡标价上升了,如果需要,我甘愿损失五万法郎。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可以离开这个烦恼、虚伪的地狱了。在法国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静寂和田园的和平,那就是巴黎爱丽舍田园大街临街的五层楼上,我现在就到那里去。不过我还在犹疑,由于我给教区送圣餐面包,我会不会在鲁尔区又重新开始我的政治生涯呢。” “如果你生活在波拿巴的时代,便不会遭受这一切了。”法尔科说道,双眼发着亮光,又是愤怒,又是惋惜。 “说的是,但你的波拿巴为什么不知道保住他的王位呢?我今天所受的种种痛苦,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听到这里,于连更加注意了。他们一开始谈话,于连便知道那个波拿巴党徒法尔科,是德·瑞纳先生幼年时代的好朋友,在一八一六年被他抛弃了。那位哲学家圣吉罗则应该是某省政府主任秘书的兄弟。这位主任秘书很会经营公家的买卖,譬如在拍卖公共房屋时廉价地判给自己。 “这一切,都是你的波拿巴造成的,”圣吉罗继续说道:“一个忠厚的人,从不妨害别人,已经四十岁了,又有五十万法郎的积蓄,却不能在乡间安顿下来,在那里安享田园的乐趣,因为他的传教士和绅士贵族们把他赶走了。” “啊,你不要说他的坏话呀。”法尔科叫道,“法国从来没有像他在位的十三年那样受到世界各民族的崇敬,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伟大的。” “啊,让你的皇帝见鬼去吧。”四十四岁的男人又说话了。“他只是在战场上,以及一八零二年整顿财政的时候,才是伟大的。从那以后,他的所作所为又该怎么去说呢?他那一批侍从显贵、煊赫的仪仗以及在杜勒里宫的召见礼,分明是封建王朝所有愚蠢行为的翻版。经过修订后的这个版本也许还能再行销一两个世纪,因为贵族和传教士们都希望时光倒流,再回到古老版本的时代。可惜他们没有铁腕,无法在人民中间推广。” “这真是一个老出版商的口吻啊!” “谁把我从自己的田园上赶走的?”出版商气愤愤地说道。“就是那批传教士。拿破仑和罗马教皇签定协议,恢复了他们的特权。他对待他们,不同于国家对待一般的医生、律师和天文家。他不把他们当作平民看待,使他们可以不必忧心工作,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得到谋生的门路。假如你的拿破仑没有加封许多的男爵和伯爵,今天还会有这么多的傲慢无礼的贵族吗?不,这已经过时了。除了传教士之外,最使我生气的,逼迫我加入自由党的,正是这一批乡村小贵族。” 他们的谈话可以无休无止的进行下去,因为这个话题还可以占据法国一个世纪之久。圣吉罗反反复复地说在外省生活是不可能的,于连于是就怯生生地提出德·瑞纳先生,作为例子。 “对的,年轻人,您太好了!”法尔科高声说道,“把自己做成一个铁锤!就是为了不做铁砧,而且还做了一个可怕的铁锤!但是我知道他已经被瓦勒诺欺侮得够多了,您认识那个坏蛋吗?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坏蛋。等您的德·瑞纳先生被革了职,而代替他的正是瓦勒诺,瞧他会说什么?” “那他就得和他的罪恶面对面了。”圣吉罗说道,“年轻人,这么说您了解维里埃?好吧,波拿巴,愿上帝毁灭他和他无用的王朝,正是他使德·瑞纳和谢朗的统治成为可能,而他们的统治又开了瓦勒诺和马斯隆之流统治的先河。” 这番谈话,在于连心上投下了一片政治阴暗的阴影,令他感觉惊异,心中原来温情脉脉的梦想也被打断了。 远远的,他望见了巴黎隐约的外景,心头却没有丝毫激动。对于未来命运的幻想,必须和他刚刚在维里埃度过的二十四小时的,依然历历在目的记忆展开搏斗。他发誓永远不会抛弃他的爱人的孩子,如果教士们的傲慢无礼再给他们带来一个共和国以及对贵族的迫害,他将不惜一切来保护这些孩子。 如果在他到维里埃的那一夜,当他把梯子靠在德·瑞纳夫人的窗口的时候,发现寝室里是个陌生人,又或是德·纳先生自己,那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呢? 但是,最初的那两个小时,又是多么有趣呀!他的爱人一本正经地要将他赶走,而他却坐在她的身边,苦苦地申诉他的理由。周围是一片深沉的黑暗,他紧挨着她坐着!像于连这样的心灵,这些记忆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这次会见的情形,恍若又回到了十四个月之前如胶似漆欢乐愉悦的初恋时光。 车子忽然停住,将于连从深深的回忆中惊醒。原来已经进了卢梭路驿站的院子。 “我要去马尔梅松。”于连向走近他的一辆两轮轻便马车说道。 “在这个时候?先生,您去做什么呀?” “和你有什么相干?走吧!” 他所有的热情都用来思念她。这就是热情在巴黎显得荒诞的原因。在巴黎,一个邻居总是以为别人在真心实意地想着他。我将不再赘述于连到达马尔梅松时的兴奋心情。他哭了。为什么呢?尽管今年修筑的那些可恶的墙将这公园条块分割了。是的,先生,对于连来说,和对于后来的人一样,在阿尔科拉、圣赫勒拿岛和马尔梅松之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当天晚上,于连犹豫了很久,才走进一家歌剧院,他对这个使人堕落的地方有许多古里古怪的想法。 第43章田园乐趣(2) 他心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怀疑和不信任,使他无法欣赏活的巴黎,使他感动的只是他的英雄遗留下来的许多纪念碑。 “那么,我现在已经来到了阴谋和伪善的中心了!这些统治者可是德·福利莱代理主教的保护人呀。” 他原想在去拜访彼拉神父之前什么都见识见识,但到了第三天晚上,好奇心战胜了这个计划,这位神父用一种非常严峻的声调向他解释在德·拉木尔先生家里,等待他的将是怎样一种生活。 “几个月之后,如果您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用处,您就仍然回到您的神学院去,不过这次就得从前门进去了。您马上就要到侯爵家里去住了,他是法国最伟大的贵族之一。您要穿黑衣,像一个服丧的人,而不像是个传道的人。我要求您每星期到神学院去三次,继续您的神学研究,我会为您介绍的。每天正午您到侯爵的图书室去,他将让您为他写许多信。有些和他的诉讼有关,有些则涉及一些旁的事情。侯爵在他收到的每封信的边缘上,也许只批一两句话,这一两句话已经告诉您回信应写的内容。我曾经保证在三个月之后,您起草的回信,在给侯爵签字时,十二封中至少应有八、九封是没问题的。晚上八点,您把他的办公室收拾干净,十点钟,您就自由了。 “将来很可能,”彼拉神父继续说道,“有某位上年纪的太太或某个甜言蜜语的人,想要您让他们看一看侯爵收到的信,他们或许会给您巨大的好处,或者干脆就把金钱送到您手里……” “啊!先生!”于连高声说道,涨红了脸。 “这未免太奇怪了,”长老苦笑着说道,“您贫穷到这个地步,又在神学院里混了一年,却还保留着这点羞耻之心。大概您完全是个瞎子吧!” “这也许是一股血气的作用吧?”神父低低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令人奇怪的是,”他继续说道,注视着于连,“侯爵认识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暂时给您一百路易的薪金。那是个完全任性的人,他的缺点就在这里。他会像个小孩儿似的和你逗着玩儿,但是如果他高兴,在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把您的薪金提高到八千法郎。” “不过您得明白,”神父用一种尖酸的声调继续向他说道,“他给您这么多钱,可不是因为您这双漂亮的眼睛,最要紧的是您要对他有用。如果我是您,我将少说多看,尤其是绝不说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啊!”神父继续说道,“我曾经为您打听了许多事。我还忘了告诉您德·拉木尔先生的家庭情况。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十九岁的儿子。那个儿子非常高雅,不过有点狂妄,他在正午十二点钟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午后两点钟要作什么。他聪明,勇敢,曾参加过西班牙战争。我不知道侯爵为什么希望您和这位年轻的伯爵做朋友。我曾经说过您是一个拉丁语语言学家。也许他打算请您教给他儿子几句现成的拉丁语,比如西塞罗或维吉尔作品中的。” “我要是您,我绝不让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向我开玩笑。我不会立刻接受他十分客气,但也带点讽剌味道的友好动作,总得要让他向我重复许多次才行。” “不瞒您说,这位年轻的德·拉木尔在开始时一定会蔑视您的,因为您不过是个小小的平民罢了。而他的祖先,却是朝廷的贵人。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因为一桩政治阴谋,在格莱沃广场光荣地被斩了首级。您呢,您不过是维里埃一个木匠的儿子,更何况又是他父亲雇来的仆人。您得好好地掂量掂量这些差别,并且研读一下莫雷里著作中关于这个家庭历史的部分。所有在他们家里参加过晚宴的谄媚者时不时要在那里讲一些他们所谓的精巧的掌故。” “如果罗伯尔先生嘲笑您,您要特别注意回答他的方式。他是轻骑兵上尉,法国未来贵族院的议员,您不要事后跑来向我诉苦。” “我觉得,”于连说道,脸上涨得绯红了,“如果有人蔑视我,我根本就不应该回答他。” “您还不了解这种轻蔑,它是裹挟在一大堆夸张的客套话里的。如果您是一个傻子,您会相信这些客套话;如果您想出人头地,您就应该相信这些客套话。” “如果有那么一天,这里的一切对我都不适合了,”于连说道,“我回到我的一百零三号小屋去,我会被看作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很有可能,”神父回答道,“所有到府里献媚的人都会诽谤您的,不过那时我会出面。我将对他们说:这件事情是由我决定的。” 于连发觉彼拉神父的声调非常尖酸,几乎到了恶意的地步,不禁十分痛心,使他把要回答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事实上,彼拉神父对爱护于连这件事深感不安,像这样直接插手干预一个人的命运,他心里充满了宗教的恐怖情绪。 “您还会见到,”他继续说道,仍然是刚才那种恶劣的腔调,好像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似的,“您还要见到德·拉木尔侯爵夫人,她是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女人,虔诚、高傲、很有礼貌,只是有些琐细。她是肖纳老公爵的女儿,这位公爵是以他的贵族偏见著称的。这位贵夫人,可以说是她那个阶级的女人的最突出的典型。她常常丝毫不加掩饰地提到她的祖先参加过十字军东征,这是使她受人重视的惟一光荣历史。她的家庭起初并不如何富裕,只是后来才慢慢地有钱的。您感到奇怪吗?我们不再是外省的乡下佬了,我的朋友。” “在她的客厅里,您还会看到一些大人先生们,用一种非常随便的腔调谈论我们的王子。至于德·拉木尔夫人,她每次提到一位王子或公主的名字时,总要把声音放低些,以示敬意。我劝您不要当着她的面说菲利普二世或亨利八世是怪物。他们都曾经是国王,这就给予他们受人尊敬的不可变更的权利。尤其是像您和我这样没有高贵出身的人,对他们就更应该表示尊敬。”不过,彼拉神父补充道,“我们都是教士,她把您也会当作教士的,在这种名义下,她把我们看作她家里不可缺少的仆人,对拯救她是必要的。” “先生,”于连说道,“我觉得我在巴黎不会呆太久。” “好吧!但是您要十分注意,干我们这种职业的人,只有依靠这些大人先生们才有前途。在您的性格里,至少我看如此,有一种十分难以捉摸的东西,您如果不能出人头地,便得受人迫害,对您来说,没有中间道路。您不要存什么幻想。在这些人向您说话时,不要让他们看出他们没有使您高兴,在今天这个社会里,如果您不能取得别人的尊敬,是注定要遭殃的。” “如果不是德·拉木尔侯爵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提拔您,您想想您在贝藏松将会是个什么样子?有一天,您会了解他为您做了一件多么奇异的事,如果您不是一个怪物的话,您应该终生对他和他的家庭感激不尽。多少可怜的教士,比您博学得多,在巴黎活了那么多年,也只能靠着做弥撒赚来的十五个苏和在索帮室讲道得来的十个苏过活!……您要记住,去年冬天我向您讲的杜布瓦红衣主教这个坏蛋早年的情况,难道您会骄傲到相信您比他更有才干吗?” “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个性情沉静、资质驽钝的人,原本打算老死在修道院里,我竟幼稚地对它产生了感情。可是您看,当我提出辞职的时候,人们早已考虑好要撤销我的职务了。您知道我那时全部的献身财产吗?总共只有五百二十法郎,不多也不少。我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两三个认识的熟人。是德·拉木尔先生,那时我还没有见过他的面,将我从困境中救了出来。他只一句话,便有人将一个教区送给我,在那里,所有的居民都很富裕,绝不会干什么坏事。我的收入使我感到汗颜,因为我的工作和它相比,实在太不相称。我之所以反复叮咛,跟您说这许多话,就是想让您心中有数,行事好有个分寸。” “还要补充一句:我不幸脾气暴燥,您我两人之间,日后形同陌路,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侯爵夫人的高傲,或者她的儿子的恶意戏谑,使您实在无法在那儿呆下去,我建议您到北方去,不要向南,因为北方有较多的文明和较少的不义,在离巴黎三十里的地方找一个神学院去完成您的学业。”此外,他压低声音说道,“我还应该向您承认,就是靠近巴黎的报纸,也常常会使那些小暴君们感觉害怕。” “如果我们以后还觉得会见令彼此愉快,而侯爵的家庭对您又实在不合适,我就请您做我的助手,我可以把这个教区的收入分给您一半。我应该报答您的还不止这个,”他打断了于连的感激的话,继续说道,“为了在贝藏松您对我的那次奇异的贡献,幸而那时我还有五百二十法郎,若是我一文不名,您不是就救了我吗?” 神父这时候声调已不再太冷酷了。于连惭愧万分,几乎要流下泪来,恨不得投入到他朋友的怀抱里去,他尽量装出一副刚强的气概,情不自禁地向神父说道: “从我睡在摇篮里的时候起,我父亲便憎恨我,这是我最大的不幸。但是先生,使我不再抱怨我的命运,因为我从您身上重新找到了一个父亲。” “这很好,这很好,”神父很难为情地说道,此时他恰好想起了做神学院院长时常说的一句话:“绝对不能说命运这个词,我的孩子,以后您应该说天意。” 马车停住了。车夫走到一扇高大的门前,举起叩门的铜锤来敲门。这就是德·拉木尔府了。为了不使过路人怀疑,这几个字被雕刻在门上的黑色大理石上。 对这种矫饰,于连很不以为然。“他们是那么害怕雅各宾派!他们在每一座篱笆后面都会看见一个罗伯斯庇尔和他带来的囚车。他们这种情况真让人感觉好笑之至。但是他们却又如此地替他们的房子做广告,生怕暴徒打劫时认错了门,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它,抢光它。”他这样想着,也老老实实地这样告诉彼拉神父。 “天哪!我的可怜的孩子!不久您就要做我的副手了,您怎么能有这种可怕的思想呢?” “我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于连说道。 守门人的态度很庄严,院子里干净整洁使于连大为赞叹。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多么壮丽的建筑呀!”于连向他的朋友说道。 这是在伏尔泰逝世前的时代里建筑的圣日尔曼区的府邸之一,正面看起来很平凡。建筑上的时髦和美丽之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隔得这么远。 第44章进入上流社会(1) 滑稽而又动人的回忆:在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孤苦无依,第一次出现在沙龙里,女人的一顾足也使我胆怯。我越想取悦于人,就越显得笨拙。我对一切事物的理解都是错的。有时我无缘无故地想入非非,有时又把一个人当作仇敌,因为他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在这一切因怯懦而产生的可怕的不幸里,一个美好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啊! ——康德? 于连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中间。“您要理智点儿,”彼拉神父说道,“您刚才心里有一些古怪想法,但您终究不过还是个孩子呀!你的贺拉斯的nilmirari(永不激动)到哪里去了?您想想看,这群仆人看见您呆呆地立在这里,他们会如何地嘲笑你呀!他们会把您看作是同他们一样的人,只是被不公正地安排在他们之上罢了。他们表面上对您和颜悦色,对您多方关照,指点帮助,实际上他们却是想出您的洋相。” “我才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心上呢!”于连咬着自己的嘴唇,说道,又拿出了瞧不起任何人的态度。 在走到侯爵的办公室以前,这两位先生在二层楼上穿过了许多客厅。啊!我的读者们,你们也许会觉得,这些客厅的忧闷程度同它们的华丽程度是相等的。若是有人将这客厅原封不动地送给你们,你们一定是不肯去居住的。这里是呵欠和无聊的议论的发源地。但是它们却把于连迷住了。“住在这样富丽的地方的人,”他心中暗想,“怎么会感到不快乐呢?” 这两位先生终于到了这华丽住宅中最不起眼的一间。阳光几乎射不到这里,室内有一个矮小瘦削的人,戴着金黄色的假发,眼睛炯炯有神。神父转身向于连介绍,这就是侯爵。于连觉得他的神态非常谦和,简直认不出,这就是在布雷—勒奥修道院里那位傲慢无比的大老爷了。在于连看来,他头上戴的假发未免太多了一点,正因为有了这点感觉,他才没有被吓住。起初,他居然觉得这位亨利三世的朋友的后人大可怜悯,他太瘦削了,又十分激动。但是不久以后,他便觉得侯爵谦恭有礼,和他交谈,令人感觉如沐春风,比起贝藏松省里的大主教来,要有趣多了。 接见大约只有短短的三分钟。他们出来的时候,神父向于连说道: “您那么盯着侯爵看,好像在看一幅画似的。我对这里人所说的礼貌完全是外行,不久以后您就会比我懂得更多,但我总觉得您这样盯着人看,是很失礼的。” 他们又坐上马车,车夫将车赶到林荫大道边停下来,神父领着于连,走进一个大厅。于连发现这里几乎没有家具,有一座镀金的华丽摆钟,上面装饰着一个雕像,在他看来,十分的猥亵。这时,一个十分文雅的先生笑吟吟地向他们走来,于连向他微微鞠了一躬。 这位先生微笑着,把手放到于连的肩头上。于连吓了一跳,倒退了几步,气得脸都涨红了。平时很严肃的彼拉神父,见到这个情形,却也不禁莞尔。因为走来的这位先生,乃是一个裁缝。 “我给您两天的自由时间,”出门的时候,神父向他说道,“到那时,您才可以被引见给德·拉木尔夫人。在您最初住进这个新巴比伦的日子里,换另外一个人,也许会把您像看守一个年轻姑娘似的看守起来。您如果不得不毁掉自己的话,您就立刻毁掉您自己吧,我也就省得时刻为您操心了。后天早晨,裁缝会给您送来两套衣服,您要给那个为您试衣服的学徒五法郎。此外,千万不要让他们听出您的口音来。如果您一开口,他们立刻就会发现您的秘密,知道您是外省人,会想方设法地来嘲笑您。这就是他们的本领。后天正午,到我的家里来……去吧,去毁掉您自己吧……我倒忘了,您还得照这些地址去订长统靴、衬衣和帽子。” 于连看了看纸上写好的数行地址。 “这是侯爵亲手写的,”神父说道,“这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非常积极的人,他喜欢亲自动手将事情干好,而不愿去命令别人。他之所以雇你到身边,就是为了省去这许多麻烦。只要这个聪明人说出半个字来,您就能明白他的全部意思去实行。您自问有足够的聪明吗?这就要看您的表现了,您得当心呀!” 于连按照指定的地址,去购买各种用品,每进一家店铺,他都一言不发。他注意到人家都恭恭敬敬地接待他,尤其是那个靴匠,在帐薄上记他的名字时,写的是于连·德·索黑尔先生。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于连遇到了一位十分热心的先生,从他的谈话里,知道他是个自由党人。他亲自将内伊元帅的墓指给于连看,由于复杂的政治原因,这位自由党人紧紧拉着他的手,差不多要将于连抱在怀里了。后来于连发现他的表不翼而飞了。这次游逛,令他大长见识。第三天正午,他去见彼拉神父,彼拉神父觉得他有点异样,注视他良久。 “您也许要变成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了,”神父态度十分严厉地对他说道。于连的样子非常年轻,穿一身黑衣服,好像服重孝似的。实际上于连的仪表很好,只是那位善良的神父却太傻了,竟看不出于连保持着在外省看来既是文雅,又是高贵的耸肩的姿态。但是侯爵见了于连文雅的态度,看法却和神父大不相同,他向神父说道: “我想让索黑尔先生去学跳舞,您反对吗?” 神父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最后他答道,“于连并非教士。” 侯爵两步并作一步,从一座没有铺地毯的小楼梯上去,亲自将我们的主角安置在一间阁楼里,从阁楼的窗子望出去,眼前正是侯爵府中广大的花园。他问他在内衣店里买了几件衬衣。 “两件。”于连答道,看到一位如此伟大的爵爷居然问到这些琐碎的小事,于连十分惊恐。 “很好,”侯爵又道。他的态度很庄严,言词简短,用的是命令式的口吻,给于连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很好!您再买它二十二件吧。这里是您一第季度的薪金。” 他们从阁楼下来,侯爵唤来一个年老的仆人,向他说道:“阿尔塞纳,您今后服侍索黑尔先生。”几分钟以后,于连独自一人呆在一间十分富丽的图书室里,心中十分甜蜜。为了不让人看到他的情绪,他躲到了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里。从那里,他欣喜若狂地欣赏着闪闪发光的书籍。“我可以读所有这些书啊。”他自言自语道,“在这里我怎么会不快乐呢?德·瑞纳先生如果看到侯爵刚才为我做的百分之一,也应该羞愧地无地自容。” 但是,还有文件要写。等到他将工作做完了,才去接近藏书。他打开伏尔泰全集,高兴得几乎发狂。他跑去打开图书室的门,以免被人出其不意地发现,然后才快乐地逐卷翻阅这八十卷本的大书。这些书装订得非常精美,是伦敦最好的装订工人的杰作。于连欢喜赞叹,兴奋到极点,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他开心的了。 一个小时以后,侯爵到图书室来了。他看了看于连抄录的东西,惊异地发现于连将Ce(这)写成了Cel,多了一个l。他暗想:“神父向我说他是如何的博学,也许根本就是一个谎言罢了。”侯爵有些失了信心,心平气和地向他道: “您对于拼写法还不是十分有把握吧?” “这是真的。”于连说道,压根也没想到自己做下的错事。侯爵的恩惠感动了他,使他不禁回想起德·瑞纳先生粗暴的声音。 “弗朗什一孔泰的这个小教士所做的事,”侯爵暗自想道,“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我多么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呀!” 第45章进入上流社会(2) “Ce这个词,写时只有一个l。”侯爵向他说道,“您抄写完毕的时候,再重新检查一遍,如果有些词的拼写没有把握,您可以去查字典。” 六点钟的时候,侯爵叫人来请他,当他看于连穿着长统靴子,脸上显出十分明显的烦恼。 “我应该责备自己的疏忽,我忘记告诉您,每天在五点半时,您应该穿得整整齐齐的。” 于连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我要说的是您应当穿上长袜子。阿尔寨纳以后会提醒您的,今天我为您道歉吧。” 说完这几句话,侯爵先生便引着于连来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在同样的场合,德·瑞纳先生总要紧走几步,抢先第一个走入客厅。他的旧主人的那点小小的虚荣心,便踩着了侯爵的脚。侯爵素来患有痛风病,这一下令他感到十分痛苦。“啊!”他暗自说道,“想不到他还是一个傻瓜,差不多把别人的脚跟都踩住了。”他将于连介绍给一位身材颀长、威严可畏的女人,这就是侯爵夫人。于连觉得她傲慢无礼,有一点像维里埃吉区区长莫吉隆的夫人那次参加圣查理节宴会时的神气。客厅里的陈设富丽堂皇,使于连心慌意乱,也没听清德·拉木尔先生说了些什么话。侯爵夫人仅仅瞟了他一眼。在几个男人当中,于连认出了年轻的德·阿格德主教,几个月前,在布雷—勒奥修道院举行的典礼上,他曾和他说过几句话,于连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把一双温柔的目光,直投在这位年轻主教身上,使得这位年轻主教大觉惊骇,也就无心再去认清这个外省人了。 在于连看来,聚集在这个客厅里的男人,多少都有点忧郁和拘谨。巴黎人说话时声音很低,并且不把小事夸大。 快到六点半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走进了客厅,他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面色苍白,身材瘦长,头非常小。 “您永远要人家等您。”他去亲吻侯爵夫人的手时,她向他说道。 于连知道这位便是德·拉木尔伯爵了。一见之下,他就觉得伯爵这个人很可爱。 “这是可能的吗?”他暗自想道,“就是这个人,他的令人难堪的嘲弄会把我从这里驱逐出去吗?” 他观察得很仔细,注意到侯爵穿的是长统靴子,上面还带有马剌:“而我就应该穿普通的鞋子,自然我是低人一等。”一会儿,大家开始用晚餐了。于连听见侯爵夫人略微提高了声音,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差不多同时,他看见一个年轻的人儿,一头金色的秀发,身材匀称秀丽,走来恰好坐在他对面。他一点也不喜欢她,但是当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发现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但是这双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内心的、可怕的冷酷。随后,他又发现,这双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厌倦的表情,它在观察别人,但是时刻不能忘记它们应该是威严可畏的。“德·瑞纳夫人也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他暗自想道,“有许多人为此称赞过她。 但是那双眼睛和这双眼睛,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于连还没有足够的经验,使他能够分辨出玛特儿小姐——他听见别人这样称呼她——的眼睛里不时闪耀着的,是机智的火花,而德·瑞纳夫人的的眼睛,在激动的时候,闪耀的则是热情的火焰,或者是由于听到人们叙述一件邪恶的行为而产生的愤怒。直到晚餐快要结束时,于连才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表达德·拉木尔小姐的美的类型。“它们是光芒闪烁的。”他心里想道,“还有,她太像她的母亲。”于连越来越不喜欢那位侯爵夫人,简直不愿意再看她。相反,他倒觉得罗伯尔伯爵非常的可爱,各方面都值得赞赏。于连简直被他迷住了,以至于没有想到去妒嫉他、憎恶他,因为他比他富足、高贵! 于连发觉侯爵有些厌倦了。 大约在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向他的儿子说道: “罗伯尔,我希望你好好地看待于连·索黑尔先生,他是我刚请来办事的,我想把他培养成一个人才,如果这(Ce)是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向他身边的人说道,“他写Ce这个词,写了两个l。”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于连身上。他正向罗伯尔伯爵点头致意,不过头低得太过低了一点。一般说来,大家对他的仪表都还满意。 侯爵一定曾跟人提过于连所受的教育,因为席上有一位客人搬出贺拉斯来考他。“我在贝藏松的主教面前大获成功,就是因为谈起了这个贺拉斯,”于连心里想,“看来,他们只知道这个作家吧。”从此时起,于连又能控制自己了,而且没费多少气力。因为在他的眼里,德·拉木尔小姐简直就算不上是个女人。而男人,从他在修道院时起,他就将他们看作最坏的东西,不让自己轻易被他们吓倒。倘若饭厅里的陈设不是那么华丽,他就更能保持他的冷静的态度了。事实上,对他起作用的是两面八尺来高的的镜子,从那里面,他在谈着贺拉斯的时候,不时可以望见那个与他谈话的人。对一个外省人来说,他的话实在算不得冗长。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在他回答得很精彩时,那战胜和快乐的羞怯的表情更增加了它们的光彩。在座的人都觉得他是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在一个严肃的晚餐席上,有这样一个考试,确实增加了不少趣味。侯爵做了个手势,要那个问话人的更进一步,难一难于连。“他也许真的有点学问,这是可能的吗?”他暗想道。 于连按照自己的见解来答问,逐渐克服了胆怯的心理。倒不是卖弄聪明(这对一个不懂巴黎的语言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但他确实有许多新颖的见解,虽然表达得还不够娴雅,不够妥当,但是大家都看出来了,他精通拉丁语。 和于连谈话的人是个碑铭研究院的院士,碰巧也懂拉丁文,他发现于连是个很好的人文学者。他不再担心会令于连下不来台,便故意找些难题来为难他。到舌战最激烈的时候,于连终于忘记了客厅里富丽的陈设。他谈到了一些拉丁诗人们,对他们发表了一些看法,是对方在任何书里也不曾见到过的。那人是个正直的人,恭维起这个年轻的秘书来了。幸而这时人们开始讨论贺拉斯是贫穷还是富有的问题。他是一个可爱的、纵欲的、无忧无虑的诗人,写诗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如同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一样,或者是个穷困潦倒的御用诗人,如同骚塞一样,追随宫廷,去专门写一些为帝王祝寿的短诗。人们还谈到奥古斯都大帝和乔治四世统治下的社会状况。在这两个时代里,贵族有着绝对的权力,但是在罗马,贵族却亲眼看着自己的权利被麦凯纳斯剥夺去了,而麦凯纳斯,却不过是个普通的骑士。在英国,贵族将乔治四世降低到有点像威尼斯总督的地位。这种讨论,好像将侯爵从麻痹状态中拯救了出来,从晚餐一开始,他就被厌倦投入到这种麻痹状态中去了。 于连对这些近代人的名字所知甚少,什么骚塞、拜伦、乔治四世等等,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但是大家却都注意到,只要谈到罗马历史上的事迹,尤其是从贺拉斯、马尔提阿利斯、塔西陀等人的作品中可以引用的事迹,于连便有一种不容辩驳的优势。他肆无忌惮地抄袭从贝藏松大主教那里听来的意见,而这些意见,则是众人乐于接受的。 当人们对谈论诗人已经有些厌倦时,侯爵夫人才看了于连一眼。凡是她的丈夫感觉高兴的事,她便赞赏,这是她做人的原则。“这个年轻的教士,外表举动虽然笨拙,但内心也许真的有些学问。”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院士向她说道。于连隐隐约约也听到了。这两句事先造好了的句子,正投合女主人的心意。她对这句有关于连的话表示赞同,很满意邀请了这位院士来晚餐。“他使侯爵得到了消遣。”她想。 第46章学步 这个满布灿烂阳光和万千人群的巨大山谷,迷乱了我的眼。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所有人都是我的长上,我的神志昏迷了。 ——列拉的诗?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正在图书室里抄写信件,玛特儿忽然从一扇秘密的小门进来了。这扇门掩蔽在书籍后面,设计精巧,令于连大为叹赏。玛特儿却大吃一惊,在这里撞见于连,令她很是不快。于连只觉这位戴着卷发纸的小姐,态度严厉高傲,倒和男性差不多。德·拉木尔小姐有个秘密,便是常趁她父亲不在图书室时,偷偷地到这里看书。于连的出现使得她的打算都落了空。尤其令她着忙的是,她今早要找的,乃是伏尔泰的《巴比伦公主》的第二卷。这部书是卓越的皇家教育和宗教教育的适当补充读物,可说是圣心教派的杰作。这个可怜的女孩儿,虽只十九岁,却已经需要一种精神的刺激才能对一部发生兴趣了。 将近三点钟的时候,罗伯尔伯爵也到图书室来了。他来研读一份报纸,以便晚间可以纵论政治。他其实早将于连忘了,此时碰见,很是高兴。他待于连态度极好,邀请于连去骑马。 “我父亲给我们假,可以自由活动到晚餐时分。” 于连知道这个“我们”是什么意思,觉得这个词很是可爱。 “我的天哪!伯爵先生,”于连道,“若是要砍倒一棵八丈高的树,把它锯开,剖成薄板,我敢说我能做得最好。但是讲到骑马,我这辈子还没有超过六次呢。” “那好,这就算是第七次吧。”罗伯尔道。 实际上,于连想起了那次国王驾幸维里埃一事,自觉骑术颇过得去。哪知当他们从布洛涅森林回来,走到巴克街中心时,为了躲闪一辆两轮轻便马车,于连被撞下马,跌了一身污泥。幸而他有两套衣服,可以替换。晚餐时,侯爵想同他说说话,便问他午后骑马游玩的情形。罗伯尔急忙接过来,含糊几句应付过去。 “伯爵先生对我百般关照,”于连接着说道,“我很感激,知道这份隆情厚谊的意义。承他给了我一匹最驯良、最漂亮的马,只是他终究不能将我拴在马上,由于这点,走到桥边那条长街上时,我摔了下来。” 玛特儿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后来更冒冒失失地询问详细经过。于连简单地说了说。他风度优雅,只是自己并不知道。 “从这样一件小事上,”伯爵向那位院士说道,“就可以看出这个小教士不过是个十足的外省人罢了。这样的事从来没见过,以后也不会看见的。居然还当着女士的面,诉说起他的倒霉遭遇来了。” 于连的灾祸让他的听众听的很是舒服,到晚餐末了的时候,其他人的话题都已经换了,玛特儿却还在向她哥哥询问这一不幸事件的细节。她问起来没完没了,于连有几次和她目光相对。尽管玛特儿不是直接问他,他也敢直接回答。最后三个人笑在一处,仿佛森林深处小村里的三个年轻乡下人似的。 第二天,于连去听了两堂神学课,回来以后,又抄写了二十来封信件。他发现图书室里,就在他身边,坐了一个不知名的青年,衣着很是考究,但是神情恶劣,脸上分明带着嫉妒。 侯爵进来了。 “您在这里做什么?唐波先生。”侯爵向那新来的人说道,口气甚是严厉。 “我原以为……”年轻人说道,挤出一丝谄笑。 “不,先生,您不要原以为。这是一次试用,也只是试用而已。” 年轻的唐波愤愤地站起来,走了出去。他是侯爵夫人的院士朋友的侄儿,打算作个文人的。院士得到侯爵的同意,让他作了秘书,唐波原是在一间僻远的房子里工作,得知于连受到了宠信,也想来分沾一点儿,于是大早晨便把文具都搬来放置在图书室里。 午后四点钟,于连经过一番犹豫之后,鼓起勇气去拜访罗伯尔伯爵。伯爵正要骑马出门,不免感到有些为难,因为他是十分讲究礼节的。 “我想,”他对于连说道,“您不久就要到练马场去学习的。几个星期以后,我将很愉快地同您一道骑马出游。” “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厚爱,请您相信,先生,”于连说道,神情很是严肃,“我完全明白您对我的一切恩惠。如果您的马昨天没有因我的笨拙而受伤,而且它又闲着的话,我希望今天骑他一次。” “那样的话,我亲爱的索黑尔,所有责任都要由您自负了。为谨慎起见,我已向您提过警告和反对的意见了,不过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我们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于连上了马,向年轻的伯爵说道: “有什么方法可以不从马上摔下来呢?” “法子很多。”伯爵哈哈大笑起来,答道:“比如说,身子朝后坐。” 于连纵马向前,不久二人便到了路易十六广场。 “唉!冒失的年轻人,”罗伯尔说道,“这儿车子太多了,而且赶车的都是些莽汉。一旦跌在地上,他们的双轮马车便会从您的身上碾过,他们绝不会冒着伤害马嘴的危险而突然勒住缰绳的。” 有几次,罗伯尔看见于连险些便要从马上跌下来,不过这次出游总算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回到家里,年轻的伯爵向妹妹说道: “我向你介绍一个勇敢的冒险家,” 晚餐的时候,罗伯尔坐在餐桌这一端,远远地向坐在另一端的父亲说话。他为于连的勇敢说了几句公道话,说于连的骑术惟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这份儿勇气了。年轻的伯爵早晨时曾听到刷马的仆人谈论于连坠马的事,他们对他肆意讥嘲。 尽管受到了许多照顾,于连还是很快就感到他在这个家庭里是完全孤独的。在他看来,所有的习惯都希奇古怪。他动不动就出错。他的过失,使全府的仆人大觉快意。 彼拉神父已经到他的教区去了。“如果于连是一棵柔弱的芦苇,就让他枯萎吧;如果他是个勇敢的人,就让他自己打出一条出路来吧。” 第47章德·拉木尔府(1) 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在这里快乐吗? 他想让人喜欢他吗? 如果说在德·拉木尔府的高贵的客厅里,于连觉得一切都是稀奇的,那么,反过来,那些肯降尊纡贵来注意他的人,也觉得这个面色苍白、穿着一袭黑衣的年轻人也是稀奇古怪的。德·拉木尔夫人向她的丈夫建议,如果有贵客来吃饭,便把于连派开,去做别的事。 “我想把我的实验进行到底。”侯爵答道。“彼拉神父认为损害那些在我们周围的人的自尊心是错误的。我们只能利用那些有抵抗力的人……这个人除了脸孔生疏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合适的,至多不过是个哑巴似的人罢了。” “为了了解这个阶层,”于连心里想,”我应该记下所有到这个客厅里来的人的姓名,并用几句话说明他们的性格。” 他在第一行里记下了这家的五六个常来的朋友。他们向于连百般殷勤讨好,以为他是感情用事的侯爵宠幸的人。这些人都是些穷鬼,大都没什么骨气。但是,为了颂扬今天在在贵族客厅里可以找到的那个阶层的人,我们应该说,他们并非对所有的人都没骨气,他们中有的人能够忍受侯爵的侮辱,但对德·拉木尔夫人的一句不客气的话,却要表示反抗。 在这家主人的性格里,有着太多的傲慢和太多的烦闷。为了解闷,他们喜欢凌辱别人,因此不能奢望有真正的朋友。但是,除了下雨的日子,以及可怕烦闷的时候(这种情形终究并不多),我们觉得他们还是彬彬有礼的。 一旦这五六个如同父亲似的爱护着于连的谄媚者离开了德·拉木尔府,侯爵夫人就要陷入长久的孤独之中,而在她这个阶层的妇女的眼里,孤独是可怕的,是失宠的标志。 侯爵待妻子非常好,时常注意让她的客厅里有足够多的客人,倒不必要是贵族,因为他觉的他那帮新同僚们,若是作为朋友带到家里来,他们不够高贵;若是作为下属带到家里来,他们又不够有趣。 日子久了,于连渐渐看透了这些秘密。政治问题是资产阶级家庭的谈资话题,但是在侯爵这样的家庭里,只有在危急的时刻,才会提及。 欢乐的需要,即使是在这死气沉沉的世纪里,力量仍是如此强大,以致于在宴会的晚上,只要侯爵一离开客厅,大家便也跟着溜走。只要不是讥笑上帝、国王、教士、有地位的人、朝廷保护的艺术家以及一切已被承认的事物,只要不是赞美贝朗瑞、反对派的报纸、伏尔泰、卢梭和一切敢于说点真话的东西,特别是,只要不谈政治,那便百无禁忌,可以放言无忌了。 即使有十万埃居的收入和蓝绶带,也不能违反这客厅里的规矩。只要有一点儿活泼的思想流露出来,便会被看作是粗鄙。因此虽然大家举止高雅,礼貌周到,全力取悦他人,但每个人的脸上还是可以看出厌倦之色。年轻人来问候致意,都担心会说出什么话来惹别人疑心,或是担心泄漏自己看过的什么禁书,于是在谈几句关于罗西尼和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话之后,便都闭口不语了。 于连注意到经常维持这客厅里的谈话的,是两位子爵和五位男爵,都是德·拉木尔侯爵在大革命中流亡外国时认识的。这些先生们每人每年有六千到八千法郎的收入。有四个支持《每日新闻》,三个支持《法兰西日报》。其中有一个每天都讲点宫廷里的掌故。在他的故事里,“可了不得”这几个字是从来也少不了的。于连注意到,他胸前挂有五枚十字勋章,而其他人一般只有三枚。 此外,在候见室里,有十个穿着制服的仆人。整个晚上,每隔一刻钟便上一次冰制的食物或茶。夜半时分,还有一顿佐以香槟酒的夜餐。 于连实在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一本正经地在这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听这种乏味的谈话。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有时候一直留到最后,注意观察那些说话的人,看他们自己是否也觉得所说的一切很可笑。“我的德·梅斯特尔先生,我能把他的著作背诵出来,他说的比他们好一百倍,”他心里想,“然而就是他也是非常令人厌倦的。” 感觉到这种精神上的郁闷的,不只于连一个人。有些人吃大量的冰制食物,来安慰自己;另外有些人,则在晚上余下的时光里自安自慰地道:“我从德·拉木尔爵府出来,从那里我知道了俄罗斯……” 于连从一个阿谀逢迎的人那里得知,在不到六个月之前,德·拉木尔为了酬报可怜的布内洪男爵二十年来的朝夕追随,将他升迁为省长。他自从王政复辟以来,一直是个专区的区长。 这件大事,使得这班先生们的热情大受鼓舞,从前他们为了一点小事便要生气,如今却再也不生气了。主人对客人很少有疏忽失礼的地方,但是于连已经在席间听到侯爵和妻子之间两三次简短的对话,这些对话对坐在他们周围的人来说是残酷的。这些贵人们对于连不是“乘过国王马车的人”的后裔,是从来也不掩饰他们内心的轻蔑的态度的。于连感觉到,他们只有在提到“十字军”这个词时,脸上才会出现一种含有无限敬意的深沉庄重的表情。至于普通的所谓敬意,则永远带着一种阿谀谄媚的成分。 在这华贵而又烦闷的氛围里面,于连惟一感兴趣的,便是德·拉木尔先生。有一天,他高兴地听到侯爵辩称,对可怜的布内洪的升迁丝毫也没有出力。自然这只是向侯爵夫人讨好罢了。于连从彼拉神父那里,得知了真情。 一天早上,神父同于连在侯爵的图书室里,研究同弗里莱尔那桩永远也打不完的官司。 “先生,”于连突然问道,“每天同侯爵夫人一道吃晚饭,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呢,还是他们给我的恩惠呢?” “这正是特别的恩惠呀!”神甫生气地道,“那个院士N先生,十五年来一直殷勤讨好,却也没能给他的侄儿唐波先生争取到这份殊荣呢。” “对我来说,先生,这却是我职务中最艰难辛苦的部分了。我在修道院里也没这么烦恼过。我亲眼看到,有时连德·拉木尔小姐都打呵欠呢,虽说她应该早已习惯了府里这班朋友们的殷勤和气了。我真怕我会睡着了。请您开恩,为我求个情,让我到哪个无名的小饭馆里去吃四十个苏一顿的晚饭吧。” 神父是个真正的暴发户,觉得能够同一个大贵人共进晚餐,乃是天大的荣幸。他竭力要让于连了解这个意思,却听见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两人急忙转头,于连这才发现德·拉木尔小姐在那儿听到了他们谈话,不觉涨红了脸。她到这里来找一本书,却不料将他们的谈话都听了去。因为这几句话,她对于连生了几分敬意。“这个人不是生来下跪的,”她心里想,“倒和那个老神父不大一样。天啊,他可真丑!” 晚餐的时候,于连简直都不敢看德·拉木尔小姐,不料她却和和气气地跟他说起话来。这一天晚上客人很多,她请于连留下来。巴黎的年轻姑娘,通常不大喜欢上了年纪的男人。尤其是在他们衣冠不整的时候,于连并不需要用多少智慧,便看出布内洪先生的侪辈们,留在客厅里,只是光荣地变成德·拉木尔小姐嘲笑的对象。这天晚上,她有意无意的,对这些招她讨厌的先生们十分不客气。 德·拉木尔小姐是一个小圈子的核心人物。这个小圈子几乎每晚都聚集在侯爵夫人其大无比的靠背椅后面。其中包括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凯占斯伯爵、吕兹子爵和两三个年轻的军官,他们都是罗伯尔的朋友,或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们都坐在一张蓝色的长沙发上面。在沙发的一端,于连静悄悄地坐在一张极矮的小草垫椅子上,正对着光艳照人的玛特儿的座位。所有献殷勤的人都羡慕他这个不起眼的位子。罗伯尔很合礼的把他父亲的年轻秘书安置在这个位子上,不时跟他谈几句,或者是每天晚上提一两次他的名字。这天晚上,德·拉木尔小姐问起,贝藏松城所在的那座山到底有多高,于连也弄不清那座山比巴黎城内的蒙马特尔山是高还是低,简直答不出来。这个小圈子的谈话,常使于连开怀大笑,只觉自己绝对想不出类似的话来。就好比是一种外国语言,他听得懂,却说不来。 这一天,玛特儿的朋友同来到这个华贵客厅的客人们一直处于敌对的状态。这个家庭的朋友们被首选为目标,因为对他们最熟悉。看得出于连很留心地在听,一件小事都能引起他的兴趣,不论是事情本身,还是拿来取笑的方法。 “啊!德古利先生来啦,”玛特儿说,“他不再戴假发啦!莫非他要凭着他的聪明才智跨入省府衙门么?他展示他的秃头,说那里面装满了高贵的思想。” “这是个万事通,”克鲁瓦斯努瓦侯爵说道,“他也常常到我叔叔红衣主教那里去。他能够连续几年,在他每个朋友身边编一套谎言,而他有两三百个朋友。他懂得如何去培养友谊,这是他的本事。就象你们现在看见的这个样子,大冬天,才早上七点,他便已满身污泥地来到一位朋友的家门口。” “他动不动便与人争吵,为了争吵,他会连写七八封信。然后他又跟人言归于好,为了表达热烈的友情,他会再写七八封信。他所有的心意坦白诚恳地流露出来,胸中藏不得半点秘密,这完全是正人君子的作风,也是他最大的优点。当他有求于人的时候,这种优点表现得尤其分明,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讲起德古利先生复辟以来的生活时,真是精彩极了。我以后把他带到你们这里来。” “得了,我才不相信那些话呢,这是那些小人物之间的职业性嫉妒。”凯吕斯伯爵说道。 “德古利先生会名垂青史的,”侯爵继续说道,“他同普拉特神父、塔列兰先生、波佐、迪·博戈尔先生一起参加了王朝复辟活动。” “此人曾经经营过几百万钱财,”罗伯尔说道,“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自讨没趣。我父亲对他的讥诮,有时是很残酷的。有一次,我父亲从桌子的这一端向那一端叫道:‘我亲爱的德古利先生,你背叛你朋友多少次啦?’” “他真的背叛过他的朋友吗?”德·拉木尔小姐说道,“然而谁又没出卖过呢?” “怎么?”德·凯吕斯伯爵向罗伯尔说道,“这个有名的自由党人森克莱尔先生也到你家来啦!真是活见鬼,他来这儿做什么?我应该接近他,跟他谈谈,让他说话,据说他很风趣。” “但是你的母亲将会怎样接待他呢?”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说道,“他的思想是那样的荒诞不经,那样的大胆热烈,那样的无拘无束……” “瞧啊!”德·拉木尔小姐说道,“这位所谓独立的人,他向德古利先生鞠躬,都要碰到地面了,还抓住他的手。我猜他快要把那人的手举到唇边去亲吻呢。” “一定是德古利跟当权的人好到我们难以置信的程度。”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说道, “森克莱尔到这来是为了进法兰西学院,”罗伯尔说道,“克鲁瓦斯努瓦,你快看他是怎样向男爵敬礼的!” “即使跪下来,也没有这样卑贱。”吕兹先生说道。 “我亲爱的索黑尔,”罗伯尔说道,“您是个聪明人,但您是从山里来的。请您留意,千万莫要像这位大诗人那样行礼,即使是对天主。” “啊,这又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巴东男爵先生。”德·拉木尔小姐模仿着刚才通报他的到来的仆人的腔调说道。 “我相信即使贵府的仆人也要嘲笑他的。什么名字啊,巴东(拐杖)男爵!”凯吕斯先生说道。 第48章德·拉木尔府(2) “名字有什么关系?有一天他会对我们说,”玛特儿说道,“设想一下公爵的名字第一次通报时的情形吧。依我看,这只不过大家还没习惯罢了。” 于连离开了沙发周围的人。他对这种轻率的讥嘲所具有的动人的细微之处还不大能了解。一句笑话要能引人发笑,他认为必须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而在这班青年的谈话当中,他却只感到一种侮辱人的音调,因此很觉不快。他的外省人的或说是英国人式的谨慎,甚至使他从中看到嫉妒。当然,这一点,他是弄错了。 他暗自想道:“我亲见罗伯尔伯爵给他的上校写一封二十行的信,竟起了三次草稿。他这辈子若是能写出一页像森克莱尔先生那样的信,他一定高兴得很。” 因为他的地位太卑微了,所以没有人注意他,他接连接近了几群客人。他远远地跟着巴东男爵,想听听他说些什么。这个聪明人好像有点局促不安,于连见他只有在说出了三四句讥刺的话以后才略微恢复正常。于连觉得这种聪明需要适合的空间才能得以发挥。 巴东男爵简直不能说简短的句子,一开口至少便是四五句,每句写下来都得有五六行长,为的是显示才情。 “这个人哪里是在说话,简直是在作论文。”有人在于连的背后说道。他回过头来,听见有人说出夏尔维伯爵的名字时,兴奋得脸都红了。这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于连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拿破仑口授的史料片断里经常见到他的名字。夏尔维伯爵言辞简洁,辞锋如闪电,准确、犀利,有时深刻。他如果参与讨论一个问题,我们立刻就会发现他将讨论推进一步。他善于旁征博引,听他谈话真是一种乐趣。在政治上,他是个玩世不恭的犬儒派。 “我呀,我是独立派,”他向一位胸前佩着三枚勋章的先生说道,显然是在嘲笑这位先生。“为什么人们要我今天的意见同六个星期前一样呢?要是那样的话,我的意见可就成了我的暴君啦。” 四个神情庄重的年轻人围着他,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这些先生们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伯爵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过火,恰好瞥见正直的巴朗先生——这是一个假装正直的伪善者,便去和他搭讪。客人们又都围拢了来,大家知道这个可怜的巴朗先生要倒霉了。巴朗面貌极丑,但是凭着道德和品行,在经过初入社会时的一番难以描述的奋斗之后,终于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这个女人死后,他又娶了另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从没在社交场中露过面。他现在谦卑地享用着六万法郎的年金,身边也有不少的奉承者。夏尔维伯爵跟他提起这些,丝毫也不留情面。不一会儿,他们周围便围了三十多人,所有的人都面带笑容,甚至那几个庄重的年轻人,所谓本世纪的希望,也都笑了。 “他来德·拉木尔侯爵府干什么呀?明摆着给众人揶揄么?”于连暗想。于是他走到彼拉神父身边去问他。 巴朗先生溜走了。 “好!”罗伯尔道,“我父亲身边的一个奸细已经走了,现在只剩下小瘸子纳皮埃了。” “这就是谜底吗?”于连想,“但是,果真如此的话,侯爵为什么还要接待巴朗先生呢?” 严厉的彼拉神父板着脸呆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听着仆人通报来客的姓名。 “这简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他像巴斯勒那样说道,“我看来这里的都是些声名狼藉之人。” 这是因为严厉的神父还不了解上流社会的底细。但是,从他的詹森派的朋友那里,他对这些人已经有了一个正确的概念。他们只是靠着为各个党派效劳的花招手腕儿,或是靠着不义之财方得进入这客厅的。这天夜里,有好几分钟,他毫不保留地回答了于连提出的迫切的问题。后来他突然停住了,恼恨自己说了别人的坏话,觉得这是一种罪恶。他脾气急躁,又信奉詹森派的教义,把仁爱看作是基督教徒的责任,因此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是一场战斗。 “这个彼拉神父长着怎样的一张脸啊!”于连走近大沙发时,正听见德·拉木尔小姐这样说。 于连听了很生气,不过她确实说得有道理。彼拉神父无疑是这客厅里最正直的人,但是他那张生满了红色疹子的脸,因内心的痛苦激动而扭曲着,此时委实非常难看。“那么你们就以貌取人吧,”于连心想,“彼拉神父为一点小小的过失而良心自责,因而才显得面目可怕;而那个人人都知道是奸细的纳皮埃的脸上,却总是一副纯洁宁静而快乐的表情。”不过彼拉神父已经对周围的人作了让步,他雇用了一个仆人,衣服也穿得非常整齐。 于连注意到客厅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眼睛都一齐转向门口,谈话的声音也骤然低了下来。仆人通报声名狼藉的托利男爵来访。最近刚结束的选举引起了大家对他的注意。于连走上前去,把他看了个仔细。男爵主持一个选区的选举,想出了一个高招,要把某个党派用小方纸作成的选票全偷出去,然后还进去同样多的小方纸片,上面写着他愿意选的人的姓名。这个有决定意义的花招被几个选民瞧破了,当时就让他下不来台。这件大事之后,此公的脸色至今依然苍白。有些捣乱分子甚至喊出了“苦役”这个词。德·拉木尔先生对他的态度冷冷的,可怜的男爵很快就逃之夭夭了。 “他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我们,就是要到孔特先生(当今著名的魔术师)家里去。”夏尔维伯爵说道,大家都笑起来了。 这天晚上,一些沉默寡言的要人,还有一批阴谋家,大多是坏蛋,但都是聪明人,接二连三地来到德·拉木尔侯爵府的客厅里。就在这群人中间,小唐波崭露头角。他的见地还不够精辟,但言辞有力,足以弥补这点缺陷。 “为什么不把这个人监禁十年呢?”他说这话时,恰巧于连走到他那一群人的身边。“对于蛇蝎,我们应把它们投入地牢,让它们在黑暗中死亡,否则它们的毒液散发出来,那就更危险了。罚他一千埃居有什么用?他穷,那更好,但是他的同党会替他付钱的。应该是五百法郎的罚金加上十年的地牢监禁。” “仁慈的天主啊,他说的这个怪物是谁呢?”于连暗想道。他很欣赏他的同事的那慷慨的声调和激昂的手势。院士心爱的侄儿的枯槁瘦削的小脸此时显得甚是丑陋。于连不久便知道他们谈论的是当代一位最伟大的诗人。 “啊,怪物!”于连低声叫道,眼睛被热泪打湿了。“啊,小混蛋,我看你将来会为这番话自食其果的。” 他又想道:“然而,这就是侯爵所领导的党派的敢死队。被他诽谤的这个杰出人物,如果他肯出卖自己的话,又有多少勋章,多少闲职得不到手呢?且不必出卖给平庸的德·奈瓦尔先生的内阁,而是出卖给我们曾经见到的走马灯似地上任的那些还算得上有点正派的部长们中的一个。” 彼拉神父远远地向于连招手示意;德·拉木尔刚侧向他说了一句话。于连这时正垂着两眼听一位大主教悲叹,等他终于脱身出来,走到他朋友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却被那个讨厌的小唐波纠缠住了。这个小坏蛋虽然怨恨他使于连得了宠,却也因此来逢迎他。 “什么时候死神才能让我们摆脱这个老废物呢?”那个小文人此时正用这样的词句谈论着可敬的霍兰德勋爵,而且像说《圣经》一样有力。他的特长是精通许多活人的结论,他刚才很快地对有望在英国新国王统治下得到权势的每个人都发了一通评论。 彼拉神父走到隔壁的一间客厅里,于连跟了过去。 “我得提醒您,侯爵不喜欢拙劣的作家,这是他最反感的。您要通晓拉丁文、希腊文,如果能够的话,最好还要通晓埃及和波斯的历史,等等。这样,他会把您当作一个学者,尊敬您,保护您。千万不要用法文写东西,哪怕只一页,尤其不要批评那些在您的地位上不该谈论的重大的问题,否则他会把你看成拙劣的作家,让您一辈子交恶运。您住在这样一个大贵族的府邸里,怎么不知道德·卡斯特黑公爵关于达朗贝尔和卢梭的名言:这种人什么都要议论,却连一千埃居的年金也没有。” “什么也掩藏不住,”于连想道,“这里和修道院一样。”他曾写过一篇十来页的、相当夸张的文章,是对那位年老的军医官的历史的颂词,说是他将自己培养成一个有丈夫气概的人。“这个小本子,”于连心想,“可是一直锁着的呀!”他赶忙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将那手稿烧了,又回到客厅。此时那些漂亮的坏蛋已经都走了,只剩下戴勋章的人。 仆人们刚刚搬来一张摆满了食物的桌子,七八位夫人围坐在旁边,她们都非常高贵,非常虔诚,也非常做作,年纪都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容貌照人的德·费瓦克元帅夫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连连道歉,说自己来得太晚。这时已过了午夜了。她走过去坐在侯爵夫人的身边。于连心中一阵激动,她的眼睛和顾盼的神情,简直同德·瑞纳夫人一样。 德·拉木尔小姐那个小圈子的人一个也没少。他们正忙着取笑不幸的德·塔莱尔伯爵。这是那个著名的犹太人的独生子。这犹太人的出名是由于他的财富,而他的财富则是通过资助国王同人民开战而得来的。他不久前死了,给他的儿子留下了每月十万埃居的收入和一个贵族姓氏。唉,一个太著名的姓氏。一个人若处在这样特殊的境遇中,非得有单纯的天性,或者坚强的意志不可。 不幸的是,这位伯爵只是个老实人,他的勃勃雄心,都是被他的奉承者们陆续鼓动起来的。 德·凯吕斯先生说曾有人耸恿他下决心向德·拉木尔小姐求婚(可能成为公爵,并且每年有十万法郎年金的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此时也正在追求她。) “啊!你们不要攻击他有选择的决心嘛!”罗伯尔伯爵怜悯地说道。 这个可怜的德·塔莱尔伯爵最缺乏的,也许就是意志力。就他性格的这一点来讲,倒有资格做个国王。他不断地征求每个人的意见,却没有勇气将任何一条意见执行到底。 德·拉木尔小姐说,单是他那副尊容,就足以引起她无穷的快乐。那是不安和失望的奇异的混合,但是在那里我们也可不时很清楚地见到一种自命不凡以及法兰西最富有的人所应有的那种果断态度,尤其是他长得还不太坏,年龄还不到三十六岁,“他又怯懦又傲慢,”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说道。凯吕斯伯爵、罗伯尔和另外两三个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也在肆意地讥嘲他,但他却没有听出来。最后,一点钟响了,他们才送他回去。 “这样的天气,在门口等着您的,是您的阿拉伯名马吗?”罗伯尔向他说道。 “不是。这是一对新买的马,远不及阿拉伯种的昂贵,”德·塔莱尔伯爵答道,“左边那匹,花了我五千法郎,右边那匹,才一百个路易。但是请您相信,我只在晚间才用它驾车,它跑起来步伐和另外一匹完全一样。” 罗伯尔的想法使伯爵想到,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理应爱马,不该让马儿在雨里淋着。他走了以后,片刻功夫,这些先生们也都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讥笑他。 于连听到他们下楼时发出来的笑声,不禁暗想:“我终于看见了和我处境相反的另一极端!我一年连二十个路易的进款都没有,却和一个每小时就有二十路易进款的人并肩站在一起,而人们却在嘲笑他……这样的现实,真可以医治人们的嫉妒。” 第49章敏感和一位虔诚的贵妇 在那里人们习惯了平庸的 言语,稍微活跃的思想, 便被视为粗野,谁出语新 奇,谁就会倒霉。 ——福布拉斯? 几个月的试用之后,于连已在侯爵府里立稳了脚,府里的管家又给他送来了第三季的薪俸。德·拉木尔先生将布列塔尼和诺曼底的地产委托他管理,于连因此常去那里旅行。他还负责有关和德·福利莱神父的那桩著名的诉讼案的通信工作。这桩案子彼拉神父已经跟他交待过了。 于连根据侯爵写在各种文件旁边的简短潦草的批语写成信件,这些信件差不多完全可以签字了。 在神学院,老师们都抱怨于连不用功,但还是把他看作最出色的学生。于连用被压抑的野心所激发出来的全部热忱来处理各种各样不同的工作。因为工作过度,他很快便失去了在外省时的那种红润的颜色。在他的神学院的年轻同学眼里,那种苍白的颜色,正代表了于连的功绩。他也觉得他们没有贝藏松的同学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容易的便在一个埃居前拜倒。他们都相信于连得了肺病。侯爵送了他一匹马。于连担心骑马外出时被他们看见,便对他们说,做这运动是遵行医嘱。 彼拉神父带他去过几次詹森派的团体。于连甚觉惊奇,他原来以为,宗教的观念同伪善的观念、渴望发财的观念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敬佩这些虔诚、严厉的人,他们丝毫不以金钱为念。有好几个詹森派的教徒将于连当作朋友,经常给他提些忠告。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于连面前展开了。在这些詹森派教徒中,他结识了一位阿尔塔米拉伯爵。此人大约有六尺高,笃信宗教,是个自由党人,在本国被判处了死刑。笃信宗教和热爱自由,这种奇怪的对比使于连大为感动。 于连同年轻伯爵间的关系渐渐疏远了。罗伯尔觉得于连对他几位朋友的戏谑反应过于激烈。经过一两次失礼之后,于连决定永不再和玛特儿小姐说话。在德·拉木尔府里,人们对他自始至终都彬彬有礼,但是他却总觉得自己已不再被人看重。他那外省人的常识,使他引用这样一句俗谚解释这种变化:新的就是好的。 也许是他现在比初来时稍微理智了些,或者是巴黎都市的礼仪所产生的初期的魔力已经消失了。 只要一停止工作,他就陷入到致命的厌倦里。这是上流社会的礼貌导致的感悟枯萎。这种礼貌因地位的不同而划分出严密的等级,而且极有分寸。这便是上流社会的特色。一颗稍微敏感的心,很快便可看出这种矫揉造作。 当然,我们可以责备外省人举止平庸,礼貌不周,但他们在回答别人的时候,总还有一点点的热忱。在德·拉木尔府,于连的自尊心从未受过任何伤害,但每一天终了,到前厅拿他的蜡烛的时候,他就觉得想要大哭一场。在外省,如果您走进咖啡店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店里的侍者会对您表示关切,当然,如果这意外损害了您的自尊心,他一面安慰您,一面也会把那让人听了难受的话说上十来遍。在巴黎,人们会注意躲起来去哭,但是您永远是一个外来人。 我们不打算叙述那一大堆小故事了,如果于连是个可笑的人的话,这些故事会使他显得非常可笑的。一种疯狂的敏感,使他做了许许多多的蠢事。他的全部乐趣都放在了防范上:他每天练习放枪,他是许多最著名的武术教师的好学生。他一有了闲功夫,也不像以前那样将它用在读书上面,而是跑到马厩里去要一些暴烈难驭的马来骑,他和骑术教师骑马出去,差不多每次都要跌下来。 由于他工作努力、沉静、聪明,侯爵觉得他很得用,便渐渐地把所有那些难办的事情都交给他办了。侯爵在政务之暇,便很精明的处理自己的私事。他地位既高,消息又灵通,在交易所的买卖总是顺手。他买了许多的房产和森林。但他肝火太盛,常常白送掉几百路易,却为了几百法郎同人打官司。世上有些有钱人心志高远,他们在事业当中寻找的是乐趣,而不是效果。侯爵最需要的是一个参谋长,能把他的金钱事务料理得清楚明白,叫他可以一目了然。 德·拉木尔夫人虽然生性谨慎,却还有时嘲笑于连。因敏感而产生的意外之举最令贵妇人害怕,这是和礼仪完全不相容的。有两三次,侯爵站在于连这方面,说道:“如果他在你的客厅里显得可笑的话,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可是成功的。”在于连这方面,他相信自己已经捕捉到侯爵夫人的秘密。只要仆人一通报德·拉茹玛特男爵到了,她就突然对什么都发生了兴趣。男爵是个冷冰冰的人,面无表情,生的又高又瘦又丑,但穿着极是考究。他的一生都是在宫里度过的,通常对任何事都不发表意见,这是他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德·拉木尔夫人如果能得着他作女婿,将会幸福得发狂。 第50章说话的方式 他们崇高的使命是沉静地判断百姓日常生活的琐事。他们的智慧,在于能防止为了一些很小的原因或被一些有声望的人向远方传播时渲染的事件而暴怒如狂。 ——格拉修斯? 于连是个新来乍到的陌生人,由于生性高傲,不愿每事问人,幸而也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有一天,一阵急雨把他赶进了圣奥诺雷街的一家咖啡店。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海狸皮礼服的家伙对于连阴郁的目光感到奇怪,多看了他几眼,跟从前在贝藏松时阿芒达小姐的情人看他一样。 于连时常自责,不该轻易放过那一次侮辱,所以这一次,便再也不能容忍那注视。他立刻上前请求解释。那个穿礼服的家伙口吐污言,全咖啡店里的人都走拢了来,过路的行人也都在门口停住了脚。由于外省人的谨慎,于连总是随身带着手枪。此时他伸手在口袋里握住枪柄,不住发抖。不过他还算理智,只是反复地向那人说道:“先生,您的地址?我鄙视您。” 他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周围的人都被他震住了。 “嗨!那个只顾自个嚷嚷的家伙,该把你的住址给他了。” 穿礼服的家伙听大伙一再这么说,便把五、六张名片向于连的鼻尖扔去。幸好没有一张打中他的脸。于连曾发誓,一旦身体受到侵犯,便要开枪。那个人走了,不时还回转身来用拳头威胁他,骂他。 于连气得浑身发抖。“这个最下流的家伙要把我气死了!”他气愤地自语,“我怎样消除这种屈辱感呢?” 他真想立刻便同他决斗。但是一个困难挡住了他。偌大的巴黎城,他没有一个朋友,到哪里去找一个证人呢?虽有几个相识的人,但他们都在与于连交往六个星期之后,便疏远了。“我是个难相处的人,我现在受到了严酷的惩罚。”他想道。最后,他想到九十六团的一个前少尉,叫列万的,常跟他一起斗剑,于连待他一向诚恳,这时正好去找他。 “我愿意做您的证人,”列万说道,“但有一个条件:如果您不能打伤您的敌人,那么您得当场再跟我决斗。” “一言为定。”于连说道,很是高兴。他们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到圣日尔曼区最远的地方去找德·博瓦西先生。 此时是早晨七点钟。直到让人将姓名通报进去之后,于连才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是德·瑞纳夫人的亲戚,曾做过驻罗马或那不勒斯使馆的随员,他曾经写过一封信,介绍歌唱家热罗尼莫。 于连把前一天那人掷下的一张名片,连同一张他自己的,交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仆人。 他和他的证人足足等了三刻钟,才被引到一间布置十分精美的房间。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穿着橙黄红三色的晨服,倒颇像个大玩偶。他的容貌表现了希腊美的完善和毫无意义。他的头出奇地狭长,一头最美丽的金发梳得像金字塔似的隆起,理得非常仔细,没有一根翘出。“就是为了把头发卷成这样,”九十六团的少尉想,“这该死的花花公子才让我们等了这么久。”五颜六色的睡袍,早晨穿的裤子,以至绣花的拖鞋,一切都是合式的。毫无疏忽之处。他的容貌,高贵而又空虚,显示出一种端正得体却又不同寻常的思想:这是典型的和蔼可亲的人,憎恶意外的戏谑,很是庄重。 九十六团的少尉向于连指出,在如此粗暴地向他脸上掷了名片以后,又让他等了这么久,可以说是一次新的侮辱。于连听了之后,一下便闯进了德·博瓦西先生的房间。他既想显示出一种傲慢不逊的样子,又同时想显得很有教养。 于连一见德·博瓦西先生那温雅的态度,矜持、自负而骄傲的样子,以及室内令人赞叹的优雅陈设,一时间倒把表现出桀赘不驯样子的念头丢在了脑后。这并不是他昨天见到的那个人。于连惊呆了,他面前是如此温文尔雅的一个人,绝非昨天咖啡馆里的野蛮的粗人,真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把那人掷给他的名片递了一张过去。 “这是我的名字,”那个时髦的人说道,于连从早上七点钟就穿上的黑衣服,并没有引起他的多大敬意,“只是我不明白,我不曾有过这种荣幸……” 他说这最后几个字的腔调又勾起了于连的火气。 “我是来同您决斗的,先生。”于是他一口气将事情的全部经过说了。 夏尔·德·博瓦西先生终于考虑成熟,对于连穿的黑衣服的剪裁感到满意。“一看就知道这是斯托伯公司的手艺,”他一面想,一面听于连讲话。“这件小背心样式很雅致,长靴子也不错。不过,一大早就穿这种黑衣服却未免有点……也许能更好地躲避子弹吧。”博瓦西骑士心里想。 自己做了这番分析之后,他便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态度,差不多平等地对待于连了。两人谈了很久,事情相当微妙,但于连终究不能否认这个明显的事实:就是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这样的彬彬有礼,同昨天辱骂他的粗人毫无相似之处。 于连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走了,便继续和他商谈。他看出博瓦西先生很是骄傲,他谈到自己时,自称德·博瓦西骑士,对于连只简单称自己为先生,颇觉诧异。 他赞赏他态度的庄严,尽管其中混合着某种谦恭的自负,但这种庄严的态度,他是时时刻刻保持着的。他说话的时候,舌头转动的方式很奇特,于连很觉惊奇……但是无论如何,他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同对方吵闹。 年轻的外交家态度十分优雅地解释决斗这件事,但是九十六团的卸任少尉,却已在那儿坐等了一个钟头了。他两腿叉开,双手按在大腿上,两肘向外突出,已经断定他的朋友索黑尔先生根本没有理由和人决斗了。因为事情明摆着,是有人偷了这个人的名片。 于连悻悻然出来,只见德·博瓦西骑士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的石阶前等着。于连偶尔抬起头,认出那车夫正是昨天的那个人。 从瞧见他,到扭住他的短大衣,将他从座位上揪下来,用马鞭子抽他,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两个仆人冲上来保护他们的伙伴,于连打了几拳,于是立即掏出他的手枪,装好子弹,向他们开火。他们都逃跑了。这件事在一分钟里便都过去了。 德·博瓦西骑士走下楼来,态度庄严得极是滑稽。他用那种贵族老爷的腔调不住地问:“什么事?什么事?”他显然很好奇,但外交家的自负却不许他露出更多的兴趣。等他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表情依然还显出高傲的样子,以及外交家脸上永远带着的略带笑容的冷静。 九十六团的少尉已经看出德·博瓦西有决斗的意思,便想用外交家的方式给他的朋友争得决斗的优先权。他大声叫道:“这一下子,可有了决斗的理由了!” “我也这么想。”外交家答道。 “我要赶走这个流氓!”他向他的仆人说道,“换一个人来赶车。” 车门打开了。骑士坚持要请于连和他的证人坐他的车。他们去找博瓦西先生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给他们指定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他们一路上谈的甚是融洽。只有一件令人奇怪的事,就是外交家还穿着睡袍。 “这些先生们出身虽然也很高贵,”于连想,“却一点也不像到德·拉木尔先生家吃饭的那些人那么无聊。”过了一会儿又想:“现在我看清楚他们为什么敢这样不拘世俗礼节了。”他们谈到昨天晚上芭蕾舞会上大家看好的女角儿。他们还用暗示的方式提到许多富有刺激性的故事,那是于连和他的证人完全不知道的。于连还没有笨到强不知以为知的程度,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骑士的朋友喜欢于连的坦白,便详细地向于连讲述那些故事的的内幕,十分有味。 有一件事让于连很觉惊奇。在大街的中心搭起了一个临时的休息处,那是为了圣体节的游行而设的,他们的车子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这两位先生居然又满不在乎地讲了许多笑话,说这个教士是大主教的儿子。在想晋封公爵的德·拉木尔侯爵府上,绝不会有人胆敢说这种话。 决斗很快就结束了。于连的胳膊上中了一枪。他们用烧酒将手帕浸湿,扎在伤口上。德·博瓦西骑士很礼貌的请求于连允许他用他们乘坐的车子送他回去。当于连说出德·拉木尔府的时候,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相互递了个眼色。于连雇的马车本来也在那里等着,但他觉得这些先生们的言谈要比九十六团善良的少尉有趣得多。 “天哪!一场决斗,原来也不过如此!”于连想,“真高兴找到了那个车夫。如果我还得忍受咖啡店里的那种侮辱,那该多么不幸啊。”一路上,这种有趣的谈话几乎没有中断。于连此时才明白,外交家的矫揉造作有时候的确是有用的。 “这么说来,出身高贵的人之间的谈话,倒也并非一定惹人生厌。”他心里想,“这两位先生嘲笑圣体节的游行,敢讲那么猥亵的故事,而且描述得绘声绘影,纤毫毕现。他们缺乏的仅仅是对政治的理解,但是他们讲话的声调优雅,表达准确,足以弥补这个缺陷了。”于连对他们生出了热烈的倾慕,“我若是能常常见到他们,该是多么的幸福!” 他们刚一分手,德·博瓦西骑士便跑去打探消息,但那消息却远不及他想象的光彩。 他很想知道跟他决斗的对手是什么人,自己能否合乎礼节地去拜访他一次。他得着的一点点情况实在不能令人鼓舞。 “这一切真是糟透了!”他对他的证人道,“要我承认同德·拉木尔先生的一个普通秘书决斗过,那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是因为我的车夫偷了我的名片。” “的确,这件事会教人笑话的。” 当天晚上,德·博瓦西骑士和他的朋友到处向人宣扬那位索黑尔先生是个完美的年轻人,是德·拉木尔侯爵一位密友的私生子。谣言很容易地就散播开了。当这谣言已经深入人心的时候,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便降低身份,趁于连在家养伤的十五天期间,来拜访了于连几次。于连承认他有生以来,只到国家歌剧院去过一次。 “这真是太可怕了!”他们对于连说道,“现在大家只去这个地方,等您好了,第一次出门,便该去看《奥利伯爵》。” 在歌剧院里,德·博瓦西骑士介绍于连认识了著名的歌唱家热罗尼莫,这时他正当红。于连几乎要把骑士当作偶像了,他的自尊、不可思议的优越感以及年轻人的高傲混合在一起,使于连为之倾倒。举个例子来说,骑士有点口吃,那是因为他有幸时常见到的一位大贵族有此毛病。于连从未见过这种有趣的可笑之处同一个可怜的外省人所应摹仿的完美仪态,像他这样结合在一个人身上的。 人们时常看见于连同博瓦西骑士一起出入歌剧院,这个结交使大家提起他的名字。 “好哇!”有一天,德·拉木尔先生向他道,“原来您是我的密友,弗朗什一孔泰一位有钱的贵族的私生子?” 于连正要说明他从没有帮助散布过这种谣言,侯爵却打断了他的话。 “德·博瓦西先生绝不愿同一个木匠的儿子决斗。” “我知道,我知道,”德·拉木尔先生说道,“现在轮到我来证实这个传言了,这对我也有益。不过我要请您答应我一件事,那只需花费您半个小时。每逢歌剧院演出的日子,在十一点半钟,上流人士出来的时候,您就到剧院的休息室里去露一会儿面。我看您还有些外省人的举止,应该改掉;再说认识一些大人物,哪怕只认个模样,也没什么坏处,日后有一天我还要派您同他们打交道呢。到票房去走走,让大家认识您,入场券已经给您预备好了。” 第51章痛风病发作(1) 我得到提升,不是因为我的功绩,而是因为我的主人的痛风病。 ——贝托洛提? 读者也许会对这种随便的、近乎友好的口气感到惊异,我忘了指出,六个星期以来,侯爵因为痛风病发作,一直呆在家里不出门。 德·拉木尔小姐和她的母亲到耶尔去看望她的外祖母去了。罗伯尔伯爵只是偶尔来探望父亲,父子俩感情虽很融洽,但是见了面,反而倒无话可说。这样,德·拉木尔先生便只能跟于连在一起,结果发现于连竟是个富于思想的人。他叫于连念报纸给他听。不久,这年轻的秘书便能挑选出有趣的段落。侯爵很痛恨一种新出版的报纸,发誓永不看它,但是每天却都要提到它,令于连很觉好笑,叹息权力与思想之间的斗争的可怜。侯爵的这种小家子气,使于连完全恢复了同这样一位大贵族整夜谈论容易失掉的冷静。这段卧床养病的日子令侯爵极端厌烦,便让于连给他读李维的作品。于连用拉丁文当场译出,侯爵听得颇有兴味。 一天,侯爵用一种礼貌得令于连难以忍耐的语调说道: “我亲爱的索黑尔,请允许我送给您一套蓝色的礼服。您认为适当的时候,就穿它到我这里来。这样,您在我的眼里,就是德·肖纳伯爵的弟弟了,也就是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儿子了。” 于连不大理解其中真意,当天晚上,他穿上蓝色的礼服去看侯爵,侯爵把他当作一个平等的人对待。于连的心是能够体会到真正的礼貌的,但礼貌上的细微差别,他却还分辨不出。在侯爵生出这个古怪念头之前,于连可以发誓他不可能受到侯爵更有礼貌的接待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才能啊!”于连心想。当他起身告辞时,侯爵向他道歉说,因为有痛风病,不能送他出去。 于连心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是不是在嘲笑我呢?”于是决定去征询彼拉神父的意见,彼拉神父可不像侯爵那么温文有礼,只吹了声口哨作为回答,便谈起别的事来了。第二天早上,于连又穿上黑衣,拿着公文袋和要签署的信件去见侯爵,侯爵仍旧用以往的方式接待他。晚上,于连穿上蓝衣,侯爵的态度完全改变,又和前一天晚上一样的极为礼貌。 “既然您有这番好意,时常不厌其烦地来探望一个可怜的有病的老人,”侯爵对他说“您就该把您生活中的一切琐事,坦白地讲给他听,只要清楚、有趣就好,不必顾虑别的。因为人生需要娱乐,”侯爵继续说道,“人生中只有娱乐才是真实的。一个人不能每天在战场上救我的命,也不能每天送给我价值百万的礼物,但是如果有里瓦罗尔每天在我的长椅旁相伴,他每天会为我解除一个小时的痛苦和烦闷。在流亡的岁月里,我在汉堡常常和他见面的。” 于是侯爵便向于连讲述里瓦罗尔和汉堡人的一些趣闻,四个汉堡人凑在一起才能听懂他的一句俏皮话。 侯爵不得已与这个小神父朝夕相处,想让他快活些,却不料激起了他的傲气。既然侯爵要他说真话,他就决心把什么都说出来,只除两件事隐瞒不说:一是他狂热崇拜的一个名字,如果说了出来,会使侯爵生气的;二是他完全不信神,这一点对一个将来要做教士的人来说,未免也不大合适。他和德·博瓦西骑士的小纠纷来得正得其时。侯爵听到圣奥诺雷街的咖啡馆里那一段,一个粗鄙的马车夫对于连破口大骂,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正是主人同被保护人之间开诚相见的时候。 德·拉木尔先生对他独特的性格发生了兴趣。起初,他因感觉于连可笑的举动有趣而加以纵容,不久他又觉得慢慢地纠正这个年轻人看人看事的错误更为有趣。“其他的外省人到了巴黎,对什么都觉得艳羡,”侯爵心里想,“而这个人却憎恨一切。那些人有太多的矫饰而他却丝毫没有矫饰,一些蠢才往往把他当作傻子。” 这一冬气候严寒,侯爵的痛风病一直拖着,持续了好几个月。 “有人眷恋漂亮的西班牙猎犬,”侯爵暗想,“我为什么对喜欢这个小教士而感到不好意思呢?他与众不同,我把他当儿子看待,那又有什么不妥呢?这个奇特的念头如果持续下去,我就将在遗嘱里付出一颗价值五百路易的钻石。” 侯爵即已了解了他的被保护人的坚强性格,便每天交给他一些新的事务去处理。 于连发现这位大人在处理同一件事时,常常告诉他两种互相矛盾的意见,这使于连感到害怕,担心会受到严重的牵累。于是于连再同侯爵一起工作时,总要带上一个记事本,把侯爵的一切决定都记下来,并且请他签字。于连又请了一个文书,让他把每件事情的决定都抄录在一个特殊的登记薄里,同时也把各种往来信函的抄件保存在里面。这个主意,侯爵起初感觉可笑而且讨厌透了。然而不到两个月,侯爵便发现了其中的妙处。于连还建议他再雇佣一个在银行干过的伙计,用复式帐登记于连负责经营的土地上全部收支情况。 这些措施使得侯爵能够对自己的家业一目了然,从而激起了他的兴致,又去作了两桩新的投机生意,而不需假手代理人,这些人照例总要侵吞他的。 “您自己拿三千法郎去用吧。”一天,侯爵对他年轻的管理人说道。 “先生,我的品行可能因此受到毁谤。” “那您说怎么办呢?”侯爵生气地答道。 “请您做一个决定,并且亲手把它写在登记薄上,说明是您要给我三千法郎。还有,将一切入帐是彼拉神父的主意。”侯爵写这个决定时的表情,简直和德·蒙卡德侯爵听管家普瓦松报收入时的那种厌烦神色一模一样。 晚上,当于连穿着蓝衣服出现的时候,侯爵绝口不谈经济事务。侯爵的关爱很容易迎合我们的主人公的永远痛苦着的自尊心,因此不久他便不由自主地对这位可爱的老人产生了眷恋之情。这倒不是说于连易动感情,如巴黎人所理解的那样,但他却也不是一个怪物,自从老军医官死了后,便再也没有人如此亲切地同他谈话,他惊奇地觉察到,侯爵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在礼节上十分周到。而这是他在老军医那里从来也没得到过的。他终于认识到,老军医官对他的十字勋章,比侯爵对他的蓝绶勋带还要更感骄傲,而侯爵的父亲是个大贵族呀。 一天早晨,于连穿着黑衣,来和侯爵谈一桩事务。在商谈结束时,侯爵谈兴未尽,又把他留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最后一定要送他几张代理人刚从交易所拿来的纸币。 “侯爵先生,请您允许我说一句话,希望它不至于让我背离我应该对您怀有的深深的敬意。” “说吧,我的朋友。” “希望侯爵先生允许我拒绝接受这份礼物。这不是对穿黑衣的人应有的举措,它会完全破坏您给予穿蓝衣的人的优遇。”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这件事让侯爵觉得很开心。当天晚上,他就把它讲给了彼拉神父听。 “我亲爱的神父,我得向您承认一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于连的身世,我允许您不再为此保守秘密。” “他今天早上的举动是高贵的,”侯爵心里想,“我要使他成为贵族。” 又过了些日子,侯爵终于可以出门了。 第52章痛风病发作(2) “您到伦敦去住上两个月吧,”他向于连说,“特别信差和其他信差会把我收到的信件和我的批语送给您。您写好回信,再送还给我,将原信放在回信里面。我算计过了,左右不过延迟五天。” 在通往加来去的大路上疾驰的时候,于连疑团满腹,让他去办的事务全都无关紧要。 我们且不说于连怀着怎样一种仇恨、近乎恐怖的心情踏上了英国的土地。我们知道他对拿破仑的狂热激情。他把每个军官都看作是哈得逊·洛爵士,他把每个贵族都看作是巴瑟斯特勒勋爵,是他们制造了圣赫勒拿岛上的罪行,从而取得了十年内阁大臣的地位。 在伦敦,他终于见识到了贵族的傲慢。他结识了几个俄国的年轻贵族,他们给他介绍英国的社会生活经验。 “我亲爱的索黑尔,您真是天赋异常,”他们对他说,“您天生一种冷静的态度,您对现实丝毫不动声色,这是我们怎么也做不到了。” “您还不了解您的时代,”科拉索夫亲王向他说道,“您得永远做同别人期望您的相反的事。说实在话,这就是当今这个时代惟一的真理。我劝您不要疯狂,也不要作假,因为别人正等着看发疯或作假呢,那样的话,就和上面那条训诫相违背了。” 有一天,菲茨—福尔克公爵邀请于连和科拉索夫亲王共进晚餐,于连在客厅里大受欢迎。人们等候了足足有一个钟头。在二十个等候的人当中,于连的举止仪态,至今还令驻伦敦大使馆的年轻秘书们称道。于连那天的神态真是妙极了。 于连不顾他所结识的那些纨绔朋友们的取笑,坚持要去探望著名的菲利普·范恩,他是洛克以后的英国惟一的哲学家。于连去见他的时候,他刚坐满了监牢。“在这个国家里,贵族是不开玩笑的,”于连想,“何况范恩已经声名扫地,倍受诋毁……” 于连觉得他精神快乐,贵族阶级的疯狂行为,反而使他得以消愁解闷。于连离开监狱的时候心里暗想:“这是我在英国遇见的惟一快乐的人。” “对于暴君,最有用的观念,便是神权观念。”范恩曾这样对于连说。 他的其他的玩世不恭的理论,我们就略去不谈了。 回来以后,德·拉木尔先生问他:“您从英国给我带回来些什么有趣的思想呢?”于连沉默不语。 “您带回什么思想了?有趣的还是没趣的?”侯爵又追问道。 “第一,”于连答道,“在英国,即使是最理智的人,每天也要发一个小时的疯。这个国家的神,是个自杀魔王,他每天都要光顾的。” “第二,无论什么人,一旦踏上了英国的土地,他的聪明才智,便得贬值百分之二十。” “第三,世上再没有别的什么地方比得上英国风景秀丽,惹人赞赏了。” “现在轮到我来说了,”侯爵说,“您为什么要在俄国大使馆的舞会上,说法国有三十万二十五岁的青年热切地渴盼着战争呢?您以为国王爱听这种话么?” “同我们那些大外交家们说话,真令人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喜欢展开一些严肃的讨论,如果我们守着报纸上的一般观点,他们就会把我们当成傻子。而一旦我们敢于说点真实新异的故事,他们又都被唬住了,不知如何回答,而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们便会派大使馆的一等秘书来,说您不识时务。” 侯爵笑着说道:“不错。不过我敢打赌,您这有远见的先生,还没猜到为什么派您去英国吧?” “请您原谅,”于连说道,“为的是每星期到陛下的大使馆吃一顿晚饭,我们的大使是个最有礼貌的人。” “您去是为了寻找这枚十字勋章呀,”侯爵说道,“瞧,就在这儿。我不想让您脱掉您的黑衣,但我已习惯了同穿蓝衣服的谈话的有趣语调。在没有我的新命令之前,请您好好记住:以后每次我看这枚十字勋章时,您就是我的朋友肖纳公爵的小儿子,六个月以来,一直受雇在外交界工作,只是自己并不知道。请您注意,”侯爵打断了他的感谢,神色严肃地继续说道:“我决不想让您改变原来的身份。对保护人和被保护人来说,那永远都是一种错误和不幸。几时我的诉讼使您感到太烦了,或者我感觉您不合适,我会为您请求一个好的教区,就像我们的好友彼拉神父现在的教区那样,仅此而已。”侯爵用很生硬的口气补充道。 这枚勋章令于连的自尊得到了满足,话也多起来了,自觉不像从前那样常常受到侮辱,也不象从前那样常被当作容易引起一些不礼貌的解释的目标,在热烈谈话中,有些话并不是所有人能一下子就能听懂的。 这枚勋章为他招来了一次奇特的拜访。来访的是德·瓦勒诺男爵先生,他来巴黎是为了感谢内阁授予他男爵爵位,联络感情。他将要代替卸任的德·瑞纳先生,出任维里埃市的市长。 瓦勒诺先生告诉他,不久前人们发现德·瑞纳先生竟是个雅各宾党人,于连不禁暗自好笑。事实是这样的:在即将举行的议员选举中这位新男爵是内阁提名的候选人,而在省里极端保王派控制的选民大会上,德·瑞纳先生却得到自由党人的拥戴。 于连想知道一点有关德·瑞纳夫人的消息可是没能成功,男爵对他们旧日的恩怨始终耿耿于怀,一点口风也不露。最后他请求于连向他的父亲疏通,在即将举行的选举中投他的票。于连答应写信回家。 “骑士先生,您应该把我介绍给德·拉木尔侯爵先生。” “是的,我应该介绍,”于连心里想,“但他却是这样一个大混蛋!……” “说实在的,”于连答道,“我不过是德·拉木尔府里的一个小小的仆人,没有资格来介绍。” 于连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侯爵,当然,他又把瓦勒诺的希望以及他一八一四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讲给侯爵听。 “您明天不但要把这位新男爵介绍给我,”德·拉木尔先生十分严肃地说,“而且后天,我还要请他来吃晚饭。他将是我们的一位新省长。” “即然如此,”于连冷冷地答道,“我要为我的父亲请求贫民收容所所长的职位。” “那好极了,”侯爵高兴地说,“我同意,我还以为您又要说教一番呢。您已经开始成熟了。” 瓦勒诺先生告诉于连,维里埃市的彩票局局长已经去世了。于连觉得这个位置给德·肖兰先生倒也有趣。于连曾在侯爵的卧室里,捡到这个老蠢物请求录用的书信。侯爵在向财政部长请求这个职位的信上签字时,听于连讲述这请求书,乐得捧腹大笑。 德·肖兰先生刚被委任,于连就得悉省议会曾为格罗先生请求这个位置,格罗先生是一位著名的几何学家,为人正直慷慨。他每年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年金,可他却每年都拿出六百法郎借给刚刚去世的彩票局长,助其养家糊口。 于连对自己刚做过的事感到十分惊骇。这个死者的家庭今天怎样生活呢?这个念头使他十分负疚。“这算不得什么,”他又想道,“如果我要成功的话,不知还要做出多少不公道的事来呢,而且还要用一套动听的言辞来文饰。可怜的格罗先生,配得上戴这枚勋章的是他,而实际得到它的却是我,我得遵照颁给我这枚勋章的政府的意旨行事,” 第53章与众不同的装饰是什么(1) “你的水不能给我解渴,”干渴的天神说。“然而这却是整个迪亚——巴克尔最清凉的一口井。” ——贝利柯? 一天,于连从塞纳河畔的维尔基埃领地回来。这块地方景色秀美,又是德·拉木尔先生最关心的,因为这是他所有领地中惟一一块属于著名的博尼法斯·德·拉木尔的。于连回到府中,发现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已经由耶尔回来了。 于连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花花公子了,精通巴黎生活的艺术。他对德·拉木尔小姐态度十分冷淡,好像已经把她曾经那么快乐地向他询问他从马背上跌下来的详细情形的那段时光,完全忘在脑后了。 德·拉木尔小姐觉得于连长高大了些,脸色也苍白了。他的形容举止,再也没有一点外省人的痕迹,但谈吐还不行,人们在那里看到太多的严肃和过分的认真。尽管有这种好讲道理的特点,但因为他的自尊,他的谈吐却丝毫也显不出他是个下属人员,人们只觉得他凡事看得太重,但也都知道他是个重信义的人。 “他缺的是潇洒的风度,而不是智慧。”德·拉木尔小姐向她的父亲说道。同时拿送给于连十字勋章那件事来跟她的父亲取笑。“我哥哥向您要一枚勋章,要了十八个月。他可是德·拉木尔家的人呀!……” “是的,但是于连有意外的机遇,这是您向我说到的拉木尔家族的人从来不曾遇到的。” 仆人通报德·雷斯公爵来访。 玛特儿觉得忍不住立时便要打呵欠了。看到他,她好像又见到父亲客厅里那些古老的镀金饰品和往来的旧客。她想象她在巴黎又要开始那种百无聊赖的生活了。可是当她在耶尔时,却又怀念着巴黎。 她暗自想道:“我居然有十九岁了。所有那些切口镀金的蠢材们都说,这是幸福的年纪。她的目光停留在堆积在客厅小桌子上的新诗集上,这是她在普罗旺斯旅行期间新出版的,有八到十本之多。她不幸比德·克鲁瓦斯努瓦、德·凯吕斯、德·吕兹等人及其他的一些朋友们都聪明些。她可以想象出他们要说些什么,诸如普罗旺斯美丽的天空呀、诗呀、南方呀,等等。 这双如此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烦闷。更糟的是,流露出对追求快乐的绝望。这双眼睛最后停留在于连的身上,“至少,这个人不和别人完全一样呀!” “索黑尔先生,”她说道。语调活泼简捷,不带一点娇羞,这是那上流社会的年轻女人们常用的腔调。“索黑尔先生,您参加今晚德·雷斯先生家的舞会吗?” “小姐,我还不曾有这种荣幸被介绍给公爵先生。”(我们听得出,这句话和这个头衔,骄傲的外省人简直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他曾托我哥哥带您到他家去,您若是去的话,就可以把维尔基埃领地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也许春天我要去那里。我很想知道那个古堡是否还住得,周围的风景是否如人们传说的那样美丽。这世上浪得虚名的事儿多着呐。”于连不作声。 “同我哥哥一道来参加舞会吧。”她非常干脆地补充道。 于连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这么说来,即使是在舞会上,我也得向她家里的每个成员报帐。我不是花钱雇来办事的人吗?”他生气地想道:“天知道我跟女儿说的,会不会打乱了父亲、母亲、哥哥的计划!这简直就是一个君主的朝廷。在这里,一个人必须做一个完全无用的人,但同时又不能使人对你有任何抱怨的地方。” “这位大姑娘真叫人不快!”他心中想道,目送着德·拉木尔小姐走过去。她的母亲在叫她,要将她介绍给她的几位女友。“她太时髦了,她穿的衣服露出整个肩头……她的脸色比旅行前还要苍白……这些金色的头发简直淡到没有颜色,好像阳光都能照过去!她那行礼的样子,看人的样子,多么高傲啊!简直就是王后的派头!” 罗伯尔正要离开客厅,德·拉木尔小姐将他叫住说了几句话。 罗伯尔伯爵走近于连身边说道: “我亲爱的索黑尔,您看我午夜时到哪里来接您参加德·雷斯先生的舞会呢?他特地要我将您带去。” “我很清楚由于谁我才得到这样的厚爱。”于连答道。深深一躬,几乎达到地面。 于连心里老大不快,但罗伯尔说话的口气彬彬有礼,关照周到,无可挑剔,只有将一股恶气发泄在答话中。他觉得里面有一种卑躬屈膝的味道。 当晚,他来到舞会上,对德·雷斯府的豪华富丽大感吃惊。爵府入口的院子里,挂着紫红色细布做成的巨大帐幔,上面缀满金色的星星,雅致之极。帐幔之下,院子布置成了一片正开着花的橙树和夹竹桃树的树林。花盆仔细地涂埋地下,不露痕迹,看上去这片花树就像是从地上生出的一般。车子经过的道路,都铺了细白沙子。 在我们的外省人眼里,整个儿这一切都不同凡响。他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的豪华。转眼间,他的激动的想象便已将他的恶劣心绪抛到九霄云外。在赴舞会的途中,罗伯尔兴致勃勃,而于连则感到十分悲观,此时他们一走进院子,两人的心情立时掉了个个儿。 在如此的繁华富丽当中,罗伯尔只去注意几处被疏忽了的细节。他算计着每一件东西的费用,当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总额时,于连注意到他露出一种近乎妒嫉的表情,并且生起气来了。 而他呢,一进入人们正在跳舞的第一间客厅,立时便被迷住了。他左右观赏,激动得都有些怯懦起来了,大家都忙着往第二间客厅里走,全拥在门边,挤得于连前进后退都不可能。这第二间客厅是仿照阿尔汗布拉宫布置的。 “应该承认,这是舞会的王后呀!”一个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说道,他的肩膀正顶着于连的胸口。 “整个冬天,福尔蒙小姐一直是最漂亮的,”旁边一个人说道,“如今发现自己降到第二位了,你瞧她那古怪的神色吧。” “真的,她竭尽全力想要使人喜欢她。你瞧,在跳对舞的时候,她独自在中间跳,她的微笑是多么可爱。真的,这是千金难买的呀。” “德·拉木尔小姐好像还能控制住胜利的喜悦,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胜利。她好像害怕跟她说话的人喜欢她似的。” “妙极!这才是诱惑的艺术啊!” 于连想看看这个诱惑人的女人是什么样儿,可惜白费气力,七八个身材比他高大的男子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一点儿也瞧不见她。 “在如此高贵的仪态里,有多少妩媚!”小胡子年轻人说道。 “还有这双蓝色的大眼睛,这么慢慢地垂下来,正当它们要流露真情的时候。”旁边的人说道,“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妙的了。” “你看,在她身边,美丽的福尔蒙小姐显得多么平常!”第三个人说道。 “这种矜持的态度好像在说:如您是配得上我的男人,我对您会是多么可爱啊!” “唉,谁能配得上高贵的玛特儿呢?”第一个人说道,“也许是一位君王,英俊、睿智、身材匀称、战场上的英雄,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岁。” “俄国皇帝的私生子……通过这桩婚事,可以为他建立一个君主国;或者干脆就是德·塔莱尔伯爵,他那副尊容,简直就是个穿戴了衣冠的农夫……” 门口不太挤了,于连可以进去了。 “既然她在这帮公子哥儿的眼里这么惹人注目,倒也值得我耗费一点精神研究一下。”于连心想,“我可以借此了解这些人的审美观。” 当他用眼睛去追寻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他。“我的责任在呼唤我了。”这时候他除了表情冷酷之外,心里已经没有愤怒了。他的好奇心使他愉快地走上前去,玛特儿那种领口开得很低的衣衫,使他的愉快迅速增加,但说句实话,这愉快并不怎么符合他的自尊心。“她的美充满青春的活力。”他想。他们之间隔了五六个年轻人,于连认得出是刚才在门口说话的那几位。 “先生,您整个冬天都在这里,”她向他说道,“今晚这个舞会,在这个季节里,真算得上是最漂亮的吧?” 他不回答。 “库隆的方形舞我觉得很可爱。这些夫人们跳得也很熟练” 几个年轻人都回过头来,想看看这个最幸福的男人是谁。她坚持要得到他的答复,可是那回答却令人泄气。 “我不是一个好的评判,小姐,我整天的生活便是抄抄写写,像这样豪华的舞会,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小胡子青年们听到于连的话,感觉愤怒。 “您是一位圣贤,索黑尔先生,”她继续说道,更觉得他有趣了,“您观察所有这些舞会,所有这些庆祝会,像一个哲学家,像卢梭一样。这些疯狂的事只能使您感到惊讶,却不能引诱您。” 这个名字把于连的迷梦惊醒了,把他所有的幻想从心里驱逐得干干净净。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种也许有点过分的轻蔑的表情。 “让·雅克·卢梭。”他答道,“在我眼里,当他批判上流社会的时候,不过是个傻子。他根本不了解上流社会,只带了一颗暴发的仆役的心到那里。” “他写了《社会契约论》。”玛特儿用崇拜的口气说道。 “这个暴发户虽然鼓吹共和政体,反对君权,但是如果有一位公爵,改变一下饭后散步的方向去伴送他的朋友,他会乐得发狂的。” 第54章与众不同的装饰是什么(2) “啊,是的。卢森堡公爵在蒙特朗西就曾陪伴一位库安代先生往巴黎那边去。……”德·拉木尔小姐答道,带着初次尝到的指教别人的快乐和舒畅。她为自己的博学感到兴奋,就好似一个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发现了费雷特里乌斯国王的存在一样。于连的目光盯在她的脸上,锐利而又严肃。玛特儿的兴奋很快消失,对方的冷酷令她大觉狼狈。最令惊讶的是:她原来习惯这样冷酷地对待别人,如今却有人如此对待她了。 这时,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匆匆向德·拉木尔小姐走来。人多,无法通过,便在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住了,他望着她,对眼前的障碍苦笑。年轻的德·鲁弗莱侯爵夫人在他的身边,她是玛特儿的表姊妹,她的才新婚十五天的丈夫挽着她的胳膊。德·鲁弗莱侯爵也极年轻,怀一种痴情,使他能够接受一桩完全由公证人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而又觉得他的妻子美丽绝伦。等他上了年纪的伯父一死,鲁弗莱侯爵便可晋升为公爵了。 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无法穿过人群,只能笑吟吟地远远望着玛特儿,玛特儿也把一双天蓝色的大眼睛瞧着他和他左右的人。“世上再没有比这群人更平凡的了!只要看看这个希望和我结婚的克鲁瓦斯努瓦便清楚了,他温文有礼,举止谈吐和鲁弗莱先生一样无可挑剔。他们若是不令我厌倦的话,倒也十分可爱。他若和我结了婚,也会像这鲁弗莱先生这样沾沾自喜志得意满地跟我到舞会里来。假如我和他结了婚,一年之后,我的车,我的马,我的衣服,我的距离巴黎二十里路的别墅,这一切都会尽善尽美,完全可以让一个暴发户,譬如德·鲁瓦维尔伯爵夫人嫉妒得要死,但是以后呢?……” 玛特儿对这样的想象早已厌倦了。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终于走到她身边,向她说话,但她在想心事,没有听到。在她听来,他讲话的声音同舞会的嘈杂声,是混在一起的,她的目光机械地跟着于连,于连早已带着一种恭敬而又骄傲和不满的态度远远离开了她。在一个角落里,远离来往的人群,玛特儿看到了阿尔塔米拉伯爵,此人在自己的国家里已被判了死刑,这是读者早已知道的。在路易十四时代,他的一个亲戚嫁给了一位孔蒂亲王。这段旧事,使他多少可以避免圣会暗探的迫害。 玛特儿暗想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死刑也可使人扬名,这是惟一不能用金钱购买的东西。” “啊!我刚才想到的简直就是句绝妙的俏皮话!只可惜它来的不是时候,没能让我当众说出来。”玛特儿品味很高,不屑在谈话中使用早已准备好的俏皮话,但是她又太虚荣,不能不自鸣得意。在她充满闲愁的脸上,却现出一层幸福的颜色。克鲁瓦斯努瓦侯爵一直和她说着话,此时以为自己成功在即,于是讲得更加起劲了。 “哪个坏蛋能非难我的俏皮话呢?”玛特儿自忖道,“我愿意回答那些批评我的人:子爵男爵的封号可以购买;十字勋章可以赠送,我的哥哥不是才弄到手一个吗?他做过什么呢?职位也能弄得到。在兵营里呆上十年,或者有个陆军部长的亲戚,就可以像罗伯尔一样当上骑兵中尉了。一笔巨大的财产!……这当然是最难得的,因而也是最有价值的。说来奇怪,这和书上说的恰恰相反……好吧!要发财吗,那么要罗特希尔德先生的女儿吧。” “我的话的确深奥。唯有死刑仍是惟一无人愿意追求的东西。” “您认识阿尔塔米拉伯爵吗?”她向克鲁瓦斯努瓦先生问道。 她好像大梦初醒似的,这个问题,同可怜的侯爵五分钟以来对她所谈的没有丝毫的联系。克鲁瓦斯努瓦性情虽然和蔼,却也不免感到有些难堪。不过他是个聪明人,并且是以聪明出名的。 “玛特儿的性情真是奇特,”他想,“这是个缺憾,但是她却能带给丈夫崇高的社会地位!我真不了解德·拉木尔侯爵是怎么搞的,他和各个阶层中最优秀的人物来往,是个永远不会背时的不倒翁。况且玛特儿这种奇特的个性还可以看作是天才的表现呢。有这样高贵的血统,又有这么庞大的财产,天才便一点也不可笑了。而且显得那么出色。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把智慧、个性和灵活这几种因素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变得十分可爱……”因为一心难有二用,侯爵回答玛特儿时神情恍惚,如同背书: “谁不认识这个可怜的阿尔塔米拉呢?” 于是他就把阿尔塔米拉那个失败的、荒谬可笑的阴谋向她叙述了一遍。 “真荒唐!”玛特儿好像对自己说话一样。“可是他到底做了。我想见识见识这个有丈夫气概的人,请您把他领到我这里来。”她向侯爵道,侯爵很不满意。 阿尔塔米拉也公开地赞美德·拉木尔小姐,他赞美她那高傲的、近乎无礼的态度,认为她是巴黎最美丽的人儿之一。 “她若是坐在王位上,该是多么美丽啊!”他对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说道,毫不推拖地跟他走了。 上流社会中,不少人想证明,世上再没有其他事像搞阴谋那样下流了,这种做法有点雅各宾派的味道。还有什么比没有成功的雅各宾党人更丑恶的呢? 玛特儿的眼睛和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一样,在嘲笑着阿尔塔米拉的自由主义,但她却很高兴地听他谈话。 “一个阴谋家,却来参加舞会,真是有趣的对照!”她心里想。她发现他蓄着小胡子,好似一头休息中的狮子似的脸,但她又发现,他只抱有一种态度:实用和对实用的赞美。 除了在他的国家建立两院制的内阁以外,便再也没有值得年轻的伯爵注意的事了。他高兴地离开舞场中最漂亮的人玛特儿,因为他看见一位秘鲁的将军走进来了。 由于对欧洲感到失望,可怜的阿尔塔米拉不得不抱有这样的思想:如果南美洲各国强大起来,它们会把自由还给欧洲。这自由是米拉波送给南美洲的。 一群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如潮水般涌到了玛特儿的身边。她十分明白阿尔塔米拉没有被自己迷住,对他的离去很觉得不快。她看见他跟秘鲁将军谈话的时候,一双黑眼睛闪闪放光。德·拉木尔小姐用眼睛在这群法国青年中扫过,目光深遂严肃,那种神态,是任何竞争对手都不能仿效的。“他们当中有哪个,”她想道,“会甘愿被判处死刑呢?即使他拥有一切便利的机会。” 这种奇特的目光,让不太聪明的人得意,却令其他的人惴惴不安。他们生怕她又有什么尖刻的话冒出来,令人难以回答。 “高贵的出身给人百种优点,没有这些优点会令我生气,这从于连的身上可以看出来。”玛特儿暗想,“但是高贵的出身又使能让人被判处死刑的那些优点衰退。” 这时有人在她身边说道:“这位阿尔塔米拉伯爵是桑纳查罗—皮芒泰尔亲王的次子。他的一位祖先曾经试图营救一二六八年被斩首的康拉丹。可惜没有成功,那是那不勒斯最高贵的家族之一。” “请看,”玛特儿心里想,“这形象地证明了我的格言!高贵的出身摧毁了性格的力量。而没有这力量,人们便不会甘愿接受被判的死刑了。看来我今晚注定要胡说八道了。既然我跟别的女人一样,不过是个女人,那么还是去跳舞吧。”她接受了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请求,一个小时以来,他数次邀请她跳一次加洛普舞。玛特儿为了解除哲理思考的苦闷,竭力显出迷人的样子,令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心花怒放。 但不论是跳舞,还是力求取悦最漂亮的宫廷青年的愿望,都不能驱除玛特儿的烦恼。她已经获得了最大的成功,她是舞会的王后,她明白这一点,但她却态度淡淡的高兴不起来。 一个小时以后,他将她送回到她原先的位子上。“和克鲁瓦斯努瓦这样的人在一起,我要过的将是怎样一种平淡无味的生活啊!”她暗想道,“如果在离开巴黎六个月之后,”她继续忧闷地想,“在令所有的巴黎女人都妒羡地舞会上都无法找到快乐,那又到哪去找我的快乐呢?何况,我在这里受到整个社会的尊敬,这个社会的成员,我不能想象有比他们更好的了,除了几个上议院议员和一两个像于连这样的人之外,再没有别的市民阶层的人了。”而且,她越想越觉得愁苦,“还有什么优越的条件,命运没有赐予我呢?身世、财富、青春,一切都给了我。唉,只除了幸福。” “我的优越条件中,最可疑的,还是他们整晚都在向我说的那些。智慧,我相信我有,因为很明显,我让他们都怕了我。如果他们胆敢谈一个严肃的主题,五分钟之后,他们便会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好像从我一小时以来所谈的事件上得到一大发现似的。我是美丽的,我的这个优点,是德·斯达尔夫人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的,可是事实上,我却闷得要死。若是我把我的姓换成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姓,我是否就有理由少烦闷些呢? “可是,天哪?”她继续想道,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不也是个完美的人吗?他是当代教育的杰作。你见着他的时候,他总是找些可爱的,甚至是聪明的话来对你说,他是个可敬的好人……不过这个索黑尔真是个怪人,”她自言自语道,眼睛里的忧郁化作了恼怒,“我早已告诉他我有话要对他讲,他居然不肯再露面了!” 第55章舞会(1) 奢华的衣饰,辉煌的灯烛,迷人的香气,美丽的肩膀,簇锦的鲜花,令人沉醉的罗西尼的音乐,西斯里的绘画,我已经目摇神迷了! ——《于兹里旅行记》? “您在发脾气,”德·拉木尔侯爵夫人向她的女儿说道,“我警告您,这在舞会上可是不礼貌的。” “我只是感觉头痛,”玛特儿用轻蔑的神气回答道,“这里太热了。” 恰在此时,好像要证实德·拉木尔小姐的话似的,托利老男爵突然晕倒了,人们不得不把他抬出去,大家都说他中了风,这真是一件扫兴的事。 玛特儿对此漠不关心。她早就有一个想法,绝不理会那些老人和喜欢说悲惨事件的人。 她继续跳舞,以此避开有关中风的谈话,其实男爵并没有中风,因为两天以后他就又露面了。 “怎么索黑尔先生总也不出现?”她跳完舞之后又思忖。她用眼睛四下寻觅,发现他在另一间客厅里,奇怪的是,他好像也失掉了那种对他来说如此自然的冷酷的态度,他已经不再有英国人的风度了。 “他在跟我的死刑犯阿尔塔米拉伯爵说话呢!”玛特儿心想,“他的眼里燃烧着阴沉的热情,他好像一个乔装的王子,他的神气越发骄傲了。” 于连一边不停地和阿尔塔米拉伯爵说着话,一边渐渐地走近她坐的地方来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研究他的容貌,想从中找出一些高贵的特征,足以使一个人获得被判死刑的荣誉。 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正对阿尔塔米拉伯爵说: “不错,丹东是个大丈夫!” “天呀!他会是个丹东吗?”玛特儿自忖道,“他倒有一张高贵的脸孔,可是那个丹东却丑得可怕,简直像个屠夫。”于连走得更近了些,她毫不犹豫地叫住了他,她有意而且骄傲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这样的问题从一少女的口中说出来,实在很不平常。 “丹东不是一个屠夫吗?”她向他说道。 “是的,在有些人的眼里是。”他向她说道,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轻蔑的神气,而且由于与阿尔塔米拉谈话,眼里还闪着火花,“但不幸的是,对于出身高贵的人来说,他是塞纳河畔梅里地区的律师。这就是说,小姐,”他恶狠狠地补充道,“他开始时完全和我在这里看到的许多贵族院议员一样。在美人眼里,丹东倒的确有个巨大的缺点,他生得太丑了。” 最后这几句话说得很快,态度奇特,而且无疑很不礼貌。 于连等了一会儿,上身微向前倾,谦恭之中透着一股高傲,那神气仿佛在说:“我接受了薪金,不得不回答您,我是靠薪金生活的。”他甚至不愿抬眼来看一看玛特儿。而她呢,,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望着他,倒像是他的奴隶似的。最后,由于玛特儿始终沉默,他便抬起头看她,好像一个仆人为了接受命令而望着他的主人似的。玛特儿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注视着他,他迎着她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明显的匆忙离开了。 “他生得很英俊,”她回过神来,暗想道,“却对丑陋作出这样的赞美,丝毫也不想到他自己。他不像凯吕斯或克鲁瓦斯努瓦那种人。这个索黑尔的神态倒有些像我父亲在舞会上装扮的拿破仑。”这时她已完全忘记丹东了。“今天晚上,我确实够烦闷的了。”她抓起了她哥哥的胳臂,强迫他陪她在舞场里转个圈子,不管他老大的不乐意。她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再去听听于连和死刑犯之间的谈话。 人非常多,玛特儿终于追上了他们。相距两步远,阿尔塔米拉正走近一张茶盘,去取一杯冰水。他半侧着身子和于连说话。看见一只穿着绣花衣服的胳膊,在取那冰水旁边的另一杯冰水。那刺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身,去看这只胳膊究竟属于何人。顿时,他的高贵而天真的黑眼睛露出了一种轻微的轻蔑的表情。 “您看那个人!”他压低声音向于连说道。“那便是××国大使德·阿拉塞利亲王,今天早上,他向你们法国外交部长德·奈瓦尔先生提出要引渡我。您瞧,他正在那边打惠斯脱牌,德·奈瓦尔先生也有意把我交出去,因为我们一八一六年曾交给您们两三个谋反的人。如果他们把我交给我的国王,不出二十四小时,我就会被绞死。而且抓我的就是这些留小胡子漂亮先生们中的一位。” “无耻!”于连叫出来,声音相当的高。 玛特儿听着他们的谈话,一个字也没落下。烦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还不是最无耻的,”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道,“我向您谈到我自己,是为了用一个生动的例子来打动您。您请看这位阿拉塞利亲王,每隔五分钟,他就要看一眼他的金羊毛勋章。看到自己的胸前这个小玩意儿,他就不知多欢喜了。这个可怜虫不过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罢了。一百年前,这种勋章是一项殊荣,但是他如果生在那个时代,是绝对得不着的。如今出身高贵的人,只有阿拉塞利这样的人还在迷恋金羊毛勋章。为了换取这个小玩意儿,他会不惜把全城的人都绞死。” “他是花了这个代价才得到的吗?”于连着急地问。 “不完全是这样,”阿尔塔米拉冷冷地答道,“他也许把他国内三十几个被看作是自由党人的富有的产业主扔到河里去了。” “真是穷凶极恶。”于连说道。 德·拉木尔小姐怀着最浓厚的兴趣侧耳倾听,靠得如此贴近。她那美丽的头发几乎擦着他的肩膀了。 “您太年轻了!”阿尔塔米拉回答道,“我跟您说过,我有个妹妹,嫁到了普罗旺斯。她依然漂亮、善良、温柔,是个好主妇,忠于她的一切职责,虔诚而不伪善。” “他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德·拉木尔小姐想道。 “她是幸福的。”阿尔塔米拉继续说道,“她在一八一五年是幸福的。那时我躲在她家里,在她的靠近昂提布的庄园里。您瞧,当她听说奈伊元帅被处决时,竟高兴得跳起舞来了。” “这是可能的吗?”于连惊骇地问。 “这是党派精神,”阿尔塔米拉说,“十九世纪已经没有真正的激情了。因此在法国,人人都感觉愁闷。人们做着最残忍的事,却没有残忍的精神。” “这就更糟!”于连说道,“至少,犯罪也有犯罪的乐趣,犯罪也就有这点好处,而且我们也只能以这点理由来为犯罪辩护。” 德·拉木尔小姐听得入神,完全忘了形,几乎整个站到了阿尔塔米拉和于连当中。她的哥哥习惯于服从她,挽着她的胳膊,望着客厅里别的地方,故意做出一副被人挡了路的样子。 “您说得对。”阿尔塔米拉说道,“人们做什么事情都感觉不到乐趣,事后也不再记得什么,甚至犯罪也是如此。在这个舞会上,我也许能给您指出十个人来,他们可以被判为杀人犯。他们把这些事忘记了,别人也都忘记了。” “有些人,会因为他们养的爱犬的腿断了而心疼得流眼泪。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人们在他们的坟墓前洒下鲜花,您们巴黎人说得那么有趣,他们会告诉您,勇敢的骑士的美德都集中在这些死者的身上,而且还会谈到他们生在亨利四世时代的祖先的丰功伟绩。如果阿拉塞利亲王费尽力气也不能绞死我,能让我在巴黎享受我的产业,我愿意请您和八九个受人尊重并且毫无悔意的杀人犯吃饭。” “您和我,我们将是这顿晚宴上惟一没有沾上鲜血的人,但是,我将被当作一个残忍嗜杀的、雅各宾派的怪物而受到鄙视和憎恨;而您呢,也会遭到蔑视,因为您只是个寄身上流社会的平民。” “一点也不错!”德·拉木尔上姐说道。 阿尔塔米拉惊异地看着她,于连却不屑去看她。 “请看我所领导的这次革命。”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道,“之所以没有成功,只是因为我不愿意砍掉三个人的脑袋,和把七、八百万现金分给我们党的人。存放这笔现金的钱柜的钥匙,当时掌握在我的手里。我的国王今天恨不得将我绞死,但在暴动前,他却和我兄弟相称,亲密无间。如果我把那三个人的脑袋砍了,把柜子里的钱散了,他会颁给我最高的勋章,因为我至少可以获得一半的成功,而我的国家也可以有个像样的宪章……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过是一局棋罢了。” “那时,”于连眼中冒着火,说道,“您还不懂得怎样玩这游戏,现在……” 第56章舞会(2) “您是否想说,我会砍掉一些人的脑袋,而不会成为您那天向我解释的那种吉伦特派?……我告诉您,”阿尔塔米拉性情阴郁地说道,“要是您在决斗中杀了人,那比使用刽子手的屠刀杀人要漂亮得多。” “依我看,”于连说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我不是这么微不足道而有几分权力的话,我会为救护四个人的性命而绞死三个人。” 他的眼里充满了良心的火焰和对世人虚妄评断的轻蔑。这双眼睛碰到站在他身旁的德·拉木尔小姐的眼睛,那轻蔑的神情不但没有变得温良优雅,反而变本加厉了。 德·拉木尔小姐深受刺激,可是却已无法将他忘掉了,她羞恼地拉着她的哥哥走了。 “我应该喝点潘趣酒,并且多多的跳舞,”她自语道,“我要挑一个最好的舞伴,不惜任何代价去引人注目。好吧,就是这个出了名的无礼之徒,德·费瓦克伯爵。”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一道跳舞去了。“我倒要看看,”她心里想,“这两个人当中究竟谁更无礼。要尽情地嘲弄他,需得先使他讲话。”不久,所有跳对舞的人都只是装样子了。 玛特儿的尖酸刻薄的俏皮话使德·费瓦克伯爵心慌意乱,找不出一句有思想的话来,只好拿些交际辞令来敷衍。玛特儿憋了一肚子火,待他非常残酷,简直视若仇敌。她疯狂地跳舞,直到天亮,下场时已是疲惫不堪了。在回去的车子里,她仅剩的一点气力,又被用来感觉悲哀与不幸。她被于连蔑视,却不能蔑视他。 于连却达到幸福的顶点,不知不觉陶醉在音乐、鲜花、美女和豪华的气氛中,尤其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梦想着自己的荣誉和全人类的自由。 “多美丽的舞会啊!”他向伯爵说道,“在这里什么也不缺少了。” “缺少思想。”阿尔塔米拉伯爵回答道。 伯爵脸上流露出轻蔑的表情,出于礼貌,他本想把这表情掩饰起来,结果却反而更加刺人。 “有您在呀,伯爵先生,这思想是叛逆的思想,不是吗?” “我能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的名字。在您们的客厅里,人们憎恨思想。他们欣赏的思想必须不超过通俗歌剧里俏皮歌词的水平,这样才会得到奖赏。但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他的言谈里表现出毅力和新意,您们就叫他玩世不恭。您们法官不是把这个罪名加在库里埃头上了吗?您们把他和贝朗瑞一样地投入了监狱。在您们法国,凡是精神的法庭,上流社会都会为此鼓掌叫好。” “这是因为您们这个老朽的社会最看重的是礼节……您们永远超越不了匹夫之勇,您们中可以产生缪拉,但是却永远也产生不了华盛顿。我在法国见到的只是虚荣。一个有创见的人说话时露出来一点锋芒,主人便以为自己受了侮辱。” 刚说到这里,伯爵的车子载着于连在德·拉木尔府门前停了下来。于连实在很爱他的阴谋家。阿尔塔米拉曾经给了他这样一句漂亮的赞语,显然是出于深刻的的认识和了解:您没有法国人的轻浮,而且懂得实用的原则。恰好前天晚上于连读了卡西米尔·德拉维涅先生的悲剧《玛利诺·法利埃罗》。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军械厂里的一个普通木工,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贵族更有性格吗?”我们这位叛逆的平民对自己说,“这些人的贵族世系,可以上溯至公元700年,比查理曼大帝还早一个世纪;而今夜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上,最古老的贵族,其世系也只能勉勉强强追溯到十三世纪,然而,尽管这些威尼斯贵族出身如此高贵,可人们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一次阴谋,消灭了社会偏见所赐与的一切头衔。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一下子就取得由他面对死亡所获得的社会地位……智慧本身也失去了它的力量……” “在瓦勒诺和德·瑞纳这伙人的时代里,丹东今天会变成什么样的呢?恐怕连个皇家检查官的代理人也做不了吧……” “我在说什么呢?他也许卖身投靠圣会当个部长,因为这位伟大的丹东偷盗过。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也偷盗过数百万钱财,否则他也会被贫困难倒,就像皮舍格吕一样。只有拉梦德从来没有偷盗过。一个人应该偷盗吗?应该出卖自己吗?”于连心里想。这个问题把他难住了,只好去大革命的历史,后半夜的时光,便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他在图书馆里写信时,心里还在想着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 “事实上,”他出神了好一阵,自语道,“这些西班牙的自由党人,如果把人民也卷入他们犯的罪行里的话,他们就不会这么容易被驱逐出境。他们不过是一群骄傲又多嘴的小孩子……就像我一样!”他忽然叫了起来,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 “我做过什么艰难的事,有什么权力来评判这些可怜虫呢?他们一生中终究敢作敢为了一次,而我呢,就像是那样的人,在离开餐桌时大叫:‘明天我不吃饭。’但我不会因此就不像今天这样的强壮和欢乐。谁知道一个人在一个伟大的行动中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他的高深的思想被一件意外打断了,原来德·拉木尔小姐走进图书室来了。他深深地沉浸在对丹东、米拉波、卡诺这些不能被征服的伟大性格的赞赏里,眼光虽然停留到了德·拉木尔小姐身上,却没有想到她,没有向她行礼,甚至根本就没有看见她。最后当他那睁得大大的眼睛明白地看出她在面前的时候,那里面的光芒便消失了。德·拉木尔小姐注意到了,心情十分凄苦。 不知为什么,她请他取一部维利的《法国史》,这书放在书架最高的一格,于连不得不去找一个较高的梯子来。于连放好梯子,取出指定的那本书给了她,心思却仍然没到她身上。他把梯子放回原处的时候,因为心思不属,手肘碰到书橱上的一块玻璃,哗啦一声,碎片落在地板上,这才把他惊醒。他急忙向德·拉木尔小姐道歉,他努力做得礼貌些,但也只是礼貌而已。玛特儿明白,显然自己是打扰了他了,而他是宁愿继续想她未来以前所想的问题,而不愿同她谈话的。她凝视他良久,慢慢地走开了。于连观赏地看着,她现在穿着朴素的衣服,同昨夜华贵的装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两种神情之间的差别,也差不多同样的惊人。这个少女,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是那样骄矜,而现在,却差不多变成了恳求了。“的确”,于连心想,“这件黑色的衣衫更显出她身材的美丽。她的仪态高贵得像一个王后。但是她为什么要穿孝呢?” “如果我问别人她为什么穿孝服,恐怕又要被人当成傻瓜。”这时于连从兴奋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我得把今天早上写的信再重新读一遍,天知道那里面会有多少漏字和愚蠢的错误。”当他正勉强集中精神读第一封信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丝绸衣服擦动的沙沙声。他猛地转过头,只见德·拉木尔小姐站在离书桌两步远的地方,冲他嫣然一笑。这第二次的打搅使于连生气了。 玛特儿深知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眼里全无地位,那一笑只是为了掩饰她的窘迫,这一点她倒成功了。 “索黑尔先生,您显然是在想一些很有趣的事。是不是关于阿尔塔米拉伯爵谋反的奇闻轶事?这次谋反把他送到巴黎来了。请您告诉我究竟您在想什么,我很想知道,我会严守秘密的,我向您发誓。”她被自己讲的话惊住了。怎么,她竟向一个下人肯求起来了!她更加局促不安,忽然换用一种轻率的口吻说道: “您一向那么冷静,是什么居然把您变成了一个富于灵感的人,一个像米开朗琪罗那样的先知呢?” 这个尖锐而虚实的问话,大大地伤害了于连,重又激起了他所有的疯狂。 “丹东的偷盗行为是正当的吗?”他突然向她说道,态度越来越凶恶,“皮埃蒙特的革命党人,西班牙的革命党人,他们应当用罪恶的手段来危害他们的人民吗?把军队里所有的职位和勋章,都送给那些无功无德之辈,是正当的吗?佩带这些勋章的人,难道就不怕皇帝回来吗?应当让教员的金库被抢劫一空吗?总之,小姐,”他一面说,一面逼近玛特儿的跟前,态度十分可怕,“想把愚昧和罪恶驱逐出地球的人,就可以像暴风雨扫过一般的无恶不作吗?” 玛特儿感到恐惧,忍受不了他的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她瞧了他一会儿,对自己的恐惧感觉有些害羞,用一种轻捷的步子离开了图书室。 第57章玛格丽特皇后(1) 爱情呵,为了让我们得到快乐,你什么样的疯狂做不出呢? ——《葡萄牙修女的书简》? 于连将他写的书信重读一遍。晚餐的铃声响起,于连暗想道:“在那位巴黎美人的眼里,我该是多么可笑呀!居然把我所想的如实告诉她,简直就是疯了。不过,也许并不那么疯,在那种情况下,我是理应说真话的。” “她为什么问起我的私事来了呢?她问那样的问题太不慎重了,即不适合她的身份,也不合体统。我的关于丹东的想法,决不是她父亲雇我来工作的一部分。” 于连来到餐厅,看见德·拉木尔小姐一身重孝,一时好奇,便忘记了生气。而尤其令他惊奇的是,这一家除了她之外,再没第二个人穿孝。 晚餐后,于连已经完全从那纠缠了他一整天的兴奋中解脱出来。碰巧,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如果像我猜测的那样,”于连想道,“打听德·拉木尔小姐穿孝的事是愚蠢的话,这个人倒是最不会取笑我的。” 玛特儿注视着他,神情很奇特。“这便是这个地方的女人卖弄风骚的态度,正像德·瑞纳夫人向我描述过的那样。今天上午我对她很不客气,我没有让步,跟她聊天。因此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肯定,魔鬼不会吃亏的。不久,她那看不起人的高傲性格便会向我报复的。随她的便。我失去的那个人是多么不同呵!她有怎样可爱的性格呵!她是多么天真啊!我比她更早知道她的想法,我看得见她的思想是怎样诞生的,在她心里,我惟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她对她的孩子们的死亡的恐惧。这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自然的感情。对我来说,甚至也是可爱的,虽然它给我带来痛苦。我真是个蠢物。我从前对巴黎所抱的种种想法使我不能正确的认识这个崇高的女人。” “多么不同呵,伟大的天主!在这里我找到了什么呢?冷酷而高傲的虚荣和各种各样的自尊心,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晚餐完毕,众人离座。于连向自己说道:“别让别人把我的院士拉走了。”大家动身往花园里去,于连走近他身边,摆出一副温和恭顺的样子,附和着院士,对《欧那尼》的成功上演表示愤慨。 “若是我们还处在密诏的时代就好了!……”他说。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叫道,做了一个塔尔玛式的手势。 在谈到一朵花的时候,于连引用了维吉尔《农事诗》中的一些句子,并说任何人的诗都无法与德利尔神父的诗媲美。总而言之,他想方设法,百般奉承这位院士。然后,他用一种最漫不经意的态度问他道: “我想德·拉木尔小姐一定是继承了哪位伯父的遗产,这才为他戴孝。” “怎么!”院士突然停住,对他说道,“您在这个家庭里生活,难道竟不知道她的这个怪癖?事实上,奇怪的是她母亲居然允许她这样做。我们背后说时,这个家庭里的人,意志力并不是很强的,玛特儿一个人的意志力超过了他们所有人,实际上支配着他们,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说到这里停住了,意味深长地盯着于连。于连微微一笑,尽力做出一副会心的样子。 “支配全家,穿着孝服,和四月三十日,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呢?”于连心想,“我一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愚笨。” “我得承认……”他向院士说道,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我们到花园里转转吧。”院士说,很高兴得着这个机会讲一个长长的动人故事。“怎么您果真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的事件么?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发生在哪里?”于连惊奇地问。 “发生在格沃广场。” 于连很是惊奇,听了这话,依旧对事实毫不明白。好奇心,以及渴望听到一个与他性格如此相合的悲惨故事的期待,使他的双眼闪闪发光。这样的眼光,是说故事的人最喜欢从听故事的人那里见到的了。院士十分高兴得找着了一双从未听说过这故事的耳朵,于是便详详细细地讲给他听: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当时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木尔和他的朋友,一位皮埃蒙特的绅士,名叫阿尼巴尔·德·柯柯那索的,在格莱沃广场被斩首。德·拉木尔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后心爱的情人。“请注意,”院士补充道,“德·拉木尔小姐的名字就叫玛特儿—玛格丽特·德·拉木尔同时还是德·阿朗松公爵的宠臣和纳瓦尔国王的密友。纳瓦尔国王就是德·拉木尔的情妇玛格丽特的丈夫,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一五七四年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整个宫廷里的人,都聚集在圣日尔曼,陪伴着可怜的查理九世,因为他马上就要殡天了。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把王子们都囚禁在她的王宫里。这些王子都是德·拉木尔的朋友,他想要把他们救出来,便派了二百名骑兵,来到宫墙之外。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便将德·拉木尔交给了刽子手。” “但是,真正打动玛特儿小姐的,据她七八年前亲口对我说,那时她才十二岁,是那个人头,那个人头啊!……”说到这里,院士抬起头来,凝望着天空。“在这次政变中,真正打动她的,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后,她躲藏在格莱沃广场上的一间小房子里,竟敢向刽子手索要她的情人被砍掉的头颅。第二天午夜时分,她捧着那颗头颅,坐上马车,亲手将它葬在蒙马特尔山脚下的一个小教堂里。” “这是可能的吗?”于连叫了出来,深受感动。 “玛特儿小姐瞧不起她哥哥,因为正如您所见的,他根本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到了四月三十日,也不服丧。自从那次有名的行刑之后,为了纪念拉木尔对柯柯纳索的亲密友谊,这个柯柯纳索是意大利人,名字叫阿尼巴尔,这个家庭里所有的男人便都叫这个名字。而且,”院士压低声音道“这个柯柯纳索,据查理九世本人说,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最残酷的凶手之一……只是,我亲爱的索黑尔,您和这家人同桌共餐,怎么毫不知道这事呢?” “怪不得德·拉木尔小姐在餐桌上两次用阿尼巴尔这个名字叫她的哥哥。我当时还以为听错了呢。” “那是一种责怪。奇怪的是侯爵夫人居然容忍她这种疯狂……这位大小姐未来的丈夫可有的瞧的!” 这一番话之后,紧接着又是五六句讽刺。院士眼里闪烁着的欢乐和亲密令于连颇为反感。“我们两个都是这一家的奴仆,却躲在一边说主人的坏话,”于连暗想道,“不过这话从院士口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 有一天,于连撞见这位院士跪在德·拉木尔侯爵夫人面前,求她为他在外省的一个侄儿谋一个征收烟税的官职。德·拉木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也像从前的爱丽莎一样,追求于连。当晚,她告诉于连,她的女主人之所以穿孝,绝非为了哗众取宠,这种怪癖,在她的性格里,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了。她衷心地看重那个拉木尔,当时最敏慧的王后的心爱的情人,为营救他的朋友而牺牲了生命,况且这是怎样的朋友啊!王太子和亨利四世。 于连习惯了德·瑞纳夫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然风韵,在巴黎女人身上,看到的只是矫揉造作,只要心情稍觉抑郁,便再也找不出话来对她们说。但德·拉木尔小姐却是一个例外。 他开始不再把举止高贵所具有的那种美视作内心的无情了。他和德·拉木尔小姐作过多次长谈。在春天美好的天气里,她时常同他在花园里沿着客厅敞开的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告诉他她正在多比涅的历史著作和布兰多姆的作品。“她居然读这些奇怪的书籍,”于连想道,“而侯爵夫人却连斯各特的都禁止她看的呀!” 第58章玛格丽特皇后(2) 有一天,她把刚刚在艾图瓦尔《回忆录》中读到的一段故事讲给他听:在亨利三世时代,一个少妇发现她的丈夫对她不忠,便用匕首刺死了他。她讲述时,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羡慕是真诚的。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这么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而且据院士说,还是支配全家的的人,如今却居然屈尊在他的面前,用一种近乎友谊的口吻同他讲话。 “我弄错了,”于连顷刻间又转念道,“这不是亲密,我不过是个悲剧的听众罢了,这是因为她需要说话呀!在这里我被当作是有学问的人。我应该去读布兰多姆、多比涅的书和艾图瓦尔的《回忆录》。这样我就可以和她就这些故事展开讨论。我要摆脱这种只听人讲的被动处境。” 他和这个举止矜傲却又平易近人的少女的谈话,渐渐变得越来越有趣味。他逐渐忘记了自己所扮演的叛逆平民的悲惨角色,发觉她很有学问,甚至也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发表的见解同在客厅里的主张迥然不同。有时她还表现出一种热情和直爽,同她平时那种骄傲和冷酷的态度,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神圣联盟战争是法国历史上的英雄时代。”有一天,她对他说道,眼里闪烁着才智和热情的光辉,“在那个时代,每个人为他的崇拜的理想而战,为使他的党派获胜而战。绝不像您们的皇帝的时代,只是为了获得一枚十字勋章而战。您得承认,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今天这么自私和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木尔就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向她说道。“至少他被人爱着,而那样被人爱也许是甜蜜的。如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摸着她的情人被砍掉的头颅而不感到害怕的呢?” 德·拉木尔夫人教她的女儿,要想让虚伪发挥作用,需得隐瞒真相。而于连呢,正如我们看到的,却把他对拿破仓的崇拜向玛特儿吐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比我们优越的地方。”于连独自留在花园里,想着,“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脱离了庸俗的感情,用不着去作衣食之忧。可我多么不幸啊!”他想到这里,不由一阵酸苦,“我是不配讨论这些重大问题的。无疑我会把它们看错的。我的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虚伪,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进款来购买我的面包。” “先生,您在想什么呢?”玛特儿跑回来,问他道。 这个问题问得甚是亲密。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为的是和他呆在一起。 于连厌倦了自伤自怜。由于骄傲,便把自己刚才想的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讲述自己的贫困,他实在觉得有些害羞。他竭力拿出一种骄傲的声调,以表明自己不是要求什么。在玛特儿眼里,于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她发现他带着一种敏感和坦白的表情,那是他平常所没有的。 不到一个月以后,于连又在爵府的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沉思。但他的脸上已不再有因长期的自卑而产生的哲学家的严峻和骄矜。德·拉木尔小姐也在花园里和她的哥哥奔跑,她说她的脚受伤了,让于连扶着她走到客厅的门口。 “她偎着我的胳膊,神态实在特别!”于连心里想,“这是我片面的自负,还是她真正对我有意呢?她听我讲话时,即使是在我向她承认我的自尊心所遭受的痛苦时,她的神情还是这样的温柔。但是她对别人又是何等的骄傲啊!如果人们在客厅里看到她的这种神情,肯定会大吃一惊的。这种温柔和顺的态度,她确实从不曾在任何人的面前表露过。” 对这种奇怪的友谊,于连竭力不去夸大。他将它比作武装交往,每天他们见面时,在还没有恢复到使用头一天的近乎亲密的语气之前,他们几乎都要自问:“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敌人?”刚开始交谈的几句话,往往没有内容,双方只注意到形式。于连懂得,只要自己有一次受了这位骄傲小姐的侮辱而不去报复,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不得不争吵,那么,须是我先来维护我的自尊心应有的权利,这不是比事后才抵制那因为我稍微放弃了个人的尊严而招致的轻蔑,要更好些么?” 有许多次,在心情不佳的时候,玛特儿试图跟他摆出贵族妇女的派头,虽然做得巧妙细致,却都被于连凶猛地顶回去了。 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向她说道:“德·拉木尔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必定听从她的命令,并恭敬地执行。但除此之外,他就没什么可奉告的了。他并不是雇来向她谈思想的。” 于连的这种生活方式和他奇特的疑虑,倒把他前几个月在客厅所感到的烦闷驱散了。在这客厅里,原先是对一切都感到害怕的,而且对任何事都是开不得玩笑的。 “如果她爱我,那才叫有趣!不管她爱不爱,”于连继续想着,“我总算有了一个聪敏的姑娘做我的知己。在这个姑娘面前,我看见全家人都战战兢兢,尤其是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更是汗不敢出。这个年轻人,如此礼貌,如此温柔,如此诚实,而且兼有家世和财富等种种优点,我只要拥有其中一样,便心满意足了。他疯狂地爱她,像一个巴黎人能爱的那样,他应该娶她为妻。为了拟定婚约,德·拉木尔先生让我写了多少封信给两家的公证人啊!而我呢,当手上握着笔的时候,地位如此的卑微。可是两个小时之后,就在这个花园里,我却胜过了这位如此可爱的青年,因为她的偏爱毕竟是显而易见的。也许她恨他,是因为他将会成为她的丈夫。她那么骄傲,她会那么做的。而她对我的亲切,我是作为一个心腹仆人而得到的。” “不对!要么是我疯了,要么便是她在追求我。我对她越冷淡和恭敬,她便是越来找我。这有可能是事先有准备,是装出来的。但是当时我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了。难道巴黎的女人如此善于作伪么?管它呢!起码表面上看来她是喜欢我的。我权且享受这表面的欢乐吧。天!她是多么美丽啊!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在近处看,像她常常那样看我的时候,是多么惹人喜爱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是多么的不同啊,那时我生活在三百个肮脏卑劣的伪善者中间,多么的可怜和不幸!那时我只能藉着性格的力量支撑自己,我几乎也变得和他们一样卑劣了。” 在怀疑的日子里,于连又想:“这个姑娘是在和我开玩笑。她和她的哥哥串通好了来作弄我。但是她又好像非常轻视她的缺乏毅力的哥哥,‘他很勇敢,但也仅此而已,’她曾对我说,‘而且,他也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剑面前才勇敢,在巴黎,他看见什么都怕,觉得到处都有被嘲笑的危险。他没有一种思想是敢于离经叛道的。常常是我不得不起来保护他。’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在这样的年纪,一个人能够时时刻刻忠于自己预先计划要扮的虚假吗?” “另一方面,每次德·拉木尔小姐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用她的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我的时候,罗伯尔伯爵总是远远地走开。这种态度实在令人生疑。他的妹妹看中了家里的仆人,他难道不该为此生气吗?因为我曾听到德·肖纳公爵称我作仆人。”想起这件事,愤怒便替代了其他一切感情。“这就是这位古怪的公爵爱弹的老调么?” “她真是漂亮呀!”于连继续想,目光凶残得如老虎一般。“我一定要得到她,然后走开,谁阻挡我逃走谁倒霉!” 这个念头成了于连惟一的大事,他简直不能想任何其他的事。一天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 每逢他想找些正经事来做,他的思想便迷失在深邃的梦幻里,等到一刻钟以后清醒过来,心中怦怦乱跳,脑子里乱作一团,只是想着这个念头:“她爱我吗?” 第59章少女的王国 我欣赏她的美丽,却害怕她的才智。 ——梅里美? 如果于连夸大了玛特儿的美丽,或是怀恨她的家庭的高傲的时间,用来研究客厅里发生的事,他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能够主宰周围的一切。一旦有人触怒了德·拉木尔小姐,她懂得如何用一句俏皮话去惩罚他。她的俏皮话,那么有分寸,选得那么好,表面上那么得体,而且说得那么恰到好处,叫人事后越想越觉得痛苦。渐渐地她变成了一个去伤他人自尊心的可怕的人。她对她家里人真心渴望的许多东西丝毫也不在意,因此在他们眼里她总是冷静自持的。贵族的客厅,在离开之后,是很可拿来骄人的,但也仅此而已。空洞无物的议论,加上虚伪,便产生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陈腐气味。礼貌本身在起初几天还像回事儿,最初的迷醉过后,跟着便是惊讶,于连对此是有亲身体验的。“礼貌,”他心想道,“不过是愤怒休止时的表现,而愤怒是由举止不雅引起的。玛特儿时常感到厌烦,也许是因为无处不感到厌烦。于是拿讽刺话来刺别人,便成了她的一种消谴和真正的快乐。” 也许是为了得到比她的长辈、院士和五六个向她献殷勤的下属更有趣的牺牲品,她才对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凯吕斯伯爵以及其他两三个出身高贵的年轻人稍假辞色。这些人不过是她讽刺的新对象罢了。 因为我们爱玛特儿,所以我们痛苦地承认她曾接到这些人当中好几位的情书,并且偶尔也回复过。不过我们得赶紧补充一句,这是个不受时代风气影响的特殊人物,我们一般不能用不慎二字去责备圣心修道院的贵族女学生们。 有一天,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将玛特儿前一天写给他的、足以败坏她的名誉的信交还给她,本以为这种慎重的行为可以使他的好事大大推进一步,却不知玛特儿在她的通信中喜欢的恰是这种不谨慎,她的乐趣就在于拿自己的命运赌博。那天以后,她一连六个星期不和他交谈。 她把这些年轻人寄来的情书当作消谴,在她眼里,这些情书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总之不外乎最深沉、最忧郁的热情之类。 “他们都是一样的完美无缺的人,准备出发去朝拜巴勒斯坦圣地,”她向她的表妹说道,“您想得出比这更乏味的东西吗?这就是我这辈子要收到的信了。这种信每隔二十年才会随着时髦职业的转换而改变一次。在拿破仑帝国时代,情书一定不是这样的黯淡无色,那时候上流社会的青年,曾经看过或做过一些伟大的事业。我的伯父N公爵就曾参加过瓦格拉姆战役。” “挥舞战刀需要怎样的才智呢?他们要是遇到战争,便该时常夸耀了。”玛特儿的表妹德·圣埃雷迪特小姐说道。 “好呀,我喜欢听这些故事。经历一次真正的战争,像拿破仑的战争,一次战斗要伤亡上万士兵,那才能表现出勇敢来。一个人要经历过危险,才能使灵魂升华。把它从我的崇拜者陷身其中的苦闷里拯救出来。这种苦闷是能传染的。他们当中有哪个想到要去做点不平凡的事呢?他们只希望和我结婚,这真是个好打算。我富有,我的父亲又会提拔他的女婿。唉,但愿我的父亲能够寻得一个有趣味点儿的人!” 玛特儿对生活的看法如此的锐利、鲜明而又生动,使得她的谈吐变得有些不近人情,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她的一言一语,在她的礼貌周全的朋友眼里,往往成了一个污点。如果她不是那么时髦的话,那些朋友几乎就要承认,她讲话过于偏激,而缺乏一个女子应有的精细。 从她那方面来说,玛特儿对那些常聚集在布洛涅森林的漂亮骑士们,也太不公平了。她展望未来,并不感觉恐惧(那将是一种强烈的情绪),而是感到嫌恶。在她这样的年龄,这实在是少有的。 她还有什么可希求的呢?财富、身世、智慧、美貌,别人这么说,她自己也这么想,命运之神把这一切集于她一身了。 这位圣日尔曼贵族区最令人妒羡的女继承人,在开始发觉和于连散步的乐趣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种思想状况。她惊异于他的骄傲,欣赏这个小平民的能干。她自忖道:“他将来会像莫里神父一样当上主教的。” 不久,我们的主人公用来对付她的许多思想的那种真实而非做作的反抗态度,竟攫住了她的心。她不断地思索,她把他们谈话的细节都告诉了她的女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维妙维肖地将它复述出来。 一天,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恋爱的幸福,已经降临到我的身上了。”她快乐到了极点,对自己说:“我恋爱了,我恋爱了,这是明摆着的!在我这样的年纪,一个聪明、美丽的少女,如果不是在爱情里,又到哪里去寻觅生命的乐趣呢?我对克鲁瓦斯努瓦、凯吕斯和所有这些人,永远都不会产生爱情。他们是完美的,也许太完美了。总之,他们令我厌烦。” 她曾读过的《曼侬·莱斯戈》、《新爱洛伊斯》、《葡萄牙修女的书简》等书中有关激情的描写,这些在她的脑中一一闪现。当然,这些都是伟大的激情。轻率的爱情,是配不上她这样年龄和身世的姑娘的。只有在亨利三世和巴松彼埃尔时代的法国遇到的那种英雄感情,她才称之为爱情。这种爱情,绝不会在障碍面前卑微地屈服,相反,它可以鼓舞人去从事伟大的事业。“现在没有像卡特琳·德·美第奇和路易十三那样真正的宫廷,对我来说,真是不幸!我觉得我能胜任最勇敢,最伟大的行动。假如有一个勇敢的国王,如路易十三,拜倒我的脚下,什么我不能让他做出来呢?我会把他带到旺岱,像德·托利男爵常说的那样,去重新征服他的王国,那样,也就不会有宪章了……而且于连会帮助我。他缺少什么?不过是名位和财产罢了。他将来必能为自己赢得名位,也一定能获得一份财产。” “克鲁瓦斯努瓦什么都不缺,但他一辈子也就是个半极端保王党、半自由党的公爵,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用言语代替行动,永远不走极端,因此到哪儿都属于第二流。” “哪个伟大的行动在开始的时候不是一种极端呢?只有在成功之后,在一般人的眼里,它才像是可能的事。是的,爱情和它产生的一切奇迹,将统治我的心灵。我已感觉到爱情的火焰,在燃烧着我。上天理应赐给我这样的恩惠,他不会徒然的将所有这些优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幸福,值得我去争取。我的每一天绝不再是过去日子的冷淡的重复。我敢于爱一个社会地位相差如此悬殊的人,这已经算得上是伟大和勇敢了。让我们看看,他是否值得我继续去爱?我只要发现他的一点软弱,就抛弃他。一个像我这样身世的姑娘,而且公认具有中世纪骑士的性格(这是她父亲说的),绝不应该像个蠢材似的行事。” “若是我真爱上了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我的行动岂不也像个蠢材?我将把我极端鄙视的、我的表姊妹们所享受的那一套幸福再重复一遍。我能预知这个可怜的侯爵要向我说些什么,我要回答他些什么。一个让人打呵欠的恋爱算什么恋爱?像这样还不如出家当修女呢。说不定我也会像我最小的表妹那样签定一份婚约,长辈们也会大为感动,如果他们不因对方的公证人头天晚上在婚约上又加了最后一个条件而生气的话。” 第60章这是一个丹东吗 需要忧虑,这便是我的姑母,美丽的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的性格,不久以后她嫁给了纳瓦尔国王,就是现在统治着法国的亨利四世。玩弄的需要,是这位可爱的公主的性格和秘密,也是为什么从十六岁起,她就不断地和她的兄弟们不断争吵然后又和解的原因。但是一个少女能玩弄什么呢?她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她的名誉和地位。 ——查理九世的私生子,德·昂古莱姆公爵的《回忆录》? “在于连和我之间,既无需签订婚约,也不需要公证人来为我们举行市民阶级的仪式,一切都是英雄的壮举,一切都是偶然的产儿。除了他缺少贵族的身份外,这完全是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当时最杰出的青年拉木尔的爱情。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宫廷里的年轻人是这样的拘泥礼节,一想到冒险就吓得脸色发白,到希腊或非洲去做个短短的旅行,便是勇敢的最高表现了,而且还必须成群结队才敢走。一旦发觉自己落了队,就害怕起来。他们怕的倒不是贝都因人的长矛,而是害怕被人嘲笑。这种恐惧简直让他们发疯。” “我的小于连却恰恰相反,只喜欢单独行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从来也不曾想到去寻求别人的支持与帮助。他蔑视一切人,所以我才不蔑视他。” “如果于连出身贵族,只是贫穷,我对他的爱情便只是一件平凡的傻事,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我绝不要这样的爱情,因为它缺乏伟大激情的特点,无需克服巨大的困难和世事无常的变化。” 德·拉木尔小姐对这些美妙的推论想得太过专心,第二天竟不知不觉地在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和她哥哥面前称赞起于连来了,而且说得言过其辞,令他们大觉不满。 “您得当心这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她的哥哥叫道,“如果再有一场革命,他会把我们全都送上断头台的。” 她不回答,赶忙嘲笑她哥哥和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因精力而生的恐惧:这实际上是害怕遇到意外,害怕遇到了意外而不知所措。 “先生们,您们老是怕被别人取笑,这个怪物不幸已于一八一六年死去了。” “在有两个政党的国家里,”德·拉木尔先生说过,“不再有什么是可以取笑的了。” 他的女儿早已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 “先生们,”她向于连的敌人说道,“要是那样,您们一辈子都有得怕了。事后人们会对您们说:‘这不是一只狼,只不过是狼的影子罢了。’” 玛特儿随即离开了他们。她哥哥的话使她感觉恐怖,使她非常不安。但是第二天,她又感觉这是对于连的最高的赞扬。 “在这个任何精力都已衰亡的世纪里,他们的旺盛精力使他们感到恐惧,我要把我哥哥的话告诉他,瞧他怎样回答。但是我得选择一个他两眼放光的时候,因为那时候他不会对我撒谎。” “他会是一丹东!”她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补充道:“好啊!革命会再次发生。克鲁瓦斯努瓦和我的哥哥会扮演什么角色呢?那是早就注定了的:绝对的逆来顺受。他们将是英勇的绵羊,不声不响地任人宰割。他们临死时惟一的恐惧,仍然是害怕有伤风雅。而我的小于连则不然,他只要有一线逃走的希望,便会打烂来拘捕他的雅各宾党人的脑袋。他可不怕有伤风雅。” 最后这句话使她陷入沉思,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打消了她全部的勇气。这句话令她想起了德·凯吕斯、德·克鲁瓦斯努瓦、德·吕兹和她的哥哥等人的讥诮,他们一致不满于连的教士作派:又谦卑又虚伪。 “但是,”她突然又想,眼里泛起快乐的光辉,“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讥评的尖刻和频繁,恰恰证明了于连是我们今年天天所遇到的最出色的人物。他有缺点,他有可笑的地方,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是杰出的,他们因此抱有反感,虽然他们平时那么善良和宽容。他穷,为了当教士而读书;他们是轻骑兵上尉,不需要读书,当然舒服多了。” “可怜的孩子,为了免于饥寒,他不得不老是穿那黑袍,看起来像个教士,尽管有这种种不利,他的长处却仍然引起了他们的恐惧,这是最明显不过了。至于那种传教士的表情,在我们单独呆在一块的时候,便消失了。这些先生们真得说出一句自以为是的惊人的妙语时,不都先拿眼睛看着于连吗?这样的事我常常见到。而他们都很清楚,除非问到,否则他是绝不会同他们交谈的。他只同我一个人谈话,因为他相信我灵魂高尚。他只回答他们的异议,并且以礼为限,马上又敬而远之了。跟我在一起,他却会滔滔不绝地一连谈上几个小时,我若稍有异议,他也就不十分坚持他的意见。整个冬天,我们没有发生过争论,彼此只是用言语去吸引对方的注意。而且,我的父亲,这个出类拔萃的人,使我们的家兴旺发达,他也敬重于连。其余的人都恨他,但是除了我母亲的教友以外,却没有人敢轻视他。” 德·凯吕斯伯爵酷爱养马,不过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的。他把时间都花在他的马厩里,常常在那里吃他的早餐。他的这种伟大的热情,加上素来不苟言笑的习惯,使得他深受朋友们的敬仰。他是这个小圈子里的鹰。 第二天,他们又聚集在德·拉木尔夫人的椅子背后,趁着于连不在,德·凯吕斯一上来便攻击玛特儿对于连的偏袒,克鲁瓦斯努瓦和罗伯尔随声附和。他们的时机送得不大适当,才刚一见玛特儿,便开始了。她立刻便明白了此中奥妙,兴致勃勃地参加他们的讨论。 “看呀,”她暗忖道,“他们联起手来反对一个天才。他连十路易年金的收入都没有,他除了被问到,便不能和他们谈话。他还穿着黑衣,他们就都怕了他。如果他有了肩章,那又会怎样呢?”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色过。对方的攻击一开始,她便以诙谐的讽刺给凯吕斯及其党羽以有力的回击。当这些漂亮的武官的诙谐的火焰终于被扑灭了的时候,便对凯吕斯伯爵说道:“只要明天费朗什—孔泰山区有一位乡绅发现于连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身份和几千法朗,不出六个星期,他就可以像您们这些先生一样蓄起小胡子来了,不出六个月,他也像你们这些先生一样可以当上轻骑兵军官了。于是他的伟大品格便不再是笑柄了。到那时候,未来的公爵先生,您又该搬出您们那套陈辞滥调,说什么宫廷里的贵族胜过外省的贵族了。但是如果我再追问一步,如果我故意把于连的父亲说成是一位西班牙的公爵,在拿破仑时代战败被俘,囚禁在贝藏松,后来由于良心自责,临终时终于承认于连是他的儿子,那您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所有这些私生子身世的假设,在德·凯吕斯和德·克鲁瓦斯努瓦看来,都是有伤风雅的,这就是他们在玛特儿的议论中所看到的一切。 不管罗伯尔多么顺从,她妹妹的话实在太过露骨,他不得不拿出一副严厉的态度,斗胆也说了几句。我们得承认,这副态度和他的一惯笑眯眯的和善面孔很不协调。 “你生病了吗,我的朋友?”玛特儿回答她的哥哥,态度稍稍严肃起来,“你用道德说教来回答笑话,你一定是病糊涂了。” “道德说教!您,您是想请求一个省长的职位吗?” 玛特儿很快忘记了德·凯吕斯伯爵的愤怒、罗伯尔的不快以及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无言的失望,一个致命的念头刚攫住了她的心,她得静下心来拿定一个主意。 “于连对我相当诚实,”她暗想道,“在他那样的年纪,处在卑微的地位,被惊人的抱负折磨得很不幸福。他需要一个女朋友,也许我就是那个女朋友。但是我却看不出他有什么爱情的表示。以他那样的大胆,他早就应该向我吐露他的爱情了。” 这种疑惑,这种自己跟自己的争论,从此便占据了玛特儿所有的时间。于连每次和她谈话,她便又从中为这争论寻觅一些新的理由,从前那么容易感染的闲愁烦闷此刻都被驱遣的一干二净了。 因为她父亲是个睿智的人,可能会当上部长的,并且把林产还给教会,所以德·拉木尔小姐从前在圣心修道院读书时,便是众人竭力阿谀奉承的对象。这种不幸是无法弥补的。人们让她相信,由于她的家世财产等种种原因,她理应比别人更幸福。这便是一般王子公主们的烦恼及种种乖戾行为的根源。 玛特儿没能逃脱这种观念造成的有害影响。一个人无论多么聪明,总也不能在二十岁的稚龄,抵挡住全修道院的阿谀奉承。更何况从表面上看,这些阿谀奉承又是如此的合情合理。 从她决定爱于连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不感觉愁闷了。她每天都庆幸自己已决定投身于一种伟大的激情里面。“这玩意是很危险的,”她想,“好的很,一千个好得很。” “由于没有伟大的激情,我在从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一直感到厌烦愁闷,虚度了美好的青春。我的乐趣,竟然就是听我母亲的那些女友们的胡说八道。她们一七九二年在科伦布茨,据说也不完全像她们所说的那么严肃。” 当玛特儿经受着这种激情的骚扰时,于连却还在疑惑她的目光为什么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他觉察到罗伯尔伯爵对他越来越冷淡,而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和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最近也越发的高傲。幸而他已经习以为常了。随便哪一天晚上,只要他出风头超过了他的地位允许的程度,他就有可能受到这种令人不快的对待。若不是玛特儿对他特别的优待,以及对这个小圈子的好奇,他才不会在晚餐后随着这群留着小胡子的漂亮年轻人,陪同德·拉木尔小姐到花园里去。 “是的,我再也不能假装不见了。”于连对自己道,“德·拉木尔小姐盯着我的时候,那眼神实在特别。但是,她那美丽的蓝色大眼睛,即使在毫无拘束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也总能从其深处看到探究、冷酷和狡黠的神气。这可能是爱情吧?和德·瑞纳夫人相比,这是多么不同啊!” 一天晚餐后,他先随德·拉木尔先生到书房里去了一趟,很快又回到花园里来,他很冒昧地走近围着玛特儿的那一群人,因此听到了几句声音很高的话。她正在嘲弄她的哥哥。于连赫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提到两次。他一出现,一阵沉寂也随着降临,他们枉自努力,却再也打不破这沉寂。德·拉木尔小姐和她的哥哥都过于激动,以致找不出另外的话题。德·凯吕斯、德·克鲁瓦斯努瓦、德·吕兹这些先生和他们的一位朋友,对于连都冷冷的。他立刻离开了他们。 第61章阴谋(1) 不连贯的话语,偶然的相遇,在富于想象的人眼里,都会变成最明显的证据,只要他心里还有热情的话。 ——席勒? 第二天,于连又撞见罗伯尔和他的妹妹谈论自己。他一走近,前夜那死一样的沉寂便又降临了,他的疑惑一下子涌起来,没有边际。“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是否合计好来捉弄我呢?应当承认,这比假想的德·拉木尔小姐对一个穷秘书的所谓激情要自然得多了。首先,这种贵人是否有激情呢?捉弄人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忌妒我的可怜的辩才,善妒是他们的一种缺点。这样一想,一切便都明白了。德·拉木尔小姐让我相信她看中了我,其实不过是想让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出丑罢了。 这个残忍的怀疑完全改变于连的心理状况。这种想法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心里刚刚发生的爱情萌芽。这种爱情仅仅建立在玛特儿惊人的美丽上面,或者是建立在她王后般的仪态和令人艳羡的打扮上。在这一点上,于连还是个暴发户。一个聪明的乡下人爬到了社会的上层,最使他感到惊异的,莫过于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了。在过去这些日子里,使于连想入非非的,绝不是玛特儿的性格。他自己也明白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性格。他所看到的一切,也只是一种表象。 比如说,玛特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礼拜天的弥撒的,她差不多每次都要陪她的母亲去。如果在德·拉木尔爵府的客厅里,有个不谨慎的人,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胆敢影射讥刺王室或教会的权益,不论这权益是真实的还是假想的,玛特儿立刻便会沉下脸来,冷若冰霜。这时她的眼光是如此的锋利,简直和她家里的一张古老画像一样,高傲到毫无表情的地步。 但是于连确信,她的房里经常放有一两本伏尔泰的最富哲学意义的著作,他自己也常偷偷地拿几本这种装帧得很精美的书回去,他每次取出一册书,便将邻近的书摆得稀疏一些,这样便可掩盖取书后留下的空隙。但是他不久便发现另外还有一个人在读伏尔泰。于是他便又使出在修道院里常玩的那套把戏,故意把几根鬃毛放在他以为可能引起德·拉木尔小姐兴趣的书上面。这几卷书旋即失踪了几个星期。 德·拉木尔先生对书店老板常给他送些假回忆录颇觉恼火,特地吩咐于连去购买了一些带有刺激性的新书回来。为了不让这些有毒的读物在家里流传开来,侯爵让于连将这些书放置在自己卧室中的一个小书橱里。但是不久于连发现这些书也迅速地失了踪影,尽管这些书对王室和教会都存着敌意。他确信这些书不是罗伯尔取去了。 于连过分重视他的发现了,以为德·拉木尔小姐在玩马基雅维里那套口是心非的把戏。这种臆断出来的诡诈,在他眼里却有其可爱之处。对虚伪和道德说教的厌烦,使他走上了极端。 他更多的是在激发自己的想象,而不是受到爱情的牵引。 德·拉木尔小姐的窈窕的身材、衣饰的精雅、手指的白嫩、臂膊的美丽、举止的娴雅,都令于连想入非非。正是在这些梦想之后,他才坠入了情网。为了将这些可爱的幻想达到极致,他把她当作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后。他想象中的这个性格,奸诈狡猾,胜过了世间任何人。这是他年轻时代仰慕的马斯隆、福利莱、卡斯塔奈德之流的最高理想。简单地说,这是他心田中的巴黎人的典型。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设想巴黎人阴险狡诈更可笑的事吗? “很可能是这三个人合在一起作弄我。”如果没有看见他回视玛特儿的目光中流露的阴郁冷淡的表情,我们是无法深入了解他的性格的。玛特儿在惊异中,有两三次大胆地向他表示了友谊,但得到的却都是他辛辣的讽刺。 这个少女的心素来冷漠、忧郁、善于理解分析,受了于连的古怪态度的刺激,一变而为热情洋溢,流露出自然的本性。不过在玛特儿的性格里,也有着许多的骄傲。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寄托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这种想法使得这种情感从一开始便伴随着一种黯淡的忧郁。 于连到了巴黎之后,已获得了足够的阅历能够分辨得出那不是由于烦闷所产生的枯燥的忧郁。她不像从前那样贪恋晚会、看戏和各种消谴了,而是采取逃避的态度。 法国人唱的歌剧让玛特儿烦闷得要死,但是于连(歌剧散场时来接她是他的一种职务)发现她还是尽可能的跟朋友们到这里来。他自以为觉察到她在待人接物上已经有些失了分寸。她有时存心伤人,用侮辱人的笑话来回答她的朋友。他觉得她对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格外厌烦。“这年轻人一定是爱财如命,才不离开这个女孩子,因为她太有钱了。”于连想。而他本人呢,对玛特儿侮辱男性的尊严感觉非常气愤,对她更加的冷酷了,有时甚至用无礼的态度回答她。 他下了老大的决心不为玛特儿的好感的表示所动,但这表示有时实在太明显了。他的眼睛开始发现她的极不寻常的美貌,有时不免心驰神摇。 “这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的手腕和耐性,终究会战胜我这个缺乏经验的人,我还是离开这个地方,结束这一切罢。” 恰好侯爵委托他管理朗格多克的多处田地房产,为此,他需要去做一次旅行。德·拉木尔先生勉强答应了他。除了他本人的野心以外,于连已经成为侯爵的化身了。 “到底他们没能捉弄得了我。”于连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自言自语。“不管德·拉木尔小姐对这些先生开的玩笑是真的,还是仅仅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我是看了回热闹。这如果不是对付木匠儿子的阴谋的话,德·拉木尔小姐的举动就无法解释了。但是她对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态度同样也无法解释,和对我的一样古怪。譬如说昨天,她真的发了脾气,我真高兴她为了我的缘故而去强迫一个年轻人去做他不愿做的事。这年轻人尊贵富有,同有我贫穷卑贱恰恰相映照。那真是我的最大的胜利,它将使我快快活活地坐在旅行的马车里,在朗格多克平原上驰骋。” 他故意将旅行密而不宣,但是玛特儿却比他自己知道的还清楚,他将在第二天离开巴黎,并且为期不短,她推说头疼的厉害,而客厅的闷热,又使病势加剧,到花园里散步了很久。她拼命地用她的尖刻的嘲笑,把罗伯尔、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凯吕斯、德·吕兹和其他几位在德·拉木尔府用晚餐的年轻朋友赶走。她目注于连,神情非常奇特。 “这目光也许是在演戏,”于连想,“但是她的呼吸也是这样急促,举止也是这样慌乱!呸,我是什么人,也配来评判这些事!这是巴黎女人中最完美最细致的一位啊!这种急促的呼吸几乎便触动了我,这也许是从她最喜爱的莱昂蒂娜·费伊那里学来的吧。” 现在他们是单独在一起了,谈话显然很不起劲。“不!!于连一点也不了解我。”玛特儿心里想,大觉不幸。 于连向她告辞,她用力握住他的胳膊,说道: “今晚您将接到我的一封信。”她声音都变了,简直听不出是她了。 这种情形,使得于连大受感动。 “我的父亲,”她继续说道,“对您为他的效劳相当尊重。明天您应该不走,找一个借口。”她说完便立刻跑开了。 她的身材如此迷人,一双脚美丽无比,奔跑时姿态优雅,令于连目眩神迷。但是当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以后,我们猜他的思想又起了什么变化?他觉得她刚才说“应该”这个词时的命令口气,对他是一种侮辱。路易十五临终时,也曾深受“应该”这个词的刺激,那是他的御医不应该使用的,但路易十五可不是暴发户呀。 一小时以后,仆人送给于连一封信,这简直就是一篇爱情宣言。 “文笔倒还不太做作。”于连心想,企图借文字的批评来控制自己的欢乐,但这欢乐已经布满了他的两腮,他忍不住笑起来了。 第62章阴谋(2) “我呀,”他忽然放声大叫,心中的热情控制不住,沸腾起来了。“一个贫穷的乡下人,居然得到一个贵妇人的爱情的告白。” “至于我呢,干的还不坏。”他竭力压住心头的喜悦,想道,“我知道保持我的自尊心,我从未向她说过我爱她。”他又研究起她的字体来了,德·拉木尔小姐写一手漂亮的英国式小字。他需要做点儿耗费体力的事,来使他忘掉令他发狂的欢乐。 “您的别离,使我不得不开口了……不能再与您相见,令我无法忍受……” 一个念头忽然升起来,好像是一个新的发现,打断了他对玛特儿的信的研究,并且使他加倍的快乐。“我战胜了克鲁瓦斯努瓦侯爵,”他叫起来,“而我只是谈些正经事,他那么漂亮,留着小胡子,穿漂亮的军服,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找到一两句又聪明又巧妙的话来说。” 于连享受了片刻无比欢娱的时光。他在花园里信步许久,幸福得发狂。 后来,他上楼来到他的办公室,让人通报德·拉木尔侯爵,幸好侯爵并未出门。他拿了几封诺曼底寄来的信函给他看,说因为有诺曼底的案件要料理,去朗格多克的旅行,不得不推迟一些时候。 “我很高兴您不走。”他们谈完这些事,侯爵向他说道,“我喜欢见到您。”于连告辞出来,心里颇觉不安。 “我吗,我却要去勾引他的女儿!并且可能因此使她和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婚事告吹。而这婚事,却是他未来的快乐。即使他将来当不上公爵,至少他的女儿可以获得一个御前的座位。”他忽然想去朗格多克了。不管玛特儿的情书,也不管刚刚给侯爵的那番说辞。但这种道德的观念却一闪即逝了。 “我可真够善良的!”他想,“我,一个平民,竟然怜悯起这样贵族阶级的家庭来了!我,一个被肖纳公爵称为下人的人!侯爵是怎样迅速地增加他巨大的财产呀!他在宫里得知第二天可能发生政变,就赶紧预先售出他的公债券。而我呢,残酷的上天将我抛在社会的最底层,给了我一颗高贵的心,却连一千法郎的年金也没有给我,也就是说,没有足够的钱买面包,确切地说,就是没有面包。我却居然拒绝眼前这送上门的快乐。我艰辛地在这片寂寞炎热的沙漠里跋涉,刚刚寻得一泓清泉,可以解除我的干渴。天哪,我岂能如此愚蠢。在这个被叫作‘生活’的自私自利的沙漠里,每个人只为自己打算。” 这时他想起了德·拉木尔夫人,尤其是她的女友,这帮贵妇人对他的轻蔑眼光。 战胜了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喜悦,完全战胜了这种道德的回忆。 “我多么希望他生气!”于连说道,“我现在可以十拿九稳地叫他吃我一剑。”他摆出一个击剑的姿势。“在此之前,我只不过是个乡村学究,卑微地自恃还有点勇气。如今有了这封信,我便与他是平等的人了。” “不错!”他悠悠地对自己说道,内心中喜悦无限,“侯爵和我,我们的价值已经比较过了,结果是汝拉山的穷木匠占了上风。” “好啊!”他叫道,“我就这样在我的回信上落款。德·拉木尔小姐呀,您别以为我会把我的地位忘掉的。我要让您明白,并且深深地使您感觉到,您是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而背叛了有名的居伊·德·克鲁瓦斯努瓦家族的后裔。这个大名鼎鼎的,曾跟随圣路易十字军东征的家族。” 于连喜不自胜,不得不下楼走到花园里。他的房间,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屋子,仿佛是太狭窄了,令他无法自由呼吸。 “我,一个汝拉山的穷乡下人,”他不断地对自己说。“我,注定了永远穿着这套倒霉的黑衣服!唉,如果我早生二十年,我也会像他们一样穿着军服。在那时候,像我这样的人,不是阵亡,便是在三十六岁上作了将军。”他紧紧握在手里的这封信,给他带来了一个英雄应有的身形和姿态。“倒是真的,如今穿上了这身黑衣,到四十岁时,我便可以拿到十万法郎的年俸和蓝绶带,像博韦大主教那样。” “好呀,”他自语道,脸上现出靡非斯特式的狞笑。“我比他们聪明。我懂得选择我们这个时代的制服。”他觉得他的野心和对法衣的眷恋越来越强烈。“好多的红衣主教出身比我还低,但他们却执掌了大权!譬如我的同乡朗格维尔。” 于连内心的激动渐渐平静下来,谨慎重又升起。他暗自诵读达尔杜弗的台词,这段话他是熟读而能背的了。 “我恐怕这些话是一条阴谋巧计, …… 我绝不相信这一类甜言蜜语。 除非给我一点我渴望的恩惠, 来证明话里的含意真实无欺。 ——《达尔杜弗》第四幕第五场 “达尔杜弗也是毁在女人手里。他和别人一样,并不比别人差……我的回信可能暴露……我们用这个办法来对付。”他说话时,语调缓慢,带一股压抑着的凶残,“在回信中的开头,我们可以引用几句崇高的玛特儿的信中最热情的句子。” “就是这样,不过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的四个仆人会朝我扑来,将原信抢走。” “不,我身藏利器,人人都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会向仆人们开火。” “好吧,也许他们当中有个胆子大的,会为了一百个拿破仑的奖赏而奋不顾身地扑来,我打死他,或者打伤他,正好,他们正求之不得。他们可以合理合法地将我投入监狱。我到法庭受审,法官按律定罪,把我放逐到普瓦西,和丰唐先生与马加隆先生们做伴。在那里,我便和四百个穷鬼胡乱睡在一起……而我竟然会同情这些人,”他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他们处置老百姓的时候有没有同情心呢?”这句埋葬了他对德·拉木尔先生的感激之情,不管他怎样,直到此时,这心情一直折磨着他。 “且慢,先生们,我明白你们玩弄的这套小伎俩。马斯隆神父和神学院的卡斯塔奈德神父也不会比你们更高明,若是教你们把这封‘煽动’的信拿去,我就会变成科尔马的卡隆上校第二了。” “等一下,先生们,这封致命的信我得保藏妥当,交托给彼拉神父保存,他是个诚实的詹森派教徒,不会为金钱所收买。不过……他总是爱拆别人的信……我还是把这封信寄给富凯吧。” 应该承认,此时于连目光凶恶,面貌可怕,纯粹是一种犯罪的表情。这个不幸的人,在和整个社会作战。 “拿起武器!”于连叫道。他一步跳下德·拉木尔府的石阶,走进街角一个代书人的店里。他的神情使那代书人感到害怕,他把德·拉木尔小姐的信递给他,说:“抄下来!” 代书人抄信时,他给富凯写了一封信,求他好好保管这件珍贵的寄存品,“不过,”他忽然停下笔来自语道,“邮局的信件检查所会折开我的信,把你们要的那封信交给你们……先生们,不要枉费心机吧。”他跑到一家新教的书店里买了一本很大的圣经,将封面拆开,巧妙地把玛特儿的信放在里面,然后又紧紧扎好。他打了个包,交给载寄马车寄走,收件人是富凯的一个工人。这个工人,在巴黎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的。 这些事情办理停当,他才又轻松愉快地回到德·拉木尔府。“现在轮到我们了!”他大声叫道,走进寝室,将门反锁了,脱掉外衣,开始给玛特儿写回信: “怎么!小姐。德·拉木尔小姐差她父亲的仆人阿尔塞拉,送给汝拉山的穷木匠的一封太具诱惑性的信,是在跟这个头脑单纯的乡下小子开玩笑么?……”接下来便抄了来信中表示爱情最明显的大段词句。 他这封信的谨慎,足以令外交家德·博瓦西骑士自叹弗如。此刻刚刚十点,于连陶醉在幸福里,陶醉在对自己力量的感觉里,这种感觉对他还是全新的。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倾听他的朋友热罗尼莫的歌唱。音乐从未令他像今天这样兴奋过,他简直像一个神。 第63章少女的心事 多少恼人的心事!多少无眠的长夜!苍天!我令自己遭到蔑视吗?连他也会轻视我。但是他已离开,远去了。 ——阿尔弗雷德·德·缪塞? 玛特儿在写信之前,心中也不是没有斗争过。不管她对于连的好感是怎样开始的,这好感便征服了她的骄傲。这骄傲从她幼年时代便已植根于她的心中,这个又冷酷又高傲的心灵,还是初次被热情所激动。只是,这种热情虽然征服了她的骄傲,但这骄傲的习惯却一时难以改变。两个月的斗争和新奇的感觉,可以说使玛特儿在精神上完全变了个样。 玛特儿以为自己看见了幸福。这种憧憬,对一个勇敢的,具有高度智慧的人来说,是无可抗拒的。但是仍然要和她的自尊心,以及一切世俗的偏见作长期的斗争。有一天,才早上七点钟,她便跑到她母亲的房里,请求准许她到维尔基埃去隐居。侯爵夫人甚至懒得理她,只叫她回去睡觉。这是她服从家规和尊重传统观念的最后一次努力。 怕做错了事,怕违背了凯吕斯们、吕兹们、克鲁瓦斯努瓦们视为神圣的规条,这在她精神上倒没有多大的压力。他们这帮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了解她的。若是购买一辆马车或一块土地,她早就征询他们的意见了。她真正担心的是于连不喜欢她。 “说不定,他也只是虚有其表而已!” 她最憎恨缺乏个性,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她周围那帮漂亮年轻人的原因。他们越是温文优雅地嘲笑不合时尚或者自以为入时而实际上跟的不好的人,他们就越是不入她的眼。 “他们是勇敢的,但也仅此而已,”她暗想道,“他们怎样表现他们的勇敢呢?在决斗里面,但决斗只不过也是一种形式罢了。一切都是事先规定好了的,甚至于倒下时要说什么话,也都早想好了。躺在草地上,手捧着胸口,宽宏大量地宽容对方,再给那念兹在兹的美人儿留几句话。她自然还会好好地活着,并照常参加舞会,以免引起他人的怀疑。” “他们可以率领一支盔甲鲜明的骑兵去冒生死的危险,但是遇到那种孤身面对的、特殊的、预料不到的确实可怕的的危险,他们又会怎样呢?” “唉,”玛特儿暗想道,“只有在亨利三世的朝廷上,才能找得到个性和身世都伟大的人!假如于连曾在雅尔纳克或者蒙孔图尔服务过,我就不会再犹疑了。在那个精力旺盛的时代,法国人不是玩偶。战争的日子是人们感到困惑最少的日子。”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不像埃及的木乃伊,裹在同样的裹尸布里,永远不变。”她补充道,“是的,那时候,晚上十一点独自从卡特琳·德·美第奇的苏瓦松宫走出来回家,比今天去阿尔及尔旅行,还需要更多的勇气。那时候,人的一生中充满了偶然事件。如今,文明和警察总监已经驱逐了偶然,生活里已不再有意外了。始料不及的事若是在我们的思想中出现,我们有说不完的俏皮话来表现它;若是它出现在行动当中,我们的恐惧就会超过任何胆小鬼。不管恐惧驱使我们做了什么疯狂的事,都会得到原谅。这是怎样一个令人堕落而令人厌烦的世纪啊!若是博尼法斯·德·拉木尔从坟墓中伸出他那被砍掉的头颅,看见一七九三年他的十七个后人像羔羊一样的任人宰割,不知会作何感想?死是肯定的了,但是进行自卫,打死一两个雅各宾党人,却成了有失风雅!啊!在法兰西的英雄时代,在博尼法斯·德·拉木尔的世纪里,于连会是个骑兵上尉,而我的哥哥呢,则会是个品行端正的青年教士,眼中有智慧,满口大道理。” 几个月之前,玛特儿本想遇见一个稍微不同凡响的人,她大胆地同几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通信,借此来获得一点儿快乐。一个年轻姑娘做出这样不合体统、不谨慎的行为,在克鲁瓦斯努瓦、他的父亲肖纳公爵以及他们全家看来,是一种耻辱,而这桩众人意料之中的婚姻若是破裂了,他们是要知道理由的。在那些日子里,玛特儿每次写一封类似的信,便不能安睡,尽管这只是回人家的信。 可是现在呢,她竟敢说她已坠入了情网,(多么可怕的字眼!)写信给社会上最卑贱阶级的人。 这件事若是被人知觉,会是一个永久的耻辱。那些来见过她母亲的女人,又有哪个敢庇护她呢?还能找得出什么借口来抵挡客厅里可怕的讥评呢? 言语已经是可怕的了,更何况又落之于笔墨!拿破仑得知在贝兰签署降约的消息时曾高声叫道:“有些事情是不该定到纸上的啊!”于连曾经对她讲过这句话,好像是预先给她一个教训。 但这一切都还不是最严重的,玛特儿的忧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她可以不顾她的行为在社会上会发生的影响,不顾因为背叛自己的阶级,给一个和克鲁瓦斯努瓦、德·凯吕斯身份绝对不同的人写信而可能蒙受的耻辱和不可洗刷的污点。 但是,于连性格的深不可测,却着实令她恐怖。即使和他处在普通关系的时候,便已深感于此了,而现在,她竟要把他作为情人,也许,是主人! “若是有一天他完全支配了我,他又会起什么样的野心呢?好吧,我将像美狄亚那样对自己说:‘在那么多的危险面前,我仍然是我自己。’” 她相信于连对贵族的血统不存丝毫敬意。更有甚者,他对她也许没有丝毫的爱情! 在这可怕的疑虑的最后一刻,女性的骄傲的思想又浮现出来。已经不耐烦了的玛特儿叫出来:“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命运应当是不平凡的呀!”于是,她那从摇篮中便已灌输到脑海里的骄傲,便开始同道德搏斗了。就在这个时候,于连的起程,加速了事态的发展。(这样的性格,幸亏是世上罕见。) 夜间很晚的时候,于连故意叫一个仆人将一个很沉重的箱子搬到门房里去。这个仆人,正在追求德·拉木尔小姐的使女。“这个举动也许不会有任何结果,”他暗想道,“但是如果成功了,她就会以为我已经走了。”他开了这个玩笑,志得意满地睡了。玛特儿却一夜也未能阖眼。 第二天大早的时候,乘着没人注意,于连偷偷溜出爵府,呆到八点,方才又转回来。 他走进图书室,德·拉木尔小姐就出现在门边,他将回信交给她。他想跟她说几句,没有比这里说话更方便的了。但是德·拉木尔小姐不肯听他的话,立即便走开了。这样于连倒也高兴,因为他本就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这一切若不是和罗伯尔伯爵串通好的圈套,便是因为我的冷酷目光,点燃了这位贵族少女的奇特的爱情。若是我竟然因此就对这个金色头发的大玩偶发生妄想,那我可就傻到家了。”这番推想,使他变得更加冷酷、更加有算计了。 “在这场正在酝酿的战争里,”他又想道,“身世的骄傲,像一座高山,是她和我之间的军事壁垒。战斗就在这上面进行。我留在巴黎是个大错误。推迟行期会使人轻贱我,而且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如果这一切只是个玩笑的话,走了又有什么危险呢?如果他们是在和我开玩笑,我的离开恰好和他们开了个大玩笑。如果她对我的好感有几分真实的话,我的离开又会使感情浓厚百倍。” 德·拉木尔小姐的信给于连的虚荣心大大的满足,一时欢喜忘形,竟没去认真地考虑离去的好处。 他性格中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对自己的缺点感觉过于敏锐,这点失误搞得他大为不快,几乎不想在这回小小的挫折之前已经获得了难以估量的伟大胜利。大约九点钟的时候,德·拉木尔小姐又出现在图书室门口,抛给他一封信,便立即跑开了。 他拾起信,说道:“这好像要变成一部书信体的爱情了。敌人在战略上犯了错误,我将以冷酷和道德作为回复。” 她要求他给她一个确定的答复,口气很高傲,更增加了他内心的快乐。他乘兴写了两页回信,来愚弄那些想捉弄他的人。在信的末尾,又开了个玩笑,说他已决定明早起程了。信写完了。“花园里便是我交信的地方。”他走到花园里,仰望德·拉木尔小姐卧室的窗户。 她的卧室在二楼,她母亲的卧室在旁边。但是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个很大的中二楼。 这二层楼非常高,于连手里拿着信在菩提树下的小路上走过,从德·拉木尔小姐的窗户看不到他。这些精心修剪的菩提树形成的穹顶,将她的视线挡住了。“怎么!”于连生气的想道,“又做了件不谨慎的事!如果他们真想捉弄我,我这样手里拿着信,被人瞧见,岂不正中了敌人的诡计。” 罗伯尔的卧室恰在他妹妹的卧室的上层。如果于连从菩提树的穹顶下走出去,伯爵和他的朋友们便可以将他的一举一动看个清清楚楚。 德·拉木尔小姐在她的玻璃窗后出现了,他将他的信半露出来,她点点头。于连立刻跑回他的寝室,正好在楼梯上便遇到美丽的玛特儿。她将信接去,态度甚是沉着,眼睛里居然含着笑意。 “即使在有了六个月的亲密关系之后,”于连心中暗想,“这个可怜的德·瑞纳夫人,在敢于接受我的信的时候,她的眼里蕴含的是怎样一种热情啊!我相信她从来没有用含笑的眼睛看过我。” 他那封回信,写到后来,词意就不那么清楚了,他是对那无聊的动机感到可耻吗?“但是,”他又想,“她晨装的精美,仪态的娴雅,又是多么不同呵!一个有品味的人,在三十步外看见德·拉木尔小姐,立刻就能猜出她的社会地位。这就是所谓的不言自明的优点。” 于连边想边笑,但是他全部的思想却连自己也没有摸清。德·瑞纳夫人没有克鲁瓦斯努瓦侯爵这样的人为她牺牲,那时候他惟一的情敌,便是那个卑鄙的专区区长夏尔科先生。此人自称姓德·莫吉隆,因为现在再也没有姓这姓的人了。 五点钟的时候,于连接到了第三封信。那是从图书室的门口丢进来的。德·拉木尔小姐依旧飞快的跑了。于连一边笑一边说道:“我们要谈话,方便得很,却偏偏要耗费这许多笔墨。足见敌人要获得我的书信,而且是越多越好,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他不急于拆信,心中只想:“准又是些漂亮的句子。”但是他念信的时候,脸色却白了。信内只有八行: “我需要和您谈谈。今晚我必须和您谈话。晚钟敲一点时,到花园里来。到井边将园丁的大梯子搬来,安置在我的窗下,爬进我的屋子里来。有月色,不要紧。” 第64章这是一个圈套么 啊!一个伟大的计划,从构思到实行,这一段间隔是多么残酷!多么无谓的恐惧!多么犹疑不决!这关乎生命,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名誉。 ——席勒? “这可严重了,”于连想……“而且未免太明显了。”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嗯,这位美丽的小姐大可以在图书室里和我谈话。在这里,感谢天主,我们有绝对的自由,侯爵怕我拿帐薄麻烦他,从不到这儿来,唔,德·拉木尔先生,还有罗伯尔伯爵,只有他们两个才到这里来,但是他们几乎整天不在家。他们什么时候回府来很容易觉察得到。高贵的玛特儿,即使是一位君主向她求婚,也算不得太尊贵,现在却居然要我去干这种可怕的冒失的事!” “很明显,他们想陷害我,至少也是要捉弄我。他们先是想用我的信来陷害我,可是我的信措辞很谨慎,于是他们便想让我干一件有目共睹的事。这些漂亮的年轻先生们,他们以为我太傻、太狂妄了。见鬼去吧!用一架梯子,爬上二丈五尺高的二层楼,而且是在最明亮的月光里!他们有的是时间发现我,即使是在附近的府邸里也能看得见我。我在梯子上真好看呀!”于连回到自己的卧室,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收拾箱子,他已决定走了,甚至连回信也不写了。 但是这个聪明的决定,却不能令他内心平静。“如果碰巧玛特儿是真的呢?”他猛地关上箱子,对自己说道,“那我在她眼里,可就成了十足的懦夫啦。我没有高贵的身世,但是我有伟大的品格。这种品格是能够兑现的,而不是一种好听的假设,能够用响当当的行为来证明……” 他在屋子里窜来窜去,一刻钟之后,说道:“否认有什么用?她会以为我是个懦夫。我便失去了上流社会里一位最出色的美人儿,如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里大家评论的那样,而且失去了一个无上的欢乐,这欢乐就是眼见一位公爵的儿子,不久自己也要做公爵的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成为我的胜利的牺牲品。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具有我所缺乏的一切优点:机智、出身、财富……” “我会后悔一辈子,倒不是为了她,天下有的是情妇!” “……但是荣誉只有一个!” “正如老唐·迭戈所说的。现在非常明显,我在遇到的第一个危险面前就退却了,上次跟博瓦西先生决斗,不过是逢场做戏,这次却不同了。我可能遭到仆人的射击,但这只不过是最小的危险,最糟的是我会因此名誉扫地。” “这就严重了,我的孩子,”他学着加斯科涅人的口音快活地说道,“事关名誉呀。一个像我这样被命运扔在社会最底层的穷小子,绝不会再找到这样好的机会了。我可能再度走运,但是比起这一回可要逊色多了……” 他沉思良久,急促地踱来踱去,有时又猛地停住。屋里摆着一尊黎塞留红衣主教的大理石半身雕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这尊雕像被灯光照着,好似在严厉地盯着他,责斥他缺乏法国人性格中应有的大胆:“伟大的人啊,在您那个时代,我还会犹疑吗?” “往最坏处想,”于连最后想,“就算这一切是一个圈套,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却也未免太残酷、太冒险了。他们知道我不会缄口不语,所以他们一定要杀了我。在一五七四年,博尼法斯·德·拉木尔的时代,这不在话下,但是今天的德·拉木尔却不敢。他们和以前的人不一样了。德·拉木尔小姐那样的被人嫉妒!四百个客厅明天全都会传说令她蒙羞被辱的事,而且会添枝加叶,加倍的骇人听闻。” “仆人们会私下地彼此议论,论我怎样地得了宠幸,天知道!我曾听见他们说过……” “此外,还有她写来的信,……他们可能以为会在我身上,他们在她的房间里捉住我的时候,可以将信搜走。我可能能对付两个、三个,甚至四个人,天知道!但是他们到哪儿去找这许多的人呢?在巴黎到哪里能找到事后不多嘴乱说的仆人呢?法律使他们恐惧。……可不是吗?定是凯吕斯、克鲁瓦斯努瓦、德·吕兹等人亲自出马,他们要亲眼看见我在他们面前出乖露丑,好使他们开心取乐。当心别落个阿贝拉尔的下场啊,秘书先生!” “那么,好吧,先生们,您们也得挂点彩,我会像凯撒的士兵在法萨罗冲锋陷阵那样,专门照脸上开火……至于信件呢,我可以把它们放在安全的地方。” 于连将最后两封信也抄录了副本。将副本藏在图书室里一卷精美的伏尔泰文集里,原信则由他亲自付邮寄走。 他回到爵府,又是惊异,又是恐惧,自言自语道:“我将陷身到怎样一个疯狂的泥潭里呀!”有一刻钟的时光,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没去考虑当夜要做些什么。 “但是,如果我拒绝了,以后我必定会轻视我自己!这一行动将成为我毕生怀疑自己的一个重要因素,而这种怀疑将是最难熬的痛苦,我不是因为阿芒达的情人而尝过这样的痛苦了吗?我倒宁肯犯一桩明显的罪行,这样我还可饶恕自己,因为一旦承认了,我就不再去想它了。” “怎么!一种好运,幸运得使人难以置信的好运,把我从平头百姓中提拔出来,去充当一个具有法兰西最高贵姓氏的人的情敌,我却心甘情愿的表示甘拜下风!总之,不赴约便是怯懦,这个字眼决定一切。”于连站起身来,叫道,“……而且她还是如此的美丽啊!” “如果这不是一圈套,那么,她为我表现了怎样的疯狂啊!如果这是一个温柔陷阱,哼!先生们,是否认真对待这种玩笑可就在我了,而我是一定会认真对待的。” “但是,如果我进入房间时他们捆缚住我的双臂怎么办?他们很可能已经在布置下什么精巧的机关。” “这好像是一场决斗,”他含着笑,暗想道,“我的武术教师说过,任何招式都能防御,不过善良的天主愿意我们结束,就让其中的一方忘记了招架。总之,我会用这个来回敬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虽然里面的火药没有问题,却还是将它们重新换过。 还要等好几个钟头。于连为了打发时间,便给富凯写信:“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拆开附在这封信里的信件,除非出了不幸。你如听说我发生了意外,那时你把我寄给你的手稿上的专名擦掉,然后抄写八份,送给马赛、波尔多、里昂、布鲁塞尔等地的报纸。十日之后,将信稿印出来,将第一份寄给德·拉木尔侯爵。再等两个星期之后,将其余的趁黑夜散布在维里埃的大街小巷。” 这份短短的备忘录,以故事体裁写就,除非出了不幸,富凯不能拆阅。他还在为自己辩护,因此尽可能的不牵涉德·拉木尔小姐,只是将自己所处的地位描述得非常详尽。 晚餐的钟敲响的时候,于连才将他的包裹收拾妥当。这钟声使他的心怦怦乱跳,想象中尽是他刚才拟定的故事,预感悲剧将发生,仿佛看见自己被仆人捉住,捆缚起来,嘴里塞了东西投入了地窖。地窖里还有一个仆人看管着他。如果为了保全这个贵族家庭的名誉,这个故事有个悲惨的结局,那么还可以使用毒药,来了结这一切,丝毫也不留痕迹。对外可以宣称他得病死了,然后将他的尸体,再安放回他的房间里。 于连好像一个悲剧作家,自己也被自己编的故事打动了。当他走进餐厅时,心中不由得万分恐惧。他打量所有穿制服的仆役,研究他们的面貌。“哪几个已被选去执行今晚的任务呢?”他暗想,“亨利三世王朝的故事,在这个家庭里,实在是太熟悉了,时不时地被人提起。若是他们认为自己受了侮辱,报复起来必定比其他同等地位的人更加残酷。”他注视德·拉木尔小姐,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端倪,只见她脸色苍白,完全是一副中世纪人的模样。他觉得她从来也没有如此的气度崇高,美丽动人,简直就要爱上她了。他用拉丁文自语道:“她的脸色苍白,已经宣布了她的伟大计划。” 晚餐后,他故意在花园里长时间的散步,但是德·拉木尔小姐却不肯出来。如果此时他有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心上的重负也许会减轻一些。 为什么不肯承认这点呢?他害怕,他既已决定了要干,因此便毫无顾忌地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了。“只要行动的时候我能找得到必需的勇气,此刻感觉怎样,又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想着,一边到花园里去查看情况,掂量梯子的份量。 “这个家伙,”他笑着对自己说道,“是我命里注定要使用的。在此地如此,在维里埃也如此。但是中间又多么不同啊!那时候,”他叹了口气,“我不必怀疑那个冒险的人儿,而且危险的程度也有天壤之别呀!” “如果我在德·瑞纳先生的花园里被人杀了,名誉可以丝毫不受损害。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把我的死说成是原因不明。但是在这里,在德·肖纳、德·凯吕斯、德·吕兹等人的府里,什么丑恶的谣言编造不出呢?以后的人会把我当成怪物的。” “两三年后,”他继续想,不禁笑出了声,讥嘲自己,这个想法却让他感觉沮丧。“谁来替我辩白呢?即使富凯真的把我的手稿印发出去,也不过是在我的丑事中再添一件罢了。我被人家收留,我却刊印小册子揭发那里发生的事以此来回报人家对我的款待和厚爱!更何况又是败坏女人的名誉!唉,这万万不可,我宁肯受人欺骗。”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夜晚。 第65章夜半一点钟 这座花园很大,它的式样是几年以前以一种完美的趣味精心设计的。但是其中的树木都已有百年之久,我们在那里可以感受到一股田园风味。 ——马辛格? 于连正想再给富凯写封信,变更前意,十一点的钟响了。他故意将门锁弄出响声,好像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了,然后悄悄地踱出房来,察看整栋房子的动静,特别注意仆役们睡觉的第五层楼。一切如常。德·拉木尔夫人的一位侍女正在请客,许多仆人围坐在那里开怀畅饮。“这群人笑得如此开心,”于连暗想,“想必不是执行今夜的任务的一伙。那批人应该很紧张才是。” 最后,他走到花园里,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站住。“如果他们的计划是瞒着家里的仆人,他们会让那些负责捉我的人从墙头爬进花园里来。” “如果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冷静地考虑过这件事,他一定竭力避免让这件事同他希望与之结婚的人扯上关系。那么,他就应当在我尚未踏进她的房间之前将我捉住。” 他作了一番相当精确的军事侦察。“这件事关乎我的荣誉,”他想,“绝对不能出半点差错。我可不能找个借口对自己说,‘此事我未曾想到。’” 夜色是令人失望的好。十一点的时候,月亮升了起来,到十二点半的时候,爵府朝向花园的一面,已经被照得通亮。 “她是疯了。”于连心里想。一点的钟声响了,罗伯尔的窗内尚有灯光。于连从来也没有这么害怕过。心中想的只是这件事的危险,没有丝毫约会的热情。 他去搬来那架巨大的梯子,又等了五分钟,为了给她留点时间作最后的决定,一点过五分,他将梯子搭在了玛特儿的窗前,他轻轻地往上爬,手里紧握着手枪,奇怪的是居然没有遭到攻击,他爬到窗口,窗子无声地打开了。 “先生,您来了!”玛特儿说道,十分激动。“一小时以来,我一直在注意您的举动。” 于连很是窘迫,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没有丝毫激情。在窘迫中,他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些,于是试图去拥抱玛特儿。 “不!”她推开他,说道。 他很高兴遭到拒绝,急忙把四周扫了一眼,月光明亮,在德·拉木尔小姐卧室里,投下黑乎乎的影子。 “很可能有人藏在那里,只是我看不到。”他心里想。 “您外衣的侧袋里藏的是什么?”玛特儿问他,很高兴找到了一话题。她感到非常痛苦,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孩子生来就具有的那种矜持和羞怯,此时又占上风,使她痛苦不堪。 “我有各种武器和手枪,”于连答道,也高兴能够有些话可说。 “必须把木梯放下去。”玛特儿说道。 “可是它太大了,会把下面客厅或中二楼的窗子打碎。” “别打碎窗子啊!”玛特儿说道。她试图拿出平常说话的口气,可是没成功。“我想您可以用绳子拴住梯子的第一格,然后慢慢地把它放下去。我屋里经常备有一些绳子。” “这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女子!”于连心里想,“她竟敢说出在恋爱了,这许多安排防范,她做得如此冷静。如此聪明,这足以让我明白,我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战胜了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我仅仅是他的继承人罢了。事实上,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真的爱她吗?我惟一战胜侯爵的一点,就是使他因为有了一个情敌而大大生气,碰巧这个情敌是我,这会使他加倍的生气。昨天晚上他在托尔托尼咖啡馆里碰见我的时候,他是多么傲慢,居然佯装没认出我,后来当他不得不和我打招呼时,他的神情是多么凶恶呀。” 于连将绳子系在梯子的第一格上,轻轻地往下放。他将身子尽量探出阳台,以免梯子碰到窗子的玻璃。“若是有人藏在玛特儿房里,这倒是个杀我的良机。”于连心里想。但是一种深沉的静寂依然笼罩着四周。 梯子落到地面,于连使它横卧在这植满奇花异草的花坛上。 “我母亲看见她美丽的花草被摧残成这个样子,”玛特儿说道,“她会怎么说呀!……得把绳子扔掉。”她用极端冷静的态度说道,“要是让人看到这绳子一直通到阳台上,可就难以分说了!” “那么我怎么出去呢?”于连故意拿出玩笑口吻,学着克里奥尔语的腔调说道(因为府中有个女仆是在圣多明多出生的。)。 “您吗,您将从门口出去。”玛特儿答道,对这个主意感到很高兴。 “啊,这个人真值得我去爱他呀!”她想。 于连刚把绳子扔下去,玛特儿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他以为是被敌人捉住了,急忙转身,抽出一把匕首。她仿佛听见了一个窗子打开的声音,他们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月光照亮了他们全身。声音不再响起,万籁俱寂,更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于是他们的困窘就又开始了,两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于连看了看门,插销都已插好了,他很想看看床底下,却又不敢。那底下可能藏着一两个仆人。他怕将来后悔自己不够谨慎,最后,还是看了。 玛特儿陷入极度羞怯引起的忧虑之中,她觉得自己的处境太可怕了。 “您把我的信怎样处置了?”她终于说道。 “如果这些先生们在窃听的话,这倒是个良机,可以打破他们的计划,避免一场战斗。”于连想道。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很厚的新教《圣经》里,昨夜的邮车已将它带走很远了。” 他说到这些细节时,讲话非常清晰,务必要使可能藏在两个桃花心木大柜里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两口柜子是他尚未敢去查看的。 “其余两封也都已付邮,寄往同样的地方。” “天哪!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戒备?”玛特儿惊讶的问。 “我何必说谎呢?”于连心想,于是便将他的怀疑说了出来。 “所以,你在回信中才那么冷酷!”玛特儿叫道,声音中的疯狂多于温柔。 于连没有注意到这种差别。用‘你’这种亲密的称呼,使他昏了头,至少内心的怀疑已经化为乌有了。他大着胆子将这个如此美丽,如此令他敬畏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他并没有遭到坚拒。 他乞求于他的记忆,像从前在贝藏松同阿芒达在一起时那样,背诵了《新爱沙伊丝》中最美的几个句子。 “你是一个有男子汉胆量的人,”她说道,并没留心听他的漂亮句子。“我承认,我想试试你的勇气。你起初的怀疑,和你的决心,表明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英勇。” 玛特儿努力用单数的‘你’字称呼他,显然,比起说话的内容,她将更多的注意投在这种生疏的谈话形式上。虽然用‘你’字称呼,语调里却没有丝毫柔情蜜意。谈了一会儿,于连实在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快乐。他奇怪为什么自己不感觉幸福。最后只好求助于理智,未感觉应有的幸福。他觉得已经得着了这个骄傲少女的敬重,她是从不轻易称赞别人的。根据这一理由,他才感到一种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幸福。 说真的,这不是他从前有时在德·瑞纳夫人那里感受到的心灵上的狂欢。天主啊!多么大的差异啊!从一开始,他的情感里便没有一丝柔情,只不过是野心满足后的一种狂喜,而于连恰恰又是极富野心的。他又重谈起他怀疑的那些人以及他采取的防范措施。他一边说,一边考虑如何充分利用他的胜利。 玛特儿依然感觉困窘,似乎被自己做的事情惊住了。能找到一个谈话的题目,也高兴了一些。他们谈到日后如何会面。他很满意自己在谈话中再度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勇敢。他们要对付许多相当精明的人。很明显小唐波是个奸细,不过玛特儿和他也不傻。 还有比在图书室里见面,商量一切更容易的事吗? “我可以在府里到处来往,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心。”于连补充道,“甚至可以去德·拉木尔夫人的卧室。”要进她的女儿的房间,必须先经过她的房间。如果玛特儿认为还是爬梯子上来更妥当的话,他也会怀着满心的快乐与沉醉,来冒这个小小的危险。 玛特儿听他说话,对他得意洋洋的胜利者的态度很是反感。她对自己说道:“那么他已经是我的主人了。”玛特儿此时满心懊悔,她的理智对她自己所做的这件显然是疯狂的事情深感厌恶。假使她能够的话,她真想把自己和于连一起毁灭。等到她的意志力暂时将悔恨压下去了,羞怯的情绪和贞操的观念又浮了起来,使她感觉十分痛苦。她实在不曾料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可怕的境地。 “但是我应该和他谈话,”她最后对自己说道,“和情人谈话,是理所应当的事。”于是为了履行她的义务,她满怀柔情地和他说起话来,把这几天对他所作的种种决定一一告诉了他。她的柔情更多地表现在遣词造句里,而不是表现在语调里。 她决定,如果他能够遵照她的指示,借助园丁的梯子,爬到她的房间里来,她就将完全属于他。但是从来也没有人将这样温柔旖旎的事,用一种冷淡、文雅的口气说出来的。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幽会是冷冰冰的。这简直让人将爱情看成是可憎恶的东西。对一个不谨慎的少女来说,这是怎样的一个道德教训啊!为了这样的一刻,值得毁掉自己的前途吗? 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从外表看,也许会把这个犹豫当成憎恶的结果。殊不知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自尊心,即使在一种特别坚定的意志面前,也不是很容易就屈服的。)玛特儿终于做了他的可爱的情妇。 实际上,这种欢乐有一丝勉强。与其说这是真实的恋爱,倒不如说他们在摹仿热烈的恋爱。 德·拉木尔小姐是在对她自己和她的情人尽一种义务。“可怜的孩子,”她自忖道,“他表现出了十足的勇敢,他应该享受幸福。否则便是我缺乏个性。”但是,她宁愿以永恒的不幸为代价,来摆脱她正在履行的职责,而这职责又是多么残酷啊。 不管她怎样努力的克制自己,她还是完全履行她的诺言。 没有懊悔,没有责备,平静地度过了这个奇异的夜晚。这夜晚只是让于连感觉奇异,却没有丝毫的幸福。比起他在维里埃的那最后二十四个小时,情况是多么的不同啊,“伟大的天主啊!巴黎的这些漂亮的礼仪,破坏了一切,甚至破坏了爱情。”于连暗想道,感到极端的不公平。 他站在大红木柜子里,这般胡思乱想。刚才他们听到隔壁德·拉木尔夫人的房间有了动静,于连便躲到那里面去了。玛特儿跟随她的母亲去望弥撒,女仆们随后也离开了房间。于连赶在她们进来工作之前,急忙逃之夭夭了。 他骑上马,纵骑向巴黎附近的默东森林驰去,觅了一个最隐蔽的处所,歇了下来。他感到快乐,更多的却是惊异。心头的幸福感一阵一阵涌起,好似一个年轻的少尉,做一件惊人之举后,一下子被总司令提升做了上校。他感到自己高大了不少,从前高出于他的一切,现在只是和他并肩了,甚至在他之下了。他越走越远,心中的幸福一点一点增加。 如果说在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柔情蜜意,那是因为——不管这句话说出来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玛特儿对他的全部行为,只是在完成一种责任。那夜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是她始料不及的事情,除她所感觉到的羞愧与不幸,她本以为该是像里所描绘的那样绝对的幸福。 “我错了吗?难道我对他没有爱情吗?”她暗想道。 第66章古剑 我现在要严肃起来——是时候了,因为如今“笑”已被指为太认真。美德对罪恶的嘲笑也成了罪恶。 ——《唐璜》第十三章? 她没有来吃晚饭。晚间她到客厅里来了一会儿,对于连却瞧也没瞧一眼。他觉得这种举动太奇怪了,“不过,”他想,“我得承认,除了天天看见他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动作以外,我并不了解这些上流社会的习惯。将来她会告诉我这一切的。”但是,他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研究起玛特儿脸上的表情来,他不能不承认她神情冷酷,而且颇含恶意,显然已不是前夜的那个女人了。那时她的欢乐,或者是她装出来的欢乐,实在有些过分,以致不大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同样的冷淡。她不看他,好像压根就没这个人似的,于连却极度不安。第一天里使他欢欣鼓舞的胜利的感觉,如今已离开他千里之远了。“是不是又讲起道德来了?”他对自己说,“但是这个词,对高傲的玛特儿来说,未免太庸俗了。” 于连想:“在日常生活里,她并不信仰宗教。她爱宗教,只是因为它对她的阶级有利。” “不过,就是单从女性的脆弱这一点讲,难道她不会严厉地责备自己犯下的不可补偿的过错吗?”于连相信自己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但是,”有时候他又想,“我得承认,她的行为举止中没有丝毫的天真、单纯和温柔。我从没见她如此高傲过,简直像个刚从王位上下来的女王。她轻视我吗?单是我出身微贱这一个原因,便足以令她责备自己为我做过的事情。” 于连心里充满了从书本里和从维里埃生活的回忆里得来的成见,幻想求到一个温柔的情妇,一个为了使她的情人幸福而不再想到自身存在的女子。玛特儿的虚荣,使他感到疲于应付。 两个月来,她不再感到愁闷,也不再害怕愁闷。因此,于连不知不觉地丧失了他最大的优势。 “我给自己找了一个主人!”德·拉木尔小姐对自己说,在自己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幸好他很看重名誉。但是如果我把他逼急了,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会报复的。甚至可能把我们的关系张扬出去。”最荒唐的失足,也无法医治烦闷,这真是我们这个世纪的不幸。玛特儿从不曾有过情人,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最冷酷的灵魂,也应当会产生一些温柔的幻想,然而她却陷入最苦涩的沉思默想。 “他拥有处置我的无上权力,因为他的手段是恐怖,如果我逼他太甚,他便可以残酷的惩罚我。”单从这个念头,便足以让玛特儿恶待于连,因为她的个性中首先是勇敢,除了把自己的生命当作赌注来孤注一掷的想法以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刺激她,医治她经常发生的烦闷了。 第三天,因为德·拉木尔小姐还是执意不看他。晚饭后,于连不顾她明显的烦感,跟着进了弹子房。 “喂,先生,您以为您得到了支配我的大权么?”她怒不可遏,向他叫道,“您竟然不顾我明白表示出来的意愿,强行要向我谈话……您怎么能如此无礼?您知道世上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大胆吗?” 再没有一对情人的谈话会如此的可笑了,两个人不知不觉激动起来,彼此心中充溢着对对方的憎恨。双方都不懂得忍耐,又都有上流社会的习惯,因此他们很快就明白宣布从此一刀两断。 “我向您发誓,永远保守秘密,”于连说道,“我甚至还可以发誓,永远不再与您交谈一句,希望您的名誉不会因为这个过于显著的变化而受到影响。”说完,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掉头走了。 他没有多大的困难就完成了他所谓的义务。他绝对料不到自己会深深地爱上德·拉木尔小姐。三天之前,当他躲在她的大红木柜子里的时候,毫无疑问,他还没有爱上她。但是,从他看见他和她已经永远绝交了,他的心灵里却迅速地发生了变化。 他的残酷的记忆开始唤起那天夜晚所发生的种种细节,事实上,那一夜给他留的印象令他心里发冷。 宣布永远断绝来往后的第二天夜晚,于连简直就要疯了。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爱上了德·拉木尔小姐。 跟随着这个发现而来的便是可怕的斗争,他的心完全被搅乱了。 八天之后,他不但不觉得对克鲁瓦斯努瓦有什么可骄傲的,简直倒想抱着他放声痛哭。痛苦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不过他在痛苦中倒也获得了几分理智,他决定到朗格多克去,他赶忙收拾了行李,到驿车站去。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倒了。到了车站,有人告诉他碰巧第一天开往图卢兹去的车子里还有一个座位。他订下了这个座位,然后回到德·拉木尔府,向侯爵辞行。 不巧德·拉木尔侯爵刚刚出去了,于连半死不活地踱进图书室,想在那里等他,哪知一进门,便看见德·拉木尔小姐正在那里,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 一看见他进来,她立刻又露出一副凶恶的脸色,这种表情,于连再也不会弄错。 于连又是惊讶,又觉不幸,一时昏了头,竟软弱起来,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最温柔的声调向她说道:“这么说,您不再爱我了么?” “我恨我委身给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人。”玛特儿一边悔恨万分地哭着,一边说道。 “给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人!”于连叫道。朝着挂在图书室中当作古董收藏的一把中世纪的古剑扑去。他觉得他的痛苦和德·拉木尔小姐谈话时已经达到了极点,当他看见她流出羞愧的泪水,这痛苦更是增加了万倍。这时若是将她杀掉,他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从剑鞘里吃力地拔出古剑,玛特儿被这个动作惊住了,心中生出一种新奇的感觉,一时竟大觉幸福,傲然走到他面前,眼泪也不再流了。 他突然想到他的恩主——德·拉木尔侯爵,“我怎能杀死他的女儿?”他心里说,“多么可怕啊!”他扬手想要将剑扔掉,忽然想道:“她看到这个戏剧性的动作会笑掉大牙的。”念头一转便恢复了他的冷静。他仔细地看了看古剑的锋口,好像要在上面找出一些锈迹,然后用极端沉静的态度,还剑入鞘,将它挂回原来的金色铜钉上。 整个举动,自始至终进行得非常迟缓,经历大约有一分钟之久。德·拉木尔小姐惊异地望着他,心道:“看样子,我差点儿被我的爱人杀了。” 这个想法,又将她带回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美好时代去了。 她在于连面前呆立不动,显得比平常好像高些。她注视着他把剑挂好,眼里的恨意已经没有了。应该承认她此刻非常的迷人,没有任何女人比她更像巴黎的“玩偶”了(这个词表达了于连对巴黎的最大的反感。)。 “我又要爱上他了,”玛特儿暗想道,“我刚和他如此绝决地讲过话,马上便又失足,他又该自认是我的主宰了。”她逃走了。 于连看着她跑开,说道:“天啊!她多么美丽!就是这个人儿,在不到一个礼拜之前,热情似火地投入我的怀抱。……这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这都是我的错!在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对我如此重要的行动的时刻,我竟然无知无觉!……应该承认我生来是个不幸的庸人。” 侯爵回来了,于连急忙向他辞行。 “到哪里去?”侯爵问。 “朗格多克。” “不,对不起,您将有更重大的使命。若是要走,就到北方去。……用军事术语来说,我命令您在府中待命。您离开至多不得超过两到三个小时,我随时可能需要您。” 于连鞠躬,一言不发地走了,倒教侯爵吃了一惊。他其实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回到房间,将自己关在里面,自己跟自己自由自在地夸说命运的残酷。 “这么说,”他心想道,“我连离开都不可能了!天知道,侯爵还要把我留在巴黎多少时候。伟大的天主啊,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连一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彼拉神父连一句话也不会让我说完,阿尔塔米拉伯爵也许会因此建议我参加一个秘密的政治团体。 “看来我已疯了,我感觉到了,我疯了!” “谁能指导我?我将变成什么样?” 第67章残酷的时刻 她向我招认了!她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一一讲述了!她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泄露出她对另外一个人的爱情。 ——席勒? 德·拉木尔小姐沉浸在狂喜里,只想到几乎被杀的幸福。她甚至向自己说:“他值得做我的主人,因为他几乎把我杀了。要多少漂亮的上流社会青年合在一起,才能做出这样一种热情的举动呢?” “必须承认,他实在非常漂亮,尤其是他登上椅子,把剑准确地挂回室内装饰师选定的那个引人注目的地方的时候!总之,我爱上他,并不是发了疯。” 如果这时候能够找到某种重归于好的体面办法,她会欣然接受的。于连却将自己关在房里,加了两道锁。在最痛苦的绝望里煎熬。一时被一种疯狂的思想所激动,他几乎就想去跪伏在她的脚下。假若他不是将自己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而是在府中和花园里游荡的话,也许随时可能会抓到一个机会,在转瞬间将可怕的不幸化为最强烈的幸福。 我们责备他不够机灵,可是如果有了这点机灵,可能便没有了拔剑的崇高的举动。而此刻,在玛特儿小姐眼里,最美丽的却恰恰是这动作。这种对于连有利的反复无常的痴情,使她快乐了一整天。玛特儿把她曾经爱他的短暂时刻想象得很销魂,并对它的消逝感觉惋惜。 “事实上,”她对自己说道,“我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热情,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从午夜一点钟,他口袋里揣着手枪,顺梯子爬到我的房间,到早晨八点钟时为止。一刻钟之后,在圣瓦莱尔教堂望弥撒时,我才想到他可能会成为我的主宰,用威胁的手段迫使我就范。” 那天晚餐后,德·拉木尔小姐没有躲避于连,反而主动跟他说话,并叫他跟随她到花园里去。他服从了。他缺乏这种经验,玛特儿不知不觉中,又屈服在自己对于连重新燃起的爱情下。与他并肩散步,感觉非常快乐。她好奇地注视早上曾经握剑要杀她的那双手。 不过,在经历发生的这所有事情之后,再想恢复到从前那样的谈话,已是不可能的了。 玛特儿渐渐对于连推心置腹,细吐衷曲了。她发觉这样谈话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她甚至冗长地向他描述她从前对德·克鲁瓦斯努瓦和德·凯吕斯等人的有过的短暂的感情冲动…… “什么!连德·凯吕斯也在内?”于连叫道,一个被遗弃的情人的痛苦和嫉妒,全在这句话里爆发出来。玛特儿感觉到了,却也并不生气。 她继续折磨于连,细细地向他讲述她的旧情,当真是绘影绘声,深切动人。他听着她形容这些历历如在目前的事,注意到她说着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中又有了新的发现,他觉得非常痛苦。 由嫉妒引起的不幸,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 疑心自己的情敌被爱着,已经是很残酷的事了。更何况倾听自己心爱的女人亲口细述自己的情敌在她心里所引起的爱情,这无疑是痛苦到顶点了。 啊!此时对于连自认胜过德·凯吕斯和德·克鲁瓦斯努瓦的骄傲心,真是一个严厉的惩罚!他把他们细小的优点向自己夸大,心里感到无尽的悲哀,怀着热烈的诚意,轻蔑着自己。 玛特儿在他眼里,简直就是神仙中人,他对她的崇拜,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他走在她身侧,暗中留意她的手,她的臂膊,以及她女王般的仪态,完全地被爱情和不幸摧毁了,恨不得跪倒在她的脚下,放声大呼:“怜悯我吧!” 于连心中反反复复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如此美丽、高于一切的人儿,在爱过我之后,无疑很快就会爱上德·凯吕斯先生了。” 于连并不怀疑德·拉木尔小姐的诚恳,她言语中坦白的声调,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为了使他的不幸达到极致,玛特儿故意将她对凯吕斯曾一度怀有的情感借题发挥,说起他来就仿佛她现在还在爱着他似的。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爱情,于连分辨得清清楚楚。 他的脑袋里,即使灌满了熔铅,也不会有这样痛苦。这个可怜的孩子,简直已到了痛不欲生的程度,哪里还猜得到,只是因为和他说话,德·拉木尔小姐才会有兴致去回忆她以往对德·凯吕斯先生或是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的三心二意的爱情。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于连的痛苦。就是在这条菩提树荫蔽着的小路上,就在几天之前,他等候着一点的钟声敲响,他爬进她的房间,而今在同一条路上,他却在听她仔仔细细、真真实实地叙述她对他人的爱情。哪个活人能够忍受这样的尖锐的痛苦呢? 她的母亲已呼唤了她三次,已是九点半了,玛特儿这才离开了于连和花园。“为什么我今天爱的人不及从前快要爱上的人高明呢?”她心里想着,并不确切明了。 这种残酷的亲密持续了漫长的八天之久。玛特儿有时候故意找机会同他说话,有时候也不回避和他谈话的机会,两人都好似怀着一种残酷的快感,总是说到她对别人曾有过的感情这个老题目上去。她不但招认她对别人曾有过的感情,而且向他背诵她写过的情书,说过的情话。而且是逐字逐句的背,没有丝毫遗漏。最后几天,她几乎是怀着一种恶意的欢喜注视于连,于连的痛苦对于她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她从中看到了她的暴君的软弱,她才敢去爱他。 我们知道,于连毫无生活经验,甚至连也没有读过。如果他稍微不那么笨拙,完全可以冷静地对他深爱着的那位古里古怪地向他细吐衷曲的少女说:“您得承认,纵然我的身份比不上那些先生,但是您爱的却是我啊!”也许她就会因为被猜中了心思而感觉幸福,总之,成功就在于于连表达这个意见时所持的优雅态度和所选择的恰当的时机。无论如何,他可以从容地摆脱一种在玛特儿眼中立刻就要变得枯燥乏味的局面。 “您不再爱我,可是我是崇拜您的。”有一天,于连在长时间的散步之后,被爱情和痛苦搅得昏了头,稀里糊涂地说道。这真是他所能犯得的最大的错误了。 这句话一下子摧毁了德·拉木尔小姐向他叙述衷情的一切快乐。她开始惊异,在听了这一切叙说之后,他居然对她说的毫不生气,她甚至以为,在他说出这句傻话之前,他也许已经不爱她了。他的骄傲,无疑扼杀了他的爱情。他不是那种人,可以眼看别人将他置于德·凯吕斯、德·吕兹、克鲁瓦斯努瓦这班人之下,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不的不承认他们比其他人高一等。不,我再不会看到他匍匐在我的脚下了。” 前几天,在痛苦的时候,于连常常是天真地、热烈地赞扬这些先生们的杰出品质,有时甚至言过其实。他态度的这种转变没能逃过玛特儿的眼睛,只是她猜不出原因。在赞扬他相信被自己的爱人爱着的情敌时,于连疯狂的灵魂,和他情敌的幸福融为一体了。 他的话太坦白,却也太愚蠢,顷刻间改变了一切。玛特儿确定自己是被爱了,因此非常地鄙视他。 她正跟他在一起散步,当他说出了这句蠢话之后,她立刻便离开了他。她临走时那最后的一瞥中,充满了可怕的鄙夷。回到客厅,整个晚上,她没有再看他一眼。到了第二天,这轻蔑的念头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灵,八天以来她将于连当做心腹朋友而得到的种种快乐的冲动,此刻都已灰飞烟灭。一看见他,就感觉讨厌。不久甚至发展到嫌恶的地步,她眼睛偶尔碰见了他,便流露出一种过分的轻蔑,非言语所能形容。 于连全然不知玛特儿内心的种种变化,但是他的敏感的自尊心却分辨出了她的轻蔑,他甚是知趣,尽可能少的在她面前出现,并且绝不看她。 这种咫尺天涯的隔绝,使他更感受到致命的痛苦。他以为他的痛苦是永无休止了。他向自己说道:“一个人不可能有更多的勇气了。”他坐在爵府最高的一层楼上,面对小窗,打发他的漫漫长日。百叶窗仔细地关好,从那里他至少可以偷偷地瞧上她一眼,当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 晚餐后,他看见她和德·凯吕斯、德·吕斯兹、或者其他某位她曾经向他供认爱过的人散步,他的心中是怎样一股滋味啊! 于连从来没有想起痛苦会强烈到这种程度,他几乎就要叫喊出来。这颗坚强的心灵,终于被彻底的摧毁了。 一切和德·拉木尔小姐无关的念头,他都觉得可憎。他连最简单的信也不能写了。“您发疯了!”侯爵对他说道。 于连恐怕他看穿了自己的秘密,推说自己病了,居然骗得侯爵相信了他的话。晚餐的时候,真是幸运极了,侯爵就他即将上路旅行一事开了几句玩笑,使玛特儿得知,这次旅行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他躲避她已经好几天了。那些漂亮的年轻人,拥有这个苍白阴沉的人所缺少的一切,但是他从前曾被爱过,他们再也不能将他从她的梦幻中驱逐出去了。 “一个寻常的女孩子,”她心里想,“才会在客厅里那些引人注目的漂亮年轻人中寻找意中人。但是天才的性格,绝不会循着世俗的常规去亦步亦趋。” “像于连这样的人,缺少的不过是我所拥有的有财产。我若做了他的伴侣,我将继续惹人注目,我这一辈子是不会默默无闻的。我绝不会像我的表姊妹那样,老是害怕发生革命。她们害怕人民,甚至也不敢去埋怨一个不会为她们驾车的车夫。我确信我一定能扮演一个角色,一个伟大的角色。因为我选择的这个人具有个性和无限的野心。他缺少什么呢?金钱和朋友吗?我都可以给他。”在她心里,多少还是把于连当作一个下人看待,她可以随时使他发财致富,而爱情呢,她是丝毫也不怀疑的。 第68章滑稽歌剧(1) 啊!青春的恋爱就像阴晴不定的四月天气,阳光刚刚照亮一切美景,忽而又被飘来的浮云遮藏。 ——莎士比亚? 玛特儿一心想着她的前途和她所希望扮演的奇异的角色,不久就对她从前和于连在一起进行的那些枯燥抽象的讨论感到后悔。她对自己深邃的思想感到厌烦了,又惋惜起她同他在一起的欢乐时光来。这些回忆往往带有悔恨的成份,有时这些悔恨简直令她难以忍受。 “但是,如果说人人都有弱点的话,”她暗想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姑娘来说,为了一个有价值的而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也是值得的。将来人们绝不会说,打动我的是他漂亮的小胡子和他骑马的姿势,而是他关于法国前途的深刻议论、他那关于将要发生在我们这里的事件可能会和一六八八年英国革命相似的看法。我已经被诱惑,”她这样悔恨地回答,“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但是至少我不像一个玩偶一样,只沉迷于美丽的外表。我爱他的面貌,是因为它代表了一个伟大的灵魂的杰出性格。” “如果再发生一次革命,为什么于连·索黑尔不能扮演罗兰的角色呢?为什么我不能成为罗兰夫人呢?我喜欢这个角色,胜过喜欢德斯达尔夫人的角色。行为不道德,在我们的时代里,将是一个障碍。自然,人们找不出第二个弱点来责备我,否则我真要羞死了。” 玛特儿的思想,我们应当承认,并不总是像我刚刚写下来的那么严肃。她偷着看于连,发觉他最细小的举动当中,也有迷人之处。 “毫无疑问,”她心里想,“我已经摧毁了他心里一切关于对我的权力的想法。” “八天前,这可怜的孩子在花园里对我说出那句天真的爱情的话,他那悲哀的、满怀热情的样子足以证明这一点。我居然对这样一句充满热情和尊敬的话生气,应该承认我这个人反常了。我难道不是他妻子吗?他那样说是很自然的,而且他这个人是很可爱的。在我和他的那些冗长的谈话里,我得承认,由于对生活的烦厌,我才狠心向他述说我对那些令他妒嫉的上流社会青年表示过些许的爱情,而他却依然爱我。啊!但愿他知道他们对他没有丝毫的危险!和他相比,我觉得他们了无生气,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 一边这样想着,玛特儿一边用铅笔在她手册上信手涂抹,不知不觉间绘成了一个侧面像,令她又惊又喜,因为它太像于连了。“这是上天的旨意!是爱情的奇迹!”她欣喜若狂地叫道,“我画他的肖像,而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她跑回她的卧室,锁上门,全神贯注竭力想再画一张于连的肖像,却总也画不成,而无意中绘出的那个侧面像总是最像的。玛特儿非常高兴,她从中看到伟大热情的明证。 直到很晚的时候,侯爵夫人派人来叫她去意大利歌剧院,她才放下手册。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用眼睛寻找于连,好让她母亲邀请他同到歌剧院去。 于连却没有出现,在包厢里陪伴她们的只是几个凡夫俗子。在整个第一幕歌剧当中,玛特儿一直怀着最强烈的热情想念她的爱人,但是到了第二幕,有一句爱情的格言,打动了她的心,那是契马罗萨的杰作。歌剧中女主角唱道:“我应受惩罚,因为我对他过分崇拜,我是太爱他了!” 从她听到这首伟大的歌曲时起,世界上的一切在她心里都消失了。别人对她说话,她也不回答。她母亲抱怨她,她也只是勉强抬起头来望着她而已。她心醉神痴,兴奋的心情可以和于连近几日来对她的强烈热情相比,这句伴着奇妙谐和的音律唱出的伟大爱情格言,与她的心境契合无间,在她理智的、不曾直接想到于连的时刻,便被这歌声吸引了。由于她对音乐的喜好,这天晚上,她对于连的思念,几乎和德·瑞纳夫人平时思念于连的情形一样了。毫无疑问,幻想的爱情要比真实的爱情更瑰丽,但是它的热情总是短暂,它太了解自己了,它不停地批判自己,它绝不让思想走入迷途,因为它本身就是思想的产物。 回到家里,不管德·拉木尔夫人怎样说,玛特儿装作发烧,在钢琴上反反复复地弹奏那首名曲,度过了那一夜的一段时光。她不停地唱着那段使她沉迷的曲调的歌词。 应该惩罚,应该惩罚, 太爱了,实在太爱了。 这一夜疯狂的结果,是使玛特儿相信自己已经战胜了爱情。这一页将给不幸的作者带来不止一方面的损害,冷酷的人会斥责他猥亵。如果在巴黎的客厅里出风头的年轻女人们,她们中有哪一位做出了像玛特儿一样的疯狂的行动,这也绝对不能说是作者在诬蔑她们,书中的这个人物的完全出于想象,出于社会习俗之外的想象。但却是这些习俗,将使十九世纪的文明在历史上有一席之地。 那些给冬季的舞会增光添彩的女孩子们,她们缺少的绝不是谨慎。 我也不认为我们应当责备她们过于看轻荣华富贵、车马田地以及一切足以使人在社会上获得地位的东西。她们并不讨厌这些优越的条件,它通常正是人们努力追求的目标。如果她们心中有热情的话,那也只是对这些东西的热情。 像于连这样的有天赋才能的年轻人,决定他们前途命运的绝不会是爱情。他们紧密地依附一个集团,一旦这个集团发迹,社会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落到他们身上。不幸的是那些不隶属于任何团体的做学问的人,他们的一点儿甚至是最微小的成功也会有人横加指责。而那些大人先生们则靠窃取他们的成果而获得成功。啊,先生,原本就像一面摆在大路上的镜子,有时照出蔚蓝的天空,有时却照出路上的泥淖。而那些在行裹中携带着这面镜子的人,却被你们指为不道德,当他的镜子照出污泥的时侯,您们又要指责这面镜子。我们不如去指责这泥泞的大路,尤其不如指责检查这大路的人,为什么要让积水形成泥淖? 现在我们同意,在我们这个谨慎并不少于道德的时代里,像玛特儿这样的性格是不会存在的,那么我再继续讲述这个可爱的少女的疯狂的故事,就不怕会引起愤怒了。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寻觅机会确认自己已战胜疯狂的爱情。她最大的目的是惹于连不高兴。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她却一点儿也不肯错过。 于连真是太不幸了,尤其是太激动了,看不破这种复杂的爱情表演,更不明了她的那些对他有利的思想,因此他成了这表演的牺牲品,他也许从来也没有这么倒霉过。他的行动已经很少受理智的支配。如果有一位悲观的哲学家告诉他:“赶紧设法利用这于你有利的时机吧。在巴黎常见的这种幻想的爱情,至多只能维持两天。”他是不会理解的,不管他如何激动,幸好他还保持着荣誉感,他知道他的首要职责便是谨慎小心。向第一个遇到的人讨个主意,倾诉痛苦,可能是一种幸福,好比一个穿越一片炎热沙漠的人,忽然从天上得到一滴冰凉的雨水。他深知这种危险,害怕一经人问起,热泪便忍不住滚滚而落,于是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看见玛特儿在花园里散步,良久良久,当她走开以后,他从楼上下来,到她曾摘过一朵玫瑰的花丛那儿去。 夜色深沉。他尽情沉溺在自己的不幸里,而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他觉得德·拉木尔小姐一定是爱上了方才同她言笑甚洽的一位少年军官,那是非常明显的了。是的,她曾经爱过他,但是她已看透他平庸无奇,不值得爱。 第69章滑稽歌剧(2) “说实在的,我没什么了不起,”于连自语道,对此深信不疑,“总之,我这个人又平凡,又庸俗,别人固然都讨厌我,就是我自己都讨厌。”他对自己性格上所有的优点,以及过去热爱的一切事物发生了强烈的憎恨。在这种想象被颠倒的状态中,还要用想象来判断生活,这是聪明人最容易犯的错误。 有好几次,他想到了自杀。这种自杀的想象,实在富有诡秘的魅力。它好像一种甜蜜的休息,又像是一杯冰水,赐予旅行在沙漠里的即将渴死热死的可怜人。 “我的死会令她更加轻视我!”他叫道,“我将留下一个多么坏的回忆呀!” 陷身在这最残酷的痛苦的深渊里,一个人剩下的惟一办法,就是鼓足勇气。但于连却没有足够的智慧对自己说:“一定要勇敢。”他抬头仰望玛特儿的房间,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见她正去熄灭灯火。他想象着他这一生仅仅看到过一次的那间漂亮房间,唉,仅仅一次啊!他的想象已经凝固了。 时钟敲响一点。听到这钟声,他忽然自语道:“我要用梯子爬上去,哪怕只留一分钟。” 这真是灵机一动,正当的理由纷至沓来。“我还能不幸吗?”他自语道。他急忙去寻找梯子,梯子却已被园丁锁住了。他拆下手枪的机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超人的力量,用机头一下了将锁住梯子的铁链绞断一环,不多时他已能搬动这梯子,将它又靠在了玛特儿的窗下。 “她也许会大发雷霆,用轻蔑的言语骂我。但是管他呢!我给她一吻,最后一吻,然后回到我的房间自杀……总之,在我死之前,我的嘴唇接触了她的腮。” 他飞也似的爬上去,敲打她的百叶窗,过了一会儿,玛特儿听见了。她想打开百叶窗,却被梯子顶住了,于连紧握住撑开百叶窗用的铁钩,冒着掉下去的危险,拼命一摇,将木梯移升了一点,玛特儿这才将百叶窗打开了。 他跳进屋里,已经是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呀!”她说着,纵身投入他的怀里。…… ……… 谁能描述于连的极度的幸福呢?玛特儿也感觉到和他差不多相同的幸福。 她向他说她的不对,她谴责她自己。 “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吧,”她向他说,同时紧紧地抱住他,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要跪在你面前,请求你宽恕我曾经想反抗你。”她挣开他的怀抱,跪到他的脚下,“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向他说,仍旧沉醉在幸福和爱情里,“永远统治我吧。如果你的奴隶想背叛你,你就严厉地惩罚她吧。” 一会儿以后,她又从他的怀里挣出来,点燃一支蜡烛,要将她的头发剪下一边来,于连竭尽全力,方才能够阻止。 “我要让自己记住,”她对他说,“我是你的奴婢,万一可恶的骄傲又引我走入迷途,就把这些头发拿给我看,说道:‘现在已经不再是爱情问题了,也不再是您的心灵此刻有什么感受的问题,您已经发誓要服从,为了荣誉,您就服从吧。’” 疯狂和幸福达到了这种程度,还是不去描写它的为好。 于连的道德感和幸福感一齐高涨。“我必须顺梯子下去。”他看花园那边烟囱上天空开始发白,便对玛特儿说道,“我做出的这种牺牲,同您的身份是相配的。为了顾全您的名誉,我宁愿牺牲几个小时的幸福,那是一个人一生可能尝到的、最奇异的幸福。若是您明白我的心,您便会了解我是怎样努力地在克制我自己。您对我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吗?不过,用名誉担保,这就够了。您应该知道,自从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后,小偷已经不是人们怀疑的惟一对象,德·拉木尔先生在花园设一个守卫,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也被侦探包围了,他每天晚上的一举一动,人家全部知道……” “可怜的孩子,”听到这里,玛特儿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惊醒了她的母亲和一个女仆,她们忽然隔门招呼起来,于连望着她,她脸都白了,只是呵斥那个女仆,却不愿同她的母亲谈话。 他又将她搂在怀里,用力一抱,然后纵身出窗,沿着梯子滑下,转眼便已到了地面。三秒钟之后,梯子重又放回到菩提树下,玛特儿的名誉得救了。于连静下心来,才发现自己周身是血,而且几乎是一丝不挂。原来他沿梯子滑下来的时候,匆忙之间受了伤。 极度的幸福,使他恢复了他的全部性格力量,此时此刻,即使有二十个人来攻打他,也不过是再给他增添一桩乐事而已。幸而他的武力没有得着表现的机会。他把梯子又放回原处,将铁链子缚好,也没有忘记将窗下花坛边梯子留下的痕迹抹掉。 黑暗之中,他用手在松软的土地上摸索一遍,检查是否痕迹都抹掉了,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落在手上。原来玛特儿终于还是将她的半边头发剪了下来,从窗口抛给他。 她在窗口。 “这是你的奴婢送给你的。”她用相当大的声音向他说道,“这是永久服从的标志,我愿摒弃我的理智,做我的主人吧。” 于连招架不住,几乎又想从梯子上再爬上去,但最后还是理性占了上风。 从花园回到自己的卧室,也非易事,他用力拧开地下室的门,到了房子里面,然后又不得不尽力轻轻地撬开自己的房门。在忙乱中,他甚至把衣袋里的钥匙也忘在刚才匆忙离开的那间卧室里了。“但愿她想到把我丢下的东西都藏好。”他想。 最后,疲乏胜过了幸福。朝阳初上的时候,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午餐的铃声好不容易才将他叫起。他来到餐厅,跟着玛特儿也来了。看见这个众人奉承美丽的人儿,眼波中尽是缠绵情意,于连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紧接着又感觉不好。 玛特儿推说梳头的时间太匆促,把头发梳得让于连一眼便发现了她的昨夜在头上剪去所牺牲的那片地方。如果有什么能够破坏这样美丽的一个容貌的话,玛特儿已经做到了。她的美丽的金发,有一边被整个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半寸长。 午餐时,玛特儿的一切举动,都和她这最初的不谨慎相互标榜。她好像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对于连的疯狂的爱情似的。幸好这天德·拉木尔先生和侯爵夫人将心思全都放到了即将举行的颁发蓝绶勋带的典礼上,名单上没有德·肖纳先生。午餐快完毕的时候,玛特儿跟于连说话,居然称他“我的主人,”他甚至连白眼珠都羞红了。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德·拉木尔夫人有意安排,这一天玛特儿没有一会儿独处的时候。晚上从餐厅到客厅去时,她才找到个机会向于连说道: “我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您以为这是我的借口吗?妈妈刚才决定让一个女仆晚上睡在我的房里。” 这一天像闪电似的一闪就过去了。于连幸福到了极点。第二天,从早上七点钟开始,他便等在图书室里,盼望德·拉木尔小姐能够到那里去。他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几个钟头以后,吃午饭的时间,他才看见她。这一天,她很仔细地把头发梳好,极其巧妙地将剪去的那片地方遮盖得不露痕迹。她看了于连一两次,眼神有礼而安详,压根儿就谈不到称他“我的主人”这个问题了。 于连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玛特儿差不多责备自己为他做过的每一件事。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决定于连即便不是个十足的平凡的人,至少也不够超凡拔俗,不值得她对他的这样疯狂热爱。总之,她已不再想爱情了。那一天,她已倦于恋爱了。 而于连呢,他的内心激动得像个十六岁的孩子。这一顿午餐像是永远也吃不完似的,怀疑、惊异和失望种种情绪,轮番来折磨他。 当他能够合乎礼貌地离开餐桌时,他便如飞似的跑到马厩里,亲手给马备上鞍子,急驰离开爵府。他怕自己一时失礼,失了体面。 “我必须用肉体的疲乏来扼杀的我的心灵,”他一边在默东森林里狂奔,一边向自己说,“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为什么竟遭此不幸。” “今天我应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他回到爵府,想道,“肉体也要像精神一样地死掉。”于连已经死了,还在行动的只不过是他的尸体罢了。 第70章日本花瓶 他的心起初不了解他的极度的不幸,他的心被扰乱多于被感动。但是随着理智渐渐恢复,他感到了不幸的深度。人生的一切欢乐都已被毁灭,他只感觉强烈的失望正把他撕裂。谈论肉体的苦痛又有什么用?身体的痛苦,又怎能与这种痛苦相提并论? ——让·保尔? 晚餐的铃声响了,于连仅有时间穿好衣服,看见玛特儿在客厅里,正极力劝说她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斯努瓦晚上不要到絮伦去参加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晚会。 在他们眼里,她真美丽迷人到了极点。晚餐之后,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和他们的几位好朋友都来了。我们可以说,德·拉木尔小姐注重起手足之情和礼节规矩来了。虽然那夜晚天气极佳,她却不愿到花园里去,反要他们围坐在德·拉木尔夫人的靠背椅周围,如同在冬天里一样,那张蓝色的沙发又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玛特儿对花园起了反感,至少觉得它很乏味,因为花园和于连的回忆联系在一起了。 厄运消磨了智慧,我们的主人公做了件蠢事,在那张小草垫椅子旁羁留不去。在这个地方,他曾经获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但如今,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在那里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甚至还要更坏,德·拉木尔小姐的几位坐在沙发那头的朋友,好像故意将背朝向他,至少他心里是这样猜想。 “这简直就像是宫廷上的失宠啊!”他想道。他决定研究一下那些想拿轻蔑态度对付他的人。 德·吕兹先生的伯父在宫廷里担当要职。于是,这位漂亮的军宫每次同新来的客人谈话时,开头总要提到这件不同寻常的事:他的伯父早上七点钟就起身到圣克卢去,晚上还打算在那里过夜。看似不经意间偶然提起,但是从来却也没有漏掉过。 于连用一个失恋者的严肃眼光观察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注意到这个善良可爱的年轻人相信一切事物都要受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要是看到有人把一件稍微重要点的事件,解释成简单、自然的原因,他就会变得忧郁和愤怒。“这里面多少有点儿疯狂的成分,”他心里想,“这种性格和科拉索夫亲王向我描述过的亚历山大皇帝的性格很相似。”于连来到巴黎的第一年,可怜他刚走出神学院,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待他又那么客气,一切对他都是那么新奇,以致使他着了迷,他对他们只有羡慕赞叹的份儿。直到此时,他们真实的性格才开始在他眼前显明起来。 “我呆在这里很不合适。”他忽然想着,“但不知如何离开这张小小的草垫椅子,才不致露出太多的窘迫。”他想找出个办法,只得向已被别的事情占得满满的想象去寻求点新的东西。他本该求助于记忆,只是他的记忆中关于这类知识的积累并不丰富,这个可怜的孩子,还太缺乏阅历。因此当他起身离开客厅时,他的窘态毕露无遗,众人全都瞧在眼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明显地流露着不幸。三刻钟以来,他一直扮演一个讨人嫌的下属角色,人们甚至懒得掩饰对他的看法。 然而,他刚才对他的情敌所作的批评性观察,使他不至将自己的不幸看得太悲惨,而对前天夜里发生的事的回忆,又支撑起了他的自豪感。“跟我相比,”他独自走进花园,暗想,“他们纵有千般优点,却没有哪一个能像我一样,曾经两次使玛特儿屈尊俯就。” 他的智慧只能达到这一步了。他全然不能了解这个奇怪的人儿的性格,是偶然之神使她成为他的全部幸福的主宰。 第二天,他骑马飞驰了整整一日,想把自己同所骑的马一起累死了事。晚间,他再也不想挨近玛特儿那张蓝色的长沙发。她坐在那儿,就没离开过。他注意到,罗伯尔伯爵在客厅碰到他的时候,甚至不愿意看他。“他一向是很有礼貌的。”他想,“他这样做,一定很勉强自己。” 对于连来说,睡眠可能就是幸福。不管身体多么疲乏,过于迷人的记忆又开始侵入他的想象之中。他还没有这种天才,能够看清在巴黎附近的森林里纵马驰骋,影响到的只是自己,而对玛特儿的心意却没有丝毫的作用,那只是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偶然支配罢了。 他觉得只有一件事可以消除他的无边痛苦,那就是和玛特儿谈话。但是他敢对她说些什么呢? 一天早晨,七点钟,他正在这样沉思的时候,忽见玛特儿走进图书室来了。 “我知道,先生,您想同我谈话。” “伟大的天主!谁告诉您的?” “这与您何干?总之我知道。如果您缺乏荣誉感,您可以毁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试一试。不过,这种危险,我相信它不是真实的。并且不能阻止我做一个诚实的人。先生,我已经不再爱您了,我的疯狂的幻想使我做错了事……” 在这可怕的打击之下,于连被失恋的痛苦搅昏了头,居然还想为自己辩解,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失恋的事,岂是言语所能辩解的?但是他已完全失了理智,被一种盲目的本能驱使着,要拖延对命运做出决定。他觉得只要还能同她说话,一切就还没有完结。玛特儿不肯听他说话,他说话的声音使她恼怒,她不懂他怎么居然敢阻拦她。 道德和骄傲所导致的悔恨,使她那天早上也感觉同样的不幸。想到把对自己的支配权交给一个农家子弟出身的小教士,她简直透不过气来。“我差不多等于失身于一个仆人,”她极度地夸张自己的不幸时,对自己说,“我应当领受惩罚。” 一个勇敢而又骄傲的人,从对自己生气到迁怒于人,其间只有一步之遥,在这种情形下泄愤往往是一种强烈的快乐。 一时间,德·拉木尔小姐把最难堪的侮辱加在于连的身上。她有无限的聪明,在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使人感觉残酷的伤痛方面,更是举重若轻,娴熟无比。 生平第一次,于连屈服在一种更强更高的智慧和力量面前,这智慧乃是对他的最强烈的憎恨鼓动起来的。他的动摇的想象,这时不但丝毫想不到替自己辩护,反倒轻视起自己来了,他听了这些为摧毁他的自尊心而精心编织出来的刻薄话,自负的心理被打得粉碎,觉得玛特儿说的很有道理,而且说得还不够。 她呢,她为了前几天对他的崇拜而这样惩罚自己,惩罚于连,她的骄傲心理获得了一种快意满足。 她平生也是第一次,可以不假思索,滔滔不绝地将骂他的那些刻薄话冲口而出。这不过是重复八天以来爱情的反对派在她心里说的话罢了。 每一句话都使于连可怕的痛苦增强百倍。他想逃跑,德·拉木尔小姐威风凛凛地捉住了他的胳膊。 “请您注意,”他向她说,“您说得太高声了,隔壁屋里的人都可以听见。” “那怕什么,”德·拉木尔小姐骄傲地回答,“谁敢向我说听见了我的话?我要一劳永逸地从您那小小的自尊心里清除出它对我的种种念头。” 当于连终于能够离开图书室的时候,他感到如此惊异,反倒不那么觉得痛苦不幸了。“她不再爱我了。”他反复向自己说道,并且高叫出声好像是要把自己的处境告诉自己,“看来她只爱过我八天或十天,而我呢,却要爱她一生一世。” “难道这是可能的吗?仅仅几天之前,她在我心里还算不了什么,完全算不了什么。” 玛特儿心中充满了骄傲的喜悦。如此她便可以和他永远绝裂!彻底战胜一种如此顽强的倾向,使她万分高兴。她想:“这样一来,这位小先生就会一劳永逸地明白,他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支配我的权力。”她是如此幸福。因为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爱情存在了。 在如此残酷,如此屈辱的一幕之后,对于一个不像于连那样富有热情的人来说,爱情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德·拉木尔小姐一刻也不曾忘记她对自己的责任,她向他说的那些令人难堪的话如此的有条有理,他静下心时回想起来,也觉得她骂得很对似的。 在这样惊人的一幕之后,于连首先得出的结论,是玛特儿有无限的骄傲。可是第二天早餐时,他在她面前却是既笨拙又胆怯,在这时之前,他还不曾犯过那样的错误,不论大事小事,他总是明确地知道应该做什么和怎样做,并且实践得很好。 这一天午饭之后,德·拉木尔夫人要他去取一本放在茶几上的小册子,那是一本罕见的、具有煽动性的书,是她的牧师早上悄悄送过来的。于连拿那小册子时,碰倒了一个古旧的、形象丑陋的蓝瓷花瓶。 德·拉木尔夫人站起来,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叫,走过去抚摸她心爱花瓶的残骸。“这个古老的日本花瓶,”她说道,“是我的姑祖母——谢尔修道院的院长送给我的。那是荷兰人送给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的礼物,他又送给了他的女儿……” 玛特儿注视着她母亲的这番举动,看到自己一向讨厌的丑怪的蓝花瓶打碎了,感觉非常快乐。于连既不言语,也不恐慌。他看见德·拉木尔小姐就在他的面前。 他向她说道:“这个花瓶,已经完全毁了。从前曾经一度主宰我的内心的那种感情也是如此,我请您接受我的道歉,对我所做的那些疯狂行为的道歉。” 他扬长而去。 “说实在的,”他离开客厅以后,德·拉木尔夫人说道,“这个索黑尔先生,好像对他刚才做的事情感到很骄傲很满意似的。” 这句语落在玛特儿的心上。“不错,”她暗想道,“我母亲猜得对,这正是他此刻的心情。”只是这个时候,昨天那一幕带给她的欢乐却也终止了。“好啊!一切都结束了!”她故作镇静地自语道,“这是一个大教训!这个错误是可怕的、屈辱的!它将使我这一辈子谨慎小心。” “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吗?”于连心想,“为什么我从前对这个疯狂的女人的爱情现在还在折磨我呢?” 但是这爱情非但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慢慢熄灭下去,反而迅速地增长起来。“不错,她是疯狂的。”他想,“但是难道她因此就不可爱了吗?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吗?凡是最优雅的文明所能产生的强烈的快乐的东西,不是全部都汇集在德·拉木尔小姐一人身上吗?”这些对往昔的幸福的回忆,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迅速地摧毁了一切理智。 理智只是徒然地同回忆作斗争,严厉地压抑之后,往往反而增加了魔力。 古老的日本花瓶打碎二十四小时之后,于连无疑是世间最不幸的人。 第71章秘密记录 我叙述的这一切,我都亲眼目睹。如果说我可能看错,但我在告诉您的时候,却绝没有欺骗您。 ——给作者的信? 侯爵派人来叫他,德·拉木尔先生好像变得年轻了,双眼炯炯放光。 他向于连说道:“我们来谈一谈您的记忆力吧。据说它是很神奇的。您能记住四页纸的内容,去到伦敦,再把它背诵出来吗?并且不能有一字的错误!……” 侯爵生气地揉着当天的《每日新闻》,企图掩饰他那极为严肃的神情,实际却毫无效果。于连还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态,即使是谈到福利莱诉讼案时也不曾见过。 于连已有足够的经验,懂得应该装作对侯爵那种轻松的语调信以为真的样子。 “这份《每日新闻》也许并非很有趣。不过,若是侯爵先生允许的话,明天早上我将荣幸地为先生全部背诵出来。” “什么!连广告也能背出来吗?” “完全正确,而且一字不漏。” “您能保证吗?”侯爵忽然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是的,先生,只有对不能遵守诺言的恐惧,才能打扰我的记忆力。” “事实是这样,昨天我忘记跟您谈这个问题了。我不要求您宣誓永远不向人说出您将要听到的话,我是太了解您了,不愿让您蒙受这种侮辱。我替您做了担保,我要带您到一个客厅,有十二个人要在那里聚会,您要记下每个人所说的话。” “不必担心,这绝不是一个混乱的谈话。大家轮流发言,当然也没有固定的次序。”侯爵用一种非常轻松、自然、优雅的态度说,“我们说的时候,您可以写下来,会有二十多页吧。等我们回来之后,您把这二十页缩减成四页。您明天早晨要向我背的就是这四页而不是那份《每日新闻》,然后您赶紧离开此地,乘车时您要扮作年轻人为消遣而出门旅行的态度,不要惹人注意。您要去见一个大人物,到了那里,您得表现出更多的机智。您必须骗过他周围所有的人,因为在他的秘书和仆役当中,有不少通敌的人,他们沿途守候拦截我们的使者,以便切断我们的联络。” “我将给您一张无关紧要的介绍信。” “那个大人物看您的时候,您便抽出这块表,我把它借给您路上用。好好带着它,它对您大有用处。现在把我的表给您吧。” “公爵会在您的的口述下,亲自记下您默记在心里的那四页东西。” “在这之后,千万注意,不要言之过早,若是那位大人物问起,您可以将您参加的那个秘密会议的详情告诉他。” “您的旅途不会寂寞的,在从巴黎到这位大人的官邸的路途当中,会有不少人一有机会就向索黑尔神父开上一枪,这样他的使命便完结了,而我将有一个长期的等待。因为,我亲爱的,我们怎么能知道您已死了呢?您纵然有怎样的热情,也不能再跑来将您的死讯告诉我们呀!” “立即去买一套衣服,”侯爵继续严肃地说道,“把自己照两年前流行的式样打扮起来,今天晚上您得拿出点不修边幅的样子。但在路上,您却要像平常一样。这一切使您惊奇,您的疑心使您猜到了这个秘密吗?是的,我的朋友,您要去听取他们意见的那些可敬的人物中间,很可能有一位会把消息传出去。这样的话,在某个夜晚,在某个漂亮的旅馆里,您去吃晚餐的时候,有人至少会给您吃鸦片的。” “最好是绕道多走三十里路,”于连说道,“我想是去罗马……” 侯爵立刻现出高傲和不满的神色,自博莱—欧勒以来,于连还从未见过侯爵这样。 “先生,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您的。我不喜欢多问。” “我不是问,先生,”于连诚恳地答道,“我向您发誓,我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我是在考虑一条最稳妥的路线。” “是的,您好像是想得很远,不要忘记,一个使者,尤其是在您这样的年龄,不要让人觉得勉强才能相信您。” 于连深感屈辱,知道自己错了,出于自尊,想找个借口,却找不到。 “所以您要明白,”德·拉木尔先生又说道,“一个人若做错了事,便该时常反省。” 一小时以后,于连来到侯爵的接待室,打扮得像个仆役,老式的服装,不太鲜明的领带,一副老学究的穷酸模样。 侯爵一见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此时,于连才证明他是可以信赖的。 “若是这个年轻人背叛了我,”德·拉木尔先生暗想道,“还有哪个可以相信呢?但是,如果要做事,总得相信什么人。我的儿子和他那品质同样出色的朋友,都很勇敢,绝对忠诚,抵得上外人十万。若是需要战斗,他们会战死在王座的玉阶前。他们什么都会……只是缺少目前需要的这种才能。如果我能在他们当中看见哪一个能够默记住四大页,并且跑上一百里路而不被人察觉,那才是见鬼呢。罗伯尔会和他的祖先一样临危不惧,这正是一个青年军人应有的品德……” 侯爵陷入一种深沉的幻想里,“说到临危不惧。”他叹息道,“也许这个索黑尔同样可以做到。” “我们上车吧。”侯爵道,好像要赶走一个讨厌的念头一样。 “先生,”于连说道,“在他们为我准备这身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把今天的《每日新闻》的第一页默记在心了。” 侯爵拿过报纸,于连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好,”侯爵说道,这天夜里他好像个外交家。“这个时候,这个年轻人专心背书,便不会注意我们经过的街道了。” 他们走进一间大客厅。这客厅外表有些阴沉沉的,一部分装了板壁,一部分饰有绿绒帷幕。客厅当中,一个愁眉苦脸的仆人刚刚安置好一张大餐桌,随后又在上面铺了一张有墨水渍的绿色大毯子,把它布置成了一张办公桌。这张毯子大概是从内阁的某个部里拣来的。 房子的主人身材非常高大,不知姓甚名谁,也没有人提起。看他面貌谈吐,于连知道这是个深谋远虑的人。 按照侯爵示意,于连在桌子的下首坐了。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开始削鹅毛笔尖。他从眼角里望出去,看见有七个说话的人,但是只能见到他们的背面。其中两个用平等的口吻同德·拉木尔侯爵说话,其余的人则或多或少的向他表示尊敬。 又来了一位,却未经通报,“真是奇怪,”于连心想,“这种谨慎的戒备是因为我吗?”大伙都站起来欢迎这位新到的人。他佩带着和客厅里的三个人相同的级别很高的勋章。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于连只能通过举止面貌来判断这个新来的人。他矮小粗壮,面色通红,眼睛放光,脸上除了野猪式的恶毒神气之外,没有别的表情。 紧跟着又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将于连的注意力吸引了去。这人又高又瘦,穿了三四件背心。他目光和蔼,举止有礼。 “这完全是贝藏松老主教的面貌。”于连想,“这个人显然属于教会,年龄似乎还不超过五十五岁,却没有人能比他态度更慈祥了。” 年轻的德·阿格德主教来了。他的眼睛向众人一扫,目光落在于连的身上,现出非常惊异的神情。自博莱——欧勒的瞻仰仪式之后,他不曾向他说过话。他的惊异的目光令于连发窘,并且非常恼怒。“怎么!”他心想,“难道认识一个人老会使我倒霉?这些不相识的大人们,一点也没有使我感觉不安,但是这个年轻主教的目光,却令我手足无措!应该承认我是个很古怪很不幸的人。” 片刻之后,一个深黑矮小的人闹哄哄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便说个不停。他面色黑里透黄,神情略显疯狂。这个饶舌的家伙一进门,原先在场的人便四下分散,显然都不愿听他罗嗦,大家离开壁炉,走近于连坐着的那张桌子的下方,于连越来越觉得不安,因为此时他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避免听到他们的谈话。他阅历虽少,却也知道他们此时毫不掩饰地谈论的事情至关重要,而他眼前的这些大人先生们,对这些事情是应该保守秘密的。 于连虽然尽可能的削得很慢,却也已削好了二十几支羽毛笔了,这个办法眼看已不能再使。他向德·拉木尔先生的眼睛里寻找指示,却没有结果,显然侯爵已经把他忘了。 “我在这儿扮演的角色真是可笑,”他一边削笔,一边想,“可是这些相貌平平的人,别人或他们自己将如此重要的事交托给他们,应该是一些非常敏感的人。我这倒霉的目光含有问询的意味?不大恭敬,肯定会刺激他们,但如果我低着头不看他们,却又像是在故意窃听他们的谈话。” 他困窘到了极点,却也听到了许多奇怪的事。 第72章讨论 共和国!今天,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公众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只知道自己的享乐和虚荣。在巴黎,一个人之所以受尊敬,不是因为他的品德而是因为他的车马。 ——拿破仑:《回忆录》? 仆人急匆匆地来通报:“××公爵先生。” “闭嘴,您这个蠢货。”公爵一边走进来,一边骂道。他骂得这样利落,这样威风凛凛,使于连不由自主地想道,这位大人的全部学问便是懂得如何斥责仆人。于连抬眼一扫,赶忙又低下头。他完全猜到了这位新来的人的重要性,担心自己这一眼,可能是个不谨慎的举动。 这位公爵五十多岁年纪,打扮得却像个花花公子,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趾高气扬。这人脑袋狭长,鼻子硕大,脸形似钩,向前突出,神情高贵空洞,再无第二人可比。他一到,会议便开始了。 于连正在观察那人的面貌,忽然被德·拉木先生的声音打断了。 “我向各位介绍索黑尔神父先生:他具有惊人的记忆力,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前,我才告诉他可以荣膺一项使命,为了证明他的记忆力,他已经能够背诵今天《每日新闻》的第一版了。” “啊!就是那个可怜的N的国际新闻吗?”房主人说道。他急忙拿起报纸,因为要表现自己的重要。他拿出一种很滑稽的态度看着于连,说道:“背吧,先生。” 室内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目注于连。他背得非常好。背了二十行之后,公爵打断道:“够了。”眼光像野猪的那个矮胖子坐下了,他是主席,他一坐下,便指着一张打纸牌的小桌给于连看,示意于连把它搬过来放到他身侧。于连坐定,将书写用具安放好,数了数坐在绿毯周围的人,恰恰是十二个。 “索黑尔先生,”公爵说道,“您请先退到隔壁的房间去,待会儿有人叫您进来。” 房主人露出焦虑的神情,俯向他身旁的人说道:“百叶窗还没有关好。”又愚蠢地向于连喊道:“从窗外偷看也没有用。”于连想:“至少我现在已经被卷入一桩阴谋里了。幸好不是一个会把我送到格莱沃广场的阴谋。即使有危险,我也应该去,为了侯爵,更应该去。但愿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补偿我的疯狂行为可能给他带来的全部痛苦。” 他一面沉思默想自己的疯狂行为和不幸遭遇,一面打量这个地方,好使自己将它永远铭记在心。这时他才忽然想起,刚来的时候,并没有听见侯爵告诉仆人街名,而且乘坐的是辆一封闭的马车,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 于连就这样沉思默想良久。这间客厅挂着镶了宽金边的红绒帷幔。靠墙的小桌摆了一个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炉架上摆着一本德·迈斯特先生的《论教皇》,切口涂了金漆,装订得富丽精致。于连打开书翻着,装做没有听的样子。隔壁房间里的人,有时说话的声音很高。最后,门开了,有人来叫于连过去。 “先生们,请注意,”主席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在×××公爵面前讲话。这位先生,”他一指于连,“是一个年轻的教士,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可以很容易地把我们谈话的细节记牢复述出来。” 他指了指那个态度慈祥、穿着三四件背心的人道:“请先生发言。” 于连觉得称这人为背心先生,倒极贴切。他铺开纸录下许多。 (这里作者原想什么也不写,留下一页空白,出版商说:“这样未免不雅。这样轻松的作品,如果不雅,便是死亡。” “政治”,作者答道,“是一块套在文学颈项上的石头。不到半年,它便可将文学淹死。妙趣横生的幻想中的政治,便似音乐演奏中的枪声,虽非如何有力,却是极度刺耳,与任何乐器的声音都不谐调,这种政治会得罪一半的读者,并且使另一半读者讨厌,因为他们在早晨的报纸里早已看到对政治的更专业、更有力的叙述了……” “您的人物若是不谈政治。”出版商道,“那便不是一八三零年的法国人了。您的书也就不再如您所宣扬的那样,是一面镜子了……”) 于连记录整整有二十六页之多,这里发表的只是一个大为乏味的摘要,因为按照惯例,必须删去那些可笑的部分。这类东西太多,又会令人讨厌而难以置信(请参阅《审判公报》)。 那个穿背心的、态度慈祥的人(也许是一位主教)常常微笑,这时他的被浮肿的眼皮包围的眼睛便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神情也不再像平时那般犹疑。大家让他首先向公爵(“究竟是什么公爵呢?”于连暗想。)发言,显然是为了要他综述各种意见,履行代理检查长的职责。于连觉得言辞游移不定,没个明确的结论,正如人们经常责备一般法官的那样。在讨论中,公爵甚至责斥过他。 一番道德和宽容哲学的说教之后,穿背心的人说道: “高贵的英国,在一位不朽的伟人皮特的领导下,耗费了四百亿法郎,来阻止革命,若是今天的会议允许我坦白地提出一个令人不快的意见,我认为英国不大懂得如何对付波拿巴这样的人。尤其是在人们中靠一大堆善良的愿望来抵制他的时候,除了采取特殊的手段,没有其他决定性的策略……” “啊!又在赞美暗杀了!”房主人不安地说道。 “行行好,免了您那套感情的说教吧,”主席恼怒地叫道,野猪似的眼睛发出一道凶光。“继续说吧。”他向穿背心的人说道,腮帮和前额都气得发紫了。 “高贵的英国,”这位发言人继续说道,“如今已被拖垮了。因为每个英国人在购买面包之前,须得先付出用来对雅各宾派党人的那四百亿法郎的利息。而它已经没有皮特了……” “它还有威灵顿公爵。”一个神气十足的军人说道。 “请肃静,先生们。”主席叫道,“如果我们还是争论不休的话,那么我们将索黑尔先生请进来,便毫无意义了。” “我们知道先生有很多意见。”公爵气恼地说道,一面瞪那个打断他说话的人,这人从前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将军。于连看出这句话涉及个人隐私,颇具攻击的意味。众人都面露微笑。这位变节的将军简直要大发雷霆了。 “不会再有皮特了,先生们,”这位发言人继续说道,好像一个对说服听众已不抱任何希望的人。“即使英国再出现一个皮特,也不可能用同样的手段,欺骗一个国家两次……” “这就像波拿巴这样的常胜将军不会再在法国出现的原因。”原先插话的那个军人又叫道。 这一次,主席和公爵都不敢发怒,但是于连相信在他们眼里看得出很有发怒的意思。他们都垂下眼睛。公爵也只叹了口气,响亮得所有人都听得见。 倒是发言人恼了: “我知道你们希望我赶快讲完,”他激动地说道,把那种有礼貌的微笑和分寸的语言全都丢在脑后,于连原以为那是他性格中与生俱来的呢。“你们希望我赶快讲完,一点儿也不体谅我所作的努力,我本不想叫任何人听了不舒服,不管他的耳朵有多长。好吧,先生们,让我长话短说吧。我可以用很通俗的话告诉你们:英国再也拿不出一文钱来为这种高尚的事业服务。就是皮特本人回来,用尽他的天才,也不能再欺骗英国的小业主,因为他们知道,短短的滑铁卢战役便耗费了他们十亿法郎。既然你们想听明白话,”发言人越说越是激动,“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自己管自己吧,因为英国已经没有一个基尼来帮助你们。英国不出钱,奥、俄、普三国有的是勇气,可是没钱,他们和法国打仗,至多只能支持一两个战役罢了。” “或者有人希望雅各宾党人征集的年轻士兵在第一个战役,也许在第二个战役里便被打败,但是到了第三个战役,也许你们有成见的眼睛会把我看成革命党徒,但到了第三个战役,你们面对的将是一七九四年的士兵,他们再不是一七九二年招募来的农民了。” 这时,有三、四个人一齐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主席向于连说道,“请您到隔壁房间将记录的头一部分誊写清楚。”于连十分遗憾地走了出去。发言人刚刚谈到的种种可能性,正是他经常思索的问题。 “他们怕我嘲笑他们,”他想。他再度被叫进来时,德·拉木尔先生正在发言,神情之庄重严肃,令平素对他知之甚稔的于连大觉滑稽。 “……是的,先生们,特别是对于这个不幸的民族,我们可以说: 它将是神,是桌子还是盆子? 它将是神!寓言家叫道。先生们,这句高贵而深刻的话语,应该是属于你们的。依靠你们自己的力量去行动吧!那么,高贵的法国就会再现它的光荣,象我们的祖先创建的那样,像我们在路易十六逝世前看见的那样。” “英国,至少英国的贵族,和我们一样憎恨那卑贱的雅各宾主义。如果没有英国的黄金,奥、俄、普三国只能作战二三次。这样是否能够实现一次幸运的占领,如像黎塞留先生一八一七年愚蠢地浪费掉的军事占领呢?我不这样想。” 说到这里,又有人打岔,但是被大家的嘘声制止了。打岔的仍然是那位帝国时代的将军,他想获得勋章,在秘密记录的起草人当中冒尖儿。 “我不这样想,”骚动平静下来之后,德·拉木尔先生继续说道。他说话时特别强调“我”字,那种傲慢的态度,于连感觉有趣极了,“高明之极!”于连一面想,一面走笔如飞,写的差不多和侯爵说的一样快。“侯爵一句恰当的话,胜过了这位变节将军指挥的二十场战役。” “一次新的军事占领,”侯爵用极慎重的口气说道,“不能仅靠外援的力量。在《环球报》上写煽动性文章的青年中,会涌现三四千名青年军官,其中也许会有一位克莱贝尔、一位奥什、一位儒尔丹、一位皮舍格占,不过最后一位居心不良。” “我们没有能给他荣誉,”主席说道,“我们应该使他永垂不朽。” “总之,法国需要两个政党,”侯爵继续说道,“不仅是名义上的两党,而要有实质的区别。我们必须知道谁是应当摧毁的。一边是新闻记者、选民、舆论、青年以及一切赞赏青年的人。当他们被自己的空言聒噪弄昏了头时,我们就有了花费国家预算的这一项好处了。” 这时又有人打岔。 “您,先生,”德·拉木尔先生用一种值得称赞的高傲而又从容的态度向那打岔的人说道,“您没有花费,如果这个字眼您听起来刺耳的话,您可能贪污了国家预算支出中的四万法郎,还有从王室经费中领来了八万法郎。” “好吧,先生,即然您逼着我说,我就斗胆以您为例,象您那曾经跟随圣路易参加十字军东征的高贵祖先那样,为了这十二万法郎,您至少应该让我们看见一个团、一个连,或者是半个连,哪怕只有五十个人,准备好去战斗,不顾生死地效忠我们的事业。但您现在只有一些仆人,一旦发生暴乱,他们只会使您感到害怕罢了。” “先生们,朝廷、教会和贵族,明天都可能灭亡,若是你们在每个省建立一支五百个忠心的人的队伍,我所说的忠心,不仅要有法国人的勇敢,还要有西班牙人的坚定。” “这支队伍,应有半数是我们的子侄,也就是说,真正的贵族。他们每个人身边跟随的人不是一个多嘴的,一旦一八一五年事件再发生就戴上三色帽徽的小资产者,而是一个像卡特利诺那样淳朴率直的农民。我们的贵族将要教育他,如果可能的话,把他变成他的好兄弟。让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牺牲他的收入的五分之一,在每个省组建一支五百个忠心的人的的友军,单凭外国的军队,他们连第戒都到不了。” “外国的君王不会听从你们的话,除非你们告诉他们有二万个贵族随时准备拿起武器打开法国的大门。先生们,你们会说这件事很难,但是我们的脑袋值得这个代价。在言论自由和贵族的生存之间,存在着一场殊死的战争。要么做工场主,做农民,要么拿起武器,由你们选择,你们尽可以胆怯,但是千万不要愚蠢,睁开你们的眼睛吧。” “组织起你们的队伍。我要用雅各宾党人的歌词来激励你们,那时候就会有某一位高贵的居斯塔夫·阿道尔夫,被君主制度面临的危险所激动,冲到离开他的国家三百里以外的地方,为你们做出居斯塔夫为新教诸亲王做过的事情。你们愿意继续空谈而不行动吗?五十年以后,欧洲将只有共和国的大总统,而没有国王了。随着国王两个字的消失,僧侣和贵族也将消失。我只能看见,‘侯选人’向肮脏的群众谄媚逢迎。” “你们不能说,现在法国没有一个为众人所爱戴、熟悉而值得信任的将军,军队只是保卫朝廷和教会的利益,有经验的老兵都被遣散了,可是相反,在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每一个团队里都有五十个久经战阵的下级军官。” “有二十万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都衷心地渴望战争……” “不要再提这些令人不快的事了。”一个庄重的人用自负的语气说道。这个显然是教会中一个颇富权势的人,因为德·拉木尔先生并没生气,而是讨好的笑笑,这对于连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总而言之,先生们,不要再谈这些令人不快的事了。如果一个人有一条腿烂坏了需要锯掉,就不能向他的医生说:‘我这条腿很健康。’那一定是很不受欢迎的。让我引用这个比喻吧,这位高贵的公爵,就是我们的医生。” “关键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于连心里想道,“今晚我要赶往的地方便是……” 第73章教士森林自由 万物的第一法则,乃是保存自己,生活下去。您播种的是毒芹,却希望看到麦穗成熟。 ——马基雅维里? 这个庄重的人继续发言,显然他熟悉情况,他的声调温和而有节制,令于连很是喜欢,他陈述了下列重大事实: “一,英国没有一个基尼可以帮助我们,节约和休谟哲学在那里非常时髦。就是那些圣者也不能给我们金钱。布鲁汉姆先生反而会嘲笑我们。” “二,没有英国的金钱,顶多只能让欧洲的国王为我们打两仗,可是两次战役对付不了小资产阶级。” “三,法国必须组织一个武装政党,否则欧洲的君主国家连这两次战役也不敢冒险去打的。” “还有第四点我敢向你们建议的便是: 没有教士,法国便不可能成立武装政党。先生们,我大胆地向你们指出这一点,因为我可以向你们证明。你们必须把一切都给予教士。” “因为他们日夜忙于处理他们的事务,受极富才智的人指导,这些人远离时势风潮,距你们的国境有三百里之遥……” “啊!罗马,罗马!”房主人叫了出来。 “是的,先生,罗马!”红衣主教自豪地答道,“不管您年轻时流行过怎样巧妙的笑话,我敢大胆的说,在一八三零年,只有罗马领导下的教士才能够有资格对老百姓讲话。” “五万名教士,在他们的首领指定的日子,说出同样的话语。这些教士的声音,比世间任何的歌词歪诗,更能打动老百姓。而说到底,士兵毕竟是从老百姓中来的。”(这个人的讲话激起了一阵喃喃低语。) “教士们的才智胜过你们,”红衣主教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为了在法国建立武装政党这个主要目标,你们采取的一切步骤,我们都已经采取过了。”说到这里,他便引述事实,诸如谁送了八万条枪到旺岱去的,等等,等等。 “教士如果没有森林,便什么都没有。一遇到了战争,财政部长便会写信给他的办事人,告诉他除了给本堂神父的钱之外,别的一概免除。事实上,法国信的不是神,而是战争。谁给她战争,谁就会声名鹤起。因为打仗,俗话说,就是使耶酥会的教士们挨饿;打仗,就是把那些骄傲的怪物——法国人,从外国干涉的威胁下解放出来。” 红衣主教的话大受听众欢迎……“德·奈瓦尔先生,”他继续说,“应该离开内阁,他的名字实在是个无谓的刺激。”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挺身站起,一齐开口讲话。“我又要被遣出去了。”于连想。但是那个聪明的主席却早已忘记了于连的存在了。 所有的眼睛都投到一个人身上。这人于连认得,正是首相德·奈瓦尔先生,于连曾经在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上见过他。 混乱达到了极点,恰似报纸谈到议会的情形时所说的。足足乱了一刻钟,才又勉强恢复平静。 这时德·奈瓦尔先生才站起来,拿着一副使徒的腔调说道: “我绝不向你们保证,说我不贪恋首相的职位。” “看来事实可以证明,先生们,我的名字使一些温和派反对我们,从而加强了雅各宾党人的力量。为此我愿意辞职。但是天主的意旨,只有少数人才可以看见。”他说话时,将眼睛盯着红衣主教。“我负有一个使命,上天对我说:你或者上断头台,或者重建法国的君主制度,而一这点,先生们,我将要做到的。” 他讲到这里,嗄然而止,重又坐下,屋子里一片静寂。 “真是一个好演员。”于连想。殊不知这一次又和往常一样错了,将别人想得太过聪明。德·奈瓦尔先生经历了一夜热烈的辩论,尤其是受了辩论时的诚肯态度的激励,此时对他的使命实在是深信不疑。此人有的是勇气,却非头脑。 在这句动人的豪语“我将要做到”之后,一片静寂中,又悲壮,不禁令人深受感动。 讨论继续进行,越来越热烈,而且越来越幼稚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些人会派人毒死我的,”于连有时禁不住想,“他们怎么能够当着一个平民说出这些话来?” 两点的钟声响了,讨论仍在继续。房主人早已睡着了。德·拉木尔先生不得不按铃叫人更换蜡烛。首相德·奈瓦尔先生在一点三刻时退席离去。他曾仔细地从他身旁那面镜子里研究于连的相貌。他这一走,众人都感觉轻松不少。 仆人更换蜡烛的时候,穿背心的人向他身边的人低语道: “鬼才知道这个人会向国王说什么。他可能说我们很可笑,毁掉我们的前途。” “应该承认,他上这儿来,真是自负得可以,甚至可以说是厚颜无耻。没做首相之前,他常来这里,但是一旦做了首相,便什么都变了,个人兴趣也都没了,他自己也应该感到这一点。” 首相刚出去,拿破仑手下的将军便已阖上了眼。此时,他谈他的健康和他的旧伤,看了看表,也走了。 “我敢打赌,”穿背心的人说道,“这位将军是去追赶首相了,向他道歉说不该到这里来,而且说他在领导我们。” 半睡半醒的仆人已将蜡烛换过。 主席说道:“先生们,我们继续讨论吧,请勿再彼此辩驳。要知道,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外边的朋友就要这个报告。刚才遍谈各部部长。现在德·奈瓦尔先生已经走了,我们可以直说,部长关我们什么事?他们将来还是要听我们的。” 红衣主教巧妙地微笑,以示赞同。 “据我着来,没有比总结一下我们的情况更容易的事了,”年轻的德·阿格德主教激动地说道,勉强压抑住极端狂热的宗教主义凝聚成的烈火。此前他一直沉默着。于连见他起初的眼神柔和,在开始讨论的第一小时里才活跃起来,此时,他的心灵则像维苏威火山的岩浆一般四下喷涌了。 “从一八零六年到一八一四年,英国始终犯一个错误,”他说道,“那就是不出来直接对拿破仑本人采取行动,以至让他封王赐爵,登基为帝,至此,天主赋予他的使命便已终结,除了将其毁掉,别无其他用处。《圣经》上不只一处教我们如何铲除暴君。”(接下来引用一大段打丁文。) “先生们,今天应该毁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巴黎。全法国都效法巴黎。在每个省建立一支五百名士兵的队伍又有什么用处?这是一件冒险的事情,而且永远不会休止。何必要把法国和巴黎自己的事情混为一谈呢?是巴黎自己用它的报纸,它的客厅制造了这个灾祸,让这个新巴比伦灭亡吧。” “必须结束教会和巴黎之间的冲突。这场灾祸也牵涉到宫廷的世俗利益。为什么在拿破仑的统治之下,巴黎连一声也不敢吭?去问一问圣罗克的大炮吧……” ………… 直到凌晨三点,于连和德·拉木尔先生方才离开那里。 侯爵又疲倦又惭愧。他请求于连保证永不泄露刚才碰到乃至被他看见的种种所谓过度的热情。他平生还是第一次用恳求的口吻向于连说话。“不要向我们的外国朋友说起这些事,除非他坚决要求知道我们那些疯狂的年轻人情况。政府被推翻,和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将来照样当红衣主教,可以到罗马去避难。而我们则要在城堡被农民们杀死。” 侯爵根据于连做的二十六页会议记录,整理成一份秘密记录,直到四点三刻方才做好。 “我累得要死,”侯爵说道,“这份秘密记录的结尾处尚欠明白,很容易让人家看出来。我一生所做的事,数这一件令我不满意了。好吧,我的朋友,”他继续说道,“赶紧去休息几个小时。为了防止您被人劫走,我得把您锁在您的屋子里。” 第二天,侯爵将于连带到距巴黎相当远的一座孤零零的古堡里。在那里见到了一些古怪的人物,于连判断他们都是教士。这些人给了他一张护照,上面写的是个假名,但注明去向却是真的。对此他先前一直假作不知。他孤身一人上了一辆马车。 侯爵对他的记忆力丝毫也不担心,于连已把那份秘密记录背诵了多次,他最担心的是他中途中遭人拦截。 于连起身离开客厅时,侯爵用友好的态度叮咛道:“最要紧的,是装成一个为了消磨时间而旅行的花花公子,也许昨晚的集会里,不止一两个叛徒。” 这旅行迅速而又愁闷,于连一离开侯爵的视线,立刻便将秘密记录和重大使命忘到了一边,一心只想着玛特儿对自己的轻蔑。 过了麦茨,又走几里,到了一个村子里,驿站长来告诉他没有马匹了。此时已是晚间十点,于连心里很是不快,让人准备晚餐,自己到门前散步。趁人不觉,悄悄走过马厩的院子,里面果然没有马。 “不过这个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暗想道,“他那粗野的眼睛老是打量我。” 此时他已经明显地不再相信那人所说的话,他打算晚餐之后溜走,为了了解一些当地的情况,便离开房间,来到厨房的火炉旁边烤火取暖。令人喜出望外的是,他在那儿碰见了著名歌唱家热罗尼莫先生! 这个那不勒斯人坐在他让人搬到火炉前的一张靠椅上,高声叹气。他一个人滔滔不绝,说的话比围在他周围的二十个张口结舌的农民加在一起还多。 “这些人真把我毁了,”他向于连嚷道,“我已答应明天去美国演唱,有七位亲王远道而来听我唱歌。我们还是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们在路上走了一百多步,估计不会被听到了,他向于连说道: “您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吗?这驿站长是个骗子。我散步的时候遇见一个穷孩子,给他二十个苏,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村子那头的马厩里至少有十二匹马。他们想拦住一位信使。” “真的?”于连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说道。 仅仅发现了骗局不够,还须离开此地,这热罗尼莫和他的朋友就办不到了。“我们等到天亮吧。”歌唱家说道,“他们怀疑我们,他们要陷害的也许是您,也许是我。明天早晨咱们要一份丰盛的早餐,乘他们准备的时候,咱们就出门散步,趁机逃走,另外雇马,赶到第二站去。” “那您的行李呢?”于连说道,心中却想,被人派来阻拦我的人,也许就是热罗尼莫自己。吃过晚餐,二人分头就寝。于连刚刚睡着,忽然被人声惊醒。原来房间里有两个人在毫无顾忌地谈话。 他认出当中一个是驿站长,手拿一个提灯照着于连叫人搬到房里来的旅行箱,箱子已被打开。站长身边那人正在里面不慌不忙地搜索。于连只能见到那人的衣袖,是黑色的,紧紧地扣着。“这是教士的会衣,”他暗想道,轻轻地握住了枕下的手枪。 “不必担心他会醒过来,神父先生,”驿站长说道,“我们拿给他们喝的酒,就是您亲手预备的那种。” “什么文件也没找到,”教士答道,“只有许多换洗衣服、香水、发油、零七碎八的玩意儿。这是个时髦的年轻人,只知道个人享乐的。信使可能是另外一个,他故意用意大利的口音讲话。” 这两人挨近于连,并搜索他旅行上衣的口袋。于连真想把他们当小偷打死,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后果。这念头越转越烈……忽然又想道,“那样就成了一个蠢人,我会破坏我的使命。”“这人不是外交界的,”那教士说道,搜完了他的上衣,他便走开了,幸而走开了。 “他若上床摸我,算他倒霉!”于连想道,“他很可能刺我一刀,那我可不能忍受了。” 那教士转过头来,于连半睁开眼,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卡斯塔奈德神父。事实上,这两个人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他一开始便觉得有个声音很是耳熟。于连真恨不得把这个卑劣的家伙从世上除掉…… 教士和他的同伙出去了。一刻钟之后,于连假装觉醒,大声惊呼,唤醒了全屋的人。 “我中了毒,”他大叫道,“我难受得要死!”他找了个借口去求见热罗尼莫,见他被酒中所含的鸦片烟麻醉了,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于连对此类把戏早有戒备,晚餐时,他只吃了些从巴黎带来的巧克力。他本想叫热罗尼莫快走,但却无法使他完全清醒。 “即使将整个那不勒斯王国给我,“歌唱家说道,“我也不愿意放弃此刻睡觉的快乐。” “但是那七位亲王呢?” “让他们等着吧。” 于连只好一个人走了。从此一路无事,到了那位大人物的家。整整一个早上,他求见那位大人,但却没有成功,幸好四点钟的时候,公爵外出换空气,于连一见他出来,立即毫不迟疑地上前去求布施。在离公爵只有两步远的时候,于连从怀里掏出德·拉木尔侯爵的表,在他面前一晃。那人并不正眼瞧他,只是说道:“远远地跟随我来。” 约摸走了四分之一里路,公爵忽然进了一家小咖啡店。就在这个下等客栈的一个小房间里,于连荣幸地向公爵背诵了他的四大页记录。他一遍背完,那人道:“再背一遍,慢一些。” 这位亲王做了些记录。“将您的行李和马车留在这里,步行到下个驿站。尽您所能,到斯特拉斯堡去。本月二十二号(说话的当日是十号)中午十二点再回到这咖啡店来。我出去以后,过半个钟头,您才可以离开,不许说话!” 于连听到的就是这么几句话。只这几句话便足以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做大事就该如此,”他心里想,“若是这位大政治家听见三天前那班感情冲动的家伙的喋喋不休,又会做何感想?” 于连用两天的功夫到了斯特拉斯堡。他想他在那里反正无事可做,便故意绕了一个大圈了。“如果卡斯塔奈德神父那个鬼家伙认出是我,绝不会轻易放过……要是能够嘲弄我,使我的使命失败,他该是多么快乐。” 幸好他没有认出来。卡斯塔奈德神父是教会安插在北方边境上的秘密警察的头目。斯特拉斯堡的耶酥会教士虽然也很热心稽察,却没有注意到于连。他穿上蓝色礼服,佩上十字勋章,俨然是一个喜欢打扮的青年军官。 第74章斯特拉斯堡 魅力!你具备爱情的全部力量和经受痛苦的全部能力。迷人的欢乐,它都醉人的享受是惟一不在你的势力范围之内的。我看睡着的她时并不能说:她是完全属于我的,连同她那天使般的美丽和她那温柔的软弱!现在她已屈服在我的权力之下,就像上天怀着慈悲之心特意创造了她来迷惑一个男人的心那样。 ——席勒的《颂歌》? 于连被迫要在斯特拉斯堡待上八天,竭力用武功和爱国的思想来自遣。他是否依然在恋爱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感觉在他痛苦的心灵里,玛特儿是他的幸福和他的想象的绝对主宰。他要调动全部的性格力量来支持他,才不致陷入绝望的深渊。他简直无法去想任何与德·拉木尔小姐无关的事情。从前,野心和虚荣心的一点小小满足,就能排遣因离开德·瑞纳夫人而引起的感情;而如今,玛特儿却将一切都吸引了去,他举目前瞻,到处都看到她的形影。 遥想将来,于连看到的只是失败。我们在维里埃看到的那个于连,是那样的骄傲和自负,现如今,他却完全坠入一种非常可笑的过度自卑的心理中去了。 三天前,他可以策划着如何杀死卡斯塔奈德神父,但此时在斯特拉斯堡,即使有个小孩和他争吵,他也一定会相信是这小孩子有道理。再回想平生遇到的对手敌人,总觉得是他于连自己错了。 这种强大的想象力,从前曾不断地为他描绘多姿多彩的光明前途,如今却成了他的死敌。 异国孤旅的寂寞生活,更增加了这种黑色想象的力量。朋友是世上最宝贵的呀!“但是,”于连想,“这世上是否有一颗心为我而跳动呢?即使我遇到一个朋友,荣誉不是命令我永远保持沉默么?” 他骑着马在基尔郊外踽踽独行,心情忧闷之极。那是莱茵河岸边的一个小镇,因德赛克斯和古维庸·圣西尔而驰名于世。一个德国农夫,将那些因为这两位名将而出名的小溪,道路、莱茵河上的岛屿,一一指给他看。于连用左手牵着缰绳,右手展开圣西尔元帅《回忆录》中所附的精美地图。耳中忽听一声欢呼,使他抬起头来。 原来是科拉索夫亲王。此人在几个月之前曾经指点他自命不凡的基本原则。科拉索夫本人对这套原则自是奉行不讳,他昨天才到斯特拉斯堡,来基尔不过一小时,一生从来只读过一行有关一七九六年攻城的记载,此时却对于连大谈特谈起这一史迹来了。那法国农夫听得目瞪口呆,因为他粗通法语,听得出这位亲王是在信口胡诌。于连的想法却和这个乡下人迥然不同。他惊异地注视着这位漂亮的青年,欣赏他骑马的娴雅姿态。 “多么幸福的人啊,”于连自忖,“裤子多么合体,头发剪得多么漂亮!唉,倘若我像他那样,也许她就不会在爱我三天之后便讨厌我了。” 这位亲王讲完了基尔围城战,向于连说道:“您的脸色像个特拉伯苦修会的修士。我在伦敦跟您讲过严肃的原则,但不可做得太过。忧愁的态度不能算是风雅。您需要的是一种乏倦的神情。若是您发愁,那就是说您还有欠缺,有些事情上没有成功。” “那是自显低下。相反,您若表示厌倦,那么低下的却是徒然要讨您欢心的那个人了。因此您要明白,我亲爱的朋友,错误是多么严重。” 于连扔了一个埃居给那个听得出了神的乡下人。 “好,”亲王说道,“风度很优雅,高贵的轻蔑!好极了!”说完,他便纵马疾驰而去。于连紧随其后,心中又惊又羡。 “唉,要是我能像他那样,她就不会喜欢克鲁瓦斯努瓦而抛弃我了!”他的的理智越是受这位亲王玩笑的刺激,越是深恨自己不懂这些技巧,深以自己没有这些风度为不幸,对自发问简直厌恶到了极点。 亲王发觉他极度愁苦,在返回斯特拉斯堡时,问他:“啊!亲爱的朋友,您表情好像是丢了钱包,还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女戏子?” 俄国人惯爱模仿法国人的风尚,却总是落后五十年,他们现在才处在路易十五的时代。 这些关于爱情的戏言,却令于连眼中含泪。他忽然想道:“为什么我不向这个可爱的人请教一下呢?” 他向亲王道:“正是这样,我亲爱的朋友。您看见了。我在斯特拉斯堡坠入情网,然后被人遗弃。住在邻城的一个漂亮女人,和我热恋了三天之后就把我甩了,她的变心简直要了我的命。” 他编了个假名,向亲王描述了玛特儿的行为和性格。 “不必说完,”科拉索夫说道,“为了让您对您的医生产生信心,让我来代您说出您的的心腹事。这位少妇的丈夫家资巨万,要么便是她本人出身名门,在某些方面必定是值得骄傲的。” 于连点头,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下去。 “很好,”亲王说道,“这里有三剂相当苦的药您必须立即服用。 “第一,必须每天去看……您怎么称呼这位夫人?” “德·杜布瓦夫人。” “好古怪的姓!”亲王大笑说道,“请您原谅,在您这个姓当然是崇高的。重要的是每天要去看望德·杜布瓦夫人,但要注意,在她面前千万不可显出冷淡和生气的样子。您须记住您这个时代最大的原则:故意与人们对您的期望背道而驰,您必须表现出和您一个礼拜前有幸蒙她厚爱时一样的神情。” “唉!那时我很平静,”于连失望地叫道,“我想我是在怜悯她。” “飞蛾扑火必自焚,”亲王说道,“一个和世界一样古老的比喻。” “第一,您每天去看她。” “第二,您要追求一位和她交往的女人,但外表上不要露出热情来,明白吗?我不瞒您,您的角色很难扮演。您是在演戏,如果让人猜出您在演戏,那您就完了。” “她太聪明啦,而我却这样笨!我没希望了。”于连愁眉苦脸的说道。 “不,您不过是陷得比我想象的更深罢了。德·杜布瓦夫人顾的只是她自己,如同所有得天独厚的女人一样,上天给了她们太多的尊贵,或者太多的金钱。她看见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您,因此她并不了解您。两、三次爱情冲动之后,她委身于您,这是她的想象力的作用,她把您当做她梦想的英雄,而不是真实的您……” “真的,咱们进这家商店去吧。这条漂亮的黑领带,简直可以说是伯林顿街的约朝·安德森的产品。看在我面上,您买了它吧,把您脖颈上缠的那根难看的黑绳子扔掉吧。” “另外,”他们从斯特拉斯堡最好的那家男装店里出来,亲王继续说道,“德·杜布瓦夫人所交往的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天啊,这是什么姓啊!亲爱的索黑尔,请您不要生气,实在是让我吃惊……您打算去追求谁呀?” “一个非常正经的女人,她是一个有钱的袜商的女儿,有一双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这眼睛能给我带来无限的欢乐。她无疑在当地最有地位的人。她样样都比人强,但是如果有人提到商业和店铺,她就会害羞,显得狼狈不堪。不幸的是她父亲曾是斯特拉斯堡最知名的商人。” “如果一谈起商业就这样,”亲王笑着道,“那么可以断定您的美人是她自己而不是您。这个可笑的弱点是神圣的,而且非常有用。它可以使您在那美丽的眼睛前面而不至于疯狂,成功是一定的。” 于连想到的是常到德·拉木尔府来的德·费瓦克元帅夫人。那是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嫁给元帅仅一年便成了寡妇。她终身惟一的目的似乎就是使人忘记她是实业家的女儿。为了在巴黎重见于人,她就带头维护道德。 于连衷心羡慕亲王,为了得着他的玩笑手法,什么代价都肯付出。两人谈起来似乎无穷无尽。科拉索夫本人万分高兴,平生还是第一次有一个法国人这么长时间的听他说话。“这样看来,”亲王得意的想,“我已经能给我的老师上课了!” “我们完全同意,”他已经是第十次向于连重复了,“您向这位年轻的美人儿谈话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在德·杜布瓦夫人的面前,向袜商的女儿谈话的时候,切不可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热情。相反,在您给她写信的时候,则要表现得热情如火。一封写得好的情书,是一位一本正经的妇女的无上快乐,这是一种短暂的休息。她不表演喜剧,可是她喜欢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所以,您每天要写两封信。” “不行,不行,”于连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宁可被人放在臼里捣成碎末,也不愿意写三两句文章。我已是行尸走肉,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再对我抱任何希望,让我死在道旁吧!” “谁让您写文章啦?我的包里有六卷抄好的情书,适用于各种性格的女人。即使是最贞洁的女人,也有合适的。您知道,卡利斯基不是曾在离伦敦三里地的里奇蒙台地追求过全英国最漂亮的贵格会修女吗?” 当他早晨两点钟离开他的朋友时,于连已经不是那么可怜了。 第二天亲王雇来一个抄书人。两天之后,于是有了五十三封编了号的情书,都是写给最贞洁最愁闷的女人的。 “只有这五十三封情书,”亲王说道,“因为卡利斯基被人拒绝了。不过,既然您想得到德·杜布瓦夫人的心,那么即使受到袜商女儿的冷落,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每天骑马出游。亲王心中喜极了于连,简直不知如何表示他的友谊才好,最后终于向他提议将他的表妹——莫斯科一位巨富的继承人嫁给他。“一旦结了婚,凭我的影响和您的十字勋章,两年之内您便可以当上上校。” “但是这枚十字勋章并不是拿破仑给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亲王说道,“那不是他创立的吗?它现在仍是欧洲的第一勋章。” 于连几乎忍不住就要接受。但是他的任务要求他再去见那个大人物。他告别科拉索夫时答应时常给他写信。他得到对他所带的秘密记录的答复,急速赶回巴黎。但是当他刚刚单独呆上两天,他便觉得离开法国和玛特儿简直是一种比死还痛苦的刑罚。“我不会为了科拉索夫所说的百万资财结婚,”他自言自语,“但是我将遵行他的建议。” “无论如何,诱惑的艺术是他的专长,十五年来他惟一所想的仅是这件事,因为他已经三十岁。我们不能说他缺乏才智,他又精明又狡猾,热情和满意在这种性格里是不存在的。他像个检查官,那是他不会做错了的一大理由。” “我必须这么做,去追求德·费瓦克元帅夫人。” “也许会令我厌烦,但是我喜欢看她美丽的眼睛,那多像这世上曾经最爱我的那个人儿的眼睛啊!” “她是个外国人,这是一个新的性格,值的观察。” “我疯了,我要淹死了,我应当听从朋友的劝告,而不应相信自己。” 第75章道德的职责 但是,如果我用如此的谨慎和小心来追逐这欢乐,那么它对我来说便不是一种欢乐了。 ——洛佩·德·维加? 我们的主人公刚一回到巴黎,便去会见侯爵。侯爵对他所回复的信息,显得好像是十分为难。于连却立刻又跑到阿尔塔米拉伯爵那里去了。这位漂亮的外国人,既有曾被判死刑的光荣,又有庄重的举止虔信宗教的福气,再加上他的高贵出身,因此很中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意。因此她常常见他。 于连向他郑重承认他非常的爱她。 “她是个最纯洁、最高尚的女人,”阿尔塔米拉回答道,“只是有点伪善和做作。有时候,我懂她用的每个词的意思,但若连成了句便全然不知所云了。她认为我的法文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好。您若结识了她,将会大大的出名,提高在社交界的地位。我们还是去找比斯托斯吧,”这位心思缜密的阿尔塔米拉伯爵说道,“他曾经追求过元帅夫人。” 唐·迭戈·比斯托斯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讲述事情的原委,俨然是一位坐在办公室里的律师。他生了一张修道士般的肥大面庞,留了两片小黑胡子,神情严肃无比。此人是个很好的烧炭党人。 “我知道了,”最后,他向于连说道,“德·费瓦克元帅夫人是否曾经有过情人,因而您是否有成功的希望,这仅是问题所在。我得对您说,我嘛,是失败了。我现在已不再感到气恼,我这样以为:她常常发脾气,过一会儿我还要对您讲,她很喜欢报复。” “我倒没有发觉她有什么样的气质,这种气质不是一种天才的气质,能在一切行动上涂上激情的光彩;相反,是由于荷兰人的那种冷淡安详的天性,才使她成了容色鲜丽的稀世美人儿。” 这西班牙人的慢性子和顽固不化的冷漠使于连很是不耐烦,有时不由自主地便从嘴里蹦出几个单音节词来。 “您愿意听我说吗?”唐·失戈·比斯托斯严肃地向他问道。 “请原谅法国人的急躁,我在洗耳恭听啊。”于连说道。 “德·费瓦克元帅夫人完全沉溺在憎恨里,她毫不留情地攻击一些与她从未谋过面的人,放如律啦,写像科莱那样的歌词的穷文人啦,您知道么?” 我有一种怪癖, 我的爱玛洛特…… 于连不得不咬牙听他将他整首歌唱完,这西班牙人用法文唱得津津有味。 这首神圣的歌大概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不耐烦地听过。好不容易等比斯托斯唱完,才说道:“元帅夫人曾经把这首歌的作者赶走。” “有一天情人在酒馆里……” 于连真怕他又会滔滔不绝地唱起来,幸而他只是分析了歌词。这歌词确实是猥亵龌龊,有伤风化。 “元帅夫人对这首歌生气的时候,”唐·失戈道,“我提醒她,一个像她这样身份的妇女,根本就不该去读当前出版的愚蠢的读物。不管对宗教如何虔信,社会风气如何严肃,法国总是会有‘酒馆文学’存在。德·费瓦克夫人叫人把那个可怜的支半薪的作家的一千八百法朗的职位革掉时,我曾劝她说:‘当心呵,您用您的武器攻击这个歪诗人,他也可以用他的歪诗回敬您,他会写诗讽剌道德。华丽的客厅会同情您,但一般好事的人却会把他的歪诗到处传唱,您知道她怎么说,先生,她说:‘整个巴黎将会看到我得了天主的利益而不惜殉道。这将是法兰西的一种新奇景象,人们从此可会尊重品德。这将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日子。’她的眼睛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美丽。” “她的眼睛真是美极了!”于连叫道。 “看得出来,您很爱她,”比斯托斯郑重地说道,“她倒不像是个去爱报复的性格的人。她喜欢伤害别人,也许是因为痛苦,我怀疑那是一种内心的痛苦。她会不会是个对自己卫道的职业感到厌倦的伪善的女人呢?” 西班牙人讲到这里,忽然顿住,默默地注视于连足有一分钟之久。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继续说道,“也许这就是您惟一的希望。在我充当她的最谦卑的仆人的两年里,我对此想了很多。您的整个前途,坠入情网的先生啊,都取决于这个重大的问题:她是否对自己卫道的职业感到厌倦,自觉不幸,因而才变得恶毒伪善呢?” “或者,”阿尔塔米拉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如同我跟您说过二十遍的那样,干脆就是法国人的虚荣心在作祟。正是对她的著名布商的父亲的回忆,使这生来就空虚忧郁冷酷的人感到不幸。她只有一种幸福,就是在托莱多受一个忏悔师的折磨,每天听他说地狱的门对她是敞开的。” 于连告辞出来时,唐·迭戈·比斯托斯益发郑重地道:“阿尔塔米拉告诉我说您是我们的人,有朝一日,您会帮助我们重获自由,因此,我愿意在这件小小的游戏中助您一臂之力。您还应该了解一下元帅夫人的文体风格,我这里有亲手写的一封回信。” “我去把它们抄下来,”于连叫道,“再还给您。” “不要向任何人提到一句我们刚才说的话呀。” “绝不会,”于连大声道,“我用名誉担保。” “愿上帝帮助您,”西班牙人说道,默默地将阿尔塔米拉和于连送到楼梯口。 这一幕使我们的主人公略微高兴起来,脸上几乎露出笑容。“瞧,”他心想道,“这个虔诚的阿尔塔米拉,竟帮助我与人通奸!” 和唐·迭戈·比斯托斯郑重的谈话时,于连一直在留心德·阿利格尔府中大钟所报的时刻。 晚餐的时间快到了,他又要看到玛特儿了!他回到寝室,仔仔细细地穿戴打扮起来。 “开始就干蠢事,”他下楼时心想,“我应当严格遵守亲王的指示。” 他又上楼回房,换了一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旅行装。 “现在最要紧的”他心想,“是控制眼睛的表情。”这时才五点半钟,晚餐在六点。他下楼来到客厅里,里面无一人。他一眼看到那张蓝沙发,忍不住跑上去跪倒,亲吻玛特儿靠放胳膊的地方,激动得落下泪来,只觉两腮似火,热心得烫手。“必须摆脱这种愚蠢的敏感,”他对自己发怒道,“它会毁了我。”他拿起一张报纸,想镇定一下心神,从客厅到花园,从花园到客厅,走了三四个来回。 他战战兢兢地在一棵大橡树后藏好,抬起头来仰望德·拉木尔小姐的窗子。那窗户紧紧关着,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晕倒了,倚在橡树上良久良久,然后踉踉跄跄地去看那园丁的大梯子。先前被他拧断的那节链环还没有修好,于连心中一股疯似的热情涌起,拿起铁链来放到唇上去吻。 他又在客厅和花园之间来来回回地踱了很久,直到感觉疲倦为止,这是他深深感到的第一个成功,“我的眼睛将是黯淡无神的,不会出卖我。”客人渐渐来到客厅,房门每次开起,都在他心里掀起一阵死一般的恐惧。 大家开始入座。最后,德·拉木尔小姐姗姗来迟。总是守着习惯,让众人等她。她看见于连,脸上蓦地红了。她还没有得到他回来的消息,于连谨遵科拉索夫亲王的劝告,只看她的手,那双手却抖得厉害。见到这种情形,他心中也慌乱得难以形容。令他满意的是,脸上那疲乏的态度始终还在。 德·拉木尔先生称赞他。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也跟他谈起话来,对他疲倦的神色也慰问了几句。于连时刻告诫自己:“我不应多看德·拉木尔小姐,但我的目光该躲避她,应当做出我的不幸发生前八天的样子……”他自觉做得还算成功,便继续留在客厅里。他还是第一次向女主人献殷勤,他竭尽所能向她的客人谈话,让谈话保持活跃的气氛。 他的礼貌得到了回报。大约八点钟左右,仆人通报德·费瓦克元帅夫人来了。于连立刻退出,待得片刻之后转回时,已打扮得齐齐整整。德·拉木尔夫人见他如此有礼很是欢喜,为了表示她的满意,便特意向元帅夫人谈起他的旅行。于连有意坐在元帅夫人身旁,让玛特儿看不到他的眼睛,这样,他便可以按照恋爱艺术的一切规则,向德·费瓦克元帅夫人大献殷勤。科拉索夫亲王送给他的五十三封信当中的第一封,开始就是一段关于热烈的爱情的台词。 元帅夫人说要到歌剧院去,于连也跟到那里。他碰见博瓦西骑士,他将于连带进宫内侍从先生们的包厢,恰好就在德·费瓦克夫人包厢的旁边。于连不断用眼瞧她,当他回到爵府时,暗想道:“我必须写一份攻城日记,否则我会忘记进攻的。”他努力就这讨厌的题目写了两三页,居然使他几乎没有想到德·拉木尔小姐,真是妙极了。 在他旅行期间,玛特儿差不多便将他忘了。“他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她这样想,“他的名字将使我永远记得是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我应该诚心诚意地回到世俗所谓的明智和荣誉上来,一个女人若是忘记了这些,就会丧失一切。她表示她和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之间酝酿已久的婚约可以定下来了。他高兴得发狂,若是有人告诉他,玛特儿的这个令他如此骄傲的想法,只是一种消极的忍受,倒会令他感觉奇怪。 德·拉木尔小姐一见了于连,所有的想法又都变了。“事实上,他才是我的丈夫,”她心里想,“如果我诚心诚意地回到明智的观念上去,显然,他才是应该嫁我的。” 她料定于连会来麻烦她,会表示失恋的痛苦,早准备好了如何对付他,因为晚餐完毕离席的时候,他肯定会向她说话。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一直坐在客厅里,甚至向花园那边也不望一眼。只有上天才知道他的心中是何等痛苦。“最好立刻得着一个解释,”德·拉木尔小姐想。便独自走到花园,谁知于连却不见跟来,玛特儿在客厅落地窗前踱来踱去,看见他正殷勤地向德·费瓦克夫人描述莱茵河畔山丘上荒废的古堡,这些古堡使山丘增色不少。他成功地运用了许多感伤华丽的句子,这在一些客厅里是被称为才华的。 若是科拉索夫亲王那时在巴黎,一定会感到非常骄傲。因为那夜晚的情形,和他的预言一模一样。 以后几天,于连的表现,也必定会得到他的赞许。 政府中一些大臣秘密商议,打算颁发几条蓝绶勋带:德·费瓦克元帅夫人坚持为她的叔祖父弄到一条,德·拉木尔侯爵也为他的岳父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于是联合进行,元帅夫人为此差不多每天都到德·拉木尔府来。于连从她口里得知侯爵快要当部长了。他向保王党提出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计划,可以在三年之内取消宪章而不致引起什么乱子。 德·拉木尔侯爵若是做了部长,于连便有望得着一个主教的职位;但是在他眼里,这一切重大利益却都似蒙了一层薄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觉离得非常遥远。好可怕的失恋,折磨得他神魂颠倒,只觉生活中所有的利益都在他和德·拉木尔小姐的关系里。他预计再经五六年的努力,方才可能再获她的垂青。 正如我们看到的,这个如此冷静的头脑已经完全错乱,过去使他显得出色的那些特性,如今只剩下了一点儿坚韧,能够坚定不移地执行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建议。他每天晚上都坐到德·费瓦克夫人身旁,但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同她交谈。 他努力要使自己在玛特儿眼里显得创伤已经痊愈的样子,将自己耗得精疲力竭。他坐在元帅夫人的身旁。好似仅剩下一口气,眼神也如一个肉体上受着折磨的人的一样,失去了所有光彩。 德·拉木尔夫人的见解一向只是可使她成为公爵夫人的丈夫的意见的翻版,因此这几天以来,她到处称赞于连的才干。 第76章道德的爱 自然,在艾德琳的仪容上也有一种雍容而冷静的矜持,它从不超出天性所要表现的东西的那条防线。这好似一个中国大员从不夸赞任何东西,至少他外表不让人猜得出,他所见的事物使他高兴。 ——《唐璜》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 “这一家人看人看事的方式有些古怪,”元帅夫人心中暗想,“他们都被他们的小教士迷住了,自然,他的眼睛相当漂亮,但他似乎只会用耳朵听。” 于连却在元帅夫人的态度里,发现了一种近乎完美的“贵族的沉静”的典型。表现为一丝不苟的礼貌,更表现为任何强烈感都不可能产生。情绪的意外波动,一时的自我失控,几乎都会使德·费瓦克夫人愤怒,就如同在下人面前失了尊严似的,哪怕是最微小的感情表示,在她看来,都是一种应该脸红的“道德的昏迷,”会大大损害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的品德。最大的幸福便是谈论国王最近一次的狩猎,她最心爱的书籍是圣西门公爵的《回忆录》尤其是关于家谱的那一部分。 于连懂得什么位置最适宜在灯光下欣赏德·费瓦克夫人的美。他先占了那个位置,仔细地调整他的椅子,避免看见玛特儿,她对他这种有意的回避极是诧异。有一天,她离开蓝色长沙发,到元帅夫人的椅子旁边的小桌子旁做女红。于连从德·费瓦克夫人的帽子下沿望过去,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从这么近的地方看到这双决定他的命运的大眼睛,起初令他感觉恐惧,后来把他从平时的木讷呆板中解放了出来,他于是大谈特谈,而且谈得很好。 他虽是在和元帅夫人谈话,目的却在刺激玛特儿,说到兴奋处,元帅夫人听得莫名其妙直至不知所云。 这算是初步的成绩。倘若于连能够想到在谈话中加上一点儿德国的神秘主义、高超的宗教信仰和耶酥会的教义,元帅夫人会立刻把他看作一个生来改造时代风气的高人。 “他和德·费瓦克夫人谈得这么久,这么起劲,实在有些古怪”玛特儿心里想,“我懒得再听了。”然后她果然不再去听于连讲话,尽管事实上感觉有些困难。 午夜的时候,她拿着蜡烛,伴随她的母亲回寝室。在楼梯上,德·拉木尔夫人又对于连盛赞一番。玛特儿很是生气,睡不着觉。只有一个念头使她平静下来:“我所轻视的,倒也许算得是元帅夫人眼里最有价值的。” 至于于连,他已按照计划采取行动,不再那么痛苦了。他偶然间看到那个俄罗斯羊皮的文件,里面装着科拉索夫送给他的五十三封情书,忙掏出来,只见第一封末尾注有:“第一封信,见面后第八日寄出。” “我已经晚了,”于连叫道,“我遇见德·费瓦克夫人已经很久了。”他立即动手抄写第一封情书,这封信里,满是道德风化的说教,令人烦得要命。于连抄到第二页上,便伏在书桌上幸福地沉沉睡去。 几小时之后,强烈的阳光将他照醒。他生活中最痛苦的时光,便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因为这时他又会想到他的失恋。这一天,他抄完了他的信,几乎要笑出来,“这是可能的吗?”他想,“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要这样的情书。”他数了数,居然有好几个长达九行的句子。原信下面,有一个用铅笔写的注脚: “此信须亲自送去,骑马,打黑领带,穿蓝色大礼服,交信给门房时,须神情忧郁。双目极度愁苦。若遇见内室女仆,应偷偷拭泪,并与之交谈。” 一切都照办无误。 “我真是胆大妄为,”于连从德·费瓦克府出来时想,“倒霉的科拉索夫!他竟让我给这样的一位著名的有德妇人送情书!我将受到她的极端轻蔑,不过倒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了。事实上,我能够感觉的也只有这种喜剧了。是的,将一个如此令人厌恶的人,叫‘我’的,当作抑揄的对象,倒令我很开心。如果真的依了我的心,为了消愁解闷,我恨不得去犯罪。” 一个月以来,于连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便是牵马回马厩的时候。科拉索夫曾特别关照他,不论有什么借口,都不可去看那弃他而去的情妇。但是马蹄声,于连用马鞭扣门的声音以及叫人的习惯,都是玛特儿异常熟悉的。有几次便将玛特儿吸引到窗帘后面来了。窗帘是细纱做的,于连可以隔纱看到里面。他从帽沿下用某种方式望过去,可以看见她而不接触她的眼睛。“这样,”他想,“她看不见我的眼睛,那便不算我在看她。” 晚上,德·费瓦克夫人待于连的态度一如既往,和没收到他早上神情沉郁地送给她的门卫那封有哲学思想和神秘气息的信之前一样。前一天晚上,于连偶尔发现了能够侃侃而谈的方法,所以他今天又把位置安排好,可以再看见玛特儿的眼睛。她那一边,见元帅夫人来了,隔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蓝色沙发。 这样就表示她离开了平常的伴侣。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对她这种任性行为,不免感觉惊恐。而他的显而易见的痛苦,登时又令于连残酷的不幸大为减轻。 生活中这件预料之外的事,使得他说起话来像个天使。即便是可作为最崇高的道德殿堂的心灵里,自尊心也能孳生。元帅夫人上车时不禁想:“德·拉木尔夫人说这位年轻教士的确有些出色的地方,前几天,大概是我的在场把他吓住了。事实上,在这个府里遇到的人都很轻浮。我只见到一些因为上了年纪才变得有德的人,年龄的冷酷不是很必要的。这个年轻人已经看到这一差别。他的信写得很好,但我担心他在信里提出要我指点他,那只不过是一种自觉的感情流露罢了。” “不过,多少人皈依天主教就是这样开始的呀!他的文体和我看到的年轻人写的信大不相同,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他大有希望。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个年轻教士的文章里有一种动人的语调,有一种深沉的严肃和强烈的信念,他将来一定会有马西庸那样的美德。” 第77章教会里最好的位置 事业!才干!功劳!好嘛!但是您得加入党派。 ——忒勒玛克? 这样,主教职位和于连这两个概念,第一次在这位夫人的脑子里联系起来,这位夫人迟早会是分配法国教会里最好职位的人,但这种好处并不能令他动心。此时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失恋的不幸上面,一切事情都仿佛在加重他的痛苦。比如说,看见他的卧室,他就会感觉难受。每晚,他拿着烛台走进卧室,每一件家具、每一件微小的饰物,都好像发出声音来,残酷地向他宣布他的不幸的新的细节。 “今天,我还有一件差事,”他走进卧室时对自己说道,他很久没有这么高的兴致了,“希望这第二封信也像第一封信那般讨厌。” 第二封信果然更加讨厌。他觉得自己抄的东西荒唐之极,到后来只得逐行照抄,根本不去管是什么意思。 “这东西简直比在伦敦时外交学教授教我抄写的《闵斯特尔条约》还要夸张。”他自言自语道。 这时他忽然想起德·费瓦克夫人写给那个庄重的西班牙人唐·迭戈·比斯托斯的信,还在他手上忘记交还了。他找出来一看,果然和那位俄国青年贵族送他的情书全无二致,空泛无聊,毫无意义,似乎什么都说了,实际却什么也没说。“这种文体就像是爱洛尼人的竖琴,”于连想,“在一大堆关于虚无、死亡、无限之类的崇高思想里,其实只是对别人的耻笑的一种恐惧而已。” 我们刚才节录的那段独白,于连重复说了两个礼拜,抄着一种类似《启示录》注解酣然入睡,第二天早上神情抑郁地将信送去,将马牵回马厩时希望在那一刹时看见玛特儿的衣光鬓影,然后坐下来工作。晚上若是德·费瓦克夫人不来爵府了便到歌剧院去,这便是于连单调的生活。若是德·费瓦克夫人来拜会侯爵夫人,他的生活便比较有趣。他可以从元帅夫人的帽檐下偷看玛特儿的眼睛,也可以口若悬河的谈论。他那些绚丽感伤的句子,已经开始形成一种风格,越来越富有表达力,越来越漂亮。 他自觉自己所说的话在玛特儿眼中看来定是无聊而可笑。但是他想用漂亮的言辞打动她,“我说的越是虚假,她越是高兴,”于连心想。于是他大胆地夸张某些自然的景致。他很快发现,若想在元帅夫人眼里不显得粗野无礼,须得尽量避免简单而合理的意见。他便依样为之,详略取舍,完全以他想取悦的这两位贵妇的眼色为转移。 总之,他这样生活,比起无所事事地过日子,就不那么可怕了。 “但是,”有一天晚上他自语道,“我现在抄的可怕的论文正是第十五封了,如果十五封都准确无误地交给了元帅夫人的门房,恐怕我已荣幸地将她写字台的抽屉塞满了。但是她待我的态度却好像从来没有收到这些信似的。不知这一切将会怎样结束?我这种持之以恒的努力,不知会不会使我一样的讨厌?应该承认,科拉索夫的朋友,那个爱上了里奇蒙贵格会的美丽女教徒的俄国人,当时一定是个可怕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为讨厌了。” 正如一个庸人偶然遇见指挥作战,于连根本不懂这个俄国少年对美丽的英国女人的心灵展开的攻击。前四十封信的惟一目的,只是对自己冒昧作这事请求饶恕而已。这位温柔的人儿或许自己也厌倦得要命,应该让她养成一种习惯,经常收一些比她的日常生活有趣味一些的信。 一天早晨,于连收到一封信,他一眼便认出信封上的德·费瓦克夫人的贵族纹章。他赶快拆开那火漆封口,心中那股兴奋,是几天前绝不会有的。那只是一张晚餐的请柬。 他急忙去查阅科拉索夫亲王的指示。不幸的是应当做到简洁明了的地方,这位年轻的俄国人却要他象多拉那么轻蔑浮滑。于连对在元帅夫人的晚宴上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踌躇良久,难以自决。 客厅富丽堂皇到极点,金碧辉煌,好像是杜伊勒里宫中的狄安娜画廊一般,板壁间装饰着一幅油画,上面有几处明显的涂抹痕迹。于连后来才知是女主人以为画中的情景有些不甚合礼,因此命人涂抹修改。“好一个道德的世纪!”于连暗想。 在客厅里,他注意到有三个人曾参与过秘密记录的起草。其中一位××主教大人,便是元帅夫人的伯父,执掌财政大权,据说对他这个侄女的请求是绝不会拒绝的。“我已经跨了多么大的一步啊!”于连脸上带着忧郁的微笑,心里想,“而这对我又是多么的无所谓!我居然在这里同著名的××共进晚餐。” 菜肴很平常,谈话也讨厌。“这简直是一本拙劣的书的目录,”于连想,“有关人类思想的一切重大题目都谈到了,但是听上三分钟,人们就要问:这里占上风的,是发言者的夸张,还是他的可怕的无知呢?” 读者也许已经忘记了那个名叫唐波的小文人。院士的侄儿,未来的教授,好像专门雇他用卑劣的诬蔑来败坏德·拉木尔府客厅里的空气。 于连从这个小人那里第一次想到,德·费瓦克夫人虽然没有回信,但对他信里所表现的感情是宽容的。唐波先生一想到于连的成功,他的阴暗的灵魂就好像被扯裂似的,不过转念一想,聪明人和傻瓜一样,都没有分身之术。“索黑尔若是作了尊贵的元帅夫人的情人。”未来的教授的心里盘算,“她会为他在教会谋一个好位置,这样我就可以在德·拉木尔府里摆脱他。” 彼拉神父得知了于连在德·费瓦克府里取得的成功,大大地教训了他一番。这是因为在严厉的詹森派和贞洁的元帅夫人主持的复兴的、专制的、耶酥教派的客厅之间存在一种宗派的嫉妒。 第78章曼侬莱斯戈 一旦确认修道院院长愚蠢无知,他便经常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并不断获得成功。 ——利赫坦贝格? 在那个俄国人的指示中,绝对禁止在谈话中同收信人有所争执。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都不应该背离衷心倾慕的追随者的角色。所有的情书,都是以这一假设为出发点的。 一天晚上,在歌剧院德·费瓦克夫人的包厢里,于连拼命称赞舞剧《曼侬·莱斯戈》。他这样做的惟一理由,便是因为他觉得这出戏太无意义。 元帅夫人却以为这个舞剧远远不及普列服神甫的。 “怎么!”于连又惊又喜,想道,“一个道德如此高尚的人,居然会赞扬起一本来了!”德·费瓦克夫人一星期里总要有两三次,对家们表示极度的轻蔑,说他们用他们无聊的作品引坏了年轻的一代。这些年轻人,可怜的很,他们太容易犯官能上的错误了。“据说在这类不道德的、危险的书籍当中,”元帅夫人继续说道,“《莱斯戈》可以占第一位。它把一颗犯罪的心灵的软弱和应受的痛苦细致深入逼真地描写了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您的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说这是一本仆役们写的。” 这句话使于连的精神又紧张地活动起来。“有人想在元帅夫人面前诋毁我。他们告诉她我对拿破仑的热情,这件事一定令她不高兴,故此她才有意点醒我。”这个发现令他整个晚上都很开心,使他变为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当他在剧场的更衣室里向元帅夫人告辞时,元帅夫人向他说道:“请记住,先生,一个人若是爱我,就不应该爱波拿巴。我们充其量只能把他看作是上天强迫我们接受的一种事物。而且,此人的思想过于严酷,根本不懂欣赏艺术作品。” “一个人若是爱我,”于连在心里反复道,“这句也许毫无意义,也许一切尽在其中。这便是语言的奥妙,我们这帮可怜的乡下人是不能了解的。”他一边抄写一封漫长的给元帅夫人的情书,心思却完全寄托在德·瑞纳夫人身上。 第二天,元帅夫人对他道:“这是怎么回事?您昨晚从歌剧院回家后写给我的信里,怎么谈起伦敦和里奇蒙来了?”她态度冷漠,不过于连看得出那是装出来的。 于连很尴尬,他只是逐行抄写,浑然没想写的是什么,居然忘记把原稿中的伦敦和里奇蒙换成伦敦和圣克卢了。他开始说了两三句话,可是怎么也说不下去,简直忍不住想大笑起来,最后灵机一动,终于来了个主意,说道:“可能是受到那个关于人类灵魂的最崇高、最伟大的利益的讨论和鼓舞,我的灵魂一时离开了给您的这封信,弄得文不对题了。” “我已经给她留下了印象,”他心想,“今晚的谈话,我该不必再受烦闷的罪了。”他从德·费瓦克公馆几乎跑步出来,回到家里,将昨夜所抄的那封信的底稿翻出来重看一遍,很快便找到了那位俄国青年谈到伦敦和里奇蒙的那些出了岔子的段落。于连发现这封信倒可算得温柔缠绵,颇感惊异。 他的谈吐,表面上是轻松的,但他的信却严肃而又有着《启示录》一般的深邃,这种差异使他显得不同凡响。元帅夫人极喜爱那些冗长的句子,那和大道德家伏尔泰所创造的简洁轻松的文体大不相同。于连在谈话中尽力删去各种合乎理性常情的东西,但仍无法完全避免反对君主、蔑视宗教的色彩,这些都逃不过元帅夫人。但是在那些整个晚上也说不了一句有意义的话的人看来像是每一件新奇的事物都能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是同时相信之所以受到新奇事物的干扰,是因为她自身的不坚定,她将这种过失称作:“保留了轻浮时代的痕迹……” 这一类客厅,若非有所请求,是不值一顾的。于连生活的乏味无聊,想必也能感觉得到。这正是我们的旅途中的一片荒野地带。 在于连的生活中,德·拉木尔小姐须竭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去想他。她的心成了激烈战斗的战场。有时她以能够轻视这个愁苦的青年为自豪,但却又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谈吐所吸引,最令她惊异的,乃是他的虚伪。他向元帅夫人说的没有一句不是谎言,至少也是他虚构的幻想,玛特儿对此一清二楚。这种阴险的话,令她感到震惊。“他的思想多么深刻啊!””她暗想道,“同唐波先生之流夸夸其谈的蠢才或平庸粗俗的骗子相比,是多么不同啊!” 但于连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每晚都必须到元帅夫人的客厅去履行他艰苦的义务。为了扮演这一角色而付出的努力搞得他身心俱疲。在夜里,当他走过德·费瓦克府宽阔的庭院时,要靠全部性格和理智的力量,才不致陷入绝望的深渊。 “在修道院里,我已战胜了失望,”他想,“而那时我的前途又是多么黯淡啊。不论幸与不幸,我都必须和天底下最可鄙、最可恶的人在一起生活。可是短短的十一个月以后,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却成了也许是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中最幸福的一个。” 这番推论很是明智,但碰上了可怕的现实,却往往不起作用。他每天午饭和晚饭的时候都能碰见玛特儿。从德·拉木尔侯爵吩咐他写的许多信件里,他知道她快要和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结婚了。这位漂亮年轻人每天要来爵府的所有这些举动,在这个失恋情人的妒嫉的眼里,没有错过一件。 每次当他确信看到德·拉木尔小姐对她的求婚者示好,回到房里时,便忍不住拿出手枪来仔细端详一番。 “唉,”他暗想道,“将我内衣上的标志去掉,跑到离巴黎二十里外的人迹罕至的森林里,结束我这可憎的一生,岂非更明智?在那里不会被人认出来。在两星期以内,我的死会是一个谜。而两星期以后,又有谁还会想到我呢?” 这想法是很聪明的。但是第二天只要瞥见玛特儿长衫袖子和手套之间的那一段臂膊,便足以使我们的青年哲学家沉溺在残酷的回忆里,又贪恋起生活。“好吧!”他暗想道,“我把那俄国人的计划进行到底,瞧瞧这一切将是怎样的结束?” “至于元帅夫人,我抄完这五十三封信以后,便不再写了。” “至于玛特儿,这六个星期的痛苦的表演,或者是对她的愤怒丝毫无效,或者可以获得片刻的和解。伟大的天主啊!那我要高兴死了。”他无法继续想下去了。 幻想良久,他又恢复了理智,向自己说道:“那么,我会得着一天的幸福,但在这之后,她的冷酷马上又会重新开始,因为我无法取悦于她。那时我将是毫无办法,永远地被毁掉……” “像她那样的性格,能给我什么保证呢?唉,我一无是处,这决定了一切。我的举止不够高雅,言谈笨拙而单调。天哪,我为什么是我呢?” 第79章烦恼 为自己的热情而牺牲,那还可以,但是没有那种热情也得牺牲。啊!可恨的十九世纪。 ——吉罗代? 起初,德·费瓦克夫人读到于连的这些长信,并不感觉快乐。后来才渐渐发生兴趣。但有件事却令她烦恼:“可惜索黑尔先生并非真是个教士!否则,便可以和他交往更贴切些。如今他既带了这枚十字勋章,又穿上了这身差不多是小市民的服饰,便可能招来残酷的义务,那时却如何解释呢?”她无法再想下去了。“有些狡猾的女友会猜疑,甚至会散播谣言,说他是我娘家的亲戚,一个卑贱的小表弟,一个在国民军中得过勋章的商人。” 在遇到于连之前,德·费瓦克夫人最大的快乐,便是在她的姓名旁连带上“元帅夫人”几个字,现在,一种对一切都感觉不满的病态的暴发户式的虚骄,和她发生的兴趣起了斗争。 “让他当上巴黎附近某个教区的代理主教。”元帅夫人暗想,“对我来讲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这位索黑尔先生却连任何头衔也没有,并且还是德·拉木尔先生的小秘书!真教人扫兴!” 这个对什么都感到畏惧的心灵,还是第一次受到一种兴趣的感动,而这种兴趣却是和她所希望达到的阶级和社会地位背道而驰的。她的老门房注意到,每次他送上这个面带愁容的漂亮青年的信物的时候,元帅夫人在下人面前表现出的讨厌和不在意的神情,忽然消逝了。 这种一心只想对周围产生影响的生活方式,即使得到了成功,也不能在她的内心深处产生真正的欢娱。从她开始思念于连之后,便感觉这种生活无聊之极,直是难以忍受。若是头天晚上同这个奇特的年轻人叙谈一小时,第二天一整天她的女仆们便不会受到虐待。她的日渐提高的声誉,已足以抵挡一些写得很巧妙的匿名信了。小唐波曾提供给德·吕兹、德·克鲁瓦斯努瓦、德·凯吕斯这先生两三个有关元帅夫人的极其巧妙的故事,而这些先生们没问真假便四处散播,但却毫无用处,元帅夫人的性格是不会公开抵制这些流言蜚语的。她只是听玛特儿谈谈她的怀疑,而且总能得到安慰。 有一天,德·费瓦克夫人问了三次有无信送来之后,突然决定给于连写回信,这是厌倦生活的胜利,在给于连写第二封信时,元帅夫人觉得自己亲手写上这样一个平凡的信面: 德·拉木尔府索黑尔先生收,实在有失身份,她几乎停笔不写了。 “您应当带几个写好住址的信封给我。”晚上她用冷漠的态度向于连说道。 “我真是情人仆役集于一身了,”于连想,鞠了一躬,高兴地扭歪着脸,做出侯爵的老仆人阿尔塞纳的样子。 当晚,他便将几个写好的信封送去,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接到第三封信。他只看了开头的五六行和末尾的两三行,而那封信实有四页之多,写满了细密的小字。 她渐渐养成了甜蜜的习惯,差不多每天给他写信。于连则依然忠实地照录俄国人的情书做为复信。而德·费瓦克夫人对回信和她的信内容上甚少关系竟然毫不以为奇,大概就是夸张文风的优越之处吧。 假若那位自愿监视于连行动的密探小唐波告诉她,这些信根本就没有拆开,便被随手抛在抽屉里,她的自尊心要受到多么大的伤害啊! 一天早上,门房将元帅夫人的信送到图书室来,玛特儿碰到那个仆人,看到了那封信和信上于连亲手写的地址。待那仆人出去,她便走进图书室来,那封信还放在桌上,于连正忙着自己写东西,还没来得及将它丢入抽屉。 “这是我不能忍受的啊!”玛特儿将那封信抓到手里,嚷道,“您完全把我忘记了,我可是您的妻子啊!先生,您的行为是可怕的呀!” 说到这里,她的傲慢突然被这严重失当的行为惊醒,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如雨水般落下来,于连觉得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于连又是惊诧,又是慌乱,还不了解这一幕对他是多么宝贵,多么幸运。他扶着她坐下,她几乎倒在他怀里了。 他看见这个动作的最初一刹那,快乐到了极点,紧接着,忽然想起科拉索夫亲王的指示:“我可能因为一句话而失去一切。” 这个策略如此艰苦,他两臂都僵直起来。“我甚至不应让这个柔软迷人的身躯靠到我的胸膛上,否则她便会轻视我,虐待我,多么可怕的性格啊!” 他一边诅咒玛特儿的性格,一边却对她百般怜爱,他觉得在他胳膊里的是一位王后。 于连冷酷无情的态度,更加重了她因为骄傲而产生的痛苦,这痛苦把她的心都撕碎了。她已失去了必要的冷静,无法辩认那时眼睛里流露的感情。她没有勇气看他,害怕会遇见轻蔑的表情。 她木然坐在图书室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将头扭过去背着于连,受着骄傲和爱情可能使一个人的灵魂感受到的全部痛苦折磨。她刚刚做了一件多么可怕事的啊! “我这个不幸的人!现在等着我的,便是看见我最屈辱的被拒绝!而是被谁拒绝呢?”她痛苦得几乎发了狂,想道,“被我父亲的一个仆人所拒绝。” “这是我不能忍受的呀!”她嚷道。 她愤怒地站起来,冲上两步,将于连桌子的抽屉拉开。她看见抽屉里有十来封未曾拆看过的信,同门房刚才送进来的信一模一样。她简直惊得呆住了。她认出那都是于连的笔迹,虽然有些做过变换的地方。 “这么说,”她怒不可遏地叫道,“您不但同她相好,而且您还看不起她。您,一个卑微的穷小子,居然瞧不起德·费瓦克夫人!” “啊!饶恕我吧,我的朋友,”她一下子跪倒在地,说道,“蔑视我吧,如果您愿意。但是要爱我,离开您的爱,我活不了。”说到这里,她昏过去了。 “看呀,”于连心里说,“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跪倒在我的脚下了!” 第80章剧院的包厢 好像最黑暗的天空,预告暴风雨即将来临。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节? 在这一巨大的变化当中,于连的感觉是惊异多于幸福,玛特儿的咒骂向他证明了俄国人的计策是何等高明。“少说话,少行动,才是我得救的惟一方法。” 他将玛特儿扶起,扶她坐到沙发上,一语不发。渐渐地她哭起来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将德·费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里,一封封地慢慢拆看,一见元帅夫人的笔迹,她身子明显地紧张地一跳,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这些信,并没有看,大多数信都有六页之长。 “至少,您得回答我吧。”最后,她用含有祈求的声调说道,眼睛却不敢看他。“您知道我骄傲,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性格给我带来的不幸,我也承认。因此德·费瓦克夫人才将您的心从我的这里夺去……但是她是否曾为您牺牲了一切,如同这致命的爱情让我为您牺牲的一样?” 忧郁的沉默是于连全部的回答。“她有什么权利,”他心想,“拿一个正派人绝不会有的谨慎行为来责问我呢?” 玛特儿想要看看这些信,可是眼中充满了泪水,根本无法读信。 一个月以来,她已经感觉不幸了,但是这个高傲的心灵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完全是偶然的机会引起了这场爆发,一瞬间忌妒和爱情战胜了她的骄傲。她坐在沙发上,离他很近。他看见她的秀发和白玉般的颈项,一时情动,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差不多要将她拥在怀里了。 她慢慢将头转过来。他看见她眼里极度地痛苦,往昔高傲的表情丝毫不见,不禁大吃一惊。 于连觉得再也无力支持下去,那种强迫自己去做的勇敢的行为,实在是太艰苦了。 “如果我这时放任自己沉溺在爱她的幸福里。”于连想,“她那双眼睛马上就会流露出最冷酷的轻蔑,再无其他表情。”然而这时她却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和一些无力说完的话语,一再为那些由于太多的骄傲让她做出的举动向他表示懊悔。 “我也是骄傲的呀,”于连有气没力地说道,脸上的神情说明他的体力衰弱到了极点。 玛特儿急忙转过头来看他,听见他的声音就是一种幸福,这幸福她原本几乎不抱希望了。此时此刻,她想起自己的高傲,只不过是为了诅咒它罢了。她真想找到一个反常的、出人意料的举动,来向他证明她是多么崇拜他而厌恶她自己。 “也许是因为这点骄傲,”于连继续说道,“您才对我有过片刻的垂青。一定是因为我有这点坚定勇敢的男子气概,您此刻才尊重我。我可能爱上元帅夫人……” 玛特儿战栗起来,眼中露出奇异的表情,她准备静听他的宣判,这个动作没逃过于连的注意,他觉得他的勇气正在消失。 “唉!”他口里说着那些废话,好像是来自天外的陌生声音,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道,“但愿我能吻遍这个如此苍白的脸颊而你又不会感觉到,那样该多好!” “我可能爱上元帅夫人,”他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微弱,“不过我还没有确定的证据证明她也对我有意……” 玛特儿注视着他,他也不再回避,只希望自己的面孔没有出卖他自己。他感觉爱情已渗透到他内心的最深处。他从没有爱慕她到这种程度。他几乎和玛特儿同样疯狂,倘若她有足够的勇气和冷静继续再弄手腕,他一定会跪倒在她的面前,放弃这徒劳无益的作戏,幸好他还有足够的勇气继续说下去。“啊,科拉索夫,”他内心呼唤道,“您为什么不在这里?我多需要您的只言片语来指导我的行动啊!”这时他的声音说道: “即使没有其他的情感,单凭感激已足以使我眷恋元帅夫人,她对我如此宽容,在我被人轻视的时候,她安慰我……我不能将无限的信任放置在某些表面上看似极端愉快,但却不能持久的事情上去。” “啊!伟大的天主啊!”玛特儿叫道。 “好吧!您能给我什么保证?”于连继续说道,声音严厉而坚定,仿佛效仿那种外交上的谨慎方式。“什么保证,什么神灵能向我担保您对我这种态度能保持两天以上呢?” “如果您不再爱我,那时我的极度强烈的爱情和我的不幸,就是我的保证。”她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说道。 她的动作太猛烈,短披肩稍微移动了一点露出迷人的双肩,于连瞧在眼里,她那略微散乱的头发,又唤起了他甜蜜的回忆…… 他要让步了,“一句话不慎,”他心想,“就会使我重新开始那一连串在痛苦和失望中煎熬的日子,德·瑞纳夫人常常找出理由来做她的心灵要她做的事,但这个上流社会的女孩子,却绝不会让她的心受感动,除非她有充分理由证明她的心灵应受到感动。” 一刹那间,他参透了这个真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又寻回了自己的勇气。 他抽回被玛特儿紧握着的手,退开一点,显出一种明显恭敬的态度,一个人再勇敢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然后,他一封一封捡起散落在沙发上的德·费瓦克夫人的信札,用一种极端的礼貌,在此刻却极残酷的态度,说道: “请德·拉木尔小姐允许我考虑这一切。”他迅速地离开,走出图书室,她听见他陆续关上所有的门。 “这怪物真沉得住气。”她暗想道。 “但是我说的是什么呀?怪物!他英明、谨慎、善良,是我的错,我犯了人们无法想象的过错。” 这种看法继续保持下去,玛特儿几乎感到幸福,因为她已完全沉浸在爱情里面了。简直可以说,这个心灵没有被骄傲搅动过,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骄傲啊! 晚间在客厅里,仆人通报德·费瓦克夫人驾到,玛特儿不禁为之悚然。这仆人的声音在她听来真是阴森可怖。她看见元帅夫人,简直受不了,马上离开了客厅。于连对自己艰苦得来的胜利却并不感觉骄傲,他担心自己的眼神泄了自己的底,没有在德·拉木尔府里用晚餐。 从他离开战斗的那一刻起,他的爱情和幸福便迅速增加。他已经在责备自己了。“我怎么能拒绝她呢?”他对自己说道,“要是她不爱我了呢!这个骄傲的心灵顷刻间就会改变,我得承认我对她实在太残忍了。” 晚上,他觉得他必须到滑稽歌剧院德·费瓦克夫人的包厢里去,她特地邀请过他。他出席了还是无礼地缺席了,玛特儿不会不知。这个道理本来很明显,但是临到晚上,晚会快开始了,他没有勇气跨入这个社交场所。他恐怕一开口说话,便会失去他一半的幸福。 十点钟响了,无论如何,他都得露面了。 幸好元帅夫人的包厢里坐满了女眷,他退到门口,完全被一片帽子遮住了。这个位置使他避免了一场笑话,那时台上正在演出《秘婚记》,卡罗莉娜绝望的、美妙的歌声,使他泪如雨下,这眼泪和他平时脸上那种刚强坚毅的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德·费瓦克夫人看在眼里,心中不禁也受了感动。虽然这颗心多年以来已被暴发户的骄傲腐蚀透了。她还剩下的那一点女性柔情使她开口说话,此时她很想享受一下自己说话的声音。 “您看见德·拉木尔家的女眷们了么?”她对他说道,“她们在第三层。”于连立刻很不礼貌地靠在包厢前面,探身出去观看。他看见了玛特儿,她的眼里也闪烁着泪光。 “今晚可不是她们进剧院的日子,”于连想,“她们未免太性急了。” 尽管一位献殷勤的人热心让给她们的包厢不合她们的身份,但玛特儿还是说服她的母亲来到歌剧院,她想看看那晚于连是否和元帅夫人在一起。 第81章让她恐惧 这就是你们的文明的伟大奇迹!你们已经把爱情变成一件平常事了。 ——巴纳夫? 于连小跑到德·拉木尔夫人的包厢,一眼就看到玛特儿模糊的泪眼,她毫不节制地哭着。包厢里都是些地位较低的人,除了借包厢给她们的那个女友之外,还有几个与她相识的男人。玛特儿握住于连的手,好像忘记了对母亲的恐惧。她的声音几乎被眼泪哽住了,只对他说了两个字:“保证!” “至少我不要向她说话,”于连想,他也很感动,借口说三层包厢中吊灯的光线太亮,伸手遮住了眼睛,“我只要一开口,她就会发现我非常激动,我的声音会出卖我,一切可能还会失败。” 此时他内心的斗争比早晨还要艰苦,心思已经有些动摇了。他害怕看见玛特儿的虚荣心又再发作。他陶醉在爱情的欢乐中,拿定了主意不说话。 依我看,这就是他性格中最出色的特点。一个人能够这样地努力克制自己,一定会前程远大的,如果命运允许的话。 德·拉木尔夫人坚持要带于连回府,幸亏当时雨下得很大,不让他有和她女儿说话的机会。人们可以认为侯爵夫人在精心地培育于连的幸福。于连不再担心过度的激动会毁掉一切,就索性疯狂地沉缅在热情之中了。 我敢说当他回到房里的时候,跪下来把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那些情书拿出来狂吻不止。 “伟大的人啊!我怎能不感激您呢?”他疯狂般地大叫道。 他渐渐恢复了冷静,自觉像个刚打赢了半个战役的将军。“优势是肯定的,而且是巨大的,”他想,“明天又会如何?也许转眼间一切又都丧失。” 他激动地的打开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口授的《回忆录》,强迫自己读了两个小时,哪怕只有眼睛在看,他还是逼着自己读下去。在这种奇特的中,他的头脑和心灵都进入了至高无上的境界,它们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活动着。“她的心和德·瑞纳夫人大不相同,”他自忖,可是他不再往下想了。 “让她恐惧!”他突然叫道,一把将书丢得远远的,“只有让敌人感觉恐惧,敌人才会服从我,那么,敌人也就不敢蔑视我了。” 他在小屋中走来走去,沉醉在欢乐之中。事实上,这种幸福与其说是因爱情而生,不如说是因骄傲而生。 “让她恐惧,”他骄傲地重复道,而他确实有理由骄傲,“即使是在她最幸福的时刻,德·瑞纳夫人也总是怀疑我的爱情是否和她的爱情相等。而此刻我正在降服的是一个魔鬼,正因为是个魔鬼,所以必须‘降服’。” 他知道,第二天早上八点玛特儿就会到图书室来,因此他九点钟才到那里。虽然爱情使他焚心似火,但理智还是控制住了感情。几乎没有一分钟他不对自己重复说道:“要让她永远困在这个巨大的疑团当中:‘他爱我吗?’她的显赫的地位和周围人对她的奉承,使得她有些过于自信了。” 他看见她脸色苍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上去似乎疲惫不堪,动都不能动了,她向他伸出手: “朋友,我确实冒犯了您,您大概是在跟我生气吧?” 于连没料到她的语调这样平常,他几乎泄露了自己心底的秘密。 “您要保证,我的朋友,”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那是对的,把我拐走吧,我们一起逃到伦敦去……我将身败名裂,永远被人瞧不起。”她鼓起勇气将手从于连那里抽回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所有持重的感情和贞洁的观念又一股脑儿都回到这个心灵里来了……“好吧,败坏我的名誉吧!”最后她叹了口气说道,“那便是保证!”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勇气严厉地对待我自己。”于连想,他沉默片刻,自觉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的心之后,才冷冷地说道: “一旦踏上了去伦敦的路,就用您的话说吧,一旦败坏了名誉,谁又能够保证您那时还爱我呢?谁又能向我保证我坐在驿车里不让您觉得讨厌呢?我又不是一个怪物,败坏了您的名誉,那只会使我更加不幸。成为障碍的不是您的社会地位,真正的不幸,是您的性格。您能向您自己保证一连爱我八天吗?” (“唉!让她爱我八天吧,仅仅八天,”于连暗想道,“然后我就可以幸福地死去了。将来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只要我愿意,这种神圣的幸福马上就可能开始,那完全取决于我。”) 玛特儿看见他在沉思。 “这么说,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牵住了他的手,说道。 于连一把抱住她,但就在此时,责任的铁手又攫住了他的心。“要是她看出我多么钟情,崇拜她,我便又失去她了。”于是他又恢复了一个仆人应有的尊严态度,推开了她。 那一天和以后的许多天,他知道如何去隐藏他的过度的幸福,有时甚至将把她拥抱在怀里的快乐都放弃了。 但有的时候,幸福的狂热又压倒了谨慎的告诫。 花园里有个遮盖梯子用的金银花花棚,过去于连常常跑到那里去静静地站着,远远遥望玛特儿的百叶窗,悲叹爱情的变化无常。跟前有一棵极大的橡树,粗大的树干遮住了他,不至于被那些多管闲事的人看见。 他和玛特儿走过这个地方,见景生情,往日的愁苦不幸历历如在目前,彼时的失望和现时的幸福对比如此之强,他的心一时竟禁不住这巨大的刺激,他满眼含泪地将玛特儿的手捧到唇边,边吻边道:“就在这里,我曾思念着您度过我的时光;就在这里,我曾久久地凝望您的百叶窗,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期盼着能够幸运地看见这只手打开窗子的时刻……” 他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了。他情辞恳切地向她描述他从前极度的失望,绝没半分虚辞矫饰。简短的感叹证实他现时的幸福已经结束了那可怕的痛苦…… “天哪,我在干什么呀?”于连猛地惊觉,“我又毁了我自己了。” 他惊慌到极点,仿佛看见德·拉木尔小姐的眼睛里,爱情正在减弱。那不过是个幻觉,但于连的脸却骤然变了,上了一层死一般的苍白,眼里的光芒也骤然消失了,一种恶意的高傲的表情紧跟着便取代了最真实、最热烈的爱的表情。 “您怎么了,我的朋友?”玛特儿问道,声音又是柔媚,又是不安。 “我在撒谎,”于连怒冲冲地说道,“我在跟您撒谎,我要谴责我自己,但是天主知道我尊敬您,我不应该向您撒谎。您要我,您对我忠诚,我并不需要用谎言讨您欢心。” “天哪!刚才您对我讲的那些好听的话,难道都是谎言吗?” “我强烈地责备我自己这些谎话,那是我从前对一个爱我却令我讨厌的女人编造出来的……这是我性格上的缺点,我当面向您谴责我自己,请您原谅。” 痛苦的泪水沾湿了玛特儿的两颊。 “只要有一点点小事刺激我,我就会跌入到梦想里去,”于连继续道,“我那可恶的记忆,我现在正诅咒它,就向我提供一个机会,而我也就信口说了出来。” “那么刚才我不知不觉地做了使您不快的事了?”玛特儿天真可爱地说道。 “我记得有一天经过金银花棚的时候,您摘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伸手来拿,您就让他拿过去了,我当时就站在您两步之外。” “德·吕兹先生?不可能。”玛特儿用她那种天然的骄傲的态度说道,“我绝不会那样做。” “我绝不会弄错,”于连立刻答道。 “好吧,就算是真的吧,我的朋友,”玛特儿低眉顺眼地说道,她明明知道,几个月以来,她从不曾允许德·吕兹先生有过这样的举动。 于连爱怜横溢地望着她,“不,”他自语道,“她还是那样爱我。” 晚上,她笑着责备他对德·费瓦克夫人发生的兴趣。“一个小市民爱上一个暴发户!也许只有这种人的心,我的于连才不能使之疯狂。她把你变成一个花花公子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玩弄他的头发。 在他自以为受到玛特儿轻视的那段时间里,于连成了巴黎社交场所中最讲究穿戴的男人之一。不过比起这种人来,他有一个优点,他一旦打扮好了,也就不再去注意他的打扮了。 有一件事仍然使玛特儿恼火,于连还在继续抄写俄国人的情书,送给元帅夫人。 第82章老虎 唉!为什么是这些事而不是别的呢? ——博马舍? 一位英国旅行家叙说他和一只老虎亲密相处的故事,他把它养大,经常爱抚它,但是他的桌子上无时无刻不放着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 于连只有在玛特儿不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过度幸福表情的时候,才敢让自己处在这幸福之中,他严格地执行他的任务,不时向她说上几句严厉的话。 当他惊异地发现玛特儿的柔情和过度的忠诚快要使他难以自持的时候,他就鼓起勇气突然离开她。 玛特儿有生以来第一次坠入情网。 但是她的骄傲总要以某种方式发泄出来。她愿意大胆地去面对爱情可能使她碰到的各种危险。倒是于连谨慎起来了,而她也只有到了危险的时刻才不顺从他的意志。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温柔顺从,甚至有些低声下气,但是对待家里每个走近她的人,不论亲属还是仆役,她都更加傲慢了。 晚上在客厅里,当着六十个人的面,她会把于连叫住,同他单独交谈很久。 一天,小唐波坐在他们身边。她请他到图书室去取斯摩莱特的一本谈到一六八八年革命的书。他犹豫了一下,玛特儿立刻显出一副带侮辱性的高傲态度,说道:“您什么事都不着急!”这种态度对于连是个莫大安慰。 “您注意到这个小怪物的眼神了吗?”他向她说道。 “他的伯父在这间客厅里侍候了十一、二年,否则的话,我可以叫人立刻把他轰出去。”对德·克鲁瓦斯努瓦和德·吕兹这些先生们,她的态度表面看来非常有礼貌,实际上却同样令人寒心。她狠狠地责备自己过去不该向于连吐露那些隐情,尤其不该向他承认她对这几位先生们表示的兴趣不免有些夸大,其实那差不多是没有任何用意的。 尽管她的决心很坚定,她的女性的骄傲仍然每天阻止她对于连说:“因为是跟您谈话,我才觉得描述当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把他的手放在大理石桌上无意中碰了一下我的手而我竟没有把我的手抽回来的软弱表现,是一种快乐。” 现在,若是这些先生中有哪一位和她谈话的时候超过几分钟,就一定要找个问题来问于连,用这样的借口,将他留在身边。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欢欢喜喜地将这消息告诉于连。 “现在您还怀疑我吗?我这不是一个保证吗?我已经永远是您的妻子了。” 这个消息令于连大吃一惊,几乎忘记了他的行动原则。“我怎么能如此忍心,故意用冷淡无礼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为了我而毁掉了自己的可怜的少女呢?”只要她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即使理智向他发出最严重的警告,他也再不忍心向她说一两句残忍的话了。虽然经验告诉他,这种残忍的话是维持他们的爱情所必需的。 “我要写信给我的父亲,”有一天,玛特儿对他说道,“对我来说,他不但是父亲,而且是朋友。因此,您和我想要欺骗他,哪怕只是一时,也是不应该的。” “天哪!您要干什么呀?”于连惊恐地叫道。 “我要履行我的责任。”她回答道,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辉。 她比她的情人显得更洒脱一些。 “但是他会不顾我的名誉把我赶走。” “那是他的权利,我们应当尊重,我将把我的手臂交给您,我们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走出去。” 于连惊呆了,请求她再等一个星期。 “我不能,”她答道,“荣誉在讲话,我看见我的责任,我必须履行。” “好吧!我命令您等待!”于连最后说道,“您以为荣誉现在是安全的,我是您的丈夫,我们两人的情况将因这个重大的举措而发生变化。我也有我的责任。今天是星期二,下星期二是德·吕兹公爵宴客的日子。德·拉木尔先生晚间回家的时候,门房将交给他那封决定命运的信……他一心想让您成为公爵夫人,对此我确信不疑,您想想他会多么不幸!” “您是说要想到他的报复吗?” “他是我可怜的恩主,伤害他,我会很难过,但我不怕,任何人我都不怕。” 玛特儿让步了。自从她将她的情况告诉了于连,他还是头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向她说话。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爱过她。他心中温柔的那部分,快乐地抓住新情况作借口,不再对她冷言相向。向德·拉木尔先生承认这件事,令他很觉不安。他将要和玛特儿分离吗?他离开时无论如何痛苦,但一个月之后,她还会再想到他吗? 他同样害怕侯爵会向他发出正义的斥责。 晚上,他向玛特儿承认了使他忧愁的第二个原因,接着,他被爱情搞昏了头,又向她承认了第一个原因。 她的脸色立时变了。 “真的,”她问他道,“离开我六个月,对您会是一种不幸吗?” “巨大的不幸,那是我在世上最害怕看到的不幸。” 玛特儿非常幸福。于连很成功地扮演了他的角色,使她相信她是两个人中爱得更深的一个。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到了。午夜时侯爵回府,看见一封写给他的信,注明要在身旁无人时由他亲自拆阅。 我的父亲: 我们之间的一切社会关系都已破裂,剩下的只是自然关系,除了我的丈夫,您是而且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想到我给您带来的痛苦,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可是为了我的耻辱不被公开,让您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和行动,我不能把应该向您招认的事拖延下去不说。如果您的慈爱——我知道您对我的慈爱是无微不至的——能允许给我一笔小小的年金,我将和我的丈夫住到您愿意我们去住的地方,比如说瑞士,他的姓氏如此卑微,没人会认识索黑尔太太,维里埃一个木匠的媳妇,就是您的女儿,我写这个姓氏时也感觉非常痛苦。 我真的替于连担心您的愤怒,虽然按常理说,这愤怒是十分公正的。我做不了公爵夫人了,我的父亲,当我爱他时,我便认识了这一点。是我先爱上了他,是我诱惑了他。我从您和我们的祖先那里得着一个高贵的灵魂,不能将注意力停留在庸俗的人身上。为了讨您欢心,我曾属意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但结果却是徒劳。您为什么要把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置于我的眼前?我从耶尔回来时,您曾亲自告诉我:那个年轻人索黑尔先生,是惟一能使我开心的人,这个可怜的孩子。对这封信可能给您带来的痛苦,他同我一样地感到难过,我无法使作为父亲的您不为此事生气,但请您权且作为一个朋友那样疼爱我吧。 于连一向尊重我。如果他有时跟我说话,那只是因为他深深地感激您的恩德,因为他天生的高傲性格,对于地位比他高的人,除非真的需要,否则他是从不理会的,他对社会地位的差别,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是我,我羞愧地向最好的朋友承认,而这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任何人承认的,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主动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在二十四小时之后,您为什么还要对他生气呢?我的过失是无法弥补的。如果您要这样做的话,那就由我替他来表示他对您的尊敬以及违逆了您的意志的痛苦。您将不会再看见他。但是我将跟随他到他愿意去的任何地方。这是他的权利,我的义务。他是我的孩子的父亲。如果您能开恩给我们六千法郎的生活费,我将满怀感激的心情接受。否则于连打算去贝藏松居住,以教授拉丁文和文学为业。尽管他出身卑微,但我坚信他一定能够飞黄腾达的。跟随他在一起,我不担心将来没有出头之日。如果再有革命发生,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个首要人物。对他们中的一个向我求婚的人,您能够有如此的期望么?他们有众多的地产,但是我无法将这一点作为爱慕他们的理由。我的于连即使在今天的政治制度之下,也可以达到很高的地位,如果他有百万资财和我父亲的荫庇的话…… 玛特儿知道侯爵是个凭主观冲动行事的人,于是写了整整八页。 “怎么办呢?”当德·拉木尔先生读信的时候,于连独自琢磨,“第一,我的责任在哪里?第二,我的利益在哪里?他待我恩重如山,没他,我只是个卑贱的下等人。是他,将我栽培成了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这样我的必需的欺骗行为也就显得更少见,更卑鄙了。此事的后果,比他送给我一百万的损失还要大。我这枚十字勋章和使我出人头地的外交差使,都是蒙他所赐。” “如果他拿笔来描述我的行为,他会怎样写呢?……” 德·拉木尔先生的老仆突然走来,打断了于连的沉思。 “侯爵要您立刻去见他,不管您穿着衣服还是没穿衣服。” 老仆人走到于连身边,低声向他道: “侯爵在大发雷霆,您要当心啊!” 第83章失足的地狱 一个笨拙的玉工在打磨这颗钻石时,使它失去了某些最明亮的光芒。在中世纪,怎么说,即使在黎塞留统治时期,法国人也还有意志的力量。 ——米拉波? 于连看见侯爵正在大发脾气,这位大人也许生平第一次顾不上文雅体统,对于连破口大骂,将他能想得到的污言秽语一股脑倒在于连头上。我们的主人公又惊异,又觉难以忍受,但是感激之情却没有丝毫动摇。“这个可怜的人,眼睁睁地瞧着长久以来心中酝酿筹划的美好计划毁于一旦,怎能不恼?但是我应该回答他,我的沉默只会使他更加恼怒。”于是他用达尔杜弗这个角色的台词答道: “我不是一个天使……我曾尽力地为您服务,您也慷慨地给我报酬……我很感激您,但是我只有二十二岁……在这个家里,理解我的思想的,只有您和您那个可爱的女儿……” “魔鬼!”侯爵叫道,“可爱!可爱!您觉得她可爱的那一天,就应该立刻滚蛋。” “我曾经努力过。当时,我曾请求您让我到朗格多克去。” 侯爵被痛苦塞满了,怒气冲冲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走得累了,一屁股坐倒在一个靠背椅上。于连听见他含糊不清地低语道:“这倒不是个坏人。” “是的,对您,我不是一个坏人。”于连叫道,一下跪了下来。但是他又感觉这个举止可耻,立刻又站了起来。 侯爵气极败坏,见到他这个举动,又是一番咒骂,言辞之粗俗秽劣,平时只有在车夫的嘴里才听得到,但却新奇别致的多,也许能起到化解愤怒之用。 “怎么,我的女儿将来叫作索黑尔夫人!怎么!我的女儿将来不是公爵夫人!”每当这两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德·拉木尔先生就如受酷刑一般的痛苦,他再也难以控制内心的情绪了。于连担心会挨打。 侯爵渐渐冷静下来,开始习惯了他的不幸,向于连提出的指责也渐渐合乎情理。 “您应该逃走,先生,”他向他说道,“逃走是您的责任……您是这世上最卑鄙的人……” 于连走到桌边,写道: “很久以来,生活便已令我不堪忍受,现在该结束它了。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请求侯爵接受我对我死在他的府邸里可能引起的麻烦的道歉。” “请侯爵先生屈尊看看这张纸,”于连道,“杀了我吧,或者叫您的亲信仆人杀了我。现在是凌晨一点钟,我要到花园里靠后墙那边去走走。” “见鬼去吧,”他离开的时候,侯爵向他嚷道。 “我明白,”于连心想,“也许看到我不把杀死我的责任栽在他的仆人头上,他会高兴些……也好,让他杀死我吧,这是我对他的一种补偿……但是,天呀!我爱生命……为了我的儿子,我应该活着。” 这个念头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散了几分钟的步,最大的危险已经过去,心中便只有这一个想法。 这种责任的观念如此新奇,使他变得谨慎起来“我得找个人商量一下,如何对付这个狂怒的人,……他丧失了理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富凯离得太远,况且他也不懂得侯爵这样的人的心理。” “阿尔塔米拉伯爵……我能确信他会永远替我保守秘密吗?不要因为征求意见而另生枝节,而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唉,只有阴沉的彼拉神父……他的心胸被詹森主义弄得狭隘了。……一个耶酥会的混蛋倒是更了解社会,也许对我更有用处……我如向他陈说我的罪恶,他会揍我的。” 达尔杜弗的天才又救了于连。“好吧,我去向他忏悔。”他在花园里整整散了两个小时的步才做这个决定。这时他已不再担心会挨枪子儿,倒是被瞌睡虫捉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已到了离巴黎几里远的地方,去敲严厉的詹森派教士的门。此人对他的机密并不怎么感觉惊异,倒使他大觉奇怪。 “我也许应该责备我自己,”神父说道,语调中关切多于愤怒,“我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件事,我的不幸的孩子,只是由于跟您的友情,我才没有告诉那位父亲……” “他会怎么做呢?”于连急忙问道。 (此时,他很爱这教士,一顿责骂对他将是很难受的。) “我看有三个可能,”于连继续说道,“第一,德·拉木尔先生可能把我弄死。”然后他说了他留给侯爵的那封宣布自杀的信。“第二,他可能让罗伯尔伯爵同我决斗,拿我做枪靶子。” “您会接受吗?”彼拉神父气得站了起来。 “您还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呢。我当然绝不会向我的恩人的儿子开枪的。第三,他可能让我离开。若是他对我说:‘到爱丁堡去,到纽约去。’我将服从,那样,他们便可以将德·拉木尔小姐的事遮掩过去,但我不能容忍他们杀死我的儿子。” “这一点丝毫不用怀疑,那个气急败坏的人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此事……” 在巴黎,玛特儿正处在绝望之中,早晨七点钟她去看望她的父亲,他将于连的信拿给她看了。她担心他会把死看作高贵的举动。“而且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她想,心中的痛苦又化成了忿怒。 “要是他死了,我也绝不独活,”她向她的父亲说道,“是您害死的……您也许会感到高兴……但是我对他的亡魂发誓,立刻我就戴孝让大家知道我是守寡的索黑尔夫人。我还要发出讣告。您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您将看到我既不懦弱,也不畏怯。” 她的爱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现在轮到德·拉木尔先生不知所措了。 他开始稍微理智地来考虑这个事件。早餐时,玛特儿没有出来。侯爵发觉她什么也没告诉她的母亲,不禁如释重负,感觉甚是宽慰。 正午的时候,于连回来了。他刚从马上下来,玛特儿便立刻派人来叫他。她几乎是当着她的女仆的面投入了他的怀抱。她的这种狂热却并没有令于连感情激动,他在和彼拉神父一番长谈之后,已经变得很是机警,很有算计了。他心中想的只是各种各样的可能,想象力早就消失了。玛特儿泪眼汪汪地告诉他说她已看过他宣布自杀的信。 “我父亲会改变心意的,我求您立即动身到维尔基埃去。快骑上马,在他们散席之前,离开这里。” 于连的神色却是冷冷的,带几分惊异,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让我来处理我们的事吧,”她将于连紧紧抱住,激动地说,“您知道叫您离开并非我的本意。给我写信时用寄给我的女仆的信封,地址要让别人来写。我会连篇累牍地给您写信。再见吧。快点逃走。” 最后这两个字刺伤了于连的自尊心,但他还是听从了。“真是要命,”他心里想,“就是在他们最友好的时候,这些人也有办法刺激我。” 玛特儿坚决反对她父亲的一切谨慎的计划。谈判的基础只有一个:她将是索黑尔夫人,同她的丈夫清贫地住在瑞士,或者同她的父亲在巴黎,离开这一基础,一概免谈。她拒绝了秘密分娩的建议。 “那样人们就可能对我进行诽谤和侮辱。在结婚的两个月,我和我的丈夫出门旅行,这样我们就不难为我们的儿子的出世日期确定个合适的日子。” 对玛特儿的坚定意志,侯爵开始时暴跳如雷,后来却渐渐动摇了。 他心肠一软,向他的女儿说道: “这里有一张每年一万法郎进款的存折,你拿去给你的于连,叫他赶快领取,不要等我变了主意。” 于连熟知玛特儿喜欢命令人的性格,为了服从她,只好做了四十里无谓的旅行:他到维尔基埃去料理佃户们的帐目。侯爵的恩赐又使他得以转回,他便到彼拉神父那里去寄住。在他离开的那段时期里,神父成了玛特儿最有力的同盟。每次侯爵问他,他总是向他证明,除了正式结婚以外,其他一切办法在天主眼里都是罪恶。 “幸好在这一点上,”神父补充道,“世俗的观念和宗教的见解是一致的。德·拉木尔小姐性高急躁,连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别人谁又能保证此事不被人知道呢?如果不同意光明正大的公开举行婚礼,社会上将会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奇怪婚姻长时间地议论纷纷,所以必须一次把事情全说出来,不论表面上还是实际上都没有丝毫隐密。” “不错,”侯爵沉思道,“这么做的话,如果结婚三天之后还有人议论,那便是糊涂人的乱嚼舌根了。不过最好趁政府采取措施反对雅各宾派的政治风潮的时机,悄悄地把事情办了。” 德·拉木尔先生的两三个朋友和彼拉神父看法相同。他们认为,最大的障碍是玛特儿坚定的性格,侯爵听取了这许多好的理由,内心深处却依然不能习惯放弃他女儿获得御前赐座的希望。 他的记忆和想象里充满了各种诡计和骗术,这些在他年轻时还是可能的。对现实的屈服、对法律的畏惧,在他看来,都是不可行的,对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更是件丢脸的事,十年来他为这个爱女的前途做着各种美梦,如今付出的代价,真是无比的昂贵。 “谁能料到呢?”他自语道,“一个性格如此高傲,才情如此高超,对自己的姓氏比我还要骄傲的女孩子!来我家里求婚的,又都是法国最显赫人家的子弟!” “我们应该抛开一切谨慎。这个时代注定要将一切搞乱。我们正走向混沌。” 第84章聪明人 省长骑在马上,暗想道:“为什么我不能当上部长、总理、公爵?请看,我就这样去做战……通过这个办法,我可能把革新派全部投入监狱。 ——《环球报》? 没有任何理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摧毁十年来根深蒂固的黄粱美梦的支配力。侯爵知道一味发怒并不明智,却下不了决心饶恕他们。“如果这个于连意外死掉就好了……”他有时自言自语……就这样,他的愁闷只有靠追逐最可笑的幻梦才能得一点安慰,这些幻梦使彼拉的明智的理由不能发挥作用。一个月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谈判没有丝毫进展。 在这种家庭事件中,也和在政治事件一样,侯爵常有些新颖的见解,他可以为此一连兴奋好几天。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欢迎任何人指导他如何做的,因为他是有正确理由做依据的。但是一个理由是否蒙他采纳,那又要看这个理由是否支持他心爱的计划了。他可以怀着一个诗人的热情和兴奋一连工作数日,将事情推进到某一阶段,过后便不再理会了。 于连起初还对侯爵的迟迟不作决定感觉迷惑,过了几个星期,他也隐约猜到德·拉木尔先生对这件事还没有任何具体的计划。 德·拉木尔夫人和全家人都以为他到外省旅行,处理地产事务去了。他躲在彼拉神父家里,几乎每天都和玛特儿见面。她每天早晨都和她父亲呆一个小时,但是一连数星期,他们都不提起那件占据了他们全部思想的事情。 “我不愿意知道那个人在哪里,”有一天,侯爵向她说道,“你把这封信交给他。”玛特儿念道: “朗格多克的土地,每年的收入有两万六百法郎。一万零六百法郎给女儿,一万法郎给于连·索黑尔先生。当然我连土地也一起送给你们。告诉公证人分开来写两份赠送的契约,明天给我送来。从此以后,我们之间便没有任何关系。唉!先生,这一切岂是我能预料的吗? 德·拉木尔侯爵 “我非常感谢您,”玛特儿读完信,喜滋滋地说道,“我们将住在阿让和玛尔芒德之间埃吉席城堡里,据说那地方风光秀丽,同意大利一样美。” 这一馈赠令于连大为惊异,他已不再是我们过去认识的那个冷酷而严厉的人了。他一心只想到他的儿子,这笔意外的财富,对于一个像他那样的贫穷的人来说,委实颇为可观,他不禁又生了野心,遥想他的妻子,每年有三万六千法郎进款的情景,至于玛特儿,她的骄傲是对用丈夫的名义称呼于连。她最大的、也是惟一的期望,便是使她的婚姻得到社会公认。她时时都在言过其实地称赞自己的谨慎选择,将她自己的命运同一个优秀的男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在她的头脑里,个人价值才是最时髦的。 持久不断的,以及事情的错综复杂,使得他们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于连从前制订的明智策略,效果也越来越好了。 结果,玛特儿对很少能和她倾心相爱的男人见面这件事,终于无法忍耐了。 她气恼之下,写了封信给她的父亲,信的开头简直就像奥塞罗的口气: 我的选择足证明,我宁肯要于连,而不愿意要社会所赋予德·拉木尔侯爵的小姐的一切利益,不值一钱。我和我的丈夫分离转眼间就要六个星期了,这足以证明我对您的敬重。在下星期四之前,我要离开我的父亲的家。您的恩惠已经使我们富足。除了可敬的彼拉神甫,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到他那里去,他将为我们主持婚礼,在婚礼结束后一小时,我们便动身到朗格多克去。除非您的命令,我们绝不会再回巴黎。然而令我痛心的是,这一切将会被人编成故事来诋毁您、诋毁我。希望一般愚昧的民众的讽刺不会令我们善良的罗伯尔来找于连决斗。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知道我是没有能力制止他的。我们会在他的灵魂里发现一个反抗的平民。啊!我的父亲。我跪下来请求您,求您下个星期四到彼拉神父的教堂里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这样可以使恶毒的诽谤失去它的锋芒。您的惟一的儿子的生命,和我的丈夫的生命,也都得到了保障…… 这封信使侯爵的精神陷入到一种奇特的困窘里,可是最后总得拿出个主意来啊!所有细小的习惯,所有平常的朋友,此时都是无能为力的了。 在这种异常的情况下,他年轻时代的经历所形成的性格上的重大的特点,又重新发挥它们的作用。从前流亡时经历的苦难,将他变成了一个富于想象的人,在享受了两年的巨额资产和朝廷上的赫赫威势之后,一七九零年的革命却将他投入流亡的生活。那惨酷的灾难,如同生活中可怕的一课,改变了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的心灵。现在,他虽重又置身于他的巨大财富之中,却并没有被这财富所支配。但是,这个没有受到金钱腐蚀的人的想象力,却完全用到希望他的女儿获得一个漂亮封号的疯狂热情里去了。 在过去的六个星期里,侯爵有时心血来潮,觉得应使于连富有。他以为贫穷就意味着卑贱,对德·拉木尔先生来说是一种耻辱,他的女儿的丈夫不可能是贫穷的,于是他拿出大笔的钱来。第二天他的想象力又变了方向。他觉得于连应该懂得这金钱的慷慨赐予背后的潜台词,会更名换姓,远走到美洲去,写信告诉玛特儿他已经为她死了。德·拉木尔先生想象这封信已然写好,并且猜想这封信对他女儿的性格可能造成的影响。 玛特儿的真实的信打破了他的这些幼稚的梦想,那一天,他先是想了良久如何去杀于连或使他失踪,然后又想如何为他安排一个光辉的前程。他把他的一个庄园的名称赠送给他。为什么不可以让于连承袭他的爵位呢?他的岳父德?肖纳公爵,自从他的独生子在西班牙战死之后,曾几次跟他商量,要将他的爵位传给罗伯尔…… “我们不能不承认于连有过人的办事能务,有胆量,一定会大有前途,”侯爵暗想……不过在他的性格深处,我发现有某种可怕的东西。所有的人都有这种印象,也许多少有些真实。(这点真实的东西越是难以捉摸,越是令富于想象的侯爵感到害怕。) “有一天我的女儿说得很妙(在一封没有引用的信里):‘于连不属于任何客厅,任何派系。’他没有寻求任何支持来反对我。如果我抛弃了他,他是毫无办法的……但是这难道是说他对社会当前的状况一无所知吗?……有两三次我曾对他说:‘只有客厅的候补人才有切实可靠的前途……’” “不,他没有律师那种不失去一分钟、一个机会的机灵、狡猾的才能……这不是一种路易十一式的性格。另外,我听见他时常引用一些最严厉的格言警句……我真是搞糊涂了……他引用这些格言,是不是为了控制自己的感情呢?” “此外,还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他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 “的确,他对上流社会并不崇拜,他尊重它并非本意……这是错误的,但是一个修道士的灵魂忍受不了的应该只是享乐和金钱的匮乏。但他却完全不同,他绝对不能忍受的是别人的蔑视。” 由于他的女儿的那封信的催促,德·拉木尔先生觉得有做决定的必要了。“最后最关键的问题:于连大胆地追求我的女儿,是否因为知道我爱她胜于一切,而且知道我有十万埃居的进款?” “玛特儿却坚决反对这个看法……不会的,我的于连,关于这一点,我绝无疑问。” “这是一种真正的、意外的爱情吗?抑或仅仅是一种向上爬的平庸欲望呢?玛特儿有先见之明,她先感觉到这种疑问可能在我心里毁了他。因此她才承认是她先爱他……” “一个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竟会忘掉自己的身份,首先做出有形的举动!……一天夜晚在花园里抱住他的手臂,多么可怕!好像她就想不出别的体面些的办法来让他知道她看中他似的……” “为自己辩解,便是承认自己的过错。我不相信玛特儿……”侯爵这一天的分析比平时更具结论性。不过,习惯依然占了上风,他决定继续拖延下去,并写了封信给他的女儿。虽然是同一所府邸里,双方却是书来信往。德·拉木尔先生不敢和玛特儿当面辩论对抗,害怕自己突然来个让步,便一切都完了。 当心不要再干傻事。这里有一张轻骑兵中尉的委任状,给于连·索黑尔·拉·韦尔奈骑士先生。您看我为他做了些什么。不要违拗我,不要再问我。叫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动身到斯特拉斯堡报到,他的团队驻扎在那里。这里还有一张银行支票。服从我。 玛特儿的爱情和快乐简直无边无际,她决定乘胜前进,立刻回信: 如果德·拉·韦尔奈知您屈尊为他做的这一切,一定会感激得不知所措,只有跪伏在您的足下,然而,我的父亲的仁慈慷慨,却把他的女儿遗忘了。您的女儿名誉处在危险之中,稍不慎,便可造成永久的玷污,二万埃居的进款也是不能补偿的。除非您答应下个月,在维尔基埃公开举行我的婚礼,否则我便不会将委任状交给德·拉·韦尔奈先生。我请求您不要再拖延这个期限,因为这个期限之后不久,您的女儿将只能用德·拉·韦尔奈夫人的名义在社会上出现了。亲爱的爸爸,我是多么感激您,能救我脱离了索黑尔这个姓氏…… 回信却出乎意料: 服从,否则我将取消一切。战栗吧,您这个不谨慎的小女孩子。我还不了解您的于连是怎样一个人,你比我了解更少。让他动身到斯特拉斯堡去,谨依正道行事。十五天以后,我再将我的意见告诉您。 回信如此坚决,倒令玛特儿吃了一惊。“不了解于连”这句话令她浮想联翩,做出种种迷人的假设,她相信这些假设都是真的。“我的于连并未披上客厅的那套庸俗的小制服,我的父亲不相信他的优越,恰好是因为事实证明他优越……” “不过,我如果不顺着他的这个怪脾气,我看可能就会发生公开的争吵,张扬出去会有损我在社会上的地位,使我在于连眼里也不可爱了。撕破脸之后……就是十年的贫穷,因为单凭一个男人的才干而选他做丈夫,这种傻事,要不让人笑话,除非是有巨大的财产。如果我离开我的父亲到遥远的地方去生活,他那么大年纪,会把我忘了的。罗伯尔将来会要一个可爱的、精明的妻子,年迈的路易十四还曾受了勃艮第公爵夫人的引诱呢……” 她决定服从,但却没有将她父亲的信给于连,他的激烈的性格可以使他做出什么傻事来。晚上,她告诉于连他已经是轻骑兵中尉了,他真是喜出望外。我们可以从他一生的野心和对儿子的热情中,想象他的快乐。姓氏的改变使他尤为惊讶。 “总之,”他想“我的已经完了,所有功劳都是我自己的。我已经能够做到让这个骄傲的怪物爱我了。”他一边想,一边注视玛特儿,“她的父亲离开了她活不了,她离了我活不了。” 第85章风暴 我的天主,给我以平庸吧! ——米拉波? 他完全沉浸在思虑之中,对玛特儿向他表示的热情只是虚与委蛇。他阴沉而静默,在玛特儿眼里,他从未有如此伟大,如此值得崇拜。她担心他的自尊心过于敏感,会破坏了整个局面。 她看见彼拉神父几乎每天都到爵府里来,从他那里,于连不能猜到她父亲的一点心意?侯爵本人,一时兴起,不会写信给他吗?得到了如此巨大的幸福,怎样解释于连的这种严肃态度呢?她不敢问他。 她不敢!她,玛特儿!从这时起,在她对于连的感情里,又多了一种模模糊糊的,难以捉摸的、近乎惧怕的成分。这颗冷酷的心感受到了一个在巴黎人赞赏的过度文明中长大的人所能有的全部热情。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来到彼拉神父的住宅。几匹驿马拖着一辆从邻近驿站里租来的破旧马车,停在院子里。 “像这样的行装,已经不适合您现在的身份了,”这位严厉的神父满面怒容地向他说道:“这里有两万法郎,是德·拉木尔先生送给您的。他要您在一年之内花掉,但您不可闹出笑话。(把这样一大笔钱交给一个年轻人,在神父看来,可能是给了他一个犯罪机会。) “侯爵还说:‘这笔钱是德·拉·韦尔奈先生的父亲给他的,至于他的父亲的名字,就不必说了。德·拉·韦尔奈先生或许认为应该送一份礼物给维里埃的木匠索黑尔先生,因为他曾把他养育成人……’我将来要负责办这件事。” 神父接着说道,“我终于说服德·拉木尔先生同意与那位狡猾的代理主教福利莱先生取得和解。他对我们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他是实际上统治贝藏松的人,要他默认您的高贵出身,将是这次谈判中的一个心照不宣的条件” 于连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伸出手拥抱住了彼拉神父,他终于看到自己被人承认了。“呸!”彼拉神父一把将他推开,说道,“这种世俗的虚荣有什么意思?……至于索黑尔和他的儿子们,我会以我的名义,每年送给他们五百法郎的赡养费。这笔钱会分开来付给他们每一个人,只要他们能令我满意。” 于连已经回复了他的冷静、高傲的态度。他向神父致谢,但措辞空泛,没有任何具体的承诺。“这是可能的吗?”他暗想到,“莫非我真是被拿破仑放逐到我们山区里的一个大贵族的私生子吗?”这个看法,他越想越觉得并非不可能,“我对我的父亲的憎恨便是种证据……我将不再是一个怪物了。” 这一番独白之后,没有几天,轻骑兵第十五团,法国陆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正在斯特拉斯堡的校场上演习做战。德·拉·韦尔奈骑士骑着一匹最漂亮的阿尔萨斯马,这匹马花了他六千法郎。他现在已经是中尉了,除了在一本他从前听说过的团队的名册上,他从来没有做过少尉。 他那不动声色的神态、他那严厉而近乎凶恶的眼睛、他的苍白、他的不变的冷静态度,从第一天起,便为他博得了声誉。以后,他的周到得体的礼貌,他的射击才能,令他的同僚刮目相看,放弃了公开跟他开玩笑的念头。五六天的迟疑犹豫之后,团里的舆论便鲜明地倾向他了。一些爱开玩笑的老军官说道:“这年轻人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年轻人的样子。” 于连从斯特拉斯堡给谢朗先生写了封信,那个维里埃的老教士,如今已老得不能再老了: 我毫不怀疑您在得知我的处境日趋丰裕美满这个消息时的欢乐心情。附上五百法郎,请您悄悄地,不必说出我的姓名,分给那些像我从前一样贫困不幸的人。我相信您一定会像当年帮助我一样地帮助他们。 于连陶醉在野心里,而不是陶醉在虚荣里。他将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仪表修饰上。他的马、他的制服、他的仆人的号衣,全都光鲜整洁,简直比得上英国王公所要求的那种程度了。他靠别人的荫庇当上了中尉才只两天,就已经在盘算,为了能像所有的名将一样,至迟在三十岁时当上司令,那么,他在二十三岁时,便不应仅仅是个中尉。他现在只想到他的荣誉和他的儿子。 正当他在自己的野心中神游畅想之时,却见德·拉木尔府里的一个年轻仆人带着一封信来了,不禁十分惊异。玛特儿的信上写道: 一切都完了。尽快赶回来,牺牲一切,必要时就开小差儿。您一到,就到……街……号的花园的小门旁,在马车里等我……我会到那里同您谈话,也许我可以把您领进花园。一切都完了,我恐怕已经无可挽回。相信我,患难之中,您会发现我是忠诚的,而且是坚定的。我爱您。 几分钟之后,于连得着上校的许可,骑着马如飞似的离开了斯特拉斯堡。可怕的忧虑吞噬着他,到了麦茨,他就再也骑不动马了。他跳上一辆驿车,用一种几乎难以置信的速度赶到了指定的地点,德·拉木尔府花园里的小门旁。门开了,玛特儿已顾不得任何尊严礼仪,一下子便投入他的怀抱。幸好当时只是上五点钟,街上还没有行人。 “一切都完了,我的父亲害怕看见我的眼泪,星期四晚上就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是他的信,您看吧。”她同于连一起上了马车。 我什么都可以饶恕,但是绝不能饶恕这种因为您有钱而诱惑您的做法。看吧,不幸的女儿,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严正地向您声明,我绝不允许您同这个人结婚。我保证每年给他一万法郎的进款,只要他走得远远的,离开法国,最好去美洲。看看这封信吧,这是我探察他的底细所得到的回信。这个无耻之徒逼得我亲自写信给德·瑞纳夫人。若是您的来信涉及到这个人,哪怕只有一行,我也不愿意看。巴黎和您都令我厌恶。我要求您对即将发生的事绝对保守秘密。下定决心拒绝了这个人吧,这样做,您可以重新得到父亲。 “德·瑞纳夫人的信在哪里?”于连冷冷地问道。 “在这儿。我本想等你有了准备之后再交给您。” 为了神圣的宗教和道德的责任,先生,我不得不在您面前采取这一痛苦的行动。一个不可违背的原则,使我在这个时候,损害一个我熟识的人,只是为了避免一桩更不体面的丑闻。我所感到的痛苦,应该被责任所克服。的确,先生,您向我打听他的全部真实情况的人,他的行为看起来似乎是不可解释的,或者竟是诚实的。人们认为隐恶扬善是适宜的。谨慎和宗教都希望我们如此。然而您想要了解这个人的行为却是绝对不可以饶恕的,其卑劣已非言语所能形容。这个人贫穷而贪婪,十足的伪善,专门诱惑软弱而不幸的女人,以求飞黄腾达,出人头地。我的艰苦的责任使我不得不再补充一句,我相信,于连先生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凭良心说,我不能不认为,他在一个家庭里取得成功的方法之一,便是诱惑这个家最有影响力的女人,装出一副无私的外貌,满口的词调,其实他最大的目的,惟一的目的,便是怎样控制这个家庭的主人和主人的财产。而他留下来的只是不幸和永恒的懊悔…… 这封信很长,许多字迹被泪水浸得模糊了,确是德·瑞纳夫人的亲笔,甚至是比平时还要用心。 “我不能责备德·拉木尔先生,”于连读完信说道,“他是公正而谨慎的。哪个父亲愿意把他的爱女交托给这样一个人呢?再见罢。” 于连跳下马车,向停在街口的驿车跑去。仿佛已将玛特儿完全忘记了。玛特儿追了几步,但这时商人们都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店门口,而他们认得她的,都惊异的望着她,她急忙又退回到花园。 于连直奔维里埃。一路奔波疾行,使他无法照原定的计划给玛特儿写信,因为他的手只能在纸上写出一些无法辩识的字迹。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到了维里埃。他走进一家武器店,店主人对他新交的好运大大恭维了一番。这件事已是地方上最大的新闻了。 于连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明白他要买两把手枪。店主人应他的请求,又替他装上了子弹。 大钟连敲三下。这是法国乡村里一个众所周知的信号,在早晨的各种钟声之后,它宣布弥撒就要开始了。 于连走进维里埃新建的教堂。这座建筑物所有的高窗子都用深红色的窗帘遮住。于连在德·瑞纳夫人凳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她好像正在虔敬地祷告。看着这个曾经深爱过他的女人,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抖得使他无法立即执行他的计划。“我不能,”他自语道,“真的,我不能。” 这时,辅助弥撒的年轻执事摇响了举行圣体的铃声。德·瑞纳夫人低下头去,一瞬间,她完全被披肩的皱褶遮住了,于连不大认得出是她了。他朝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又开一枪。她倒了下去。 第86章悲惨的详情 不要指望我有软弱的表示,我已复仇。我理应去死,我就在这里。为我的灵魂祈祷吧。 ——席勒? 于连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眼前一片空白,待他略微回复点儿知觉,发现所有的善男信女们一窝蜂似地逃出教堂,教士们也离开了祭坛。于连跟在几个狂叫的妇女身后,慢慢向外走。一个女人想比别人逃得更快,奋力前冲,猛地撞在于连身上,将他撞倒了。他的脚一时被众人推倒的椅子绊住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觉得颈项被人按住了,原来是个穿制服的警察。于连自然而然地去摸他的手枪,胳膊却被另一个警察按住了。 他被押送到监狱,关在一间屋子里,上了手铐。里面只有他一个人,门上上了两道锁。这一切进行得很快,他一点也没感觉到。 “天哪,一切都完了……”他清醒过来,大叫道,“是的,十五天以后上断头台……或者在此之前自杀。” 他再也想不下去了,只觉自己的头好似被人紧紧地抓住似的,他睁眼看看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抓住他。又过了一会儿,他沉沉地睡去了。 德·瑞纳夫人并没有受到致命伤。第一颗子弹穿过她的帽子,她扭头时,第二颗子弹已经打中了她的肩膀。说来也怪,子弹打碎了她的肩骨,却又被肩骨弹了出来,碰着一个哥特式的石柱,打掉了一大片石块。 在漫长而痛苦的包扎医治之后,一位严肃的外科医生向她说道:“我保证您的生命安全,就像保证我自己的生命一样。”她深觉悲苦。 很久以来,她就一心想死了。她被她现在的忏悔教士逼迫着给德·拉木尔先生写了那封信,这封信对这个被长期的愁苦折磨得衰弱不堪的人,无异是重重的最后一击。这愁苦是因于连的离别造成的,但她自己却称之为“忏悔。”那位新从第戎来的年轻教士,既有德,又有热情,却把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若是这样死了,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手,就不是罪恶了,”德·瑞纳夫人的暗想,“天主也许会饶恕我在死亡面前感到的欢乐。”她不敢再加上这一句:“而且死在于连手里,那真是最大的幸福了。” 外科医生和那些赶来看望她的朋友们刚一走开,她便让人将她的仆人爱丽莎叫到跟前。 “监狱的看守,”她向她的女仆说道,十分羞愧,“是个残酷的人。他一定会虐待他,以为这么做可以令我高兴……想到这个我就感到难以忍受。您能不能去见见那个监狱看守,就像是您自己的想法,把这个包着几个路易的小包交给他,您告诉他,宗教不允许他虐待人……尤其是他不可向别人提起送钱这件事。” 正是由于上述的那种情况,于连才受到维里埃监狱看守的人道待遇。监狱看守仍然是那位尽忠职守的诺瓦鲁先生,我们曾看到阿佩尔先生的到访曾经使他多么害怕。 一位审判官来到监狱。 “我是蓄意杀人,”于连对他说道,“我在某家武器店买了手枪,并且上好子弹。根据刑法一三四二条,我应当被判死刑,我等待着死刑。” 自作聪明的审判官对这坦白直接地言语甚是惊异,故意多方诘问,想使被告的回答出现些自相矛盾之外。 “难道您没有看出来么,”于连含笑道,“我在尽量按您希望的那样承认我的罪行?走开吧,先生,您不会错失您追逐的猎物的。您会得到判处我死刑的快乐。请您走开吧。” “我还有一个讨厌的责任须得完成,”于连心想,“我得给德·拉木尔小姐写封信。”他写道: 我已复仇,不幸的是我的姓名将出现在报纸上,不能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将在两个月之内死去。复仇是残酷的,如同与您分离的痛苦一般残酷。从今以后,我禁止自己提及或者写到您的姓名。您也不要提到我,永远,即使是对我的儿子。沉默是尊敬的惟一方法。在寻常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在这个危急时刻,请您向我保证:您忘掉我。这场大祸,我劝您不要向任何人谈起,恐怕要好几年的时光,才能耗尽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幻想和冒险成分。您天生应该生活在中世纪的英雄之间,经历了这番遭遇,表现出中世纪的那种坚强性格吧。但愿应该发生的事情在秘密中完成,而不要连累您。您可以用一个假名,但不要相信任何人,若是绝对需要一个朋友的话,我把彼拉神父留给您。 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属于您那个阶级的人,比如德·吕兹、德·凯吕斯诸人。 我死后一年,您就同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结婚,我请求您这样做,我以丈夫的名义命令您这样做。不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回信的。我不如伊阿古那样坏,但我却要像他那样说:从今以后,我将不说话。 没有人会看见我说话或写信。这是您从我这里得到的最后的话和最后的爱。 于·索 信寄出之后,于连稍稍清醒过来,才第一次感觉非常不幸。野心的希望,在心里一个一个地被“我将死去,我应该死”这句庄严的话击得粉碎。死亡本身在他眼里并不可怕,他的一生,不过是这种不幸的长期准备,他有意忘记这个被视为人生最大不幸的不幸。 “怎么!”他心里想,“假使六十天之后我要同一个剑术高明的人决斗,我会软弱到这种地步而内心恐惧吗?” 他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从这个角度来仔细分析认识自己。 等他将自己分析明白了,真理呈现在他的眼前,如监狱中的石柱一般清楚,他感觉到了悔恨。 “我为什么要后悔呢?我受到了最大的侮辱。我杀了人,我应该抵命,不过如此而已。和人类算清了帐之后,我死去。我没有留下任何未尽的责任,也不欠任何人。我的死没有羞耻的地方,只不过是死在刑具之下罢了。当然,只此一点,在维里埃的市民眼里,便算得上是可耻的了。然而从理智方面看,还有比这更可鄙的吗?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使我得到他人尊敬,那便是在去往刑场的路上,向围观的人抛洒大把的金币,把我的名字同金币联系起来,在他们心目中,那便是辉煌不朽的了。” 他这样想了一分钟,觉得问题已经很清楚了。“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他这样想着,沉沉地睡去了。 晚上九点,监狱看守来送晚饭,将他叫醒。 “维里埃的人在议论些什么?” “于连先生,我就职的时候曾在国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过誓,不能随便说话。” 他不说,却也不走。于连看见他这卑鄙庸俗的伪善行径,倒也觉得有趣。“他想五个法郎做为出卖良心代价,”他心里想,“我偏要叫他多等一会儿。” 监狱看守看他吃完了饭,依然没有什么表示,便假惺惺地用一种温和的口气说道: “于连先生,我敬爱您,所以不得不说,虽然他们说这违背了法庭的利益,因为这样做可能帮助您准备法庭的答辩……于连先生是个好心肠的人,如果我告诉您德·瑞纳夫人已经好些了,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什么!她没有死?”于连站起身,忍不住叫了出来。 “怎么,您一点也不知道么?”看守说道,伪装的神情很拙劣,马上又换了一副贪财的得意神色,“先生最好送点什么给外科医生,因为根据法律和正义,他是什么也不该说的,不过为了让先生欢心,我已经去过他那里,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总而言之,那伤势并不致命?”于连不耐烦地走近一步,问他道,“你能用你的生命来担保吗?” 那看守虽是个身长六尺的大汉,却有些怕他,直朝门口退。于连知道自己用错了方法,便又坐下,扔了一个拿破仑给诺瓦鲁先生。 等他清楚地听那人证明德·瑞纳夫人的伤不会致命的时候,他简直忍不住要哭出来了,骤然大喝道:“出去!” 监狱看守乖乖地退了出去。牢门刚一关闭,于连忍不住叫道:“伟大的天主!她没有死。”扑通跪倒,哭得热泪滂沱。 在这一刻,他成了有信仰的人了。教士们的伪善算得了什么?它能破坏真理和天主的伟大么? 只是从这个时候起,于连才开始对自己犯的罪感到懊悔。从巴黎到维里埃身体所受的刺激和精神上的半疯狂状态,此时也逐渐平静了,因为这个巧合,他才不至于绝望。 他的泪水如泉涌般流下来,对将来的判决没有丝毫的怀疑。 “这么说,她会活下去!”他自语道,“她活下去是为了原谅我,爱我……”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时候,看守将他叫醒: “于连先生,您今天必定精神很好。”那人对他说道,“我已经进来过两次了,都没忍心叫醒您。这里有两瓶好酒,是我们本区的教士马斯隆先生送给您的。” “怎么!这个流氓还在这里么?”于连说道。 “是,先生,”看守压低了声音道,“请不要那么大声,否则对您没有好处。” 于连大哭起来。“我到了这个地步,我的朋友,只有您才能伤害我。如果您对我不和气了……将来一定好好地酬谢您。”于连说到这里打住了,脸上又显出一副高傲威严的气概。气概立刻被一块金币的恩赐所证实。 诺瓦鲁先生于是又滔滔不绝地将他所知道的有关德·瑞纳夫人的详情全都告诉了他,只是绝口不提爱丽莎来过的事。 这个人真是卑贱到了极点。于连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丑恶的大个子每年的收入也不过三四百法郎,因为狱里的囚犯很少。我可以答应给他一万法郎,只要他愿意同我一块儿逃到瑞士去……困难的是如何让他相信我。”想到要同这么个卑劣的人长时间商谈,于连顿觉讨厌,念头又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到了晚上却没有时间了。午夜时分,一辆驿车来将他提走。他对押送他的警察颇觉满意。早晨,他到了贝藏松的监狱,他们很和气的将他安置在哥特城堡主塔的最高一层,他判断这是一座十四世纪初期的建筑,颇为欣赏那雅致轻巧的艺术风格。在一个很深的天井的另一端,从两道高墙之间的狭窄的缝隙望过去,可以见到一片优美的风景。 第二天提审了一次,以后几天,他静静地呆着,没人来打扰。他的内心也很平静,只觉此事简单不过:“我蓄意杀人,应当处死。” 他对这个问题并不多想。至于审判、辩护,不过是些小麻烦、一个讨厌过场罢了,临到当天再想也不迟。死亡是怎样一个情形,他也不大去想:判决以后,再去想它吧!生命对于他不再是讨厌的了,他从一种全新的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他已不再有野心,也很少想到德·拉木尔小姐,悔恨占据了他的心,德·瑞纳夫人的影子时常浮现在他脑海里,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高楼上只有海鸟的悲鸣。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他把她打死。“真是奇怪!”他自言自语,“我起初以为她给德·拉木尔侯爵的信永远地毁掉了我未来的幸福,可是在那之后,还不到十五天,我便一点儿不想当时魂牵梦绕的东西了……每年两三千法郎的收入,在韦尔吉那样的山区里平静的生活……我当时是幸福的……只是我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时候,他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我把德·瑞纳夫人打死了,我会自杀的……我需要有这个信念,才不会使我厌恶自己。” “自杀!这是个大问题。”他心想,“那些法官们只知注重法律形式,对可怜的被告穷追不舍,为了获得一枚十字勋章,不惜把最好的公民绞死……我要设法摆脱他们的控制,以免遭到他们的蹩脚的法语的辱骂,只有外省的报纸才会称此种辱骂为雄辩……” “我大约还有五六个星期好活……自杀?我的天!不,”几天以后他又想,“拿破仑尚且活下去……” “况且生活对我也还适意,这里很安静,我丝毫不觉得厌烦。”他笑着想,于是他开了一张单子,列上他让人从巴黎寄来的书目。 第87章城堡主塔 一个朋友的坟墓。 ——斯特恩? 他听见走廊里传来很大的声响,此时并不是人们平常到他牢房来的时候,海鸟叫着飞起了。牢门打开,可敬的谢朗神父拄着拐杖,浑身颤抖,一见便扑倒在他怀里。 “啊!天哪!这是可能的吗?我的孩子……我应该叫你怪物啊!” 这位善良的老人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于连怕他跌倒,忙扶他到椅子里坐下。时间的巨手沉重地落在这个从前精力充沛的人的身上。在于连看来,他现在只不过是过去残存的一些影子罢了。 他缓过气来,说道:“前天我才收到您从斯特拉斯堡寄来的信,还有您送给维里埃穷人的五百法郎。他们把信给我送到了山上利弗吕村我侄儿的家里,我退休以后便住在那里。昨天我才得知您闯了大祸……啊,天哪!这是可能的吗?”老人不再哭了,好像也不会再有思想,只是机械地说道:“您会需要这五百法郎的,我给您带来了。” “我需要的是见到您,我的神父,”于连感动地道,“我还有钱。” 但是谢朗神父已经无法清楚地回答他了,老人不住的垂泪,泪水无声的从两腮滑落,呆呆地望着于连,于连拿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他却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从前那张脸,那么有力地表现了人类最高贵的感情,如今却变得木讷迟钝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乡下人上来接这老人,向于连说道:“您不要让他说太多的话,会累着他的。”于连便知道这是他的侄儿。这次探访使于连沉浸在残酷的痛苦里,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却哭不出来。只觉眼前茫茫万事皆空,无处可以寻找慰藉,一颗心在胸膛里,似乎逐渐结成了寒冰。 这是他犯罪以来最残酷的一刻。此时他才看到死亡,而且是它最丑陋的一面。伟大的心灵,慷慨的襟怀,种种幻想,皆如暴风雨中的云彩,早已消散无踪。 这种可怕的情况持续了数小时之久。精神中毒之后,需要用药物和大量的香槟酒来医治,但于连却觉得求助于此类东西乃是怯懦的表现。他整日在狭窄的城堡主塔里踱来踱去,度过了可怕的一天。“我真是个傻瓜!”日暮时他忽然大叫道,“若是也和别人一样的老死病榻,我才应该因为见到这风烛残年的可怜的老人而感觉悲哀,但我却是在风华正茂时突然死去,正可避免这垂暮衰朽的景象。” 不论他如何自解,于连总是心有所惑,自觉倒像个怯懦的人。这次探访,着实令他伤痛。 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粗野和伟大的痕迹,或是罗马人的刚勇。死亡在他面前,似乎忽然升高了高度,再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了。 “这就是我的温度计,”他自语道,“今天晚上,我的勇气比上断头台所需的勇气要低十度,今天早晨我还有这个勇气。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需要的时候,我能够寻回这个勇气就行了。”这个温度计的想法,使他感觉很有趣,也使他愁颜暂展。 第二天早晨醒来,想到前一天的颓丧胆怯,很觉得羞耻。“我的安宁和幸福受到了威胁。”他简直就要写信给总检察长,要求禁止探访,“要是富凯来呢?”他想,“若是他专程赶到贝藏松来,却见不到我,他该是多么痛苦啊!”他也许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想到富凯了。“在斯特拉斯的时候,我是一个大傻瓜,我的思想没有超过我的衣领。”想起富凯,他越来越觉难以释怀,越来越是感动心软,在屋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我现在真正降到死亡的水平线下二十度了……如果这种软弱增加,倒不如自杀了事,若是教马斯隆神父和瓦勒诺之流见到我像个乡村学究似的怕死,他们一定高兴死了。” 富凯来了,这个单纯善良的人,简直痛苦到了发狂的地步。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还有什么念头的话,便是变卖他的全部家产,来收买监狱的看守,将于连救出来。他向他大谈德·拉瓦莱特先生越狱的故事。 “您让我感到痛苦,”于连对他道,“德·拉瓦莱特先生是无辜的,而我却有罪。虽然您是无意的,您却使我想到了这中间的区别。” “不过,这是真的吗?怎么?您要变卖您所有的财产?”于连说道,脸上又现出狐疑之色,留心观察, 富凯见他的朋友终于说到他最主要的问题上来了,非常高兴,便趁机仔仔细细地将他希望从他的产业上得到的钱算给他听,每一份产业都说到了,连一百法郎也不放过。 “对于一个乡村的地主,这是一个多么崇高的努力啊!”于连心想,“他生性如此节俭,如此吝啬,斤斤计较得使我看了都觉得脸红,如今却肯为我如此牺牲!我在德·拉木尔府里见到那些读着《勒内》的漂亮年轻人,绝不会有一个做出这种傻事来,可是除了那些特别年轻,继承了大笔钱财,还不懂金钱的价值的人以外,这些漂亮的巴黎人中,有哪一个能够做出这种牺牲呢?” 富凯说话中语法上的错误、庸俗的举止,好像都消失不见了,于连扑入他的怀抱。和巴黎人相比,外省人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尊敬。富凯看到他的朋友眼里燃烧的热情,还以为他同意逃走了呢。 看到富凯的这种崇高行为,于连在谢朗先生探访时丧失的勇气又都恢复了。他还很年轻,依我看,是一株好苗子。他没有从仁慈变得狡猾,像大多数人那样。年龄的增长,反而给了他善良的心地,使他易于感动,从而纠正那种过分的猜疑……但是这些空洞的话语,又有什么用呢? 尽管于连做了很多努力,但审问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多。他的回答总是想使事情简单明了:“我杀了人,至少意图杀人,而且早有预谋。” 他每天翻来覆去,尽是这套说辞,但法官着重的却只是形式,于连的供认不讳绝不会减少审问的次数,反倒伤了法官的自尊心,于连不知道自己险些转移到一个可怕的地牢里去。更不知道全仗了富凯的活动,他才得以依然留在一百八十级台阶上面那间漂亮的房间里。 福利莱神父是富凯的重要主顾之一,他们都委托富凯供应取暖的木柴。这位善良的商人因此得以接近这位有势力的代理主教。福利莱神父向他说道,他被于连良好的品德和从前在修道院服务的成绩所感动,打算向法官替于连说情,富凯听了,真是大喜过望,看到了拯救朋友的一线希望。离去的时候,他匍匐在地下请求这位代理主教在做弥撒时代他布施十个路易,为了祈求被告人的释放。 富凯真是大错特错了。福利莱不是瓦勒诺,他表示拒绝,而且力图使这个善良的乡下人明白,他最好把他的钱留着。代理主教见难以把事情说清楚,否则不免有失慎之处,但他拿了这笔钱去救济那些可怜的囚犯,他们是什么都缺的。 “这个于连真是个怪人,他的行动难以解释,”福利莱神父心里想,“但对我来说,不应有什么可能解释的事……也许可能使他成为一个殉道者……总之,我一定要把事情的底细摸清楚,或许还可以找到个机会吓唬吓唬那个德·瑞纳夫人,因为她对我们不敬,而且她内心恨我。也许我还可以从中找到一种办法同德·拉木尔先生和解,他好像很偏爱这个小修道士。” 诉讼的和解,几星期以前就签了字。彼拉神父恰好是在这个不幸的人在维里埃的教堂枪击德·瑞纳夫人的那一天离开了贝藏松,他临走之前,曾提起过于连的神秘出身。 于连看见在他死亡之前,还有一件令他不快的事,那便是他的父亲要来探监。他和富凯商量,打算写信给检察长请求禁止探访。一个做儿子的,讨厌看见他的父亲,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令木材商那颗小资产阶级的心大为不满。 他自以为懂得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强烈地憎恨他的朋友。出于对他的朋友的不幸的同情,他将他的感觉藏在了心里。 “不管怎样,这道密令总不能应用在您的父亲身上。”他冷冷地答道。 第88章有权势的人 但是,她的举止如此神秘,她的身材如此优美!她会是谁呢! ——席勒? 第二天清早,城堡主塔的门却被打开了。于连一惊而醒。 “啊!天哪!”他心里想,“多么令人不快的场面啊!我的父亲来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乡下打扮的女人投入他的怀里。他简直认不出来,来的原来是玛特儿, “您这个小坏蛋!我收到你的信,方才知道你在哪里。你所说的罪行,不过是一种高贵的复仇罢了,它让我看到这个胸膛里跳动的心是多么伟大!我到了维里埃才听说这件事……” 虽然他对德·拉木尔小姐怀有偏见——不过他自己却不肯承认——他还是觉得美极了。从她的言语行动中,于连怎么能看不出一种远远超过寻常渺小的庸俗的心灵之上的高贵无私的感情呢?他还是相信他爱的是一个女王,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罕见的高贵的言词和高贵的思想向她说道: “未来在我眼里已非常清楚,我死亡后,我将您再嫁给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他是愿意要这个寡妇的。这个可爱的寡妇的崇高而浪漫的心灵活动,在经历了这次奇特、悲惨的事件,对她来说是伟大的事件之后,将复归于平庸的谨慎的信仰,从而欣赏年轻侯爵的现实的价值。您会安于世俗的所谓幸福、身世、富贵之类的东西……但是,亲爱的玛特儿,您不该到贝藏松来,若是被人发现,对德·拉木尔先生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这是我绝对不能饶恕我自己的。因为我已经给他带来了这么多痛苦!那位院士会说他用胸膛暖活了一条毒蛇。” “我必须承认,”德·拉木尔小姐有些恼怒地说道,“我没有料到您会这么冷静,这么患得患失,倒跟我的女仆差不多,她还为自己弄了张通行证呢。我是以米什莱夫人的名义坐驿车来的。” “米什莱夫人又是怎样这么容易地到了我的身边呢?” “啊!你永远是我选中的那个超人!起初我去见一个法官的秘书,他说我要到城堡主塔里来是不可能的。我给了他一百法郎。这个家伙拿到了钱,却叫我等着,又老是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来刁难我。我想他是要骗我……”她忽然顿住了。 “后来怎样?”于连问道。 “你不要生气,我的小于连,”她一面说,一面抱住了他,“我只好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了,他原来还以为我是巴黎的一个年轻女工,爱上了漂亮的于连……真的,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对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我应该获得每天都看你的特权。” “真是疯狂到了极点,”于连心里想道,“我无法阻止她。反正,德·拉木尔先生是个如此显赫的贵族,舆论很容易找个借口为将来要这个迷人的寡妇为妻的年轻上校开脱解释。我的即将到来的死亡会遮盖一切过失。”他纵情地享受着玛特儿的温情,那是疯狂,不寻常心灵的伟大,那是最瑰奇的梦境。她郑重地向他建议,同他一道自杀。 最初的狂热过去,她逐渐习惯了和于连相见的幸福之后,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仔细地超过她的想象。博尼法斯·德·拉木尔好像又复活了,而且变得更加英勇。 玛特儿拜访了几位本地一流的律师,向他们大撒钞票,因为送得过于露骨,不免有点得罪他们,但他们终于还是接受了。 她很快发现,在贝藏松,凡是纠缠不清、关系重大的事件,都得靠福利莱代理主教来解决。 用米什莱夫人这个卑贱的姓名,想要见到教会里这位权威的显赫的人物,一开始她便遇到了诸多困难。但是有关一个巴黎时装店的漂亮女工,疯狂地爱上了小教士于连·索黑尔,特地从巴黎赶来贝藏松见他的传闻,却已在城里传得家喻户晓了。 玛特儿一个人在贝藏松的大街上徒步跑来跑去,希望自己不被人认出来,不过,她觉得若是在民众中造成一种深刻的印象,对她的事或许倒也不无益。她甚至疯狂地想到在于连到断头台去的途中,鼓动群众起来劫法场。她自觉穿着打扮很朴素,像个忧患中的女人,但实际上她的衣饰已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她已经成了贝藏松全城注意的目标。经过八天的请求之后,她终于得到福利莱先生的召见。 虽然她很勇敢,但是一个有势力的教会首领和一桩重大的谋杀案,两种想法结和在一起,却使得她在按主教官邸的门铃时,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她一级一级地踏上楼梯,向代理主教的房间走去,几乎脚都抬不起来了。主教官邸冷静肃穆,令她胆寒。“我可能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椅子将我的手臂捉住了,于是我便失踪了。我的女仆将来到哪儿去找我呢?宪兵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我在这座大城市里完全是孤独的!” 看到代理主教的房间时,她才放下心来。为她开门的是个穿着漂亮制服的仆人,她等候召见的那间客厅布置得华丽精致,同一般客厅珠光宝气的庸俗气毫不相同,就是在巴黎,也只有少数高等的家庭里才见得着。福利莱神父态度慈祥,带着一副长辈的神气向她走来,先前那些关于残暴行为的设想,立时在她心中消失了。这张漂亮的脸孔上,丝毫也找不出那种刚毅的、近乎野蛮的、最令巴黎社会反感的性格的痕迹。这位在贝藏松一手遮天的教士脸上半露笑容,显示出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一个有修养的教士、有才能的行政官。玛特儿感觉自己又置身巴黎了。 不过短短几分钟,福利莱先生便使得玛特儿向他承认她就是他的劲敌德·拉木尔侯爵的女儿。 “事实上我并不是什么米什莱夫人,”她说道,脸上立时又现出高傲的神气,“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因为,先生,我本来就是来和您商量如何才能使德·拉·韦尔奈先生脱离监狱的。首先,他之所以犯罪不过是因为一时糊涂,他枪击的那个女人也已痊愈。其次,为了疏通打点下面的人,我可以立刻拿出五万法郎,甚至再加一倍也可以。最后,我本人以及我全家,为了感激救出德·拉·韦尔奈先生的人,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福利莱先生对“德·拉·韦尔奈”这个名字表示惊异,玛特儿便拿出几封陆军部长写给德·拉·韦尔奈先生的信来给他看了。 “您看,先生,我父亲正在栽培他。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和他秘密结了婚。我的父亲希望在宣布这桩对德·拉木尔家的姑娘来说不免有点奇怪的婚事之前,把他提升作高级军官。” 玛特儿注意到,德·福利莱先生在听到这些重要的情节之后,脸上那种慈祥的神情迅即消失了,换成了一种极端虚伪和狡猾的神情。 神父有些怀疑,他又重新将那些证件仔细看了一遍。 “这次奇异的密谈,能给我带来些什么好处呢?”他心里想,“顷刻之间,我便和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一位女友发生了密切的关系,这位夫人是某某大主教的最有权势的侄女,人们通过她可以在法国当上主教。” “我原来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现在却突然一下子近在眉睫了,这件事可以让我达成一生的愿望。” 这个人如此有权有势,玛特儿和他独处在一间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里,看见他脸上的神色乍晴乍阴,不禁有些惊讶害怕,但马上又转念想道:“怎么!若是对这样一个冷酷自私、大权在握拥有各种享受的教士一点影响也产生不了,那运气岂不是太坏了么?” 一条通往主教职位的捷径突然之间意想不到地呈现在眼前,加上对玛特儿的能力感到惊讶,德·福利莱先生一时竟丧失了警惕,几乎要匍匐到德·拉木尔小姐足下了,他野心勃勃,激动不已,浑身忍不住发抖。 “一切都清楚了,”她心里想,“德·费瓦克夫人的朋友,在这座城里没有办不到的事。”虽然心中不免酸溜溜地带几分痛苦的醋意,她还是很有勇气地说出于连是元帅夫人的密友,几乎每天在她家里和某某大主教见面。 “在本省最有名望的居民当中连续抽签五六次,从中选出三十六位来,列入陪审官的名单,”代理主教一字一顿地加重语气说道,眼睛里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每次的名单当中,我若不能寻出八到十个朋友,而且还都是那里面最聪明的人,便算是我不走运。我差不多总是能够获得多数,比定罪所需要的还要多。您看,小姐,让犯人得到赦免在我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说到这里,这位教士突然顿住,似乎被自己言语的声调惊住了,他向教外的人说出了一些决不应该说的事情。 不过很快就轮到他使玛特儿感到惊恐了,便告诉她,在于连的这件奇特的事件中,最令贝藏松人感到惊讶有趣的是,他过去曾激起了德·瑞纳夫人的巨大热情,而且两人曾长期地彼此热恋。德·福利莱先生不难觉察,这个故事令对方极度不安。 “我可报复了她一下!”他想,“终于有办法来对付这个坚强的小妇人了,我还担心不能成功呢。”玛特儿的高贵的、桀赘不驯的神态,在他眼里,更觉得这位绝世美人平添姿色。他看见她几乎要向他哀求了,便更加恢复了镇静,毫不犹豫地用这柄匕首刺痛她的心。 “总之,”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如果我们弄清楚于连先生之所以向曾经如此热恋过的女人连开两枪,是出于妒嫉的话,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这位夫人寂寞无聊,最近,她常去会见一个第戎来的名叫马基诺的神父,这是个詹森派的教士,和所有詹森派的教士一样,品行不端。” 德·福利莱先生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漂亮姑娘的弱点,便从容不迫、随心所欲地折磨她的心。 “为什么,”他一面说,一面用眼睛火辣辣地注视着玛特儿,“索黑尔先生特别选择了教堂这个地点,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的情敌正在那里举行弥撒,还是因为什么?大家都公认您所保护的那个幸运的人非常聪明,而且更加谨慎。他若藏在他所熟悉的德·瑞纳夫人的花园里,岂不最简单不过?在那里,差不多可以肯定不会被看到,不会被捉住,也不会被怀疑,他可能很容易地将他忌恨的女人置于死地。” 这一见解表面看来如此正确,使玛特儿痛苦得发狂,这颗高傲的心浸透了枯燥的谨慎在上流社会看来,这种谨慎是人类心灵的真实表现,无法很快了解这种藐视一切谨慎的快乐,虽然这种快乐很容易让热情的心灵感受到。在玛特儿生长的巴黎高等社会里,热情往往是和谨慎联系在一起,鲜有分离,从窗子往下跳的,都是住在六层楼以上的人。 最后,德·福利莱神父已经有把握能够控制她了,便让玛特儿明白(自然他是在撒谎),他可以任意支配那个控诉于连的检查院。 在抽签决定了三十六位陪审官的人选之后,他至少可以和其中的三十位进行直接的、个别的洽谈。 如果在德·福利莱先生眼里的玛特儿不是那么漂亮的话,至少要经过五六次会面,他才会这么坦白地和她谈话。 第89章鬼域 一六七六年,在加斯特尔,我的邻居杀害了他的亲姐妹。这位绅士已经犯过一次谋杀罪。他的父亲私下给法官们送了五百埃居的贿赂,救了他的性命。 ——洛克《法兰西游记》? 玛特儿离了主教官邸,立刻便给德·费瓦克夫人写了封信,虽然也害怕连累到自己,但她却毫不犹疑,片刻也未耽搁。她请求她的情敌让某某主教大人亲笔写一封信给德·福利莱先生,她甚至请求她亲自到贝藏松来一趟。她为人如此高傲,再加上妒嫉,居然肯如此做,也真算颇具英雄气概了。 她听从富凯的劝告,行事特别谨慎,并没将她的所作所为告诉于连,单是她的出现,就已经够使他坐立不安的了。人之将死,使得他变得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诚实。他不仅对德·拉木尔先生,而且对玛特儿都深觉负疚。 “怎么!”他自忖道,“我和她在一起,竟时常感觉到心不在焉,甚至感到厌倦,我难道以此来报答她吗?莫非我真是一个坏人么?”在他野心勃勃的时候,很少念及这个问题,那时候,在他心目中,不成功才是最大的耻辱。 更令于连在玛特儿面前感到心里不安的是,他在她身上激起的那种疯狂、奇异的热情更加高涨。她满口谈的尽是她愿意做的种种奇特的牺牲,只要能将他营救出来,她简直是不惜一切。 玛特儿被一种她引以为自豪的情绪激励着,这情绪战胜了她的骄傲,她简直不愿看见自己生命中任何一分钟白白废过,时时刻刻想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她和于连见面的时候,尽是谈些最奇特的,对她来说又是充满危险的计划。监狱的看守得了她大笔大笔的贿赂,任她在监狱里自由来去。玛特儿的想法,绝不仅限于牺牲她的名誉,即使全社会都知道了她的事,她也是漫不在意。她甚至想去跪倒在疾驰的御车前,恳请国王赦免于连,为了引起国王的注意,甚至不惜被御马踏死。而这一切也只不过是这个狂热而有勇气的心灵所构想的一个最小的幻梦而已,通过她那些在御前任职的朋友,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进入圣克卢花园的禁地。 于连感觉自己不配消受她这等的忠诚,老实说,他对英雄主义已颇感厌倦,倒是向往一种单纯的、天真的、差不多是近于羞怯的柔情。但玛特儿高傲的心灵却时时刻刻想着公众和他人对她的评论。 于连感觉到,在她的一切苦闷之中,在她对她的情人的生命的忧虑之中——她不愿意在他死后一个人独活,她的心里还藏着一个隐密的欲望,那便是用她的极度的爱情和崇高的行为来轰动社会。 于连没有被这种英雄主义所感动,自己对自己颇感恼怒。幸亏他不知道她所做的那些令忠诚善良的富凯的拘谨理智的心灵难以接受的疯狂行为,否则更不知会怎样了。 富凯真不知该如何评价玛特儿的忠诚才好,他自己也不惜牺牲他的全部财产,冒着生命危险搭救于连出来。最初几天,看见玛特儿挥金如土,他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和所有外省人一样尊重金钱的汉子,对玛特儿使钱时的慷慨气度,简直是肃然起敬了。 但是后来他却发现这位德·拉木尔小姐的计划时常在变,惟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终于找出一个词来责备这个令他疲倦的性格:她变化无常,从这个形容词到外省人口中变成了厉害的骂人语:昏头昏脑,中间也只一步之遥了。 “真奇怪,”有一天,玛特儿离开监狱,于连自思道,“一种为我而生的如此强烈的情感,而我却竟然丝毫无动于衷!两个月之前,我却是多么地崇拜她啊!我读过的一本书里说,一个人如果死到临头了,便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但是我明知自己忘恩负义,却偏又不能改变,这才真是可怕呀。我难道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吗?”他为此对自己痛加责备。 野心已经在他的心里死去了,另外一种热情却在野心的死灰里燃烧。他称之为悔恨,谋杀德·瑞纳夫人的悔恨。 事实上,他是在疯狂的爱着她。当他孤单一人、无人搅扰的时候,他便整个游弋在从前在维里埃和韦尔吉度过的美好时光的回忆里面。此时便感觉一种奇异的幸福。流年似水,生活里曾经的那些哪怕最细小的情节,在当时一转瞬间便过去了,如今追忆起来,却全都清新迷人,沁人心脾,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已绝不再想在巴黎的成功,他对它已经深觉厌倦了。 这种倾向迅速增长,玛特儿的妒嫉心已猜到了几分。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必须和他这种对孤独的迷恋作斗争。有几次她很恐慌地说出德·瑞纳夫人的名字,她看见于连总会发抖。于是她的热情更加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了。 “若是他死了,我也跟他一起死,”她真心真意地对自己说,“巴黎的客厅如果知道一个像我这样身世的女孩子,崇拜一个将死的情人到如此地步,不知会怎么说?像这样的感情,必须回溯到英雄的时代,才能够得见,正是这类爱情,激动着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那个时代的人们的心。” 她兴奋到极点,将于连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带着恐怖的心情对自己说:“怎么!这颗可爱的头颅,难道真的命中注定要落下来么?哼!”她心里燃烧着一种不乏幸福感的英雄主义的激情,继续想,“我的嘴唇,现在虽然还吻着这些美丽的头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却要变得像冰一样寒冷了。” 这些英雄主义的幻想以及可怕的情欲的回忆,紧紧地缠绕住她。自杀的念头,本身便有一种诡异的诱惑力,先前离这颗高傲的心还很遥远,如今却已深入其中了,并且占据了绝对统治的地位。“不,我的祖先的热血,到我这里还不曾冷却过!”玛特儿骄傲地想道。 “我想求您一件事,”有一天,她的情人向她说道:“将您的孩子寄养在维里埃,德·瑞纳夫人会精心照顾的。” “您说的话太残酷了……”玛特儿的脸色立刻白了。 “天哪!我请求您千万饶恕我。”于连叫道,猛地从他的冥想中回过神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为她擦去眼泪,然后,又很巧妙地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了。他的谈话里充满了忧郁的哲学的调子,他谈到他的即将结束的未来。 “我们必须承认,我亲爱的朋友,激情不过是人生中的一种意外,但是这种意外,只有在那些超人的心灵里才会发生……我儿子的死对您骄傲的家庭也许根本就是一种快乐,仆人们也会看得出来。被人忽视将是这个蒙盖着不幸的孩子的命运……我希望在那个我不愿确定,但我的勇气却使我隐约能够看见的不太遥远的将来,您会听从我最后的劝告,嫁给克鲁瓦斯努瓦侯爵。” “怎么!让我丧失名誉?” “丧失名誉这个词,是不会和您这姓氏的人联系在一起的。您将是一个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仅此而已。我还要更进一步说,我的犯罪,也与名誉无碍,因为这里而并没有金钱的动机,也许有一天,某位贤哲的立法者能够战胜他的同代人的偏见,废除了死刑,那时也许会有某个同情我的人将我当作例子举出来:‘瞧,德·拉木尔小姐的第一个丈夫是个疯子,但却不是一个坏人、一个罪犯,砍掉他的头是不合理的……’那时候的人们说起我来,绝不会把我当作坏人。至少过些时候……您的社会地位、您的财富,以及您的才能,请允许我这么说,可以使做了您的丈夫的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做出一番事业来,若是没有您的帮助,他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他有的只是家世和勇气,仅凭这些条件,若是在一七二九年,他还可以成为一个俊彦,可是在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却完全不合时宜了,只是让人自命不凡罢了。要想作法国青年的领袖,还需要有其他的东西。” “您可以用您坚强和冒险的性格,支持您让您的丈夫加入政党。您可能成为继投石党的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之后政治舞台上的一位大人物……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亲爱的朋友,此刻激励着您的神圣的火焰便会冷下去一点了。” “请允许我对您说吧,”在说了这许多铺垫的话之后,他补充道,“十五年之后,您会把从前对我的爱情当作是一种疯狂,虽然可以原谅,却终究是一种疯狂……” 他忽然停住了,陷入沉思。他又想到了那个令玛特儿非常不快的念头:“十五年之后,德·瑞纳夫人依然会热爱我的儿子,而您却早已把他忘记了。” 第90章宁静 正是因为那时我疯狂,所以今天我才变得明智了。啊,只能看见瞬息间的事物的哲学家,您的目光是何等的短浅啊!您的眼睛生来不是为了观察激情的地下活动的。 ——歌德夫人? 这次谈话被一个审讯打断了,接下来又和辩护律师进行了一番磋商。这是他的充满了懒散和温柔梦幻的生活中最令人不快的一段时间。 “这不但是杀人,而且是预谋杀人,”于连对法官和他的律师都是一套说词,“我很抱歉,先生们,”他含笑补充道,“不过这倒可以使你们的工作大大简化。” “总之,”等他终于摆脱了这两个人,向自己说道,“我很勇敢,显然,我比这两个人都要勇敢,他们把这场导致不幸的结局看作是最大的灾难,是‘恐怖之王’,而我却要等到那一天才去认真考虑它。” “那是因为我曾经历过生活中更大的不幸,”于连自己心中反复探讨,继续想道,“第一次到斯特拉斯堡的时候,我以为被玛特儿抛弃了,那时候的痛苦比现在要大得多……世事真是难以预料,那时我满怀激情,渴望一种绝对的亲腻,如今得到了,却令我感觉冰冷……实际上,比起让这个美丽的姑娘分享我的孤独来,我倒宁肯一人独处,反倒更觉幸福……” 律师是个循规蹈矩、恪守形式的人,相信于连疯了,他和公众一样,认为于连行凶杀人是由于嫉妒。有一天,他试着告诉于连,不管真疯还是假疯,这都是个很好的辩护理由。哪知他的被告听了,却立时变得激烈而坚决。 “记住,先生,”他勃然大怒,高声狂叫道,“您一辈子也别再想提起这可怕的谎言。”小心谨慎的律师一时真是恐怖到了极点,生怕会被他杀了。 决定性的时刻越来越近,他也不得不开始准备他的辩护词了。整个贝藏松的人,乃至全省的人都在谈论这桩著名的案子,但他对此却毫不知情,因为他曾要求绝对不要向他提起这类事情。 有一天,富凯和玛特儿打算告诉他一些外面的传说,他们觉得这些传说已经带来了许多希望。哪知才一开口,便被于连打断了。 “让我在梦想里生活吧。你们这些琐琐碎碎的顾虑、现实生活的细节,对我实在是一种打扰,会把我从天上拖下来的。每个人对死亡都有自己的看法,我呢,我只愿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式去考虑死亡。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别人的关系转眼便要结束了。开恩吧,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人了,单单法官和律师,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事实上,”他暗想道,“好像我命中注定要做着梦死去。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死后不到十五天,人们就会把我忘记得干干净净。我若也想去表演那套喜剧,那可就太天真了。” “然而奇怪的是,直到死期迫近,我才懂得了享受生活的艺术。” 他在主塔楼顶最高处的狭窄平台上踱来踱去,消磨他最后几天的时光,他一边散步,一边吸着玛特儿让人从荷兰买来的最上等的雪茄,丝毫也不怀疑全城的望远镜都在等候着他的出现。他的心在韦尔吉。他从未向富凯提起到过德·瑞纳夫人,但是这位忠实的朋友,却曾两三次向他说起,她的健康已经迅速恢复,这句话令他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于连几乎每天都生活在幻想的国度里,玛特儿却忙着现实事务,这倒正合乎一个贵族的身份。她已经将德·费瓦克夫人和德·福利莱先生之间的直接通信推进到这样一个亲密的阶段:主教职位这个关键的词已经被提到书面上来了。 那位手握圣职分配大权的可敬的高级教士,在他侄女的信上批了这么一句话:“这可怜的索黑尔不过是个糊涂虫,我希望把他交还给我们。” 德·福利莱先生看见这两行字,真是喜出望外。他毫不怀疑自己能把于连救出来。 在抽签决定三十六名陪审官的前夕,他对玛特儿说道:“雅各宾党人提出了这条法律,规定要产生一份人数众多的陪审官名单,其目的不过是为了削弱贵族出身的人的影响罢了。若非如此,我可以保证判词。N教士就是靠了我的力量才获得赦免的。” 第二天,抽签决定了一份名单,其中有五个是贝藏松教会的人,而且非本城人士之中,有瓦勒诺、德·莫瓦罗先生,德·肖兰先生,德·福利莱先生感觉非常高兴,向玛特儿说道:“我可以首先保证这八位陪审官,头五个不过是‘机器’,瓦勒诺是我的代理人,莫瓦来一切都要靠我,德·肖兰则是个胆小怕事的傻瓜。” 报纸把陪审官的名字传遍了全省。德·瑞纳夫人也希望到贝藏松来,令她的丈夫惊恐万状。德·瑞纳先生一定要她答应,到贝藏松之后,绝对不离开她的病床,以避免出庭作证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您不了解我的处境,”这位维里埃的前任市长说道,“我现在是他们所说的脱党的自由党人,毫无疑问,瓦勒诺这混蛋和德·福利莱先生很容易让检查长和法官们做出令我不快的事。” 德·瑞纳夫人很容易地便接受了她丈夫的命令。“若是我出庭作证,”她心里想,“倒好像我在要求报仇似的。” 虽然她对她的忏悔教士和她丈夫许诺要小心谨慎,但她一到贝藏松,便亲笔给三十六位陪审官每人写了一封信: 先生,在审判那天,我不出庭,因为我的到场会对索黑尔先生的案子造成不利的影响。在这世界上,我只热烈地希望着一件事,那就是索黑尔先生能够获释。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而将一个无辜的人处死,一想这件事,请您们相信,我将一生不得安宁,并且会缩短我的生命的,我还活着,你们怎么能定他的死刑呢?请不要如此吧,社会没有权利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尤其是像于连·索黑尔这样的人的生命!在维里埃,大家都知道他常有精神错乱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有很多仇敌,但是,即使是他的仇敌,又有哪一个能够怀疑他的可惊可羡的才能和渊博的学识呢?先生,请注意你们要审判的不是一个平常人。 在和他相处的将近八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虔诚、老实、勤奋,但是一年当中,他的忧郁症总会发作两三次,有时甚至会达到精神错乱的地步。维里埃的全体居民,我们消夏的韦尔吉的所有邻居,我们全家,以及专区区长先生本人,都可以证明他是个堪称榜样的虔诚的人,能够背诵整本《圣经》。如若不是一个虔诚的人,他又怎会经年累月地研读圣经呢?我的儿子们将把此信恭呈给您,他们还都只是些孩子。先生,请您屈尊垂询。他们会把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有关的详情告诉您。为了使您相信判他死刑是一种野蛮的行为,让您了解这些详情也许是必要的,您非但不能为我复仇,反而会将我害死。 他的仇敌怎么能否认这一事实呢?我的伤只是他一时疯狂发作的结果,这种疯狂是我的孩子们从前经常见到的,更何况我的伤势并不严重,经过不到两个月的调养,我就能从维里埃乘车到贝藏松来了。先生,若是我知道您对把一个无辜的人从法律的野蛮之下解脱出来还有丝毫的犹豫的话,我可以离开病床——仅仅是因为我丈夫的命令我才躺在那里——跑到您的面前来跪倒祈求。 先生,请您宣布此案并非预谋杀人,那么您将不会因为让一个无辜的人流血而良心自责…… 第91章审判 这桩著名的讼案将长时间的保存在当地人的记忆里。对被告的关怀甚至引起了社会的骚动。因为他的罪行虽然奇特,但却并不残暴。即使残暴,但这个年轻人也太漂亮了!他的远大的前程早早地要结束了,这就更让人心怀悲悯。“他会被判处死刑吗?”妇女们问。她们等待着回答时,脸色变得苍白。 ——圣勃夫? 德·瑞纳夫人和玛特儿最害怕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城里奇异的情景,更增加了她们的恐惧。甚至连富凯这样意志坚定的人,心情也紧张起来。全省的人都赶到贝藏松来,观看审判这桩情节浪漫的案件。 好几天以前,所有的旅馆客栈便都住满了人。刑事法庭庭长先生不论走到哪儿,都被向他索取旁听证的人团团包围,因为全城所有的女士太太们都想旁听这场审判,大街上甚至有人在叫卖于连的肖像…… 为了应付这一关键性的时刻,玛特儿还保存着一封德·某某主教大人的亲笔书信。这位高级神职人员,领导着法国全国的教会,而且执掌着任免主教的大权,今天居然也屈尊请求释放于连。审判的前一天,玛特儿将这封信交给了那位大权在握的代理主教。 会见结束时,玛特儿告辞出来,满脸都是泪水。德·福利莱先生终于忍不住也放下了他那谨慎小心的外交家的架子,脸上现出一种受感动的样子,向她说道: “陪审团方面我完全可以负责。一共有十二个人负责审查您保护的人的罪名是否能够成立,尤其是他是否早有预谋,这里面有六位是我的忠实朋友,绝对忠诚于我的事业。我已经暗示过他们,我是否能够升任为主教,就全靠他们了。德·瓦勒诺男爵完全是依靠我的力量才当上了维里埃市的市长,他又完全可以支配他的两个下属,德·莫瓦诺先生和德·肖兰先生,事实上,只有两个陪审官的思想可能会有点小问题,不过,尽管他们是极端自由党人,但若遇到了重大的事件,他们还是会服从我的命令的。我已经叫人转告他们,要他们投和德·瓦勒诺先生一样的票。我听说第六位陪审官是个工业界的人士,非常有钱,而且是个好多嘴多舌的自由党人,他正有意和陆军部门做一桩生意卖给他们一批供应品,我料想他此时也不敢得罪我,我已经叫人命令他了,瓦勒诺先生那里知道我最后的话。” “这位瓦勒诺先生是什么人?”玛特儿不放心的问道。 “若是您认识他,您就再不会对我们的成功有所怀疑了。这个人能说会道,胆子很大,无耻而且粗野,天生就是来领导那些傻瓜的材料。一八一四年的革命让他飞黄腾达起来,我还准备提拔他当省长。如果别的陪审官不照着他的意旨投票,他甚至能对他们大打出手。” 玛特儿的心这才稍微落实了一点。 晚上还有一场争论等待着她。原来于连决意在法庭上不发言为自己辩护,在他看来,结局已经是注定无疑的了,辩解只是将那种令人不快的场面徒然延长而已。 “有我的律师发言就足够了,”他向玛特儿说道,“我可不愿意自己长时间的在我的敌人面前出乖露丑。这些外省人,看见我依靠您而迅速成功,早就嫉恨得冒火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不愿判我死刑的,请您相信我吧,尽管他们看见我上断头台时,也会痛苦流涕得像傻瓜一样。” “他们希望看见您受辱,那倒是千真万确的,”玛特儿回答道,“但我绝不相信他们会残忍到这个地步。我亲自跑到贝藏松来,我的痛苦的情形已经无人不知,这些都已博得所有女人们的同情,剩下的事情将由您的漂亮的面庞来完成。只要您在法官的面前说一句话,听众就是属于您的了……” 第二天九点钟,于连从监狱里下来,去法院的大厅,院子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警察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拥挤的人潮中开出一条道来。于连昨晚睡得很好,此时心中镇定而且毫无杂念,反倒对这人群生出一种哲学上的悲悯。这些人虽然对他满怀嫉妒,准备在他被判死刑时鼓掌喝采,但却算不得如何残酷。他被阻滞在人群中,耽误了大约有一刻钟,令他大为惊异的是,他的出现在群众中引起了一片同情和怜悯,却没有听到一句使他难堪的刺耳言语。“这些外省人倒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坏。”他心里想道。 他走进审判大厅,立时被那雅致精湛的建筑吸引住了。这是一种纯粹哥特式的建筑,一大群漂亮的石制小圆柱,雕琢得异常精细。 他觉得自己恍若置身英国了。 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十二到十五个漂亮的妇女吸引过去了。她们分坐在法官和陪审官座位上方的三个楼座里,正对着被告席。他转过身来朝着公众席,只见圆形大厅周围楼座的旁听席上都挤满了妇女,她们大多数都很年轻,他觉得她们也都很美丽。她们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充满了关切之情。大厅里其余的部分更是拥挤不堪,门口还不断有人想挤进来,已经发生了争吵厮打,卫兵们束手无策,谁也无法使人们安静下来。 所有的眼睛都在寻找着于连,终于发现他出来了,坐在为被告准备的略为高一些的席位上,人群中立时响起了一阵惊异和同情的低语声。 这一天,他在众人眼里似乎还不到二十岁:他的衣着非常简单,风度异常娴雅,头发和前额更是楚楚动人,这都是玛特儿为他打扮的,她非要坚持这么做。于连的脸色苍白之极,他刚在被告席上坐定,便听见四下里人们都在议论:“天主!他多么年轻!……他还不过是个孩子啊!……他比他的画像还要好看的多!” “我的被告,”坐在他右首的法警向他说道,“你看见坐在楼座上的那六位太太了么?”这位警察指着陪审官落座的梯形审判厅上方突出的小看台,继续对他说道,“那位是省长夫人,在她边身的那位是德·M侯爵夫人,她非常喜欢您,我曾亲耳听见她向预审法官为你说情。再这边那位是德薇夫人……” “德薇夫人!”于连忍不住叫出来,一张脸马上涨得通红。“她一离开这里,”他想,“就会写信给德·瑞纳夫人的。”他还不知道德·瑞纳夫人已经到了贝藏松。 大家倾听证人的报告,耗去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然后是代理检查长宣读起诉书。他刚念了几句,于连对面小楼座上的太太们中便有两位哭了起来。“德薇夫人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感动的。”于连想。不过,他却发现她的脸涨得通红。 代理检察长用蹩脚的法语,极力夸张渲染这桩罪行是多么的野蛮。于连注意到,德薇夫人旁边的几位夫人脸上都现出极度不以为然的表情。有几位陪审官显然同这几位夫人相识,他们同她们谈话,似乎在劝她们放心。“看来这一切都是好兆头,”于连暗想道。 一直到那个时候,于连对所有参加审判的男人们都怀着一种极度的轻蔑。听了代理检查长空洞乏味的控诉,更增加了这种嫌恶的感情。但是,渐渐的,于连内心的冷酷在这些同情的表示面前消失溶解了。 他对他的律师的坚定气概觉得很满意。“不要玩弄词藻。”当他的律师开始发言时,他低声向他说道。 “他们从博须埃那里偷窃了许多夸张的手法,用来攻击您,没想到这反而却是在帮您的忙,”那位律师说道。 事实上,他开始发言之后,还不到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妇女便都把她们的手帕握到手里了。律师从中受到了鼓励,于是对陪审官们说了一些极有力量的话。于连全身颤抖,觉得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伟大的天主!我的敌人们将会怎么说呢?” 他简直就要屈服在包围着他的那种柔情之下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意中看到了德·瓦勒诺男爵傲慢无礼的目光。 “这个混蛋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他暗想道,“对这个卑贱的灵魂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胜利啊!如果我犯的罪行,只能够产生这样一种结果,那么我真应该诅咒它。天才能知道,在冬天的长夜里,他向德·瑞纳夫人说起我时,会是如何的讥讪!” 这个念头一产生,便立即抵消了其他一切的想法。突然间,群众大声喝采,将于连猛地惊醒。原来是律师刚刚结束了他的辩护。于连想起来他应当去和律师握手,向他道谢。时间飞快地过去。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点心。于连这时才注意到,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她们的座位回家用餐,这真是一个极特别的情形。 “说真的,我几乎要饿死了,您呢?”律师说道。 “我也是一样,”于连回答道。 “您看,省长夫人也在那儿进餐呢。”律师向他说道,“拿出勇气来吧,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审判重又开始了。 正当法庭庭长做辩论总结的时候,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停了下来,在一种浮动着普遍的焦灼情绪的静寂之中,钟声的回响充满了大厅。 “这便是我的末日开始了,”于连心里想道。他觉得心中充溢了一种责任感,似乎周身都在燃烧,直到这个时候,他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下定决心,不说一句话,但是,当法庭庭长问他是否还有什么话需要补充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他看见了德薇夫人的眼睛,这双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似乎浮动着泪光。“莫非她也流泪了么?”他心中暗想。 “各位陪审官先生: 因为我憎恶别人的轻蔑,所以我不得不开口说话。这种轻蔑,我原本以为在死亡临近的时候,自己是可以不去在乎它的,但事实却不然。先生们,我没有那种荣幸,隶属于你们的那个阶级。你们此时看到的,只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微贱的乡下人,他不甘于自己的处境,而起来苦苦抗争。” “我绝不向你们祈求任何恩惠,”于连用一种更加坚定有力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绝不存一丝一毫的幻想,死亡正等待着我。而死亡对我是公正的。我曾经企图刺杀一位最值得敬爱的女人。德·瑞纳夫人曾经像慈母一般地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暴的,而且是蓄谋的,因此我是应当被判死刑的。但是,各位陪审官先生们,即使我的罪行不是这样严重,我相信仍然会有许多人,不会因为我年少无知而对我心存怜念,他们愿意惩罚我,以我为榜样来惩诫一个阶级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他们虽然出身微贱,为贫穷所困厄,但是却碰运气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敢于混迹于高傲富贵的阔人们的上流社会里去。” “先生们,这便是我犯的罪行,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因为事实上,审判我的人,没有一个是与我同属于一个阶级的,我在陪审官的席位上,看不到一个富裕的农民,我只看到一群愤恨不平的资产者……” 于连用这种语调,讲了近二十分钟。他说出了在他心中郁积已久的言语,代理检察长渴望能够获得贵族阶级的青睐,气得从他的座位上跳了起来。但是在场的妇女们却个个泪如雨下,虽然于连的辩论使用的多是些抽象的词句。就连德薇夫人,也拿手帕擦起眼泪来了。在结束他的辩论之前,于连重又回过头来讲述他的蓄意谋杀、他的懊悔、他从前的幸福时刻、对德·瑞纳夫人怀有的深深的尊敬以及子女般的无限仰慕之情……德薇夫人叫了一声,昏过去了。 陪审官退庭,到他们的小房间里去了,这时时钟正好敲响一点。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她们的座位,甚至有几个男人,眼里也噙着泪水。开始大家谈得却很起劲,但是陪审官老是拖延,迟迟不能做出决定,众人渐渐都感觉疲乏了。会场慢慢安静下来。这真是一个庄严的时刻,灯光也已不如先前的明亮。于连也已经十分疲乏了,听着周围的人纷纷议论,不知这拖延究竟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令他高兴的是,大家的心都是向着他的。陪审团仍然迟迟不肯出来,但是也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座位回家。 时钟刚刚敲过两下,忽然发生了一阵巨大的骚动,陪审官们所在的那间小屋的门打开了。德·瓦勒诺男爵迈着威严的台步走了出来。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宣布道,根据天理和良心,全体陪审官一致认定,于连·索黑尔犯有杀人罪,而且是蓄意杀人。由这个宣告得出的结论,必然是死刑无疑了。果然,过了一会儿,便宣布了死刑。于连看了看他的表,不禁想起了德·拉瓦莱特先生,那时正是两点一刻。“今天是星期五。”他心里想。 “不错!今天是瓦勒诺先生最快活的日子,他判了我的死刑……我被人监视得太严密,玛特儿无法像德·拉瓦莱特夫人那样来救我出去……这样的话,三天以后,在同一个时刻,我便知道如何来面对那个伟大的时刻了。” 这时,他听见一声大叫,将他的注意力又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看见周围的妇女们都在哽咽流泪,所有的面孔一齐都转向哥特式方形柱上面的那个小楼厢。他后来才得知玛特儿便藏身在那里。叫声没有再起,众人又将眼光转向了于连。警察正为他在人群中打出一条通道来。 “我绝不能让瓦勒诺那混蛋笑话我。”于连心中暗想道,“他在宣布导致死刑的讨论结果的时候,表情是何等的尴尬和谄媚啊!然而那位可怜的法庭庭长,虽然作了多年的法官,在宣判我死刑的时候,眼睛里也含着眼泪了。瓦勒诺这家伙是多么的高兴啊,他终于报复了从前他在德·瑞纳夫人身边时的情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一切都完了……我已感觉到,我不可能向她作最后告别了……要是我能告诉她我对自己所犯的罪行是多么的憎恶,我将会是多么的幸福啊!” “只要告诉她这句话就够了:‘对我的判决是公正的。’” 第92章 于连被带回监狱,关在一间为死囚预备的牢房里,他平时是连最细小的事情也不会放过的,现在却竟然没有发觉他没有被带回到原来城堡主塔上的那间牢房里去。他一心只想着如果在死前能够幸运地见到德·瑞纳夫人,他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话。他想她一定不会让他继续说下去的。但他却巴不得一上来便将自己内心的悔恨全部讲给她听。在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怎样才能使她相信我心中惟一爱的只是她呢?因为,说到底,我要杀她的动机,或者是出于野心,或者是出于对玛特儿的爱。 临睡的时候,他躺到床上,才发觉被单是粗布作的。“啊!我这是在地牢里,”他睁开眼睛喃喃自语道,“我已经是一个判了死刑的人了。这是公正的……” “阿尔塔米拉伯爵曾经告诉过我,丹东在临死之前,曾经用他的粗暴的声音说:‘这真是奇怪,斩首这个动词,不能有全部的时间变化,我们只能说:我将要被斩首,你将要被斩首,但是却不能说:我已经被斩首。’” “为什么不能说呢,如果我们有来世的话?……”于连继续想道,“真的,如果我遇见了基督徒们的上帝,那我就完蛋了:他是一个暴君,因此,他满脑子都是报仇的观念,他的整部《圣经》,说的尽是残酷的惩罚。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我甚至从来也不相信有人会真心爱他。他全没有怜悯之心。”(他于是想起了《圣经》之中的许多章节。)“他将会用一种非常残酷的方法来惩罚我……” “但是,如果我遇到的是费奈隆的上帝呢!他也许会对我说:‘你将获得饶恕,因为你曾经真心爱过……’” “我果真真心爱过吗?唉,我爱过德·瑞纳夫人,但是我的行为却是残暴的。在这件事情上,同在别的事情上一样,我为了逐慕虚荣浮华,而放弃了质朴平凡的东西……” “可是,话说回来,那是多么光明的前景啊!……若是遇到了战争,我便会是轻骑兵的上校;若是在平时,我便会是外交使团的秘书,然后升任作大使……因为我很快就能学会官场那套把戏的……即便我只不过是个傻瓜,做了德·拉木尔侯爵的女婿,还怕会有什么厉害的对手吗?我们做过的一切傻事,都将被原谅,甚至还会被看作是优点,成为一个名高望重的人,在维也纳,或者在伦敦过着最豪阔的生活……” “不见得吧,先生,三天之后,就要上断头台了。” 于连想到了这句很有风趣的俏皮话,不禁开心的大笑起来。“的确如此,每个人都有两个自我,”他暗想道,“见鬼,有哪个人会那么聪明,能够想到这一点呢?” “好!不错,朋友,三天以后上断头台,他回答刚才插话的那个自我,德·肖兰将要和马斯隆神父合租一个窗口,两人各付一半的租金。真好呀,不知道在这个租金的问题上,这两位德行高尚的人谁能占谁的便宜?” 他突然想到了罗特鲁的戏剧《旺赛斯拉斯》其中有一段唱道: 拉迪斯拉斯:……我的灵魂已经准备好了。 国王(拉迪斯拉斯之父):断头台也准备好了,将你的头放上去吧。 “回答得真妙!”于连心里想着,随即便沉沉地睡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忽然感觉被人紧紧地抱住了,一下子惊醒过来。 “怎么,时辰已经到了么!”于连惊恐地睁开眼睛,说道。他以为自己已经落到了刽子手的手里了。 原来那人却是玛特儿,“幸而她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想到这儿,他又完全恢复了冷静。他发现玛特儿的样子整个变了,好似大病了半年,让人一点都认不出来了。 “福利莱那个坏蛋把我出卖了。”她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扭着自己的手,气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昨天发言的时候不是很漂亮吗?”于连回答道,“我没有丝毫准备,即席发言,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呢!不过,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在这个时候,于连玩弄玛特儿的性格,冷静得像一位熟练的钢琴师弹琴一样……“不错,我是没有显贵的出身,”他继续说道,“但是玛特儿高贵的心灵,已经把她的情人抬高到了和她一样的高度了。您以为博尼法斯·德·拉木尔在法官面前会表现得比我更出色吗?” 这一天,玛特儿温柔婉转,毫无矫饰做作,倒似一位住在六层楼以上的贫家姑娘。但是她却无法从他那里得到更简单的话,他不知不觉地,将从前在她那里所受到的折磨,又都还报给了她。 “没有人知道尼罗河的源头在哪里,”于连对自己说道,“因为人类的眼睛无法通过一条普通的河流看见江河之王,因此,没有任何人的眼睛能看见我于连的的软弱,因为他根本就不软弱,但是,我有一颗易受感动的心灵,即使是最普通的言语,如果用真实的声调说出来,也可以使我的声音为之变得柔和,甚至于使我的眼睛流泪。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使那些心肠冷酷的人多少次的轻视我!他们以为我是在乞求饶恕。这真是我所不能忍受的啊。” “据说丹东到了断头台下,因为思念他的妻子而感伤落泪,但是就是这个丹东,却曾令一个到处是花花公子的国度振作起来,将敌人拒于巴黎的城门之外……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能够做出什么事情来……而在别人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也许’罢了。” “如果此时在这地牢里的,不是玛特儿,而是德·瑞纳夫人,我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吗?我的过度的失望和悔恨,在瓦勒诺之流的眼里,在本地所有的那些贵族们的眼里,也许被看作了我对死亡的卑下的恐惧。那些软弱的灵魂,只是靠了他们的金钱的力量,才抵制住了犯罪的诱惑,他们却是多么骄傲啊!刚刚把我定了死刑的德·莫瓦罗先生和德·肖兰先生一定会说‘瞧吧,一个木匠的儿子,他能做出些什么来?他也可能学得一点知识,变得聪明一些,但是他的心呢?……一个人的心可是改变不了的。’甚至连这个可怜的玛特儿,她现在正在哭,或者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心里想着,望着她哭得红红的眼睛……面对她这种真正的痛苦,他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一时倒忘了继续他的推论……“她也许哭了整整一夜,”他心里想道,“但是将来有一天,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她会感到极度的羞耻!她会认为自己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被一个平民的卑鄙思想引入了歧途……克鲁瓦斯努瓦是个软蛋,将来一定会娶她的,而且我相信,他这样做是对的,她能够令他干出一番事业的。” 一个意志坚定报负远大的人, 应该有权力支配一般庸夫俗子。 “唉!这倒真是有趣。从被判处死刑以来,我一生中念过的那些诗句,竟全都回到我的脑子里来了。这难道是一种回光返照的迹象么……” 玛特儿有气没力地向他重复说道:“他在隔壁的房间里。”他终于注意到了这句话。“她的声音很微弱。”他心里想道,“但是声调里仍然流露出她的性格的高傲。”为了避免发脾气,她有意把声音放低了。 “谁在那里?”他用温柔的声音向她问道。 “律师,他要您在上诉的呈文上签字。” “我不上诉。” “怎么!您不上诉?”她说道,猛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再也压抑不住射出愤怒的火焰,“请问,那是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自觉有勇气去面对死亡,不至于引起旁人太多的笑话。如果在这阴湿的地牢里长期禁闭了二个月之后,谁又能保证我还有现在这样高昂的情绪?况且我预料还得和教士们打交道,和我父亲见面。……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不快的事了。让我去死吧。” 这个出人意料的反对意见,又将玛特儿性格中固有的骄傲激活了。她在来贝藏松监狱的地牢之前,还没能见到福利莱神父,此时便将她的全部怒气一股脑发泄在于连身上,她本来是崇拜他的,但是在这一刻钟里,她却诅咒他的性格,后悔自己错爱了他,从前在德·拉木尔府的图书室里用犀利毒辣的语言百般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玛特儿,突然之间又回转来了。 “为了你的家族的光荣,上天真应该把你降生为男人。”他向她说道。 “但是我自己呢,”他心里暗想道,“在这个讨厌的地方呆上两个月,被那帮贵族老爷们当作肆意侮辱嘲弄的对象,而惟一的安慰便是这个疯女人的诅咒,如果那样的话,我才真正是个傻瓜呢……好吧,后天早上,我将要和一个以冷静和技术高超闻名的人进行决斗……非常高超,魔鬼一方说,他弹无虚发。” “好吧,果真如此就好了。(玛特儿继续滔滔不绝地向他辩论。)“不,”他对自己说,“我决不上诉。”他这样下定了决心,便安然怡然地坠入到梦幻中去了……六点钟的时候,邮差照例经过,将报纸送进来。八点钟,德·瑞纳先生看完报纸之后,爱丽莎踮着脚尖轻轻地走来,将报纸放在她的床上。过一会儿,她醒了去读那份报纸,读着读着忽然惊慌起来,漂亮的手抖个不停,她看到了这几个字:十点零五分,他的生命终止了。 “她会痛哭流涕的,我了解她。我刺杀她这件事,她不会放在心上,一切都会忘记。只有我企图杀死的那个人,才是惟一真心真意为我的死而痛哭落泪的人。” “啊!一个多么鲜明的对比!”他心里想道,在玛特儿的不住吵闹的一刻多钟时间里,他心里想的却只是德·瑞纳夫人,无论如何努力,他始终也无法让他的心从对维里埃的那间卧室的回忆中收回。尽管他不时还要回答玛特儿几句,但他的眼睛里,却似乎清晰地看见贝藏松的报纸放在橙黄色的塔夫绸面的被子上,他看见那只洁白如玉的手痉挛地抓着报纸,他看见德·瑞纳夫人泪流满面……他眼看着一颗颗泪珠从那张可爱的脸颊上缓缓地流下来。 德·拉木尔小姐没法子从于连那里得到任何肯定的答复,于是便把律师请了进来。这位律师从前曾经参加过一七九六年对意大利的远征,是一名上尉,同马努埃尔是战友。 他依照惯例,自然也反对这位被判死刑的人的决定。于连对他很尊重,便将他的理由逐条解释给他听了。 “说真的,如果是我,也会和您一样想,”贾利克斯·瓦诺先生(律师的名字)最后说道,“但是我是律师,我的职责是每天来看您。您还有整整三天的时间可以提出上诉。如果这座监狱下面有一座火山爆发,那么从今天起,两个月之内,您还可以得救。不过您也可能死于疾病。”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于连。 于连同他握手。“谢谢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玛特儿随着律师一同出去了,于连觉得,他对律师的友谊,比对玛特儿的友谊还多。 第93章 过了一个钟头,他正在酣睡,忽然感觉有几滴泪水滴在他的手上,猛然惊醒。“唉!又是玛特儿,”半梦半醒之中,他迷迷糊糊地想,“她信守她的理论,想用柔情来软化我的决心。”他索性都不睁开他的眼睛,以免再看到一幕悲怆的景象上演,又惹得自己心中厌烦,他忍不住又想到了贝尔费戈尔的诗句,那是他为逃避他的妻子而作的。 他听到一声奇异的叹息,不禁睁开眼来,那是德·瑞纳夫人来了。 “啊!这不是一场梦吧!我死之前终于又见到您了!”他放声大叫,一下子扑倒在她的脚下。 “对不起,夫人。”他猛然清醒过来,连忙说道,“请您饶恕我,在您眼里,我不过是个谋杀犯罢了。” “先生,我来恳求您上诉,我知道您心中不愿意这么做……”她说着说着,被呜咽哽住了气息,再也说不下去了。 “请您饶恕我。” “如果您想得到我的饶恕,”她对他说道,一边站起来,投入了他的怀抱,“那么,你就立刻对你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于连不停地吻她的脸。 “这两个月之内,您每天都会来看我吗?”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每天都来,只要我的丈夫不阻止我。” “我签字!”于连叫道。“怎么!你饶恕我了吗?这可能吗?” 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几乎要疯狂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没什么,”她向他说道,“只是你把我弄疼了。” “是你的肩膀。”于连叫道,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离开她稍稍远了一点,热烈地亲吻她的手。“我最后一次在维里埃你的寝室里见你的时候,谁又能料到会有今日?” “谁又能料到我会给德·拉木尔先生写那封诬告的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的是你,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其他任何人。” “那是可能的吗?”德·瑞纳夫人欢乐地叫了出来。她轻轻靠在于连身上,他还跪在她的面前,两个人默默垂泪,哭泣了很久。 于连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刻。 良久良久,他们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德瑞纳夫人说道: “还有那位年轻的米什莱夫人,或者不如说是德·拉木尔小姐,因为我现在真的已经相信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了!” “那只是在表面上才是真实的,”于连回答道,“她是我的妻子,但却不是我的情人……” 他们不断地互相打断对方的话,好不容易才把彼此不知道的事情最后说清了。写给德·拉木尔先生的那封信,是由听德·瑞纳夫人忏悔的年轻教士打的草稿,然后由她誊写的。 “宗教让我犯了一桩多可怕的罪啊!”她对他说道:“我还把原信里最可怕的段落修改了许多呢……” 于连欢乐和幸福向她证明,他已经完全原谅她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疯狂地爱过。 “我仍然相信我是虔诚的,”德·瑞纳夫人接着向他说道,“我真心诚意地相信天主,我也相信我的罪是可怕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从我看见你的时候起,甚至在你朝我开了两枪之后……”这时候,于连也不管她说完还是没说完不停地吻她。 “放开我,”她继续说道,“我一定要和你说清楚,免得以后忘记了……我一见到你,我的责任感便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了对你的爱,其实‘爱’这个字还太轻了,我对你的感情,就是我只应对天主才感到的那种东西:一种尊敬、爱慕和服从的混合……说真的,我自己也说不清你在我心里引起的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如果你对我说:‘给监狱的看守一刀’,我会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便去做了。请你在我离开你之前,将这件事情为我解释明白吧,我想看清楚自己的心,因为两个月之后,我们就要永远分别了……真的,我们会分别吗?” “我收回我的话,”于连大叫道,猛地站了起来,“我不对死刑判决上诉了。除非你答应我绝不用毒药、刀子、手枪、火炭或其他任何方法来结束或者伤害自己的生命”。 德·瑞纳夫人的面容忽然变了,原先充溢的那种最温存的柔性,此时都化作了深沉的遐想。 “如果我们马上死去呢?”最后,她终于向他问道。 “谁知道人死之后会是怎样一副情形呢?”于连回答道:“也许是痛苦,也许是虚无。难道我们不能在一起甜甜蜜蜜地度过两个月的时光么?两个月里有不少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像那样的幸福了!” “你永远也不会像那样的幸福了!” “永远也不会!”于连大喜,不断地重复道:“我对你说话如同对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许我夸大。” “你这样对我说话,是命令我。”她脸上露出羞怯而忧郁的微笑,说道。 “好吧!你发誓,以你对我的爱情的名义发誓,绝不用任何方式,不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方式自杀……记住。”他补充道,“你必须为我的儿子活下去,因为玛特儿一旦成为德·克鲁瓦斯努瓦夫人,便会把他丢给仆人们去抚养的。” “我发誓!”她冷冷地答道:“但是我要把你亲手写的签上你的名字的上诉带走。我要亲自去找总检察长先生。” “当心,这会连累你自己的。” “自从我公开到监狱里来看你之后,我便成了贝藏松和整个法朗什——孔泰全省街谈巷议的女主角了。”她忧郁地道,“严厉的廉耻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是一个丧失了名誉的女人,真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她的口气那么凄惨,于连将她抱在怀里,感受到了一种对他仍是全新的幸福,那已经不再是爱情的陶醉,而是极端的感激了。他第一次察觉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是多么巨大。 一定是有哪个好心人通知了德·瑞纳先生,他的妻子曾经到监狱去看望过于连,并且在那里羁留了很久,因为三天之后,他派了一辆马车来,命令她立即动身回维里埃去。 这个残酷的分离,使于连这一天的生活从开始便不愉快,两三个钟头以后,有人告诉他,一个喜欢玩弄阴谋,但是却没有能够在贝藏松的耶酥会里出人头地的教士,从大清早起,便站在了监狱门外的路上,外面正下着大雨,那个家伙作出一副受难的样子,声称要为于连祈祷。于连本来就心绪不佳,听说了这件愚行,心中更是大大的不快。 这天早晨,他已经拒绝了这个教士的探访,但是这个人却早已拿定了主意,要听于连的忏悔,以便利用从于连那里听来的隐情,在贝藏松的青年妇女中博取名声。 他高声宣布,他要不分昼夜地守在监狱门前:“天主派遣我来感化这个叛教者的心……”一般愚夫愚妇,总是喜欢看热闹,立时便在他周围围成了圈子。 “是的,我的兄弟们!”他对他们说道:“我将整日整夜地站在监狱门前,从现在起,我每日每夜都将站在这里,圣灵对我说,我负有上天的使命,来拯救这个年轻的索黑尔的灵魂。来和我一起祈祷吧……” 于连最讨厌人们议论他,以及一切可能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他的事。他只想趁着这个机会,不声不响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他惟一的希望,便是能和德·瑞纳夫人再见上一面,他真是疯狂的爱着她。 监狱的大门朝着一条繁华热闹的大街。一想到这个满身泥污的教士在那里招摇惑众,引来一大群人在那里议论纷纷,便令他的心备受折磨。“毫无疑问,他每时每刻都在念我的名字!这处境真比死还令我感到难过。” 每隔一个钟头,他便叫那个对他忠心的管钥匙的人出去两三次,去看那个教士是否还在监狱门口。 “先生,他双膝跪在泥水里,”管钥匙的人每次都这样对他说:“他高声祈祷,为您的灵魂念诵祷文……”“这个讨厌的家伙!”于连心里想道,这时候,他果然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显然是人群在应答祷文。于连看见那个管钥匙的人也在嚅着双唇,背诵拉丁文的祷词,他简直已经忍无可忍了。“人们都已经开始议论了”。那个管钥匙的人说道:“他们说您一定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否则怎么会拒绝这样一个圣洁的人的拯救呢?” “啊!我的祖国啊!你还是这么地野蛮!”于连简直要气疯了,放声大叫道,也不管那个管钥匙的人还站在旁边,又继续大声推理道: “这个家伙想在报纸上博取一篇有关他的文章,他一定会得到的。” “啊!这些该下地狱的外省人,若是在巴黎,我就不会受这样的气。那里人招摇撞骗的伎俩可要比这里高明多了。” “把那个圣洁的教士叫进来吧。”最后,他向管钥匙的说道,气得额头上汗水直流。 管钥匙的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喜气洋洋地出去了。 那个圣洁的教士面目丑得可怕,而且满身污泥。这时冷雨淅沥,显得地牢里更加阴暗潮湿。教士想要拥抱于连,向他说话时,拿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那种最卑劣的伪善实在太过露骨,于连一辈子也不曾这么生气过。 教士进来一刻钟之后,于连忽然变成了一个十分怯懦的人,他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可怕。他想到死刑执行后两天,他的尸体开始腐烂的情景…… 他几乎要表现出软弱来了,或者向这个教士扑过去,用铁链将他勒死,这时他忽然又起了一个想法,他要请这个圣洁的人为他举行一次四十法朗的弥撒,就在行刑的当天。 时间快到正午,教士终于走了。 第94章(1) 教士刚一出去,于连便放声大哭起来,因为死亡已经越来越近了。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已说,如果德·瑞纳夫人在贝藏松,他一定会向她承认他的软弱…… 正当他惋惜他最心爱的女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玛特儿的脚步声。 “在监狱里最大的不幸。”他暗想道,就是不能把门关上。玛特儿向他说的一切,都只是使他生气罢了。 她告诉他说,在审判的那天,德·瓦勒诺先生已经将他的省长委任状弄到了手,因此才敢不把德·福利莱先生放在眼里,而高高兴兴地定了他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福利莱先生刚才对我说道,为什么故意去唤醒并攻击那些阶级贵族的虚荣心呢?为什么要谈到阶级呢?他给他们指出了为了维护他们的政治利益他们应该怎么做。那些蠢货起先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并且都已经要流泪了。这种阶级的利益,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判处别人死刑的恐怖。我们应该承认,索黑尔先生处理事情太幼稚了。如果我们请求特赦也救不了他,他的死实在是一种自杀……”玛特儿自然不能将一件她自己也没料到的事告诉他,那就是福利莱神父看见于连已经完了,便起了做于连的继承人的念头,以为那对自己实现野心是大有好处的。 于连又是生气,又是无可奈何,加上对玛特儿的抵触情绪,差不多就要疯狂了。便对她说道:“你去为我做一次弥撒吧,也让我清静一会儿。”玛特儿对德·瑞纳夫人的探监本来已经很妒嫉,现在又听他如此说,知道他之所以生气,只是因为她刚刚离开了贝藏松,不禁大哭起来。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于连明白这一点,于是更加恼怒。他迫切地需要孤独,但是又怎样才能得到孤独呢? 玛特儿对他百般劝说,却总也无法使他缓和下来,最后只得走了。但是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候,富凯又来了。 “我想一个人呆着,”他向这位忠实的朋友说道,看见富凯还有些犹豫不肯走,他便又说道,“我正在写一篇请求特赦的呈文……还有……请你不要再跟我谈有关死亡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我会预先告诉你的。” 于连终于得到了孤独,却觉得自己比以前还要颓丧懦弱。这个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心灵和所剩的惟一力量,又在向德·拉木尔小姐和富凯掩饰自己的情绪时消耗光了。 傍晚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想法,方才感觉到几分安慰。 “如果今天早上,当死亡在我看来是那样丑恶的时候,有人通知我要执行死刑,‘群众的眼睛就像是光荣的针刺’,我的神态也许会有些不自然,就像一个胆怯的花花公子初进客厅时一般。若是这些外省人中有几个目光敏锐的话,他们也许会猜出我的软弱……,但不会有人看出我的软弱。” 他这样分析了一番之后,觉得自己的不幸已经减轻了许多。“我此刻是个懦夫”,他唱着说,“可是没有人知道。” 第二天,有一件更让人不快的事情正等待着他。很久以来,他的父亲便说要来看他,那天于连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木匠便已经来到地牢里了。 于连觉得自己很虚弱,预料会有令人不快的斥责。好像上天故意要加重他的痛苦的感觉似的,那天早上,他竟然对未曾爱过他的父亲感觉深深的懊悔。 “命运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彼此紧挨在一起。”管钥匙的人草草地打扫地牢的时候,于连心里暗想道:“我们彼此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拼命伤害对方。他在我临死的时候还要来对我进行一次最后的打击。” 等到牢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老人便开始了严历的责斥。 于连一时忍不住,竟流下泪来,“多么丢人的软弱啊!”他愤怒地向自己说道:“他将到处向人夸大,说我缺乏勇气,要是教瓦勒诺之流和统治维里埃的那些平庸的伪君子们听说了,他们又将觉得那是一个多么大的胜利啊!他们这帮人在法国势大财雄,占尽了社会上的种种利益,到现在为止,我至少可以对自己说:‘他们得到了金钱,是的,一切的荣誉也都堆积在他们身上,但是我呢,我有的却是高贵的心灵。’” “而现在这里却有了一个人人都相信的见证人,他将大张其辞地向全维里埃的人证明,我在死亡面前是如何的软弱!在这次人人都明白的考验中,我将成为一个懦夫了!” 于连几乎要陷入到绝望之中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发走他的父亲,想要做假来欺骗这个精明的老头儿,此时此刻他完全是无能为力的。 他脑子闪电似的考虑着一切可能的办法。 “我还存有钱,”他忽然叫了出来。 这句天才的话真是灵验无比,立时便改变了老头儿脸上的神色和于连在眼中的地位。 “我应该怎样处理它呢?”于连继续说道,心情立时平静了下来,那句话所产生的效果使他摆脱了一切自卑感。 利欲熏心的老木匠生怕这笔钱落不到手,担心于连会把一部分留给他的哥哥,兴致勃勃地谈了许久。于连现在已经可以嘲弄他了。 “好吧!关于我的遗嘱,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我将给我的哥哥每人一千法郎。余下的都归您。” “很好,”老头儿说道,“余下的应当是我的。既然天主开恩感动了您的心,如果您愿意像一个好的基督徒那样死去,您就应当清偿您的一切债务。还有我预先为您垫付的膳食费和教育费,您还没想到呢……” “这就是所谓的父爱!”当于连最后终于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伤心地说道。过了一会儿,监狱的看守进来了。 “先生,在父亲探监以后,我照例要送给我的客人一瓶好香槟酒,价钱略微贵一点,六法郎一瓶,不过它可以使人心情舒畅。” “拿三个酒杯来,”于连用一种孩子似的热情回答道,“我听见走廊里有两个犯人在散步,把他们也叫进来”。 看守将两个苦役犯带了进来,这两个都是惯犯,很快就要被送回苦役牢里去了。他们都很乐观,而且非常机灵、勇敢和镇静。 “如果您给我二十法郎,”其中一个犯人向于连说道,“我就把我的经历仔仔细细地讲给您听。那可真是有趣极了。” “要是您向我撒谎呢?”于连说道。 “绝计不会。”他回答道:“您看我的朋友就在这里,他对我这二十法郎很眼红,我要是说谎的话,他会当场拆穿我的。” 他的故事实在令人厌恶。它表明这个人有一颗勇敢的心,这颗心里只有一种欲望,就是金钱的欲望。 他们出去以后,于连仿佛变了个人,再不是先前的那个了。他不再对自己生气。自从德·瑞纳夫人离开以后,他就陷入那种被懦弱激发起来的剧烈的痛苦里,现在这痛苦变成了忧郁。 “如果我少受一点表象的欺骗”,他对自己说道:“我就能够看出来,在巴黎的客厅里,充斥着的尽是一些像我父亲一样的正人君子,或者是像这些苦役犯一样的狡猾的坏蛋。他们说得对,客厅里的那些人,每天早上起来,绝对不用想这个令人伤心的问题:今天的午饭怎样解决?他们却夸耀他们的诚实!他们如果当了陪审官,就会得意洋洋地将一个因为饿得快要昏倒而偷了副银餐具的人判处死刑!” 第95章(2) “但是如果有这样一个法庭,审问的是一个部长职位的得失问题,我们那些客厅里的诚实人所犯的罪行,会和这两个苦役犯因为吃饭问题而犯的罪行一模一样……” “世界上没有什么自然法则,这个词不过是一句过了时的无稽之谈,只是对那些不肯放过我的,祖先靠了路易十一时代没收的财产发家致富的代理检察长,才是有价值的。只是在有了一条法律规定用刑罚来禁止某件事的时候,才有了法。在法律产生之前,只有自然的东西,如像狮子的力量,或者动物饥寒时的需要,需要就是一切……我们所尊敬的那些人,不过是些犯罪时没有当场被捉往的幸运的坏蛋罢了。社会派来攻击我的那个主控官,就是靠了一件肮脏可耻的事而发的家,我犯了杀人罪,对我的审判是公正的,但是,除了没有杀人之外,那个判我死刑的瓦勒诺对社会的危害却要超过我百倍。” “好吧!”于连补充道,他此时的心情是愁苦,而非愤怒,“我的父亲虽然悭吝贪婪,但他比所有这些人都要强些。他从来也没有爱过我,现在我又用一种不名誉的死亡来玷污他,真太过份了。对缺少金钱的恐惧是这种人类劣根性的突出表现,人们称之为悭吝,这种悭吝使他在我遗留给他的三四百路易上看到了安慰和安全的奇妙理由。他将来会在某一个星期天的晚餐之后,把他的金币拿出来,向维里埃所有羡慕他的人炫耀。他的目光好像对他们说:“有这样的收获,你们当中哪一个人不愿意有一个上断头台的儿子呢?” 这种哲学也许是正确的,但它却必然使人渴望一死。五个漫漫长日就这样过去了。他对玛特儿温和而有礼貌,他看得出来,她已被最强烈的嫉妒搞得怒火中烧了。有一天晚上,于连很认真地想到自杀的问题。德·瑞纳夫人的离去,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已经令他心力枯竭了。不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幻想世界里,都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使他感觉快乐。因为缺乏运动,他的健康已大受影响,使他的性格变得像德国大学生那样,脆弱而容易激动。他已经失去了人性的高傲,而这种高傲,本来是可以用一句厉害的粗话,将萦绕在不幸者头脑中的某些不适当的想法赶走的。 “我爱过真理……可是现在真理又在哪里呢?……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欺诈,甚至那些最有德性,最伟大的人也不例外。他们嘴唇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是的,人绝对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某某夫人为可怜的孤儿们募捐的时候,对我说某某亲王刚刚捐了十个路易,其实她是在撒谎,但是我说什么?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呢!……他宣布让位给他的儿子罗马王,其实不过是玩弄权术罢了。” “伟大的天主啊!如果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当危难到来,需要他严格地承担自己的责任的时候,居然也会干出卑劣的欺骗人的把戏,那么对其他的人,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真理在哪里?在宗教里……不错!”他脸上露出一丝极度轻蔑的苦笑,补充道,“在马斯隆们、福利莱们、卡斯塔奈德们的嘴里……也许在真正的基督徒心里,他们的教士也许不比当年的信徒得到更多的酬报,但是圣保罗却得到了发号施令、议论别人和使别人议论自己的快乐……” “啊,如果有一种真正的宗教……我真是太傻了!我看见一座哥特式的教堂,一些令人起敬的彩绘玻璃窗,我的软弱的心,从那些彩绘玻璃高窗上去想象一个教士……我的灵魂会理解他,因为我的灵魂需要他……但我所碰到的却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混蛋……除了打扮衣着之外,简直和博尔西骑士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一个真正的教士,一个马西庸,一个费奈隆……马西庸曾为杜布瓦祝圣,圣西门的《国忆录》使我看到了费奈隆,但他终究是个真正的教士,……那么,温柔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汇合点……我们不是孤独的……这位善良的教士将会向我们宣讲天主。但他宣讲的是什么天主呢?绝不会是《圣经》里的那个天主,那个气量褊狭的、残忍的、充满复仇情绪的暴君……而是伏尔泰的天主,正直、仁慈、无所不包……” 忆起那时他能够倒背如流的《圣经》,他心中又生了许多烦恼……“但是,这三位一体的神啊!在我们的教士们可怕的利用之下,教我怎么还能相信天主这个伟大的名字呢?” “孤独的活着!……多么的痛苦啊!……” “我变得疯狂,失去理性了。”于连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自语道,“在这个监狱里,我是孤独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却不曾孤独地活着。我曾有过强烈的责任感。我为自己规定的责任,无论是对是错,都好比是一根坚实的树干,在风暴中做我的凭依;我动摇过,我受过颠簸,因为我不过是个凡人……但是我却并没有让风暴卷走。” “是地牢里阴湿的空气,使我产生了孤独之感……” “为什么一边诅咒着伪善,一边还要伪善呢?不是死亡,不是地牢,也不是阴湿的空气,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是德·瑞纳夫人的离别。若是在维里埃,为了和她相会,要我不得不一连数星期躲在她家的地窖里,我难道也会抱怨吗? “同时代人的影响占了上风了。”他带着苦笑高声说道:“我孤身一人,自己对着自己说话,死亡不过咫尺之遥,而我却依然还要装作伪善……啊,十九世纪啊! “……一个猎人在森林中开了一枪,他的猎物倒了下来,他跑过去捉它。他的靴子撞到了一个两尺高的蚁穴,毁坏了蚂蚁的住处,蚂蚁和它们的卵得以分散……这群蚂蚁,即便是其中最有智慧的头脑,也永远不会了解这个巨大而可怕的黑东西——猎人的靴子,怎么一下子就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进了他们的巢穴,并且事先还有一个可怕的巨响,伴随着一束红色的火光……” “……因此,死亡、生存和永恒,对于器官发达到足以领悟的人来说,都是些非常简单的事物……在夏季的漫漫长日里,一只蜉蝣在早上九点钟出生,晚上五点钟死去,怎么能了解夜这个字的含义呢?” “如果再让它延长五个钟头的生命,它就会看见并了解什么是夜了。” “我自己也是如此,二十三岁就死,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和德·瑞纳夫人在一起生活吧……” 他像靡菲斯特那样狞笑起来:“讨论这些大问题是多么愚蠢啊!” “第一,我是伪善的,好像旁边有什么人在那儿听似的。” “第二,我余下的日子这样少了,我却竟然忘了生活和爱情……唉!德·瑞纳夫人不在这里了,也许她的丈夫再也不让她到贝藏松继续败坏自己的名誉了。” “这便是我感觉孤独的原因,而不是因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一点也不凶恶、一点也不渴望报复的天主。” “啊!如果他真的存在……唉!我一定会匍匐在他的脚下,对他说道:‘我该当一死,但是,伟大的天主,仁慈的天主,宽容的天主啊,把我所爱的那个人还给我吧!’” 这时夜已深了。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两个钟头,然后富凯来了。 于连觉得自己坚强而果断,像一个洞察自己的灵魂的人一样。 第96章 “千万别把可怜的夏斯——贝尔纳神父请来,我可不愿要这种恶作剧”,他向富凯说道:“他会因此三天吃不下饭的。你还是设法给我找一个彼拉先生的朋友,不会耍阴谋诡计的詹森派教士吧。” 富凯正焦急的等待着这个开始。于连将一切外省舆论所要求的事,都处理得很妥当。由于德·福利莱先生的帮忙,尽管他的忏悔神父选得不当,但于连在牢里还是受到了教会的保护。他若是稍微机灵些,本是可以逃出监狱去的,但是地牢里恶劣的空气,已经使他的脑力衰退了。幸好德·瑞纳夫人又回来了,他才又感觉到了幸福。 “我的第一个责任就是为了你。”她向他说道,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连连吻吻着他,“我是从维里埃逃出来的……”。 在她面前,于连没有一点儿自尊心,他把他软弱时的情形全盘托出,全都告诉了她。她对他的态度,又是温柔,又是可爱。 晚上,她一离开监狱,便把那个如附骨之蛆似的死盯着于连不放的教士请到她姑母的家里,请他到博雷——勒欧修道院去做一次九日祈祷,那教士一心想在贝藏松上流社会的年轻妇女中抬高自己的声望,自是欣然如命。 于连的爱情的疯狂,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 凭着金钱的力量,以及她的出了名的虔诚而又富有的姑母的影响,德·瑞纳夫可以每天见到他两次。 玛特儿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妒嫉得发狂。但德·福利莱先生却向她承认,即使他利用自己的权势,不惜冒犯一切传统习惯,也只能做到让她每天看望她的朋友一次。玛特儿叫人跟踪德·瑞纳夫人,以便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德·福利莱先生用尽了一个头脑灵活的人所有想出的一切办法,向她证明于连配不上她。 但是,在这一切痛苦煎熬之下,她却反而更加爱他。她几乎每天都要和于连大闹一场。 于连曾经想尽一切努力,一直到最后,以一个正直人的态度对待这个被自己如此严重地伤害了的可怜的年轻姑娘,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对德·瑞纳夫人的疯狂的爱情总是占了上风。到后来,他所找出的拙劣理由,再也无法向玛特儿证明她的情敌的探监是纯洁的。他索性便这样想:“反正这出戏很快就要结束了,结果我掩饰不住我的感情,对我来说,倒是一个原谅自己的借口。” 德·拉木尔小姐听说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已经死了。德·塔莱先生,一个非常富有的人,竟然敢对玛特儿的失踪说三道四,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向他要求解释。于是德·塔莱先生精心编制了含沙射影的细节,可怜的候爵一看之下,立时便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德·塔莱先生竟然又不知趣地加以露骨的嘲笑,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非要他赔礼道歉,他提的要求太过苛刻,那位百万富翁竟肯决斗,最后却是愚蠢获得了胜利,于是巴黎年轻人中最会得人爱慕的人之一,还不满二十四岁,便早早地死于非命。 这个噩耗在于连日趋衰弱的心灵上留下一种奇特的、病态的印象。 “可怜的克鲁瓦斯努瓦,”他向玛特儿说道,“他对我们一向很通情达理,而且为人诚实正直。自从您在您母亲的客厅里干出那些轻率的事情之后,他就应该恨我,应该来找我的麻烦,因为由于被人轻视而引起的憎恨,往往都是很猛烈的……” 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于连对玛特儿的一切想法。他花了几天的功夫,向她证明,她应该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这个人很胆小,但还不太虚伪,”他向她说道,“他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他有野心,而且比可怜的德·克鲁瓦斯努瓦更沉着,更坚韧,他的家里又没有公爵领地一定不会反对娶于连·索黑尔的寡妇为妻。” “而且是一个蔑视伟大的激情的寡妇,”玛特儿冷冷地回答道:“因为六个月的生活,已经足以使她看到,她的情人爱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而这另外一个女人,又正是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这话是不公正的,德·瑞纳夫人的探视,将给在巴黎为我请求特赦的律师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可以竭力向人渲染,杀人犯怎样地受到被害者的照顾。那样就会产生影响,也许有一天,您会看到我成了情节剧中的主角呢……” 一种疯狂而又无法报复的嫉妒,一种绝望的不幸的延长(因为即使于连获救了,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他的心呢?),一种因为一往情深地爱上这个不忠实的情人而产生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木尔小姐整个儿陷入到一种忧郁的沉默之中,纵有德·福利莱先生的殷勤照顾和富凯的耿直坦率,却也始终无法将她从沉默中解脱出来。 而于连呢,除了被玛特儿占用的时间之外他便几乎完全沉醉在爱情里面,丝毫也不去想明天的事。当这种热情达到极点而不带丝毫矫饰的时候,便起了一种奇妙的作用,德·瑞纳夫人差不多也同他一样沉醉在无忧无虑的情趣和甜蜜的快乐之中了。 “从前我们在韦尔吉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于连对她说道,“我本来可以多么幸福快乐啊,但是我却被强烈的野心将灵魂带到幻想的国度里了。你那温暖迷人的胳膊就在我的唇边,但我却没有紧紧地抱住它,反而一心想看未来的幻想,心不在焉。我曾参加了无数次激烈的斗争,企图建立我的伟大的前程……唉,若是你不到这监狱之中来看我,我至死也不会领悟幸福的真谛。” 有两件事搅乱了这平静的生活。于连的忏悔教士虽然是詹森派的,但却没能逃过耶酥会教派的算计,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们的工具。 有一天他来对于连说,除非他愿意犯那可怕的自杀之罪,否则他应当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去争取特赦。教会在巴黎的司法部门一向很有影响,因此有个很易行的办法,便是他公开的悔过。 “公开的!”于连重复他的话道,“哈,这一下子我才看透你了,我的神父,原来您也和那些教士们一样,也在演戏啊!……” “您的年龄,”詹森派教士严肃地说道:“您从上天那里得来的动人的面孔,您那到现在还无法解释的犯罪动机,德·拉木尔小姐为了营救而做出的英勇举动,以及您的被害者对您所表现的惊人的友谊,这一切,使您成了贝藏松的青年妇女们心目中的英雄。她们为了您把一切都忘记了,甚至连政治也忘记了……” “您公开悔过,可以感动她们的心,而且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对宗教做出很大的贡献。我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理由,那便是耶酥会的教士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会采取同样的举动!因此,即使在这个能逃脱他们贪婪习性掌握的这个特殊案件里,他们也还会来捣乱的!但愿事情不至如此……您的悔过使人洒下的眼泪,可以抵销伏尔泰十版亵渎宗教的作品所产生的腐蚀效果。” “如果我如此的自轻自贱,”于连冷冷地答道,“那么做为一个人,我还剩下什么呢?我曾经野心勃勃,但我不愿谴责我自己,那时我按时代的风尚行事,如今我活一天算一天,但是如果我因为怯懦的诱惑而让步,我会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幸……” 另一件事,是因为德·瑞纳夫人,这更让于连感到痛苦。这个天真而又如此痴情的人,不知被哪位诡计多端的女友的花言巧语说服了,居然相信她的责任是到圣克卢去,跪在查理十世的面前为他求情。 和于连分离,对她原本就是一种牺牲,而抛头露面这样尴尬的事在别的时候可能比死还要令她难受,但是现在,经过了一番努力之后,在她眼里却全都算不得什么了。 “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公开承认你是我的情人,我要说一个人的生命,而且是像于连这样一个人的生命,不用考虑是应当存在的,我要说你是因为妒嫉才来谋杀我的。有许多可怜的年轻人,在同样的情况下,都是因为陪审团或国王的慈悲而得救的……” “我不会再见你的,”于连叫道,“我要叫人把监狱的门关上,不让你再进来,如果你不向我发誓不作任何使我们当众出丑的事,我明天肯定会因绝望而自杀,去巴黎肯定不是你的主意,告诉我是哪个女人阴谋家让你起了这样的念头……” “让我们快乐的度过这短暂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天吧!隐藏我们的存在,我所犯的罪行太明显了。德·拉木尔小姐在巴黎有很大的势力,相信她能够做出一切人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外省,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反对我。你的行动将会激怒那些有钱的、特别是温和的人。对他们来说,生活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啊……不要让马斯隆和瓦勒诺之流以及许多比他们好的人笑话我们。” 于连感觉已经无法再忍受地牢里恶劣的空气了,幸亏他们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阳光灿烂明媚,照耀得万物生机勃勃,于连全身也都充满了勇气。露天行走,给了他一种甜美的感觉,好像一个在海上长期漂泊的航海者初登陆地散步一样。“前进吧,一切都很顺利,”他对自己说,“我一点儿也不缺乏勇气。” 这颗头颅,从来也不曾像现在将要落地的时候这样富有诗意。从前他在韦尔吉树林里度过的那些温馨时刻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进他的脑海。 一切进行得都很简单得体,在他这方面,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表现。 两天前,他曾告诉富凯说: “情绪如何,我不能保证,这地牢如此阴湿恶劣,使我常常发烧,神智不清,但是恐惧,不,人们绝不会看到我脸色发白的。” 他事先已做好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让富凯将玛特儿和德·瑞纳夫人全都带走。 “让她们坐在同一辆车子里,”他曾对他说道,设法让驿车的马不停地奔跑。她们会互相拥抱,也许会互相表示不共戴天的仇恨。在这两种情况下,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都多少会减轻一下她们心中可怕的痛苦。” 于连曾经要求德·瑞纳夫人发誓活下去,为了照顾玛特儿的孩子。 “谁知道呢?”有一天,他向富凯说道,“也许我们死后依然会有知觉,既然是注定我经常安息在能够俯瞰维里埃的大山中的那个小山洞里。我曾对你说过许多次,黑夜里我经常藏在那个山洞里,眺望法国最富庶的省份,心头燃烧着野心的火焰,那便是我那时候的激情……总之,那个小山洞对我是很宝贵的,它的位置足以令一个哲学家衷心羡慕……好吧!贝藏松的那些教士们,可以把任何东西拿来换钱,若是你知道怎么做的话,他们会把我的遗体卖给你的……” 富凯居然把这件悲惨的交易做成了。他在他的房间里,立在他朋友的遗体旁,孤独地守候着长夜。突然之间,玛特儿走了进来,令他大吃一惊。几个钟头之前,他将她留在距贝藏松三里之外的地方了。她形容大变,脸上带着一种迷乱的神情。 “我要看看他。”她向富凯说道。 富凯没有勇气说话,也没有勇气站起来,用手指了指地板上一件蓝色的大衣,里而裹着于连的遗体。 她跪下去。博尼法斯·德·拉木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的回忆给了她超人的勇气,她双手颤抖着,打开那件大衣。富凯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他听见玛特儿在房间里急促地走来走去。她点燃了好几支蜡烛。富凯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来看她,却见她已经将于连的头放在面前一张大理石的小桌上,正在亲吻那前额…… 玛特儿伴随着她的情人,一直到他生前为自己选定的墓穴。一大群教士护送着棺材,没有人知道她就独自坐在一辆蒙着黑纱的车子里,将她曾经如此深爱过的人的头颅,抱在自己的膝上。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汝拉山脉一座高峰的附近,在一个小山洞里,黑夜之中,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二十个教士做着安葬的祈祷。送葬的队伍经过许多小山村,那里的居民,被这奇特的仪式吸引着,也都跟上山来了。 玛特儿穿着长长的丧服,站在他们中间。祈祷完毕,她叫人向他们抛撒了好几千枚五法郎的硬币。 她同富凯单独留下来,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富凯痛苦得几乎要疯狂了。 在玛特儿的安排下,花费了大量的金钱,买来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将这个荒野的山洞装饰起来。 德·瑞纳夫人忠于她的诺言,没有用任何方法自杀。但是在于连死后的三天,她拥抱着她的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