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奸雄的日子》 1提亲 腊月凛冬,恰是红梅盛放的时节,连夜深雪后天气放晴,日光明晃晃洒下来,便是琉璃红梅、灿若云霞的盛景。越国公府的万株红梅闻名京城内外,这日设宴排了戏班,邀众人赏梅听戏。 梅林旁楼台高耸,暖阁精致,乌金铸的博山炉上香气如丝,炭盆熏得满室融融。 座中尽是高门贵女,满身绫罗锦缎、珠翠金玉。贵丽装束下,出口的话却是刻薄的—— “魏攸桐还来吗?都等半天了。”有人问。 “出了这种丑事,她还有脸来呀?” 有人掩唇笑道:“换成我,做出以死相逼投水自尽这种事,就算救活了命,也该羞死了。” “人家脸皮厚着呢,听说昨儿还去了金光寺,给菩萨烧香,求佛祖指点。”酸溜溜的嘲笑,语气里藏着讥讽,“要我说,佛祖就算再慈悲,也不会渡她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明摆着睿王殿下看不上她,还死缠着不放。” “毕竟是她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呢,眼瞅着给了旁人,啧!”幸灾乐祸的笑声。 屋里议论七嘴八舌,多是不屑轻蔑的语调,偶尔夹杂一道平和的声音,“也是她痴心,用情太深……” 然而立马被人反驳打断—— “这算什么痴心?睿王殿下娶的是徐姐姐,旨意都下了,京城里谁不知道?她还去哭闹逼迫,那叫死缠烂打,痴心妄想!” “……” 一道道声音落入耳中,虽说得热闹,听来听去,也就那么五六人在轮番嗤笑。 隔了厚厚的帘帐,攸桐站在暖阁外,眉间掠过一丝烦躁。 随身的丫鬟春草听不过去,恨恨抱怨道:“那声音是徐渺的,定是想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好容易挺过来,她这是想逼得姑娘……” “我知道。”攸桐打断她,低头拂了拂衣袖。 她当然知道徐家打的什么算盘,也知道今日这些议论的缘由。 …… 魏攸桐的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是听过的。 她的祖父是文昌皇帝的伴读,当年跟皇家交情颇深,时常陪伴圣驾左右。她的名字也是文昌帝取的——和鸾雍雍,万福攸同,里头又藏了凤栖梧桐的意思。 这般取名,青睐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魏攸桐年幼时,也常被抱进宫里玩耍,极得皇帝喜爱。 文昌皇帝最疼爱的皇孙是后来封了睿王的许朝宗,比魏攸桐年长三岁,皇帝爱召两人在侧陪伴,据说还跟魏老太爷提过婚约,就等两个孩子长大,成鸾凤之好。这消息是真是假,在老人家相继过世后无人得知,更没人提起。 不过两人青梅竹马,哪怕文昌皇帝驾崩,仍感情甚笃,不曾变淡。 皇家子弟自是玉质瑰秀,攸桐更是年少美貌、天姿国色,京中无人能及。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男女两情相悦,许朝宗许诺非她不娶,魏攸桐也捧了一腔真心待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甚至数次在凶险境地里舍命相救。 那是真心将许朝宗当成挚爱之人来爱护的。 满京城都认定许朝宗会娶魏攸桐,待这位皇家的准儿媳也格外客气。魏攸桐也自认与众不同,心思全扑在许朝宗身上,被捧得久了,心气儿渐高,待人接物偶尔轻慢,便落了个骄矜傲慢的名声。 京城里这些姑娘,虽瞧着和气,暗地里没少嚼舌根,只是碍着许朝宗,不敢言语。 两月之前,年满十七的许朝宗备礼提亲,就在众人眼巴巴瞅着魏家的时候,那提亲之人却朝着当今皇上最器重的太傅徐家去了,提的是太傅的孙女徐淑。 消息传出来,便如一道晴天霹雳落下,狠狠割在魏攸桐心上。 那徐淑是她最亲近的闺中密友,外出游玩总是形影不离,她做梦都没想到,许朝宗竟会另娶他人。而那个人,竟是她的好友。 不等攸桐缓过神,京城里的闲言碎语便铺天盖地般卷过来,一夕之间,便从昔日的艳羡转为落井下石,嘲笑她美梦落空。攸桐去寻许朝宗,想问个清楚,那位却避而不见,直至她第三次哭着登门,才肯露面,说两人终是缘分太浅,今生难结良缘,只盼她能另觅佳偶。 可十多年的情分,捧了滚烫真心付出的感情,哪是一句缘分太浅就能割断的? 挚爱之人变心,最信任的密友横刀夺爱,魏攸桐伤心极了,怎么都不肯相信,也不顾家人劝阻,三番五次登门睿王府,盼着许朝宗能解释清楚,回心转意。 奈何许朝宗像是铁了心,始终避而不见。而在暗处,种种流言滋生,指着她登门的事添油加醋,种种难听的传闻都有,甚至连她以色相诱、以死相逼、因爱生恨诅咒许朝宗和徐淑不得好死的话都传出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 魏攸桐走在锦绣丛中这些年,顶着骄矜傲慢的名声,本就招了许多妒忌。 这般传言纷纷,原本对她抱几分同情的人也转了态度,斥她恬不知耻、魏家教女无方。 魏攸桐十四年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议论? 传言和脏水如同一把把利箭刺在身上,叫人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而许朝宗躲避的态度,更是如一柄弯刀剜开心口,让魏攸桐那点温热的心头血流得一滴不剩。她躲在府里终日流泪,不敢出门见人,最终,在深冬寒风凛冽的半夜,伤心绝望地出了住处,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湖心。 再醒来时,便换了个芯子,成了如今的攸桐。 …… 顶着冰窟窿里冻坏的身体,攸桐花了不少功夫才将原主的记忆理清。 过往的一幕幕清晰浮现,幼时的相伴嬉戏、两小无猜,年少时的结伴同游、春风秋色,她虽在回忆时心无波澜,却知道彼时原主的诸般欢喜、忐忑、思念。 回思旧事,攸桐能确信,原主是深爱许朝宗的。 有许多次,兽苑里凶猛的熊冲破栅栏冲出来时,山间脚下的石头忽然松动时,许朝宗遭人暗算遇刺时……魏攸桐都义无反顾地挡在前面,舍命相救,哪怕为此留了疤痕,险些毁容、丧命,也不曾犹豫半分。 然而这般真心换来的,仍只剩一句缘分太浅,和泼天而来的流言蜚语。 作为见识过无数八卦绯闻的穿越者,攸桐当然知道这种一边倒的传言多可怕。 但即便漫天冷箭,她也不能退缩躲避。否则,便趁了徐家的心意—— 从最初嘲讽魏攸桐痴心妄想、死缠烂打,到后来拿着投水自尽的事大做文章,极尽刻薄污蔑之能事,拿舆论裹挟所有人来唾弃魏家,徐家所盼望的,无非是魏攸桐承受不住打击,死得干干净净。 可挖墙脚横刀夺爱的又不是她,凭什么要她死? 徐家盼着她一蹶不振,她偏要出去,偏要活得好好的! 此刻,站在国公府的红梅阁楼前,声声嘲讽入耳,攸桐不自觉地挺直脊背,两只手藏在披风,往胸前拢了拢,侧头道:“春草,瞧瞧我的妆容,有不妥的么?” “姑娘生得好看,哪怕不涂脂抹粉,都能把那起子红着眼的比下去!” 攸桐闻之莞尔,清了清嗓子,抬步往门口走,挺秀淡然,从容不迫。 厚帘掀起,里头是一方檀木底座的美人纱屏,屋中言笑晏晏,甜香熏得浓烈。 攸桐绕过纱屏,漫不经心扫了一圈,而后朝着末尾留出的空座走过去。她是赶着开戏过来的,屋里人聚得齐全,又都抱了看戏的态度,待她进门,满屋目光便都投了过来。 不得不说,攸桐这张脸生得实在招眼。 满头青丝柔顺得如同墨缎,两鬓如鸦,那张脸却格外白嫩,上等细瓷似的,不见半点瑕疵,她的气色也不错,两颊轻著胭脂,柔润生晕。那双眼睛最美,黛眉之下两眼如杏,名家着笔画出来一般,灵动而曼妙,天然几分婉转妖娆,眼波却又收敛得恰到好处。 “妖精!”徐渺暗自骂了一句,偷觑神色,不由觉得失望。 原以为经了那样的事,魏攸桐必定饱受打击,哪怕强撑着来赴宴,也该郁郁失落。谁知跟前的人虽消瘦了许多,却仍光彩照人,那双眼睛神采奕奕,灵动灼然,竟比从前更添几分丽色。 更别说珠钗点缀,锦衣装饰,脸蛋嵌在昭君兜绒白的狐狸毛间,雪中娇萼般动人。 这般容貌,她姐姐再怎么打扮,都比不上。 不过那又如何?能嫁进皇家的终是她的姐姐,而魏攸桐只剩这副皮囊和满城骂名。 徐渺想至此处,心里的气顺了点,重归春风得意,声音似笑非笑,“魏姑娘可算来了。身子都好了吗?” “好多了,多谢记挂。”攸桐回身将披风递给春草,耳畔红珠轻晃,仿佛没察觉周遭目光。 徐渺挑了挑眉,意似不信。 旁边有跟她交好的姑娘接过话茬,笑道:“还以为受了冰湖里的寒气,得养几个月不能见人呢。魏姑娘,往后可别做这般傻事了,给府里蒙羞不说,女儿家的清名毁了,往后就没法做人了。” “还真的……很傻。”攸桐仿佛没听出讥讽奚落,将尾音拉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多半是嘲笑看戏的,也有同情关怀的,只因碍于流言,都犹豫存疑,不肯跟她对视。 她笑了笑,将目光定在徐渺脸上。 “真傻。”她又叹息,“从前太天真,以为世上大多是好人,觉得旁人说的话都是掏心掏肺,轻易就信了。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终究是隔着肚皮的。” 在场众人还当她要抱怨许朝宗的移情别恋,就等着听她吐苦水,谁知攸桐话锋一转,道:“徐姑娘,你姐姐跟我也算相交一场,从前在上林苑,我还救过她。这阵子没见着她,想必是忙着备嫁,称心如意。你回去转告一声,叫她往后多留心,尤其是身边那些说亲道热的,更得防着。可别学我,被人踩着算计了都不知道,还给人递凳子呢。” 这话着实如一盆滚烫的水兜头浇下,淋得徐渺面红耳赤。 ——徐淑当初赶着魏攸桐做闺中密友,就是冲着许朝宗去的,徐家上下心知肚明。如今被人当众戳到心虚处,顿时恼羞成怒。 她涨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来,指着攸桐道:“你……” “我是前车之鉴,好言相劝。你急什么?”攸桐慢条斯理地起身,“快开戏了吧,喝口茶消消火。” 她是掐着点儿来的,为的便是见好就收,不多纠缠。 外头国公府的少夫人正好含笑走来,请各位姑娘去听戏赏梅。 徐渺毕竟是客,趁着主人不在时嚼舌根便罢,哪里敢在这儿闹,只好压住火气。过后各自落座,丝竹笙箫里偶尔交头接耳,攸桐也只当没瞧见,安心坐着看戏——越国公府的厨子是宫里当过差的,极擅糕点,她跟前的鸳鸯卷和金乳酥做得香甜柔软,极合胃口。 攸桐慢慢品尝,待两折戏唱罢,却见母亲身旁的大丫鬟金珠匆匆走来。 “夫人说有急事,让姑娘跟她赶紧回府去呢。”金珠说着,便帮她取了披风。 攸桐诧异,“什么事这么急?” “听说……”金珠咬唇迟疑了下,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有人来提亲。” 有人提亲?这满城流言蜚语,她站在风口浪尖遭人唾骂的关头,竟会有人来提亲? 攸桐呆住了。 2待嫁 魏家算是书香门第,出过几位皇子伴读,只是文风虽盛,却不太会当官。几代传承下来,虽受过皇家隆恩,却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待皇位更替后便打回原形。 如今男人们散在六部做事,有点子权柄,却没扎太深的根基。 先前碍着许朝宗,旁对魏家人敬重几分,待睿王妃的位子花落别家,徐家那脏水铺天盖地地泼过来,魏家无力回击,又被人嗤笑,着实气坏了老夫人。 事情刚出来时,长辈们没少责备魏攸桐,只说是她行事骄矜失了睿王的心,又闹出投水的事,搅得事情人尽皆知,真真丢尽了府里的脸。还是魏夫人心疼女儿,怕她闷在府里难受,听她说想赴宴,便带出门来。 如今既是有急事,母女俩便乘马车赶回,进府后直奔老夫人住的庆华堂。 庆华堂外栽了许多松柏,冬日里苍翠郁青,点点白雪还没融尽。 仆妇打起帘子,攸桐走进门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 魏老夫人爱礼佛,住处设着小佛堂,屋里也熏了叫人凝心静气的檀香。可惜她性子燥,活了一辈子也没能改,见攸桐走到跟前,那张脸就沉了下来,手里捂着暖炉,皱眉责备道:“叫你在府里好生将养,怎又跑出去了?” “是媳妇带呦呦去的,母亲别生气。”魏夫人赶紧解释。 呦呦是攸桐的小名,老夫人从前疼爱这准皇家儿媳的孙女,也常这样唤。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能光耀门楣的孙女为家族蒙羞,让魏家受尽耻笑,她那点疼爱也跟着烟消云散了。遂沉着张脸,嘱咐道:“回院里好生待着,别再出门乱跑。这回提亲的人极好,若你不知悔改,还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落人耻笑,这辈子休想再碰见好人家!” 攸桐站在跟前,耷拉着脑袋,“孙女知道了。” “往后待人接物,也该谦卑谨慎,不许再骄纵任性!外头传言那样厉害,你这性子着实得改了,没得行事糊涂,落人笑柄!” 老夫人接着责备教训,一副恨她不成器的模样。 攸桐应了声,心里暗自哂笑。 魏攸桐能养出骄矜傲慢的性子,其实跟老夫人脱不开关系。 从前许朝宗满口深情,老夫人觉得王妃之位唾手可得,未免得意,不自觉流露出自得倨傲之态。魏攸桐跟在她身边,难免耳濡目染,生出高傲之心,偶尔行事有错,爹娘要教导时,老夫人也都护着。时日一长,魏攸桐有恃无恐,便日益骄矜。 如今栽了跟头,倒是翻脸不认了。 不过骄矜无益,这教训到底是对的。攸桐老实听她唠叨,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老夫人道:“回去静心抄书去,我跟你娘有事商议。这阵子不许出门!” 攸桐平白挨了顿臭骂,出了庆华堂,仍是一头雾水。 ——看样子,老夫人对提亲的人家很满意,会是谁呢? 不过这会儿显然没法细问,遂出了门,往她处的西阁走。 因怕引来责骂,她起初走得很规矩,环佩宫绦压在腰间,脚步不疾不徐,裙角都不敢扬起。待离了庆华堂,渐渐的脚步轻快起来,甚至露出浅笑。 春草紧跟在后,越看越是疑惑。 她是攸桐的贴身丫鬟,刚才跟进屋中,将老夫人那通数落教训听得真切。搁在从前,姑娘心思敏感细腻,挨了这顿训,必定要偷着哭一场。何况姑娘对睿王殿下用情极深,听说要嫁给旁人,断乎不肯。 谁知道如今她竟是浑不在乎? 也好。否则心思太重,难免又要自苦自怨,想不开做傻事。 春草跟着一笑,赶上去给攸桐开门,“姑娘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我的野鸡崽子汤!”攸桐眉眼间已堆满了笑,“老远就闻见香味,想来是煨得差不多了。烟波——快去把汤盛过来。还有早上吩咐的鸡髓笋,做好了么?” 她进了院就张罗着找吃的,许婆婆听见,便从屋里走出来。 原本许婆婆还怕攸桐出门听见风言风语,会受不住多想,见她精神焕发气色甚好,倒放心了许多。遂叫人去厨下将笼屉里热着的两样菜拿过来,又让烟波盛了野鸡崽子汤,递到攸桐手上。 “这野鸡崽子是夫人托舅老爷寻的,最是补身体,姑娘多喝两碗。” “嗯,婆婆也喝。”攸桐取了一碗给她,又吩咐春草,“还有富余的,你们也尝尝。” 满屋子都是肉汤混着红枣的香气,瓷碗里软嫩的肉块炖烂,点缀几粒香糯的板栗,格外勾人馋虫。攸桐慢慢舀着喝,配上盘中咸鲜脆嫩的笋片,美味入腹,舌齿间全是香味,扫尽先前种种不快。 攸桐吃得心满意足,将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和责备抛在脑后,而后兴致一起,往炭盆边烤栗子去了。 ——这世间只要有美食、有美景,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 因先前投水自尽的事,魏夫人甄氏近来对西阁看得很紧。 院里的动静经丫鬟的口传过来,她听说攸桐没像从前似的以泪洗面,暗自放心不少。当晚歇了一宿,跟丈夫魏思道问了问提亲的详细,次日清早便来瞧女儿。 攸桐昨晚睡得很好,这会儿正在屋里抄经——老夫人给的任务,躲不掉。 见甄氏进门,她便搁下笔,快步过去挽住手臂,搀到桌边奉茶。 乖巧懂事的样子,叫甄氏一阵感慨。 甄氏出身不高,嫁进魏家算是高攀,在婆婆跟前也很温顺乖觉。早年攸桐得文昌帝宠爱,魏老夫人心肝儿似的带在身边,时常出入高门贵户,祖孙处得格外融洽。相较之下,甄氏既无家世又无资财,除了照顾起居,没法给女儿添贵重东西,只能尽心教导,在攸桐日渐任性骄纵时,劝她收敛。 魏攸桐那时春风得意,又觉得祖母出身贵重言之有理,哪会听她唠叨? 渐渐的还烦躁疏远起来。 甄氏瞧着暗自着急,偏巧有老夫人拦在中间,莫可奈何。 直到许朝宗变了心,攸桐想不开做出傻事,老夫人责备攸桐行事糊涂、给府里蒙羞,唯独她心疼担忧,日夜守在旁边,劝解宽慰。 如今女儿捡回性命,变了个人似的懂事起来,甄氏哪能不高兴? 遂拉着攸桐进了内间,徐徐道:“你祖母说话重了些,别放在心上,娘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别管外头那些人闲言碎语。不过切忌骄矜,行事须谨慎,这嘱咐你得记着,往后……”她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张消瘦的脸蛋,叹了口气。 攸桐猜得来意,觑着她,微微一笑,“往后怎样?是为昨天的事么?” 甄氏点了点头。 攸桐遂问道:“是谁呀?祖母满口夸他。” “齐州的傅煜,听说过么?” 傅煜?这名字有点耳熟。 攸桐稍加思索,依稀想起京中盛传永宁节度使有个侄子骁勇善战,曾以千余人马击退敌方万余大军,又趁其不备反扑过去,斩将夺帅,履立奇功。如今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升了齐州的兵马副使,手里攥着齐州最精锐的骑兵,数次作战皆所向披靡,叫敌军闻风丧胆,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只是据说他心高气傲,为人桀骜得很,在两位兄弟相继战死沙场后,愈发冷硬狠厉,不近人情,朝野间谈论起来,毁誉参半。 那个人,似乎就叫傅煜。 永宁节度使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傅煜身份虽不及皇子尊贵,却有实打实的兵马在手。那样一位战功赫赫,年少成名的骁勇将军,来向她这声名狼藉、身世不高,又素不相识的人提亲?怎么看都有古怪。 攸桐低眉沉吟,甄氏只当她是不愿,便劝道:“我知道你的心事,睿王虽曾……” 这哪跟哪呀? 攸桐瞧甄氏那副心疼的样子,便知她误会了,忙道:“母亲放心。男人若是变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道理我已懂了。往后会收起那些痴心,母亲不必担忧。”说着,还宽慰一般,勾出个婉转笑意。 甄氏也不知她是真想通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觉得心疼之极,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老实被她抱着,又问道:“母亲可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 “说是从前在京城,你救过他性命。”甄氏大抵也觉得这事蹊跷,问道:“记得么?” 攸桐仔细回想两遍,没勾起半点关于傅煜的记忆。这十余年间,魏攸桐心里眼里就只一个许朝宗,几次豁出性命去救,都是为了他,对于旁的男人,可是半点也没留意的,更不曾救过谁。 遂含糊道:“记不清了。” 甄氏听了,也没再多问,只说傅家来提亲时态度还不错,让攸桐别太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修心养性,将来孤身远嫁,万不可再如从前般任性。 说到后来,倒是甄氏满心担忧,忍不住掉下泪来,惹得攸桐反过去安慰她。 魏家算不上位高权重,攸桐十四岁待嫁的年纪碰见这种事,背着狼藉的名声,显见得碰不上太好的婚事。难得傅家肯结亲,魏思道商量过后,很快便应下了婚事。 过后问名纳吉,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底。 攸桐也一改旧日颓丧,闲时抄书练字,捣鼓美食,偶尔跟甄氏出去赴宴,也是不卑不亢。甄氏瞧在眼里,只觉欣慰极了,待正月二十后春暖花开,便去城郊的恩佑寺进香祈福,顺道散心。 谁知冤家路窄,母女俩刚进佛寺,便好巧不巧地碰见了熟人—— 睿王许朝宗,和他前阵子新娶的王妃徐淑。 3迎亲 春日的恩佑寺里暖意融融,大雄宝殿前一树白梅晚开,零星错落地点缀在蚯曲枝干。旁边则是一丛早开的迎春,鹅黄嫩蕊盈盈立在修长繁茂的枝条间,不算盛开,却在春光映照下,别有盎然生机。 殿前佛香袅袅,不知哪来的松鼠窜跑过去,摇动枯叶飘落。 攸桐换了单薄春衣,一袭绣了双蝶的蜀红薄衫娇若海棠,腰间锦带轻束,悬着如意宫绦,底下是柔白的仙鹤长裙,裙角绣着繁碎的梅花。行动之间仙鹤翩然,簇新的绮罗摇漾华彩,映照春光。 许朝宗从佛殿里进香罢,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住持怕周遭鱼龙混杂冲撞了两位贵人,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却因容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一般,格外惹眼。 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开目光,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被许朝宗连连躲避,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这个人自然是那位以骁勇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轻慢的背影。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4新婚 鼓瑟笙箫热闹如旧,攸桐扫了眼盖头外模糊的冷淡背影,默默接过喜娘递来的红绸。 她今日红妆成婚,五更天不到就被许婆婆从被窝里揪出来,由喜娘梳妆打扮后穿了嫁衣。这一路赶来,虽在晌午时垫了点食物,到底车马劳顿,又得规矩坐着免得压坏嫁衣,浑身便格外酸痛难熬。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满身疲惫劳累,哪还能在意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跨过火盆,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而后盥洗穿衣,攸桐半闭着眼睛任由摆弄,等春草帮她梳妆罢,脑袋才清醒过来。遂跟周姑出了门往傅老夫人的住处走,绕过廊庑拐角,晨风树影间,侧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新婚夜宿于书房的傅煜。 两人遥遥望见,傅煜瞥她一眼便挪开目光,攸桐迟疑了下,顿住脚步,在拐角处等他。 5夜访 昨晚一面之晤,傅煜给攸桐的印象如同淬过的重剑,冷硬得很。 他揭盖头时态度漠然,过后片刻都不肯多待在洞房,显然对婚事极为淡漠,娶妻过来,只当陈设摆着。此刻狭路相逢,攸桐也不好流露夫妻亲近之态,只将双袖敛于身前,待傅煜走近了,不高不低地招呼,“夫君。” 傅煜含糊“嗯”了声,而后脚步稍缓,径直往前走。 攸桐提起裙角跟在后面。 夫妻俩昨日拜堂成亲,除了傅煜丢下的那句吩咐,其实还没说过话。此刻傅煜肃眉沉目,一副懒得搭理旁人的模样,攸桐更不好攀扯闲谈,一路沉默无言,只剩脚步轻响,衣裳摩擦出窸窣动静。 到得老夫人住的寿安堂,院里仆从如云,丫鬟仆妇们避让在甬道两侧,见着傅煜,便掀起门帘,躬身请他们入内。 寿安堂处在整个傅家的正中间,傅老将军未过世时,夫妻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派巍峨。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高耸,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夹堂板皆用细腻光滑的银杏木雕成,或是描金松鹤,或是细密福字,不染纤尘。进得屋门,迎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常年充斥的浓重檀香味,这屋里清爽得很,除了几盆瓜果花卉外,倒不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设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痕迹。 再往里,堂上已坐了几个人。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名贵,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颇为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清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所致。 她的旁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沉毅,颇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相似,只是没那股淡漠冷沉,倒有股沉稳宽厚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再往旁边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容貌有九分相似。 见夫妻俩进来行礼,傅老夫人眉间露出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耽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后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攸桐昨晚独守空房,如今碰见这态度也不奇怪,便先坐了,默默打量周遭。 …… 远嫁之前,攸桐也粗略摸过傅家的底。 傅家世代居于齐州,祖上也出过几位有名气的将领,只是没成气候。真正握住权柄,是在傅煜的曾祖父头上。彼时朝中内斗,边境不稳,连年皆有战事,傅家男儿骁勇善战,连番立功后,便领了永宁节度使的位置。 按说,兵不常将、将不常兵,傅家在这位子待几年,便该照例调往别处。 但那时朝廷内虚,想调动各处将领时,已颇为吃力。永宁节度使担负防守边陲之重任,更是举足轻重,傅家瞅准了时机不肯挪,朝廷也没办法,只能任其连任,这一任,便是足足几十年。 从曾祖父到祖父,傅家权柄日重,对这一带的掌控也日益牢固。 十二年前,傅老太爷战死沙场,长子傅德明也断了条腿,伤及筋骨,再难提刀上阵。 这般身有残疾者,原本没法当官,只是齐州兵强马壮,朝廷衰微之下,已无力控制,事情拖了半年后,便仍由傅德明继了节度使之位,次子傅德清则为领军大将。兄弟俩一人主内政,一人主战事,虽已是割据的姿态,却将辖内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边境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领兵之家,男儿惯于杀伐,也多性命之忧。 六年前一场恶战,傅煜的堂兄和亲大哥皆战死沙场,其母田氏也因丧子后伤心过度,在病榻缠绵许久,于次年溘然长逝。 是以今日攸桐来时,堂上只有傅德清在,而不见婆母。 攸桐坐了会儿,只觉傅府家风颇严,那对孪生姐弟十三岁的年纪,跟祖母应答之间颇为规矩,而傅煜父子又是领兵之人,这半天说话都颇严肃。直到一盏茶喝完,外头才传来隐隐笑声,旋即,老夫人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一阵凌乱,傅德明拄拐走进来,旁边是雍容端方的夫人沈氏,带着长房两位少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个六岁的小男童。 比起旁人的端方举止,他年纪小,因是六年前留下的遗腹子,又格外得宠爱,进门后蹬蹬蹬跑过来,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太奶奶!” “哎。”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将他搂在怀里,满脸慈爱,叫长房众人入座。 有了孩子在场,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孩子窜来窜去地玩,几位长辈都肯抱着他哄,不像方才似的肃然端着。因不知京城里的是非,他对攸桐也无偏见,瞧着多了个眼生的美人姐姐,还抓了把蜜饯过来给她吃。 攸桐笑着接了,趁人不备塞一枚到嘴里,抬起眼,正好跟小姑子好奇的目光撞上。 她进门至今,这对孪生姐弟便没多看她,原以为他俩是跟傅煜一样心高气傲,满怀偏见,这目光瞥来,攸桐才恍然明白,少女虽不言不语,暗地里也打量她呢! 攸桐暗自笑了笑,待长辈们闲话罢,便起身奉茶拜见。 即便这婚事颇多猫腻,她终究是傅家明媒正娶迎来的少夫人。备好的礼物奉上,对方都接了,也各有东西送她,太夫人和沈氏不冷不热地喝了茶,因傅家内务是她俩管着,便提点几句。 过后,太夫人留沈氏在旁边商议琐事,叫旁人各自回去。 攸桐初来乍到,知道傅家众人的心结,也没打算太招眼,暗自将人认熟,出门便回住处。 倒是傅煜被傅德清叫住,带去了书房。 …… 傅德清的书房在斜阳斋,说是书房,实则带着两重小院,十分宽敞。 他幼时也颇骁勇,十三岁随父从军,大半辈子马背颠簸,经常巡边到烈风里打滚,对女色并不贪图,除了发妻田氏,身边别无姬妾。自田氏病重亡故,他也没续娶,踏实住在这斜阳斋,将龙凤胎里的次子傅昭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这会儿傅昭姐弟俩被拘去读书,就只剩傅煜跟他在书房相对。 十余年杀伐征战,早已养成干练爽直的行事脾气。傅德清屏退旁人关了门,也不弯绕,直白道:“昨晚撇下魏氏,睡在书房了?” “嗯。”傅煜答得不咸不淡。 “闹脾气呢?” “不是。没必要。” 傅德清取茶杯的动作微顿,看了儿子一眼,旋即会意,笑了笑,“当真?” “我不在乎娶谁。当初既应了婚事,就不后悔。”傅煜在书房踱步,见傅德清桌上有把最近搜罗来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淡漠而漫不经心,“魏氏是南楼的少夫人,摆着就是,但也仅此而已——这匕首不错,刘铁匠送的?” “上回巡边,拣的。”傅德清喝了口茶。 “我就没这运气。”傅煜低声,来回把玩。 傅德清看惯了傅煜统率带兵、独当一面,难得见他贪恋小物件,便慷慨相赠,“喜欢就拿去。至于魏氏,我瞧她今日神情不焦不躁,被冷落也不乱分寸,想来心里有点数。你不愿碰,摆着无妨。只是我答应了魏思道,不能太委屈她。小姑娘犯过错,瞧着也可怜,你拿捏点分寸,别吓着她。” 冷落两天就能吓着? 傅煜不自觉想起昨晚掀开盖头时那双沉静妙丽的眉眼。 ——不像是能轻易吓着的。 那般处变不惊,也不知当初怎就闹到了为情寻死的地步,真真是——可笑。 不过傅德清既嘱咐了,他便应下,“今晚我过去一趟。” “说清楚话,别叫她担心,也须摆明规矩,别叫她给府上抹黑。” 傅煜嫌啰嗦般皱眉,见傅德清没旁的嘱咐,自回书房忙碌去了。 …… 南楼里,攸桐奉茶回来,才算能慢慢打量这新住处。 昨日为大婚而悬挂在花木游廊的红绸尚未收拾干净,窗花宫灯装点下,周遭仍残留喜气。只是攸桐心知肚明,这喜气也只能看看而已,撇去那满目喜红,实则颇为冷清。 这是座两层的阁楼,旁边一道厢房,后面抱厦暖阁齐全。 傅家雄踞齐州,府邸占地极广,屋舍也宽敞。因这一带有几处起伏斜坡,草木葱茏,树荫蔽日,阁楼外便没修围墙,只远远拿一人高的竹篱围着,周遭种的地锦爬满围墙,夏日里浓绿苍翠,冬日则枯枝交错,是道天然屏障,亦与周遭景致浑然融为一体。 这时节暑气未消,阁楼附近却能纳凉,是个好地方。 不过看庭院甬道旁和树下草丛茂盛,显然平常无人踩踏,亦可见傅煜甚少踏足这里。 且此处离老夫人的住处颇远,很适合她偏安一隅。 攸桐心里有了数,便觉踏实许多,当下命人将先前堆积在厢房的行李和嫁妆取出,或是收整后锁起来,或是摆到住处起居用,忙碌了一整日,竟累出满身香汗。 她没婆母压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君整日没露面,到得傍晚,便让春草张罗了顿可口饭食,独自用饭。等到天黑,见外面仍安安静静,猜得傅煜今晚不会再来,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准备早点歇息,将前几日欠着的觉尽数补回。 惬意地沐浴到一半,正神游天外时,却听外面似有人说话,声音远远传来。 旋即,春草匆忙奔进内室,神情有点慌乱。 “少夫人,姑、姑爷来了。” 6同寝 满室氤氲热气蒸得人倦懒,攸桐浑身浸在香汤,四肢百骸化了似的,连脑袋都比平常转得慢。春草的话落入耳中,她不假思索地“哦”了声,仍阖眼享受。片刻后,才察觉不对劲—— “谁?”她睁开眼,有点嫌烦似的,“谁来了?”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怕傅煜等急了不悦,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书香门第,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没记错,就在片刻之前,这男人还说待会就走的!不过这事儿显然不能提,她才许诺要安分守己、谨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唤了周姑春草进来,吩咐她们备热水软巾,伺候将军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着张罗,神情有点僵硬。 片刻之前,他确实打算说完就走,没事就不来这边。不过既无意间刺伤了她,攸桐又颇识大体,今晚便留宿此处摆一摆态度,叫丫鬟仆妇多敬着她一点,也算偿得过了。 …… 攸桐出阁前,甄氏曾教过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没照顾过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贵的王孙公子,待热水齐备后便孤身进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乐得清闲,趁内间没旁人,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慢慢擦头发。 好半晌,傅煜才从里面出来,寝衣严整。 烟波已然铺好了床,退到外间候命,昏昏罗帐长垂,只剩夫妻独对。 还没到人定安歇的亥时,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龙精虎猛的模样,显然不会这个点就躺到榻上。这漫长的一个时辰,两人总不能瞪着彼此,相对无言。 攸桐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傅煜显然也很生疏,彼此对视一眼,有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还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话题前,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我去找本书,你先睡。” 说罢,袍袖微动,径直往侧间去了。 南楼虽非书房,但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总要摆几本书,哪怕当陈设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经心地梳通头发。等了片刻,没听见傅煜回来的脚步声,猜得他定会耗到夜深才回来睡觉,心中不由暗笑——这男人,瞧着高冷淡漠,心里其实却也别扭得很。 遂踱步到侧间,见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书。 攸桐走进去两步,道:“前两日赶路有点累,想早点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闻言抬头,就见她盈盈立于灯畔,满头青丝笼在肩头,唇边噙了笑意。 修长黛眉下,那双眼睛含笑睇来,清澈如朝露般,哪怕孤身处在冷落境地,也不见半点郁郁之态,倒颇有随遇而安、不焦不躁的意思。若不是魏思道亲口承认,他实在没法相信,她能做出为情寻短见的事。 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声音淡漠如常,“不用伺候。你先睡。” 攸桐应了,没再搅扰他,自回榻上歇息。 连日劳累,今晨又没睡够,沾着枕头后,困意很快袭来。 罗帐昏暗,烛影轻晃,意识渐而朦胧。攸桐不知傅煜是何时回来的,一梦睡醒,周遭静得连半点风声也无,只是身旁多了个人,呼吸绵长。锦衾之下,两人并肩而睡,中间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攸桐觉得哪里不对劲,脑袋迷糊了片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握住了他的手臂。 ——像是当日溺在湖中时抓救命稻草般,将他温暖结实的小臂握得很牢。 好在傅煜没察觉,仰面而睡,眉目英挺,睡梦里神情都是坚毅的。 她有点心虚,赶紧偷偷缩回那只揩油的手,目光却没能挪开,仍落在他脸上。 夏尽秋至,轩窗外已有凉意,锦被中有傅煜暖床,颇为和暖。 攸桐借着昏暗天光打量他眉眼,思来想去,也猜不到魏家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这男人用婚事来换取。 渐而倦意袭来,自笑了笑,翻个身重回好梦。 次日清晨醒来,旁边的男人已不见踪影。 她照常往太夫人那里问安,回来后□□草做了几样香软糕点备着,免得傅煜再突袭时没东西招待,太寒碜。到了晚间,见外面没动静,又怕傅煜跟昨晚似的突然冒出来,问了问周姑,才知道他前晌已带人出城去巡边,这一趟绕得远,又有许多事务要处置,两月不会回来。 攸桐暗自松了口气,转过头,美滋滋享受糕点去了。 7闲言 傅煜留宿一夜,倒还真有点用。 攸桐昨日整理行装时,小丫鬟婆子里还有偷懒懈怠的,想必是听说了京城的传闻,见傅煜根本没将新少夫人放在眼里,跟着轻慢。待傅煜歇了一宿,那态度便有了些微不同,听攸桐想做几样吃食,很乖觉地往大厨房寻食材去了。 周姑为人极好,新婚那晚便行事周全,这几日也是照旧。 因南楼的小厨房空置许久,一应锅碗瓢盆都不齐全,攸桐初来乍到不好折腾,周姑做不得主去别处要,便按着吩咐,托外头的人采买些进来,算是帮攸桐解决了最头疼的事。 寻常屋中闲聊,问及无关痛痒的事时,她也肯透露些许。 攸桐问得多了,才知道傅煜此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 刚会走路时便被交给府里教习武功的师父,学跑跳比旁人快,练武读书也刻苦,十岁入了军营,十二岁跟着上沙场,凭着少年人的机敏灵活,立了不小的功劳。之后跟着父兄各处带兵巡查,从粮草供给、山川地势,到用兵布阵、侦察刺探,但凡跟行军打仗有关的,事无巨细,他都不辞苦累,亲历了一遍。 长到十五岁时,已能独挡一面。 如今年才弱冠,却已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十年历练,亦将他打磨成得刚硬冷厉,杀伐决断,手里的精锐骑兵名震边地,永宁帐下十数万兵马、百名悍将,也多对他心悦诚服,在军中威信仅次于傅德清。放眼天下,算上许朝宗那等皇家龙凤、各处节度使的家将儿孙,论英勇谋略、才能手段,恐怕没几人能与他争锋。 寻常起居时,这男人也格外自律,虽说齐州美人如云,倾慕者无数,却从未近过女色。 这样的人,要么满脑子事业抱负无暇他顾,要么格外挑剔吹毛求疵,看谁都不入眼。 也难怪初见攸桐时,他会流露那般轻慢的态度——这种人,给他个文武双全的天仙都未必能入眼,更别说她这等外人眼里声名狼藉的“骄矜草包”了,若非婚事牵着,傅煜恐怕都吝于看她。 这般心高气傲、自持到苛刻的大爷,显然是极难相处的。 更别说他还待人冷厉淡漠,心性难测。 攸桐没打算受虐自苦,思来想去,还是避而远之得好。 遂守着南楼这一亩三分地,每日按着规矩去寿安堂,在那边露了面,回来后也甚少出门,只管收拾她的小厨房。日子久了,于几位长辈妯娌的性情也稍微摸到了几分。老夫人和伯母沈氏大抵知道娶她只为摆设,连着十数日间,都只点头之交,既不深问关怀,也不责备苛求,妯娌自然也只剩客气。 倒是小姑子傅澜音有点意思——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长身量的年纪,她娇养在金尊玉贵的傅家,入口皆是珍羞佳肴,吃食丰盛又管不住嘴,长得身材微丰,也格外有神采。 寿安堂里时常会备些糕点果脯给人磨牙,攸桐偶尔管不住贪吃几口,旁人却甚少碰。就只傅澜音率性,听长辈们聊天入神时,不自觉便会拿糕点慢慢咬,跟小松鼠似的。一张嘴就停不下,待散时,唯有她的盘子风卷残云般扫得干干净净。 偶尔见攸桐品尝糕点,也会搭句话,问她好不好吃。 两个贪恋美食的人遇见,难免让攸桐觉得亲切。 不过这门婚事是为各取所需,傅煜不待见她,她也没打算融入府里跟他长远过日子,遂只偏安一隅,安稳度日,等脚跟站稳一点,便可重操旧业扑在美食上。月余时间下来,小厨房渐渐置办齐全,南楼内外都还算顺遂,就只一件事不顺心——苏若兰。 …… 苏若兰是南楼的大丫鬟。 攸桐新婚那夜,周姑曾带几位丫鬟来拜见新少夫人,彼时苏若兰就颇有倨傲轻慢之态。攸桐当时留了意,后经探问,得知她原是老夫人屋里的,因模样生得好,做事又勤快妥帖,特地拨来伺候傅煜。 既是长辈的人,攸桐揣着相安无事的打算,没打算计较。 谁知道嫁过来这些天,苏若兰却渐而放肆起来。 最初,是春草听见动静,趁着攸桐沐浴的时候,吞吞吐吐地迟疑了半天,才说苏若兰在背地里乱嚼舌根,指着京城里那些流言蜚语,败坏攸桐的名声。过后,许婆婆也听见了,提醒攸桐提防些。 因傅煜不在,攸桐初来乍到不知底细,便只婉转地敲打了几句。 苏若兰非但置若罔闻,不加收敛,马脚竟露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 此刻,南楼北边的斜坡上,初秋九月的阳光耀眼,南坡满目的银杏渐渐转了颜色,黄绿交杂。攸桐午饭做了乌梅小排骨和金陵素鹅,配了碗浓香诱人的牛肉羹,吃得心满意足,便来坡上散步。因天朗气清极宜远眺,便登到阁楼二层,越过层叠树影,眺望远处一座玲珑塔。 她不惯被人簇拥,出门也只带春草随行,两人坐在楼台,各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锁轻响,有人进了堆杂物的小库房。 旋即,便有断续的声音传上来—— “少夫人要找的是这东西?”苏若兰的声音。 一声木器碰撞的闷响后,丫鬟木香笑了下,“这是碾药用的,做不得精细活儿。” “麻烦!”苏若兰低声抱怨,语气酸溜溜的,“好好的虾,非要剥开捣烂了吃,可真娇贵!太夫人那般尊贵,也没折腾这些花样。她算个什么!”说到末尾,重重冷笑了声,隔着楼台木板,攸桐都能隐约听见。 春草自然也听见了,听她如此轻蔑,脸上当即气得变色。 攸桐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楼阁底下,苏若兰尚不知隔墙有耳,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先前我就听说了,她在京城时名声就不好,待人刻薄骄纵,最是麻烦。听说还为了旁人寻死觅活,将魏家的脸都丢尽了。如今来了这里,不说夹着尾巴做人,成日家要这要那,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 她满口抱怨毫不掩饰,木香沉默了会儿,小声道:“姐姐还是忍忍吧。” “忍什么!那些丑事她做得,我就说不得?” “周姑前儿还说呢,要咱们守着规矩,不许议论主子是非。” 苏若兰显然颇为不屑,“那是周姑宽厚,看着将军的面子,肯照顾几分。我眼里却揉不下沙子!将军是何等人物,满齐州那么多大家闺秀,谁不倾慕?她如何配得上?跟你说——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待见她,不过是胸怀宽大,才容她这样瞎折腾!” 说着,像是气不过般,将手里东西丢在地上,发出声轻响。 木香性子老实,知道苏若兰在寿安堂待过,一时间也没敢吭声。 苏若兰索性找地方坐着,任由木香辛苦翻找,她只将外面打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说给木香听。只等木香寻到东西,才锁门走了。 阁楼下重归清净,春草气得脸都白了,攸桐的面色也不甚好看。 “贱蹄子,自以为是什么东西!”春草不忿已久,按捺着听了半天,早已点了满腔怒火,朝着苏若兰走远的方向“呸”了声。转过头,见攸桐沉着脸没吭声,又觉得心疼,轻轻扶住,道:“少夫人,须教训一顿才是。免得她得意,到处败坏名声。” 攸桐颔首,却仍瞧着南楼的方向,似在出神。 所谓尊卑之别,她当然不在意,苏若兰若只是轻慢倒无所谓。但背着人搬弄是非,逮着机会便搬弄口舌、肆意污蔑,却是绝对不能忍的,更不能放任其肆无忌惮,叫众人都以为她好欺负。 不过如今的情势下,如何处置,却须好生掂量。 这事儿往大了说,是丫鬟刁钻,搬弄是非,损的是傅家的规矩,搁在旁人身上,轻易便能发落。但她在傅家地位尴尬,苏若兰又是寿安堂拨来的,若贸然处置,苏若兰必定不会服气受罚,事情闹开,以老夫人对她的偏见,会如何处置,还不好说。 届时若老夫人觉得她小题大做,不予追究,便是她搬石砸脚,威信尽失了。 可要是去寿安堂告状,请那边做主……似乎更难堪。 思来想去,她既担着南楼少夫人的名头,这事的症结,其实还系在一人身上。 攸桐收回目光,笼着衣袖,眼神微凝,“傅煜何时回来?” “听说快了,九月里总会回来吧。”春草精神稍振,“少夫人是要请他做主么?” 攸桐笑而不答,只吩咐道:“苏若兰若还是这般上蹿下跳,你就当没瞧见,将她说过哪些话,跟哪些人嚼舌根记着就成。哪怕她在南楼里生事呢,你也别跟她争——老夫人说了么,这般家大业大的府里,人多口杂,难免有点龃龉,还是该以和为贵。” 春草护主心切,“那怎么行!再忍气吞声,她只会觉得少夫人好欺负!” “你也说了,是她觉得好欺负,又不是真的忍气吞声。欲擒故纵,懂么?” 春草不懂,但看攸桐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算放心了点,遂老实应命。 攸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候傅煜归来。 8食诱 齐州的气候跟京城相似。炎热的秋老虎过去,天气便渐渐转凉,树梢繁茂的叶子也朝暮间换了新颜,从最初的黄绿交杂,到金肥绿瘦,再到如今满目金黄灿然,仿佛数日之间,抬头望远时,已是另一番天地。 南楼外北坡上夹杂着栽了许多银杏和槭树,偶尔掺几株杂树。 这时节层林尽染,满目红叶金旗,秋风过处,飒然轻响。 攸桐极爱这景致,借着地势每日游赏,大饱眼福。待九月底一场连夜的秋雨疾风过后,树叶凋落大半,甬道两侧、斜坡草丛,连远处的游廊亭台上,遍地都是堆积的银杏槭叶,红黄交杂,深浅浓淡各异,像是打翻了画院的满桌颜料,亦如明黄锦缎上朱线游走,织绣成天然景致。 攸桐清晨推门而出,吸一口薄凉湿润的秋风,瞧着满地缤纷,只觉清新爽快。 一路赏玩贪恋,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却佝偻坍塌着,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仿佛也因她这垂目,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9同乘 屋里的氛围虽不像今晨般骤然冷淡,但傅澜音眼底的光芒却收敛了许多。 攸桐心弦微紧,轻轻按住她手背。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无妨。每年十月初一,父亲都会带咱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除非军情十万火急,否则绝不会耽搁。二哥这次也是日夜兼程,为这事儿赶着回来。” 寻常去寺里进香,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离田氏过世已有六年,如今去寺里上香,倒也无需劳烦太多人。长房的沈氏派了位婆子过来,带着沈氏和两位儿媳备的拜祭之物,便算有心。老夫人先前趁着天暖时去金昭寺许过愿,近来天冷不便出门,便将厚礼备齐,交由傅德清带着,替她还愿,又派身边得力的仆妇随行,帮着照料琐事。 分派毕,仍由傅德清带着儿女出门。 傅澜音要去接寡居后到佛寺修行的大嫂,傅德清带了傅昭同乘,攸桐便与傅煜同车。 天光更亮,那阴云却还团团积着,雨点唰唰地打在檐头,时疾时徐。 攸桐也被这雨声搅得脑袋昏沉,待马车出城后摇摇晃晃走了一段,便愈发觉得困顿。偏巧傅煜阖着眼一言不发,两道剑眉微锁,似在思索要事,不宜打搅。她即便对这位名震敌军的悍将有所忌惮,也没法强撑太久,渐渐地眼皮打架,神游天外,忍不住阖上眼皮,竭力摆出岿然端坐的姿态。 意识愈来愈沉,陷入梦乡之前,忽觉马车猛然一晃,几乎令她栽倒,撞到厢壁。 攸桐悚然心惊,仓皇睁开眼睛,察觉身子确实猛晃,脑门隐隐作痛。下意识看向傅煜,便见那位正打量着她,眼神颇为古怪。 她脑袋里仍乱糊糊的,眼神涣散地跟他对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车走得还算平稳。 那么刚才…… 她不会是一头栽到傅煜身上了吧! 他眼神古怪,必然是因她冲撞打搅而不悦的。 这念头腾起来,尴尬便如一团火苗,从脚趾间迅速蔓延到脑袋。攸桐只觉两腮滚热,强忍着抬手试试的冲动,竭力镇定,试图从傅煜的神情窥测蛛丝马迹。 10别扭 逼仄的车厢里,两人古怪对视,傅煜眼睁睁看着她姣白如瓷的脸颊变得微红,就连清澈的眼底都带了温度,似羞涩尴尬、似局促慌张。忍不住想起她方才神游入睡却岿然端坐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神情却仍淡漠,只随口道:“没睡醒?” 攸桐摇了摇头,“没,睡醒了。” 过了会儿,又老实承认,“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就觉得犯困。” 好像还有点夜里着凉后脑袋混沌的感觉,只是没好意思跟他说。 傅煜觑她片刻,收回目光,而后拎着身旁的蜀绣软枕递给她,“还有四十里路。” 这般路程,搁在晴天春日,瞧着沿途风光,转眼就到了。但如今秋雨路滑,她又身体不适总犯困,恐怕没法精神奕奕地撑到金昭寺。傅煜既递了软枕,想必不会太介意,攸桐稍作迟疑,便伸手接了,抱在怀里。 傅煜也往角落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而后阖目,沉眉思索。 再度睁眼时,旁边的人果然又睡了过去,两臂紧抱软枕,脑袋侧枕在上面,眉目婉转,眼睫修长,碎发贴在颊侧,愈显得肌肤柔白,容色娇丽。 这般容貌确实出众,但还不至于令他意动。 不过,看她精神倦怠…… 傅煜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果然较平常暖热,应是受寒发热的缘故。 …… 一路慢行,到得金昭寺外,雨倒是停了。 马车轻晃停稳,攸桐醒来睁眼,就见傅煜躬身正往外走。她赶紧理好衣裳,紧随其后。车停在金昭寺的山门外,石板间的青苔经了雨,湿润打滑。攸桐怕踩空滑倒,小心翼翼地踩在矮凳,忽见一支手臂伸过来,诧异抬头,就见傅煜面朝佛寺站着,侧脸淡漠如常,唯有手臂横在她手边。 还真是……别扭。 攸桐没客气,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而后道:“多谢夫君。” “你着凉了,记得找住持拿药。”傅煜答得简短,没再看她,径直朝寺门口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走去——他麾下的一位副将,魏天泽。 魏天泽幼时流落在齐州,八岁时在军营附近做些粗使的杂役,因身手敏捷被人看中,教习武艺,到十五岁从军的时候,已是颇为出众。他初时只是末等小兵,后来当了斥候,恰好傅煜那阵子也在练刺探敌情军报的事,就此结识。 过后傅煜外出办任务,常点魏天泽随行,几番并肩作战,结下过命的交情。 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识字习武进益飞快,论身手、才智、应变,皆出类拔萃。 到如今,他已是傅煜手下颇为得力的副将,跟傅家的交情也很深。这回傅煜外出时便带了他同行大半个月,因魏天泽跟傅家兄弟来往颇多,也曾受过田氏照拂,今日便赶到金昭寺,欲与傅煜父子一道进香。 二十岁的小将,生得矫健洒脱、光风霁月,甫一现身,便先朝傅德清抱拳。 “末将见过将军!” 傅德清当然认得他,摆了摆手,道:“这回跟着修平同行,有劳你了。” 魏天泽朗然一笑,继而朝傅煜抱拳行礼,又拍拍傅昭的肩膀,“三公子!” “魏大哥。”傅昭对他也客气。 一行人会齐,进山门之前,魏天泽站在傅煜身旁,目光向攸桐微挑,打趣般问道:“后面那位,便是嫂夫人吧?先前婚礼时我驻扎在外,还没来得及喝喜酒。” 傅煜扯了扯唇角,“今晚补上。” 魏天泽一笑,回身瞧了攸桐一眼,目光稍顿。 两年之前,他曾去过京城,也见过传闻中半只脚已踏进睿王府的魏家三姑娘,天姿国色不假,但神情举止间有骄矜之态,亦天真不解世事。如今再瞧,眉眼容貌依稀如旧,那气韵神采却已截然不同。 以傅煜的挑剔眼光、冷淡性情,不至于为色起意,听说他顶着满京城的传言提亲,是因魏三姑娘救过他的性命。 但瞧方才的情形,夫妻同乘而来,目光甚少碰触,没见亲近之态。 魏天泽探究般多瞧了攸桐两眼,待进香还愿罢,傅煜邀他去近处客栈喝酒时,便又笑道:“二哥不送嫂夫人回去?” “她那边有人伺候。”傅煜答得漫不经心。 “哦——”魏天泽揶揄般拉长声音,“新婚燕尔,却在外奔波了两月,你还真舍得。” 傅煜闻言,眸光微深,觑他一眼,淡声道:“不急。” 魏天泽笑而不语,瞥见隐入马车帘后的窈窕身影,若有所思。 …… 攸桐听从傅煜的叮嘱,从住持那里讨了点备急的药丸吃,脑袋里那股昏沉之意稍觉缓解。进香完毕,听说傅煜不与她同行,乐得钻进马车自在歇息,半点不知有人已对她这位傅家少夫人留意。 从金昭寺回府后,傅煜忙碌如旧。 所谓军无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用之,一可当百。 傅家能稳居永宁,靠的便是精兵强将、作战骁勇,如今世道不太平,更是不敢懈怠,父子叔侄轮番出马,督促各处练兵。傅煜身为傅德清最得力的助手,更是不得半点空闲,除了早晚到寿安堂露面之外,整日不见踪影,晚间亦歇在两书阁,半点不曾踏足南楼。 攸桐连着等了三天,才算听到一句他没出门的消息。 这般忙成狗的人能留在府里,实在是难得的机会,攸桐哪肯轻易错过,探得消息属实后,便叫来夏嫂和春草,吩咐她们做几样香气浓溢,能随风飘远的美味。 待食材备齐,美味入锅,香气四溢时,她便在院中芭蕉亭里坐稳。 春草早已得了吩咐,接到递来的眼色,往苏若兰栖身的厢房里去,面色和气地道:“苏姐姐,少夫人有事寻你。” 那场连夜的秋雨后,傅家各处便陆续烧了炭盆取暖。 此刻,苏若兰坐在炭盆旁的圈椅里,底下是铺得厚软的绣锦褥子,和暖又舒适。她手里边拿着的则是一副暖帽——说是给老夫人做的,从寻料子到挑花样,费了好些天的功夫,如今裁剪出来,每日里也只拿来磨蹭功夫,不知何时才能做完。 听见春草来唤,她如常搪塞道:“我要做老夫人的针线,没工夫呢,叫宝相儿跟你去吧。” 宝相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为人胆小老实,听了周姑的敲打后对攸桐颇为恭敬,苏若兰瞧在眼里觉着不忿,每回有活要做时,便半含酸半揶揄地推过去。这回故技重施,懒懒地往椅背靠了靠,就要叫宝相。 春草哪会容她再托懒,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夫人叫的是你,不是宝相。” “我忙着呢。喏——”苏若兰扬了扬手里的暖帽,“老夫人的。” “老夫人的事确实紧要,不过姐姐做得慢,不怕耽误这片刻功夫。” 这话就差点指着鼻子说她偷奸耍滑、借口太烂了,苏若兰脸色微变,冷笑了声,“少夫人整日里除了顾着吃的,还能有什么事。院里那么些人,离了我难道就活不成?哼,她又要支使我去做什么?” 春草亦变了脸色,冷声道:“姐姐既是这南楼的丫鬟,自该按吩咐行事,何必问太多。” “你倒朝我甩脸子!”苏若兰当即怒了。 春草冷笑瞧着她,“姐姐既不愿去,便明着说句话,我好去回禀。到时候怪罪下来,也各自担着,分个明白。” 她甚少这般硬气,先前哪怕苏若兰试着在她跟前说攸桐的不是,也尽力忍着,如今放出这般狠话,反而叫苏若兰心里犯起嘀咕。想了想,毕竟怕是上头分派了活过来,才让攸桐拿鸡毛当令箭来支使她,到底不敢耽搁,将暖帽摔在旁边,不情不愿地出来了。 11救兵 这一日天气和暖,厨房里热火朝天,丫鬟仆妇也多在院中帮忙。 厢房里的冷声言语隐约传出,众人皆知苏若兰的脾气,见她出来,各自暗中留意。 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手里随意翻弄闲书,待苏若兰过来,便似笑非笑地道:“费了这么些功夫,你倒是难请。”秀眉微挑,眼底带了责备之意,觑她一眼,见苏若兰硬撑着不肯服软认错,便仍低头翻书。 苏若兰站了片刻,见攸桐只管翻书晾着她,隐约察觉出不同来。 她忍了忍,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方才南楼的情形,傅澜音已简略说了,傅煜不知缘故内情,得知是主仆僵持,进门后便先呵斥放肆的苏若兰,而后看向攸桐。 成婚之前,傅家查过攸桐的底细,虽说有些是谣传污蔑,但魏攸桐为人骄矜喜爱挑刺,却非虚言。傅煜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她旧病复发,但平白无故被女人间的麻烦事打搅,十分不豫。 他皱了皱眉,眉目威仪,仗着身高之便盯着攸桐,有点居高临下的质问味道。 “怎么回事?”他问。 攸桐盈盈站在亭下,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从容道:“管教丫鬟。” 12撑腰 初冬日头甚暖,风过庭院时,却仍带着凉意。 攸桐身上披了薄软的雀金裘,淡金的色泽深浅不一,水波云纹般晕染开,衣裳滚边,浮花堆绣,帽兜出了雪白的风毛,衬得肤色娇艳柔腻,脖颈秀致曼妙。鸦青的头发盘起来,云鬓轻扫,珠钗微晃,杏眼里秋水含波,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仿佛半点都没察觉他的怒意,闹出这般动静还理直气壮。 傅煜眉头皱得更深,目光如两柄锋锐的剑,沉声道:“为何管教。” “搬弄是非,烂嚼舌根。”攸桐瞥了苏若兰一眼,又轻描淡写地道:“不听分派。”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知道傅煜的性情,这位爷胸怀大志,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儿孙都敬重老夫人,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将气焰压下去,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刀刃般扫过,剐得她脊背生寒,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苏若兰自知理亏,不敢承认搬弄是非的事,只避重就轻地道:“奴婢受老夫人嘱托,来这边伺候将军起居,时刻记着寿安堂里教的规矩,哪敢放肆。今日少夫人命奴婢收拾库房,奴婢因赶着做老夫人的针线,怕耽搁了,没办法才推辞的。” 说话间,便有两行泪滚下来,柔弱如梨花带雨,朝着傅煜行礼道:“原是奴婢怕耽搁事情才一时想岔了,谁知道这点小事,竟惊动了将军,是奴婢该死。” 一番话只字不提前事,却给攸桐丢了个小题大做的帽子。 傅煜素来不问内宅之事,也懒得细问,不过苏若兰是祖母教出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叫傅澜音那般神色紧张地来寻他,却原来也只为鸡零狗碎的小风波。他手下兵马数万,哪有空细论这点是非?魏攸桐若不能平息风波,自有府中规矩约束,无需他费神。遂皱眉道:“既如此,周姑——去请祖母身边的朱婆婆,叫她处置。” 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此等琐事,往后报于寿安堂便是,无需闹得鸡飞狗跳。” 攸桐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唇角。 …… 隐忍两月,欲擒故纵,攸桐这番苦心,不止是为教训苏若兰,更为试探傅煜的态度。 而今看来,她先前的担忧没错,傅煜龙凤之人,军务上一丝不苟,却懒得在内宅之事费心,这般不屑过问,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蒙蔽。苏若兰有寿安堂做靠山,占尽地利人和,若傅煜也懒得深究,她往后连偏安一隅都难,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遂笼着衣袖,眉梢微抬,觑向傅煜,善睐明眸暗藏锋芒,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姐姐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从苏若兰最初的不恭不敬,到背后诋毁攸桐,再到各处搬弄是非、污蔑传谣,素日不听分派、乔张做致,桩桩件件,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藏私,皆缓声道来。 末了,朝傅煜屈膝道:“少夫人敬重长辈,原想息事宁人。只是若兰姑娘太骄纵,放任下去,只怕旁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若闹到长辈跟前,损的是寿安堂的体面,才会在此教训。” 说罢,又行个礼,退后半步。 院中鸦雀无声,苏若兰跪在地上,虽双膝冰冷,身上额头,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 傅煜则岿然而立,脸色已是铁青,仿佛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原以为今日之事无足轻重,只是女人间的龃龉是非,所以懒得费神深究。 谁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 搬弄是非、谣传污蔑、以奴欺主、败坏规矩……诸般恶行,苏若兰都占得齐全。而他方才懒得深问,竟险些被她蒙蔽欺瞒,以为是魏攸桐旧病复发、小题大做。他冷沉着脸,看向攸桐,便见她神情从容,仿佛满不在乎,然而眼底里,那点挑衅都余韵犹在。 一瞬间,错怪误会的尴尬、被蒙蔽欺瞒的怒气,皆汹涌而来。 傅府皆笑魏家教女无方、惹人不齿,甚至有人暗存轻视之心,就连他,最初都存几许轻慢。可他堂堂节度使府,以军纪严明统帅十数万兵马,内里的规矩又严到了哪里? 傅煜瞧着攸桐,眼底暗潮翻涌,有些狼狈,满藏愠怒。 片刻后,他才将目光挪向苏若兰。 像是积聚的黑云压城,阴郁得叫人连呼吸都不敢。 苏若兰胆战心惊,只觉万钧重石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她自知藏不住,忙低头垂首,伏身哀求道:“将军……”两只手伸向地面,仓皇慌乱中不慎触到那身黑底滚了深紫云纹边的衣角。 傅煜垂目而视,只当她是要来碰腿,眉头霎时皱紧,下意识抬腿弹开。 这一动,强压的满腔怒气亦如洪水些闸,随抬脚之势倾泻而出,苏若兰一声闷哼,顿时被他腿脚带得扑倒在地。甬道旁枯枝散落,甚少做重活的手掌捂上去,划出几道轻浅的血痕,她连呼痛哀求都不敢,死命咬着嘴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中死寂,满地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凝滞一般,还是攸桐打破沉默,将旁边丢着的书卷捡起来,向周姑道:“就按夫君说的,如实跟朱婆婆禀明,请她发落吧。” 周姑恭敬应是。 傅煜瞥她一眼,阴沉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魏氏是明媒正娶的南楼少夫人,再有人颠倒尊卑、妄议是非,从严处置!这人——”他指了指苏若兰,“往后不许再进南楼。” 说罢,目光落向攸桐,带几分尴尬狼狈的歉意,沉声道:“进屋吧。” 夫妻俩并肩进门,待帘帐落下,那股沉闷阴郁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提心吊胆的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听攸桐吩咐将厨房新做的菜色取来,忙应命去办。 剩下苏若兰瘫坐在甬道旁,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去,抬头瞧见周遭投来的目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出自寿安堂,又是老夫人亲自挑来伺候,众人心知肚明,格外高看几分。这两月之间,她也沾光张扬,污蔑怠慢攸桐之余,气焰日益嚣张,颇有几分准姨娘的架势。 谁知今日,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若说傅煜进门时那一声“跪下”的厉斥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她卑微的身份,最后那满含怒气的抬脚,便如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将先前的万般幻想、自得,皆击得粉碎。 在自鸣得意许久后,她终是意识到,在傅煜眼里,她仍只是个卑微的丫鬟,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碰。傅煜说尊卑颠倒、陪着魏氏进门,摆明了是给魏氏撑腰,让院中众人认清彼此的身份。而周遭那些丫鬟仆妇,也都将前后情势瞧得清清楚楚,敬畏之余,不知心底里,正如何嘲讽嗤笑于她。 苏若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像是被炙在火上烤,又像是丢入冰窖,难堪极了。 周姑与她并无私怨,看着寿安堂的面子,叫小丫鬟过来扶了一把。 苏若兰脸上涨红,神情却是灰败,低垂着头,两只手微微颤抖。 周姑叹了口气,带头往外,“走吧,若兰姑娘,去朱婆婆那里。” 13陈情 攸桐的美食没能抚平傅煜的怒气。 自家院里闹出这种事,他大抵觉得有失颜面,闷声不语地尝了几口菜,便起身走了。临行时,脸色仍是铁青。当晚,他没过来留宿,只将周姑叫到两书阁嘱咐了几句。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须以苏若兰为戒,万不可做悖逆之事。 众人皆老实应了,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14介意 偏见也好,轻慢也罢,在成婚之初,魏攸桐在傅煜眼里,便是个空有美貌,满身毛病的娇气千金,不谙世事,又自负骄矜。 这样的女子,齐州内外遍地都是。 是以仅有的几回接触,他带了偏见先入为主,有失偏颇。而今看来,却是他想岔了。 此女固然曾有过不是,站在南楼少夫人的位子上,却也不坠身份。 傅煜心思微动,收回目光,道:“好。往后我会留意。” 这就算是许诺了。 攸桐原本还担心这男人死要面子,因那日当众丢脸,会仗着身份威压不肯听她的辩白,没想到他还算讲道理。遂莞然一笑,将食盒往他跟前推了推,“多谢夫君。这是新做的几样小菜,时近晌午,留着尝尝吧。”说罢,没再打搅傅煜,自出了两书阁,带了周姑回南楼去。 傅煜仍站在案边,透过窗隙瞧她。 茶白洒金的披风微晃,窈窕身影走远,青丝盘笼为髻,更见修长婀娜。 正是女儿家丽色绽放,最为曼妙的年纪。 顶着流言满城却无动于衷,碰见麻烦能隐忍而后清算,对着他的冷厉威压仍从容不迫,远嫁而来不卑不亢……傅煜实在想不通,这样的女人,怎会走到为情寻死、沦为笑柄的地步。看她行事神态,似也没打算博他欢心,想来仍是惦记着那个为夺嫡而舍弃了她的许朝宗。 值得吗? 傅煜瞧着已藏入竹林的隐绰背影,又被这念头一惊。 娶魏家女是为各取所需,拿来当摆设的,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想回内室翻看卷宗,余光扫见那食盒,迟疑了下,随手拎了起来。 …… 两书阁里,今日仿佛格外热闹。 攸桐了离开没多久,傅德清又健步走了过来,到了书房外,仍是叫杜鹤去跟傅煜通禀了声,等杜鹤开门请他进去,才抬步而入。 书房里仍是往常的模样,残剑冷厉,桌椅古朴。 不过,仿佛有哪里不同。 傅德清瞧着儿子,打量了一番,闻到一股断断续续的香味,骤然反应过来—— 傅煜素来自持,行事亦规矩苛刻,这书房里摆着满架珍籍和卷宗文书,为免虫蠹,平素只放些樟脑。傅煜偶尔留在府中不出门,晌午用饭时,也多是到外面的厢房里,甚少将饭菜端到书房过。 今日躲在书房里吃饭,倒是罕见的事。 傅德清觉得讶异,同儿子走进内间,一眼就瞧见了紫檀桌上的食盒。 食盒漆红雕花,旁边摆着四个碟子,糖烧小芋苗里零碎撒了松仁,软腐皮裹上核桃仁炸得酥黄,配上青笋、茭白,浇上麻油,像是外头酒楼的名菜素黄雀。另外两道,则是煮熟后拆成细丝再凉拌的辣煮鸡,及混了火腿爪、去骨猪肉爪和羊肉爪的煨三尖。旁边配了碗牛肉羹,有荤有素,再加香喷喷的米饭,倒是丰盛。 方才那断续的香气,到得桌边,也变得愈发浓香诱人。 傅德清并非饕餮,常年行军打仗,对吃食也不讲究。不过碰见美食,总还是想尝尝,搛起青笋尝了尝,脆嫩鲜香,极是可口。 他就势坐下,示意傅煜坐在对面,随口道:“寻常你也不讲究吃食,今日这菜色倒是精致。怎么,不怕这饭菜香气引来蠹虫,咬坏你满书架的珍宝?”他性情端方,驭下虽严,在儿女跟前颇有慈父之态,声音亦带几分打趣。 傅煜避开他的目光,只管低头帮他舀牛肉羹,“尝尝。” “闻着就香,想来味道不错。”傅德清接了,见儿子神色古怪,心里愈发疑窦丛生。再尝那牛肉羹和炒菜,不像是两书阁那几位厨娘重咸重酱的味道,也不是寿安堂里软烂的火候,不由问道:“别处送来的?” “嗯,南楼。” 南楼……那就是新娶的魏氏。她送来的吃食,为何要躲在屋中享用? 这里头似乎有古怪。 傅德清想不通,也知道从这铁面冷硬的儿子嘴里套不出话,只意外道:“魏氏来过?” 傅煜颔首,因攸桐牵涉着京城里魏家的事,遂将前因简略说了。 那日苏若兰的事闹出去,傅老夫人颇有几分不满,后来傅德清去问安时,便随口提了一句。傅德清没将这内宅琐事放在心上,而今听傅煜说罢,才算明白因果,道:“如此看来,魏氏行事倒还不算莽撞。不过分放任,也不穷追猛打,算是有点分寸。周姑说她性情很好,我瞧着也不错,不像京城里探到的那么不堪。” “嗯。”傅煜含糊应了声。 “当初大费周折地娶她进门,惊动了满城亲朋。再瞧瞧着吧,她的容貌根底不差,若果真性情合适,进退有度,往后便留她在府里,也不算辱没你。”傅德清上了岁数,眼瞧着儿子正当盛年却疏于□□,整日里孤家寡人,和尚似的心如止水,难免为何时抱孙子的事发急。 傅煜瞥他一眼,提醒道:“她心有所属。” 呵,倒考虑起魏氏的念头来了! 傅德清觉得新奇,“不是说娶谁都没差别吗?这有何妨。” “……”傅煜无言以对。 初娶之时,他确实心存此念。这些年行军杀伐,齐州虽美人如云,却没谁能入他的眼,他甚至觉得,这辈子都未必能碰见中意的人,让他像父亲般情有所钟,终身不渝。既无所爱,娶妻时便只需考虑父母之意、家世门第,姓甚名谁没差别。所以魏攸桐即便声名狼藉,做出为情寻死的事,既用得上,他也没计较,只是不乐意看她,放着当摆设而已。 不过此刻,想到南楼里攸桐的面容,心底里却仿佛有根刺悄然滋生。 那个女人虽是南楼的少夫人,却心有所属。 他……不想碰。 傅煜心底有些微妙的烦躁,转而道:“父亲今日过来,就为这些琐事?” 当然不是了。 傅德清统帅兵马,事务繁忙,偶尔跟儿子打趣一两句便罢,专程登门,自然是有要事。 遂正色道:“南边递来的消息,又有流民作乱,扰乱官府。不过这次成了气候,领头人是个老兵,十多年前以一己之力守住凉州,却因与主将不和,拖着半残的腿南下养伤,销声匿迹。如今他带着千余流民作乱,已攻下抚州一带数座城池,收整了些兵马辎重,当地兵将力不能敌。” 这消息令傅煜眸光微紧,“父亲觉得,时机将至?” “见过拿石头取火的吧?最初几下只冒些火星,但火星多了,总会窜起火苗。”傅德清敛尽笑意,神情凝重肃然,“你伯父已派人南下哨探,窥测情势。那边若是乱了,朝廷必得派兵镇压,一场仗耗下来,府库空虚,皇家的架子还未必撑得住。到时候,便是真正的时机。” “齐州要做的——”傅煜声音稍顿,神情隐晦,“厉兵、秣马。” 傅德清颔首,“这件事关乎机密,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明白。”傅煜长身而起,面上已是一派肃杀。 …… 南边作乱的事被当地官府压着,京城的皇家高门都没得到消息,齐州百姓更是无从得知。 世道虽乱,傅家统辖的这数州地界却还算风平浪静。 攸桐解了心头大患,闲暇无事时,也考虑起后路来。 这两月之间,傅家众人的态度已然摆得明白,没打算真拿她当傅煜的妻子。 既是两家各取所需,待事成之后,她也无需困在傅家,可伺机求一封和离书。 傅德清重情端方,傅煜也非偏私狭隘之人,只消她别得罪了这两尊大佛,往后在齐州,还是有法子安身立命。到时候,她只消行事低调点,别去触傅煜这位前夫的老虎须,站稳脚跟后再杀回京城,会比贸然回京有底气得多。 至于如何安身,思来想去,她擅长又乐意的唯有一件事——吃食。 成为魏攸桐之前,她虽算不上尝遍天下美食,舌尖尝过的美味却数不胜数。且她记性很好,记着多半菜色的做法,回头找个得力的厨娘调.教出来,足以撑起个独特的食店。 更何况,她还有火锅这杀手锏。 出阁之前,攸桐曾在府中吃过一次涮肉,汤味寡淡,佐料不多,除了煮些肉片,没添多少食材,煮熟了捞出来,也没蘸料增味。若非魏老夫人贪热闹叫人筹备,没几个人惦记那味道。 京师之中尚且如此,别处更不必说。 这天底下,从金尊玉贵的皇帝,到粗茶淡饭的百姓,恐怕还没几个人尝过火锅的滋味。 攸桐抱了盘糕点,坐在圈椅里盘算,越想越是兴奋,索性搁下糕点站起身来。 “春草——”她兴冲冲的,待春草进来,便问道:“先前吩咐做的锅子送来了么?” “没呢,工匠还在做。” “去催催!”攸桐迫不及待,想着鸳鸯锅里鲜辣诱人的美味,忍不住搓了搓手。 15稀客 在京城时,周遭都是跟原主相处了十多年的人,攸桐怕魏家人瞧出破绽后麻烦,行事颇为收敛。虽贪恋美食,却没敢翻出新花样,大半年都没敢起煮火锅的念头。 而今到了齐州,少了顾忌,想着那滋味,不自觉口舌生津,格外贪恋,便连连催促。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晌午过后,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篦子牢固,疏密正宜,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炭筒颇高,压火帽做得严实,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做工极好。 攸桐打量了一圈儿,越看越是满意,眼底里笑意漾满溢出,是出阁后少有的欣喜。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少夫人快别瞧了,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攸桐嘁了一声,命人将锅摆好,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想念的滋味极多,这鸳鸯锅里,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炸到焦黄时捞出来,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加上糖和酒,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这时节天气渐冷,没多少新鲜的绿菜。攸桐这是初次尝试,食材也只备几样不麻烦的,牛羊肉、火腿、腊肉切成薄片,另有鲜鸭血鸭肠、鱼片、茭白、冬笋、冬瓜、豆腐,再泡几样笋干之类的备着,又叫人剥了青虾,费极大的功夫打出一小碟虾滑。 傅昭扫了一眼,瞧着那两碟子生肉和鸭血鸭肠,皱了皱眉。 他倒是吃过涮肉,但多是牛羊肉片,还没见过生血生肠,看上去怪脏的。 “能吃吗?”他瞧着火锅,满脸抗拒。 傅澜音饭来张口惯了,对着那盘子鸭血,迟疑道:“能吧……” 攸桐一笑,将锅里煮熟的鸭血捞出来,“煮熟了就能吃,味道好着呢。来——”她揽着傅澜音的肩膀,到旁边搁料的桌上取了洁净的空碗,教她做蘸料。而后向傅昭道:“三弟呢,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怕他俩受不住辣,遂调个清淡的,而后招呼两人入座尝尝。 锅里已有煮熟的肉和菜,春草帮两人夹到碗里,傅澜音尝过,脸上便露出笑来。 “比咱们做的涮肉好吃!” “是吧?多吃点。”攸桐见她喜欢,自然也高兴。 傅昭对涮肉不抗拒,吃了些牛羊鱼片和冬笋,见攸桐拿着鸭肠上下捣鼓,也试着涮了点。 别说,滋味还真不错! 遂围桌而坐,自挑了喜欢的菜涮着吃。 见攸桐拿着小银勺将盘子里一团乳白黏糊糊的东西下到锅里,又问:“那是什么?” “虾滑。味道很好的。”攸桐只比他们大两岁,眉眼弯弯,顾盼间神采照人。那虾滑脆嫩,不过片刻便已熟了,忙捞出来,稍微蘸点料,入口爽脆鲜美,简直人间至味! 姐弟俩尝了,傅澜音赞叹不绝,“比煮的好吃!比上回的蟹肉圆子还好吃!” 攸桐闻之莞尔。 倒是傅昭学了点傅煜的毛病,筷子忍不住伸进锅里去,口中却说着“味道还行”。 被傅澜音直言戳破,“那是你没见识!” “涮肉么,谁没吃过!”傅昭嘴硬。 锅里香气翻腾,蒸得屋里都愈发暖和,桌边三人围坐,姐弟俩吵吵闹闹,筷箸争相下去,倒是有趣。吃罢火锅,各喝一碗浓香的鸽子汤,当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 攸桐为这顿火锅折腾了两三天,虽麻烦,却总算稍慰相思。瞧着傅澜音姐弟俩吃火锅时高兴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很多府上都会涮肉吃,可见是喜欢那热腾腾围坐吃饭的氛围,只是滋味寡淡,不够诱人。 她这儿锅底味美,花样繁多,再配上蘸料,倘若真开个火锅店,定能顾客盈门。 只是缺人手,夏嫂一人撑不住,还是得寻个有志于此的厨娘,也得找些能照顾客人们用饭的伙计才是。 这边默默盘算,谁知西楼里,傅澜音吃完火锅,后半夜却闹起了肚子。 病情虽说不严重,但高门贵户娇养的千金,稍微头疼脑热就得惊动人,西楼的仆妇不敢怠慢,匆忙摸黑去请郎中。偏巧傅家常请的许郎中因家里有事出了门,两三日才能回来,便先请了他的高徒贾郎中。 贾郎中医术还算不错,来过傅家几回,望闻问切罢,没瞧出大毛病。 问及近日吃食,听说傅澜音昨日吃了血肠鱼虾之类的东西,便劝她勿贪口腹之欲,开了调理的方子。折腾了一阵,天快亮时,事儿传到寿安堂,老夫人问起来,仆妇不懂药方和郎中的一堆说辞,因郎中叫傅澜音往后别贪吃,只当是昨日在南楼吃了涮肉的缘故,嘴快说了。 老夫人刚睡醒,听见这话,便暗暗生气起来。 16夫妻 攸桐在南楼用小厨房捣鼓美食的事,傅老夫人是知道的。 傅家四代同堂,因仆妇丫鬟众多,多半都开了小灶。且攸桐采买厨具菜蔬都是自取银子叫周姑去外头寻摸的,不费府里半点银钱,出入又都守着规矩,老夫人便不闻不问。 可如今,听说亲孙女在南楼的小厨房吃坏肚子,哪能不生气? 她心里怀着芥蒂,待众人来问安时,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寿安堂里甚少熏香,因老夫人畏冷,那火盆便笼得极旺,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关怀了下小重孙,偶尔问及孙子的事,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17劝言 寿安堂外天光明朗,傅煜瞧着攸桐,片刻后才有点别扭地挪开目光。 攸桐却没闲心,见他神情不似平常冷沉淡漠,便问,“你也去瞧澜音吗?” “嗯,走吧。”傅煜颔首,揉了揉眉心。 他身强体健,练兵也极为苛刻,因战事吃紧时需连夜赶路急袭,平素也格外看重夜间训练,时常半夜突袭最精锐的骑兵,好教众人能随时应敌。这回也是四更天亲自去校场,将最倚重的那支队伍拉出来练,完事回府,瞧着天色尚早,顺道来问安。 谁知就撞上了这事儿。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谁知此刻却忐忑忧心,脚步微乱。 姑娘家贪吃,闹个肚子而已,能有多大的事。瞧把她急得! 傅煜唇角微动,目光落在她侧脸,语气竟带了些许揶揄,“你也说过,旁人吃了无事,可见饭菜没毒。即便澜音真是吃涮肉所致,也是她粗心,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仿佛是她急着推卸责任。 攸桐没好气,偷偷翻了个白眼,“我是担心她受苦!” …… 傅昭住在斜阳斋带着的小院里。 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吃了早饭,还没去书楼,见傅煜竟然带攸桐来看他,意外极了,赶紧往屋里让。攸桐瞧他活蹦乱跳,问了问,得知傅昭并没觉得不适,稍稍放心,又赶着奔西楼去。 傅澜音喝完药后恍惚睡了半天,这会儿刚醒来,正拥被坐在榻上,喝柔软香糯的粥。 见兄嫂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搁下碗勺,道:“真没大碍的,喝了郎中的药,吃些粥,感觉好多了。”因怕傅煜责怪攸桐,还帮着道:“是我昨晚睡觉着凉,今早才闹起来,跟昨日的吃食无关。” 傅煜“嗯”了声,却是踱步到旁边,给攸桐腾地方。 攸桐没他那么气定神闲,坐在榻边,忙问傅澜音的症状。 傅澜音如实说了,因攸桐又问昨晚的吃食,如实道:“昨日在南楼吃得不少,晚间用了碗鸡丝面,那时没觉得怎样,可见跟二嫂无关。只是临睡前贪嘴,吃了两个柿子,半夜里着了凉,兴许就闹起来了。” 那就对了! 攸桐寻到症结,长长松了口气,“还真是贪嘴!柿子性寒,你昨日又吃了那么些虾滑,两寒相遇,极易闹肚子的。天底下这么些食物,有许多相克,不可同食。这回闹肚子还算轻的,有些误吃了怕是会伤性命,往后可得留心。” 傅澜音这些年饭来张口,从没留意过这些,听得呆住,“还有这讲究?” “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唔。”傅澜音跟攸桐几番接触,知道她对吃食知之甚多,有点贪嘴后的赧然,只握住她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二嫂了。有这单子避祸,就能吃得更痛快了。” 攸桐瞧她那副馋相,甚是无奈,“你啊!” 姑嫂俩对坐傻笑,傅煜负手站在一旁,心中稍觉诧异,不知妹妹是何时跟攸桐变得如此亲近。不过妹妹并不娇弱,既然旁人吃了同样的东西,没半点异样,想来还是那柿子的缘故,攸桐的说法更有道理。 遂伸手在攸桐肩上轻拍了拍,道:“你陪着她,我出去一趟。” “好。”攸桐笑着站起身送他。 傅煜没耽搁,道寿安堂说清楚缘故。 老夫人原也是听仆妇转述,没召郎中,意似不信,碍着是傅煜查问的,也没多说。只叮嘱道:“即使不是吃食不干净的缘故,魏氏也难逃干系。你还需提醒她,不得带坏澜音。” “孙儿觉得没必要。”傅煜回绝得干脆。 老夫人皱眉,神情微沉,“这可不行。魏氏那行事性情……” “她不会教坏澜音。”傅煜为这事折腾了整个早晨,饭都没吃一口,见祖母死揪着不放,颇为不耐,“澜音不是孩子,知道善恶是非,祖母不必多虑。至于魏氏——”他迟疑了下,状若随意地道:“从前固然出格,嫁过来还算安分。她孤身远嫁不容易,祖母体谅点吧。” 说罢,以书房有事为由,告辞走了。 剩下老夫人靠在罗汉榻上,不悦喃喃,“才娶进门几天,这就护起来了还!” …… 寿安堂里那点小心思,傅煜并未放在心上。 折腾了小半日,腹中仍是空荡,他回到两书阁脱了那身冷铁细甲,匆促用过早饭,连眼皮都没阖片刻,便往傅德清的议事厅去。节度使帐下猛将众多,兵马银钱都充足,这议事厅修得阔朗敞亮,巍峨峻拔。 傅煜进去时,傅德清的副将徐夔刚出来,盔甲俱全,刚猛威仪。 见着傅煜,便抱了抱拳,“修平今早又冒寒练兵去了?” “带到城外练了会儿,活动筋骨。”傅煜年少时常跟他上阵,对前辈亦存敬重,见徐夔走路时右脚虚浮,膝弯有点蜷缩,道:“老将军的腿仍没好?” “嗐,别提了!”徐夔四十余岁的年纪,面色吹得黝黑,性情却爽直,“上回军医开的那些药,没一帖管用,前日请了小秦先生,倒是给了剂好药。不过他也说了,这是多年吹风落下的老毛病,须找极有经验的老军医才行,他不擅长这个。他娘的——这条腿可真是带累老夫!回头啊,我到你那骑兵里去!” 两人在门前说话,里头傅德清听见,推窗望出来,笑骂道:“老东西,少给修平添乱。” 徐夔自知傅煜亲率的骑兵军规极严,他是熬不下来的,哈哈笑了两声,摆手走了。 傅煜瞧他步履微跛,眉头微皱,进了屋便道:“徐叔这腿,军医当真没办法?” “能试的都试过,不管用。”傅德清叹了口气,甚为自责,“老家伙在军中卖命一辈子,到如今落下毛病,我却束手无策。” 徐夔年轻时骁勇善战,傅煜幼时初入军营,也记得他的雄伟英姿。 如今猛将渐老,行动不便,瞧着叫人难受,遂道:“上回我命人探查,京城里有个老郎中,当年也是军医,很会治这些。他的去向住处已查明了,不如派人请过来试试。” “正好。”傅德清关上屋门,带儿子进了内间。 里面墙厚窗窄,稍觉昏暗,却因地处隐蔽,极适宜密谈。 他走到靠墙的书桌,从屉中取出一摞写得密密麻麻地纸,让傅煜看完,才道:“这个朱勋很会用兵,先前帮西平王御敌,也很勇猛。这回奉命平叛,因随行的文官碍事,贻误战机,回京后被人谗言诋毁,进了牢狱。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可省许多力气。” “是个刺头。”傅煜翻看两遍,眉峰微挑,“却也是柄利剑。” “所以要你亲自去。一员猛将,能抵数千兵马。” 这道理傅煜自然明白。 闯龙潭虎穴的事,他已不知做过多少回,这事儿该如何办,心里有数。 遂将那人的经历记熟后收起,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小的信筒,递给傅德清。 “南边刚递回的消息。叛贼悍勇,朝廷镇压不住,等明年春荒恐怕更难熬。届时朝廷调兵镇压,齐州可出力试探。我再去趟魏家,先将东南那边要紧关隘的舆图、烽堠、城防总图取来。如何?” “好!”傅德清看罢线报,甚是快慰,“这事办完,顺道将老郎中请来。要多派帮手吗?” “不用。” 傅煜行事利落,将手头要事安排妥当,当晚便启程赶往京城。 大半个月后,不负重望地满载而归。 将朱勋、老军医和捎带的机密舆图交割清楚,已是傍晚。傅煜连日赶路,在京城时费神费力,傅德清也不舍得他太累,便命他回府歇息。傅煜进了府,没回两书阁,却是两袖风尘,直奔南楼而来。 18樊笼 仲冬酷寒肃杀之下,南楼外唯有几树老柏、一片墨竹苍绿醒目。 枯枝掩映之间,院里阁楼雕梁画栋,朱栏碧瓦,斜阳余晖金灿灿的铺上去,于凋敝冬景中透出涣然生机。而厢房角落的小厨房里,青碧的孤烟袅袅腾起,虽晚风清冷,却叫人想起屋里腾腾火焰,无端生出暖意。 傅煜遥遥望见,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些。 他年少时曾居住在此,对院落阁楼还算熟悉,后来搬到书房长住,便甚少踏足。 印象里,这座院落时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妇行事恭敬,却都不敢越矩,洒扫庭院而外,不敢擅动陈设,更不敢烟熏火燎地煮饭做羹汤。到了冬日里,树凋草枯,更觉冷落。他偶尔回来睡一宿,除了周姑关怀体贴,旁人也多行事敬畏,反不如在书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走得近了,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尚未用饭,被这香气勾动食欲,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走进院里去,烟波端着盘热腾腾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们来尝。 见着他,垂涎欲滴的丫鬟们赶紧收了馋相,恭敬问候,“将军。” 屋里周姑听见动静,忙迎出来,瞧着这位稀客,仿佛觉得意外,“将军回来了?” “嗯。”傅煜颔首,“少夫人呢?” “在北边的望云楼散心呢。”周姑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试探道:“叫人请回来吗?” “不必。”傅煜顿住脚步,没再往屋里走,转而抬步出门。厨房里热火朝天,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只是厨房门口垂着帘子,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军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饥,忍不住瞥了一眼。 厨房外新摆了张松木小方桌,桌上一盘烤熟的番薯,都被掰成两半,里头香糯晶莹,。那香气隐隐飘来,嘴里像是能尝到热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这滋味还真是…… 傅煜到底没过去取来尝,只目不斜视地出了远门。 烟波她们站在甬道旁,只等那袭黑底织金的披风拐出去,才一拥而上,将番薯瓜分殆尽。 …… 院外,傅煜满鼻子都是饭菜香气,却只能按捺,朝着北坡走。 银杏早已凋尽,槭树也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横斜。坡地上杂草枯黄,被晒得薄脆的枯叶层层堆着,靴底踩上去,便碎成一堆。 望云楼轩昂高耸,笼罩在斜阳余晖里。 阁楼二层的栏杆旁,有人凭栏而立,散发观景。许是闲居在家,不甚讲究的缘故,她并未挽发簪钗,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柔如黑漆,其光可鉴。身上披了件银红掐金的外裳,形如鹤氅,簇新的大红羽纱,颈领处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彩,腰间宫绦垂落,乘风飘然。 比起南楼的烟火红尘,此刻她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确实在沉浸。 北坡的望云楼借了地势之利,极宜观景,只是满府女眷里,老夫人畏寒甚少出门,长房的婆媳住在东院那边,离这儿远,剩下傅澜音是志同道合的无须顾忌,便便宜了她,可随时就近登楼。 这里视野开阔,远处山峦起伏,冬日里萧瑟苍白,衬着交错的树影,平素看着,颇有素淡水墨的韵味。到此刻夕阳斜照,那金红的光辉铺过来,霎时给远近各处染了颜色,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绢添了颜料,光影层次、楼台色彩,顿时明艳张扬。 攸桐自嫁入傅家,便困在府里,这般景致看多了,愈发贪恋墙外的山峦古塔。 旁边春草时常陪伴,能猜出几分心思,叹道:“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 “对啊。站在楼台尚且如此,若站在山巅,此刻真不知……”攸桐啧的一声,目光远眺,落在晚霞映衬的山巅,记忆里壮阔瑰丽的日落景致半点不曾褪色。 壮阔河山亘古如是,青山晚照更叫人贪恋。 她拍了拍手边朱栏,轻叹,“樊笼啊,樊笼。” “什么?”春草没听明白。 攸桐笑而不答,出神片刻,才道:“没事,等往后出了傅家,还有大把时光。” 这意思春草倒是听懂了,不由一笑,“对啊,少夫人刚到这儿,得守着规矩。等再熟些,若能有机会去城外住几日,就能大饱眼福!” “几日怎么够。”攸桐莞尔,“得无拘无束,随意来去才行。” “那可就难了!”春草摇头晃脑,“也不想想将军那脾气。” “他啊……”攸桐眼前浮出傅煜那张脸。刀削般俊挺的轮廓,身姿颀长、剑眉修目,常年带兵杀伐后,更有旁人难及的英武决断。单论身材容貌,着实是万里挑一,卓然气质更是无人能及。可惜脾气太冷太傲,整日绷着脸,对谁都瞧不上眼似的。 攸桐轻哼了声,兴致一起,便抬手比划。 “喏,这张脸——”她随意凌空描摹个轮廓,“这眼神、这脾气,比腊月的天儿还冷。他那么无趣,若知道我整天想着出去玩,未必能乐意。” “木香她们说,将军生气的时候,都没人敢跟他对视!” “眼神也能杀人的,当然得躲着。” 春草发愁,“那怎么办?” “先忍着呗。”攸桐唇边笑意隐晦。 若是清平盛世,她狠狠心,早点离了傅家另谋生路,也未尝不可。但出嫁时一路走来,途中是什么情形,攸桐记得清清楚楚——官府昏暗、匪类横行,大庭广众之下的人命官司都能糊弄过去,她若莽撞出去闯,无异于自讨苦吃,攸桐可没打算跟自己为难。 相较之下,傅家辖内的齐州繁盛安稳,算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只是这会儿新婚不久,无数眼睛盯着,傅煜顾着面子,不可能放她出府。 还须耐着性子等等,正好摸一摸齐州城的情形。 她这儿暗自打算,一颗心已然飞出府邸围墙,阁楼底下,傅煜驻足片刻,将这断续笑语听了大半。见楼梯旁的拐角墙上嵌了一面整衣冠用的铜镜,他稍顿脚步,扫了眼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玄衣黑靴,金冠玉带,姿态威仪昂然。 ——无趣吗? 傅煜摇摇头,登上楼台。 楼梯用得久了,登楼时难免有轻微的咯吱声,正笑闹的两人听见动静,齐齐往这边瞧过来。束发的紫金冠晃了晃,露出张刚健峻漠的脸,修眉之下目瞬如电,黑底的披风织金为饰,领间一圈黑油油的风毛,平添端贵。 傅煜目光内敛,端然登楼时举止沉稳,如载华岳。 春草没料到这位爷竟会突然回来,硬生生收了笑,赶紧行礼,“奴婢见过将军。” 攸桐亦感意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夫君。” 神情从容,眉目坦荡,仿佛半点都不记得方才的戏谑之言,余晖映照之下,容色端丽,神采焕然。然而凝目细究,对视之时,却觉得她底气不足,有点做贼心虚的躲闪之态。半月有余没见面,她倒是过得滋润,饮□□致、气色红润,还有心思在这里看风景调笑。 不过,美人倚楼的景致,还算不错。 傅煜唇角动了动,自袖中取出封信,“你的家书。” 攸桐诧然接了,见烟波从远处走来,猜得是晚饭齐备,暂未拆开,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 攸桐便随口邀请,“小厨房做了几样菜,过去尝尝?” …… 傅煜上回尝过她送来的吃食,便觉得意犹未尽,这回恰好碰到,自是大快朵颐。 饭后,春草带人收拾碗盏,傅煜没回书房,踱步到侧间,随便取了本闲书翻看。攸桐也没打搅他,到院里散步消食罢,因侧间被傅煜占着,只好带烟波她们熏衣裳。好在冬日天短,熏完衣裳,戌时将尽,遂准备热水沐浴。 傅煜行事利落,很快便出来。 攸桐倒是一丝不苟,舒服惬意地泡了会儿,待烟波帮她将头发擦到半干,才出了内室。 屋里灯烛明亮,帘帐垂落,傅煜坐在桌边,专注翻书。 攸桐到榻上等了会儿,见傅煜没有跟她闲聊的意思,且夫妻貌合神离,都没打算跟对方长久厮守,也懒得摆出乖巧地样子等他,索性先睡了。 待傅煜将一卷史书故事看罢,走到榻边,就见她已然睡熟。 许是被炭盆熏得热,她睡梦里将锦被盖得随意,露出半边肩膀也浑然不觉。寝衣的扣子不知是何时松开,露出里头一抹春光,锁骨秀致玲珑,肌肤白如细瓷,目光微挪,便可看到寝衣起伏,满藏酥软。 傅煜先前不曾留意,这会儿借着烛光多瞧两眼,觉得这曼妙轮廓,倒是别有动人之处。 若不是她心里装着许朝宗那个绣花枕头,他还是愿意多看几眼的。 傅煜迟疑了下,躬身帮着盖好,目光管不住地往里瞄了瞄,而后熄了灯烛,掀起半边锦被躺下去。 昏暗的床帐里,便只剩她呼吸绵长。 隐隐的,那股曾在寿安堂闻见的香味又散到鼻端,断断续续。连同方才一瞥看到的旖旎春光,在眼前晃来晃去,勾得人心思浮躁不定。 傅煜躺了片刻,没法凝心静气,索性翻个身,背对着她睡。 这天夜晚,他做了个梦。 荒唐却旖旎的梦。 19春梦 梦里还是北坡的望云楼。 暮色四合,风动树梢,南楼的仆妇丫鬟都不在,唯有攸桐凭栏而立。 她仍跟傍晚时那样,发髻未挽,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打扮却像是初成婚的那晚,薄施脂粉,略扫娥眉,双唇柔嫩红艳,眉目顾盼生辉。她身上穿得也单薄,外衫仿佛都脱去了,只剩那件水红色的寝衣勾勒身段,香肩半露,在晚风里微扬。 傅煜也不知他是为何事找她,只孤身登楼。 她很欣喜的模样,盈盈走来,叫他夫君,不知怎的脚下打滑,便跌到他的怀里。 傅煜自是伸手接住了,隔着一层寝衣,软玉温香在怀,触感陌生而真实。 夕阳霞光映照,她靠在他臂弯,含笑依偎,眉目如画。 傅煜二十年来不近女色,皆因心高气傲,对瞧不上眼的女人懒得多看,睡前又满心军务杀伐,从无旖旎的念头。这会儿那份自持却消失无踪,知道她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脑海心间,就只剩她的气息、她的香味。 看攸桐笑盈盈地睇着他,傅煜低头去嗅她颈间香味。 她似乎躲闪,却逃不出他的钳制,只能任由他放肆,在亲到她柔软唇瓣之前,怀里的人却忽然挣扎起来。 她在叫一个名字。 傅煜听不清,但心里却不知为何很笃定,她叫的是许朝宗。 满腔的春意在这念头腾起来时骤然消失无踪,傅煜猛然睁眼,只觉胸腔里砰砰直跳,身上像是被火苗烤过一般,略感燥热。甚至喉咙都微微发干,脑海里残梦犹在,那拥了美人在怀的滋味挥之不去,令他心浮气躁。 傅煜睁着眼睛茫然片刻,忍不住喘了口气,想起身去喝茶。 这一动,才发觉手臂不知何时被攸桐抓住,她的手掌柔腻温软,紧紧抓着他。 在察觉他动弹时,她抓得更紧了,像是溺水濒死的人牢牢抓着救命稻草。 傅煜没甩开,借着漏进来的银霜月光,看到她秀眉微蹙,喉咙里轻声哼了句什么。 紧张的模样,跟白日里全然不同。 傅煜无需多想便能猜到缘故——据说魏攸桐落水后昏睡了数个日夜,差点儿没救回来,足见当时溺水受创极重。她毕竟是个少女,经历过那般生死一线,想来心中极是惊畏。为了那个许朝宗,可真是……傻。 傅煜甚少在女人身上留心,只觉得为个情字寻死觅活,着实可笑得很。 而他同榻共寝,居然无缘无故做那样荒唐的梦。 ——真是疯魔了! 娶来当摆设,且心有所属的女人,他才不想碰。 傅煜心底里腾起一阵懊恼,瞥了眼半被锦缎遮住的锁骨胸脯,拿开她的手,下地倒水喝。 …… 次日清晨攸桐醒来时,傅煜已不见踪影。 叫来春草一问,才知道他醒得早,这会儿在北坡上练剑。 还真是刻苦啊。攸桐揉了揉眉心,也不急着穿衣,先到床榻边的黄花梨矮脚柜,取出昨日傅煜带回来的那封信,又细细瞧了一遍—— 信写得简短,说家中众人安好,无需挂念,叮嘱她在傅家谨言慎行切勿如从前般胡闹。傅家名满齐州,规矩极严,想必攸桐已然领教,心中也有诸多疑惑。只是其中缘由,他暂不能告知。傅将军父子皆通情达理之人,要她务必安守本分,不骄纵不气馁,等磨砺好了性子,许多事便可水落石出。 她昨晚沐浴时琢磨了一回,而今再瞧,对魏思道的言下之意,已是笃定。 这门婚事是为暗里交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攸桐初入傅家,处在那等冷落境地时,也曾不满过,觉得魏思道不肯吐露实情,让她满头雾水地嫁过来,迫不得己夹着尾巴做人,着实有点坑。 而今再看,这魏老爹倒也是有苦衷的。 两家结姻各有所图,想必事关重大。按照原主那骄纵的性子,即便能守住秘密,得知傅家有求于魏家,未必还能踏实安分、收敛锋芒。魏思道管不住女儿,便只能瞒着不说,让女儿能不知深浅、行事收敛。 这却苦了她,两眼一抹黑,无从下手。 好在熬过来了,傅家上下的长辈妯娌、小姑子小叔子,对她是何态度,已然分明。 而傅煜对她,也由最初的轻慢不屑稍添耐心——傅澜音身子不适时,他听了老夫人的指责,并未立时来怪她,可见上回的劝谏听了进去,对她有些许信任。亦可见老夫人在他眼里,虽该敬重,却不是事事言听计从。 攸桐暗自琢磨,匆匆梳洗罢,傅煜也练剑完了回来。 早饭已然备好,春草烟波侍奉碗筷,攸桐瞧着傅煜吃饱,便暂搁下那只味美的灌汤包。 “有件事,想跟夫君商量。”她说。 傅煜吃饱喝足,心绪还算不错,“什么?” “小厨房里做菜,不止看厨艺,也挑食材。先前都是旁人代劳,有些事叮嘱不清楚,我想这两日出府一趟,亲自去瞧瞧,不知夫君介意吗?” “去看食材?” “嗯。”攸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当然得挑中意的。” 傅煜活了二十年,见过高门贵女挑首饰绸缎、金银玉器的,却还没听说谁跑到菜铺肉摊去选食材——傅澜音那样贪嘴,都没动过进厨房的念头,更别说肉铺了。不过这不算大事,魏氏带的人厨艺极佳,讲究食材也无可厚非。 遂颔首道:“随你。” 说罢,取了披风搭在臂弯,临行前又想起件事,“令尊捎了口信,让过年时回京一趟。” 不待攸桐多问,健步走了。 攸桐应了,心里惦记着出府溜达的事,当即命人备了车马,从偏门出府。 …… 齐州城很热闹。 攸桐上回进城时,被花轿颠簸得劳累疲乏,除了听见周遭看热闹的人群闲谈,闻见街旁的饭香酒香外,一眼都没能瞧外面。这回堂皇出府,便跟放风似的,看哪儿都新鲜。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她挑着车帘儿,外面的招牌便挨个晃过眼睛—— 茶铺酒肆、馄饨小食、糕点蜜饯、金银首饰、文房四宝、兵器菜刀…… 几条街转过来,各家铺子里琳琅满目,生意也都不错。 看来还是傅家统辖有方,这齐州虽不及京城富贵阜盛,却比沿途各处州城都繁荣。 攸桐有意靠食谱立身,便格外留意食店酒楼,一圈看下来,果真没瞧见半间涮肉。 溜达着绕了几条长街,眼瞧着日头微偏,便朝东城去。 谁知走至街拐角,也不知是哪里飞来一粒拇指大的铁丸,重重砸在马脖子上。那马受了惊吓,一声惊恐长嘶,四蹄乱踩,径直往旁边冲过去。若不是车夫扯着缰绳,险些撞伤旁人。马车也随它走歪,轱辘陷进旁边排水的沟渠里,咔嚓一声,撞在树上。 轱辘卡住了拉不动,受惊的马被车夫死命拽住,才算是听了疯踩。 却苦了攸桐,无端被晃得跌倒在车厢,若不是春草眼疾手快,几乎一头撞在车厢壁上。 惊魂未定地掀开车帘,见马车卡在沟槽里,只觉头大。 车夫诚惶诚恐,等马安生了,赶紧跑过来请罪,“少夫人息怒,是老奴手脚慢,惊了少夫人。可有妨碍吗?老奴赶紧去请郎中。” “不用,没碰伤。”攸桐跳下车辕,见车轱辘几乎撅断,显然一时半刻没法走。再一瞧,周遭都是受惊避让后看热闹的百姓,不由蹙眉道:“怎么回事?伤到旁人了吗?”瞧周围没胖的倒霉蛋,暗自松了口气。 车夫满脸惊慌,“像是个东西打在马脖子上,老奴没瞧清楚。” “是这个!”人群里有孩子高声喊,手里举着铁丸,“这儿呐!” 车夫忙去取了来,攸桐将圆溜溜的铁丸瞧了瞧,没发现端倪,便打量别处。 对街的一间兵器铺里,正探头探脑的傅昭见她瞧过来,赶紧一缩脑袋,躲进了窗内——方才是他和同伴挑铁丸,有人丢着试力道,不成想失了手,竟砸到马脖子上。他怕疯马伤人,刚才也惊得够呛,好在有惊无险。 这虽是小风波,若叫攸桐逮住了带回府,他定要挨二哥揍的,便下意识躲着。 蹲了片刻,才问伙伴秦韬玉,“怎样了?” “找了人拉出来修,那位少夫人到隔壁的酒楼里用饭去了,那家——”秦韬玉认得傅家的马车,见傅昭躲躲闪闪,怕被人瞧见的模样,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人谁啊,给你吓成这样?” 傅昭没理他,瞧着对面的酒楼,暗自嘀咕道:“她出来做什么?” 因这位二嫂顶着满城骂名嫁进来,行事却又不像传闻中那样不堪,傅昭迟疑了下,好奇心起,索性丢下秦韬玉他们逛,自出了兵器谱,钻进那间酒楼。 …… 晌午才过,酒楼里的生意仍旧热闹。 一楼的桌椅几乎坐满了,偶尔有空缺,也是人多眼杂拥挤的地方。攸桐为避嫌疑,出门时特地带了本就在南楼挡拆的丫鬟木香,那位虽身份地位,却习惯了傅家高门的做派,哪肯让少夫人到那地儿去挤。 只是楼上的雅间俱占满了,掌柜认得傅家徽记,亲自跑了一圈,笑眯眯地跑过来。 “上头有个雅间,很宽敞的,里头两张桌子,还空着一张。我叫人设个屏风围起来,请少夫人过去吧?那里头能坐三四十个人,屏风隔开了,跟单独的雅间一样的。里头的客人也和气,不会打搅彼此。” 说话间,便带着笑脸儿往楼上请。 攸桐瞧着楼下有人点的手撕白鸡甚是美味,遂颔首应允。 20同好 掌柜找的这雅间果然阔朗,进深虽与别的无异,横向却足有两丈。攸桐进去时,伙计已将陈设用的三架彩绣纱屏搬到中间,将靠近门口的那张圆桌围起来,只在靠墙处留了通行的过道。 虽说纱屏不及墙壁隔音,但搁在中间,不比小雅间差。 攸桐颇为满意,因觉得雅间里火盆熏得燥闷,外面日头又晒得颇暖和,便命开窗透气,而后叫随行的春草和木香也坐下。 她俩起初还不敢,因攸桐说桌子空着无用,她也无需多伺候,才敢欠身坐在旁边。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上头楷书端庄,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肉丝鲜嫩细腻,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21告密 进了十一月,傅家渐渐忙碌起来。 自打田氏过世后,府里后宅的事务都是由老夫人和长房的沈氏一道打理。傅家位尊齐州,又统辖周遭数州兵马,年关里人情往来最是繁杂,虽还没到腊月,齐州内外有头脸的人家,便陆陆续续地送来了年节摆酒的请帖和诸般贺礼,到了年根,恐怕会更忙。 偏巧老夫人上了年纪,夜里睡得浅,白天总要歇两回觉,沈氏拿不定主意时,许多事还是得请老夫人示下,来往传话去送东西,丫鬟们再多都不够使。 苏若兰便趁着这个机会,请相熟的仆妇提醒了老夫人一声,争取将她调回身边当差。 她能被老夫人看重,拨到南楼伺候傅煜,甚至隐隐透露出青睐提拔的打算,其实也有过人之处。容貌比旁的丫鬟出挑不说,也很会哄人办事,因在寿安堂待的时间长,极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恭敬逢迎,体贴周到。 先前在南楼,她本打算趁早压住攸桐的锋芒,谁知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事情报到寿安堂后,老夫人亲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一顿,没提攸桐半个字,只说她不该尊卑颠倒、以奴欺主,丢寿安堂的脸。 苏若兰听出话音儿,哪敢顶嘴,恭顺乖巧地认错,听她斥责教训。 等老夫人气消了,却又抹着眼泪婉言陈情,说她背地里议论主子,确实不对,只是因觉得配不上将军,一时间想不通,才昏了头,说些不敬的言语。至于忤逆欺主,她是老夫人房里派过去的,寻常做着这边的针线,忙不过来,才会推开些细碎的活计,并非真的不敬主上。倒是攸桐拿她当低贱的丫鬟使唤,不给长辈脸面。 她若真的事事听命,岂不是掉寿安堂的身份么? 老夫人虽当面驳斥回去,背过人想了想,只觉苏若兰虽刁钻了些,却也不算十恶不赦。 且她本就对攸桐心有芥蒂,哪会为攸桐的事重惩身边的人? 遂将苏若兰降了两等,摆明尊卑有序的规矩,平息此事。 如今寿安堂里缺人手,苏若兰早前在这里办差妥帖,这阵子又诚心改过,孝心可嘉。 反观魏攸桐,不懂得讨长辈欢心不说,还勾得傅煜都有些动摇,掉过头劝她体谅。 老夫人被尊奉惯了,心里不满,觉得为攸桐重惩贴身丫鬟实在不值得,听了劝言,便颔首应允,将苏若兰调回屋里来伺候。 苏若兰心愿达成,愈发摆出恭敬体贴的模样。 …… 因冬日天短,老夫人这阵子忙碌,便免了女眷们清晨问安的规矩。 这日前晌,沈氏将手头压着的事儿都办了,有几件需跟老夫人商议,怕丫鬟们传话不清楚,便趁着日头和暖,往寿安堂里来。 婆媳俩将几件事商议斟酌罢,沈氏便又提了一件—— “昨儿德明说,京城里那位的龙体是愈来愈不好了,整日召御医在旁候着,没准儿哪天就得变天。媳妇按着往年送往京城的礼又添了一份,打算叫人早点启程送过去,母亲您瞧瞧。” 说着,便将粗拟的礼单递给老夫人。 傅家手握兵权,雄踞一方,明面上跟朝臣交往甚少,傅德明暗里往来的,也是几位不起眼的朝臣,能瞧皇帝的眼色动向、传递些消息,却不会太张扬的。余下的,便是几位不在中枢的故交旧友。 老夫人挨个瞧了,颔首道:“就这样办吧。” “还有一件。那魏家……” 沈氏声音一顿,有些作难。 老夫人听了,脸上的笑也收敛起来,“当初为修平提亲时,阵仗不小,这些礼,有些心知肚明就好,有些确实摆给外人看的。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京城里却有许多人盯着,若太冷淡单薄,难免叫人犯嘀咕,胡乱揣测。” 沈氏会意,另取出个礼单递给她,“这是媳妇草拟的,既然母亲这样说,再添两件?” 老夫人瞧罢,因不知傅煜有没有打算带魏氏回门,想叫人去问问,抬头吩咐。 丫鬟听明白后去了,老夫人收回目光时,无意间便瞥见了苏若兰,木头人似的呆站在那里,脸上神情古怪,似在出神。因想起南楼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傅煜不常用,放着白便宜了魏氏,不如提点周姑一声,送去魏家凑数,遂道:“若兰,你过来。” 叫了一声,没动静。 旁边丫鬟机灵,赶紧推了推苏若兰,“苏姐姐,老夫人叫你呢!” 苏若兰如梦初醒似的,神情恍然,“什么?” “老夫人叫你呢!”又有人提醒。 苏若兰受惊般,竟自跪在了地上,“奴婢该死,请老夫人恕罪!” 这反应颇为激烈,反叫旁人愣住了,老夫人亦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奴婢刚才是听见老夫人提起二少夫人,想着别的事,出了神才没听见的,请老夫人恕罪。”苏若兰面露惶恐,声音都因紧张而急促不问。 老夫人最不喜这般遇事就慌了神的,又听她提起攸桐,愈发不悦。 “她又折腾些什么事!” “奴婢……奴婢……”苏若兰嗫嚅了两下,才垂头道:“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老夫人没了耐心,“你何时学的这啰嗦样子!” 苏若兰愈发惶恐,却只管瞧着周遭的丫鬟,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旁边沈氏瞧见,便道:“兴许是有不方便说的,母亲,不如叫旁人先退出去?”不等老夫人说话,苏若兰便先忙着点头,满脸感激,老夫人对这行事恭敬乖觉的儿媳倒还算不错,遂摆摆手,等众人都出去了,才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是……前几天的事。” “关于魏氏的?” “嗯。奴婢原想早点来禀报,又怕……怕被说是搬弄是非,不尊主子,这几天犹豫着没敢开口,方才听夫人提及,想着这事关乎府里的名声,不该隐瞒,心里犹豫,才会出神。”苏若兰跪在地上,神情却露出些愤然,“可这事实在太……” “究竟何事!”老夫人听见关乎名声,愈发上心。 苏若兰遂将那日的情形一字不漏地说给两人听。 她原本就是先入为主,认定了攸桐水性杨花,刚嫁过来便沾花惹草,瞧那蛛丝马迹,无一不是佐证,心里深信笃定,语气便极为坚决。 末了,又叩首道:“奴婢记着教训,不敢搬弄是非,这回是亲眼所见,绝没半个字的假话。老夫人若是不信,可叫金灯来询问,那天酒楼门前的事,也有许多人见证。” 她表忠心般扣头顿首,罗汉榻上,老夫人却已气得脸色铁青。 “这样的事,你怎不早说!” “奴婢怕……上回将军教训的,不许搬弄是非,议论主子。况且这事又牵扯着秦二公子,更不敢随便说了。” “正是这样才要说!”老夫人气得语声儿都颤抖起来,“作孽,真是作孽!” 苏若兰跪得愈发恭顺,噤若寒蝉。 沈氏怕老夫人一口气喘不上来病倒过去,忙得起身扶着,慢慢给她顺气,劝道:“母亲别生气,为她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傅老夫人最看重颜面声誉,哪里听得进去,一叠声道:“可恶!金灯,金灯呢?” 外头贴身大丫鬟听见这高声叫唤,猜得是出了事,忙着去叫人。 不过片刻,金灯便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听老夫人问那日的事,也如实说了。 老夫人听了,桩桩件件都跟苏若兰的说辞对得上,气得两眼一翻,差点没昏厥过去。 沈氏忙使眼色叫金灯和苏若兰出去。 …… 屋里只剩婆媳两人,老夫人气得浑身乱颤,沈氏担忧焦灼。 好半天,傅老夫人才缓过劲来,脸上跟腊月寒冰冻过似的。 “就说这门风败坏的女人不能要!如今闹出这事,当真是家门不幸!”她又气又恨,老眼中滚出两行浊泪,扶着沈氏的手就抱怨,“当时他兄弟俩商议娶魏家女,我就不肯,为着大事才点了头。咱们傅家满门男丁,有多少死在战场,我都知道。这家业来得不容易,所以他们外头的事,我没乱插手,凭他们安排去了。” “儿媳明白,明白。”沈氏挤出点泪花。 老夫人两眼直流泪,“那魏氏在京城里是个什么名声,做出为情自杀的事,沦为笑柄,谁愿意娶?他们娶给修平,我没为难她,已很和善了吧?可你瞧她!你瞧她!修平这些年出生入死,受了多少的苦,才有今日这点威信,她怎就不知道体谅。这才嫁过来几天,就一门心思地往外钻,丢脸都丢到外头去了!” 她这会儿怒气攻心,满口数落,沈氏没办法,只能听着。 好容易等数落累了,沈氏才道:“老夫人白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她俩的话固然可信,也再该问清楚……” “这种丑事,怎么问?难道去秦家登门找秦二公子,问魏氏有没有勾引他?那不是拿着家丑往外杨,叫人看笑话吗!” 老夫人厉声责问,身旁没人,几乎是朝沈氏发火了。 沈氏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当她是气糊涂了。 片刻后,见老夫人缓和了点,才道:“那就叫魏氏来问问,若是误会,也别冤枉她。若是真的,就该管教,哪能您在这儿气坏身子,她在南楼逍遥自在呢?” 这话倒是合老夫人的意。 她那张脸拉得三尺长,咬牙切齿道:“去,把魏氏叫来!” 22顶撞 南楼里,攸桐两只手笼在袖套,正挨个看厨房的瓦罐汤。 这套瓦缸和瓦罐是她上回出府时买来的,做工极好,回府后便叫仆妇们收拾干净,腾出地方摆放整齐,先做个冬瓜排骨汤和老鸭笋尖汤练手。 昨晚睡前她就叫厨房里生火,拿木炭慢慢煨了一夜,这会儿瓦盖未开,香气却已四溢。 等晌午时拿出来,滋味必是绝佳。 春草跟在旁边,试着碰了碰瓦盖,烫得赶紧缩回手,口中啧啧叹道:“少夫人真是愈发能干了,这几个月做的美味,可比我前十几年见的都多!回头若是夫人知道了,得知少夫人有这般才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定会很欣慰。”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看那日的情形,为人和善,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骂名如潮,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在旁人眼里,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事隔一年,徐家已不似当初时刻戒备,洗清名声的事,也该慢慢铺垫起来了。 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她可全都记着。 攸桐正暗自盘算,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寿安堂传话,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到得那边,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七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没等攸桐行礼问安,便将眉间皱出沟壑。 “怎么这样慢!”她皱眉不悦,径直问道:“初七那日,你可曾出府?” “出去过,也跟夫君商量过了。”攸桐边答边行礼。 “去了双桂街?” 双桂街是攸桐那日马车出事的地方,因街尾两株桂花醒目,所以攸桐记得。 遂颔首道:“确实去过那里。” 老夫人又问了马车轱辘掉进沟渠、去酒楼用饭的事,跟苏若兰的言辞悉数吻合。她被苏若兰谗言所惑,先入为主,认定攸桐跟人同屋而坐,过后又议论秦家公子,定有蹊跷缘故,见事情大致对得上,当即勾起怒意来,拍着矮几道:“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你竟不觉得惭愧!” 攸桐被她接连责问,听见无端斥责,也觉不悦。 碍着对方是长辈,没露情绪,只抬眉道:“老夫人这是何意?”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走在外面,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 一通指责,招蜂引蝶四个字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霎时猜出端倪。 “我不知老夫人是听了谁的胡言乱语,这其中必定有误会。我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的举动,更不知所谓的招蜂引蝶,是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身姿挺秀,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哼!”老夫人冷嗤,盛怒而轻蔑。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瞧见,便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男女间两情相悦,往来同游,只消别私定终身,老老实实地请长辈过明路婚娶,仍能传为佳话。像魏攸桐和许朝宗,若没后来徐家那些颠倒是非黑白的谣言为污蔑,多数人只会羡慕甚至妒忌,却不会说魏家女品德有失。 即便出阁之后,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至多有些闲人无事可做,暗地里传点风言风语,或是有顽固狭隘的,心存鄙夷,暗自唾弃而已——而这种人,哪怕是风气极开明时,也屡见不鲜,无需放在心上。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到了傅老夫人这儿,这事就变了味道。 既有了误会,那就只能解释清楚。 攸桐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行礼,缓声道:“那日的事,原本是个巧合。”而后原原本本地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会信,只双目含怒,端然而坐。 “你也无需编出这些托词来糊弄我。当日你在京城闹到那等地步,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千里迢迢地娶了你,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而今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她顿了顿,脸上气得泛红。 旁边沈氏看她喘起来,赶紧帮着拍背。 老夫人斥责道:“旁的事我不过问,但关乎傅家颜面的,却是半点疏忽不得。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这却是认定了攸桐举止不检点了。 攸桐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傅家在齐州的地位几乎跟皇家在京城相似,若有风吹草动,容易惹人议论。 她不愿忍受这般苛刻的规矩,不愿束手束脚,可寻机和离,但此刻身在其中,还是该为傅家着想。 遂欠身道:“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老夫人若是不信我的话,尽可设法找当时在场的旁人探问印证。春草、木香,乃至酒楼的伙计、秦家的仆从,他们总不会说谎吧?旁敲侧击,也不会张扬此事。” 攸桐自认这是退让了半步,谁知老夫人像是被戳中肺管子,脸色骤变。 “这种事如何印证?送上去给人笑话吗。若传出去,叫人议论起来,这脸面还要不要!这事只是一件,要紧的是往后,务必要引以为戒,不得有半点疏忽。” 一想到京城里那铺天盖地的流言,老夫人只觉肝胆皆颤。 傅家满门猛将,儿郎无不英勇善战,退敌守边、保护百姓。 这根基、这名声、这威望,全都是儿郎拿命换回来的,几十年来,不知洒了多少血! 这般声誉,岂容此女玷污?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当初就不愿娶魏家女,碍于儿子劝说才容她进门,而今有了招蜂引蝶的嫌疑,想想往后,更是心惊。气怒之下,端着长辈的威仪,当即沉声责备起来。指着这事发散开,提醒攸桐不该随意招惹男子,落人话柄,当初那些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想撒气! 先前看傅德清和女眷迥异的态度,见傅煜帮她带家书、转述魏思道的口信,攸桐便猜到,这门婚事是男人们在外商议的。周姑常说老夫人极看重名声,今日听到点风言风语便如此盛怒指责,可以想见,当初顺着傅德清兄弟的安排,答应娶她进门时,老夫人心里藏了多少不满。 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 甚至那日傅澜音身体抱恙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 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便盛怒责备。未必是真的被蒙蔽,兴许是借题发挥,趁机将攒了许久的怨气不满撒到她身上! 可凭什么? 若是看重名声,对魏攸桐过去的行径心存不满,当初就该拦着傅德清兄弟俩,断了婚事,另寻别家。何必一面拿着魏家能给的好处,一面却心怀不满到她头上找茬,有点风吹草动,不等查明白就斥责教导? 攸桐既摸清老夫人的心态,反倒镇静下来,暂未言语,神情亦不似最初和软恭敬。 旁边沈氏怕两人硬杠起来,劝不住老夫人,便劝攸桐,意思是让她敬重长辈,先认个错。 攸桐心里冷笑。 她当然敬重长辈,嫁过来后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也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但眼下这情形,却不是一句敬重就能和稀泥含糊过去的—— 她嫁进傅家,难道是为了含冤受气? 遂将两手微敛,等老夫人说累了歇息时,抬起头来。 “不便找证人对质,不能找人印证,又不许我分辩。老夫人,您这是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想屈打成招呀?” 攸桐开口,笑意冷淡。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丫鬟仆妇都被朱婆婆带到院里,只能隐约听见几句高亢言语。 人群中,傅澜音站了会儿,面露焦灼。 她原本没打算来打搅添乱,因瞧见攸桐跟着寿安堂的丫鬟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才跟过来的。 自家祖母的性情,傅澜音最清楚,几回将她叫到身边叮嘱,都是要她离攸桐远些,别跟着学,成见颇深。傅澜音是晚辈,不好多劝,心底里却渐渐同情起攸桐来。加之上回她贪吃柿饼闹肚子,无端连累了攸桐,心中颇为愧疚,方才觉得事情蹊跷,便跟来看看。 谁知到了寿安堂,就听见这怒声斥责的动静。 问了问仆妇,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没人知道缘由,愈发悬心。 ——凭着老夫人的成见,既然闹到这般动静,未必会轻易放过攸桐。 然而她是晚辈,即便闯进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被攸桐蛊惑,更添怒气。想了想,抬起脚便往斜阳斋小跑过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没出门,傅澜音逮住他,气喘吁吁地道:“快,去请二哥回府一趟!” “怎么啦,姐!”傅昭看她大冬天跑出满头细汗,稀奇玩意儿似的打量。 傅澜音喉咙干燥,抓起茶水灌了一口,“二嫂碰见麻烦了,你去请二哥,让他得空时尽早回来一趟,到寿安堂。露个面就成!” “二嫂啊……她又怎么啦?” “不知道。你快去!” 傅昭犯懒,“不去。多大点事,我又不是跑腿的。” “去不去?” “不去。” “欠收拾啊你!”傅澜音眼睛滴溜溜打个转,瞧见他屋里博古架上一把缂丝鞘的短剑,过去便抓在手里,“去不去?要是犯懒,我便等爹回来,跟他说说这短剑的故事!” 这哪行!傅昭只觉屁股一麻,怕挨傅德清的揍,嚷道:“你还是我亲姐吗!” 傅澜音微微一笑,“不是亲姐能知道这个?快去!” “……” 傅昭没办法,认命地出门,骑马奔向校场。 校场之上骏马奔腾,铁蹄如雷声滚滚,踩得冻土上泥屑纷飞。千余骑兵盔甲严整,手里刀枪冰寒,马背上劈、砍、刺,闪、避、架,配着令旗指挥的阵型,练得热火朝天。 傅煜乘着坐骑黑影,穿梭在兵阵之间,臂挽长弓、腰悬重剑。 待阵法须变化时,他弯弓搭箭,数百步外,铁箭疾风般射出,不偏不倚,堪堪擦过令旗。那股劲道带得令旗歪向左侧,却不跌落乱晃,力道拿捏得极准。阵中将士应命,当即如龙蛇般滚滚飞奔。 傅煜驰骋其间,满身硬朗刚健、果敢勇毅。 自打那晚在南楼做了场春梦,他便有意躲避攸桐,连日不曾踏足南楼。 然而即使宿在两书阁,也会不时想起那旖旎梦境,想起那日攸桐拎着美食登门时的模样。傅煜这些年不近女色,自持高傲,却被那梦折腾得心浮气躁,索性将麾下骑兵分成几波,从骑射、长途奔袭到围剿、刀枪对战,由他亲自带着分批训练。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从黎明卯时到这会儿,片刻都没歇息。 傅昭冒着寒风一路疾驰,到得校场时,训练接近尾声。 他身上有傅家的令牌,又在军中挂了闲职,出入畅通无阻。待守门的小将带他到练兵处,便抱拳笑道:“多谢了!我在这等着就成,你忙吧。”说完了,三两下便窜上高台,远观练兵的情形。 渐渐的,他脸上顽劣尽收,有些艳羡。 傅家满门儿郎皆能提刀上阵,唯独傅昭是个例外。 他蹲在高台上,瞧着这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虎豹铁骑,瞧着二哥指挥训练时威风凛凛的样子,手掌渐渐攥紧,恨不得取支铁枪、牵来战马,跟兵士们一道磨砺,将来并肩上阵杀敌。恨不得孤身跑出齐州,到边地历练,也能如二哥般履立战功,独当一面。 可他不能。 傅昭羡慕而失落,等训练完毕,傅煜吩咐军士们歇息,往他这边走来时,赶紧藏起情绪。 “二哥!”他跳下高台,仍是惯常的顽劣笑容。 傅煜满脸的肃杀严苛在看到他时稍微温和了点,“你怎么来了?” “搬救兵呗,姐让我来的。” 这猴崽子,谁的话都不听,倒是被傅澜音支使得团团转。 傅煜在弟弟肩上拍了下,“何事,快说。” “说是二嫂在寿安堂碰见了麻烦,祖母很生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姐让你得空时过去一趟,露个脸就成。”傅昭知道二哥的性子,满心军务,雷厉风行,对内宅之事懒得多问,怕被责备,赶紧描补道:“我就是跑腿带话,可别冲我生气啊。” 傅煜眉目微沉,屈指轻敲他眉心,“没担当!” 傅昭嘿嘿笑着,又道:“不过姐过来的时候跑得气喘吁吁,我看她很着急。” “嗯。”傅煜回头扫一眼军将,皱眉。 上回澜音搬他到南楼救火,便碰上那般尴尬狼狈的场景,这回又不知是为何。不过既是寿安堂,祖母的分量绝非苏若兰能比,澜音这般折腾傅昭,恐怕真有点事儿。好在手头暂无大事,他半夜出府练兵,也打算回去歇会儿用饭,顺道瞧瞧无妨。 遂朝远处比个手势,等魏天泽过来,便叫他先照看这边。 魏天泽应了,打趣傅昭,“又惹麻烦啦?” “我最近老实着呢!”傅昭哼了声,继而抱拳,“魏大哥,回见!” 说罢,跟在傅煜身后疾步出了校场,纵马回城。 …… 寿安堂里,此刻的氛围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着实将傅老夫人气得够呛,却也怒极生智,意识到这般牵三扯四的责骂会给人留下话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敛,命苏若兰出来对证,又将春草和木香叫来问话。 偏巧木香的娘昨儿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归来,叫人到家里去寻,一时间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语,老夫人哪里肯信? 来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仍没个结果。 满屋浓重的炭气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谁恶意中伤、造谣生事,瞧见苏若兰,心里有了数,反倒镇定下来。老夫人盛怒而来,咄咄逼人地斥责了半天,没能令攸桐服软认错,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头忽而便传来问候声—— “将军!”声音有高有低,却齐刷刷的。 声音落处,门帘掀起,屏风后魁伟的身影走进来,身上细甲沉黑、卷着寒意,腰间佩剑未解,冷硬威仪。他的身上是一贯的沉肃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进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扫过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自那晚无端的春梦后,他有意无意地躲了数日,终是不可避免地狭路相逢。 23打脸 屋里的气氛,在傅煜踱步进来后, 微微一变。 攸桐闲居在家, 穿着米白绣金牡丹纹样的锦衣, 底下襦裙长曳、宫绦飘然。只是黛眉杏目间没了平常的婉转笑意,双手敛在身前,瞧见他, 似觉得意外,漂亮的眼睛睁大了些,淡声招呼道, “夫君。” 眼前的端丽美人与梦里的曼妙身影重叠, 傅煜目光微顿。 他也不急着问情由,抬手接了披风, 随手丢给跟进来的傅昭,而后朝长辈行礼,“孙儿练兵后回府,听说这边的动静,赶过来看看。冬日天冷,原该安养身体, 不知祖母如此生气是为何故?” 傅老夫人未料他会过来, 也露意外之色。 最初的怒气不满在连番折腾后消磨了大半,此刻她端坐在罗汉榻, 仍是银发老太君的贵重姿态。她瞧了攸桐和跪在旁边的春草一眼, 示意傅煜坐下, 而后命苏若兰禀明缘由。 苏若兰跪在地上, 便将先前的事添油加醋的禀报一遍—— 若说先前举告只是试探,这会儿对峙,她已是抱着复仇雪恨的心态了。 她在寿安堂当差的时日不短,最知道老夫人的性情,内虚而火旺,上了年纪后易躁易怒,内宅的事上渐渐自负。既然大张旗鼓地闹到这地步,将攸桐叫到跟前申饬一顿,又被攸桐顶撞得生气,找人对证,哪怕为了寿安堂的威严脸面,老人家也会将这罪名坐实,教训攸桐一顿,好教众人知道尊卑规矩。 偏巧这种事暧昧,不清不楚的,傅家绝不可能去问外人。 余下春草是攸桐的丫鬟,说的话不可信,金灯已被她买通,木香那边她也请相熟的婆子去拦着了,今晚回不了家。 此刻堂中对峙,她和魏攸桐各执一词,端看老夫人和傅煜的态度。 而傅煜么…… 昂藏七尺男儿,碰上妻子在外勾三搭四地织绿帽,无异于踩着脸羞辱,谁不难堪愤怒?更别说傅煜还是人中龙凤,心高气傲,齐州内外没人敢辱没招惹。只消激起些许怀疑,凭着他的傲气,绝不可能为个无关轻重的女人深问追查。 魏攸桐顶着为情胡闹的狼藉名声,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到那时候,即便不到惩罚的地步,魏攸桐彻底遭冷落嫌弃也是铁板钉钉的。 待今日事毕,木香那边有的是办法封口。 苏若兰拿定了主意,想着要叫攸桐狠狠栽一回出恶气,胆气更壮。 添油加醋地说完,又道:“双桂街上多少酒楼,那里客满,换一家就是,少夫人怎非要跟人去挤?出来之后还满面春色。像老夫人方才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少夫人既到了这里,就该时刻留意避嫌,哪能做这样轻浮的举动,损了将军的威仪和名声!” 这血口喷得,专拨怒火。 傅煜的脸色很难看,却没作声,只瞧向攸桐。 她孤身站在屋里,脸蛋热得微红,身姿挺直,眉目娇丽,却隐然几分孤独的傲气。那傲气并不外露,却如秀竹劲拔坚韧,不会被风雪压弯似的。无端令他想起那回她造访两书阁,向他陈情的那些话。 虽寥寥几句,却叫他印象深刻。 夫妻俩对视,攸桐不闪不避,眼睛却微微泛红,委屈而倔强。 见傅煜神情似询问,遂道:“雅间之内,自问行得端做得正,没半点非分之心。春草和木香皆可为证。” 苏若兰仗着有老夫人在场,壮着胆子道:“木香至今不见踪影,春草是少夫人跟前的,说的话哪能信。” “那我呢?”傅昭忽然开口,“我的话能信吗。” 不高不低的声音,却趁着间隙落入众人耳中。 老夫人诧然皱眉,下意识道:“大人的事你别掺和。” “那天我也在双桂街——”傅昭抢着说出重点,“还看到了雅间里的情形。” 这事全然出乎意料,众人皆讶然看向他。 傅煜原本脸色冷沉,闻言心思微动,道:“怎么回事?” …… 当日双桂街上,傅昭试铁丸时失手打到马脖子,致使马受惊失控,拖着车冲向路侧,算是这一堆事的缘起。 傅昭正是好动的年纪,因觉得二嫂甚少出门,又怕马车的事伤到旁人,便到对面的茶楼坐着,一则瞧瞧攸桐做什么,再则暗自观察——若街上安稳无事便罢,若车夫和二嫂歇会儿后要寻罪魁祸首,他总不能置身事外,叫无辜的旁人背黑锅。 他年少气盛,也不怕冷,进了茶楼便开窗瞧外面。 而攸桐又嫌们开了窗,是以雅间里的事,他也算看得清楚。 那事原本就没什么,且铁丸失手惊了马的事不可张扬,傅昭便没跟人提起。谁知今日,寿安堂里竟会为当日的事惹出一场官司?而苏若兰那些言辞,显然是在胡乱造谣、恶意中伤,不止诬陷攸桐,还往二哥脸上抹黑,仗着没旁人作证,欺负攸桐孤立无援。 傅昭纵然对攸桐印象不算太好,又如何能忍? 当即将始末说得清清楚楚。 因年少气盛,还抬着下巴,向苏若兰居高临下地道:“你是在外揣测,我却将里面情形瞧得明白。小爷这双眼睛不瞎,若真有越矩的事,小爷难道会看不见?”见苏若兰脸上变色,似有心虚之状,大声道:“说话呀!” 这一声斥责,虽不像傅煜冷厉,却也足以让苏若兰胆战心惊。 她打死都没想到,那日街头偶遇,除了她和金灯,竟还有旁人在场。 而那个人,竟还是傅昭! 如今当堂对证,若是个丫鬟仆从,她还敢斗胆拿捏,却哪有底气跟傅昭争? 比起她揣测激怒的把戏,傅昭那些话近乎铁证,将她的言辞尽数推翻。 苏若兰心虚慌乱,正想着怎么把那些添油加醋的话圆过去,眼前衣袍微晃,傅煜那双黑靴跨到两步外,冷厉威压的气势亦如千钧般悬到了头顶。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只跪在地上,颤声道:“将军,奴婢确实没撒谎,奴婢是真的看见……” “放肆!”傅煜沉声,如闷雷响在头顶。 他忽然抬手,腰间短剑微翻,径直抵在她颚下。 那短剑是冷铁煅造,刀鞘上缂丝细密,即便在此燥热屋中,也是冷意瘆人。 苏若兰吓得打个机灵,脑海里一瞬空白,手脚动都不敢动。 傅煜轻按剑柄,迫得苏若兰抬头,目光锋锐如同寒冰,“谁教你造谣生事?” “将军息怒,奴婢、奴婢……”苏若兰战战兢兢,却是躲闪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本颇为俏丽出挑的一张脸蛋,此刻也惊得面无血色,纵打扮得伶俐动人,瑟缩求饶的姿态却叫人生厌。 这般惊慌之下,心虚之态已难掩藏。 傅煜眼底尽是嫌恶,瞥向老夫人时,微微皱眉,有些作难。 而后,又看向攸桐。 攸桐却没看他,只望着老夫人。 方才傅昭那番话就跟闷雷积攒许久后的暴雨一般,将她身上的淤泥灰尘冲刷干净。 不止苏若兰噤若寒蝉,就连老夫人都没了言辞—— 先前咄咄逼人地训斥,老夫人倚仗的便是苏若兰的言辞,如今活生生被打脸,儿孙跟前,哪能不难堪?她的年事已高,侧身坐在那里,脊背微微佝偻,堆满沟壑的脸上老态毕露。兴许是担心傅煜追问前情,在两个孙儿跟前不好圆话,连瓜田李下、避嫌留意的话都不提了,只偏过头,沉目微怒。 攸桐心情颇为复杂。 垂暮之年的老人,有老而睿智的,也有老而昏聩的,哪怕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帝王,也有人晚节不保。老夫人深居内宅,到了七十高龄,又时常身体抱恙,能有几分沉稳?平日里虽不满,却能相安无事,被有心人一激,便易怒偏颇,情绪激动。 苏若兰这般胆大,也未必不是瞅准了这点,借着老夫人的不满生事,妄想借刀杀人。 闹到这地步,老夫人若下不来台,昏倒在地装个病,便能轻易倒打一耙。 但连番生事的苏若兰,岂能轻易放过? 从南楼初见至今,小仇小怨已然积攒太久,她先前特意去两书阁,便是为防着今日之事。如今真相已明,苏若兰跪伏在地,眼巴巴瞧着老夫人,难道还指望博来一条生路? 攸桐慢条斯理地挽着衣袖,往前半步。 “无话可说了?”她开口,站得居高临下,“先前在南楼时,你便搬弄是非,受了责罚也不知道悔改,如今又跑到老夫人跟前混淆视听!为你这狭隘偏见,折腾得鸡犬不宁,老夫人更是气得——” 她故意顿了下。 那边老夫人暗觉难堪,又担心攸桐会跟刚才似的穷追不舍,闹得她也没脸,正考虑如何收拾残局,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瞧过来。 便见攸桐话锋一转,道:“你对我有偏见,只管寻我就是。老夫人于你恩重如山,却这般谗言欺瞒,竟半点不念主仆之情!”话到末尾,已然带了厉色。 苏若兰想辩白,抬起头便对上攸桐的目光,是从未见过的锋锐。 攸桐也不待她废话,转身朝老夫人道:“方才孙媳无端蒙冤,心里着急,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您担待。您叮嘱的哪些话,往后也会记在心上,时刻留意。” 说罢,浅浅行个礼。 老夫人万万没料到攸桐居然会主动递来台阶,登时愣住了。 旁边傅煜也觉意外,愕然盯向她。 还是沈氏反应快,忙帮着打圆场:“这苏若兰真是!因你是寿安堂出来的,才信重几分,谁知死性不改,竟欺瞒到了老夫人头上!瞧这事闹得,险些错怪了人。老夫人身子骨本就不好,被你气成这样,若有个岔子,谁担待得起!佛珠——快去请郎中来瞧瞧。” 竟是顺着攸桐的暗示,将罪名尽数推到了苏若兰头上。 老夫人愣怔片刻,意外地打量了攸桐两眼,才就坡下驴道:“把她带到柴房关着,等得空时重重惩治。” 傅煜便在此时忽然出声,“不必等。卖去银州。” 话虽简短,却冷沉决断,令苏若兰赫然变色。 银州偏远荒凉,据说是男人都熬不下去的地界。 她虽是个丫鬟,幼时卖到傅家后,因生得玉雪可爱,收到寿安堂伺候,也是跟着锦衣玉食的,哪吃过那种苦?大惊之下,也顾不得敬畏了,当即叩首,“将军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往后做粗活杂役都成,求将军……” “带出去。”低沉的声音,蕴满怒气。 苏若兰惊而抬头,就见傅煜脸色沉黑,目光如同刀刃,剐得人透骨生寒。 而他的身旁,攸桐盈盈而立,已不是南楼里看似软弱可欺的姿态。 外间立时有仆妇应命进来,仓促将手帕揉成一团,塞在她嘴里。 苏若兰挣扎苦求,“呜呜”的声音破碎沉闷,惊恐绝望之间,眼中立时滚出泪来。 老夫人只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摆了摆手,“都回吧。我累了,想歇着。” …… 从寿安堂走出来,外头风吹得清寒,扫尽满身燥热和憋闷。 攸桐闷了半日,竟有点贪恋这凛冬的寒风,深吸几口气,察觉前面的人顿住脚步,便诧然抬头。 傅昭早已溜之大吉,剩下傅煜站在她面前,双眼深邃冷沉。 她眨了眨眼睛,揣度傅煜是否在为此事暗怒,却见他忽然伸手,毫无征兆地落在她发间。而后发丝微动,他将那枚稍稍歪斜的金凤衔珠双股钗扶正,收回手时,指腹有意无意地扫过她鬓角耳廓。 凛冬天气里,他身上铁甲微寒,神情难得的露出温和。 “方才多谢你。”他眼眸深邃,神情晦暗难测,声音却颇柔和,“攸桐。” 成婚以来,他头一回流露温柔姿态,叫她的名字。 声音沉稳如古琴弦动,淳和而有金石之韵。 攸桐呆住,不明所以地茫然看着他,便听傅煜解释道:“祖母年事渐高,行事偶尔偏执。她早年独自守在府里,为儿孙提心吊胆,过得不容易,有些事难免偏颇,思虑过重。方才,多谢你的善意。” ——适时保全老夫人的颜面,也免了他为难。 攸桐会意,便笑了笑,“都说人上了年纪会有些孩子气,何况她是长辈。” 傅煜颔首,仍将手负在背后,“先回南楼,今晚我过去。” 这就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了。 攸桐今日心绪起伏,无端受责,只觉两处所求所想皆不同,着实难以相融。这般捆成一家人,傅家看不上她的名声,她不喜欢规矩束缚,对谁都累,也有话想同他说,遂道:“那我准备些吃食。” “好。” 夫妻俩约定了,便分道扬镳。 攸桐带着春草回院,傅煜则去斜阳斋,趁着傅德清吃饭的功夫,将今日的事简略说了。 “祖母对魏氏有偏见,魏氏不肯像伯母那样修好,两处离心,也非长久之计。父亲军务繁忙,我也未必每回都有空去看,不如你我各自劝劝,免得琐事烦心。” 他说完,举杯灌了一口茶,深深皱眉。 傅德清笑了笑,随手帮他添了半杯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内宅之事,也是齐家必不可少的,当初你母亲嫁进来,我也没少费心思。魏氏总归是你的妻子,她的事只能找你平息。寿安堂那边,其实你也能劝。” “父亲也知道祖母那脾气。” 知子莫若母,傅德清笑了,“你祖父过世后,寿安堂就冷清了,晖儿那件事后她心里难受,脾气也急,听不进劝。行,回头我去一趟。只是魏氏那边……你去?” 他在沙场上老练沉稳,儿女跟前却慈和,双眼一眯,笑意中带几分探究。 傅煜垂眸,拿淡漠遮住神情里的不自然,道:“魏氏还算讲道理。” 说话时,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几分。 傅德清满意颔首,“那就好。” 若他记得没错,初娶魏氏时,傅煜直言要拿来当摆设,没打算当妻子。言语提及魏氏,也尽是轻慢,不肯多费只言片语。如今肯为此费心,想着让魏氏跟女眷好好相处,别叫老夫人再抱着偏见挑刺冷落,甚至在提及魏氏时露出笑意,这态度之折转,着实不小。 傅德清也没点破,商议定了,各自用饭。 24逗她 这世间的事,总是瞬息万变。 傅煜将攸桐躲了数日, 难得打算晚间去跟她深谈一番, 谁知到了后晌, 却有急报传来,说边境近来履遭侵扰,鞑靼数回发兵试探, 蠢蠢欲动。 鞑靼跟傅家的仇怨,已经结了几十年。 早些年傅家崭露头角、打下这基业,便是靠着跟鞑靼的数回恶战, 夺回了几座被鞑靼占走的城池。这些年下来, 朝廷渐而空虚衰微,傅家麾下的兵马日益强盛, 鞑靼也没闲着,盯着南边的肥肉,养精蓄锐之余,不时便会发兵试探。 六年之前,鞑靼养得军力强盛,听闻南边朝廷内乱, 在秋后马肥时举大军南下, 欲图占几座城池。 傅家出兵拒敌,傅德清带着侄儿和儿子们悉数上阵。 那场仗打得惨烈, 傅家损了两个儿郎, 傅德清震怒之下, 亲手射杀鞑靼带兵的两名主将, 杀敌数万,夺得军资马匹无数。那之后鞑靼元气大伤,傅煜亦在那时崭露头角,建了不少功劳。 之后鞑靼休养生息,傅煜苦练骑兵,在东丹屡次犯境时迎头痛击,由少年郎,章程如今铁腕冷厉、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焊厉将军。麾下的那支铁骑更是战无不胜,军纪严明,作战也铁胆勇猛,弓马过处,攻无不克。 如今东丹吃了许多败仗,安分了些,倒是鞑靼安定久了手痒,起意骚扰。 傅煜听得急报,当即去寻傅德清兄弟俩商议。 若是往常,这般小股骚扰,傅德清调个得力的侄子出去,定能击退,无需大动干戈。 但如今南边乱贼闹得猖獗,朝廷府库空虚,眼看就要天下不稳。傅家若不想在插手南边时有边境外患之忧,便须下一剂猛药,令试探虚实的鞑靼胆寒畏惧,再不敢生事方可。这样的能耐,放目整个永宁帐下,傅煜麾下这支铁骑最为合适。 叔侄几个商议罢,议定由傅煜出手震慑。 当晚,傅德清兄弟俩安排粮草等事,傅煜直奔齐州城外的骑兵营帐,点了两千精锐骑兵随行,准备妥当后,由魏天泽和杜鹤等人跟着,启程往北而去。 鞑靼近些年还算安稳,粮草充足,这回侵扰试探,将万余兵马分成六拨,每拨千余人,合四路南下。窥探潜伏,伺机出击,有机会便侵扰,打不过就跑得远远的,重整兵马后再回击试探,令人不胜其扰。 傅煜摸清底细后,也不等对方出手,径直率兵出击。 他挑的随行之人皆兵英勇果敢,骑射功夫和应变胆气无不出类拔萃,虎豹般勇猛。 千余铁骑滚滚而出,健马铁甲疾风般奔袭过去,似黑云压城,不等鞑靼中路兵马反应过来,便迅猛出手。鞑靼既是骚扰试探,这回虽派了不少兵马,却非精锐,加之先前傅家军只守不攻,防备便颇为松懈,待马蹄猝不及防地如雷滚来,登时慌乱逃散。 傅煜的铁骑左右冲杀,将溃散逃跑的敌军困住,或杀或俘,而后稍作整顿,直奔下一路。 这场仗打得又快又狠,对方中路全军覆没,别处尚未得到消息,便迎来傅煜的突袭。 傅煜依然如上回一般,出手狠而凶猛,毫不留情。 二十余日间,这支铁骑横扫边境,浴血冲杀之下,将侵袭来犯的万余敌军挨个击破。而后,傅煜再调三千兵马,毫无征兆地往北突袭,攻破对方两座防守疏忽的军事驻地,却不碰百姓一星半点,事成之后便扬长而去。 短短一月间,迅猛攻势如风卷残云,令人胆寒。 消息递回鞑靼王庭,他派出的万余兵马无一生还,还险些失了两处要塞。 愤怒之余,也觉惊恐,看出傅家兵将作战之勇猛更甚从前,当即歇了试探虚实、挥兵南侵的心思。旁边的东丹听闻傅煜作战如此强劲,笑看之余,也勾起先前吃败仗的教训,暗暗心惊,打消了趁冬末春初活动筋骨的念头,只管养精蓄锐。 傅煜留在边地,等斥候禀报说东丹眼线已尽数逃走,才整顿残兵,启程回齐州。 …… 齐州城里,傅煜痛击犯境敌军的消息早已传开。 腊月里年节临近,城中百姓听得这消息,自是觉得振奋,街巷之间喜气洋洋。若不是傅煜没张扬骑兵回城的日子,自领着随从日夜兼程、无声无息地赶回来,怕是满城百姓都要跑到城外夹道欢迎。 饶是如此,从腊月初连收捷报起,齐州城的高门贵户、大小官员女眷,或是登门拜访,或是遣仆妇送个贺礼,对战事得胜的傅煜满口赞赏。 寿安堂里常有宾客到来,老夫人自觉门楣辉彩,甚是高兴。 这阵子,攸桐按老夫人的吩咐隔日去问安时,那位偶尔也肯和颜悦色地说几句话,仿佛对苏若兰的事已无芥蒂般。 攸桐不知道傅德清的功劳,只当老夫人是爱屋及乌。 偶尔沈氏实在忙不过来,老夫人也会发话,叫攸桐帮着分担些,攸桐尽力而为。 整个腊月忙忙碌碌,仿佛只是一转眼就到了小年,攸桐困在府里,除了看看府里栽植的几株红梅外,竟连出府的机会都没有。原先想的出城赏玩、踏雪寻梅等事,更是成了泡影,只能在望云楼眺望畅想而已。 这日天气阴沉,浓云扯絮般堆着,甚是清寒。 巳时踩过,便飘起雪来,起初还只是雪砧子随风轻飘,落在脸上只剩半丝潮润的凉意,渐渐的雪势变大,走在廊下一小会儿,斜吹进来的雪片便能往肩上积一层白。远山近树悉数笼在朦胧的雪雾中,屋檐甬道,转眼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攸桐听见院里小丫鬟们笑闹,裹了件大氅出来,就见纷纷扬扬,雪如鹅毛。 南楼里丫鬟仆妇不算少,先前因傅煜规矩严苛、铁面冷厉,甚少敢偷懒玩笑。如今傅煜甚少踏足,又有攸桐得空时便张罗着做些美食、邀傅澜音姐弟过来尝鲜,氛围渐渐活络起来,既不越矩,也能时常玩笑一阵。 此刻雪片纷飞,是入冬后从未有过的深雪,小丫鬟们爱热闹,都跑到院里看雪。 攸桐当然也喜欢,站在廊下,也不怕风冷,只管瞧着雪幕傻笑。 春草心血来潮,怂恿众人,“待会等雪停了,咱们堆雪人儿好不好?” “好啊,咱们南楼还没堆过呢。”有小丫鬟附和,又瞧瞧看周姑一眼。 周姑也笑道:“好,我年少时也堆过,戴上帽子,搭个围巾,也很有趣的。” “多准备几份吧周姑——”攸桐伸手,捧了满手掌冰凉晶莹的雪花,“这雪下得厚,咱们在院里多堆几个。将军帐外有士兵值守,咱们就请雪人儿值夜,好不好?” “这主意妙!” 春草兴致高昂,跟着周姑进了屋,忙着去寻东西。 攸桐仍站在廊下,瞧着满院笑脸,眼底笑意更浓—— 即使一时半刻飞不出这座樊笼,也能寻些趣事,自得其乐不是么? 譬如此刻,除了堆雪人,她还想煮火锅。 冰天雪地、冷风肆虐,相熟的人围炉煮火锅吃,简直是人间至乐之事! 她这般想着,便叫来夏嫂,吩咐在厨房里多笼些火盆,等熏热了,便准备几样吃火锅用的食材,晚上吃顿好的!又命人去地窖里,将上回没吃完存在冰鉴里的冻豆腐和鸭肠等物取来备着。那些都是夏嫂前日洗净后冻进去的,还鲜着呢。 夏嫂听了,自带着几位仆妇去忙碌。 攸桐看了会儿雪,回屋往熏炉里加了点香,靠着角落的小火炉煮一壶茶,慢慢地翻书看。 等后晌雪停了,一群人在院里忙碌,将甬道的雪都铲出来,往两旁堆了六个半人高的小雪人。春草心血来潮,又折几段树枝,剥去细杈,放在雪人怀里,站远了一瞧,还真有那么点雪中值守的姿态。 丫鬟们乐不可支,攸桐也觉有趣,命人将周遭残雪扫尽。 而后各自忙碌,只等准备齐全了,便可请傅澜音过来,一道享用美味。 …… 府外,傅煜一路疾驰,带着骑兵抵达军营,论功论赏后便纵马回府。 齐州内外皆笼在漫天风雪里,除了少数几个赶着回家过年的行人,城外官道、城内街市都碰不到闲人。这倒方便了他,马不停蹄地奔到节度使的衙署,将此行要事交割清楚。而后卸甲回府,也才傍晚而已。 两书阁里,因杜鹤随他外出征战,就只剩外围值守之人。 傅煜离开得久,仆妇们也不敢随意往书房里搁炭盆,等傅煜推门进去时,里头桌椅冰寒,门窗清冷,那把残剑更像是在万年寒冰下冻过,触手冰凉。他走进里面去,书架高耸、铜鼎静默,更觉冷清。 仆妇跟进来,见他站在桌边出神,低声问道:“将军,笼上火盆吗?” 傅煜仿佛没听到,过了片刻才回过身,“不必。” 遂挥手命仆妇出去,他自解了铁甲战袍,冒风到隔壁起居的院中取了件大氅披着,便往南楼而来。 风停雪住,府里满目苍白,枯树竹篱嵌在中间,像是水墨勾勒。 风声呼呼吹过,周遭却格外静寂般,连觅食扑腾的鸟雀都绝了踪迹。唯有树影随风,卷起层层积雪,飘到人脸上、脖颈,恍惚间,像是回到半月之前,他带了骑兵,冒着酷寒风雪在茫茫荒原上追杀敌军,周遭风声烈烈,却死一样静谧。 叫人心里空荡荡的。 到得南楼外,这茫茫白色里却添了一缕青烟,渐渐走近,亦有两句笑语隐约传来。 傅煜脚步一顿,瞧着门窗紧闭的阁楼,眸色微深。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到了来这里。 从前在两书阁独居,偶尔心血来潮到南楼,此处也是同样冷清,便越来越少踏足。 然而方才站在书屋里,身上鬓间残雪未消,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回攸桐送去的食盒,想起那次傍晚踏足,有青烟袅袅、美人凭栏。连着整月的杀伐、奔走,傅煜心中脑海,尽是战事——如何刺探、围剿、追敌,如何伏击、突袭、斩杀,如何举剑、挽弓,用最迅猛的手段、最小的折损,消灭最多的敌人。 回到府里,杀伐的景象印刻在脑海,他看着那残剑,鼻端仿佛仍能闻见血腥的味道。 站在空荡冷清的屋中,那味道愈发鲜明。 乃至于他想到某个理由后,便鬼使神差地往南楼走来。 直到走近了,才意识到那个理由的牵强之处——当日寿安堂里闹出风波,他确实有几句话想叮嘱攸桐,以安内宅。如今时隔月余,他征战回来,还能想起旧事,那个女人怕是沉迷在食物里,早已忘了。 傅煜皱了皱眉。 不过既到了此处,进去看看也无妨。 他将这座本属于他的住处打量了两眼,摆出惯常的淡漠威仪姿态,走进院里。 一进门,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檐头瓦上积雪仍在,甬道附近的雪却扫得干干净净,厢房正屋都灯火通明,傍晚昏暗的天光里,廊下点着的灯笼朦胧又黯淡。甬道两侧不甚整齐地站着六个雪人,戴着颜色各异的雪帽,勾勒出眼睛笑脸,拿红皮的萝卜当鼻子,每个身上还斜放一根树枝。 这种从没在南楼出现过的东西摆在眼前,竟然也不突兀。 傅煜愕然瞧着那六个不速之客,春草端着调料碗的漆盘出来,见了他,甚是意外。 她愣了一瞬,才刻意抬高点声音,行礼道:“将军!” “少夫人呢?” “少夫人在屋里,准备……晚饭。” 这动静传入屋中,正将蜜饯糕点咬得开心的攸桐隐约听见,诧异道:“她跟谁说话呢?” “好像是……”烟波掀起门帘瞄了一眼,赶紧道:“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攸桐怎么都没想到傅煜竟会突然回来。 他不是还没回城吗,怎么就突然来了南楼? 早知道他会回来,她就不胡闹堆雪人玩了! 攸桐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门口,扯过花梨架上的披风裹着,掀帘出来。 傅煜仍站在院门口,看傍晚灯笼映照的别样雪景,窗户漏出烛光,瞧着甚是温暖。 门帘动处,他的那位少夫人匆匆走来,满头青丝松挽,斜簪赤金衔珠的步摇,披风丝带未系,只拿葱白般的手指笼着,黛眉妙目,婉然如画,踏着灯笼昏黄的光芒走过来,裙角翻涌。 走得近了,还能看见她唇上残留糕点碎末,乳白的碎屑、红软的嫩唇,如梅上一点白雪。 她脸上藏不住的惊诧,堆出点笑意,“夫君回来了?” 说话间,侧身站在雪人跟前,试图隔断他的视线。 傅煜不动声色地瞧她旁边,攸桐又挪了挪脚步,微微张开披风,尽量拦着不让他看。 “快进屋吧,外面冷。”她又说。 傅煜唇角微动,没再逗她,抬步往屋里走,便见攸桐趁他不注意,侧身抬手,迅速将雪人怀里的树枝拍开。他觉得不解,忽然想起两书阁门前值守的兵士,暗自哂笑——这样衣冠不整、站姿歪斜的“侍卫”,亏她想得出来。 门口的烟波已然打起厚帘,傅煜暗自摇了摇头,举步入内。 迎接他的,是一股浓郁扑鼻的香气。 25狡猾 因年节临近, 各处庄头交租时, 除了送鸡鸭鱼鹅, 亦有许多牛羊肉送来。这些东西多半交由大厨房,存在傅家的冰窖里, 也分了些给开着火的小厨房, 攸桐沾了傅煜的光, 分得许多。 趁着这两天稍微得空, 她便叫夏嫂做些酱牛肉,又卤了些做成牛肉干,今晚熬了羊肉汤,另做一盆牛肉羹,准备待会配火锅吃。 那股馥郁扑鼻的香气,便是牛肉羹散出来的。 傅煜冒寒赶路, 去两书阁后连热水都没喝一口, 此刻闻见浓香,觉得腹中饥饿,忍不住多瞧两眼——乳白的瓷盆,里头装得满满当当, 牛肉切得细碎,掺了香菇丁、葱末和碎豆腐, 大抵是勾了芡,瞧着甚是稠浓。 “闻着挺香。”他随口道。 “夏嫂掌勺, 做得十分精心。牛肉都是卤过的, 入了味, 再做成羹汤,味道也很好。”攸桐笑着吩咐春草,“给将军盛些牛肉羹,再把烤好的栗子剥些来,趁热吃了,驱寒气。” 这话甚合心意,傅煜解了大氅,随手递给她。 攸桐一愣,才明白他这是支使她干活呢,颇为生疏地接了,转头递给烟波。 那边牛肉羹盛好,傅煜就势坐在桌边。 他吃饭的时候很快,大抵是常年行军养成的习惯,不肯多费半点时间,哪怕此刻在屋里,也没打算细嚼慢咽。不过片刻,一碗滚热的肉羹见底,攸桐又给他添满,瞧傅煜心绪还算不错,便道劝:“夫君晾会儿吧,吃食太烫了容易伤胃。” 傅煜抬眼看她,却听门帘微动,周姑走了进来。 “少夫人,菜都备好了,这就点上火吗?” “嗯,还跟上回一样,料碗我待会去调。”攸桐朝春草递个眼色,叫她过去帮忙。想了想,傅煜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忽然登门,必定是有事儿的。遂息了请傅澜音来同享美食的念头,等傅煜吃完肉羹,便道:“今晚准备涮肉吃,夫君一道尝尝吗?” “好。” 傅煜被香喷喷的牛肉羹勾起食欲,也对她的涮肉有了点兴趣。 …… 涮肉锅摆在东厢房的敞厅里,圆桌上铜锅锃亮,杯盘摆得整整齐齐。 鸳鸯锅里汤已鼎沸,一边是红火的麻辣味道,另一边则是酸菜锅。三盘精致的五花肉、羊肉、牛肉鼎足而立,另有去骨去刺的鱼片、蹄筋、腊味、鸭血鸭肠和费了许多功夫打出来的虾滑、蟹丸,旁边则是韭黄、豆芽和几样窖藏着的菜色,另外泡了笋干、木耳,林林总总,颇为丰盛。 再往外,则是小巧精致的番薯饼、拌鹅掌、拍胡瓜等小菜。 春草搬来方椅,请傅煜坐了,攸桐便道:“夫君,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便选了最稳妥的芝麻酱做料碗,加些葱末、椒末、香油等,舀点滚烫的酸菜汤冲开,搁在他面前。那芝麻酱是她专门命人炒了芝麻磨的,醇香细滑,味道极好。少顷,锅里下的羊肉煮熟,傅煜自捞了,蘸了料送到唇边。 刚出锅的肉热乎烫嘴,卷着芝麻酱和辣椒酸菜的香味,滋味甚美。 傅煜稍觉意外,却没说什么,只管再搛肉来吃。 攸桐也没废话,调了料碗愉快开吃。 屋外寒风呼啸而过,里面炭盆熏得和暖,火锅顶上热气腾腾,更是熏得人浑身暖热。 傅煜索性连外套脱了,也无需旁人伺候,自挑着煮熟的肉来吃,偶尔攸桐筷子打滑夹不住,还会帮帮忙。碰见鸭血鸭肠,也毫不迟疑地送入口中。连日奔波杀伐后的冷肃沉郁也被这热气烘得消散,他向来冷清淡漠的眉目渐渐舒展开,隔着热腾腾的雾气,不像最初淡漠疏离。 夫妻俩围炉涮肉,起初还泾渭分明地各守一边,到后来却是合力寻找藏着的菜肉。 攸桐抢着吃了些,稍饱口福,便取银勺来,亲自下虾滑。 这东西爽口脆嫩,容易上瘾,傅煜头一回吃便着了迷,嘴上虽不说,目光却只四处打量,翻找虾滑,不复最初的沉稳端肃姿态。他下手快,没片刻便将煮进去的捞去大半,攸桐出招慢,白忙活了半天,却只捞到两粒而已。 瞧着锅里又浮起一粒,她才伸出手去,对方的筷箸已抢先攻到。 眼看对方就要夺走猎物,攸桐又是嘴馋又是气愤,忍不住道:“夫君!” 傅煜动作微顿,抬眸看她,眼底不知何时带了笑意,“怎么?” “这个虾滑——”她指了指锅里的美味,“做起来很麻烦的。” 见傅煜仿佛没明白,又补充道:“我帮着打虾滑,手腕都酸了,整个后晌就打出这一小碗。”这话说完,心里唾弃自己太过小气,连点吃的都要计较,然而嘴巴却贪恋那仅存的美味,眼巴巴瞧着那一粒,舔了舔嘴唇。 傅煜总算明白过来。 “你很喜欢?”他问。 攸桐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给你。”傅煜颔首,稍稍起身,径直将虾滑放到她碗里。 攸桐虎口夺食,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愈发珍惜,蘸了点料慢慢品尝。 却见傅煜筷箸轻挑,从那炭筒背后又拨了两粒出来,“这儿还有。” 攸桐意外而惊喜,赶紧捞了一枚到碗里,道:“多谢夫君!” 美滋滋地吃完了,回过味来,心里又是大怒——傅煜这人可真是阴险!锅里那么些虾滑,他放着近在跟前的不吃,却只从她的地界抢,将美味藏在炭筒后面。炭筒遮住视线,她看不见也吃不着,他吃完了别处美味,还有跟前这点屯粮,可供慢慢享用。 真是……又阴险又可恶!哼。 攸桐暗自腹诽,就听傅煜道:“这味道不错,下回交给丫鬟多做点。” “好。”攸桐勉强维持得体的笑容。 …… 一顿饭吃到尾声,已是戌时过半。 先前军报传来,满城欢喜,攸桐身在傅家,自然也听说了傅煜的英勇战功。瞧傅煜意犹未尽的样子,一时间赶不出虾滑,便将仅有的几粒蟹丸让给他吃。末了,命人舀一碗酸香可口的羊肉汤,撒些葱末端到正屋里。 而后将厢房留给春草她们,请傅煜到正屋喝汤歇息。 夫妻俩成婚后聚少离多,仅有的几回接触还都是有事才凑到一处,这回傅煜登门,必然也有事。 攸桐等酸汤端来,便屏退了丫鬟,自拿了银剪去剪灯花。 傅煜长身而立,目光环视,就见案上瓷瓶里供着新折的梅花、桌边窗台上养了几盆水仙,葱绿碧嫩,而四角的炭盆旁,都摆了大瓮注满清水,屋中暖和宜人,也不觉得干燥——倒是个惬意的住处。 他心念微动,随口道:“明日送两盆水仙给祖母。” “好啊。”攸桐应了,听他没下文,回头就见傅煜站在桌边,正瞧着她。 许是吃得餍足的缘故,此刻灯下相对,他身上那股冷厉淡漠倒不甚明显,见桌上有香橙,随手取了刀破开,递了半个给她,道:“苏若兰的事,祖母处置完了?” “按着夫君的处置,卖去了银州。跟她串供的金灯也受责罚,去外面做粗活了。”攸桐未料他还记着旧事,那香橙甘甜多汁,剥开后有清芬香气,她趁着垂首满吃的时候,微笑了笑,“总是因这等琐事搅扰夫君,不止在南楼,还闹到祖母那边,实在对不住。不过苏若兰走后,安生了许多。” “她很可恶。” 傅煜没否认,却停了手里动作,将她打量。 统帅千军、执掌军规、杀伐决断,他的身上自有慑人的威仪。那目光老辣沉稳,即便不似平常锋锐冷厉,盯过来时,也叫人心里打鼓。 攸桐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看她,只偏着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就听傅煜道:“她有错,祖母也有轻率之处。你呢?” “我?”攸桐退了半步,“夫君觉得,我也有错?” “未必是错。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夫君抬举我了。攸桐资质愚钝,做到这地步,已是倾尽全力。”攸桐避开他的目光,却未料傅煜忽然伸手,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挑起她下颚,微微蓄力,迫她对视。这动作看似轻浮,却因傅煜素日行事狠厉,攸桐身在其中,没觉得暧昧,只是心里咯噔一声。 红烛映照,满屋和暖,夫妻俩立在桌边,相距咫尺,甚至能看到彼此眼里的倒影。 对面的眼眸如同墨玉,带着审视,似能洞察人心。 成婚至今,他从未这样凝视过她,以前是不屑费神,此刻却带了威压。攸桐毕竟经历简单,碰上傅煜在军中对付硬汉的手段,手掌心渐渐腻出细汗。 “是,确实有不妥当之处。”她终究没撑住,老实承认,“起初不该放任苏若兰。” “她不算什么。”傅煜摇头,“我是说祖母那边。” 攸桐自嫁入府中,便存了避而远之的心思,对寿安堂不失礼数,却也没打算亲近,这数月间,虽按时问安,却从没像长房的沈氏婆媳一般,变着法地讨老夫人喜欢,消弭误会。这背后的心思,她没跟任何人提,包括春草。 而此刻,她看着傅煜的神情,却不知为何有点心虚。 这个人但凡较真起来,真的是不好糊弄。 她迅速思索对策,却听傅煜道:“你能令我改观,为何不令祖母改观。” “祖母身份贵重,攸桐不敢得罪搅扰,实在力不能及。” “是不能,还是……不愿?” 傅煜的指腹停留在她柔软的颚下,忽然俯身凑近,审视探究。 26拒绝 攸桐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打量他的神情。 抛开威仪审视, 他脸上并无不悦, 甚至指腹还无意识地在她颚下摩挲。带着薄茧的粗粝触到柔软滑腻的肌肤,他的呼吸落在脸上, 若再靠近两寸, 便能亲到她的唇。 攸桐心里一阵慌乱, 退后半步。 “夫君想听真话吗?” “当然。”傅煜没半点犹豫。 攸桐侧身颔首, 手指轻捏住衣袖,往旁边走了两步后深吸了口气,将方才那股因暧昧而生的慌乱驱走,而后重新抬头看向傅煜,善睐明眸里目光清澈沉静,恢复寻常的从容姿态。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夫君, 也是永宁的兵马副使, 齐州百姓敬畏又拥戴的英武战神。 腊月里战报陆续传来,她在为那简短的消息赞赏钦佩之余,也想过沙场的情形——边地寒冷荒芜,到了腊月, 更是天寒地冻、鸟兽绝踪。傅煜率铁骑纵横驰骋,定是穿梭在冰冷如刀的寒风里, 不舍昼夜,以命相搏。 那简短的数字战报, 背后却是将士的苦累、心血。 她身在齐州, 安享这份太平, 其实该感激前线浴血厮杀的将士。 所以今日傅煜登门,她本打算好生招待,让他尽量高兴点。 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傅煜要刨根问底,她也不能欺骗隐瞒、阳奉阴违,免得令他心生误会,往后牵扯不清,更加麻烦。 遂稍理心绪,迎着他的目光,缓声道:“夫君的意思我明白。既然进了傅家,就该如长房的伯母和嫂子般,尽心侍奉长辈。祖母虽对我有偏见,心却也是肉长的,我孝顺体贴些,将话说明白,她会体谅,对不对?” 见傅煜没否认,又道:“夫君的意思,是我该做个好孙媳,一家子其乐融融。不该像如今似的,躲在这南楼里,不去亲近讨好长辈、融入后宅。 傅煜唇角动了动,颔首。 攸桐便笑了下,继而摇头。 “当日傅魏梁家为何结姻,夫君比我清楚。攸桐自问才德平庸、性情粗莽,论家世门第,都配不上夫君,且我本性散漫,不惯被拘束,也没有辅佐夫君的本事,怎么看都不适合做南楼的少夫人。夫君并非真心娶我,我也不敢腆居此位,占着不放。今时今日,许是情势所迫,但往后,等夫君有了中意之人,我也该退位让贤,对不对?” 这话说得出乎意料,傅煜眸色微沉。 攸桐不能打退堂鼓,便续道:“若我谨守本分,夫君念着我半分好处,将来或许能给个和离书。若我行事有差池,惹得夫君不满,将来寻个有头休妻,我不会有半句怨言。我躲在南楼里,不去祖母跟前献殷勤体贴,便是想着,到了那一日,我能走得爽利干脆,不拖泥带水。” 说至此处,她又自嘲道:“话说回来,祖母最看重颜面清誉,岂会真的容我这般声名狼藉的人占着少夫人的位子?我若殷勤体贴,只会令她生气,倒不如安分守己,还能叫她舒心点。” 声音柔软和缓,然而落到傅煜耳中,却像是冬日里卷着冰渣的河水流过。 他面上的些许笑意消失殆尽,连同眼底因涮肉而烘出的温度都淡了下去。 待攸桐一番话说完,硬着头皮看他神情时,就见傅煜神情峻漠、眼眸冷沉,颀长挺拔的身材像是淬过的冷剑,有些僵硬。仅仅片刻之间,他的站姿几无变化,那身冷厉淡漠却卷土重来,于昏黄灯光下,透出满身疏离。 很显然,这番话是戳到老虎鼻子了。 攸桐不自觉地攥住拳头,“这番话,夫君听了必定不悦。夫君战功赫赫,神武过人,天底下倾慕者不计其数。攸桐自知才德有限,常觉不安,早日说明白,也能安心些。” 死一般的安静,将屋外丫鬟仆妇收拾涮肉碗盏时的说笑声衬得清晰分明。 就在片刻之前,她还笑意盈盈地与他围炉用饭,殷勤招待。 谁知转过脸,却抛下这样一番话。 这个女人可真是……翻脸无情。 傅煜手里的小半枚香橙已然扔回盘中,开口时,声音冷沉。 “所以,从嫁进来那天起,你就在等离开。” “我记得新婚次晚,夫君曾说,住在这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想来当时夫君也不情愿娶我,没打算长久容我在此。”攸桐瞧着那满脸不悦,心里有点虚,试探道:“难道夫君并没打算休我?”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是划出了分明的界限。 傅煜心高气傲,成婚之初没拿她当妻子,那句话也是确如所想。被攸桐一提,他才想起当日的情形来,非但如此,成婚之日,他还心存轻慢,连揭盖头都懒得,不愿跟她多待片刻。直至后来几番往来,瞧出她的性情才渐而改观,不知不觉中萌生出让她融入府里的念头。 但此情此景,如何拉得下脸来解释? 总不能自食其言,说他改了主意,觉得让她做少夫人也还不错吧。 ——尤其是她似乎并不在意这少夫人的身份。 话赶着话,到了这地步已颇僵持。 屋里冷凝片刻,傅煜才扯了扯嘴角,傲然而不甚在意地道:“正合我意。” 那神态像是在笑,却叫攸桐看得发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举动落在傅煜眼里,他只觉胸口似乎被一团闷气堵着,憋得慌,连屋里暖热的炭盆都觉得燥闷起来。原先打算今晚睡在这里,甚至在摩挲她柔软肌肤时,隐隐有点贪恋,到此刻,哪还有这心情,忽然转过身,便朝门外走去。 到得屏风处又想起什么,回身看她。 “就不怕和离之后,魏家被过河拆桥?” 攸桐当然怕。 事实上,关于和离,她最怕的就是这个。 若傅煜父子因此事生怒,不容她在齐州逗留,她至多硬着头皮去外头冒险闯一闯,另谋生路,反正这陪嫁、身家、仆从,原本就不属于她。但若是傅家迁怒魏家,令魏思道给了好处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未免要愧疚了。但话已出口,她总不能为这点顾忌,就阳奉阴违地留在傅家,耽误傅煜,也搭上她的下半辈子。 遂端出笑颜,强作笃定地道:“将军胸怀宽广,言出必行。相信会秉公行事,不负魏家。” 傅煜没说话,将她盯了片刻,转身出了屋门。 院里细碎的笑语在门帘落下的那一瞬凝住,直到傅煜出门后,才渐渐恢复。 攸桐孤身站在屋里,绷着的精神一松,这才发觉掌心里不知何时出了层细汗。暗自琢磨了下,也没明白傅煜最后那句话藏着的意思——这男人心性难测,着实是……不好相处。 …… 因傅煜含怒离去,攸桐怕再触逆鳞,暂时只能将秦良玉的事放放,打算等风头过去,再找个机会打听那厨娘的来处。 好在话说明白,纵惹得傅煜生气,却也免了许多后顾之忧。 这种事不破不立,若只管含糊下去不清不楚的,傅煜尴尬,她也难办,老夫人那边瞧不上她狼藉的声名,更不可能轻易接纳,只会徒生风波。如今敞开天窗说亮话,纵一时不悦,各自心里有数,往后她偏暗一隅,傅家暗中留意,为傅煜另觅佳偶,也算各自欢喜。 攸桐当晚失眠到半夜,翻来覆去地掂量,觉得此事利大于弊。 次日起来,便仍无事一般。 因傅煜素来事忙,时常深夜出府练兵,或是有急事去处置,这回骤然孤身离去,旁人也没觉得怎样,南楼里氛围仍是和睦安稳。唯有周姑去两书阁时,无意间得知傅煜近来不曾远游,晚间皆宿在书房时,稍觉意外。 ——她本以为,那晚涮肉过后,将军对少夫人的态度会改变许多。毕竟这么些年,傅煜甚少对女人露出耐心,帮女人夹菜、贪恋吃食的事,更是从未有过。 不过这些事轮不到她管,只能默默藏在心里。 倏忽几日过去,便到了除夕之夜。 这是阖府团聚的喜庆日子,于傅家而言,这“团圆”二字,几十年来却都是奢望。 刀枪弓马最是无情,稍有疏忽便是血肉性命的代价,傅家手握重兵,担负戍卫边境、镇守永宁帐下数州的责任,片刻都不能松懈。这世间,上自皇家贵胄、公侯宗亲,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碰上中秋年节,都图个热闹团圆。 而这片刻安稳的背后,终须有人守护。 傅煜自从军后,大半时间都在军营,留在府里过的年屈指可数。 早年不能独当一面,仍在历练时,碰见年节,也是跟将士一样,漏液巡边、明月寒沙,没有半点例外之处。直到这几年握着军权,须留在齐州训练骑兵、处理军务后,在府里的时日才稍微多了点。 即便如此,除夕之夜,傅德清兄弟俩和傅煜也没敢在府中闲着享乐,祭祖之后便分头去了军营,犒赏将士,鼓舞军心。长房的兄弟也在边关未回,是以晚间吃团圆饭时,就只老夫人带着女眷,外加不涉军务的傅昭和长房的小太孙而已。 比起平日的尊荣富贵、烈火烹油,今晚的傅家陷在满城热闹里,却反而凄清。 攸桐瞧在眼里,难免感慨。 好在还有傅澜音姐弟俩和小太孙能逗乐,众人围坐在一处吃饭喝酒,到子时初刻,老夫人撑不住,也没说守岁迎新的话,只叫众人散了歇着。 攸桐跟着喝了几杯酒,稍有点上脸,待老夫人进了暖阁,才跟在沈氏后面出来。 出了寿安堂,长房婆媳去东院,傅昭回斜阳斋,她和傅澜音相伴而行,往西边走。 旧年将尽,府邸外面爆竹声隐约传来,是热闹庆祝的百姓。 而府邸之内,虽有高悬明亮的灯笼,到底觉得清冷。 傅澜音脑袋藏在厚软温暖的帽兜里,边走边出神,忽然像是察觉什么,探头探脑地往远处瞧了瞧,脸上浮起笑意来,“二哥他们回来了!” 攸桐没察觉半点异样,也跟着她瞧。 夜幕漆黑,唯有灯笼照出游廊交错的暗影。 清寒冷寂的夜风里,有人踏风而来,昏暗光芒里,但觉器度豁如,风骨伟岸。 不待攸桐反应过来,傅澜音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咱们一道去斜阳斋!”说着,挽着攸桐,径直朝傅煜小跑过去。 27酒醉 傅煜原打算去寿安堂的。 他今晚犒军, 纵马去了数个军营, 直至夜深才折道回府。进了城, 两旁商铺虽门户紧闭,沿途的人家却都灯火通明, 孩童玩闹声、划拳喝酒声、爆竹笑语声掺杂入耳, 是一年到头少有的热闹。 这样的热闹, 跟他往年戍边时军营里的迥然不同。 他平时冷静持重, 不喜喧闹,穿过满城团圆的氛围走来,却颇神往那锦屏围暖,明烛灯影的场景。进府后先往斜阳斋去了一趟,见傅德清尚未归来,便直奔祖母住处, 谁知中途就碰见了攸桐和傅澜音。 自打那晚攸桐说等着离开后, 夫妻俩还是头回碰面。 廊下夜风吹得灯笼乱晃,攸桐套了身象牙白的披风,上头绣了缠枝盛放的瑞香,彩线之间掺杂了银丝, 灯笼映照下,隐隐流光。今晚除夕, 她特意装点过,轻描黛眉, 唇点薄丹, 眼眸顾盼生彩, 两颊被酒意烘出晕红,却像是染了淡淡胭脂,鲜衣丽服衬托下,容色娇艳。 傅煜瞧见,目光微微停驻,将那眉眼打量。 傅澜音已然到了跟前,笑嘻嘻地招呼,“二哥,你们可算回来了!” “将军。”攸桐亦在旁边含笑行礼,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 当着妹妹的面,傅煜并未多说,只颔首道:“寿安堂那边都散了?” “祖母精神头不大好,早早就歇了,不好再打搅。二哥,难得你留在府里过年,咱们都去斜阳斋,等父亲回来后一道守岁,好不好?”傅澜音像是久旱之人忽逢甘霖,满眼都是期待,“三弟他前两天溜出去买了好些年货,干果蜜饯都有,咱们就打他的秋风!” 攸桐听了莞尔,“就只这些吗?” “集市上卖的能有多少,左不过就那些。” “南楼里还有许多糕点,也备了几样凉菜,都是现成的。你若真想……”她不太捏得准傅煜的心思,朝他看了一眼,道:“若真的打算去斜阳斋守岁,凉菜和糕点都能拿过去。” “妙极妙极,二嫂那儿的糕点最好吃了!” 攸桐瞧她那副高兴模样,忍不住也笑了,抬头就见傅煜正瞧着她。 “你也去吗?”他问。 攸桐不假思索,“既是守岁,我为何不去?” 说完了,后知后觉地明白傅煜那言下之意,暗自摇头失笑——她确实打算偏安一隅,不去招惹内宅的是非,等着往后时机成熟了离开,但那并非全然置身事外、撇得干干净净。傅澜音待她好,傅德清也为人宽厚,不像老夫人心存偏见不满。 田氏病故,傅晖早丧,他的遗孀也常年住在寺里甚少回府,难得他们父子聚得齐全,若要凑个团圆热闹,她何必故意给人添堵? 见傅煜不答,又问道:“那我叫人送过去?” “好。”傅煜有点意外。 傅澜音大喜,当即催促春草,“春草姐姐你快去,多取几样,可别藏私啊。” “姑娘放心。”春草见攸桐点头,没再耽搁,忙回南楼。 剩下一群人便折道往斜阳斋去。 傅澜音对攸桐的好感已极深,寻常私下相处,偶尔也打趣捉弄,如今见二哥在场,便带了点玩笑的心思,说要先去催傅昭迎客,蹦蹦跳跳几下,便先跑到前面。她身边的仆妇丫鬟也都忙跟过去,呼啦啦走得干干净净。 攸桐出门不惯被人簇拥,就只春草随行,外加仆妇掌灯。如今没了春草,那仆妇敬畏傅煜,只管埋头在前面挑着灯笼,身边就孤零零起来。 夫妻俩并肩而行,谁都没多说话。 攸桐吃饭时喝了点酒,被冷风吹得微微上头,脑袋里有点轻飘飘的。 夜风吹得灯笼微晃,她埋首在帽兜里,那风毛也随风微飘,偶尔迷眼。临近朔日,天幕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没了月光朗照,周遭树影黑睽睽的,灯笼随风晃动时,被廊柱阻断光芒,脚下忽明忽暗。 走至拐角处,拾级而下,攸桐没瞧得太清楚,脚尖踩空,身子一晃,险些便栽向前面。 斜刺里,傅煜忽然伸手,牢牢握住她胳膊,往回轻拖。 攸桐慌乱之下,被拖得撞在他身上,站稳脚跟后,夜风里脸蛋微红,“多谢将军。” 傅煜拧眉,发觉今晚她的称呼已然由“夫君”改成了“将军”,遂没答话。 只是怕她再摔着,随手便搭在她肩上,免得她头大摔跤。 攸桐承蒙好意,哪里敢躲,又觉得方才着实丢脸,脸上热腾腾的,绞了半天脑汁,才想起来,“那晚的话,将军可曾跟旁人提起?” “没。”又是最初的吝于言辞。 攸桐“哦”了声,觉得这回应是将他得罪惨了,猜测傅煜暂时未必愿意让旁人看出破绽,便决定待会悄无声息地把称呼再改回去,免得再伤他的脸面。 傅煜哪里知道这些心思,隔了披风搭在她肩上,只觉柔弱可怜,心里又颇别扭。 这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而来,却没打算跟他长久过日子。 那晚她的话说得好听,戴许多高帽给他,说什么才能浅薄、不敢腆居其位。说穿了,不过是托词而已!傅煜斜睨着她,忍不住又想起上回去望云楼时,她于夕阳下散发披肩,倚栏观景,明明是天然的美人图,说的话却也叫人生气—— 无趣、忍着…… 那言辞傅煜当时不觉得怎样,事后想来,分明是她对他不满。 口是心非、眼光短浅的女人! 傅煜沉眉,鼻孔里似是哼了一声。 …… 夫妻俩一路无言,到得斜阳斋附近,傅煜才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 攸桐悄然改回称呼,道:“多谢夫君。” 屋里面吵吵嚷嚷,傅澜音正兴致高昂地搜刮傅昭藏着的吃食,傅昭嘴里抱怨着,却也没阻拦,甚至还给姐姐搭把手,把东西装入盘中。等春草将几个食盒送来后,攸桐便跟傅澜音姐弟一道张罗着摆上杯盏。 傅煜则一副大爷的样子,靠在铺了锦罽的方椅里,先取几样热乎的糕点吃。 忙活一阵,待酒热好时,傅德清也踏着寒风回来了。 这会儿子时过半,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隐隐传来,月移影动,已是新的一岁。 傅德清已然习惯了这样冷清的除夕,冒着寒风回来,听闻寿安堂已经歇下,本打算喝壶酒就睡。谁知进了院门,就见里头灯火通明,纱窗里人影乱动,笑语隐约。进了屋,就见厅里的桌上摆满碗盏,傅煜翘着条腿,甚是懒散的姿势,旁边攸桐带着姐弟俩猜谜赢东西吃。 听见动静,几个人都站起身,齐刷刷地笑而迎他。 傅煜年长,气度沉稳,龙凤胎顽劣未脱、笑意憨然,儿媳则娇美婉转。 那一瞬,傅德清油然生出种暌违数年的团圆热闹之感。 哪怕发妻已逝、长子早亡,对着这些儿女,也觉心里暖乎乎的。 他笑着解了披风,随手仍在门口的案上,大步走过去,“怎么,是打算在我这里闹腾?” “想跟父亲一道守岁。”傅澜音在老夫人跟前守着规矩甚少撒娇,到了父亲跟前,倒没了那些顾忌,扯着傅德清的袖子走到桌边,“瞧,这些蜜饯是从傅昭那儿搜刮的——哼,私藏了几盒子,也不知分给我们些。这些菜都是二嫂那边做的,她那儿夏嫂的手艺可好了!” “是吗。”傅德清瞧着桌上有拌的笋丝,搛着尝了一口。 清脆爽口,滋味甚美,遂颔首道:“果然好吃。” 说话间,便瞧了傅煜一眼。 那回去两书阁,傅煜躲在屋里吃饭的事情傅德清还记得。当时他就对南楼的小厨房有了点印象,此刻尝过几味凉菜,更是赞不绝口,让傅煜得空时多去尝尝,免得在两书阁里满心只有军务,食不知味。 傅煜含糊应着,请他入座,亲自斟酒,那张时常冷峻的脸上也添了点笑意。 灯红烛暖,有姐弟俩逗乐,一家子其乐融融。 直守到丑时将尽,才撑不住困意散了。 傅昭怕姐姐路上摔着,亲自送往西楼,张罗着叫人给姐姐穿披风掌灯。傅德清丧妻丧子后过得沉闷,难得今晚高兴,喝了不少酒,走路都不太稳当,被扶着往里面去休息,还不忘叮嘱傅煜,“路上多留心,你走惯了夜路,魏氏年纪还小,喝了酒别磕碰着。” 傅煜应着,将他扛到榻上,帮着剥了外套才出来。 残羹冷炙旁边,就只剩攸桐和春草站着,已然穿戴整齐,拿着他御寒的大氅等他。 灯烛渐黯,漏深人静,她盈盈而立,柔白的脸颊染了醉红,向来清澈如春日山泉的眸子里也添了些朦胧醉意,眉梢眼角,愈添婉转妖娆的风情。眼波不似寻常收敛沉静,反倒有点懵懂勾人。甚至嘴唇仿佛都愈发红嫩柔软,朦胧烛光下,肌肤跟细瓷似的吹弹可破,不见半点瑕疵。 她抬眼望过来,耳畔滴珠微晃,鬓边金凤衔珠,姿色娇艳动人。 傅煜喉结动了动,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身上微觉燥热。 便听她问道:“夫君待会回两书阁,还是……去南楼?” 那声音被酒泡过,也是柔软的。 然而便是这样动人的她,那晚曾说无意久留在傅家,等着他和离或是休妻。 出府之后,她打算跟谁? 去找许朝宗吗?那个她甘愿为之寻死的男人。 这念头腾起时,傅煜心里微惊,旋即挪开目光,闷不做声地走至门外。 冷风从脖颈灌进来,凉飕飕地直入肺腑,脑海身上的燥热也被浇灭大半,他抬头望向头顶,夜幕沉黑,苍穹冷清——如同从前孤身走过的无数个夜晚,利落干脆,也了无牵挂。其实,互不搅扰、泾渭分明,她安分守己地不出南楼,不就是他最初的打算么。 女色固然动人心神,比之猛虎如何? 傅煜心中自哂,待攸桐和春草出来,便道:“去南楼。” 攸桐原本猜测傅煜会随便寻个由头,傲然去两书阁,那般一问,不过是怕氛围太冷落,客气而已。哪料他没打算去独宿?愕然之下,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听傅煜续道:“免得你醉后摔着,父亲回头怪我疏忽。” “唔。”攸桐有点拖累英雄的愧疚感,低声道:“多谢将军。” 28赌气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 她都打算歇息了, 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 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 也不知要做什么, 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 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 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 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 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 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 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 怕傅煜等急了不悦, 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 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 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书香门第,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没记错,就在片刻之前,这男人还说待会就走的!不过这事儿显然不能提,她才许诺要安分守己、谨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唤了周姑春草进来,吩咐她们备热水软巾,伺候将军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着张罗,神情有点僵硬。 片刻之前,他确实打算说完就走,没事就不来这边。不过既无意间刺伤了她,攸桐又颇识大体,今晚便留宿此处摆一摆态度,叫丫鬟仆妇多敬着她一点,也算偿得过了。 …… 攸桐出阁前,甄氏曾教过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没照顾过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贵的王孙公子,待热水齐备后便孤身进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乐得清闲,趁内间没旁人,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慢慢擦头发。 好半晌,傅煜才从里面出来,寝衣严整。 烟波已然铺好了床,退到外间候命,昏昏罗帐长垂,只剩夫妻独对。 还没到人定安歇的亥时,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龙精虎猛的模样,显然不会这个点就躺到榻上。这漫长的一个时辰,两人总不能瞪着彼此,相对无言。 攸桐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傅煜显然也很生疏,彼此对视一眼,有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还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话题前,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我去找本书,你先睡。” 说罢,袍袖微动,径直往侧间去了。 南楼虽非书房,但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总要摆几本书,哪怕当陈设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经心地梳通头发。等了片刻,没听见傅煜回来的脚步声,猜得他定会耗到夜深才回来睡觉,心中不由暗笑——这男人,瞧着高冷淡漠,心里其实却也别扭得很。 遂踱步到侧间,见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书。 攸桐走进去两步,道:“前两日赶路有点累,想早点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闻言抬头,就见她盈盈立于灯畔,满头青丝笼在肩头,唇边噙了笑意。 修长黛眉下,那双眼睛含笑睇来,清澈如朝露般,哪怕孤身处在冷落境地,也不见半点郁郁之态,倒颇有随遇而安、不焦不躁的意思。若不是魏思道亲口承认,他实在没法相信,她能做出为情寻短见的事。 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声音淡漠如常,“不用伺候。你先睡。” 攸桐应了,没再搅扰他,自回榻上歇息。 连日劳累,今晨又没睡够,沾着枕头后,困意很快袭来。 罗帐昏暗,烛影轻晃,意识渐而朦胧。攸桐不知傅煜是何时回来的,一梦睡醒,周遭静得连半点风声也无,只是身旁多了个人,呼吸绵长。锦衾之下,两人并肩而睡,中间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攸桐觉得哪里不对劲,脑袋迷糊了片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握住了他的手臂。 ——像是当日溺在湖中时抓救命稻草般,将他温暖结实的小臂握得很牢。 好在傅煜没察觉,仰面而睡,眉目英挺,睡梦里神情都是坚毅的。 她有点心虚,赶紧偷偷缩回那只揩油的手,目光却没能挪开,仍落在他脸上。 夏尽秋至,轩窗外已有凉意,锦被中有傅煜暖床,颇为和暖。 攸桐借着昏暗天光打量他眉眼,思来想去,也猜不到魏家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这男人用婚事来换取。 29反思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清晨推门而出,吸一口薄凉湿润的秋风,瞧着满地缤纷,只觉清新爽快。 一路赏玩贪恋, 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 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 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 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 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 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 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 脊背却佝偻坍塌着,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 仿佛也因她这垂目, 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 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 嘴唇轻抿,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腊月凛冬,恰是红梅盛放的时节,连夜深雪后天气放晴,日光明晃晃洒下来,便是琉璃红梅、灿若云霞的盛景。越国公府的万株红梅闻名京城内外,这日设宴排了戏班,邀众人赏梅听戏。 梅林旁楼台高耸,暖阁精致,乌金铸的博山炉上香气如丝,炭盆熏得满室融融。 座中尽是高门贵女,满身绫罗锦缎、珠翠金玉。贵丽装束下,出口的话却是刻薄的—— “魏攸桐还来吗?都等半天了。”有人问。 “出了这种丑事,她还有脸来呀?” 有人掩唇笑道:“换成我,做出以死相逼投水自尽这种事,就算救活了命,也该羞死了。” “人家脸皮厚着呢,听说昨儿还去了金光寺,给菩萨烧香,求佛祖指点。”酸溜溜的嘲笑,语气里藏着讥讽,“要我说,佛祖就算再慈悲,也不会渡她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明摆着睿王殿下看不上她,还死缠着不放。” “毕竟是她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呢,眼瞅着给了旁人,啧!”幸灾乐祸的笑声。 屋里议论七嘴八舌,多是不屑轻蔑的语调,偶尔夹杂一道平和的声音,“也是她痴心,用情太深……” 然而立马被人反驳打断—— “这算什么痴心?睿王殿下娶的是徐姐姐,旨意都下了,京城里谁不知道?她还去哭闹逼迫,那叫死缠烂打,痴心妄想!” “……” 一道道声音落入耳中,虽说得热闹,听来听去,也就那么五六人在轮番嗤笑。 隔了厚厚的帘帐,攸桐站在暖阁外,眉间掠过一丝烦躁。 随身的丫鬟春草听不过去,恨恨抱怨道:“那声音是徐渺的,定是想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好容易挺过来,她这是想逼得姑娘……” “我知道。”攸桐打断她,低头拂了拂衣袖。 她当然知道徐家打的什么算盘,也知道今日这些议论的缘由。 …… 魏攸桐的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是听过的。 她的祖父是文昌皇帝的伴读,当年跟皇家交情颇深,时常陪伴圣驾左右。她的名字也是文昌帝取的——和鸾雍雍,万福攸同,里头又藏了凤栖梧桐的意思。 这般取名,青睐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魏攸桐年幼时,也常被抱进宫里玩耍,极得皇帝喜爱。 文昌皇帝最疼爱的皇孙是后来封了睿王的许朝宗,比魏攸桐年长三岁,皇帝爱召两人在侧陪伴,据说还跟魏老太爷提过婚约,就等两个孩子长大,成鸾凤之好。这消息是真是假,在老人家相继过世后无人得知,更没人提起。 不过两人青梅竹马,哪怕文昌皇帝驾崩,仍感情甚笃,不曾变淡。 皇家子弟自是玉质瑰秀,攸桐更是年少美貌、天姿国色,京中无人能及。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男女两情相悦,许朝宗许诺非她不娶,魏攸桐也捧了一腔真心待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甚至数次在凶险境地里舍命相救。 那是真心将许朝宗当成挚爱之人来爱护的。 满京城都认定许朝宗会娶魏攸桐,待这位皇家的准儿媳也格外客气。魏攸桐也自认与众不同,心思全扑在许朝宗身上,被捧得久了,心气儿渐高,待人接物偶尔轻慢,便落了个骄矜傲慢的名声。 30讨好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她能被老夫人看重,拨到南楼伺候傅煜,甚至隐隐透露出青睐提拔的打算,其实也有过人之处。容貌比旁的丫鬟出挑不说, 也很会哄人办事, 因在寿安堂待的时间长,极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 恭敬逢迎, 体贴周到。 先前在南楼, 她本打算趁早压住攸桐的锋芒,谁知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事情报到寿安堂后,老夫人亲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一顿,没提攸桐半个字, 只说她不该尊卑颠倒、以奴欺主,丢寿安堂的脸。 苏若兰听出话音儿,哪敢顶嘴, 恭顺乖巧地认错, 听她斥责教训。 等老夫人气消了,却又抹着眼泪婉言陈情, 说她背地里议论主子, 确实不对, 只是因觉得配不上将军, 一时间想不通,才昏了头,说些不敬的言语。至于忤逆欺主,她是老夫人房里派过去的,寻常做着这边的针线,忙不过来,才会推开些细碎的活计,并非真的不敬主上。倒是攸桐拿她当低贱的丫鬟使唤,不给长辈脸面。 她若真的事事听命,岂不是掉寿安堂的身份么? 老夫人虽当面驳斥回去,背过人想了想,只觉苏若兰虽刁钻了些,却也不算十恶不赦。 且她本就对攸桐心有芥蒂,哪会为攸桐的事重惩身边的人? 遂将苏若兰降了两等,摆明尊卑有序的规矩,平息此事。 如今寿安堂里缺人手,苏若兰早前在这里办差妥帖,这阵子又诚心改过,孝心可嘉。 反观魏攸桐,不懂得讨长辈欢心不说,还勾得傅煜都有些动摇,掉过头劝她体谅。 老夫人被尊奉惯了,心里不满,觉得为攸桐重惩贴身丫鬟实在不值得,听了劝言,便颔首应允,将苏若兰调回屋里来伺候。 苏若兰心愿达成,愈发摆出恭敬体贴的模样。 …… 因冬日天短,老夫人这阵子忙碌,便免了女眷们清晨问安的规矩。 这日前晌,沈氏将手头压着的事儿都办了,有几件需跟老夫人商议,怕丫鬟们传话不清楚,便趁着日头和暖,往寿安堂里来。 婆媳俩将几件事商议斟酌罢,沈氏便又提了一件—— “昨儿德明说,京城里那位的龙体是愈来愈不好了,整日召御医在旁候着,没准儿哪天就得变天。媳妇按着往年送往京城的礼又添了一份,打算叫人早点启程送过去,母亲您瞧瞧。” 说着,便将粗拟的礼单递给老夫人。 傅家手握兵权,雄踞一方,明面上跟朝臣交往甚少,傅德明暗里往来的,也是几位不起眼的朝臣,能瞧皇帝的眼色动向、传递些消息,却不会太张扬的。余下的,便是几位不在中枢的故交旧友。 老夫人挨个瞧了,颔首道:“就这样办吧。” “还有一件。那魏家……” 沈氏声音一顿,有些作难。 老夫人听了,脸上的笑也收敛起来,“当初为修平提亲时,阵仗不小,这些礼,有些心知肚明就好,有些确实摆给外人看的。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京城里却有许多人盯着,若太冷淡单薄,难免叫人犯嘀咕,胡乱揣测。” 沈氏会意,另取出个礼单递给她,“这是媳妇草拟的,既然母亲这样说,再添两件?” 老夫人瞧罢,因不知傅煜有没有打算带魏氏回门,想叫人去问问,抬头吩咐。 丫鬟听明白后去了,老夫人收回目光时,无意间便瞥见了苏若兰,木头人似的呆站在那里,脸上神情古怪,似在出神。因想起南楼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傅煜不常用,放着白便宜了魏氏,不如提点周姑一声,送去魏家凑数,遂道:“若兰,你过来。” 叫了一声,没动静。 旁边丫鬟机灵,赶紧推了推苏若兰,“苏姐姐,老夫人叫你呢!” 苏若兰如梦初醒似的,神情恍然,“什么?” “老夫人叫你呢!”又有人提醒。 苏若兰受惊般,竟自跪在了地上,“奴婢该死,请老夫人恕罪!” 这反应颇为激烈,反叫旁人愣住了,老夫人亦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奴婢刚才是听见老夫人提起二少夫人,想着别的事,出了神才没听见的,请老夫人恕罪。”苏若兰面露惶恐,声音都因紧张而急促不问。 老夫人最不喜这般遇事就慌了神的,又听她提起攸桐,愈发不悦。 “她又折腾些什么事!” “奴婢……奴婢……”苏若兰嗫嚅了两下,才垂头道:“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老夫人没了耐心,“你何时学的这啰嗦样子!” 苏若兰愈发惶恐,却只管瞧着周遭的丫鬟,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旁边沈氏瞧见,便道:“兴许是有不方便说的,母亲,不如叫旁人先退出去?”不等老夫人说话,苏若兰便先忙着点头,满脸感激,老夫人对这行事恭敬乖觉的儿媳倒还算不错,遂摆摆手,等众人都出去了,才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是……前几天的事。” “关于魏氏的?” “嗯。奴婢原想早点来禀报,又怕……怕被说是搬弄是非,不尊主子,这几天犹豫着没敢开口,方才听夫人提及,想着这事关乎府里的名声,不该隐瞒,心里犹豫,才会出神。”苏若兰跪在地上,神情却露出些愤然,“可这事实在太……” “究竟何事!”老夫人听见关乎名声,愈发上心。 苏若兰遂将那日的情形一字不漏地说给两人听。 她原本就是先入为主,认定了攸桐水性杨花,刚嫁过来便沾花惹草,瞧那蛛丝马迹,无一不是佐证,心里深信笃定,语气便极为坚决。 末了,又叩首道:“奴婢记着教训,不敢搬弄是非,这回是亲眼所见,绝没半个字的假话。老夫人若是不信,可叫金灯来询问,那天酒楼门前的事,也有许多人见证。” 她表忠心般扣头顿首,罗汉榻上,老夫人却已气得脸色铁青。 “这样的事,你怎不早说!” “奴婢怕……上回将军教训的,不许搬弄是非,议论主子。况且这事又牵扯着秦二公子,更不敢随便说了。” “正是这样才要说!”老夫人气得语声儿都颤抖起来,“作孽,真是作孽!” 苏若兰跪得愈发恭顺,噤若寒蝉。 沈氏怕老夫人一口气喘不上来病倒过去,忙得起身扶着,慢慢给她顺气,劝道:“母亲别生气,为她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傅老夫人最看重颜面声誉,哪里听得进去,一叠声道:“可恶!金灯,金灯呢?” 外头贴身大丫鬟听见这高声叫唤,猜得是出了事,忙着去叫人。 不过片刻,金灯便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听老夫人问那日的事,也如实说了。 老夫人听了,桩桩件件都跟苏若兰的说辞对得上,气得两眼一翻,差点没昏厥过去。 沈氏忙使眼色叫金灯和苏若兰出去。 …… 屋里只剩婆媳两人,老夫人气得浑身乱颤,沈氏担忧焦灼。 好半天,傅老夫人才缓过劲来,脸上跟腊月寒冰冻过似的。 “就说这门风败坏的女人不能要!如今闹出这事,当真是家门不幸!”她又气又恨,老眼中滚出两行浊泪,扶着沈氏的手就抱怨,“当时他兄弟俩商议娶魏家女,我就不肯,为着大事才点了头。咱们傅家满门男丁,有多少死在战场,我都知道。这家业来得不容易,所以他们外头的事,我没乱插手,凭他们安排去了。” “儿媳明白,明白。”沈氏挤出点泪花。 老夫人两眼直流泪,“那魏氏在京城里是个什么名声,做出为情自杀的事,沦为笑柄,谁愿意娶?他们娶给修平,我没为难她,已很和善了吧?可你瞧她!你瞧她!修平这些年出生入死,受了多少的苦,才有今日这点威信,她怎就不知道体谅。这才嫁过来几天,就一门心思地往外钻,丢脸都丢到外头去了!” 她这会儿怒气攻心,满口数落,沈氏没办法,只能听着。 好容易等数落累了,沈氏才道:“老夫人白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她俩的话固然可信,也再该问清楚……” “这种丑事,怎么问?难道去秦家登门找秦二公子,问魏氏有没有勾引他?那不是拿着家丑往外杨,叫人看笑话吗!” 老夫人厉声责问,身旁没人,几乎是朝沈氏发火了。 沈氏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当她是气糊涂了。 片刻后,见老夫人缓和了点,才道:“那就叫魏氏来问问,若是误会,也别冤枉她。若是真的,就该管教,哪能您在这儿气坏身子,她在南楼逍遥自在呢?” 31圣旨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晌午过后,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篦子牢固,疏密正宜,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 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炭筒颇高, 压火帽做得严实,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做工极好。 攸桐打量了一圈儿, 越看越是满意, 眼底里笑意漾满溢出, 是出阁后少有的欣喜。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 “少夫人快别瞧了, 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攸桐嘁了一声, 命人将锅摆好, 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 想念的滋味极多, 这鸳鸯锅里, 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炸到焦黄时捞出来,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加上糖和酒,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这时节天气渐冷,没多少新鲜的绿菜。攸桐这是初次尝试,食材也只备几样不麻烦的,牛羊肉、火腿、腊肉切成薄片,另有鲜鸭血鸭肠、鱼片、茭白、冬笋、冬瓜、豆腐,再泡几样笋干之类的备着,又叫人剥了青虾,费极大的功夫打出一小碟虾滑。 傅昭扫了一眼,瞧着那两碟子生肉和鸭血鸭肠,皱了皱眉。 他倒是吃过涮肉,但多是牛羊肉片,还没见过生血生肠,看上去怪脏的。 “能吃吗?”他瞧着火锅,满脸抗拒。 傅澜音饭来张口惯了,对着那盘子鸭血,迟疑道:“能吧……” 攸桐一笑,将锅里煮熟的鸭血捞出来,“煮熟了就能吃,味道好着呢。来——”她揽着傅澜音的肩膀,到旁边搁料的桌上取了洁净的空碗,教她做蘸料。而后向傅昭道:“三弟呢,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怕他俩受不住辣,遂调个清淡的,而后招呼两人入座尝尝。 锅里已有煮熟的肉和菜,春草帮两人夹到碗里,傅澜音尝过,脸上便露出笑来。 “比咱们做的涮肉好吃!” “是吧?多吃点。”攸桐见她喜欢,自然也高兴。 傅昭对涮肉不抗拒,吃了些牛羊鱼片和冬笋,见攸桐拿着鸭肠上下捣鼓,也试着涮了点。 别说,滋味还真不错! 遂围桌而坐,自挑了喜欢的菜涮着吃。 见攸桐拿着小银勺将盘子里一团乳白黏糊糊的东西下到锅里,又问:“那是什么?” “虾滑。味道很好的。”攸桐只比他们大两岁,眉眼弯弯,顾盼间神采照人。那虾滑脆嫩,不过片刻便已熟了,忙捞出来,稍微蘸点料,入口爽脆鲜美,简直人间至味! 姐弟俩尝了,傅澜音赞叹不绝,“比煮的好吃!比上回的蟹肉圆子还好吃!” 攸桐闻之莞尔。 倒是傅昭学了点傅煜的毛病,筷子忍不住伸进锅里去,口中却说着“味道还行”。 被傅澜音直言戳破,“那是你没见识!” “涮肉么,谁没吃过!”傅昭嘴硬。 锅里香气翻腾,蒸得屋里都愈发暖和,桌边三人围坐,姐弟俩吵吵闹闹,筷箸争相下去,倒是有趣。吃罢火锅,各喝一碗浓香的鸽子汤,当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 攸桐为这顿火锅折腾了两三天,虽麻烦,却总算稍慰相思。瞧着傅澜音姐弟俩吃火锅时高兴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很多府上都会涮肉吃,可见是喜欢那热腾腾围坐吃饭的氛围,只是滋味寡淡,不够诱人。 她这儿锅底味美,花样繁多,再配上蘸料,倘若真开个火锅店,定能顾客盈门。 只是缺人手,夏嫂一人撑不住,还是得寻个有志于此的厨娘,也得找些能照顾客人们用饭的伙计才是。 这边默默盘算,谁知西楼里,傅澜音吃完火锅,后半夜却闹起了肚子。 病情虽说不严重,但高门贵户娇养的千金,稍微头疼脑热就得惊动人,西楼的仆妇不敢怠慢,匆忙摸黑去请郎中。偏巧傅家常请的许郎中因家里有事出了门,两三日才能回来,便先请了他的高徒贾郎中。 贾郎中医术还算不错,来过傅家几回,望闻问切罢,没瞧出大毛病。 问及近日吃食,听说傅澜音昨日吃了血肠鱼虾之类的东西,便劝她勿贪口腹之欲,开了调理的方子。折腾了一阵,天快亮时,事儿传到寿安堂,老夫人问起来,仆妇不懂药方和郎中的一堆说辞,因郎中叫傅澜音往后别贪吃,只当是昨日在南楼吃了涮肉的缘故,嘴快说了。 老夫人刚睡醒,听见这话,便暗暗生气起来。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须以苏若兰为戒,万不可做悖逆之事。 众人皆老实应了,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32调戏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等晌午时拿出来,滋味必是绝佳。 春草跟在旁边,试着碰了碰瓦盖,烫得赶紧缩回手, 口中啧啧叹道:“少夫人真是愈发能干了, 这几个月做的美味, 可比我前十几年见的都多!回头若是夫人知道了, 得知少夫人有这般才能, 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定会很欣慰。”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 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 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 看那日的情形, 为人和善,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 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 骂名如潮, 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 在旁人眼里,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事隔一年,徐家已不似当初时刻戒备,洗清名声的事,也该慢慢铺垫起来了。 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她可全都记着。 攸桐正暗自盘算,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寿安堂传话,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到得那边,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七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没等攸桐行礼问安,便将眉间皱出沟壑。 “怎么这样慢!”她皱眉不悦,径直问道:“初七那日,你可曾出府?” “出去过,也跟夫君商量过了。”攸桐边答边行礼。 “去了双桂街?” 双桂街是攸桐那日马车出事的地方,因街尾两株桂花醒目,所以攸桐记得。 遂颔首道:“确实去过那里。” 老夫人又问了马车轱辘掉进沟渠、去酒楼用饭的事,跟苏若兰的言辞悉数吻合。她被苏若兰谗言所惑,先入为主,认定攸桐跟人同屋而坐,过后又议论秦家公子,定有蹊跷缘故,见事情大致对得上,当即勾起怒意来,拍着矮几道:“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你竟不觉得惭愧!” 攸桐被她接连责问,听见无端斥责,也觉不悦。 碍着对方是长辈,没露情绪,只抬眉道:“老夫人这是何意?”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走在外面,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 一通指责,招蜂引蝶四个字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霎时猜出端倪。 “我不知老夫人是听了谁的胡言乱语,这其中必定有误会。我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的举动,更不知所谓的招蜂引蝶,是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身姿挺秀,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哼!”老夫人冷嗤,盛怒而轻蔑。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瞧见,便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男女间两情相悦,往来同游,只消别私定终身,老老实实地请长辈过明路婚娶,仍能传为佳话。像魏攸桐和许朝宗,若没后来徐家那些颠倒是非黑白的谣言为污蔑,多数人只会羡慕甚至妒忌,却不会说魏家女品德有失。 即便出阁之后,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至多有些闲人无事可做,暗地里传点风言风语,或是有顽固狭隘的,心存鄙夷,暗自唾弃而已——而这种人,哪怕是风气极开明时,也屡见不鲜,无需放在心上。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到了傅老夫人这儿,这事就变了味道。 既有了误会,那就只能解释清楚。 攸桐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行礼,缓声道:“那日的事,原本是个巧合。”而后原原本本地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会信,只双目含怒,端然而坐。 “你也无需编出这些托词来糊弄我。当日你在京城闹到那等地步,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千里迢迢地娶了你,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而今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她顿了顿,脸上气得泛红。 旁边沈氏看她喘起来,赶紧帮着拍背。 老夫人斥责道:“旁的事我不过问,但关乎傅家颜面的,却是半点疏忽不得。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这却是认定了攸桐举止不检点了。 攸桐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傅家在齐州的地位几乎跟皇家在京城相似,若有风吹草动,容易惹人议论。 她不愿忍受这般苛刻的规矩,不愿束手束脚,可寻机和离,但此刻身在其中,还是该为傅家着想。 遂欠身道:“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老夫人若是不信我的话,尽可设法找当时在场的旁人探问印证。春草、木香,乃至酒楼的伙计、秦家的仆从,他们总不会说谎吧?旁敲侧击,也不会张扬此事。” 攸桐自认这是退让了半步,谁知老夫人像是被戳中肺管子,脸色骤变。 “这种事如何印证?送上去给人笑话吗。若传出去,叫人议论起来,这脸面还要不要!这事只是一件,要紧的是往后,务必要引以为戒,不得有半点疏忽。” 一想到京城里那铺天盖地的流言,老夫人只觉肝胆皆颤。 傅家满门猛将,儿郎无不英勇善战,退敌守边、保护百姓。 这根基、这名声、这威望,全都是儿郎拿命换回来的,几十年来,不知洒了多少血! 这般声誉,岂容此女玷污?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当初就不愿娶魏家女,碍于儿子劝说才容她进门,而今有了招蜂引蝶的嫌疑,想想往后,更是心惊。气怒之下,端着长辈的威仪,当即沉声责备起来。指着这事发散开,提醒攸桐不该随意招惹男子,落人话柄,当初那些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想撒气! 先前看傅德清和女眷迥异的态度,见傅煜帮她带家书、转述魏思道的口信,攸桐便猜到,这门婚事是男人们在外商议的。周姑常说老夫人极看重名声,今日听到点风言风语便如此盛怒指责,可以想见,当初顺着傅德清兄弟的安排,答应娶她进门时,老夫人心里藏了多少不满。 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 甚至那日傅澜音身体抱恙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 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便盛怒责备。未必是真的被蒙蔽,兴许是借题发挥,趁机将攒了许久的怨气不满撒到她身上! 可凭什么? 若是看重名声,对魏攸桐过去的行径心存不满,当初就该拦着傅德清兄弟俩,断了婚事,另寻别家。何必一面拿着魏家能给的好处,一面却心怀不满到她头上找茬,有点风吹草动,不等查明白就斥责教导? 攸桐既摸清老夫人的心态,反倒镇静下来,暂未言语,神情亦不似最初和软恭敬。 旁边沈氏怕两人硬杠起来,劝不住老夫人,便劝攸桐,意思是让她敬重长辈,先认个错。 攸桐心里冷笑。 她当然敬重长辈,嫁过来后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也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但眼下这情形,却不是一句敬重就能和稀泥含糊过去的—— 她嫁进傅家,难道是为了含冤受气? 遂将两手微敛,等老夫人说累了歇息时,抬起头来。 “不便找证人对质,不能找人印证,又不许我分辩。老夫人,您这是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想屈打成招呀?” 攸桐开口,笑意冷淡。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丫鬟仆妇都被朱婆婆带到院里,只能隐约听见几句高亢言语。 人群中,傅澜音站了会儿,面露焦灼。 33入宫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极爱这景致, 借着地势每日游赏, 大饱眼福。待九月底一场连夜的秋雨疾风过后, 树叶凋落大半,甬道两侧、斜坡草丛,连远处的游廊亭台上, 遍地都是堆积的银杏槭叶,红黄交杂, 深浅浓淡各异,像是打翻了画院的满桌颜料,亦如明黄锦缎上朱线游走,织绣成天然景致。 攸桐清晨推门而出, 吸一口薄凉湿润的秋风, 瞧着满地缤纷, 只觉清新爽快。 一路赏玩贪恋, 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 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 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 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 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却佝偻坍塌着,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仿佛也因她这垂目,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34钉子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 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 这事儿总要参与的, 遂低声道:“十月初一, 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 在金昭寺供了菩萨, 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 父亲便记着这事, 一日不错。” 她说完, 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 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 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 “已经过去六年, 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 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 听她说得繁琐, 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 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35交锋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的美食没能抚平傅煜的怒气。 自家院里闹出这种事, 他大抵觉得有失颜面, 闷声不语地尝了几口菜,便起身走了。临行时,脸色仍是铁青。当晚,他没过来留宿,只将周姑叫到两书阁嘱咐了几句。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 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 须以苏若兰为戒,万不可做悖逆之事。 众人皆老实应了, 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 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 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 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 攸桐听了, 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 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 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 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36归处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枯枝掩映之间,院里阁楼雕梁画栋, 朱栏碧瓦, 斜阳余晖金灿灿的铺上去, 于凋敝冬景中透出涣然生机。而厢房角落的小厨房里, 青碧的孤烟袅袅腾起,虽晚风清冷,却叫人想起屋里腾腾火焰,无端生出暖意。 傅煜遥遥望见, 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些。 他年少时曾居住在此,对院落阁楼还算熟悉, 后来搬到书房长住, 便甚少踏足。 印象里, 这座院落时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妇行事恭敬,却都不敢越矩, 洒扫庭院而外, 不敢擅动陈设, 更不敢烟熏火燎地煮饭做羹汤。到了冬日里,树凋草枯,更觉冷落。他偶尔回来睡一宿, 除了周姑关怀体贴, 旁人也多行事敬畏, 反不如在书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走得近了,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尚未用饭,被这香气勾动食欲,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走进院里去,烟波端着盘热腾腾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们来尝。 见着他,垂涎欲滴的丫鬟们赶紧收了馋相,恭敬问候,“将军。” 屋里周姑听见动静,忙迎出来,瞧着这位稀客,仿佛觉得意外,“将军回来了?” “嗯。”傅煜颔首,“少夫人呢?” “在北边的望云楼散心呢。”周姑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试探道:“叫人请回来吗?” “不必。”傅煜顿住脚步,没再往屋里走,转而抬步出门。厨房里热火朝天,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只是厨房门口垂着帘子,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军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饥,忍不住瞥了一眼。 厨房外新摆了张松木小方桌,桌上一盘烤熟的番薯,都被掰成两半,里头香糯晶莹,。那香气隐隐飘来,嘴里像是能尝到热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这滋味还真是…… 傅煜到底没过去取来尝,只目不斜视地出了远门。 烟波她们站在甬道旁,只等那袭黑底织金的披风拐出去,才一拥而上,将番薯瓜分殆尽。 …… 院外,傅煜满鼻子都是饭菜香气,却只能按捺,朝着北坡走。 银杏早已凋尽,槭树也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横斜。坡地上杂草枯黄,被晒得薄脆的枯叶层层堆着,靴底踩上去,便碎成一堆。 望云楼轩昂高耸,笼罩在斜阳余晖里。 阁楼二层的栏杆旁,有人凭栏而立,散发观景。许是闲居在家,不甚讲究的缘故,她并未挽发簪钗,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柔如黑漆,其光可鉴。身上披了件银红掐金的外裳,形如鹤氅,簇新的大红羽纱,颈领处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彩,腰间宫绦垂落,乘风飘然。 比起南楼的烟火红尘,此刻她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确实在沉浸。 北坡的望云楼借了地势之利,极宜观景,只是满府女眷里,老夫人畏寒甚少出门,长房的婆媳住在东院那边,离这儿远,剩下傅澜音是志同道合的无须顾忌,便便宜了她,可随时就近登楼。 这里视野开阔,远处山峦起伏,冬日里萧瑟苍白,衬着交错的树影,平素看着,颇有素淡水墨的韵味。到此刻夕阳斜照,那金红的光辉铺过来,霎时给远近各处染了颜色,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绢添了颜料,光影层次、楼台色彩,顿时明艳张扬。 攸桐自嫁入傅家,便困在府里,这般景致看多了,愈发贪恋墙外的山峦古塔。 旁边春草时常陪伴,能猜出几分心思,叹道:“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 “对啊。站在楼台尚且如此,若站在山巅,此刻真不知……”攸桐啧的一声,目光远眺,落在晚霞映衬的山巅,记忆里壮阔瑰丽的日落景致半点不曾褪色。 壮阔河山亘古如是,青山晚照更叫人贪恋。 她拍了拍手边朱栏,轻叹,“樊笼啊,樊笼。” “什么?”春草没听明白。 攸桐笑而不答,出神片刻,才道:“没事,等往后出了傅家,还有大把时光。” 这意思春草倒是听懂了,不由一笑,“对啊,少夫人刚到这儿,得守着规矩。等再熟些,若能有机会去城外住几日,就能大饱眼福!” “几日怎么够。”攸桐莞尔,“得无拘无束,随意来去才行。” “那可就难了!”春草摇头晃脑,“也不想想将军那脾气。” “他啊……”攸桐眼前浮出傅煜那张脸。刀削般俊挺的轮廓,身姿颀长、剑眉修目,常年带兵杀伐后,更有旁人难及的英武决断。单论身材容貌,着实是万里挑一,卓然气质更是无人能及。可惜脾气太冷太傲,整日绷着脸,对谁都瞧不上眼似的。 攸桐轻哼了声,兴致一起,便抬手比划。 “喏,这张脸——”她随意凌空描摹个轮廓,“这眼神、这脾气,比腊月的天儿还冷。他那么无趣,若知道我整天想着出去玩,未必能乐意。” “木香她们说,将军生气的时候,都没人敢跟他对视!” “眼神也能杀人的,当然得躲着。” 春草发愁,“那怎么办?” “先忍着呗。”攸桐唇边笑意隐晦。 若是清平盛世,她狠狠心,早点离了傅家另谋生路,也未尝不可。但出嫁时一路走来,途中是什么情形,攸桐记得清清楚楚——官府昏暗、匪类横行,大庭广众之下的人命官司都能糊弄过去,她若莽撞出去闯,无异于自讨苦吃,攸桐可没打算跟自己为难。 相较之下,傅家辖内的齐州繁盛安稳,算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只是这会儿新婚不久,无数眼睛盯着,傅煜顾着面子,不可能放她出府。 还须耐着性子等等,正好摸一摸齐州城的情形。 她这儿暗自打算,一颗心已然飞出府邸围墙,阁楼底下,傅煜驻足片刻,将这断续笑语听了大半。见楼梯旁的拐角墙上嵌了一面整衣冠用的铜镜,他稍顿脚步,扫了眼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玄衣黑靴,金冠玉带,姿态威仪昂然。 ——无趣吗? 傅煜摇摇头,登上楼台。 楼梯用得久了,登楼时难免有轻微的咯吱声,正笑闹的两人听见动静,齐齐往这边瞧过来。束发的紫金冠晃了晃,露出张刚健峻漠的脸,修眉之下目瞬如电,黑底的披风织金为饰,领间一圈黑油油的风毛,平添端贵。 傅煜目光内敛,端然登楼时举止沉稳,如载华岳。 春草没料到这位爷竟会突然回来,硬生生收了笑,赶紧行礼,“奴婢见过将军。” 攸桐亦感意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夫君。” 神情从容,眉目坦荡,仿佛半点都不记得方才的戏谑之言,余晖映照之下,容色端丽,神采焕然。然而凝目细究,对视之时,却觉得她底气不足,有点做贼心虚的躲闪之态。半月有余没见面,她倒是过得滋润,饮□□致、气色红润,还有心思在这里看风景调笑。 不过,美人倚楼的景致,还算不错。 傅煜唇角动了动,自袖中取出封信,“你的家书。” 攸桐诧然接了,见烟波从远处走来,猜得是晚饭齐备,暂未拆开,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 攸桐便随口邀请,“小厨房做了几样菜,过去尝尝?” …… 傅煜上回尝过她送来的吃食,便觉得意犹未尽,这回恰好碰到,自是大快朵颐。 饭后,春草带人收拾碗盏,傅煜没回书房,踱步到侧间,随便取了本闲书翻看。攸桐也没打搅他,到院里散步消食罢,因侧间被傅煜占着,只好带烟波她们熏衣裳。好在冬日天短,熏完衣裳,戌时将尽,遂准备热水沐浴。 傅煜行事利落,很快便出来。 攸桐倒是一丝不苟,舒服惬意地泡了会儿,待烟波帮她将头发擦到半干,才出了内室。 屋里灯烛明亮,帘帐垂落,傅煜坐在桌边,专注翻书。 攸桐到榻上等了会儿,见傅煜没有跟她闲聊的意思,且夫妻貌合神离,都没打算跟对方长久厮守,也懒得摆出乖巧地样子等他,索性先睡了。 待傅煜将一卷史书故事看罢,走到榻边,就见她已然睡熟。 许是被炭盆熏得热,她睡梦里将锦被盖得随意,露出半边肩膀也浑然不觉。寝衣的扣子不知是何时松开,露出里头一抹春光,锁骨秀致玲珑,肌肤白如细瓷,目光微挪,便可看到寝衣起伏,满藏酥软。 傅煜先前不曾留意,这会儿借着烛光多瞧两眼,觉得这曼妙轮廓,倒是别有动人之处。 若不是她心里装着许朝宗那个绣花枕头,他还是愿意多看几眼的。 傅煜迟疑了下,躬身帮着盖好,目光管不住地往里瞄了瞄,而后熄了灯烛,掀起半边锦被躺下去。 昏暗的床帐里,便只剩她呼吸绵长。 隐隐的,那股曾在寿安堂闻见的香味又散到鼻端,断断续续。连同方才一瞥看到的旖旎春光,在眼前晃来晃去,勾得人心思浮躁不定。 傅煜躺了片刻,没法凝心静气,索性翻个身,背对着她睡。 这天夜晚,他做了个梦。 荒唐却旖旎的梦。 而今到了齐州,少了顾忌,想着那滋味,不自觉口舌生津,格外贪恋,便连连催促。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晌午过后,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篦子牢固,疏密正宜,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炭筒颇高,压火帽做得严实,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做工极好。 37警告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有人掩唇笑道:“换成我,做出以死相逼投水自尽这种事, 就算救活了命, 也该羞死了。” “人家脸皮厚着呢, 听说昨儿还去了金光寺,给菩萨烧香, 求佛祖指点。”酸溜溜的嘲笑,语气里藏着讥讽, “要我说,佛祖就算再慈悲, 也不会渡她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明摆着睿王殿下看不上她, 还死缠着不放。” “毕竟是她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呢,眼瞅着给了旁人, 啧!”幸灾乐祸的笑声。 屋里议论七嘴八舌, 多是不屑轻蔑的语调,偶尔夹杂一道平和的声音,“也是她痴心,用情太深……” 然而立马被人反驳打断—— “这算什么痴心?睿王殿下娶的是徐姐姐, 旨意都下了, 京城里谁不知道?她还去哭闹逼迫, 那叫死缠烂打, 痴心妄想!” “……” 一道道声音落入耳中, 虽说得热闹, 听来听去,也就那么五六人在轮番嗤笑。 隔了厚厚的帘帐,攸桐站在暖阁外,眉间掠过一丝烦躁。 随身的丫鬟春草听不过去,恨恨抱怨道:“那声音是徐渺的,定是想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好容易挺过来,她这是想逼得姑娘……” “我知道。”攸桐打断她,低头拂了拂衣袖。 她当然知道徐家打的什么算盘,也知道今日这些议论的缘由。 …… 魏攸桐的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是听过的。 她的祖父是文昌皇帝的伴读,当年跟皇家交情颇深,时常陪伴圣驾左右。她的名字也是文昌帝取的——和鸾雍雍,万福攸同,里头又藏了凤栖梧桐的意思。 这般取名,青睐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魏攸桐年幼时,也常被抱进宫里玩耍,极得皇帝喜爱。 文昌皇帝最疼爱的皇孙是后来封了睿王的许朝宗,比魏攸桐年长三岁,皇帝爱召两人在侧陪伴,据说还跟魏老太爷提过婚约,就等两个孩子长大,成鸾凤之好。这消息是真是假,在老人家相继过世后无人得知,更没人提起。 不过两人青梅竹马,哪怕文昌皇帝驾崩,仍感情甚笃,不曾变淡。 皇家子弟自是玉质瑰秀,攸桐更是年少美貌、天姿国色,京中无人能及。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男女两情相悦,许朝宗许诺非她不娶,魏攸桐也捧了一腔真心待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甚至数次在凶险境地里舍命相救。 那是真心将许朝宗当成挚爱之人来爱护的。 满京城都认定许朝宗会娶魏攸桐,待这位皇家的准儿媳也格外客气。魏攸桐也自认与众不同,心思全扑在许朝宗身上,被捧得久了,心气儿渐高,待人接物偶尔轻慢,便落了个骄矜傲慢的名声。 京城里这些姑娘,虽瞧着和气,暗地里没少嚼舌根,只是碍着许朝宗,不敢言语。 两月之前,年满十七的许朝宗备礼提亲,就在众人眼巴巴瞅着魏家的时候,那提亲之人却朝着当今皇上最器重的太傅徐家去了,提的是太傅的孙女徐淑。 消息传出来,便如一道晴天霹雳落下,狠狠割在魏攸桐心上。 那徐淑是她最亲近的闺中密友,外出游玩总是形影不离,她做梦都没想到,许朝宗竟会另娶他人。而那个人,竟是她的好友。 不等攸桐缓过神,京城里的闲言碎语便铺天盖地般卷过来,一夕之间,便从昔日的艳羡转为落井下石,嘲笑她美梦落空。攸桐去寻许朝宗,想问个清楚,那位却避而不见,直至她第三次哭着登门,才肯露面,说两人终是缘分太浅,今生难结良缘,只盼她能另觅佳偶。 可十多年的情分,捧了滚烫真心付出的感情,哪是一句缘分太浅就能割断的? 挚爱之人变心,最信任的密友横刀夺爱,魏攸桐伤心极了,怎么都不肯相信,也不顾家人劝阻,三番五次登门睿王府,盼着许朝宗能解释清楚,回心转意。 奈何许朝宗像是铁了心,始终避而不见。而在暗处,种种流言滋生,指着她登门的事添油加醋,种种难听的传闻都有,甚至连她以色相诱、以死相逼、因爱生恨诅咒许朝宗和徐淑不得好死的话都传出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 魏攸桐走在锦绣丛中这些年,顶着骄矜傲慢的名声,本就招了许多妒忌。 这般传言纷纷,原本对她抱几分同情的人也转了态度,斥她恬不知耻、魏家教女无方。 魏攸桐十四年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议论? 传言和脏水如同一把把利箭刺在身上,叫人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而许朝宗躲避的态度,更是如一柄弯刀剜开心口,让魏攸桐那点温热的心头血流得一滴不剩。她躲在府里终日流泪,不敢出门见人,最终,在深冬寒风凛冽的半夜,伤心绝望地出了住处,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湖心。 再醒来时,便换了个芯子,成了如今的攸桐。 …… 顶着冰窟窿里冻坏的身体,攸桐花了不少功夫才将原主的记忆理清。 过往的一幕幕清晰浮现,幼时的相伴嬉戏、两小无猜,年少时的结伴同游、春风秋色,她虽在回忆时心无波澜,却知道彼时原主的诸般欢喜、忐忑、思念。 回思旧事,攸桐能确信,原主是深爱许朝宗的。 有许多次,兽苑里凶猛的熊冲破栅栏冲出来时,山间脚下的石头忽然松动时,许朝宗遭人暗算遇刺时……魏攸桐都义无反顾地挡在前面,舍命相救,哪怕为此留了疤痕,险些毁容、丧命,也不曾犹豫半分。 然而这般真心换来的,仍只剩一句缘分太浅,和泼天而来的流言蜚语。 作为见识过无数八卦绯闻的穿越者,攸桐当然知道这种一边倒的传言多可怕。 但即便漫天冷箭,她也不能退缩躲避。否则,便趁了徐家的心意—— 从最初嘲讽魏攸桐痴心妄想、死缠烂打,到后来拿着投水自尽的事大做文章,极尽刻薄污蔑之能事,拿舆论裹挟所有人来唾弃魏家,徐家所盼望的,无非是魏攸桐承受不住打击,死得干干净净。 可挖墙脚横刀夺爱的又不是她,凭什么要她死? 徐家盼着她一蹶不振,她偏要出去,偏要活得好好的! 此刻,站在国公府的红梅阁楼前,声声嘲讽入耳,攸桐不自觉地挺直脊背,两只手藏在披风,往胸前拢了拢,侧头道:“春草,瞧瞧我的妆容,有不妥的么?” “姑娘生得好看,哪怕不涂脂抹粉,都能把那起子红着眼的比下去!” 攸桐闻之莞尔,清了清嗓子,抬步往门口走,挺秀淡然,从容不迫。 厚帘掀起,里头是一方檀木底座的美人纱屏,屋中言笑晏晏,甜香熏得浓烈。 攸桐绕过纱屏,漫不经心扫了一圈,而后朝着末尾留出的空座走过去。她是赶着开戏过来的,屋里人聚得齐全,又都抱了看戏的态度,待她进门,满屋目光便都投了过来。 不得不说,攸桐这张脸生得实在招眼。 满头青丝柔顺得如同墨缎,两鬓如鸦,那张脸却格外白嫩,上等细瓷似的,不见半点瑕疵,她的气色也不错,两颊轻著胭脂,柔润生晕。那双眼睛最美,黛眉之下两眼如杏,名家着笔画出来一般,灵动而曼妙,天然几分婉转妖娆,眼波却又收敛得恰到好处。 “妖精!”徐渺暗自骂了一句,偷觑神色,不由觉得失望。 原以为经了那样的事,魏攸桐必定饱受打击,哪怕强撑着来赴宴,也该郁郁失落。谁知跟前的人虽消瘦了许多,却仍光彩照人,那双眼睛神采奕奕,灵动灼然,竟比从前更添几分丽色。 更别说珠钗点缀,锦衣装饰,脸蛋嵌在昭君兜绒白的狐狸毛间,雪中娇萼般动人。 这般容貌,她姐姐再怎么打扮,都比不上。 不过那又如何?能嫁进皇家的终是她的姐姐,而魏攸桐只剩这副皮囊和满城骂名。 徐渺想至此处,心里的气顺了点,重归春风得意,声音似笑非笑,“魏姑娘可算来了。身子都好了吗?” “好多了,多谢记挂。”攸桐回身将披风递给春草,耳畔红珠轻晃,仿佛没察觉周遭目光。 徐渺挑了挑眉,意似不信。 旁边有跟她交好的姑娘接过话茬,笑道:“还以为受了冰湖里的寒气,得养几个月不能见人呢。魏姑娘,往后可别做这般傻事了,给府里蒙羞不说,女儿家的清名毁了,往后就没法做人了。” “还真的……很傻。”攸桐仿佛没听出讥讽奚落,将尾音拉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多半是嘲笑看戏的,也有同情关怀的,只因碍于流言,都犹豫存疑,不肯跟她对视。 她笑了笑,将目光定在徐渺脸上。 “真傻。”她又叹息,“从前太天真,以为世上大多是好人,觉得旁人说的话都是掏心掏肺,轻易就信了。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终究是隔着肚皮的。” 在场众人还当她要抱怨许朝宗的移情别恋,就等着听她吐苦水,谁知攸桐话锋一转,道:“徐姑娘,你姐姐跟我也算相交一场,从前在上林苑,我还救过她。这阵子没见着她,想必是忙着备嫁,称心如意。你回去转告一声,叫她往后多留心,尤其是身边那些说亲道热的,更得防着。可别学我,被人踩着算计了都不知道,还给人递凳子呢。” 38质问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煜遥遥望见,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些。 他年少时曾居住在此,对院落阁楼还算熟悉, 后来搬到书房长住,便甚少踏足。 印象里,这座院落时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妇行事恭敬, 却都不敢越矩, 洒扫庭院而外, 不敢擅动陈设,更不敢烟熏火燎地煮饭做羹汤。到了冬日里,树凋草枯,更觉冷落。他偶尔回来睡一宿,除了周姑关怀体贴, 旁人也多行事敬畏, 反不如在书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 走得近了, 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 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 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 尚未用饭, 被这香气勾动食欲,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走进院里去,烟波端着盘热腾腾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们来尝。 见着他,垂涎欲滴的丫鬟们赶紧收了馋相,恭敬问候,“将军。” 屋里周姑听见动静,忙迎出来,瞧着这位稀客,仿佛觉得意外,“将军回来了?” “嗯。”傅煜颔首,“少夫人呢?” “在北边的望云楼散心呢。”周姑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试探道:“叫人请回来吗?” “不必。”傅煜顿住脚步,没再往屋里走,转而抬步出门。厨房里热火朝天,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只是厨房门口垂着帘子,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军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饥,忍不住瞥了一眼。 厨房外新摆了张松木小方桌,桌上一盘烤熟的番薯,都被掰成两半,里头香糯晶莹,。那香气隐隐飘来,嘴里像是能尝到热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这滋味还真是…… 傅煜到底没过去取来尝,只目不斜视地出了远门。 烟波她们站在甬道旁,只等那袭黑底织金的披风拐出去,才一拥而上,将番薯瓜分殆尽。 …… 院外,傅煜满鼻子都是饭菜香气,却只能按捺,朝着北坡走。 银杏早已凋尽,槭树也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横斜。坡地上杂草枯黄,被晒得薄脆的枯叶层层堆着,靴底踩上去,便碎成一堆。 望云楼轩昂高耸,笼罩在斜阳余晖里。 阁楼二层的栏杆旁,有人凭栏而立,散发观景。许是闲居在家,不甚讲究的缘故,她并未挽发簪钗,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柔如黑漆,其光可鉴。身上披了件银红掐金的外裳,形如鹤氅,簇新的大红羽纱,颈领处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彩,腰间宫绦垂落,乘风飘然。 比起南楼的烟火红尘,此刻她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确实在沉浸。 北坡的望云楼借了地势之利,极宜观景,只是满府女眷里,老夫人畏寒甚少出门,长房的婆媳住在东院那边,离这儿远,剩下傅澜音是志同道合的无须顾忌,便便宜了她,可随时就近登楼。 这里视野开阔,远处山峦起伏,冬日里萧瑟苍白,衬着交错的树影,平素看着,颇有素淡水墨的韵味。到此刻夕阳斜照,那金红的光辉铺过来,霎时给远近各处染了颜色,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绢添了颜料,光影层次、楼台色彩,顿时明艳张扬。 攸桐自嫁入傅家,便困在府里,这般景致看多了,愈发贪恋墙外的山峦古塔。 旁边春草时常陪伴,能猜出几分心思,叹道:“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 “对啊。站在楼台尚且如此,若站在山巅,此刻真不知……”攸桐啧的一声,目光远眺,落在晚霞映衬的山巅,记忆里壮阔瑰丽的日落景致半点不曾褪色。 壮阔河山亘古如是,青山晚照更叫人贪恋。 她拍了拍手边朱栏,轻叹,“樊笼啊,樊笼。” “什么?”春草没听明白。 攸桐笑而不答,出神片刻,才道:“没事,等往后出了傅家,还有大把时光。” 这意思春草倒是听懂了,不由一笑,“对啊,少夫人刚到这儿,得守着规矩。等再熟些,若能有机会去城外住几日,就能大饱眼福!” “几日怎么够。”攸桐莞尔,“得无拘无束,随意来去才行。” “那可就难了!”春草摇头晃脑,“也不想想将军那脾气。” “他啊……”攸桐眼前浮出傅煜那张脸。刀削般俊挺的轮廓,身姿颀长、剑眉修目,常年带兵杀伐后,更有旁人难及的英武决断。单论身材容貌,着实是万里挑一,卓然气质更是无人能及。可惜脾气太冷太傲,整日绷着脸,对谁都瞧不上眼似的。 攸桐轻哼了声,兴致一起,便抬手比划。 “喏,这张脸——”她随意凌空描摹个轮廓,“这眼神、这脾气,比腊月的天儿还冷。他那么无趣,若知道我整天想着出去玩,未必能乐意。” “木香她们说,将军生气的时候,都没人敢跟他对视!” “眼神也能杀人的,当然得躲着。” 春草发愁,“那怎么办?” “先忍着呗。”攸桐唇边笑意隐晦。 若是清平盛世,她狠狠心,早点离了傅家另谋生路,也未尝不可。但出嫁时一路走来,途中是什么情形,攸桐记得清清楚楚——官府昏暗、匪类横行,大庭广众之下的人命官司都能糊弄过去,她若莽撞出去闯,无异于自讨苦吃,攸桐可没打算跟自己为难。 相较之下,傅家辖内的齐州繁盛安稳,算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只是这会儿新婚不久,无数眼睛盯着,傅煜顾着面子,不可能放她出府。 还须耐着性子等等,正好摸一摸齐州城的情形。 她这儿暗自打算,一颗心已然飞出府邸围墙,阁楼底下,傅煜驻足片刻,将这断续笑语听了大半。见楼梯旁的拐角墙上嵌了一面整衣冠用的铜镜,他稍顿脚步,扫了眼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玄衣黑靴,金冠玉带,姿态威仪昂然。 ——无趣吗? 傅煜摇摇头,登上楼台。 楼梯用得久了,登楼时难免有轻微的咯吱声,正笑闹的两人听见动静,齐齐往这边瞧过来。束发的紫金冠晃了晃,露出张刚健峻漠的脸,修眉之下目瞬如电,黑底的披风织金为饰,领间一圈黑油油的风毛,平添端贵。 傅煜目光内敛,端然登楼时举止沉稳,如载华岳。 春草没料到这位爷竟会突然回来,硬生生收了笑,赶紧行礼,“奴婢见过将军。” 攸桐亦感意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夫君。” 神情从容,眉目坦荡,仿佛半点都不记得方才的戏谑之言,余晖映照之下,容色端丽,神采焕然。然而凝目细究,对视之时,却觉得她底气不足,有点做贼心虚的躲闪之态。半月有余没见面,她倒是过得滋润,饮□□致、气色红润,还有心思在这里看风景调笑。 不过,美人倚楼的景致,还算不错。 傅煜唇角动了动,自袖中取出封信,“你的家书。” 攸桐诧然接了,见烟波从远处走来,猜得是晚饭齐备,暂未拆开,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 攸桐便随口邀请,“小厨房做了几样菜,过去尝尝?” …… 傅煜上回尝过她送来的吃食,便觉得意犹未尽,这回恰好碰到,自是大快朵颐。 饭后,春草带人收拾碗盏,傅煜没回书房,踱步到侧间,随便取了本闲书翻看。攸桐也没打搅他,到院里散步消食罢,因侧间被傅煜占着,只好带烟波她们熏衣裳。好在冬日天短,熏完衣裳,戌时将尽,遂准备热水沐浴。 傅煜行事利落,很快便出来。 攸桐倒是一丝不苟,舒服惬意地泡了会儿,待烟波帮她将头发擦到半干,才出了内室。 屋里灯烛明亮,帘帐垂落,傅煜坐在桌边,专注翻书。 攸桐到榻上等了会儿,见傅煜没有跟她闲聊的意思,且夫妻貌合神离,都没打算跟对方长久厮守,也懒得摆出乖巧地样子等他,索性先睡了。 待傅煜将一卷史书故事看罢,走到榻边,就见她已然睡熟。 许是被炭盆熏得热,她睡梦里将锦被盖得随意,露出半边肩膀也浑然不觉。寝衣的扣子不知是何时松开,露出里头一抹春光,锁骨秀致玲珑,肌肤白如细瓷,目光微挪,便可看到寝衣起伏,满藏酥软。 39小手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 走得近了,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 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尚未用饭,被这香气勾动食欲, 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走进院里去,烟波端着盘热腾腾的烤番薯, 正招呼小丫鬟们来尝。 见着他, 垂涎欲滴的丫鬟们赶紧收了馋相, 恭敬问候, “将军。” 屋里周姑听见动静,忙迎出来,瞧着这位稀客,仿佛觉得意外, “将军回来了?” “嗯。”傅煜颔首,“少夫人呢?” “在北边的望云楼散心呢。”周姑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 试探道:“叫人请回来吗?” “不必。”傅煜顿住脚步, 没再往屋里走, 转而抬步出门。厨房里热火朝天,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只是厨房门口垂着帘子,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军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饥,忍不住瞥了一眼。 厨房外新摆了张松木小方桌,桌上一盘烤熟的番薯,都被掰成两半,里头香糯晶莹,。那香气隐隐飘来,嘴里像是能尝到热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这滋味还真是…… 傅煜到底没过去取来尝,只目不斜视地出了远门。 烟波她们站在甬道旁,只等那袭黑底织金的披风拐出去,才一拥而上,将番薯瓜分殆尽。 …… 院外,傅煜满鼻子都是饭菜香气,却只能按捺,朝着北坡走。 银杏早已凋尽,槭树也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横斜。坡地上杂草枯黄,被晒得薄脆的枯叶层层堆着,靴底踩上去,便碎成一堆。 望云楼轩昂高耸,笼罩在斜阳余晖里。 阁楼二层的栏杆旁,有人凭栏而立,散发观景。许是闲居在家,不甚讲究的缘故,她并未挽发簪钗,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柔如黑漆,其光可鉴。身上披了件银红掐金的外裳,形如鹤氅,簇新的大红羽纱,颈领处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彩,腰间宫绦垂落,乘风飘然。 比起南楼的烟火红尘,此刻她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确实在沉浸。 北坡的望云楼借了地势之利,极宜观景,只是满府女眷里,老夫人畏寒甚少出门,长房的婆媳住在东院那边,离这儿远,剩下傅澜音是志同道合的无须顾忌,便便宜了她,可随时就近登楼。 这里视野开阔,远处山峦起伏,冬日里萧瑟苍白,衬着交错的树影,平素看着,颇有素淡水墨的韵味。到此刻夕阳斜照,那金红的光辉铺过来,霎时给远近各处染了颜色,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绢添了颜料,光影层次、楼台色彩,顿时明艳张扬。 攸桐自嫁入傅家,便困在府里,这般景致看多了,愈发贪恋墙外的山峦古塔。 旁边春草时常陪伴,能猜出几分心思,叹道:“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 “对啊。站在楼台尚且如此,若站在山巅,此刻真不知……”攸桐啧的一声,目光远眺,落在晚霞映衬的山巅,记忆里壮阔瑰丽的日落景致半点不曾褪色。 壮阔河山亘古如是,青山晚照更叫人贪恋。 她拍了拍手边朱栏,轻叹,“樊笼啊,樊笼。” “什么?”春草没听明白。 攸桐笑而不答,出神片刻,才道:“没事,等往后出了傅家,还有大把时光。” 这意思春草倒是听懂了,不由一笑,“对啊,少夫人刚到这儿,得守着规矩。等再熟些,若能有机会去城外住几日,就能大饱眼福!” “几日怎么够。”攸桐莞尔,“得无拘无束,随意来去才行。” “那可就难了!”春草摇头晃脑,“也不想想将军那脾气。” “他啊……”攸桐眼前浮出傅煜那张脸。刀削般俊挺的轮廓,身姿颀长、剑眉修目,常年带兵杀伐后,更有旁人难及的英武决断。单论身材容貌,着实是万里挑一,卓然气质更是无人能及。可惜脾气太冷太傲,整日绷着脸,对谁都瞧不上眼似的。 攸桐轻哼了声,兴致一起,便抬手比划。 “喏,这张脸——”她随意凌空描摹个轮廓,“这眼神、这脾气,比腊月的天儿还冷。他那么无趣,若知道我整天想着出去玩,未必能乐意。” “木香她们说,将军生气的时候,都没人敢跟他对视!” “眼神也能杀人的,当然得躲着。” 春草发愁,“那怎么办?” “先忍着呗。”攸桐唇边笑意隐晦。 若是清平盛世,她狠狠心,早点离了傅家另谋生路,也未尝不可。但出嫁时一路走来,途中是什么情形,攸桐记得清清楚楚——官府昏暗、匪类横行,大庭广众之下的人命官司都能糊弄过去,她若莽撞出去闯,无异于自讨苦吃,攸桐可没打算跟自己为难。 相较之下,傅家辖内的齐州繁盛安稳,算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只是这会儿新婚不久,无数眼睛盯着,傅煜顾着面子,不可能放她出府。 还须耐着性子等等,正好摸一摸齐州城的情形。 她这儿暗自打算,一颗心已然飞出府邸围墙,阁楼底下,傅煜驻足片刻,将这断续笑语听了大半。见楼梯旁的拐角墙上嵌了一面整衣冠用的铜镜,他稍顿脚步,扫了眼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玄衣黑靴,金冠玉带,姿态威仪昂然。 ——无趣吗? 傅煜摇摇头,登上楼台。 楼梯用得久了,登楼时难免有轻微的咯吱声,正笑闹的两人听见动静,齐齐往这边瞧过来。束发的紫金冠晃了晃,露出张刚健峻漠的脸,修眉之下目瞬如电,黑底的披风织金为饰,领间一圈黑油油的风毛,平添端贵。 傅煜目光内敛,端然登楼时举止沉稳,如载华岳。 春草没料到这位爷竟会突然回来,硬生生收了笑,赶紧行礼,“奴婢见过将军。” 攸桐亦感意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夫君。” 神情从容,眉目坦荡,仿佛半点都不记得方才的戏谑之言,余晖映照之下,容色端丽,神采焕然。然而凝目细究,对视之时,却觉得她底气不足,有点做贼心虚的躲闪之态。半月有余没见面,她倒是过得滋润,饮□□致、气色红润,还有心思在这里看风景调笑。 不过,美人倚楼的景致,还算不错。 傅煜唇角动了动,自袖中取出封信,“你的家书。” 攸桐诧然接了,见烟波从远处走来,猜得是晚饭齐备,暂未拆开,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 攸桐便随口邀请,“小厨房做了几样菜,过去尝尝?” …… 傅煜上回尝过她送来的吃食,便觉得意犹未尽,这回恰好碰到,自是大快朵颐。 饭后,春草带人收拾碗盏,傅煜没回书房,踱步到侧间,随便取了本闲书翻看。攸桐也没打搅他,到院里散步消食罢,因侧间被傅煜占着,只好带烟波她们熏衣裳。好在冬日天短,熏完衣裳,戌时将尽,遂准备热水沐浴。 傅煜行事利落,很快便出来。 攸桐倒是一丝不苟,舒服惬意地泡了会儿,待烟波帮她将头发擦到半干,才出了内室。 屋里灯烛明亮,帘帐垂落,傅煜坐在桌边,专注翻书。 攸桐到榻上等了会儿,见傅煜没有跟她闲聊的意思,且夫妻貌合神离,都没打算跟对方长久厮守,也懒得摆出乖巧地样子等他,索性先睡了。 待傅煜将一卷史书故事看罢,走到榻边,就见她已然睡熟。 许是被炭盆熏得热,她睡梦里将锦被盖得随意,露出半边肩膀也浑然不觉。寝衣的扣子不知是何时松开,露出里头一抹春光,锁骨秀致玲珑,肌肤白如细瓷,目光微挪,便可看到寝衣起伏,满藏酥软。 傅煜先前不曾留意,这会儿借着烛光多瞧两眼,觉得这曼妙轮廓,倒是别有动人之处。 若不是她心里装着许朝宗那个绣花枕头,他还是愿意多看几眼的。 傅煜迟疑了下,躬身帮着盖好,目光管不住地往里瞄了瞄,而后熄了灯烛,掀起半边锦被躺下去。 昏暗的床帐里,便只剩她呼吸绵长。 隐隐的,那股曾在寿安堂闻见的香味又散到鼻端,断断续续。连同方才一瞥看到的旖旎春光,在眼前晃来晃去,勾得人心思浮躁不定。 傅煜躺了片刻,没法凝心静气,索性翻个身,背对着她睡。 这天夜晚,他做了个梦。 荒唐却旖旎的梦。 他年少时曾居住在此,对院落阁楼还算熟悉,后来搬到书房长住,便甚少踏足。 印象里,这座院落时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妇行事恭敬,却都不敢越矩,洒扫庭院而外,不敢擅动陈设,更不敢烟熏火燎地煮饭做羹汤。到了冬日里,树凋草枯,更觉冷落。他偶尔回来睡一宿,除了周姑关怀体贴,旁人也多行事敬畏,反不如在书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走得近了,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尚未用饭,被这香气勾动食欲,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40怀抱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偏巧老夫人上了年纪, 夜里睡得浅,白天总要歇两回觉, 沈氏拿不定主意时, 许多事还是得请老夫人示下,来往传话去送东西, 丫鬟们再多都不够使。 苏若兰便趁着这个机会,请相熟的仆妇提醒了老夫人一声,争取将她调回身边当差。 她能被老夫人看重, 拨到南楼伺候傅煜,甚至隐隐透露出青睐提拔的打算,其实也有过人之处。容貌比旁的丫鬟出挑不说, 也很会哄人办事,因在寿安堂待的时间长,极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 恭敬逢迎,体贴周到。 先前在南楼,她本打算趁早压住攸桐的锋芒,谁知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事情报到寿安堂后, 老夫人亲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一顿, 说她不该尊卑颠倒、以奴欺主, 丢寿安堂的脸。 苏若兰听出话音儿, 哪敢顶嘴,恭顺乖巧地认错,听她斥责教训。 等老夫人气消了,却又抹着眼泪婉言陈情,说她背地里议论主子,确实不对,只是因觉得配不上将军,一时间想不通,才昏了头,说些不敬的言语。至于忤逆欺主,她是老夫人房里派过去的,寻常做着这边的针线,忙不过来,才会推开些细碎的活计,并非真的不敬主上。倒是攸桐拿她当低贱的丫鬟使唤,不给长辈脸面。 老夫人虽当面驳斥回去,背过人想了想,只觉苏若兰虽刁钻了些,却也不算十恶不赦。 且她本就对攸桐心有芥蒂,哪会为攸桐的事重惩身边的人? 遂将苏若兰降了两等,摆明尊卑有序的规矩,平息此事。 如今寿安堂里缺人手,苏若兰早前在这里办差妥帖,这阵子又诚心改过,孝心可嘉。 反观魏攸桐,不懂得讨长辈欢心不说,还勾得傅煜都有些动摇,掉过头劝她体谅。 老夫人被尊奉惯了,心里不满,觉得为攸桐重惩贴身丫鬟实在不值得,听了劝言,便颔首应允,将苏若兰调回屋里来伺候。 苏若兰心愿达成,愈发摆出恭敬体贴的模样。 …… 因冬日天短,老夫人这阵子忙碌,便免了女眷们清晨问安的规矩。 这日前晌,沈氏将手头压着的事儿都办了,有几件需跟老夫人商议,怕丫鬟们传话不清楚,便趁着日头和暖,往寿安堂里来。 婆媳俩将几件事商议斟酌罢,沈氏便又提了一件—— “昨儿德明说,京城里那位的龙体是愈来愈不好了,整日召御医在旁候着,没准儿哪天就得变天。媳妇按着往年送往京城的礼又添了一份,打算叫人早点启程送过去,母亲您瞧瞧。” 说着,便将粗拟的礼单递给老夫人。 傅家手握兵权,雄踞一方,明面上跟朝臣交往甚少,傅德明暗里往来的,也是几位不起眼的朝臣,能瞧皇帝的眼色动向、传递些消息,却不会太张扬的。余下的,便是几位不在中枢的故交旧友。 老夫人挨个瞧了,颔首道:“就这样办吧。” “还有一件。那魏家……” 沈氏声音一顿,有些作难。 老夫人听了,脸上的笑也收敛起来,“当初为修平提亲时阵仗不小,总得摆给外人看看。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京城里却有许多人盯着,若太冷淡单薄,难免叫人犯嘀咕,胡乱揣测。” 沈氏会意,另取出个礼单递给她,“这是媳妇草拟的,既然母亲这样说,再添两件?” 老夫人瞧罢,因不知傅煜有没有打算带魏氏回门,吩咐人去问问。 丫鬟听明白后去了,老夫人收回目光,无意间便瞥见了苏若兰,木头人似的呆站在那里,脸上神情古怪,似在出神。因想起南楼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傅煜不常用,放着白落灰,不如提点周姑一声,送去魏家凑数,遂道:“若兰,你过来。” 叫了一声,没动静。 旁边丫鬟机灵,赶紧推了推苏若兰,“苏姐姐,老夫人叫你呢!” 苏若兰如梦初醒似的,神情恍然,“什么?” “老夫人叫你呢!”又有人提醒。 苏若兰受惊般,竟自跪在了地上,“奴婢该死,请老夫人恕罪!” 这反应颇为激烈,反叫旁人愣住了,老夫人亦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奴婢刚才是听见老夫人提起二少夫人,想着别的事,出了神才没听见的,请老夫人恕罪。”苏若兰面露惶恐,声音都因紧张而急促不问。 老夫人最不喜这般遇事就慌了神的,又听她提起攸桐,愈发不悦。 “她又折腾些什么事!” “奴婢……奴婢……”苏若兰嗫嚅了两下,才垂头道:“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老夫人没了耐心,“你何时学的这啰嗦样子!” 苏若兰愈发惶恐,却只管瞧着周遭的丫鬟,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旁边沈氏瞧见,便道:“兴许是有不方便说的,母亲,不如叫旁人先退出去?”不等老夫人说话,苏若兰便先忙着点头,满脸感激。老夫人对这行事恭敬乖觉的儿媳倒还算不错,遂摆摆手,等众人都出去了,才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是……前几天的事。” “关于魏氏的?” “嗯。奴婢原想早点来禀报,又怕……怕被说是搬弄是非,不尊主子,这几天犹豫着没敢开口,方才听夫人提及,想着这事关乎府里的名声,不该隐瞒,心里犹豫,才会出神。”苏若兰跪在地上,神情却露出些愤然,“可这事实在太……” “究竟何事!”老夫人听见关乎名声,愈发上心。 苏若兰遂将那日的情形一字不漏地说给两人听。 她原本就是先入为主,认定了攸桐水性杨花,刚嫁过来便沾花惹草,瞧那蛛丝马迹,无一不是佐证,心里深信笃定,语气便极为坚决。末了,又叩首道:“奴婢记着教训,不敢搬弄是非,这回是亲眼所见,绝没半个字的假话。老夫人若是不信,可叫金灯来询问,那天酒楼门前的事,也有许多人见证。” 她言之凿凿,罗汉榻上,老夫人已是脸色铁青。 “这样的事,你怎不早说!” “奴婢怕……上回将军教训的,不许搬弄是非,议论主子。况且这事又牵扯着秦二公子,更不敢随便说了。” “正是这样才要说!”老夫人气得语声儿都颤抖起来,“作孽,真是作孽!” 苏若兰跪得愈发恭顺,噤若寒蝉。 沈氏忙扶着,给她顺气,劝道:“母亲消消气,为她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你不知其中厉害。咱们这根基声望,全是拿命换回来的,不知洒了多少血!岂能轻易玷污?哪怕只是个影子,也该防患未然,何况这回是亲眼所见?金灯呢?叫进来!” 不过片刻,金灯便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听老夫人问那日的事,也如实说了。 老夫人听了,大致情形跟苏若兰的说辞对得上,气得两眼一翻,差点没昏厥过去。 沈氏忙使眼色叫金灯和苏若兰出去。 …… 屋里只剩婆媳两人,好半天,傅老夫人才缓过劲来。 “当时他兄弟俩商议娶魏家女,我就不肯,为着大事才点了头。这家业来得艰难,外头的事我没乱插手,凭他们安排去了。”她又气又恨,老眼中滚出两行浊泪,“那魏氏在京城沦为笑柄,谁愿意娶?我没为难她,已很和善了吧?可你瞧她!修平吃了多少的苦才有今日这点威信,她怎就不知道体谅。这才嫁过来几天,就一门心思地往外钻!” 她这会儿怒气攻心,满口数落,沈氏没办法,只能听着。 好容易等数落累了,沈氏才道:“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她俩的话固然可信,不如问清楚……” “这种丑事,怎么问?难道去找秦二公子,拿着家丑往外杨,叫人看笑话?” 沈氏被噎得无话可说。 片刻后,见老夫人缓和了点,才道:“那就叫魏氏来问问,若是误会,也别冤枉她。若是真的,就该管教,哪能您在这儿气坏身子,她在南楼逍遥自在呢?” 这话倒是合老夫人的意。 遂沉声道:“去,把魏氏叫来!”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41造势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 “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 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 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 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 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 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 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 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怕傅煜等急了不悦, 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 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 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书香门第,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没记错,就在片刻之前,这男人还说待会就走的!不过这事儿显然不能提,她才许诺要安分守己、谨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唤了周姑春草进来,吩咐她们备热水软巾,伺候将军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着张罗,神情有点僵硬。 片刻之前,他确实打算说完就走,没事就不来这边。不过既无意间刺伤了她,攸桐又颇识大体,今晚便留宿此处摆一摆态度,叫丫鬟仆妇多敬着她一点,也算偿得过了。 …… 攸桐出阁前,甄氏曾教过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没照顾过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贵的王孙公子,待热水齐备后便孤身进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乐得清闲,趁内间没旁人,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慢慢擦头发。 好半晌,傅煜才从里面出来,寝衣严整。 烟波已然铺好了床,退到外间候命,昏昏罗帐长垂,只剩夫妻独对。 还没到人定安歇的亥时,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龙精虎猛的模样,显然不会这个点就躺到榻上。这漫长的一个时辰,两人总不能瞪着彼此,相对无言。 攸桐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傅煜显然也很生疏,彼此对视一眼,有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还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话题前,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我去找本书,你先睡。” 说罢,袍袖微动,径直往侧间去了。 南楼虽非书房,但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总要摆几本书,哪怕当陈设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经心地梳通头发。等了片刻,没听见傅煜回来的脚步声,猜得他定会耗到夜深才回来睡觉,心中不由暗笑——这男人,瞧着高冷淡漠,心里其实却也别扭得很。 遂踱步到侧间,见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书。 攸桐走进去两步,道:“前两日赶路有点累,想早点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闻言抬头,就见她盈盈立于灯畔,满头青丝笼在肩头,唇边噙了笑意。 修长黛眉下,那双眼睛含笑睇来,清澈如朝露般,哪怕孤身处在冷落境地,也不见半点郁郁之态,倒颇有随遇而安、不焦不躁的意思。若不是魏思道亲口承认,他实在没法相信,她能做出为情寻短见的事。 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声音淡漠如常,“不用伺候。你先睡。” 攸桐应了,没再搅扰他,自回榻上歇息。 连日劳累,今晨又没睡够,沾着枕头后,困意很快袭来。 罗帐昏暗,烛影轻晃,意识渐而朦胧。攸桐不知傅煜是何时回来的,一梦睡醒,周遭静得连半点风声也无,只是身旁多了个人,呼吸绵长。锦衾之下,两人并肩而睡,中间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攸桐觉得哪里不对劲,脑袋迷糊了片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握住了他的手臂。 ——像是当日溺在湖中时抓救命稻草般,将他温暖结实的小臂握得很牢。 好在傅煜没察觉,仰面而睡,眉目英挺,睡梦里神情都是坚毅的。 她有点心虚,赶紧偷偷缩回那只揩油的手,目光却没能挪开,仍落在他脸上。 42恩爱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住持怕周遭鱼龙混杂冲撞了两位贵人, 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 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 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 却因容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一般,格外惹眼。 窈窕多容仪, 婉媚巧笑言, 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 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 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 低垂眉目, 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开目光, 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 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 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被许朝宗连连躲避,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43醋意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一路赏玩贪恋, 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 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 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 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 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 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 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 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 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却佝偻坍塌着, 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仿佛也因她这垂目, 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 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 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 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满室氤氲热气蒸得人倦懒,攸桐浑身浸在香汤,四肢百骸化了似的,连脑袋都比平常转得慢。春草的话落入耳中,她不假思索地“哦”了声,仍阖眼享受。片刻后,才察觉不对劲—— “谁?”她睁开眼,有点嫌烦似的,“谁来了?”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44洗清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因南楼的小厨房空置许久, 一应锅碗瓢盆都不齐全, 攸桐初来乍到不好折腾, 周姑做不得主去别处要, 便按着吩咐, 托外头的人采买些进来,算是帮攸桐解决了最头疼的事。 寻常屋中闲聊, 问及无关痛痒的事时, 她也肯透露些许。 攸桐问得多了, 才知道傅煜此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 刚会走路时便被交给府里教习武功的师父,学跑跳比旁人快,练武读书也刻苦,十岁入了军营, 十二岁跟着上沙场, 凭着少年人的机敏灵活, 立了不小的功劳。之后跟着父兄各处带兵巡查, 从粮草供给、山川地势, 到用兵布阵、侦察刺探,但凡跟行军打仗有关的, 事无巨细,他都不辞苦累, 亲历了一遍。 长到十五岁时, 已能独挡一面。 如今年才弱冠, 却已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十年历练,亦将他打磨成得刚硬冷厉,杀伐决断,手里的精锐骑兵名震边地,永宁帐下十数万兵马、百名悍将,也多对他心悦诚服,在军中威信仅次于傅德清。放眼天下,算上许朝宗那等皇家龙凤、各处节度使的家将儿孙,论英勇谋略、才能手段,恐怕没几人能与他争锋。 寻常起居时,这男人也格外自律,虽说齐州美人如云,倾慕者无数,却从未近过女色。 这样的人,要么满脑子事业抱负无暇他顾,要么格外挑剔吹毛求疵,看谁都不入眼。 也难怪初见攸桐时,他会流露那般轻慢的态度——这种人,给他个文武双全的天仙都未必能入眼,更别说她这等外人眼里声名狼藉的“骄矜草包”了,若非婚事牵着,傅煜恐怕都吝于看她。 这般心高气傲、自持到苛刻的大爷,显然是极难相处的。 更别说他还待人冷厉淡漠,心性难测。 攸桐没打算受虐自苦,思来想去,还是避而远之得好。 遂守着南楼这一亩三分地,每日按着规矩去寿安堂,在那边露了面,回来后也甚少出门,只管收拾她的小厨房。日子久了,于几位长辈妯娌的性情也稍微摸到了几分。老夫人和伯母沈氏大抵知道娶她只为摆设,连着十数日间,都只点头之交,既不深问关怀,也不责备苛求,妯娌自然也只剩客气。 倒是小姑子傅澜音有点意思——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长身量的年纪,她娇养在金尊玉贵的傅家,入口皆是珍羞佳肴,吃食丰盛又管不住嘴,长得身材微丰,也格外有神采。 寿安堂里时常会备些糕点果脯给人磨牙,攸桐偶尔管不住贪吃几口,旁人却甚少碰。就只傅澜音率性,听长辈们聊天入神时,不自觉便会拿糕点慢慢咬,跟小松鼠似的。一张嘴就停不下,待散时,唯有她的盘子风卷残云般扫得干干净净。 偶尔见攸桐品尝糕点,也会搭句话,问她好不好吃。 两个贪恋美食的人遇见,难免让攸桐觉得亲切。 不过这门婚事是为各取所需,傅煜不待见她,她也没打算融入府里跟他长远过日子,遂只偏安一隅,安稳度日,等脚跟站稳一点,便可重操旧业扑在美食上。月余时间下来,小厨房渐渐置办齐全,南楼内外都还算顺遂,就只一件事不顺心——苏若兰。 …… 苏若兰是南楼的大丫鬟。 攸桐新婚那夜,周姑曾带几位丫鬟来拜见新少夫人,彼时苏若兰就颇有倨傲轻慢之态。攸桐当时留了意,后经探问,得知她原是老夫人屋里的,因模样生得好,做事又勤快妥帖,特地拨来伺候傅煜。 既是长辈的人,攸桐揣着相安无事的打算,没打算计较。 谁知道嫁过来这些天,苏若兰却渐而放肆起来。 最初,是春草听见动静,趁着攸桐沐浴的时候,吞吞吐吐地迟疑了半天,才说苏若兰在背地里乱嚼舌根,指着京城里那些流言蜚语,败坏攸桐的名声。过后,许婆婆也听见了,提醒攸桐提防些。 因傅煜不在,攸桐初来乍到不知底细,便只婉转地敲打了几句。 苏若兰非但置若罔闻,不加收敛,马脚竟露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 此刻,南楼北边的斜坡上,初秋九月的阳光耀眼,南坡满目的银杏渐渐转了颜色,黄绿交杂。攸桐午饭做了乌梅小排骨和金陵素鹅,配了碗浓香诱人的牛肉羹,吃得心满意足,便来坡上散步。因天朗气清极宜远眺,便登到阁楼二层,越过层叠树影,眺望远处一座玲珑塔。 她不惯被人簇拥,出门也只带春草随行,两人坐在楼台,各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锁轻响,有人进了堆杂物的小库房。 旋即,便有断续的声音传上来—— “少夫人要找的是这东西?”苏若兰的声音。 一声木器碰撞的闷响后,丫鬟木香笑了下,“这是碾药用的,做不得精细活儿。” “麻烦!”苏若兰低声抱怨,语气酸溜溜的,“好好的虾,非要剥开捣烂了吃,可真娇贵!太夫人那般尊贵,也没折腾这些花样。她算个什么!”说到末尾,重重冷笑了声,隔着楼台木板,攸桐都能隐约听见。 春草自然也听见了,听她如此轻蔑,脸上当即气得变色。 攸桐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楼阁底下,苏若兰尚不知隔墙有耳,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先前我就听说了,她在京城时名声就不好,待人刻薄骄纵,最是麻烦。听说还为了旁人寻死觅活,将魏家的脸都丢尽了。如今来了这里,不说夹着尾巴做人,成日家要这要那,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 她满口抱怨毫不掩饰,木香沉默了会儿,小声道:“姐姐还是忍忍吧。” “忍什么!那些丑事她做得,我就说不得?” “周姑前儿还说呢,要咱们守着规矩,不许议论主子是非。” 苏若兰显然颇为不屑,“那是周姑宽厚,看着将军的面子,肯照顾几分。我眼里却揉不下沙子!将军是何等人物,满齐州那么多大家闺秀,谁不倾慕?她如何配得上?跟你说——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待见她,不过是胸怀宽大,才容她这样瞎折腾!” 说着,像是气不过般,将手里东西丢在地上,发出声轻响。 木香性子老实,知道苏若兰在寿安堂待过,一时间也没敢吭声。 苏若兰索性找地方坐着,任由木香辛苦翻找,她只将外面打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说给木香听。只等木香寻到东西,才锁门走了。 阁楼下重归清净,春草气得脸都白了,攸桐的面色也不甚好看。 “贱蹄子,自以为是什么东西!”春草不忿已久,按捺着听了半天,早已点了满腔怒火,朝着苏若兰走远的方向“呸”了声。转过头,见攸桐沉着脸没吭声,又觉得心疼,轻轻扶住,道:“少夫人,须教训一顿才是。免得她得意,到处败坏名声。” 攸桐颔首,却仍瞧着南楼的方向,似在出神。 所谓尊卑之别,她当然不在意,苏若兰若只是轻慢倒无所谓。但背着人搬弄是非,逮着机会便搬弄口舌、肆意污蔑,却是绝对不能忍的,更不能放任其肆无忌惮,叫众人都以为她好欺负。 不过如今的情势下,如何处置,却须好生掂量。 这事儿往大了说,是丫鬟刁钻,搬弄是非,损的是傅家的规矩,搁在旁人身上,轻易便能发落。但她在傅家地位尴尬,苏若兰又是寿安堂拨来的,若贸然处置,苏若兰必定不会服气受罚,事情闹开,以老夫人对她的偏见,会如何处置,还不好说。 届时若老夫人觉得她小题大做,不予追究,便是她搬石砸脚,威信尽失了。 可要是去寿安堂告状,请那边做主……似乎更难堪。 思来想去,她既担着南楼少夫人的名头,这事的症结,其实还系在一人身上。 攸桐收回目光,笼着衣袖,眼神微凝,“傅煜何时回来?” “听说快了,九月里总会回来吧。”春草精神稍振,“少夫人是要请他做主么?” 攸桐笑而不答,只吩咐道:“苏若兰若还是这般上蹿下跳,你就当没瞧见,将她说过哪些话,跟哪些人嚼舌根记着就成。哪怕她在南楼里生事呢,你也别跟她争——老夫人说了么,这般家大业大的府里,人多口杂,难免有点龃龉,还是该以和为贵。” 春草护主心切,“那怎么行!再忍气吞声,她只会觉得少夫人好欺负!” “你也说了,是她觉得好欺负,又不是真的忍气吞声。欲擒故纵,懂么?” 春草不懂,但看攸桐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算放心了点,遂老实应命。 攸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候傅煜归来。 她很欣喜的模样,盈盈走来,叫他夫君,不知怎的脚下打滑,便跌到他的怀里。 傅煜自是伸手接住了,隔着一层寝衣,软玉温香在怀,触感陌生而真实。 夕阳霞光映照,她靠在他臂弯,含笑依偎,眉目如画。 傅煜二十年来不近女色,皆因心高气傲,对瞧不上眼的女人懒得多看,睡前又满心军务杀伐,从无旖旎的念头。这会儿那份自持却消失无踪,知道她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脑海心间,就只剩她的气息、她的香味。 45试探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魏攸桐还来吗?都等半天了。”有人问。 “出了这种丑事,她还有脸来呀?” 有人掩唇笑道:“换成我,做出以死相逼投水自尽这种事, 就算救活了命,也该羞死了。” “人家脸皮厚着呢,听说昨儿还去了金光寺,给菩萨烧香,求佛祖指点。”酸溜溜的嘲笑, 语气里藏着讥讽,“要我说,佛祖就算再慈悲, 也不会渡她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明摆着睿王殿下看不上她, 还死缠着不放。” “毕竟是她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呢,眼瞅着给了旁人, 啧!”幸灾乐祸的笑声。 屋里议论七嘴八舌, 多是不屑轻蔑的语调,偶尔夹杂一道平和的声音, “也是她痴心,用情太深……” 然而立马被人反驳打断—— “这算什么痴心?睿王殿下娶的是徐姐姐, 旨意都下了, 京城里谁不知道?她还去哭闹逼迫, 那叫死缠烂打, 痴心妄想!” “……” 一道道声音落入耳中, 虽说得热闹,听来听去,也就那么五六人在轮番嗤笑。 隔了厚厚的帘帐,攸桐站在暖阁外,眉间掠过一丝烦躁。 随身的丫鬟春草听不过去,恨恨抱怨道:“那声音是徐渺的,定是想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好容易挺过来,她这是想逼得姑娘……” “我知道。”攸桐打断她,低头拂了拂衣袖。 她当然知道徐家打的什么算盘,也知道今日这些议论的缘由。 …… 魏攸桐的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是听过的。 她的祖父是文昌皇帝的伴读,当年跟皇家交情颇深,时常陪伴圣驾左右。她的名字也是文昌帝取的——和鸾雍雍,万福攸同,里头又藏了凤栖梧桐的意思。 这般取名,青睐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魏攸桐年幼时,也常被抱进宫里玩耍,极得皇帝喜爱。 文昌皇帝最疼爱的皇孙是后来封了睿王的许朝宗,比魏攸桐年长三岁,皇帝爱召两人在侧陪伴,据说还跟魏老太爷提过婚约,就等两个孩子长大,成鸾凤之好。这消息是真是假,在老人家相继过世后无人得知,更没人提起。 不过两人青梅竹马,哪怕文昌皇帝驾崩,仍感情甚笃,不曾变淡。 皇家子弟自是玉质瑰秀,攸桐更是年少美貌、天姿国色,京中无人能及。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男女两情相悦,许朝宗许诺非她不娶,魏攸桐也捧了一腔真心待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甚至数次在凶险境地里舍命相救。 那是真心将许朝宗当成挚爱之人来爱护的。 满京城都认定许朝宗会娶魏攸桐,待这位皇家的准儿媳也格外客气。魏攸桐也自认与众不同,心思全扑在许朝宗身上,被捧得久了,心气儿渐高,待人接物偶尔轻慢,便落了个骄矜傲慢的名声。 京城里这些姑娘,虽瞧着和气,暗地里没少嚼舌根,只是碍着许朝宗,不敢言语。 两月之前,年满十七的许朝宗备礼提亲,就在众人眼巴巴瞅着魏家的时候,那提亲之人却朝着当今皇上最器重的太傅徐家去了,提的是太傅的孙女徐淑。 消息传出来,便如一道晴天霹雳落下,狠狠割在魏攸桐心上。 那徐淑是她最亲近的闺中密友,外出游玩总是形影不离,她做梦都没想到,许朝宗竟会另娶他人。而那个人,竟是她的好友。 不等攸桐缓过神,京城里的闲言碎语便铺天盖地般卷过来,一夕之间,便从昔日的艳羡转为落井下石,嘲笑她美梦落空。攸桐去寻许朝宗,想问个清楚,那位却避而不见,直至她第三次哭着登门,才肯露面,说两人终是缘分太浅,今生难结良缘,只盼她能另觅佳偶。 可十多年的情分,捧了滚烫真心付出的感情,哪是一句缘分太浅就能割断的? 挚爱之人变心,最信任的密友横刀夺爱,魏攸桐伤心极了,怎么都不肯相信,也不顾家人劝阻,三番五次登门睿王府,盼着许朝宗能解释清楚,回心转意。 奈何许朝宗像是铁了心,始终避而不见。而在暗处,种种流言滋生,指着她登门的事添油加醋,种种难听的传闻都有,甚至连她以色相诱、以死相逼、因爱生恨诅咒许朝宗和徐淑不得好死的话都传出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 魏攸桐走在锦绣丛中这些年,顶着骄矜傲慢的名声,本就招了许多妒忌。 这般传言纷纷,原本对她抱几分同情的人也转了态度,斥她恬不知耻、魏家教女无方。 魏攸桐十四年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议论? 传言和脏水如同一把把利箭刺在身上,叫人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而许朝宗躲避的态度,更是如一柄弯刀剜开心口,让魏攸桐那点温热的心头血流得一滴不剩。她躲在府里终日流泪,不敢出门见人,最终,在深冬寒风凛冽的半夜,伤心绝望地出了住处,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湖心。 再醒来时,便换了个芯子,成了如今的攸桐。 …… 顶着冰窟窿里冻坏的身体,攸桐花了不少功夫才将原主的记忆理清。 过往的一幕幕清晰浮现,幼时的相伴嬉戏、两小无猜,年少时的结伴同游、春风秋色,她虽在回忆时心无波澜,却知道彼时原主的诸般欢喜、忐忑、思念。 回思旧事,攸桐能确信,原主是深爱许朝宗的。 有许多次,兽苑里凶猛的熊冲破栅栏冲出来时,山间脚下的石头忽然松动时,许朝宗遭人暗算遇刺时……魏攸桐都义无反顾地挡在前面,舍命相救,哪怕为此留了疤痕,险些毁容、丧命,也不曾犹豫半分。 然而这般真心换来的,仍只剩一句缘分太浅,和泼天而来的流言蜚语。 作为见识过无数八卦绯闻的穿越者,攸桐当然知道这种一边倒的传言多可怕。 但即便漫天冷箭,她也不能退缩躲避。否则,便趁了徐家的心意—— 从最初嘲讽魏攸桐痴心妄想、死缠烂打,到后来拿着投水自尽的事大做文章,极尽刻薄污蔑之能事,拿舆论裹挟所有人来唾弃魏家,徐家所盼望的,无非是魏攸桐承受不住打击,死得干干净净。 可挖墙脚横刀夺爱的又不是她,凭什么要她死? 徐家盼着她一蹶不振,她偏要出去,偏要活得好好的! 此刻,站在国公府的红梅阁楼前,声声嘲讽入耳,攸桐不自觉地挺直脊背,两只手藏在披风,往胸前拢了拢,侧头道:“春草,瞧瞧我的妆容,有不妥的么?” “姑娘生得好看,哪怕不涂脂抹粉,都能把那起子红着眼的比下去!” 攸桐闻之莞尔,清了清嗓子,抬步往门口走,挺秀淡然,从容不迫。 厚帘掀起,里头是一方檀木底座的美人纱屏,屋中言笑晏晏,甜香熏得浓烈。 攸桐绕过纱屏,漫不经心扫了一圈,而后朝着末尾留出的空座走过去。她是赶着开戏过来的,屋里人聚得齐全,又都抱了看戏的态度,待她进门,满屋目光便都投了过来。 不得不说,攸桐这张脸生得实在招眼。 满头青丝柔顺得如同墨缎,两鬓如鸦,那张脸却格外白嫩,上等细瓷似的,不见半点瑕疵,她的气色也不错,两颊轻著胭脂,柔润生晕。那双眼睛最美,黛眉之下两眼如杏,名家着笔画出来一般,灵动而曼妙,天然几分婉转妖娆,眼波却又收敛得恰到好处。 “妖精!”徐渺暗自骂了一句,偷觑神色,不由觉得失望。 原以为经了那样的事,魏攸桐必定饱受打击,哪怕强撑着来赴宴,也该郁郁失落。谁知跟前的人虽消瘦了许多,却仍光彩照人,那双眼睛神采奕奕,灵动灼然,竟比从前更添几分丽色。 更别说珠钗点缀,锦衣装饰,脸蛋嵌在昭君兜绒白的狐狸毛间,雪中娇萼般动人。 这般容貌,她姐姐再怎么打扮,都比不上。 不过那又如何?能嫁进皇家的终是她的姐姐,而魏攸桐只剩这副皮囊和满城骂名。 徐渺想至此处,心里的气顺了点,重归春风得意,声音似笑非笑,“魏姑娘可算来了。身子都好了吗?” “好多了,多谢记挂。”攸桐回身将披风递给春草,耳畔红珠轻晃,仿佛没察觉周遭目光。 徐渺挑了挑眉,意似不信。 旁边有跟她交好的姑娘接过话茬,笑道:“还以为受了冰湖里的寒气,得养几个月不能见人呢。魏姑娘,往后可别做这般傻事了,给府里蒙羞不说,女儿家的清名毁了,往后就没法做人了。” “还真的……很傻。”攸桐仿佛没听出讥讽奚落,将尾音拉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多半是嘲笑看戏的,也有同情关怀的,只因碍于流言,都犹豫存疑,不肯跟她对视。 她笑了笑,将目光定在徐渺脸上。 “真傻。”她又叹息,“从前太天真,以为世上大多是好人,觉得旁人说的话都是掏心掏肺,轻易就信了。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终究是隔着肚皮的。” 在场众人还当她要抱怨许朝宗的移情别恋,就等着听她吐苦水,谁知攸桐话锋一转,道:“徐姑娘,你姐姐跟我也算相交一场,从前在上林苑,我还救过她。这阵子没见着她,想必是忙着备嫁,称心如意。你回去转告一声,叫她往后多留心,尤其是身边那些说亲道热的,更得防着。可别学我,被人踩着算计了都不知道,还给人递凳子呢。” 这话着实如一盆滚烫的水兜头浇下,淋得徐渺面红耳赤。 ——徐淑当初赶着魏攸桐做闺中密友,就是冲着许朝宗去的,徐家上下心知肚明。如今被人当众戳到心虚处,顿时恼羞成怒。 她涨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来,指着攸桐道:“你……” “我是前车之鉴,好言相劝。你急什么?”攸桐慢条斯理地起身,“快开戏了吧,喝口茶消消火。” 46男色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她忍了忍,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 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 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 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 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 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 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 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 许多暂且收在库房, 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 常年在外奔波, 几乎从这儿绝踪, 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方才南楼的情形,傅澜音已简略说了,傅煜不知缘故内情,得知是主仆僵持,进门后便先呵斥放肆的苏若兰,而后看向攸桐。 成婚之前,傅家查过攸桐的底细,虽说有些是谣传污蔑,但魏攸桐为人骄矜喜爱挑刺,却非虚言。傅煜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她旧病复发,但平白无故被女人间的麻烦事打搅,十分不豫。 他皱了皱眉,眉目威仪,仗着身高之便盯着攸桐,有点居高临下的质问味道。 “怎么回事?”他问。 攸桐盈盈站在亭下,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从容道:“管教丫鬟。” 殿前佛香袅袅,不知哪来的松鼠窜跑过去,摇动枯叶飘落。 攸桐换了单薄春衣,一袭绣了双蝶的蜀红薄衫娇若海棠,腰间锦带轻束,悬着如意宫绦,底下是柔白的仙鹤长裙,裙角绣着繁碎的梅花。行动之间仙鹤翩然,簇新的绮罗摇漾华彩,映照春光。 许朝宗从佛殿里进香罢,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住持怕周遭鱼龙混杂冲撞了两位贵人,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却因容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一般,格外惹眼。 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开目光,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被许朝宗连连躲避,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这个人自然是那位以骁勇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轻慢的背影。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自家院里闹出这种事,他大抵觉得有失颜面,闷声不语地尝了几口菜,便起身走了。临行时,脸色仍是铁青。当晚,他没过来留宿,只将周姑叫到两书阁嘱咐了几句。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须以苏若兰为戒,万不可做悖逆之事。 47婉拒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厢房里的冷声言语隐约传出, 众人皆知苏若兰的脾气, 见她出来,各自暗中留意。 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手里随意翻弄闲书,待苏若兰过来, 便似笑非笑地道:“费了这么些功夫,你倒是难请。”秀眉微挑, 眼底带了责备之意,觑她一眼,见苏若兰硬撑着不肯服软认错, 便仍低头翻书。 苏若兰站了片刻, 见攸桐只管翻书晾着她, 隐约察觉出不同来。 她忍了忍,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 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 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 有些贵重的物件, 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 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方才南楼的情形,傅澜音已简略说了,傅煜不知缘故内情,得知是主仆僵持,进门后便先呵斥放肆的苏若兰,而后看向攸桐。 成婚之前,傅家查过攸桐的底细,虽说有些是谣传污蔑,但魏攸桐为人骄矜喜爱挑刺,却非虚言。傅煜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她旧病复发,但平白无故被女人间的麻烦事打搅,十分不豫。 他皱了皱眉,眉目威仪,仗着身高之便盯着攸桐,有点居高临下的质问味道。 “怎么回事?”他问。 攸桐盈盈站在亭下,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从容道:“管教丫鬟。”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怕傅煜等急了不悦,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书香门第,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48请医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昨晚睡前她就叫厨房里生火,拿木炭慢慢煨了一夜,这会儿瓦盖未开,香气却已四溢。 等晌午时拿出来,滋味必是绝佳。 春草跟在旁边, 试着碰了碰瓦盖, 烫得赶紧缩回手,口中啧啧叹道:“少夫人真是愈发能干了, 这几个月做的美味, 可比我前十几年见的都多!回头若是夫人知道了, 得知少夫人有这般才能, 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定会很欣慰。”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 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 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 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 看那日的情形,为人和善, 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 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 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 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骂名如潮,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在旁人眼里,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她可全都记着呢! 正暗自盘算,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寿安堂传话,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 寿安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三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便问初七那日的事。 攸桐不明所以,如实应对。 老夫人听得她果真跟秦良玉同坐,当即勾起怒意来。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如此行事,岂不惹人笑话!” 招蜂引蝶四个字,像是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倏然抬头,目光微紧。 “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更不知所谓招蜂引蝶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语声微抬,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老夫人冷哼不语。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傅老夫人竟如此看重这虚名。 攸桐身在傅家,在和离之前,总归要为府里体谅些许。遂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为礼,“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 而后,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 “你也无需糊弄我!当日京城的事,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又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如今被戳中了肺管子,哪能轻易揭过? 指着这事责备不止,只怪攸桐不该落人话柄,当初的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借机发挥! 数月相处,她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娶她进门的事暗藏不满。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上回傅澜音身体抱恙,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更是盛怒责备。 可凭什么? 若真无法接受,当初就该拦着婚事,另寻别家。 如今既结了姻,她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更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谁知如今稍有疏忽,便被数落责备,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若这回稍有退让,往后岂不是更纵着她们了? 攸桐面色渐冷,待老夫人说累了时,缓缓抬起头来。 “不便找人对质印证,又不许我分辩。您这是已盖棺定论,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呀?”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傅澜音面色焦灼。 她是瞧见攸桐跟着寿安堂的丫鬟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才跟过来的。 谁知到了寿安堂,就听见这怒声斥责的动静。 问了问仆妇,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没人知道缘由,愈发悬心。 ——她知道老夫人对攸桐的成见,既然闹到这般动静,未必会轻易罢休。然而她是晚辈,即便闯进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被攸桐蛊惑,更添怒气。 想了想,抬起脚便往斜阳斋小跑过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没出门,傅澜音逮住他,威逼利诱,催他去校场找傅煜。 校场之上骏马奔腾,铁蹄如雷声滚滚,踩得冻土上泥屑纷飞。千余骑兵盔甲严整,手里刀枪冰寒,马背上劈、砍、刺,闪、避、架,配着令旗指挥的阵型,如龙蛇般滚滚飞奔,练得热火朝天。 傅煜乘着坐骑黑影,穿梭在兵阵之间,臂挽长弓、腰悬重剑。 自打那晚在南楼做了场春梦,他便有意躲避攸桐,连日不曾踏足南楼。 然而即使宿在两书阁,也会不时想起那旖旎梦境,想起那日攸桐拎着美食登门时的模样。傅煜这些年不近女色,自持高傲,却被那梦折腾得心浮气躁,索性将麾下骑兵分成几波,从骑射、长途奔袭到围剿、刀枪对战,由他亲自带着分批训练。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从黎明卯时到这会儿,片刻都没歇息。 傅昭冒着寒风一路疾驰,到得校场时,训练接近尾声。 待训练完毕,傅煜吩咐军士们歇息,往他这边走来时,便跳下高台。 “二哥!” 傅煜满脸的肃杀严苛在看到他时稍微温和了点,“你怎么来了?” “搬救兵呗,姐让我来的。” “有事?” “说是二嫂在寿安堂碰见了麻烦,祖母很生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姐让你得空时过去一趟,露个脸就成。”傅昭知道二哥的性子,满心军务,雷厉风行,对内宅之事懒得多问,怕被责备,赶紧描补道:“我就是跑腿带话,可别冲我生气啊。” 又是……那个女人。 傅煜眼前陡然浮起那道袅娜身影,连同她的婉转眉眼、笑言软语,清晰分明。 数日的躲避功亏一篑,那个女人的容貌姿态,像是印在了心底,挥之不去。傅煜隐隐觉得无奈,皱了皱眉。不过既是牵扯寿安堂,恐怕真有点事。他半夜出府练兵,也打算回去歇会儿,顺道瞧瞧无妨。 遂朝远处比个手势,等魏天泽过来,便叫他先照看这边。 而后疾步出了校场,纵马回城。 …… 寿安堂里,此刻的氛围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着实将傅老夫人气得够呛,却也怒极生智,意识到这般牵三扯四的责骂会给人留下话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敛,命苏若兰出来对证,又将春草和木香叫来问话。 偏巧木香的娘昨儿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归来,叫人到家里去寻,一时间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语,老夫人哪里肯信? 来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仍没个结果。 满屋浓重的炭气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谁恶意中伤、造谣生事,瞧见苏若兰,心里有了数,反倒镇定下来。老夫人盛怒而来,咄咄逼人地斥责了半天,没能令攸桐服软认错,焉能偃旗息鼓? 49姑嫂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 上头楷书端庄, 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 挑出来, 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 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 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 肉丝鲜嫩细腻, 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 色相上佳,酸辣可口, 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 芋头做得软糯, 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 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谁知就撞上了这事儿。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50坦言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 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 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 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 攸桐嗅了两口, 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 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 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 规规矩矩地拜了堂, 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 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 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 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 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 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而后盥洗穿衣,攸桐半闭着眼睛任由摆弄,等春草帮她梳妆罢,脑袋才清醒过来。遂跟周姑出了门往傅老夫人的住处走,绕过廊庑拐角,晨风树影间,侧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新婚夜宿于书房的傅煜。 两人遥遥望见,傅煜瞥她一眼便挪开目光,攸桐迟疑了下,顿住脚步,在拐角处等他。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51送行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清晨推门而出,吸一口薄凉湿润的秋风, 瞧着满地缤纷,只觉清新爽快。 一路赏玩贪恋, 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 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 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 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 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 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 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 脊背却佝偻坍塌着, 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仿佛也因她这垂目, 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 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 嘴唇轻抿,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傅煜觑她片刻,收回目光,而后拎着身旁的蜀绣软枕递给她,“还有四十里路。” 这般路程,搁在晴天春日,瞧着沿途风光,转眼就到了。但如今秋雨路滑,她又身体不适总犯困,恐怕没法精神奕奕地撑到金昭寺。傅煜既递了软枕,想必不会太介意,攸桐稍作迟疑,便伸手接了,抱在怀里。 傅煜也往角落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而后阖目,沉眉思索。 再度睁眼时,旁边的人果然又睡了过去,两臂紧抱软枕,脑袋侧枕在上面,眉目婉转,眼睫修长,碎发贴在颊侧,愈显得肌肤柔白,容色娇丽。 这般容貌确实出众,但还不至于令他意动。 不过,看她精神倦怠…… 52殊途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而今到了齐州,少了顾忌,想着那滋味, 不自觉口舌生津, 格外贪恋,便连连催促。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晌午过后,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 篦子牢固,疏密正宜, 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 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炭筒颇高,压火帽做得严实, 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做工极好。 攸桐打量了一圈儿, 越看越是满意,眼底里笑意漾满溢出, 是出阁后少有的欣喜。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 “少夫人快别瞧了, 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攸桐嘁了一声,命人将锅摆好,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想念的滋味极多,这鸳鸯锅里,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炸到焦黄时捞出来,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加上糖和酒,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这时节天气渐冷,没多少新鲜的绿菜。攸桐这是初次尝试,食材也只备几样不麻烦的,牛羊肉、火腿、腊肉切成薄片,另有鲜鸭血鸭肠、鱼片、茭白、冬笋、冬瓜、豆腐,再泡几样笋干之类的备着,又叫人剥了青虾,费极大的功夫打出一小碟虾滑。 傅昭扫了一眼,瞧着那两碟子生肉和鸭血鸭肠,皱了皱眉。 他倒是吃过涮肉,但多是牛羊肉片,还没见过生血生肠,看上去怪脏的。 “能吃吗?”他瞧着火锅,满脸抗拒。 傅澜音饭来张口惯了,对着那盘子鸭血,迟疑道:“能吧……” 攸桐一笑,将锅里煮熟的鸭血捞出来,“煮熟了就能吃,味道好着呢。来——”她揽着傅澜音的肩膀,到旁边搁料的桌上取了洁净的空碗,教她做蘸料。而后向傅昭道:“三弟呢,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怕他俩受不住辣,遂调个清淡的,而后招呼两人入座尝尝。 锅里已有煮熟的肉和菜,春草帮两人夹到碗里,傅澜音尝过,脸上便露出笑来。 “比咱们做的涮肉好吃!” “是吧?多吃点。”攸桐见她喜欢,自然也高兴。 傅昭对涮肉不抗拒,吃了些牛羊鱼片和冬笋,见攸桐拿着鸭肠上下捣鼓,也试着涮了点。 别说,滋味还真不错! 遂围桌而坐,自挑了喜欢的菜涮着吃。 见攸桐拿着小银勺将盘子里一团乳白黏糊糊的东西下到锅里,又问:“那是什么?” “虾滑。味道很好的。”攸桐只比他们大两岁,眉眼弯弯,顾盼间神采照人。那虾滑脆嫩,不过片刻便已熟了,忙捞出来,稍微蘸点料,入口爽脆鲜美,简直人间至味! 姐弟俩尝了,傅澜音赞叹不绝,“比煮的好吃!比上回的蟹肉圆子还好吃!” 攸桐闻之莞尔。 倒是傅昭学了点傅煜的毛病,筷子忍不住伸进锅里去,口中却说着“味道还行”。 被傅澜音直言戳破,“那是你没见识!” “涮肉么,谁没吃过!”傅昭嘴硬。 锅里香气翻腾,蒸得屋里都愈发暖和,桌边三人围坐,姐弟俩吵吵闹闹,筷箸争相下去,倒是有趣。吃罢火锅,各喝一碗浓香的鸽子汤,当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 攸桐为这顿火锅折腾了两三天,虽麻烦,却总算稍慰相思。瞧着傅澜音姐弟俩吃火锅时高兴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很多府上都会涮肉吃,可见是喜欢那热腾腾围坐吃饭的氛围,只是滋味寡淡,不够诱人。 她这儿锅底味美,花样繁多,再配上蘸料,倘若真开个火锅店,定能顾客盈门。 只是缺人手,夏嫂一人撑不住,还是得寻个有志于此的厨娘,也得找些能照顾客人们用饭的伙计才是。 这边默默盘算,谁知西楼里,傅澜音吃完火锅,后半夜却闹起了肚子。 病情虽说不严重,但高门贵户娇养的千金,稍微头疼脑热就得惊动人,西楼的仆妇不敢怠慢,匆忙摸黑去请郎中。偏巧傅家常请的许郎中因家里有事出了门,两三日才能回来,便先请了他的高徒贾郎中。 贾郎中医术还算不错,来过傅家几回,望闻问切罢,没瞧出大毛病。 问及近日吃食,听说傅澜音昨日吃了血肠鱼虾之类的东西,便劝她勿贪口腹之欲,开了调理的方子。折腾了一阵,天快亮时,事儿传到寿安堂,老夫人问起来,仆妇不懂药方和郎中的一堆说辞,因郎中叫傅澜音往后别贪吃,只当是昨日在南楼吃了涮肉的缘故,嘴快说了。 老夫人刚睡醒,听见这话,便暗暗生气起来。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无妨。每年十月初一,父亲都会带咱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除非军情十万火急,否则绝不会耽搁。二哥这次也是日夜兼程,为这事儿赶着回来。” 寻常去寺里进香,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53帮忙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谁?”她睁开眼,有点嫌烦似的, “谁来了?”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 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 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 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 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 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 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 怕傅煜等急了不悦, 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书香门第,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没记错,就在片刻之前,这男人还说待会就走的!不过这事儿显然不能提,她才许诺要安分守己、谨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唤了周姑春草进来,吩咐她们备热水软巾,伺候将军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着张罗,神情有点僵硬。 片刻之前,他确实打算说完就走,没事就不来这边。不过既无意间刺伤了她,攸桐又颇识大体,今晚便留宿此处摆一摆态度,叫丫鬟仆妇多敬着她一点,也算偿得过了。 …… 攸桐出阁前,甄氏曾教过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没照顾过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贵的王孙公子,待热水齐备后便孤身进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乐得清闲,趁内间没旁人,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慢慢擦头发。 好半晌,傅煜才从里面出来,寝衣严整。 烟波已然铺好了床,退到外间候命,昏昏罗帐长垂,只剩夫妻独对。 还没到人定安歇的亥时,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龙精虎猛的模样,显然不会这个点就躺到榻上。这漫长的一个时辰,两人总不能瞪着彼此,相对无言。 攸桐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傅煜显然也很生疏,彼此对视一眼,有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还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话题前,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我去找本书,你先睡。” 说罢,袍袖微动,径直往侧间去了。 南楼虽非书房,但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总要摆几本书,哪怕当陈设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经心地梳通头发。等了片刻,没听见傅煜回来的脚步声,猜得他定会耗到夜深才回来睡觉,心中不由暗笑——这男人,瞧着高冷淡漠,心里其实却也别扭得很。 遂踱步到侧间,见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书。 攸桐走进去两步,道:“前两日赶路有点累,想早点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闻言抬头,就见她盈盈立于灯畔,满头青丝笼在肩头,唇边噙了笑意。 修长黛眉下,那双眼睛含笑睇来,清澈如朝露般,哪怕孤身处在冷落境地,也不见半点郁郁之态,倒颇有随遇而安、不焦不躁的意思。若不是魏思道亲口承认,他实在没法相信,她能做出为情寻短见的事。 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声音淡漠如常,“不用伺候。你先睡。” 攸桐应了,没再搅扰他,自回榻上歇息。 连日劳累,今晨又没睡够,沾着枕头后,困意很快袭来。 罗帐昏暗,烛影轻晃,意识渐而朦胧。攸桐不知傅煜是何时回来的,一梦睡醒,周遭静得连半点风声也无,只是身旁多了个人,呼吸绵长。锦衾之下,两人并肩而睡,中间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攸桐觉得哪里不对劲,脑袋迷糊了片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握住了他的手臂。 ——像是当日溺在湖中时抓救命稻草般,将他温暖结实的小臂握得很牢。 好在傅煜没察觉,仰面而睡,眉目英挺,睡梦里神情都是坚毅的。 她有点心虚,赶紧偷偷缩回那只揩油的手,目光却没能挪开,仍落在他脸上。 夏尽秋至,轩窗外已有凉意,锦被中有傅煜暖床,颇为和暖。 攸桐借着昏暗天光打量他眉眼,思来想去,也猜不到魏家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这男人用婚事来换取。 渐而倦意袭来,自笑了笑,翻个身重回好梦。 次日清晨醒来,旁边的男人已不见踪影。 她照常往太夫人那里问安,回来后□□草做了几样香软糕点备着,免得傅煜再突袭时没东西招待,太寒碜。到了晚间,见外面没动静,又怕傅煜跟昨晚似的突然冒出来,问了问周姑,才知道他前晌已带人出城去巡边,这一趟绕得远,又有许多事务要处置,两月不会回来。 54助手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 摇了摇头, 道:“无妨。每年十月初一, 父亲都会带咱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除非军情十万火急, 否则绝不会耽搁。二哥这次也是日夜兼程,为这事儿赶着回来。” 寻常去寺里进香, 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 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 父亲便记着这事, 一日不错。” 她说完, 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 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 眼底已然敛尽悲意, 只剩清明, “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55归来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搬弄是非, 烂嚼舌根。”攸桐瞥了苏若兰一眼,又轻描淡写地道:“不听分派。”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 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 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 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知道傅煜的性情,这位爷胸怀大志, 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 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 儿孙都敬重老夫人, 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 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 将气焰压下去,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 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 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刀刃般扫过, 剐得她脊背生寒, 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 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苏若兰自知理亏,不敢承认搬弄是非的事,只避重就轻地道:“奴婢受老夫人嘱托,来这边伺候将军起居,时刻记着寿安堂里教的规矩,哪敢放肆。今日少夫人命奴婢收拾库房,奴婢因赶着做老夫人的针线,怕耽搁了,没办法才推辞的。” 说话间,便有两行泪滚下来,柔弱如梨花带雨,朝着傅煜行礼道:“原是奴婢怕耽搁事情才一时想岔了,谁知道这点小事,竟惊动了将军,是奴婢该死。” 一番话只字不提前事,却给攸桐丢了个小题大做的帽子。 傅煜素来不问内宅之事,也懒得细问,不过苏若兰是祖母教出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叫傅澜音那般神色紧张地来寻他,却原来也只为鸡零狗碎的小风波。他手下兵马数万,哪有空细论这点是非?魏攸桐若不能平息风波,自有府中规矩约束,无需他费神。遂皱眉道:“既如此,周姑——去请祖母身边的朱婆婆,叫她处置。” 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此等琐事,往后报于寿安堂便是,无需闹得鸡飞狗跳。” 攸桐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唇角。 …… 隐忍两月,欲擒故纵,攸桐这番苦心,不止是为教训苏若兰,更为试探傅煜的态度。 而今看来,她先前的担忧没错,傅煜龙凤之人,军务上一丝不苟,却懒得在内宅之事费心,这般不屑过问,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蒙蔽。苏若兰有寿安堂做靠山,占尽地利人和,若傅煜也懒得深究,她往后连偏安一隅都难,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遂笼着衣袖,眉梢微抬,觑向傅煜,善睐明眸暗藏锋芒,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姐姐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从苏若兰最初的不恭不敬,到背后诋毁攸桐,再到各处搬弄是非、污蔑传谣,素日不听分派、乔张做致,桩桩件件,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藏私,皆缓声道来。 末了,朝傅煜屈膝道:“少夫人敬重长辈,原想息事宁人。只是若兰姑娘太骄纵,放任下去,只怕旁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若闹到长辈跟前,损的是寿安堂的体面,才会在此教训。” 说罢,又行个礼,退后半步。 院中鸦雀无声,苏若兰跪在地上,虽双膝冰冷,身上额头,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 傅煜则岿然而立,脸色已是铁青,仿佛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原以为今日之事无足轻重,只是女人间的龃龉是非,所以懒得费神深究。 谁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 搬弄是非、谣传污蔑、以奴欺主、败坏规矩……诸般恶行,苏若兰都占得齐全。而他方才懒得深问,竟险些被她蒙蔽欺瞒,以为是魏攸桐旧病复发、小题大做。他冷沉着脸,看向攸桐,便见她神情从容,仿佛满不在乎,然而眼底里,那点挑衅都余韵犹在。 一瞬间,错怪误会的尴尬、被蒙蔽欺瞒的怒气,皆汹涌而来。 傅府皆笑魏家教女无方、惹人不齿,甚至有人暗存轻视之心,就连他,最初都存几许轻慢。可他堂堂节度使府,以军纪严明统帅十数万兵马,内里的规矩又严到了哪里? 傅煜瞧着攸桐,眼底暗潮翻涌,有些狼狈,满藏愠怒。 片刻后,他才将目光挪向苏若兰。 像是积聚的黑云压城,阴郁得叫人连呼吸都不敢。 苏若兰胆战心惊,只觉万钧重石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她自知藏不住,忙低头垂首,伏身哀求道:“将军……”两只手伸向地面,仓皇慌乱中不慎触到那身黑底滚了深紫云纹边的衣角。 傅煜垂目而视,只当她是要来碰腿,眉头霎时皱紧,下意识抬腿弹开。 这一动,强压的满腔怒气亦如洪水些闸,随抬脚之势倾泻而出,苏若兰一声闷哼,顿时被他腿脚带得扑倒在地。甬道旁枯枝散落,甚少做重活的手掌捂上去,划出几道轻浅的血痕,她连呼痛哀求都不敢,死命咬着嘴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中死寂,满地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凝滞一般,还是攸桐打破沉默,将旁边丢着的书卷捡起来,向周姑道:“就按夫君说的,如实跟朱婆婆禀明,请她发落吧。” 周姑恭敬应是。 傅煜瞥她一眼,阴沉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魏氏是明媒正娶的南楼少夫人,再有人颠倒尊卑、妄议是非,从严处置!这人——”他指了指苏若兰,“往后不许再进南楼。” 说罢,目光落向攸桐,带几分尴尬狼狈的歉意,沉声道:“进屋吧。” 夫妻俩并肩进门,待帘帐落下,那股沉闷阴郁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提心吊胆的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听攸桐吩咐将厨房新做的菜色取来,忙应命去办。 剩下苏若兰瘫坐在甬道旁,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去,抬头瞧见周遭投来的目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出自寿安堂,又是老夫人亲自挑来伺候,众人心知肚明,格外高看几分。这两月之间,她也沾光张扬,污蔑怠慢攸桐之余,气焰日益嚣张,颇有几分准姨娘的架势。 谁知今日,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若说傅煜进门时那一声“跪下”的厉斥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她卑微的身份,最后那满含怒气的抬脚,便如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将先前的万般幻想、自得,皆击得粉碎。 在自鸣得意许久后,她终是意识到,在傅煜眼里,她仍只是个卑微的丫鬟,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碰。傅煜说尊卑颠倒、陪着魏氏进门,摆明了是给魏氏撑腰,让院中众人认清彼此的身份。而周遭那些丫鬟仆妇,也都将前后情势瞧得清清楚楚,敬畏之余,不知心底里,正如何嘲讽嗤笑于她。 苏若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像是被炙在火上烤,又像是丢入冰窖,难堪极了。 周姑与她并无私怨,看着寿安堂的面子,叫小丫鬟过来扶了一把。 苏若兰脸上涨红,神情却是灰败,低垂着头,两只手微微颤抖。 周姑叹了口气,带头往外,“走吧,若兰姑娘,去朱婆婆那里。” 到得老夫人住的寿安堂,院里仆从如云,丫鬟仆妇们避让在甬道两侧,见着傅煜,便掀起门帘,躬身请他们入内。 寿安堂处在整个傅家的正中间,傅老将军未过世时,夫妻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派巍峨。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高耸,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夹堂板皆用细腻光滑的银杏木雕成,或是描金松鹤,或是细密福字,不染纤尘。进得屋门,迎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常年充斥的浓重檀香味,这屋里清爽得很,除了几盆瓜果花卉外,倒不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设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痕迹。 再往里,堂上已坐了几个人。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名贵,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颇为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清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所致。 她的旁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沉毅,颇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相似,只是没那股淡漠冷沉,倒有股沉稳宽厚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再往旁边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容貌有九分相似。 见夫妻俩进来行礼,傅老夫人眉间露出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耽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后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56温柔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唔。”攸桐抬手, 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 有些贵重的物件,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 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 回头挑出来用, 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 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 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 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 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 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 吃了些灰, 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方才南楼的情形,傅澜音已简略说了,傅煜不知缘故内情,得知是主仆僵持,进门后便先呵斥放肆的苏若兰,而后看向攸桐。 成婚之前,傅家查过攸桐的底细,虽说有些是谣传污蔑,但魏攸桐为人骄矜喜爱挑刺,却非虚言。傅煜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她旧病复发,但平白无故被女人间的麻烦事打搅,十分不豫。 他皱了皱眉,眉目威仪,仗着身高之便盯着攸桐,有点居高临下的质问味道。 “怎么回事?”他问。 攸桐盈盈站在亭下,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从容道:“管教丫鬟。” 攸桐极爱这景致,借着地势每日游赏,大饱眼福。待九月底一场连夜的秋雨疾风过后,树叶凋落大半,甬道两侧、斜坡草丛,连远处的游廊亭台上,遍地都是堆积的银杏槭叶,红黄交杂,深浅浓淡各异,像是打翻了画院的满桌颜料,亦如明黄锦缎上朱线游走,织绣成天然景致。 攸桐清晨推门而出,吸一口薄凉湿润的秋风,瞧着满地缤纷,只觉清新爽快。 一路赏玩贪恋,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却佝偻坍塌着,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仿佛也因她这垂目,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57受用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谁知就撞上了这事儿。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 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 此刻清净下来, 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 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 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 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 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 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 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 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 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 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 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谁知此刻却忐忑忧心,脚步微乱。 姑娘家贪吃,闹个肚子而已,能有多大的事。瞧把她急得! 傅煜唇角微动,目光落在她侧脸,语气竟带了些许揶揄,“你也说过,旁人吃了无事,可见饭菜没毒。即便澜音真是吃涮肉所致,也是她粗心,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仿佛是她急着推卸责任。 攸桐没好气,偷偷翻了个白眼,“我是担心她受苦!” …… 傅昭住在斜阳斋带着的小院里。 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吃了早饭,还没去书楼,见傅煜竟然带攸桐来看他,意外极了,赶紧往屋里让。攸桐瞧他活蹦乱跳,问了问,得知傅昭并没觉得不适,稍稍放心,又赶着奔西楼去。 傅澜音喝完药后恍惚睡了半天,这会儿刚醒来,正拥被坐在榻上,喝柔软香糯的粥。 见兄嫂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搁下碗勺,道:“真没大碍的,喝了郎中的药,吃些粥,感觉好多了。”因怕傅煜责怪攸桐,还帮着道:“是我昨晚睡觉着凉,今早才闹起来,跟昨日的吃食无关。” 傅煜“嗯”了声,却是踱步到旁边,给攸桐腾地方。 攸桐没他那么气定神闲,坐在榻边,忙问傅澜音的症状。 傅澜音如实说了,因攸桐又问昨晚的吃食,如实道:“昨日在南楼吃得不少,晚间用了碗鸡丝面,那时没觉得怎样,可见跟二嫂无关。只是临睡前贪嘴,吃了两个柿子,半夜里着了凉,兴许就闹起来了。” 那就对了! 攸桐寻到症结,长长松了口气,“还真是贪嘴!柿子性寒,你昨日又吃了那么些虾滑,两寒相遇,极易闹肚子的。天底下这么些食物,有许多相克,不可同食。这回闹肚子还算轻的,有些误吃了怕是会伤性命,往后可得留心。” 傅澜音这些年饭来张口,从没留意过这些,听得呆住,“还有这讲究?” “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唔。”傅澜音跟攸桐几番接触,知道她对吃食知之甚多,有点贪嘴后的赧然,只握住她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二嫂了。有这单子避祸,就能吃得更痛快了。” 攸桐瞧她那副馋相,甚是无奈,“你啊!” 姑嫂俩对坐傻笑,傅煜负手站在一旁,心中稍觉诧异,不知妹妹是何时跟攸桐变得如此亲近。不过妹妹并不娇弱,既然旁人吃了同样的东西,没半点异样,想来还是那柿子的缘故,攸桐的说法更有道理。 遂伸手在攸桐肩上轻拍了拍,道:“你陪着她,我出去一趟。” “好。”攸桐笑着站起身送他。 傅煜没耽搁,道寿安堂说清楚缘故。 老夫人原也是听仆妇转述,没召郎中,意似不信,碍着是傅煜查问的,也没多说。只叮嘱道:“即使不是吃食不干净的缘故,魏氏也难逃干系。你还需提醒她,不得带坏澜音。” “孙儿觉得没必要。”傅煜回绝得干脆。 老夫人皱眉,神情微沉,“这可不行。魏氏那行事性情……” “她不会教坏澜音。”傅煜为这事折腾了整个早晨,饭都没吃一口,见祖母死揪着不放,颇为不耐,“澜音不是孩子,知道善恶是非,祖母不必多虑。至于魏氏——”他迟疑了下,状若随意地道:“从前固然出格,嫁过来还算安分。她孤身远嫁不容易,祖母体谅点吧。” 说罢,以书房有事为由,告辞走了。 剩下老夫人靠在罗汉榻上,不悦喃喃,“才娶进门几天,这就护起来了还!” …… 寿安堂里那点小心思,傅煜并未放在心上。 折腾了小半日,腹中仍是空荡,他回到两书阁脱了那身冷铁细甲,匆促用过早饭,连眼皮都没阖片刻,便往傅德清的议事厅去。节度使帐下猛将众多,兵马银钱都充足,这议事厅修得阔朗敞亮,巍峨峻拔。 傅煜进去时,傅德清的副将徐夔刚出来,盔甲俱全,刚猛威仪。 见着傅煜,便抱了抱拳,“修平今早又冒寒练兵去了?” “带到城外练了会儿,活动筋骨。”傅煜年少时常跟他上阵,对前辈亦存敬重,见徐夔走路时右脚虚浮,膝弯有点蜷缩,道:“老将军的腿仍没好?” “嗐,别提了!”徐夔四十余岁的年纪,面色吹得黝黑,性情却爽直,“上回军医开的那些药,没一帖管用,前日请了小秦先生,倒是给了剂好药。不过他也说了,这是多年吹风落下的老毛病,须找极有经验的老军医才行,他不擅长这个。他娘的——这条腿可真是带累老夫!回头啊,我到你那骑兵里去!” 两人在门前说话,里头傅德清听见,推窗望出来,笑骂道:“老东西,少给修平添乱。” 徐夔自知傅煜亲率的骑兵军规极严,他是熬不下来的,哈哈笑了两声,摆手走了。 傅煜瞧他步履微跛,眉头微皱,进了屋便道:“徐叔这腿,军医当真没办法?” “能试的都试过,不管用。”傅德清叹了口气,甚为自责,“老家伙在军中卖命一辈子,到如今落下毛病,我却束手无策。” 徐夔年轻时骁勇善战,傅煜幼时初入军营,也记得他的雄伟英姿。 如今猛将渐老,行动不便,瞧着叫人难受,遂道:“上回我命人探查,京城里有个老郎中,当年也是军医,很会治这些。他的去向住处已查明了,不如派人请过来试试。” “正好。”傅德清关上屋门,带儿子进了内间。 里面墙厚窗窄,稍觉昏暗,却因地处隐蔽,极适宜密谈。 他走到靠墙的书桌,从屉中取出一摞写得密密麻麻地纸,让傅煜看完,才道:“这个朱勋很会用兵,先前帮西平王御敌,也很勇猛。这回奉命平叛,因随行的文官碍事,贻误战机,回京后被人谗言诋毁,进了牢狱。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可省许多力气。” “是个刺头。”傅煜翻看两遍,眉峰微挑,“却也是柄利剑。” “所以要你亲自去。一员猛将,能抵数千兵马。” 这道理傅煜自然明白。 闯龙潭虎穴的事,他已不知做过多少回,这事儿该如何办,心里有数。 遂将那人的经历记熟后收起,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小的信筒,递给傅德清。 “南边刚递回的消息。叛贼悍勇,朝廷镇压不住,等明年春荒恐怕更难熬。届时朝廷调兵镇压,齐州可出力试探。我再去趟魏家,先将东南那边要紧关隘的舆图、烽堠、城防总图取来。如何?” “好!”傅德清看罢线报,甚是快慰,“这事办完,顺道将老郎中请来。要多派帮手吗?” “不用。” 傅煜行事利落,将手头要事安排妥当,当晚便启程赶往京城。 大半个月后,不负重望地满载而归。 将朱勋、老军医和捎带的机密舆图交割清楚,已是傍晚。傅煜连日赶路,在京城时费神费力,傅德清也不舍得他太累,便命他回府歇息。傅煜进了府,没回两书阁,却是两袖风尘,直奔南楼而来。 她忍了忍,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58礼物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 规规矩矩地拜了堂, 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 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 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 待撒帐之礼毕, 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 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 又累又饿, 只觉头昏眼花, 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 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 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 她只留春草在侧, 待珠帘垂落后, 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而后盥洗穿衣,攸桐半闭着眼睛任由摆弄,等春草帮她梳妆罢,脑袋才清醒过来。遂跟周姑出了门往傅老夫人的住处走,绕过廊庑拐角,晨风树影间,侧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新婚夜宿于书房的傅煜。 两人遥遥望见,傅煜瞥她一眼便挪开目光,攸桐迟疑了下,顿住脚步,在拐角处等他。 座中尽是高门贵女,满身绫罗锦缎、珠翠金玉。贵丽装束下,出口的话却是刻薄的—— 59亲吻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 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 上头楷书端庄, 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 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 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 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肉丝鲜嫩细腻, 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 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 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 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 芋头做得软糯, 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 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他年少时曾居住在此,对院落阁楼还算熟悉,后来搬到书房长住,便甚少踏足。 印象里,这座院落时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妇行事恭敬,却都不敢越矩,洒扫庭院而外,不敢擅动陈设,更不敢烟熏火燎地煮饭做羹汤。到了冬日里,树凋草枯,更觉冷落。他偶尔回来睡一宿,除了周姑关怀体贴,旁人也多行事敬畏,反不如在书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走得近了,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尚未用饭,被这香气勾动食欲,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走进院里去,烟波端着盘热腾腾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们来尝。 见着他,垂涎欲滴的丫鬟们赶紧收了馋相,恭敬问候,“将军。” 屋里周姑听见动静,忙迎出来,瞧着这位稀客,仿佛觉得意外,“将军回来了?” “嗯。”傅煜颔首,“少夫人呢?” “在北边的望云楼散心呢。”周姑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试探道:“叫人请回来吗?” “不必。”傅煜顿住脚步,没再往屋里走,转而抬步出门。厨房里热火朝天,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只是厨房门口垂着帘子,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军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饥,忍不住瞥了一眼。 厨房外新摆了张松木小方桌,桌上一盘烤熟的番薯,都被掰成两半,里头香糯晶莹,。那香气隐隐飘来,嘴里像是能尝到热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这滋味还真是…… 傅煜到底没过去取来尝,只目不斜视地出了远门。 烟波她们站在甬道旁,只等那袭黑底织金的披风拐出去,才一拥而上,将番薯瓜分殆尽。 …… 院外,傅煜满鼻子都是饭菜香气,却只能按捺,朝着北坡走。 银杏早已凋尽,槭树也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横斜。坡地上杂草枯黄,被晒得薄脆的枯叶层层堆着,靴底踩上去,便碎成一堆。 望云楼轩昂高耸,笼罩在斜阳余晖里。 阁楼二层的栏杆旁,有人凭栏而立,散发观景。许是闲居在家,不甚讲究的缘故,她并未挽发簪钗,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柔如黑漆,其光可鉴。身上披了件银红掐金的外裳,形如鹤氅,簇新的大红羽纱,颈领处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彩,腰间宫绦垂落,乘风飘然。 比起南楼的烟火红尘,此刻她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确实在沉浸。 北坡的望云楼借了地势之利,极宜观景,只是满府女眷里,老夫人畏寒甚少出门,长房的婆媳住在东院那边,离这儿远,剩下傅澜音是志同道合的无须顾忌,便便宜了她,可随时就近登楼。 这里视野开阔,远处山峦起伏,冬日里萧瑟苍白,衬着交错的树影,平素看着,颇有素淡水墨的韵味。到此刻夕阳斜照,那金红的光辉铺过来,霎时给远近各处染了颜色,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绢添了颜料,光影层次、楼台色彩,顿时明艳张扬。 攸桐自嫁入傅家,便困在府里,这般景致看多了,愈发贪恋墙外的山峦古塔。 60娇蛮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厢房里的冷声言语隐约传出,众人皆知苏若兰的脾气, 见她出来, 各自暗中留意。 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手里随意翻弄闲书, 待苏若兰过来, 便似笑非笑地道:“费了这么些功夫, 你倒是难请。”秀眉微挑, 眼底带了责备之意,觑她一眼, 见苏若兰硬撑着不肯服软认错, 便仍低头翻书。 苏若兰站了片刻, 见攸桐只管翻书晾着她, 隐约察觉出不同来。 她忍了忍, 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 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 暖了暖指尖, 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 有些贵重的物件, 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 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方才南楼的情形,傅澜音已简略说了,傅煜不知缘故内情,得知是主仆僵持,进门后便先呵斥放肆的苏若兰,而后看向攸桐。 成婚之前,傅家查过攸桐的底细,虽说有些是谣传污蔑,但魏攸桐为人骄矜喜爱挑刺,却非虚言。傅煜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她旧病复发,但平白无故被女人间的麻烦事打搅,十分不豫。 他皱了皱眉,眉目威仪,仗着身高之便盯着攸桐,有点居高临下的质问味道。 “怎么回事?”他问。 攸桐盈盈站在亭下,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从容道:“管教丫鬟。” 她俩起初还不敢,因攸桐说桌子空着无用,她也无需多伺候,才敢欠身坐在旁边。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上头楷书端庄,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肉丝鲜嫩细腻,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61离间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煜含糊“嗯”了声, 而后脚步稍缓, 径直往前走。 攸桐提起裙角跟在后面。 夫妻俩昨日拜堂成亲, 除了傅煜丢下的那句吩咐,其实还没说过话。此刻傅煜肃眉沉目, 一副懒得搭理旁人的模样,攸桐更不好攀扯闲谈, 一路沉默无言, 只剩脚步轻响,衣裳摩擦出窸窣动静。 到得老夫人住的寿安堂, 院里仆从如云, 丫鬟仆妇们避让在甬道两侧,见着傅煜,便掀起门帘, 躬身请他们入内。 寿安堂处在整个傅家的正中间,傅老将军未过世时,夫妻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派巍峨。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高耸, 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 夹堂板皆用细腻光滑的银杏木雕成, 或是描金松鹤, 或是细密福字, 不染纤尘。进得屋门, 迎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常年充斥的浓重檀香味,这屋里清爽得很,除了几盆瓜果花卉外,倒不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设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痕迹。 再往里,堂上已坐了几个人。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名贵,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颇为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清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所致。 她的旁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沉毅,颇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相似,只是没那股淡漠冷沉,倒有股沉稳宽厚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再往旁边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容貌有九分相似。 见夫妻俩进来行礼,傅老夫人眉间露出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耽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后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攸桐昨晚独守空房,如今碰见这态度也不奇怪,便先坐了,默默打量周遭。 …… 远嫁之前,攸桐也粗略摸过傅家的底。 傅家世代居于齐州,祖上也出过几位有名气的将领,只是没成气候。真正握住权柄,是在傅煜的曾祖父头上。彼时朝中内斗,边境不稳,连年皆有战事,傅家男儿骁勇善战,连番立功后,便领了永宁节度使的位置。 按说,兵不常将、将不常兵,傅家在这位子待几年,便该照例调往别处。 但那时朝廷内虚,想调动各处将领时,已颇为吃力。永宁节度使担负防守边陲之重任,更是举足轻重,傅家瞅准了时机不肯挪,朝廷也没办法,只能任其连任,这一任,便是足足几十年。 从曾祖父到祖父,傅家权柄日重,对这一带的掌控也日益牢固。 十二年前,傅老太爷战死沙场,长子傅德明也断了条腿,伤及筋骨,再难提刀上阵。 这般身有残疾者,原本没法当官,只是齐州兵强马壮,朝廷衰微之下,已无力控制,事情拖了半年后,便仍由傅德明继了节度使之位,次子傅德清则为领军大将。兄弟俩一人主内政,一人主战事,虽已是割据的姿态,却将辖内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边境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领兵之家,男儿惯于杀伐,也多性命之忧。 六年前一场恶战,傅煜的堂兄和亲大哥皆战死沙场,其母田氏也因丧子后伤心过度,在病榻缠绵许久,于次年溘然长逝。 是以今日攸桐来时,堂上只有傅德清在,而不见婆母。 攸桐坐了会儿,只觉傅府家风颇严,那对孪生姐弟十三岁的年纪,跟祖母应答之间颇为规矩,而傅煜父子又是领兵之人,这半天说话都颇严肃。直到一盏茶喝完,外头才传来隐隐笑声,旋即,老夫人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一阵凌乱,傅德明拄拐走进来,旁边是雍容端方的夫人沈氏,带着长房两位少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个六岁的小男童。 比起旁人的端方举止,他年纪小,因是六年前留下的遗腹子,又格外得宠爱,进门后蹬蹬蹬跑过来,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太奶奶!” “哎。”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将他搂在怀里,满脸慈爱,叫长房众人入座。 有了孩子在场,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孩子窜来窜去地玩,几位长辈都肯抱着他哄,不像方才似的肃然端着。因不知京城里的是非,他对攸桐也无偏见,瞧着多了个眼生的美人姐姐,还抓了把蜜饯过来给她吃。 攸桐笑着接了,趁人不备塞一枚到嘴里,抬起眼,正好跟小姑子好奇的目光撞上。 她进门至今,这对孪生姐弟便没多看她,原以为他俩是跟傅煜一样心高气傲,满怀偏见,这目光瞥来,攸桐才恍然明白,少女虽不言不语,暗地里也打量她呢! 攸桐暗自笑了笑,待长辈们闲话罢,便起身奉茶拜见。 即便这婚事颇多猫腻,她终究是傅家明媒正娶迎来的少夫人。备好的礼物奉上,对方都接了,也各有东西送她,太夫人和沈氏不冷不热地喝了茶,因傅家内务是她俩管着,便提点几句。 过后,太夫人留沈氏在旁边商议琐事,叫旁人各自回去。 攸桐初来乍到,知道傅家众人的心结,也没打算太招眼,暗自将人认熟,出门便回住处。 倒是傅煜被傅德清叫住,带去了书房。 …… 傅德清的书房在斜阳斋,说是书房,实则带着两重小院,十分宽敞。 他幼时也颇骁勇,十三岁随父从军,大半辈子马背颠簸,经常巡边到烈风里打滚,对女色并不贪图,除了发妻田氏,身边别无姬妾。自田氏病重亡故,他也没续娶,踏实住在这斜阳斋,将龙凤胎里的次子傅昭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这会儿傅昭姐弟俩被拘去读书,就只剩傅煜跟他在书房相对。 十余年杀伐征战,早已养成干练爽直的行事脾气。傅德清屏退旁人关了门,也不弯绕,直白道:“昨晚撇下魏氏,睡在书房了?” “嗯。”傅煜答得不咸不淡。 “闹脾气呢?” “不是。没必要。” 傅德清取茶杯的动作微顿,看了儿子一眼,旋即会意,笑了笑,“当真?” “我不在乎娶谁。当初既应了婚事,就不后悔。”傅煜在书房踱步,见傅德清桌上有把最近搜罗来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淡漠而漫不经心,“魏氏是南楼的少夫人,摆着就是,但也仅此而已——这匕首不错,刘铁匠送的?” “上回巡边,拣的。”傅德清喝了口茶。 “我就没这运气。”傅煜低声,来回把玩。 傅德清看惯了傅煜统率带兵、独当一面,难得见他贪恋小物件,便慷慨相赠,“喜欢就拿去。至于魏氏,我瞧她今日神情不焦不躁,被冷落也不乱分寸,想来心里有点数。你不愿碰,摆着无妨。只是我答应了魏思道,不能太委屈她。小姑娘犯过错,瞧着也可怜,你拿捏点分寸,别吓着她。” 冷落两天就能吓着? 傅煜不自觉想起昨晚掀开盖头时那双沉静妙丽的眉眼。 ——不像是能轻易吓着的。 那般处变不惊,也不知当初怎就闹到了为情寻死的地步,真真是——可笑。 不过傅德清既嘱咐了,他便应下,“今晚我过去一趟。” “说清楚话,别叫她担心,也须摆明规矩,别叫她给府上抹黑。” 傅煜嫌啰嗦般皱眉,见傅德清没旁的嘱咐,自回书房忙碌去了。 …… 南楼里,攸桐奉茶回来,才算能慢慢打量这新住处。 昨日为大婚而悬挂在花木游廊的红绸尚未收拾干净,窗花宫灯装点下,周遭仍残留喜气。只是攸桐心知肚明,这喜气也只能看看而已,撇去那满目喜红,实则颇为冷清。 这是座两层的阁楼,旁边一道厢房,后面抱厦暖阁齐全。 傅家雄踞齐州,府邸占地极广,屋舍也宽敞。因这一带有几处起伏斜坡,草木葱茏,树荫蔽日,阁楼外便没修围墙,只远远拿一人高的竹篱围着,周遭种的地锦爬满围墙,夏日里浓绿苍翠,冬日则枯枝交错,是道天然屏障,亦与周遭景致浑然融为一体。 这时节暑气未消,阁楼附近却能纳凉,是个好地方。 不过看庭院甬道旁和树下草丛茂盛,显然平常无人踩踏,亦可见傅煜甚少踏足这里。 且此处离老夫人的住处颇远,很适合她偏安一隅。 攸桐心里有了数,便觉踏实许多,当下命人将先前堆积在厢房的行李和嫁妆取出,或是收整后锁起来,或是摆到住处起居用,忙碌了一整日,竟累出满身香汗。 她没婆母压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君整日没露面,到得傍晚,便让春草张罗了顿可口饭食,独自用饭。等到天黑,见外面仍安安静静,猜得傅煜今晚不会再来,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准备早点歇息,将前几日欠着的觉尽数补回。 惬意地沐浴到一半,正神游天外时,却听外面似有人说话,声音远远传来。 旋即,春草匆忙奔进内室,神情有点慌乱。 “少夫人,姑、姑爷来了。” 她能被老夫人看重,拨到南楼伺候傅煜,甚至隐隐透露出青睐提拔的打算,其实也有过人之处。容貌比旁的丫鬟出挑不说,也很会哄人办事,因在寿安堂待的时间长,极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恭敬逢迎,体贴周到。 62灵犀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 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 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看那日的情形, 为人和善,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 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 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 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 骂名如潮, 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 在旁人眼里, 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 明里暗里, 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 她可全都记着呢! 正暗自盘算, 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 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 寿安堂传话, 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 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 寿安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三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便问初七那日的事。 攸桐不明所以,如实应对。 老夫人听得她果真跟秦良玉同坐,当即勾起怒意来。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如此行事,岂不惹人笑话!” 招蜂引蝶四个字,像是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倏然抬头,目光微紧。 “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更不知所谓招蜂引蝶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语声微抬,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老夫人冷哼不语。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傅老夫人竟如此看重这虚名。 攸桐身在傅家,在和离之前,总归要为府里体谅些许。遂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为礼,“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 而后,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 “你也无需糊弄我!当日京城的事,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又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如今被戳中了肺管子,哪能轻易揭过? 指着这事责备不止,只怪攸桐不该落人话柄,当初的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借机发挥! 数月相处,她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娶她进门的事暗藏不满。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上回傅澜音身体抱恙,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更是盛怒责备。 可凭什么? 若真无法接受,当初就该拦着婚事,另寻别家。 如今既结了姻,她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更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谁知如今稍有疏忽,便被数落责备,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若这回稍有退让,往后岂不是更纵着她们了? 攸桐面色渐冷,待老夫人说累了时,缓缓抬起头来。 “不便找人对质印证,又不许我分辩。您这是已盖棺定论,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呀?”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傅澜音面色焦灼。 她是瞧见攸桐跟着寿安堂的丫鬟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才跟过来的。 谁知到了寿安堂,就听见这怒声斥责的动静。 问了问仆妇,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没人知道缘由,愈发悬心。 ——她知道老夫人对攸桐的成见,既然闹到这般动静,未必会轻易罢休。然而她是晚辈,即便闯进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被攸桐蛊惑,更添怒气。 想了想,抬起脚便往斜阳斋小跑过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没出门,傅澜音逮住他,威逼利诱,催他去校场找傅煜。 校场之上骏马奔腾,铁蹄如雷声滚滚,踩得冻土上泥屑纷飞。千余骑兵盔甲严整,手里刀枪冰寒,马背上劈、砍、刺,闪、避、架,配着令旗指挥的阵型,如龙蛇般滚滚飞奔,练得热火朝天。 傅煜乘着坐骑黑影,穿梭在兵阵之间,臂挽长弓、腰悬重剑。 自打那晚在南楼做了场春梦,他便有意躲避攸桐,连日不曾踏足南楼。 然而即使宿在两书阁,也会不时想起那旖旎梦境,想起那日攸桐拎着美食登门时的模样。傅煜这些年不近女色,自持高傲,却被那梦折腾得心浮气躁,索性将麾下骑兵分成几波,从骑射、长途奔袭到围剿、刀枪对战,由他亲自带着分批训练。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从黎明卯时到这会儿,片刻都没歇息。 傅昭冒着寒风一路疾驰,到得校场时,训练接近尾声。 待训练完毕,傅煜吩咐军士们歇息,往他这边走来时,便跳下高台。 “二哥!” 傅煜满脸的肃杀严苛在看到他时稍微温和了点,“你怎么来了?” “搬救兵呗,姐让我来的。” “有事?” “说是二嫂在寿安堂碰见了麻烦,祖母很生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姐让你得空时过去一趟,露个脸就成。”傅昭知道二哥的性子,满心军务,雷厉风行,对内宅之事懒得多问,怕被责备,赶紧描补道:“我就是跑腿带话,可别冲我生气啊。” 又是……那个女人。 傅煜眼前陡然浮起那道袅娜身影,连同她的婉转眉眼、笑言软语,清晰分明。 数日的躲避功亏一篑,那个女人的容貌姿态,像是印在了心底,挥之不去。傅煜隐隐觉得无奈,皱了皱眉。不过既是牵扯寿安堂,恐怕真有点事。他半夜出府练兵,也打算回去歇会儿,顺道瞧瞧无妨。 遂朝远处比个手势,等魏天泽过来,便叫他先照看这边。 而后疾步出了校场,纵马回城。 …… 寿安堂里,此刻的氛围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着实将傅老夫人气得够呛,却也怒极生智,意识到这般牵三扯四的责骂会给人留下话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敛,命苏若兰出来对证,又将春草和木香叫来问话。 偏巧木香的娘昨儿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归来,叫人到家里去寻,一时间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语,老夫人哪里肯信? 来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仍没个结果。 满屋浓重的炭气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谁恶意中伤、造谣生事,瞧见苏若兰,心里有了数,反倒镇定下来。老夫人盛怒而来,咄咄逼人地斥责了半天,没能令攸桐服软认错,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头忽而便传来问候声—— “将军!”声音有高有低,却齐刷刷的。 声音落处,门帘掀起,屏风后魁伟的身影走进来,身上细甲沉黑、卷着寒意,腰间佩剑未解,冷硬威仪。他的身上是一贯的沉肃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进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扫过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自那晚无端的春梦后,他有意无意地躲了数日,终是不可避免地狭相逢。 如今既是有急事,母女俩便乘马车赶回,进府后直奔老夫人住的庆华堂。 庆华堂外栽了许多松柏,冬日里苍翠郁青,点点白雪还没融尽。 仆妇打起帘子,攸桐走进门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 魏老夫人爱礼佛,住处设着小佛堂,屋里也熏了叫人凝心静气的檀香。可惜她性子燥,活了一辈子也没能改,见攸桐走到跟前,那张脸就沉了下来,手里捂着暖炉,皱眉责备道:“叫你在府里好生将养,怎又跑出去了?” “是媳妇带呦呦去的,母亲别生气。”魏夫人赶紧解释。 呦呦是攸桐的小名,老夫人从前疼爱这准皇家儿媳的孙女,也常这样唤。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能光耀门楣的孙女为家族蒙羞,让魏家受尽耻笑,她那点疼爱也跟着烟消云散了。遂沉着张脸,嘱咐道:“回院里好生待着,别再出门乱跑。这回提亲的人极好,若你不知悔改,还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落人耻笑,这辈子休想再碰见好人家!” 63游玩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庆华堂外栽了许多松柏,冬日里苍翠郁青,点点白雪还没融尽。 仆妇打起帘子, 攸桐走进门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 魏老夫人爱礼佛,住处设着小佛堂, 屋里也熏了叫人凝心静气的檀香。可惜她性子燥,活了一辈子也没能改,见攸桐走到跟前,那张脸就沉了下来,手里捂着暖炉, 皱眉责备道:“叫你在府里好生将养,怎又跑出去了?” “是媳妇带呦呦去的,母亲别生气。”魏夫人赶紧解释。 呦呦是攸桐的小名,老夫人从前疼爱这准皇家儿媳的孙女,也常这样唤。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能光耀门楣的孙女为家族蒙羞,让魏家受尽耻笑,她那点疼爱也跟着烟消云散了。遂沉着张脸,嘱咐道:“回院里好生待着,别再出门乱跑。这回提亲的人极好, 若你不知悔改, 还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落人耻笑,这辈子休想再碰见好人家!” 攸桐站在跟前,耷拉着脑袋,“孙女知道了。” “往后待人接物,也该谦卑谨慎,不许再骄纵任性!外头传言那样厉害,你这性子着实得改了,没得行事糊涂,落人笑柄!” 老夫人接着责备教训,一副恨她不成器的模样。 攸桐应了声,心里暗自哂笑。 魏攸桐能养出骄矜傲慢的性子,其实跟老夫人脱不开关系。 从前许朝宗满口深情,老夫人觉得王妃之位唾手可得,未免得意,不自觉流露出自得倨傲之态。魏攸桐跟在她身边,难免耳濡目染,生出高傲之心,偶尔行事有错,爹娘要教导时,老夫人也都护着。时日一长,魏攸桐有恃无恐,便日益骄矜。 如今栽了跟头,倒是翻脸不认了。 不过骄矜无益,这教训到底是对的。攸桐老实听她唠叨,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老夫人道:“回去静心抄书去,我跟你娘有事商议。这阵子不许出门!” 攸桐平白挨了顿臭骂,出了庆华堂,仍是一头雾水。 ——看样子,老夫人对提亲的人家很满意,会是谁呢? 不过这会儿显然没法细问,遂出了门,往她处的西阁走。 因怕引来责骂,她起初走得很规矩,环佩宫绦压在腰间,脚步不疾不徐,裙角都不敢扬起。待离了庆华堂,渐渐的脚步轻快起来,甚至露出浅笑。 春草紧跟在后,越看越是疑惑。 她是攸桐的贴身丫鬟,刚才跟进屋中,将老夫人那通数落教训听得真切。搁在从前,姑娘心思敏感细腻,挨了这顿训,必定要偷着哭一场。何况姑娘对睿王殿下用情极深,听说要嫁给旁人,断乎不肯。 谁知道如今她竟是浑不在乎? 也好。否则心思太重,难免又要自苦自怨,想不开做傻事。 春草跟着一笑,赶上去给攸桐开门,“姑娘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我的野鸡崽子汤!”攸桐眉眼间已堆满了笑,“老远就闻见香味,想来是煨得差不多了。烟波——快去把汤盛过来。还有早上吩咐的鸡髓笋,做好了么?” 她进了院就张罗着找吃的,许婆婆听见,便从屋里走出来。 原本许婆婆还怕攸桐出门听见风言风语,会受不住多想,见她精神焕发气色甚好,倒放心了许多。遂叫人去厨下将笼屉里热着的两样菜拿过来,又让烟波盛了野鸡崽子汤,递到攸桐手上。 “这野鸡崽子是夫人托舅老爷寻的,最是补身体,姑娘多喝两碗。” “嗯,婆婆也喝。”攸桐取了一碗给她,又吩咐春草,“还有富余的,你们也尝尝。” 满屋子都是肉汤混着红枣的香气,瓷碗里软嫩的肉块炖烂,点缀几粒香糯的板栗,格外勾人馋虫。攸桐慢慢舀着喝,配上盘中咸鲜脆嫩的笋片,美味入腹,舌齿间全是香味,扫尽先前种种不快。 攸桐吃得心满意足,将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和责备抛在脑后,而后兴致一起,往炭盆边烤栗子去了。 ——这世间只要有美食、有美景,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 因先前投水自尽的事,魏夫人甄氏近来对西阁看得很紧。 院里的动静经丫鬟的口传过来,她听说攸桐没像从前似的以泪洗面,暗自放心不少。当晚歇了一宿,跟丈夫魏思道问了问提亲的详细,次日清早便来瞧女儿。 攸桐昨晚睡得很好,这会儿正在屋里抄经——老夫人给的任务,躲不掉。 见甄氏进门,她便搁下笔,快步过去挽住手臂,搀到桌边奉茶。 乖巧懂事的样子,叫甄氏一阵感慨。 甄氏出身不高,嫁进魏家算是高攀,在婆婆跟前也很温顺乖觉。早年攸桐得文昌帝宠爱,魏老夫人心肝儿似的带在身边,时常出入高门贵户,祖孙处得格外融洽。相较之下,甄氏既无家世又无资财,除了照顾起居,没法给女儿添贵重东西,只能尽心教导,在攸桐日渐任性骄纵时,劝她收敛。 魏攸桐那时春风得意,又觉得祖母出身贵重言之有理,哪会听她唠叨? 渐渐的还烦躁疏远起来。 甄氏瞧着暗自着急,偏巧有老夫人拦在中间,莫可奈何。 直到许朝宗变了心,攸桐想不开做出傻事,老夫人责备攸桐行事糊涂、给府里蒙羞,唯独她心疼担忧,日夜守在旁边,劝解宽慰。 如今女儿捡回性命,变了个人似的懂事起来,甄氏哪能不高兴? 遂拉着攸桐进了内间,徐徐道:“你祖母说话重了些,别放在心上,娘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别管外头那些人闲言碎语。不过切忌骄矜,行事须谨慎,这嘱咐你得记着,往后……”她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张消瘦的脸蛋,叹了口气。 攸桐猜得来意,觑着她,微微一笑,“往后怎样?是为昨天的事么?” 甄氏点了点头。 攸桐遂问道:“是谁呀?祖母满口夸他。” “齐州的傅煜,听说过么?” 傅煜?这名字有点耳熟。 攸桐稍加思索,依稀想起京中盛传永宁节度使有个侄子骁勇善战,曾以千余人马击退敌方万余大军,又趁其不备反扑过去,斩将夺帅,履立奇功。如今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升了齐州的兵马副使,手里攥着齐州最精锐的骑兵,数次作战皆所向披靡,叫敌军闻风丧胆,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只是据说他心高气傲,为人桀骜得很,在两位兄弟相继战死沙场后,愈发冷硬狠厉,不近人情,朝野间谈论起来,毁誉参半。 那个人,似乎就叫傅煜。 永宁节度使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傅煜身份虽不及皇子尊贵,却有实打实的兵马在手。那样一位战功赫赫,年少成名的骁勇将军,来向她这声名狼藉、身世不高,又素不相识的人提亲?怎么看都有古怪。 攸桐低眉沉吟,甄氏只当她是不愿,便劝道:“我知道你的心事,睿王虽曾……” 这哪跟哪呀? 攸桐瞧甄氏那副心疼的样子,便知她误会了,忙道:“母亲放心。男人若是变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道理我已懂了。往后会收起那些痴心,母亲不必担忧。”说着,还宽慰一般,勾出个婉转笑意。 甄氏也不知她是真想通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觉得心疼之极,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老实被她抱着,又问道:“母亲可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 “说是从前在京城,你救过他性命。”甄氏大抵也觉得这事蹊跷,问道:“记得么?” 攸桐仔细回想两遍,没勾起半点关于傅煜的记忆。这十余年间,魏攸桐心里眼里就只一个许朝宗,几次豁出性命去救,都是为了他,对于旁的男人,可是半点也没留意的,更不曾救过谁。 遂含糊道:“记不清了。” 甄氏听了,也没再多问,只说傅家来提亲时态度还不错,让攸桐别太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修心养性,将来孤身远嫁,万不可再如从前般任性。 说到后来,倒是甄氏满心担忧,忍不住掉下泪来,惹得攸桐反过去安慰她。 魏家算不上位高权重,攸桐十四岁待嫁的年纪碰见这种事,背着狼藉的名声,显见得碰不上太好的婚事。难得傅家肯结亲,魏思道商量过后,很快便应下了婚事。 过后问名纳吉,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底。 攸桐也一改旧日颓丧,闲时抄书练字,捣鼓美食,偶尔跟甄氏出去赴宴,也是不卑不亢。甄氏瞧在眼里,只觉欣慰极了,待正月二十后春暖花开,便去城郊的恩佑寺进香祈福,顺道散心。 谁知冤家路窄,母女俩刚进佛寺,便好巧不巧地碰见了熟人—— 睿王许朝宗,和他前阵子新娶的王妃徐淑。 寻常屋中闲聊,问及无关痛痒的事时,她也肯透露些许。 攸桐问得多了,才知道傅煜此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 刚会走路时便被交给府里教习武功的师父,学跑跳比旁人快,练武读书也刻苦,十岁入了军营,十二岁跟着上沙场,凭着少年人的机敏灵活,立了不小的功劳。之后跟着父兄各处带兵巡查,从粮草供给、山川地势,到用兵布阵、侦察刺探,但凡跟行军打仗有关的,事无巨细,他都不辞苦累,亲历了一遍。 长到十五岁时,已能独挡一面。 如今年才弱冠,却已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十年历练,亦将他打磨成得刚硬冷厉,杀伐决断,手里的精锐骑兵名震边地,永宁帐下十数万兵马、百名悍将,也多对他心悦诚服,在军中威信仅次于傅德清。放眼天下,算上许朝宗那等皇家龙凤、各处节度使的家将儿孙,论英勇谋略、才能手段,恐怕没几人能与他争锋。 寻常起居时,这男人也格外自律,虽说齐州美人如云,倾慕者无数,却从未近过女色。 这样的人,要么满脑子事业抱负无暇他顾,要么格外挑剔吹毛求疵,看谁都不入眼。 也难怪初见攸桐时,他会流露那般轻慢的态度——这种人,给他个文武双全的天仙都未必能入眼,更别说她这等外人眼里声名狼藉的“骄矜草包”了,若非婚事牵着,傅煜恐怕都吝于看她。 这般心高气傲、自持到苛刻的大爷,显然是极难相处的。 更别说他还待人冷厉淡漠,心性难测。 攸桐没打算受虐自苦,思来想去,还是避而远之得好。 遂守着南楼这一亩三分地,每日按着规矩去寿安堂,在那边露了面,回来后也甚少出门,只管收拾她的小厨房。日子久了,于几位长辈妯娌的性情也稍微摸到了几分。老夫人和伯母沈氏大抵知道娶她只为摆设,连着十数日间,都只点头之交,既不深问关怀,也不责备苛求,妯娌自然也只剩客气。 64无情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 摇了摇头, 道:“无妨。每年十月初一, 父亲都会带咱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除非军情十万火急, 否则绝不会耽搁。二哥这次也是日夜兼程, 为这事儿赶着回来。” 寻常去寺里进香,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 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 从前大哥在时, 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 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 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 眼底已然敛尽悲意, 只剩清明, “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离田氏过世已有六年,如今去寺里上香,倒也无需劳烦太多人。长房的沈氏派了位婆子过来,带着沈氏和两位儿媳备的拜祭之物,便算有心。老夫人先前趁着天暖时去金昭寺许过愿,近来天冷不便出门,便将厚礼备齐,交由傅德清带着,替她还愿,又派身边得力的仆妇随行,帮着照料琐事。 分派毕,仍由傅德清带着儿女出门。 傅澜音要去接寡居后到佛寺修行的大嫂,傅德清带了傅昭同乘,攸桐便与傅煜同车。 天光更亮,那阴云却还团团积着,雨点唰唰地打在檐头,时疾时徐。 攸桐也被这雨声搅得脑袋昏沉,待马车出城后摇摇晃晃走了一段,便愈发觉得困顿。偏巧傅煜阖着眼一言不发,两道剑眉微锁,似在思索要事,不宜打搅。她即便对这位名震敌军的悍将有所忌惮,也没法强撑太久,渐渐地眼皮打架,神游天外,忍不住阖上眼皮,竭力摆出岿然端坐的姿态。 意识愈来愈沉,陷入梦乡之前,忽觉马车猛然一晃,几乎令她栽倒,撞到厢壁。 攸桐悚然心惊,仓皇睁开眼睛,察觉身子确实猛晃,脑门隐隐作痛。下意识看向傅煜,便见那位正打量着她,眼神颇为古怪。 她脑袋里仍乱糊糊的,眼神涣散地跟他对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车走得还算平稳。 那么刚才…… 她不会是一头栽到傅煜身上了吧! 他眼神古怪,必然是因她冲撞打搅而不悦的。 这念头腾起来,尴尬便如一团火苗,从脚趾间迅速蔓延到脑袋。攸桐只觉两腮滚热,强忍着抬手试试的冲动,竭力镇定,试图从傅煜的神情窥测蛛丝马迹。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满身疲惫劳累,哪还能在意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跨过火盆,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65秘密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 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 责罚惩治了一顿, 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 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 攸桐听了, 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 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 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 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 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 若严惩不贷, 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 苏若兰洗心革面, 在寿安堂认了错, 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 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 她在傅家势单力孤, 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他身强体健,练兵也极为苛刻,因战事吃紧时需连夜赶路急袭,平素也格外看重夜间训练,时常半夜突袭最精锐的骑兵,好教众人能随时应敌。这回也是四更天亲自去校场,将最倚重的那支队伍拉出来练,完事回府,瞧着天色尚早,顺道来问安。 谁知就撞上了这事儿。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谁知此刻却忐忑忧心,脚步微乱。 姑娘家贪吃,闹个肚子而已,能有多大的事。瞧把她急得! 傅煜唇角微动,目光落在她侧脸,语气竟带了些许揶揄,“你也说过,旁人吃了无事,可见饭菜没毒。即便澜音真是吃涮肉所致,也是她粗心,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仿佛是她急着推卸责任。 攸桐没好气,偷偷翻了个白眼,“我是担心她受苦!” …… 傅昭住在斜阳斋带着的小院里。 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吃了早饭,还没去书楼,见傅煜竟然带攸桐来看他,意外极了,赶紧往屋里让。攸桐瞧他活蹦乱跳,问了问,得知傅昭并没觉得不适,稍稍放心,又赶着奔西楼去。 傅澜音喝完药后恍惚睡了半天,这会儿刚醒来,正拥被坐在榻上,喝柔软香糯的粥。 见兄嫂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搁下碗勺,道:“真没大碍的,喝了郎中的药,吃些粥,感觉好多了。”因怕傅煜责怪攸桐,还帮着道:“是我昨晚睡觉着凉,今早才闹起来,跟昨日的吃食无关。” 傅煜“嗯”了声,却是踱步到旁边,给攸桐腾地方。 攸桐没他那么气定神闲,坐在榻边,忙问傅澜音的症状。 傅澜音如实说了,因攸桐又问昨晚的吃食,如实道:“昨日在南楼吃得不少,晚间用了碗鸡丝面,那时没觉得怎样,可见跟二嫂无关。只是临睡前贪嘴,吃了两个柿子,半夜里着了凉,兴许就闹起来了。” 那就对了! 攸桐寻到症结,长长松了口气,“还真是贪嘴!柿子性寒,你昨日又吃了那么些虾滑,两寒相遇,极易闹肚子的。天底下这么些食物,有许多相克,不可同食。这回闹肚子还算轻的,有些误吃了怕是会伤性命,往后可得留心。” 傅澜音这些年饭来张口,从没留意过这些,听得呆住,“还有这讲究?” “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唔。”傅澜音跟攸桐几番接触,知道她对吃食知之甚多,有点贪嘴后的赧然,只握住她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二嫂了。有这单子避祸,就能吃得更痛快了。” 攸桐瞧她那副馋相,甚是无奈,“你啊!” 姑嫂俩对坐傻笑,傅煜负手站在一旁,心中稍觉诧异,不知妹妹是何时跟攸桐变得如此亲近。不过妹妹并不娇弱,既然旁人吃了同样的东西,没半点异样,想来还是那柿子的缘故,攸桐的说法更有道理。 遂伸手在攸桐肩上轻拍了拍,道:“你陪着她,我出去一趟。” “好。”攸桐笑着站起身送他。 傅煜没耽搁,道寿安堂说清楚缘故。 老夫人原也是听仆妇转述,没召郎中,意似不信,碍着是傅煜查问的,也没多说。只叮嘱道:“即使不是吃食不干净的缘故,魏氏也难逃干系。你还需提醒她,不得带坏澜音。” “孙儿觉得没必要。”傅煜回绝得干脆。 老夫人皱眉,神情微沉,“这可不行。魏氏那行事性情……” “她不会教坏澜音。”傅煜为这事折腾了整个早晨,饭都没吃一口,见祖母死揪着不放,颇为不耐,“澜音不是孩子,知道善恶是非,祖母不必多虑。至于魏氏——”他迟疑了下,状若随意地道:“从前固然出格,嫁过来还算安分。她孤身远嫁不容易,祖母体谅点吧。” 说罢,以书房有事为由,告辞走了。 剩下老夫人靠在罗汉榻上,不悦喃喃,“才娶进门几天,这就护起来了还!” …… 寿安堂里那点小心思,傅煜并未放在心上。 折腾了小半日,腹中仍是空荡,他回到两书阁脱了那身冷铁细甲,匆促用过早饭,连眼皮都没阖片刻,便往傅德清的议事厅去。节度使帐下猛将众多,兵马银钱都充足,这议事厅修得阔朗敞亮,巍峨峻拔。 傅煜进去时,傅德清的副将徐夔刚出来,盔甲俱全,刚猛威仪。 66欢喜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 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 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 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 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看那日的情形, 为人和善,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 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骂名如潮,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 在旁人眼里, 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 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她可全都记着呢! 正暗自盘算,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 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 寿安堂传话, 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 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 寿安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三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便问初七那日的事。 攸桐不明所以,如实应对。 老夫人听得她果真跟秦良玉同坐,当即勾起怒意来。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如此行事,岂不惹人笑话!” 招蜂引蝶四个字,像是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倏然抬头,目光微紧。 “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更不知所谓招蜂引蝶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语声微抬,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老夫人冷哼不语。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傅老夫人竟如此看重这虚名。 攸桐身在傅家,在和离之前,总归要为府里体谅些许。遂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为礼,“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 而后,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 “你也无需糊弄我!当日京城的事,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又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如今被戳中了肺管子,哪能轻易揭过? 指着这事责备不止,只怪攸桐不该落人话柄,当初的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借机发挥! 数月相处,她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娶她进门的事暗藏不满。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上回傅澜音身体抱恙,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更是盛怒责备。 可凭什么? 若真无法接受,当初就该拦着婚事,另寻别家。 如今既结了姻,她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更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谁知如今稍有疏忽,便被数落责备,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若这回稍有退让,往后岂不是更纵着她们了? 攸桐面色渐冷,待老夫人说累了时,缓缓抬起头来。 “不便找人对质印证,又不许我分辩。您这是已盖棺定论,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呀?”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傅澜音面色焦灼。 她是瞧见攸桐跟着寿安堂的丫鬟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才跟过来的。 谁知到了寿安堂,就听见这怒声斥责的动静。 问了问仆妇,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没人知道缘由,愈发悬心。 ——她知道老夫人对攸桐的成见,既然闹到这般动静,未必会轻易罢休。然而她是晚辈,即便闯进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被攸桐蛊惑,更添怒气。 想了想,抬起脚便往斜阳斋小跑过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没出门,傅澜音逮住他,威逼利诱,催他去校场找傅煜。 校场之上骏马奔腾,铁蹄如雷声滚滚,踩得冻土上泥屑纷飞。千余骑兵盔甲严整,手里刀枪冰寒,马背上劈、砍、刺,闪、避、架,配着令旗指挥的阵型,如龙蛇般滚滚飞奔,练得热火朝天。 傅煜乘着坐骑黑影,穿梭在兵阵之间,臂挽长弓、腰悬重剑。 自打那晚在南楼做了场春梦,他便有意躲避攸桐,连日不曾踏足南楼。 然而即使宿在两书阁,也会不时想起那旖旎梦境,想起那日攸桐拎着美食登门时的模样。傅煜这些年不近女色,自持高傲,却被那梦折腾得心浮气躁,索性将麾下骑兵分成几波,从骑射、长途奔袭到围剿、刀枪对战,由他亲自带着分批训练。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从黎明卯时到这会儿,片刻都没歇息。 傅昭冒着寒风一路疾驰,到得校场时,训练接近尾声。 待训练完毕,傅煜吩咐军士们歇息,往他这边走来时,便跳下高台。 “二哥!” 傅煜满脸的肃杀严苛在看到他时稍微温和了点,“你怎么来了?” “搬救兵呗,姐让我来的。” “有事?” “说是二嫂在寿安堂碰见了麻烦,祖母很生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姐让你得空时过去一趟,露个脸就成。”傅昭知道二哥的性子,满心军务,雷厉风行,对内宅之事懒得多问,怕被责备,赶紧描补道:“我就是跑腿带话,可别冲我生气啊。” 又是……那个女人。 傅煜眼前陡然浮起那道袅娜身影,连同她的婉转眉眼、笑言软语,清晰分明。 数日的躲避功亏一篑,那个女人的容貌姿态,像是印在了心底,挥之不去。傅煜隐隐觉得无奈,皱了皱眉。不过既是牵扯寿安堂,恐怕真有点事。他半夜出府练兵,也打算回去歇会儿,顺道瞧瞧无妨。 遂朝远处比个手势,等魏天泽过来,便叫他先照看这边。 而后疾步出了校场,纵马回城。 …… 寿安堂里,此刻的氛围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着实将傅老夫人气得够呛,却也怒极生智,意识到这般牵三扯四的责骂会给人留下话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敛,命苏若兰出来对证,又将春草和木香叫来问话。 偏巧木香的娘昨儿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归来,叫人到家里去寻,一时间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语,老夫人哪里肯信? 来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仍没个结果。 满屋浓重的炭气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谁恶意中伤、造谣生事,瞧见苏若兰,心里有了数,反倒镇定下来。老夫人盛怒而来,咄咄逼人地斥责了半天,没能令攸桐服软认错,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头忽而便传来问候声—— “将军!”声音有高有低,却齐刷刷的。 声音落处,门帘掀起,屏风后魁伟的身影走进来,身上细甲沉黑、卷着寒意,腰间佩剑未解,冷硬威仪。他的身上是一贯的沉肃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进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扫过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自那晚无端的春梦后,他有意无意地躲了数日,终是不可避免地狭相逢。 67蛊惑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谁知就撞上了这事儿。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 此刻清净下来, 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 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 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 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 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 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 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 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 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 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 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 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 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 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谁知此刻却忐忑忧心,脚步微乱。 姑娘家贪吃,闹个肚子而已,能有多大的事。瞧把她急得! 傅煜唇角微动,目光落在她侧脸,语气竟带了些许揶揄,“你也说过,旁人吃了无事,可见饭菜没毒。即便澜音真是吃涮肉所致,也是她粗心,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仿佛是她急着推卸责任。 攸桐没好气,偷偷翻了个白眼,“我是担心她受苦!” …… 傅昭住在斜阳斋带着的小院里。 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吃了早饭,还没去书楼,见傅煜竟然带攸桐来看他,意外极了,赶紧往屋里让。攸桐瞧他活蹦乱跳,问了问,得知傅昭并没觉得不适,稍稍放心,又赶着奔西楼去。 傅澜音喝完药后恍惚睡了半天,这会儿刚醒来,正拥被坐在榻上,喝柔软香糯的粥。 见兄嫂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搁下碗勺,道:“真没大碍的,喝了郎中的药,吃些粥,感觉好多了。”因怕傅煜责怪攸桐,还帮着道:“是我昨晚睡觉着凉,今早才闹起来,跟昨日的吃食无关。” 傅煜“嗯”了声,却是踱步到旁边,给攸桐腾地方。 攸桐没他那么气定神闲,坐在榻边,忙问傅澜音的症状。 傅澜音如实说了,因攸桐又问昨晚的吃食,如实道:“昨日在南楼吃得不少,晚间用了碗鸡丝面,那时没觉得怎样,可见跟二嫂无关。只是临睡前贪嘴,吃了两个柿子,半夜里着了凉,兴许就闹起来了。” 那就对了! 攸桐寻到症结,长长松了口气,“还真是贪嘴!柿子性寒,你昨日又吃了那么些虾滑,两寒相遇,极易闹肚子的。天底下这么些食物,有许多相克,不可同食。这回闹肚子还算轻的,有些误吃了怕是会伤性命,往后可得留心。” 傅澜音这些年饭来张口,从没留意过这些,听得呆住,“还有这讲究?” “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唔。”傅澜音跟攸桐几番接触,知道她对吃食知之甚多,有点贪嘴后的赧然,只握住她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二嫂了。有这单子避祸,就能吃得更痛快了。” 攸桐瞧她那副馋相,甚是无奈,“你啊!” 姑嫂俩对坐傻笑,傅煜负手站在一旁,心中稍觉诧异,不知妹妹是何时跟攸桐变得如此亲近。不过妹妹并不娇弱,既然旁人吃了同样的东西,没半点异样,想来还是那柿子的缘故,攸桐的说法更有道理。 遂伸手在攸桐肩上轻拍了拍,道:“你陪着她,我出去一趟。” “好。”攸桐笑着站起身送他。 傅煜没耽搁,道寿安堂说清楚缘故。 老夫人原也是听仆妇转述,没召郎中,意似不信,碍着是傅煜查问的,也没多说。只叮嘱道:“即使不是吃食不干净的缘故,魏氏也难逃干系。你还需提醒她,不得带坏澜音。” “孙儿觉得没必要。”傅煜回绝得干脆。 老夫人皱眉,神情微沉,“这可不行。魏氏那行事性情……” “她不会教坏澜音。”傅煜为这事折腾了整个早晨,饭都没吃一口,见祖母死揪着不放,颇为不耐,“澜音不是孩子,知道善恶是非,祖母不必多虑。至于魏氏——”他迟疑了下,状若随意地道:“从前固然出格,嫁过来还算安分。她孤身远嫁不容易,祖母体谅点吧。” 说罢,以书房有事为由,告辞走了。 剩下老夫人靠在罗汉榻上,不悦喃喃,“才娶进门几天,这就护起来了还!” …… 寿安堂里那点小心思,傅煜并未放在心上。 折腾了小半日,腹中仍是空荡,他回到两书阁脱了那身冷铁细甲,匆促用过早饭,连眼皮都没阖片刻,便往傅德清的议事厅去。节度使帐下猛将众多,兵马银钱都充足,这议事厅修得阔朗敞亮,巍峨峻拔。 傅煜进去时,傅德清的副将徐夔刚出来,盔甲俱全,刚猛威仪。 见着傅煜,便抱了抱拳,“修平今早又冒寒练兵去了?” “带到城外练了会儿,活动筋骨。”傅煜年少时常跟他上阵,对前辈亦存敬重,见徐夔走路时右脚虚浮,膝弯有点蜷缩,道:“老将军的腿仍没好?” “嗐,别提了!”徐夔四十余岁的年纪,面色吹得黝黑,性情却爽直,“上回军医开的那些药,没一帖管用,前日请了小秦先生,倒是给了剂好药。不过他也说了,这是多年吹风落下的老毛病,须找极有经验的老军医才行,他不擅长这个。他娘的——这条腿可真是带累老夫!回头啊,我到你那骑兵里去!” 两人在门前说话,里头傅德清听见,推窗望出来,笑骂道:“老东西,少给修平添乱。” 徐夔自知傅煜亲率的骑兵军规极严,他是熬不下来的,哈哈笑了两声,摆手走了。 傅煜瞧他步履微跛,眉头微皱,进了屋便道:“徐叔这腿,军医当真没办法?” “能试的都试过,不管用。”傅德清叹了口气,甚为自责,“老家伙在军中卖命一辈子,到如今落下毛病,我却束手无策。” 徐夔年轻时骁勇善战,傅煜幼时初入军营,也记得他的雄伟英姿。 如今猛将渐老,行动不便,瞧着叫人难受,遂道:“上回我命人探查,京城里有个老郎中,当年也是军医,很会治这些。他的去向住处已查明了,不如派人请过来试试。” “正好。”傅德清关上屋门,带儿子进了内间。 里面墙厚窗窄,稍觉昏暗,却因地处隐蔽,极适宜密谈。 他走到靠墙的书桌,从屉中取出一摞写得密密麻麻地纸,让傅煜看完,才道:“这个朱勋很会用兵,先前帮西平王御敌,也很勇猛。这回奉命平叛,因随行的文官碍事,贻误战机,回京后被人谗言诋毁,进了牢狱。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可省许多力气。” “是个刺头。”傅煜翻看两遍,眉峰微挑,“却也是柄利剑。” “所以要你亲自去。一员猛将,能抵数千兵马。” 这道理傅煜自然明白。 闯龙潭虎穴的事,他已不知做过多少回,这事儿该如何办,心里有数。 遂将那人的经历记熟后收起,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小的信筒,递给傅德清。 “南边刚递回的消息。叛贼悍勇,朝廷镇压不住,等明年春荒恐怕更难熬。届时朝廷调兵镇压,齐州可出力试探。我再去趟魏家,先将东南那边要紧关隘的舆图、烽堠、城防总图取来。如何?” “好!”傅德清看罢线报,甚是快慰,“这事办完,顺道将老郎中请来。要多派帮手吗?” “不用。” 傅煜行事利落,将手头要事安排妥当,当晚便启程赶往京城。 大半个月后,不负重望地满载而归。 将朱勋、老军医和捎带的机密舆图交割清楚,已是傍晚。傅煜连日赶路,在京城时费神费力,傅德清也不舍得他太累,便命他回府歇息。傅煜进了府,没回两书阁,却是两袖风尘,直奔南楼而来。 厢房里的冷声言语隐约传出,众人皆知苏若兰的脾气,见她出来,各自暗中留意。 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手里随意翻弄闲书,待苏若兰过来,便似笑非笑地道:“费了这么些功夫,你倒是难请。”秀眉微挑,眼底带了责备之意,觑她一眼,见苏若兰硬撑着不肯服软认错,便仍低头翻书。 苏若兰站了片刻,见攸桐只管翻书晾着她,隐约察觉出不同来。 她忍了忍,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68救妻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 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 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看那日的情形, 为人和善,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 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 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 骂名如潮, 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 在旁人眼里, 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 她可全都记着呢! 正暗自盘算, 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 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 寿安堂传话, 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 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 寿安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三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便问初七那日的事。 攸桐不明所以,如实应对。 老夫人听得她果真跟秦良玉同坐,当即勾起怒意来。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如此行事,岂不惹人笑话!” 招蜂引蝶四个字,像是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倏然抬头,目光微紧。 “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更不知所谓招蜂引蝶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语声微抬,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老夫人冷哼不语。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傅老夫人竟如此看重这虚名。 攸桐身在傅家,在和离之前,总归要为府里体谅些许。遂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为礼,“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 而后,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 “你也无需糊弄我!当日京城的事,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又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如今被戳中了肺管子,哪能轻易揭过? 指着这事责备不止,只怪攸桐不该落人话柄,当初的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借机发挥! 数月相处,她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娶她进门的事暗藏不满。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上回傅澜音身体抱恙,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更是盛怒责备。 可凭什么? 若真无法接受,当初就该拦着婚事,另寻别家。 如今既结了姻,她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更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谁知如今稍有疏忽,便被数落责备,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若这回稍有退让,往后岂不是更纵着她们了? 攸桐面色渐冷,待老夫人说累了时,缓缓抬起头来。 “不便找人对质印证,又不许我分辩。您这是已盖棺定论,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呀?”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傅澜音面色焦灼。 她是瞧见攸桐跟着寿安堂的丫鬟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才跟过来的。 谁知到了寿安堂,就听见这怒声斥责的动静。 问了问仆妇,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没人知道缘由,愈发悬心。 ——她知道老夫人对攸桐的成见,既然闹到这般动静,未必会轻易罢休。然而她是晚辈,即便闯进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被攸桐蛊惑,更添怒气。 想了想,抬起脚便往斜阳斋小跑过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没出门,傅澜音逮住他,威逼利诱,催他去校场找傅煜。 校场之上骏马奔腾,铁蹄如雷声滚滚,踩得冻土上泥屑纷飞。千余骑兵盔甲严整,手里刀枪冰寒,马背上劈、砍、刺,闪、避、架,配着令旗指挥的阵型,如龙蛇般滚滚飞奔,练得热火朝天。 傅煜乘着坐骑黑影,穿梭在兵阵之间,臂挽长弓、腰悬重剑。 自打那晚在南楼做了场春梦,他便有意躲避攸桐,连日不曾踏足南楼。 然而即使宿在两书阁,也会不时想起那旖旎梦境,想起那日攸桐拎着美食登门时的模样。傅煜这些年不近女色,自持高傲,却被那梦折腾得心浮气躁,索性将麾下骑兵分成几波,从骑射、长途奔袭到围剿、刀枪对战,由他亲自带着分批训练。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从黎明卯时到这会儿,片刻都没歇息。 傅昭冒着寒风一路疾驰,到得校场时,训练接近尾声。 待训练完毕,傅煜吩咐军士们歇息,往他这边走来时,便跳下高台。 “二哥!” 傅煜满脸的肃杀严苛在看到他时稍微温和了点,“你怎么来了?” “搬救兵呗,姐让我来的。” “有事?” “说是二嫂在寿安堂碰见了麻烦,祖母很生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姐让你得空时过去一趟,露个脸就成。”傅昭知道二哥的性子,满心军务,雷厉风行,对内宅之事懒得多问,怕被责备,赶紧描补道:“我就是跑腿带话,可别冲我生气啊。” 又是……那个女人。 傅煜眼前陡然浮起那道袅娜身影,连同她的婉转眉眼、笑言软语,清晰分明。 数日的躲避功亏一篑,那个女人的容貌姿态,像是印在了心底,挥之不去。傅煜隐隐觉得无奈,皱了皱眉。不过既是牵扯寿安堂,恐怕真有点事。他半夜出府练兵,也打算回去歇会儿,顺道瞧瞧无妨。 遂朝远处比个手势,等魏天泽过来,便叫他先照看这边。 而后疾步出了校场,纵马回城。 …… 寿安堂里,此刻的氛围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着实将傅老夫人气得够呛,却也怒极生智,意识到这般牵三扯四的责骂会给人留下话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敛,命苏若兰出来对证,又将春草和木香叫来问话。 偏巧木香的娘昨儿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归来,叫人到家里去寻,一时间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语,老夫人哪里肯信? 来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仍没个结果。 满屋浓重的炭气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谁恶意中伤、造谣生事,瞧见苏若兰,心里有了数,反倒镇定下来。老夫人盛怒而来,咄咄逼人地斥责了半天,没能令攸桐服软认错,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头忽而便传来问候声—— “将军!”声音有高有低,却齐刷刷的。 声音落处,门帘掀起,屏风后魁伟的身影走进来,身上细甲沉黑、卷着寒意,腰间佩剑未解,冷硬威仪。他的身上是一贯的沉肃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进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扫过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自那晚无端的春梦后,他有意无意地躲了数日,终是不可避免地狭相逢。 逼仄的车厢里,两人古怪对视,傅煜眼睁睁看着她姣白如瓷的脸颊变得微红,就连清澈的眼底都带了温度,似羞涩尴尬、似局促慌张。忍不住想起她方才神游入睡却岿然端坐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神情却仍淡漠,只随口道:“没睡醒?” 攸桐摇了摇头,“没,睡醒了。” 过了会儿,又老实承认,“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就觉得犯困。” 好像还有点夜里着凉后脑袋混沌的感觉,只是没好意思跟他说。 傅煜觑她片刻,收回目光,而后拎着身旁的蜀绣软枕递给她,“还有四十里路。” 这般路程,搁在晴天春日,瞧着沿途风光,转眼就到了。但如今秋雨路滑,她又身体不适总犯困,恐怕没法精神奕奕地撑到金昭寺。傅煜既递了软枕,想必不会太介意,攸桐稍作迟疑,便伸手接了,抱在怀里。 傅煜也往角落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而后阖目,沉眉思索。 再度睁眼时,旁边的人果然又睡了过去,两臂紧抱软枕,脑袋侧枕在上面,眉目婉转,眼睫修长,碎发贴在颊侧,愈显得肌肤柔白,容色娇丽。 这般容貌确实出众,但还不至于令他意动。 不过,看她精神倦怠…… 傅煜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果然较平常暖热,应是受寒发热的缘故。 …… 一路慢行,到得金昭寺外,雨倒是停了。 马车轻晃停稳,攸桐醒来睁眼,就见傅煜躬身正往外走。她赶紧理好衣裳,紧随其后。车停在金昭寺的山门外,石板间的青苔经了雨,湿润打滑。攸桐怕踩空滑倒,小心翼翼地踩在矮凳,忽见一支手臂伸过来,诧异抬头,就见傅煜面朝佛寺站着,侧脸淡漠如常,唯有手臂横在她手边。 还真是……别扭。 攸桐没客气,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而后道:“多谢夫君。” “你着凉了,记得找住持拿药。”傅煜答得简短,没再看她,径直朝寺门口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走去——他麾下的一位副将,魏天泽。 魏天泽幼时流落在齐州,八岁时在军营附近做些粗使的杂役,因身手敏捷被人看中,教习武艺,到十五岁从军的时候,已是颇为出众。他初时只是末等小兵,后来当了斥候,恰好傅煜那阵子也在练刺探敌情军报的事,就此结识。 69温柔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消息传到南楼, 攸桐听了, 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 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 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 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 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 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 苏若兰洗心革面, 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 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 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 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 吃了这顿亏, 未必会善罢甘休, 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上头楷书端庄,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肉丝鲜嫩细腻,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70头疼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 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 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 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 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 得赶紧请郎中, 我也真就……”她顿了下, 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 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 能麻能辣,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 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 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 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谁知此刻却忐忑忧心,脚步微乱。 姑娘家贪吃,闹个肚子而已,能有多大的事。瞧把她急得! 傅煜唇角微动,目光落在她侧脸,语气竟带了些许揶揄,“你也说过,旁人吃了无事,可见饭菜没毒。即便澜音真是吃涮肉所致,也是她粗心,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仿佛是她急着推卸责任。 攸桐没好气,偷偷翻了个白眼,“我是担心她受苦!” …… 傅昭住在斜阳斋带着的小院里。 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吃了早饭,还没去书楼,见傅煜竟然带攸桐来看他,意外极了,赶紧往屋里让。攸桐瞧他活蹦乱跳,问了问,得知傅昭并没觉得不适,稍稍放心,又赶着奔西楼去。 傅澜音喝完药后恍惚睡了半天,这会儿刚醒来,正拥被坐在榻上,喝柔软香糯的粥。 见兄嫂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搁下碗勺,道:“真没大碍的,喝了郎中的药,吃些粥,感觉好多了。”因怕傅煜责怪攸桐,还帮着道:“是我昨晚睡觉着凉,今早才闹起来,跟昨日的吃食无关。” 傅煜“嗯”了声,却是踱步到旁边,给攸桐腾地方。 攸桐没他那么气定神闲,坐在榻边,忙问傅澜音的症状。 傅澜音如实说了,因攸桐又问昨晚的吃食,如实道:“昨日在南楼吃得不少,晚间用了碗鸡丝面,那时没觉得怎样,可见跟二嫂无关。只是临睡前贪嘴,吃了两个柿子,半夜里着了凉,兴许就闹起来了。” 那就对了! 攸桐寻到症结,长长松了口气,“还真是贪嘴!柿子性寒,你昨日又吃了那么些虾滑,两寒相遇,极易闹肚子的。天底下这么些食物,有许多相克,不可同食。这回闹肚子还算轻的,有些误吃了怕是会伤性命,往后可得留心。” 傅澜音这些年饭来张口,从没留意过这些,听得呆住,“还有这讲究?” “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唔。”傅澜音跟攸桐几番接触,知道她对吃食知之甚多,有点贪嘴后的赧然,只握住她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二嫂了。有这单子避祸,就能吃得更痛快了。” 攸桐瞧她那副馋相,甚是无奈,“你啊!” 姑嫂俩对坐傻笑,傅煜负手站在一旁,心中稍觉诧异,不知妹妹是何时跟攸桐变得如此亲近。不过妹妹并不娇弱,既然旁人吃了同样的东西,没半点异样,想来还是那柿子的缘故,攸桐的说法更有道理。 遂伸手在攸桐肩上轻拍了拍,道:“你陪着她,我出去一趟。” “好。”攸桐笑着站起身送他。 傅煜没耽搁,道寿安堂说清楚缘故。 老夫人原也是听仆妇转述,没召郎中,意似不信,碍着是傅煜查问的,也没多说。只叮嘱道:“即使不是吃食不干净的缘故,魏氏也难逃干系。你还需提醒她,不得带坏澜音。” “孙儿觉得没必要。”傅煜回绝得干脆。 老夫人皱眉,神情微沉,“这可不行。魏氏那行事性情……” “她不会教坏澜音。”傅煜为这事折腾了整个早晨,饭都没吃一口,见祖母死揪着不放,颇为不耐,“澜音不是孩子,知道善恶是非,祖母不必多虑。至于魏氏——”他迟疑了下,状若随意地道:“从前固然出格,嫁过来还算安分。她孤身远嫁不容易,祖母体谅点吧。” 说罢,以书房有事为由,告辞走了。 剩下老夫人靠在罗汉榻上,不悦喃喃,“才娶进门几天,这就护起来了还!” …… 寿安堂里那点小心思,傅煜并未放在心上。 折腾了小半日,腹中仍是空荡,他回到两书阁脱了那身冷铁细甲,匆促用过早饭,连眼皮都没阖片刻,便往傅德清的议事厅去。节度使帐下猛将众多,兵马银钱都充足,这议事厅修得阔朗敞亮,巍峨峻拔。 傅煜进去时,傅德清的副将徐夔刚出来,盔甲俱全,刚猛威仪。 见着傅煜,便抱了抱拳,“修平今早又冒寒练兵去了?” “带到城外练了会儿,活动筋骨。”傅煜年少时常跟他上阵,对前辈亦存敬重,见徐夔走路时右脚虚浮,膝弯有点蜷缩,道:“老将军的腿仍没好?” “嗐,别提了!”徐夔四十余岁的年纪,面色吹得黝黑,性情却爽直,“上回军医开的那些药,没一帖管用,前日请了小秦先生,倒是给了剂好药。不过他也说了,这是多年吹风落下的老毛病,须找极有经验的老军医才行,他不擅长这个。他娘的——这条腿可真是带累老夫!回头啊,我到你那骑兵里去!” 两人在门前说话,里头傅德清听见,推窗望出来,笑骂道:“老东西,少给修平添乱。” 徐夔自知傅煜亲率的骑兵军规极严,他是熬不下来的,哈哈笑了两声,摆手走了。 傅煜瞧他步履微跛,眉头微皱,进了屋便道:“徐叔这腿,军医当真没办法?” “能试的都试过,不管用。”傅德清叹了口气,甚为自责,“老家伙在军中卖命一辈子,到如今落下毛病,我却束手无策。” 徐夔年轻时骁勇善战,傅煜幼时初入军营,也记得他的雄伟英姿。 如今猛将渐老,行动不便,瞧着叫人难受,遂道:“上回我命人探查,京城里有个老郎中,当年也是军医,很会治这些。他的去向住处已查明了,不如派人请过来试试。” “正好。”傅德清关上屋门,带儿子进了内间。 里面墙厚窗窄,稍觉昏暗,却因地处隐蔽,极适宜密谈。 他走到靠墙的书桌,从屉中取出一摞写得密密麻麻地纸,让傅煜看完,才道:“这个朱勋很会用兵,先前帮西平王御敌,也很勇猛。这回奉命平叛,因随行的文官碍事,贻误战机,回京后被人谗言诋毁,进了牢狱。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可省许多力气。” “是个刺头。”傅煜翻看两遍,眉峰微挑,“却也是柄利剑。” “所以要你亲自去。一员猛将,能抵数千兵马。” 这道理傅煜自然明白。 闯龙潭虎穴的事,他已不知做过多少回,这事儿该如何办,心里有数。 遂将那人的经历记熟后收起,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小的信筒,递给傅德清。 “南边刚递回的消息。叛贼悍勇,朝廷镇压不住,等明年春荒恐怕更难熬。届时朝廷调兵镇压,齐州可出力试探。我再去趟魏家,先将东南那边要紧关隘的舆图、烽堠、城防总图取来。如何?” “好!”傅德清看罢线报,甚是快慰,“这事办完,顺道将老郎中请来。要多派帮手吗?” “不用。” 傅煜行事利落,将手头要事安排妥当,当晚便启程赶往京城。 大半个月后,不负重望地满载而归。 将朱勋、老军医和捎带的机密舆图交割清楚,已是傍晚。傅煜连日赶路,在京城时费神费力,傅德清也不舍得他太累,便命他回府歇息。傅煜进了府,没回两书阁,却是两袖风尘,直奔南楼而来。 71头绪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庆华堂外栽了许多松柏,冬日里苍翠郁青,点点白雪还没融尽。 仆妇打起帘子,攸桐走进门去, 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 魏老夫人爱礼佛,住处设着小佛堂, 屋里也熏了叫人凝心静气的檀香。可惜她性子燥, 活了一辈子也没能改,见攸桐走到跟前, 那张脸就沉了下来,手里捂着暖炉,皱眉责备道:“叫你在府里好生将养, 怎又跑出去了?” “是媳妇带呦呦去的,母亲别生气。”魏夫人赶紧解释。 呦呦是攸桐的小名,老夫人从前疼爱这准皇家儿媳的孙女,也常这样唤。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能光耀门楣的孙女为家族蒙羞,让魏家受尽耻笑,她那点疼爱也跟着烟消云散了。遂沉着张脸,嘱咐道:“回院里好生待着, 别再出门乱跑。这回提亲的人极好, 若你不知悔改, 还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落人耻笑,这辈子休想再碰见好人家!” 攸桐站在跟前,耷拉着脑袋,“孙女知道了。” “往后待人接物,也该谦卑谨慎,不许再骄纵任性!外头传言那样厉害,你这性子着实得改了,没得行事糊涂,落人笑柄!” 老夫人接着责备教训,一副恨她不成器的模样。 攸桐应了声,心里暗自哂笑。 魏攸桐能养出骄矜傲慢的性子,其实跟老夫人脱不开关系。 从前许朝宗满口深情,老夫人觉得王妃之位唾手可得,未免得意,不自觉流露出自得倨傲之态。魏攸桐跟在她身边,难免耳濡目染,生出高傲之心,偶尔行事有错,爹娘要教导时,老夫人也都护着。时日一长,魏攸桐有恃无恐,便日益骄矜。 如今栽了跟头,倒是翻脸不认了。 不过骄矜无益,这教训到底是对的。攸桐老实听她唠叨,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老夫人道:“回去静心抄书去,我跟你娘有事商议。这阵子不许出门!” 攸桐平白挨了顿臭骂,出了庆华堂,仍是一头雾水。 ——看样子,老夫人对提亲的人家很满意,会是谁呢? 不过这会儿显然没法细问,遂出了门,往她处的西阁走。 因怕引来责骂,她起初走得很规矩,环佩宫绦压在腰间,脚步不疾不徐,裙角都不敢扬起。待离了庆华堂,渐渐的脚步轻快起来,甚至露出浅笑。 春草紧跟在后,越看越是疑惑。 她是攸桐的贴身丫鬟,刚才跟进屋中,将老夫人那通数落教训听得真切。搁在从前,姑娘心思敏感细腻,挨了这顿训,必定要偷着哭一场。何况姑娘对睿王殿下用情极深,听说要嫁给旁人,断乎不肯。 谁知道如今她竟是浑不在乎? 也好。否则心思太重,难免又要自苦自怨,想不开做傻事。 春草跟着一笑,赶上去给攸桐开门,“姑娘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我的野鸡崽子汤!”攸桐眉眼间已堆满了笑,“老远就闻见香味,想来是煨得差不多了。烟波——快去把汤盛过来。还有早上吩咐的鸡髓笋,做好了么?” 她进了院就张罗着找吃的,许婆婆听见,便从屋里走出来。 原本许婆婆还怕攸桐出门听见风言风语,会受不住多想,见她精神焕发气色甚好,倒放心了许多。遂叫人去厨下将笼屉里热着的两样菜拿过来,又让烟波盛了野鸡崽子汤,递到攸桐手上。 “这野鸡崽子是夫人托舅老爷寻的,最是补身体,姑娘多喝两碗。” “嗯,婆婆也喝。”攸桐取了一碗给她,又吩咐春草,“还有富余的,你们也尝尝。” 满屋子都是肉汤混着红枣的香气,瓷碗里软嫩的肉块炖烂,点缀几粒香糯的板栗,格外勾人馋虫。攸桐慢慢舀着喝,配上盘中咸鲜脆嫩的笋片,美味入腹,舌齿间全是香味,扫尽先前种种不快。 攸桐吃得心满意足,将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和责备抛在脑后,而后兴致一起,往炭盆边烤栗子去了。 ——这世间只要有美食、有美景,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 因先前投水自尽的事,魏夫人甄氏近来对西阁看得很紧。 院里的动静经丫鬟的口传过来,她听说攸桐没像从前似的以泪洗面,暗自放心不少。当晚歇了一宿,跟丈夫魏思道问了问提亲的详细,次日清早便来瞧女儿。 攸桐昨晚睡得很好,这会儿正在屋里抄经——老夫人给的任务,躲不掉。 见甄氏进门,她便搁下笔,快步过去挽住手臂,搀到桌边奉茶。 乖巧懂事的样子,叫甄氏一阵感慨。 甄氏出身不高,嫁进魏家算是高攀,在婆婆跟前也很温顺乖觉。早年攸桐得文昌帝宠爱,魏老夫人心肝儿似的带在身边,时常出入高门贵户,祖孙处得格外融洽。相较之下,甄氏既无家世又无资财,除了照顾起居,没法给女儿添贵重东西,只能尽心教导,在攸桐日渐任性骄纵时,劝她收敛。 魏攸桐那时春风得意,又觉得祖母出身贵重言之有理,哪会听她唠叨? 渐渐的还烦躁疏远起来。 甄氏瞧着暗自着急,偏巧有老夫人拦在中间,莫可奈何。 直到许朝宗变了心,攸桐想不开做出傻事,老夫人责备攸桐行事糊涂、给府里蒙羞,唯独她心疼担忧,日夜守在旁边,劝解宽慰。 如今女儿捡回性命,变了个人似的懂事起来,甄氏哪能不高兴? 遂拉着攸桐进了内间,徐徐道:“你祖母说话重了些,别放在心上,娘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别管外头那些人闲言碎语。不过切忌骄矜,行事须谨慎,这嘱咐你得记着,往后……”她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张消瘦的脸蛋,叹了口气。 攸桐猜得来意,觑着她,微微一笑,“往后怎样?是为昨天的事么?” 甄氏点了点头。 攸桐遂问道:“是谁呀?祖母满口夸他。” “齐州的傅煜,听说过么?” 傅煜?这名字有点耳熟。 攸桐稍加思索,依稀想起京中盛传永宁节度使有个侄子骁勇善战,曾以千余人马击退敌方万余大军,又趁其不备反扑过去,斩将夺帅,履立奇功。如今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升了齐州的兵马副使,手里攥着齐州最精锐的骑兵,数次作战皆所向披靡,叫敌军闻风丧胆,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只是据说他心高气傲,为人桀骜得很,在两位兄弟相继战死沙场后,愈发冷硬狠厉,不近人情,朝野间谈论起来,毁誉参半。 那个人,似乎就叫傅煜。 永宁节度使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傅煜身份虽不及皇子尊贵,却有实打实的兵马在手。那样一位战功赫赫,年少成名的骁勇将军,来向她这声名狼藉、身世不高,又素不相识的人提亲?怎么看都有古怪。 攸桐低眉沉吟,甄氏只当她是不愿,便劝道:“我知道你的心事,睿王虽曾……” 这哪跟哪呀? 攸桐瞧甄氏那副心疼的样子,便知她误会了,忙道:“母亲放心。男人若是变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道理我已懂了。往后会收起那些痴心,母亲不必担忧。”说着,还宽慰一般,勾出个婉转笑意。 甄氏也不知她是真想通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觉得心疼之极,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老实被她抱着,又问道:“母亲可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 “说是从前在京城,你救过他性命。”甄氏大抵也觉得这事蹊跷,问道:“记得么?” 攸桐仔细回想两遍,没勾起半点关于傅煜的记忆。这十余年间,魏攸桐心里眼里就只一个许朝宗,几次豁出性命去救,都是为了他,对于旁的男人,可是半点也没留意的,更不曾救过谁。 遂含糊道:“记不清了。” 甄氏听了,也没再多问,只说傅家来提亲时态度还不错,让攸桐别太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修心养性,将来孤身远嫁,万不可再如从前般任性。 说到后来,倒是甄氏满心担忧,忍不住掉下泪来,惹得攸桐反过去安慰她。 魏家算不上位高权重,攸桐十四岁待嫁的年纪碰见这种事,背着狼藉的名声,显见得碰不上太好的婚事。难得傅家肯结亲,魏思道商量过后,很快便应下了婚事。 过后问名纳吉,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底。 攸桐也一改旧日颓丧,闲时抄书练字,捣鼓美食,偶尔跟甄氏出去赴宴,也是不卑不亢。甄氏瞧在眼里,只觉欣慰极了,待正月二十后春暖花开,便去城郊的恩佑寺进香祈福,顺道散心。 谁知冤家路窄,母女俩刚进佛寺,便好巧不巧地碰见了熟人—— 72谢意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 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 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看那日的情形, 为人和善,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 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 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 骂名如潮,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在旁人眼里, 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明里暗里, 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 她可全都记着呢! 正暗自盘算, 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 寿安堂传话, 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 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 寿安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三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便问初七那日的事。 攸桐不明所以,如实应对。 老夫人听得她果真跟秦良玉同坐,当即勾起怒意来。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如此行事,岂不惹人笑话!” 招蜂引蝶四个字,像是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倏然抬头,目光微紧。 “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更不知所谓招蜂引蝶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语声微抬,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老夫人冷哼不语。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傅老夫人竟如此看重这虚名。 攸桐身在傅家,在和离之前,总归要为府里体谅些许。遂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为礼,“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 而后,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 “你也无需糊弄我!当日京城的事,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又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如今被戳中了肺管子,哪能轻易揭过? 指着这事责备不止,只怪攸桐不该落人话柄,当初的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借机发挥! 数月相处,她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娶她进门的事暗藏不满。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上回傅澜音身体抱恙,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更是盛怒责备。 可凭什么? 若真无法接受,当初就该拦着婚事,另寻别家。 如今既结了姻,她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更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谁知如今稍有疏忽,便被数落责备,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若这回稍有退让,往后岂不是更纵着她们了? 攸桐面色渐冷,待老夫人说累了时,缓缓抬起头来。 “不便找人对质印证,又不许我分辩。您这是已盖棺定论,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呀?”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傅澜音面色焦灼。 她是瞧见攸桐跟着寿安堂的丫鬟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才跟过来的。 谁知到了寿安堂,就听见这怒声斥责的动静。 问了问仆妇,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没人知道缘由,愈发悬心。 ——她知道老夫人对攸桐的成见,既然闹到这般动静,未必会轻易罢休。然而她是晚辈,即便闯进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被攸桐蛊惑,更添怒气。 想了想,抬起脚便往斜阳斋小跑过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没出门,傅澜音逮住他,威逼利诱,催他去校场找傅煜。 校场之上骏马奔腾,铁蹄如雷声滚滚,踩得冻土上泥屑纷飞。千余骑兵盔甲严整,手里刀枪冰寒,马背上劈、砍、刺,闪、避、架,配着令旗指挥的阵型,如龙蛇般滚滚飞奔,练得热火朝天。 傅煜乘着坐骑黑影,穿梭在兵阵之间,臂挽长弓、腰悬重剑。 自打那晚在南楼做了场春梦,他便有意躲避攸桐,连日不曾踏足南楼。 然而即使宿在两书阁,也会不时想起那旖旎梦境,想起那日攸桐拎着美食登门时的模样。傅煜这些年不近女色,自持高傲,却被那梦折腾得心浮气躁,索性将麾下骑兵分成几波,从骑射、长途奔袭到围剿、刀枪对战,由他亲自带着分批训练。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从黎明卯时到这会儿,片刻都没歇息。 傅昭冒着寒风一路疾驰,到得校场时,训练接近尾声。 待训练完毕,傅煜吩咐军士们歇息,往他这边走来时,便跳下高台。 “二哥!” 傅煜满脸的肃杀严苛在看到他时稍微温和了点,“你怎么来了?” “搬救兵呗,姐让我来的。” “有事?” “说是二嫂在寿安堂碰见了麻烦,祖母很生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姐让你得空时过去一趟,露个脸就成。”傅昭知道二哥的性子,满心军务,雷厉风行,对内宅之事懒得多问,怕被责备,赶紧描补道:“我就是跑腿带话,可别冲我生气啊。” 又是……那个女人。 傅煜眼前陡然浮起那道袅娜身影,连同她的婉转眉眼、笑言软语,清晰分明。 数日的躲避功亏一篑,那个女人的容貌姿态,像是印在了心底,挥之不去。傅煜隐隐觉得无奈,皱了皱眉。不过既是牵扯寿安堂,恐怕真有点事。他半夜出府练兵,也打算回去歇会儿,顺道瞧瞧无妨。 遂朝远处比个手势,等魏天泽过来,便叫他先照看这边。 而后疾步出了校场,纵马回城。 …… 寿安堂里,此刻的氛围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着实将傅老夫人气得够呛,却也怒极生智,意识到这般牵三扯四的责骂会给人留下话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敛,命苏若兰出来对证,又将春草和木香叫来问话。 偏巧木香的娘昨儿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归来,叫人到家里去寻,一时间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语,老夫人哪里肯信? 来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仍没个结果。 满屋浓重的炭气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谁恶意中伤、造谣生事,瞧见苏若兰,心里有了数,反倒镇定下来。老夫人盛怒而来,咄咄逼人地斥责了半天,没能令攸桐服软认错,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头忽而便传来问候声—— “将军!”声音有高有低,却齐刷刷的。 声音落处,门帘掀起,屏风后魁伟的身影走进来,身上细甲沉黑、卷着寒意,腰间佩剑未解,冷硬威仪。他的身上是一贯的沉肃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进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扫过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自那晚无端的春梦后,他有意无意地躲了数日,终是不可避免地狭相逢。 她忍了忍,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73露馅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 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 屋中桌椅箱笼俨然, 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 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 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 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 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 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 关怀了下小重孙,偶尔问及孙子的事, 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 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 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 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 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 “怎么, 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关怀了下小重孙,偶尔问及孙子的事,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74招认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魏家算是书香门第,出过几位皇子伴读,只是文风虽盛, 却不太会当官。几代传承下来,虽受过皇家隆恩,却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待皇位更替后便打回原形。 如今男人们散在六部做事,有点子权柄, 却没扎太深的根基。 先前碍着许朝宗, 旁对魏家人敬重几分,待睿王妃的位子花落别家,徐家那脏水铺天盖地地泼过来,魏家无力回击, 又被人嗤笑, 着实气坏了老夫人。 事情刚出来时,长辈们没少责备魏攸桐, 只说是她行事骄矜失了睿王的心, 又闹出投水的事,搅得事情人尽皆知, 真真丢尽了府里的脸。还是魏夫人心疼女儿,怕她闷在府里难受, 听她说想赴宴, 便带出门来。 如今既是有急事, 母女俩便乘马车赶回,进府后直奔老夫人住的庆华堂。 庆华堂外栽了许多松柏,冬日里苍翠郁青,点点白雪还没融尽。 仆妇打起帘子,攸桐走进门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 魏老夫人爱礼佛,住处设着小佛堂,屋里也熏了叫人凝心静气的檀香。可惜她性子燥,活了一辈子也没能改,见攸桐走到跟前,那张脸就沉了下来,手里捂着暖炉,皱眉责备道:“叫你在府里好生将养,怎又跑出去了?” “是媳妇带呦呦去的,母亲别生气。”魏夫人赶紧解释。 呦呦是攸桐的小名,老夫人从前疼爱这准皇家儿媳的孙女,也常这样唤。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能光耀门楣的孙女为家族蒙羞,让魏家受尽耻笑,她那点疼爱也跟着烟消云散了。遂沉着张脸,嘱咐道:“回院里好生待着,别再出门乱跑。这回提亲的人极好,若你不知悔改,还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落人耻笑,这辈子休想再碰见好人家!” 攸桐站在跟前,耷拉着脑袋,“孙女知道了。” “往后待人接物,也该谦卑谨慎,不许再骄纵任性!外头传言那样厉害,你这性子着实得改了,没得行事糊涂,落人笑柄!” 老夫人接着责备教训,一副恨她不成器的模样。 攸桐应了声,心里暗自哂笑。 魏攸桐能养出骄矜傲慢的性子,其实跟老夫人脱不开关系。 从前许朝宗满口深情,老夫人觉得王妃之位唾手可得,未免得意,不自觉流露出自得倨傲之态。魏攸桐跟在她身边,难免耳濡目染,生出高傲之心,偶尔行事有错,爹娘要教导时,老夫人也都护着。时日一长,魏攸桐有恃无恐,便日益骄矜。 如今栽了跟头,倒是翻脸不认了。 不过骄矜无益,这教训到底是对的。攸桐老实听她唠叨,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老夫人道:“回去静心抄书去,我跟你娘有事商议。这阵子不许出门!” 攸桐平白挨了顿臭骂,出了庆华堂,仍是一头雾水。 ——看样子,老夫人对提亲的人家很满意,会是谁呢? 不过这会儿显然没法细问,遂出了门,往她处的西阁走。 因怕引来责骂,她起初走得很规矩,环佩宫绦压在腰间,脚步不疾不徐,裙角都不敢扬起。待离了庆华堂,渐渐的脚步轻快起来,甚至露出浅笑。 春草紧跟在后,越看越是疑惑。 她是攸桐的贴身丫鬟,刚才跟进屋中,将老夫人那通数落教训听得真切。搁在从前,姑娘心思敏感细腻,挨了这顿训,必定要偷着哭一场。何况姑娘对睿王殿下用情极深,听说要嫁给旁人,断乎不肯。 谁知道如今她竟是浑不在乎? 也好。否则心思太重,难免又要自苦自怨,想不开做傻事。 春草跟着一笑,赶上去给攸桐开门,“姑娘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我的野鸡崽子汤!”攸桐眉眼间已堆满了笑,“老远就闻见香味,想来是煨得差不多了。烟波——快去把汤盛过来。还有早上吩咐的鸡髓笋,做好了么?” 她进了院就张罗着找吃的,许婆婆听见,便从屋里走出来。 原本许婆婆还怕攸桐出门听见风言风语,会受不住多想,见她精神焕发气色甚好,倒放心了许多。遂叫人去厨下将笼屉里热着的两样菜拿过来,又让烟波盛了野鸡崽子汤,递到攸桐手上。 “这野鸡崽子是夫人托舅老爷寻的,最是补身体,姑娘多喝两碗。” “嗯,婆婆也喝。”攸桐取了一碗给她,又吩咐春草,“还有富余的,你们也尝尝。” 满屋子都是肉汤混着红枣的香气,瓷碗里软嫩的肉块炖烂,点缀几粒香糯的板栗,格外勾人馋虫。攸桐慢慢舀着喝,配上盘中咸鲜脆嫩的笋片,美味入腹,舌齿间全是香味,扫尽先前种种不快。 攸桐吃得心满意足,将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和责备抛在脑后,而后兴致一起,往炭盆边烤栗子去了。 ——这世间只要有美食、有美景,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 因先前投水自尽的事,魏夫人甄氏近来对西阁看得很紧。 院里的动静经丫鬟的口传过来,她听说攸桐没像从前似的以泪洗面,暗自放心不少。当晚歇了一宿,跟丈夫魏思道问了问提亲的详细,次日清早便来瞧女儿。 攸桐昨晚睡得很好,这会儿正在屋里抄经——老夫人给的任务,躲不掉。 见甄氏进门,她便搁下笔,快步过去挽住手臂,搀到桌边奉茶。 乖巧懂事的样子,叫甄氏一阵感慨。 甄氏出身不高,嫁进魏家算是高攀,在婆婆跟前也很温顺乖觉。早年攸桐得文昌帝宠爱,魏老夫人心肝儿似的带在身边,时常出入高门贵户,祖孙处得格外融洽。相较之下,甄氏既无家世又无资财,除了照顾起居,没法给女儿添贵重东西,只能尽心教导,在攸桐日渐任性骄纵时,劝她收敛。 魏攸桐那时春风得意,又觉得祖母出身贵重言之有理,哪会听她唠叨? 渐渐的还烦躁疏远起来。 甄氏瞧着暗自着急,偏巧有老夫人拦在中间,莫可奈何。 直到许朝宗变了心,攸桐想不开做出傻事,老夫人责备攸桐行事糊涂、给府里蒙羞,唯独她心疼担忧,日夜守在旁边,劝解宽慰。 如今女儿捡回性命,变了个人似的懂事起来,甄氏哪能不高兴? 遂拉着攸桐进了内间,徐徐道:“你祖母说话重了些,别放在心上,娘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别管外头那些人闲言碎语。不过切忌骄矜,行事须谨慎,这嘱咐你得记着,往后……”她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张消瘦的脸蛋,叹了口气。 攸桐猜得来意,觑着她,微微一笑,“往后怎样?是为昨天的事么?” 甄氏点了点头。 攸桐遂问道:“是谁呀?祖母满口夸他。” “齐州的傅煜,听说过么?” 傅煜?这名字有点耳熟。 攸桐稍加思索,依稀想起京中盛传永宁节度使有个侄子骁勇善战,曾以千余人马击退敌方万余大军,又趁其不备反扑过去,斩将夺帅,履立奇功。如今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升了齐州的兵马副使,手里攥着齐州最精锐的骑兵,数次作战皆所向披靡,叫敌军闻风丧胆,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只是据说他心高气傲,为人桀骜得很,在两位兄弟相继战死沙场后,愈发冷硬狠厉,不近人情,朝野间谈论起来,毁誉参半。 那个人,似乎就叫傅煜。 永宁节度使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傅煜身份虽不及皇子尊贵,却有实打实的兵马在手。那样一位战功赫赫,年少成名的骁勇将军,来向她这声名狼藉、身世不高,又素不相识的人提亲?怎么看都有古怪。 攸桐低眉沉吟,甄氏只当她是不愿,便劝道:“我知道你的心事,睿王虽曾……” 这哪跟哪呀? 攸桐瞧甄氏那副心疼的样子,便知她误会了,忙道:“母亲放心。男人若是变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道理我已懂了。往后会收起那些痴心,母亲不必担忧。”说着,还宽慰一般,勾出个婉转笑意。 甄氏也不知她是真想通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觉得心疼之极,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老实被她抱着,又问道:“母亲可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 “说是从前在京城,你救过他性命。”甄氏大抵也觉得这事蹊跷,问道:“记得么?” 攸桐仔细回想两遍,没勾起半点关于傅煜的记忆。这十余年间,魏攸桐心里眼里就只一个许朝宗,几次豁出性命去救,都是为了他,对于旁的男人,可是半点也没留意的,更不曾救过谁。 遂含糊道:“记不清了。” 甄氏听了,也没再多问,只说傅家来提亲时态度还不错,让攸桐别太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修心养性,将来孤身远嫁,万不可再如从前般任性。 说到后来,倒是甄氏满心担忧,忍不住掉下泪来,惹得攸桐反过去安慰她。 魏家算不上位高权重,攸桐十四岁待嫁的年纪碰见这种事,背着狼藉的名声,显见得碰不上太好的婚事。难得傅家肯结亲,魏思道商量过后,很快便应下了婚事。 过后问名纳吉,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底。 攸桐也一改旧日颓丧,闲时抄书练字,捣鼓美食,偶尔跟甄氏出去赴宴,也是不卑不亢。甄氏瞧在眼里,只觉欣慰极了,待正月二十后春暖花开,便去城郊的恩佑寺进香祈福,顺道散心。 谁知冤家路窄,母女俩刚进佛寺,便好巧不巧地碰见了熟人—— 睿王许朝宗,和他前阵子新娶的王妃徐淑。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满身疲惫劳累,哪还能在意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跨过火盆,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75惩罚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 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 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 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 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 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 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 因摆放不下, 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 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 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 吃了些灰, 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方才南楼的情形,傅澜音已简略说了,傅煜不知缘故内情,得知是主仆僵持,进门后便先呵斥放肆的苏若兰,而后看向攸桐。 成婚之前,傅家查过攸桐的底细,虽说有些是谣传污蔑,但魏攸桐为人骄矜喜爱挑刺,却非虚言。傅煜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她旧病复发,但平白无故被女人间的麻烦事打搅,十分不豫。 他皱了皱眉,眉目威仪,仗着身高之便盯着攸桐,有点居高临下的质问味道。 “怎么回事?”他问。 攸桐盈盈站在亭下,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从容道:“管教丫鬟。” 这般路程,搁在晴天春日,瞧着沿途风光,转眼就到了。但如今秋雨路滑,她又身体不适总犯困,恐怕没法精神奕奕地撑到金昭寺。傅煜既递了软枕,想必不会太介意,攸桐稍作迟疑,便伸手接了,抱在怀里。 傅煜也往角落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而后阖目,沉眉思索。 再度睁眼时,旁边的人果然又睡了过去,两臂紧抱软枕,脑袋侧枕在上面,眉目婉转,眼睫修长,碎发贴在颊侧,愈显得肌肤柔白,容色娇丽。 这般容貌确实出众,但还不至于令他意动。 不过,看她精神倦怠…… 傅煜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果然较平常暖热,应是受寒发热的缘故。 …… 一路慢行,到得金昭寺外,雨倒是停了。 马车轻晃停稳,攸桐醒来睁眼,就见傅煜躬身正往外走。她赶紧理好衣裳,紧随其后。车停在金昭寺的山门外,石板间的青苔经了雨,湿润打滑。攸桐怕踩空滑倒,小心翼翼地踩在矮凳,忽见一支手臂伸过来,诧异抬头,就见傅煜面朝佛寺站着,侧脸淡漠如常,唯有手臂横在她手边。 还真是……别扭。 攸桐没客气,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而后道:“多谢夫君。” “你着凉了,记得找住持拿药。”傅煜答得简短,没再看她,径直朝寺门口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走去——他麾下的一位副将,魏天泽。 魏天泽幼时流落在齐州,八岁时在军营附近做些粗使的杂役,因身手敏捷被人看中,教习武艺,到十五岁从军的时候,已是颇为出众。他初时只是末等小兵,后来当了斥候,恰好傅煜那阵子也在练刺探敌情军报的事,就此结识。 过后傅煜外出办任务,常点魏天泽随行,几番并肩作战,结下过命的交情。 76赔罪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周姑为人极好, 新婚那晚便行事周全, 这几日也是照旧。 因南楼的小厨房空置许久, 一应锅碗瓢盆都不齐全, 攸桐初来乍到不好折腾,周姑做不得主去别处要,便按着吩咐,托外头的人采买些进来,算是帮攸桐解决了最头疼的事。 寻常屋中闲聊,问及无关痛痒的事时,她也肯透露些许。 攸桐问得多了, 才知道傅煜此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 刚会走路时便被交给府里教习武功的师父,学跑跳比旁人快, 练武读书也刻苦, 十岁入了军营,十二岁跟着上沙场, 凭着少年人的机敏灵活, 立了不小的功劳。之后跟着父兄各处带兵巡查,从粮草供给、山川地势,到用兵布阵、侦察刺探, 但凡跟行军打仗有关的, 事无巨细, 他都不辞苦累, 亲历了一遍。 长到十五岁时,已能独挡一面。 如今年才弱冠,却已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十年历练,亦将他打磨成得刚硬冷厉,杀伐决断,手里的精锐骑兵名震边地,永宁帐下十数万兵马、百名悍将,也多对他心悦诚服,在军中威信仅次于傅德清。放眼天下,算上许朝宗那等皇家龙凤、各处节度使的家将儿孙,论英勇谋略、才能手段,恐怕没几人能与他争锋。 寻常起居时,这男人也格外自律,虽说齐州美人如云,倾慕者无数,却从未近过女色。 这样的人,要么满脑子事业抱负无暇他顾,要么格外挑剔吹毛求疵,看谁都不入眼。 也难怪初见攸桐时,他会流露那般轻慢的态度——这种人,给他个文武双全的天仙都未必能入眼,更别说她这等外人眼里声名狼藉的“骄矜草包”了,若非婚事牵着,傅煜恐怕都吝于看她。 这般心高气傲、自持到苛刻的大爷,显然是极难相处的。 更别说他还待人冷厉淡漠,心性难测。 攸桐没打算受虐自苦,思来想去,还是避而远之得好。 遂守着南楼这一亩三分地,每日按着规矩去寿安堂,在那边露了面,回来后也甚少出门,只管收拾她的小厨房。日子久了,于几位长辈妯娌的性情也稍微摸到了几分。老夫人和伯母沈氏大抵知道娶她只为摆设,连着十数日间,都只点头之交,既不深问关怀,也不责备苛求,妯娌自然也只剩客气。 倒是小姑子傅澜音有点意思——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长身量的年纪,她娇养在金尊玉贵的傅家,入口皆是珍羞佳肴,吃食丰盛又管不住嘴,长得身材微丰,也格外有神采。 寿安堂里时常会备些糕点果脯给人磨牙,攸桐偶尔管不住贪吃几口,旁人却甚少碰。就只傅澜音率性,听长辈们聊天入神时,不自觉便会拿糕点慢慢咬,跟小松鼠似的。一张嘴就停不下,待散时,唯有她的盘子风卷残云般扫得干干净净。 偶尔见攸桐品尝糕点,也会搭句话,问她好不好吃。 两个贪恋美食的人遇见,难免让攸桐觉得亲切。 不过这门婚事是为各取所需,傅煜不待见她,她也没打算融入府里跟他长远过日子,遂只偏安一隅,安稳度日,等脚跟站稳一点,便可重操旧业扑在美食上。月余时间下来,小厨房渐渐置办齐全,南楼内外都还算顺遂,就只一件事不顺心——苏若兰。 …… 苏若兰是南楼的大丫鬟。 攸桐新婚那夜,周姑曾带几位丫鬟来拜见新少夫人,彼时苏若兰就颇有倨傲轻慢之态。攸桐当时留了意,后经探问,得知她原是老夫人屋里的,因模样生得好,做事又勤快妥帖,特地拨来伺候傅煜。 既是长辈的人,攸桐揣着相安无事的打算,没打算计较。 谁知道嫁过来这些天,苏若兰却渐而放肆起来。 最初,是春草听见动静,趁着攸桐沐浴的时候,吞吞吐吐地迟疑了半天,才说苏若兰在背地里乱嚼舌根,指着京城里那些流言蜚语,败坏攸桐的名声。过后,许婆婆也听见了,提醒攸桐提防些。 因傅煜不在,攸桐初来乍到不知底细,便只婉转地敲打了几句。 苏若兰非但置若罔闻,不加收敛,马脚竟露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 此刻,南楼北边的斜坡上,初秋九月的阳光耀眼,南坡满目的银杏渐渐转了颜色,黄绿交杂。攸桐午饭做了乌梅小排骨和金陵素鹅,配了碗浓香诱人的牛肉羹,吃得心满意足,便来坡上散步。因天朗气清极宜远眺,便登到阁楼二层,越过层叠树影,眺望远处一座玲珑塔。 她不惯被人簇拥,出门也只带春草随行,两人坐在楼台,各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锁轻响,有人进了堆杂物的小库房。 旋即,便有断续的声音传上来—— “少夫人要找的是这东西?”苏若兰的声音。 一声木器碰撞的闷响后,丫鬟木香笑了下,“这是碾药用的,做不得精细活儿。” “麻烦!”苏若兰低声抱怨,语气酸溜溜的,“好好的虾,非要剥开捣烂了吃,可真娇贵!太夫人那般尊贵,也没折腾这些花样。她算个什么!”说到末尾,重重冷笑了声,隔着楼台木板,攸桐都能隐约听见。 春草自然也听见了,听她如此轻蔑,脸上当即气得变色。 攸桐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楼阁底下,苏若兰尚不知隔墙有耳,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先前我就听说了,她在京城时名声就不好,待人刻薄骄纵,最是麻烦。听说还为了旁人寻死觅活,将魏家的脸都丢尽了。如今来了这里,不说夹着尾巴做人,成日家要这要那,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 她满口抱怨毫不掩饰,木香沉默了会儿,小声道:“姐姐还是忍忍吧。” “忍什么!那些丑事她做得,我就说不得?” “周姑前儿还说呢,要咱们守着规矩,不许议论主子是非。” 苏若兰显然颇为不屑,“那是周姑宽厚,看着将军的面子,肯照顾几分。我眼里却揉不下沙子!将军是何等人物,满齐州那么多大家闺秀,谁不倾慕?她如何配得上?跟你说——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待见她,不过是胸怀宽大,才容她这样瞎折腾!” 说着,像是气不过般,将手里东西丢在地上,发出声轻响。 木香性子老实,知道苏若兰在寿安堂待过,一时间也没敢吭声。 苏若兰索性找地方坐着,任由木香辛苦翻找,她只将外面打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说给木香听。只等木香寻到东西,才锁门走了。 阁楼下重归清净,春草气得脸都白了,攸桐的面色也不甚好看。 “贱蹄子,自以为是什么东西!”春草不忿已久,按捺着听了半天,早已点了满腔怒火,朝着苏若兰走远的方向“呸”了声。转过头,见攸桐沉着脸没吭声,又觉得心疼,轻轻扶住,道:“少夫人,须教训一顿才是。免得她得意,到处败坏名声。” 攸桐颔首,却仍瞧着南楼的方向,似在出神。 所谓尊卑之别,她当然不在意,苏若兰若只是轻慢倒无所谓。但背着人搬弄是非,逮着机会便搬弄口舌、肆意污蔑,却是绝对不能忍的,更不能放任其肆无忌惮,叫众人都以为她好欺负。 不过如今的情势下,如何处置,却须好生掂量。 这事儿往大了说,是丫鬟刁钻,搬弄是非,损的是傅家的规矩,搁在旁人身上,轻易便能发落。但她在傅家地位尴尬,苏若兰又是寿安堂拨来的,若贸然处置,苏若兰必定不会服气受罚,事情闹开,以老夫人对她的偏见,会如何处置,还不好说。 届时若老夫人觉得她小题大做,不予追究,便是她搬石砸脚,威信尽失了。 77和离书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搬弄是非, 烂嚼舌根。”攸桐瞥了苏若兰一眼, 又轻描淡写地道:“不听分派。”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 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知道傅煜的性情,这位爷胸怀大志,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 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儿孙都敬重老夫人, 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 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将气焰压下去,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 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刀刃般扫过, 剐得她脊背生寒, 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 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苏若兰自知理亏,不敢承认搬弄是非的事,只避重就轻地道:“奴婢受老夫人嘱托,来这边伺候将军起居,时刻记着寿安堂里教的规矩,哪敢放肆。今日少夫人命奴婢收拾库房,奴婢因赶着做老夫人的针线,怕耽搁了,没办法才推辞的。” 说话间,便有两行泪滚下来,柔弱如梨花带雨,朝着傅煜行礼道:“原是奴婢怕耽搁事情才一时想岔了,谁知道这点小事,竟惊动了将军,是奴婢该死。” 一番话只字不提前事,却给攸桐丢了个小题大做的帽子。 傅煜素来不问内宅之事,也懒得细问,不过苏若兰是祖母教出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叫傅澜音那般神色紧张地来寻他,却原来也只为鸡零狗碎的小风波。他手下兵马数万,哪有空细论这点是非?魏攸桐若不能平息风波,自有府中规矩约束,无需他费神。遂皱眉道:“既如此,周姑——去请祖母身边的朱婆婆,叫她处置。” 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此等琐事,往后报于寿安堂便是,无需闹得鸡飞狗跳。” 攸桐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唇角。 …… 隐忍两月,欲擒故纵,攸桐这番苦心,不止是为教训苏若兰,更为试探傅煜的态度。 而今看来,她先前的担忧没错,傅煜龙凤之人,军务上一丝不苟,却懒得在内宅之事费心,这般不屑过问,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蒙蔽。苏若兰有寿安堂做靠山,占尽地利人和,若傅煜也懒得深究,她往后连偏安一隅都难,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遂笼着衣袖,眉梢微抬,觑向傅煜,善睐明眸暗藏锋芒,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姐姐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从苏若兰最初的不恭不敬,到背后诋毁攸桐,再到各处搬弄是非、污蔑传谣,素日不听分派、乔张做致,桩桩件件,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藏私,皆缓声道来。 末了,朝傅煜屈膝道:“少夫人敬重长辈,原想息事宁人。只是若兰姑娘太骄纵,放任下去,只怕旁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若闹到长辈跟前,损的是寿安堂的体面,才会在此教训。” 说罢,又行个礼,退后半步。 院中鸦雀无声,苏若兰跪在地上,虽双膝冰冷,身上额头,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 傅煜则岿然而立,脸色已是铁青,仿佛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原以为今日之事无足轻重,只是女人间的龃龉是非,所以懒得费神深究。 谁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 搬弄是非、谣传污蔑、以奴欺主、败坏规矩……诸般恶行,苏若兰都占得齐全。而他方才懒得深问,竟险些被她蒙蔽欺瞒,以为是魏攸桐旧病复发、小题大做。他冷沉着脸,看向攸桐,便见她神情从容,仿佛满不在乎,然而眼底里,那点挑衅都余韵犹在。 一瞬间,错怪误会的尴尬、被蒙蔽欺瞒的怒气,皆汹涌而来。 傅府皆笑魏家教女无方、惹人不齿,甚至有人暗存轻视之心,就连他,最初都存几许轻慢。可他堂堂节度使府,以军纪严明统帅十数万兵马,内里的规矩又严到了哪里? 傅煜瞧着攸桐,眼底暗潮翻涌,有些狼狈,满藏愠怒。 片刻后,他才将目光挪向苏若兰。 像是积聚的黑云压城,阴郁得叫人连呼吸都不敢。 苏若兰胆战心惊,只觉万钧重石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她自知藏不住,忙低头垂首,伏身哀求道:“将军……”两只手伸向地面,仓皇慌乱中不慎触到那身黑底滚了深紫云纹边的衣角。 傅煜垂目而视,只当她是要来碰腿,眉头霎时皱紧,下意识抬腿弹开。 这一动,强压的满腔怒气亦如洪水些闸,随抬脚之势倾泻而出,苏若兰一声闷哼,顿时被他腿脚带得扑倒在地。甬道旁枯枝散落,甚少做重活的手掌捂上去,划出几道轻浅的血痕,她连呼痛哀求都不敢,死命咬着嘴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中死寂,满地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凝滞一般,还是攸桐打破沉默,将旁边丢着的书卷捡起来,向周姑道:“就按夫君说的,如实跟朱婆婆禀明,请她发落吧。” 周姑恭敬应是。 傅煜瞥她一眼,阴沉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魏氏是明媒正娶的南楼少夫人,再有人颠倒尊卑、妄议是非,从严处置!这人——”他指了指苏若兰,“往后不许再进南楼。” 说罢,目光落向攸桐,带几分尴尬狼狈的歉意,沉声道:“进屋吧。” 夫妻俩并肩进门,待帘帐落下,那股沉闷阴郁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提心吊胆的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听攸桐吩咐将厨房新做的菜色取来,忙应命去办。 剩下苏若兰瘫坐在甬道旁,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去,抬头瞧见周遭投来的目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出自寿安堂,又是老夫人亲自挑来伺候,众人心知肚明,格外高看几分。这两月之间,她也沾光张扬,污蔑怠慢攸桐之余,气焰日益嚣张,颇有几分准姨娘的架势。 谁知今日,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若说傅煜进门时那一声“跪下”的厉斥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她卑微的身份,最后那满含怒气的抬脚,便如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将先前的万般幻想、自得,皆击得粉碎。 在自鸣得意许久后,她终是意识到,在傅煜眼里,她仍只是个卑微的丫鬟,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碰。傅煜说尊卑颠倒、陪着魏氏进门,摆明了是给魏氏撑腰,让院中众人认清彼此的身份。而周遭那些丫鬟仆妇,也都将前后情势瞧得清清楚楚,敬畏之余,不知心底里,正如何嘲讽嗤笑于她。 苏若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像是被炙在火上烤,又像是丢入冰窖,难堪极了。 周姑与她并无私怨,看着寿安堂的面子,叫小丫鬟过来扶了一把。 苏若兰脸上涨红,神情却是灰败,低垂着头,两只手微微颤抖。 周姑叹了口气,带头往外,“走吧,若兰姑娘,去朱婆婆那里。” “出了这种丑事,她还有脸来呀?” 有人掩唇笑道:“换成我,做出以死相逼投水自尽这种事,就算救活了命,也该羞死了。” “人家脸皮厚着呢,听说昨儿还去了金光寺,给菩萨烧香,求佛祖指点。”酸溜溜的嘲笑,语气里藏着讥讽,“要我说,佛祖就算再慈悲,也不会渡她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明摆着睿王殿下看不上她,还死缠着不放。” “毕竟是她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呢,眼瞅着给了旁人,啧!”幸灾乐祸的笑声。 屋里议论七嘴八舌,多是不屑轻蔑的语调,偶尔夹杂一道平和的声音,“也是她痴心,用情太深……” 然而立马被人反驳打断—— “这算什么痴心?睿王殿下娶的是徐姐姐,旨意都下了,京城里谁不知道?她还去哭闹逼迫,那叫死缠烂打,痴心妄想!” “……” 一道道声音落入耳中,虽说得热闹,听来听去,也就那么五六人在轮番嗤笑。 隔了厚厚的帘帐,攸桐站在暖阁外,眉间掠过一丝烦躁。 随身的丫鬟春草听不过去,恨恨抱怨道:“那声音是徐渺的,定是想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好容易挺过来,她这是想逼得姑娘……” 78决意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也算祈福, 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 遂低声道:“十月初一, 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 在金昭寺供了菩萨, 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 父亲便记着这事, 一日不错。” 她说完, 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 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眼底已然敛尽悲意, 只剩清明, “已经过去六年, 没事了。二嫂, 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 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 听她说得繁琐, 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 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离田氏过世已有六年,如今去寺里上香,倒也无需劳烦太多人。长房的沈氏派了位婆子过来,带着沈氏和两位儿媳备的拜祭之物,便算有心。老夫人先前趁着天暖时去金昭寺许过愿,近来天冷不便出门,便将厚礼备齐,交由傅德清带着,替她还愿,又派身边得力的仆妇随行,帮着照料琐事。 分派毕,仍由傅德清带着儿女出门。 傅澜音要去接寡居后到佛寺修行的大嫂,傅德清带了傅昭同乘,攸桐便与傅煜同车。 天光更亮,那阴云却还团团积着,雨点唰唰地打在檐头,时疾时徐。 攸桐也被这雨声搅得脑袋昏沉,待马车出城后摇摇晃晃走了一段,便愈发觉得困顿。偏巧傅煜阖着眼一言不发,两道剑眉微锁,似在思索要事,不宜打搅。她即便对这位名震敌军的悍将有所忌惮,也没法强撑太久,渐渐地眼皮打架,神游天外,忍不住阖上眼皮,竭力摆出岿然端坐的姿态。 79定音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窈窕多容仪, 婉媚巧笑言,那一瞬, 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 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 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 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开目光,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 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被许朝宗连连躲避, 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 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 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 独得盛宠, 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这个人自然是那位以骁勇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轻慢的背影。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80别离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 男子峨冠博带, 女人锦绣珠翠, 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 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 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 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 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 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 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 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 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 待撒帐之礼毕, 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 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 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81交代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昨晚一面之晤, 傅煜给攸桐的印象如同淬过的重剑,冷硬得很。 他揭盖头时态度漠然,过后片刻都不肯多待在洞房, 显然对婚事极为淡漠, 娶妻过来,只当陈设摆着。此刻狭路相逢, 攸桐也不好流露夫妻亲近之态,只将双袖敛于身前,待傅煜走近了,不高不低地招呼, “夫君。” 傅煜含糊“嗯”了声, 而后脚步稍缓, 径直往前走。 攸桐提起裙角跟在后面。 夫妻俩昨日拜堂成亲,除了傅煜丢下的那句吩咐,其实还没说过话。此刻傅煜肃眉沉目,一副懒得搭理旁人的模样, 攸桐更不好攀扯闲谈, 一路沉默无言,只剩脚步轻响,衣裳摩擦出窸窣动静。 到得老夫人住的寿安堂, 院里仆从如云, 丫鬟仆妇们避让在甬道两侧, 见着傅煜,便掀起门帘,躬身请他们入内。 寿安堂处在整个傅家的正中间,傅老将军未过世时,夫妻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派巍峨。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高耸,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夹堂板皆用细腻光滑的银杏木雕成,或是描金松鹤,或是细密福字,不染纤尘。进得屋门,迎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常年充斥的浓重檀香味,这屋里清爽得很,除了几盆瓜果花卉外,倒不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设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痕迹。 再往里,堂上已坐了几个人。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名贵,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颇为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清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所致。 她的旁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沉毅,颇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相似,只是没那股淡漠冷沉,倒有股沉稳宽厚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再往旁边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容貌有九分相似。 见夫妻俩进来行礼,傅老夫人眉间露出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耽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后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攸桐昨晚独守空房,如今碰见这态度也不奇怪,便先坐了,默默打量周遭。 …… 远嫁之前,攸桐也粗略摸过傅家的底。 傅家世代居于齐州,祖上也出过几位有名气的将领,只是没成气候。真正握住权柄,是在傅煜的曾祖父头上。彼时朝中内斗,边境不稳,连年皆有战事,傅家男儿骁勇善战,连番立功后,便领了永宁节度使的位置。 按说,兵不常将、将不常兵,傅家在这位子待几年,便该照例调往别处。 但那时朝廷内虚,想调动各处将领时,已颇为吃力。永宁节度使担负防守边陲之重任,更是举足轻重,傅家瞅准了时机不肯挪,朝廷也没办法,只能任其连任,这一任,便是足足几十年。 从曾祖父到祖父,傅家权柄日重,对这一带的掌控也日益牢固。 十二年前,傅老太爷战死沙场,长子傅德明也断了条腿,伤及筋骨,再难提刀上阵。 这般身有残疾者,原本没法当官,只是齐州兵强马壮,朝廷衰微之下,已无力控制,事情拖了半年后,便仍由傅德明继了节度使之位,次子傅德清则为领军大将。兄弟俩一人主内政,一人主战事,虽已是割据的姿态,却将辖内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边境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领兵之家,男儿惯于杀伐,也多性命之忧。 六年前一场恶战,傅煜的堂兄和亲大哥皆战死沙场,其母田氏也因丧子后伤心过度,在病榻缠绵许久,于次年溘然长逝。 是以今日攸桐来时,堂上只有傅德清在,而不见婆母。 攸桐坐了会儿,只觉傅府家风颇严,那对孪生姐弟十三岁的年纪,跟祖母应答之间颇为规矩,而傅煜父子又是领兵之人,这半天说话都颇严肃。直到一盏茶喝完,外头才传来隐隐笑声,旋即,老夫人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一阵凌乱,傅德明拄拐走进来,旁边是雍容端方的夫人沈氏,带着长房两位少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个六岁的小男童。 比起旁人的端方举止,他年纪小,因是六年前留下的遗腹子,又格外得宠爱,进门后蹬蹬蹬跑过来,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太奶奶!” “哎。”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将他搂在怀里,满脸慈爱,叫长房众人入座。 有了孩子在场,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孩子窜来窜去地玩,几位长辈都肯抱着他哄,不像方才似的肃然端着。因不知京城里的是非,他对攸桐也无偏见,瞧着多了个眼生的美人姐姐,还抓了把蜜饯过来给她吃。 攸桐笑着接了,趁人不备塞一枚到嘴里,抬起眼,正好跟小姑子好奇的目光撞上。 她进门至今,这对孪生姐弟便没多看她,原以为他俩是跟傅煜一样心高气傲,满怀偏见,这目光瞥来,攸桐才恍然明白,少女虽不言不语,暗地里也打量她呢! 攸桐暗自笑了笑,待长辈们闲话罢,便起身奉茶拜见。 即便这婚事颇多猫腻,她终究是傅家明媒正娶迎来的少夫人。备好的礼物奉上,对方都接了,也各有东西送她,太夫人和沈氏不冷不热地喝了茶,因傅家内务是她俩管着,便提点几句。 过后,太夫人留沈氏在旁边商议琐事,叫旁人各自回去。 攸桐初来乍到,知道傅家众人的心结,也没打算太招眼,暗自将人认熟,出门便回住处。 倒是傅煜被傅德清叫住,带去了书房。 …… 傅德清的书房在斜阳斋,说是书房,实则带着两重小院,十分宽敞。 他幼时也颇骁勇,十三岁随父从军,大半辈子马背颠簸,经常巡边到烈风里打滚,对女色并不贪图,除了发妻田氏,身边别无姬妾。自田氏病重亡故,他也没续娶,踏实住在这斜阳斋,将龙凤胎里的次子傅昭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这会儿傅昭姐弟俩被拘去读书,就只剩傅煜跟他在书房相对。 十余年杀伐征战,早已养成干练爽直的行事脾气。傅德清屏退旁人关了门,也不弯绕,直白道:“昨晚撇下魏氏,睡在书房了?” “嗯。”傅煜答得不咸不淡。 “闹脾气呢?” “不是。没必要。” 傅德清取茶杯的动作微顿,看了儿子一眼,旋即会意,笑了笑,“当真?” “我不在乎娶谁。当初既应了婚事,就不后悔。”傅煜在书房踱步,见傅德清桌上有把最近搜罗来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淡漠而漫不经心,“魏氏是南楼的少夫人,摆着就是,但也仅此而已——这匕首不错,刘铁匠送的?” “上回巡边,拣的。”傅德清喝了口茶。 “我就没这运气。”傅煜低声,来回把玩。 傅德清看惯了傅煜统率带兵、独当一面,难得见他贪恋小物件,便慷慨相赠,“喜欢就拿去。至于魏氏,我瞧她今日神情不焦不躁,被冷落也不乱分寸,想来心里有点数。你不愿碰,摆着无妨。只是我答应了魏思道,不能太委屈她。小姑娘犯过错,瞧着也可怜,你拿捏点分寸,别吓着她。” 冷落两天就能吓着? 傅煜不自觉想起昨晚掀开盖头时那双沉静妙丽的眉眼。 ——不像是能轻易吓着的。 那般处变不惊,也不知当初怎就闹到了为情寻死的地步,真真是——可笑。 不过傅德清既嘱咐了,他便应下,“今晚我过去一趟。” “说清楚话,别叫她担心,也须摆明规矩,别叫她给府上抹黑。” 傅煜嫌啰嗦般皱眉,见傅德清没旁的嘱咐,自回书房忙碌去了。 …… 南楼里,攸桐奉茶回来,才算能慢慢打量这新住处。 昨日为大婚而悬挂在花木游廊的红绸尚未收拾干净,窗花宫灯装点下,周遭仍残留喜气。只是攸桐心知肚明,这喜气也只能看看而已,撇去那满目喜红,实则颇为冷清。 这是座两层的阁楼,旁边一道厢房,后面抱厦暖阁齐全。 傅家雄踞齐州,府邸占地极广,屋舍也宽敞。因这一带有几处起伏斜坡,草木葱茏,树荫蔽日,阁楼外便没修围墙,只远远拿一人高的竹篱围着,周遭种的地锦爬满围墙,夏日里浓绿苍翠,冬日则枯枝交错,是道天然屏障,亦与周遭景致浑然融为一体。 这时节暑气未消,阁楼附近却能纳凉,是个好地方。 不过看庭院甬道旁和树下草丛茂盛,显然平常无人踩踏,亦可见傅煜甚少踏足这里。 且此处离老夫人的住处颇远,很适合她偏安一隅。 攸桐心里有了数,便觉踏实许多,当下命人将先前堆积在厢房的行李和嫁妆取出,或是收整后锁起来,或是摆到住处起居用,忙碌了一整日,竟累出满身香汗。 她没婆母压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君整日没露面,到得傍晚,便让春草张罗了顿可口饭食,独自用饭。等到天黑,见外面仍安安静静,猜得傅煜今晚不会再来,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准备早点歇息,将前几日欠着的觉尽数补回。 惬意地沐浴到一半,正神游天外时,却听外面似有人说话,声音远远传来。 旋即,春草匆忙奔进内室,神情有点慌乱。 “少夫人,姑、姑爷来了。”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知道傅煜的性情,这位爷胸怀大志,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儿孙都敬重老夫人,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将气焰压下去,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刀刃般扫过,剐得她脊背生寒,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苏若兰自知理亏,不敢承认搬弄是非的事,只避重就轻地道:“奴婢受老夫人嘱托,来这边伺候将军起居,时刻记着寿安堂里教的规矩,哪敢放肆。今日少夫人命奴婢收拾库房,奴婢因赶着做老夫人的针线,怕耽搁了,没办法才推辞的。” 说话间,便有两行泪滚下来,柔弱如梨花带雨,朝着傅煜行礼道:“原是奴婢怕耽搁事情才一时想岔了,谁知道这点小事,竟惊动了将军,是奴婢该死。” 一番话只字不提前事,却给攸桐丢了个小题大做的帽子。 傅煜素来不问内宅之事,也懒得细问,不过苏若兰是祖母教出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叫傅澜音那般神色紧张地来寻他,却原来也只为鸡零狗碎的小风波。他手下兵马数万,哪有空细论这点是非?魏攸桐若不能平息风波,自有府中规矩约束,无需他费神。遂皱眉道:“既如此,周姑——去请祖母身边的朱婆婆,叫她处置。” 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此等琐事,往后报于寿安堂便是,无需闹得鸡飞狗跳。” 攸桐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唇角。 …… 隐忍两月,欲擒故纵,攸桐这番苦心,不止是为教训苏若兰,更为试探傅煜的态度。 而今看来,她先前的担忧没错,傅煜龙凤之人,军务上一丝不苟,却懒得在内宅之事费心,这般不屑过问,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蒙蔽。苏若兰有寿安堂做靠山,占尽地利人和,若傅煜也懒得深究,她往后连偏安一隅都难,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遂笼着衣袖,眉梢微抬,觑向傅煜,善睐明眸暗藏锋芒,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姐姐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82良宵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众人皆老实应了,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 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 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 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 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 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 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 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 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 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 若严惩不贷, 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 在寿安堂认了错, 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 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 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他身强体健,练兵也极为苛刻,因战事吃紧时需连夜赶路急袭,平素也格外看重夜间训练,时常半夜突袭最精锐的骑兵,好教众人能随时应敌。这回也是四更天亲自去校场,将最倚重的那支队伍拉出来练,完事回府,瞧着天色尚早,顺道来问安。 谁知就撞上了这事儿。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谁知此刻却忐忑忧心,脚步微乱。 姑娘家贪吃,闹个肚子而已,能有多大的事。瞧把她急得! 傅煜唇角微动,目光落在她侧脸,语气竟带了些许揶揄,“你也说过,旁人吃了无事,可见饭菜没毒。即便澜音真是吃涮肉所致,也是她粗心,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仿佛是她急着推卸责任。 攸桐没好气,偷偷翻了个白眼,“我是担心她受苦!” …… 傅昭住在斜阳斋带着的小院里。 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吃了早饭,还没去书楼,见傅煜竟然带攸桐来看他,意外极了,赶紧往屋里让。攸桐瞧他活蹦乱跳,问了问,得知傅昭并没觉得不适,稍稍放心,又赶着奔西楼去。 傅澜音喝完药后恍惚睡了半天,这会儿刚醒来,正拥被坐在榻上,喝柔软香糯的粥。 见兄嫂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搁下碗勺,道:“真没大碍的,喝了郎中的药,吃些粥,感觉好多了。”因怕傅煜责怪攸桐,还帮着道:“是我昨晚睡觉着凉,今早才闹起来,跟昨日的吃食无关。” 傅煜“嗯”了声,却是踱步到旁边,给攸桐腾地方。 攸桐没他那么气定神闲,坐在榻边,忙问傅澜音的症状。 傅澜音如实说了,因攸桐又问昨晚的吃食,如实道:“昨日在南楼吃得不少,晚间用了碗鸡丝面,那时没觉得怎样,可见跟二嫂无关。只是临睡前贪嘴,吃了两个柿子,半夜里着了凉,兴许就闹起来了。” 83偶遇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 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 “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 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 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 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 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 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 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 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 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 怕傅煜等急了不悦, 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 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 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书香门第,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没记错,就在片刻之前,这男人还说待会就走的!不过这事儿显然不能提,她才许诺要安分守己、谨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唤了周姑春草进来,吩咐她们备热水软巾,伺候将军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着张罗,神情有点僵硬。 片刻之前,他确实打算说完就走,没事就不来这边。不过既无意间刺伤了她,攸桐又颇识大体,今晚便留宿此处摆一摆态度,叫丫鬟仆妇多敬着她一点,也算偿得过了。 …… 攸桐出阁前,甄氏曾教过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没照顾过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贵的王孙公子,待热水齐备后便孤身进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乐得清闲,趁内间没旁人,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慢慢擦头发。 好半晌,傅煜才从里面出来,寝衣严整。 烟波已然铺好了床,退到外间候命,昏昏罗帐长垂,只剩夫妻独对。 还没到人定安歇的亥时,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龙精虎猛的模样,显然不会这个点就躺到榻上。这漫长的一个时辰,两人总不能瞪着彼此,相对无言。 攸桐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傅煜显然也很生疏,彼此对视一眼,有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还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话题前,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我去找本书,你先睡。” 说罢,袍袖微动,径直往侧间去了。 南楼虽非书房,但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总要摆几本书,哪怕当陈设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经心地梳通头发。等了片刻,没听见傅煜回来的脚步声,猜得他定会耗到夜深才回来睡觉,心中不由暗笑——这男人,瞧着高冷淡漠,心里其实却也别扭得很。 遂踱步到侧间,见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书。 攸桐走进去两步,道:“前两日赶路有点累,想早点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闻言抬头,就见她盈盈立于灯畔,满头青丝笼在肩头,唇边噙了笑意。 84凑巧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她今日红妆成婚,五更天不到就被许婆婆从被窝里揪出来,由喜娘梳妆打扮后穿了嫁衣。这一路赶来, 虽在晌午时垫了点食物, 到底车马劳顿,又得规矩坐着免得压坏嫁衣, 浑身便格外酸痛难熬。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满身疲惫劳累, 哪还能在意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 跨过火盆, 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 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 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 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 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 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 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 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 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 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85酸哦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 须以苏若兰为戒,万不可做悖逆之事。 众人皆老实应了, 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 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 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 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 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 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 若严惩不贷, 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86恼怒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打量了一圈儿,越看越是满意,眼底里笑意漾满溢出, 是出阁后少有的欣喜。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 “少夫人快别瞧了,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攸桐嘁了一声,命人将锅摆好,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想念的滋味极多, 这鸳鸯锅里,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 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 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 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 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 炸到焦黄时捞出来, 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 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 加上糖和酒, 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这时节天气渐冷,没多少新鲜的绿菜。攸桐这是初次尝试,食材也只备几样不麻烦的,牛羊肉、火腿、腊肉切成薄片,另有鲜鸭血鸭肠、鱼片、茭白、冬笋、冬瓜、豆腐,再泡几样笋干之类的备着,又叫人剥了青虾,费极大的功夫打出一小碟虾滑。 傅昭扫了一眼,瞧着那两碟子生肉和鸭血鸭肠,皱了皱眉。 他倒是吃过涮肉,但多是牛羊肉片,还没见过生血生肠,看上去怪脏的。 “能吃吗?”他瞧着火锅,满脸抗拒。 傅澜音饭来张口惯了,对着那盘子鸭血,迟疑道:“能吧……” 攸桐一笑,将锅里煮熟的鸭血捞出来,“煮熟了就能吃,味道好着呢。来——”她揽着傅澜音的肩膀,到旁边搁料的桌上取了洁净的空碗,教她做蘸料。而后向傅昭道:“三弟呢,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怕他俩受不住辣,遂调个清淡的,而后招呼两人入座尝尝。 锅里已有煮熟的肉和菜,春草帮两人夹到碗里,傅澜音尝过,脸上便露出笑来。 “比咱们做的涮肉好吃!” “是吧?多吃点。”攸桐见她喜欢,自然也高兴。 傅昭对涮肉不抗拒,吃了些牛羊鱼片和冬笋,见攸桐拿着鸭肠上下捣鼓,也试着涮了点。 别说,滋味还真不错! 遂围桌而坐,自挑了喜欢的菜涮着吃。 见攸桐拿着小银勺将盘子里一团乳白黏糊糊的东西下到锅里,又问:“那是什么?” “虾滑。味道很好的。”攸桐只比他们大两岁,眉眼弯弯,顾盼间神采照人。那虾滑脆嫩,不过片刻便已熟了,忙捞出来,稍微蘸点料,入口爽脆鲜美,简直人间至味! 姐弟俩尝了,傅澜音赞叹不绝,“比煮的好吃!比上回的蟹肉圆子还好吃!” 攸桐闻之莞尔。 倒是傅昭学了点傅煜的毛病,筷子忍不住伸进锅里去,口中却说着“味道还行”。 被傅澜音直言戳破,“那是你没见识!” “涮肉么,谁没吃过!”傅昭嘴硬。 锅里香气翻腾,蒸得屋里都愈发暖和,桌边三人围坐,姐弟俩吵吵闹闹,筷箸争相下去,倒是有趣。吃罢火锅,各喝一碗浓香的鸽子汤,当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 攸桐为这顿火锅折腾了两三天,虽麻烦,却总算稍慰相思。瞧着傅澜音姐弟俩吃火锅时高兴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很多府上都会涮肉吃,可见是喜欢那热腾腾围坐吃饭的氛围,只是滋味寡淡,不够诱人。 她这儿锅底味美,花样繁多,再配上蘸料,倘若真开个火锅店,定能顾客盈门。 只是缺人手,夏嫂一人撑不住,还是得寻个有志于此的厨娘,也得找些能照顾客人们用饭的伙计才是。 这边默默盘算,谁知西楼里,傅澜音吃完火锅,后半夜却闹起了肚子。 病情虽说不严重,但高门贵户娇养的千金,稍微头疼脑热就得惊动人,西楼的仆妇不敢怠慢,匆忙摸黑去请郎中。偏巧傅家常请的许郎中因家里有事出了门,两三日才能回来,便先请了他的高徒贾郎中。 贾郎中医术还算不错,来过傅家几回,望闻问切罢,没瞧出大毛病。 问及近日吃食,听说傅澜音昨日吃了血肠鱼虾之类的东西,便劝她勿贪口腹之欲,开了调理的方子。折腾了一阵,天快亮时,事儿传到寿安堂,老夫人问起来,仆妇不懂药方和郎中的一堆说辞,因郎中叫傅澜音往后别贪吃,只当是昨日在南楼吃了涮肉的缘故,嘴快说了。 老夫人刚睡醒,听见这话,便暗暗生气起来。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87呛人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上头楷书端庄, 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 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 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 肉丝鲜嫩细腻, 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 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 酸辣可口, 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 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 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傅煜遥遥望见,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些。 他年少时曾居住在此,对院落阁楼还算熟悉,后来搬到书房长住,便甚少踏足。 印象里,这座院落时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妇行事恭敬,却都不敢越矩,洒扫庭院而外,不敢擅动陈设,更不敢烟熏火燎地煮饭做羹汤。到了冬日里,树凋草枯,更觉冷落。他偶尔回来睡一宿,除了周姑关怀体贴,旁人也多行事敬畏,反不如在书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走得近了,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尚未用饭,被这香气勾动食欲,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走进院里去,烟波端着盘热腾腾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们来尝。 见着他,垂涎欲滴的丫鬟们赶紧收了馋相,恭敬问候,“将军。” 屋里周姑听见动静,忙迎出来,瞧着这位稀客,仿佛觉得意外,“将军回来了?” “嗯。”傅煜颔首,“少夫人呢?” “在北边的望云楼散心呢。”周姑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试探道:“叫人请回来吗?” “不必。”傅煜顿住脚步,没再往屋里走,转而抬步出门。厨房里热火朝天,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只是厨房门口垂着帘子,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军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饥,忍不住瞥了一眼。 88窥破 沈氏当了二十来年风光尊荣的傅家主母, 颇看重颜面。听说侄女来了,也不知是何事, 只强自压下怒气,竭力不将怨怒外露,抬手喝茶。等沈月仪进门, 同她行礼毕, 问道:“你那儿婚期临近, 可都准备妥当了?” “有母亲做主, 没什么可准备的。”沈月仪神情黯然,坐在沈氏身侧。 沈氏也知她这婚事仓促得很, 连连叹气。 原想着庇护娘家,给沈月仪寻个好归处,将来好提携沈家父子,谁知到头来, 却仓促寻了个尚无功名的白身?想到京城里那户不起眼的人家, 沈氏便觉愁肠百结,劝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若不是你姑父催着, 我断不会放任这事不管。只可怜了你。” 说着,握住沈月仪的手, 拍了拍,甚是惋惜的模样。 沈月仪满腹委屈, 方才又被气得够呛, 闻言忍不住掉下泪来。 “姑父从前待我也很好, 平白无故,哪会这样催?还不是……” 她话没说完,便被沈氏轻轻捂住口,低声道:“别说了,叫人听见,又是一顿是非。” ——傅德明那般强硬,皆是傅煜逼迫的缘故,这屋里的丫鬟仆妇虽是她带来的,却也极敬畏傅德明,先前被敲打提点,保不准谁就成了耳报神。若让傅德明听见她嚼西院的舌根,回头定要责备。她如今前狼后虎,可不能再雪上加霜。 沈月仪愣了下,心里更是憋闷,等沈氏收手,才低声咬牙道:“还不是那魏攸桐!” “她?”沈氏瞧他神情愤懑,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低声道:“你见着她了?” “见到了,在碧潭寺,她还出言讥讽我。那猖狂劲儿,还当她是傅家少夫人呢!”沈月仪咬着牙,凑在沈氏身边,垂泪低声道:“姑姑,我如今落到这境地,已是回天无力了。那魏攸桐离了傅家,不过是个无所依靠的弃妇,难道就看她张狂逍遥不成?” 沈氏神情微紧,“你……” “姑姑可是傅家的主母,却被她算计到如今这境地,难道就不恨她?” 恨吗?当然是有点恨的。不过沈氏主持中馈多年,虽有歹毒贪婪之心,却不像沈月仪那般狭隘迁怒。当日算计魏氏,是为沈家打算,失手后被人查出来,只怪她谋划不周、技逊一筹,倒怪不到旁人头上。 比起魏攸桐,如今那位可着劲儿跟她对着干的韩氏还更可恨些。 她拍了拍沈月仪的肩,劝道:“她若张狂,自有倒霉的时候,咱们犯不着跟她计较。你姑父盯得紧,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当。” “那就算了不成?” 沈氏垂首喝茶,没吱声。 ——到如今的境地,自保和泄愤谁主谁次,她不糊涂,傅德明说要休妻的威胁,她可都记着的。且看和离那日的场景,傅德清父子扫了颜面还那般维护魏氏,未必没有旁的缘故。 沈月仪瞧着那神情,便知沈氏是不打算再出手了。 满腔希冀化为失望,她瞧着沈氏,半晌才道:“姑姑是不肯管我了?” “不是不管,是犯不着为这事惹一身骚,先前的教训还不够么。” “教训?”沈月仪红着眼眶,状若委屈地道:“先前只是姑姑筹谋不周罢了。老夫人那样喜欢我,若咱们一道商议,合计得周全些,哪至于路出马脚,落到如今的境地。如今魏攸桐没了倚仗,咱们做得周全些,还怕她查出来么。” “你这是什么话!”沈氏一听那话音,腾地便站起身来。 “我……”沈月仪愣住,不明白她为何生气。 沈氏栽了大跟头,满腹的委屈无人可说,被沈月仪一戳,强压的怒气也涌起来,“青天白日,咱们齐州又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你姑父他们管得严,傅家儿孙奴仆都不得横行霸道,我要对付人,岂是容易的?我当日谋划,还不是为了你?如今倒怪起我来!” 说罢,怒而拂袖,沉着脸进了内间。 留下沈月仪张口结舌。 她自幼将沈氏的照拂视为理所应当,被沈氏谋害攸桐的事儿牵连后,怨天怨地,对沈氏也有几分怨意——若不是沈氏仓促行事,凭着她在老夫人跟前的恩宠,未必没有旁的办法,哪至于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只因有求于沈氏的庇护,没敢说罢了。 如今沈氏撒手不管,当面给她脸色瞧,心里岂不怨怪? 她暗暗扯着绣帕,寻思忍耐了半晌,才稍稍平复。 至于姑姑沈氏,也不能因此闹翻了,遂耐着性子进去,端出笑脸儿来,哄了半天才罢。 …… 傅家东院里暗怒龃龉,梨花街上,攸桐的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离了傅家,虽说不再有高门贵户的轩昂屋宇、金玉陈设,却比从前自在了许多。要出门去店里、去赏景、去街市,都没人管束腿脚,更不必像从前似的,忍着老夫人的态度去寿安堂立规矩。 这日傍晚天阴堆絮,待暮色四合时,果真飘起了入冬的头场雪。 攸桐白日里没去食店,晚间等着杜双溪一道用饭,谁知那位回来时,竟还带了张请帖。 是秦良玉送来的,说入冬初雪,宜出城赏玩,他在涮肉坊里尝了不少美食,明日在城外烤野味回馈,请她和杜双溪赏脸。还特地叫杜双溪递话,说届时不会邀请旁人,就他和弟弟秦韬玉同往,秦韬玉邀傅昭姐弟,都是熟人,不必顾虑。 攸桐捏着请帖,有点犹豫。 跟秦良玉算是因美食结交,是以先前约着用饭,各自欢喜。 不过自打那晚秦良玉强行送了东西…… 她心思微动,因那位寡言,也猜不透心思。 倒是杜双溪跃跃欲试,道:“食店那边用的东西,我后晌已备好了,明儿请夏嫂代劳即可。你在府里就念叨着要出城玩,碰到初雪,难道要在屋里躲一天?走吧,我还没见过齐州城外的雪景呢。” “说起来,我也没见过。去年冬日没出门。” 攸桐想着去岁憾事,不再迟疑,爽快应了,次日清晨穿得严严实实,跟杜双溪一道出城。 …… 此刻的傅家,傅澜音也穿上严实的冬衣,披了薄氅,足下登一双羊皮小靴,兴致勃勃地往斜阳斋去找傅昭。到得那边,傅昭少年郎血气正热,穿得精干简练,背了最爱的弓箭,带姐姐往外走。 才出门,恰巧碰见练兵归来的傅煜。 见姐弟俩是出门的行头,傅澜音满面笑意,傅煜心思微动,状若随意地问道:“要出门?” “嗯。秦韬玉他们要烤野味,邀我们同去。”傅昭手里握着箭玩。 这小子缺根筋,有时候不太会听话头,傅煜遂看向妹妹,“禀过父亲了?都有谁?” “父亲答应了的。”傅澜音瞧着左近无人,特意提醒道:“还有秦家二公子,邀请了攸桐和杜姐姐,说是有杜姐姐在,野味能烤得更好吃。就在城南的乌梅山。”若不是对自家威仪冷厉的二哥有点敬畏,几乎想挤挤眼睛暗示了。 那边傅昭却没这些想头,瞧远处车马已齐备,便拽着姐姐赶路,口中道:“去晚了不好,二哥,我们先走啦。” 姐弟俩走得脚步匆匆,傅煜瞧着那双背影,眉峰微挑。 又是秦良玉。 他想着那晚送毛笔的事,眸色微深,旋即健步回两书阁,迅速卸了细甲,换上件家常装束,而后纵马出府。齐州城内外的地形,傅煜了然于胸,要往乌梅山,得走南边的城门,傅昭姐弟走正街,他抄小道赶过去,正好在城门口追上。 傅澜音瞧他那神情,便知有戏,双眼微弯,笑道:“二哥若无事,不如一道去?” “好。”傅煜神情沉稳如水。 傅昭赶紧将半截话咽回去——他还以为自家二哥是要出城办差呢。 兄妹几个纵马疾驰,脚程比马车快得多,早早便到了乌梅山的秦家别苑。 秦良玉见傅煜不请自来,也客气招待,只命别苑的仆从快些洗剥野味。不多时,听说客人的马车到了,便往外迎了迎。 …… 乌梅山这名字小有来历。因山脚下那村里的百姓大多姓乌,村子叫乌家村,山也成了乌家山。妙的是这地儿山峰奇秀、林木茂盛,靠北边的坡上长了千余株梅花,又被人叫做梅山,久而久之,两处糅杂,便得此名。 攸桐还是头回来这里,沿途揭开侧帘,尽赏风光。 刚入了冬,天气原不算太冷,经了一夜的雪,倒有透骨的清寒。昨晚那场雪下得不薄,虽说官道上的积雪半数融为雪泥,两侧郊野却仍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山里气候稍冷,临近别苑附近,那雪积得更厚,平素热闹扑腾的鸟雀俱没了踪迹,清净而别有野趣。 有这般美景,对于今日的野味,自然也添了几分期待。 攸桐和杜双溪下了马车,跟着门口迎接的管事入内,绕过一片白雪覆盖的墨绿竹丛,便见秦良玉锦衣玉冠而来,容貌俊秀温雅,姿态爽朗清举。 攸桐笑而行礼,却在扫见他背后端然行出的身影时,微微一怔。 端毅挺拔的身姿熟悉之极,茶色的交领锦衫印着暗金色的纹路,别无多余装饰。外头罩了件墨色的薄披风,顺着磊落身姿垂下,如瀑布危悬,肩上则搭了条御寒的紫貂,平添端贵。缓步而来时,端凝峻整,如载华岳。 竟是傅煜? 攸桐微讶,心头似涌起喜悦,却迅速被她压下去,只朝傅煜行礼,“将军。” 傅煜朝她颔首,而后一道入内。 秦良玉既是以野味待客,东西准备得颇为周全。有杜双溪盯着火候和佐料,雪地里拥炉而坐,有鱼有肉。攸桐和杜双溪、澜音坐在一处,傅昭和秦韬玉并肩,傅煜则跟秦良玉同坐,旁边秦九跟随,代为答话闲谈。 热热闹闹地吃了一波,竟出了点薄汗。 攸桐瞧杜双溪和傅澜音吃得正酣,自起身到外面透气,傅煜余光瞥见,亦跟了出去。 旁人不曾留意,秦良玉瞧着那道端然背影,暗自摇头——秦傅两家交情不浅,前阵子为秦韬玉提亲,眼瞧着还要结为儿女亲家,傅煜不请自来,他自然得招待。如今那位跟出去,他没那么厚的脸皮,总归不能尾随,只好按捺着,暂且烤肉吃。 厅外,攸桐有美食果脯,美景愉目,甚是惬意。 这别苑占地颇广,里头却没大肆建屋舍,多留着天然地貌,偶尔点缀亭台。 这时节寒梅未开,枯叶也没凋尽,远处横斜的树梢被白茫茫的雪覆着,天然景致。 她深吸口气,甚是清寒,便听身后有人道:“过去走走?” 回过身,就见傅煜站在她背后,宽肩撑开披风,眼如墨玉,正低头打量她。 攸桐也有话跟他说,遂颔首,朝着那满坡杂树而去。林间积雪不薄,踩上去吱呀作响,偶尔还能瞧见野猫狐兔留下的轻浅印记,躲在枝头的鸟雀惊而飞走,积雪簌簌落下。 两人并肩,说的是那件玉镯的事—— 先前傅煜留下玉镯离去,攸桐便遣人送还,谁知那位原样退回,说得当面还才行。攸桐既已和离,不好再登傅家的门,这位爷又整天东奔西跑地忙碌,见不着人影,要当面退还谈何容易? 攸桐猜得其意,既然凑巧碰见,便提起此事。 “……那礼物太贵重,无缘无故,我不能收。和离之事,将军没为难,我已感激不尽,涮肉坊那边诸事顺遂,也无需担心。我跟澜音往来是性情相投的,但将军——”她觑着傅煜,离了人家屋檐后底气稍足,遂硬着头皮道:“但凡女子,皆不愿夫君与旁的女子往来过密。我于将军而言,已是前妻。将军龙章凤姿,定能寻得良配,往后还是……少见面吧。” 说完了,果然见那位眸色深浓,瞧着她不说话。 攸桐每回碰上他的目光,便很难凝神静气,便垂头避开,暗自咬唇。 比起从前被拂逆骄傲后的不豫薄怒,他这回倒是沉静。 “是心里话?”片刻后,他问。 攸桐五指微缩,竭力不流露情绪,淡声道:“是。” 是吗?傅煜觑着她神色,目光微凝。 口是心非的女人!从前没把她放在心上,便不曾留意详细,如今相处日久,摸出她七八分的脾气,便知她这话口不由心——否则,不至于躲避他的目光,更不会偷偷揪紧衣袖,那神情也是强作镇定,跟以前的从容沉静迥异。若是真话,她必会盯着他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这种事她可做过好几回。 脚下踩得积雪吱吱作响,两人并肩,不知不觉走到林木深处。 傅煜又道:“这种事男女同理。你急着跟我撇清干系,是想另嫁他人?” “那倒不是。”攸桐摇头,“我没打算另嫁。” “巧了。”傅煜忽然偏头,目光灼灼落在她侧脸,“我也没打算另娶。” 这话着实意味深长,配上他的诸般举动,几乎是露骨了。攸桐的心神大半落在他身上,疏忽了脚下,被这话唬得心神一动,又想起搬离南楼时他抱住她问的话,心神震动之际,脚底打滑,一脚踩了个空,当即仰面朝天地摔倒下去。 傅煜本就与她并肩而行,还撑起半边披风挡在她身后保暖,见状当即伸臂兜住。 而后脚下泄力,顺着她摔倒在地。 攸桐惊慌之下,整个人失了平衡,跌在傅煜身上,而后天旋地转之间,那个男人便翻身罩住她。身下是他的披风和手臂,抬目便是傅煜近在咫尺的脸,离得太近,他的呼吸落在她脸上,温热而不稳,那喉结滚了滚,炯炯目光便攫住了她。 她心里咚咚地跳,脸上被他呼吸熏得发烫,不知怎会突然变成这情形。 傅煜却已凑过来,低声道:“我后日要出征平叛,你就不能别说这种狠心话?” “我……” “宣州流寇作乱,朝廷仍镇压不住,我须亲自去。” 这样的事自然是凶险的,攸桐来不及琢磨她那点小心思,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也忍不住悬起。傅家在密谋天下,她是知道的,先前那场平叛时为朝堂出力,也是安插自家的人手。熙平帝病了两年,苟延残喘,没准哪天就驾崩了,傅煜此去,恐怕是要顺道将那一带收入囊中,免得将来添乱的。以傅煜的性情和胆气,没准会跟傅德清似的下个狠手。 这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她有点僵硬地被困在他身下,担忧无从掩藏,满腔言语,说出来也只是极认真的叮嘱,“战事虽要紧,却不可以身犯险,万事保重。” 傅煜没说话,一只手按在她胸口,“你担心我?” 触手峰峦柔软,她被困在身底,呵气如兰,是许久不曾尝到的慌乱娇羞。 自和离后,这样的情形,他肖想了千遍万遍。梦里温柔旖旎,醒来却只剩孤枕长夜。 而今,她又回到他的怀里。 傅煜忍不住低头亲在她唇上,竭力克制渐而沸腾的血液里那股冲动。 攸桐心里简直乱成了一团麻。按理智,她是该推开傅煜的,许多次独自思索、细想诸般顾虑时,她都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心底里却还贪恋他的怀抱气息、担忧他的安危处境,脑海里没有半点推开他的念头。 就那么一瞬迟疑挣扎,看在傅煜眼里,却如窥破天机。 他惩罚似的轻咬她的唇,声音含糊,“你是喜欢我的,小骗子。” 攸桐挣扎了下,却逃不出他的桎梏。 四目相对,将彼此眼底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深炯洞察,窥破藏在眼底的情绪。 傅煜的目光攫住她,喉结滚动,忽而笑起来,“你是喜欢我的!”像是心花怒放的喜悦、得遂所愿的激动,却克制着压低声音,只用力收紧怀抱,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狠狠吻住她的唇瓣,撬开唇齿,攻城略地。 天地万物霎时清寂远去,只剩两人裹在披风里。 89娇羞 雪地寒凉, 林风袭人,攸桐被傅煜半压在身下, 怀抱箍得极紧。 唇舌纠缠,呼吸交织, 因和离而生的种种忍耐、退让、克制、不满皆诉于亲吻。迥异于前次酒后理智尚存的克制贪婪,傅煜这回忍了数月, 思念如窖藏的酒,一旦启封,便如洪水猛兽开闸而出, 气势汹汹, 恨不得将她吞入腹中似的,肆意掠夺攫取,不管不顾。 攸桐被困在方寸之间, 被迫承受, 双手无处安放,死死揪在他腰间。 见惯了他淡漠冷清、克制自持, 此刻的傅煜如藏在雪峰底的烈焰透隙涌出, 蠢蠢欲动。 陌生而叫人害怕, 更令她晕头转向。 前胸火热, 背后冰凉, 只等傅煜喘气的功夫,她才偏开脑袋, 急促喘息。 冰凉雪气吸入肺腑, 脸颊却火烧似的滚烫, 她目光微偏,瞥到傅煜的眼睛。 深邃炙烈如寒潭沸腾,灼热明亮,盯着她,呼吸凌乱,脸颊有点红。乌金冠下眉如墨刀,鼻梁高挺,那张峻整的脸近在咫尺,是纵横沙场的端毅威仪,也是将她困在床榻时的侵略占有姿态。心跳剧烈,像是要破出胸腔,她见傅煜又要低头亲过来,稍稍偏头,埋首在他怀里。 傅煜的亲吻便落在了她的脸颊,白皙柔腻的肌肤红透了,雪染胭脂,愈发娇艳。 唇瓣触上去,滚烫而柔软。 眼底浓云翻滚,傅煜目光微偏,看到她耳根红透,两鬓如鸦。 怀里的人侧身躲在他怀里,胸脯微微起伏,有娇羞,有茫然,有无措,唯独没有恼怒,更不像在清醒时将他往外赶那样,刻意撇清干系、划出距离。 这般情态,心事已是洞明。 傅煜忽而闷声笑起来,声音很低,却透着愉悦。 旋即扶她站起来,帮她拍去裙角沾的积雪,扶正发簪。 两个人都没说话,攸桐低头理衣裙,下意识地往周遭瞧了一圈——像是偷情被人瞧见似的,竟无端生出慌乱。转头一瞧,旁边那位身板挺拔、姿态沉稳,若不是眼底脸上残留着亲吻后的眷恋回味、半边披风被融雪浸得颜色暗沉,竟瞧不出半点端倪。 攸桐低哼了声,没想到约谈成了这情形,不敢再逗留,抬脚就往回走。 傅煜忙健步跟着,如影随形,那克制不住的愉悦笑声不时传到攸桐耳边。见她加快脚步,便也仗着身高腿长,不肯落下半分。直到攸桐受不了,提起裙角小步往前跑时,才出声提醒道:“当心,别再摔着。” 他说的是别再摔着,而不是别摔着。 攸桐暗恨,回头瞪他。 便见傅煜笑了笑,“还有,少跟秦良玉往来,他居心不纯。” 攸桐暗自撇嘴,想着他狭隘嘱咐的模样,忍不住又抿唇低笑。 …… 从乌梅山回去后,傅煜果然领兵出了齐州,攸桐仍用心经营她那间不大不小的食店。秦良玉仍时常送些食材请杜双溪烹饪,攸桐来者不拒,每回却都尽量避开,留他两位在食店品尝——毕竟他两位相识已久,交情不浅,正是食客碰见厨娘,天然投契。 而她如今立足未稳,想做的不过是经营好食店,将管事伙计们练得更得力能干些。 天气愈来愈冷,进了仲冬,庭院里碧叶凋尽,倒有些冬日慵懒的气象。 这日又是深雪,晌午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不过片刻就积了厚厚一层。 攸桐原本约了傅澜音今日来做客享用美味,瞧着雪深风重,只当她不来了,趁着杜双溪得空歇息,便捣鼓了一堆美食,往客厅里摆上两壶梅花酒,围炉对酌。谁知酒菜温好,菜还没上桌,外头一阵马蹄动静,庭院屏风背后,竟然转出了傅澜音的身影? 她显然是冒雪而来,鹤氅雪帽,兴致勃勃。 攸桐忙将她请入厅中,围炉坐着,奉上热茶驱寒气,待饭菜齐备,一道享用。 闲聊一阵,酒过数杯,见傅澜音不时唇角微动,像藏了高兴事似的,忍不住便打趣道:“这是路上捡到宝贝了?打从进门,就见你老跑神偷笑,当别人看不见呢?” 旁边杜双溪亦笑道:“我也瞧出来了。澜音姑娘这是人逢喜事?” “我……”傅澜音顿了一下,竟有些羞涩地垂头,手指绕着裙带,唇边笑意却愈来愈深。 攸桐见状,便命在旁伺候的玉簪她们先出去,而后细问缘由。 屋里没了旁人,只剩攸桐和杜双溪,傅澜音便没了顾忌,低声道:“前阵子我没出门,在府里闷了大半个月,其实不是祖母拘束,而是……准备嫁妆。”她声音稍低,却分明透着喜悦,“我的嫁期定了,就在腊月初。” “这么快?”攸桐微讶。 先前傅老夫人为傅澜音挑婚事,不疾不徐,相中了两个都被傅澜音推辞。过后秦家登门为秦韬玉提亲,老夫人问傅澜音的意思,这姑娘自是应了,而后便按六礼的规程,慢慢筹备——节度使负伤的千金嫁入在齐州颇有名气的秦家,这婚事自然是得用心筹备,不留半点瑕疵的。 不过这都是攸桐和离出府后的事,得知两人的婚事有了眉目,攸桐还高兴了好几天。 算起来,婚期最早也该明年开春才对,赶到腊月,未免仓促。 傅澜音便道:“也是没办法。前阵子我听说……”她跟攸桐相处融洽,对攸桐欣赏器重的杜双溪也颇存几分信任,便压低声音道:“京城皇宫里的那位,怕是撑不了太久。消息灵通些的人家,如今都赶着办喜事呢。” 熙平帝病势缠绵,却始终撑着一口气没翘辫子,都说腊月里难熬,若果真出了岔子,国孝期间不得婚嫁,平白耽误了少年男女的大好前程。 傅家如此安排,自是为傅澜音着想的了。 攸桐初到此处时,瞧着许朝宗的负心冷情,原主的绝望惨淡,齿寒之余,对男女之情难免存点畏惧之意,只觉女儿家若将期望尽托在旁人身上,未免痴傻。后来嫁给傅煜,那位起初眼高于顶、对女人没半分温柔心思,相处得也是一波三折。 如今看傅澜音和秦韬玉年少相恋、诸事顺遂,没那些伤心伤情的磕磕绊绊,便如在萧索寒冬后瞧见温暖绽放的春日繁花,高兴之余,甚是欣慰。 虽举盏把酒,道喜打趣。 待一顿饭尽兴散去,回屋翻出魏思道托傅煜递来的书信,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是时候回趟京城了。 许朝宗和英王纠缠到如今,等熙平帝驾崩,争的就不是储位,而是至尊的龙椅了。这等生死关头,各自杀红了眼,最宜见缝插针、趁火打劫。看傅煜先前在京城的情形,显然是想推许朝宗暂摄皇位,免得英王跟魏建勾结,给傅家图谋天下凭添阻力。 凭她之力,再搭上整个魏家,莫说撼动许朝宗,就是对徐家也无回手之力。 但有些人可以,或许还会乐意接过她递的这把刀。 事在人为嘛。 攸桐思量定了,瞧着食店在许长青兄弟的打理下诸事周全,便筹备起回京的事来。 齐州离京城路远,途中虽暂无战事,却流匪横行、官府昏暗,她是见识过的。上回她有傅煜的庇护,一路顺遂舒适,出入皆上等驿舍。这回少不得要低调,寻了两位靠得住的镖师,只带了春草在侧,换上普通布衣,扮作进京投奔亲眷的一家人赶路。 驾车太慢,不如骑马轻便,早晨晚些启程,晚间早早投宿。途中不露财不惹事,流匪盯着富商巨贾瞧不上她,小毛贼自有镖师对付。那镖师半生奔波,做事老练,对这条路颇为熟悉,每到一处,挑靠得住的地方用饭时,总能打探出附近的情形,而后绕开麻烦,倒还算安然无事。 这日途径郑城,天色将晚,便往客栈投宿。 那客店掌柜行事谨慎乖觉,不敢留来路不明的客人,细细盘查身份。 忽听外头蹄声错落,有三五匹马嘶声传来,忙命伙计出去迎接。攸桐行走在外,格外留意周遭动静,便躲在镖师身后,瞧向门口。不等那伙计迎出,便见厚重的粗布门帘掀起,有位身材高健魁伟的人进来,后面跟了随从。 这客栈门面不大,投宿的也都是普通人,那人器宇轩昂、姿态威仪,一瞧便是贵客。 伙计瞧他来路不凡,腰间悬着剑,怕不慎惹事,没敢急着招呼,偷偷看向掌柜。 攸桐却在看清那人的脸后,愣在当场。 ——客栈颇为逼仄,门窗关得严实,帘子也厚重得很,将里面光线捂得昏暗。来人一身玄色长衫,肩上罩着墨青的大氅,俊眉朗目、风姿威重,不是傅煜是谁?他的身后,则是杜鹤和布衣打扮的护卫。 两下里目光相触,攸桐尚未来得及惊诧,便见傅煜抬步走来,面上不辨喜怒。 镖师为人稳重牢靠,瞧着来者不善,当即横身挡在攸桐跟前,也没打算剑拔弩张,只含笑拱手道:“这位爷……”话没说完,旁边攸桐便越过他,朝他感激笑了笑,而后仰头道:“将……你怎么来了?” 傅煜疾驰而来,悬着的心在瞧见她无恙后落回腔中。走到跟前,就见她身穿厚袄,裹得跟粽子似的,头上又戴个宽大的毡帽,脑袋缩在厚厚的毛领里,只露出眼睛鼻子,气不打一处来,只道:“跟我来。” 说罢,便揽着她往楼梯上头走。 镖师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见状要拦,却被春草拽住,道:“没事,是熟人。” 这般一说,那掌柜也反应过来,赶紧叫伙计跟着,去开客房的门。 90欢喜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一路赏玩贪恋, 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这会儿还在用饭, 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 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 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 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 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 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 脊背却佝偻坍塌着, 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 仿佛也因她这垂目, 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 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 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 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 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91反扑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春草跟在旁边, 试着碰了碰瓦盖,烫得赶紧缩回手, 口中啧啧叹道:“少夫人真是愈发能干了,这几个月做的美味, 可比我前十几年见的都多!回头若是夫人知道了,得知少夫人有这般才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定会很欣慰。”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 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 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 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看那日的情形, 为人和善, 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 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 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 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骂名如潮, 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 在旁人眼里, 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她可全都记着呢! 正暗自盘算,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寿安堂传话,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 寿安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三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便问初七那日的事。 攸桐不明所以,如实应对。 老夫人听得她果真跟秦良玉同坐,当即勾起怒意来。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如此行事,岂不惹人笑话!” 招蜂引蝶四个字,像是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倏然抬头,目光微紧。 “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更不知所谓招蜂引蝶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语声微抬,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老夫人冷哼不语。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傅老夫人竟如此看重这虚名。 攸桐身在傅家,在和离之前,总归要为府里体谅些许。遂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为礼,“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 而后,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 “你也无需糊弄我!当日京城的事,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又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如今被戳中了肺管子,哪能轻易揭过? 指着这事责备不止,只怪攸桐不该落人话柄,当初的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借机发挥! 数月相处,她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娶她进门的事暗藏不满。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上回傅澜音身体抱恙,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更是盛怒责备。 可凭什么? 若真无法接受,当初就该拦着婚事,另寻别家。 如今既结了姻,她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更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谁知如今稍有疏忽,便被数落责备,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若这回稍有退让,往后岂不是更纵着她们了? 攸桐面色渐冷,待老夫人说累了时,缓缓抬起头来。 “不便找人对质印证,又不许我分辩。您这是已盖棺定论,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呀?”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傅澜音面色焦灼。 她是瞧见攸桐跟着寿安堂的丫鬟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才跟过来的。 谁知到了寿安堂,就听见这怒声斥责的动静。 问了问仆妇,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没人知道缘由,愈发悬心。 ——她知道老夫人对攸桐的成见,既然闹到这般动静,未必会轻易罢休。然而她是晚辈,即便闯进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被攸桐蛊惑,更添怒气。 想了想,抬起脚便往斜阳斋小跑过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没出门,傅澜音逮住他,威逼利诱,催他去校场找傅煜。 校场之上骏马奔腾,铁蹄如雷声滚滚,踩得冻土上泥屑纷飞。千余骑兵盔甲严整,手里刀枪冰寒,马背上劈、砍、刺,闪、避、架,配着令旗指挥的阵型,如龙蛇般滚滚飞奔,练得热火朝天。 傅煜乘着坐骑黑影,穿梭在兵阵之间,臂挽长弓、腰悬重剑。 自打那晚在南楼做了场春梦,他便有意躲避攸桐,连日不曾踏足南楼。 然而即使宿在两书阁,也会不时想起那旖旎梦境,想起那日攸桐拎着美食登门时的模样。傅煜这些年不近女色,自持高傲,却被那梦折腾得心浮气躁,索性将麾下骑兵分成几波,从骑射、长途奔袭到围剿、刀枪对战,由他亲自带着分批训练。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从黎明卯时到这会儿,片刻都没歇息。 傅昭冒着寒风一路疾驰,到得校场时,训练接近尾声。 待训练完毕,傅煜吩咐军士们歇息,往他这边走来时,便跳下高台。 “二哥!” 傅煜满脸的肃杀严苛在看到他时稍微温和了点,“你怎么来了?” “搬救兵呗,姐让我来的。” “有事?” “说是二嫂在寿安堂碰见了麻烦,祖母很生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姐让你得空时过去一趟,露个脸就成。”傅昭知道二哥的性子,满心军务,雷厉风行,对内宅之事懒得多问,怕被责备,赶紧描补道:“我就是跑腿带话,可别冲我生气啊。” 又是……那个女人。 傅煜眼前陡然浮起那道袅娜身影,连同她的婉转眉眼、笑言软语,清晰分明。 数日的躲避功亏一篑,那个女人的容貌姿态,像是印在了心底,挥之不去。傅煜隐隐觉得无奈,皱了皱眉。不过既是牵扯寿安堂,恐怕真有点事。他半夜出府练兵,也打算回去歇会儿,顺道瞧瞧无妨。 遂朝远处比个手势,等魏天泽过来,便叫他先照看这边。 而后疾步出了校场,纵马回城。 …… 寿安堂里,此刻的氛围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着实将傅老夫人气得够呛,却也怒极生智,意识到这般牵三扯四的责骂会给人留下话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敛,命苏若兰出来对证,又将春草和木香叫来问话。 偏巧木香的娘昨儿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归来,叫人到家里去寻,一时间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语,老夫人哪里肯信? 来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仍没个结果。 满屋浓重的炭气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谁恶意中伤、造谣生事,瞧见苏若兰,心里有了数,反倒镇定下来。老夫人盛怒而来,咄咄逼人地斥责了半天,没能令攸桐服软认错,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头忽而便传来问候声—— “将军!”声音有高有低,却齐刷刷的。 声音落处,门帘掀起,屏风后魁伟的身影走进来,身上细甲沉黑、卷着寒意,腰间佩剑未解,冷硬威仪。他的身上是一贯的沉肃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进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扫过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自那晚无端的春梦后,他有意无意地躲了数日,终是不可避免地狭相逢。 许朝宗从佛殿里进香罢,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住持怕周遭鱼龙混杂冲撞了两位贵人,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却因容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一般,格外惹眼。 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92气死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昨日整理行装时,小丫鬟婆子里还有偷懒懈怠的,想必是听说了京城的传闻, 见傅煜根本没将新少夫人放在眼里,跟着轻慢。待傅煜歇了一宿,那态度便有了些微不同, 听攸桐想做几样吃食, 很乖觉地往大厨房寻食材去了。 周姑为人极好,新婚那晚便行事周全,这几日也是照旧。 因南楼的小厨房空置许久,一应锅碗瓢盆都不齐全, 攸桐初来乍到不好折腾,周姑做不得主去别处要, 便按着吩咐,托外头的人采买些进来,算是帮攸桐解决了最头疼的事。 寻常屋中闲聊,问及无关痛痒的事时,她也肯透露些许。 攸桐问得多了, 才知道傅煜此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 刚会走路时便被交给府里教习武功的师父,学跑跳比旁人快, 练武读书也刻苦, 十岁入了军营, 十二岁跟着上沙场, 凭着少年人的机敏灵活,立了不小的功劳。之后跟着父兄各处带兵巡查,从粮草供给、山川地势,到用兵布阵、侦察刺探,但凡跟行军打仗有关的,事无巨细,他都不辞苦累,亲历了一遍。 长到十五岁时,已能独挡一面。 如今年才弱冠,却已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十年历练,亦将他打磨成得刚硬冷厉,杀伐决断,手里的精锐骑兵名震边地,永宁帐下十数万兵马、百名悍将,也多对他心悦诚服,在军中威信仅次于傅德清。放眼天下,算上许朝宗那等皇家龙凤、各处节度使的家将儿孙,论英勇谋略、才能手段,恐怕没几人能与他争锋。 寻常起居时,这男人也格外自律,虽说齐州美人如云,倾慕者无数,却从未近过女色。 这样的人,要么满脑子事业抱负无暇他顾,要么格外挑剔吹毛求疵,看谁都不入眼。 也难怪初见攸桐时,他会流露那般轻慢的态度——这种人,给他个文武双全的天仙都未必能入眼,更别说她这等外人眼里声名狼藉的“骄矜草包”了,若非婚事牵着,傅煜恐怕都吝于看她。 这般心高气傲、自持到苛刻的大爷,显然是极难相处的。 更别说他还待人冷厉淡漠,心性难测。 攸桐没打算受虐自苦,思来想去,还是避而远之得好。 遂守着南楼这一亩三分地,每日按着规矩去寿安堂,在那边露了面,回来后也甚少出门,只管收拾她的小厨房。日子久了,于几位长辈妯娌的性情也稍微摸到了几分。老夫人和伯母沈氏大抵知道娶她只为摆设,连着十数日间,都只点头之交,既不深问关怀,也不责备苛求,妯娌自然也只剩客气。 倒是小姑子傅澜音有点意思——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长身量的年纪,她娇养在金尊玉贵的傅家,入口皆是珍羞佳肴,吃食丰盛又管不住嘴,长得身材微丰,也格外有神采。 寿安堂里时常会备些糕点果脯给人磨牙,攸桐偶尔管不住贪吃几口,旁人却甚少碰。就只傅澜音率性,听长辈们聊天入神时,不自觉便会拿糕点慢慢咬,跟小松鼠似的。一张嘴就停不下,待散时,唯有她的盘子风卷残云般扫得干干净净。 偶尔见攸桐品尝糕点,也会搭句话,问她好不好吃。 两个贪恋美食的人遇见,难免让攸桐觉得亲切。 不过这门婚事是为各取所需,傅煜不待见她,她也没打算融入府里跟他长远过日子,遂只偏安一隅,安稳度日,等脚跟站稳一点,便可重操旧业扑在美食上。月余时间下来,小厨房渐渐置办齐全,南楼内外都还算顺遂,就只一件事不顺心——苏若兰。 …… 苏若兰是南楼的大丫鬟。 攸桐新婚那夜,周姑曾带几位丫鬟来拜见新少夫人,彼时苏若兰就颇有倨傲轻慢之态。攸桐当时留了意,后经探问,得知她原是老夫人屋里的,因模样生得好,做事又勤快妥帖,特地拨来伺候傅煜。 既是长辈的人,攸桐揣着相安无事的打算,没打算计较。 谁知道嫁过来这些天,苏若兰却渐而放肆起来。 最初,是春草听见动静,趁着攸桐沐浴的时候,吞吞吐吐地迟疑了半天,才说苏若兰在背地里乱嚼舌根,指着京城里那些流言蜚语,败坏攸桐的名声。过后,许婆婆也听见了,提醒攸桐提防些。 因傅煜不在,攸桐初来乍到不知底细,便只婉转地敲打了几句。 苏若兰非但置若罔闻,不加收敛,马脚竟露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 此刻,南楼北边的斜坡上,初秋九月的阳光耀眼,南坡满目的银杏渐渐转了颜色,黄绿交杂。攸桐午饭做了乌梅小排骨和金陵素鹅,配了碗浓香诱人的牛肉羹,吃得心满意足,便来坡上散步。因天朗气清极宜远眺,便登到阁楼二层,越过层叠树影,眺望远处一座玲珑塔。 她不惯被人簇拥,出门也只带春草随行,两人坐在楼台,各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锁轻响,有人进了堆杂物的小库房。 旋即,便有断续的声音传上来—— “少夫人要找的是这东西?”苏若兰的声音。 一声木器碰撞的闷响后,丫鬟木香笑了下,“这是碾药用的,做不得精细活儿。” “麻烦!”苏若兰低声抱怨,语气酸溜溜的,“好好的虾,非要剥开捣烂了吃,可真娇贵!太夫人那般尊贵,也没折腾这些花样。她算个什么!”说到末尾,重重冷笑了声,隔着楼台木板,攸桐都能隐约听见。 春草自然也听见了,听她如此轻蔑,脸上当即气得变色。 攸桐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楼阁底下,苏若兰尚不知隔墙有耳,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先前我就听说了,她在京城时名声就不好,待人刻薄骄纵,最是麻烦。听说还为了旁人寻死觅活,将魏家的脸都丢尽了。如今来了这里,不说夹着尾巴做人,成日家要这要那,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 她满口抱怨毫不掩饰,木香沉默了会儿,小声道:“姐姐还是忍忍吧。” “忍什么!那些丑事她做得,我就说不得?” “周姑前儿还说呢,要咱们守着规矩,不许议论主子是非。” 苏若兰显然颇为不屑,“那是周姑宽厚,看着将军的面子,肯照顾几分。我眼里却揉不下沙子!将军是何等人物,满齐州那么多大家闺秀,谁不倾慕?她如何配得上?跟你说——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待见她,不过是胸怀宽大,才容她这样瞎折腾!” 说着,像是气不过般,将手里东西丢在地上,发出声轻响。 木香性子老实,知道苏若兰在寿安堂待过,一时间也没敢吭声。 苏若兰索性找地方坐着,任由木香辛苦翻找,她只将外面打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说给木香听。只等木香寻到东西,才锁门走了。 阁楼下重归清净,春草气得脸都白了,攸桐的面色也不甚好看。 “贱蹄子,自以为是什么东西!”春草不忿已久,按捺着听了半天,早已点了满腔怒火,朝着苏若兰走远的方向“呸”了声。转过头,见攸桐沉着脸没吭声,又觉得心疼,轻轻扶住,道:“少夫人,须教训一顿才是。免得她得意,到处败坏名声。” 攸桐颔首,却仍瞧着南楼的方向,似在出神。 所谓尊卑之别,她当然不在意,苏若兰若只是轻慢倒无所谓。但背着人搬弄是非,逮着机会便搬弄口舌、肆意污蔑,却是绝对不能忍的,更不能放任其肆无忌惮,叫众人都以为她好欺负。 不过如今的情势下,如何处置,却须好生掂量。 这事儿往大了说,是丫鬟刁钻,搬弄是非,损的是傅家的规矩,搁在旁人身上,轻易便能发落。但她在傅家地位尴尬,苏若兰又是寿安堂拨来的,若贸然处置,苏若兰必定不会服气受罚,事情闹开,以老夫人对她的偏见,会如何处置,还不好说。 届时若老夫人觉得她小题大做,不予追究,便是她搬石砸脚,威信尽失了。 可要是去寿安堂告状,请那边做主……似乎更难堪。 思来想去,她既担着南楼少夫人的名头,这事的症结,其实还系在一人身上。 攸桐收回目光,笼着衣袖,眼神微凝,“傅煜何时回来?” “听说快了,九月里总会回来吧。”春草精神稍振,“少夫人是要请他做主么?” 攸桐笑而不答,只吩咐道:“苏若兰若还是这般上蹿下跳,你就当没瞧见,将她说过哪些话,跟哪些人嚼舌根记着就成。哪怕她在南楼里生事呢,你也别跟她争——老夫人说了么,这般家大业大的府里,人多口杂,难免有点龃龉,还是该以和为贵。” 春草护主心切,“那怎么行!再忍气吞声,她只会觉得少夫人好欺负!” “你也说了,是她觉得好欺负,又不是真的忍气吞声。欲擒故纵,懂么?” 春草不懂,但看攸桐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算放心了点,遂老实应命。 攸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候傅煜归来。 春日的恩佑寺里暖意融融,大雄宝殿前一树白梅晚开,零星错落地点缀在蚯曲枝干。旁边则是一丛早开的迎春,鹅黄嫩蕊盈盈立在修长繁茂的枝条间,不算盛开,却在春光映照下,别有盎然生机。 殿前佛香袅袅,不知哪来的松鼠窜跑过去,摇动枯叶飘落。 攸桐换了单薄春衣,一袭绣了双蝶的蜀红薄衫娇若海棠,腰间锦带轻束,悬着如意宫绦,底下是柔白的仙鹤长裙,裙角绣着繁碎的梅花。行动之间仙鹤翩然,簇新的绮罗摇漾华彩,映照春光。 许朝宗从佛殿里进香罢,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住持怕周遭鱼龙混杂冲撞了两位贵人,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却因容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一般,格外惹眼。 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开目光,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被许朝宗连连躲避,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93威胁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寻常去寺里进香, 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 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 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 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 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 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 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 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 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 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 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 听她说得繁琐, 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94密谋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初冬日头甚暖,风过庭院时, 却仍带着凉意。 攸桐身上披了薄软的雀金裘, 淡金的色泽深浅不一, 水波云纹般晕染开, 衣裳滚边,浮花堆绣, 帽兜出了雪白的风毛,衬得肤色娇艳柔腻,脖颈秀致曼妙。鸦青的头发盘起来,云鬓轻扫,珠钗微晃,杏眼里秋水含波, 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仿佛半点都没察觉他的怒意,闹出这般动静还理直气壮。 傅煜眉头皱得更深,目光如两柄锋锐的剑,沉声道:“为何管教。” “搬弄是非,烂嚼舌根。”攸桐瞥了苏若兰一眼, 又轻描淡写地道:“不听分派。”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 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 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知道傅煜的性情,这位爷胸怀大志,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儿孙都敬重老夫人,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将气焰压下去,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刀刃般扫过,剐得她脊背生寒,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苏若兰自知理亏,不敢承认搬弄是非的事,只避重就轻地道:“奴婢受老夫人嘱托,来这边伺候将军起居,时刻记着寿安堂里教的规矩,哪敢放肆。今日少夫人命奴婢收拾库房,奴婢因赶着做老夫人的针线,怕耽搁了,没办法才推辞的。” 说话间,便有两行泪滚下来,柔弱如梨花带雨,朝着傅煜行礼道:“原是奴婢怕耽搁事情才一时想岔了,谁知道这点小事,竟惊动了将军,是奴婢该死。” 一番话只字不提前事,却给攸桐丢了个小题大做的帽子。 傅煜素来不问内宅之事,也懒得细问,不过苏若兰是祖母教出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叫傅澜音那般神色紧张地来寻他,却原来也只为鸡零狗碎的小风波。他手下兵马数万,哪有空细论这点是非?魏攸桐若不能平息风波,自有府中规矩约束,无需他费神。遂皱眉道:“既如此,周姑——去请祖母身边的朱婆婆,叫她处置。” 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此等琐事,往后报于寿安堂便是,无需闹得鸡飞狗跳。” 攸桐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唇角。 …… 隐忍两月,欲擒故纵,攸桐这番苦心,不止是为教训苏若兰,更为试探傅煜的态度。 而今看来,她先前的担忧没错,傅煜龙凤之人,军务上一丝不苟,却懒得在内宅之事费心,这般不屑过问,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蒙蔽。苏若兰有寿安堂做靠山,占尽地利人和,若傅煜也懒得深究,她往后连偏安一隅都难,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遂笼着衣袖,眉梢微抬,觑向傅煜,善睐明眸暗藏锋芒,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姐姐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从苏若兰最初的不恭不敬,到背后诋毁攸桐,再到各处搬弄是非、污蔑传谣,素日不听分派、乔张做致,桩桩件件,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藏私,皆缓声道来。 末了,朝傅煜屈膝道:“少夫人敬重长辈,原想息事宁人。只是若兰姑娘太骄纵,放任下去,只怕旁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若闹到长辈跟前,损的是寿安堂的体面,才会在此教训。” 说罢,又行个礼,退后半步。 院中鸦雀无声,苏若兰跪在地上,虽双膝冰冷,身上额头,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 傅煜则岿然而立,脸色已是铁青,仿佛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原以为今日之事无足轻重,只是女人间的龃龉是非,所以懒得费神深究。 谁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 搬弄是非、谣传污蔑、以奴欺主、败坏规矩……诸般恶行,苏若兰都占得齐全。而他方才懒得深问,竟险些被她蒙蔽欺瞒,以为是魏攸桐旧病复发、小题大做。他冷沉着脸,看向攸桐,便见她神情从容,仿佛满不在乎,然而眼底里,那点挑衅都余韵犹在。 一瞬间,错怪误会的尴尬、被蒙蔽欺瞒的怒气,皆汹涌而来。 傅府皆笑魏家教女无方、惹人不齿,甚至有人暗存轻视之心,就连他,最初都存几许轻慢。可他堂堂节度使府,以军纪严明统帅十数万兵马,内里的规矩又严到了哪里? 傅煜瞧着攸桐,眼底暗潮翻涌,有些狼狈,满藏愠怒。 片刻后,他才将目光挪向苏若兰。 像是积聚的黑云压城,阴郁得叫人连呼吸都不敢。 苏若兰胆战心惊,只觉万钧重石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她自知藏不住,忙低头垂首,伏身哀求道:“将军……”两只手伸向地面,仓皇慌乱中不慎触到那身黑底滚了深紫云纹边的衣角。 傅煜垂目而视,只当她是要来碰腿,眉头霎时皱紧,下意识抬腿弹开。 这一动,强压的满腔怒气亦如洪水些闸,随抬脚之势倾泻而出,苏若兰一声闷哼,顿时被他腿脚带得扑倒在地。甬道旁枯枝散落,甚少做重活的手掌捂上去,划出几道轻浅的血痕,她连呼痛哀求都不敢,死命咬着嘴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中死寂,满地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凝滞一般,还是攸桐打破沉默,将旁边丢着的书卷捡起来,向周姑道:“就按夫君说的,如实跟朱婆婆禀明,请她发落吧。” 周姑恭敬应是。 傅煜瞥她一眼,阴沉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魏氏是明媒正娶的南楼少夫人,再有人颠倒尊卑、妄议是非,从严处置!这人——”他指了指苏若兰,“往后不许再进南楼。” 说罢,目光落向攸桐,带几分尴尬狼狈的歉意,沉声道:“进屋吧。” 夫妻俩并肩进门,待帘帐落下,那股沉闷阴郁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提心吊胆的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听攸桐吩咐将厨房新做的菜色取来,忙应命去办。 剩下苏若兰瘫坐在甬道旁,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去,抬头瞧见周遭投来的目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出自寿安堂,又是老夫人亲自挑来伺候,众人心知肚明,格外高看几分。这两月之间,她也沾光张扬,污蔑怠慢攸桐之余,气焰日益嚣张,颇有几分准姨娘的架势。 谁知今日,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若说傅煜进门时那一声“跪下”的厉斥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她卑微的身份,最后那满含怒气的抬脚,便如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将先前的万般幻想、自得,皆击得粉碎。 在自鸣得意许久后,她终是意识到,在傅煜眼里,她仍只是个卑微的丫鬟,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碰。傅煜说尊卑颠倒、陪着魏氏进门,摆明了是给魏氏撑腰,让院中众人认清彼此的身份。而周遭那些丫鬟仆妇,也都将前后情势瞧得清清楚楚,敬畏之余,不知心底里,正如何嘲讽嗤笑于她。 苏若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像是被炙在火上烤,又像是丢入冰窖,难堪极了。 周姑与她并无私怨,看着寿安堂的面子,叫小丫鬟过来扶了一把。 苏若兰脸上涨红,神情却是灰败,低垂着头,两只手微微颤抖。 95勾引 魏思道行事古板严肃, 平白无故地, 自然不会深更半夜带男人来找自家女儿。 ——尤其那人还是攸桐的前夫。 事实上, 他这几日的心绪原本极好。 前年此时满城风雨,当初的百姓议论、同僚侧目,他至今都记得清楚, 对暗里搅弄风波、污蔑造谣的徐家, 更是恨之入骨,奈何自身本事有限, 扳不倒徐太师那老贼, 只能忍耐。如今真相大白, 徐家伪善歹毒的老脸被撕破, 当初的事骤然反转,有英王助力, 坊间议论如沸, 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思道这两日从衙署下值后,总要换身不起眼的便衣,往茶坊酒肆走走。 看着那些昔日对攸桐嗤之以鼻, 今日转过头去戳徐家的脊梁骨, 直呼当时被蒙骗、误导的人, 心中冷嘲哂笑。听着众人对徐家的议论、嘲讽、谩骂, 种种刻薄讥嘲的言语泼向徐家门庭时, 又不无快意。 到徐太师被人闹市讥讽, 气得呕血而死, 总算浑身痛快, 酣畅淋漓。 今日他仍布衣出门,到茶肆里喝两杯茶,听这市井议论的动向,踏月而归。 回府后进了书房,取了本山川地理志来翻,到得中途,听管事说傅煜造访,只当是有要事商议,忙请进来。 哪知入厅相见,叙礼毕,傅煜简单提了几句京城形势,便将话锋一转,说想见攸桐。 魏思道彻底愣住了。 先前闹出和离的事时,魏思道只觉是女儿过于任性、不明事理,对傅家颇存几分愧疚。只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傅家坐镇齐州、图谋天下,并未因此事而生芥蒂,魏思道自是感激。既已上了贼船,万没有反水抽身的道理,魏思道仍愿效劳,对待傅煜也十分客气。 但这也仅限政事而已。 如今深更半夜,攸桐是未嫁之身,傅煜忽然说想见她…… 魏思道下意识觉得不妥,便道:“小女怕是已歇下了,将军若有吩咐,老朽转达便是。” “那未免太劳烦了。”傅煜长身而起,漆黑的衣袍摆动,竟自躬身朝他作揖道:“这几句话颇为紧要,关乎一件大事,不宜耽搁,我想亲口问攸桐,还请大人通融。” 魏思道迟疑了下,提出请攸桐过来谈话。 哪知傅煜仍是最初的态度,因年初跟攸桐在府里住了阵子,对魏府的情形知之不少,便说攸桐这回过来,想必是住在客院的。客院并非男人不好踏足的女眷住处,又有小书房可供议事,他漏夜造访,已是搅扰,哪能再给此处添乱。且冬夜寒冷,姑娘家不宜出门受寒,攸桐行事稳重有分寸,他也并非图谋不轨,尽可放心。 说话时,态度恭敬客气,话里话外都是此事只宜与攸桐商议的意思。 魏思道无言以对。 倘若傅煜如从前般冷淡高傲,他也能硬气驳回,偏巧这厮礼数周全,比做女婿时还恭敬。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面是在渊潜龙,还对他府里的情形摸得清楚。而傅家谋夺天下,魏思道只是帐下拥趸之一,比起曾在傅家生活过的攸桐,他对傅家之事知之不多,有些事确实不宜探之过深。 魏思道只觉头疼,却无法驳回,只好亲自带傅煜过来。 …… 此刻屋里灯火通明,魏思道进了门,直奔东梢间的小书房。 攸桐微愣过后,瞅着父亲在场,没敢放肆,只屈膝为礼,请傅煜入内。然而终是情意如丝、心事难藏,两人四目相顾、举手投足之间,那股熟稔亲近十分明显,且攸桐虽敛眉垂首,从容端庄,傅煜却像渴求相见似的,哪怕姿态端毅如华岳,瞥向攸桐的目光却放肆得明显。 魏思道到了梢间,回头瞧见那情形,心里便浮起疑影。 ——当初和离时,攸桐说是夫妻感情不睦、不宜纠缠,此刻瞧着却不像那么回事。 他清了清喉咙,待两人跟过来,便道:“傅将军说,有几句话要问你。” 攸桐从善如流,“将军但请吩咐。” “是关于沈家的。”傅煜沉眉,旋即看向魏思道,那眼神分明是想借一步说话。 魏思道碰着软钉子,心中微觉气闷,只看向攸桐。 攸桐暗自扶额。 沈家能有什么大事,值得傅煜漏夜造访?必是他编的借口,诓骗魏思道带他过来。而傅煜这人心高气傲,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既想支开魏思道,必还有旁的法子,耗下去也是尴尬。遂微微一笑,屈膝道:“父亲放心,女儿有分寸。” 魏思道无法,只叮嘱道:“夜已深了,早点说吧,我回书房等着。” 说罢,自出门去了。 剩下攸桐和傅煜相对而立,灯影摇动,满室熏暖。 等屋门关上,攸桐那端庄姿态便立时垮下来,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书架上,黛眉微蹙,杏眼儿瞪着傅煜,徐徐道:“将军如今好大的威风,都诓起家父来了。若我方才不帮忙,将军难道要直言不讳,请家父避让么?这可是在魏家。” 傅煜不以为耻,反将唇角微勾,“所以我好言恳请,作了许多揖,才说动岳丈。” “谁是你岳丈!”攸桐轻哼,强绷着脸,抬手摆弄发梢。 傅煜笑而不语,含笑打量她。 上回在秦良玉的别苑雪地拥吻,那滋味叫人贪恋,傅煜举兵平叛时,每逢临睡前得空,总忍不住回味,可惜山长水远,只能在脑海勾勒她容颜。之后快马加鞭、昼夜赶路,虽追上了她,却为避人耳目,不得不分道而行。回京后这几日,傅煜几乎片刻都没得空—— 傅家有逐鹿之志,暗中埋到京城的棋子几乎已成了密网,他是结网之人,又逢此皇权更替的紧要关头,既然亲临,自须问明详细消息,理清局势。 今日总算得空,见完许朝宗,便直奔魏家而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跟攸桐别离日久,算起来,这月余的辗转反侧,竟如一生。 而今漏深人静,这般静谧独处的时光,弥足珍贵。 灯影下美人盈盈而立,海棠红的锦衣娇艳柔旖,底下襦裙堆叠如浪,腰间环佩宫绦尽除了,只剩细带束腰,盈盈一握,衬得鼓起的胸脯如危峦起伏,勾人绮念。屋里熏得暖和,她穿得也单薄,交领滚了细密花纹,露出秀致锁骨,双唇不点而朱,雪腮秀颌,眼波含了薄嗔,侧身觑他时,更添眉梢妖娆风情。 若非理智牵制,傅煜几乎想扑过去,将她压在书架上□□一通。 他甚至觉得后悔,当初不该纵她出府,斩断夫妻的名分。 ——她倒是逍遥了,换成他吃苦头,还有苦说不出。 攸桐却不知他那些念头,只催促道:“父亲说等在书房,必会等着,有话就说,别耽搁。” “唔。”傅煜总算想起这茬,见桌上有茶,也不管冷热,自斟了一杯饮下。冰凉的茶水入喉,缓解了喉头的干燥,亦稍稍压制血液里的躁动。 攸桐阻拦不及,只好道了声“你等着”,去侧间里,取了一碗清凉甘甜的黄桃来——这是仿照罐头做的,将黄桃切为两半,加蜜糖煮好后晾冷,比生吃的还要清脆甘甜,冬日火盆熏得满屋燥热时,那甘甜汁液更能润喉。 傅煜尝了一块,甚合胃口,遂将白日的事简略说了。 提起徐淑来告状、许朝宗喝止的情形时,唇角勾起讽笑。 攸桐看他没了下文,问道:“怎么?” “幸亏当初你没跟他。” 这话说得坦然,并非拈酸吃醋。攸桐坐在对面,素手撑在桌上,正舀甜汁喝,闻言饶有兴致地抬眉,“为何?” “护不住女人,要他何用。”傅煜答得一本正经。 成婚那么久,攸桐还没见他在背后议论旁人,瞧见那冷峻眉目间难以掩饰的嫌弃,不由“嗤”的一笑,莞尔道:“这位睿王,终是有些优柔寡断,不知提前谋划安排,每回都是到了最后,迫不得已时才取舍。没了事先的筹备铺垫,自然无法周全应对。” ——对她如此,对徐淑也如此。 若许朝宗足够决断,在有夺嫡的念头之初,便该做出取舍,摆明态度,安置妥当。而不是拖到最后,等皇帝赐婚时才突兀地选择徐淑,两边不讨好。 若许朝宗足够决断,哪怕有傅煜的三分谋略,也该知道,当日徐家的卑劣行径,对于靠声名立足的徐家是个极大的隐患。既跟徐家上了一条贼船,徐家无力斩除后患,他也该凭王府的手段将尾巴收拾干净,而不是放任自流,以至于今日徐家名声扫地,睿王府自断臂膀。 这样的人,纵生于皇家,有天子血脉,又如何能成大事? 攸桐摇头哂笑,转而道:“徐淑记恨着我,睿王呢,打算如何?” 她双眸睁得溜圆,目光湛亮,显然满是期待。 傅煜神情间,竟有些许邀功的意思,“他想夺嫡,须借我之力。若要我出手,须先将徐家的事交代清楚,而那件事根结在你,不在我,他很清楚。今晚过来,是想知会你,许朝宗火烧眉毛,明日或许会找你。届时无需顾虑,全凭心意行事。” 这就是要给她撑腰,放任她随意处置徐淑的意思了? 她最初的打算,是借英王之力弄臭徐家,届时徐淑受牵连,自然要倒霉。但那多半取决于许朝宗,她若想插手,着实艰难,谁知道,傅煜竟递了这机会过来? 攸桐喜出望外,“她毕竟是王妃……” “却也会是弃子。”傅煜胸有成竹。 攸桐觑着他,眼底笑意渐渐深浓。熙平帝病重,二王夺嫡,其中凶险可想而知,傅煜夹在其中,有无数大事压在肩上,却未料繁忙重压之下,竟还会为她争来这好处。亦可见,她在他心里的些许分量。 她满心欢喜,忍不住起身凑过去,在傅煜唇上轻轻一吻。 “多谢将军!”眉眼弯弯,欢喜溢于言表。 这亲吻如蜻蜓点水,来得猝不及防,待傅煜回过味时,她已坐回椅中,戳了黄桃吃。 傅煜舔了舔唇,上面残留甘甜滋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然而心底的狂喜却如泉水涌出,他眸色微凝,瞧着她沾了甜液、娇艳欲滴的嫩唇,几乎想以猛虎之姿扑过去。外面却响起仆妇不合时宜的说话声,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却提醒着傅煜,这是客居魏家,须克制自持。 这片刻间隙里,攸桐已然起身。 “这事记住了,将军还有旁的叮嘱吗?”她问。 傅煜直勾勾盯着她,“没有。” “那……送客?”攸桐瞧着那目光,隐约觉察出危险。 傅煜血液被炭气熏得滚热沸腾,怕多留片刻,会忍不住仗势欺人。 便站起身,声音微微僵硬,“好。” 他的眸色深浓,神情不见半点冷淡,那直勾勾如饿狼的目光里藏着什么,攸桐心中洞明。突兀送客,也是怕不慎窜起火苗——若是在齐州她的院落,既情意相通,自是无妨,但这儿毕竟是魏家……还是守礼些的好。 然而两人难得碰面,傅煜不舍得她,她也并不想就这样告别。 且听傅煜的言辞,许朝宗已是身处绝境,既然有心翻盘,唯一的途径便是宫变。睿王府得力的武人不多,傅煜既能以此事要挟,想必宫变之中,傅煜会是顶梁柱。皇宫大内、京畿重地,毕竟是凶险的虎狼窟,他深入虎穴,岂不令人担心? 攸桐看着他迈出两步,背影如山岳沉稳,脚步却迟缓僵硬。 “将军。”她终是没忍住,低声叫他。 傅煜几乎是在瞬间转身,目瞬如电,紧紧盯住她。 攸桐心跳陡然加剧,藏在袖中的双手微握,认真道:“皇宫里十分凶险,事涉皇位,更是危机四伏,你务必保重,切不可冒进……” 后面的话,傅煜已听不进去了。 他盯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颊,看到的是翕动的娇艳嫩唇,是她眼底的担忧关怀。 这是他的女人,曾同床共枕,如今情投意合的女人! 滚热的血液呼啸着冲上脑海,往日的冷静自持、权衡克制被烧作灰烬,管他已经和离,管他身在魏家,他想亲她,想很久了!修长健拔的双腿迈开,迅猛如扑向猎物的猛虎,他几乎是瞬息之间便挪到了攸桐跟前,不待她多说,扣住她腰身揽进怀里,低头狠狠噙住她的唇瓣。 96抉择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苏若兰便趁着这个机会, 请相熟的仆妇提醒了老夫人一声,争取将她调回身边当差。 她能被老夫人看重,拨到南楼伺候傅煜, 甚至隐隐透露出青睐提拔的打算, 其实也有过人之处。容貌比旁的丫鬟出挑不说,也很会哄人办事, 因在寿安堂待的时间长, 极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 恭敬逢迎, 体贴周到。 先前在南楼,她本打算趁早压住攸桐的锋芒, 谁知棋差一招, 功败垂成。 事情报到寿安堂后,老夫人亲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说她不该尊卑颠倒、以奴欺主, 丢寿安堂的脸。 苏若兰听出话音儿, 哪敢顶嘴, 恭顺乖巧地认错, 听她斥责教训。 等老夫人气消了, 却又抹着眼泪婉言陈情, 说她背地里议论主子, 确实不对, 只是因觉得配不上将军,一时间想不通,才昏了头,说些不敬的言语。至于忤逆欺主,她是老夫人房里派过去的,寻常做着这边的针线,忙不过来,才会推开些细碎的活计,并非真的不敬主上。倒是攸桐拿她当低贱的丫鬟使唤,不给长辈脸面。 老夫人虽当面驳斥回去,背过人想了想,只觉苏若兰虽刁钻了些,却也不算十恶不赦。 且她本就对攸桐心有芥蒂,哪会为攸桐的事重惩身边的人? 遂将苏若兰降了两等,摆明尊卑有序的规矩,平息此事。 如今寿安堂里缺人手,苏若兰早前在这里办差妥帖,这阵子又诚心改过,孝心可嘉。 反观魏攸桐,不懂得讨长辈欢心不说,还勾得傅煜都有些动摇,掉过头劝她体谅。 老夫人被尊奉惯了,心里不满,觉得为攸桐重惩贴身丫鬟实在不值得,听了劝言,便颔首应允,将苏若兰调回屋里来伺候。 苏若兰心愿达成,愈发摆出恭敬体贴的模样。 …… 因冬日天短,老夫人这阵子忙碌,便免了女眷们清晨问安的规矩。 这日前晌,沈氏将手头压着的事儿都办了,有几件需跟老夫人商议,怕丫鬟们传话不清楚,便趁着日头和暖,往寿安堂里来。 婆媳俩将几件事商议斟酌罢,沈氏便又提了一件—— “昨儿德明说,京城里那位的龙体是愈来愈不好了,整日召御医在旁候着,没准儿哪天就得变天。媳妇按着往年送往京城的礼又添了一份,打算叫人早点启程送过去,母亲您瞧瞧。” 说着,便将粗拟的礼单递给老夫人。 傅家手握兵权,雄踞一方,明面上跟朝臣交往甚少,傅德明暗里往来的,也是几位不起眼的朝臣,能瞧皇帝的眼色动向、传递些消息,却不会太张扬的。余下的,便是几位不在中枢的故交旧友。 老夫人挨个瞧了,颔首道:“就这样办吧。” “还有一件。那魏家……” 沈氏声音一顿,有些作难。 老夫人听了,脸上的笑也收敛起来,“当初为修平提亲时阵仗不小,总得摆给外人看看。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京城里却有许多人盯着,若太冷淡单薄,难免叫人犯嘀咕,胡乱揣测。” 沈氏会意,另取出个礼单递给她,“这是媳妇草拟的,既然母亲这样说,再添两件?” 老夫人瞧罢,因不知傅煜有没有打算带魏氏回门,吩咐人去问问。 丫鬟听明白后去了,老夫人收回目光,无意间便瞥见了苏若兰,木头人似的呆站在那里,脸上神情古怪,似在出神。因想起南楼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傅煜不常用,放着白落灰,不如提点周姑一声,送去魏家凑数,遂道:“若兰,你过来。” 叫了一声,没动静。 旁边丫鬟机灵,赶紧推了推苏若兰,“苏姐姐,老夫人叫你呢!” 苏若兰如梦初醒似的,神情恍然,“什么?” “老夫人叫你呢!”又有人提醒。 苏若兰受惊般,竟自跪在了地上,“奴婢该死,请老夫人恕罪!” 这反应颇为激烈,反叫旁人愣住了,老夫人亦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奴婢刚才是听见老夫人提起二少夫人,想着别的事,出了神才没听见的,请老夫人恕罪。”苏若兰面露惶恐,声音都因紧张而急促不问。 老夫人最不喜这般遇事就慌了神的,又听她提起攸桐,愈发不悦。 “她又折腾些什么事!” “奴婢……奴婢……”苏若兰嗫嚅了两下,才垂头道:“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老夫人没了耐心,“你何时学的这啰嗦样子!” 苏若兰愈发惶恐,却只管瞧着周遭的丫鬟,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旁边沈氏瞧见,便道:“兴许是有不方便说的,母亲,不如叫旁人先退出去?”不等老夫人说话,苏若兰便先忙着点头,满脸感激。老夫人对这行事恭敬乖觉的儿媳倒还算不错,遂摆摆手,等众人都出去了,才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是……前几天的事。” “关于魏氏的?” “嗯。奴婢原想早点来禀报,又怕……怕被说是搬弄是非,不尊主子,这几天犹豫着没敢开口,方才听夫人提及,想着这事关乎府里的名声,不该隐瞒,心里犹豫,才会出神。”苏若兰跪在地上,神情却露出些愤然,“可这事实在太……” “究竟何事!”老夫人听见关乎名声,愈发上心。 苏若兰遂将那日的情形一字不漏地说给两人听。 她原本就是先入为主,认定了攸桐水性杨花,刚嫁过来便沾花惹草,瞧那蛛丝马迹,无一不是佐证,心里深信笃定,语气便极为坚决。末了,又叩首道:“奴婢记着教训,不敢搬弄是非,这回是亲眼所见,绝没半个字的假话。老夫人若是不信,可叫金灯来询问,那天酒楼门前的事,也有许多人见证。” 她言之凿凿,罗汉榻上,老夫人已是脸色铁青。 “这样的事,你怎不早说!” “奴婢怕……上回将军教训的,不许搬弄是非,议论主子。况且这事又牵扯着秦二公子,更不敢随便说了。” “正是这样才要说!”老夫人气得语声儿都颤抖起来,“作孽,真是作孽!” 苏若兰跪得愈发恭顺,噤若寒蝉。 沈氏忙扶着,给她顺气,劝道:“母亲消消气,为她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你不知其中厉害。咱们这根基声望,全是拿命换回来的,不知洒了多少血!岂能轻易玷污?哪怕只是个影子,也该防患未然,何况这回是亲眼所见?金灯呢?叫进来!” 不过片刻,金灯便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听老夫人问那日的事,也如实说了。 老夫人听了,大致情形跟苏若兰的说辞对得上,气得两眼一翻,差点没昏厥过去。 沈氏忙使眼色叫金灯和苏若兰出去。 …… 屋里只剩婆媳两人,好半天,傅老夫人才缓过劲来。 “当时他兄弟俩商议娶魏家女,我就不肯,为着大事才点了头。这家业来得艰难,外头的事我没乱插手,凭他们安排去了。”她又气又恨,老眼中滚出两行浊泪,“那魏氏在京城沦为笑柄,谁愿意娶?我没为难她,已很和善了吧?可你瞧她!修平吃了多少的苦才有今日这点威信,她怎就不知道体谅。这才嫁过来几天,就一门心思地往外钻!” 她这会儿怒气攻心,满口数落,沈氏没办法,只能听着。 好容易等数落累了,沈氏才道:“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她俩的话固然可信,不如问清楚……” “这种丑事,怎么问?难道去找秦二公子,拿着家丑往外杨,叫人看笑话?” 沈氏被噎得无话可说。 片刻后,见老夫人缓和了点,才道:“那就叫魏氏来问问,若是误会,也别冤枉她。若是真的,就该管教,哪能您在这儿气坏身子,她在南楼逍遥自在呢?” 这话倒是合老夫人的意。 遂沉声道:“去,把魏氏叫来!”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知道傅煜的性情,这位爷胸怀大志,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儿孙都敬重老夫人,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将气焰压下去,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刀刃般扫过,剐得她脊背生寒,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97俱罚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煜心思微动, 收回目光,道:“好。往后我会留意。” 这就算是许诺了。 攸桐原本还担心这男人死要面子,因那日当众丢脸, 会仗着身份威压不肯听她的辩白, 没想到他还算讲道理。遂莞然一笑,将食盒往他跟前推了推, “多谢夫君。这是新做的几样小菜, 时近晌午, 留着尝尝吧。”说罢, 没再打搅傅煜,自出了两书阁, 带了周姑回南楼去。 傅煜仍站在案边, 透过窗隙瞧她。 茶白洒金的披风微晃,窈窕身影走远,青丝盘笼为髻, 更见修长婀娜。 正是女儿家丽色绽放, 最为曼妙的年纪。 顶着流言满城却无动于衷, 碰见麻烦能隐忍而后清算, 对着他的冷厉威压仍从容不迫, 远嫁而来不卑不亢……傅煜实在想不通, 这样的女人, 怎会走到为情寻死、沦为笑柄的地步。看她行事神态, 似也没打算博他欢心,想来仍是惦记着那个为夺嫡而舍弃了她的许朝宗。 值得吗? 傅煜瞧着已藏入竹林的隐绰背影,又被这念头一惊。 娶魏家女是为各取所需,拿来当摆设的,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想回内室翻看卷宗,余光扫见那食盒,迟疑了下,随手拎了起来。 …… 两书阁里,今日仿佛格外热闹。 攸桐了离开没多久,傅德清又健步走了过来,到了书房外,仍是叫杜鹤去跟傅煜通禀了声,等杜鹤开门请他进去,才抬步而入。 书房里仍是往常的模样,残剑冷厉,桌椅古朴。 不过,仿佛有哪里不同。 傅德清瞧着儿子,打量了一番,闻到一股断断续续的香味,骤然反应过来—— 傅煜素来自持,行事亦规矩苛刻,这书房里摆着满架珍籍和卷宗文书,为免虫蠹,平素只放些樟脑。傅煜偶尔留在府中不出门,晌午用饭时,也多是到外面的厢房里,甚少将饭菜端到书房过。 今日躲在书房里吃饭,倒是罕见的事。 傅德清觉得讶异,同儿子走进内间,一眼就瞧见了紫檀桌上的食盒。 食盒漆红雕花,旁边摆着四个碟子,糖烧小芋苗里零碎撒了松仁,软腐皮裹上核桃仁炸得酥黄,配上青笋、茭白,浇上麻油,像是外头酒楼的名菜素黄雀。另外两道,则是煮熟后拆成细丝再凉拌的辣煮鸡,及混了火腿爪、去骨猪肉爪和羊肉爪的煨三尖。旁边配了碗牛肉羹,有荤有素,再加香喷喷的米饭,倒是丰盛。 方才那断续的香气,到得桌边,也变得愈发浓香诱人。 傅德清并非饕餮,常年行军打仗,对吃食也不讲究。不过碰见美食,总还是想尝尝,搛起青笋尝了尝,脆嫩鲜香,极是可口。 他就势坐下,示意傅煜坐在对面,随口道:“寻常你也不讲究吃食,今日这菜色倒是精致。怎么,不怕这饭菜香气引来蠹虫,咬坏你满书架的珍宝?”他性情端方,驭下虽严,在儿女跟前颇有慈父之态,声音亦带几分打趣。 傅煜避开他的目光,只管低头帮他舀牛肉羹,“尝尝。” “闻着就香,想来味道不错。”傅德清接了,见儿子神色古怪,心里愈发疑窦丛生。再尝那牛肉羹和炒菜,不像是两书阁那几位厨娘重咸重酱的味道,也不是寿安堂里软烂的火候,不由问道:“别处送来的?” “嗯,南楼。” 南楼……那就是新娶的魏氏。她送来的吃食,为何要躲在屋中享用? 这里头似乎有古怪。 傅德清想不通,也知道从这铁面冷硬的儿子嘴里套不出话,只意外道:“魏氏来过?” 傅煜颔首,因攸桐牵涉着京城里魏家的事,遂将前因简略说了。 那日苏若兰的事闹出去,傅老夫人颇有几分不满,后来傅德清去问安时,便随口提了一句。傅德清没将这内宅琐事放在心上,而今听傅煜说罢,才算明白因果,道:“如此看来,魏氏行事倒还不算莽撞。不过分放任,也不穷追猛打,算是有点分寸。周姑说她性情很好,我瞧着也不错,不像京城里探到的那么不堪。” “嗯。”傅煜含糊应了声。 “当初大费周折地娶她进门,惊动了满城亲朋。再瞧瞧着吧,她的容貌根底不差,若果真性情合适,进退有度,往后便留她在府里,也不算辱没你。”傅德清上了岁数,眼瞧着儿子正当盛年却疏于□□,整日里孤家寡人,和尚似的心如止水,难免为何时抱孙子的事发急。 傅煜瞥他一眼,提醒道:“她心有所属。” 呵,倒考虑起魏氏的念头来了! 傅德清觉得新奇,“不是说娶谁都没差别吗?这有何妨。” “……”傅煜无言以对。 初娶之时,他确实心存此念。这些年行军杀伐,齐州虽美人如云,却没谁能入他的眼,他甚至觉得,这辈子都未必能碰见中意的人,让他像父亲般情有所钟,终身不渝。既无所爱,娶妻时便只需考虑父母之意、家世门第,姓甚名谁没差别。所以魏攸桐即便声名狼藉,做出为情寻死的事,既用得上,他也没计较,只是不乐意看她,放着当摆设而已。 不过此刻,想到南楼里攸桐的面容,心底里却仿佛有根刺悄然滋生。 那个女人虽是南楼的少夫人,却心有所属。 他……不想碰。 傅煜心底有些微妙的烦躁,转而道:“父亲今日过来,就为这些琐事?” 当然不是了。 傅德清统帅兵马,事务繁忙,偶尔跟儿子打趣一两句便罢,专程登门,自然是有要事。 遂正色道:“南边递来的消息,又有流民作乱,扰乱官府。不过这次成了气候,领头人是个老兵,十多年前以一己之力守住凉州,却因与主将不和,拖着半残的腿南下养伤,销声匿迹。如今他带着千余流民作乱,已攻下抚州一带数座城池,收整了些兵马辎重,当地兵将力不能敌。” 这消息令傅煜眸光微紧,“父亲觉得,时机将至?” “见过拿石头取火的吧?最初几下只冒些火星,但火星多了,总会窜起火苗。”傅德清敛尽笑意,神情凝重肃然,“你伯父已派人南下哨探,窥测情势。那边若是乱了,朝廷必得派兵镇压,一场仗耗下来,府库空虚,皇家的架子还未必撑得住。到时候,便是真正的时机。” “齐州要做的——”傅煜声音稍顿,神情隐晦,“厉兵、秣马。” 傅德清颔首,“这件事关乎机密,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明白。”傅煜长身而起,面上已是一派肃杀。 …… 南边作乱的事被当地官府压着,京城的皇家高门都没得到消息,齐州百姓更是无从得知。 世道虽乱,傅家统辖的这数州地界却还算风平浪静。 攸桐解了心头大患,闲暇无事时,也考虑起后路来。 这两月之间,傅家众人的态度已然摆得明白,没打算真拿她当傅煜的妻子。 既是两家各取所需,待事成之后,她也无需困在傅家,可伺机求一封和离书。 傅德清重情端方,傅煜也非偏私狭隘之人,只消她别得罪了这两尊大佛,往后在齐州,还是有法子安身立命。到时候,她只消行事低调点,别去触傅煜这位前夫的老虎须,站稳脚跟后再杀回京城,会比贸然回京有底气得多。 至于如何安身,思来想去,她擅长又乐意的唯有一件事——吃食。 成为魏攸桐之前,她虽算不上尝遍天下美食,舌尖尝过的美味却数不胜数。且她记性很好,记着多半菜色的做法,回头找个得力的厨娘调.教出来,足以撑起个独特的食店。 更何况,她还有火锅这杀手锏。 出阁之前,攸桐曾在府中吃过一次涮肉,汤味寡淡,佐料不多,除了煮些肉片,没添多少食材,煮熟了捞出来,也没蘸料增味。若非魏老夫人贪热闹叫人筹备,没几个人惦记那味道。 京师之中尚且如此,别处更不必说。 这天底下,从金尊玉贵的皇帝,到粗茶淡饭的百姓,恐怕还没几个人尝过火锅的滋味。 98关怀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事情刚出来时, 长辈们没少责备魏攸桐,只说是她行事骄矜失了睿王的心,又闹出投水的事, 搅得事情人尽皆知, 真真丢尽了府里的脸。还是魏夫人心疼女儿,怕她闷在府里难受, 听她说想赴宴, 便带出门来。 如今既是有急事, 母女俩便乘马车赶回, 进府后直奔老夫人住的庆华堂。 庆华堂外栽了许多松柏,冬日里苍翠郁青, 点点白雪还没融尽。 仆妇打起帘子, 攸桐走进门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 魏老夫人爱礼佛,住处设着小佛堂, 屋里也熏了叫人凝心静气的檀香。可惜她性子燥, 活了一辈子也没能改, 见攸桐走到跟前, 那张脸就沉了下来, 手里捂着暖炉, 皱眉责备道:“叫你在府里好生将养, 怎又跑出去了?” “是媳妇带呦呦去的, 母亲别生气。”魏夫人赶紧解释。 呦呦是攸桐的小名,老夫人从前疼爱这准皇家儿媳的孙女,也常这样唤。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能光耀门楣的孙女为家族蒙羞,让魏家受尽耻笑,她那点疼爱也跟着烟消云散了。遂沉着张脸,嘱咐道:“回院里好生待着,别再出门乱跑。这回提亲的人极好,若你不知悔改,还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落人耻笑,这辈子休想再碰见好人家!” 攸桐站在跟前,耷拉着脑袋,“孙女知道了。” “往后待人接物,也该谦卑谨慎,不许再骄纵任性!外头传言那样厉害,你这性子着实得改了,没得行事糊涂,落人笑柄!” 老夫人接着责备教训,一副恨她不成器的模样。 攸桐应了声,心里暗自哂笑。 魏攸桐能养出骄矜傲慢的性子,其实跟老夫人脱不开关系。 从前许朝宗满口深情,老夫人觉得王妃之位唾手可得,未免得意,不自觉流露出自得倨傲之态。魏攸桐跟在她身边,难免耳濡目染,生出高傲之心,偶尔行事有错,爹娘要教导时,老夫人也都护着。时日一长,魏攸桐有恃无恐,便日益骄矜。 如今栽了跟头,倒是翻脸不认了。 不过骄矜无益,这教训到底是对的。攸桐老实听她唠叨,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老夫人道:“回去静心抄书去,我跟你娘有事商议。这阵子不许出门!” 攸桐平白挨了顿臭骂,出了庆华堂,仍是一头雾水。 ——看样子,老夫人对提亲的人家很满意,会是谁呢? 不过这会儿显然没法细问,遂出了门,往她处的西阁走。 因怕引来责骂,她起初走得很规矩,环佩宫绦压在腰间,脚步不疾不徐,裙角都不敢扬起。待离了庆华堂,渐渐的脚步轻快起来,甚至露出浅笑。 春草紧跟在后,越看越是疑惑。 她是攸桐的贴身丫鬟,刚才跟进屋中,将老夫人那通数落教训听得真切。搁在从前,姑娘心思敏感细腻,挨了这顿训,必定要偷着哭一场。何况姑娘对睿王殿下用情极深,听说要嫁给旁人,断乎不肯。 谁知道如今她竟是浑不在乎? 也好。否则心思太重,难免又要自苦自怨,想不开做傻事。 春草跟着一笑,赶上去给攸桐开门,“姑娘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我的野鸡崽子汤!”攸桐眉眼间已堆满了笑,“老远就闻见香味,想来是煨得差不多了。烟波——快去把汤盛过来。还有早上吩咐的鸡髓笋,做好了么?” 她进了院就张罗着找吃的,许婆婆听见,便从屋里走出来。 原本许婆婆还怕攸桐出门听见风言风语,会受不住多想,见她精神焕发气色甚好,倒放心了许多。遂叫人去厨下将笼屉里热着的两样菜拿过来,又让烟波盛了野鸡崽子汤,递到攸桐手上。 “这野鸡崽子是夫人托舅老爷寻的,最是补身体,姑娘多喝两碗。” “嗯,婆婆也喝。”攸桐取了一碗给她,又吩咐春草,“还有富余的,你们也尝尝。” 满屋子都是肉汤混着红枣的香气,瓷碗里软嫩的肉块炖烂,点缀几粒香糯的板栗,格外勾人馋虫。攸桐慢慢舀着喝,配上盘中咸鲜脆嫩的笋片,美味入腹,舌齿间全是香味,扫尽先前种种不快。 攸桐吃得心满意足,将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和责备抛在脑后,而后兴致一起,往炭盆边烤栗子去了。 ——这世间只要有美食、有美景,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 因先前投水自尽的事,魏夫人甄氏近来对西阁看得很紧。 院里的动静经丫鬟的口传过来,她听说攸桐没像从前似的以泪洗面,暗自放心不少。当晚歇了一宿,跟丈夫魏思道问了问提亲的详细,次日清早便来瞧女儿。 攸桐昨晚睡得很好,这会儿正在屋里抄经——老夫人给的任务,躲不掉。 见甄氏进门,她便搁下笔,快步过去挽住手臂,搀到桌边奉茶。 乖巧懂事的样子,叫甄氏一阵感慨。 甄氏出身不高,嫁进魏家算是高攀,在婆婆跟前也很温顺乖觉。早年攸桐得文昌帝宠爱,魏老夫人心肝儿似的带在身边,时常出入高门贵户,祖孙处得格外融洽。相较之下,甄氏既无家世又无资财,除了照顾起居,没法给女儿添贵重东西,只能尽心教导,在攸桐日渐任性骄纵时,劝她收敛。 魏攸桐那时春风得意,又觉得祖母出身贵重言之有理,哪会听她唠叨? 渐渐的还烦躁疏远起来。 甄氏瞧着暗自着急,偏巧有老夫人拦在中间,莫可奈何。 直到许朝宗变了心,攸桐想不开做出傻事,老夫人责备攸桐行事糊涂、给府里蒙羞,唯独她心疼担忧,日夜守在旁边,劝解宽慰。 如今女儿捡回性命,变了个人似的懂事起来,甄氏哪能不高兴? 遂拉着攸桐进了内间,徐徐道:“你祖母说话重了些,别放在心上,娘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别管外头那些人闲言碎语。不过切忌骄矜,行事须谨慎,这嘱咐你得记着,往后……”她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张消瘦的脸蛋,叹了口气。 攸桐猜得来意,觑着她,微微一笑,“往后怎样?是为昨天的事么?” 甄氏点了点头。 攸桐遂问道:“是谁呀?祖母满口夸他。” “齐州的傅煜,听说过么?” 傅煜?这名字有点耳熟。 攸桐稍加思索,依稀想起京中盛传永宁节度使有个侄子骁勇善战,曾以千余人马击退敌方万余大军,又趁其不备反扑过去,斩将夺帅,履立奇功。如今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升了齐州的兵马副使,手里攥着齐州最精锐的骑兵,数次作战皆所向披靡,叫敌军闻风丧胆,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只是据说他心高气傲,为人桀骜得很,在两位兄弟相继战死沙场后,愈发冷硬狠厉,不近人情,朝野间谈论起来,毁誉参半。 那个人,似乎就叫傅煜。 永宁节度使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傅煜身份虽不及皇子尊贵,却有实打实的兵马在手。那样一位战功赫赫,年少成名的骁勇将军,来向她这声名狼藉、身世不高,又素不相识的人提亲?怎么看都有古怪。 攸桐低眉沉吟,甄氏只当她是不愿,便劝道:“我知道你的心事,睿王虽曾……” 这哪跟哪呀? 攸桐瞧甄氏那副心疼的样子,便知她误会了,忙道:“母亲放心。男人若是变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道理我已懂了。往后会收起那些痴心,母亲不必担忧。”说着,还宽慰一般,勾出个婉转笑意。 甄氏也不知她是真想通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觉得心疼之极,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老实被她抱着,又问道:“母亲可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 “说是从前在京城,你救过他性命。”甄氏大抵也觉得这事蹊跷,问道:“记得么?” 攸桐仔细回想两遍,没勾起半点关于傅煜的记忆。这十余年间,魏攸桐心里眼里就只一个许朝宗,几次豁出性命去救,都是为了他,对于旁的男人,可是半点也没留意的,更不曾救过谁。 遂含糊道:“记不清了。” 甄氏听了,也没再多问,只说傅家来提亲时态度还不错,让攸桐别太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修心养性,将来孤身远嫁,万不可再如从前般任性。 说到后来,倒是甄氏满心担忧,忍不住掉下泪来,惹得攸桐反过去安慰她。 魏家算不上位高权重,攸桐十四岁待嫁的年纪碰见这种事,背着狼藉的名声,显见得碰不上太好的婚事。难得傅家肯结亲,魏思道商量过后,很快便应下了婚事。 过后问名纳吉,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底。 攸桐也一改旧日颓丧,闲时抄书练字,捣鼓美食,偶尔跟甄氏出去赴宴,也是不卑不亢。甄氏瞧在眼里,只觉欣慰极了,待正月二十后春暖花开,便去城郊的恩佑寺进香祈福,顺道散心。 99宫变 凛冬深夜,飞雪漫天, 长街之上空无一人。 雪下了数个时辰, 已积了寸余之深,马蹄踩上去, 除了咯吱声, 并无多余动静。傅煜纵马当先, 许朝宗紧随其后。 健马踏雪而过, 到得朱雀长街,遥遥便见如高耸巍峨的丹凤门紧闭,守卫森严。 城墙上火把熊熊, 隐没在漫天风雪里。 许朝宗远远看了眼, 便绕行而过, 向西疾行一阵后往北拐,到左银台门后勒马。 ——戍卫皇宫的禁军虽战力不足,却有万余之众,睿王府的卫兵能耐有限,傅煜纵有意襄助,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调兵来援, 是以从最初, 许朝宗便听了傅煜的建议,打算悄然入宫,直指腑脏, 尽量不惊动外围驻守的禁军。 正南的三门守卫森严, 是熙平帝的亲信, 想插手笼络而不打草惊蛇,难度极高。 而北门的夹城里有北衙将领驻守,稍有风吹草动,能及时应变,届时动静闹得太大,未免棘手。许朝宗与傅煜商议过后,便盯上了东西两侧的宫门,费了数日功夫后,终是买通了负责左银光门戍卫的将领崔辅。 今夜正逢崔辅当值,满身盔甲俱全,冒着风雪,亲自在城门巡查。 见许朝宗和傅煜过来,当即抱拳行礼。 许朝宗翻身下马,只说熙平帝有口谕传来,召他入宫禀事,事关紧急军情,请崔辅开门,放他入宫。 崔辅自是应命,与他一道驻守的将领心存迟疑,出言阻止时,却被崔辅厉色呵斥,说睿王身份贵重,既是奉口谕入宫,岂能耽搁,若误了大事,谁敢担待云云。戍守此门的职责担在崔辅身上,他既震怒坚持,旁人都是为谋荣华而入禁军,自保为上,谁敢违命? 且宫门口就只两人而已,便开了城门,放睿王和傅煜入内。 悄然穿过夹城,躲过禁军最严密的那道防卫,立时有乔装的宫人渐渐聚拢过来。 因熙平帝重病后一直在蓬莱殿调养,许朝宗正好避开重兵驻守的南衙和几座议整重地,直奔蓬莱殿。有傅煜及其随从护驾,又有事先做过的手脚,途中纵遇到麻烦,也能迅速斩除,动静淹没在腊月朔寒的风雪声里,不曾惊动旁人。 直至将近蓬莱殿时,睿王闯宫的消息才被送到英王跟前。 …… 此刻的蓬莱殿里,人影幢幢。 熙平帝病弱数年,病势沉重后又整日躺在病榻上不见日光,脸色苍白得可怕,也格外消瘦,几乎形销骨立。满殿炭盆熏得燥热,淡淡的龙涎香气混着药汤的腥苦滋味,弥漫在每个角落。老皇帝双眼深陷,目光已然迷离,嘴唇翕动,微弱的气息吐成断续的言语—— “朝宗……朝宗……” 极微弱的声音,若不是近在榻边,几乎都听不见。 孙皇后端坐在他身侧,垂眉敛手,眼中垂泪,仿若未闻。 昭贵妃和英王侍立在侧,置若罔闻。 连日的重病昏迷后,谁都看得出皇帝大限将至,不可能再如从前般,赖在皇位上舍不开那点权利。熙平帝显然也是认命了,数日昏迷后,终在晌午醒来时,命人召了几位亲信重臣入宫。 徐太师的事早已经由昭贵妃的嘴传到他耳朵里,昭贵妃向来得宠,又很会吹枕边风,对徐家没说半句好话,还添油加醋地说此事累及皇家名声,招得民怨如沸、议论纷纷。熙平帝本就偏向英王,如今自身难保,也顾不上跟太师的那点交情了,见已至此,便拟旨传位英王。然而终是父子一场,他前阵子时常昏睡,如今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强撑着精神,命人去请睿王入宫,父子见最后一面。 昭贵妃母子哪能乐意? 储君的事悬了两年未决,如今虽有了旨意、尘埃落定,但在英王承继大统之前,倘若许朝宗入宫横插一脚,便徒增变数。是以传旨的内监奉命出了蓬莱殿时,便被昭贵妃身旁的宫女拦住,阻断消息。 皇帝重病,这皇位明儿就成了英王的,小内监哪敢违抗,自悄悄地躲了出去。 熙平帝撑着口气,白等了半天,气息渐渐微弱,只是不肯死心,断续念叨。 孙皇后瞧着伤心,纵猜得到昭贵妃的小心机,这会儿情势已分明,哪能戳破,便只对着丈夫垂泪。几位臣子里固然有稍微耿直的,猜出端倪,也无能为力。昭贵妃母子纵对熙平帝有些感情,前阵子守在病榻旁,该流的眼泪也流了,这会儿瞧着遗旨暗自欢喜,只等皇帝咽了最后一口气,便能昭告天下,登基称帝。 殿内沉寂,唯有熙平帝断续微弱的声音,和昭贵妃轻轻的啜泣。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等最后的一刻。 直到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沉重慌乱的脚步,踩在积深的雪上,迅速由远及近,而后到得殿前。 “启禀皇后娘娘——”侍卫半跪在殿外,声音响彻殿宇,“睿王闯进来了!” 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熙平帝神志稍稍清醒,更令昭贵妃母子陡然变色。两人对视一眼,顾不得旁的,当即拔步往外走,才到殿门口,便见殿前火把熊熊,许朝宗身后围了三十来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进来。 那些人虽是内监打扮,却各个矫健英武,必是乔装改扮,跟着内应混入宫里的武人。 这般阵势无异于闯宫,英王当即厉声喝止。 许朝宗的脚步,也在听见那声厉喝后,微微一顿。 …… 带着十数人强闯宫禁,这事搁在从前,许朝宗是想都不敢想的。 凭他身旁那些人的本事,别说肆意闯宫,便是护他周全,也甚为艰难。 但今夜,冒着凛冽寒风、鹅毛大雪,他在傅家护卫的围拢下,硬着头皮一路疾奔而来,竟是毫发无伤——途中撞见的宫廷侍卫皆被傅家人斩杀,迅捷而凶狠,悄无声息,而扮作内监的傅家护卫左右扶着他手臂,步履如飞,以至于他都到了这里,外面还没察觉异样。 许朝宗终究是个文人,疾奔而来,心里咚咚的跳,身上也出了层薄汗。 瞧见傅煜在宫廷肆无忌惮地杀人时,甚至有一瞬的毛骨悚然。 若时移世易,住在宫廷里的换成了他,傅煜若想杀入宫廷,会不会也如今晚般轻而易举?仿佛森严宫禁、严密巡查,在傅煜眼里都不堪一击,这座天底下最威仪的宫殿,早已不是从前的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满心所想的,是如何应付英王。 到了这地步,哪怕没有眼线禀报,许朝宗也能猜得到,熙平帝最终选择了英王。 想名正言顺地继位,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但若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那更不可能! 他而今做的事是宫变,是强夺皇位,是要关门打狗,杀了他异母同父的兄弟及其亲信,不能有半点犹豫迟疑。这几日许朝宗明面上按兵不动,只如常入宫问安,没在熙平帝跟前做半点功夫,暗地里,却借着傅煜的指点和安排,做了许多筹备——譬如买通宫禁、安排内应、在殿前羽林卫安插棋子,将杜鹤和傅家暗卫扮作不起眼的宫人悄然送入宫中。 许朝宗熟知禁宫情形,却苦无良将,傅煜麾下高手如云,却不知宫禁详细。 两处合力,天衣无缝。 凡此种种,皆为今夜能一击必杀。 怀着这般念头,在看到蓬莱殿外那对母子的身影时,许朝宗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殿前有羽林卫守护,比平常添了两倍兵力,火把映照飘雪,盔甲重刀,严阵以待。 而英王和昭贵妃母子站在侍卫身后,居高临下,有恃无恐。 许朝宗自知理亏,更不敢耽误拖延,不容英王斥责,便拔剑出鞘,高声道:“父皇病重,御体欠安,你母子二人竟挟持威逼父皇,勾结外臣意图谋逆,乱臣贼子,其心可诛!拿下!”说话间,剑锋往前一晃。 他周遭仅三十人而已,在殿前两三百的重甲兵士包围下弱如蝼蚁。 英王瞧着可笑,怒道:“分明是你强闯宫禁,颠倒黑白,诸位将军,还不拿下!” 他一声令下,周遭禁军将领当即应命,刀剑出鞘。 有人挥刀扑向许朝宗,亦有人挥刀转身,砍向同僚。 风雪肆虐,血洒在地上,洇出暗红的痕迹,火把映照殿前的青砖,暗处有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去,想叫外围禁军增援,却被早已埋伏的乔装内监以劲弩射倒,半步都没能逃出蓬莱殿。金戈交鸣,傅家暗卫将手心冒汗的许朝宗护在正中,挡住外围禁军侍卫的冲杀—— 以少敌多,拼死固守,这样的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杜鹤和几位头领各自挥剑奔向禁军将领,傅煜则站在暗处,冷眼瞧着这场厮杀。 皇权魏巍,宫阙阊阖,原本至高无上,森严威仪。 如今却只剩昏君当朝、庸碌无为,对着天下动乱无能为力,只在这方寸之地争权夺利、彼此算计。 他瞧了眼躲在护卫中间的许朝宗,继而将目光投向英王。 那位显然是瞧出形势凶险,意图躲入殿里。 这也不是个好东西,为夺皇位,不惜与魏建勾结,随意许诺数州之地,将万千百姓送到魏建淫威之下,任由恶吏盘剥。为谋权位,只盯着朝堂方寸之地,贪贿搜刮资财以笼络重臣,任用奸佞,跟亲兄弟互相攀咬,彼此陷害,枉顾百姓落难,没有半点还朝政以清明的打算。 两兄弟自幼金尊玉贵,不知人间疾苦,皇位落在谁手里,都不是百姓之福。 但如今的情形,傅家威信不足,只能稳住永宁和宣州一带,尚不宜取而代之。 他眼神冷凝,长剑铮然出鞘。 漆黑的身影腾空跃起,借着廊道旁的宫灯一点,如鹰般扑向殿门。 被昭贵妃笼络的禁军将领只瞧见一道巨大的黑影凌空扑来,势如虎狼,迅猛之极,仓促之下舍了缠斗的傅家护卫,豁出性命来救,剑锋斜指,直取傅煜要害。 傅煜侧身避过,手里的剑却已脱手飞出,携雷霆之力,刺入英王后背。 英王半只脚才跨入门槛,便被长剑透熊而过,被那股巨大的力道裹挟着,往前扑了半步。待长剑铮然刺入铺地金砖时,剑柄微微颤动,英王的身体便慢慢滑下,没来得及呻.吟,便扑倒在地,断了气。 昭贵妃在宫廷打滚了半辈子,靠的全是阴谋算计,何尝见过这情形? 瞧着儿子气息俱无地趴在地上,她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声大哭便扑了过去。 殿里熙平帝听见外头兵戈时,已心惊咽气,剩下孙皇后手无缚鸡之力,几位重臣则恩养太久,素日里跟徐太师那等人对阵还行,哪敢往武人堆里钻,各自惊惶不安地听动静。半晌后,才见许朝宗身染鲜血,脚步踉跄地跑进殿里,跪在熙平帝跟前厚着脸皮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了!” 傅煜冷然站在柱后,瞧着这位既无得力文臣、又无堪用武将的傀儡。 100威胁 英王被斩杀在殿门口,大哭喝骂的昭贵妃被人打晕在地, 待许朝宗入殿时, 整个蓬莱殿里鸦雀无声。外面的厮杀已然停止,忠心维护英王的将领已被斩杀, 剩下的将士见对方三十余人出手凶悍, 自知不敌, 或是倒戈, 或是退缩,无声对峙着,没半点动静。 殿内外, 便只有许朝宗的声音回响。 孙皇后垂泪不语,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 剩下的宫人内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自皇后膝下嫡出的长子故去后,孙皇后便消沉了许多,心思尽数扑在熙平帝身上,对二王夺嫡的事不闻不问,半点不曾插手。在熙平帝病势沉重后,甚至在凤阳宫设了小佛堂——她膝下没了儿女、母家并无权势, 除了守着太后之尊度日, 也没能耐趟朝政的浑水。 如今瞧着许朝宗公然弑兄、颠倒黑白,心中纵有不满,又能如何? 英王身死, 熙平帝膝下只剩许朝宗这个儿子, 皇位怎么算都是他的。 她冷眼觑着许朝宗, 那位跪伏在熙平帝榻前,满面悲伤,显然是在等她发话。 旁边几位重臣里,有人似欲说话,瞧见门神般站在柱后的傅煜,对上冷厉如剑锋的目光,只觉头皮森然发麻,脊背生寒,再一瞧匍匐在地的英王,当即噤若寒蝉,退回原处。 ——皇家势弱,节度使割据,朝堂上这些文臣,看来也没多少骨气。 孙皇后心里哀叹了声,半晌后,才低声道:“你父皇方才一直在念叨你。” 许朝宗终于等到她开口,缓缓抬头,将孙皇后神色瞧了片刻,才道:“是儿臣来迟了。” “送送他吧。”孙皇后跪在旁边,朝熙平帝身旁的大内监递个眼色。 内监得命,拉着细长的悲音,宣布大行皇帝驾崩。 那封传位的遗旨,被随后赶进来的睿王府长史悄然收走,这一场迅速而隐秘的厮杀也隐没在漫天风雪声里,消息几乎没传出蓬莱殿。 熙平十年入冬后最厚的一场雪,从傍晚入暮起,纷纷扬扬地下了整夜,遮盖住行人马蹄的足迹,掩埋了蓬莱殿前血迹,也送走了抱病数年、朝政疏懒,屡次被民变逼得捉襟见肘,几乎毫无建树的皇帝。 …… 城南的丹桂园里,攸桐瞧着漫天风雪,整颗心吊在嗓子眼里,焦灼难安。 这是傅煜在京城里的宅邸,周遭尽是富贵人家的别居,屋宇峥嵘,朱墙逶迤,周遭的防卫却未必逊色于将门王府。那日出了睿王府后,她便被安排在此处居住,以策安稳。原本留在园中的人手,昨晚忽然少了大半,而住隔壁院的傅煜深夜未归,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攸桐都无需多猜。 宫变夺嫡,自是生死搏斗,其中凶险光是想想便叫人胆战心惊。 这样的事她帮不上忙,只能等候消息,暗自祈祷傅煜安然无恙。 长夜漫漫,一颗心悬着,她哪里睡得着,对灯坐了通宵,不时掀帘出门,听外头动静。 ——除了打更的梆子,就只剩风卷着雪片呼啸而来,刮得人牙齿打颤。 她一遍遍出去,瞧着游廊上的雪越积越厚,瞧着檐头红瓦换上银装,瞧着庭前纷纷扬扬,灯笼渐熄,而外面仍没半点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风声停驻,屋外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攸桐眉心一跳,赶紧跑出去,却是那树杈上积雪太重,承受不住,被压折了。 她揉了揉眉心,忽然听到远处似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攸桐以为是错觉,忙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果然听见踏雪而来的声音,越来越近。 而那步伐节奏,纵轻微之极,却格外熟悉。 攸桐心中几乎狂喜,手脚都微微颤抖,疾步出了院子,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有人健步而来,两肩积雪,眉梢头顶也是花白交杂,像是年过花甲的老爷爷。然而那身沉厉气度却一如旧时,锋锐的目光隔着雪雾瞧过来,愣了一瞬后,猛然拔步,疾掠过来。 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候,空气清寒冷冽,几乎呵气成冰。 傅煜踏过蓬莱殿的血迹,驰过深雪长街,才回到住处便见纤秀高挑的美人站在院门前,身上随意裹了件披风,在等他。 心有灵犀似的。 到了跟前,便见她脸颊耳梢冻得通红,眼底却满是担忧焦灼。不等他说话,扯着他衣裳便上下打量,嘴唇冻得直打哆嗦,手也不像平常利索。见他身上并无醒目伤痕,这才吁了口气,抬眼看他时,唇边漾开笑意,睫上却有晶莹的冰花,眼珠子微微泛红,竭力忍着泪意似的。 傅煜撑开披风,将她裹进怀里。 “没受伤,放心。”他将攸桐抱紧,拿嘴唇焐热她耳廓,“很害怕吗?” “不怕。”攸桐闷在他胸前,又摇了摇头,“也怕。” 怕他受伤,怕他深入皇宫遭英王算计,甚至怕许朝宗在得手后过河拆桥,有道理的、没道理的担忧一股脑地钻到脑袋里,这一夜漫长得像是一生,好在一切无恙,傅煜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还不忘吃豆腐。 攸桐眼底温热,唇边笑意压不下去,只低声道:“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 傅煜笑着拍她的背,揽她进屋,握着那双手哈气。 见她身上穿得单薄,又道:“就这么跑出去,不怕冻出病。” “不会,我只在屋里等的。”说着,拉傅煜到炭盆旁取暖,想起温着的热茶,赶紧给他倒,又帮着解了积满雪的披风,取帕子将他鬓边雪化的水珠擦掉。眼角眉梢、鼻梁额头,乃至头发脖颈,擦得干干净净。 须眉花白的老头子,转瞬间又成了峻整威仪的兵马副使。 傅煜端然坐在炭盆旁,任由她摆弄,攸桐让他歪脑袋低头时,也极配合。 待她忙活完了,探手出去,勾住她腰肢。 攸桐一愣,回过神时,人已被傅煜打横抱起,坐在他腿上。 迥异于刚回来时的冷厉杀伐之气,他身上被炭盆烤得暖热,眉间淡漠收敛殆尽,笑声低沉,却如磁石打磨,“都快以为这是在南楼了。我忙完琐事,你帮着宽衣,再端来两盘美食。”声音里带了眷恋,目光深邃清炯,意味深长。 攸桐未料他忽然提及这茬,便想挣脱,奈何那胸膛硬邦邦的,城墙般牢固,推了没用。 傅煜故意兜着不放,杀伐归来后有美人秉烛等候,关切挂怀,他心里觉得高兴,索性站起身,叫她无处可逃。继而无师自通地在原地兜了两圈,看她裙角扬起,怕掉下去似的伸臂兜在他脖颈间,虽佯装恼怒,眉眼间却笑意婉转,深以为乐。 转了两圈,见攸桐发髻散了,蹙眉微恼,才适时将她松开。 两人拥炉烤火,攸桐随手笼起发髻,嗔怒瞪他。 傅煜泰然受之,口中道:“是说真的。皇上驾崩,许朝宗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哪怕登基了,必定也不太平。如今世道不好,国丧至多一年,到时候伯母的事已料理毕。我娶你回来,天时地利人和,刚好。” 攸桐笑而撇嘴,“谁说要嫁你了。” “那你想嫁谁?” “我——”攸桐对着他灼灼目光,声音一顿,轻哼道:“天底下好男子多得是。” 傅煜“唔”了声,沉眉威胁,“你敢嫁给旁人,我就带兵去抢,看谁敢娶你。” 他难得跟人玩笑,还这么霸道蛮横? 攸桐侧目,揶揄道:“听这口气,傅将军威风不小嘛。都能带兵强抢民女了。” 她才不是民女,她是他的妻。从最初的淡漠疏冷,到如今辗转反侧,活了二十多年,难得有个入眼入心入梦的女人,灵动娇软、婉转妖娆,那眉眼身段、性情行事皆合他意,若不是府里的事,早就按倒在榻上了,哪能放手? 傅煜笑而不语,想着同床共枕、亲吻嬉戏的旧事,有些心浮气躁。 攸桐见他神情不对,忙岔开话题。 中庭雪片纷纷扬扬,屋里炭火暖意融融,两人闲话许朝宗的事,直至天色将明时,才各自去歇息一阵。 …… 次日清晨,大行皇帝驾崩的丧音才传出宫廷。 随同而出的,是英王和昭贵妃联络几位重臣密谋篡位、终被伏法的小道消息。 ——唯一得以保全性命,被悄然送出宫廷的那位,勉强算是忠正之臣,不曾参与夺嫡之争,被熙平帝召进来,便是临终托付,令他襄助劝诫英王,切勿诛杀亲兄弟。许朝宗对他并无过节和恨意,便留下性命。 孙皇后哀痛过度,病倒在凤阳宫,丧事便由许朝宗安排礼部和内廷司操持。 因熙平帝重病已久,丧事倒不难筹备,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进言下,许朝宗也在数日后登基,改元惠安。新帝登基,后位却虚悬,只尊孙皇后为皇太后,令贵妃为贵太妃,随即敕谕天下,凡是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有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因先帝时数次战乱,还下诏大赦天下,甚是忙碌。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新朝气象下,却未能激起半点欣欣向荣之态。 朝廷衰微,各处官府实则受节度使辖制,未必听朝廷政令,这大赦的诏令下去,虽有哪些可赦免、哪些不得赦免的细则,到地方官员手里,却未必尊奉朝廷号令。纲纪严明如永宁帐下,有傅德清坐镇,大赦的事办得顺当,但到了魏建那等人的手下,赦免之人却是由官员定夺,不依朝廷的规矩,反需银钱打点,以至民怨更深。 有不明内情的,便只怨朝廷昏暗、任用恶吏,民不聊生。 这些事离京城有千里之遥,许朝宗无暇顾及。 他如今发愁的是近在跟前的事。 皇位虽夺到了手里,但夺嫡时他被英王压在下风,如今徐家名声臭不可闻,更是缺少助力臂膀。那场宫变去了两位重臣,英王昔日的亲信他也不敢任用,放眼一圈,竟无多少可用之人。 前朝政令难行,各自为营,他这皇帝当得形同虚设,后宫里,同样不安宁。 昭贵妃母子深得熙平帝偏疼,哪怕英王年初刺杀亲兄弟被罚禁足,事情风头过去后,仍十分爱重。后宫之人最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被昭贵妃笼络了不少。这些人里,有臣服于新帝的,也有忠心于旧主的,鱼龙混杂地藏在宫里,纵遣散了许多,也令许朝宗睡觉都不安稳。 那晚的动静纵未张扬出去,但先帝驾崩、英王和几位重臣葬身宫廷,明眼人都知道蹊跷。 谣言不知是何处偷偷流窜出去的,不知是谁怂恿,有跟英王交好的武将蠢蠢欲动。 许朝宗身在王府时,一心只想夺得皇位,从最初的贪图,到后来的执迷,不可自拔。如今夙愿得偿,真的坐上了这九五之尊的位子,才觉如坐针毡——人心涣散、危机四伏,满朝文武跪在他跟前,却没几个是真心敬服。 大厦欲倾时,他身处高位,便如坐在累卵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没有能独当一面的文臣,更没有能坐镇京师、震慑旁人的武将,许朝宗处境甚至比在睿王府时更为困窘,迫不得已,只能骑虎而行,暂将目光投向从龙功重的傅家。 101访客 宫变的事上傅煜出力极多,事成后他却未大肆张扬, 更没露半点居功自傲之态, 只偏安丹桂园中,冷眼观动静。许朝宗欲封赏爵位时, 傅煜皆辞谢不受, 欲封一品将军的虚衔, 也被婉言谢绝。 ——这些虚名, 显然非傅家所求,至于田产财帛之物,更不会被傅家放在眼里。 但这功劳, 却不能没半点表示, 否则太说不过去。 许朝宗看得出傅家胃口不小, 见两道封赏皆被辞谢,这日召傅煜进宫,亲自问计。 还是在麟德殿里,朱漆盘龙、铜鼎熏香,从前是久病体弱的熙平帝坐在御案后,而今换成了年轻的帝王, 温雅端贵。可惜朝廷积弊太深, 熙平帝在位十年,眼睁睁瞧着兵权旁落、政令难行,都无力挽回, 许朝宗既无威仪震慑的铁腕, 又乏重振超纲的手段, 又能有几分回天之力?若是接个清平盛世在手里,有能臣良将辅佐,他或许还能励精图治,如今接了个烂摊子,如何收拾? 最初夺得帝位的狂喜淡去,真坐到至尊皇位,面对棘手的前朝后宫,许朝宗显然很头疼。 那双眼睛里,从前藏着对皇权的狂热渴望,如今却分明添了疲惫。 傅煜端然而入,瞧着御座上的帝王,恭敬拜见。 许朝宗哪怕心有忌惮,也须摆出信重之态,亲自过去将他扶起。而后面露愁容,说如今新朝初立,本该群臣齐心革除旧弊,做些有利天下百姓的好事,奈何人心涣散、六部无能,许多弊端积重难返,当如何应对。 傅煜拱手,姿态端肃岿然,说朝政千头万绪,皇帝难以恭览庶政、事必躬亲,须有能臣辅佐。但如今朝堂上,许多官员尸位素餐、德不配位,徒有富贵利己之心,而无匡扶帝王之能,须遴选有才能的官员入京,擢拔能统率百官的能臣担任相位,辅佐皇帝。 很巧,放眼天下,属永宁节度使傅德明才能卓然,治下清明,极得百姓赞誉。其政绩才德,四处节度使无人能及,也不比京城几位重臣逊色,出将入相,更能服众。 傅煜举贤不避亲,举荐傅德明入京为相。 许朝宗一听,便知这相位才是傅家真正想要的。 傅家捏着永宁兵权,尾大不掉,已很令人头疼,若再染指相权,便会愈发难对付。许朝宗本就优柔而少决断,心中作难,只说傅煜此议甚好,他斟酌后会安排。 回宫一琢磨,这事儿虽是引狼入室,但若断然驳回,傅家若心存不满添乱,他如今可无力应对——上回傅煜帮他应对英王的刺杀、这回安插人手入宫夺权,许朝宗知道傅煜的锋芒,自问暂时无力压制。且这阵子多半精力须放在内廷禁军之中,除掉迫在眉睫的隐患,朝堂上无力挟制,难免令局势更乱,非他所愿。 倒不如先放虎狼进来,他稳定内廷后腾出手,借傅德明之力立起帝王威仪,恩威并重笼络人心,届时再借别处之力牵制傅家,总比如今束手无策的好。 ——毕竟朝廷上争权夺利,各自为营,傅德明未必就能一家独大。 这般犹豫权衡,终是决定暂且妥协。 傅德明入相的事就此议定,许朝宗怕周遭武将出乱子,也不敢放傅煜回去。 朝廷调令官员时还有许多文章可作,傅煜乐得留在京城安排,欣然应允。 …… 朝堂上的事凶险复杂,攸桐帮不上忙,又惦记齐州的那座小院,待尘埃落定,便想回去。 傅煜很是不舍,却知道京城里暗潮汹涌,有许朝宗提防贪婪,待傅德明入京后,更会有旁人虎视眈眈,攸桐若留在此处,不及在齐州安稳自在,便命杜鹤护送她回齐州,顺道护送傅德明入京。 攸桐走的时候,正是小年。 因先皇驾崩,丧事未毕,京城各处酒楼歌坊冷清凋敝,街市间并无年节将至的热闹气氛。 攸桐心里却是轻松而愉快。 这趟进京时,她走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因不确定能否说动英王,前途未卜,心里未免担忧。好在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英王入觳,帮她打通衙门、推波助澜,徐家声名扫地、徐太师抵命归西、徐淑也得了报应,两年前压在她心头的那件事,得以了结清算。 魏家此后再无需为声名所累,徐家的倾塌,也算是为冰湖里绝望的少女给了个交代。 力所能及之处,她已尽力做成。 自今而后旧事散如云烟,天高地广、山清水媚,等待她的是美食、美景。 还有那个人。 攸桐坐在马车里,掀起后厢的软帘,看到傅煜策马立在城门外,墨金的披风猎猎而动。腊月天寒,难得放晴日暖,慵慵的阳光洒在巍峨高耸的城楼,将上头斑驳的油漆彩画、风雨痕迹照得分明。城墙上旗帜招展,守卫偷偷打着瞌睡,城下立马的悍将却是身姿笔直英挺,气度端肃沉稳,如猛虎立于羊群间,威仪夺目。 她忍不住勾唇微笑,探出半颗脑袋,朝他挥手作别。 傅煜没动,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越收越紧,目光黏在她婉转眉目间,牢牢跟随。 直到她坐回去落下车帘,直到马车拐过官道尽头的树林,直到冷风骤起,行人纷纷闪避,他才回过神,拨马回城。临行前,抬头望了眼这座如巨兽蹲伏的城楼,唇边渐渐凝起冷意,而后策马入城,投入这座他惦记已久的龙潭虎穴。 …… 比起京城的清冷氛围,齐州城里显然热闹得多。 虽是国丧,但这儿天高皇帝远,熙平帝久病无能、致使各处民变纷起,在百姓口中,已得了个昏君的名号。他驾崩的事,对齐州百姓而言,也只意味着遥远的京城换个皇帝而已,并无多少触动。 丽景街上,生意仍然兴隆,临近年节,各府采买东西的车马交杂,熙熙攘攘。 攸桐遥遥瞧了一眼,暂未去涮肉坊,到梨花街的住处,许婆婆迎出来,满面笑意。入内一瞧,里面诸事安好,夏嫂得空时做了好些酱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厨房的柜架上,笼屉上蒸着糕点,香气诱人。 而厢房里,许婆婆已带人剪好了窗花、做好灯笼,备了些干果蜜饯。 攸桐瞧了一圈,很是高兴,让人将带的行礼安顿妥当后,便钻进厨房,叫夏嫂备好锅子,备些菜肉,等杜双溪回来后,大家涮肉吃,其乐融融。次日去涮肉坊,将近来的账目瞧了瞧,听许长青兄弟俩禀事,后晌闭门回住处,安稳过除夕。 忙过年初的几日,趁着傅澜音那边得空,又过去拜望道喜。 小夫妻俩门当户对、少年相恋,婚后处得和睦,叫人欣慰。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转眼春来天暖,齐州城外游人如织,攸桐没了从前的束缚,便常抽空出城踏青,偶尔折花带回,夹到书里晾干后,随信寄给傅煜。更多的则供在瓷瓶里,摆在长案箱柜上,日日清香,鲜艳悦目。 唯一令她头疼的,是秦良玉。 秦良玉这人性情温雅,风姿俊秀,因自幼学医见惯疾苦,心底仁善却不迂腐,医术关乎人命,虽行事谨慎周全,却也不像许朝宗那样优柔寡断、害人害己,心里颇有决断。更别说诗才秀怀,秉性纯澈,虽出身高门,却无骄矜傲然之气,单独拎出来,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也不愧他温良如玉的名字。 真要在他身上挑毛病,大抵就是脾气有点拗。 这股拗劲儿搁在医术上,能令他苦心钻研,哪怕旁人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也能沉下心,费许多功夫去琢磨,而后凭着满腹学识和过人的天分,解决掉许多难啃的骨头。也是这股拗劲儿,让他死扛着亲友的念叨,不肯随便娶妻生子,反倒不顾世道凶险,常往各处游学寻药,长些本事。 攸桐很欣赏秦良玉的性情才华和这股拗劲儿。 但当这股拗劲儿用到她身上时,就有点吃不消了。 去岁秦良玉以一支春意将玉笔相赠时,攸桐便觉得有蹊跷,过后便有意避开,留杜双溪与他切磋厨艺。原以为这意思已十分明显,以秦良玉的聪明灵透,定能看明白,而后另寻美人——凭他的出身、品行和容貌,多的是想嫁的姑娘。 谁知这位竟是锲而不舍,也不知是看上了她哪里,即便上回傅煜厚着脸皮去乌梅山添乱,也无动于衷。 腊月里攸桐回京办事,他躲到深山里去钻研医术,不贪美食。等攸桐回齐州,正月到秦家看望傅澜音,恰巧被秦良玉撞见后,这家伙就跟遁世之人忽然悟了,勾动口腹之欲似的,三天两头地往涮肉坊跑,被攸桐躲开几回后,他索性从杜双溪那里套话,问到攸桐的住处,径直造访登门。 盛夏暑热,高柳蝉嘶,攸桐坐在中庭树下,正慢慢翻看傅煜的书信。 听得门房禀报,出院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她几乎目瞪口呆。 而秦良玉则一脸淡然地站在门外,淡青的夏衫如云烟飘逸,玉冠之下,眉目间笑意温润,身姿如玉山巍峨挺秀,如孤松挺拔悦目。见她面露诧然,便微微拱手,一副有正事商议的模样,也不说话,只往里瞧了一眼,仿佛问她为何不请客人进去。 攸桐暗自扶额,将书信藏回袖中,请他往跨院的厅里去。 她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了。 102报信 跨院里树影荫翳,屋后那棵老槐树葳蕤繁茂, 华盖般遮在厅上, 隔开暑热。 攸桐请秦良玉进厅奉茶,命玉簪取了壶清凉消暑的酸梅汤, 外加翠玉豆糕、桂花糖蒸栗粉糕、鸳鸯卷和金乳酥四样小糕点摆在桌上。她跟秦良玉虽相识日久, 但从前会面时, 或有秦九随身, 或有杜双溪在侧,那两位对秦良玉知之甚多,无需多言便能猜透心思, 相较之下, 她还没那份本事。 遂拈了糕点慢慢吃, 道:“秦公子忽然登门,是有事吗?” 秦良玉摇头,继而颔首,将杯中酸梅汤一饮而尽,目露赞许之色,而后掏出封请帖。 攸桐伸手接过来一瞧, 旋即莞尔。 ——是邀她同去城外鸡鸣山游玩的。 鸡鸣山离齐州城百余里, 据说峰峦奇秀、茂林修竹,是文人雅客最爱去的地方。山里一泓瀑布如银河倒悬,两侧峭峰险壁, 若踏月造访时, 便见寒潭倒影月光, 飞珠溅于玉壁,颇有奇趣况味。攸桐听傅澜音提起过,对那里惦记已久,只是终究不敢孤身深夜往山间踏月寻瀑,便始终没动身。 而今瞧见这请帖,说不惊喜,那是假的。 倘若秦良玉没那份心思,她还会很乐意,带上杜双溪同去。 攸桐将那请帖看了两遍,才轻轻搁在桌上,“鸡鸣山的景致,我听澜音提起过,确实令人神往。不过近来店里琐事太多,怕是只能辜负秦公子美意了。”说着,状似无意地起身,往里走了两步,停在一架屏风跟前。 那屏风临墙而立,檀木雕刻底座,上面曲径蜿蜒,山深而林疏,有茅舍竹篱,秀丽明媚。 秦良玉不自觉地起身跟过去,将那屏风打量。 攸桐就势道:“这架屏风景致秀媚,笔法精妙,虽身在书阁,闲时瞧着,却如在山水间。”见秦良玉颔首,颇为赞同,便补充道:“是傅将军送的,从京城运来,千里迢迢。” 这话来得突兀,秦良玉一怔,颇意外地看向攸桐。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哪怕不曾戳破,两人都心知肚明。 上回在涮肉坊偶遇傅煜,在乌梅山看到突兀登门的傅煜时,秦良玉便知道,这位威震边塞的傅将军,对前妻并未忘情。但那又如何?秦良玉这些年游历四方,虽口不能言,看人的直觉却颇敏锐。攸桐和傅煜虽曾是夫妻,却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凶悍高傲、铁腕冷厉的名将,满腹韬略,所谋不小;一位是性情恬淡、不争不抢的娇娘,爱山水景致,追逐人间烟火,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相较之下,攸桐所求的与他不谋而合。 且美人窈窕,端丽容色冠于齐州,怎不令人动心? 秦良玉瞧着她,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索性疾步走到案边。 案上有笔墨纸砚,他抄了支笔,唰唰便往纸上写—— “已和离了。” 攸桐颔首,“确实和离过,但其中曲折颇多,并非真的相处不睦。” “彼之所求,与你大相径庭。”秦良玉写罢,见攸桐一怔,接着又写,“红尘烟火,山水林泉。”隔了写空隙,又写,“权谋韬略、群雄逐鹿。”而后,甚为不满地,在两行字之间竖着画了两笔,以示两者绝非一路,相隔甚远。 画完了,仿佛不够解闷,又写,“他不适合。” 纸上笔锋蕴藉,其中洞察之意,大出攸桐所料。 她瞧着那段空隙,和中间隔着的两道崇山峻岭般的线,不觉得刺眼,反而笑了下。 初成婚的时候,攸桐也觉得,她和傅煜并不合适。 像是两个殊途之人被强行绑在一处,她往左,他往右,没法齐心同行。 但感情这东西,本就不是全凭理智的。志趣相投的人,能做朋友,甚至矫情点做知己,却未必适合做夫妻。更何况,已经有人抢先一步,悄然渗到了她心里,赶都赶不出去—— 在他握住她的手、震慑许朝宗夫妇时,在他厚着脸皮、扯断盘扣色.诱时,在他明明血气方刚、却仍克制自持尊重她时,在他任由她搡回两书阁、笑意暗含宠溺时,在他明明怫然不悦、却仍答应和离、在傅家众人跟前维护她时,在他千里迢迢、冒着严寒追上她时…… 攸桐不后悔离开傅府,却仍觉跟傅煜相处的点滴深印在心底,值得回味珍惜。 若跟了秦良玉,往后会是另一种人生,山高水远,人间有味是清欢。 但想到傅煜的眉眼神情,想起他的怀抱亲吻,和那双几乎能攫尽理智的眼睛时,胸口却隐隐作痛,比在狠心和离时难受百倍。 攸桐默了片刻,才笑了笑道:“傅将军满腹兵书韬略,大半心思都扑在军务上不假,但他也是血肉之躯,所思所求,未必尽是朝政谋略。”她顿了一下,认真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往后如何走,我心里有数,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公子玉质瑰秀,着实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平白耽误了。” 那言语神情,虽无锋芒,却坚定得很。 院外蝉声嘶鸣,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秦良玉握笔的手僵在那里,半晌才另取了张纸,滞塞写道:“非他不可?” 攸桐笑了笑,默然不语。 秦良玉却能从她神情里猜到答案。眼底的期待渐渐淡去,他搁下笔,握住那张纸。十指收拢,纸笺揉成纸团,染了墨迹在他修长的指上。他张口,喑哑无声,嘴型却是三个字,“打扰了。” 而后举袖拱手,端然辞别。 攸桐送他出门,回院时却见食店的伙计匆匆赶来,说食店出了点事,许掌柜请她过去一趟。忙命人备车,进屋迅速换了身衣裳,直奔丽景街而去。 这一去,便待到了戌时。 玉簪等她离开后,带两个新买来的小丫鬟收拾厅里的碗碟,见书桌上笔墨易位,便归置整齐。她年纪小,以前甚少伺候攸桐笔墨,不像春草烟波能识文断字,见一张歪斜摆着的纸上笔墨勾画,也不知写了什么,便随手夹在书里,免得被风吹了。 攸桐深夜回来,劳累歇息,过后又奔忙于琐事,也将此事抛之脑后。 …… 暑热的夏日在声嘶力竭的蝉鸣里迅速过去,七月流火,秋气渐深。 京城里的你死我活相隔千里,偶尔傅煜心中提及,攸桐看着都觉心惊胆战。但于齐州城的百姓而言,乱事苛政相隔太远,傅德明调入京城后,傅德清掌着军政大权,底下官员仍不敢坏规矩,政事清明、风调雨顺,除了客商镖师出了永宁后颇艰难外,对大多数人,仍是现世安稳,丽景街上的涮肉坊开了将近一年,也盈利日丰。 重阳这日,满城百姓插茱萸喝菊酒,趁着天高云淡登高散心。 攸桐也不例外。 清晨起身时,瞧着外头晨光熹微,霞云粲然,知道天气甚好,便选了身骑马的劲装,用过早饭后,同杜双溪一道出城游玩。至傍晚时分,骑马回城,也不回住处,却朝丽景街的涮肉坊去。 到那边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傅澜音如约登门,面上却隐隐懊丧。 这未免令攸桐意外, ——嫁入秦家后,傅澜音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秦韬玉自不必说,跟傅昭相交甚厚,又是少年相恋,待傅澜音十分体贴。秦家老夫人又是宽厚之人,不像傅老夫人似的规矩严苛,对儿孙十分宽仁,且傅澜音背靠着傅德清这座铁铸的山,谁敢给她委屈受?在婆家夫妻和睦、妯娌相安,不比做姑娘时差。 今日秦府出游,她也在其中,本该高兴才是,却怎会懊丧? 难道是跟秦韬玉拌嘴了? 攸桐疑惑,笑着招呼她进门,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却见帘后人影一晃,露出来一张清秀的脸,锦衣玉簪、绫罗珠翠,打扮得甚是贵气。而那眉眼……攸桐看清时,心中诧异,几乎脱口叫出“大嫂”,好在及时打住,只讶然道:“少夫人?” “没想到我来吧?”对方笑了笑,走进门,握住她的手。 ——是傅晖的妻子、傅煜的大嫂,韩氏。 攸桐在傅家时,跟韩氏只见过两回,头次是去金昭寺进香,二回是被傅煜带着去了趟静安寺。比起当时偏居佛寺、沉闷寡言的模样,如今的韩氏像是换了个人,衣衫首饰自不必说,当了傅家主事的少夫人,这上头自然得撑场面,最明显的是气质,整个人精神焕发,双眼神采奕奕,颇有几分爽利干练的气度。 对着攸桐,韩氏也无半点少夫人的架子,只含笑道:“总听澜音提起这里,却少有机会出门,今儿跟着过来,可算是见着了。” 攸桐莞尔,请她往里头坐下寒暄。 而后命人摆锅添炭,以偿傅澜音出城登高、回城涮肉之愿。 岂知美食跟前,傅澜音却不像往常似的笑逐颜开,待菜摆齐全,攸桐命旁人暂且退出去,便拿筷子往攸桐手臂上轻敲了下,道:“你还有闲心问这些呢,告诉你,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急?” “是关于我二哥的!” 攸桐动作微顿,因跟韩氏不算太熟,也没露异样,只问道:“怎么?” 傅澜音忍不住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大嫂说,前阵子府里收到封书信,是建昌节度使那边来的,说他的一双儿女要来齐州为姨祖母贺寿,顺道给祖母问安。还说,请祖母和父亲代为照顾。”见攸桐仍是一头雾水,直奔主题,“他那女儿姜黛君,可是建昌出了名的美人。如今这世道,她千里迢迢地来这儿,难道真是为给姨祖母贺寿?” 旁边韩氏瞧着小姑子那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继而补充道:“在这之前,那位姜姑娘的姨祖母也常来祖母跟前说话,打探二弟的事。” 这般一说,攸桐恍然明白过来。 千里迢迢,姜黛君跟傅煜素未谋面,不可能仅为慕名而来。恐怕是这大半年里,傅家在京城根基日深,这位建昌节度使坐不住,提前筹谋起后路来了。傅澜音是直率重情的性子,先前就总念叨着想让她回傅家,听见这事儿坐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却没想到,韩氏竟也不计利害,掺和进来了。 攸桐瞧着那两道注视着她的目光,脸上微热。 103家书 火锅里汤水鼎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时节能吃的东西不少, 摆满圆桌的盘里切了薄薄的肉片、去刺的鱼片、去骨鸡爪、鸭肠,外加莲藕、茭白、嫩豆腐、香菇, 因傅澜音早先说过要来涮肉吃, 攸桐还特地多备了些虾滑和蟹丸。 因是亲近之人, 攸桐也没留女伙计伺候, 亲自照应。 肉片放进锅里,烫得微微变色,待熟了捞出来, 给两人各盛一片。 攸桐做得不慌不忙, 筷箸翻动之际, 心思也千回百转。 那姜黛君容貌性情如何,姑且不论,她身后的家族才是最要紧的。许朝宗登基后,傅德明入京为相,虽能尽早插手朝政,却也会令许朝宗忌惮, 傅家不可能再如从前般偏安永宁。宣州那一带固然已被傅煜收入囊中, 但京畿、楚地和西边的半边江山,傅家暂且仍无力染指。 建昌节度使姜邵虽不及傅家和魏家势大,毕竟也是节度一方、邻着边地, 手里兵马不少。 若傅家能跟姜家结姻, 两处夹击, 取楚地轻而易举,届时再谋京畿、魏建,会更有把握。 反之,若傅家不愿走结姻的路,姜家既有意寻求结盟,没了傅家,很可能会靠向魏建,那两处离得不远,若是联手镇住西边的山河,傅家想图谋整个江山,必定会阻力重重。 比起魏家能给的那点好处,姜家是实打实的兵马。 ——很明显,得之有六分利,失之有十分弊。 傅家会如何权衡,攸桐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这般利弊明显的情势下,傅澜音仍愿为她通风报信,这份心意着实是难得的。而韩氏身在内宅,全然仰赖傅家生活,明知老夫人的态度,还能跟澜音来,也可见其心。 心事被窥破的些微羞窘迅速被感激代替,攸桐笑着睇傅澜音一眼,道:“这位姜姑娘很有来头,怕是个香饽饽,千里迢迢地北上,也算苦心孤诣,我心里有数了。”而后转向韩氏,“多谢少夫人提点。还是头回来这店里吧,尝尝滋味如何?” “虽没尝过,却听过名头呢。” 韩氏蘸着酱料尝了尝,颔首道:“果真新鲜热乎,这般现烫着吃,倒别有滋味。” 见攸桐脸上余晕犹在,又笑道:“咱们虽没打多少交道,但老听澜音提起,也该听成熟人了。说句自私的话,当初若不是你的事,我怕是还在静安寺待着,你的为人性情,澜音和父亲都满口夸赞,想来是很好的。今日过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却也是看澜音太着急,你可别介意。” 这般不遮掩跟沈氏的过节,也算个爽快人。 攸桐笑着帮她夹菜,“少夫人客气了,这是一番好意,我很感激的。” 见傅澜音眼珠子直往虾滑上滴溜,客随主便,先下进去。 旁边傅澜音将碗里肉片吃干净,眼睛在锅里寻摸,口中道:“不怪我着急,联姻是常有的事,何况你跟二哥还闹成这般!这事儿若稍有差池,父亲一旦意动,那可就麻烦了。当初在你那院儿里,你是如何劝我来的?” 攸桐当然记得当初的劝言,是叫傅澜音别太羞涩掩藏心事,错过良人。 不过她和傅澜音、秦韬玉和傅煜,身份家世都截然不同,这事儿也不是她主动就算数的。遂停了筷箸,认真道:“若长辈意动,你二哥就从了,你老实说,这般男子还值得托付吗?” 傅澜音哑然,却仍低声道:“难道你就坐视不理,眼睁睁瞧着二哥另娶旁人?” 那倒也不是。 攸桐将煮熟的虾滑捞出来,搁到两位客人碗里,“放心,不会叫他蒙在鼓里。” 这才像话嘛!傅澜音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攸桐和离出府时,她便深为惋惜,后来瞧二哥悄悄往攸桐住处跑,厚着脸皮到乌梅山去搅局,便知二哥是上了心,不肯和离后一拍两散的。只是攸桐已执意和离,哪会轻易回头?且她那夫家哥哥秦良玉也盯着涮肉坊,有空便往这儿跑,傅澜音总担心攸桐被拐走,留自家二哥孤身一人,凄惨伶仃。 如今瞧攸桐那态度,显然是在乎傅煜的,傅澜音觉得欣慰,眉间懊丧总算消失殆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韩氏在傅家内宅对老夫人仰仗颇多,恪守着规矩,吃完饭便回了。 傅澜音没顾忌,见天色还早,不急着动身。 …… 秋末风凉,有桂花香气沿街飘来,傅澜音临窗而坐,瞧着韩氏上了马车慢慢走远,便靠在窗户上,笑睇攸桐,“大嫂性子爽直,不是那种藏着七窍玲珑心的。你走之后,我才知道大伯母……”她顿了一下,难得的叹口气。 攸桐笑了笑,给她添了杯茶。 窗外柳枝随风款摆,傅澜音探手出去,随手折了嫩梢,在手里把玩。 “好在这事儿敲醒了父亲和祖母,如今大嫂管着家务,伯母气焰收敛多了。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便是想告诉你,父亲和昭儿、大嫂都很喜欢你,大嫂恩怨分明,不是糊涂狭隘的。你再嫁傅家一回,定不会再受从前那样的委屈,二哥因为你,其实变了好多。” 从前是何等情形,攸桐记得清楚。 那时傅家阖府上下,傅德清是公爹,不偏不倚,也只澜音肯待她好、体谅宽慰。 到如今,哪怕已不是姑嫂,仍是能说闺中话的密友。 攸桐颔首,握住她手,轻声道:“澜音,多谢你。” “其实我很舍不得的。”傅澜音嘀咕,“你想,嫁回到傅家,咱们虽是姑嫂,却不能时时相见。若你……”她顿了下,眼底添了揶揄打趣,“被我婆家二哥抢走,咱们成了妯娌,反倒能常过去说话,蹭吃蹭喝了。两边掂量,难取舍得很。” 她摇头叹息,很是苦恼的模样。 攸桐半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喷出来,“傅澜音,你成日都琢磨什么呢!” 傅澜音嘿嘿一笑,搛了脆嫩的蒜拍黄瓜磨牙,腮帮一鼓一鼓的。 攸桐简直想揉她脑袋,“你二哥若知道这念头,还不打你。” “谁让他从前鼻孔朝天了,半点都没有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夫君若敢那样,哼,转头就能把他赶出门。咱俩凑一处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不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攸桐被呛得直咳嗽,“你还……真是敢想。” 傅澜音接着笑,“不过你放心,等那姜姑娘来了,祖母定会叫我和大嫂陪伴,到时候我帮你盯着。她若敢打二哥的主意,哼哼……” “你是主,她是客,都是节度使的千金,总须以礼相待,屁股可别坐太歪了。这事儿关乎政事,你父兄自会裁夺安排,” “知道了——”傅澜音瞧她那副说教模样,笑眯眯挤眼睛,“二嫂!” 攸桐拿她没办法,次日修书给傅煜时,便提了此事。 信中只说姜黛君兄妹不日将抵达齐州,为姨祖母贺寿,旁的只字未添。临寄出去时,忍不住提笔,又在那一段的末尾添了两笔。 …… 这封信递到京城的丹桂园时,正是深夜。 从傅德明入京为相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傅煜几乎都耽搁在京城里——鞑靼的顶梁老将被斩杀,无力南侵,东丹暂且也翻不起风浪,傅德清伤愈后主掌军务游刃有余,傅煜正好抽出空暇,留在京城安排人手。 许朝宗虽才能平庸,却颇有那么点志气,在擢拔傅德明为相后,又从各处遴选官员入京。 虽说皇家如今没有铁骑雄兵,剩了个空架子,但京师毕竟是皇权所在,里头眼线众多、消息错杂,别处节度使哪怕舍不得能人,也趁机安插人手。 傅煜当然不会放任,伯父在明他在暗,层层把关。 许朝宗心存不满又不敢撕破面皮,忍了大半年后,也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长案上是宫里刚递出的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位想学从前帝王的心计,挑起争端,借魏建之力生事,让两处内耗。以魏建的行事,眼瞅着傅家得了好处却没法分一杯羹,被许朝宗挑拨,未必不会入觳。 傅煜沉眉,将字条看罢,放在烛上烧成灰烬。 屋外传来杜鹤的声音,得了允准后,进门呈上一封书信。 “将军,齐州递来的。” 齐州的书信共有三样,家书、军情,还有攸桐的书信。 这三样都由杜鹤底下的人传递,各自封皮不同。 傅煜伸手接过那一摞四五封信,先看封皮,瞧见那印着素色花笺的,便先取出来。剥开火漆一瞧,是攸桐按约定每半月寄来的,里面内容如常,写她今日忙些什么、去了哪里、看书有何趣处等,虽是日常琐碎之事,傅煜遥想那些情形时,却仍有笑意攀上眉梢。 快到末尾时,她提了件事,是姜黛君兄妹要去齐州,特地写明姜黛君是建昌节度使之女。 这就蹊跷了。 攸桐不是爱嚼舌根的性子,书信中,更不会提无关之人。 傅煜又不傻,想着如今的情势,岂能猜不出三分? 再往下瞧,那一句的墨迹深浅和笔迹却与前后稍有不同,不像一气呵成,倒像追加的。 “……千里跋涉,用心之良苦,令人叹服。” 傅煜前后看了两遍,岂能瞧不出她这句话的暗示?再一想她写完信后又添上这句时的心思,脑海里无端浮起她暗自生闷气的模样,笑意便愈来愈深。 看来他是得快马回齐州,将她娶到身边,以安人心了。 104大计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到得老夫人住的寿安堂, 院里仆从如云,丫鬟仆妇们避让在甬道两侧, 见着傅煜, 便掀起门帘, 躬身请他们入内。 寿安堂处在整个傅家的正中间, 傅老将军未过世时,夫妻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派巍峨。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高耸, 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 夹堂板皆用细腻光滑的银杏木雕成, 或是描金松鹤,或是细密福字,不染纤尘。进得屋门,迎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常年充斥的浓重檀香味, 这屋里清爽得很, 除了几盆瓜果花卉外,倒不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设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痕迹。 再往里, 堂上已坐了几个人。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 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名贵, 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颇为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清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所致。 她的旁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沉毅,颇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相似,只是没那股淡漠冷沉,倒有股沉稳宽厚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再往旁边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容貌有九分相似。 见夫妻俩进来行礼,傅老夫人眉间露出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耽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后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攸桐昨晚独守空房,如今碰见这态度也不奇怪,便先坐了,默默打量周遭。 …… 远嫁之前,攸桐也粗略摸过傅家的底。 傅家世代居于齐州,祖上也出过几位有名气的将领,只是没成气候。真正握住权柄,是在傅煜的曾祖父头上。彼时朝中内斗,边境不稳,连年皆有战事,傅家男儿骁勇善战,连番立功后,便领了永宁节度使的位置。 按说,兵不常将、将不常兵,傅家在这位子待几年,便该照例调往别处。 但那时朝廷内虚,想调动各处将领时,已颇为吃力。永宁节度使担负防守边陲之重任,更是举足轻重,傅家瞅准了时机不肯挪,朝廷也没办法,只能任其连任,这一任,便是足足几十年。 从曾祖父到祖父,傅家权柄日重,对这一带的掌控也日益牢固。 十二年前,傅老太爷战死沙场,长子傅德明也断了条腿,伤及筋骨,再难提刀上阵。 这般身有残疾者,原本没法当官,只是齐州兵强马壮,朝廷衰微之下,已无力控制,事情拖了半年后,便仍由傅德明继了节度使之位,次子傅德清则为领军大将。兄弟俩一人主内政,一人主战事,虽已是割据的姿态,却将辖内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边境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领兵之家,男儿惯于杀伐,也多性命之忧。 六年前一场恶战,傅煜的堂兄和亲大哥皆战死沙场,其母田氏也因丧子后伤心过度,在病榻缠绵许久,于次年溘然长逝。 是以今日攸桐来时,堂上只有傅德清在,而不见婆母。 攸桐坐了会儿,只觉傅府家风颇严,那对孪生姐弟十三岁的年纪,跟祖母应答之间颇为规矩,而傅煜父子又是领兵之人,这半天说话都颇严肃。直到一盏茶喝完,外头才传来隐隐笑声,旋即,老夫人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一阵凌乱,傅德明拄拐走进来,旁边是雍容端方的夫人沈氏,带着长房两位少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个六岁的小男童。 比起旁人的端方举止,他年纪小,因是六年前留下的遗腹子,又格外得宠爱,进门后蹬蹬蹬跑过来,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太奶奶!” “哎。”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将他搂在怀里,满脸慈爱,叫长房众人入座。 有了孩子在场,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孩子窜来窜去地玩,几位长辈都肯抱着他哄,不像方才似的肃然端着。因不知京城里的是非,他对攸桐也无偏见,瞧着多了个眼生的美人姐姐,还抓了把蜜饯过来给她吃。 攸桐笑着接了,趁人不备塞一枚到嘴里,抬起眼,正好跟小姑子好奇的目光撞上。 她进门至今,这对孪生姐弟便没多看她,原以为他俩是跟傅煜一样心高气傲,满怀偏见,这目光瞥来,攸桐才恍然明白,少女虽不言不语,暗地里也打量她呢! 攸桐暗自笑了笑,待长辈们闲话罢,便起身奉茶拜见。 即便这婚事颇多猫腻,她终究是傅家明媒正娶迎来的少夫人。备好的礼物奉上,对方都接了,也各有东西送她,太夫人和沈氏不冷不热地喝了茶,因傅家内务是她俩管着,便提点几句。 过后,太夫人留沈氏在旁边商议琐事,叫旁人各自回去。 攸桐初来乍到,知道傅家众人的心结,也没打算太招眼,暗自将人认熟,出门便回住处。 倒是傅煜被傅德清叫住,带去了书房。 …… 傅德清的书房在斜阳斋,说是书房,实则带着两重小院,十分宽敞。 他幼时也颇骁勇,十三岁随父从军,大半辈子马背颠簸,经常巡边到烈风里打滚,对女色并不贪图,除了发妻田氏,身边别无姬妾。自田氏病重亡故,他也没续娶,踏实住在这斜阳斋,将龙凤胎里的次子傅昭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这会儿傅昭姐弟俩被拘去读书,就只剩傅煜跟他在书房相对。 十余年杀伐征战,早已养成干练爽直的行事脾气。傅德清屏退旁人关了门,也不弯绕,直白道:“昨晚撇下魏氏,睡在书房了?” “嗯。”傅煜答得不咸不淡。 “闹脾气呢?” “不是。没必要。” 傅德清取茶杯的动作微顿,看了儿子一眼,旋即会意,笑了笑,“当真?” “我不在乎娶谁。当初既应了婚事,就不后悔。”傅煜在书房踱步,见傅德清桌上有把最近搜罗来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淡漠而漫不经心,“魏氏是南楼的少夫人,摆着就是,但也仅此而已——这匕首不错,刘铁匠送的?” “上回巡边,拣的。”傅德清喝了口茶。 “我就没这运气。”傅煜低声,来回把玩。 傅德清看惯了傅煜统率带兵、独当一面,难得见他贪恋小物件,便慷慨相赠,“喜欢就拿去。至于魏氏,我瞧她今日神情不焦不躁,被冷落也不乱分寸,想来心里有点数。你不愿碰,摆着无妨。只是我答应了魏思道,不能太委屈她。小姑娘犯过错,瞧着也可怜,你拿捏点分寸,别吓着她。” 冷落两天就能吓着? 傅煜不自觉想起昨晚掀开盖头时那双沉静妙丽的眉眼。 ——不像是能轻易吓着的。 那般处变不惊,也不知当初怎就闹到了为情寻死的地步,真真是——可笑。 不过傅德清既嘱咐了,他便应下,“今晚我过去一趟。” “说清楚话,别叫她担心,也须摆明规矩,别叫她给府上抹黑。” 傅煜嫌啰嗦般皱眉,见傅德清没旁的嘱咐,自回书房忙碌去了。 …… 南楼里,攸桐奉茶回来,才算能慢慢打量这新住处。 昨日为大婚而悬挂在花木游廊的红绸尚未收拾干净,窗花宫灯装点下,周遭仍残留喜气。只是攸桐心知肚明,这喜气也只能看看而已,撇去那满目喜红,实则颇为冷清。 这是座两层的阁楼,旁边一道厢房,后面抱厦暖阁齐全。 傅家雄踞齐州,府邸占地极广,屋舍也宽敞。因这一带有几处起伏斜坡,草木葱茏,树荫蔽日,阁楼外便没修围墙,只远远拿一人高的竹篱围着,周遭种的地锦爬满围墙,夏日里浓绿苍翠,冬日则枯枝交错,是道天然屏障,亦与周遭景致浑然融为一体。 这时节暑气未消,阁楼附近却能纳凉,是个好地方。 不过看庭院甬道旁和树下草丛茂盛,显然平常无人踩踏,亦可见傅煜甚少踏足这里。 且此处离老夫人的住处颇远,很适合她偏安一隅。 攸桐心里有了数,便觉踏实许多,当下命人将先前堆积在厢房的行李和嫁妆取出,或是收整后锁起来,或是摆到住处起居用,忙碌了一整日,竟累出满身香汗。 她没婆母压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君整日没露面,到得傍晚,便让春草张罗了顿可口饭食,独自用饭。等到天黑,见外面仍安安静静,猜得傅煜今晚不会再来,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准备早点歇息,将前几日欠着的觉尽数补回。 惬意地沐浴到一半,正神游天外时,却听外面似有人说话,声音远远传来。 旋即,春草匆忙奔进内室,神情有点慌乱。 “少夫人,姑、姑爷来了。” 庆华堂外栽了许多松柏,冬日里苍翠郁青,点点白雪还没融尽。 仆妇打起帘子,攸桐走进门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 魏老夫人爱礼佛,住处设着小佛堂,屋里也熏了叫人凝心静气的檀香。可惜她性子燥,活了一辈子也没能改,见攸桐走到跟前,那张脸就沉了下来,手里捂着暖炉,皱眉责备道:“叫你在府里好生将养,怎又跑出去了?” “是媳妇带呦呦去的,母亲别生气。”魏夫人赶紧解释。 呦呦是攸桐的小名,老夫人从前疼爱这准皇家儿媳的孙女,也常这样唤。 105震惊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自家院里闹出这种事, 他大抵觉得有失颜面,闷声不语地尝了几口菜, 便起身走了。临行时, 脸色仍是铁青。当晚, 他没过来留宿, 只将周姑叫到两书阁嘱咐了几句。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 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 须以苏若兰为戒, 万不可做悖逆之事。 众人皆老实应了,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 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 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 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 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 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106求救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满室氤氲热气蒸得人倦懒,攸桐浑身浸在香汤,四肢百骸化了似的, 连脑袋都比平常转得慢。春草的话落入耳中, 她不假思索地“哦”了声,仍阖眼享受。片刻后,才察觉不对劲—— “谁?”她睁开眼,有点嫌烦似的,“谁来了?”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 她都打算歇息了, 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 “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 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 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 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 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 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怕傅煜等急了不悦,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书香门第,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没记错,就在片刻之前,这男人还说待会就走的!不过这事儿显然不能提,她才许诺要安分守己、谨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唤了周姑春草进来,吩咐她们备热水软巾,伺候将军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着张罗,神情有点僵硬。 片刻之前,他确实打算说完就走,没事就不来这边。不过既无意间刺伤了她,攸桐又颇识大体,今晚便留宿此处摆一摆态度,叫丫鬟仆妇多敬着她一点,也算偿得过了。 …… 攸桐出阁前,甄氏曾教过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没照顾过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贵的王孙公子,待热水齐备后便孤身进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乐得清闲,趁内间没旁人,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慢慢擦头发。 好半晌,傅煜才从里面出来,寝衣严整。 烟波已然铺好了床,退到外间候命,昏昏罗帐长垂,只剩夫妻独对。 还没到人定安歇的亥时,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龙精虎猛的模样,显然不会这个点就躺到榻上。这漫长的一个时辰,两人总不能瞪着彼此,相对无言。 攸桐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傅煜显然也很生疏,彼此对视一眼,有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还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话题前,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我去找本书,你先睡。” 说罢,袍袖微动,径直往侧间去了。 南楼虽非书房,但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总要摆几本书,哪怕当陈设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经心地梳通头发。等了片刻,没听见傅煜回来的脚步声,猜得他定会耗到夜深才回来睡觉,心中不由暗笑——这男人,瞧着高冷淡漠,心里其实却也别扭得很。 遂踱步到侧间,见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书。 攸桐走进去两步,道:“前两日赶路有点累,想早点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闻言抬头,就见她盈盈立于灯畔,满头青丝笼在肩头,唇边噙了笑意。 修长黛眉下,那双眼睛含笑睇来,清澈如朝露般,哪怕孤身处在冷落境地,也不见半点郁郁之态,倒颇有随遇而安、不焦不躁的意思。若不是魏思道亲口承认,他实在没法相信,她能做出为情寻短见的事。 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声音淡漠如常,“不用伺候。你先睡。” 攸桐应了,没再搅扰他,自回榻上歇息。 连日劳累,今晨又没睡够,沾着枕头后,困意很快袭来。 罗帐昏暗,烛影轻晃,意识渐而朦胧。攸桐不知傅煜是何时回来的,一梦睡醒,周遭静得连半点风声也无,只是身旁多了个人,呼吸绵长。锦衾之下,两人并肩而睡,中间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攸桐觉得哪里不对劲,脑袋迷糊了片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握住了他的手臂。 107疯了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她心里怀着芥蒂,待众人来问安时,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 寿安堂里甚少熏香, 因老夫人畏冷,那火盆便笼得极旺,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 鼻子里刀刮似的, 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 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 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关怀了下小重孙, 偶尔问及孙子的事, 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 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 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傅家四代同堂,因仆妇丫鬟众多,多半都开了小灶。且攸桐采买厨具菜蔬都是自取银子叫周姑去外头寻摸的,不费府里半点银钱,出入又都守着规矩,老夫人便不闻不问。 可如今,听说亲孙女在南楼的小厨房吃坏肚子,哪能不生气? 她心里怀着芥蒂,待众人来问安时,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寿安堂里甚少熏香,因老夫人畏冷,那火盆便笼得极旺,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关怀了下小重孙,偶尔问及孙子的事,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108重会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梅林旁楼台高耸, 暖阁精致, 乌金铸的博山炉上香气如丝,炭盆熏得满室融融。 座中尽是高门贵女,满身绫罗锦缎、珠翠金玉。贵丽装束下,出口的话却是刻薄的—— “魏攸桐还来吗?都等半天了。”有人问。 “出了这种丑事, 她还有脸来呀?” 有人掩唇笑道:“换成我,做出以死相逼投水自尽这种事, 就算救活了命, 也该羞死了。” “人家脸皮厚着呢, 听说昨儿还去了金光寺,给菩萨烧香, 求佛祖指点。”酸溜溜的嘲笑, 语气里藏着讥讽,“要我说,佛祖就算再慈悲, 也不会渡她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明摆着睿王殿下看不上她, 还死缠着不放。” “毕竟是她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呢,眼瞅着给了旁人,啧!”幸灾乐祸的笑声。 屋里议论七嘴八舌, 多是不屑轻蔑的语调, 偶尔夹杂一道平和的声音, “也是她痴心, 用情太深……” 然而立马被人反驳打断—— “这算什么痴心?睿王殿下娶的是徐姐姐,旨意都下了,京城里谁不知道?她还去哭闹逼迫,那叫死缠烂打,痴心妄想!” “……” 一道道声音落入耳中,虽说得热闹,听来听去,也就那么五六人在轮番嗤笑。 隔了厚厚的帘帐,攸桐站在暖阁外,眉间掠过一丝烦躁。 随身的丫鬟春草听不过去,恨恨抱怨道:“那声音是徐渺的,定是想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好容易挺过来,她这是想逼得姑娘……” “我知道。”攸桐打断她,低头拂了拂衣袖。 她当然知道徐家打的什么算盘,也知道今日这些议论的缘由。 …… 魏攸桐的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是听过的。 她的祖父是文昌皇帝的伴读,当年跟皇家交情颇深,时常陪伴圣驾左右。她的名字也是文昌帝取的——和鸾雍雍,万福攸同,里头又藏了凤栖梧桐的意思。 这般取名,青睐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魏攸桐年幼时,也常被抱进宫里玩耍,极得皇帝喜爱。 文昌皇帝最疼爱的皇孙是后来封了睿王的许朝宗,比魏攸桐年长三岁,皇帝爱召两人在侧陪伴,据说还跟魏老太爷提过婚约,就等两个孩子长大,成鸾凤之好。这消息是真是假,在老人家相继过世后无人得知,更没人提起。 不过两人青梅竹马,哪怕文昌皇帝驾崩,仍感情甚笃,不曾变淡。 皇家子弟自是玉质瑰秀,攸桐更是年少美貌、天姿国色,京中无人能及。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男女两情相悦,许朝宗许诺非她不娶,魏攸桐也捧了一腔真心待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甚至数次在凶险境地里舍命相救。 那是真心将许朝宗当成挚爱之人来爱护的。 满京城都认定许朝宗会娶魏攸桐,待这位皇家的准儿媳也格外客气。魏攸桐也自认与众不同,心思全扑在许朝宗身上,被捧得久了,心气儿渐高,待人接物偶尔轻慢,便落了个骄矜傲慢的名声。 京城里这些姑娘,虽瞧着和气,暗地里没少嚼舌根,只是碍着许朝宗,不敢言语。 两月之前,年满十七的许朝宗备礼提亲,就在众人眼巴巴瞅着魏家的时候,那提亲之人却朝着当今皇上最器重的太傅徐家去了,提的是太傅的孙女徐淑。 消息传出来,便如一道晴天霹雳落下,狠狠割在魏攸桐心上。 那徐淑是她最亲近的闺中密友,外出游玩总是形影不离,她做梦都没想到,许朝宗竟会另娶他人。而那个人,竟是她的好友。 不等攸桐缓过神,京城里的闲言碎语便铺天盖地般卷过来,一夕之间,便从昔日的艳羡转为落井下石,嘲笑她美梦落空。攸桐去寻许朝宗,想问个清楚,那位却避而不见,直至她第三次哭着登门,才肯露面,说两人终是缘分太浅,今生难结良缘,只盼她能另觅佳偶。 可十多年的情分,捧了滚烫真心付出的感情,哪是一句缘分太浅就能割断的? 挚爱之人变心,最信任的密友横刀夺爱,魏攸桐伤心极了,怎么都不肯相信,也不顾家人劝阻,三番五次登门睿王府,盼着许朝宗能解释清楚,回心转意。 奈何许朝宗像是铁了心,始终避而不见。而在暗处,种种流言滋生,指着她登门的事添油加醋,种种难听的传闻都有,甚至连她以色相诱、以死相逼、因爱生恨诅咒许朝宗和徐淑不得好死的话都传出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 魏攸桐走在锦绣丛中这些年,顶着骄矜傲慢的名声,本就招了许多妒忌。 这般传言纷纷,原本对她抱几分同情的人也转了态度,斥她恬不知耻、魏家教女无方。 魏攸桐十四年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议论? 传言和脏水如同一把把利箭刺在身上,叫人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而许朝宗躲避的态度,更是如一柄弯刀剜开心口,让魏攸桐那点温热的心头血流得一滴不剩。她躲在府里终日流泪,不敢出门见人,最终,在深冬寒风凛冽的半夜,伤心绝望地出了住处,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湖心。 再醒来时,便换了个芯子,成了如今的攸桐。 …… 顶着冰窟窿里冻坏的身体,攸桐花了不少功夫才将原主的记忆理清。 过往的一幕幕清晰浮现,幼时的相伴嬉戏、两小无猜,年少时的结伴同游、春风秋色,她虽在回忆时心无波澜,却知道彼时原主的诸般欢喜、忐忑、思念。 回思旧事,攸桐能确信,原主是深爱许朝宗的。 有许多次,兽苑里凶猛的熊冲破栅栏冲出来时,山间脚下的石头忽然松动时,许朝宗遭人暗算遇刺时……魏攸桐都义无反顾地挡在前面,舍命相救,哪怕为此留了疤痕,险些毁容、丧命,也不曾犹豫半分。 然而这般真心换来的,仍只剩一句缘分太浅,和泼天而来的流言蜚语。 作为见识过无数八卦绯闻的穿越者,攸桐当然知道这种一边倒的传言多可怕。 但即便漫天冷箭,她也不能退缩躲避。否则,便趁了徐家的心意—— 从最初嘲讽魏攸桐痴心妄想、死缠烂打,到后来拿着投水自尽的事大做文章,极尽刻薄污蔑之能事,拿舆论裹挟所有人来唾弃魏家,徐家所盼望的,无非是魏攸桐承受不住打击,死得干干净净。 可挖墙脚横刀夺爱的又不是她,凭什么要她死? 徐家盼着她一蹶不振,她偏要出去,偏要活得好好的! 此刻,站在国公府的红梅阁楼前,声声嘲讽入耳,攸桐不自觉地挺直脊背,两只手藏在披风,往胸前拢了拢,侧头道:“春草,瞧瞧我的妆容,有不妥的么?” “姑娘生得好看,哪怕不涂脂抹粉,都能把那起子红着眼的比下去!” 攸桐闻之莞尔,清了清嗓子,抬步往门口走,挺秀淡然,从容不迫。 厚帘掀起,里头是一方檀木底座的美人纱屏,屋中言笑晏晏,甜香熏得浓烈。 攸桐绕过纱屏,漫不经心扫了一圈,而后朝着末尾留出的空座走过去。她是赶着开戏过来的,屋里人聚得齐全,又都抱了看戏的态度,待她进门,满屋目光便都投了过来。 不得不说,攸桐这张脸生得实在招眼。 满头青丝柔顺得如同墨缎,两鬓如鸦,那张脸却格外白嫩,上等细瓷似的,不见半点瑕疵,她的气色也不错,两颊轻著胭脂,柔润生晕。那双眼睛最美,黛眉之下两眼如杏,名家着笔画出来一般,灵动而曼妙,天然几分婉转妖娆,眼波却又收敛得恰到好处。 “妖精!”徐渺暗自骂了一句,偷觑神色,不由觉得失望。 原以为经了那样的事,魏攸桐必定饱受打击,哪怕强撑着来赴宴,也该郁郁失落。谁知跟前的人虽消瘦了许多,却仍光彩照人,那双眼睛神采奕奕,灵动灼然,竟比从前更添几分丽色。 更别说珠钗点缀,锦衣装饰,脸蛋嵌在昭君兜绒白的狐狸毛间,雪中娇萼般动人。 这般容貌,她姐姐再怎么打扮,都比不上。 不过那又如何?能嫁进皇家的终是她的姐姐,而魏攸桐只剩这副皮囊和满城骂名。 徐渺想至此处,心里的气顺了点,重归春风得意,声音似笑非笑,“魏姑娘可算来了。身子都好了吗?” “好多了,多谢记挂。”攸桐回身将披风递给春草,耳畔红珠轻晃,仿佛没察觉周遭目光。 徐渺挑了挑眉,意似不信。 旁边有跟她交好的姑娘接过话茬,笑道:“还以为受了冰湖里的寒气,得养几个月不能见人呢。魏姑娘,往后可别做这般傻事了,给府里蒙羞不说,女儿家的清名毁了,往后就没法做人了。” 109蹭饭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家四代同堂,因仆妇丫鬟众多, 多半都开了小灶。且攸桐采买厨具菜蔬都是自取银子叫周姑去外头寻摸的, 不费府里半点银钱,出入又都守着规矩, 老夫人便不闻不问。 可如今, 听说亲孙女在南楼的小厨房吃坏肚子, 哪能不生气? 她心里怀着芥蒂, 待众人来问安时,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 寿安堂里甚少熏香, 因老夫人畏冷, 那火盆便笼得极旺, 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 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 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 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 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 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 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关怀了下小重孙,偶尔问及孙子的事,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穿上去身段毕露。 110表白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可惜这等场合, 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 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 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 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 又累又饿, 只觉头昏眼花, 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 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 她只留春草在侧, 待珠帘垂落后, 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而后盥洗穿衣,攸桐半闭着眼睛任由摆弄,等春草帮她梳妆罢,脑袋才清醒过来。遂跟周姑出了门往傅老夫人的住处走,绕过廊庑拐角,晨风树影间,侧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新婚夜宿于书房的傅煜。 111大婚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可如今, 听说亲孙女在南楼的小厨房吃坏肚子, 哪能不生气? 她心里怀着芥蒂,待众人来问安时,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寿安堂里甚少熏香,因老夫人畏冷,那火盆便笼得极旺,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 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 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 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 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 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 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 关怀了下小重孙, 偶尔问及孙子的事, 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上头楷书端庄,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肉丝鲜嫩细腻,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112重礼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可如今, 听说亲孙女在南楼的小厨房吃坏肚子, 哪能不生气? 她心里怀着芥蒂, 待众人来问安时, 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 寿安堂里甚少熏香, 因老夫人畏冷, 那火盆便笼得极旺, 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 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 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 关怀了下小重孙, 偶尔问及孙子的事, 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寻常屋中闲聊,问及无关痛痒的事时,她也肯透露些许。 攸桐问得多了,才知道傅煜此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 刚会走路时便被交给府里教习武功的师父,学跑跳比旁人快,练武读书也刻苦,十岁入了军营,十二岁跟着上沙场,凭着少年人的机敏灵活,立了不小的功劳。之后跟着父兄各处带兵巡查,从粮草供给、山川地势,到用兵布阵、侦察刺探,但凡跟行军打仗有关的,事无巨细,他都不辞苦累,亲历了一遍。 长到十五岁时,已能独挡一面。 如今年才弱冠,却已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十年历练,亦将他打磨成得刚硬冷厉,杀伐决断,手里的精锐骑兵名震边地,永宁帐下十数万兵马、百名悍将,也多对他心悦诚服,在军中威信仅次于傅德清。放眼天下,算上许朝宗那等皇家龙凤、各处节度使的家将儿孙,论英勇谋略、才能手段,恐怕没几人能与他争锋。 寻常起居时,这男人也格外自律,虽说齐州美人如云,倾慕者无数,却从未近过女色。 这样的人,要么满脑子事业抱负无暇他顾,要么格外挑剔吹毛求疵,看谁都不入眼。 也难怪初见攸桐时,他会流露那般轻慢的态度——这种人,给他个文武双全的天仙都未必能入眼,更别说她这等外人眼里声名狼藉的“骄矜草包”了,若非婚事牵着,傅煜恐怕都吝于看她。 113软凶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 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 “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 “突然回来的, 也不知要做什么, 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 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 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 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 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 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 怕傅煜等急了不悦, 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 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 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书香门第,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没记错,就在片刻之前,这男人还说待会就走的!不过这事儿显然不能提,她才许诺要安分守己、谨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唤了周姑春草进来,吩咐她们备热水软巾,伺候将军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着张罗,神情有点僵硬。 片刻之前,他确实打算说完就走,没事就不来这边。不过既无意间刺伤了她,攸桐又颇识大体,今晚便留宿此处摆一摆态度,叫丫鬟仆妇多敬着她一点,也算偿得过了。 …… 攸桐出阁前,甄氏曾教过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没照顾过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贵的王孙公子,待热水齐备后便孤身进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乐得清闲,趁内间没旁人,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慢慢擦头发。 好半晌,傅煜才从里面出来,寝衣严整。 烟波已然铺好了床,退到外间候命,昏昏罗帐长垂,只剩夫妻独对。 还没到人定安歇的亥时,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龙精虎猛的模样,显然不会这个点就躺到榻上。这漫长的一个时辰,两人总不能瞪着彼此,相对无言。 攸桐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傅煜显然也很生疏,彼此对视一眼,有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还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话题前,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我去找本书,你先睡。” 说罢,袍袖微动,径直往侧间去了。 南楼虽非书房,但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总要摆几本书,哪怕当陈设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经心地梳通头发。等了片刻,没听见傅煜回来的脚步声,猜得他定会耗到夜深才回来睡觉,心中不由暗笑——这男人,瞧着高冷淡漠,心里其实却也别扭得很。 遂踱步到侧间,见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书。 攸桐走进去两步,道:“前两日赶路有点累,想早点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闻言抬头,就见她盈盈立于灯畔,满头青丝笼在肩头,唇边噙了笑意。 修长黛眉下,那双眼睛含笑睇来,清澈如朝露般,哪怕孤身处在冷落境地,也不见半点郁郁之态,倒颇有随遇而安、不焦不躁的意思。若不是魏思道亲口承认,他实在没法相信,她能做出为情寻短见的事。 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声音淡漠如常,“不用伺候。你先睡。” 攸桐应了,没再搅扰他,自回榻上歇息。 连日劳累,今晨又没睡够,沾着枕头后,困意很快袭来。 罗帐昏暗,烛影轻晃,意识渐而朦胧。攸桐不知傅煜是何时回来的,一梦睡醒,周遭静得连半点风声也无,只是身旁多了个人,呼吸绵长。锦衾之下,两人并肩而睡,中间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攸桐觉得哪里不对劲,脑袋迷糊了片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握住了他的手臂。 ——像是当日溺在湖中时抓救命稻草般,将他温暖结实的小臂握得很牢。 好在傅煜没察觉,仰面而睡,眉目英挺,睡梦里神情都是坚毅的。 她有点心虚,赶紧偷偷缩回那只揩油的手,目光却没能挪开,仍落在他脸上。 夏尽秋至,轩窗外已有凉意,锦被中有傅煜暖床,颇为和暖。 攸桐借着昏暗天光打量他眉眼,思来想去,也猜不到魏家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这男人用婚事来换取。 渐而倦意袭来,自笑了笑,翻个身重回好梦。 次日清晨醒来,旁边的男人已不见踪影。 她照常往太夫人那里问安,回来后□□草做了几样香软糕点备着,免得傅煜再突袭时没东西招待,太寒碜。到了晚间,见外面没动静,又怕傅煜跟昨晚似的突然冒出来,问了问周姑,才知道他前晌已带人出城去巡边,这一趟绕得远,又有许多事务要处置,两月不会回来。 攸桐暗自松了口气,转过头,美滋滋享受糕点去了。 此女固然曾有过不是,站在南楼少夫人的位子上,却也不坠身份。 傅煜心思微动,收回目光,道:“好。往后我会留意。” 这就算是许诺了。 攸桐原本还担心这男人死要面子,因那日当众丢脸,会仗着身份威压不肯听她的辩白,没想到他还算讲道理。遂莞然一笑,将食盒往他跟前推了推,“多谢夫君。这是新做的几样小菜,时近晌午,留着尝尝吧。”说罢,没再打搅傅煜,自出了两书阁,带了周姑回南楼去。 傅煜仍站在案边,透过窗隙瞧她。 114凭栏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 晌午过后, 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 篦子牢固, 疏密正宜, 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 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炭筒颇高,压火帽做得严实, 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 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 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做工极好。 攸桐打量了一圈儿, 越看越是满意, 眼底里笑意漾满溢出, 是出阁后少有的欣喜。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 “少夫人快别瞧了, 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攸桐嘁了一声, 命人将锅摆好, 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 想念的滋味极多, 这鸳鸯锅里, 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炸到焦黄时捞出来,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加上糖和酒,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这时节天气渐冷,没多少新鲜的绿菜。攸桐这是初次尝试,食材也只备几样不麻烦的,牛羊肉、火腿、腊肉切成薄片,另有鲜鸭血鸭肠、鱼片、茭白、冬笋、冬瓜、豆腐,再泡几样笋干之类的备着,又叫人剥了青虾,费极大的功夫打出一小碟虾滑。 傅昭扫了一眼,瞧着那两碟子生肉和鸭血鸭肠,皱了皱眉。 他倒是吃过涮肉,但多是牛羊肉片,还没见过生血生肠,看上去怪脏的。 “能吃吗?”他瞧着火锅,满脸抗拒。 傅澜音饭来张口惯了,对着那盘子鸭血,迟疑道:“能吧……” 攸桐一笑,将锅里煮熟的鸭血捞出来,“煮熟了就能吃,味道好着呢。来——”她揽着傅澜音的肩膀,到旁边搁料的桌上取了洁净的空碗,教她做蘸料。而后向傅昭道:“三弟呢,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怕他俩受不住辣,遂调个清淡的,而后招呼两人入座尝尝。 锅里已有煮熟的肉和菜,春草帮两人夹到碗里,傅澜音尝过,脸上便露出笑来。 “比咱们做的涮肉好吃!” “是吧?多吃点。”攸桐见她喜欢,自然也高兴。 傅昭对涮肉不抗拒,吃了些牛羊鱼片和冬笋,见攸桐拿着鸭肠上下捣鼓,也试着涮了点。 别说,滋味还真不错! 遂围桌而坐,自挑了喜欢的菜涮着吃。 见攸桐拿着小银勺将盘子里一团乳白黏糊糊的东西下到锅里,又问:“那是什么?” “虾滑。味道很好的。”攸桐只比他们大两岁,眉眼弯弯,顾盼间神采照人。那虾滑脆嫩,不过片刻便已熟了,忙捞出来,稍微蘸点料,入口爽脆鲜美,简直人间至味! 姐弟俩尝了,傅澜音赞叹不绝,“比煮的好吃!比上回的蟹肉圆子还好吃!” 攸桐闻之莞尔。 倒是傅昭学了点傅煜的毛病,筷子忍不住伸进锅里去,口中却说着“味道还行”。 被傅澜音直言戳破,“那是你没见识!” “涮肉么,谁没吃过!”傅昭嘴硬。 锅里香气翻腾,蒸得屋里都愈发暖和,桌边三人围坐,姐弟俩吵吵闹闹,筷箸争相下去,倒是有趣。吃罢火锅,各喝一碗浓香的鸽子汤,当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 攸桐为这顿火锅折腾了两三天,虽麻烦,却总算稍慰相思。瞧着傅澜音姐弟俩吃火锅时高兴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很多府上都会涮肉吃,可见是喜欢那热腾腾围坐吃饭的氛围,只是滋味寡淡,不够诱人。 她这儿锅底味美,花样繁多,再配上蘸料,倘若真开个火锅店,定能顾客盈门。 只是缺人手,夏嫂一人撑不住,还是得寻个有志于此的厨娘,也得找些能照顾客人们用饭的伙计才是。 这边默默盘算,谁知西楼里,傅澜音吃完火锅,后半夜却闹起了肚子。 病情虽说不严重,但高门贵户娇养的千金,稍微头疼脑热就得惊动人,西楼的仆妇不敢怠慢,匆忙摸黑去请郎中。偏巧傅家常请的许郎中因家里有事出了门,两三日才能回来,便先请了他的高徒贾郎中。 贾郎中医术还算不错,来过傅家几回,望闻问切罢,没瞧出大毛病。 问及近日吃食,听说傅澜音昨日吃了血肠鱼虾之类的东西,便劝她勿贪口腹之欲,开了调理的方子。折腾了一阵,天快亮时,事儿传到寿安堂,老夫人问起来,仆妇不懂药方和郎中的一堆说辞,因郎中叫傅澜音往后别贪吃,只当是昨日在南楼吃了涮肉的缘故,嘴快说了。 老夫人刚睡醒,听见这话,便暗暗生气起来。 众人皆老实应了,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115联姻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遂扶着喜娘的手, 跨过火盆, 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 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 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 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 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 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 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 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 脚步轻挪, 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 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 眼角余光瞥过, 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 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而后盥洗穿衣,攸桐半闭着眼睛任由摆弄,等春草帮她梳妆罢,脑袋才清醒过来。遂跟周姑出了门往傅老夫人的住处走,绕过廊庑拐角,晨风树影间,侧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新婚夜宿于书房的傅煜。 两人遥遥望见,傅煜瞥她一眼便挪开目光,攸桐迟疑了下,顿住脚步,在拐角处等他。 苏若兰站了片刻,见攸桐只管翻书晾着她,隐约察觉出不同来。 她忍了忍,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请少夫人勿怪。” 116酸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她仍跟傍晚时那样,发髻未挽,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 打扮却像是初成婚的那晚, 薄施脂粉,略扫娥眉,双唇柔嫩红艳, 眉目顾盼生辉。她身上穿得也单薄,外衫仿佛都脱去了,只剩那件水红色的寝衣勾勒身段, 香肩半露,在晚风里微扬。 傅煜也不知他是为何事找她, 只孤身登楼。 她很欣喜的模样,盈盈走来,叫他夫君, 不知怎的脚下打滑,便跌到他的怀里。 傅煜自是伸手接住了,隔着一层寝衣, 软玉温香在怀,触感陌生而真实。 夕阳霞光映照, 她靠在他臂弯, 含笑依偎, 眉目如画。 傅煜二十年来不近女色, 皆因心高气傲,对瞧不上眼的女人懒得多看,睡前又满心军务杀伐,从无旖旎的念头。这会儿那份自持却消失无踪,知道她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脑海心间,就只剩她的气息、她的香味。 看攸桐笑盈盈地睇着他,傅煜低头去嗅她颈间香味。 她似乎躲闪,却逃不出他的钳制,只能任由他放肆,在亲到她柔软唇瓣之前,怀里的人却忽然挣扎起来。 她在叫一个名字。 傅煜听不清,但心里却不知为何很笃定,她叫的是许朝宗。 满腔的春意在这念头腾起来时骤然消失无踪,傅煜猛然睁眼,只觉胸腔里砰砰直跳,身上像是被火苗烤过一般,略感燥热。甚至喉咙都微微发干,脑海里残梦犹在,那拥了美人在怀的滋味挥之不去,令他心浮气躁。 傅煜睁着眼睛茫然片刻,忍不住喘了口气,想起身去喝茶。 这一动,才发觉手臂不知何时被攸桐抓住,她的手掌柔腻温软,紧紧抓着他。 在察觉他动弹时,她抓得更紧了,像是溺水濒死的人牢牢抓着救命稻草。 傅煜没甩开,借着漏进来的银霜月光,看到她秀眉微蹙,喉咙里轻声哼了句什么。 紧张的模样,跟白日里全然不同。 傅煜无需多想便能猜到缘故——据说魏攸桐落水后昏睡了数个日夜,差点儿没救回来,足见当时溺水受创极重。她毕竟是个少女,经历过那般生死一线,想来心中极是惊畏。为了那个许朝宗,可真是……傻。 傅煜甚少在女人身上留心,只觉得为个情字寻死觅活,着实可笑得很。 而他同榻共寝,居然无缘无故做那样荒唐的梦。 ——真是疯魔了! 娶来当摆设,且心有所属的女人,他才不想碰。 傅煜心底里腾起一阵懊恼,瞥了眼半被锦缎遮住的锁骨胸脯,拿开她的手,下地倒水喝。 …… 次日清晨攸桐醒来时,傅煜已不见踪影。 叫来春草一问,才知道他醒得早,这会儿在北坡上练剑。 还真是刻苦啊。攸桐揉了揉眉心,也不急着穿衣,先到床榻边的黄花梨矮脚柜,取出昨日傅煜带回来的那封信,又细细瞧了一遍—— 信写得简短,说家中众人安好,无需挂念,叮嘱她在傅家谨言慎行切勿如从前般胡闹。傅家名满齐州,规矩极严,想必攸桐已然领教,心中也有诸多疑惑。只是其中缘由,他暂不能告知。傅将军父子皆通情达理之人,要她务必安守本分,不骄纵不气馁,等磨砺好了性子,许多事便可水落石出。 她昨晚沐浴时琢磨了一回,而今再瞧,对魏思道的言下之意,已是笃定。 这门婚事是为暗里交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攸桐初入傅家,处在那等冷落境地时,也曾不满过,觉得魏思道不肯吐露实情,让她满头雾水地嫁过来,迫不得己夹着尾巴做人,着实有点坑。 而今再看,这魏老爹倒也是有苦衷的。 两家结姻各有所图,想必事关重大。按照原主那骄纵的性子,即便能守住秘密,得知傅家有求于魏家,未必还能踏实安分、收敛锋芒。魏思道管不住女儿,便只能瞒着不说,让女儿能不知深浅、行事收敛。 这却苦了她,两眼一抹黑,无从下手。 好在熬过来了,傅家上下的长辈妯娌、小姑子小叔子,对她是何态度,已然分明。 而傅煜对她,也由最初的轻慢不屑稍添耐心——傅澜音身子不适时,他听了老夫人的指责,并未立时来怪她,可见上回的劝谏听了进去,对她有些许信任。亦可见老夫人在他眼里,虽该敬重,却不是事事言听计从。 攸桐暗自琢磨,匆匆梳洗罢,傅煜也练剑完了回来。 早饭已然备好,春草烟波侍奉碗筷,攸桐瞧着傅煜吃饱,便暂搁下那只味美的灌汤包。 “有件事,想跟夫君商量。”她说。 傅煜吃饱喝足,心绪还算不错,“什么?” “小厨房里做菜,不止看厨艺,也挑食材。先前都是旁人代劳,有些事叮嘱不清楚,我想这两日出府一趟,亲自去瞧瞧,不知夫君介意吗?” “去看食材?” “嗯。”攸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当然得挑中意的。” 傅煜活了二十年,见过高门贵女挑首饰绸缎、金银玉器的,却还没听说谁跑到菜铺肉摊去选食材——傅澜音那样贪嘴,都没动过进厨房的念头,更别说肉铺了。不过这不算大事,魏氏带的人厨艺极佳,讲究食材也无可厚非。 遂颔首道:“随你。” 说罢,取了披风搭在臂弯,临行前又想起件事,“令尊捎了口信,让过年时回京一趟。” 不待攸桐多问,健步走了。 攸桐应了,心里惦记着出府溜达的事,当即命人备了车马,从偏门出府。 …… 齐州城很热闹。 攸桐上回进城时,被花轿颠簸得劳累疲乏,除了听见周遭看热闹的人群闲谈,闻见街旁的饭香酒香外,一眼都没能瞧外面。这回堂皇出府,便跟放风似的,看哪儿都新鲜。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她挑着车帘儿,外面的招牌便挨个晃过眼睛—— 茶铺酒肆、馄饨小食、糕点蜜饯、金银首饰、文房四宝、兵器菜刀…… 几条街转过来,各家铺子里琳琅满目,生意也都不错。 看来还是傅家统辖有方,这齐州虽不及京城富贵阜盛,却比沿途各处州城都繁荣。 攸桐有意靠食谱立身,便格外留意食店酒楼,一圈看下来,果真没瞧见半间涮肉。 溜达着绕了几条长街,眼瞧着日头微偏,便朝东城去。 谁知走至街拐角,也不知是哪里飞来一粒拇指大的铁丸,重重砸在马脖子上。那马受了惊吓,一声惊恐长嘶,四蹄乱踩,径直往旁边冲过去。若不是车夫扯着缰绳,险些撞伤旁人。马车也随它走歪,轱辘陷进旁边排水的沟渠里,咔嚓一声,撞在树上。 轱辘卡住了拉不动,受惊的马被车夫死命拽住,才算是听了疯踩。 却苦了攸桐,无端被晃得跌倒在车厢,若不是春草眼疾手快,几乎一头撞在车厢壁上。 惊魂未定地掀开车帘,见马车卡在沟槽里,只觉头大。 车夫诚惶诚恐,等马安生了,赶紧跑过来请罪,“少夫人息怒,是老奴手脚慢,惊了少夫人。可有妨碍吗?老奴赶紧去请郎中。” “不用,没碰伤。”攸桐跳下车辕,见车轱辘几乎撅断,显然一时半刻没法走。再一瞧,周遭都是受惊避让后看热闹的百姓,不由蹙眉道:“怎么回事?伤到旁人了吗?”瞧周围没胖的倒霉蛋,暗自松了口气。 车夫满脸惊慌,“像是个东西打在马脖子上,老奴没瞧清楚。” “是这个!”人群里有孩子高声喊,手里举着铁丸,“这儿呐!” 车夫忙去取了来,攸桐将圆溜溜的铁丸瞧了瞧,没发现端倪,便打量别处。 对街的一间兵器铺里,正探头探脑的傅昭见她瞧过来,赶紧一缩脑袋,躲进了窗内——方才是他和同伴挑铁丸,有人丢着试力道,不成想失了手,竟砸到马脖子上。他怕疯马伤人,刚才也惊得够呛,好在有惊无险。 这虽是小风波,若叫攸桐逮住了带回府,他定要挨二哥揍的,便下意识躲着。 蹲了片刻,才问伙伴秦韬玉,“怎样了?” “找了人拉出来修,那位少夫人到隔壁的酒楼里用饭去了,那家——”秦韬玉认得傅家的马车,见傅昭躲躲闪闪,怕被人瞧见的模样,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人谁啊,给你吓成这样?” 傅昭没理他,瞧着对面的酒楼,暗自嘀咕道:“她出来做什么?” 因这位二嫂顶着满城骂名嫁进来,行事却又不像传闻中那样不堪,傅昭迟疑了下,好奇心起,索性丢下秦韬玉他们逛,自出了兵器谱,钻进那间酒楼。 …… 晌午才过,酒楼里的生意仍旧热闹。 一楼的桌椅几乎坐满了,偶尔有空缺,也是人多眼杂拥挤的地方。攸桐为避嫌疑,出门时特地带了本就在南楼挡拆的丫鬟木香,那位虽身份地位,却习惯了傅家高门的做派,哪肯让少夫人到那地儿去挤。 117急报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她心里怀着芥蒂,待众人来问安时, 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寿安堂里甚少熏香, 因老夫人畏冷,那火盆便笼得极旺,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 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 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 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 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 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 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 关怀了下小重孙, 偶尔问及孙子的事, 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 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 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傅煜觑她片刻,收回目光,而后拎着身旁的蜀绣软枕递给她,“还有四十里路。” 这般路程,搁在晴天春日,瞧着沿途风光,转眼就到了。但如今秋雨路滑,她又身体不适总犯困,恐怕没法精神奕奕地撑到金昭寺。傅煜既递了软枕,想必不会太介意,攸桐稍作迟疑,便伸手接了,抱在怀里。 傅煜也往角落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而后阖目,沉眉思索。 再度睁眼时,旁边的人果然又睡了过去,两臂紧抱软枕,脑袋侧枕在上面,眉目婉转,眼睫修长,碎发贴在颊侧,愈显得肌肤柔白,容色娇丽。 118纵火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窈窕多容仪, 婉媚巧笑言, 那一瞬, 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 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 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 迅速挪开目光, 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 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 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 被许朝宗连连躲避,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 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 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 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 独得盛宠, 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这个人自然是那位以骁勇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轻慢的背影。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晌午过后,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篦子牢固,疏密正宜,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炭筒颇高,压火帽做得严实,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做工极好。 119筹备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搬弄是非,烂嚼舌根。”攸桐瞥了苏若兰一眼,又轻描淡写地道:“不听分派。”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 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 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 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知道傅煜的性情, 这位爷胸怀大志, 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儿孙都敬重老夫人,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 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 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 将气焰压下去, 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 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 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 刀刃般扫过, 剐得她脊背生寒, 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 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苏若兰自知理亏,不敢承认搬弄是非的事,只避重就轻地道:“奴婢受老夫人嘱托,来这边伺候将军起居,时刻记着寿安堂里教的规矩,哪敢放肆。今日少夫人命奴婢收拾库房,奴婢因赶着做老夫人的针线,怕耽搁了,没办法才推辞的。” 说话间,便有两行泪滚下来,柔弱如梨花带雨,朝着傅煜行礼道:“原是奴婢怕耽搁事情才一时想岔了,谁知道这点小事,竟惊动了将军,是奴婢该死。” 一番话只字不提前事,却给攸桐丢了个小题大做的帽子。 傅煜素来不问内宅之事,也懒得细问,不过苏若兰是祖母教出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叫傅澜音那般神色紧张地来寻他,却原来也只为鸡零狗碎的小风波。他手下兵马数万,哪有空细论这点是非?魏攸桐若不能平息风波,自有府中规矩约束,无需他费神。遂皱眉道:“既如此,周姑——去请祖母身边的朱婆婆,叫她处置。” 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此等琐事,往后报于寿安堂便是,无需闹得鸡飞狗跳。” 攸桐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唇角。 …… 隐忍两月,欲擒故纵,攸桐这番苦心,不止是为教训苏若兰,更为试探傅煜的态度。 而今看来,她先前的担忧没错,傅煜龙凤之人,军务上一丝不苟,却懒得在内宅之事费心,这般不屑过问,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蒙蔽。苏若兰有寿安堂做靠山,占尽地利人和,若傅煜也懒得深究,她往后连偏安一隅都难,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遂笼着衣袖,眉梢微抬,觑向傅煜,善睐明眸暗藏锋芒,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姐姐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从苏若兰最初的不恭不敬,到背后诋毁攸桐,再到各处搬弄是非、污蔑传谣,素日不听分派、乔张做致,桩桩件件,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藏私,皆缓声道来。 末了,朝傅煜屈膝道:“少夫人敬重长辈,原想息事宁人。只是若兰姑娘太骄纵,放任下去,只怕旁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若闹到长辈跟前,损的是寿安堂的体面,才会在此教训。” 说罢,又行个礼,退后半步。 院中鸦雀无声,苏若兰跪在地上,虽双膝冰冷,身上额头,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 傅煜则岿然而立,脸色已是铁青,仿佛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原以为今日之事无足轻重,只是女人间的龃龉是非,所以懒得费神深究。 谁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 搬弄是非、谣传污蔑、以奴欺主、败坏规矩……诸般恶行,苏若兰都占得齐全。而他方才懒得深问,竟险些被她蒙蔽欺瞒,以为是魏攸桐旧病复发、小题大做。他冷沉着脸,看向攸桐,便见她神情从容,仿佛满不在乎,然而眼底里,那点挑衅都余韵犹在。 一瞬间,错怪误会的尴尬、被蒙蔽欺瞒的怒气,皆汹涌而来。 傅府皆笑魏家教女无方、惹人不齿,甚至有人暗存轻视之心,就连他,最初都存几许轻慢。可他堂堂节度使府,以军纪严明统帅十数万兵马,内里的规矩又严到了哪里? 傅煜瞧着攸桐,眼底暗潮翻涌,有些狼狈,满藏愠怒。 片刻后,他才将目光挪向苏若兰。 像是积聚的黑云压城,阴郁得叫人连呼吸都不敢。 苏若兰胆战心惊,只觉万钧重石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她自知藏不住,忙低头垂首,伏身哀求道:“将军……”两只手伸向地面,仓皇慌乱中不慎触到那身黑底滚了深紫云纹边的衣角。 傅煜垂目而视,只当她是要来碰腿,眉头霎时皱紧,下意识抬腿弹开。 这一动,强压的满腔怒气亦如洪水些闸,随抬脚之势倾泻而出,苏若兰一声闷哼,顿时被他腿脚带得扑倒在地。甬道旁枯枝散落,甚少做重活的手掌捂上去,划出几道轻浅的血痕,她连呼痛哀求都不敢,死命咬着嘴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中死寂,满地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凝滞一般,还是攸桐打破沉默,将旁边丢着的书卷捡起来,向周姑道:“就按夫君说的,如实跟朱婆婆禀明,请她发落吧。” 周姑恭敬应是。 傅煜瞥她一眼,阴沉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魏氏是明媒正娶的南楼少夫人,再有人颠倒尊卑、妄议是非,从严处置!这人——”他指了指苏若兰,“往后不许再进南楼。” 说罢,目光落向攸桐,带几分尴尬狼狈的歉意,沉声道:“进屋吧。” 夫妻俩并肩进门,待帘帐落下,那股沉闷阴郁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提心吊胆的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听攸桐吩咐将厨房新做的菜色取来,忙应命去办。 剩下苏若兰瘫坐在甬道旁,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去,抬头瞧见周遭投来的目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出自寿安堂,又是老夫人亲自挑来伺候,众人心知肚明,格外高看几分。这两月之间,她也沾光张扬,污蔑怠慢攸桐之余,气焰日益嚣张,颇有几分准姨娘的架势。 谁知今日,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若说傅煜进门时那一声“跪下”的厉斥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她卑微的身份,最后那满含怒气的抬脚,便如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将先前的万般幻想、自得,皆击得粉碎。 在自鸣得意许久后,她终是意识到,在傅煜眼里,她仍只是个卑微的丫鬟,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碰。傅煜说尊卑颠倒、陪着魏氏进门,摆明了是给魏氏撑腰,让院中众人认清彼此的身份。而周遭那些丫鬟仆妇,也都将前后情势瞧得清清楚楚,敬畏之余,不知心底里,正如何嘲讽嗤笑于她。 苏若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像是被炙在火上烤,又像是丢入冰窖,难堪极了。 周姑与她并无私怨,看着寿安堂的面子,叫小丫鬟过来扶了一把。 苏若兰脸上涨红,神情却是灰败,低垂着头,两只手微微颤抖。 周姑叹了口气,带头往外,“走吧,若兰姑娘,去朱婆婆那里。” 这套瓦缸和瓦罐是她上回出府时买来的,做工极好,回府后便叫仆妇们收拾干净,腾出地方摆放整齐,先做个冬瓜排骨汤和老鸭笋尖汤练手。 昨晚睡前她就叫厨房里生火,拿木炭慢慢煨了一夜,这会儿瓦盖未开,香气却已四溢。 等晌午时拿出来,滋味必是绝佳。 春草跟在旁边,试着碰了碰瓦盖,烫得赶紧缩回手,口中啧啧叹道:“少夫人真是愈发能干了,这几个月做的美味,可比我前十几年见的都多!回头若是夫人知道了,得知少夫人有这般才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定会很欣慰。”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120夺宫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心弦微紧,轻轻按住她手背。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 摇了摇头, 道:“无妨。每年十月初一,父亲都会带咱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 除非军情十万火急,否则绝不会耽搁。二哥这次也是日夜兼程,为这事儿赶着回来。” 寻常去寺里进香,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 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 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 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 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 眼底已然敛尽悲意, 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121胜负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在京城时,周遭都是跟原主相处了十多年的人, 攸桐怕魏家人瞧出破绽后麻烦, 行事颇为收敛。虽贪恋美食,却没敢翻出新花样, 大半年都没敢起煮火锅的念头。 而今到了齐州,少了顾忌,想着那滋味,不自觉口舌生津, 格外贪恋,便连连催促。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晌午过后, 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篦子牢固,疏密正宜,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 炭筒颇高,压火帽做得严实,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 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 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 做工极好。 攸桐打量了一圈儿,越看越是满意,眼底里笑意漾满溢出,是出阁后少有的欣喜。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少夫人快别瞧了,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攸桐嘁了一声,命人将锅摆好,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想念的滋味极多,这鸳鸯锅里,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炸到焦黄时捞出来,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加上糖和酒,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这时节天气渐冷,没多少新鲜的绿菜。攸桐这是初次尝试,食材也只备几样不麻烦的,牛羊肉、火腿、腊肉切成薄片,另有鲜鸭血鸭肠、鱼片、茭白、冬笋、冬瓜、豆腐,再泡几样笋干之类的备着,又叫人剥了青虾,费极大的功夫打出一小碟虾滑。 傅昭扫了一眼,瞧着那两碟子生肉和鸭血鸭肠,皱了皱眉。 他倒是吃过涮肉,但多是牛羊肉片,还没见过生血生肠,看上去怪脏的。 “能吃吗?”他瞧着火锅,满脸抗拒。 傅澜音饭来张口惯了,对着那盘子鸭血,迟疑道:“能吧……” 攸桐一笑,将锅里煮熟的鸭血捞出来,“煮熟了就能吃,味道好着呢。来——”她揽着傅澜音的肩膀,到旁边搁料的桌上取了洁净的空碗,教她做蘸料。而后向傅昭道:“三弟呢,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怕他俩受不住辣,遂调个清淡的,而后招呼两人入座尝尝。 锅里已有煮熟的肉和菜,春草帮两人夹到碗里,傅澜音尝过,脸上便露出笑来。 “比咱们做的涮肉好吃!” “是吧?多吃点。”攸桐见她喜欢,自然也高兴。 傅昭对涮肉不抗拒,吃了些牛羊鱼片和冬笋,见攸桐拿着鸭肠上下捣鼓,也试着涮了点。 别说,滋味还真不错! 遂围桌而坐,自挑了喜欢的菜涮着吃。 见攸桐拿着小银勺将盘子里一团乳白黏糊糊的东西下到锅里,又问:“那是什么?” “虾滑。味道很好的。”攸桐只比他们大两岁,眉眼弯弯,顾盼间神采照人。那虾滑脆嫩,不过片刻便已熟了,忙捞出来,稍微蘸点料,入口爽脆鲜美,简直人间至味! 姐弟俩尝了,傅澜音赞叹不绝,“比煮的好吃!比上回的蟹肉圆子还好吃!” 攸桐闻之莞尔。 倒是傅昭学了点傅煜的毛病,筷子忍不住伸进锅里去,口中却说着“味道还行”。 被傅澜音直言戳破,“那是你没见识!” “涮肉么,谁没吃过!”傅昭嘴硬。 锅里香气翻腾,蒸得屋里都愈发暖和,桌边三人围坐,姐弟俩吵吵闹闹,筷箸争相下去,倒是有趣。吃罢火锅,各喝一碗浓香的鸽子汤,当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 攸桐为这顿火锅折腾了两三天,虽麻烦,却总算稍慰相思。瞧着傅澜音姐弟俩吃火锅时高兴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很多府上都会涮肉吃,可见是喜欢那热腾腾围坐吃饭的氛围,只是滋味寡淡,不够诱人。 她这儿锅底味美,花样繁多,再配上蘸料,倘若真开个火锅店,定能顾客盈门。 只是缺人手,夏嫂一人撑不住,还是得寻个有志于此的厨娘,也得找些能照顾客人们用饭的伙计才是。 这边默默盘算,谁知西楼里,傅澜音吃完火锅,后半夜却闹起了肚子。 病情虽说不严重,但高门贵户娇养的千金,稍微头疼脑热就得惊动人,西楼的仆妇不敢怠慢,匆忙摸黑去请郎中。偏巧傅家常请的许郎中因家里有事出了门,两三日才能回来,便先请了他的高徒贾郎中。 贾郎中医术还算不错,来过傅家几回,望闻问切罢,没瞧出大毛病。 问及近日吃食,听说傅澜音昨日吃了血肠鱼虾之类的东西,便劝她勿贪口腹之欲,开了调理的方子。折腾了一阵,天快亮时,事儿传到寿安堂,老夫人问起来,仆妇不懂药方和郎中的一堆说辞,因郎中叫傅澜音往后别贪吃,只当是昨日在南楼吃了涮肉的缘故,嘴快说了。 老夫人刚睡醒,听见这话,便暗暗生气起来。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满身疲惫劳累,哪还能在意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跨过火盆,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122接驾 风从斜阳斋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卷着日头暴晒后的热气。 因近来战事吃紧, 傅煜忙着四处奔波,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 这事难得寄回来的家书。攸桐翻来覆去地瞧了两遍,傅德清坐在案后,徐徐喝两杯茶,看她攥紧了家书笑意盈盈,回想临行前傅煜的神情,端方刚毅的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 转过头,窗外竹丛浓绿、松柏高耸。 虽闷热晒人, 却是个好日子。 当初长子战死、发妻病逝、傅煜变得寡言冷厉时,傅德清肩扛永宁兵马的重担,瞧着年少失慈的儿女时, 曾在许多深夜失眠——怕傅煜性情冷厉孤傲,因丧兄丧母的痛而沉浸在兵马战事里,变成只知杀伐的重剑;怕傅澜音姐弟年少失慈,他军务繁忙, 疏于照管。 好在,如今都无需担心了。 傅澜音嫁得意中人, 身怀六甲,很快就能给他添个外孙。 傅昭虽顽劣, 却也懂事, 回头寻个合适的姻缘便可。 而傅煜……最让他操心, 也最得他期许器重的傅煜,也寻得了可堪陪伴此生的女子。 傅德清自懂事起便知道,他和兄长扛着永宁兵马的重担,背后是万千百姓的安危,这些年兄弟子侄扶持前行,这重担压在肩上,令他片刻都不敢松懈。此刻,却缓缓松了口气,而后起身,在攸桐抬头看来时,叮嘱道:“这趟回京,你的身份便与从前不同了。” 这话意味深长,攸桐敛眉肃容,听他教导。 “傅家想做的事,不必我说,你也明白。惠安帝虽苟活于战乱,保住性命,但这江山却不可能在还回他手里。修平性子孤傲,从小天资过人,又少年得志、履立战功,以至自视甚高。从前他只管永宁将帅,也有我从旁提点,到了京城,他的身边就只有你。魏氏——”傅德清神情肃然,缓声道:“江山的担子,比永宁沉重千倍万倍,往后规谏修平的事,便托付于你了。” 他说得郑重,攸桐亦肃然行礼道:“父亲的叮嘱,媳妇铭记在心。将军胸怀天下,位高则任重,媳妇晓得轻重。从前那般行事,是各有苦衷,既已真心嫁回傅家,往后该挑的担子,媳妇绝不退避分毫。” “那就好。”傅德清颔首,似有些感慨,只抬手道:“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清晨,我命人送你回京。” 攸桐应了,辞别前又想起来,“父亲不回去吗?” “不回了。”傅德清负手望着窗外,语气中竟有种轻松,“我留在齐州,不想动。” 儿女成器,各有前程,待他们走远了,能陪伴他的仍只有结发同行的妻子。 从这座府邸,到金昭寺,处处皆有旧日痕迹。 一生心血付于永宁百姓,仅剩的感情,也只够付于一人。当时年轻气盛,外出征战时疏忽了妻儿,以至于长子战死、发妻为此伤心病故,心中歉疚难以诉于旁人,更无从弥补挽回。剩下这半生,若能稍得安稳,他只想留在此处陪伴她,哪怕阴阳相隔。 而剩下的事,尽可交予儿孙。 傅德清抬手,捋了把胡须,看着发妻栽在亭中的那棵被松柏环绕的海棠树——当时她亲手栽种时,不过一支纤秀树苗,如今年深日久,竟已亭亭如盖。道阻而长,会面无期,十年的时光漫长却又短促,他也从志高气盛,变得眷恋旧物。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 走出斜阳斋后,攸桐并未急着回南楼,而是去了趟两书阁。 初嫁入府时,她跟傅煜生疏隔阂,这地方她始终避嫌,甚少涉足,如今却无须忌讳。 自傅煜离开,这地方空置了半年,虽有仆妇洒扫庭院、打理书房,没了杜鹤和周遭护卫,没了往来的消息文书,难免显得冷清。轩昂屋宇掩在树影下,于浓热夏日里,隔出一方清凉。 推开门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把残剑。 斑驳的铜绿、缺了半幅的锋刃、暗沉的血迹,初见时,着实令她震动。 甚至一度对这书房怀敬惧之心,觉得傅煜人如此剑,冷厉阴沉。 如今相处日久,心境已然不同。伸手触上去,隔着冰冷坚硬的剑锋,像是能触到沙场烽火、浴血厮杀。这是傅家先祖用过的宝剑,在血海尸山下埋藏许久才被寻回,这百年来,傅家数代男儿驰骋沙场,从微末起身,到雄兵在握的一方霸主,有无数热血性命融入其中,姓傅的,或无名的。 傅家受百姓奉养,亦以性命护卫一方疆土,傅煜留着他,是为时刻提醒初心。 而如今,她须带着这把剑,奔赴京城。 攸桐唤来仆妇,小心翼翼将残剑和剑鞘取下,拿软布层层裹住,装入盒中。 随后,便往寿安堂辞别。 傅老夫人年近古稀,经不得舟车劳顿,无意迁居,仍想留在齐州。这半年间,她经了两场风寒,身体愈发弱了,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知道攸桐此去京城,定会陪在傅煜身侧,不再回齐州,垂暮之人,想着将不久于人世,倒露慈和之态,千叮万嘱。 攸桐皆应了,又将给她准备的几套衣裳赶出来,替傅煜送上。 剩下傅澜音、韩氏等人,暂时无需一股脑地去京城,仍留在齐州。 涮肉坊的事托付在两位许管事的手里,攸桐只请杜双溪单独过来,叮嘱她早些将徒弟教出师,而后到京城来。到时候,自可再展拳脚。 如是忙碌到深夜,歇了一宿,便动身回京。 …… 战事初定,傅家兵马一路南下,首尾相接,已将京城到齐州的路打通。 攸桐这一趟出行,便比从前顺遂得多。 朝行夜宿,这晚住入驿站,离京城只剩百里之遥。 攸桐跟傅煜成婚半月即两地相隔,这半年间除了书信往来,不曾有片刻晤面。在齐州时,她尽力将心思挪到食店的账册、采买等事上,又有傅澜音和韩氏一道解闷,除了夜半梦回时格外担忧思念,还不觉得怎样。这回千里迢迢入京,想着不日就能见到他,竟是隐隐激动。以至于辗转反侧,失眠到四更才迷糊入睡。 次日照常早起赶路,攸桐与玉簪同乘,抱着软枕睡得昏天暗地。 风清日朗,马车轻晃,迷糊之间,玉簪忽然轻轻推她,“少夫人,快醒醒。” 攸桐被她推得惊醒,眼皮还没掀开,随口道:“到啦?” “还没到,是将军。”玉簪低声催促,“将军亲自来接,快别睡了!” 将军……傅煜? 攸桐脑子里几乎是打了个激灵,残存的睡意消失了大半,诧然睁开眼睛,玉簪已然倾身往前,打起了车帘,口中欢喜道:“你瞧,是不是他!” 帘外官道绵延,两侧草木青青,山峦起伏。 夹道的高柳之间,有支队伍策马而来,带头的人骑着那匹神骏异常的黑影,朝她疾驰。迎面的风扬起玄色暗纹的衣裳,英武端毅的男人玉冠束发,眉目冷峻硬朗。他的身后不知有多少随行,蹄声奔腾如雷,在数百步外勒马,只剩傅煜孤身单骑,转瞬便窜到她面前。 车夫仓促勒马,随行护卫的军士齐声行礼,“拜见将军!” 傅煜眉目端然,抬了抬手,那双眼睛深邃清炯,落在她的身上。 攸桐刚睡醒,全然没想到傅煜会忽然出现,也不知他是因公事出城正巧撞见,还是特地来接的,只傻傻看着他,杏眼流波,像是初春映照阳光的湖水。朝思暮想的容颜,屡屡入梦的娇妻,比起离别之时,似乎更添婉转风情。 片刻对视,攸桐诧然张唇,不自觉地舔了舔。 傅煜眸色微深,风吹得喉咙微微干燥。 众目睽睽之下,他尽力保持端毅姿态,翻身下马。 “离京城还有五十里,我来接你。”他缓声说完,目光便往玉簪一瞥。 玉簪这才醒悟自己的多余,忙从行礼的姿势半蹲起来,跳下车辕。 攸桐的目光仍瞧着他,从眉眼、唇鼻,到肩膀、胸膛,见他抬脚登车,忙往旁边腾出地方,口中道:“京城里事务繁忙,夫君何必专程费这功夫。这边有孙将军护卫,不会出岔子……唔!”她话没说完,在车帘落下的那一瞬,才进车厢的男人便骤然俯身扑过来,吻住她,将惊讶的尾音堵在喉咙。 从相隔千里,到咫尺距离,仿佛只是一瞬间。 攸桐瞪大眼睛,看到他眼底的倒影。 马车辘辘前行,车身晃了晃。彼此鼻息交织,落在脸颊,温热微痒。 攸桐往角落退了退,愕然转为惊喜,笑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了事。” “放心,没事。”傅煜闷笑,就势坐在她身旁,伸臂将她抱个满怀,“怎么走得这样慢?” “毕竟是马车,哪像你骑马那么快,已尽力走得快了。”攸桐靠在他怀里,帮着整理被风吹乱的领口,“也递了消息给你,四日的路程,等到今日晌午,便可入城。” 可他等不及啊。 从收到她启程的消息时,便在等待。 两夜苦熬,若不是被要事绊住脚,昨晚就飞奔去接她了。 傅煜眸色深浓,一手圈她在怀里,另一只手抚过她眉眼脸颊,低头再度吻住她唇瓣。香软柔嫩,气息如兰,是肖想回味过无数遍的味道。方才的克制迅速坍塌决堤,手臂收紧时,胸前两团柔软被压在他的胸膛,隔着单薄的夏衫,令人心猿意马。 吻变得炙热迫切,贪婪攫取,到后来几乎是将她压在厢壁上,肆意掠夺。 123临终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一路赏玩贪恋, 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 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 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 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却佝偻坍塌着,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 仿佛也因她这垂目,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 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 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 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 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自打田氏过世后,府里后宅的事务都是由老夫人和长房的沈氏一道打理。傅家位尊齐州,又统辖周遭数州兵马,年关里人情往来最是繁杂,虽还没到腊月,齐州内外有头脸的人家,便陆陆续续地送来了年节摆酒的请帖和诸般贺礼,到了年根,恐怕会更忙。 偏巧老夫人上了年纪,夜里睡得浅,白天总要歇两回觉,沈氏拿不定主意时,许多事还是得请老夫人示下,来往传话去送东西,丫鬟们再多都不够使。 苏若兰便趁着这个机会,请相熟的仆妇提醒了老夫人一声,争取将她调回身边当差。 她能被老夫人看重,拨到南楼伺候傅煜,甚至隐隐透露出青睐提拔的打算,其实也有过人之处。容貌比旁的丫鬟出挑不说,也很会哄人办事,因在寿安堂待的时间长,极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恭敬逢迎,体贴周到。 先前在南楼,她本打算趁早压住攸桐的锋芒,谁知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事情报到寿安堂后,老夫人亲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说她不该尊卑颠倒、以奴欺主,丢寿安堂的脸。 苏若兰听出话音儿,哪敢顶嘴,恭顺乖巧地认错,听她斥责教训。 等老夫人气消了,却又抹着眼泪婉言陈情,说她背地里议论主子,确实不对,只是因觉得配不上将军,一时间想不通,才昏了头,说些不敬的言语。至于忤逆欺主,她是老夫人房里派过去的,寻常做着这边的针线,忙不过来,才会推开些细碎的活计,并非真的不敬主上。倒是攸桐拿她当低贱的丫鬟使唤,不给长辈脸面。 老夫人虽当面驳斥回去,背过人想了想,只觉苏若兰虽刁钻了些,却也不算十恶不赦。 且她本就对攸桐心有芥蒂,哪会为攸桐的事重惩身边的人? 遂将苏若兰降了两等,摆明尊卑有序的规矩,平息此事。 如今寿安堂里缺人手,苏若兰早前在这里办差妥帖,这阵子又诚心改过,孝心可嘉。 124质问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遂扶着喜娘的手, 跨过火盆, 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 攸桐嗅了两口,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 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 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 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 眼角余光瞥过, 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 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而后盥洗穿衣,攸桐半闭着眼睛任由摆弄,等春草帮她梳妆罢,脑袋才清醒过来。遂跟周姑出了门往傅老夫人的住处走,绕过廊庑拐角,晨风树影间,侧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新婚夜宿于书房的傅煜。 两人遥遥望见,傅煜瞥她一眼便挪开目光,攸桐迟疑了下,顿住脚步,在拐角处等他。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125双喜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家四代同堂,因仆妇丫鬟众多,多半都开了小灶。且攸桐采买厨具菜蔬都是自取银子叫周姑去外头寻摸的, 不费府里半点银钱, 出入又都守着规矩,老夫人便不闻不问。 可如今,听说亲孙女在南楼的小厨房吃坏肚子,哪能不生气? 她心里怀着芥蒂, 待众人来问安时,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 寿安堂里甚少熏香,因老夫人畏冷, 那火盆便笼得极旺,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 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 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 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 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 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 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 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 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关怀了下小重孙,偶尔问及孙子的事,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她心里怀着芥蒂,待众人来问安时,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寿安堂里甚少熏香,因老夫人畏冷,那火盆便笼得极旺,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关怀了下小重孙,偶尔问及孙子的事,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126登基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厢房里的冷声言语隐约传出, 众人皆知苏若兰的脾气, 见她出来, 各自暗中留意。 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手里随意翻弄闲书, 待苏若兰过来, 便似笑非笑地道:“费了这么些功夫,你倒是难请。”秀眉微挑,眼底带了责备之意,觑她一眼, 见苏若兰硬撑着不肯服软认错, 便仍低头翻书。 苏若兰站了片刻, 见攸桐只管翻书晾着她, 隐约察觉出不同来。 她忍了忍, 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 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 暖了暖指尖, 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 有些贵重的物件, 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 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方才南楼的情形,傅澜音已简略说了,傅煜不知缘故内情,得知是主仆僵持,进门后便先呵斥放肆的苏若兰,而后看向攸桐。 成婚之前,傅家查过攸桐的底细,虽说有些是谣传污蔑,但魏攸桐为人骄矜喜爱挑刺,却非虚言。傅煜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她旧病复发,但平白无故被女人间的麻烦事打搅,十分不豫。 他皱了皱眉,眉目威仪,仗着身高之便盯着攸桐,有点居高临下的质问味道。 “怎么回事?”他问。 攸桐盈盈站在亭下,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从容道:“管教丫鬟。” 腊月凛冬,恰是红梅盛放的时节,连夜深雪后天气放晴,日光明晃晃洒下来,便是琉璃红梅、灿若云霞的盛景。越国公府的万株红梅闻名京城内外,这日设宴排了戏班,邀众人赏梅听戏。 梅林旁楼台高耸,暖阁精致,乌金铸的博山炉上香气如丝,炭盆熏得满室融融。 座中尽是高门贵女,满身绫罗锦缎、珠翠金玉。贵丽装束下,出口的话却是刻薄的—— “魏攸桐还来吗?都等半天了。”有人问。 “出了这种丑事,她还有脸来呀?” 有人掩唇笑道:“换成我,做出以死相逼投水自尽这种事,就算救活了命,也该羞死了。” “人家脸皮厚着呢,听说昨儿还去了金光寺,给菩萨烧香,求佛祖指点。”酸溜溜的嘲笑,语气里藏着讥讽,“要我说,佛祖就算再慈悲,也不会渡她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明摆着睿王殿下看不上她,还死缠着不放。” “毕竟是她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呢,眼瞅着给了旁人,啧!”幸灾乐祸的笑声。 屋里议论七嘴八舌,多是不屑轻蔑的语调,偶尔夹杂一道平和的声音,“也是她痴心,用情太深……” 然而立马被人反驳打断—— “这算什么痴心?睿王殿下娶的是徐姐姐,旨意都下了,京城里谁不知道?她还去哭闹逼迫,那叫死缠烂打,痴心妄想!” “……” 一道道声音落入耳中,虽说得热闹,听来听去,也就那么五六人在轮番嗤笑。 隔了厚厚的帘帐,攸桐站在暖阁外,眉间掠过一丝烦躁。 随身的丫鬟春草听不过去,恨恨抱怨道:“那声音是徐渺的,定是想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好容易挺过来,她这是想逼得姑娘……” “我知道。”攸桐打断她,低头拂了拂衣袖。 她当然知道徐家打的什么算盘,也知道今日这些议论的缘由。 …… 魏攸桐的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是听过的。 她的祖父是文昌皇帝的伴读,当年跟皇家交情颇深,时常陪伴圣驾左右。她的名字也是文昌帝取的——和鸾雍雍,万福攸同,里头又藏了凤栖梧桐的意思。 这般取名,青睐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魏攸桐年幼时,也常被抱进宫里玩耍,极得皇帝喜爱。 文昌皇帝最疼爱的皇孙是后来封了睿王的许朝宗,比魏攸桐年长三岁,皇帝爱召两人在侧陪伴,据说还跟魏老太爷提过婚约,就等两个孩子长大,成鸾凤之好。这消息是真是假,在老人家相继过世后无人得知,更没人提起。 不过两人青梅竹马,哪怕文昌皇帝驾崩,仍感情甚笃,不曾变淡。 皇家子弟自是玉质瑰秀,攸桐更是年少美貌、天姿国色,京中无人能及。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男女两情相悦,许朝宗许诺非她不娶,魏攸桐也捧了一腔真心待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甚至数次在凶险境地里舍命相救。 那是真心将许朝宗当成挚爱之人来爱护的。 满京城都认定许朝宗会娶魏攸桐,待这位皇家的准儿媳也格外客气。魏攸桐也自认与众不同,心思全扑在许朝宗身上,被捧得久了,心气儿渐高,待人接物偶尔轻慢,便落了个骄矜傲慢的名声。 京城里这些姑娘,虽瞧着和气,暗地里没少嚼舌根,只是碍着许朝宗,不敢言语。 两月之前,年满十七的许朝宗备礼提亲,就在众人眼巴巴瞅着魏家的时候,那提亲之人却朝着当今皇上最器重的太傅徐家去了,提的是太傅的孙女徐淑。 127内斗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消息传到南楼, 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 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 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 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 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 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 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 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 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 吃了这顿亏, 未必会善罢甘休, 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满身疲惫劳累,哪还能在意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跨过火盆,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128结局上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 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 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 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 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 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 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 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 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 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 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谁知此刻却忐忑忧心,脚步微乱。 姑娘家贪吃,闹个肚子而已,能有多大的事。瞧把她急得! 傅煜唇角微动,目光落在她侧脸,语气竟带了些许揶揄,“你也说过,旁人吃了无事,可见饭菜没毒。即便澜音真是吃涮肉所致,也是她粗心,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仿佛是她急着推卸责任。 攸桐没好气,偷偷翻了个白眼,“我是担心她受苦!” …… 傅昭住在斜阳斋带着的小院里。 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吃了早饭,还没去书楼,见傅煜竟然带攸桐来看他,意外极了,赶紧往屋里让。攸桐瞧他活蹦乱跳,问了问,得知傅昭并没觉得不适,稍稍放心,又赶着奔西楼去。 傅澜音喝完药后恍惚睡了半天,这会儿刚醒来,正拥被坐在榻上,喝柔软香糯的粥。 见兄嫂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搁下碗勺,道:“真没大碍的,喝了郎中的药,吃些粥,感觉好多了。”因怕傅煜责怪攸桐,还帮着道:“是我昨晚睡觉着凉,今早才闹起来,跟昨日的吃食无关。” 傅煜“嗯”了声,却是踱步到旁边,给攸桐腾地方。 攸桐没他那么气定神闲,坐在榻边,忙问傅澜音的症状。 傅澜音如实说了,因攸桐又问昨晚的吃食,如实道:“昨日在南楼吃得不少,晚间用了碗鸡丝面,那时没觉得怎样,可见跟二嫂无关。只是临睡前贪嘴,吃了两个柿子,半夜里着了凉,兴许就闹起来了。” 那就对了! 攸桐寻到症结,长长松了口气,“还真是贪嘴!柿子性寒,你昨日又吃了那么些虾滑,两寒相遇,极易闹肚子的。天底下这么些食物,有许多相克,不可同食。这回闹肚子还算轻的,有些误吃了怕是会伤性命,往后可得留心。” 傅澜音这些年饭来张口,从没留意过这些,听得呆住,“还有这讲究?” “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唔。”傅澜音跟攸桐几番接触,知道她对吃食知之甚多,有点贪嘴后的赧然,只握住她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二嫂了。有这单子避祸,就能吃得更痛快了。” 攸桐瞧她那副馋相,甚是无奈,“你啊!” 姑嫂俩对坐傻笑,傅煜负手站在一旁,心中稍觉诧异,不知妹妹是何时跟攸桐变得如此亲近。不过妹妹并不娇弱,既然旁人吃了同样的东西,没半点异样,想来还是那柿子的缘故,攸桐的说法更有道理。 遂伸手在攸桐肩上轻拍了拍,道:“你陪着她,我出去一趟。” “好。”攸桐笑着站起身送他。 傅煜没耽搁,道寿安堂说清楚缘故。 老夫人原也是听仆妇转述,没召郎中,意似不信,碍着是傅煜查问的,也没多说。只叮嘱道:“即使不是吃食不干净的缘故,魏氏也难逃干系。你还需提醒她,不得带坏澜音。” “孙儿觉得没必要。”傅煜回绝得干脆。 老夫人皱眉,神情微沉,“这可不行。魏氏那行事性情……” “她不会教坏澜音。”傅煜为这事折腾了整个早晨,饭都没吃一口,见祖母死揪着不放,颇为不耐,“澜音不是孩子,知道善恶是非,祖母不必多虑。至于魏氏——”他迟疑了下,状若随意地道:“从前固然出格,嫁过来还算安分。她孤身远嫁不容易,祖母体谅点吧。” 说罢,以书房有事为由,告辞走了。 剩下老夫人靠在罗汉榻上,不悦喃喃,“才娶进门几天,这就护起来了还!” …… 寿安堂里那点小心思,傅煜并未放在心上。 折腾了小半日,腹中仍是空荡,他回到两书阁脱了那身冷铁细甲,匆促用过早饭,连眼皮都没阖片刻,便往傅德清的议事厅去。节度使帐下猛将众多,兵马银钱都充足,这议事厅修得阔朗敞亮,巍峨峻拔。 傅煜进去时,傅德清的副将徐夔刚出来,盔甲俱全,刚猛威仪。 见着傅煜,便抱了抱拳,“修平今早又冒寒练兵去了?” “带到城外练了会儿,活动筋骨。”傅煜年少时常跟他上阵,对前辈亦存敬重,见徐夔走路时右脚虚浮,膝弯有点蜷缩,道:“老将军的腿仍没好?” “嗐,别提了!”徐夔四十余岁的年纪,面色吹得黝黑,性情却爽直,“上回军医开的那些药,没一帖管用,前日请了小秦先生,倒是给了剂好药。不过他也说了,这是多年吹风落下的老毛病,须找极有经验的老军医才行,他不擅长这个。他娘的——这条腿可真是带累老夫!回头啊,我到你那骑兵里去!” 两人在门前说话,里头傅德清听见,推窗望出来,笑骂道:“老东西,少给修平添乱。” 徐夔自知傅煜亲率的骑兵军规极严,他是熬不下来的,哈哈笑了两声,摆手走了。 傅煜瞧他步履微跛,眉头微皱,进了屋便道:“徐叔这腿,军医当真没办法?” “能试的都试过,不管用。”傅德清叹了口气,甚为自责,“老家伙在军中卖命一辈子,到如今落下毛病,我却束手无策。” 徐夔年轻时骁勇善战,傅煜幼时初入军营,也记得他的雄伟英姿。 如今猛将渐老,行动不便,瞧着叫人难受,遂道:“上回我命人探查,京城里有个老郎中,当年也是军医,很会治这些。他的去向住处已查明了,不如派人请过来试试。” “正好。”傅德清关上屋门,带儿子进了内间。 里面墙厚窗窄,稍觉昏暗,却因地处隐蔽,极适宜密谈。 他走到靠墙的书桌,从屉中取出一摞写得密密麻麻地纸,让傅煜看完,才道:“这个朱勋很会用兵,先前帮西平王御敌,也很勇猛。这回奉命平叛,因随行的文官碍事,贻误战机,回京后被人谗言诋毁,进了牢狱。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可省许多力气。” “是个刺头。”傅煜翻看两遍,眉峰微挑,“却也是柄利剑。” “所以要你亲自去。一员猛将,能抵数千兵马。” 这道理傅煜自然明白。 闯龙潭虎穴的事,他已不知做过多少回,这事儿该如何办,心里有数。 遂将那人的经历记熟后收起,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小的信筒,递给傅德清。 “南边刚递回的消息。叛贼悍勇,朝廷镇压不住,等明年春荒恐怕更难熬。届时朝廷调兵镇压,齐州可出力试探。我再去趟魏家,先将东南那边要紧关隘的舆图、烽堠、城防总图取来。如何?” “好!”傅德清看罢线报,甚是快慰,“这事办完,顺道将老郎中请来。要多派帮手吗?” “不用。” 傅煜行事利落,将手头要事安排妥当,当晚便启程赶往京城。 大半个月后,不负重望地满载而归。 将朱勋、老军医和捎带的机密舆图交割清楚,已是傍晚。傅煜连日赶路,在京城时费神费力,傅德清也不舍得他太累,便命他回府歇息。傅煜进了府,没回两书阁,却是两袖风尘,直奔南楼而来。 春日的恩佑寺里暖意融融,大雄宝殿前一树白梅晚开,零星错落地点缀在蚯曲枝干。旁边则是一丛早开的迎春,鹅黄嫩蕊盈盈立在修长繁茂的枝条间,不算盛开,却在春光映照下,别有盎然生机。 殿前佛香袅袅,不知哪来的松鼠窜跑过去,摇动枯叶飘落。 攸桐换了单薄春衣,一袭绣了双蝶的蜀红薄衫娇若海棠,腰间锦带轻束,悬着如意宫绦,底下是柔白的仙鹤长裙,裙角绣着繁碎的梅花。行动之间仙鹤翩然,簇新的绮罗摇漾华彩,映照春光。 许朝宗从佛殿里进香罢,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住持怕周遭鱼龙混杂冲撞了两位贵人,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却因容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一般,格外惹眼。 129结局中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消息传到南楼, 攸桐听了, 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 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 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 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 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 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 苏若兰洗心革面, 在寿安堂认了错, 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 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 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 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 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 吃了这顿亏, 未必会善罢甘休, 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晌午过后,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篦子牢固,疏密正宜,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炭筒颇高,压火帽做得严实,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做工极好。 攸桐打量了一圈儿,越看越是满意,眼底里笑意漾满溢出,是出阁后少有的欣喜。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少夫人快别瞧了,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攸桐嘁了一声,命人将锅摆好,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想念的滋味极多,这鸳鸯锅里,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炸到焦黄时捞出来,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加上糖和酒,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这时节天气渐冷,没多少新鲜的绿菜。攸桐这是初次尝试,食材也只备几样不麻烦的,牛羊肉、火腿、腊肉切成薄片,另有鲜鸭血鸭肠、鱼片、茭白、冬笋、冬瓜、豆腐,再泡几样笋干之类的备着,又叫人剥了青虾,费极大的功夫打出一小碟虾滑。 傅昭扫了一眼,瞧着那两碟子生肉和鸭血鸭肠,皱了皱眉。 他倒是吃过涮肉,但多是牛羊肉片,还没见过生血生肠,看上去怪脏的。 “能吃吗?”他瞧着火锅,满脸抗拒。 傅澜音饭来张口惯了,对着那盘子鸭血,迟疑道:“能吧……” 攸桐一笑,将锅里煮熟的鸭血捞出来,“煮熟了就能吃,味道好着呢。来——”她揽着傅澜音的肩膀,到旁边搁料的桌上取了洁净的空碗,教她做蘸料。而后向傅昭道:“三弟呢,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怕他俩受不住辣,遂调个清淡的,而后招呼两人入座尝尝。 锅里已有煮熟的肉和菜,春草帮两人夹到碗里,傅澜音尝过,脸上便露出笑来。 “比咱们做的涮肉好吃!” “是吧?多吃点。”攸桐见她喜欢,自然也高兴。 傅昭对涮肉不抗拒,吃了些牛羊鱼片和冬笋,见攸桐拿着鸭肠上下捣鼓,也试着涮了点。 别说,滋味还真不错! 遂围桌而坐,自挑了喜欢的菜涮着吃。 见攸桐拿着小银勺将盘子里一团乳白黏糊糊的东西下到锅里,又问:“那是什么?” “虾滑。味道很好的。”攸桐只比他们大两岁,眉眼弯弯,顾盼间神采照人。那虾滑脆嫩,不过片刻便已熟了,忙捞出来,稍微蘸点料,入口爽脆鲜美,简直人间至味! 姐弟俩尝了,傅澜音赞叹不绝,“比煮的好吃!比上回的蟹肉圆子还好吃!” 攸桐闻之莞尔。 倒是傅昭学了点傅煜的毛病,筷子忍不住伸进锅里去,口中却说着“味道还行”。 被傅澜音直言戳破,“那是你没见识!” “涮肉么,谁没吃过!”傅昭嘴硬。 锅里香气翻腾,蒸得屋里都愈发暖和,桌边三人围坐,姐弟俩吵吵闹闹,筷箸争相下去,倒是有趣。吃罢火锅,各喝一碗浓香的鸽子汤,当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 攸桐为这顿火锅折腾了两三天,虽麻烦,却总算稍慰相思。瞧着傅澜音姐弟俩吃火锅时高兴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很多府上都会涮肉吃,可见是喜欢那热腾腾围坐吃饭的氛围,只是滋味寡淡,不够诱人。 她这儿锅底味美,花样繁多,再配上蘸料,倘若真开个火锅店,定能顾客盈门。 只是缺人手,夏嫂一人撑不住,还是得寻个有志于此的厨娘,也得找些能照顾客人们用饭的伙计才是。 这边默默盘算,谁知西楼里,傅澜音吃完火锅,后半夜却闹起了肚子。 病情虽说不严重,但高门贵户娇养的千金,稍微头疼脑热就得惊动人,西楼的仆妇不敢怠慢,匆忙摸黑去请郎中。偏巧傅家常请的许郎中因家里有事出了门,两三日才能回来,便先请了他的高徒贾郎中。 贾郎中医术还算不错,来过傅家几回,望闻问切罢,没瞧出大毛病。 问及近日吃食,听说傅澜音昨日吃了血肠鱼虾之类的东西,便劝她勿贪口腹之欲,开了调理的方子。折腾了一阵,天快亮时,事儿传到寿安堂,老夫人问起来,仆妇不懂药方和郎中的一堆说辞,因郎中叫傅澜音往后别贪吃,只当是昨日在南楼吃了涮肉的缘故,嘴快说了。 老夫人刚睡醒,听见这话,便暗暗生气起来。 傅煜心思微动,收回目光,道:“好。往后我会留意。” 这就算是许诺了。 攸桐原本还担心这男人死要面子,因那日当众丢脸,会仗着身份威压不肯听她的辩白,没想到他还算讲道理。遂莞然一笑,将食盒往他跟前推了推,“多谢夫君。这是新做的几样小菜,时近晌午,留着尝尝吧。”说罢,没再打搅傅煜,自出了两书阁,带了周姑回南楼去。 傅煜仍站在案边,透过窗隙瞧她。 茶白洒金的披风微晃,窈窕身影走远,青丝盘笼为髻,更见修长婀娜。 正是女儿家丽色绽放,最为曼妙的年纪。 顶着流言满城却无动于衷,碰见麻烦能隐忍而后清算,对着他的冷厉威压仍从容不迫,远嫁而来不卑不亢……傅煜实在想不通,这样的女人,怎会走到为情寻死、沦为笑柄的地步。看她行事神态,似也没打算博他欢心,想来仍是惦记着那个为夺嫡而舍弃了她的许朝宗。 130结局下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 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 上头楷书端庄, 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 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 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 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 肉丝鲜嫩细腻, 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 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 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 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131番外1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又瞧了一圈, 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 没过多久, 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 肉丝鲜嫩细腻,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 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 撒上葱末椒丝, 色相上佳,酸辣可口, 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 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还专挑它吃, 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 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 “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132番外2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再买一章重新刷就可以啦  “也算祈福, 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 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 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 父亲便记着这事, 一日不错。” 她说完, 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 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 眼底已然敛尽悲意, 只剩清明, “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 听她说得繁琐, 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 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离田氏过世已有六年,如今去寺里上香,倒也无需劳烦太多人。长房的沈氏派了位婆子过来,带着沈氏和两位儿媳备的拜祭之物,便算有心。老夫人先前趁着天暖时去金昭寺许过愿,近来天冷不便出门,便将厚礼备齐,交由傅德清带着,替她还愿,又派身边得力的仆妇随行,帮着照料琐事。 分派毕,仍由傅德清带着儿女出门。 傅澜音要去接寡居后到佛寺修行的大嫂,傅德清带了傅昭同乘,攸桐便与傅煜同车。 133番外3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 买够比例重新刷就可以啦 因南楼的小厨房空置许久,一应锅碗瓢盆都不齐全,攸桐初来乍到不好折腾,周姑做不得主去别处要,便按着吩咐, 托外头的人采买些进来, 算是帮攸桐解决了最头疼的事。 寻常屋中闲聊,问及无关痛痒的事时,她也肯透露些许。 攸桐问得多了,才知道傅煜此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 刚会走路时便被交给府里教习武功的师父,学跑跳比旁人快, 练武读书也刻苦, 十岁入了军营, 十二岁跟着上沙场, 凭着少年人的机敏灵活, 立了不小的功劳。之后跟着父兄各处带兵巡查, 从粮草供给、山川地势,到用兵布阵、侦察刺探, 但凡跟行军打仗有关的, 事无巨细, 他都不辞苦累, 亲历了一遍。 长到十五岁时, 已能独挡一面。 如今年才弱冠, 却已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十年历练,亦将他打磨成得刚硬冷厉,杀伐决断,手里的精锐骑兵名震边地,永宁帐下十数万兵马、百名悍将,也多对他心悦诚服,在军中威信仅次于傅德清。放眼天下,算上许朝宗那等皇家龙凤、各处节度使的家将儿孙,论英勇谋略、才能手段,恐怕没几人能与他争锋。 寻常起居时,这男人也格外自律,虽说齐州美人如云,倾慕者无数,却从未近过女色。 这样的人,要么满脑子事业抱负无暇他顾,要么格外挑剔吹毛求疵,看谁都不入眼。 也难怪初见攸桐时,他会流露那般轻慢的态度——这种人,给他个文武双全的天仙都未必能入眼,更别说她这等外人眼里声名狼藉的“骄矜草包”了,若非婚事牵着,傅煜恐怕都吝于看她。 这般心高气傲、自持到苛刻的大爷,显然是极难相处的。 更别说他还待人冷厉淡漠,心性难测。 攸桐没打算受虐自苦,思来想去,还是避而远之得好。 遂守着南楼这一亩三分地,每日按着规矩去寿安堂,在那边露了面,回来后也甚少出门,只管收拾她的小厨房。日子久了,于几位长辈妯娌的性情也稍微摸到了几分。老夫人和伯母沈氏大抵知道娶她只为摆设,连着十数日间,都只点头之交,既不深问关怀,也不责备苛求,妯娌自然也只剩客气。 倒是小姑子傅澜音有点意思——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长身量的年纪,她娇养在金尊玉贵的傅家,入口皆是珍羞佳肴,吃食丰盛又管不住嘴,长得身材微丰,也格外有神采。 寿安堂里时常会备些糕点果脯给人磨牙,攸桐偶尔管不住贪吃几口,旁人却甚少碰。就只傅澜音率性,听长辈们聊天入神时,不自觉便会拿糕点慢慢咬,跟小松鼠似的。一张嘴就停不下,待散时,唯有她的盘子风卷残云般扫得干干净净。 偶尔见攸桐品尝糕点,也会搭句话,问她好不好吃。 两个贪恋美食的人遇见,难免让攸桐觉得亲切。 不过这门婚事是为各取所需,傅煜不待见她,她也没打算融入府里跟他长远过日子,遂只偏安一隅,安稳度日,等脚跟站稳一点,便可重操旧业扑在美食上。月余时间下来,小厨房渐渐置办齐全,南楼内外都还算顺遂,就只一件事不顺心——苏若兰。 …… 苏若兰是南楼的大丫鬟。 攸桐新婚那夜,周姑曾带几位丫鬟来拜见新少夫人,彼时苏若兰就颇有倨傲轻慢之态。攸桐当时留了意,后经探问,得知她原是老夫人屋里的,因模样生得好,做事又勤快妥帖,特地拨来伺候傅煜。 既是长辈的人,攸桐揣着相安无事的打算,没打算计较。 谁知道嫁过来这些天,苏若兰却渐而放肆起来。 最初,是春草听见动静,趁着攸桐沐浴的时候,吞吞吐吐地迟疑了半天,才说苏若兰在背地里乱嚼舌根,指着京城里那些流言蜚语,败坏攸桐的名声。过后,许婆婆也听见了,提醒攸桐提防些。 因傅煜不在,攸桐初来乍到不知底细,便只婉转地敲打了几句。 苏若兰非但置若罔闻,不加收敛,马脚竟露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 此刻,南楼北边的斜坡上,初秋九月的阳光耀眼,南坡满目的银杏渐渐转了颜色,黄绿交杂。攸桐午饭做了乌梅小排骨和金陵素鹅,配了碗浓香诱人的牛肉羹,吃得心满意足,便来坡上散步。因天朗气清极宜远眺,便登到阁楼二层,越过层叠树影,眺望远处一座玲珑塔。 她不惯被人簇拥,出门也只带春草随行,两人坐在楼台,各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锁轻响,有人进了堆杂物的小库房。 旋即,便有断续的声音传上来—— “少夫人要找的是这东西?”苏若兰的声音。 一声木器碰撞的闷响后,丫鬟木香笑了下,“这是碾药用的,做不得精细活儿。” “麻烦!”苏若兰低声抱怨,语气酸溜溜的,“好好的虾,非要剥开捣烂了吃,可真娇贵!太夫人那般尊贵,也没折腾这些花样。她算个什么!”说到末尾,重重冷笑了声,隔着楼台木板,攸桐都能隐约听见。 春草自然也听见了,听她如此轻蔑,脸上当即气得变色。 攸桐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楼阁底下,苏若兰尚不知隔墙有耳,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先前我就听说了,她在京城时名声就不好,待人刻薄骄纵,最是麻烦。听说还为了旁人寻死觅活,将魏家的脸都丢尽了。如今来了这里,不说夹着尾巴做人,成日家要这要那,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 她满口抱怨毫不掩饰,木香沉默了会儿,小声道:“姐姐还是忍忍吧。” “忍什么!那些丑事她做得,我就说不得?” “周姑前儿还说呢,要咱们守着规矩,不许议论主子是非。” 苏若兰显然颇为不屑,“那是周姑宽厚,看着将军的面子,肯照顾几分。我眼里却揉不下沙子!将军是何等人物,满齐州那么多大家闺秀,谁不倾慕?她如何配得上?跟你说——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待见她,不过是胸怀宽大,才容她这样瞎折腾!” 说着,像是气不过般,将手里东西丢在地上,发出声轻响。 木香性子老实,知道苏若兰在寿安堂待过,一时间也没敢吭声。 苏若兰索性找地方坐着,任由木香辛苦翻找,她只将外面打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说给木香听。只等木香寻到东西,才锁门走了。 阁楼下重归清净,春草气得脸都白了,攸桐的面色也不甚好看。 “贱蹄子,自以为是什么东西!”春草不忿已久,按捺着听了半天,早已点了满腔怒火,朝着苏若兰走远的方向“呸”了声。转过头,见攸桐沉着脸没吭声,又觉得心疼,轻轻扶住,道:“少夫人,须教训一顿才是。免得她得意,到处败坏名声。” 攸桐颔首,却仍瞧着南楼的方向,似在出神。 所谓尊卑之别,她当然不在意,苏若兰若只是轻慢倒无所谓。但背着人搬弄是非,逮着机会便搬弄口舌、肆意污蔑,却是绝对不能忍的,更不能放任其肆无忌惮,叫众人都以为她好欺负。 不过如今的情势下,如何处置,却须好生掂量。 这事儿往大了说,是丫鬟刁钻,搬弄是非,损的是傅家的规矩,搁在旁人身上,轻易便能发落。但她在傅家地位尴尬,苏若兰又是寿安堂拨来的,若贸然处置,苏若兰必定不会服气受罚,事情闹开,以老夫人对她的偏见,会如何处置,还不好说。 届时若老夫人觉得她小题大做,不予追究,便是她搬石砸脚,威信尽失了。 可要是去寿安堂告状,请那边做主……似乎更难堪。 思来想去,她既担着南楼少夫人的名头,这事的症结,其实还系在一人身上。 攸桐收回目光,笼着衣袖,眼神微凝,“傅煜何时回来?” “听说快了,九月里总会回来吧。”春草精神稍振,“少夫人是要请他做主么?” 攸桐笑而不答,只吩咐道:“苏若兰若还是这般上蹿下跳,你就当没瞧见,将她说过哪些话,跟哪些人嚼舌根记着就成。哪怕她在南楼里生事呢,你也别跟她争——老夫人说了么,这般家大业大的府里,人多口杂,难免有点龃龉,还是该以和为贵。” 春草护主心切,“那怎么行!再忍气吞声,她只会觉得少夫人好欺负!” “你也说了,是她觉得好欺负,又不是真的忍气吞声。欲擒故纵,懂么?” 春草不懂,但看攸桐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算放心了点,遂老实应命。 攸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候傅煜归来。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少夫人快别瞧了,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攸桐嘁了一声,命人将锅摆好,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想念的滋味极多,这鸳鸯锅里,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炸到焦黄时捞出来,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加上糖和酒,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134番外4 如果看到这句话,代表购买率不足50%, 买够比例重新刷就可以啦  春日的恩佑寺里暖意融融, 大雄宝殿前一树白梅晚开,零星错落地点缀在蚯曲枝干。旁边则是一丛早开的迎春, 鹅黄嫩蕊盈盈立在修长繁茂的枝条间,不算盛开,却在春光映照下,别有盎然生机。 殿前佛香袅袅,不知哪来的松鼠窜跑过去, 摇动枯叶飘落。 攸桐换了单薄春衣,一袭绣了双蝶的蜀红薄衫娇若海棠, 腰间锦带轻束, 悬着如意宫绦,底下是柔白的仙鹤长裙,裙角绣着繁碎的梅花。行动之间仙鹤翩然,簇新的绮罗摇漾华彩, 映照春光。 许朝宗从佛殿里进香罢, 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 住持怕周遭鱼龙混杂冲撞了两位贵人,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 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 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 却因容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一般,格外惹眼。 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开目光,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被许朝宗连连躲避,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这个人自然是那位以骁勇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轻慢的背影。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135番外5 如果看到这句话, 代表购买率不足50%,买够比例重新刷就可以啦 傅煜眉头皱得更深, 目光如两柄锋锐的剑,沉声道:“为何管教。” “搬弄是非, 烂嚼舌根。”攸桐瞥了苏若兰一眼,又轻描淡写地道:“不听分派。”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 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 知道傅煜的性情,这位爷胸怀大志, 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 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 儿孙都敬重老夫人, 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 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 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将气焰压下去,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 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 刀刃般扫过, 剐得她脊背生寒,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苏若兰自知理亏,不敢承认搬弄是非的事,只避重就轻地道:“奴婢受老夫人嘱托,来这边伺候将军起居,时刻记着寿安堂里教的规矩,哪敢放肆。今日少夫人命奴婢收拾库房,奴婢因赶着做老夫人的针线,怕耽搁了,没办法才推辞的。” 说话间,便有两行泪滚下来,柔弱如梨花带雨,朝着傅煜行礼道:“原是奴婢怕耽搁事情才一时想岔了,谁知道这点小事,竟惊动了将军,是奴婢该死。” 一番话只字不提前事,却给攸桐丢了个小题大做的帽子。 傅煜素来不问内宅之事,也懒得细问,不过苏若兰是祖母教出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叫傅澜音那般神色紧张地来寻他,却原来也只为鸡零狗碎的小风波。他手下兵马数万,哪有空细论这点是非?魏攸桐若不能平息风波,自有府中规矩约束,无需他费神。遂皱眉道:“既如此,周姑——去请祖母身边的朱婆婆,叫她处置。” 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此等琐事,往后报于寿安堂便是,无需闹得鸡飞狗跳。” 攸桐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唇角。 …… 隐忍两月,欲擒故纵,攸桐这番苦心,不止是为教训苏若兰,更为试探傅煜的态度。 而今看来,她先前的担忧没错,傅煜龙凤之人,军务上一丝不苟,却懒得在内宅之事费心,这般不屑过问,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蒙蔽。苏若兰有寿安堂做靠山,占尽地利人和,若傅煜也懒得深究,她往后连偏安一隅都难,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遂笼着衣袖,眉梢微抬,觑向傅煜,善睐明眸暗藏锋芒,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姐姐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从苏若兰最初的不恭不敬,到背后诋毁攸桐,再到各处搬弄是非、污蔑传谣,素日不听分派、乔张做致,桩桩件件,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藏私,皆缓声道来。 末了,朝傅煜屈膝道:“少夫人敬重长辈,原想息事宁人。只是若兰姑娘太骄纵,放任下去,只怕旁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若闹到长辈跟前,损的是寿安堂的体面,才会在此教训。” 说罢,又行个礼,退后半步。 院中鸦雀无声,苏若兰跪在地上,虽双膝冰冷,身上额头,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 傅煜则岿然而立,脸色已是铁青,仿佛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原以为今日之事无足轻重,只是女人间的龃龉是非,所以懒得费神深究。 谁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 搬弄是非、谣传污蔑、以奴欺主、败坏规矩……诸般恶行,苏若兰都占得齐全。而他方才懒得深问,竟险些被她蒙蔽欺瞒,以为是魏攸桐旧病复发、小题大做。他冷沉着脸,看向攸桐,便见她神情从容,仿佛满不在乎,然而眼底里,那点挑衅都余韵犹在。 一瞬间,错怪误会的尴尬、被蒙蔽欺瞒的怒气,皆汹涌而来。 傅府皆笑魏家教女无方、惹人不齿,甚至有人暗存轻视之心,就连他,最初都存几许轻慢。可他堂堂节度使府,以军纪严明统帅十数万兵马,内里的规矩又严到了哪里? 傅煜瞧着攸桐,眼底暗潮翻涌,有些狼狈,满藏愠怒。 片刻后,他才将目光挪向苏若兰。 像是积聚的黑云压城,阴郁得叫人连呼吸都不敢。 苏若兰胆战心惊,只觉万钧重石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她自知藏不住,忙低头垂首,伏身哀求道:“将军……”两只手伸向地面,仓皇慌乱中不慎触到那身黑底滚了深紫云纹边的衣角。 傅煜垂目而视,只当她是要来碰腿,眉头霎时皱紧,下意识抬腿弹开。 这一动,强压的满腔怒气亦如洪水些闸,随抬脚之势倾泻而出,苏若兰一声闷哼,顿时被他腿脚带得扑倒在地。甬道旁枯枝散落,甚少做重活的手掌捂上去,划出几道轻浅的血痕,她连呼痛哀求都不敢,死命咬着嘴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中死寂,满地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凝滞一般,还是攸桐打破沉默,将旁边丢着的书卷捡起来,向周姑道:“就按夫君说的,如实跟朱婆婆禀明,请她发落吧。” 周姑恭敬应是。 傅煜瞥她一眼,阴沉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魏氏是明媒正娶的南楼少夫人,再有人颠倒尊卑、妄议是非,从严处置!这人——”他指了指苏若兰,“往后不许再进南楼。” 说罢,目光落向攸桐,带几分尴尬狼狈的歉意,沉声道:“进屋吧。” 夫妻俩并肩进门,待帘帐落下,那股沉闷阴郁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提心吊胆的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听攸桐吩咐将厨房新做的菜色取来,忙应命去办。 剩下苏若兰瘫坐在甬道旁,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去,抬头瞧见周遭投来的目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出自寿安堂,又是老夫人亲自挑来伺候,众人心知肚明,格外高看几分。这两月之间,她也沾光张扬,污蔑怠慢攸桐之余,气焰日益嚣张,颇有几分准姨娘的架势。 谁知今日,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若说傅煜进门时那一声“跪下”的厉斥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她卑微的身份,最后那满含怒气的抬脚,便如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将先前的万般幻想、自得,皆击得粉碎。 在自鸣得意许久后,她终是意识到,在傅煜眼里,她仍只是个卑微的丫鬟,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碰。傅煜说尊卑颠倒、陪着魏氏进门,摆明了是给魏氏撑腰,让院中众人认清彼此的身份。而周遭那些丫鬟仆妇,也都将前后情势瞧得清清楚楚,敬畏之余,不知心底里,正如何嘲讽嗤笑于她。 苏若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像是被炙在火上烤,又像是丢入冰窖,难堪极了。 周姑与她并无私怨,看着寿安堂的面子,叫小丫鬟过来扶了一把。 苏若兰脸上涨红,神情却是灰败,低垂着头,两只手微微颤抖。 周姑叹了口气,带头往外,“走吧,若兰姑娘,去朱婆婆那里。” 此女固然曾有过不是,站在南楼少夫人的位子上,却也不坠身份。 傅煜心思微动,收回目光,道:“好。往后我会留意。” 这就算是许诺了。 攸桐原本还担心这男人死要面子,因那日当众丢脸,会仗着身份威压不肯听她的辩白,没想到他还算讲道理。遂莞然一笑,将食盒往他跟前推了推,“多谢夫君。这是新做的几样小菜,时近晌午,留着尝尝吧。”说罢,没再打搅傅煜,自出了两书阁,带了周姑回南楼去。 傅煜仍站在案边,透过窗隙瞧她。 茶白洒金的披风微晃,窈窕身影走远,青丝盘笼为髻,更见修长婀娜。 正是女儿家丽色绽放,最为曼妙的年纪。 顶着流言满城却无动于衷,碰见麻烦能隐忍而后清算,对着他的冷厉威压仍从容不迫,远嫁而来不卑不亢……傅煜实在想不通,这样的女人,怎会走到为情寻死、沦为笑柄的地步。看她行事神态,似也没打算博他欢心,想来仍是惦记着那个为夺嫡而舍弃了她的许朝宗。 值得吗? 傅煜瞧着已藏入竹林的隐绰背影,又被这念头一惊。 娶魏家女是为各取所需,拿来当摆设的,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想回内室翻看卷宗,余光扫见那食盒,迟疑了下,随手拎了起来。 …… 两书阁里,今日仿佛格外热闹。 攸桐了离开没多久,傅德清又健步走了过来,到了书房外,仍是叫杜鹤去跟傅煜通禀了声,等杜鹤开门请他进去,才抬步而入。 书房里仍是往常的模样,残剑冷厉,桌椅古朴。 不过,仿佛有哪里不同。 傅德清瞧着儿子,打量了一番,闻到一股断断续续的香味,骤然反应过来—— 傅煜素来自持,行事亦规矩苛刻,这书房里摆着满架珍籍和卷宗文书,为免虫蠹,平素只放些樟脑。傅煜偶尔留在府中不出门,晌午用饭时,也多是到外面的厢房里,甚少将饭菜端到书房过。 今日躲在书房里吃饭,倒是罕见的事。 傅德清觉得讶异,同儿子走进内间,一眼就瞧见了紫檀桌上的食盒。 食盒漆红雕花,旁边摆着四个碟子,糖烧小芋苗里零碎撒了松仁,软腐皮裹上核桃仁炸得酥黄,配上青笋、茭白,浇上麻油,像是外头酒楼的名菜素黄雀。另外两道,则是煮熟后拆成细丝再凉拌的辣煮鸡,及混了火腿爪、去骨猪肉爪和羊肉爪的煨三尖。旁边配了碗牛肉羹,有荤有素,再加香喷喷的米饭,倒是丰盛。 方才那断续的香气,到得桌边,也变得愈发浓香诱人。 傅德清并非饕餮,常年行军打仗,对吃食也不讲究。不过碰见美食,总还是想尝尝,搛起青笋尝了尝,脆嫩鲜香,极是可口。 他就势坐下,示意傅煜坐在对面,随口道:“寻常你也不讲究吃食,今日这菜色倒是精致。怎么,不怕这饭菜香气引来蠹虫,咬坏你满书架的珍宝?”他性情端方,驭下虽严,在儿女跟前颇有慈父之态,声音亦带几分打趣。 傅煜避开他的目光,只管低头帮他舀牛肉羹,“尝尝。” “闻着就香,想来味道不错。”傅德清接了,见儿子神色古怪,心里愈发疑窦丛生。再尝那牛肉羹和炒菜,不像是两书阁那几位厨娘重咸重酱的味道,也不是寿安堂里软烂的火候,不由问道:“别处送来的?” “嗯,南楼。” 南楼……那就是新娶的魏氏。她送来的吃食,为何要躲在屋中享用? 这里头似乎有古怪。 傅德清想不通,也知道从这铁面冷硬的儿子嘴里套不出话,只意外道:“魏氏来过?” 傅煜颔首,因攸桐牵涉着京城里魏家的事,遂将前因简略说了。 那日苏若兰的事闹出去,傅老夫人颇有几分不满,后来傅德清去问安时,便随口提了一句。傅德清没将这内宅琐事放在心上,而今听傅煜说罢,才算明白因果,道:“如此看来,魏氏行事倒还不算莽撞。不过分放任,也不穷追猛打,算是有点分寸。周姑说她性情很好,我瞧着也不错,不像京城里探到的那么不堪。” “嗯。”傅煜含糊应了声。 “当初大费周折地娶她进门,惊动了满城亲朋。再瞧瞧着吧,她的容貌根底不差,若果真性情合适,进退有度,往后便留她在府里,也不算辱没你。”傅德清上了岁数,眼瞧着儿子正当盛年却疏于□□,整日里孤家寡人,和尚似的心如止水,难免为何时抱孙子的事发急。 傅煜瞥他一眼,提醒道:“她心有所属。” 呵,倒考虑起魏氏的念头来了! 傅德清觉得新奇,“不是说娶谁都没差别吗?这有何妨。” “……”傅煜无言以对。 初娶之时,他确实心存此念。这些年行军杀伐,齐州虽美人如云,却没谁能入他的眼,他甚至觉得,这辈子都未必能碰见中意的人,让他像父亲般情有所钟,终身不渝。既无所爱,娶妻时便只需考虑父母之意、家世门第,姓甚名谁没差别。所以魏攸桐即便声名狼藉,做出为情寻死的事,既用得上,他也没计较,只是不乐意看她,放着当摆设而已。 不过此刻,想到南楼里攸桐的面容,心底里却仿佛有根刺悄然滋生。 那个女人虽是南楼的少夫人,却心有所属。 他……不想碰。 傅煜心底有些微妙的烦躁,转而道:“父亲今日过来,就为这些琐事?” 当然不是了。 傅德清统帅兵马,事务繁忙,偶尔跟儿子打趣一两句便罢,专程登门,自然是有要事。 遂正色道:“南边递来的消息,又有流民作乱,扰乱官府。不过这次成了气候,领头人是个老兵,十多年前以一己之力守住凉州,却因与主将不和,拖着半残的腿南下养伤,销声匿迹。如今他带着千余流民作乱,已攻下抚州一带数座城池,收整了些兵马辎重,当地兵将力不能敌。” 这消息令傅煜眸光微紧,“父亲觉得,时机将至?” “见过拿石头取火的吧?最初几下只冒些火星,但火星多了,总会窜起火苗。”傅德清敛尽笑意,神情凝重肃然,“你伯父已派人南下哨探,窥测情势。那边若是乱了,朝廷必得派兵镇压,一场仗耗下来,府库空虚,皇家的架子还未必撑得住。到时候,便是真正的时机。” “齐州要做的——”傅煜声音稍顿,神情隐晦,“厉兵、秣马。” 傅德清颔首,“这件事关乎机密,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明白。”傅煜长身而起,面上已是一派肃杀。 …… 南边作乱的事被当地官府压着,京城的皇家高门都没得到消息,齐州百姓更是无从得知。 世道虽乱,傅家统辖的这数州地界却还算风平浪静。 攸桐解了心头大患,闲暇无事时,也考虑起后路来。 这两月之间,傅家众人的态度已然摆得明白,没打算真拿她当傅煜的妻子。 既是两家各取所需,待事成之后,她也无需困在傅家,可伺机求一封和离书。 傅德清重情端方,傅煜也非偏私狭隘之人,只消她别得罪了这两尊大佛,往后在齐州,还是有法子安身立命。到时候,她只消行事低调点,别去触傅煜这位前夫的老虎须,站稳脚跟后再杀回京城,会比贸然回京有底气得多。 至于如何安身,思来想去,她擅长又乐意的唯有一件事——吃食。 成为魏攸桐之前,她虽算不上尝遍天下美食,舌尖尝过的美味却数不胜数。且她记性很好,记着多半菜色的做法,回头找个得力的厨娘调.教出来,足以撑起个独特的食店。 更何况,她还有火锅这杀手锏。 出阁之前,攸桐曾在府中吃过一次涮肉,汤味寡淡,佐料不多,除了煮些肉片,没添多少食材,煮熟了捞出来,也没蘸料增味。若非魏老夫人贪热闹叫人筹备,没几个人惦记那味道。 京师之中尚且如此,别处更不必说。 这天底下,从金尊玉贵的皇帝,到粗茶淡饭的百姓,恐怕还没几个人尝过火锅的滋味。 攸桐抱了盘糕点,坐在圈椅里盘算,越想越是兴奋,索性搁下糕点站起身来。 “春草——”她兴冲冲的,待春草进来,便问道:“先前吩咐做的锅子送来了么?” “没呢,工匠还在做。” “去催催!”攸桐迫不及待,想着鸳鸯锅里鲜辣诱人的美味,忍不住搓了搓手。 虽说纱屏不及墙壁隔音,但搁在中间,不比小雅间差。 攸桐颇为满意,因觉得雅间里火盆熏得燥闷,外面日头又晒得颇暖和,便命开窗透气,而后叫随行的春草和木香也坐下。 她俩起初还不敢,因攸桐说桌子空着无用,她也无需多伺候,才敢欠身坐在旁边。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上头楷书端庄,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肉丝鲜嫩细腻,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