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开始哄笑。这些北地将领本来就对天授帝心有不忿,认为他之所以能够统一南北,是因为北宣的明主臣暄英年早逝。否则,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也正因如此,沈予奉命去北宣整编军队时,这些人没少使绊子。前者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北地将领一一收服。可他们虽然服气沈予,却并不代表也服气天授帝。
而今能看到天授帝后院起火,京州城里出了乱子,这些人自然乐得看热闹,以此给自己找些安慰。
从这个程度来看,北地流传甚广的那句“不知天授帝,只知威远侯”真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而此时此刻,沈予没有心思听这些人说了什么。他并不晓得天授帝和子涵之间的故事,那日皇陵里的一段“意外”,事后被天授帝很好地掩藏了起来。
就连子涵的身孕,也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真相。宫里众人都以为是叶太后在世时,天授帝宠幸了慈恩宫的奉茶宫女。仅此而已。
事实上,自从天授帝把子涵从房州带回京州,迄今已过了将近三年光景。而这近三年里,子涵与沈予从未联系过。期间沈予历经南北和谈、统一、整编军队等诸多事宜,也早已将子涵这个人抛诸脑后。
因而听到那将士提起“鸾夙”二字,沈予的第一反应并未想到子涵。他以为鸾夙真的没死,反而突然现身被掳走了!而且还是,怀有身孕被掳走的!
“南晗初,北鸾夙”自然是风月场上的两颗明珠,却也有着相似的经历——都是红极一时,都嫁入了显赫人家……
此刻听了朱将领的话,她们相似的经历便又能加上两点——都是诈死,如今都被人掳走了!
这简直太巧合了!一个是天授帝的女人,一个是曾经的云氏当家主母……
而且,鸾夙是出城烧香被人掳走的,这不是跟出岫在岚山寺的经历一模一样?上次云承说是云想容设计的,那这次呢?
就连天授帝的女人都敢绑走,到底是谁在幕后操控一切?
这已绝不仅仅是巧合了!
想到此处,沈予越发站立不安,神色凝重,面上也逐渐浮起杀戮之气。
众将士们原本是在吵嚷说笑,此刻亦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视线全都汇聚在沈予身上。
行武之人本就直来直去,他们见沈予如此表情,其中一个将领便直白问道:“侯爷,你这是啥意思?有心事儿?”
另一个也脱口道:“我瞅你好几天都哭丧个脸。怎么?想媳妇儿了?”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出来,沈予的脸色更沉,那周身的肃杀之气也越发深重。这种气质,已好久没在他身上出现过,就连清意也一时感到有些冷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沈予一改常态冷冽不语,众人见状都不敢再问,一时皆是面面相觑。荒山野岭之中,只能听到流水淙淙之声,还有篝火烧柴的噼啪声。
此时,恰有一阵山风吹过,四周的树木沙沙作响,似是一阵耳语,又像是在鼓励沈予做出什么决定。
良久,他忽然开口道:“诸位兄弟,我不能陪你们进京了。抱歉。”
此话一出,众将士们俱是感到意外:“侯爷,你这意思是……”
“带你们赴京,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但我要去一趟房州。”沈予说得很隐晦:“我这算是抗旨了,倘若诸位想要缉拿我领功,眼下就来同我打一架。我输了,随你们入京;我若赢了,你们放我走。”
“侯爷!您这是死罪!”不等众将领反应过来,清意已惊呼出口:“违抗圣命、抗旨不遵,您……”
沈予抬手示意,阻止清意再继续说下去:“不必多言,我都明白……但我主意已定。”
他远目望向前方,那深重夜色里,隐隐约约可见一座高山,层峦叠嶂隐于红尘之中。这是进京州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翻过这座护城山,进了京州地界,他便很难再脱身了!
而且入山之后,最快也要两天才能走出去,这两天之中变数太多,他一刻也等不及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进山、不去京州,取道另一条路直奔房州!
“侯爷三思!”清意见沈予表情坚定,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可最终,他只说出这四个字。
朱姓将领也是一头雾水:“侯爷为何不进京州了?”他压低声音问道:“您想造反?”
沈予被这一问逗得哭笑不得,回道:“不,我另有苦衷。”
“说来听听?”几个将士也是不依不饶:“我们虽不待见天授帝,但也是知情知理之人。您为何突然决定不进京了?这可是抗旨大罪!”
“我会让清意带你们进京,只有我自己离开。”沈予斟酌片刻,很是坦然地道:“房州有我心爱的女子,如今她遭人掳劫性命垂危,我要去救她。”
“又是一个遭人掳劫的?”朱将领闻言骂咧咧一句:“南熙流行掳劫女人么?天授帝当的是什么家!”
沈予也无心再为天授帝美言,只沉声道:“原本我不想告诉你们,可方才朱大哥提起鸾夙被人掳劫,我心里总不能放心。”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朱将领疑惑地分析:“你人还没到京州,心上人却在房州,路上隔着万水千山,万一是讹传呢?又或者她已经被人救出来了?”
朱将领试图劝说沈予:“侯爷,咱们领兵之人都知道‘兵不厌诈’,你可不要被人骗了!万一这是个假消息,你这一去不就亏大了!天授帝一定震怒不已。”
“朱大哥所言,我又岂会不知?但我赌不起……”沈予长叹一声,俊颜上是一阵惶恐之色:“就因为隔着万水千山,不知消息真假,我才要去亲眼看一看。万一她真的性命堪忧,我也能想法子救她。”
“那万一她安然无恙呢?”朱将领又问。
这一次,沈予沉默片刻才道:“那我就安心了。”
“安心?你连性命都不要了?须知天授帝必定会下旨降罪。”朱将领很替沈予担心。
闻言,沈予却是坦然一笑,追忆起陈年旧事:“我十五年前就该死了,年少时贪玩被毒蛇咬伤,是至交好友为我吸毒,自己却因此落下腿疾;后来沈氏满门抄斩,我也是托了别人的福才苟且偷生;遑论征战沙场,九死一生……”
话到此处,沈予略有黯然之色:“死有何惧?这些年我能扛过来,无非是存了一个信念……倘若这信念丢了,我也活不成了。”
“这么严重?”朱将领看了众人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啥子信念?”
沈予没有往下接话。只见他俊颜上浮起一丝怅然的笑意,又隐约带着几分憧憬。
倘若泛泛说来,其实他的信念已经实现了——和晗初在一起。纵然他们一直没有机会长相厮守,纵然彼此已一年半没有见过面,但好在他终于打动她了,她也肯接纳自己。
这般说来,纵然为她一死,也心甘情愿了。
可为何,自己又是如此不甘心?原本已胜利在望,原本已能够与晗初携手归隐,可临门一脚,他的美梦注定破碎……
“侯爷,你真的想清楚后果了?”这一次,又换做另一个将士问道。
“想清楚了。”沈予斩钉截铁地道:“无非就是抗旨不遵,被圣上降罪。”他看向清意,唇畔勾起一丝自嘲地淡笑:“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忤逆圣意了。”
三年前,擅自出京;三年后,抗旨不回。
“正因为不是第一次,圣上才不会轻饶您的。”清意见沈予说得坦然坚定,更是担心不已:“以圣上的做派,上次您能戴罪立功,那这次呢?”
“我说过了,无非就是一死。我承受得住。”沈予故作轻松地笑回:“我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什么美人没见过?什么好酒没喝过?还有一帮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值了!”
的确是值了。唯有一个遗憾,而他如今,正要尽力去弥补这个遗憾。
说了这么久,沈予已无法再继续坐以待毙。他再次抬目望了望天色,道:“倘若兄弟们不拦我,我这就打算去赶路了。谁想拿我这条性命去邀功,我也绝不怪他。”
山风猎猎,呼啸而过,将沈予的清淡话语吹入每个人耳中。眼前是北地五州的将领们,大的四五十,小的二十出头,皆是见惯生死场面的热血好汉。
然而此刻,他们都被威远侯的坦诚所慑,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沈予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站出来,亦是感到心下一松,对众将领抱拳道谢:“多谢兄弟们手下留情。这份大恩大德,我沈予唯有来世再报。”
他说得平淡无奇,好似只是一场寻常的离别,他只是出一趟远门。可在场众人都晓得,此次一别,也许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到底是个什么女人,能让侯爷你英雄折腰?不惜为她送了性命?”其中一个张姓将领实在忍不住了,出言问道:“离信侯府就在房州,难道您是为了夫人?那您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天授帝,请他出兵啊。”
“来不及了。”沈予蹙眉否定:“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妻子。”
为了出岫的名节,他到底没再继续说下去,将那个名字永永远远地藏在了心底。
沈予知道,今日这些将领放自己离开,也等同于犯了欺君之罪。倘若天授帝愿意大事化小,他们便不会受到牵连;可倘若天授帝震怒,或许他们的前程也就完了。
沈予只能盼望着,如今天下局势刚刚统一,天授帝能以安抚为主,对南北将领一视同仁。这其中,的的确确有不少人才,能够为帝王所用。
为了这些人的性命前程,沈予拍了拍清意的肩膀,再次嘱咐道:“你送兄弟们去京州,记得请兵部尚书代为引荐面圣……就说受威远侯所托,求他在圣上面前力保大家。”
“侯爷……”清意一副快哭的样子,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问:“您能不去房州么?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万一是个陷阱呢?”
“陷阱也得去。”沈予朗声大笑:“别担心,你主子我福大命大,必定能够化险为夷。”
他边说边一抬下颌,对清意指了个方向:“快去替我准备干粮,我得赶紧启程。”
“趁夜就走?”朱将领试图做最后的挽留:“就算要走,今晚也该养精蓄锐,明日再走。”
明日?他又如何能等到明日?如今日夜兼程也嫌不够快!沈予没时间多做解释,只简短回道:“不了,我现在就走。劳烦朱大哥去将我的坐骑牵过来。”
说着他已再次对众将士拱手作别,转身便往营帐里走,打算回去收拾行装。
就在此时,只听“哗啦啦”一声脆响,有人将酒坛子摔碎在地上,高声喝道:“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孤家寡人一个,也不想去舔天授帝的脚趾头。老子跟你去!”
“朱大哥!”沈予很是诧异地回头,试图阻止:“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谁他妈跟你闹着玩儿!冲冠一怒为红颜,多风流多意气!老子想去见识见识。”朱将军哈哈大笑起来,看向身后一众将领,招呼道:“兄弟们,还有谁看不惯天授帝的?都跟着来罢!”
……
山风猎猎,回荡起一片热血沸腾的呼喝声。终于,在进入京州地界的前一夜,北地将领分成了两派。
八九百人的规模,沈予带走了一半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