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华说出鸩毒之后,除了李殊慈自己和青鸽几个丫头以外,没人能证明,或许也不会相信顾敏的死与她无关,可顾敏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初秋的晴空湛蓝高远,房门大敞四开之下,微凉的气息环绕周身,使李殊慈的话语听上去更加清冷。
剖尸。在场众人都被她这句话惊住。
没人愿意自己死后还被冰冷的刀刃亵渎,死者的亲人更加不会愿意。可一想之下,也只能承认这是唯一可以确认鸩毒另有隐情的机会。赫连霆等人沉默之后皆看向鲍氏,鲍氏才刚刚消化掉剖尸验证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看众人的神色,不由怒气冲脑:“李殊慈!你好狠的心!你不仅杀了敏儿,还想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吗?”
门外,顾振陶、顾振中等人已经赶到,正好听见这几句。顾振中来不及看死去的顾敏一眼,怒声道:“我顾家好好的女儿,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让随便仵作剖开尸身检验!简直荒唐!”
陶氏一见顾振中来了,立马扑上前来:“老爷,你可得为咱们的女儿做主啊!敏儿是我唯一的女儿!她是你的嫡长女,是你唯一的嫡出孩子啊!”
顾振陶身为兄长,于情于理都得站在顾振中这一面,他看向赫连霆说道:“王爷,您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赫连霆知道的内情更多,也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媳是什么样的人,既然她大大方方的请了齐奂天来,就是明摆着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堂堂正正的证明自己不是凶手,既然如此,凶手当然另有其人,可如何才能证明呢?他沉吟道:“这是天子脚下,没有任何人能在君上的眼皮底下故弄玄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杀人者当真是我这儿媳,本王自当公正处之。”
“阿爹!”赫连韬急声唤道,“法理人情。法在前,情在后。舅父舅母,我能体会你们痛失爱女的心情,但,想要抓到真凶,非常之时应行非常之事。我想你们也不希望真凶逍遥法外,冤枉了好人吧。”
顾振中怒道:“哼!世子殿下莫非执意要包庇凶手,欺我顾家无人。想以权势压人么?”
赫连韬还想要分辨一二,可赫连霆抬手制止,在顾振中兄弟的凝视下继续说道:“阿慈毕竟是崇南金书玉牒册封的公主,与君上是生死之交,更是当朝右相的掌上明珠。若凶手另有他人,必定对我崇南朝堂有所图谋。此事牵连甚广,影响巨大,若出了什么纰漏,你我都难逃其责。”
这话分明就是告诉顾家人,李殊慈不是好惹的,就算他们现在将她治了罪,回头等着顾家人的,兴许就是君上的怒火和李相的报复。顾家只是没落小族,人丁凋零,全都指望着后代入仕振兴家族,可若在这件事上触了霉头,往后还有出头之日吗?
人家根本无需大动干戈,只需偶尔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顾振陶与顾振中相互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说的没错,可他们难道就这样任人欺辱吗?顾子皓明白二人心中所想,无非就是惧怕权势,又不甘心被人压制。他道:“二叔,小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振中被赫连霆的话和鲍氏的纠缠弄得心烦意乱,正在为难,听见顾子皓这话,想到他素来有主意,便说道:“你有什么话?”
顾子皓看了看李殊慈,说道:“传闻表嫂聪明绝顶,必定能够想办法证明人在服用鸩毒之后,不会立刻毙命。如果能够证明此事,我想,足以说明凶手很可能另有其人。起码,能够证明表嫂不是唯一一个有杀人嫌疑的人,到那时,我想二叔也不会再阻止仵作剖尸验证的。”
众人沉默。
没错,这才是此事的关键,顾家人之所以认为李殊慈就是凶手,就是因为鸩毒能让人即刻毙命,根本不可能是顾敏服用了鸩毒之后才到李殊慈这里来的。而李殊慈既然说自己不是凶手,那么就需要找到使鸩毒延长毒发时间的方法。
赫连韬看向李殊慈,目光焦急,出口的话却是问所有人:“这如何能办到?!”
李殊慈没有看他,她此时仿佛是被所有人孤立起来的泥塑,没有人能救她。
赫连霆在众人面上逡巡一回,思索片刻,说道:“舅兄觉得如何?”
顾振中看着死去的顾敏,悲痛不已。可此时他还能又别的办法吗?顾敏是他的爱女,可王爷公主就能得罪了吗?在家族和真凶之间,他其实根本毫无选择。“既然王爷觉得此时可行,便请公主殿下在三日之内给在下一个答复!”
三日时间,虽不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方法,起码可以暂缓情势。李殊慈冷静的超乎寻常,声音镇定且坚凝:“好。到时,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赫连韬猛地心头一紧,李殊慈的这个‘你们’,他明白,其中也包括他。他心里着实难受,他怎么就犯浑了呢!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小五的!可他真的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即便小五做了什么,他都相信她又足够充分的理由,他也会毫无保留的理解和包容……
顾振陶听到这话却松了口气,其实不管李殊慈是不是杀人凶手,顾敏都已经香消玉殒了,他们能为了一个死人再失去其他吗?他们顾家还有什么能够失去的?“我们当然相信公主并不是杀人凶手,可,到底还要让人信服才是。若公主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顾家自然也不会为难公主。只是,现在敏儿的尸身……”
鲍氏上前抱住顾敏,仍然无法接受唯一的女儿死去的事实,不断的失魂落魄的喃喃着什么。顾振中重重叹息一声,吩咐下人将鲍氏带走,准备丧事。鲍氏被下人拉扯着,眼睛却死死的瞪着李殊慈:“你不得好死!你会遭报应的!!”
李殊慈低垂双眸沉默以对。
祁奂天目光复杂的看了在场众人一眼,对赫连霆拱手道:“在下还有事在身,若王爷有事,尽管差人吩咐。”
送走祁奂天等人,顾振中道:“还是将敏儿抬回顾府。”
赫连韬道:“舅父,敏表妹的事情还未查明,此时还是将尸身留在王府比较好。再者,敏表妹是在王府出事的,一应后事也由王府代为操办吧。”此时外面因木云而起的传言如同烈火烹油一般,若在传出顾敏死在李殊慈房中,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样的境况,赫连韬当然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
况且,若那人想要毁尸灭迹,顾家人能阻止的了吗?
赫连霆也附和道:“正是。”
顾振中想了想也没反驳,他们顾家生计艰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操办顾敏的身后事,恐怕也是为难的。想到此便又觉得心灰意冷。便也没有心情再争辩什么:“好。”
赫连霆陪同顾家人离开,顾敏被抬到她之前在王府住过的院子中用以停灵。屋子里只剩下赫连韬,李殊慈以及青鸽几个丫头。赫连韬急着想要对李殊慈解释,李殊慈却抢先一步问道:“昨夜那人送来的东西呢?”
赫连韬一怔,立刻吞下了肚子里的话,吩咐人将那只装满奇花异草种子的精致盒子拿来,又从怀里取出那张帖子递给李殊慈:“就是这一张,送拜帖的那人就住在南顺客栈,我就这命人……”
“不必!”李殊慈看着帖子上那一行熟悉无比的字迹,心中巨浪滔天,她打断他道:“即便将此人捉来,又能问出什么?让人密切注意便是。重要的是,他不是在大甘吗?他……是回来报仇的吗?是他杀了木云?”
赫连韬心中那股浓重的不安化作愧疚:“若我昨夜就将这帖子拿给你看,兴许木云就不会有事……小五!方才……”
“蓝心,吩咐人备车,我要去看看木云。”李殊慈没有听和连他再说下去,转身往外走去。青鸽回头为难的看了赫连韬一眼,说道:“世子爷,我只是姑娘身边的下人,可对于姑娘,我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即便姑娘真做什么事情是您所不能接受的,您也应先问清楚了再出口责难才是。用姑娘的话来说,她何须您的‘不怪罪’?”
赫连韬呆呆的看着青鸽的背影,更加恼恨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李殊慈定了罪。李殊慈虽待人亲厚,可骨子里倔强孤傲,心中自有一杆称。她的大义,她的光风霁月,自己都难以与她相比。他有什么资格对她说‘不怪罪’?
“该死!”赫连韬恼恨不已,拔脚便追了上去。
太阳高而远的挂在天上,光线透过窗棂照进马车,李殊慈看着那束光线中狂乱飞舞的尘埃,觉得心如飘萍,无处安放。她并不责怪赫连韬,兴许他是一时着急,一时头晕脑胀,可她心底的这处失落就是无法散尽,那丝心有灵犀陡然消失不见,变得无比空洞。
青鸽握住李殊慈的手,说道:“姑娘,世子当时兴许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太过担心才会说错话的,您别往心里去。”
“木山怎么样了?”
青鸽一时哑然,她明了的看向李殊慈,她家姑娘从来就是,越是在意越表现的不在意。“木山一直昏迷不醒,还有木云,两个人都在北城的宅子里。”
贺全跟青鸽回到上京就安置了自己的住处,所以贺全并不住在半边楼。向九即将大婚,孙小子,五山等人都在帮忙筹备,也没住在半边楼,所以半边楼晚上关门之后只有木云兄妹在那里。这也导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昨夜的具体情况,也正是因为如此,五山等人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二人一时都是沉默,马车辘辘前行,偶尔能听到街市上议论不休的声音,无非是李殊慈当年如何手段狠辣的将沈家置于死地,此时又是如何残忍杀害自己的贴身婢女等等。曾经那些不得不做的反击此时都成了她的催命符。
李殊慈让马车停下,站在路边细听。昨日还风平浪静的上京,今日就变了风向。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捣鬼,鬼都不相信。
“你是说,当年福嘉公主十三岁的时候,就杀过人??”
“是啊!前兵部尚书沈豪的亲孙子,那个叫沈洪的,虽说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哥儿,可也罪不至死,都是因为得罪了福嘉公主才被害死的!听说是福嘉公主亲手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然后折磨致死!真是惨啊!”
“骗人的吧?一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怎么可能做出此等狠辣之事?”
“你若不信,今早发生的事情又怎么说?”那人信誓旦旦,仿佛亲眼所见一眼,语气及其恳切:“听说这个被杀的丫头,是跟随福嘉公主出生入死的婢女,也是因此受了世子爷的赏识,没想到……唉……”
“若真是如此,当真是天良丧尽啊!”
“这还是咱们知道的,说不定还有咱们不知道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私底下什么做不出来!”
“可惜了世子爷那般人物,竟娶了这等恶妇……往后……嘿,可尝不到什么荤腥喽!”
此时,有人出声制止道:“你们竟知道浑说!都不要命了?那个是君上亲封的公主,你们还敢卵嚼舌根,到时候把你们都砍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讨论的声音一滞,接着有人摇头叹息道:“唉,什么世道!”
“世道变喽!”
众人津津乐道的言谈自此停住,李殊慈听在耳中,只觉得乏累至极。挥手让马车继续前行。青鸽气的要命,道:“不如让世子派人来……”
“不必,没用的。谣言止于智者,无关武力强弱。若不能查明真相,咱们又能管住多少人的嘴?”
李殊慈到了北宅,院子里一片愁云惨淡,众人见到她都纷纷上前。她沉默的看着院子中央准备好的棺木,心中的悲痛和愤怒已经被压抑成了一个圆点,如同蓄势待发的困兽,等待时机再毫无保留的爆发。“木云身上的伤检查过了吗?有什么可疑之处?”
向九眼睛通红,清了清喉咙才说道:“木云身上都是淤青,有明显挣扎过的痕迹,而且,她死前被人灌了东西,能让她在疼痛中保持清醒,她是清醒着被劈开……活活痛死的……”
青鸽浑身的寒毛都乍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向九,李殊慈一言不发的往屋子里去,青鸽想要拦住她:“姑娘,还是奴婢去看吧!”
李殊慈摇摇头,一步一步走进屋子,床榻上的人被白布盖住,只露出头和肩膀。雷嬷嬷正在给她梳发,见了李殊慈突然忍不住用手捂住嘴无声的哭了起来:“姑娘,木云死的太惨了……”
李殊慈往木云的脸上看去,曾经精神百倍,活泼动人的脸上一片狰狞痛苦,双眼向上翻着几乎要瞪出眼眶,脖子和半露的肩膀上都有明显的掐痕。嘴唇几乎被咬烂了,衬着惨白血色流尽的面庞,李殊慈几乎认不出这是木云。她将覆盖着尸体的白布缓缓掀开。
只是一眼,李殊慈就已经震惊当场,青鸽面无人色的惊呼了一声。
木云整个人从双腿间被生生割开,一直到肋下,被整个劈成了两半,内脏似乎都被绞碎,血已经流干了,可李殊慈还是觉得血肉模糊,腥气扑鼻而来,她踉跄的后退,泪水崩落:“畜生!”任她心性冷凝沉静,却也被眼前可怕的情景惊的无措。
木云只不过是一个毫无心机,心地善良的姑娘,从来都是想着别人好的地方,轻易不肯与人结怨。心心念念的为父母报了仇,为什么最后还要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的人生可以说才刚刚开始啊!
向九走进来,后面跟着赫连韬。
赫连韬两步窜过来抱住李殊慈:“小五,我们一定会为木云报仇的!”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抬头,向九问道:“到底是谁干的?!”
李殊慈从赫连韬怀里挣脱开,目光定定的看向木云,昨日还在她面前活碰乱跳的人,现在却成了眼前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是儒王……”
“什么?”
“他不是在大甘吗?”
“那里有重重的军队把守……怎么可能?”
“他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众人一时间惊愣当场,无数疑问脱口而出。
贺全道:“先不说儒王是否回来了。以咱们对儒王的了解,他会杀人,但却不会用这般残忍的手段。这样的作为,在我看来,应该是女子所为,木云刚被抬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头发被人缴掉了很多……”
他们都知道,木云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比之深闺千金毫不逊色,甚至更美。别人兴许在人群中注意不到木云的相貌,却一眼就能注意到她的乌发。没有哪个男子会在杀人泄愤之时,剪掉对方的头发,明显是女子嫉妒之下的所作所为。
“女子?”赫连韬讶然:“难道是昨夜的那名女子?”赫连韬将昨夜的事情跟众人说明,又道:“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觉得十分眼熟?”
李殊慈摇头,不管是谁,不管儒王用了什么办法,他回来了。是回来报仇的。他让人杀了木云,以如此残忍的手段,足以说明了他的决绝。“木云,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必不会再心软,我必将那人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