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升这么疼爱她,也是有原因的。梁语陶刚出生不久,就得了很严重的肺病,接连好几次都被下了病危通知。她在美国医院里折腾了整整一年才终于出院,别的孩子一岁的时候已经能蹒跚学步了,但那时的梁语陶,却还躲在医院的无菌病房里,戴着氧气面罩艰难地吮吸着氧气。梁振升知道,梁语陶的病终究有他一半的责任,也因此,当梁语陶痊愈的时候,梁振升就发誓,要给她世上最好的宠爱,要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在自己唯一的小孙女面前,尽由她挑选。
现下,当梁语陶扬着泪眼望向梁振升时,他就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了。
梁语陶将目光投到地上,硬生生地憋出了两滴眼泪:“爷爷,你把陶陶吓得筷子都掉了。”
梁振升赶忙拾掇着将筷子捡起,又往自己高端定制的中山装外套上擦了好几下,才终于送到她的面前:“来,爷爷这不是捡起来了吗?”
梁语陶在确认筷子完好无损后,才慢悠悠地说:“爷爷,你下次可别发这么大的火了。我的中文老师说,长辈要给小辈树立好的榜样。爷爷你这么凶,万一以后爸爸学了怎么办?他要是也对陶陶这么凶,陶陶会很可怜的。”
“他敢?!”梁振升怒气冲冲地瞥了梁延川一眼。
“爸爸真的会的。”梁语陶嘟嘴,“前几天爸爸还因为一个阿姨,狠狠地瞪了我好几眼呢,当时陶陶觉得自己的心好疼的。”
梁延川常年忙碌于工作,鲜少有什么女性朋友。现下,听陶陶嘴里吐出“阿姨”二字,梁振升和周雅彤都不禁侧目。
片刻之后,倒是周雅彤率先开了腔。她挪开了些椅子,别过脸看向餐桌那一头的梁延川,浓稠的目光里,带着些难以言喻的释怀:“有女朋友了?”
梁延川没有回应。
周雅彤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有女朋友是最好不过了。你都三十多了,这么多年单着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虽然有陶陶这个女儿在,但凭我们梁家的条件,再找一个心仪的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周雅彤的语气顿住,须臾之后,才踌躇着说下去:“反正,不要像以前那个白梓岑一样就好。”
当白梓岑这个名字,吐露在众人面前时,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即便是平时在梁家最为心肠耿直的桂姨,也不由得停下了拾掇碗筷的动作。
整个客厅里,安静得诡异。
有一双小手,微弱地拽了拽梁振升的袖口:“爷爷,白梓岑是谁呀?”
梁振升有半秒的迟钝,不过片刻,他就清了下嗓音,循循善诱地告诉梁语陶:“白梓岑是一个坏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比白雪公主故事里的恶毒皇后还坏吗?”
在幼小的梁语陶的脑袋里,世界上找不到比童话里的毒苹果皇后更坏的女人。
“嗯,比她还坏。”
“那她应该是一个特别坏的坏人了。”梁语陶扶着腮帮子,一脸认真,“要是她喂陶陶吃毒苹果的话,爷爷你一定要保护陶陶呀。”
梁语陶作势就要往梁振升的怀里扑去,然而,还未等她弯下脑袋,已经有另一双手将她从梁振升的怀里捞过去。
“时间不早了,我带陶陶回家了。”
梁延川连离去的理由都不屑于补充,或许是因为懒得敷衍,又或是,连信口编纂的力气都没有。
梁延川刚走出大门,就听见父亲梁振升的声线带着隐忍的愠怒,穿破一切嘈杂声嚣,直指向他。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看你到现在都根本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
被无情点破心事,梁延川本应是落荒而逃的。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毫不犹豫地牵着女儿,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去。眼神里的偏执,在黑色的瞳孔里显现。
“我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那又怎样?”
“从头到尾,她对不起的人只有我一个。你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于这件事评头论足。”
和梁振升夫妇俩不欢而散后,梁延川就径直带着梁语陶回到了市区的公寓里。回国考检察院的时候,梁延川就在市区买了套房子,一个人独居着。
公寓临近闹市区,适当的角度俯瞰而下,甚至能将不远处的一条商业街尽收眼底。长街中心,那块崭新的邦盛服饰广告牌有些轻微刺目。
梁延川平生最是喜静,将公寓选在临近商业街的闹市区,当真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中缘由,也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罢了。
时值傍晚,梁语陶正穿着粉红色的卡通睡衣,窝在电视机前,一门心思地看着她最喜欢的少儿频道。大约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头发还未吹干,湿漉漉地挂在头顶,冷不防地就让她打了个喷嚏。
梁延川闻声,拎了个吹风机就从洗浴间里迈了出来:“陶陶,该吹头发了,不然要感冒了。”
梁语陶艰难地从电视机里拔出脑袋,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盯着梁延川看:“爸爸,人家想看电视嘛,可以到沙发上给我吹头发吗?”末了,还不忘俏皮地向梁延川眨了眨眼。
梁延川拿她没办法,只好遂了她的愿。
梁语陶的头发细软,且不多,有时候束起来也只有短小的一扎。当年,梁语陶到了一整周岁,也没长出一根头发,梁振升夫妇以为是内分泌出了问题,急忙找来医生查看。而当时,梁延川却是毫不担心的。
印象中,那个人的头发丝,似乎也是稀疏且细软的。她好像还曾跟他提起过,她也是到了一岁才长出头发的。至今为止,梁延川还能思路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窝在他怀里,一遍遍叮嘱他,万一以后她秃了傻了也不能抛弃她的模样。然而,却不想,最后是她率先遗弃了他。
梁延川也知道,梁语陶身上那些小细节,不过是随了她罢了。
电视节目正推送着广告,梁语陶注意力不再集中,也变得有些不安分。中档风力吹了十分钟,发梢也已近半干。梁延川刚打算关掉吹风机,梁语陶却蓦地跳起来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正对着他。
“爸爸,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梁延川将吹风机的档位调至最小,伸出手掌,温柔地替她捋干刘海。
“说吧。”
梁语陶端正姿势,两手托腮,如同一个判案的小法官:“爸爸,我想问你,上次那个阿姨是不是就叫白梓岑啊……”
握着吹风机的那只手猛地一顿,须臾之后,又终于恢复平静,就好像从未有过犹豫:“你说的是哪个阿姨?那天在检察院碰到的助理阿姨?还是在咖啡店遇到的警察阿姨?”
大约连梁延川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用他常年惯用的审案手段,混淆着女儿的视听。轻松且故意地,回避着有关白梓岑的话题。
梁语陶扯了扯梁延川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说:“就是在机场接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个阿姨,还有后来在机场等人遇到的那个阿姨。”末了,她还不忘转着大眼睛,补充道:“就是那个我们每次去机场都能遇见的那个阿姨。”
“怎么突然想问这些了?”梁延川拔掉吹风机电源,将电线绳绕成一圈。
“没什么。陶陶就是觉得,爸爸每次碰上她的时候都很不正常,比对待任何人都要来得凶,就好像她欠了爸爸很多钱似的。”
梁语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梁延川的脸色:“爸爸,你好像……很讨厌她的样子……”
梁延川并不善于撒谎,因此,他选择了沉默。
梁语陶浅浅的眉心拧成一团,像是在探究着一件无比重大的事宜,就像是在决定今天是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还是草莓味的:“虽然吧,她那天说妈妈的事情让我觉得很生气。但是前几天在机场又遇到她的时候,我看见爸爸你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我们走了之后,陶陶偷偷看她,发现她一直在偷偷地抹眼泪。她看起来……真的好可怜的。”
对于从小以英语为母语的梁语陶来说,说完这么长一句中文,连她都开始佩服自己。
梁延川听完后,半晌没有动作。许久之后,他才温和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顺手将她捞进怀里:“陶陶乖,有些事情即便是看见了,我们也把它当作没看见,好吗?”
“可是……”梁语陶尝试着憋出一句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软糯的嘟囔,“她真的好可怜的。”
“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但有些表面上很可怜的人,骨子里却并不值得可怜。这个道理……陶陶懂吗?”梁延川浅浅地垂下脑袋,循循善诱地看着小女儿稚嫩的脸蛋。
“陶陶不懂。”梁语陶微微咬着下唇,表情里有些莫名的委屈,“爸爸,你用力抱抱陶陶。”
梁语陶突然蹦出的话,一时间让梁延川有些摸不着头脑。虽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仍是十分宠溺地满足了女儿的愿望。
“爸爸,我突然想妈妈了。”
抱住梁语陶的那双手臂有些微颤。梁延川问:“怎么突然想妈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机场里遇到的那个阿姨,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妈妈。”梁语陶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的。
梁延川声音含笑:“你连见都没见过你的妈妈,要怎么想她?”
梁语陶慢悠悠地从梁延川怀里退出来,托着圆润的腮帮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梁延川。
“我听表叔跟我说过,我的妈妈,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很黑很长的头发。表叔还说,我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就跟陶陶一样,像个小天使。
“说起来,那个阿姨一点都不像妈妈。她穿得脏兮兮的,眼睛也是灰灰的,连头发都是枯黄枯黄的。陶陶应该不喜欢她的,可是又觉得……她好像很可怜似的。”
听梁语陶用那么落魄的词汇形容白梓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梁延川那颗曾经受过伤的沉疴心脏,又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就像是,旧伤未愈,又添了一笔新伤。
约莫晚上十点,室外忽然狂风大作。夜风扑簌簌地拍打着玻璃窗,力道蛮横。梁延川这才想起来,远江市的七月份,恰好是一年一度的台风季。远江市临海,大概是得了海风的力量,连带台风的风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梁语陶已经安分地待在房间里睡下了,而梁延川则是站在落地窗前,将目光投放到不远处的街心,目光平静地盯着那块邦盛服饰的广告牌。
晚间新闻,本应该是属于枯燥而乏味的社会新闻时段。而今天,主持人的语气却破例紧张了起来:“各位市民大家好,本台接到气象台通知,娜美台风会在七小时后过境。现全市电视台轮番播送台风蓝色预警信号,请各位市民务必注意出行安全。”
夜风还在狂躁地刮着,落地窗上开始出现了些晦明不一的雨丝。没过多久,雨丝就跟发了狂似的,变为倾盆大雨。
梁延川瞥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细数着时间。如果他没记错,邦盛服饰的下班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整。因为几乎每一天,梁延川都能看见那块邦盛服饰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在十点准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