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楼向来警觉性很强,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刷地,那双鹰厉的星目对上了躺着的沈如故。
被他突来的深凝杀了个措手不及,沈如故急忙收回自己的视线。
他却起身,逆光走到了她的床边,他带着与生俱来的气场,总是让人觉得有着莫大的危险气息。
沈如故本能地往里面缩了缩,床铺本来就不够宽敞,很快,她便无路可退。
他缓缓弯下腰,凑近她的脸颊,在她的耳畔轻轻地哈了一口气,道:“你盯着我看了许久,怎的,好看吗?”
沈如故双手在薄薄的被子下,死死地捏住身下的洁白床单,被他逮了个正着,有理说不清。
“不必拘谨,你若是想看,我给你看个够就是了。”余音袅袅,当最后一丝余音散去,他坐在了床铺边缘。
她立刻弹开,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背脊是冰凉的火车铁壁。
沈如故之所以会防备地看着他,只因他坐在床沿,总让她想起小时候他捣蛋地破窗而入,躺在她床的旁边和她共枕了一晚。
那一次,她害怕的尖叫,可他马上捂住她的红唇不让她发出声音。
紧接着,他便会覆在她的耳边有些受伤地说:“今日是我的诞辰,母亲也不从佛堂出来,老妈子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加了葱花不好吃。”
快天亮的时候,他会问她:“如故,你父母帮你过诞辰吗?”
他得不到答案,便有些不悦地说她和木头一样无趣,又钻窗逃走,只剩下觉得心惊肉跳的沈如故坐在床上发呆。
而此刻,他那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墨黑。
当沈崇楼深深凝着她的时候,沈如故脑海中就会出现《史记》中的一句话: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
无非就是她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沈崇楼的手中,她只能任由对方宰割。
沈崇楼忽地拉住了被子的一个角,往他怀中的方向扯,如故死死的拉住另一头,怎么也不肯让他扯去。
她哪里抵得上这个练家子的力气,最后竟是连人带被一道卷进了他的怀中。
他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环住她。
沈如故愤愤地瞪着沈崇楼,就当沈崇楼以为她会再次气红脸生气的时候,她却变了脸色。
“三哥!”她嘴角带着幽淡的笑容,声音好似黄鹂鸣叫,如此悦耳。
虽然这样的嗓子酥麻到了沈崇楼的心里,可他并不高兴,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温顺了。
小时候,他哪怕变着法子用林记板栗讨好她,她也不肯唤他一声三哥。
现如今,他讨厌沈如故叫自己三哥,她反倒叫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顺溜,她那小心思,他还不明白么,不就是让他住手。
“沈如故!”面前紧贴的沈崇楼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叫着她的名字,最后用低沉的嗓音道,“你故意的。”
他说着,粗喘着气息:“你明知道,我压根不屑当你什么三哥,你有大哥、二哥就该知足了。”
沈如故脸上的笑容消散,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南京,为什么我求学你都要阴魂不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用这样的语气问他话,沈崇楼很不悦。
他那锋眉,如刀削一般,朝眉心靠拢,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此刻,她眼里的血色,还有氤氲在眼眶里的湿气,都在提醒他,自己做过什么让她怀恨至今。
若不是去年江北那几个纨绔子弟,怂恿着他一同去了闵月楼喝酒,他半醉着回到沈公馆走错了房间,定然不会撕光了她的衣服。
可她也给了他一巴掌,打醒了他才刹住车,给她赔不是之后,近乎落荒而逃,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如此狼狈。
也是那晚之后,他认识的沈如故越发变得清冷,比当年刚认识的时候更无趣了,无论他怎么捉弄她,她最多就是挤出几个生气的表情。
也是那晚之后,他开始魂不守舍,若不是碍于她是自己的小妹,他真的很想问父亲要了她。
“那晚,我已经向你赔不是了。”随声,他的手捏紧了她那纤细的手臂,眼里依旧带着几许抱歉的意味。
她别过头,不肯看他,沈崇楼即刻急了、怒了,他捏住了她的下巴。
惯用的招数,沈如故早已经察觉了他的动机,顺利躲过。
下一秒,她却被压在了床上。
他眼里的血色比她更浓:“是,的确是我求父亲让我和你一起来南京,我就是着了你的蛊,你离开我身边一天都不行。” 昨夜她害怕地在他身下颤抖,沈崇楼最后压制着怒意从她的身上起来。
最后他只是对着她冷冷地说了一句:“该吃晚饭了,别饿着。”
两个人自此到了浦口,下了火车,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浦口早已有人接应,由于两人的学址不同,派来的车,打算将沈如故送到东南绣花巷的金陵女大,而沈崇楼送到了玄武区黄浦路的军官学校。
“先送她去学堂吧,而后再送我。”沈崇楼和司机说道,对方听沈三少的命令照办。
路途劳累,等到金陵女大的时候,已近黄昏,她钻身要下车。
沈崇楼在她下车的那一刻,拽住了她的衣袖,沈如故不明地反头看他,问:“又有什么事?”
“你就这么着急逃离我?”沈崇楼不悦的语气怎么也掩盖不了。
她沉默,沈崇楼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件翡翠首饰,就要塞在她的手心中。
沈如故的手,被裹在他的掌心中,可她还是紧紧地收拢五指,不肯松开,意思很明显,不想要这么贵重的礼物。
他却没有商讨地靠拢她,最后直接将坠子挂在了她的颈脖上,粉白色锦缎的斜襟玉兰花旗袍和翡翠坠子相得益彰,更是衬得她楚楚动人。
只听,沈崇楼欢喜地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它很适合你。”
“礼拜不用上学的时候,我会来找你……”他的话还未完,沈如故就要拒绝,他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不准说不,我来是我的事,你不见我,也是我的事。”
被他那毫无商讨余地的语气弄得无可奈何,从沈如故唇齿中,冒出了一句不满的话:“你是希特勒吗?”
沈崇楼非但没有觉着不好意思,还噗嗤地笑出声来,这丫头,哪个先生教的‘希特勒’?
“我和他不一样,他对所有人都专制,我只对你专制。”沈崇楼说完还极其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车上的司机,不自然地咳了咳,沈如故苦于没处说,她愤愤然地将他的手甩开,从车上跑了下去,一溜烟没影了。
沈崇楼却在车里笑着朝车窗外对着她提醒:“慢点,别摔跤。”
还在金陵女大只有几个人来往,这一幕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沈如故生怕性子捉摸不透的沈崇楼会摆平校守进了女大的门。
于是,她进了校门,还在一个劲地往前小跑。
跟在后面的下人提着她行李箱在后头追:“四小姐,慢点,您慢点!”
一个不注意,沈如故迎面撞上坚硬的胸膛,紧接着是拐杖落地的声响,面前高大的声音,连连朝后面退了好几步。
她意识到撞人了,慌了神,急忙赔不是:“多有冒犯,请先生恕罪。”
沈如故并未抬头看清对方,在学堂里,无非就是年纪大的教书先生,才会拄着拐杖,她条件反射地说了这般的话。
被撞人手下的小厮急忙跑来,关怀地问:“秦少,没摔着吧?”
转而,那小厮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朝着她就是一顿吼:“你怎么走路的呢,撞伤了秦少你怎么赔?”
秦少?不是学堂的先生吗?沈如故缓缓抬头,面前已经站稳的男子。
这男子较之沈崇楼大不了多少,斯文俊朗,温文尔雅,一身云锦长袍更是显得他器宇轩昂。
只可惜……她的视线落在对方显然有些不便的右腿上,地上黯然躺着的拐杖被小厮捡了起来。
“实在抱歉的紧,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来学堂,就闯了祸,她只要一急,就会脸红。
秦修远的视线柔柔地落在面带桃红的女学生身上,瞧着她的穿着想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
她那害怕的模样,好似惊弓之鸟,慌乱的神情给她反添几许灵气,只是,目光敢落在他废了的右腿上,她还是第一个。
但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她优美弧度的颈脖上,翡翠坠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男子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无妨!”他示意她不必介怀,朝小厮摊开手,要了拐杖,拄着拐杖一步步朝她走去。
经过她身边之时,被称作‘秦少’的男子,顿了顿,睨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浅淡的弧度。
沈如故心一紧,死死的低着头,更是紧张,他问:“你是外来人?”
“对。”虽然她心中疑惑,怎么就看出来她是外来的呢?却不敢多问。
“我说呢,若不是外来的,怎会不识得我。”秦修远温和的语气传来,带着饶有兴味的语气。
他没有再多说,再次迈开步伐,离开金陵女大。
拐杖和地面相触的声响,笃笃笃……好似敲击在了沈如故的心间。
她还记得自己被带进沈公馆之前,沈昭年也是拄着拐杖去教堂里接她,但沈昭年拄着拐杖敲击的声响,和这个秦少不同。
但有一点或许相同,每一位不是因为年老而拄着拐杖的人,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当他渐行渐远,只留给她一个朦胧的背影之时,沈如故才缓缓抬起头,直到那抹背影在她的视线中成为一点。
秦修远上了车,对着车上的秘书道:“查一查撞到我的女子,也许和江北统帅沈昭年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