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飞车赶到省厅的时候,在大门外面看见横在等他的艾超跟杜力,就了然地明白过来,是李维民回来了。
杜力一路带他上去,再看见让他担心得好几天睡不着觉的李维民,他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
李维民自己的办公室里,杜力给他们关上门,李维民看着他笑笑,还没等说什么,李飞却冷漠地看着他,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站定,压着火气也不满,一字一顿地开口质问:“这一切是你的局,你离开东山时告诉我的大局……”
李维民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愤懑却没去管,他素来喜怒都能妥善隐藏的声音里平静中夹杂着一丝激动和兴奋,“是的,到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准备收网了,代号‘破冰行动’!”
换了平时,李飞大概要比他更激动兴奋几倍不止,可现在他却对这一切都感到麻木,“付出可能牺牲你线人的代价,为了林耀东这条鱼,你放下了一个大大的鱼饵,对吗?”他勾勾嘴角,想笑,觉得至少也应该冷嘲热讽一下,可是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了,“为了让他相信这是食物而不是鱼饵……在你走之前,就已经算好了,我是迫使林耀东相信他的那条同样追食物的鱼……一条鲶鱼,对吗?!”
李维民语塞,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破这些事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飞飞……”
李飞眼睛里爆出骇人的红血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回答我!”
李维民梗了半天,憋出来了一句蹩脚的安慰,“你……辛苦了!”
“……”如果可以,李飞不想现在跟李维民说这些,他自己亲爹失踪了,生死未卜的,他知道应该先去关注这件事儿,可李维民也是他大半个养父,他不能原谅他最亲最近的人这样欺骗自己,悲愤的质问完全克制不住,“如果你当时跟我说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如果……你告诉我他是谁,也许……也许,我们可能会做得更好……!!”
李维民猛地意识到什么,他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半晌后,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李飞,从他那双不躲不闪的眸子里读懂了一切……
“你……”李维民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都知道了,是吗?”
“不,是猜的。”李飞痛苦地眨眨眼,狠狠咬了咬嘴唇内侧的肉,“所以……我猜对是吗?”
李维民哑着声音问他:“怎么猜到的?”
“眼睛。”果然猜对了。李飞凄惶地笑笑,“他看我的眼神,不是一个毒枭的眼神……有亲情。”
李维民似乎不想多谈这件事,转而问他,“赵嘉良被林耀东绑进塔寨村了。我想知道林耀东为什么要绑他。”
“李局,”李飞简直想笑,“你想问的应该是——为什么‘我父亲’会被林耀东绑架?“
李维民又被噎了一下,他不自在地别过目光,“你……你想多了……他怎么会……”
“不用描了,越描越黑。你越遮掩我越坚信!”李飞说着,痛苦地仰起头,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就是那个被世界抛弃的人,连他曾经最依赖的民叔,竟然也骗了他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你们……一直都有联系。你……一直瞒着我。”
李维民叹了口气,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了下去,既然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索性也不想再继续瞒着李飞,“你……还想知道什么?”
“一切。”李飞断然道:“所有的一切!”
李维民点点头,指了指他前面的凳子,“坐。”
李飞没有坐,他望着李维民,在长久的沉默后,听见他说:“你父亲……走私。自从你母亲牺牲后,你父亲只身偷渡去了香港。这二十几年来,你父亲在香港混黑帮、和毒贩一起做生意、闯过几次生死线,就是为了找到杀害你母亲的凶手,为你母亲报仇。么多年来,你父亲在一直给我们、给香港保安局禁毒处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我们和香港保安局禁毒处根据他的情报共端掉了四个有规模的跨境贩毒团伙,抓获了六个毒枭,五十多名贩毒分子,缴获数量超过三吨的海洛因和冰毒。”
李飞已经能猜到他父亲去做线人的起因了,他低下头,借着揉太阳穴的动作,手在眼睛上不着痕迹地抹了一把,还以为李维民没看见,“他找到杀害我妈的凶手了吗?”
“找到了。”李维民点头,“他叫林浩南,香港旺角人,他身上背着五条人命,还不算跨境贩毒。目前被判三十年监禁,关在香港的赤柱监狱。是赵嘉良亲手把他送进去的。”
李飞惨笑,“既然他已经报了仇,为什么不回来认我?”
“赵嘉良……不,你父亲李建中,一直不敢面对你。”李维民的声音带着陷入回忆的怀念和叹息,“你母亲在他走私的录像机里发现了毒品,虽然你父亲是被利用,但他始终觉得你母亲因他而死。而他又缺席了你的整个成长过程,对你有愧疚。”
“这二十多年你们一直有联系,对吧!从小到大……”直到今天,才明白从小到大李维民热衷给他拍照片的意义,“你给我那么多照片……是为了……给他看吗?”
“是的。”李维民坦然承认,“你父亲……他很爱你,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每次拿到你的照片,他都会喝大。”
李飞木然地听着这一切,“那你呢?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他等了等,看李维民始终没有回答的意思,嘲弄地自己揭开那让人感到心凉的谜底,“——因为他对你们还有用处,是不是?”
“李飞……”
李飞进一步逼李维民,“四个贩毒团伙,六个毒枭,五十多名毒贩,几吨毒品……他可是经验丰富的功勋线人啊。是你派他来东山和蔡启荣蔡启超交易,是不是?你是想用他作线人,帮你挖出潜藏在东山的地下制贩毒团伙,是不是?”
李维民点头,哪怕回东山是赵嘉良自作主张,李飞面前,他还是把一切都自己认了下来,“是。”
李飞腾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李维民赶忙追上前拦住他,向来修炼成精都快喜怒不行于色的表情和声音终于透出急躁来,“李飞!这些年来,我劝过你父亲无数次,希望他回来,希望他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十年前他抓住林浩南之后,他是想过回来的……但是——”
但是有些东西,就是人算不过天的。
刚结束钟素娟案子的时候,李维民劝他回来,但当时谭思和有个案子需要赵嘉良跟,如果那个时候回来,他警方线人的身份就会被发现,回东山只能找来比他妻子被谋杀更大的杀身之祸。后来李飞上中学了,快中考之前,赵嘉良正好有事要到内地,他建议他跟李飞见上一面,可那时候偏巧赵嘉良刚刚取得了厄瓜多尔那帮毒贩的信任,这个时候回去,一样会连累李飞。
再往后,李维民把李飞考入警院的照片给赵嘉良看的时候,赵嘉良拿着照片说嫉妒他天天能看见自己儿子,可是因为当时他跟的那案子就要收网了,他正在帮李维民他们收集更多的证据,这么一拖再拖,每一次见面的预想都被新的任务取代,到了李飞警校毕业进入禁毒大队,缺失了李飞整个成长过程的赵嘉良却已经没脸再见儿子了……
他从李飞进警校那天开始就告诉李维民不要让他儿子做缉毒警,太危险,可李飞不听,也正好是赶上那时候李飞外婆病入膏肓,他就借着这个引子回了东山,生米煮成熟饭,到了最后,赵嘉良说,他还是多抓几个毒贩,这样帮他儿子分担一点工作,他多干一点,他儿子就会轻松一点,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李维民抓着李飞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来,讲完这些,忍不住伤怀,“你父亲嫉恶如仇。这一点,你跟他一模一样。”
李飞呆呆地听着,整个人仿佛都被使了定身术似的,怔愣着良久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李飞,”李维民喊醒他,“事关紧急,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李维民提醒他冷静理智一点,把话题又扯了回来,“为什么赵嘉良会被绑架?”
他不问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新仇旧恨的,原本还在伤怀的李飞瞬间就炸了,“你问我?我问谁?如果你跟我说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告诉我你没有被双规,你是以退为进,甚至是将计就计,我怎么可能这么孤立无援?你知道我这几天有多绝望吗?”
“当然,不能完全抹煞你的努力。有关马云波的证据,你还是有功劳的,林宗辉也是你争取过来的……”
“对不起李局,我没想邀功。”李飞别过头倔强地澄清,“我只想——我只想当面问问我爸,这二十多年来……他……”
李飞说不下去了,声音带上了无法克制的哭腔。
李维民活到这岁数,平时最害怕的就是有人跟他哭,他是铁筑的心肠,多少滴眼泪也不能改变他作为领导时的任何一个决定,但是看见别人跟他哭,他却受不了地心疼。
李飞长这么大,一哭他就麻爪,决定不能改,劝还不会劝。李飞这么大一人了还当着长辈的面哭,他自己面子也挂不住,不是爷俩儿生死爷俩儿的两个大男人都是尴尬,不由自主地回避对方的目光,李维民却仍在提醒李飞,“李飞,情况紧急,我们现在急需知道赵嘉良被绑的原因——你跟他接触了?”
深吸口气,李飞抹了把脸,点头,“我写了张字条,约他三点在酒店泳池见面。”
“他赴约了吗?”
“没有。”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去了他房间,房间已经空了,但是并没有办理退房手续。——他是不是被发现了?”
“不应该,不应该啊……”李维民思索着,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又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李飞根本不想追究中间的过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现在只在乎结果——他爸被人劫走了!
李飞待不住了,转身就要走,被李维民一嗓子吼住了脚步,“你去哪儿?”
“回东山,”李飞猛地回头,眼睛通红通红的,却坚定倔强非常,“我要救我爸!”
——我爸。
他猜出赵嘉良是他亲生父亲的那会儿还百般回避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会儿面对李维民,脑子一热,却忽然就把那个称呼叫了出来。
那么顺溜儿,好像这二十多年一直都这么叫着某个人似的。
“胡闹!”李维民听见他的这个称呼心里也是猛然一颤,这么多年了,李飞该叫赵嘉良的一声“爸”,竟然是在这种场合下喊出来的,他站起来,指着李飞,“你父亲看到你现在这样会怎么说?你是一名警察,你有你的使命和责任!”
“我只知道我现在是一个儿子!”他越说越激动,“我已经错过他二十几年,我不想再错过!他是我爸!我爸!”
两个人对视着,李维民硬生生用眼神压着李飞暴走的情绪暂时偃旗息鼓,沉吟道:“也许是林耀东仍然不相信赵嘉良,想再试探他一次。”
李飞皱眉,“小湾村交易过了关,他还不放心?”
“以林耀东多疑的个性,是有这种可能的。文的过关了,林耀东说不定想在最后交易前再以武的方式考验赵嘉良……如果赵嘉良的身份真的暴露了,我们现在派人冲进塔寨村估计已经无济于事,甚至会威胁他的生命。”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只能等。”片刻后,他猜测道:“我猜想……林耀东绑架他,是真的制毒的开始。”
“林耀东……”李飞的声音声音里带着勉强维持的理智“会对他做什么?”
“……不知道,也无从想象。”李维民闭了闭眼睛,片刻后,他再睁开的时候,眸光重新坚定起来,“你爸是条硬汉,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正经受着考验。”
“他有风险吗?如果……他暴露了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身份真的暴露了,我们现在冲进塔寨估计也已经无济于事了,你明白吗?”赵嘉良是他这么多年的老兄弟,他失踪,李维民的担忧绝对不比李飞少一丝半点,但冲动无济于事,他强行摁下李飞,眼里快速闪过一丝痛苦,“他在香港曾经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劫难,每次他都扛过来了。希望这一次,他也能扛过来……”
李维民颤抖地深吸口气,正色嘱咐李飞,“记住,你今天看到的、知道的,都是最高机密,对外要绝对保密!‘破冰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准备归队,向蔡永强报到,然后……待命!”
李飞点点头,忽然叫住他,“民叔……”
“嗯?”
李飞舔舔干燥的嘴唇,酸楚地笑了一下,“我看见他……穿着我给你买的那件衣服……挺合适的。”
李维民:“……”
李飞勉强笑了一下,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滴眼泪从李维民眼角滑落。他看着李飞反手关上门,怔怔地站在办公室里,深深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把差点失控的情绪平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