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见他转身就走,急忙追上去,一头短发被夜风吹得胡乱飞舞,裴岸南扭头看了她一眼,“妖魔鬼怪。”
女孩瞪大眼,“有没有审美观?大城市里把这叫时尚,叫潮流,你这种老大叔是不能理解的。就你戴那个帽子,都是七八十年代搞黑帮的人才戴的,都快过时三十年了。”
裴岸南面无表情往前走,女孩两条腿迈得很快也很难追上,她叉着腰大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换你告诉我你到底什么身份行不行?”
裴岸南脚下仍旧保持很快的频率,“我不喜欢听别人秘密。”
“是关于你自己的,你裤链开了你知道吗!”
裴岸南果然顿住步子,他低下头去看,身后女孩哈哈大笑,“这个招数太爽了吧!”
裴岸南深深吸了口气,“韩钰。”
他声音太冷,韩钰赶忙捂住嘴不再笑,她趁他不动飞快追上去,一把勾住他手臂,“无家可归求收留,南叔。”
裴岸南唇角抽了抽,“孤男寡女不方便。”
“我哥都不把我当女孩,你怎么这么别扭呀。”
韩钰说完挺了挺胸脯,“我连胸都没有,你怕什么啊。”
裴岸南忽然很想笑,女人没有胸难道还值得这样骄傲吗。
韩钰的任性他非常清楚,总不能真的把她丢在大街上不闻不问,她是场子里领头的妹妹,万一被和场子有过矛盾的人碰上,发生任何意外裴岸南都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他左右衡量之后只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个时间上夜班的工人没回来,上白班的呼呼大睡,整个筒子楼都安静得像是死了人一样。
韩钰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从小跟着哥哥还做过扒手,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做,后来哥哥在槟城混出了点名堂,这几年就再没受过苦,吃香喝辣大手大脚,看到眼前黑压压的贫民窟,有点惊讶,裴岸南垂眸看了看偎在自己身侧的韩钰,“没见过这么穷的地方?”
韩钰梗着脖子,“我和我哥刚在江湖上混的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桥洞啊树林啊公园椅子银行屋里全都住过,要能有这么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高兴都来不及。”
裴岸南用钥匙打开门,摸索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后径直走进去。
韩钰在房间内转悠了几圈,发现实在简陋得不行,她靠住一面墙壁,低头点了一根狭长的女士香烟,裴岸南脱下衬衣光裸着上身,走到窗台上将窗帘完全拉上,韩钰笑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暗示我让我留下?”
裴岸南默不作声往床上一躺,拿起床头的一份报纸看着,韩钰夹着烟刚走过去两步,听到他说,“站在那里不要动,不然就滚出去。”
裴岸南目光凝视报纸似乎非常专注,韩钰会一点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是她哥哥教的,为了防止在场子里被不怀好意的客人吃豆腐,所以她比一般人的脚步都要轻,不仔细是察觉不到的,她撇了撇嘴,“我是女的,就算我过去,你能吃什么亏。”
裴岸南抿着嘴唇不说话,韩钰在场子里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很不喜欢说话,四十岁的中年大叔啊,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推门走进去时,一大帮备场的小姐都看呆了。
槟城不繁华,好看的男人比好看的狗都少,韩钰捅了捅和小姐调情的哥哥,指了指裴岸南,哥哥朝他看过去,眼睛微微一亮,“这男的有身手,绝对不是简单人。”
裴岸南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环境,他缓慢走进来,身上的气场有些不可靠近的疏离,“我来应聘,看场子的经理在吗。”
韩钰哥哥韩军就是经理,他推开怀中娇笑的小姐,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叫什么。”
裴岸南抬起眼皮,有点慵懒,“阿南。”
韩军一愣,“没有姓吗。”
裴岸南不屑的嗤笑了一声,“不重要,能帮你顶事不就得了。”
韩军手下养了百十来个打手,吃喝嫖赌都占全了,但是关键时候扛事也很有骨气,像裴岸南这样周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硬刺,他还真没见过几个,不过他曾经的师傅说过,这样的男人,都是这条道上的人中龙凤,拿得起放得下,腰板挺得最直,重情重义见血封喉,轻易不要惹他,否则就会招来大麻烦。
韩军干的场子是槟城最大的夜场,这座城市最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这边玩,平时三天两天闹事的不少,手底下这群人差不多都拿了手短,吃了嘴软,对于各自的客户经常是网开一面,惹得不少小姐在包房里吃了亏受了伤都没地方说理,私下敢怒不敢言,不少偷偷摸摸换地方的,再这么下去这第一的位置是保不住了。
韩军觉得裴岸南不是那种好拉拢的人,把他招进来做事,自己能省心很多,手下这群仗势欺人惯了的走狗,也能收敛一下。
于是他指了指沙发,招呼裴岸南坐下,又让服务生端了两杯茶过来,驱散了那群看热闹的小姐,安静下来后对裴岸南说,“多大了。以前干过吗。”
裴岸南看着茶盏没有喝,他解开西服扣子,往手腕上一搭,“四十来岁,从前事不想提,你不知道对你有好处。”
韩军乐了,“呦嗬,你谱儿挺大啊,从前事不想提,怎么,你在南三角混过啊,那边出大佬,看你气质还真有点像。”
裴岸南不理他,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韩军是个不冷场的人,他挺看重裴岸南,不愿意放他走,“有家人吗,听口音不像槟城的。”
“独身,南方过来的。”
韩军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戳点着,像听戏打拍子一样,“南方大佬最多,曾经南三角的蒋华东和裴岸南,在这条道上红透了半边天,我师傅在南三角干过一段时间,见过他们两个,但我没有,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一辈的人都差不都死光了,现在再也找不到他们那样硬骨头的汉子,不过蒋华东好像金盆洗手了,哎,你名字也有个南啊。”
裴岸南将杯里的茶喝下去,有点冷却,苦涩的味道在喉咙处蔓延,他眯了眯眼睛,“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韩军一笑,“你还挺着急,缺钱啊?”
裴岸南嗯了一声,韩军非常大方,他从皮夹内抽出一沓钱,大约有五六千,从桌上推到裴岸南面前,“先预付工资,明天来吧,跟着我管包房。大厅这边有人,包房事儿多,有钱有势的闹得太离谱,你过去平一下,对你来说不难吧?”
“不难。”
裴岸南说完后站起身,将西服重新穿好,往门外走,韩军叫住他,“钱你拿走啊。”
裴岸南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帽子,缓慢戴在头顶,“无功不受禄,该拿的时候我自然拿。”
韩军直愣愣目送他离开,目光落在那一沓钱上,还挺有骨气。
韩钰回过神来,她看着这个闷热狭窄的房间,觉得很不可思议,裴岸南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场子给他工资不少,怎么连个好点房子都租不上,可她不能问,她知道裴岸南做什么都很古怪,他不想说的,她扳开他嘴也没用,何况她根本就靠近不了他。
“哎,我哥让我多和你待着,他说跟着你能学到东西,而且你可以保护我,你比场子里那群天天琢磨占我便宜娶我的毛仔要靠谱多了。”
韩钰在说话的同时,余光扫到了一侧放电视的矮柜上,旁边有一个方桌,很干净,铺着白色桌布,有一樽香炉,里面燃着三根味道很浅的粗木香,一盘点心一盘水果,后方摆着两块木牌。
韩钰走过去,靠窗户的木牌上面写着:爱妻商云冽。靠门的木牌上字迹很小,她拿起看了一眼,只有两个字:淑培。
韩钰吓了一跳,“你结过婚,老婆死了啊。你有两个老婆?”
裴岸南非常迅速坐起来,他看了一眼韩钰拿着的牌子,整张脸变得暴戾而阴狠,他几乎是飞起来一般从床跃下,一把踢在韩钰手腕上,韩钰吃痛松开了手,裴岸南弯腰捞住,小心翼翼放在掌心吹了吹很微茫的灰尘,裴岸南力气多大,又处在盛怒边缘,踢韩钰的那一下实在不轻,男人都受不住,何况一个小姑娘,韩钰觉得很委屈,又抬头看他如同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的擦拭牌子,以为他嫌自己脏,含着眼泪大吼,“有什么了不起啊,死人牌位而已,一块破木头!”
裴岸南忽然偏头,凌厉如刀的目光设想她,这段时间不管他怎样厌烦韩钰的呱躁,都没有这样狠过,就像他放进场子上班第二天,有资历老的手下看不惯韩军对他的客气和优待,合伙堵在包房里要教训他,裴岸南警告了他们两句,他们不听,摩肩接踵满口脏话的要打他,最后裴岸南也是这样的眼神射过去,将那几个人全部横扫在地,才用了不到两分钟。
韩钰以为他也要那样对自己,立刻吓得住了口,脸色煞白。
裴岸南冷静了一下子就的思绪,走过去将牌位重新放回原处,他看了香炉片刻,声音平缓说,“我不打女人,但不代表我没有别的方式让你害怕,这些东西谁也不可以动。”
韩钰揉着自己手腕,已经红肿了一片,疼得她忍不住发出细弱的声音,眼泪吧嗒吧嗒滚下来,裴岸南有些懊悔,他弯腰从矮柜最下层的抽屉中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有简单的药和纱布,他拿起来走到床边,拉住她坐下,很轻柔把袖口卷起,给她涂药,韩钰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丫头,她不眨眼睛盯着裴岸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酒红色头发被灯光一照才有的光芒,总之裴岸南脸上的五官此时非常柔和,并不像她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的刚毅冷峻。
裴岸南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在给她缠住纱布时,力气有些大,没听到应该传出的叫声,他蹙眉抬头,看到韩钰有些火热的眼神,他脸色一沉,松开了手,“给司机打电话来接你回去,我这里没有多余床给你住。”
裴岸南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副直接送客的架势,韩钰靠在床头抱着胳膊看他,“大叔,这么急干什么,怕克制不住自己啊?”
裴岸南不语,看着漆黑的走廊。
韩钰抓起枕巾,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清冽的男人气息,她抿着嘴唇笑了笑,一惯假小子样难得出现这么娇憨的女人笑,她大大咧咧往床上一躺,“这么晚了麻烦司机干什么,他还得送我哥去女人家里呢,我在你这里住下了。”
裴岸南转过头,眉头蹙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你把我当收容所所长?”
韩钰已经呼呼大睡,还发出轻微鼾声,裴岸南气得胸口一闷,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大步走过来拉住她的脚往地上扯,韩钰两只手揪住床头,一边挣扎一边更大声的呼噜,像杀猪一样,夜深人静,筒子楼里住户很密集,隔音又差,裴岸南最终不得不放弃。
韩钰闭着眼睛,心里乐开了花,她张着嘴巴继续装睡,等他爬上来共睡一张床,可等了许久只听到灯关上的清脆吧嗒声,便再没有一丝动静,又过了许久,暗处裴岸南仿佛坐在了椅子上,吱扭吱扭响了一会儿,再度归于寂然。
韩钰睁开一条缝隙,看见裴岸南穿上了干净的咖啡色衬衣,正用手肘抵住窗台闭眼假寐,他身上整齐得没有褶皱,稍有懒散坐在窗户下,月光很清幽,笼罩在他头顶,似乎有白色的奶丝映照在他胸口。
韩钰忽然想到了海市蜃楼。
是一种自然现象,更被用来形容无法靠近的爱人。
永远要在万丈之外仰头去看,只要眨眼它就会消失,再见要等到多么漫长的时光后。
她忍了又忍,还是脱口而出,“你妻子叫商云冽?很好听的名字,是不是特别女人味。”
裴岸南睁开眼,垂眸看着地面,从韩钰的角度,并不能发现他的目光,他直直的望了一会儿地上的月影,又悄无声息闭上。
韩钰习惯了他的冷漠和寡言,她翻了个身,看着头顶墙皮有些脱落的天花板,“她怎么死的,应该很年轻吧。你没有孩子?”
裴岸南气息很稳,没有丝毫波动,他心里却已是天翻地覆。
那一晚的记忆再次涌出,她和怀着三个月的孩子一起去了,裴岸南第一个女人,第一个孩子,就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无能为力去救。
他在暗处攥了攥拳头,有晶莹的光点从眼角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