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不去正殿见太子,太子却每日早晚必来她这里,有时送她一捧花,有时送她一根绿枝,有时是字画,有时候是文章,有时能吃,有时能用……总之都是些他想到了,或者特别得意的东西,就拿到她面前来献宝。
万贞从一开始的尴尬无措,心态慢慢平和了些,虽然仍旧无法接受,但日常与太子说话,却也从容许多。不像最初那样连问个起居,都觉得没法开口。
太子虽然不高兴她时不时便要问问自己身边有没有同龄可爱的宫女,但想到她到底已经将她大人看待,不像以前那样总拿他当小孩子,就又高兴起来。
东宫的日子诡异的平静,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凝滞。
鞑靼骑兵劫掠安边堡,石彪和彰武伯杨信率部反击,连战连胜,杀部酋鬼力赤,斩骑兵五百多人,俘获四十多人,并两万多头牲畜。石彪因功进爵定远侯,欲图总督大同全镇之职,指使锦衣卫千户杨斌等人联名奏保。
其时石亨、石彪叔侄两家豢养豸才官猛士过万,内外将帅半数是石家的门下。若再将大同全镇交给石彪,则京师以北的疆土大半都在石家的控制之下。若是他们心存反意,立即具备了翻覆江山的可能。
石亨若只是飞扬跋扈,君前无礼,以皇帝朱祁镇的性子,还能容忍。但像石彪这种图谋边关全镇,扼国家喉头要冲的事,朱祁镇却难以接受。他将杨斌等人奏保石彪为大同全镇总兵的奏折拿在手里翻了又翻,又命逯杲过来看。
逯杲近几年一直负着制约石家叔侄发展势力的任务,只不过他为人阴毒,对上石家叔侄这种强横,从表面上看来,力有不逮。他接过奏折看了几遍,对皇帝说:“陛下,奏折有诈!”
皇帝问:“何故?”
逯杲指了指奏折的表面,小声说:“这是锦衣卫谍报留的指甲印,说明这奏折有问题。只不过究竟是奏折内容有问题,还是联名奏保这事有问题,臣暂时还不知道,得回去与经历司的谍报对比一下才能知道。”
皇帝挥手示意逯杲带了奏折回去对比,自己却半晌没有说话。
太子这段时间的日子,处在一种介乎高兴与不高兴的微妙平衡中,却没留意父亲的情绪。这天有人给东宫献了些东西,据说是从安南、暹国一带转运过来的蕃物。
太子上有祖母、父母的赏赐,中有国库的供奉,下有皇庄的收入,自身万物不缺,向来是不收礼的。只不过为了开阔眼界,东宫詹事偶尔也会向各部、各司收取一些地方物产,旧例陈案。方便太子学习时对照实物实事,明白各地风物人情,以免学士们把太子养成了读死书的呆子。
安南一直是国朝的藩属国,而暹国与安南相邻,两国争端,常赖国朝遣使调停。太子如今的课业正讲到《大明混一图》的南边诸国,太子詹事便将蕃物收了,使人送进宫去。几个大箱子里也不知道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一打开就味道冲人,把太子熏得直掩鼻子。
轮值的太子宾客也被熏得受不了,只不过职责所在,还是强持镇定,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的讲解对照。好不容易讲完,赶紧吩咐宫人去把发出怪臭味道的东西丢掉。
太子心念一转,连忙问:“这东西没坏吧?”
太子宾客摇头道:“这味道是天生的,咱们闻着臭,但坏倒是没坏……真坏了,他们也不敢往东宫献啊!”
万贞从宫外回来,才将外袍换下,正在洗脸,就听到太子在外间欢快的叫她:“贞儿,快来看稀奇。今天詹事让人送来了几筐安南、暹国那边的物产,我选了几件奇怪的过来给你。”
她想哄着太子慢慢地走出这种少年爱恋,反过来,这小子也在千方百计的哄她主动出去跟他见面,自破约定;这孩子,果真是长大了,虽说走的套路还是撒娇耍赖,但那也是真的在拿她当对手呢。
万贞又好气又好笑,慢吞吞地说:“知道了,你放着吧,我等下看。”
太子有些委屈的往桌上放东西,道:“这些新鲜吃食,你都不让我尝尝?”
万贞有些诧异:“这么臭的味道,你还能吃?”
太子道:“我听先生说,这东西闻着臭,能吃的人吃起来很好吃的!喔,这臭东西叫流连,是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给取的名字。”
三宝太监就是七下南洋的郑和。郑和身为中官,却能领兵过万,率船上百,远涉重洋,在中官群体中乃是大名鼎鼎,人人向往的前辈。万贞一听这名字还跟三宝太监郑和有关,顿感好奇:“三宝太监怎么会想个这样的名字?”
太子道:“听说是因为船员思乡愁苦,郑和便让人在岸上找些好吃的东西安慰部属。当地人跟咱们语言不通,这东西的名字绕口,郑和就给它起名流连,寄托乡情。”
原来此流连非彼榴莲,她在现代吃了那么久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竟然还是这么个名字?万贞哈哈一笑,旋即沉默了一下,吩咐小宫女:“招儿,去把榴莲拿进来我看看。”
皇室的吃穿用度是倾天下以奉一家,掌翅参胶她跟着太子都没少吃,反而是这种现代普通人花钱就能在超市里买到的东西,由于产地、季节、运输等关系,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了。等招儿把榴莲搬进来,她看到长满尖刺的狰狞外壳,竟然倍感亲切,忍不住叹了口气:“流连、流连……三宝太监倒真是会起名字!”
太子听着她的语气不对,急了:“贞儿,你怎么了?这东西伤到你了?”
他一头撞进来,万贞连忙摆手,转身道:“没有,只是有些触景伤情罢了!殿下回去罢!”
太子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安慰道:“贞儿,我托过川蜀一带的地方官帮着打听你家人的下落,等他们把十年一编的黄册户籍定下来,多半就能找着你的父母兄弟。到时候设法把他们弄到京师来,你就不用难过了。”
万贞苦笑,叹道:“我不是……我的故乡,与这父母兄弟无关。多谢殿下的好意,只不过……不用了。”
太子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既然不关父兄,那你现在想的故乡……是不是皇叔……说的那个故乡?”
万贞面色骤变,景泰帝曾经与太子单独会面说话,她是知道的;但那种临别之语,她本着尊重隐私的原则一直没有问过内容,所以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可太子此时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景泰帝曾经对他透露过什么。
饶是她日常对太子再怎么亲近信任,但在这关乎性命的隐密泄露危机之前,也不由得震惊慌乱,回头问太子:“他怎么跟你说我的?”
太子迟疑片刻,将侍从都摒退了才道:“说的也不多,就是说你的故乡,不在我们这里,在……另一个让人想求长生超脱,梦寐以求的好地方。”
景泰帝已经离开了四年,而这四年来,太子明明知道了她的隐秘,竟然一直都没有显露丝毫异样,仍然待她如常,问都不问一声!万贞心中百感交集,怔怔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涩然问:“你就不怕么?”
少年诧异的反问:“怕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喔了一声:“怕你害我?”
他说着忍不住笑,道:“你这想的都是些什么呀?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难道因为来历有些许不同,就去怀疑这种荒谬的事?”
万贞看着少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心情真是莫名复杂,喃道:“要是别人知道,多少是要忌讳的。”
少年敛去笑容,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认真的说:“可是我才不会!我只感激你能来到我身边,能让我遇到你!”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净,那么诚挚温柔的看着她,一瞬间竟她慌了一下,有些不敢对视,赶紧移开目光,甩开他的手:“不行不行,你毁约了!赶紧回去回去回去!”
少年又被她赶出了内室,但这次他嘴里虽然抱怨,心情却好得很。
就在太子被万贞赶走的时候,逯杲急匆匆地进了宫,见到皇帝急道:“陛下,查清了!”
皇帝见他面色惶急,知道情况必然不妙。但他享过无双尊荣,也受过无边屈辱;尝过云端坠落的滋味,又重新执掌了帝王的权柄。论到心性之坚忍,历代皇帝中少有人及,在这种情况下,还很能沉得住气,先令侍从给他赐茶,等他缓过这口气了,才徐徐问:“查到什么了?”
逯杲急道:“石彪在边关私制蟒衣龙袍、龙床,大囤私兵。如今总兵之位虽然未得,但大同全镇兵力,已然尽为他所握。”
皇帝嘿然一笑,半点都不感到意外,直接问:“如何拿他?”
逯杲有些为难:“石彪麾下兵强马壮,自身又武艺超群。若是不将他调离大同,只怕锦衣卫拿他不下!”
皇帝摇头:“他使人讨要大同,却不自身进京。乃势到自重,害怕入京有变。朕若无故召他,他必不肯来。”
逯杲咬了咬牙,低声道:“密探回报,石彪骄横自满,却屡讨东宫内侍长万贞儿不得,每以为恨,怨愤大骂!若有机会,这应该是个好人选。”
皇帝怔了怔,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万贞儿于吾家有功,你要用她,定要保她性命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