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带着朱见濬出了正殿,正要点选随行人员。王诚已经皮笑肉不笑的在旁边提醒:“万侍,皇爷只叫你和这位爷过去,可没让你们带侍从。”
梁芳一愣,急道:“这怎么行呢?”
王诚慢条斯理的道:“行不行,咱们皇爷说了才算。真觉得不行,万侍和这位爷,也可以不去的嘛!”
他刚才被景泰帝砸了一镇纸,倒也不敢太过放肆,奚落一句,便又接着道:“万侍,皇爷说了,来不来随你;只不过以后也就别想再求他。”
万贞听到这明显带着情绪的话,反而松了口气。景泰帝现在还因为她谢绝传召而发脾气,说明他还有人气,还没有完全变成一个只计较利益的帝王。
只要他还念点儿旧情分,没有一言不合高举屠刀,总会有合适的办法。
景泰帝这段时间脾气很不好,确切来说,是很暴躁。汪皇后废了,杭皇后新立,废见濬,立见济为太子的诏书,内阁和朝臣都附署了;仁寿宫、东宫、南宫都在他的控制下。按理说,他应该很满意。
但只要想到汪皇后是为了替朱见濬说话,才被废为庶人,这些看上去顺畅的发展,就让他心中发堵,提不起劲来。这股郁气,他都加倍的发作了在南宫那边,派人伐了南宫遮荫的大树;杀了南宫服侍太上皇的少监卢忠;将南宫崇质殿外的基石拆毁,刮地三尺的翻查太上皇图谋复辟的证物。
要不是东宫年纪实在太小,又早早的表明对太子位并不看重的心意。且万贞也确确实实的约束宫人不许多舌,没有怨愤之语流传,恐怕东宫如今也不光是禁出入这么简单。
万贞带着朱见濬来谨身殿求见时,他正在听俳优演嬉剧,听到通传,懒洋洋地说:“让他们等着。”
这一等,万贞和朱见濬就从上午等到了下午。景泰帝听完嬉剧,又睡了一觉,才一边端茶漱口,一边问舒良:“他们呢?”
舒良早有准备,躬身回答:“万侍领着小殿下在茶房吃点心。”
景泰帝一听就恼了:“让他们等着,他们倒是好自在!谁准他们去吃茶水点心的。”
舒良连忙道:“皇爷,没人许呀!可是万侍熟悉环境,自己就带着小殿下进去了……这个,毕竟她带着小殿下,没有您吩咐,侍卫不敢动手。寻常的宫人,力气不如万侍大,就是想拦,那也拦不住啊!”
前三殿是理政、祭祀、典礼常用的宫殿,重臣来往,礼宾候见,值房边上都有茶水房,备着茶水点心听用。不过除了近侍学士或者阁老重臣,一般大臣勋贵心有顾忌,除非皇帝下令奉茶,很少主动去茶房吃茶水点心。
也只有万贞脸皮厚,又有意试探景泰帝的底线,故意为之,才会自行去茶房找吃的。
景泰帝听到一句“力气大,拦不住”,气得重重的一放茶杯,怒道:“你就不会找几个力气大的看门?”
茶水房选的宫人都偏清雅文弱,这力气太大的,离他们的审美很远。舒良腹诽不已,嘴里却一迭声的应:“老奴下晌立即去选几个力气大的过茶房听用。”
景泰帝余怒未消,想到万贞肚子饿了,就毫不客气的去茶房找点心吃,忍不住叹气:“这人怎么就总跟别人不一样?”
舒良试探着道:“万侍能得皇爷青眼,自然性直情真,有不同俗人之处?”
景泰帝撇嘴:“不俗?我看这全天下的女子,就没有比她更俗的!叫他们赶紧过来,别糟蹋了朕的好茶。”
舒良应了一声,亲自出了后殿,去把万贞和朱见濬带了过来。
景泰帝靠在椅子上,慢悠悠的翻着书,等他们行完礼才随口道:“濬儿先起来吧!”
他只叫朱见濬起,万贞心中有数,便仍在后面跪着。朱见濬起来看到万贞仍然跪着,便又跪了下去,纳闷的问:“皇叔,您叫我有什么事?是不是我犯什么错了?”
景泰帝见朱见濬又跪了下去,反倒不好再抻着。夺太子位,他虽然愧疚,但没什么迟疑的;甚至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坐稳太子位,让他杀侄,现在的他也未必就狠不下心;但无缘无故的让侄儿罚跪,乃是有意折辱,对于才几岁的孩子来说,可就太过了。
“这段时间外面是非太多,皇叔想让你到这边来住一阵。”
朱见濬这段时间被关在东宫闷坏了,一听能住出来,高兴不已,连忙回答:“好啊!皇叔这边的点心很好吃的!”
景泰帝被侄儿天真的回答戳了一下,暗里叹气,道:“那就好,濬儿起来罢!和舒伴伴一起去挑几个侍从。”
说着又瞥了万贞一眼,哼道:“你也起来罢!”
万贞连忙谢恩站起,旁边的朱见濬却没跟着舒良走,而是道:“皇叔,我身边的侍从,一向是贞儿管着的。要挑人,得让贞儿去挑。”
景泰帝正要说话,忽一眼看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愣了一下,招手示意朱见濬过来,捞起玉佩仔细认了认,问:“濬儿,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朱见濬回答:“就是贞儿刚才给的呀!她说玉有五德,让我小心保管。”
景泰帝斜睨了万贞一眼,哼道:“看不出来,她还挺大方啊。”
朱见濬诧异的说:“贞儿一向都很大方,从不小气的。”
景泰帝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摸摸朱见濬的脑袋,温声道:“皇叔有事要和万侍商量,你先和舒伴伴一起出去玩会儿,好不好?”
朱见濬看了眼万贞,又看了眼景泰帝,迟疑了会儿点头,又道:“皇叔,你要快点儿喔!贞儿还答应给我包棕子呢!”
景泰帝满口答应,眼看舒良哄着朱见濬走得远了,才搭着眼皮看万贞,冷笑:“贞儿一向很大方,从来不小气?这么大方,把命送他,舍不舍得?”
万贞连忙赔笑道:“虽说做奴婢的命贱,但再怎么贱,这自己的小命当然还是爱护得很,轻易不能舍的。”
景泰帝嘿了一声,将手上的书一扔,喝道:“朕还以为,你要学忠臣烈士,宁死不事二主呢!”
他发火了,万贞反而暗里松了口气,苦着脸道:“陛下,这什么忠臣烈士,怎么也轮不着奴一个小女子啊!要是有什么地方惹您生气,您要骂要罚,奴都认,就是可别拿这来吓唬人家!奴胆小,可受不住。”
景泰帝看着她,骂吧,这女子脸皮厚得很,就是军中那些老油子,都未必有她的韧劲,怎么骂,她都不会放在心上;打吧,怎么打?传杖打板子,她又没到那个份上。可是不骂不打,他心里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
万贞见他半晌不说话,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小爷?”
她在景泰帝面前一向守礼,自从他监国以来,就再没用过旧时称呼。此时突然喊这么一声,景泰帝明知她是故意的,但他这段时间神鬼辟易,没人敢对他造次。万贞这时候的态度,却让他感觉自己也没糟到完全没人缘的地步,心神便松快了些,横眉问:“干什么?”
万贞犹豫着道:“您别生气,火大伤肝,我看着您鬓边都生白头发了。”
景泰帝登基早期为了学习理政,忙得不可开交。等政务熟悉了,又因帝位与哥哥绝情,为太子位而与元配翻脸。除了执掌大权的快感以外,日常的感情生活,那还真说不上有多好。万贞的话虽然不如奉承中听,但却是真心关切。一瞬间他情绪有些复杂,左右一看,示意王诚将他手里的拂尘拿过来。
王诚不明所以,奉上拂尘后还在旁边候命。景泰帝不耐烦的挥手道:“下去下去,统统下去!”
王诚莫名其妙,但景泰帝威严日重,除了外朝重臣,内廷只有吴太后和汪皇后敢劝他。如今汪皇后都被贬成了庶人,这些内侍就更不敢对他稍有违逆了。明知这举动不当,也没个人敢提醒他,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景泰帝等人走了,才瞪万贞:“把手伸出来!”
万贞不敢违令,把左手伸了出来。景泰帝倒转拂尘,往她手心上抽了一柄。万贞痛得龇牙抽了口冷气,眼泪都差点出来了。景泰帝冷笑:“有召不来,还说什么没有下旨。万侍可真有骨气啊!怎么,也怕痛?我还当你是不会痛的呢!”
万贞哭丧着脸求饶:“小爷,我这可不是轻慢您的意思……痛痛痛……”
景泰帝又在她手心上加打了两下,见她真痛得五官扭曲,这才缓了手:“少装模作样!为了濬儿出生入死你都不怕,在我这里挨两下手心板就受不住?惹恼了我,治你个欺君之罪!”
万贞托着手叫屈:“是真的很痛啊!您看您看,都肿起来了!”
她倒是能屈能伸,敢无赖耍泼,景泰帝想着又有点好笑,心里的气总算消了,冷声问:“为什么不肯来前三殿听用?”
万贞犹豫片刻,咬牙道:“若是别人问,我可不敢说。您问,我就说实话了。小殿下是我亲手救助来到这世间的,对我一向又信赖亲近,视如至亲。我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儿女,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晚辈寄慰心怀,让我在他处境艰难时离开,我实在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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