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茜在幼儿园说起她的外婆又去赌钱, 输个精光,来纽约的时候差点连车费都出不起。
“我妈妈说, 这是坏榜样。”米茜道, “虽然她要我们爱我的外婆,但是这一点绝对不可以爱。”
黛茜觉得米茜的外婆很有意思。
米茜的外婆已经是做外婆的人了, 可是还化很漂亮的妆, 穿很漂亮的衣服, 星期六日到发廊里烫头发, 化妆品比米茜的妈妈还要多。
“美丽是不分年龄的。”米茜的外婆康妮这么说。
黛茜去米茜家里玩的时候, 碰上康妮在家, 康妮会教她们怎么用发卷做满头的卷发, 而且保持到第二天都不变形。
“幼儿园不让卷发!”米茜道。
“你懂什么?”康妮眯着眼睛笑, “现在学会,受益终身。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掌握众多美丽诀窍的好处了。”
“我还要好多好多年才到你这个年纪。”米茜道。
“那可不一定。”康妮道, “人总是不知不觉就老了。”
“康妮真好。”黛茜对米茜道。
因为康妮, 黛茜有些羡慕米茜。
“我外婆是很好的。”米茜引以为荣,“我也很喜欢她。”
米茜喜欢她的外婆,黛茜喜欢自己的奶奶, 虽然黛茜不能够像米茜一样, 投入奶奶温暖的怀抱。
奶奶是托尼往上的一代人,黛茜是托尼往下的一代人,奶奶和黛茜是彻底错过的两代人。
这个星期天,黛茜要和爸爸一块儿去看爷爷奶奶。
“花买好了。”哈皮捧着一大簇花走进客厅, 对穿了一身西装等在沙发上的托尼道,“怎么还不准备出发?”
托尼就把嘴往黛茜更衣室那个方向一努:“等人。”
四岁的大小姐正在更衣室里翻箱倒柜。
黛茜昨天晚上已经选好了今天出门要穿的小白裙,配上一个奶奶从前戴的胸针,可今天早上起来,裙子还在,胸针却无论如何找不着了。
温蒂也帮着黛茜翻箱倒柜,可是也没有找到。
“斯塔克先生在外面等。”她问黛茜,“要不就这么去吧?”
黛茜感到有些伤心:“那就是爸爸给我的胸针,是奶奶的。要戴上一起去看爷爷奶奶。”
她把眼睛抹了抹。
“好,好,别难过。”温蒂道,“我们再找找。”
最后是在衣柜的缝隙里找到的胸针,大概是黛茜拿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抖掉了。
这下团子破涕为笑,高高兴兴戴着胸针,跟爸爸一块儿出门去。
前往墓园的路上,托尼有些沉默。
每次去扫墓,他都格外沉默,转过脸去看窗外倒退的风景,不知道想什么。
年年都看见一样的风景,但心情一年比一年不同了。
“小鸟还会来吗?”黛茜问托尼。
上一次黛茜跟着爸爸去墓园看爷爷奶奶,低头说话的时候,有只小鸟飞在她头上。
哈皮说那是墓园的守护者。
“可能不会来。”托尼道。
“为什么?”
“小鸟长大了,就要离开家。”托尼收回看风景的视线,“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
“我就不是的。”黛茜道,“我长大了,也要回我的家。”
“好。”托尼道,“我永远欢迎你回家。”
墓园很安静。
霍华德和玛利亚的墓地定时有人打扫,整理得干干净净,上面还各摆着一束半干的小花。
“我来拿,我来拿。”黛茜道。
她踮着脚,从哈皮怀里接了花束,一束放在霍华德墓前,一束放在玛利亚墓前。
“爷爷一个,奶奶一个。”黛茜道。
哈皮在旁边看着,十分欣慰:“我们黛茜现在已经是大孩子了。”
“因为我已经上幼儿园很久。”黛茜自豪地道,“以后还要上小学。”
托尼在玛利亚的墓前站着发愣。
他一向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这种时候话却最少,不知道要吐露什么,知道吐露了也无法传达,干脆沉默,双手插在口袋里,把心事交给风。
“爷爷和奶奶就是睡在下面。”黛茜伸手抚摸着墓碑,轻轻地道。
墓碑冰冰凉凉,她的小手又温又软。
“对。”哈皮道,“你害怕吗?”
“没有害怕。”黛茜就摇头,“因为这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爷爷很好,我的奶奶也很好。”
“这你都知道。”哈皮笑道。
黛茜想一想:“因为我见过嘛。”
孩子说的话,大人不以为意,哈皮想一想,斯塔克家里还留着霍华德和玛利亚在世时的影像,黛茜看过也很正常。
“那你说……”哈皮弯下腰来,小声问黛茜,“你爸爸是像爷爷多一点,还是像奶奶多一点?”
黛茜不假思索:“是像爷爷。”
“不对。”托尼道,“我一点都不像你爷爷,我比较像你的奶奶,小时候都是你奶奶在带我。”
“像的。”黛茜道,“爸爸不笑的时候,就像爷爷,还有工作的时候也是像爷爷。”
托尼就不说话。
“你现在就是很像的,爸爸。”黛茜道。
她用两只小手抹抹脸,抹得脸上表情也像大人一样严肃。
托尼还要装严肃,听见黛茜这么说,顿时就严肃不起来。
“我也很喜欢奶奶。”黛茜道,“奶奶好看,还有很多的笑容。”
“你奶奶是天生的母亲。”托尼道,“美丽,坚强,善良,永远让人有安全感。你知道她做菜很好吃吗?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斯塔克父女又在墓前站了好一会儿。
墓园里树多,风吹过来凉荫荫。
黛茜站到爸爸身旁,牵住了他的手。
爸爸的手又大又有力,将小孩子的手紧紧包住了。
“怎么不要跟爷爷奶奶说话?”黛茜问托尼。
“说了他们也听不见。”托尼道,“给他们看看我们现在活得好好的就行。”
他这话真是自相矛盾,既然看得见,为什么听不见?
“听得见。”黛茜道,“爷爷奶奶还要和我说话。”
“什么时候?”
黛茜想一下:“是很久很久以前。”
托尼跟哈皮一样,没有在意。
从墓园回家,托尼没有工作,跑到卧室里睡觉。
像是一条永不改变的规律,明明去墓园是坐车去的,回来也是坐车回来,统共就在墓园里站那么一会儿,他却仿佛耗费许多力气,要把头深深地埋进被窝里。
黛茜长大以后知道,替亲人扫墓这种行为,不仅仅寄托在世者对去世者的思念和爱。
它还一次又一次提醒,长眠于地下的那个人,无论有多思念他,无论有多爱他,他都是永永远远离开这个世界,一辈子不可能再相见。
这样想来,实在有些令人难过。
黛茜轻轻地推开门,端一杯水进来给休息的爸爸。
她忽然想起在幼儿园里,跟米茜那些关于外婆康妮的对话。
米茜说,外婆康妮之所以赌输了钱也要到纽约来,是因为最近爸爸跟妈妈有一些争吵,妈妈感到伤心,外婆是来陪伴妈妈的。
“我妈妈需要外婆的帮助。”米茜道,“就像遇到困难,我也需要我妈妈的帮助。”
人什么时候彻底长大?双亲都离世那一刻,就不得不长大。
但凡有一个在,就永远都还是孩子,世道艰难,不进则退,但退到最后,心里还有柔软的倚仗。
黛茜伤心脆弱,可以找她的爸爸,如果她的爸爸伤心脆弱,又要找谁呢?
“爸爸,给你水。”黛茜把水杯放在托尼床头柜上。
被窝里的爸爸低声道:“好,谢谢你。”
“爸爸,我可以上来吗?”黛茜问。
托尼就把杯子掀开一个角,好让黛茜顺利地钻进来。
房间空调温度开得低低,被子里真暖和。
“爸爸,你感到伤心吗?”黛茜问。
托尼闭着眼睛,黛茜用手轻轻摸一摸爸爸的眼皮,没有眼泪。
“不。”托尼道,“我只是有些累。”
“爷爷奶奶是不是去天国?”
“是去了天国。”
“不是做了星星吗?”
“去天国里做星星。”
“那。”黛茜问,“他们在天国里好不好?有没有吃好吃的饭呢?”
“有。”托尼翻个身,面朝天花板,睁开眼睛,眸光散了,隔着有形的物体在看他无形的想象,“他们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爸爸。”黛茜挨到托尼身边坐,“如果你感到伤心,爷爷奶奶没办法跑来帮助你,可是我会帮助你,好吗?我也是会照顾你。”
“好。”托尼道,“多谢你。”
“爸爸。”
“干什么?”
黛茜道:“我有一点口渴,可以喝你的水吗?”
托尼噗嗤一声,脸上有点笑容,起身去把杯子拿了,将水喂了孩子喝。
要照顾爸爸,还是等黛茜再长大一点儿吧。
等托尼重新躺下来,喝饱了水的黛茜还要跟他说说话。
“爷爷头发都白了。”黛茜道,“奶奶的头发没有很白。”
“你怎么知道?”托尼陷入柔软的被窝,逐渐酝酿出睡意,打个呵欠,问。
“因为我看见。”黛茜道。
她仍然保有许久之前那个魔幻夜晚的记忆,是真是假,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但就在脑子里这么存在着,沉淀之后,再度浮现起来。
“下次也带我看看。”托尼又打个呵欠。
“爷爷还跟你说话,爸爸。”黛茜道,“说很多话。”
“唔。”
“爷爷说,爷爷说……”黛茜仔细地回想。那时候她真小,要是再大一点儿,就能记得更清楚,“爷爷叫你的名字,爸爸。”
“爷爷还说……”黛茜道,“爷爷说,爸爸是爷爷的骄傲。”
“你有没有听到,爸爸?”黛茜把爸爸轻轻晃了晃。
爸爸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