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辉煌,夜如昼芒。一个女孩子穿着花色暗沉的薄棉外套,两个袖口已经磨得有些破碎。她额发长了些,已经开始挡眼。索性别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虽然瘦弱不堪,可是却看得出长大了一些,五官比之从前,也慢慢变得成年化、明朗俊俏起来。
袁克文依着不远处的门框,出神的望着油灯下手不停歇的忙碌着剪朱纸的女孩。灯烛的柔黄色光亮给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平添了一丝青春的风采,在同龄人里,她发育不好,脸颊塌陷下去,少女的美貌被削弱了许多,可此刻她显得比白日漂亮,烛光最合适看佳人。袁克文叹了口气,倚窗抬头,望着窗外那一片亮堂堂的夜色,不眠又悲伤。
小青鸾听到一声叹息,回过头去,刚好看见袁克文默然望月的背影,她小小的雀跃了一下,拿起手里刚刚收尾剪好的窗花急忙跑了过去。
“先生,你瞧。好看吗?”袁克文回过头,一眼瞅见她手里拎着的成品:两个满眼含笑的龙凤双子,高高举起一只金丝银鳞的大鱼,正笑得眼如玄月。袁克文看看小青鸾,又看看那副剪纸,龙凤双子的饱满样子和她的瘦削有着鲜明的对比。他苦笑着点点头:“好看,你可真是手巧。”他伸出手来,几乎要抚摸这副巧夺天工的剪纸,却在离它几寸的地方停下来,指尖瑟缩回去,长叹一声,转过脸。
小青鸾脸上的喜色略微一敛,又细密的荡漾开来。自顾自的举起这副漂亮窗花笑道:“多谢先生夸奖,在我们家乡,每逢过节,我从前那些师兄弟姐妹们,都要剪窗花,我本是最笨的一个。他们剪得可好呢。久而久之,我也偷了几个漂亮绝活。到了年关就剪纸,贴到门窗上好不喜庆。不过,你若是一年让我换个花样,不出三年,我就没东西了。”
袁克文转头看着这个女孩子,眼里几乎有水色。不得不承认,她变高了,短短时日,长身体的少女,几乎是以秒在计算着发育长大。可她又那样孱弱不堪,让人见之心疼心碎。之前她来寻自己,当日他死活不收。无奈这姑娘硬说叶碧凉和她分道扬镳,又分了她盘缠让她回家去。她这番投靠,不明不白,也不是时候。现在的自己已经身无长物,过了年也许真的就揭不开锅了。所以本来打定主意要回津北,却被这孩子拖延了些时日。最让他无地自容的是现在的饭食生活,竟然都是靠这个女孩子在替自己开销,他无颜以对也无话可说。如此看来她说叶碧凉给了她盘缠,倒没有作假。可她那点钱,根本是杯水车薪。用完了她可怎么办?跟着自己过这番苦生活,再说他袁克文也不可能让一个苦孩子养活自己。现在他根本不知她到底意图如何。他猜想过,或许她是在讨好自己,存着一分让他去寻叶碧凉求情的心思。可是他只留下一份回津北的盘缠,早已山穷水尽,无颜面对故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小姑娘去呢。悔就悔当初不该去和那些上海滩的蛇头大佬们逞能,竟然输到这步田地。可是这也怪不得人家,他袁寒云人穷志不穷,大丈夫愿赌服输。想到这里,袁克文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仿佛在下定一个很大的决心一般。
“青鸾,我们谈谈。”
他费劲的说出这句话时,正好瞥见女孩脸上那瞬间变得清冷的神色。她用一双不喜不怒的眼看着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揣着软弱祈求。袁克文的手心微微冒汗,他吃惊于这个女孩子的成熟,也对她那洞悉的眼神感到厌恶。
小青鸾点点头:“刚好,青鸾也有话想跟先生说。”
袁克文的脸上浮起一层迷雾,看看窗外:“人说白夜不是好兆头。我本不信,可这民间胡说倒也有几分道理。现在这天下,是越发的乱了。”
袁克文闭目微笑,微微扬起沧桑而俊雅的脸孔。思索片刻,他回过头去,却见小青鸾笑着,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泪水却如清泉一样冷冽滴下来,可她却好似被烫到了,急吼吼的几乎粗暴的擦掉这两滴泪水,哽咽道:“先生,求你了,不要赶我走!”
袁克文伸手去扶她,却反被这姑娘抓住手掌。她的手细如柳枝,指节泛着青白的光亮,可是却十分有力,几乎抓疼了他。袁克文看着她灼灼的目光,喏喏几声,反而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叹口气,温言道:“你先起来,先起来再说。”
小青鸾却抬高声音,如泣如诉:“先生,我什么都知道。您现在的境地,我都懂。我愿倾其所有,报答您的收留之恩,我什么都不要,但求收留了我,其他的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我师父走了,不知所踪。青鸾不知未来为何物。求您给我一个希望,让我跟着你吧。我永不会弃您而去,我在您身边,给您当丫头。”
袁克文愣住,他纵横浮沉江湖多年,风流才子又多情浪漫,风月场上也是摸爬滚打,见过大世面。可那些女子再美艳都不如此刻的少女。她被泪水打湿的双眼是那样动人,她的脸颊虽然瘦得没有艳色却那样楚楚可怜,她那哑声的泣诉带着说不出的迷人磁场,让人无法拒绝。她跪下来的时候让他无法说不,也许他本就没想赶走这孩子。他从认识她的那刻起,就知道她的苦她的隐忍。叶碧凉虽真诚相待可毕竟脾气古怪,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儿,远离故土隐忍学艺,她该承受了多少苦难和恐惧,才化作刚刚那一声祈求,卑微到泥土里。袁克文叹了口气,他是个随心做事的人,一辈子都是。就算在自己那霸道强大的枭雄父亲面前,也是一样洒脱自我。此刻他虽穷得比月光还白,却再也无法拒绝这孩子的要求。袁克文哈哈大笑,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坦白清透。
小青鸾惊讶的望着眼前的男子,袁克文笑看着她,打趣道:“怎么,以我看,现在你又变成笨蛋了?”小青鸾的表情先是迷茫,接着眼睛一转,喜上眉梢,她狠狠的擦了眼泪,倔强的昂起细弱的脖颈:“没有!”袁克文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那你说说,我现在是什么意思?”“不管先生是什么意思,哪怕您不要我,我也跟在您的后面,像…您衣襟上的泥土,像个粘着的虫子,我就一直跟着,多苦都求您带着我。要饭也行。”
袁克文的眼里闪过几丝惊讶喜悦的光华,在这样强烈的言语面前,纵然他是多么的才华横溢,竟也词穷。
他平静了一下,柔声道:“丫头,我没那么好。你袁叔我是个不着边际的人,不值当你这样傻,跟着我当丫头,就不怕喝风吃糠?我带着你倒也行,可你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子,还在长身体,就这样跟着我吃苦,没名没分的,我是心疼你。我现在的境地,也给不了你丫头的温饱,你瞅瞅那些富人家的丫头,其实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跟着我这个不着边际的,你怎样都吃苦。”见小青鸾急得又要哭了,袁克文伸手阻止,示意她听自己说:“好好好好…你先听我说。不过,我寒云这辈子,也算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我今生了无牵挂,也是因为太任性。我今日做这个决定,真是不知是否要害了你。不瞒你说,我已打定主意,要回津北了。那边冬日冷冽,不似这里温润,你…受得住吗?”小青鸾的眼里水光潾潾,她想都不想,拨浪鼓似的点头。
“今天晚上就收拾收拾,我们不在这过年了。后天就出发,坐轮船走。还有,若你不嫌弃,叫我一声叔。我以后找个时机,认你进族谱。”
小青鸾的脸孔散发着喜悦诡谲,她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不,我还是要叫您先生。您当我是学生吧。”袁克文却撇嘴:“哪能哪能。你虽与碧凉分别,却未断师徒情分。碧凉这个人我是懂的,她不讲冠冕堂皇之言,性子又外冷内热,虽然平时看起来严厉了些,可却是个性情中人。拜师这种事最忌不忠。你不要乱来,以后说不定还有机缘再见你师父。我现在是落魄之人,无精力也无颜面去寻她。不然,我还真想和她好好道个别。你且好好跟着我,我也就当是帮了你师父收留你照顾你。她能和你离别,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再见碧凉那天,定让她对你刮目相看。”
小青鸾默然低头,脸上闪过落寞。袁克文走过去,轻轻弹了她面门一下,轻快道:“好了,不要想了。吃点东西休息去吧。明日和我去个地方。后天,”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后天,我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