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跟你说过,费继此人品行如何,尚不得而知,我要再仔细看看么?你怎地如此性急,也不知会我一声,便把生辰八字给了费家?”靳通政强忍住心头的怒气,缓缓问道。
相氏见丈夫脸色阴沉,言辞尖锐,心里更没底了,结结巴巴的为自己辩解,“我这不是忧心安儿么?一心要给她寻一个比裴家更好的去处……”
“糊涂!”靳通政忍无可忍的训斥道:“忧心安儿,是要给她寻一个适合的去处,与裴家何干?跟裴家比什么?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再怎么心急,也要按着规矩章程来,半步错不得。你这般冒失的给出去生辰八字,简直是胡闹!”
你若把女儿放在心上,把婆婆、夫婿放在眼里,不会擅自给出去这么重要的东西。女家给生辰八字,虽然婚事也不算定下了,可是,表明女家已经同意许婚。
同意过之后婚事又做罢,也不是不可以。但,对女家、对女孩儿总归不是好事,好说不好听。
相氏和靳通政和睦了这些年,乍一听到丈夫的训斥,涨的满脸通红,羞愧恼怒到了极处。她稳稳心神,低声说道:“事已至此,相公想个妥当法子吧。做人应该重信守诺,既是答应了费家……”
“啪”的一声,靳通政拍了桌子,霍的站起身,脸色铁青,“谁答应费家了?我是安儿的父亲,是靳家的主人,我没有点头,谁敢说把我的女儿许了人?”
他平时是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这会儿脸色阴郁的仿佛能掐出水来,相氏偷眼看看他,正好和他愤怒又锐利的目光相撞上,吓的打了个哆嗦。他生气了,他是真的生气了。
“可是,我真的给了八字啊。”相氏拿帕子掩起面庞,无助的哭泣起来。
靳通政和她恩爱了这么多年,一直觉得她知书达理,是个贤内助。这会儿见她掩面哭泣,却是满心的厌恶之情。女儿的终身大事她竟然草率决定,女儿要过一辈子的那个人身世可疑,她想的居然是重信守诺。她心里到底有没有女儿。
“我会差妥当之人去费家告诉一声,此事做罢。”靳通政的声音冷淡又冷静,“费家若是知趣,自会到此为止,前事一笔勾销。”
一个奸生子的儿子想娶靳家女儿,纯属痴心妄想。
“若是费家不肯善罢干休呢?”相氏哽咽着问道。
以她对张氏的了解,张氏很好强,又精明,儿子身份陡变,再寻好亲事已经不可能,是一定会赖上靳家不放的。相氏想起这个,便觉腿软,毕竟真是自己给了生辰八字,自己真有许亲的意思。许了,男家出了事又反悔,不厚道,说不过去。
靳通政不怒反笑,声音温柔起来,“若费家知趣,和和气气的,到此为止,自然最好不过。若费家痴缠,便是和我靳严为敌了。我这个人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很公平的。”
靳通政的声音温柔似水,相氏听在耳中,却生出寒意,手脚冰凉。
不出相氏所料,张氏果然不依不饶,仗着相氏给了生辰八字,硬逼着靳家嫁女。张氏知道相氏这个人守礼,还听说靳通政斯文,就连隆庆大长公主也是庶出公主,一辈子没嚣张过,性子绵软,对付这样的一家人,只要自己够狠,敢拿靳家的名声相要挟,何事不成?
张氏出言威胁,“若背信弃义,必将此事传遍京城,看你家姑娘会不会毁了名声,会不会嫁不出去,看你靳家会不会成为众人的笑柄!”威胁完,张氏信心满满的等着,等着相氏哭着找上门,服软认输。
相氏确实吓的惊慌失措,唯恐声名受损,情愿真把安儿许过去。靳通政哪容得她这般愚蠢,命人将她看管起来,不许放出门,对外只说是病了,而且是会过人的病。拿这个做借口,连安儿也不许她见。
靳通政一边看管起相氏,一边柔声安慰女儿,“你娘亲并无大碍,过个三日五日的,便能一切照旧了。”安儿向来和父亲最要好,父亲这么说,她深信不疑,乖巧的点头,“知道了爹,我会到佛前多烧几柱香,求佛祖保佑娘早日痊愈。”
靳通政欣慰的笑笑,“安儿乖。”
通政司管辖的范围很广,不只关注官员的动向、私密,连下层百姓、奴仆的声音也会聆听。通政司右通政靳严于公事上一向严谨,他在通政司值宿时有人偷偷摸摸投了封揭发平凉伯费兴“心存怨望”的密信,不敢隐瞒,次日便报到了通政使面前。通政使一看是才被贬的平凉伯,密信控告的罪名是“心存怨望”,心中一凛,半分没敢耽误,直接呈给皇太子。
心存怨望,就是说一个人心中怀着不满和怨恨。这个罪名很要命,因为它可以推测内心,但并不需要具体的证据,是一个非常好的、可以用来打击人的武器。若是皇太子也相信平凉伯心存怨望,平凉伯就危险了。
皇太子看到通政司的上报,摸摸鼻子。我和小师妹商量好的步骤,接下来就应该是这个了,居然有人抢先一步?好吧,既然有人代劳,那我便顺水推舟。
皇太子派出锦衣卫到平凉伯府实地查证。锦衣卫办案能力还是很强的,把平凉伯府团团围住,不准进出,一个挨着一个的审问,“平凉伯有无怨望之语?”
平凉伯曾经跪在祠堂大哭,曾经酒后痛哭,怎么可能没说过一句半句埋怨朝廷的话。我费家的祖先立下过汗马功劳呀,我不过就是为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休了个乡下女人么,也值得降侯爵为伯爵?朝廷苛待功臣,苛待功臣之后,凉薄啊。
这种牢骚话,他真说过。
这种话,如果没人跟他较真,说过就说过了,随风飘散。若是有人要跟他过不去,拿这个说事,大有文章可做。你德行有亏,皇太子念在你祖先功劳大,从轻处罚了,你竟然还敢在背后怨恨痛骂?你是想造反不成。
锦衣卫围住平凉伯府之后,靳通政微微笑了笑,回家去,命人放出相氏,简短告诉她,“费家被围被审,之后会一蹶不振。他们再也不敢找上门了,你可以放心。”
相氏畏惧的看着靳通政,眼前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害怕……
靳通政温柔的笑笑,“安儿的事,有我操心便可。娘子,你闲来无事,养养花,遛遛鸟,做做针线,也就行了。”
这是要我什么也别管,做个傀儡么?相氏低低应了一声,心里空荡荡的,凄清而悲凉。
墙倒众人堆,自打平凉伯府的丑事被揭出来之后,不只言官御史,连勋贵们也纷纷口诛笔伐,要求严惩。老实说,勋贵当中虽然自律的少,爱胡闹的多,但是把原配嫡妻逼出门这么恶劣的事他们真还没几个人做,也很有些看不起。大男人三妻四妾的是常事,可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原配是原配,别的女人怎么也比不上,为了个后来的要把原配逼走,纯属抽风。
他们要的是有一个贤惠大方的女人替他们管家、管住后院,再有无数年轻美丽娇艳动人的小妖精围着献媚讨好,而不是把原配逼走了,娶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回来。
连他们这样的,都对平凉伯表示鄙夷。
官员们义愤填膺的要求严惩,锦衣卫更是一份接一份的口供传到宫里,这口供都在指向同一件事情:平凉伯费兴,对朝廷有多么怨恨,有多么不满。王氏和费耀祖是如何日夜咒骂,骂老天不公,骂朝廷不公。
最后,性情仁厚的皇太子长长叹息,“费家祖上有功,孤实不忍加罪。可费兴心存怨望,诅咒朝廷,若不惩诫,恐后患无穷。”
平凉伯府夺爵,毁铁券,费家人驱逐出京,回原籍居住。
皇太子还殷切的表示,盼望他们安心务农,痛改前非,思及祖先创立基业的艰难,生出敬畏之心,不再胡作非为。
“太子殿下宽厚仁善!”官员们纷纷对皇太子歌功颂德。
做官员的,大概没人不喜欢性情温和宽容的皇帝。皇太子不残忍,不专断,宽厚待人,还能虚心听取臣下的意见,虽然心有不忍,还是严厉惩罚了平凉伯费家,这样的储君,让官员们衷心爱戴。
皇太子拿着所有案宗,去跟皇帝复命。
皇帝大略翻了翻,问他,“小十,还有后续么?”
皇太子很是得意,“父皇陛下,还有后续。费兴这个人虽然无情无义又没用,可是平凉侯祖上确有功劳,老平凉侯也在福建沿海剿灭无数倭寇和海盗,功不可没。小十打算在平凉侯府嫡支近派中慢慢挑选品行良好的年轻人过继,到时候,会赏还爵位。”
皇帝胖胖的脸上,露出浅浅的、满意的笑容。
既有手段,又不失一颗仁善之心。小十,你长进了很多。
皇帝含笑夸了小十好几句,小十便飘飘然了,昂然道:“那还用说么?这是一定的。我要留下一片锦绣河山给小正正!”
皇帝瞅瞅一脸父爱的小十,心里乐开了花。
儿子为孙子卖命,是他最乐意看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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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到平凉伯府押解费家男女老幼出京城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费耀祖的妻子张氏眼见得爵位没有了,要被押回原籍种田度日,仆役侍女也逃了个精光,境况凄凉,绝望的哭骂起来。她知道费家是因为什么倒的霉,不敢骂皇帝,不敢骂官兵,她骂相氏,“……你闺女的生辰八字都给我了,可见你是如何的上赶着。如今我家败了,你便翻脸不认人!像你这样嫌贫爱富、见风使舵、无情无意的小人,不得好死!你那失德败行的闺女,再也嫁不到好人家!”
张氏已频临崩溃,哭骂声格外尖利刺耳,她骂的话,很多人都听到了。
不会真有人当回事,不过,对靳家来说,总归有百害而无一利。
张氏踉踉跄跄的走着,绝望的骂着,纯粹是在泄愤。
她恨她怨,可是她谁也不敢招惹,只好把一腔怨气,全撒在相氏身上。
一匹骏马驰过闹市,经过混乱的人群,马上是位身穿近卫军官服饰的青年,身材挺拨,马术奇佳,他纵马穿行在闹市,又快又稳。
经过费家这一队乱七八糟的队伍前时,他蓦地勒住马头,停下了。
“你那失德败行的闺女,再也嫁不到好人家”,多么刻薄恶毒的诅咒。哪家的小姑娘这般倒霉,被个泼妇如此辱骂?
张氏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眼神迷乱,一直回忆自己和相氏是如何喜欢对方的孩子,如何欣然定下亲事,可是,费家一败,相氏就避不见面。她背信弃义,她丧尽天良……
青年心头腾起怒火。妈的,人家姑娘跟你家议过亲,便不许反悔了么。你家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谁家父母傻,会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进火坑?
青年利落的取下腰间荷包,折了起来,然后一扬手,潇洒的丢了出去。
荷包准准的落到张氏口中,堵住了她无穷无尽的怨恨之语。
这个世界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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