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养浩眯着眼,听了张严之的话,却有些拿捏不定一般。
他很清楚,单凭张严之的一面之词,显然未必能信。
鬼知道那个梁成进是个什么人呢?
于是,他思量了片刻,而后道:“若是涉及到了通贼,可就不好说了,所以这件事……先不要忙。”
“不能不忙啊。”张严之苦笑道:“此人也是大股东,一旦被拿了,又是生死未卜,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
张养浩显得有几分烦躁,他瞥了一眼张严之,顿时明白了什么意思。
于是道:“好的,老夫会想办法。”
张严之这才松了口气:“那么就有劳了。”
张养浩低头吃茶,似有心事。
次日傍晚,天启皇帝便召张静一人等觐见。
很明显,这事闹大了。
从清早到正午,都有人来给那梁成进求情。
天启皇帝倒是对此没什么兴趣。
好不容易逮到抄家的机会,求情?求个什么情?
张静一这些日子,都没有抓到过什么乱党,早让天启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怨念了。
得抓啊。
因而,天启皇帝最有兴致的是,这个乱党能否一下子牵连出一串人来。
若是如此,那才是齐齐整整。
张静一一到,见大臣都在此,先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笑着道:“张卿抓着了乱党,为何不早说?”
张静一道:“陛下,才刚刚开始讯问,事情还没有臣彻查清楚,臣不敢贸然奏报,怕闹出笑话。”
“怎么,证据不全吗?”天启皇帝皱眉,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
“此人所牵涉的,乃是闯贼一案,臣从武昌打探来的消息,那闯贼在武昌站稳脚跟,招揽了一些士绅,以孙之獬为首,四处游说大臣和士绅,希望借此机会,瓦解我大明君臣,现如今流寇四处攻伐,每到一地,便先让人策应,因而所向披靡,也是这个缘故。”
天启皇帝颔首:“若是如此,那么此案,可就不小了。”
“正是。”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道:“那就彻查到底吧。”
“要彻查……”张静一顿了顿:“有一些麻烦。”
“麻烦?”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心里想,你张静一最擅长的不就是解决麻烦吗?
张静一道:“此人与孙之獬关系匪浅,只是臣去搜证的时候,却发现此人郊游广阔……”
“那就往死里查便是,没什么顾忌。”
张静一如蒙大赦一般,便道:“臣遵旨。”
“陛下。”这一下子,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显然,已经有人开始察觉到张静一的意图。
查一个梁成进不算什么。
可这摆明,是要顺藤摸瓜。
而梁成进乃是北直隶人,和朝野许多人都有一些瓜葛,若是让张静一查出一点什么来呢?
先是礼部侍郎陈文俊站了出来,道:“陛下,臣以为……这甚为不妥。若是有真凭实据,当真通贼,倒也说的过去。可这还没有真凭实据,就四处牵连,臣只怕此例一开……”
天启皇帝瞥了此人一眼,道:“锦衣卫捕风捉影,何况涉及到的,又是谋逆大案,岂可不察?”
吏部尚书张养浩此时站了出来:“要查,当然要查,不过臣也有所担心……”
“卿家担心什么?”天启皇帝看着张养浩。
张养浩心情颇为沉重,最后道:“臣听说一件事……”
“何事?”
“这两日,京城听到了一些流言,说是张都督查的乃是广平矿业的大股东,再有人联想到辽东矿业,这不得不让人深思,觉得这可能涉及到的……乃是利益之争,当然,老臣断然不敢这样去想,天下谁人不知,张都督公私分明,绝不会因为牟取私利,而侵害百姓。只是……那些无知百姓们,却盛传此事……倒是不由得不让老臣有些担心啊……现在天下谁人不知,广平矿业未来可期,而且这矿越挖越多,盈利也越来越丰厚,因而,涉及到了广平矿业,难免还是谨慎处置为好,毕竟,牵涉的人太多了。”
他这一番话,倒是让天启皇帝谨慎起来。
广平矿业现在卖的确实火,京城不知多少人都买了他们的股,一旦因为继续彻查,而引发了对广平矿业的担忧,这事……可就闹的更大了。
当然……
天启皇帝冷笑:“都已牵涉谋反,还要顾忌这些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张养浩道:“臣的意思是,梁成进涉及到了谋逆,当然任锦衣卫彻查就是了,可是无端牵连,难免使人生疑。”
“对。”那礼部侍郎也跟着道:“其实臣也是这个意思,陛下,一旦引发了担忧,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再者,现在人都抓了,怎么还查不出证据呢?臣若是那些寻常百姓,只怕也会认为,这一定是张都督为了他的辽东矿业,要置广平矿业于死地,若是天下的军民百姓都这样认为,只怕人心会对新政大为失望。”
又有人站出来道:“新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今却是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辽东矿业和广平矿业之争,臣也有所耳闻……可是现在胜负已分,广平矿业,短短时间,已经暴涨了数倍。反观辽东矿业,如今还有下跌之势,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臣看……还是要注意一些影响才好。”
一时之间,众臣七嘴八舌。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涉及到了谋反,要挽回事态,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道德攻击,暗戳戳的表示张静一可能只是挟私报复广平矿业。
一旦在道德上质疑了张静一,那么张静一就未必敢轻举妄动了。
天启皇帝沉吟道:“张卿……来说说看,该怎么办吧。”
张静一道:“陛下,臣的辽东矿业,绝没有和广平矿业一争长短的意思……广平矿业的好坏,与辽东矿业有什么关系。”
“老夫也认为,张都督气量非常,断然不会争一时长短,老夫说的是无知百姓会这样想。”
说罢,张养浩从袖里,居然掏出了一张报纸来:“这是最近销量最火热的报纸‘股经’,想来张都督也有耳闻吧,你自己看看,上头就有关于矿业之间的担忧,这报纸所言,虽未必可信,却也不是空穴来风。何况,广平矿业业绩不断增长,利润不断的上升,且规模如滚雪球一般的扩大,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这得益于他们的经营有方,至于辽东矿业的情况,大家也都有所耳闻,现在这个时候,若是大肆株连,广平矿业肯定要遭受动荡,难道最后得益的,不是辽东矿业吗?”
张养浩顿了顿,大气凛然道:“我等支持新政,新政刚刚推行,时至今日,已到了最关键的关口,新政的本质,到底是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还是只是成了少部分人牟利的手段,成为了图利的工具,这……才关乎到了新政能否深入人心。倘若因为竞争不过,便可能遭受到灭族之祸,那么以后,也不必开交易所好了,从此往后,交易所就叫张家卖股铺便可。”
天启皇帝听着头痛,道:“好了,够了,现在争吵这些有什么用。取那报纸来,朕先看看。”
“陛下,臣这里也有一份报纸,也报道了关于梁成进的事。”
“臣这里也有一份……”
一下子,天启皇帝案头,便多了几张报纸,似乎都忧心忡忡,带着忧国忧民的口吻,谈及到了锦衣卫捉拿梁成进之事,便大多都往辽东矿业的失败方向引。
其中最出彩的,确实是杨雄的大作,他一副针砭时弊的口吻,大声疾呼,而且还大声鼓动,认为这正是广平矿业成功的表现,否则,这广平矿业,怎么会引起锦衣卫的忌惮,只要度过此关,广平矿业未来可期。
天启皇帝道:“这广平矿业,当真似这报中所言的这样吗?”
张养浩道:“陛下,若非如此,广平矿业的股票,为何上市迄今两个多月,暴涨了七八倍,股经中有他们的经营情况,这业绩,节节攀高,非同小可。这样的好买卖,为了经营起这矿业来,其实也为新政经营矿山做了表率,将来供应钢铁作坊,为我大明供应更多的钢铁和煤炭立下汗马功劳,可若是此事,却因为今日这一场尚无真凭实据的谋逆案而引发噩耗,以后谁还敢承包矿山,谁对新政还会有所期待呢?”
“对,臣也听说,广平矿业……经营十分得当,他们甚至可以做到,一日的纯利在两个月之内,暴增四倍……只怕连铁路都做不到这样的事。”
众人七嘴八舌。
天启皇帝道:“虽是如此,这件事还是张卿来拿主意吧,他若是觉得有彻查的必要,为了防止有人通贼,少不得还需壮士断腕。”
于是,许多人的目光,都看向张静一。
很明显,天启皇帝还是决定尊重张静一的意思。
当然,这些人已经把话挑明了,新政和广平矿业是捆绑一起的,而且……真闹到广平矿业这样经营如此迅猛的行当都因为锦衣卫的专横而败落,那么陛下打着将天下矿山承包出去牟利的打算,只怕就要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