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咕隆咚的石洞, 几步之外就有天光,奈何怎么都照不进来,倒是有一丝一缕的灰白烟雾从孔隙里流出。
须臾, 像是瞅准了一个地方,盘旋着沉淀下来。
原地慢慢出现了一团奶白色的绒球, 最初是虚无的,能穿石越壁, 随心所欲地沿着石缝孔隙来回撒欢, 然而滚着滚着就砸上了岩壁,这毛团子愣是弹了两下落回去。
半晌, 绒球里委委屈屈地伸出了一条粉白的尾巴。
然后是细小伶仃的爪子, 弯短的后腿。
这还是肚皮朝天的模样, 绒球快速地一个蹬腿,灵活地翻了过来, 粉白柔软的鼻尖就开始东嗅西闻,乌豆般的眼珠警觉地四处张望, 胡须随之微颤。
这里灵气太盛, 寸草不生, 奶球在石洞里摸索了一阵, 短爪摸上瘪瘪的肚子,试探着望向外面。
胆怯地抖了抖毛, 最终好奇跟饥饿驱使着它慢慢靠近洞口。
——风拂过身上柔软的细毛,还带来了远处青草跟泥土混合的气味,隐隐有点花香。
好香, 甜甜的香。
没闻过的香味,连肚子都开始咕咕作响。
奶球忍不住又挪了一步。
不敢出去,闻闻没关系吧?
它陶醉地闭上眼睛, 忽然被出现在洞口的一双手捞了出去。
猝不及防之下,奶球慌忙挣扎,软绵绵的身体眼看就要重新化为一团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贼小子,倒是会躲!”
雾气竟被生生地搓了回去,重新凝为实体,无处可逃的奶球懵逼地坐在孟戚掌心里。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看你就是个小贼。”孟戚捏着奶球,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等了这么多年,被他跟墨鲤藏在上云山龙角峰的小龙脉终于重新化形,生出意识了。
虽然按照人类的说法,这是孟戚嫡亲血脉的兄弟,但要养要费心劳神,跟儿子也没差。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主要是太京小龙脉前次灵智未开就遭劫,再生之后,就跟惊弓之鸟似的,在诺大的上云山十九峰地脉灵穴里躲躲藏藏,一有个风吹草动,溜得比飞鹤山肥啾还快。
山雀好歹长了翅膀,这小东西……
孟戚哭笑不得,别说影子了,连一根毛你都逮不着。
上云山又大,找起来甭提多难了。
奶球的脑瓜子里不知道认定了什么,一旦感受到孟戚的气息,它就跑,活似一个白吃白住要逃租金的小笨蛋,追又追不上,讲道理还不成,孟戚也拿它没办法,索性就让它在山里逍遥自在了。
今年掐指算着奶球的形态愈发稳固,可以抓了,孟戚这才回来。
——再不抓,这神出鬼没的小东西,就有可能冒头出来吓人了。
到时候上云山闹个什么传说,就不好了。
这可不是几百年前,再闹都不怕。
世道不一样了,没人相信鬼怪妖精,奶球这种怕不是要被当做新物种,先抓了采样申报再装个坐标器观察生活习性寻找种群?
仅有两只沙鼠的本山龙脉族群?一分钟前在龙爪峰,一分钟后原地消失,连注入体内的坐标信号器都能丢失?
上云山已经有了皇陵考古研究所,生态保护研究所,可别再来个不明生物观察基地了。
于是孟戚决定,在小龙脉引起旁人注意之前,带回家好好教育。
万事万物都有规律,奶球也不例外,任它狡兔三窟,跑着跑着总有个习惯。孟戚总结了一番,算准时间拟定计划,然后就开始守株待“兔”了。
诱饵是新出炉的桂花糕,这可是太京老字号,传到今天可考据的有六百年了,不知怎地,今年在网上突然火了,店面排了老长的队,就连见多识广的孟戚都吃了一惊。
人为财死,鼠为糕忙。
香喷喷的桂花糕,不信骗不了小龙脉。
“你再跑啊。”
奶球怯怯地缩成一团,不敢吭声。
见它这副模样,孟戚想到从前的事,不免有点心疼。
抚摸小龙脉的手指带上一丝灵气,奶球一愣,下意识地蹭了过去。
它正是需要大量吸纳灵气的时候,面对孟戚这个同源的存在,有种本能的畏惧,就像在别人垒好的粮仓挖吃的,自然感到不安。
看着手上歪着脑袋兀自迷糊的奶球,孟戚也知道要给这小东西时间。
灵智没有那么好开。
都过去三百多年了,四郎山那棵树还是只会摇晃。
世间沧海桑田,人事变换,可是对尚未成形的龙脉来说,这点时间还不足以让它们产生什么变化。
上云山小龙脉是早就有条件,加上足足灵气的供着,还熬了三百年呢。
“等化了形,就送你上学。”
孟戚捏了捏奶球,心想谁让你跑呢,但凡要是乖一点,早早投入我跟阿鲤的怀抱,也能早化形。
跑呗,跑多少年,就要多写几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
日升月落,春来秋去。
土屋慢慢变成了砖瓦房,人一波又一波地更换,就连平州的竹山县这名字都换了三四遭,直到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紧跟着难看的灰墙跟街上的人穿着蓝布棉袄也消失了,仿佛有人拿着水彩给这座小城重新上了色。
数百年,乃至上千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鲜活颜色。
墙可以刷天蓝色的漆,大楼可以是透明的玻璃穹顶,
夜幕降临之后,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映着夜市的摊位,片好的羊肉往签上一串,一把抓在手里往炭火上翻转,不断洒落的孜然跟辣椒粉儿,在灯火照耀下又衬着肉里渗出的油,俨然是漂亮的金黄底色。
隔壁的小贩则是往铁板上倒了一碗调料汁儿,白烟骤起,那霸道的洋葱鱿鱼味儿愣是飘过了整条街。
“阿嚏。”
奶球傻了,一个轱辘,翻身扎进孟戚的口袋,屁股冲上死活不肯出来。
——这尘世的烟火气,也太可怕了。
孟戚都觉得跌面子,龙脉怕闻洋葱味这像话吗?
车就停在夜市入口不远处,虽然这玩意不算快,但这年头都没人练武功了,飞檐走壁更是传说,一般人强身健体可以不用梯子爬树上个房什么的,但如果跑得比汽车快就要上报纸了。
“孟教授,回来了啊!”
迎面有人打招呼,孟戚这会儿是个四十多岁中年人的模样,不起眼的灰色夹克,戴着一副平光镜——长得太招眼,能遮就遮——尽量往老气古板打扮,要不是怕太夸张,还能用布褂草帽。
没辙,这时代吧,走在路上都能一不小心被人拍照。
都这么费劲了,还有人递名片问想不想去娱乐圈发展?莫非不长白胡子,这帮人就不死心?
孟戚不忿,却也不像从前那样,今天十八岁明天八十,只能踏踏实实地遵循着“身份”一天天变老,还不能随便发脾气,比如一高兴蹿出去半里地,一用劲把硬币上捏出个手印什么的。
一个考古系的教授,力气大,经常带队在野外挖掘保护古墓,糙惯了不讲究穿着打扮这都可以解释,跨省从上云山回到岐懋山,一样得老老实实开车走高速、过收费站。
不然手机信号显示你跟猎豹一样一夜狂奔四百里地怎么解释呢?
关机也不行,没坐飞机没搭火车,就算开车那也有路口的测速拍照,没车是怎么回来的?这种事不去查自然不是破绽,万一有人查,那就是个筛子。
孟戚这个教授的名头,是取了巧的。
这倒不是说他学历有假,而是在“成就”上。
谁都知道他这个“熟读古籍”的人设,书呆子似的,不爱跟人打交道(孟戚:装得特别累),然后从古籍里找出古墓踪迹,进行发掘保护,尤其在上云山,就发现了十几位帝王将相的陵墓(孟戚:可算逮着机会请走这群钉子户了)。
如今岐懋山已经成了著名的白狐保护区,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有成群的白狐,有研究这个的学者信誓旦旦地说,大约在两三百年前,北地的所有白狐,陆续聚集在了这片山区,随后生活在一起形成群落。
托了白狐传说的福,附近还建了个影视基地,开发了旅游业。
岐懋山这边的房子还好说,上云山附近的是一天一个价。
原本孟戚还可以去自己老家随便找点当年自己藏起来的古董卖掉,别说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连别墅都能买,可谁让他脑子一热跑去找了这个身份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考古教授也好,著名的医科大拿也好,都有分配的房子,不愁在上云山附近那座历朝古都没地方住,也不愁买不起这座小城的房子。
穿过热闹的夜市,带着一身烟火气,施施然地来到一个小区。
熟练地进电梯,拿钥匙,顺手把想要探出脑袋的奶球摁回去——电梯里面有摄像头。
刚一进屋,孟戚就迅速地用脚蹬上了大门。
他取下眼镜,整个人随之改变。
——还是在家好,想多少岁就多少岁。
“这小东西,还挺费劲。”
孟戚迎上起身望向自己的墨鲤,把懵圈的奶球往茶几上一搁,抱了人就顺势往沙发一躺。
墨鲤在家也懒得变成四十岁,还穿了一件系带的长款睡衣,窗帘垂着屋子里一片昏暗,乍看竟还是三百多年前的旧时模样,只是被孟戚这么一扯,袍子下面可不像从前那样还穿亵衣。
“小龙脉看着呢。”
“他要是能看明白,都能学认字了。”
孟戚为了抓奶球,折腾一个月都没见着墨鲤的面,虽然他们也有更长时间的分隔两地,龙脉不愁时间,但是每次回来还是要抱住鱼啃几口过瘾。
奶球不安地挪了两步,然后哧溜一下,在光滑的茶几表面滑了个四脚朝天。
翻过身站起来想要跑,又是一下脚滑,四脚朝天,第三次直接栽在了遥控器上,液晶屏幕蹭地一下亮了,里面发出声音,奶球吓得原地“弹”了起来,那圆肚皮跟惊恐的小眼睛十分生动。
奈何弹再高也要掉到茶几表面,哧溜溜一路滑冰般连滚带爬,冲出茶几,奶球直接飞了起来,头朝下扎在了墨鲤手边的沙发上。
墨鲤:“……”
孟戚:“……”
小龙脉不聪明的样子。
墨鲤缓缓将目光转向孟戚,仿佛在思索是不是太京生出的第一条龙脉太过聪明,导致第二条龙脉先天不足什么的。
孟戚则是感觉到了不妙,比自己更圆更小的沙鼠,万一墨鲤觉得可爱怎么办?
他抄起奶球塞进口袋,严肃道:“我会教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