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勇士不乞怜,侠士不乘危。相逢重义气,生死等一麾。
虞卿弃相印,患难相追随。肯作轻薄儿,番覆须臾时。
豪杰之士,一死鸿毛,自作自受,岂肯害人?这也是他江湖伎俩。但在我手中,不能为他出九死于一生,以他的死,为我的功,这又是侠夫不为的事。
却说叔宝出府门,收拾杖疮,只见个老者,叫:“秦旗牌!”叔宝抬头:“呀,张社长!”社长道:“秦旗牌受此无妄之灾,小儿在府前新开酒肆,老夫替旗牌暖一壶解闷。”这是叔宝平昔施恩于人,故老者如此殷勤。叔宝道:“长者赐,少者不敢辞。”将叔宝邀进店来,竟往后走,却不是卖酒与人吃的去处,内室书房。家下取了小菜,外面拿肴馔,暖一壶酒来,斟了一杯酒与叔宝。叔宝接酒,眼中落泪。张社长将好言劝慰:“秦旗牌不要悲伤,拿住响马,自有升赏之日;若是饮食伤感,易成疾病。”叔宝道:“太公,秦琼顽劣,也不为本官比较打这几板,疼痛难禁,眼中落泪。”社长道:“为甚么?”叔宝道:“昔年公干河东,有个好友单雄信赠金数百两回乡,教我不要在公门当差,求荣不在朱门下。此言常记在心,只为功名心急,思量在来总管门下,一刀一枪,博个一官半职。不料被州官请将下来,今日却将父母遗体,遭官刑戮辱,羞见故人,是以眼中落泪。”
清泪落淫淫,含悲气不禁。无端遭戮辱,俯首愧知心。
却不知雄信不远千里而来,已到齐州,来与他母亲拜寿,止有一程之隔。叔宝与社长正饮酒叙话之间,酒店外面喧将进来,问张公:“酒店里秦爷可在里面?”酒保认得樊老爷,应道:“秦爷在里面。”引将进来,却是樊虎。张社长接住道:“请坐。”叔宝道:“贤弟来得好,张社长高情,你也饮一杯。”樊虎道:“秦大哥,不是饮酒的事。”叔宝道:“有什么紧要的说话?”樊虎与叔宝附耳低言:“小弟方才西门朋友邀去吃酒,人都讲翻了,贾润甫家中到了十五骑大马,都是异言异服,有面生可疑之人,怕有陈达、牛金在内。”叔宝闻言大喜道:“社长也不瞒你,樊建威在西门来,贾柳店中到些异样的人,怕有劫夺皇杠的二寇在内;我却不敢进酒了。”张社长道:“老夫这酒是无益之酒,不过是与足下解闷。既有佳音,二位速去,擒了二寇,老夫当来贺喜。”
叔宝与建威辞了张社长,离了店门,往西门来。那西门人都挤满了,吊桥上瓮城内,都是那街坊上没事的闲汉,也搭着些衙门中当差的,却不是捕盗行头的人;见贾润甫家中到些异样人,都是猜疑。有认得秦琼与樊虎的说:“列位,有这两个人来,只怕其中真有缘故了。”却与叔宝举手道:“秦旗牌,贾家那话儿,倘有什么风声,传个号头出来,我们领壮丁百姓,帮助秦旗牌下手。”叔宝举手答言:“多谢列位,看衙门面上,不要散了,帮助帮助。”下吊桥到贾润甫门首,都关了门面,吊闼板都放将下来,招牌都收进去。叔宝用手一推,门还不曾拴,回头对樊虎道:“樊建威,我两个不要一齐进去。”樊虎道:“怎么说?”叔宝道:“一齐进去,就撞住了,没有救手。我们虽说当不过日逐比并,未必就死;他这班人,却是亡命之徒,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你在外面,我先进去。倘有风声,我口里打一个哨子,你就招呼吊桥和城门口那些人,拦住两头街道,把巷口栅栏栅住,帮扶我两个动手。”樊虎道:“小弟晓得。”叔宝捱二门三门进来。三门里面,却是一座大天井,那天井里的人,又挤满了。却是什么人?众朋友吃下马饭已久,安席饮酒,又有鼓手吹打,近筵前都是跟随众豪杰的手下,下面都是两边住的邻居的小人,看见这班齐整人,安席饮酒,就挤了许多。
此时叔宝怕冒冒失失的进去,惊走了席上的响马,又且贾润甫是认得的,怕先被他见了,就不好做事;只得矮着身体,混在人丛中,向上窥探。都是一干熊腰虎体的好汉,高巾盛服之人;止得一两个人,是小帽儿。待要看他面庞,安酒时,都向着上作揖打躬,又有一干从人围绕,急切看不出辨他是何等人。要听他那方言语时,鼓手又吹得响,听不见。直至点上了灯,影影里望将去,一个立出在众人前些的,好似单雄信。叔宝想一想:“此人好似单雄信,他若来访我,一定先到我家,怎在此间?”正踌躇要看个的实,却好席已安完,鼓手扎住吹打。主人叫:“单员外请坐罢。”雄信道:“僭越诸公。”巧又是王伯当向外与人说话,又为叔宝见了。叔宝心中说道:“不消说起,是伯当约他来与我母亲拜寿了,早是不被他看见。”转身往外就走。
走到门外,樊虎已自把许多人都叫在门口,迎着叔宝问道:“秦大哥怎么样了?”叔宝把樊虎一啐:“你人也认不得,只管轻事重报!却是潞州单二哥,你前日在他庄上相会,送你潞州盘费的,你刚才到府前,还是对我讲;若是那些小人知道,来这门首吵吵闹闹,却怎么了?”樊虎道:“小弟不曾相见,不知是单二哥。听人言语,故此来请。这等,回去罢。”人挤得多了,樊虎就走开了。叔宝却恐里面朋友晓得没趣,分散外边这些人道:“列位都散了罢,没相干,不是歹人。潞州有名的单员外,同些相知的朋友,到这厢来,明日与家母做生日的。”人多得紧,一起问了,又是一起来问。
却说雄信坐于首席。他却领了几个不尴尬的朋友在内,未免留心,叫:“贾润甫,适才安席的时候,许多人在阶下,我看见一个大汉,躲躲藏藏,在那些人背后,看了我们一回,往外便走,这边人也纷纷的随他出去了。你去看看是什么人?”贾润甫因雄信之言,急出门观看;只见还有在那厢间问的,拦住叔宝不得走,已被润甫见了,忙道:“秦大哥,单二哥为令堂称寿,不远千里而来,一到舍下就叫小弟来请兄。小弟知兄今日府中有公干,不敢来混乱,怎么来了,反要缩将转去?单二哥看见了,怎好回去?”叔宝却不好讲樊建威那些话,将机就计,说:“贤弟你晓得,我今日进府比较,偶然听得雄信到此,惟恐不的,亲自来看看,果然是他。我穿比较的衣服在此,不好相见。当年在潞州少饭钱卖马。今日在家中又是这等样一个形状,羞见故人。回家去换了衣服,就来见他。”贾润甫道:“路途又远,家去更衣不便。小弟适才成衣店内做的两件新衣,明日到贵府与令堂拜寿壮观的,贱躯与贵躯差不多长。”叫手下打后门去,把方才取回的两件新衣服,拿来与秦老爷穿,那些众人都散了。
叔宝换了衣服,同贾润甫笑将进来。贾润甫补前头的诳话叫道:“单二哥,小弟着人把秦大哥请来了。”都欢呼下去,铺拜毡。叔宝先拜谢昔年周全性命之恩,伯当、嗣昌这一班故友,都是对拜八拜;不曾相会的,因亲而及亲,道达名字,都拜过了。贾润甫举盅箸,定叔宝的坐席。义桑村是十三个人来,连贾润甫宾主十五个,倒摆下八桌酒,两人一席,雄信独坐首席。主人的意思取便:“秦大哥就与单员外同坐了罢。”叔宝道:“君子爱人以德,不可徇情废礼。单二哥敝地来,贾兄忝有一拜,小弟今日也叨为半主,只好僭主人一坐;诸兄内让一位,上去与单二哥同席为是。”雄信道:“叔宝,我们适才定席时,相宜者同坐,若叙上一位,席席都要举动。莫若权从主人之情,倒与小弟同坐,就叙叙间阔之情。”叔宝却只管推辞,又恐负雄信叙旧之意,公然坐下,有许多远路贵客在内,却也有一段才思。叫贾润甫命手下人:“把单二哥的尊席前这些高照果顶,连桌围都掇去了。我们相厚朋友,不以虚礼为尚,拿一张杌坐儿,放在单二哥的席前,我与单二哥对坐,好叙说话。”众朋友道好坐下。灯烛辉煌,群雄相坐,烈烈轰轰,飞酒往来,传递不绝。有一首减字唐诗道:
美酒郁金香,盛来琥珀光。主人能醉客,何处是他乡?
先是贾润甫拿着大银杯,每席都去敬上两杯。次后秦叔宝道:“承诸兄远来,为着小弟,今日未及奉款,且借花献佛,也敬一杯。”席席去敬,都是旧相与,都有说有道的。到了左手第三席,是尤俊达、程咬金。他两个都没有文,况夹在这干人内。王伯当、柴嗣昌、李玄邃都温雅,有大家举止;单雄信、尉迟兄弟、张公谨、白显道、史大奈,虽粗却有豪气;童佩之、金国俊公门中人,也会修饰。独有程咬金一片粗鲁,故相待甚是薄薄的。不知程咬金自信是个旧交,尤俊达初时也听程咬金说道是旧交,见叔宝相待冷淡,吃了几杯酒,有了些酒意了,就说起程咬金来道:“贤弟,你一向是老成人,不意你会说诳。”咬金道:“小弟再不会说谎。”尤员外道:“前日单二哥,拿令箭知会与秦老伯母上寿,我说:‘贤弟你不去罢。’你勉强说:‘秦大哥与我髫年有一拜,童稚之交。’若是与你有一拜,他就晓得你会饮了,初见时恰似不相认一般。如今来敬酒,并不见叙一句寒温,不多劝你一杯酒,是甚缘故?”咬金急得暴躁道:“兄不信,等我叫他就是。”尤俊达道:“你叫。”咬金厉声高叫:“太平郎,你今日怎么就倨傲到这等田地!”就是春雷一般,满座皆惊。连叔宝也不知是那一个叫,慌得站起身来:“那位仁兄错爱秦琼,叫我乳名?”王伯当这一班好耍的朋友鼓掌大笑道:“秦大哥的乳名原来叫做太平郎,我们都知道了。”贾润甫替程咬金分剖道:“就是尤员外的厚友,程知节兄,呼大哥乳名。”叔宝惊讶其声,走到咬金膝前,扯住衣服,定睛一看,问道:“贤弟,尊府住于何所?”咬金落下泪来,出席跪倒,自说乳名:“小弟就是斑鸠店的程一郎。”叔宝也跪下道:“原来是一郎贤弟。”
垂髫叹分袂,一别不知春。莫怪不相识,及此皆成人。
当初叔宝、咬金相与,是朝夕顽耍弟兄,怎再认不出?只因当日咬金面貌,还不曾这般丑陋,后因遇异人服了些丹药,长得这等青面獠牙,红发黄须。二人重拜。叔宝道:“垂髫相与,时常怀念。就是家母常常思念令堂,别久不知安否?何如今日相逢,都这等峥嵘了。”坐间朋友,一个个都点头嗟叹。叔宝起来,命手下将单员外席前坐杌,移在咬金席旁,叙垂髫之交,更胜似雄信邂逅相逢。却只是叔宝有些坐得不安,才与雄信对坐时,隔着酒席,端端正正,接杯举盏,坐得舒畅。如今尤员外正席,左首下首一席,是咬金坐了,叔宝却坐在桌子横头,坐得不安也罢了,咬金却又是个粗人,斟杯酒在面前,叔宝饮得迟些,咬金动手一挟一扯的,叔宝又因比较,打破了皮,也有些疼痛,眉头略皱了一皱。咬金心中就不欢喜起来,对叔宝道:“兄还与单二哥吃酒去罢!”叔宝道:“贤弟为何?”咬金道:“兄不比当年,如今眼界宽了,人些嫌贫爱富了。似才与单二哥饮酒,何等欢畅,与小弟吃两杯酒,就攒眉皱起脸起来。”叔宝却不好说腿疼,答道:“贤弟不要多心,我不是这等轻薄人的。”贾润甫又替叔宝分辩道:“知节兄不要错怪了秦大哥。秦兄的贵体,却有些不方便。”咬金是个粗人,也不解不方便之言,就罢了。
雄信却与叔宝相厚,席上问贾润甫:“叔宝兄身上有什么不方便处?”贾润甫道:“一言难尽。”雄信道:“都是相厚朋友,有甚说不得的话?”贾润甫叫手下问道:“站着些人,都是什么人?”手下回复道:“都是跟随众爷的管家。”贾润甫又向自己手下人说:“你们好没分晓,在家不会迎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这些众管家在此,你们怎不支值茶饭?”又向管家道:“列位不要在此站列,请外边小房中用晚饭,舍下却自有人服事。”贾润甫将众人都送出三门,自己把门都拴了,方才入席。众朋友见贾润甫这样个行藏动静,都有个猜疑之意,不知何故。雄信待贾润甫入席,才问道:“贤弟,叔宝不方便为何?请教罢!”贾润甫道:“异见异闻之事。新君即位,起造东都宫殿,山东各州,俱要协济银三千两。青州着解官解三千两银子上京,到长叶林地方,被两个没天理的朋友,取了这银子,又杀了官。杀官劫财的事,还是平常,却又临阵通名,报两个名,叫做甚么陈达、牛金。系是齐州地方,青州申文东都,行文齐州,州官赔补,并要缉获这两个贼人。秦大哥在来总管府中,明晃晃金带前程,好不兴头。为这件事,扳扯将来,如今着落在他身上,要捕此二人。先前比较,看衙门分上,还不打,如今连秦大哥都打坏了。这九月二十四日,就限满了。刘刺史声口,要在他们十余人身上,赔这项银子,不然要解到东都宇文司空处去还。不知怎么了!”
坐间朋友,一个个吐舌惊张。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尤俊达在桌子下面,捏咬金的腿,知会此事。咬金却就叫将起来道:“尤大哥,你不要捏我,就捏我也少不得要说出来。”尤员外吓了一身冷汗,动也不敢动。叔宝问道:“贤弟说什么?”咬金斟一大杯酒道:“叔宝兄,请这一杯酒,明日与令堂拜寿之后,就有陈达、牛金与兄长请功受赏。”叔宝大喜,将大杯酒一吸而干道:“贤弟,此二人在何方?”咬金道:“当初那解官错记了名姓,就是程咬金、尤俊达,是我与尤大哥干的事。”众人听见此言,连叔宝的脸都黄了,离坐而立。贾润甫将左右小门都关了,众友都围住了叔宝三人的桌子。雄信开言:“叔宝兄此事怎么了得?”叔宝道:“兄长不必着惊,没有此事。程知节与我自幼之交,他浑名叫做程抡挣。才听见贾润甫说,我有这些心事,他说这句呆话,开我怀抱,好陪诸兄饮酒。流言止于智者,诸兄都是高人,怎么以戏言当真?”程咬金急得暴躁起来,一声如雷道:“秦大哥,你小觑我!这是什么事,好说戏话?若说谎就是畜生了!”一边口里嚷,一边用手在腰囊里摸出十两一锭银来,放在桌上,指着道:“这就是兖州官银,小弟带来做寿礼的;齐州却有样银。”
叔宝见是真事,把那锭银子转拿来纳在自己衣袖里。许多豪杰,个个如痴,并无一言。惟雄信却还有些担当,道:“叔宝兄,这件事在兄与尤员外、程知节三位身上,都还好处,独叫我单雄信两下做人难。”叔宝开口道:“怎么在兄身上转不便?”雄信道:“当年寒舍,曾与仁兄有一拜之交,誓同生死患难,真莫逆之交。如今求足下不要难为他二人,兄毕竟也就依了;只是把兄解到京,却有些差池,到为那一拜,断送了兄的性命。如今要把尤俊达与程咬金交付与兄受赏,却又是我前日邀到齐州来,与令堂拜寿的。害他性命,于心何安。却不是两下做人难?”叔宝道:“但凭兄长吩咐。”雄信低头思想了一会说:“我如今在难处之时,只是告半日宽限罢。”叔宝道:“怎么半日宽限?”雄信道:“我们只当今日不知此事,众朋友不要有辜来意,明日还到尊府,与令堂拜寿,携来的薄礼献上。酒是不敢领了,这等个怀抱,还吃甚酒?告辞各散。兄只说打听,知道是他二人,领官兵团住武南庄。他两个人,也不是騃汉子,决不肯束身受缚,或者出来也敌斗一会,那个胜负的事,我们也管不得了。这也是出于无奈,在叔宝兄可允么?”
且袖渔人手,由他鹬蚌争。
叔宝道:“兄长你知自己是豪杰,却藐视天下再无人物。”雄信道:“兄是怪我的言语了。”叔宝道:“小弟怎么敢怪兄?昔年在潞州颠沛险难,感兄活命之恩,图报无能,不要说尤俊达、程咬金是兄请往齐州来,替我家母做生日。就是他弟兄两个,自己来的,咬金又与我髫年之交,适才闻了此事,就慷慨说将出来,小弟却没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口说,诸兄心不自安,却有个不语的中人,取出来与列位看一看,方才放心。”雄信道:“请教。”叔宝在招文袋内,取出应捕批来,与雄信。雄信与众目同看,上面止有陈达、牛金两个名字,并无他人。咬金道:“刚刚是我两人,一些也不差,拜寿之后,同兄见刺史便了。”雄信把捕批交与叔宝。叔宝接来豁的一声,双手扯得粉碎。其时李玄邃与柴嗣昌两个来夺时,早就在灯上烧了。
自从烛焰烧批后,慷慨声名天下闻。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