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南看到他妈妈, 第一个反应很耐人寻味。
他先是往前一步挡在了阿蛮和他妈妈中间, 然后别过头垂着眼又重复了一遍:“那是我妈。”
和切市看到火灾一样,变得僵硬。
也和过去每一次遇到危险时一样, 下意识挡在阿蛮前面,哪怕现在他已经对阿蛮的武力值有了十分具象的了解。
不像天才做的事, 也不像一个做什么事都有逻辑的人做的事。
“你胖了哎。”阿蛮抬手戳戳简南的肩膀, “这里有肉了。”
背影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单薄了, 她很满意。
简南僵硬的表情裂开了一道口子。
“想见她么?”阿蛮问,“如果不想见她, 我们就从后门走。”
窗外的黑衣女人正昂着脖子往他们这边看, 阿蛮把简南从窗口拉了回来。
对这个女人, 她一点都不紧张。
不配做长辈的人, 她也不会给她该有的尊敬。
“我回国这件事没有外人知道。”他的父母, 都是外人。
简南平静了一下,语气还是有些僵硬。
但是到底, 比刚才突然看到他妈妈的时候好了很多。
阿蛮不安慰他, 阿蛮只是告诉他, 他们是一起的, 他不是一个人。
那是过去, 很远很远的过去。
“她出狱两年多了,刚出狱的时候去找过吴医生和谢教授, 不知道谢教授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那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所以你想见见她?”阿蛮帮他说出结论。
他想知道他妈是怎么知道他回国的,也想知道谢教授当年和他妈说了什么, 更想知道这个时间点,她来是为了什么。
“嗯。”简南很紧张,口干舌燥,指尖发凉,但是仍然点了点头。
吴医生的医嘱他记得很清楚,一步步改善的过程中,他需要去直面那些会造成他心理应激的困难。
有阿蛮在。
阿蛮笑了,不知道是因为他尽力想要变好的样子,还是因为他嗯的时候带着鼻音,像个惨兮兮又想要努力勇敢的孩子。
***
简南的妈妈出人意料的,长得十分温婉。
不像是放火杀人的人,也不像是从坐过牢的样子,因为强大的遗传基因,简南的长相和她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眼睛,黑漆漆的。
“南南。”她的声音也很温柔。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下来的简南却忍也忍不住的,往后退了一步,手指开始抖。
阿蛮牵住了简南的手。
简南妈妈看了一眼阿蛮,目光略过了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没有和阿蛮打招呼,只是用克制的温柔的语气问她:“我需要和我儿子单独聊一聊,可以么?”
“不可以。”阿蛮一句话堵回去,面无表情。
简南妈妈的脸沉了下来。
简南的手指越来越冷,脖子上的青筋开始快速跳动。
他快吐了。
“你真的是从来都没有让我意外过。”简南妈妈不再和阿蛮说话,改看向简南,“现在已经堕落到和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手牵手对抗妈妈的地步了么?”
“你没有主心骨么?一个人连站在我面前的勇气都没有了?”温柔的语气,妈妈的语气,令人作呕。
“嗯,我没有。”简南应了一句。
用了很多的力气,学着阿蛮刚才直接堵回去的方法。
身体仍然很难受,胃里在翻腾,比一般人运转的快的多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很多不好的画面,被塞进冰箱、被要求不停的喝水、被掐着肩膀使劲摇晃、被威胁用菜刀剖开脑子、被半夜晃醒捂住嘴鼻……
很多画面开始具象,他又开始闻到烧焦的地毯的味道。
和那个被抬出来的,已经烧焦的人体。
那个人其实还不错,会阻止他妈妈对他使用暴力,会让他在学校里待着不要回来了。
他其实还不错。
简南妈妈冷笑。
简南太熟悉这种冷笑,所以他闭了闭眼,试图压下突如其来的晕眩。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行踪。”果然,她下一句话就开始让他觉得窒息。
“被人一把大火陷害了,被那个家伙送到了墨西哥。”简南妈妈厌恶的皱起了眉。
她痛恨谢教授,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如果没有他,她的儿子不会选择做兽医;如果没有他,她可以把她的儿子教的更好,就像她那个乖巧聪明的二儿子一样。
“本来以为你这个连汉堡薯条都不吃的人到了墨西哥总是会哭着回来,结果你倒是难得的让我意外了一下,居然扛住了,居然还能做出点成绩。”
她就一直用这样慢吞吞的,温柔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简南僵着不动,阿蛮从牵着他的手,改成握着。
太多冷汗了。
就算是为了治疗,为了脱敏,她心里也很难受。
“你如果真能坚持这样走下去,我倒是会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你可能还真的不完全是个废物。”
“但是真可惜,你还是回来了。”
“为了什么呢?”简南妈妈问他,“就为了那个人,一个年近六十的孤寡老人,老婆孩子都跑了,连女儿结婚都没叫他的人?”
她说的好像自己家庭很幸福的样子。
阿蛮叹为观止。
简南的反社会是遗传吧,他妈妈才是真的应该被电一下的人。
“帮助他,你能有什么好处呢?他连你的工作都保不住,在实验室做了一辈子,到最后又是什么下场?”
“这就是你最崇拜的人?我记得你的梦想和他是一样的吧,他答应会让你安安心心的在实验室一辈子,结果呢?”简南妈妈问他,笑的讥诮,“犹豫不决,心软,胆小还不知道分辨什么才是对你最好的。”
“你还不死心么?”
“还觉得和这些臭烘烘的动物打交道就可以避免别人以为你是怪胎么?”
“还是觉得,你是对的么?”最后这句话,她问得很慢很慢。
阿蛮想,这样的窒息的经历,简南应该经历了无数次。
他身上的每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都是因为这些经历造成的。
他本来,其实只是个拽着谢教授的手喜欢做实验的孩子;他本来,不至于会被逼到大脑前额叶区块关闭,人生路不至于变得那么艰难,不至于在异国他乡,因为她给他的一个北京烤鸭卷就把口袋里所有吃的都拿出来交换,不至于在黑漆漆的野外在陷阱里一个人倒数。
也不至于,被心理医生在脑子里种下奇奇怪怪的白兰香。
“我是他老婆。”阿蛮终于忍不住了。
去他妈的脱敏治疗,她的老公,哪怕是反社会,哪怕说谎会吐,哪怕走路都能摔跤,那也是一个会在任何危险的时候都挡在她面前的男人。
顶天立地的。
这句话杀伤力有点大,简南愣住了,简南妈妈本来很顺畅的教育儿子的过程被打了个茬,张着嘴不知道应该怎么接。
“你没查到么?”阿蛮笑着反问她。
“你……”简南妈妈不太适应这样直接的攻击,“还要不要脸了?”
她当然能查到她儿子有没有结婚,这两人连证都没领,这个女人哪来的脸?
“说实在的。”阿蛮笑笑,“要不是为了这狗屁的血缘关系,你以为你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说那么多话?”
简南妈妈皱起了眉:“这里是中国,边上就是保安和监控,你不但是文盲,而且还是个法盲。”
她的儿子,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结婚。
“我知道一万种避开监控让你说不出话的方法,就是当着简南的面做起来不太好看。”阿蛮往前走了一步,“更何况,你还是我婆婆。”
……
简南妈妈深呼吸。
她遇到过这样的人,在监狱里的时候,说话和她一样直接粗俗,连脸上的表情都很像,这样的人,居然是她儿子的女朋友!
这样的人,居然叫她婆婆。
“你开车来了么?”阿蛮问她,“想不想跟我一起吃顿饭?”
简南妈妈一愣。
“应该想的吧,你肯定想让我离开你儿子。”阿蛮笑嘻嘻。
像电视里那样,带她去喝杯咖啡,给她一张支|票什么的。
“去么?”阿蛮挑着眉问她。
简南妈妈脸色铁青,却也纠结了一下,转身朝停车的方向走了。
她并不想理这个叫阿蛮的女人,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觉得跟她说话都脏了她的嘴。
但是,只要她在,她和她儿子之间就没有办法好好聊。
这里是中国,这个女人就算再能打,也得守法。
更何况这是她的儿子,她不能让他被这样的女人抢走。
阿蛮低头笑笑,跟了上去。
“阿蛮。”简南叫住她。
“我不想让你试了。”阿蛮看着简南,“我难受。”
治疗个屁,她就喜欢他这样的。
他想吐、他流冷汗,他僵硬的像是被人用刀架着脖子,明明被贝托用枪指着还知道关门的家伙,在他妈妈面前连眼神都不敢对视。
这是一个长期被暴力对待的人对待施暴方的眼神。
他害怕,并且不敢反抗。
所以她难受。
“我来解决,你买戒指。”她还对婚戒耿耿于怀。
“等我回来。”阿蛮拍拍他的手。
“不许拆我的包裹。”她笑嘻嘻的跟着那个他一直以来都恐惧的女人上了车,还不忘摇下车窗吼了一句。
简南仍然僵硬。
车子一开走他就吐了,却终于可以恢复思考。
他,要先去买戒指。
他多年未见的妈妈过来,是为了阻止他帮助谢教授的,所以从这一刻起,他需要知道他妈妈在牢里和出狱后所有的人际关系,他想知道她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他要做很多事,明天开始就要集中精力去找这几批疫苗在实验室里做疫苗株的时候,都遇到了哪些事情,十几批疫苗,工作量很大。
他需要再努力一点。
才能告诉阿蛮,他刚才的害怕只是一时的,他其实很厉害,他不是废物。
他只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