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接过华老夫人手中的布巾,为阿月擦汗擦血。
杨悄背过去偷偷抹泪,殊不知她的啜泣在场的人都听得见。
“夫人······不要难过。”虽然身体疼得要裂开一般,但这会儿不说,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墨紫刚刚擦干的眼眶又是一热,“阿月…···”说不出真话来,“我再给你找别的大夫,你会好的。”她不能放弃!还不能!好死不如赖活着。
阿月吃力地摇头,“夫人,能不能请华大夫开剂······让我好走的药。”其实华老对她转身的时候,她就知道最后的希望没有了。她也懂医,心知这么下去也是饱受折磨而死,不但自己受苦,身边这些人也受苦。墨紫还在月子中,却多数时间待在她这里,不能好好休息。
“阿月,你再给我点时间,也许……”墨紫知道到这个地步,只有动手术才可能取出那两枚针来,但她不是医生,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这是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重生明知有法子可救,却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不知道。
“阿月自小没有父母,被皎姑姑收养……”眸瞳敛缩,痛到眼前发黑,但她一定要把话说完,“也只是活人偶。公子把我和阿好送给夫人,让我们以死效忠。终有一天,我们会为主人死,那是我们懂事开始就知道的宿命。”
“别再说了,你需要休息。”照华老的说法,针随阿月的气息而动。
“华老夫人,麻烦你请华老为我开药。”阿月心意已决。
墨紫张了张口,却又抿紧了唇。她有什么能力去挽救这个姑娘的性命?如果不能,为何不让她走得舒服一些?
华老夫人见墨紫没说话,便走了出去。
“夫人让我们感觉活着像个人。”不被当成死士或者影子,墨紫待她们亲切平等,比任何人都珍惜她们的命,从来不要求她们挡在身前。
回想从前阿月潸然泪下,“虽然我和阿好从来不说,但心里是知道的。”所以,在皎姑姑和墨紫之间她们选择了后者。哪怕身中奇毒,只求能跟一时是一时。
“是我该谢谢你。”墨紫握紧她的手,不敢在她面前哭。
阿月眼泪不止,“阿好不爱与人说话,却是个心肠很软的,夫人不要误会她冷面也冷心。
“不会的,阿好的脾气我知道。”不敢说得是,阿好这时受了很重的内伤,昏迷未醒。
“你自己有何心愿?”墨紫问出这话,心中痛楚。
“…···”阿月启唇,却慢慢摇了摇头,“能跟着夫人,此生无憾。”
杨悄实在忍不住,呜呜哭出声。
“悄悄去把宝宝抱来。”但墨紫读懂了阿月的欲言又止。
“夫人不可,我怕血气冲煞了小少爷。”阿月花了数月学习如何接生和照顾幼儿,虽然没用上但她内心想看一眼小娃娃,因为难得对未来有了期待。
“我不信这些。”墨紫坚持。
杨悄抱来熟睡中的宝宝,元澄接过。是他的儿子,但他没有贪看,交给墨紫。
宝宝突然醒了,睁着墨玉般漂亮的眼,正对上阿月。
“好漂亮的娃娃。”阿月连扯一丝笑容都难,“像夫人多些。我听说,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孩子就会有好福气。”
“嗯,他有爹有娘,比咱们的福气好。”墨紫把宝宝放在阿月身边,“小家伙见你不哭不闹,看来喜欢你。”
阿月看着宝宝良久,再痛也咬牙忍着不想吓到他。
屋里很静,墨紫仿佛能听到时间滴滴答答得走。
帘子一掀,华老夫人端了一个碗进来,碗上冒热气。
杨悄承受不了,疾步走了出去。
墨紫听她在外面号啕大哭,自己的眼角便滑出泪。
“元相,请抱宝宝出去吧。”阿月咬唇。没有眷恋就不怕死,但她现在很怕。墨紫,宝宝,阿好,她统统放不下。
元澄见墨紫微颔首,才抱走孩子,但他没有出去,“阿月,让我们一家三口送你。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脱,我们终有一天来和你相聚。”
阿月痛哭着点头,“夫人,来世我给你当丫头,再帮你照顾小少爷。”
墨紫扶她坐起,“不,阿月,来世你会投生到好人家,受父母宠爱,自由自在,再不用为他人挡命。我愿当你的闺蜜,做你儿子的干娘。”
阿月在泪雾中仿佛看到那幸福的画面,“麻烦华老夫人喂我。”
“我来。”墨紫接过。语气坚定,手却颤抖。“阿月,对不住。”
阿月喝下药,“一点都不苦。夫人——”
“嗯?”墨紫为她拭净嘴角。
“我一直很好奇,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医理到底是记载在哪本医书上?也不像胡诹的。”说了这许多话,阿月觉累了,身体很轻,疼痛也减。
墨紫伏贴着她的耳朵,悄悄说道,“在很多年很多年后的医书上。”
阿月想说夫人玩笑,但张口,却累得无力,闭上了眼。
墨紫看她的样子仿佛睡着了,甚至带了一抹甜甜的笑意,小心翼翼伸出手,已经探不到鼻息。
顷刻,泪如雨下。
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小家伙突然哇哇大哭。
“元宝,你记住,你的命由很多人的命换来,所以要比任何人都坚强。”墨紫仲出手。
小小元宝抓住母亲的一根手指,眼睛亮晶晶,不哭了。
元澄听到墨紫叫儿子元宝,额角一跳。
过了一个月,元宝满月。
因为牺牲了太多无辜性命,墨紫元澄都不想张扬办酒,于是决定一如往日,连自家都不庆祝。
下午元澄从阁部回来,和墨紫用过饭,小两口就到书房说些公事聊些闲话,把满月最大的宝宝放一边了。
两人不是寻常父母,但身边却不少寻常人。
铭年第一个,公然在书房外自言自语,其实就是说给两人听的,“人来尘世一遭不容易,满月是庆祝第一个生辰,怎能就这么过了?”
元澄听了要笑不笑,驳道,“来尘世之初,不过是娘亲受难,小子吃吃睡睡,有何烦恼?满月即便要庆祝,也该是庆祝他娘亲从生他的苦难中恢复过来,与他无干。”
铭年就开始对身后嘀咕,“瞧吧,我怎么说来着?大人只疼夫人,小少爷根本不在他眼里头。要不还是算了,别偷鸡不着蚀把米,激起大人的火,这会儿想起来要找小少爷算账。”
落英推他一下,“算什么帐?那么小的娃娃,而且也不是他的错。满月酒一定要办。”她和水蛇搬来扬城已半月有余,对阿月的死也伤心不已,但日子还要过下去。
“夫人,还请给小少爷庆个生辰。”
墨紫听出是阿好的声音。
阿好内伤严重,虽在逐渐复苏中,但功夫已废,手脚同没有练过武功的常人无异。她从昏迷中醒来,得知视若亲妹妹的阿月离开人世,痛不欲生,本想自尽,但一看到宝宝就心软了。那么可爱的小家伙,融化了阿月留给她的冰冷。
元澄看墨紫的神色,就知道她不能拒绝阿好,便帮着开口,“死者为大。阿月七七未过,不宜喜庆,待周岁到了再说。”
墨紫感激地笑着,这正是她的想法。
阿好心中触动,“元相和夫人待阿月之心,阿好代她领受了,只是阿月定然希望小少爷安泰康平。未必大操大办,简单摆个酒还是要的。”
落英扬声,“我家虾米满月还摆了五十桌呢,偏你俩对自己的儿子疙瘩小气,一桌好菜都没有。”虾米是女娃娃,水蛇的掌上明珠。
墨紫小声说道,“这满月酒不摆不行,不然人人对你我喊打。”
“元宝这名取得不好,平白无故就招人喜欢。”元宝,元宝,一喊一个酥。
墨紫好笑,“我本想当大名来叫。”
“我得想想,取个生僻点儿的,人人叫不出他名字来的时候,可还会对你我喊打?”元澄嘴角一勾,笑得颇为阴险。
这样的爹啊,墨紫腹诽的同时,忘了自己半斤八两。
“你先去,开个两三桌差不多,我翻会儿书。”找生僻字。
墨紫瞥他一眼,“你说真的?”
元澄不语,拿本战国策,随手翻看,真是在挑字眼。
墨紫突然觉得,她家元宝有点可怜了。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只维持到吃饭的时候。
元澄从书房出来,铭年就跟他说满月宴摆在醉乡楼。
“摆在外面的酒楼里?”他没想到。
“夫人说家里乱糟糟的,而且既然是阖府庆祝,也没有让厨房做饭自己吃的道理,在酒楼又方便又不用洗碗,经济实惠。”铭年搬话如鹦鹉学舌,不会传错。
“不用洗碗,经济实惠?”元澄笑,“铭年,我的眼光是不是很好?多贤惠的主母,阖府庆祝,连厨房里的人都不漏。”
明明就是懒得去整事的主母,铭年其实是这么想墨紫的。生活了这么久,他心知,墨紫凿木头很勤快,但对宅里的事能推则推,一点不喜欢沾手。
主仆二人便出发去醉乡楼,可一进去就觉着不对。
“我跟墨紫说的是几桌?”元澄问同样奇怪的铭年。
“两三桌。”铭年回。
在元澄面前的,却是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铺着一色的红布,摆着各样的瓷娃娃。
墨紫从楼上走下来,见到他,露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