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无声的开了,披着月夜入屋的萧乾,满身疲惫。
墨九伤口疼痛,原就没有睡得太熟,听到动静,眼睛倏地睁开,借着微弱的油灯光芒,她撑了撑身子,似乎想要坐起,却被萧乾眼明手快地冲过去按住了。
“不要用力,小心伤口绷裂。”
他是个大夫,不仅把墨九照顾得很好,每天都会有千万遍的医嘱,叫她务必多加小心。
剖腹这样的大手术,他是第一次尝试,满心都有不确定。换别人还好,换到墨九身上,哪怕一点点意外,他都承受不起,所以处处小心。而墨九对此,也心知肚明。换到后世那样的医疗条件下,剖腹产也会有伤口久不愈合甚至感染绷裂等问题,何况现在?
在这方面,墨九从不与争执,也不犯倔。
被他摁住肩膀,她乖乖地重新躺好,眨着眼问。
“大半夜的出去干吗?约会情人去了?”
萧乾唇角一勾,“是啊,约会我的小情人去了。”
抿一下唇,墨九知道他去看过小丫头了,声音不由充满了温情。
“小丫头睡得好吗?有没有乖乖的?”
“睡得好,也乖得很。”
和薛昉谈完事回来之前,萧乾确实辗转去了一趟奶娘那边,看了看小丫头。如今见墨九问及,他脑子里便是那个粉嘟嘟小孩儿襁褓中的俏模样,面孔情不自禁地柔和起来。
“那小脸儿也比刚抱出来时好看多了。皮撑起来,不再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儿了。”
“啐”了一口,墨九娇嗔着,又板了脸。
“哪有说自己闺女是小老头的?小心闺女长大,我告你状。”
“是是是,不说了。”萧乾宠爱的看着她,那眼光和看小丫头时没有区别,都像宠溺着自己的孩子,仿佛这一大一小两个丫头,就是他的全世界了。
默了一瞬,他复问:“伤口还痛吗?”
“当然啦!”墨九趁机撒娇,“你把肚子剖开试试就知道了?”
“躺好!我再看看。”萧乾心疼不已,慢吞吞蹲在床边,轻轻掀开被子,褪下她的小衣,观察片刻,皱起了眉头,“阿九可困了吗?”
“不困。”刚睡了一觉醒来,墨九精神头很好,“怎么了?”
“你若不困,我再给你换一次敷料。”
“行。你是大夫,你看着办就好,我但凭吩咐。”墨九调皮地吐个舌头,心情看上去很不错,见他转身过去拿药箱,又盯着他的背影咕哝,“不过萧大夫,咱俩可说好的啊,不许留下丑陋的伤疤,你可不要忘了!”
萧乾以前常年征战,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疤,从来都不以为意,对墨九将肚皮这样*地方的伤疤看得这样重,一直不太理解。不过,妇人嘛,自有妇人的想法,他如今越发地尊重她,所以,当她提出这个不太合理的要求时,他想也不想的同意了。
然而……
那么大的切口,想要半点伤疤都不留,怎么可能?
对此,大神医真真有些费神而苦恼。
他放慢了调和药膏的手速,想了一会,又回头慎重地告诉墨九。
“嗯,我尽量吧!”
“什么叫尽量啊?你说话不算数。”
一看墨九急眼了,想着她伤势未愈,萧乾赶紧放柔声音。
“你别激动,我是说尽量不留下难看的伤疤……”
“不留难看的伤疤?难道可以留不难看的伤疤?伤疤有不难看的吗?”
这就是不讲理了啊!
可萧乾确实藏了一点潜台词,以便日后为自己洗白,不算食言。
一下子对墨九识破,他挑了一下眉,也不慌乱,只徐徐笑开,继续哄她开心。
“娘子的吩咐,为夫敢不遵从?可不敢相瞒阿九,这想要完全除疤属实不易,短期内,更不可能。但阿九信我,总会有办法的。你年纪小,长几年,慢慢就淡了……”
听他委婉相劝的语气,墨九有些泄气了。
那么大一个疤啊,看着就膈应啊。
没有后世的美容刀,她这个剖腹产完全横切的,留下的伤疤可比后世剖腹产大多了。
想想她这么美的身子,就这样毁了,她不由扁起了嘴!
而且,等几年什么概念?
也许用不着等几年,她都又怀上了呢?
想着自己有可以步入生育机器的不归路,她蔫蔫地拿脑袋蹭了蹭枕头,就差抹眼泪儿了。
“我不管!反正我的美貌,由你负责。”
“我负责!我自然要负责的。”萧乾对她言听计从,哪里舍得反驳半句?
等他一句一句哄着哄着,把敷料配好,为墨九重新上过药,又赶紧吩咐玫儿打了温水,替她仔细擦过身子,换上干爽的衣服,他这才叹着气,小心翼翼地上床,挨在她的身边,还不敢挤得太近。
“我会不会挤着你?”
“还好。”墨九勉强地扯着嘴一笑,“你睡觉很老实。好吧,实事上,我就没有见过睡觉像你这么老实的人了,动都不动,整夜不翻身的……”
她当然不知道萧乾“动都不动”需要多大的意志力。
可萧乾却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你未必还看过旁人睡觉?”
墨九一愕,差点被他逗乐了。
“当然啦!而且是男人……”
“谁?”他刹那严肃起来。
“我爹!”墨九瞪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不可以?”
一听是他爹,萧乾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下,可转瞬,他就又警觉起来。
“你还未出生,你爹就死了。你何时看过你爹睡觉了?”
墨九其实想说的是她前世的爹,也就是她飞机失事那个老爸。可随口那么一说,却没有想到萧乾的思维发散得这么快,马上就抓住了重点漏洞,让她都无从解释。
没法子,解释不了,她只有一招杀手锏了——耍无赖了。
“谁说我不能看到?我梦里看过行不行?我还和男人在梦里做过那事呢,行不行?”
萧乾:“……”
能像墨九这般“坦诚相待”的妇人举世仅有,萧乾听她娇憨不讲理的辩解,完全无言以对。一双厉眸深深地看着她,他不吭声了。那模样儿到让墨九有些后悔。
她明知道他和后世那些男人不同的。
有些玩笑,她说得随意,他未必接受得了。
毕竟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啊。
“嗳!”她想了想,又拿手肘蹭他,试图转移话题,以便将这个尴尬的事顺过去,“辜二那事有眉目了吗?怎么没有听你说起?”
“嗯”一声,萧乾显然还游离在状态之外。
“说啊?!嗯什么嗯?”墨九又加了些力气碰他,随便还“嘶”了一声,疑似扯到伤口的疼痛呻吟,“哎哟,用力过猛,疼死我了。”
看她抚着肚子,眼泪都快痛出来了,萧乾心疼了,也心软了。
他伸手轻轻拍她,哄心肝宝贝似的,哪里还敢生气?
“没什么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这话我就不爱听,你的分寸,我又量不着。你不说明白,我哪会知道?”
“……”墨九向来有些强势,偶尔像个男子一样,这叫萧乾既无奈,又欣慰。
无奈在于他总是拿她没办法,欣慰在于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不会吃太大的亏。这样的她,能让他放心不少,也少有后顾之忧。
考虑一瞬,他略微一笑,“八卦墓确有其事,不过辜二至今不曾向我支会此事。而我待他……从一开始,都并非以下属之意,而是兄弟之情。他说或不说,我暂时等待,也暂且相信吧。”
既然说到了这里,剩下的就更没有什么隐瞒的了。
接下来,他将辜二、蒙合以及苏逸在钓鱼城的事,以及由于谢青嬗的死,南荣大办国丧,军心不稳,皇都临安一片悲恸等事,都一一告之了墨九。
墨九是知道谢青嬗薨殁之事的。
只不过对于那个女人的死,她并不知当用什么情绪去想。
都说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悉数成空。
可哪怕这一刻,她仍然很难同情谢青嬗。
悲也好,喜也罢,其实每个人的路,大抵也是自己走出来的。谢青嬗死得不冤。她短暂的一生,比起大多数女人来说,也已经够幸运。从小生活优渥,不曾饿过肚子,不曾吃过苦。长大嫁给太子,顺理成章做了太子妃、皇后,即便最后反水宋熹,差点害死他,宋熹还念及旧情,为她风光大葬。若南荣不灭,她的儿子将来还会成为皇帝,她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亦可受尊贵的香火,她与皇帝的恩爱也将录入史书,也算得偿所愿了,她有什么可冤呢?
至于辜二……
这一点她与萧乾到有些一致。
或许辜二给她的印象一直不太坏,她很难把他想成居心叵测的人。
到了时候,也留有一丝希望。
不过,她也有小女人的一面,不妄猜忌,也不敢全然相信。
思忖片刻,她微微一笑,侧过脸看向萧乾的脸。
“我信六郎你的决断。可我与薛昉一样,属实也有些担心。要知道,不怕强悍的对手,就怕背叛的队友。他太了解你,若真像薛昉猜测那般,背后插刀,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六郎也不可不防。早做准备,并非坏事。”
嗯一声,萧乾目光如炬,温情脉脉地抚上她的脸。
“你啊,也是个操心的命。让你好好休息,你却是胡思乱想做甚?外间的事,自有你男人去理会,你就安心把身子养好……”
“你不要转移话题,先答应我!”墨九不高兴地拍他手,“还有,不要总这样摸我,我又不是小丫头?!怎么你像在摸旺财,狼儿和孩子似的?”
“你当然不是小丫头,旺财和狼儿。你是我的大丫头啊?”萧乾说得认真,说罢笑了笑,复又把手盖上她滑腻得有一些肉感的脸,灯火下,他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大丫头你且放心吧,此事我自有打算。”
说到这里,他突然拉下脸,“难不成,你不想我在身边多陪你些时日,就想着撵我走?”
这人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可墨九心情太美好,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来,扯得伤口痛。
她赶紧抚向肚子,瞅着他道:“我倒巴不得你一直住在兴隆山呢,有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而且……”不知想到什么,她目光稍稍暗淡,又伸手过去,盖在萧乾的手背上,慎重地说:“我想你趁着这工夫,多去瞅瞅师兄。他这伤,始终没有起色,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了,我很担心。还有我娘,她最近忧心过重,也是为我操心的,你也给她瞅瞅,还有……”
“行了,唉!”萧乾喟叹一声,“我竟不知阿九是一个如此聒噪的妇人。”
“怎么,不想听我叨叨了?”
“想。可已经夜了,你该歇了!”萧乾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中,细细地摩挲着,轻声说:“你不要烦心这些事。但凡你关心的人,我都一样关心。爱乌及乌,我对他们,亦会尽心的。”
“六郎。”
缄默片刻,墨九盯着他的眼,一瞬不瞬。
“嗯?”他轻声应了。
“谢谢你!”墨九唇角弯了弯,“这些日子,你太辛苦。瞧,你也瘦了!”
“傻瓜!”萧乾轻轻拥住她,又怕碰着她的伤口,那手臂支撑的姿势极为别扭,可他不以为意,与她四目相视,目光里跳跃的,全是幸福的光芒,“能为阿九分忧,是我萧乾之乐。何来辛苦?”
墨九抿着嘴笑,“不过瘦了好,更精神了呢,人好看了!”
“原来你以前一直嫌我?”
“不敢不敢!反正看顺眼了,也没美丑可言,长什么样不重要,只要你是萧六郎便好。”
“真乖!”
“没办法,还得求着您呐,当然得说些好的。”
“唉,就你这嘴啊……”
“我嘴怎么了?”
“甜!”
“这还差不多。”
“嗬!”萧乾笑了笑,静默许久,在墨九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又悠悠一叹,“不知小丫头何时能唤一声爹?但愿我能等到他会唤爹时,再离开兴隆山。”
会唤爹了?那得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