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视同仁的向前行走,不因国域区分而有所不同,这是天煞千秋七年暮春,这也是无极政宁十六年的暮春。
这一年暮春,有人在天煞长瀚山脉中和诸般毒物粽子搏斗,一次次死里逃生;有人在微笑品茶,泛舟湖上,共佳人丽婢,赏湖光山色。
翠湖轻舟之上,重重丝幕中,眉目秀丽的娇童秀女各执管竹丝弦怡然弹奏,悠悠清音,同白玉茶盏里袅袅淡香、湖间氤氲的雾气交融在一起。
水光粼粼,映得人眉目荡漾,一方浅紫镶暗银龙纹衣袖拂过花梨小几桌面,轻轻执了壶斟茶,执壶的手指纤长。
“这霜叶茶,是我无极霜山特产,茶树生于峭壁之上,经霜犹绿,入水不沉,再以珉山玉湖之水三煎三沸,取其清、幽、醇、净……公主请尝。”
白玉茶盏碧水幽沉,映照出主人完美得无懈可击的笑容,轻衣缓带闲坐舟中的主人,轻轻将茶盏推过去,一边等候的侍童跪接了,走下几步,在座下主客半尺距离处恰到好处的停住,高举过头。
完全的尊崇备至,皇家礼仪。
左侧客位,同样保养精致、纤长如玉的手指,拈起茶盏,以袖掩口浅浅一啜,随即轻轻放下,笑道,“果然是好,轻浮美妙,余韵不绝,深得茶家精髓,若非本宫是修行之人,只怕也要贪恋这般口舌之妙了。”
她撩起眼波,含笑一顾上座,眼底微微流露出一丝失望,只是那波光转瞬即逝,快得像根本没有出现过。
佛莲公主,一朵莲花般稳稳端坐,姿态娴雅。
“公主远道而来,一路可顺当?”主人自然是长孙无极,正微笑相询,神情殷殷,“本宫失礼,竟然未曾令礼部接得公主。”
“本宫游走大陆参拜名山古刹,来无极不过是顺路,”佛莲微笑,“不敢劳动贵国有司,太子费心了。”
“话虽如此,公主护卫不多,安全堪虞。”长孙无极低头仔细的亲自用沸水洗壶,手指在温热的杯身上轻柔的转动,淡淡道,“我无极虽然治下民风尚可,但也难免有些强虏盗贼之辈出没于道,难得公主只这几位本国护卫,便能迢迢远路安然行来,实在令人庆幸之余,不免忧心。”
“信女子自有神灵护佑,百邪不侵。”佛莲公主合十,轻宣佛号。
她身后,小侍女明若眨眨眼,眼底掠过一丝疑问之色,她有点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提一路护送的铁成,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按承诺的那样,为那个派出护卫送她的年轻人请功,不过她聪明的抿了抿唇不语,无论如何,公主总是对的。
长孙无极望着佛莲公主,笑意不改,突然轻轻道,“公主此来,是来归还璇玑图的吗?”
佛莲公主身子颤了颤。
空气突然静默下来,笙箫声虽然依旧继续,听在有心事的人心中,却有些遥远了。
“太子说笑了。”半晌佛莲垂下眼睫,“璇玑图怎会由本宫保管处置?您应该去问本宫父皇才是。”
长孙无极笑而不答,身子微微一仰,出神的看着水光潋滟的湖水,手指轻轻叩在花梨桌面,声响清脆,夺、夺、夺。
那声音每次响起,佛莲公主脸色便白了几分,她轻轻咬唇,不无幽怨的看着长孙无极,长孙无极居然不避目光,抬起眼笑吟吟的看着她,直看到她再次垂下眼去。
“公主既然光降我无极,诚然本国之幸,前日邂逅神僧空山大师,他还和我提起公主,有心一见,共研佛理,”长孙无极想了想,道,“苍山行馆离空山大师的华严寺很近,让礼部给您安排在苍山行馆,如何?”
“听凭太子安排。”佛莲欠了欠身,笑意平静,眼神里却微微失落。
“公主不是应该安排住宫中么?”小侍女明若突然插话,“她很想念皇后呢。”
“明若,不得多话!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佛莲微侧首呵斥明若,又向长孙无极致歉,“小婢被本宫宠坏了,不识礼数,太子恕罪。”
“无妨。”长孙无极依旧微笑,却连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只是……”佛莲公主眼波流转,嫣然道,“多年未见,本宫确实很思念皇后娘娘,还望太子有暇,给本宫安排觐见一次。”
“这是自然。”长孙无极淡淡道,“皇后近年来对佛理也甚有心得,如今公主光降,她一定欢喜,只是她近期在闭关,吩咐过本宫不见任何人,母后训示,本宫不敢违背,不过修行者讲究机缘,想公主和皇后如今都是佛门信女,此番虔诚感天恪地,定有机缘相见的。”
“那便好。”佛莲不再多说,浅笑盈盈举起茶盏,“太子贤孝之名,五洲大陆尽皆景仰,净梵谨以茶代酒,敬太子。”
“不敢当公主盛誉。”长孙无极轻举茶盏,遥遥相对。
一对皇室尊贵人儿言辞优雅礼仪完美,互视一笑。
湖上御舟之内,揖让恭谦的对话还在继续,城郊,铁成带着一队护卫匆匆回赶,扬起的烟尘里他回望城廓,一口唾沫呸在尘埃。
“不要咱们送进城,正好!”
他扬鞭,心里十分高兴佛莲拒绝他送入城的提议,这样他就可以早点赶去见孟扶摇。
至于孟扶摇关照他一定要把人送到长孙无极面前,他倒是有心遵守,但是人家公主十分客气却又万分坚决的拒绝他送她入无极皇宫,铁成也不好硬跟着,何况他早就腻了这见鬼的莲花公主,整天端着个架子,笑得像庙里的泥胎木雕。
让她去和长孙无极那个笑起来也让人摸不着够不到的家伙去面对面阴笑吧!
“驾!”
铁成痛快的,解脱的,奔往天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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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黑风骑现在在哪里?”孟扶摇蹲在气势雄浑的磐都城门不远处,大斗笠覆盖下鬼鬼祟祟的对战北野咬耳朵,“我记得你说为了保存实力,黑风骑主力已经先期赶回磐都,你用什么办法联系他们?”
“他们应该都在城中。”战北野指了指城门口一处不显眼的记号给孟扶摇看,“化整为零,伺机救人。”
他神情间微微放松,眼底闪耀着欣喜的光,这是数日间他第一次露出的喜色,孟扶摇看着他,知道他看似若无其事,内心里却一直对黑风骑兵的牺牲深痛于心,同时还在担忧着母妃和其余骑兵的安全,如今骑兵主力仍在,他母妃安全无虞,战北野一直高高拎着的心,终于略放松了一些。
他们现在都戴着当初宗越做的面具,运粮官唐俭和他的副官的脸,在这天煞国内更是无人认识,纪羽和那两个幸存的骑兵,被战北野勒令留在城外养伤并接应,本来要孟扶摇也留下的,孟扶摇哪里肯理他,毫不客气跟了来。
城门口人流不息,士兵守卫森严,最前方,着金甲的天煞之金的卫士,沉着脸抓着画像一个个比对,不用看就是在查战北野,战南成一日未看见战北野尸体,一日便不能放心。
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底看见冷笑的神情,孟扶摇和战北野大摇大摆的过去,守门士兵对着图打量了一番,挥手放行。
两人刚走几步,一柄金杆长枪突然伸过来,横在前方。
枪尖灼亮,在高挂的日头下闪着澄澄金光。
战北野停住,视线慢慢从金枪枪头滑上执枪人的脸,那是一个天煞之金的卫士,眉目冷肃高傲,将那枪慢慢挑向孟扶摇下巴,道,“抬起头来。”
战北野眉一轩,眼底闪过一抹怒火。
孟扶摇却立即悄悄捏紧了他的手,同时乖乖抬头,猥琐的对卫士笑,“官爷,什么吩咐?”
那卫士不做声,眼珠子莫测高深的盯着她,半晌道,“这将热的天气,你穿这么高的领子做什么?”
孟扶摇心跳一跳,谄笑道,“官爷,小人有点隐疾,那个……长了些不好看的疙瘩,大夫说不能见风,另外也少见人,恐传染给人,不信您看看……”边絮絮叨叨的说边去解领扣。
……哎,前几天元宝大人在脖子侧啃了一口,那疤痕还在吧?
“停!”金甲卫士嫌恶的一抬枪尖,指住孟扶摇的手,“得这种传染人的病儿,也敢出来贻害世人?滚回你老家去!”
“老家就在城内,大盘胡同第三间,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柳树的那个。”孟扶摇怯怯的抬手指那个方向,赔笑,“官爷?”
“滚吧!”那卫士眼尾也不扫她一眼,手指一转,长枪灵活的在指间扫了个枪花,啪的一下打在孟扶摇屁股上,“滚!”
孟扶摇立即很夸张的捂着屁股跌出去,“哎哟!”
她一栽几丈远,栽进城门,滚在泥泞里不住揉着屁股,坐在地上挤眉弄眼的唤战北野,“大哥,来扶兄弟则个,哎哟,屁股摔成两半了!”
城门内外守军们都哄笑起来,那马上卫士金枪指着孟扶摇,大笑,“就你那瘦身板,跌断了正好做洗衣板儿!”
哄笑声里,战北野直立不动,他全身上下,只深黑的飞扬的眉微微挑了挑,那一截铁黑乌木似的目光,缓缓抬起,沉沉扫向那卫士。
那卫士正看着孟扶摇大笑,忽然觉得背心一冷,有如突生芒刺,刹那间竟然起了一种穿心凉的感受,笑声立止,霍然回首。
孟扶摇突然一瘸一拐的扑过去,扑上战北野身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大叫,“哥啊,你咋又犯失心疯了?桩子似杵在这里干嘛,乡亲们还等着过城门哪!”
她左摇右晃,搬着战北野的头拼命看他眼睛,状似在关心自己的“哥哥”是不是眼瞳迷乱在犯“失心疯”,实则在用眼神恶狠狠警告战北野——你丫敢在现在发作,老娘就跟你没完!
她的脑袋挡住了战北野的目光,那卫士原本满面狐疑,听她这一番惊叫,眼中倒露出了释然之色,刚才他被后背上那种目光刺得险些跳起,那目光似剑似戟,森冷狂猛,杀气隐隐,令他这百战老手也不禁在刹那间便流了一身冷汗,原来,不过是个疯子。
疯子的眼神嘛……倒也确实是这样不正常的。
轻蔑的瞥一眼战北野,那卫士金枪一挥,“谁家疯婆娘生出的疯儿子,牵出来丢人现眼?还不滚!”
战北野身子颤了颤。
孟扶摇眼神冷了冷。
然而随即两人都恢复了正常,孟扶摇牵着战北野的手,乖乖的过去,一边道谢一边点头哈腰,“是是……”
她腰俯得很低,一脸谄媚相,突然“啊”了一声,上前一步,在灰土地里拣起一件东西,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偏头喃喃道,“……什么东西?”
那卫士漫不经心从马上瞥过一眼,顿时怔住了。
那是一颗指头大的珠子,虽然蒙了灰,但依旧看得出通身碧光盈盈,隐约有白线光芒流转,如一只狡黠眨动的灵动猫眼。
那是品相极好的猫儿眼宝石,一颗价值千金。
孟扶摇傻兮兮的抓着那珠子看着,喃喃道,“这石头长得好怪,”伸手将宝石举起,举到卫士马前,“官爷,您掉的?”
她高举着手,洁白的掌心摊开碧绿莹润的猫眼宝石,在日光照耀下光华流转,看得那卫士,呼吸紧了紧。
他犹豫了一霎,随即慢慢伸手,接过那猫眼宝石,淡淡道,“嗯,难为你看见,谢了。”
孟扶摇眉开眼笑,就差没摇尾巴,“该当的,该当的。”
“走吧。”那卫士紧紧攥着掌心宝石,挥了挥手。
他原本还想搜一下这两人的身,如今却被这掌心宝石灼得连心都在发烫,那透过日光一闪一闪的翠绿幽光,晃得他眼神迷乱——这一颗宝石,足可抵他三年俸禄啊……
孟扶摇一瘸一拐的,被战北野扶着走过了城门。
几乎在刚刚穿过城门洞的那刹,阴影里两人的神色都变了。
孟扶摇在笑,阴险的,狡猾的,带着杀机和算计的。
战北野则默然不语,纯黑的眸瞳只看着孟扶摇,半晌道,“对不住……我总是让你受委屈。”
孟扶摇哈哈一笑,道,“在这等人手下受点折辱不算受委屈,生死大事面前不受委屈就成。”
她眨眨眼,得意的笑,“何况我给他的教训可重多了。”
“那珠子上是哪种药?”战北野问。
“宗越给我的毒药有三种,一致死,一致残,一致蠢。”孟扶摇挑挑眉,“我本来不想和他计较的,可是这人心里已经存了疑,为了你的安全,不能轻忽,其实我已给了他机会,我在他马下先弹出点药物,如果他人品好一点,不贪那珠子,那他顶多致蠢,然而他自寻死路,接了那猫眼石……嘿嘿。”
战北野深深看着她,“扶摇,其实你还是很善良的。”
“我本善良,奈何世道逼良为狼。”孟扶摇大笑,拉了战北野袖子奔向酒楼,“请我吃饭!”
战北野抬头,看着前方街道,那条深灰色的宽阔的长街,两旁店铺云集,挑出的各色帘子飘满了整条街,其中一家红底黄字,写着“醉扶归”。
他注视着那面酒旗,眼底幽光一闪,伸手一指,道,“走,这是个喝酒的好去处。”
“醉扶归”果然出好酒,刚进店堂便嗅见馥郁醇厚的酒香,很多人扶着墙进来(饿的),再扶着墙出去(醉的)。
战北野很大方的点了一桌子菜,孟蝗虫踩着板凳据案大嚼,顺便还和周围食客讨论贴在墙上的告示,堂堂烈王的画像自然不会贴在酒肆里通缉,那画像是“江洋大盗”纪羽的,孟扶摇指着那张像叫,“哎,这人眼熟啊。”
众人齐齐扭头,“嗄?”
孟扶摇拖过战北野,“像我大哥!”
众人齐刷刷扭回头去,“嘁——”
孟扶摇满足了,笑嘻嘻喝酒,顺手端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夹层,她在上面喝,元宝大人鬼鬼祟祟探头到桌档在下面喝。
元宝大人睡过了几天,终于恢复了精神气,以功臣的姿态盘踞于孟扶摇胸口,喝一口,眯眼感叹下,觉得跟着孟扶摇唯一的好处,就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像跟着主子,每次不许超过三杯,忒小气。
不多时,一人一鼠又醉了。
她们在喝酒的时候,战北野只在给孟扶摇夹菜,他喝得很少,眼睛很亮,给孟扶摇斟酒很殷勤。
其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一人和另一人猜拳,输了的面红耳赤,拍着桌子大骂,“老子今天没钱了!明日酉时你去西门胡同鲜花深处拿,过时不候!”
另一人骂,“老子怎么知道你几时过来?”
“老子在姚家帮工,三百个雇工的那家,他家雇工三班轮换,逢八休息,轮到我休息我自然会过来。”
“我哪有闲工夫等你!”
“罢罢!申时我也许有个空子,你早些在那等我。”
“行!”
这段对话吵得满堂都听见,众人笑嘻嘻听了,继续喝酒。
那两人骂骂咧咧扯着闹着走了,雅间里的门突然吱呀一开,出来个老态龙钟的太监,佝偻着背一摇三晃的过来,店小二小心的扶着,“花公公,慢点您咧。”
花公公醉得老眼昏花,砸吧着嘴道,“这天咋黑了?天黑夜路不好走哩,赶紧给我收拾着,我那儿西跨院的小球儿,还等着酒喝咧。”
店小二一连声答应着去装酒,老太监晃晃悠悠过来,正绊上战北野从桌下伸出的长腿,“哎哟”一声绊了一跌,大怒着骂,“哪个混账行子,绊你家公公?”
战北野伸手去扶,“对不住公公,您包涵个。”
老人压着战北野的手,艰难的爬起身来,斜眼瞟瞟,一把抓住战北野衣襟,颤巍巍道,“一句对不住就成了?我老人家人老骨松,给你这一摔半条命又去了一半,你说,你怎么交代?”
一众常来的酒客都听得发笑——这老酒鬼日日都来,日日喝醉,日日“跌跤”,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绊着了人老骨松的老人家”而赔钱的,老家伙八成这靠这个,才天天喝得起“醉扶归”的一等好酒。
众人齐刷刷的将同情的目光投向战北野——又一个冤大头!
老酒鬼花公公揪着战北野不放,战北野无奈,浑身上下掏摸了一阵,好容易摸出个剪碎了的银角子,犹犹豫豫的往花公公掌心一放,“给公公去看看跌打医生。”
老酒鬼将银角子在掌心颠了颠,又用快没牙的嘴啃了啃,才道,“便宜你!”提过店小二递来的酒,顺手将战北野赔出来的那个银角子往店小二掌心一扔,“赏你了——”
“谢您咧!”小二捧着银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众人又齐齐“嘁”一声,觉得这老狗实在可恶,敲诈这么个没钱的主儿玩儿。
再喝了一阵,天色暗了,店小二过来问住店否,战北野答,“两……”一转眼看见小二诧异神情,立即道,“一间。”
然后他连拖带拽的把孟酒鬼往后院客栈里送,一边拖一边向小二解释,“我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贪杯。”
“难为您咧。”小二想要帮一把手,“我给您抬着?”
“不用。”战北野朗然一笑,一把扛起孟扶摇,“这样方便。”
他扛着孟扶摇进了房,脚尖一踢关上门,大声吩咐,“送盆洗澡水!”
“好唻——”
死猪样的孟扶摇被往床上一扔,顺势打个滚抱着被褥缠绵,“元宝……你咋这么大了……”
元宝大人歪歪倒倒从她怀里出来,抱着个茶杯不放,“吱吱,吱吱吱吱……”
翻译过来大抵是:孟扶摇,你腰咋和屁股一样粗了……
战北野立在床边,不错眼珠的看着孟扶摇,良久坐下,替她脱了靴,取下不太透气的人皮面具,又将被褥展开,盖在她身上。
他做这些事时,很慢,很认真,好像做完这次便没下次般细致小心。
面具揭下,少女鼻息微微,脸庞略出了点汗,被淡淡酒意逼得两颊和额角都微红,而肌肤晶莹如雪,那点嫣红便像是生在雪线之上的芙蓉花。
二楼的窗扇未掩,风从堂前过,掀起少女丝缎般的发,那朵花便似开在风中,盈盈。
战北野的手指,在孟扶摇颊边停住,极其细微的颤了颤。
他的指尖感受到那般温软如玉的美妙触感,看得见韶年少女的颜色风华,那是一种惊心的美,从眼底到指尖到心间,随之震颤出轻微的疼痛,如心尖上那一点,被天意的指尖扣住,辗转拈磨,痛,却痛得悠悠。
窗外星光烂漫,一簇藤萝攀墙而上,开出节节高生的花朵,红,红得鲜艳热烈,像一支支饱藏了心思和希望,等待一飞冲天的炮仗花。
那般轻轻一碰,便浓艳得便要炸了,在夜色里炸出滚烫鲜红的汁来。
战北野乌黑而热烈的眸瞳,也似这夜色里饱满的花朵般,欲待喷薄。
他轻轻的……俯下身去。
孟扶摇突然翻了个身。
这一翻便翻到了墙角,手一打,有意无意将战北野推开。
然后她面对墙角,背对战北野,抱着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战北野定住,定在床边,四面的空气沉寂下来,听得见两人舒缓里略带紧张的呼吸。
半晌战北野才开口。
“你没醉成那样,何必装?”
孟扶摇的肩头僵了僵。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墙壁的眼神微有醉意,眼底却是清明的。
她……没有装,更没有故意想伤害战北野。
在店堂里是醉了,但是她的功力经历几番磨难,已经再上一层,突破了五层大关接近六层,这个层次的“破九霄”,已非任何酒意能侵。
小二问要几间房的时候她开始清醒,却不好插嘴,毕竟现在是两个男子却要两间房是很奇怪,磐都现在一定戒备森严等战北野入网,她不能太过扭捏给他添麻烦。
后来她装没醒——战北野今晚一定有行动,也一定不会允许她跟着,她打算等战北野放松警惕走后,自己悄悄跟上去。
不想这个暮春的夜晚,夜风温软会惹祸。
不想战北野亦可温柔细致如此。
当他的气息迫近,那熟悉的青松般微涩而清爽的男儿香缓缓迫来,她终于失措,能做的只是背身相向,以一个拒绝的姿态将他推开。
对于战北野这样的人,一个这样的姿势已经足够。
孟扶摇咬唇,手指抓着帐子边沿,屏住呼吸——人生里有太多的情不自禁,因此她不会和战北野生气,但望战北野也不要钻牛角尖,就这么当什么都没发生,也不至于伤着自己。
战北野却不肯如她祈祷这般轻轻放过。
他本就不是肯轻易放弃的男子。
“扶摇。”战北野坐在床边不动,深深呼吸,眼神波光明灭的看着她背影,那近在咫尺的背影,看来却远如天涯。
“告诉我,我真的永远迟了那么一步么?”
孟扶摇连呼吸都顿了顿。
这个豪烈刚直的男子,竟然也会用这样近乎沉痛的语气,问出这样的言语?
风声沉默,炮仗花在夜风里喷薄着红艳的香,每个人的心底,却都有一片苍白。
半晌,轻轻一叹,孟扶摇坐起,转头看向战北野。
她看进一双深黑的,因极度热烈被压抑而极度沉静的眼眸,她迎上这样的目光,明亮的,直视的,毫不避让的。
“战北野……”
“不是你不够好,不是你来得迟,是我,”孟扶摇笑,笑意里满是深深无奈,“是我在错的时间,来到一个错的地方,所以我再没有权利,去选择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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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星光如神女发间碎钻,洒落苍穹乌鬓之上。
战北野立在孟扶摇身前,已经神色恢复如常,孟扶摇的那句话不过换来他若有所思很久,随即朗然一笑,“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必须一定的,你说你来错了?我偏要叫你知道,你从没来错这五洲大陆,从没来错我眼前!”
他说完便大步出去,坐在屋子台阶上等孟扶摇洗澡,元宝大人蹲在他身侧排排坐,月色照亮一大一小两团黑影。
战北野仰首看月,月光勾勒出他线条鲜明的侧影,这暮春将夏的月色宁静温柔,将他有些燥热的心绪慢慢抚平,他突然偏头,看了看元宝大人,道,“你家主子忒好运气。”
元宝大人酒意未去,醉眼朦胧的思索着这句话,觉得好像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它个人认为,遇见孟扶摇的人,运气都不太好。
它慢慢抱着果子啃,心里迷迷糊糊想,想当年在穹苍……
身后传来开门声,孟扶摇一身清爽的探头,换了紧身黑衣,痛痛快快的问战北野,“接下来我们去哪?”
战北野回身,他依旧神情朗然,眼眸亮得像星光都聚在眼底,“你说呢?”
“那对猜拳猜输了约定去拿钱的家伙,还有那个花公公,都是你的人吧?”孟扶摇笑,“一句一个暗号,我听不懂。”
“那是我外公在世时为我布下的线,他为我做的,比你想象的要更多。”战北野泛起一抹缅怀的笑意,“他们告诉我,母妃被关在西华宫花园后,每日有三百护卫轮班看守,每班一百人,每隔八个时辰换班,他们约我今晚申时见面商量营救方式。”
“那老太监呢?说了什么?”
“花公公是来传递宫中别的消息,我扶起他时他已经给了我纸条,而我那锭银角子,里面也是信物。”
“那锭银角子,不是赏给小二了么?”
“那是障眼法,他是宫中的公公,一定有人暗中缀着他,”战北野笑,“所以银角子‘赏’了出去,但赏给小二时已经换了一个,花公公年轻时跑江湖,玩把戏一流的。”
他忽然敛了笑容,低低道,“可怜他一把年纪,并不爱喝酒,却为了外公一个嘱托,在这‘醉扶归’生生醉了多年……”
孟扶摇愕然道,“不是最近特地去等你的?”
“不是,花公公从二十年前,便日日在‘醉扶归’买醉,这是全皇宫都知道的事,他是服侍过先帝的老人儿,宫中上下都照应三分,”战北野笑意冷寒,“所以在这非常之时,也只有他能够照常出宫,因为谁都习惯了。”
“花费二十年去养成一个习惯,以备二十年后某个非常时刻的不时之需……”孟扶摇“咝”的一声倒抽冷气,低低道,“令祖父非凡人也!”
说话间两人已经越过重重屋脊,到了城北一处七拐八弯的庭院,战北野伏身屋檐之上,轻轻敲了敲瓦面。
半晌,底下也传出同样频率的敲击声。
眼神一闪,战北野点点头,拉了孟扶摇准备下去,却突然身子一顿。
随即孟扶摇便嗅见了一阵熟悉的气味,似有若无的飘过来。
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