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出手可真大方啊。”林家民笑着上前夸赞,被老婆沈卉兰扯了下胳膊。
康提的脸色在冬夜的风里一度度寒凉。
苏勉勤察觉不对,把爬上摩托车座正跟梁水抢位置的苏起抱起来,说:“小孩子先睡觉,这么冷的天,别冻着了。”
苏起扭来扭去:“我不冷呀,我要玩车……”
“明天再玩。”陈燕赶紧把路子灏揪下来。
家长赶忙把各自孩子带回去,程英英上前牵梁水:“水子,你过来跟七七他们玩。”
梁水愣愣地被程英英带回家,没有反抗。他也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气氛变化。
冬夜,寒冷刺骨。北风呼啸,穿堂过巷,平房屋顶上的油毡布被吹得起起落落。
昏黄的白炽灯下,梁水和苏起坐在小板凳上,小脚放在装满热水的脚盆里。
屋外风声里夹杂着康提压低的怒斥:“三万块钱买这么个东西,你脑壳里装的糠吗?你是不是神经不正常?”
梁水和苏起低着头,盯着热水里的脚丫。
程英英给他们洗脚,装作没听见外面的声音,说:“水子,今天我跟七七爸爸要出去,你留在我们家保护七七和落落,好不好?”
梁水没做声。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不得了了?啊?赚了点儿钱,插根鸡毛就成凤凰了?”梁霄吼道。
接着是李援平医生的声音:“都给我进屋去!也不怕孩子听见!”
门“砰”地关上。
程英英把梁水和苏起两人安置进被窝,一旁苏落早睡熟了,缩成一团,热乎乎跟小暖水炉似的。
“被子里冷吗?”程英英问。
梁水还是不说话。
苏起牙齿咯咯打架,抱紧苏落:“冷。”
程英英灌了两个热水袋,给他们一人抱一个。
突然,巷子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梁家的门开了,梁霄的吼声传来:“你他妈敢砸一下试试!”
下一秒什么东西砸在摩托车上,哐当巨响。
接下来是迅速移动的脚步声,劝架声,阻拦声。
林家民:“怎么还浑起来了?”
康提:“你打!你这狗日的碰我一下,我不弄死你!”
程英英见势不妙,立刻和苏勉勤赶出去。
“你打呀!”康提的声音在狠了一秒之后,夹杂了哽咽,“三万……”“我辛辛苦苦搭站票去广州,站一天一夜,跑十趟都挣不了三万!”康提一脚踹到车上,车倒在地上发出轰隆巨响,“你为家里做过半点事情没有,我问你?一天到晚除了玩
闹,吃吃喝喝,你干过什么正事?要穿好的,用好的,你讲什么排场?骑个哈雷别人就高看你几分还是怎么的?你皮夹子里有几块钱啊这么糟蹋?我的钱都是浪打来的?”
“你的钱?我是没挣吗?你在麻纺厂当女工的时候谁养的你?现在挣大钱了看不起我了是吧?”
“梁霄你有没有点良心!”
“你有没有良心?我他妈从一开始就这样,跟你结婚前我就这样。我一点儿没变,你变了!”
“对,你没变,你还是个孩子,我是你妈!”
男人们都在劝,说梁霄也是给家里添置物件,好心办坏事。说康提强势了些,也得让男人喘口气。
女人们都不吭声。只有程英英说了句,双方都有问题,梁霄也得多心疼康提。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成一团乱麻。
不知哪方说了句什么,冯秀英老师立刻斥道:“瞎说!越说越没名堂!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你们不朝对方看也得朝水子看,那么标致的孩子你们也舍得!”
窗外,北风跟魔鬼似的嚎叫。夜,越来越冷。仿佛大堤外的江水会随时被狂风席卷漫过来,将巷子淹没进冰冷的水底。苏起想起在南江巷度过的很多个冬天的夜晚,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妈妈偎在被子里给她打毛衣,她睡在妈妈身边,抱着她的腿。屋外冷风呼啸,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不管外头江风多大,她都觉得很温暖。
现在和之前所有的冬天一样,台灯亮着,在起伏的油毡布上投下一圈黑色的阴影。被子里放着热水袋,很暖和了。
可梁水在发抖。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发抖。牙齿咯咯地打架。
他冷吗?
“水砸,你冷吗?”苏起小声问。
梁水不做声。
他自从进了屋就没再说过话,仿佛失了音。
苏起翻身趴着,抬起脑袋看他。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台灯光照在他的睫毛上,在脸颊上投影出长长的黑线。他咬紧牙齿,可控制不住发抖。
外头吵得更厉害了,风中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梁水的手握成了拳头。
苏起赶紧搂住他,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紧搂住他。
“不冷不冷。”她说,“不怕不怕。”
她抱紧他,小手轻拍他的背。他依然不说话,一动不动,像忽然没了魂魄。
那个晚上,巷子里的争吵持续了多久,苏起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爸爸妈妈一直没回家,她一直抱着梁水。梁水的脸颊软软的嫩嫩的,身上有舒肤佳肥皂的香味。
后来她实在坚持不住,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程英英给他们三个小孩子煮了面条。
吃完早餐,临上学前,程英英破天荒地给苏起的零用钱增加到两块,也给了梁水两块钱。
苏起接过零用钱时开心极了,说:“水砸,你天天在我家住吧。”
梁水没说话,对程英英弯了下腰,说:“谢谢阿姨。”
程英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满眼却是怜惜。
苏起察觉到一丝不对,又不吭声了。她忽然不想要那两块钱了。上学前经过家门,梁水进去看了一下。苏起和林声他们几个在门口等他,都担心地凑到门边朝里边看。他们不理解,康提阿姨很好,总是给他们买好吃的;梁霄叔叔也很
好,总是给他们买好玩的;为什么他们两个要吵架呢。
康提和梁霄脸色不太好。他们昨晚没怎么休息,但见到梁水,不约而同缓和了脸色。
康提问,“吃早饭了?”
“英英阿姨煮了面条。”
康提随手捋了下头发,从冰箱上的鞋盒子里拿出一块零钱给他。
梁水接过来,低下头。
他比以前长高了些,但在父母面前依旧很瘦小。
他声音很低:“你们能不吵架了么?”
康提眼睛一红。
“不吵架了。”梁霄笑了一下,说,“以后都不吵架了。”
趴在门边的几个小孩齐齐松了一口气,为梁水高兴。
梁水却不太相信似的,问:“真的?”
他扭头看康提,康提脸上像是挂不住表情了,仓促道:“真的。水子,去学校吧,别迟到了。”
梁霄看向门口探出的一串小脑袋,说:“七七,在学校别欺负我们家水子啊。”
苏起一愣,缩着脖子吐舌头:“我现在打不赢他啦。他力气可大了。”
梁霄笑了笑,拍拍梁水的肩,往门口的方向拨了一下。
梁水踉跄一下,走了两步,又揪了下书包带子,回头:“爸爸,妈妈,我去上学了。”
“去吧。”他们挥了下手。
“梁霄叔叔再见,康提阿姨再见!”孩子们打着招呼,出发了。
李枫然留在最后,沉默地往屋子里看。直到梁水迈出门槛,他才心事重重地跟他并肩走了。
梁水一路上情绪很低落,苏起把苏落丢给林声牵,跑到他身边问:“水砸你吃不吃仙丹?”
“不吃。”
“你吃不吃无花果?”
“不吃。”
“你看我吹泡泡!”
梁水无精打采地抬头,她把泡泡糖吹得很大很大还不停,终于吹炸了,一大块糊在脸上。路子灏和林声赶紧配合地哈哈大笑,想感染梁水一起笑。
但梁水无动于衷,扭过头去了。
大家交换一下眼神,都很难过。
一下课,路子灏就转过身来,问:“水子我们去操场上玩吧?”
他没兴趣,蔫蔫儿地趴在桌子上。
李枫然把漫画书递给他:“你看不看哆啦A梦?”
他摇摇头。
苏起跟着趴在桌上,歪头问他:“我跟你讲故事好不好?”
“不好。”
“那你想不想听我唱歌?”
“苏七七你好烦呐!”他咕哝一声,把脑袋埋进手臂里。
苏起毫不气馁,上课也不遗余力想让他开心。
她画画给他看,一会儿把路子灏画成猪,一会儿把李枫然画成鹅,还把自己画成乌龟,但梁水只是看一眼,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苏起绞尽脑汁,把两只短铅笔塞在鼻孔里,拍拍他的肩膀:“你看我的象牙。”
梁水扭头看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表情,语文老师说:“苏起,你在干什么?你给我站到讲台上来!”
苏起默默把铅笔拿下来,站起身。
“把笔拿上来!”
苏起握着两支铅笔走到讲台上,抿着唇扫了眼全班同学,腼腆一笑,又朝老师讨好地笑了一下。
老师不为所动,说:“你刚在干什么?来,我把讲台给你,你表演给全班同学看。”
苏起抬头看了看老师,求饶地咧嘴笑。但老师表情严厉。
苏起没办法,红着脸慢慢把铅笔的橡皮擦头塞进两只鼻孔里,班上的同学们捂住嘴巴笑起来。
她瞥了眼梁水,他静静看着她。
她忽然有些忧伤,他怎么还不笑呢。他有那么难过吗?
老师:“刚才讲的话呢,讲给全班同学听。”
苏起抬起眼皮看了看老师,然后看看全班同学,她眼珠一转,忽然一叉腰,大声说:“你看我的象牙!”
一时间哄堂大笑,前排几个同学笑得捶桌子,直不起腰。
苏起盯着梁水,见他忽然也笑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直不起腰,但笑出了白牙。
她一时间开心不已,也笑出大大的笑容,说:“我像不像一只大象!哞……”
班上同学笑得更厉害,起哄:“像!”
老师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厚脸皮,觉得再笑下去控制不住课堂了,说:“下去吧。”
苏起还不把铅笔拔下来,她想让梁水多笑一会儿,于是她昂着脑袋,带着两只“象牙”,迈着豪迈的步伐走下讲台。
路子灏和林声笑得不行,连李枫然都笑了。
她昂首挺胸回到座位上,刚坐下,梁水伸手拔掉她鼻子里的两支铅笔,说:“你像个憨包!”
苏起歪歪脑袋,说:“你才是憨包,憨包才天天苦瓜脸。”
梁水白了她一眼。
苏起却不生气,知道他已经好了。
小伙伴松了口气,林声送了袋咪咪虾条给他吃,李枫然给了他一袋鸡味圈,路子灏把刚买的灌篮高手给他看,他自己都还没看呢。
梁水在课上看着漫画,苏起则自由自在瞎涂鸦。她纳闷自己的涂鸦怎么总是不如林声画得好看。
一切好像恢复了寻常,像曾经平凡的每天一样,等放学了,他们又会叽叽喳喳吵着闹着,蹦着跳着一起回家。
下课铃响,终于放学。
大家收拾书包起身,苏起说:“我的钱攒够了,过会儿陪我去小卖部买娃娃。”
正说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路子深冲进教室。
大家都愣了一下。
路子灏问:“哥哥?你来干什……”
“水子!”路子深目光找到梁水,道,“你爸爸走了,坐火车。你赶紧去火车站拦他!迟了就见不到了!”
苏起等人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桌子椅子被带倒的乒乓乱响,下一秒,梁水背着书包的身影已消失在教室门口。
“水砸!”苏起、林声、李枫然、路子灏跟着追了出去。
梁水像疯了一样穿过走廊,冲下楼梯,跑出校园大门;四个小伙伴紧随其后,搅得校园一阵骚乱。
火车站跟小学隔着三条街,梁水在前头拼命奔跑,跑过没有红绿灯的交通秩序乱成一团的十字路口,跑过人潮汹涌的菜市场,幼儿园,跑过斑驳荒废的工厂墙角。
苏起和林声两个女孩子跑得面颊通红,快断气了,却咬牙撑着,追着梁水的步伐。那个男孩子的衣衫在冬天的冷风里拉扯出凌乱的形状,他的头发张牙舞爪地飞着,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秒都不肯停下,仿佛在追一件他在这世上最珍贵最不可失去的东西
。
火车的汽笛声撕扯着孩子们的神经。
梁水从车站院墙的破洞里钻进去,奔向站台。
火车站很小,很破,只有一条铁轨。那里停着一辆灰绿色的火车,火车头上冒着青烟。
他跳过砖头砂石遍地的荒地,踉跄着差点儿摔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拼命跑向那辆启动的火车。
那孩子几乎耗尽了力气,可失去父亲的恐惧刺激着,他竟越跑越快,风一般冲向站台。
但来不及了,火车加速了。
一股撕裂的痛袭上心头,泪水瞬间湿透双眼。
“爸爸!”
书包外套全跑掉了,他还在跑。
他凄厉地喊:“爸爸!”
但一瞬间,火车像秋风中的落叶被卷走,极速奔向远方。
李枫然他们追上来了,满头的汗,心脏狂跳,整个人像要爆炸。他们喘着气,扶着腰,梁水背对着他们,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肩膀抖动着,剧烈抖动着。
路子灏走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眼泪直流。
苏起难过极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但梁水没有哭,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空空的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铁轨。就那么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