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迎接太上皇、楚王、晋王以及诸多战俘的使节队伍终于回到了,那一日,李知珉亲率着朝廷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出城门迎接太上皇归来。
场面浩大,钟鼓齐鸣,龙旗猎猎,李恭和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已经真正摆脱了那全是泥巴粪土牛马畜生的农奴生活,依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至尊荣光的岁月,他抖了抖身上的黄袍,下了辇车,看到那孽子带着文武百官迎上来行了大礼。
他心中冷笑一声,倒是仍然上前扶起李知珉,含泪道:“托上天和祖宗之佑,朕今日终能回归故国!”众臣们顿时也大放悲声,一阵惺惺作态之后,才又各自上了车回城,回城后少不得又是一番太庙祭拜,痛哭流涕。
是夜皇宫在武成殿设了大宴,为太上皇洗尘压惊,楚王、晋王、齐王也都在座,云韶司仙乐飘飘,歌舞升平,几个一同被俘的大臣如严荪等也得以陪宴,人人面上都似有隔世之感,气氛其实是颇有些沉重的,但这几个大臣却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也算是忠心耿耿陪太上皇西狩了一轮,今上再怎么,看在太上皇面上,总不会特别为难他们,继续高官是不可能,但乞骸骨归田园,安安分分领一笔养老俸禄回乡还是能达到的。
人人面上含笑,心中各有打算,却听到上头太上皇开口了:“朕上干天咎,失守宗祧,九庙震惊,四海无序,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民,诚赖天地降祐,祖宗庇护,将相竭诚,才得以收服山河,皇儿啊,你须晨兴夕惕,惟省前非才是。”
一时众臣面上都颇有些微妙,要知道这位太上皇,可是实实在在是社稷罪人,引狼入境,懦弱无能,害得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大家顾及他是今上生父的面子,迎回太上皇,宴饮一番,演完今日这出戏,从今往后这位太上皇可就真要退出政治舞台了。这位太上皇若是知趣,就该自己下个罪己诏,安安生生的将天下交给自己实权在握已经登基的嫡长子,然后从此安享天年才是,这时候却真充起大脸来,当着众臣的面,将自己的罪过赖成是天咎,又将收复河山的功劳只说成是祖宗保佑,将相功劳,却完全把真正的功臣,新皇的功劳全然不提,反而让新皇痛改前非,也不知是何道理。说起来,这位皇帝在位二十多年,前边都是东阳公主把持朝政,后期好不容易东阳公主倒了,也并未见什么建树,完全受制于世族,以至于国事糜烂,军政上又一塌糊涂,决策失误,导致天下失守,怎的好意思还在说教新皇?
李知珉面上倒是平淡,只是应和,这时候李恭和却又开口了:“朕在青蕃,被贬为农奴,与畜生为伍,朝不保夕,饥寒交加,被青蕃横加侮辱之时,也时时静思己过,想着朕究竟是政有所失,还是行有所过,为何遭了天谴。前思后想,有一日夜里,却梦见父皇与圣后齐齐入我梦来,指责我以庶脉之身,承不起神器之重,以至于黎民天下,被朕牵连,受此天罚!他们还警示我,如今祖宗拖赖,放朕回国,便是给朕弥补的机会,若是仍执迷不悟,则子孙都要受牵连!”
席上倏然一静,众臣们尽皆看向太上皇和皇上,所有人都已惊呆,这位太上皇,这是在青蕃吃了太多苦,疯了吗?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的意思是,他因为是庶子之身,不配继承皇位,所以遭了天谴,这话若是为实,那么身为太上皇嫡长子的新皇,难道也不配继承皇位?
这是在动摇自己亲儿子的帝位啊!
太上皇真的没有疯吗?
席上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上官谦十分不安,起身道:“上皇一路行来,劳累过度,是否下去安歇?”
太上皇却高声道:“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你们不必劝慰朕!朕这些年,果然错了!朕不配这天下之位,因此上天降下天罚,如今朕痛改前非,皇儿!这皇位,还当还于嫡脉一支才是!”他站起来,一振袍袖,却是指着身旁一直木着脸不言不语的楚王李知璧。
鼓乐不知何时已停止,众人哗然,席上已经混乱起来,有臣子起身道:“上皇想是一路辛劳过度,生了谵妄狂语之症,皇上还是立刻传太医,送上皇下去好好诊治才是。”
又有臣子怒道:“这怕是青蕃狗贼的阴谋!想要乱我天下,此人怕已不是上皇,乃是青蕃派人乔装打扮,皇上速速细查,勿要使妖言惑众,动摇我国本!”
李知珉却面色深沉,不置一眼,仿佛正在指责自己帝位不正的,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一般,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看了看一直木着脸的楚王李知璧,以及他身侧惊讶看着太上皇的晋王李知珂,愤怒的齐王李知璞,仿佛在看一出好戏一般。
直到席上渐渐平定下来,李知珉才开口:“楚王如何看呢?若楚王也以为如此,你我年岁相差不大,朕可封你为皇太弟,百年之后,还位于嫡。”竟是声音平淡,仿佛全然不在意这辛苦打下的天地。
李知璧抬眼看了看群臣,人人面上皆是激愤之情,这些人大多是李知珉的近臣,打天下的拥趸者,真正支持他的,还有几个?
他起身了,整个人仍然如同从前一般气度从容,只是消瘦许多,犹如一只行走在世间的浮魂,人人瞩目,看着这位昔日的天子骄子。
他开口道:“若天命在我嫡脉一系,如何却使我流离于草莽,受辱于外邦,骨肉逝去,妻儿离丧?”
席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太上皇在嘶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李知璧却淡淡道:“皇伯父一片好心,孤心领了,只是上古有尧舜,传贤不传子,禅位于有德之人,天下有德者居之,孤自觉负于天下,亏欠祖宗,无脸再领神器之重,皇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力转乾坤,重整河山,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实是天命所在,因此众人相从,百姓爱戴,孤愿从此为臣,肝脑涂地,襄助皇上,若违此誓,世世为猪狗,不得再为人。”说完他已掀衣跪下,以头触地,给李知珉行了臣子大礼:“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席间所有臣子尽皆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片高呼万岁中,李恭和孤零零站在一侧,他挥了挥手,犹然要做困兽之斗,却被文桐带着几个人在他颈后按了按,就仿佛醉了一般软瘫下来,被人扶到了后头。
一出闹剧,最终冉冉落幕,席散之后,这席上的一幕,纷纷通过不同渠道,飞速地传达开来。
太上皇之后避居宫里东洲岛上的登春阁中,有传言他其实是被软禁了起来,但是并没有人关心,他从前的忠心臣子们,好不容易从青蕃逃离了那农奴的命运,回到京城,大部分都上书乞骸骨,少数仍不愿意退步抽身的,也只是到了闲职上慢慢耗着,没有人在意他。
就连赵朴真也得了消息,颇为关注,又十分好奇:“皇上怎么就不怕楚王不推辞?”
自从白家嫁女过后,他们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些,不似从前那等僵硬尴尬,李知珉偶尔也会以看观音奴为由过来甘露殿坐一坐。这一日正是拿了个难得的玉葫芦过来,葫芦肚里头还套雕了好几个小葫芦,浑然天成,巧夺天工,他拿来给观音奴玩,听到赵朴真问,也不抬眼,只是道:“只是略略有些安排,只是没想到楚王居然发了毒誓,朕本来打算也就是实在不行,就先封他个皇太弟又如何,他若是非要争,便争呗,时间多的是,他那等温吞水与世无争的性格,想争,就算崔氏再怎么努力,也扶不起来的。”
赵朴真道:“究竟如何安排?”
李知珉实在有些不太想和她说这等肮脏谋算之事,但又想起之前自己决定的凡事不要瞒她来,便缓缓道:“楚王这人,是读书读多了,性子软弱,又有些迂腐。他被掳去青蕃,受人折辱,一路上因为儿子年幼夭折,太子妃也不堪受辱,心伤孩子病逝了,他原本就毁伤过度,性情十分悲观,甚至在青蕃就已有自尽之意,却被崔皇后劝下,他迫于母亲,苟全于世,但出世逃避之意,是早已存下的。”
赵朴真想了下那娇弱的崔柔波,以及据说从胎里就有些弱的小皇孙来,也有些怜悯,李知珉道:“崔皇后为了保住他,委身青蕃太子,这事所有俘虏都知道,他深受打击,本就无心、无言再见昔日群臣。”
赵朴真吃惊道:“青蕃太子慕容延?”
李知珉道:“是,崔氏本有国色,对方岂会放过,当初被俘虏的贵族妇人,尽皆沦为军妓,自杀者无数,如今接回来的大部分苟活的也都销声匿迹,养在家庙或是庄子上,根本不再见人了。崔氏也是无奈,清白必不能保,只能委身于最强的那个,顺便还能保住自己儿子,否则怕是更不堪。”
赵朴真回想起当初在粤城见到的崔氏,微微叹道:“她也不是凡妇,心智非常。”
李知珉点了点头:“朕是十分敬佩她的。她若是不在撺掇父皇,朕原本也就打算回来后让他们好好度日,一个闲王,朕还给得起,容养下半辈子,有什么不好,结果她却不死心,知道能赎回国,在青蕃的时候,就已找父皇蛊惑。”
李知珉冷笑一声:“那时候我腾出手来了,早已在那边安插了些人手,只许她崔氏误导算计父皇,就不许我也顺水推舟一番?”
赵朴真抬头:“皇上做了什么?”
李知珉道:“没做什么,只让当初崔皇后在父皇耳边吹过的风,又原样让人将这谣言传回了楚王那里,她那时候又和父皇过从甚密,加上父皇一贯待他又如亲生一般,两相印证,他不动摇都难。”
赵朴真睁大了眼睛,简直可以想象一贯自以为自己是圣后嫡脉,先皇亲子,从小读四书五经长大的皇太子,知道自己可能是母亲与庶皇子通奸的奸生子,会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了。
李知珉冷冷道:“他本身没什么错,但是他的母亲却每一招都如此要人命,这些年来,我们三个父皇的亲子,都被弃如敝履,而他却享尽尊荣,如今连朕拼了命打下来的天下,她也还想要觊觎,将天下黎民视为一家一姓的囊中之物,也怪不得朕狠心了。”
“他其实只要相信自己的母亲,问一问崔氏,便可知真假,谣言不攻自破,然而他却选择了怀疑自己的母亲,藏在心里,可叹崔氏为了这个儿子,忍辱含垢,负重多年,偏偏养出来这么个不成器,没担当的太子来,这样的人,如何治理天下?”
李知珉越说语速越快,却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他低头,看到赵朴真抬眼看他,双眼清澈,仿佛一直看透了他的灵魂,仍然是那个永远祈求着父母肯定的软弱无助的孩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得到亲生父亲的认可,也失去了在早逝的母亲面前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一辈子都无法填满这个心里的缺口。
赵朴真语气温和:“皇上,您没有错,不必再辩白了,臣妾相信您不是随意牵连无辜之人,皇位之争,本就是性命之搏,皇上若不是仍然心存孝念和手足之念,只需将他们留在青蕃自生自灭,又或是迎回途中让他们病死,都是太容易的事。”
“您是众望所归的天命真龙,请不必再怀疑自己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一直渴求着父母肯定的孩子,而是万民拥戴,四海来朝,以自己的能力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那个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