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沉吟不语。
把郑贵妃卷入进来是他始料未及的。
原本以为就一桩普通的杀人案,不管是为情为仇为财,只要有脉络可循,照理说案件不该难破才对,没想带却还有这些场外因素卷入进来,那就有些棘手了。
可是这样一桩案子已经闹得府州上下皆知,而且还捅到了刑部,被刑部发回重查,便是郑贵妃要想捂盖子,只怕都难以按下去了。
转念一想,也该如此才对,若没有这些因素夹杂进来,真当顺天府衙和通州州衙从推官到刑房一干老吏乃至三班捕快是吃干饭的?人家经年累月从事这一行,岂能轻而易举就被蒙混过去了,肯定是有其他因素介入才会如此。
“还有么?”良久,冯紫英才缓缓道。
“还有。”李文正点点头。
“还有?”冯紫英愣了一愣。
原本是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这李文正还郑重其事又回应了一句,还有?还有什么?
冯紫英看着对方,真的有些惊讶了,难道这桩案子就如此复杂?
郑氏卷入奸夫**的嫌疑,苏家那边买凶的嫌疑,一个是不好深查,加上线索模糊难以查清,一边是涉及人多,可能的凶手也许早就远走高飞,难以查寻,冯紫英都觉得很有挑战性了,没想到李文正来一句,还有,还有隐情?
“嗯,大人,之所以这桩案子牵扯如此广,也引起了这么大的物议,就是因为里边涉及的人有几方,都有作案嫌疑,而且都无法自证清白,……”
“如那郑氏所言,她当夜就是一个人在家,又无其他人自证,她的儿子去了京师城中一家书院读书,平时并不回来,而周边邻居都相距较远,无法提供佐证,……”
“苏家几兄弟中有两个能证明当夜在家,但无法证明自己半夜有无出门,还有一个说自己是喝醉了,一家赌场外边儿柴垛边上睡了一宿,可赌场那边只证明这厮来赌场赌博到了亥时便离开了,说他并未喝醉,只是喝了几杯而已,无人证明他在那柴垛边上睡了一晚上,更不用说如果是买凶杀人的话,根本就不用他们出面到场,……”
“属下说的这个还有,是指与苏大强合伙做生意的蒋子奇,也有很大嫌疑。”李文正这才挑开正题,“而且嫌疑最大。”
“哦?”冯紫英觉得一阵头疼,先前就有两方具有杀人动机和嫌疑了,现在居然最大嫌疑还是与苏大强合伙做生意的生意伙伴?这苏大强是有多招人恨,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希望他死?
“你说说吧,我现在倒是对这个案子越来越感兴趣了,若是不查个明白,我怕我自己吃饭都不香了。”冯紫英索性挑开了,“既然这桩案子吴府尹极有可能要扔到我头上来,那我可得要好好早点儿做准备。”
“这蒋子奇是漷县大户,蒋家和苏家素有交往,漷县距离通州不远,许多漷县商贾都更愿意选择在通州码头附近购地建屋,以便于生意经营,这苏大强和蒋子奇也是多年生意伙伴,但是近年来蒋子奇染上了赌,家里败得很快,据说前年开始,蒋子奇有两次生意上账目都对不上,引起了苏大强的疑心,二人为此还发生过较为激烈的争执,这一次二人约好一道去苏州,就是去对账,当然也还有一些生意,……”
李文正的介绍又让蒋子奇的可能性浮出了水面。
“唔,文正你的意思是说苏大强怀疑蒋子奇吞没了几笔货款,或者说虚报数目,从中揣了自家腰包,引起了苏大强的怀疑,这才要去苏州对账,核实清楚,这样一来蒋子奇担心暴露,所以就先下手为强,杀了苏大强?”
冯紫英皱起眉头:“那苏州那边查过没有?蒋子奇是否在其中有猫腻?”
“大人,现在苏大强死了,这其中账目只有蒋子奇这个合伙人才说的清楚了,苏州那边前期一直是蒋子奇在负责联系接洽,而苏大强主要是负责联系杭州那边的生意,现在要去查这个,恐怕没有太大意义了,苏家那边没有人清楚他们这么些年来在南边儿生意情况,连苏大强雇请的掌柜也只知道货源是苏杭,苏大强的小厮也只知道那边货主名字,根本没有打过交道,苏大强也不太相信外人,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基本不对家里人说。”
冯紫英越听越觉得烫手。
李文正倒是没有把话说死,但是如果按照他这么说的,在苏大强死了的情况下,苏州那边的生意基本上是由着蒋子奇来说了。
蒋子奇如果有心的话,应该早就把这些马脚抹干净了,寻常人是无法查出问题的,只有苏大强这个伙伴才清楚其中的猫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迫使蒋子奇下毒手。
“但无论如何蒋子奇都是重大嫌犯,按照文正你先前所说,蒋子奇当夜并未在家里住宿,而是去了码头仓库,那谁能证实他当夜在仓库住了一夜?”
冯紫英立即问道。
“没人能证实,当夜在仓库值夜的活计称蒋子奇的确来了,但是到的时候是子时不到,他们就都睡了,而蒋子奇睡觉的房间是一个单独出入的房间,和他们并不相邻,他们也无法证实当夜蒋子奇有无外出,……”
李文正前期的调查工作还是做得十分细致的,基本上该调查的都调查到了。
“蒋子奇这样辩解,府里就这么信了?”冯紫英觉得顺天府衙不至于这么良善无害吧?
“大人,蒋子奇一个叔父是都察院河南道御史蒋绪川,另外一个族兄蒋子良是大理寺右寺卿,漷县蒋家可是北直隶有数的士林大族,……”
冯紫英真的有点儿想要来一句卧槽了。
这嫌疑人个个都有背景,个个都不敢碰,那还查个屁的案?
不是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任谁进了衙门里,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么?
怎么到了这顺天府衙里就是个个都只能干瞪眼了?
不能刑讯逼供,这个时代破个屁的案子啊?
“文正,照你这么说,人人都不能动,都只能靠劝说他们诚心悔过,认罪伏法?”冯紫英轻笑了起来,“这京师城中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一年下来,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两县干脆就别办案了,都学着礼部搞教化算了。”
被冯紫英这一挤兑,李文正也不生气,“大人,这就是顺天府和其他府的不一样所在,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者把握,遇上这类角色,还真的不能轻举妄动,否则,都察院随时弹劾,大理寺和刑部更是可以直接干预,给咱们栽一顶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帽子,没准儿一桩辛辛苦苦破的案子转眼就可能翻供,变成沉冤得雪了。”
这才是积年老吏的经验之谈,在顺天府就不必其他地方天高皇帝远,你可以关起门来为所欲为,在这里,随便哪家都能攀上扯上京师城里的大佬们,一个郑氏能牵扯到郑贵妃,一个蒋子奇还能攀上都察院御史和大理寺寺卿,个个都有资格来插一脚,难怪这个案子这样反复拉锯。
“文正,那我们也就你不绕圈子了,你觉得如果这个案子我们现在要按照刑部的要求重新复查,该从哪里着手?”冯紫英站起身俩,背负双手,来回踱步,“在我看来,这杀人案照理说是最容易破的案子,万变不离其宗,无外乎就是仇杀、情杀和财杀,你觉得那种可能性最大?”
“苏大强那一夜应该是带着接近一百五十两金子,按照郑氏所言,是二十两一锭的金元宝七锭,另外还有有些散碎金叶子,至于零碎银两没计算在内,但是在发现苏大强的尸体上,他那个随身带的革囊不见了。”
李文正对冯紫英所说杀人不过是仇、情、财三类很是赞同。
他没想到这位小冯修撰对破案也如此精通,问及的细节也都是关键所在,非内行人不会了解,难怪人家誉满京师,这是有真才实学的,没准儿这桩已经弄得大家天怒人怨的案子还真的能在小冯修撰手上解开呢。
想到这里,李文正也是颇为振奋,遇上一个既愿意听得进人言,但有对破案颇为熟悉了解的上司来管着这一块,而且性格强势,没准儿这桩案件还真的能在他手上破下来呢。
等到李文正把案情介绍清楚,已经是天色黑尽了。
案卷在刑房中保存,这种未结案的,都不允许直接存档,要看也不简单,各种手续签字画押。
冯紫英索性就暂时不回家中,而是连夜开始起整个案卷起来。
整整几大卷的案卷材料,冯紫英看得头昏眼花,尚未到其中五分之一,这要把案卷一一看完,估计都得要一个月后了。
一直到了子初两刻,冯紫英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府里,而薛氏姐妹都感觉到了冯紫英的疲倦和自己在这些方面显得无能为力的短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