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泠君离去后两日,二皇妃终于探病回来,与此同时,征伐寿春逆贼一事正式提上日程,辎重粮草兵械乃至军队都是数月前就预备好的,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早已整备完毕的战争机器犹如自有生命一般井然有序的发动起来。
二皇子看的眼热,抻头抻脑的想往军营里凑,却被皇帝捉住一个小小错处狠狠发落了一顿,次日二皇妃就向皇后告假,表示他们夫妻二人欲暂离都城,前去参加好友曲泠君的婚礼。皇后允诺。凌不疑听闻后,表示二皇子这皇妃娶的不错。
少商立刻猜道:“你是说,二皇妃她早就听说了曲夫人之事,但躲在外面不肯回都城?”
“她自诩曲泠君好友。好友犯下杀夫大罪,她管还是不管?不管,未免显得凉薄,管,她恐怕也不能肯定曲泠君有没有杀人。未免无端惹一身嫌,还不如置身事外。”
少商一脸怅然:“这宫里的人啊,没一个简单的,二皇妃看起来很直爽的,没想到也这样有心计。”
凌不疑道:“单论心计,太子妃给二皇妃提鞋都不配。这些年来,若非皇后与我多番回护,太子妃不知有多少短处被她拿捏去了。”
“二皇妃这样,娘娘就不斥责一番?”
“斥责什么。她又没栽赃诬陷,的确是太子妃手下的人行事不当,二皇妃不过是暗中追查,继而揭发罢了。”
少商叹口气,然后想到一事,紧张的拉着凌不疑的袖子:“那那那前几天,你偷偷溜出磐罄大营与我去涂高山玩耍,那温泉别院的内官肯定告诉陛下了!如今朝堂上下都忙着筹备征伐寿春一事,你也是出征大军中的一员,居然居然那可怎么办啊?!”
凌不疑笑的明朗,揉揉女孩的小脸:“你才想到啊!”被拍开了手后,他道,“今日一早,我已被陛下训斥过了。”
少商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陛下会训斥你,就不会有大事。”
凌不疑一派云淡风轻:“这场战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没错。寿春之战只是一场小型战事,是以一国之力征一地之乱,犹如千斤重锤碾酥饼,朝中众臣都知道逆贼彭真必成齑粉——于是,花样就来了。
那些曾随着皇帝叱咤天下的老将重臣们这次都很有风度,推辞的推辞,举贤的举贤,一点没有争功抢权的意思,反而纷纷表示吾辈已老,该把发光发热的机会让给年轻人。
那么是哪些年轻人呢?众臣脸上笑嘻嘻,心里门儿清——当然是各家族的子弟后辈喽!
所以,这回连出名鲁直矫悍的吴大将军也缩在家中,不肯出来统领全军。盖因他明白,这回麻烦的不是打仗,而是如何掌控这一帮野牛犊子似的勋贵子弟们!不光要管好管牢,还要在保证战事顺利的前提下,让这班子弟们有露脸立功的机会,同时更要注意尺度,磕伤擦破嘤嘤嘤的可以,断手断脚掉脑袋的不要。
这种情况皇帝心知肚明,但也不好申斥,因为他自己就是头一个这么干的。
没办法,养子打起来悍勇骄烈,毫不顾惜己身,一个没看住什么凶险的地方都敢冲,皇帝之前已被吓到过好多次了,龙颜上皱纹都多了数根。真正血雨腥风的大战事他舍不得把凌不疑丢进去,寿春这种难度的小战事最好不过了。
估计那帮老兄弟和自己打的是一个主意,皇帝总不能说‘老子是真龙可以这么干,你们是小虾米所以不可以’吧,皇帝不免怀念先祖高皇帝的无赖光棍气质,这么优秀的品质怎么就没遗传一点给子孙呢。
再通情达理,皇帝毕竟是白手打江山的开国君主,深知战事不得轻忽的道理,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勋贵子弟可以参军,但比例不能超过三成,并且要严加管束。在层层考量之下,原本只是打算去给凌不疑压阵的崔祐被直接提成了大军统帅。
这一敕令下来,众臣(尤其是有子弟在军中的)立刻山呼皇帝英明神武,各种花式歌功颂德,崔祐在一旁面如土色,天旋地转——既然当年皇帝能放心把十五岁的养子交到他手中,那么自然众臣也放心把子侄丢给这位金牌奶爸,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样一样滴。
崔祐在重臣中有着数一数二的好人缘。
众臣喜欢他,因为他既不爱争权也不喜夺势,许多争执他笑笑就过去了。
皇帝喜欢他,每每笑问他这番又立功了要什么赏赐,崔祐总会用饱含深意的明媚目光回望,直望的皇帝一阵鸡皮疙瘩——皇帝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崔祐要什么,左右不过是将来等霍君华病好了为他们赐婚之类的。
崔祐虽貌不出众,但相交几十年的老兄弟们无不知道他足智多谋,行事谨慎;若非几十年如一日的吊死在霍君华身上,想为他续弦的人家都快踏破崔家大门了。于是原本犹犹豫豫的班家也将一根独苗班小侯领了出来,一脸道德文章的虞侯也羞羞答答的塞了三个儿子过来诸如此类。
行程愈紧,人人也愈发忙碌,少商也不例外。
这些日子她连夜为凌不疑赶制了一身里衣和一双厚厚的绒袜,还特意将最后几针拿去长秋宫做,当着皇老伯的面收了口子。看着少商被戳成满天星斗的手指,纵然那成品实在不怎样,皇帝还是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表示还算满意。
凌不疑沉着脸将少商扯了出来,反复翻看她的小手,不悦道:“弄成这样,还不如不做。”
少商笑着去点他的脸颊:“你好没良心,我手指弄成这样为的是谁?”
“自然是为了不被陛下训斥。”凌不疑利落的拆穿她。
少商有些脸红,讪讪道:“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傅母说,女红还是得学一点的,将来好给郎婿孩儿做些贴身的东西。”
“上回你衣袖刮破了还是我给你补的,我何时指望过你的女红。”
少商无可奈何道:“你就不能不提这件事么。那日回去后傅母问我衣袖是谁缝的,我说是你,然后足足被她训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傅母说,这种事若传出去绝对是亘古奇闻,程家女子以后都不用出门了!”
凌不疑笑了出来。他看着女孩小小翘翘的鼻尖在寒气中微微发红,忍不住低头咬了一口。
少商捂着鼻子红着脸,连退几大步,指着男人颤着手指:“你你你”
凌不疑上前几步,修长的身躯玉山倾斜般靠过来,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别生气,我让你咬回来。”
少商看着他微微移动的喉结,英挺高耸的鼻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的更厉害了。
临行前的最后一日,凌益悄悄去了凌不疑的府邸,彼时少商恰好也在。他看见少商,温和的笑了下:“陛下不喜欢我来找子晟,你别说出去。”
少商恭敬的躬身行礼,并不答话。
凌益给儿子送去了一副珍贵的金丝软甲,反反复复的叮嘱:“一定要全身而返,身体周全比什么都要紧。别心头一热就轻易行险,别别像你舅父那样活着最要紧。只有活着,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凌不疑低头听了,一一称喏。父子俩相对无言,良久,凌不疑才道:“等我这次回来,就去城阳侯府。正旦兴许赶不上了,可能元宵”
凌益喜上眉梢,连声道好,转头道:“少商,到时你也来!”他顿了一下,“淳于氏不会出来,若还有人对你不客气,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不用怕!”
凌益要回去时,欧阳夫子忽来送急报,少商便起身替凌不疑送凌益出门,行至前庭,凌益忽叹道:“子晟性情执拗,你多劝劝他,不要听旁人吹捧什么盖世英雄就不管不顾了。你是没见过子晟的舅父,当真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了。”
少商忽然立住不走了:“每个人都会尘归尘,土归土,每个人都会烟消云散!可是做过的事情不会烟消云散,留下的功业也不会烟消云散!”
凌益有些愕然,随即又笑了:“那么,你希望子晟也这样吗?”
少商哑然。
目送凌益离去,她缓缓踱步到后园,呆呆站在一株老梅下,过了许久,凌不疑过来找她,笑问怎么了。少商看着他俊美的面庞许久许久,叹道:“要不你辞官算了,我来养你。”
凌不疑先是一愣,继而失笑:“别听我父亲的,生死有命,我且没活够呢。”
少商点点头,由衷的叹道:“对,生死有命,所以我一定会改嫁的。”
凌不疑脸黑了:“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大军开拔那日,程老爹一脸被人欠债不还的不悦。这回他被皇帝委派至扬州中部以南,与韩大将军一道驻守在寿春南下的数条必经之路上,以防逆贼溃败后逃窜。
他早几日就看见女儿在哪儿吭哧吭哧的做针线,哪怕阿苎眼不错的盯着,还是险些酿出血案。原本程始以为这是做给自己的,但经过妻子委婉提醒女儿已经定亲,他很有自觉的想,哪怕衣裳是给凌不疑的,大约绒袜总是自己的吧。谁知,根本没他的份。
哪怕临行在即,站在皇后身旁的女儿都一直偷偷在看点将台下的凌不疑,一眼都没分给老父。程始不由得老泪纵横。
军队缓缓移动,从点将台下经过,穿过城门而去。日正当中,凌不疑束缰骏马,骑在最前头,暖金色的冬日阳光洒在他玄色甲胄上,矫健的身姿中透着一抹征战沙场的血腥。
少商一直看着他,凌不疑亦似有所觉,忽的调转马头,策马回行,须臾间骑到点将台侧边的皇后仪仗所在的高台。少商尚不明所以,只见凌不疑猿臂舒展,在众目睽睽之下,左手轻轻往上一扬,一个小小的东西在空中划过平缓弧线,准确的落在少商怀中。
正在离开点将台的皇帝也看见了,他板着脸,想笑又想骂人,站在他身后的袁慎努力忍着不翻白眼,不过旁人就没这么好的涵养了。此时周围起哄声已起,后半段骑行而过的官兵们见到这一幕,纷纷笑起来——‘凌少将军也会这样,人不可貌相啊’,‘明年三月嘛,不要心急’,‘如花美眷,羡煞我等’
少商脸红如烧,皇后摇头莞尔,便是周遭的宦官宫婢们也纷纷轻笑起来。少商捧着那小小的绒布包,顾不得害羞,尽力抬头看去——只见玄铁麒麟盔下,青年只露出白皙的下半边脸,仿佛冲自己微微笑了下,然后策马驰骋而去。
周围打趣声未落,少商低头装羞涩,手上赶紧解开那绒布包,只见里面是一枚掌心大的黄金小坠,四方小座上踞蹲着一头冷凝肃穆的小小猛虎,身躯上束有一条赤色锦绳。
“这是什么?”她不解道。
皇后含笑道:“这是子晟的私印。嗯,他这是要交托家底了。”
这下少商连脖子也红透了。顶着众人或戏谑或打趣的目光,她极目远眺,仿佛连他离去的那座宏伟的城门都流光溢彩,散发着动人心扉的光芒。
大军出征后,都城再度恢复宁静。岁月闲散,左右无事,少商次日便去杏花别院探望霍夫人,结果又遇上崔氏兄弟。
崔侯不善言辞,他的两个儿子却仿佛基因突变,花样百出的哄到霍君华开怀不已,一会儿绘形绘色的演乡间农妇殴打丈夫的趣事,一会儿又攀在矮树上表演家传绝技‘燕回旋’——看着崔大轻巧的在树枝见飞旋挪移,少商大声喝彩。
阿媪又惊又笑,随口道:“崔侯胆子真大,换做我们女君怕要天翻地覆了。当初公子年幼时,别说爬树了,连高一点的地方女君都不让去。”
少商想起凌不疑也曾有过美好的童年,心中有些难过。
崔大显摆完毕,崔二赶紧向漂亮姊姊表功:“厉不厉害?厉害吧,那是我大父用两千钱向一个游侠儿学来的!”
少商:
待霍君华午憩了,崔大一边擦汗,一边给少商出馊主意:“少商阿姊啊,我有个主意你听听啊咳咳,好好好,主意是我俩一起出的,你别攮我,滚开”
用力推开弟弟,崔大继续道:“少商阿姊,我们兄弟有个主意你听听啊。你看家父和霍夫人年纪都不小了,这么耗着多可惜啊。我们俩早合计过了,霍夫人若能病好,那是最最好,若是病不好,也无妨。索性就当霍夫人还是霍小娘子,叫阿父好好献殷勤,咱们再帮把手,说不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霍小娘子’就答应嫁给邻家的‘阿猿’了呢!”
少商一听,竟觉得很有道理:“这我倒没想过。仿佛也不是不可行那到时你们怎办?邻家阿猿哪来的儿子?!”
崔大脱口而出:“不要紧,我和阿弟可以接着扮侄儿啊!”
少商:呃
崔二尤其高兴:“要是阿父不是阿父了,没准就不能逼着我们读书了!”
崔大白了弟弟一眼:“别做梦了,叔父也是可以管教侄儿的!”
看着这对伶俐讨喜的活宝兄弟,少商几乎笑到腹痛,过了片刻,她忍不住问他们为何不介意亲爹对别的女人这样殷勤,难道他们真的不怕有后妈。
崔大先是一愣,然后全然无碍的笑起来,全然一副大人模样。
他道:“其实这话早些年常有混蛋问我们他们那是不怀好意。少商阿姊,说句不孝的话,我和阿弟早忘了阿母的样子了,可从懂事起,就是我们父子三人相依为命。”
“我跌伤了胳膊,阿父宁可把功劳让给别人,也要带我去找神医接骨。阿弟年幼体弱,有一回烧的稀里糊涂,是阿父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抱着他。我家不是没有傅母和奴仆,但阿父怕一直将我俩带身边,亲自照看。寻常高门豪族,几个父亲会这样亲力亲为,能记得儿女的生辰就不错了。”
“阿母活着时,阿父没有对不住她。阿母过世了,我们兄弟就该以阿父的心愿为重。”
少商低下头,衣裙濡湿数点,心中如暖阳倾泻。
“还有还有”小小个子的崔二凑上来,一脸兴奋,“若阿父和君华阿姊啊不是,和霍夫人真成了,那那那我们岂不是能和子晟兄长成为亲兄弟了吗?!”
崔大一拍大腿:“没错!等子晟兄长成了我们亲兄长哼哼,我看那几个混账不活活眼馋死!以后一个个的都得奉我做老大,乖乖的磕头敬酒!”
少商扑哧一声,带泪而笑。
回宫后,少商将崔家兄弟的话学给帝后听。皇后亦是感慨良多:“崔侯父子三人都是至诚至真之人,有这样的家人,那真是万金不换的福气。”
皇帝远眺窗外,神思惘然,过了许久,才喃喃道:“那年阿猿挂在崖壁上下不来,我们只好悬绳下去救他。回程途中,阿猿伏在霍翀兄长背上,哭的直打嗝——这些仿佛都是昨日之事,唉,转眼数十载,物是人非了。阿猿这个父亲,做的很好。”
皇帝离开后,皇后怅然静坐良久。她对少商道:“我曾见过霍翀将军数回,其实他和霍夫人生的挺像,英俊勇武,温厚端和。那年他来向陛下辞行,他那日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
“他说,如今天地如血海,万民皆苦,请陛下只管往前冲杀,终有一日,玉宇澄清,四海宁静。那座城池他会替陛下守住,只要有他在,陛下绝不会腹背受敌。”
“然后,他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