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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朦胧的老眼眷恋地再望了眼妻子,她虽然跟他一样变老了, 但依旧那么美丽。

    那温柔的眉眼笑起来,弯弯的像一道月牙, 也是他最爱的模样。

    “笑一笑给我看?”

    赵兰香抹掉了眼泪,勉强地冲床上的丈夫笑了笑。

    贺松柏满意地阖上了眼。

    她捂了嘴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大, 眼泪溃不成堤。

    旁边的何秘书扶了扶金丝眼镜,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

    他艰难地安慰道:“夫人, 请节哀。董事长给你留下的遗产,稍后会有律师来跟您详谈。”

    何秘书望了眼床上断了气息的男人, 敬畏又惋惜。

    这个男人的一生可谓励志而又坎坷,出身贫寒,十九岁就进了监狱,蹲了十年的牢狱,出来后白手打拼十年, 愣是从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翻身变成商业巨鳄, 把一堆经验深厚的老牌商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堪称一段传奇。

    ……

    赵兰香的颊边蓦然地垂下了两行泪,赵母冯莲擦了擦她红彤彤的脸蛋, 嘟哝地戳着她的额头道:“发个烧也哭,娇气成这样让你爸见了,又是一顿训。”

    赵兰香睁开了眼睛, 怔怔愣愣地盯着冯莲半天。

    冯莲叹了口气, 又说:“这年头嫁谁不是嫁?我跟你爸见的第一次面还是在打结婚证明的时候, 那根本就是两眼一抹瞎。日子还不是好好地给过下去了?”

    赵兰香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内心沉浸在痛失丈夫的悲恸中,久久不能缓解过来。

    只是她做梦,怎么稀里糊涂地……梦见了年轻时候的母亲?

    冯莲见女儿不搭理她,还以为她是真的倔下了脾气,心里恨上了她。她又戳了戳女儿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

    “毕竟也是打小订下的婚事,说推就推你爸也不好做……人家父母可是你爸的上司哩!”

    赵兰香的额头一痛,终于正视起母亲的碎碎叨叨,赶紧爬了起来。

    她眼尖地发现了桌上的日历,1976年,4月16日。

    赵兰香心里大骇,震惊得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妈,你先出去,让我好好想想可以吗?”

    冯莲看着养了十七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如今一幅病恹恹的模样,还这样细声软语哀求着她,饶是她也忍不住心软了,硬不下心肠再逼孩子。

    赵兰香在震惊中回过了神来,她回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她看上了又高又酷的兵哥哥蒋建军,脑子里想着的全都是怎么让蒋建军接受她,自然不肯答应父母给订下的亲事。

    也是在这一年,她终于死缠着他结婚了。

    可惜蒋建军心底的人不是她,赵兰香接二连三地流掉了两个孩子,最后冷了心,清醒过来跟蒋建军离了婚。

    赵兰香看着桌子里盛满的营养品,蒋建军这段时间负伤住院了,这些都是她买来给他补身体的。

    赵兰香眼里划过一丝凉意,好在她回来的时间点早,否则再晚个半年,这辈子又搭上了那个渣,她会气得死不瞑目的。

    蒋建军是她的前夫,也是离开了他,她才有幸碰见了贺松柏。

    但现在不是纠结蒋建军的时机,赵兰香记得,就是在这两年老男人失手把人打死了,被关进了监狱!

    她把麦乳精、蜂蜜、奶粉全都收到行李袋里,又装了几件衣服。

    她要赶紧去找那个老男人!

    ……

    赵家的父母得知女儿趁着自己不防备,自愿报名了“上山下乡”,已经回天无力了。

    既然下了乡,赵兰香跟曾行长家公子的婚事也意味着泡汤了。

    赵永庆差点气得吃不下饭,黑沉着一张脸,教训她:

    “你是嫌翅膀硬了,我们管不着你了是吗?”

    冯莲有点伤心,一边帮女儿收拾着行李,一边碎碎念:“你爸好不容易让你躲过这次征召,你偏还主动去报了。我的妞妞啊,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干得动农活吗?”

    赵兰香看着关心她的父母,心里流过一阵暖。

    “下乡是件光荣的事啊,家家适龄的青年几乎都下乡去了,偏我呆在家里,爸脸上也没光。”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绝对不给你们丢脸。”

    赵永庆看着自个儿一脸坚定的女儿,心里倒是没那么气了,让她去吃吃苦也好。整天被她亲娘惯得都不像样!

    在他看来,下乡如果能磨练磨练女儿的意志不失为一件好事。实在不行他也可以疏通一下关系,把女儿分配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你哭啥哭,抓紧时间给她收拾收拾行李才是正经事。”

    赵永庆黑着脸瞪了妻子一眼。

    他转而对女儿说:“既然这是你的选择,以后最好不要发电报回来诉苦,我跟你妈手没伸得那么长!”

    小虎子蹦蹦哒哒地跑到姐姐的身边,抱着她大腿,眼泪要掉不地掉蓄在眼眶里,抬头望着她抽泣,“大妞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吗?”

    赵兰香把弟弟抱了起来,亲了一口,“是啊。”

    小虎子埋进了她的脖子里,嗷嗷地哭起鼻子来,那委屈的小模样看得赵兰香有些哭笑不得。眼前的这个奶娃娃,竟然长成了以后人人都怕的黑面神,揍起蒋建军那个渣男来毫不手软,真是不可思议。

    她使劲儿地抱了抱小虎子,把自个儿身上的糖果摸出来全给了他。

    小虎子的眼泪滴到了她的衣服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兰香知道弟弟是误会了,抚摸着他软软的头发。解释说:“不是外公外婆的那种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等过年姐姐还是会回来的。”

    赵永庆听了女儿的话,从鼻孔里挤出深深的一哼,“你还知道自己回得来?”

    赵兰香点头。

    她要去的地方是N市,离他们这里并不算远,一天的火车就能抵达。而且她也算过了,再过一年知青返城的时间也就到了,他们这一批去得晚的,还真没有前边几批知青受罪。

    退一万步来说,要真吃了苦头……那边不是还有她男人么。

    晚上,赵永庆从兜里掏出了一叠钞票,数出一百块钱出来,严肃地教训女儿:“去乡下了认真听指导员、领导的安排,好好跟别人相处,你拿这些钱去买点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

    赵兰香接过钱,甜甜地叫了声爸爸。

    赵永庆最受不了女儿这样撒娇地叫她,黑脸没绷住,松缓了。

    赵兰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加上长得又可爱,粉嫩嫩的跟福娃娃似的怎么看怎么招人疼,赵永庆以前还是银行里普通员工的时候,就把女儿带去上班,用条布袋把她绑在身上,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把她带大的。

    桌上整齐地放着十张大团结,一只大手把它挪到了女儿的面前。

    能随便从兜里掏出这百来块,赵永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赶上了六十年代大学生潮的末班车,几年后高校就停止招生了。随之而来的,这一纸文凭也变得值钱了。加上赵永庆人也肯努力,吃苦耐劳,干到现在已经是银行的经理了,一个月领10级的工资,七十三块五毛钱,足够全家人过得滋润滋润的了。

    不过赵永庆这样大方地掏出一百块给赵兰香,赵兰香还是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冯莲这时也收拾好了女儿的行李,把四季的衣服都带上了,“明天等我下班了,带你去挑点生活用品吧。”

    赵兰香乖乖地应了。

    ……

    一心一意想着飞奔下乡挽救自家男人的赵兰香,早就把蒋建军这个渣男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不慌不忙地仔细挑着自己下乡用的物品,什么棉布绒布的确良买了几捆、麦乳精奶粉阿胶买了好几袋,手套卫生纸百雀羚雪花霜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一件都没落下。

    那个讨厌的老男人经常在深夜跟她低语,“你要是见到那时候的我,保证连眼风都不带一个甩的。”

    “那时我又穷又窘迫,狼狈得连条狗都不如,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上一顿白面馍馍,穿过的最好的衣服还是捡别人的。庆幸遇见你,是在我有能力的时候。”

    赵兰香打生下来就没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自然是心疼得无以复加,紧紧地搂住老男人,跟他许空头支票:“那时候我家里经济比较宽裕,如果我能遇见你,保证让你顿顿吃饱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赵兰香添置下乡用品的时候,脑海里浮现起过多年前的这一幕,多捡了一些给老男人用的东西扔到自己的篮子里。

    她哪里想得到有一天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居然可以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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